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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请你,便是辞行。”

    婵媛刚端起碗,忽然心被击穿,空落落的难受,咬着嘴唇问道:“你要去哪里?弘昫要筹备登基了。”

    陵容低头一笑,看着那还在碗中荡漾的酒水,缓缓叹道:“人人皆说我手腕毒辣、心机深沉,为登高位,不择手段。其实我只是怕而已。”

    婵媛望着她,不禁蹙眉,手抓着衣袖的一角,忍耐着心里不断涌上来的痛楚。

    “怕,什么?”

    陵容自嘲一笑,对她咧开嘴唇露出牙齿,“怕死。刚入宫时,华妃那样凶悍,皇后城府又深。我这样的人,在紫禁城里死多少都不值一提。我没得选,可没人懂,只觉得我是为自己贪慕权贵找的借口。”

    婵媛心里钝钝的,认识陵容这么久,这样掏心窝子的话,她从未对她说过。

    连她都以为,陵容是为了弘昫登上皇位,自己成为太后才一路披荆斩棘到今天。

    不止是她,襄妃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她们才全心全意助她杀了皇上,陪她走到巅峰。

    “在这宫里,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活下去。让旁人都杀不了我,不想杀我,或者没法儿拿我当刀子再把我害死。如今我的心愿已成,你看我活到现在了。”

    婵媛忽然抽出手,一把伸过去握住她的手。

    “活下去,吗?”

    婵媛愣愣的,忽然发现自己认识的宣妃变得模糊起来,大雾散开后,看见的女子毫无装饰,笑得温和又拘谨。

    权势富贵是她的铠甲,子嗣宠爱是她的武器,当敌人杀尽,她就要脱下这繁冗的东西,为自己而活了。

    “昨夜,我做了个梦。梦到今后的女子,不会十几岁就嫁人。她们有机会选择读不读书,也有机会选择嫁不嫁人,甚至还有机会选择生不生子。再也没有人逼着她们了。我也不会为了家人的一线生机而落到这儿来,和一群同样命运悲惨的女人拼个你死我活。”

    眼前的陵容是婵媛从未见过的陵容,她朴素清淡得让人恍惚,像是变了一个人。

    身上决断的豪气,筹谋的谨慎,倔强的坚韧全都不见了。

    “你若不当太后,弘昫会伤心的,他是个好孩子,他会孝顺你的。”

    陵容微笑着摇了摇头,拿起碗轻轻朝着婵媛的碗轻轻碰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响动。

    “把我关在这宫里孝顺吗?我想带着弘映和丹枫离开,隐姓埋名,过简单的日子。我可以开个香料铺子,夏冬春说要给我当掌柜呢。闲来做做刺绣,我也能贴补家用。我们的手艺,养活彼此,足矣。”

    那我呢?

    婵媛一句话闷在心里,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好像没有那个立场说一句“那我呢”。

    治世之才需要治世之权。她的野心和抱负,这才刚刚开始。

    陵容顶着殒命之险,跨过刀山火海,把这个天下和她的儿子都交给她了。

    婵媛无奈地一笑,和她共饮此杯。

    一瞬间,她又想起了那个“愚公移山”的故事。她仿佛从陵容的手里接过了一筐石头,牵着她的儿子要去移山了。

    “陵容,我会想你的。”

    婵媛端起碗喝酒,一滴泪掉进碗里。

    “我也会念着你。我在外面安乐度过的每一天,都是你和弘昫在保护我啊。”

    婵媛见她一碗酒喝了半天还没怎么动,又气又笑,将碗重重掷在桌上,“你不行啊陵容。”

    陵容乐呵呵地给她倒酒,眼神里是漫溢而出的真诚和坦荡。

    天色渐晚,她们说着这许多年来对皇上的怨恨和嫌弃,滔滔不绝、意犹未尽。像是话匣子打开了就关不上,怎么说都说不够。

    “你居然说他是个老头,你不怕先帝夜里到你梦里来吓你。”

    婵媛笑话着陵容口无遮拦,竟是一点不管不顾了。

    “我才不怕呢。我还能再杀三百回合。”

    婵媛捧腹大笑,差点儿一口气喘不上来,撑着脑袋看着陵容,不禁惋惜:若她最初遇上的陵容就是这炽热而温暖的样子,该多好啊。

    *

    春禧殿。

    婵媛正在看前朝递上来的折子,看完就搁在了一旁。

    “银枝,看过了,送去给皇上吧。”

    话音刚落,弘昫就从外头进来了,恭恭敬敬对着婵媛行了一礼,“皇额娘,您为何什么都不和儿臣说?折子也是,看完就罢了,再也不像从前那样给儿臣讲道理了。”

    婵媛淡淡一笑,对着弘昫招了招手。

    “你放手去做。你是皇额娘的孩子,又不是皇额娘的傀儡。决定只有你自己做了,你才会对它负责,你对它负责才会在意它的结果。若结果不好,你才会愧疚自责,之后才能改。”

    弘昫一愣,他才刚刚登基,连张廷玉大人也提醒他要在意后宫前朝老臣之言,不要一意孤行。可皇额娘居然放心将所有事交给他。

    “如果害怕走错路,只会止步不前。你年纪还小,难免行差踏错,众臣都会包容你的。趁这个时候把学过的东西,付诸实践,才知道能不能起效。若现在就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你永远都不会当皇帝的,只会当傀儡。”

    弘昫惊叹于皇额娘对他的信任,高兴地对皇额娘点了点头。

    “儿臣知道了,有皇额娘帮儿臣盯着,儿臣很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