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云冲到病房的时候,病房已关了灯,各个病床的床帘也拉了起来,遮住病床的排号。他一张床、一张床的察看,最后才找到了17床。
郁明星已经睡着,神态安详。床头柜上除了生活用品外,还摆放了一本书,上面压了一部手机。书名被遮住,黎云只能看到黑色封皮和白色腰封上印着的几个推荐语:“年度推荐!”、“扑朔迷离”。
黎云的视线集中在了郁明星的脸上。
那张娃娃脸,让人一时间无法确定郁明星的年龄。
陷入沉睡的郁明星也不可能给黎云做出自我介绍。
黎云所见,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活人,还是一个生病的虚弱的活人。
从他身上,黎云感受不到任何属于鬼的气息,也没有易心、薛小莲那种妖怪的气息。
黎云顿时有些束手无策。
这点时间,林友德也赶到了病房。
护士看不到黎云,却是能看到林友德,当即在病房门口拦了他。不过护士那小身板自然拦不住训练有素的林友德。
刷的一下,林友德就拉开了床帘。
郁明星仿佛被惊动了,但并没有完全醒过来,只是在睡梦中皱眉。
黎云就站在床尾,看了眼突然在身边冒出来的林友德。
“警察同志,你要做什么?现在都过了探病的时间了。”护士没好气地说道。
对面床有病人家属被吵醒,从床帘后头探出头。
林友德紧盯着黎云。
护士眼中,林友德注视的是一团空气。
大晚上遇见这种事情,她也是心里发毛。她倒是没有往见鬼方面想。林友德精神病的传闻,可还在医院里被热议着呢。要是这小护士知道精神科今天晚上的大事件,估计这会儿该直接喊保安了。
“我就在这边看看。”林友德也怕事情闹大,自己被赶走,只能好声好气和护士商量,“这算是保护措施。”
护士一脸莫名其妙,看看林友德,再看看仍在熟睡的郁明星。
“这是为了保护他。”林友德郑重地说道。
护士没有办法,“那你守在门口吧,你别打扰其他病人。我给你搬个椅子。”
她如此说着,已经搬了病房里的椅子到病房门口。
林友德没有办法,只能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黎云,慢慢退到了门口。
黎云没有和林友德交谈。
他见林友德退到门口,便又看向了郁明星。
他能猜出林友德的担忧。但现实是,别说他不可能问都不问就杀了郁明星,即使他确认了郁明星是罪魁祸首,他依然不能擅自行动。郁明星的活人身份就是一道护身符,除非他攻击了黎云,否则,黎云对他出手,只会让自己沦为黑白无常的目标。
黎云想到此,掏出了手机。
他的手机上没有新的消息。之前在徐海军家给白无常发送的信息至今没收到回复。
他皱起了眉,将手机放回口袋,再看向郁明星。
无法使用正规手段的话,只能想其他办法了。
他想到了易心。
易心那一套“钓鱼执法”,这时候倒是可以当作参考了。
如果郁明星睁眼见到一个鬼守在他床边,应该会做出些反应吧。黎云想,他到时能随机应变,或许会有一个“正当防卫”的机会。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是需要确认郁明星是中心医院发生的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黎云闭了闭眼睛,将自己的意识沉入到了郁明星的意识中。
郁明星没有做梦,但睡得不算熟。他刚被林友德闹出的动静给吵到,这会儿迷迷蒙蒙的,就要重新陷入深度睡眠。随着黎云意识的入侵,他的大脑又活跃起来,不断有破碎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闪过。
黎云在郁明星的意识中说出了一个名字:“蔡朝阳。”
他正准备再说出徐海军的名字,就看到了郁明星脑海中浮现出的记忆。
他所看到的视角非常低,郁明星当时应该只是个孩子,仰着头,看着站在病床边的蔡朝阳。
蔡朝阳的长相倒是和黎云所见没有区别,不同的是他在郁明星的记忆中非常鲜活。他是活着的,脸上有血色,眼神也带着光,身上的白大褂不算干净,皱巴巴的,却是没有沾血。
他对郁明星说了什么,只是黎云听不到他的声音,只能看到他嘴巴在动。可能郁明星早已忘了当年的事情,只记得蔡朝阳站在自己病床边的这副模样。
记忆变化着,蔡朝阳坐在了办公桌前,埋头书写病历。
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窗外乌云密布,室内也十分昏暗。办公桌上亮着的小台灯,映着蔡朝阳轮廓分明的年轻脸庞,在那上面投下阴影,让他的模样看起来有几分阴郁。
黎云听到了小孩的声音。
“小哥哥,你听说过医院的故事吗?”
蔡朝阳瞅了过来,并未回答。
“我听我嬢嬢说过哦,医院里面不干净,有很多脏东西。医院里面有个地方叫停尸间,是放死人的。里面都是死人。”小孩的语气神秘兮兮的,“她在日本上班,那边有好多有意思的电视。有个电视就是拍医院里面的脏东西。那些脏东西在医院走廊里面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这么说着看,小孩举起手,用两根手指头做出行走的动作,小手臂还摇摇晃晃,想做出飘逸的姿态,却是将小手甩得十分夸张,又显露出几分可爱来。
他极有讲故事的天赋,稚嫩的声音和略显跳跃的话语,却不影响故事的整体结构。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医生。”小孩放下手,补充了一句,语气变得兴奋,“小哥哥你知道疯子吗?我们小区,就有个老爷爷是疯子,被他小孩绑在家里面。他以前逃出来过,抓着人家家里的小孩,说是自己的小孩,要带回家呢。他还在家里打人,把茶杯、饭碗都摔坏了。”
蔡朝阳的面容在夜色和灯光中变得模糊。
房间里似乎只余下了小孩的声音在回荡。
与此同时,小孩的身后,有叫骂声和摔碗筷的声音响起,并逐渐靠近。
黎云能感受到郁明星雀跃的情绪。
无论是他记忆中还是孩子的自己,还是现在正回忆着这一切的他,都对于这不算新奇的鬼故事很感兴趣。他有着强烈的倾诉欲,想要将心中的故事告诉给别人。
“我妈妈说,他家小孩将他送到医院去了,不会再回来了。”
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取代了摔碗筷的声响。
“我嬢嬢说,日本的疯子都关在一家医院里面,那边的医生被打死了。”
面前的医院办公室也被住院病区取代。
“那个医生变成了脏东西,在医院里走来走去,就抓着那些病人,给他们看病。”
黑色的人影在灯光闪烁的病区走廊里游荡。
“嬢嬢说,他是搞研究的,医生要研究病情。”
走廊变成了病房,病床边出现了身着白大褂、面容模糊的颀长身影。那黑影的脑袋仿佛顶在了天花板上,又微微垂下,俯视着病床,也在病床上投下一道诡异的长条阴影,横在蒙着被子的病人颈部,犹如将病人的脑袋整个切下。
这样的想象让郁明星的大脑越发活跃起来,他在自己的回忆中,构想着故事的画面。
“小哥哥,”小孩喊了一声,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消失了,场景回到了医院的办公室。面前的蔡朝阳依旧在埋头书写病历。“研究病情是什么?就跟你一样这样不停写字吗?”
蔡朝阳微微抬头,想了想,“嗯,就是要思考、要分析一个病人为什么会生病,该怎么将病看好,吃什么药,要不要开刀,要不要打针……”
他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做着解释,对孩子来说却依然难以理解。
“那疯子要怎么看好?我妈妈说,疯子看不好的。那个老爷爷就看不好。”他好像是歪了歪头,视线中的蔡朝阳也因此倾斜。
倾斜的蔡朝阳一边书写病历,一边应付道:“那就要分析他为什么会发疯,是身体不好了,还是精神受到刺激了。”
“精神受到刺激?”小孩疑惑出声。
随着他心中疑问升起,面前的黑暗与灯光都被吵杂的噪音给撞碎了。
郁明星的情绪也跟着高涨起来。
混乱的急诊大厅取代了静谧的办公室。
一架病床从急症室的人群中穿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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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病床上躺着的人,衣服破烂,被鲜血浸染。他眼睛紧闭,表情痛苦,脸上还有大片大片的血污。
小孩远远看着他,依旧是将他认了出来。
睡梦中的郁明星呼吸一窒。
他的潜意识在发出微弱的抗议。
不对,这样的设定不太对。
他认真地想着。
又轻佻地放弃了深入思索。
随便怎样都好。郁明星如此想着。
梦境在继续。
眼前的急症室被夜间的病房取代了。
哒、哒、哒……
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
飘在走廊里的畸形黑影慢慢收缩,就如影子在光线下变化。
那黑影走到了病床边,已经缩到了正常人的模样。
他在黑暗中显露原形,正是穿着白大褂的蔡朝阳。
这样的蔡朝阳,也不错。
郁明星想着。
黎云的意识被鬼的气息拉了出来。
他看了眼还在熟睡的郁明星,侧过头,转向自己的后方。
林友德这时已经被吓到,屁股下意识地离开了座椅,双脚却是用力用到一半就停止。他半蹲着,没有完全站起,就这么僵住。
蔡朝阳站在病房内,离黎云和林友德不近不远,正好和两人构成一个品字站位,犹如中心医院的三栋楼。
他穿着白大褂,腹部渗出的血在白大褂上扩散开。
白大褂底下,是破损的衣物,和黎云刚才在郁明星记忆中所见,一模一样。但这模样,却不是林友德之前见过的样子。
林友德只觉得蔡朝阳好像遭遇了什么事故,变得破破烂烂。这样的形象,林友德更觉得恐怖和危险。
病房里已经有黎云这一个意图不明的鬼了,现在又多了一个,林友德的紧张可想而知。
蔡朝阳无神的眼睛看着郁明星,嘴唇动了动,似要说话,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便在原地消失了。
黎云听到了郁明星的一声呓语。
郁明星翻了个身。
他被黎云勾起了记忆,记忆的回放却是不受黎云的控制,黎云也无法操控他的梦境,甚至就是郁明星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梦。
郁明星的意识中出现了女人的尖叫。
那刺耳的叫声穿透了耳膜,连绵不绝,又抑扬顿挫。
黎云能从中听出好几个人不同的声线。
郁明星意识一闪,黎云便看到了几部恐怖片的片段。
这尖叫声,显然不是郁明星亲身体验过后留下的记忆,而是他的观影记忆。
中心医院的品字楼出现在了郁明星的意识里,那品字楼的结构和现实中的情况略有不同,中心的停车场也变成了空地。无名女人的尸体躺在那中央。
郁明星仿佛成了那具尸体,躺在地上,仰望周围的三栋楼。
他看到了急诊楼那儿站着的蔡朝阳,看到了病房楼窗户边站着的“徐海军”。
黎云能确定,那个身影根本没有面容,只是郁明星在心中认定,那便是徐海军。
徐海军。郁明星心中念叨着这个名字。
大脑的标本一闪而逝。
突然,黎云看到一个躺在病床上的小孩,又看到了一个没有面容的男人。小孩委委屈屈,小声说着要尿尿。那男人咧嘴笑着,又疼得呲牙咧嘴,露出了腹部包着纱布的渗血伤口。
继而出现的是钱警官和林友德。
黎云一惊。
只见这两人躺在病床上,被束缚带绑着,如同砧板上待宰的鱼。他们全无挣扎。在他们床边来回走动的是看不清面容的“徐海军”。“徐海军”拿着个病历本,观察一眼那两个警察,就低头写几笔。他这样不断徘徊着、不断重复着这一举动,在病历本上完成了大脑标本的高清图画。这就好像是他用肉眼观察,画出了两位警察的大脑。
画面又是一转,郁明星身处在办公室内。他坐在办公桌后,办公桌前是年轻的“徐海军”。
郁明星脚一蹬地,座椅一转。他从后头的柜子上取了装有大脑标本的玻璃瓶,将他交给了“徐海军”。
故事,就该是这样的。
郁明星望着捧着标本的“徐海军”,精神放松下来,如同完成了一件大事,又有种随手而为的轻松感。
倏地,所有这些都消失了。
郁明星陷入了深度睡眠,所有的记忆和梦境都停止了。
黎云的心越来越凉,看向郁明星的神色极其复杂。
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想法。
他只是想要继续求证,求证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深呼吸着,从床尾走到了床头。
他必须得确认这件事……
黎云的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个念头。
明明是那么强烈的欲望,可他又对此感觉畏惧,每一步都迈得艰难。
喀拉!
林友德紧张地站了起来,将屁股下的椅子撞开。椅子与地面发出了难听的摩擦声。
这举动惊动了一直关注着这里的护士,也吵醒了病房里的一些人。
郁明星眼皮颤动。
黎云缓缓伸出手。
林友德脚下趔趄,却是几步跨到了床边,扣住了黎云的手。
着急赶来的护士紧张地叫出了声:“你做什么?”
郁明星终于是被吵醒了。
他睁开眼,视线落在了林友德身上,从林友德的脸看到了他伸过来虚握着的手。
迟钝的大脑迅速反应了过来,只当是林友德对自己伸出拳头。
郁明星惊得后仰,心跳加速,害怕地看着林友德。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一眼黎云。
黎云心中确定下来,却是猛然感知到了郁明星心中的剧烈起伏。
“我编的故事被拆穿了?要追究责任?难道医院真的死人了?”郁明星心中念头急转。没有说出口的除了这些念头,还有些许的紧张、些许的恐惧、些许的担心、以及那一丝丝缠绕在这所有情绪中的兴奋。
黎云一怔。
郁明星心中的那一丝兴奋成了一根绷紧的弦,将他心中的其他情绪收紧了、绞碎了。
兴奋的情绪占据了上风,扩散至郁明星的全部意识。
他的意识变得活跃至极,让黎云看到了纷乱的种种念头:医院阴森的大楼、戴着鸟嘴面具的医生、穿着染血制服的护士、横七竖八躺在走廊的病人、嚎啕大哭却又诡异笑着的家属、被砍出条条裂缝的病房、凌乱肮脏的手术室、糊着血手印的封闭重症病房、滴着水的老旧厕所……
各种猎奇的、经典的恐怖元素汇聚在郁明星的脑海中。
这其中,还夹杂着一些故事片段,有动、有静,如同一个巨大的素材库。
郁明星兴致勃勃。
他的其他情绪都被这种“兴趣”给覆盖了。
林友德已经被护士给拖开。
应该是发现黎云没有攻击的意图,他才顺从了护士的举动。同时,林友德也发现郁明星根本就看不到黎云。
郁明星看不到鬼。
林友德脑海中蹦出了这个念头。一时间,他也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同一时间,他和黎云都感觉到了病房里多出来的一股恶寒气息。
这气息,比之前几次所见都更为浓郁。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郁明星的身后。
郁明星已经坐了起来,身后就是拉着的床帘。
隔壁病床的中年大叔似乎是被吵醒了。他打开了灯,灯光将一道站立着的影子投射在了窗帘上。
那影子之外,又出现了一个不同的坐在床上的影子。
站着的影子抬起了手,覆盖着白色衣袖的手穿过了床帘,手掌搭在了郁明星的肩头。
郁明星一无所觉。
黎云心脏收紧,火焰随心而动。
“哎哟!”隔壁病床的中年大叔叫了一声,想要拉开床帘的手缩了回去。
郁明星也感觉到了后背突然升起的高温,下意识前倾身体,又扭头往后看去。
他只看到了床帘,和床帘上映着的那个中年大叔的身影。
兴奋的情绪被打断,郁明星重新冷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