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临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倒是有条不紊,将困难实实在在摆在了众人眼前。先前有忙着算账的,有算出帐来、为屯子里即将有十来万巨款而傻乐的,有想着吃肉而口中生涎的,这会儿全傻了眼。一想到要是五千多头猪全饿死的话,光赔人家猪仔钱就得十来万,岂不是连本带利得赔个干净?立时齐齐苦了脸,拿眼来看他们心中无所不能的大队长——薛某人,指望薛某人能有妙计。
兵家云: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薛向深得其中三味,又怎会忽略这摆在眼前的困难呢。他之所以未道出,一来先前忙着汇报支出和收入,众人欢喜之际,不便扫兴;二来,他未尝没存着考校的心思,看在场的众人,能不能寻出一个有忧患意识。还好,韩东临挺令他欣慰,适实地跳了出来。
见众人齐齐苦着脸看向自己,薛向笑道:“都别看我呀,韩书记提的难题,你们找韩书记要答案呀。”薛向打着“一事不烦二主”的主意,也正好称称韩东临的斤俩,看看他是不是只会练嘴。
韩东临正待道出苦思良久的惊人之见,李拥军一拍桌子,抢先了:“我当你老韩高山上擂大鼓,要捶出个巨响哩!就这芝麻点儿小事儿就把你拦住喽?不就是五千头猪仔子嘛,咱们卖了这六百头肥猪,十来万一到手,哪里换不来粮食。退一步讲,就是真换不来粮食,金牛山里的猪草,野果子,野瓜,对付对付,撑过个把多月,秋粮一起,不就得了么?”李拥军说得气势十足。似乎嘴巴里吐出的就是绝对真理。也不知道,先前韩东临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谁的脸皱得最紧。
薛向看得好笑,他知道二人最近为了第一副队长的位子正别着劲儿。李拥军明显就是怕韩东临在自己跟前拔了头筹,临时拼凑出的主意。人家朱万户养猪可是讲究着呢,要得就是又肥又壮。李拥军出的主意却是仅维持五千头猪不饿死,相去何止千里。
韩东临冷笑一声,正待开言,却被薛向挥手阻住。他猜到韩东临一准儿有成熟的想法。只是眼下,他不愿韩东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道出。伤了李拥军的面皮,班子的团结还是得维护的。
薛向话锋一转,道:“韩书记说得是老成之言,这个事儿,大家得记在心里。谁想出了主意。私下来找我,老子有赏。虽然眼下,还不到撒欢儿的时候。可这肉。该吃还得吃!李队长说得在理,咱们新社会,绝不兴养猪的吃不起猪。就是折了老本儿,老子也得让大伙儿打打牙祭。”
薛向倒是不偏不向。每人各捧了一句。他现在就像赶着两头驴的农夫,在两头驴面前挂着根胡萝卜。叫你看得着,吃不着,还得拼命赶路。若是哪头驴快要咬着萝卜了,他就拨弄一下,再挂回正中。当然,此种手段只能称作御人之术,终究成不了道,有些上不得台面。更何况,薛向也非是喜欢玩弄心术,此种举措不过是眼下最合乎时宜的选择。他为人为官,还是倾向于堂堂正道。
安排好吃肉的事儿,薛向询问起水稻的生长情况,又交待各小队及时疏浚水渠云云。要说,薛向此举倒是有其深意。因着他现在整天只操心养猪厂,搞得这主管农活儿的大队长一职反倒跟兼任一般。他此时将农活儿拿出来说道,不过是遮掩下面皮,顺便刷刷在领导农业方面的存在感。
众人知道薛向是从首都来的,不谙农活乃是正常。就连薛向自家的自留地,都是社员们帮着种的。说起来薛向确是多虑了,大伙儿感激他这个不瞎指挥的大队长还来不及,又怎会有意见。既然薛大队长要充农业专家,众人少不得又配合一番。薛向说疏浚沟渠,大伙儿就答大队长提醒得真是时候;薛向说要及时打药,众人就说多亏大队长提醒,险些忘了…….
众人如此这般实心实意却又拙劣无比的配合,反闹了薛向个大红脸儿,只觉被反讽了一般。薛向索性话锋一转,转身表扬了起朱万户来。他当众掏出一踏大团结,塞进朱万户怀里,说是对朱万户作出突出贡献的奖励。末了,又表示九月份召开全队社员大会的时候,还要给朱万户披红挂绿,跨马游村。
朱万户见着一扎子大团结已经懵了,再听见跨马游村,一颗心活似上了岸的鲫鱼,跳得几乎快出胸腔了。老头子前半辈子颠沛流离,后半辈子被批挨斗,妻离子散,晚景凄凉,何曾受过半点尊重。薛向竟然说要给他跨马游村。在老头子浩如烟海的记忆里,最高的荣耀莫过于戏文里的跨马游街,可那是状元的待遇。今天,他一个养猪的,竟然获得了相似的荣耀,如何能不激动的?
朱万户痴痴地捧着一踏大团结,老泪纵横,嘴唇颤抖,却说不出话来。薛向知道老头子心神激荡,生怕给老爷子惊出个好歹来,那可就罪莫大焉,只怕这方兴未艾的希望养猪厂就彻底没了希望了。
朱万户得了厚赏,众人有眼热的,有艳羡的,有嫉妒的,却没有不服的。因为,朱万户让仔猪在三个月内,从二三十斤长到二三百斤的神技,众人可是亲眼所见的,谁能不心服口服?
薛向拍拍桌子,引来众人注意力,笑道:“行了,都别他娘的眼热了。我把话放这儿,会后,各小队队长给老子通知下去。从今而起,咱们靠山屯生产大队要搞个‘比、拼、赶、超’的生产运动。”
一说运动,底下众人齐齐苦了脸。薛向见状,叱道:“那个谁,别老子一说运动就苦脸也,老子这个运动可不是练嘴和整人的。”也难怪大伙儿这般表情,运动了几十年,到这会儿,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接着,薛向便将“比、拼、赶、超”大生产运动的细则,道将出来,这才是他今天召开会议的戏肉和通气内容。要说,这种使唤人玩儿命干活的运动,共和国成立至今,各级党组织已经不知道玩儿过多少次了,早没了新意。
薛向刚张嘴,底下便是哈欠声一片。若不是众人或照顾,或顾忌他这大队长的威望,一准儿得有人出言“洗洗睡吧”。薛向老谋深算,话题刚起了个头儿,便觉出不对来。于是,话锋陡然一转,不再提怎么干,完成多少任务,而是直接报出了第一名奖几十,第二名奖几十….
众人听着人民币的召唤,立时炸了锅,正待鼎沸,薛向依旧不停声,接着报了下去。有老成的急着听奖金数额,慌忙出声喝叱正出声惊叹的。一时间,满屋子诡异之极,但闻一人朗声报数,但见满屋子生出无数绿油油的眼眸。
金钱的魔力,噢,不,私欲的魔力果真无穷。薛向简单报完几组奖励数字,满场便鸦雀无声。他见众人此般形状,也懒得受累,从怀里掏出两张纸来,搁至桌上,招呼众人自己看,又道声“散会”,扬长而去了。
薛向刚转出门外,便听见屋里陡起一阵嘶吼,接着便有各种争论声传来。
“这团体奖老子第五小队拿定了,五百块钱呢,谁tm都别争”
“老子是种田的祖宗,这亩产最高奖是老子的了”
“俺媳妇说他在厂里出产饲料饿速度那是一流,看来明年老子不只是酒钱有了,就是抱着酒缸睡觉也有可能啊”
“…………..”
午后骄阳正炙,薛向一路沿着树荫缓行,未几,便去得远了,再听不见屋内的喧腾。他刚行到办公室一侧的矮墙,便听见屋内的收录机里播报着一则新闻,正欲迈步前行,心中陡起一阵闪电,立时停下脚步,凝神静听。
“…..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毕业生,符合条件均可报考。从应届高中毕业生中招收的人数占招生总数的20%至30%。考生要具有高中毕业或与之相当的文化水平。招生办法是自愿报名,统一考试,地(市)初选,学校录取。录取原则是德智体全面衡量,择优录取。恢复统一考试,由省级命题。招生考试在冬季进行,新生春季入学……..”
收录机播报的正是《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薛向没想到这份文件的出台竟比历史上足足早了近三个月。他精研党史,可是知道这份文件的出台有多么不容易。老首长复出后,就主动提出主抓科学、教育,而那边早早就弄出了个“两个一定”。这份文件的出台可以说是冲破了“两个一定”的索网,意义非凡!看来老首长的形势比历史上好得多!
薛向驻足墙边,视线及不到门内,正遐思间,屋内传来惊天的欢呼声,将他惊醒。薛向不用近瞧,便知是一众知青。因着每天四点钟的时候,中央广播电台都会播报科教、文卫方面的新闻。前几天,众知青已经收听到老首长关于科教、教育的讲话,听到了高考的风声。这几天,众人每天更是早早就来了,等着收听。今天,众人的苦盼和数载的苦熬,终于有了结果和解脱,怎不叫人欣喜若狂?
第六十章杀猪
薛向听见屋内的欢呼声,却不继续前行,竟折道向南行去。因为方才,听到了柳眉的声音。薛向每次遇到柳眉,或窘态十足,或心跳加速。他亦不清楚自己何故这般,心底总是不断告诉自己是把她作了莺儿的影子,对,一定是这样!
薛向迈步急行,努力将心中陡起的一阵烦躁驱逐出境,开始思索高考的事儿来。在他想来,这次高考还是要参加的!
先不说这届高考必将载入史册;也不说这届考生毕业后入仕途的际遇好之又好,刚好踏上几年后中央大力提拔高学历知识分子干部的快车道;单说后世共和国政坛和商界的不少大腕儿,都在这一届登台亮相,薛向可是早起了和这些未成名的大腕儿会上一会的心思。
薛向边走边想,脑子里时而浮现出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单车载着柳莺儿缓缓归的美妙景象,时而顾虑自己走后,靠山屯这将成未成的事业恐怕会中道崩殂……
薛向想得入了神,脸上的表情也随着脑海的意象变幻不定,忽而面呈喜色,忽而眉峰聚敛。若是有人瞅见,没准儿以为薛大队长在练习蜀中戏剧里的绝活——变脸呢。
“大队长!”
一声呼喊将薛向从遐思中唤了过来,薛向回头看去,见是韩东临跑了过来。薛向猜到韩东临必是来说关于饲料的事儿。先前在会上,薛向照顾李拥军的面皮,就没让韩东临说出口。
果然。韩东临喘息未定,便将腹中“良谋”道了出来。计谋虽无甚新意,确也同薛向英雄所见略同。无非是老调重弹,玩儿以肉换粮的把戏。只不过韩东临这回却是打的周边县市的主意。
韩东临说完,一对眸子直直盯着薛向,似在等他表扬。薛向拍拍他肩膀,笑道:“主意是好主意,但是略显浮躁,还得改上一改。你也知道咱们屯子肥猪出圈的消息用不了几天,肯定会在周边传遍。本就成了众矢之的,你还叫派人去临县宣传以肉换粮的政策。这不是火上浇油么?”
韩东临挨了批评,眼中光彩一暗,忙问:“怎么改?”
薛向笑道:“你小子也是死脑筋,一事不烦二主都忘了?谁散布出的消息。还找谁呀!”薛向心理年龄和韩东临相仿,有时说得忘了,便是小子来小子去。好在众人早习惯了这个早熟的大队长,也不以为意。
韩东临满眼迷茫,嘀咕道:“这以肉换粮的消息不是您散布出去了么?”
薛向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嗤道:“我的意思是在屯子里选派几个能说会道的,到那些已经换过肉的庄户,闲坐一会儿。调侃几句,有意无意地渗透以下咱们还要以肉换粮食的事儿。这不就结了么?要相信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嘛!”
“就算都知道了,又有什么用。粮食不是都被咱们换过来了么?”韩东临疑惑道。
薛向白了他一眼,道:“你小子今儿个脑筋怎么像打了结一般,难道全承天县的杂粮被咱千把头猪就吃绝了?”
韩东临恍然大悟,是呀,一个县的杂粮岂能就这百万斤?必是有庄户人家没舍得卖!想来也是,放松杂粮管制的政策今年才出台,共和国的老百姓们忍饥挨饿了几十年,好容易杂粮能不用上缴了,必有饿怕了的将粮食看得金贵至极,宁可存家里,也不愿出售。
一念至此,韩东临接道:“大队长,人家先前就没卖,现下就能同意卖?”
薛向道:“看来你小子还得好好读读主席的《实践论》,一点主观能动性都发挥不了?咱们又不是永远都缺粮食,不就是这个把多月的粮荒嘛,熬过去了,县里五丰粮仓的粮食不就到了?他们舍不得换,怕挨饿,咱们可以先兑换,另付一张收条。告知秋收后,谁愿意要回粮食的,凭此收条,可以低于兑换价格,在咱们这儿购粮。这样一来,不就解了人家的后顾之忧嘛。再说,秋收眼看就要到了,今年风调雨顺,指定又是个丰年。那些家里存了杂粮的指不定正想法子把陈旧杂粮捣腾出去,给新粮腾仓库呢。搞不好,压根儿就不用咱们多此一举。”
薛向算是给了个完美答案,韩东临自叹弗如,得了指示,便急吼吼地号集屯子里有名的快嘴子,外出散布消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