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方才七点,天还没全亮,小家伙就开始在床上倒腾,捏鼻子,捂嘴巴,呵痒痒,硬是把正和周公对弈的薛向拉回了现实。小家伙不容分说地开始穿衣服,顺带着把薛向放在床头的衣服也扔了上来。薛向知道小家伙老早就念叨着要堆雪人,这次让她逮着机会,不遂了她的心思,估计以后就甭想睡觉了,无奈,只得穿衣起床,离开这温暖的被窝。
雪扑棱棱地下着,给院里的白桦披上了斗篷,戴上了毡帽,花坛里除了雪白再无颜色,不,应该说整个天地除了雪白再无别的颜色。若非要以小比大,辩证出些异样的颜色,那小家伙此时的装扮无疑是合适的。小家伙一袭火红的呢绒大衣直打到腿弯处,腿上亦裹着赤红的毛裤,脚上蹬着一双粉色内嵌鸭绒皮鞋,脖子里缠着条紫色的貂裘围巾,除了头上没有装饰,留着假小子的发型,浑身上下的颜色无一处不透着热烈。也不知道是不是小家伙故意如此这般打扮,银白的世界,仿佛突然钻入了一只火狐,这鲜明的色彩对比,竟让薛向有了泼墨挥毫的冲动。
………….
小家伙一首词背完,却迟迟没有等到薛向的称赞,小心思有些不满,歪着的脑袋也直了起来,提了小脚,轻轻在薛向的皮鞋上踩了一下。薛向终于被小家伙拉回了注意力,笑道:“小宝贝真聪明,比大哥都厉害呢,大哥当年背这首诗的时候,可花了一整天呢。”小家伙分不清诗词,薛向也不在这上面纠缠,就顺着她说了。
小家伙终于得了赞美,得意地摇了摇梳着偏分的小脑袋,精致的笑脸霎时就绽放开来,这纯白色的世界,仿佛立着一只火红绽放的玫瑰,“大家伙,雪小了,咱们来堆雪人吧,不等二姐和懒三哥了,好半天都不出来,真是大懒虫。”
小家伙话音刚落,远处就传来一道稚嫩的男高音:“说谁懒呢,你就今天比我早起,还有哪次比我早的,好几次不是我帮你收拾书包么?”原来是小晚和小意从堂屋里出来了,小意刚站上走廊,就听见妹妹在编排自己,尤其是瞪眼说瞎话,许是被污蔑得狠了,一时间倒把对“故事来源渠道”要时刻“伏低做小”的茬儿给忘了,竟然出言反驳了。
小晚和小意的打扮亦是不俗。小晚的着装几乎和小家伙等同,只是大小颜色,有了变化;而小意则是模仿了薛向,军大衣,大头皮鞋,皮帽子,一样不差。这些都是薛向发财后,早早就给三小采办好的,若不是顾忌影响,他真想怎么漂亮怎么给三小打扮,什么贵就买什么。
小家伙见二姐和三哥出来了,竟顾不上反击小意,欢呼一声奔进了雪地,吆喝着大哥下来堆雪人。
两排花池中间是一溜空地,花池相距七八米,这溜空地的宽度自然也就是七八米。雪已下得极厚,薛向一脚踏进雪地,雪深竟至齐踝。他脱去厚厚的手套,开始堆雪。小家伙不知何时拖来一个簸箕,在小肩膀上勒了绳子,小身子一扭一扭地走得甚是起劲儿,簸箕在她小身子后面如游鱼般,嗖嗖的在雪地上滑着。小晚和小意也拖了铁锹、木锨来助阵,却被小家伙阻住,原来小家伙嫌他们的工具脏,怕弄污了雪人,说着还得意地介绍自己的簸箕可是在浣洗池冲过的。
薛向堆雪人哪里用得着这些工具呀,但见他伏身下蹲,双手似门,如风似闭,骤而成圆,环绕八方,一招大海无量(具体招式去研究东成西就),雪地里陡然出现了一个直径米余的圈子,圈呈浑圆,如圆规度量过一般。圆圈处原来的积雪瞬间被堆高,薛向如是再三,积雪越堆越多,看得三小齐齐拍手叫好。
按小家伙的要求,塑四个雪人,分别以薛家四兄妹为原型。薛向振奋精神,搓指成刀,曲掌为刷,塑体,成型,勾勒轮廓,指抹,拳钻,掌刷,不一会儿,以小家伙为原型的雪人便出世了。但见雪人高矮和小家伙一般,苹果脸儿,大眼睛,小嘴巴揪起,神态和小家伙酷似之极。一个雪人堆罢,三小围着雪人就不眨眼了,大哥这,这堆地也太像了吧。小家伙欢喜已极,解了自己的围巾就给雪人围上了,顺手还拍开了小意伸出的试图摸摸雪人的手,嗖地一下,小家伙窜回了堂屋,不一会儿,又嗖地窜了回来,手里拿着顶粉色的帽子和一件湛蓝色的风衣。小家伙小心地将“自己”打扮好后,就开始围着“自己”打转转,连薛向堆另外三个雪人,她也无心观看了,只想着好好和“自己”亲近。
薛向沉下心来做一件事,速度自然是迅若奔雷,以他对力量掌控至妙到毫巅的程度,这类手工活儿哪里难得到他(当然,木匠活儿除外)。不到一个小时,另外三个雪人齐齐问世。小晚和小意早就离开了小家伙的雪人,开始关注“自己”了,见大哥雕塑好后,他们也学了小家伙的样儿,回房拿来平素最好的衣服,开始装扮“自己”。薛向倒没这么孩子气,可是小家伙不干,悄悄溜回房间,亲自帮他把衣服、帽子取来。薛向无奈,只得给“自己”披上。
朔风飞扬,雪花渐细,鹅毛渐渐化为柳絮,倒是合了谢道蕴言道的“未若柳絮因风起”。院子里四个雪人披衣着帽紧紧挨在一起,立在风雪里,薛向四兄妹已上了走廊,搬来凳子,椅子,一道儿坐在走廊里赏雪。至于早饭,压根儿就没人提起,小家伙近来大方不少,照例背出一包零食,赠给大家填肚子。小心思难免有些傲娇:关键时候,还得靠我吧,哼,以后,你们还不对我好点儿。
一家人正乐陶陶地赏雪,叮铃铃,叮铃铃,堂屋里的电话响了。
“小宝贝,去接电话。”薛向躺在扑了褥子的藤椅上,两脚相交,搭在栏杆上,小家伙赖在她怀里正在剥糖纸,准备递给臭大哥。
问得此言,小家伙停了准备递给薛向的巧克力,忽而,半空里,一个转折,塞进了自己嘴巴里,“才不要听电话呢,又没人找人家。”电话小超人彻底对电话失去了兴趣。
不待薛向起身,小晚先站起来,折回了堂屋,未几,传出声儿来:“大哥,是世军哥,他说要你去蛐蛐原逮兔子呢,他已经到了,电话就是蛐蛐原逮兔子?薛向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块无边际的大草甸上,数百上千的毛小子们一起狼奔豚突撵兔子的景象。是啊,自己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每年片片飞雪之际,不正是蛐蛐原最热闹的时候么。
薛向抱着小家伙一跃而起,大手一挥:“走,大哥带你们逮兔子从那边的派出所打来的。”
去。”
两个小家伙早听见大姐传过来的话了,一听逮兔子这么有意思的事儿,哪里还坐得住,小意更是老早就给小魔头使眼色,意思是让她跟大哥蘑菇,小家伙却回了他个白眼。小心思想着,这点小事还来烦我,用得着人家发话么。小家伙正打算使出无声大法,薛向却抢在头里答应了,乐得小家伙“叭嗒”一下亲在他脸上。
…………..
蛐蛐原是一方大草甸,东西长十来里,南北宽四五里,因状近蛐蛐,故得名蛐蛐原。蛐蛐原并不在京城,甚至不算郊外,而是在阳县和京城的交界处,离薛向家小五十里,即使按照后世的交通速度,也不算近了。可四九城的顽主平素都闲得蛋疼,哪里在乎这点路程,自行车一摆,呼朋唤友地就杀奔而去。此去,不说是寻乐子,运气好逮只兔子,祭了五脏庙也是美事儿不是?
薛向的摩托车如一座小山,在国道上奔驰,引得路人不住地观望。你道为何,原来,大雪方停,天气冷得厉害,朔风凛冽,薛向生怕冻着几个小的,干脆寻了两床棉被把四人扎了起来。小意和小晚在后座上箍着一条棉被,棉被在小意前胸处,用麻绳打了个结.薛向本不需要棉被,以他的体魄,这点寒风算不得什么,本来是准备单给小家伙准备两条棉毯捂住。可小家伙不乐意,非要学了小晚和小意那样,也用棉被围着,她小心思觉得坐摩托盖被子,拉风得不行。老佛爷下懿旨了,小薛子也只有遵令。
就这么着,满大街最怪异的组合诞生了。这年头摩托车本就稀罕,且跑得赛过公交车的就更稀罕了,尤其是这辆跑得哇哇快的摩托车上竟然铺了棉被,满四九城的老少爷们儿这回真算是开了眼了。一路上,摩托车所过之处,嘴歪眼斜,桌翻椅倒,小家伙在被子里只露出双乌漆漆的大眼睛,看见路人瞠目结舌的样子,她躲在被子里得意得咯咯直笑。
第一百零四章童声稚言摧肝肠
一个多小时后,薛向把车子在一个村落停了下来,这是紧靠蛐蛐原最近的村落,村名唤作王庄。薛向帮着小晚把两床被子整理好,搁在车后座上缚了,随后,领着三小,朝村头走去。王庄以姓命名,顾名思义,村中确以王姓居多。王庄紧靠着蛐蛐原,却并不将蛐蛐原的兔子看作自家私有的物产,这倒不是说王庄的老百姓朴实无华,而是农民特有的聪慧和狡谐在发挥作用。
蛐蛐原四周空旷无垠,被田地环绕,并无丝毫建筑。一到冬天,整个北地白茫茫一片,百兽俱隐,鸟雀南归,但却是蛐蛐原一年最热闹的时候。蛐蛐原向北三十里处有一座大山,山名大青山。大青山不似别的深山老林那般草木繁茂,动物繁多,其山的组成却已山石居多,草木稀疏,山势虽大,却并没有多少幽森之处。草木稀疏,那食草的动物自然就觅食艰难,低级食物链不彰,高阶的猛兽自也难以存活。久而久之,大青山里的猛兽居然绝迹,这猛兽一绝迹,不知何时起,山鸡,野兔之流的低级食物链的源头竟在此处开始繁衍生息,数目日众。
大青山草木不丰,一到冬天,山鸡、野兔自也难以全在此处就食,无奈之下,只好另觅他处。蛐蛐原纯是一片荒地,草木茂盛,且盛产一种味道极苦的白边果,恰是野兔的最爱,因此,蛐蛐原就成了这帮野兔冬天的觅食之处。野兔多了,来此处逮兔子的自然也就多了,来此处逮兔子的多了,村民的心思也就活了。不知道是哪家最先借出狗拉雪橇,且是得了报酬,慢慢地王庄家家户户开始养狗,只等到冬天租给那些来此处逮兔子介或寻乐子的毛小子和小年轻。你要是说人家搞投机倒把,那压根儿挨不上,人家又没买卖东西,寻常人家,借个东西,还得提些礼物呢。自己借几条狗,收点钱不正是合理么,谁要是敢聒噪,那纯属寻不痛快。
薛向此去正是租几条笨狗,两个雪橇。来蛐蛐原逮兔子对薛向来说已不是第一次了,前些年都是和雷小天、李红军几个一道,这帮毛小子逮兔子哪里需要笨狗和雪橇助阵,几人结网,迈开大长腿,几圈下来,就把兔子给撵懵了。但是这次多了三小,逮兔子事小,寻乐子事大,自然需要雪橇助兴。
薛向虽未租过雪橇,却也知道价钱。农民兄弟到底还是朴实,四条狗和两架雪橇只收了薛向五毛钱的租金,外加五块钱的押金,单这四条狗就不只五块钱。出租的那家知道薛向所来为何,所去何方,索性跟着他到了蛐蛐原,帮他架好雪橇后,才折身返回,只说三个小时后,他亲自来取,免了薛向回送之苦。
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草甸上,三三两两的散落着数伙儿毛小子。有的已经瞅准了目标,开始结网猛追;有的正在茅草、积雪深处,扒拉着洞穴,试图找到藏身之兔;当然也有类似薛向这般租了雪橇,明着追兔,暗里休闲的放假了的学生和青年工人。
小家伙一坐上雪橇就开始蹦跳,直个吆喝了薛向开动,可是小晚和小意坐在另一架雪橇上,看着眼前的两条笨狗,瑟瑟发抖,就是不敢拿鞭子朝狗身上招呼。其实,四条大笨狗性情温顺,且是做老了这行当的“资深车夫”,压根不须着鞭,只须轻轻一抖缰绳,便会奔跑起来。
薛向无奈,只好下了雪橇,把四只狗用绳索重新连接好,此处无有钉锤,两架雪橇却是无法连接,可这点困难如何难得到他。但见他结好狗绳后,招呼三小站好,他自己两脚各踏在一架雪橇上,轻轻一抖缰绳,四条大狗瞬间发动,奔腾了起来,两架雪橇犹如被粘合在一起一般,丝毫不见松散,甚至转向的时候,都平稳犹如一体。薛向这番举动看是轻松,实则废了老鼻子气力,腿上功夫可是发挥到了极致,定,黏,转、卸各样功夫都用上了,难的不是用上一种劲儿,难的是时时刻刻都要注意换劲儿。
雪橇刚一发动,小家伙就站在上面欢呼了起来,小嘴巴一个劲儿的喊着“驾,驾,驾”,犹如赶着马儿一般,可惜鸡同鸭讲,大笨狗哪里听得懂马语,依旧我行我素地奔行。小家伙急了,要过大哥手中的缰绳开始扯动,不一会儿功夫居然让他使得有模有样。小意见状,也大为意动,只是他不好意思朝薛向开口,直对边上的小晚说“二姐,我肯定比她驾得更好的”,薛向闻言,哪里不明白他题中之意,当下就说“老三,来,你帮大哥驾会儿,我抽只烟。”
小闷骚男闻言大喜,接过缰绳就开始和小家伙比赛,看谁舞出的绳影、波浪更加绵密。两人扯乎的缰绳愈快,四条大笨狗误察驾驶员的意图,奔跑得愈发卖力了。一路上超过数个雪橇,越过几丛撵兔子的毛小子,伏低窜高,时而从小坡上奔下,时而笔直前行,带起的劲风竟不冷人,反而令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终于,有四九城的顽主认出这拉风组合的领头人来。时不时的有人唤着“三哥”,敬着礼,薛向雪橇不停,远的就回个礼,近的就弹一把烟过去,也亏得他早作好了准备,大衣兜里塞了十来包烟,不然还真没法子应付。
薛向四人行到一座山坡上,停了下来,让狗喘息。薛向下了雪橇,歇歇已有些酸麻的腿,方才一阵奔行,竟让他这铁打的身子也有了疲惫的感觉。他从荷包里拿出包烟,弹出一只叼上,还没来得及摸火机,却被小家伙抢先把小手伸进他的大衣兜里掏了出来。小家伙做个鬼脸,冲他招招手,示意他伏下身子,由她亲自点燃。薛向揉揉这个古灵精怪妹妹的小分头,弯下腰来,让她点着烟。小家伙被大哥弄乱了头发,分外不满,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又开始以手代梳,打理自己的发型。
薛向一只烟还没抽完,忽然,他所在的雪坡脚下,雪花滚滚,一阵骚动。原来,远处奔来十多个青年在追赶一只灰皮兔,这只灰皮兔身子甚是肥大,远观就觉得体重不轻,它的奔行竟不似别的兔子那般跳脱,灵动,步履有些蹒跚,时不时地还会栽一个跟头,忽又爬起来,亡命狂奔。灰皮兔埋头奔跑,顾不得看清前路,竟直直地朝薛向所在的雪坡奔来。
薛向终于发现这只灰皮兔哪里不对劲了,这竟是只怀着身孕的母兔。小晚也发现了灰皮兔,拉着薛向的胳膊说这只兔子好像怀孕了。小家伙不懂什么是怀孕,听得好奇,扯着小晚的衣服,就要问出个究竟,小晚无奈,只好给这个“小不懂”做了个简单的解释。
“什么!二姐,这只兔兔居然有宝宝了,她的宝宝是不是在她肚子下面吊着的地方啊。”小家伙得了姐姐的解释,眼睛瞪得溜圆,小手握拳,暗暗给灰皮兔打气,让她加油快跑,千万不要被那些坏家伙抓住(抓兔妈妈的还不是坏人么)。
奈何灰皮兔有孕在身,且已奔行良久,气力大亏,渐渐地速度慢了下来,可它仍不放弃,身子一扭一扭地朝雪坡“走”来。
“嘿,坡上的小子,你别占便宜啊,快些给老子们让开,用不着你插手。”山下逐兔的青年们发现了山上的薛向四人,生怕薛向来个守坡待兔,老远就有人在坡下吆喝开了。
“大哥,救救兔兔吧,你看她多可怜,不然,小兔兔出生,就没妈妈了,人家也没了妈妈,呜呜呜呜…..”小家伙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薛向听得心中一惨,眼睛一热,就要滚出泪来,小晚和小意也低了脑袋悄悄抹泪。薛向抹了下眼睛,一把抄起小家伙,几个箭步就冲到灰皮兔跟前,出手如电,屈指成钩,准确地捏住已经筋疲力尽的灰皮兔的颈皮,将它提了起来,塞进了小家伙的怀里。小家伙骤得灰皮兔,哭声立时止住了,小手不住地抚着灰皮兔的皮毛,似在安抚。
雪坡下的青年们见自己苦苦“追求”、奔波半晌的目标被别人收入囊中,立时就炸了窝,各样式的骂声便叫了出来。
“哪里来的兔崽子,跑咱爷们儿跟前,来夺食了。识相的,赶紧把兔子给老子还回来,否则,仔细你的皮。”
“草,咱爷们儿今儿算是开了眼了,竟还有人敢抢老子的东西,妈的,跟他狗日的废什么话,直接撂倒了,夺回来,看这家伙一身四九城佛爷的打扮,咱阳县爷们儿今儿个也发发利市?”
“老幺哥说的对,这小子的军大衣归我了,别的我都不要。”
“我要他的皮帽子”
“皮鞋归我,我个儿和他差不离,你们穿都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