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京城报仇的》 第1节 《我来京城报仇的》 作者:香草芋圆 文案: 义父咽气前,拉着应小满的手,“抱、抱、抱——” 应小满含泪抱了抱义父。 义父瞪眼憋气,含恨挤出最后一个字:“——报仇!” 应小满收拾包袱来到京城,完成义父遗愿,给他老人家……的主人一家报仇。 她要杀京城里的狗官,晏容时。 京城很大,长得好看的人很多。某个寻常的下雨天,她救下一个气息奄奄的男人,长得尤其好看。 好看的男人虚弱地睁开眼,凝视她很久。 他恍惚地说:“皎珠浴光,绯衣染尘。若轻云之蔽月,又若流风之回雪……” 应小满:“听不懂,说人话。” 男人:“。” 男人改说起了人话,“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无论姑娘想要什么,我都能为姑娘办下。” 应小满:“我要杀京城狗官晏容时。” 男人:“。” 得到男人的承诺,应小满很满意。“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说:“晏七。” 应小满惊了,“你也姓晏?狗官晏容时和你什么关系?” 晏七面不改色,“狗官晏容时和我住同个屋檐下。我们虽是同宗远亲,却有血海深仇。姑娘杀得好!” 应小满惊叹,“京城里的大家族真复杂啊。” …… 很久之后,应小满才意外得知。 晏氏掌家的年轻家主,大理寺少卿晏容时……行七。 【食用指南】 1. 背景架空仿宋勿考据 2. 欢喜冤家,男主暗恋 3. 腹黑贵公子x直球大美人 4. 想到再加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甜文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应小满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不是冤家不聚头 立意:风雨过后有彩虹 第1章 应小满向来觉得自己运气不错。 被亲生爹娘抛弃荒野的女婴,既没有被野狼野狗拖走吃了,又没有饿死冻死,还被上山打猎的义父捡回去,从此有了个家。 被捡回去的时机正好,不早不晚。 “小满”这名字也好听。 她七岁在私塾旁听,响亮报上自己大名时,“小满”两字在满屋子的“狗蛋”,“铁柱”里仿佛一股清流,私塾先生眼前一亮,连声称赞,“好,好。” 先生摇头晃脑吟道,“儒家经义忌不满,又忌太满。‘小满’者,满而不损,刚刚好之意。给家中的女孩儿起如此好名,小满呐,你父亲可是秀才出身?” 应小满老老实实说,“我爹不识字。” 先生一愣,“不识字,如何取得这般好名字?” 满屋小子们哄然大笑。乡下村子知根知底,小子们七嘴八舌道,“因为小满是她爹山上捡的。” “捡回来那天刚好是小满节气,就起名叫小满。” “差两天就是芒种。要是她爹在芒种那天把她捡回来,她就得叫芒种。” 先生一口气噎得上下不得,怒喝道,“旁听的小丫头站在屋里作甚,出去外头站着!还有你们这些目无尊长的小子,让你们接话了么?接着背书!” 满屋响起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声响里,应小满从兜里抓了把山核桃,双手捧去先生桌上,乖乖站去外头窗下旁听。 义父家里穷。出不起束脩。 先生学堂规矩严,不收女娃娃。 但乡里渴学又没钱的男娃女娃站在私塾窗外头一溜排,旁听整个上午,屋里的先生睁只眼闭只眼,从不赶他们。 应小满虽然没正式上过一天学堂,但千字文自小背了个囫囵,磕磕碰碰也能读几篇诗词。 义父体格壮得像头熊,可惜瘸了条腿,不常去深山打猛兽,外山打猎的营生勉强能糊口。 小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义父念了几百遍“等存够钱,给你和你阿娘一人扯一身绸缎衣裳”,年年岁岁过新年,始终没能存够钱,她和阿娘始终没能穿上绸缎衣裳。但爹娘疼她,没绸缎衣裳,年前咬牙扯两尺新布,她穿一身新布衣裳也能喜气洋洋过年。 乡里百来户人家,爹娘嫁女儿、卖女儿的事年年都有。应小满长到豆蔻年纪,出落得远近闻名,提亲的媒人、张罗采办的牙婆几乎踏破门槛,百里外的镇子上都有大户托人上门拐弯抹角地问。 义父鼓起一身腱子肉,提起门栓把人一律打出去,怒喝,“自己睁开狗眼看看,配不配我家小满?” 乡里议论纷纷:“应家当家的是个心思大的!” “连开布庄的东家都看不上,存心要把他家女儿献给城里贵人!” 闲话归闲话,应小满长到十四五岁上,初见的人往往看呆,人人都觉得镇子里的几家大户确实配不上她了。 然而天下诸事大抵是此一时彼一时,好运气实难持久。 应小满长到十五岁这年,义父生了场重病,药石难医,黑熊似的壮实身板眼看着瘦下去。 到了冬天时,义父的病情越发不好了。这天强撑着病体起身,挥舞门栓愤然赶走上门提亲的吴员外家的媒人后,义父吃力地扶着门喘息,胸腔深处仿佛破洞的风箱,呼啦啦地漏气。 “这处不能待了。”义父站在新砌没两年的三间瓦房院子当中,目光却越过了四野落雪山头,遥望向山峦尽头的北方,“等我不在,留你们孤儿寡母在乡野里,容易招虎狼。” 义母抹着泪说,“你歇着!我去灶上炖只鸡。你好好喝碗汤,发身汗,明早病就好了。” 义母的背影乍离开屋里,义父立刻吩咐说,“小满,关门。我有重要话说给你听。” 应小满吃惊地关门。“什么事要瞒着阿娘……” “喊义母。”义父严肃地说,“这么大了,还喊什么阿娘!你是有自个儿亲生父母的。我不是你亲爹,只是你义父!记好了。” 义父生气起来,声响隆隆的在瓦房里回荡。应小满耳边震得嗡嗡的,却早习惯了,乖巧地坐在土炕边,“义父要说什么。” 义父满意地一点头,把炕头的瓷枕头搬来,揭开覆盖布套,伸手进去掏了半晌,摸出一锭沉甸甸的雪白纹银。 应小满骤然一惊,失声说,“爹你竟然背着阿娘藏私房钱!” 义父当即咳得几乎吐血。 捂住胸腔剧烈咳了半晌,愤然说,“不许……咳咳,喊我……咳咳!不是……” “义父!”应小满知错立刻改口,替义父拍肩安抚顺气的同时委婉说,“义母她老人家虽然不喜欢你藏私房钱,但钱太多了,义母还是会欢喜的。咱们告诉她罢。” 义父又露出欲吐血的表情,愤然道,“不是私房钱!不许告诉你义母知道!” 他招呼应小满坐近,指着银锭道,“这五十两银不是我的,我只是替人保管。如今银子还在,人却……唉,早不在人世了。” 义父盯着窗外光秃秃覆雪的山头,露出罕见的怀念伤痛的表情,再次叮嘱说,“不许告诉你义母知道。若她知道了,这五十两银必然被她拿去办丧事。我死都死了,何苦糟蹋钱!阿满你拿着,等丧事办好,我入了土,安顿好你义母,你揣这五十两银替义父去一趟京城。” 应小满张了张嘴,想要说话,眼泪却抢先一步落下来,滴在土炕上。 她忍着哽咽说,“去京城做什么,投奔亲戚么?眼下才入冬,路不好走,等开春我们再做打算罢。” 义父冲她咧嘴笑了笑。 他长得又黑又壮,面相凶恶,乍看确实像山里的黑熊,如今人重病中,笑起来比平日更不好看。但看在应小满的眼里,天底下再没有比义父更和善可亲的笑容了。 义父抬手替她捋了捋满头柔顺秀发,把沉甸甸的五十两银塞进应小满手里,说,“义父等不到开春了。” 棉布帘子从外掀起,义母捧一碗热腾腾的鸡汤裹着满身寒气进来,迭声说,“快点趁热喝汤,再多吃点肉。看看你瘦成啥样了。” 义父接过鸡汤,问土炕边上坐着发愣的应小满说,“我交代的话都听清楚了?听清楚回自己屋里歇着。” 应小满低头抹干净眼泪,怀揣着五十两银子回自己屋。 * 第三天清晨时,应小满被一声急促的哭喊惊醒,披衣冲去隔壁屋里,义父躺在土炕边上,人已经在倒气了。 义母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上,瘦小的肩膀紧抱着义父,无措哭喊,“小满她爹!小满她爹!” 应小满扑上去,两人合力把义父沉重的躯体扛回炕上,狠掐人中,义父悠悠醒来,强撑着一口气,在昏暗晨光里紧盯着应小满,嘴唇吃力闭合,“抱——抱——抱——” 应小满哽咽一声,含泪上前抱了抱义父。 义父大急,露出“你这伢儿可别给老子忘了”的眼神,瞪眼憋气,艰难吐出最后一个字,“——报仇!” 旁边的义母惊愕地瞪大了眼。 应小满哽咽着应下,“小满记得,办好丧事,立刻去京城报仇。义父你安心走罢!” 义父舒心地长吐出口气,安心闭上了眼。 * 义父虽然是不识字的山野猎户,实在是个大智若愚的清醒人。 他自己果然没能熬到开春。 应家失却了顶梁柱,果然立刻就招来豺狼虎豹。连头七都没过,应小满身穿重孝麻衣还在跪灵堂,应家就来了一波认亲的人。 “我的孩儿啊。”六七个陌生面孔不请自来,有男有女,为首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当先闯进灵堂,干嚎着就要抱住满身缟素的应小满。 第2节 “应家男人凶得很!他在的时候,娘不敢上门认你。现在他家男人走了,娘终于敢说出口了。小满我儿啊,我是你亲娘!你可不姓应,你是我们张家的女儿。娘想你许多年啊。” 义母哆嗦着嘴唇,扶着香案起身,“你们什么东西,我家男人不在了,你们这些腌臜货就敢来混闹?我们应家把小满从两尺长拉扯到这么大,十五年从没见过你们!小满是我家女儿!” 来人里走出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满不在乎说,“我是小满她大伯!小满是你家抱养的,你家男人死了,也该我们张家把小满领回去了。给你家两匹布,十斗米,算补偿这几年养孩子的开销。小满过来,这里不是你家,跟大伯回咱家——嗷!” 灵堂响起一声杀猪般的嚎叫。 两边争执的时候,应小满不声不响过去墙边,把靠墙立着的两尺门栓提在手里,一门栓敲在便宜大伯的膝盖骨上。 沉重风声伴随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响起,灵堂里吵吵吵嚷声瞬间消失。 便宜大伯当场捂着膝盖跪在地上,边哭边嚎,“裂了,裂了!” “跪下就对了。” 应小满提着门栓,挡在义母前头, “跪下磕个头,饶了你惊扰我爹灵堂的罪过,我放过你另一条腿,找人拿担架抬你回去,养一养还能走路。” 闯进来的六七个男人女人俱露出惊惧呆滞的表情。 他们面前身穿麻布重孝的少女,瞧着像朵雪白纤弱的茉莉花,手里却提二十斤重的沉重门栓,仿佛耍长枪般,手腕轻轻松松转了两圈,门栓两边包的铁皮晃出明亮亮的虚影。 “山头对面村子的张家人是罢。你们只听说我爹凶得很,现在我爹没了,应家剩我们母女两个,觉得好欺负。你们大概没听说过——我八岁起就跟我爹去山里打猎了。” “过来挨个跪下磕头。磕得好,饶了你们惊扰我爹灵堂的罪过。磕得不好,担架抬回去。” * 等头七过后,义父入土为安,应家母女收拾包袱细软,把屋子锁起,没有告知任何人,悄然离开了生长多年的小村落。 义母眼角噙着泪花,回头留恋地看了一路自家的三间瓦房和篱笆小院子。 “伢儿,咱们去京城干啥。” “爹说报仇。” “仇家是哪个?” “不认识。从前没听说过。爹说是京城的狗官。” “别听你爹的。人都入了土,报个锤子的仇。这里待不住了,咱们去京城好好过日子。” “我答应爹了。阿娘放心,咱们去京城好好过日子,顺便把仇报了。” 义母愁得叹气,“连仇家都不认识,千里迢迢的,怎么报啊,多大的仇……“ 应小满掂了掂怀里的五十两银,又摸摸骡车上的整袋子米粮,靠在阿娘温暖的肩头,抬头望头顶冬天难得的暖日头,觉得前路如果都像今天这般平顺,去遥远的京城报仇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知道仇家的姓,还知道仇家在京城当官。 义父不识字,和她当面口述说,仇家姓:“yan”,仄声。 义父说,仇家是个大族,在京城世代做官。不是舞刀弄棒的武官,是心里蔫儿坏的文官。 两边结的世仇,老子不在找儿子,儿子不在找孙子。总之根在京城,姓又不常见,姓yan的大族容易找。 只不知是燕子的燕,还是大雁的雁,亦或是砚台的砚。 应小满的眼前浮现出一个瘦如细竹的羸弱书生形象。面目模模糊糊,想来大抵是戏文里白脸反角的奸猾相貌。 她暗自琢磨着。 入京报仇,说容易不容易,说难倒也不难。 也就一门栓敲下去的事。 第2章 三月开春时节,杨柳垂城,飞絮如烟。 京城何处不安居。 城南靠近汴河河道的铜锣巷口,应小满拽着网绳,踩着满地泥泞,把沉重的渔网往巷子里拖。 “小满回来了?”挂满晒衣架的窄巷里探出个妇人招呼,“你娘早上又犯病了,洗着衣裳差点栽河里,我们几个赶紧把她掺回来。你得空再请个郎中看看。” 应小满一惊,把网绳随便往路边歪脖子榆树上系,三两下结个死结,“多谢杨婶子,我去看看我娘。”话音未落,人已经小跑进自家窄门去。 几个闲坐在家门口摘菜的妇人围拢过来,“应家闺女又拖回来什么活东西?上回她拖回来的几尾鲜鲥鱼可卖了个十足好价——哎哟!” 打头那妇人惊得往后一跳,“网子里头怎么有个人!” “救命哪。”被吊在网里的婆子五短身材,瞧着身高不过五尺,臊眉耷眼的,喊救命都不敢大声,一双三角眼时不时斜觑应家半掩的家门。 “小娘子简直是个疯子。人家网鱼,她网我这老婆子。赶紧来个人把我放下。半条命都去喽。” 铜锣巷里几家常住的妇人却不大听信, “应家小娘子长得好,你这贼婆子是不是动起不干净的心思,被人家小娘子给逮着了?” “上次网起来吊树上的是个拐子。后来移交顺天府衙门,重重打了四十杖。你这婆子贼眉鼠眼的,瞧着也像个拐子。” 网里的婆子迭声叫苦,“哪能是拐子,老婆子有名有姓,是官府正经上了名册的牙人!小娘子长得万里挑一,泼天富贵不接,却在汴河边做卖鱼杀鱼的三两文生意。有贵人瞧上了她,老婆子有心给她寻个好去处,找上门才说道几句就……” 应家木门从里打开,应小满探出半张玉雪似的面孔,“后半截你怎么不提?我说卖鱼七十文一条,杀鱼三十文一刀,生意足够养活家里,不去大户人家做牛马,你这婆子连拉带扯要把我带去贵人的船前看一看。谁喜欢被人当鱼挑拣着看?” 杨家婶子忍笑说,“这婆子纠缠不放,你就把婆子兜头一网,从河边直拖回来了?” 应小满忽然紧张起来,问乡邻,“我没伤人,路上台阶石子磕着碰着不算我伤的。不犯法罢?” 妇人们纷纷笑说,“又没打杀,不犯法。” “可惜你阿娘身子不好,若身子好些,碰着撺掇闺女卖身做婢的,操起捣衣棒槌一顿好打也使得。” 应小满轻吁口气,不犯律法就好。 好容易在京城安顿下,各处衙门扯皮几个月,母女俩刚刚定下“十等坊郭户[1]”的女户身份,从京师店宅务[2]处以三百文的极便宜价钱租下铜锣巷这处屋子。 若犯了事,官府依照律法把赁屋收回,那可糟糕得很。 她解开网绳,把牙婆放下,“别再来找我。第二次就捣衣棒槌伺候了。”牙婆抱头鼠窜而去。 京城是一等一的繁华所在,居民百万,百川纳海,住下谋生容易。但京城规矩大,想要和本地老油子那般混得如鱼得水,外乡人大不易。 私塾里的先生时常摇头晃脑地念一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她行了千里路,一路从汉水边的小村落北上京城,眼界大开。 渔网里兜住的除了牙婆,还挂着零散几尾鲜鱼,网乍散开,许多鲜鱼掉在地上活蹦乱跳。应小满边蹲地上捡鱼边和邻居们闲聊。 “那婆子非说我长得好,撺掇我去大户人家做婢女。但我看京城长得好的人很多啊。” 她相当不解,“就说今天河边那艘两层大船上拿我当鱼挑拣的贵人。我瞧着人年轻得很,穿一身鲜亮衣裳,长得相貌堂堂的。他身边的小厮各个清秀,婢女各个美貌,加起来有十来个,不够伺候他的?为什么还要寻我去做婢女。” 杨家婶子笑说,“京城里这些贵人呐,哪有知足的时候。哪怕纳了二十房美貌小妾在家里,还要在外头养外室,还要逛楼子,还盯着要纳二十一房小妾呢。” 应小满倒吸口凉气,喃喃地说,“一个人纳二十房小妾,小妾又生孩子,那不是得要二十来个院子才住下。难怪京城的高门大户,家家都要建那么大的宅子。” 入京这几个月,她惦记着义父的临终嘱托,隔三差五就出去转一转,从茶馆瓦肆里留意打听姓雁(燕、砚)的京官。 城南铜锣巷紧靠鱼市,又挨近汴河河道,从早到晚弥漫着鱼腥味,街巷一年四季都泥泞不堪,是穷人家才住的地段,稍微有点钱财的八品小官也不肯住这处的。附近当然不会有多少供人消遣花钱的茶馆瓦肆。 她每出去一次,就得如货郎那般走街窜巷,穿过小巷插近道往北走。 走到城北、城东北一带富贵人家的街巷,那边多的是茶馆瓦肆,喧闹酒楼,自然还有更喧闹的花楼。 头次真正意识到‘深宅大院’四个字的含义,是二月初的某天,她穿一身素棉旋袄,站在城东某处安静巷边,盯着整条街巷整齐的青瓦围墙,墙上每隔十步便以不同颜色的砖石拼砌莲花鲤鱼形状,一直延展了整条街。 她赫然意识到,这整条长街圈着的,竟然是同一家的大户宅院,懵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然后就有个路过的贵人勒马停在她身边,侧身略端详两眼,折扇往她下巴上一抬,和颜悦色问她,“可想进这处宅子,安享富贵?” 她倒没想过什么“安享富贵”,但她很想知道这处大宅子姓什么,是哪家的。 于是她避开那把冰凉扇子,人却没走,只仰头问,“这宅子是雁(燕、砚)家的么?” 穿戴紫貂裘的郎君一挑眉,对左右长随笑说,“还以为路边拣着只小白兔,原来人家守株待兔,我才是那兔子。” 把折扇转过来收拢,慢条斯理伸指掸了掸貂裘表面的浮灰, “自个儿都打听好了还故意问我。没错,这里是雁家,我是雁家嫡出二郎。随我进去罢。” 当时,听到“这里是雁(燕、砚)家”五个字时,应小满精神大振,眼神都亮了。 “富贵什么不相干,我只想进去看看。跟着你当真可以?” 马背上的郎君又一挑眉,对左右笑说,“听听小白兔说话。你们都该学学。” 说着便将手中折扇合拢递过去,示意应小满拿着。她一怔,以为京城大户人家进门的规矩要拿扇子,乖巧地伸手捏住名贵的象牙扇柄,跟在那贵人马后走进雁(燕、砚)家大门。 只待不到两刻钟就意识到寻错了地方。 这处原来是雁家。大雁的雁。 雁家是外戚勋贵门第,祖上开国武勋出身,世代子弟封的都是将军。 递一把象牙扇子领她进门的雁二郎,看似风度翩翩像个文人,其实身上已经有了五品指挥副使的职务,领着皇城一路禁军差事。 肯定不是义父要寻仇的狗官yan家。 应小满被领进雁家大门只花了两句话功夫,抓起门栓打出角门花了足足两刻钟。 街头小巷里七拐八绕,又花整个时辰才把追在后头的追兵给甩掉,回到城南铜锣巷时,鞋底都走薄了。 这是二月里的事。 居京城,大不易。应小满被打击了一场,半个月没去城北。 在城南河道边连杀半个月的鱼。 铜锣巷里都是寻常百姓家,家家户户窄门小院,义父要寻仇的狗官yan家绝不可能在这里,住着放心。 只是义母偶尔犯病症时,请郎中不容易。 应小满驱走牙婆,把网里的几条鲜鱼分给邻居,叮嘱几个婶子照看昏睡未醒的义母,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寻郎中。 义母有晕眩的旧疾。自从义父过世后,悲伤过度,几乎每个月都要发作一两次。倒也不难治,找郎中以艾草热炙全身几大穴位,很快缓解。 只是没想到出去河边寻郎中时,早晨河上那艘贵人的双层宝船竟还停在原处。 昏暗下来的夜色里,大船前后点灯,映亮周围水面。明黄灯笼上三个墨黑大字在暮色里耀眼醒目。 应小满远远瞧着,灯笼在风里晃悠,头一个“大”字,第二个“理”字,第三个似乎是个“寺”? 十来个眉目姣好的小厮和婢女不见踪影,改为膀大腰圆的十来个官差挎刀站在船上,护卫船头贵人。 那身鲜亮招摇的袍子也换下了。船上贵人改穿藏青色鹤氅侧立于船头,灯影下瞧不清他的面目,只见低头沉思着,目光盯着船下流水。 偶尔吩咐一两句简短的话,便有人扑腾翻入江中,似在搜寻什么。 第3节 应小满隐身在巷口暗处,警惕盯向船上侧立着的贵人身影。 早晨贵人立于船头,居高临下瞧她,她挣脱牙婆一瞥便走。贵人相貌囫囵看了大概,只记得个头似乎和第二个灯笼齐平。怎么换身衣裳,身量倒高出第二个灯笼少许? 记得模糊,兴许记错了。但船肯定是同一艘船。 在她盯看的当儿,河里十来个穿黑色贴身水靠[3]的汉子好像“水鬼”一般,来回地搜寻,却没寻获什么,扒在船舷上喘气摇头。 直到她请来郎中,顺着河岸往锣鼓巷回赶时,河里灯笼映得水如白昼,十几个“水鬼”还在一遍遍地搜,岸边聚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 忽然众人齐齐一声大喊,三四个“水鬼”从江里合力拖出一具尸体,尸体身上以粗绳索缠绕两块大石头,远远瞧着像是泡肿了,比寻常身体胖大许多。 郎中站在应小满身边,惊得咂舌,“世风日下,世风日下!绑缚石头推入河中,这是赤裸裸的谋害啊!难怪大理寺的官船停在水道中央,打捞尸体。唉,尸身泡肿这样,像是落水四五日的光景了。” 应小满瞥一眼大船灯笼上挂出的“大理寺”三个字,虚心请教郎中,“大理寺是什么哪处寺庙?管收尸么?” 郎中笑得呛咳起来,“小娘子初来京城,还是要四处多看看听听才好。这大理寺可是京师断案的衙门所在。普通的打架偷窃官司找顺天府,一旦出了人命要紧官司,一律要移交大理寺勘验的。” “原来如此。”应小满谢过郎中指教,“郎中别看热闹了,赶紧去铜锣巷,我娘等着艾灸呢。” 两人往锣鼓巷走,她自己倒回头又看一眼。 河里寻着尸体,河上的动静居然还没停,十几个“水鬼”继续下水寻摸。 “尸体不是找着了?”应小满诧异问,“怎么还在亮灯搜寻?” 郎中猜想,“兴许找着的这具尸体不是他们要的?” 他悄声向初来乍到的小娘子念叨了几句京城本地传说。 “这条汴河从京城横穿而过,水流滔滔,直通外县。听说京城每年都有许多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失踪案子,咳……尸身都走水路了。” 应小满恍然,“如此说来,在河里捞尸能赚钱么?” 郎中吓一跳,连连摆手,“做这行的叫捞尸人。苦主家里出大价钱请尸回家,钱虽好赚,损阴德!都是八字重的壮年男子做捞尸生意。你这年纪的小娘子赚不得。” 应小满点点头,脸上却还是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时不时回望一眼黑黢黢的河岸边。 船头侧立的贵人依旧低头注视着滔滔翻滚河水。 第3章 这天半夜淅淅沥沥下起春雨来。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只是京城南边的锣鼓巷本就一年四季泥泞,小雨连绵的季节里,锣鼓巷理所当然积了水。 应小满穿一身防雨的油衣[1],提着空网兜,脚下趟着积水走进巷子。才走几步,门里的义母听到动静,已经拉开窄门迎出来。 对着倚门张望的义母,应小满摇摇头。 河道水位暴涨,这几天捕鱼的收成都不大好。雨下个不停,鱼市买鱼杀鱼的主顾少了五六成。 义母那边洗衣的生意也比晴天少了。 母女两个关起院门,从屋檐下解开吊篮,支起两张小杌子并排坐着,仔细数一遍吊篮里头的铜子儿。 “除去这个月的三百文月租钱,还有两贯并四十个铜子儿。” 义母欣慰说,“还好京城鱼价贵,前阵子积攒不少。咱们就两张口,省点吃,两个月花销足够的。” 应小满有点烦恼。“请郎中的钱没算进去。” 义母连连摆手,把吊篮又吊回去屋檐下, “我都多少年的老毛病了。请郎中也治不好,不请郎中也能过去。不用花冤枉钱。” 灶台边响起忙碌动静。应小满坐在门边,抬头出神地瞧一会儿雨里低飞来去的燕子,和义母商量: “我看这场雨三两天不会歇,河道退水又得三两天。鱼市的生意看来不能一年四季的做,得找个别的生计。” 义母边切菜边说,“鱼市那边不去也好。最近你去得勤快,兴许抢了旁人生意,不知哪些缺阴德的货色在背后嚼舌根,我都听到好些。说你是 ‘杀鱼西施’,街头浮浪儿专来寻你买鱼杀鱼之类的闲言碎语。” 应小满听得笑了,漂亮眼睛弯成月牙儿,“杀鱼西施?这绰号还不错。管他来买鱼杀鱼的是什么人,只要给钱的都是主顾。” “不成。” 义母放下菜刀,“被人泼上‘色相招揽生意’的臭污水,女儿家名声毁了,多少钱能洗干净?你最近少去鱼市,做点别的生意罢。我看京城人爱吃,我可以做咱们乡里豆腐脑儿的生意,出去支个早点摊子卖。” “娘你歇歇。” 轮到应小满不乐意。 “做早市豆腐脑儿生意,三更就得起来磨豆子。你身子累着,晕眩又发作怎么办?京城总有不那么辛苦能赚钱的行当。” 义母突然紧张起来,三两步坐回应小满对面,攥起她的手: “我听说前些日子牙婆撺掇你的事了,有些行当再赚钱也不能做。想想你爹,咱们千里迢迢来京城,可不是为了把你卖去大户人家做牛马!” 应小满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娘放心,爹的话我记得很牢。我千里迢迢来京城,当然是为了报仇杀狗官的!” 义母听前半截话时眼含欣慰,听到后半截,一个没忍住,激动地咳起来。 “不不不,老头子都入土了,你爹的话不用记那么牢——” 应小满已经起身去拿油衣。 说起来,她有大半个月没去城北打听仇家消息。趁着下雨无事正好走一趟。 —— 但今天注定是个意外频发的日子。 应小满才走出铜锣巷口就吃了一惊,河道边的景象和往日大不相同。 甲胄鲜明的官兵冒雨排成两排把守河岸,几个身穿朱红官袍的官员来回奔走,大声呵斥什么,撑伞看热闹的百姓层层叠叠,一个个伸长脖子往河里张望。 应小满掂着脚尖也往河里张望一会儿,哟,还是水鬼。 二十多号身穿黑色水靠的“水鬼”在湍急河道里一趟趟地扎猛子寻摸,眼熟的双层官船依旧停在河中央,大白天地亮起满船灯笼,映照得滔滔白浪反射亮光。 “又怎么了?”她凑近围观人群,“还是寻尸体?” “可不是。”围观妇人兴致勃勃地说,“听说这回掉下水的是位官爷!” 旁边一个明白人插嘴说,“惊动禁军的人封锁河道,落水的肯定是个大官。” 另一个更明白的围观客道,“也不见得是官。京城这处贵人多了去了。也有可能是哪家的衙内公子,或者皇亲国戚家里的人。但非富即贵是肯定的,瞧瞧这阵仗。” 围观客冲河道边排成两排的禁军一努嘴,“人报的是‘失踪’,‘或落汴水‘。意思说,只是寻不见人,不见得跌落水里,就已经越过顺天府惊动禁军,派遣如此之大的阵仗沿着河道找寻啊。” 应小满正屏息静气地听几位明白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剖析情势,河边众百姓忽然齐齐又发一声大喊。 阵仗听着耳熟,应小满往灯笼明亮的大船处望去,果然见几名“水鬼”托举一具肿胀尸身浮出水面。 灯火映照得鲜明,围观百姓发出一阵阵惊骇噫声。 这具尸身被水藻缠绕,已经腐烂得看不出面目形状了。 “哎,水底沉尸现世,或许又牵扯出一桩冤案,可惜不是他们要寻的贵人。” 围观客惋惜叹气,“如果昨晚刚刚落水,水里泡一夜,绝不至于烂出森森白骨。还得继续找。” 果然,“水鬼”们并不停歇,又纷纷扎猛子下河去。 应小满露出思考的眼神。 她扭头问最明白的那位围观客,“贵人落水失踪,尸身寻获送回家里,会得大笔酬谢还是会被扭送去官府衙门?” 围观客惊异地瞥来一眼。 斗笠油衣挡住应小满的大半个身子,只看得出是个穿素色布衣裙的身量苗条的少女。 “小娘子听口音是外地人罢。如果能把贵人的尸身顺利送回家宅,那还用说,必然会得厚厚赐赏,说不定够吃用半辈子的。” 围观客揶揄地笑了,“但京城处处都是贵人,咱们这种布衣小民,连贵人的出身相貌都一问三不知,又如何凭借尸身断定贵人身份?万一弄错了呢?送对门路你得横财,送错门庭你得一顿狠打。小娘子,即使尸身摆在你面前,就问你敢不敢?” 应小满嘶了声,“这门生意不好做。”想想又问,“不是贵人家里呢?也会捱一顿狠打?” “不是贵人家里就不相干了。送错尸身最多挨顿骂,你还不会跑吗。” “哦。多谢指点。” 河岸边围观的人群里,她把身上油衣裹紧几分,吃力挤出人群,依旧去城北。 这趟城北之行却大有收获。 走过一处不认识的街巷时,雨势陡然大起来,她跑去路边茶肆下避雨。茶肆在雨天里生意门可罗雀,茶博士无事可做,和屋檐下躲雨的应小满闲聊了两刻钟,意外收获许多新消息。 原来京城高门当中,除了勋贵门第的雁家,还有个出名的晏家。 晏家是诗礼大族,世代长居京城,祖上出过宰相,城北的宅子绵延几里。 她不熟“晏”字,茶博士蘸水把字写在门板上才恍然。摆出虚心求教的姿态,又细细问了许久晏家的情况,越听越感觉,像。 像义父咬牙切齿提起的——蔫儿坏的文官世家。 雨势减缓时,天色也逐渐暗下。应小满慢腾腾地往回走。 今日第二个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 三月初昼短夜长,京城人爱吃,看重早晚两顿饭食,天擦黑时沿街就开始出摊,吆喝声此起彼伏,热腾腾的烟火气弥漫街巷。 应小满路过一个炸羊头签的摊子,耳边听到摊主和熟客闲聊,“听说城南鱼市淹水了?” “淹了!我才蹚水过来。早晨还好好的,下午突然河水倒灌,淹了一大片。这两天别去鱼市。” 应小满脚步顿住,转回去问,“鱼市淹水,附近铜锣巷淹了没有? “靠在一处的地界,哪能不淹?”食客边吃边说,“铜锣巷全淹,到处都有锅盆在水里飘。小娘子家在铜锣巷?赶紧回去捞东西。” 应小满心里一紧,裹紧油衣,快步往回小跑。 锣鼓巷果然里外都淹了。水位突然升上一大截,河水倒灌上岸,汴河里停的官船已不见踪影。河道中央黑黝黝的,耳边只听到水流冲刷岸边的隆隆声响。 铜锣巷淹到了腰。整条巷子泡在水里。 天色完全暗下去。木锅木盆在水里四处飘,四处都是喊声和孩子哭声。 应小满摸黑蹚水时被不知什么东西狠撞下腿,吃力地扶着墙往深巷里挪,“娘!” 喊了半日义母才颤颤巍巍来应门。 院门泡在及腰深的积水里,里外合力推拉,好容易打开道缝隙,等应小满挤进去就急忙关拢。 小院里黑黢黢的,只有挂在高处的油灯露出微弱亮光,映在义母发白的脸上。 眼看阿娘神色惊恐,应小满边蹚水进屋边安慰,“我们家丢了什么东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以后攒钱重新买便是。” 第4节 “不是丢了东西。”义母惊得发白的脸色直到挡雨屋檐下才好些,拧着身上积水艰难地说: “咱家门外有、有东西。” 昏暗油灯映出屋外,义母断断续续地道,“洪水一进来,我赶紧关院门。外头有什么东西,咚/咚,一直敲我家的门。黑灯瞎火的,我不敢开门看。小满,是不是水鬼……是不是河里淹死的水鬼顺水漂上门找替死鬼来了!” “你听,你听!”义母骤然抓住她,“它来了,它又来了!” 咚的一声。什么东西撞在院门上。 檐下两人屏息静气。良久,又是咚一声。 “我去看看。”应小满取下油灯,蹚水进屋,从箱笼里翻找出老家带来压箱底的二十斤包铁门栓。 她一手提油灯,一手提门栓,不忘安慰义母,“多半是木桶木盆之类的顺水飘来,撞着门上。如果是乡邻家的盆桶物件,索性拿进来。” 她自己从小跟义父进山打猎,不大信鬼神。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义母点起平日里不舍得用的蜡烛,高高举起,映亮一小块院子。 应小满趟过小院齐腰深的积水,油灯占手,她从手提着改成嘴叼着,把铁门栓牢牢抓稳在手里,唰一下拉开院门。 咚,随水飘来的物件正好随着晃动水波轻轻地撞一下门。 八尺长,两尺来宽,人型,有手有脚。 油灯不怎么亮堂,昏暗黄光幽幽地映亮半尺地界,映出撞门物件的轮廓—— 苍白的面孔,纷乱如水藻的乌黑长发,双眼紧闭,死死扣住门槛边的惨白双手。 染血单衣泡在水里,衣摆如水草般轻轻摇晃着。 应小满的脸色也发白了。 她震惊地张了张嘴。 扑通,嘴叼着的油灯掉进水里。 灯灭了。 黑黢黢的夜色里,除了雨水滴滴答答落入水中的声响,响彻耳边的,只有应小满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跳声。 河里才见过几次,没想到……这么快就被她亲撞上了! “伢儿,怎么了?” 蜡烛也被雨水浇灭,夜色伸手不见五指,义母颤声在堂屋门口问,“外头什么东西?” 应小满趟着积水,背对屋门,把门外的沉重物件往院子里搬。 边吃力地搬边说,“京城走、走水路的……大生意。” 第4章 天光亮起时,铜锣巷的积水还没退尽。 家家户户拿盆子往外泼水。应小满家的赁屋在巷子里头,地势偏高,情况还好一些。巷口有淹得厉害的人家,一家老小在屋瓦上蹲了整夜。 满屋子漂出去的锅碗盆勺别指望了,人平安就是万幸。 还好早上雨势逐渐停下。蒙蒙亮的天边现出鱼鳞云,今天或许能转晴。 义母抱着积水泡透的两床被子,应小满踩着梯子往屋顶上摊开,指望出太阳能晒一晒。 院子里泥泞到无处落脚,义母抱怨,“当初三百文赁下铜锣巷的屋子,还以为咱们占了便宜。唉……活该这里便宜。” 说话间,视线不经意转到紧闭的西屋,立刻被蛇蛰似地转开。 “说起来,昨夜你拖回来的那东西……” 义母以“东西”两字含糊带过: “你还真往家里搬!幸好夜里没诈尸。咱们跟他无冤无仇,他死了还敲咱家的门,今天趁天光亮堂把他赶紧送义庄,尽快入土为安罢。停在家里,我心里瘆得慌。” 昨夜受了惊,油灯掉进水里熄灭,应小满黑灯瞎火地摸索,把随着水势撞门的浮尸磕磕碰碰顺着积水拖进屋,放在西屋炕上。西屋的门关上就再没打开过。 但应小满敢把尸体拖进屋里,自有她的打算。 “先不急着送义庄。我昨夜瞧着像是淹水新死的,说不定……”说不定这两天家人会一路沿着河道寻过来。能顺利送还尸首的话,必定会得一笔不薄的酬谢金。 但这么打算,尸身在家里不定要停个几天,义母只怕不答应。应小满有点犯难。 正踌躇如何说通自家老娘时,远处又响起一阵细细的哭声。 哭声断断续续,仿佛失了母猫的幼猫儿,嘶哑得听不清。 有人砰砰地敲门。对面杨婶子的嗓门高喊,“应家嫂子!” 义母把被褥往上递给应小满,转身开门,两人在院门边议论好一阵,义母心酸地抹了下眼角,回身在灶上摸索片刻,捧出两个热蒸饼,硬塞给杨婶子。 杨婶子抹着泪把蒸饼收进竹篮里,又去砰砰砰敲另一家邻居的门。 “怎么了?”应小满坐在屋瓦上看得清楚。 “真是造孽。”义母唏嘘,“斜对门徐家的寡妇昨夜没了。听说被水冲走一床新被子,徐嫂子心急火燎地蹚水去捞,又不舍得灯油,黑灯瞎火地在门槛边绊了一跤,摔在水里没爬起来就……她家早没了男人,跟我们家一样立的女户。如今娘又走了,剩下个小女娃怎么活?” 应小满踩着木梯下来。经过放钱的吊篮时,义母叮嘱她,“拿一贯钱下来。街坊邻居家里出事,出点份子应该的。待会儿带钱去徐家看看。” “哎。”应小满伸手把细绳扎好的整贯钱捞在手里。 屋里到处都是退水后的泥泞,两人仔细地清扫地面,义母不住地叹息,“好好在自家里住着,谁想到会发大水淹进门?如今还死了人,造孽啊。” 视线不经意又转到紧闭的西屋,义母眼皮子再度剧烈一跳。 “刚才话没说完。西屋这个你还想留着?昨夜运气好没诈尸,谁知道今夜会出什么状况。趁白天阳气重,赶紧叫人拉个车送义庄——” 两人才提起西屋停的尸身,西屋里突然砰地一声响动。 义母惊得手一抖,“什么动、动静!” 应小满三两步挡去前头,把铁门栓提在手里,谨慎推开西屋门。 尸体依旧穿昨夜那身湿透的单衣,从仰面躺着的姿势变成面朝下的挣扎姿态,一只苍白的手搭在炕边。 义母隔门一眼瞧见,顿时惊得面无人色,“诈……诈尸……” 应小满脸色同样有点发白。但她毕竟从小跟义父进山,鸟兽尸体见得多了,年轻少畏,提着门栓进门,砰地把门反关起。 隔门高喊一声,“我把西屋门反闩了。哪怕是诈尸,新死的法力有限,又和我们无冤无仇,我和它斗一斗。娘在外头听着动静。动静不对的话,你别管我,跑出去寻乡邻帮忙。” 义母惊得细微发抖,牙齿咯咯战栗,扶着桌子侧耳听半日,屋内静悄悄的,什么动静都没有。 ……这就更可怕了。 “小满,里头到底怎么了。你、你说句话啊。” 西屋门打开了。 应小满脚步虚浮,目光发直,人几乎是飘出来的。 她恍惚地走去屋檐下,麻木地扯动绳索,降下吊篮。麻木地把吊篮里剩下的一贯钱提起,揣在怀里往门外走。 义母惶喊,“去哪儿!” 应小满: “请郎中。” “请郎中做什么!”义母大急,“我又没发眩晕!那贯钱是咱们娘儿俩整个月的饭食钱!” 应小满捏着家里仅剩的饭食钱,目光里也带出点茫然。 事情急转直下,大出意料之外。她混乱中着实想不通—— 原本好好的偏财路子,水里捞尸,等家人寻找过来,把尸身完好送回,得一笔不菲的酬谢金……稳赚不赔的生意,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娘,必须请郎中。” 她恍惚地说,“昨夜捞回来的尸体……他还在喘气。” …… 郎中当然是平时相识的李郎中。 “昨夜发水时,从水里救起的活人?” 李郎中连连摇头,“不是我说,这等来历不明之人,是个大麻烦。” 屋里不是闺女就是寡妇,李郎中只得自己拿布巾坐在炕边,擦干净“尸身”面孔,再擦拭水草般纠结成一团的乌黑长发。 “人死在水里倒好,直接报上官府,拉去义庄了事。你们瞧瞧现在半死不活的样子。” 郎中边擦边叹气,“高热不褪,肺里呛水,身上多处淤伤,左手手背一个血窟窿,瞧着好生可怖,兴许牵扯进谋杀命案。人活着进你们家门,如果又死在你们家里,必定要引来官差问话。搞不好把你们孤儿寡妇家都牵扯进去。” 义母听着听着,嘴唇哆嗦起来,“昨夜才拖进来,我们现在就把他扔出去——” 郎中眼皮子一阵狂跳, “那老夫岂不是谋害共犯,不行不行!” 应小满的想法倒是简单得很,“那就想办法救活了。等把人医好之后,劳烦郎中给我们家做个见证。” “医者父母心,当然尽力救治。”郎中眼皮子突突地跳,感觉自己似乎踩进个泥坑,“但治病抓药,可不是嘴上说说的小事。救人也不是靠嘴上说说救人。” “应家嫂子也在,老夫给你娘儿俩个当面把话说清楚,四百文是出诊费和今天的药钱。以后再抓药钱可得另算。治不治?” 应家母女俩互看一眼,齐齐沉默了。 满屋安静里,只有炕上受伤高热的病人昏迷中微弱急促的呼吸声。 应小满开口和阿娘商量,“四百文,也就几天的卖鱼钱,能换回一条人命。娘,治罢。” “四百文我们出得起。” 义母叹气,“但你没听郎中说?以后再抓药钱可得另算。谁知道还要出多少?这可是个无底洞。救个素不相识的人……” “谈不上无底洞,每天多杀几条鱼的事。娘,治罢。” 郎中毕竟久居京城,在义母的迟疑神色里出言指点: “我看这位郎君身上的单衣是上好绸缎质地,虽说血污了一大片,卖不出价钱,但家境出身应是不错。昨夜他漂来时,身上有没有其他值钱物件?簪子、扇坠子、玉佩之类,哪怕绸缎袍子也能换个两贯钱。” 应小满摇头,“什么也没有。” 水流从河道倒灌入陆地,衣裳鞋袜俱冲走,身上还能留件蔽体单衣,是他运气好。 郎中扼腕惋惜,转眼又有个主意。 “既然是家境不错的好人家出身,人不见了,多半有家人四处搜寻。这两天你多出去打听打听,最近有没有失踪案子。你若能顺利寻到家人,把活人交过去,嗨呀,少不得有重谢酬金。” “那是!活人比死人值钱多了。”应小满恍然赞叹,“郎中你懂得真多。” 李郎中老脸一红,咳了声,起身告辞。 第5节 应小满把人送出门时,远远地瞧见徐寡妇家门外围住层层圈圈的人,各个露出唏嘘神色。有个眼熟的牙婆正在奋力挤开人群,“让让,让让!让我瞧瞧这家小丫头,可怜见的。” 徐家小丫头还不到四岁,人已经哭哑了,木呆呆地跪在门边,徐寡妇的尸身横在院子里。 牙婆一双三角眼斜觑女童的脸蛋,从上到下挑挑拣拣地刮一遍,嘴里念叨: “这场天灾祸事!徐家没了大人,只剩个不顶事的女娃子,她娘的尸身还摆在地上,有没有乡邻愿意出钱买棺木做法事?没有?老婆子手里倒是有点闲钱,可以帮忙做一场顶好的法事,让人安安心心地去。但徐家小丫头我可领走了……” 应小满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直接把人扒拉到旁边去,带出来备用的整贯钱全塞进徐家小丫头手里,对邻居们说, “我这里有钱,不够做顶好的法事,至少把徐家婶子的尸身先收敛了,别叫人打小丫头的主意。” 牙婆嘬着牙花叫苦,“这不是鱼市的西施小娘子吗?这回可跟你家没关系,小娘子拦我作甚!” 应小满没搭理她,冲自家院子方向喊,“娘,帮我把网鱼的网子拿过来。” 牙婆哎哟一声,拨开人群往外跑。 边跑边愤愤道,“没个大人撑门面,三四岁的小丫头能靠自个儿活几天?老身好吃好喝养她几年,养大了,再送去贵人家里差事轻省地供着,老婆子在做善事!不识好人心!” 应小满奇道,“徐家婶子尸首还停在院子里呢。你把她家女儿卖去做牛马,还做善事?也不怕徐婶子半夜敲你家的门!三四岁的女娃好养活得很,大不了一天两顿来我家里吃。” 围观人群纷纷议论起来。 徐家小丫头抬起哭肿的眼睛,悄悄看一眼挡在身前的应小满。 两只小手攥紧救急的整贯钱。 * 这天傍晚,应小满果然招呼徐家小丫头过来用晚食。小丫头叫阿织,轻手轻脚地进了门,扒完半碗热腾腾的米粥,人却不走。 扯着应小满的衣袖,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睛,怯生生喊了声“阿姐。” 又冲义母怯怯喊了声“婶娘。” 义母的心都被喊化了,弯腰把阿织抱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回头跟应小满叹息,“瘦得跟猫儿似的。比你三四岁时轻多了。”不再提送回徐家的时候,把人抱去炕上睡觉。 炕上的小丫头翻来覆去几趟,吃饱喝足,身上暖和,没多久便睡沉过去。 义母坐在炕边低头看红扑扑的小脸。 人留下了,开始犯愁。 “去看看吊篮。”义母低声嘀咕,“昨夜拖回来一个,吊篮里的买菜钱全撒了出去。现在吊篮里头只剩百来个铜子儿,够咱家吃几天?” 应小满当真跑出去认认真真翻了回吊篮,“足足还有五百多文呢。咱们家吃个十天八天不成问题。” 义母瞪眼,“十天八天以后呢?吃光喝光出门讨饭?” 应小满:“再久的长命雨也不至于连下半个月。十天八天以后天就晴了,我还去鱼市杀鱼。有主顾吃鱼,咱家就有钱吃饭。” 义母哭笑不得,拿起炕上的针线篮子做起针线活:“你啊,天塌下来你都不愁。我再做点针线活计补贴补贴,咱们娘儿俩总不能真的出门讨饭。” “娘你歇一歇。不差这点。”应小满把义母的针线篮子挪去旁边,“刚才郎中也说,我们既然救下个大活人,总有办法的。” 正好到了郎中叮嘱的每隔两刻钟冷敷退热的固定时辰,她起身推开西屋紧闭的门。 炕上的年轻男人沉沉地昏睡着。身上还在发高热。 或许清晨时曾经短暂地醒来瞬间,做出挣扎动静,但之后整天再没见清醒模样。 脸倒是被李郎中擦干净了。在水里泡得过久而显得极度苍白的皮肤,如今在高热下透出不正常的嫣红。 应小满坐在炕边,换过额头退热的冰水帕子,取一把家里的篦子,把男人半湿半干的头发仔仔细细篦一遍。 确实什么簪子都没有。脖颈也没有挂值钱的玉坠子。 她有点失望,但谈不上意外。随手取一截布带把男人的头发扎起,提盏油灯到炕边,仔细端详他的眉眼轮廓。 人既然昏迷在家里不能动弹,她打算画一副画像随身带着。这两天如果在河边碰上寻人的亲友,当场展示画像,两边容易打交道。 她在灯下凑近打量相貌。 鼻梁挺直,眉鬓浓黑,唇形优美。眼睛……始终闭着。瞧着有点像内双,不确定。 应小满心里默默感慨:京城人口百万,长得好看的人真的很多啊。水里漂来的浮尸,拾掇拾掇,居然也像模像样的。 油灯刺眼的光芒映照下,近处的睫毛骤然动了下。 应小满提着油灯的手倏然一缩。圆眼微微睁大,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颤动的睫毛。 眼帘没有完全张开。 阖拢的眼睑下,眼珠震颤片刻,眼睑露出一罅缝隙,失去光泽的漆黑瞳孔无意识地颤动几次。 人又彻底昏睡过去。 第5章 积水退去的第三天,顺天府衙门终于派来安抚百姓的官员。铜锣巷每家每户收到十升米粮,胡椒一捧,细布两尺,预防瘟疫的药包三包。赁屋的人家减免一个月月租。 河道边溺死两人,铜锣巷溺死一人,报上官府。 “别跟官差提西屋里头的人。”应小满叮嘱阿织,“西屋是个大麻烦。不能说出去。” 阿织懵懵懂懂地点头。 可不正是个大麻烦。 昏迷多日,高烧不退,偶尔迷迷糊糊地睁眼,对周遭光亮和说话毫无反应,片刻后又睡去。 李郎中过来看说,呛水是一时症状,倒春寒天气泡在冰凉河水里,引发的风寒和伤口感染才致命。好在人年轻健壮,药剂发汗驱风邪,拿身体底子硬抗罢! 官府慰民发下的胡椒是稀罕好货,应小满仔细包好,提去李郎中家里,抵平最近的欠账,又提三包药回来放灶台边。 义母喜道,“一次给这许多?郎中愿意赊咱们药?” “这回不是赊的,是送的。今天平了欠账,我又跟郎中提起打算搬家的事。郎中过意不去,死活要送咱们几包药。” 应小满道。 经过这次河水倒灌,吃了一场大惊吓,锣鼓巷的屋子再便宜也不敢续租,义母几次提起搬家。 只是搬家除去繁琐之外,还需一大笔押赁金。义母每日对着空荡荡的吊篮叹气。 应小满左思右想,要不要把义父临终前塞给她的五十两银拿出来。 义父说这是关键时刻才能动用的贵重钱财。 入京报仇成功之后,拿这五十两银去京城极出名的大相国寺附近,寻一处叫做“余庆楼”的酒楼,进去找店掌柜的说,“故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自会有人领她出京城。 应小满心里琢磨着,京城容易讨生活,她和阿娘不打算回老家了,也就不需要花钱出京城。虽然报仇八字没一撇,但眼下搬家就很关键,五十两银用起来正合适。 屋里弥漫着浓郁的苦药味,小火熬煮的中药炖好。应小满琢磨着事,心不在焉将乌黑药汁倒入碗里,端进西屋。 起先两天连药都喝不进,都是拿瓷勺撬开牙关,顺着缝隙灌下喉咙。今天明显好转许多,瓷勺轻轻一撬牙关,便主动吞咽起来。 “喂,”应小满拿油灯在眼前晃上一晃,“你醒了?” 人却依旧毫无动静,双眼紧闭。眼睑下的瞳仁半晌才偶尔转动一下。显然昏沉沉地并未完全清醒。 应小满有些失望,又在意料之中。她边喂药边喃喃地念, “等下我要出门找新屋子。一切顺利的话,一个月内便会搬走。你赶紧醒过来罢,下个月我们搬家时,可没法带着你走。” 屋外又是下雨天。她穿戴起斗笠油衣,跟义母招呼一声,出门直奔城北而去。 听上次那家茶博士说,晏家在城北长乐巷。 春雨淅淅沥沥,雾笼京城。 接近晌午时,应小满已经站在绿荫环绕的长乐巷对面,远远地往里探看。 占据半条街的深宅大院,确实容易找的很。 巷子里清静少人,巷口却是另一幅景象。数十披甲卫士佩刀长枪,肃然驻守,进出俱要严查。身穿布衣布鞋的寻常百姓连巷子都进不得。 应小满远远地驻足看了一阵。晏家墙里盛开的粉色桃枝探出院墙。烟雨蒙蒙,亭台楼阁掩映花枝,在雨里景致霎是好看。 她熟练地寻斜对面街上开门做生意的茶肆,往躲雨长檐下一站。 和门边闲着无事做的茶博士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晏家出什么事了?这么多官兵。” “谁知道。”茶博士果然接口,“反正自从几日前,晏家门口就多出许多禁军把守,出入街巷都要查验身份,指不定家里出何等大事。” 应小满点点头,“听说晏家世代做官,祖上出过两任宰相。” “那是。第二任的晏相,是现在晏家当家这位的祖父,三十年前的故事喽。如今晏家当家的这位在大理寺任职。年纪轻轻做到四品少卿,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又出一位晏相?” 应小满精神一振,“晏家现在当家这位,算京城高官么?做官的名声好不好?” 茶博士哈哈地笑出声:“小娘子你还真敢问。高官是肯定的,至于名声么,不好说。” 应小满有点懵。“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怎么叫做不好说?” “这样和你说罢。京城里文武百官,最容易博好名声的,要算御史台言官。最容易传坏名声的——”茶博士冲晏家宅院努努嘴: “要数晏家这位当家人现今坐的大理寺位子了。大理寺掌管天下重罪刑名,一年过手成百上千个案子,天底下捧他赞他的当然多,骂他的也绝不少。” ……听君一席话,还不如不听。 应小满听得脑袋嗡嗡的,京城的茶博士说话一个比一个喜欢拐弯抹角,她半天没琢磨出这番话到底是在夸晏家人还是在骂晏家人。 对着茶博士含蓄高深的微笑,她只能默默感慨,“京城真复杂啊。” 雨势渐渐小了,她穿起油衣,绕着晏家大宅远远地走过半里地。 按照茶博士的热心指点,去寻附近一家名气大、口碑好的庄宅牙人[1],和牙人细细地说清家中情况,赁屋要求,约好两日后看房,起身回家。 把今天新得的消息琢磨了一路。 快到铜锣巷时,脚步骤然一顿。 茶博士嘴里身居“大理寺高位”的“晏家当家人”,和家门口河道中央曾经停过的两层官船,官船上方高高挂起“大理寺”三字灯笼,终于被她后知后觉地联系在一起。 应小满一惊之下,突然又想起—— 牙婆把她拉扯去河边的当天,正值早晨天光好,船头居高临下、仿佛挑拣鲜鱼一般打量她的那位贵人,她其实隔着河面看清了相貌的。 看起来二十出头年纪,神色矜傲淡漠,穿一身华贵的火狐裘,腰间佩剑。 长得倒是人高马大,相貌堂堂,却仿佛手脚不能用似的,自个儿纹丝不动地站在船头,只张嘴使唤人,一个人把身边十来个小厮婢女使唤得团团转。 应小满的脑瓜子飞速转动起来。 第6节 当日早晨站在“大理寺”官船上打量她的那位贵人,难道就是茶博士口中担任“大理寺高官”的晏家当家人,晏容时? 她在不知情时,已经见过她仇家了! ———— 傍晚转小的牛毛细雨里,应小满哼着歌儿踩水归家。 义母在家里忙忙碌碌地整理箱笼,听到进院的轻快踩水步声,从堂屋瞥来一眼,很快又瞄第二眼。 “今天怎么了 ,格外地高兴。” “我知道仇家叫什么名字,住哪里,长什么模样了。” 应小满高高兴兴地掰开路边铺子刚出炉的热腾腾的炊饼,分给阿织一半,“娘,我很快就能报仇了。” 义母大吃一惊,“别当着小孩子面说这些!” 抱起阿织去屋里炕上坐着,义母转身回来堂屋里,又悄悄问一句,“确定是恶人?” 应小满咬着炊饼说,“河边照过面,看着像恶人!” 遥远的“报仇”两字突然变得迫近眉睫,义母心底隐藏的忧虑不安瞬时间升腾上来,声线都开始颤抖: “你要怎么报仇?俗话说,杀人偿命。就算是个大恶人,也轮不到你这十几岁的小娘子动手啊。你爹糊涂!” “娘别怕。我是刚入京的外地人,和晏家人一个不认识。就像娘说的,谁也想不到我身上。” 应小满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赞叹说,“我爹真是个明白人。” 义母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具体哪处不对,皱着眉头做饭去了。 吃用过一碗开胃驱寒的胡辣汤,帮着收拾干净桌上,应小满叼着炊饼坐在桌边,开始循记忆慢慢地画像。 义母扫地的间隙凑过来瞧一眼,吃惊问,“你画的是人还是山猫?方里带圆一个脑袋,中间长圆一个鼻子,两条长线眯缝眼睛,哟,还斜眼看人。” 应小满放笔细看,自己也不大满意。她平日里学画画儿,都是对着山上的鸟兽鱼虫画,没怎么画过人。 指着桌上的“山猫”图,她嘴里如此形容: “这便是我仇家的长相——单眼皮狭长眼睛,小麦肤色,眉毛浓黑,相貌堂堂,眼神阴沉。” 义母琢磨了半日,“听着确实有些凶恶。像恶人相貌。” “山猫”图下头还藏着另一幅画儿,义母好奇心起,取来面前迎光细看,顿时就露出想笑又忍笑的模样: “这幅又画得谁?还是方里带圆一个脑袋,又黑又亮两只眼睛,哟,双眼皮的狐狸。” 应小满脸皮一红,把画儿抢过来,对着“狐狸”图,嘴里形容道, “天庭饱满,眉毛浓长,肤色白净,双眼皮大眼睛。——这个画的是西屋那位。” 义母奇道,“你怎知西屋那位是大眼睛。人压根没醒过,闭着眼。” “是双眼皮大眼睛。”应小满坚持,“短短醒过一瞬,我瞧见了。” 母女两个正小声嘀咕时,阿织蹬蹬蹬地跑出来堂屋,惊奇地喊,“阿姐,快过来看。西屋哥哥好像醒了!” 西屋炕上昏沉沉三四日的年轻郎君,人挣扎在清醒和昏昧之间,眼睛似睁似闭,浓黑睫毛时不时地抖一下,眼睑偶尔睁开一条缝隙,便被屋里亮光刺激地闭上眼去。 义母如临大敌,急忙把阿织抱回自己屋里,又把女儿往后拉扯,自己挡在前头,凑近谨慎问,“这位郎君,你醒了?” 屋里母女两个睁大四只眼睛,瞪视良久,榻上的人动也不动。 应小满失望道,“没醒。” 话音才落,睫毛连同眼睑又明显抖动一下。 炕上的男人细微而吃力地点了下头。 第6章 西屋的郎君身体底子好,从连续三日不退的高热里硬扛过来,来势汹汹的一场风寒没能要了他的命。 但人虽恢复清醒,却开不了口,轻易挪动不得。 勉强眼睑掀动,露出雾蒙蒙的涣散眼神,乍看一眼周围便闭起。 想要说几个字,嘴唇开合,只断断续续地发出几道气声,说什么再听不清。 应家母女俩才放下的心又提起来。官府发下赈济的两尺细布,扯半幅送去郎中家,换来一趟看诊。 李郎中登门时,榻上的男人已经再度昏睡过去。 “鬼门关里逃得一条性命,耗损太大。不着急让病人说话,命还在已是万幸。” “卧床静养,能睡则睡。每日按时服药,右手背的伤口早晚敷药,不要碰水,防止伤口化脓。多吃点补气血的东西……呃,”李郎中打量几眼四下里寒碜的土炕木桌, “罢了。叫病人卧床静养,早晚多食些小米粥,亦可调养身体……” 郎中絮絮的叮嘱声中,应小满盯着窗外檐下的吊篮发呆。 五天了。 之前大理寺官船在河道里捞出的两具腐烂尸身,据说果然牵扯两起谋杀命案,这几天在京城各处传得沸沸扬扬,轰动一时。 但深夜顺水飘来她家门的这位郎君,竟像没有家人似的。一个大活人凭空出现,连个水花都未惊起。 她接连五天揣着画像在河岸边转悠,赶来城南河边寻人寻尸的半个亲友都没撞着。 “……温补滋阴的小米粥!”郎中放重语气,“可听见了?知道你家家境不好,但再敷衍要出人命的。” 应小满瞬间回神,“听见了。每天两顿温补小米粥。” 看一眼榻上昏沉睡着的消瘦郎君,她的思绪又飘散了。 难道不是京城本地人?或许是外地来京城的商贾,被人在水上谋财害命,谋夺财物,所以才寻不到家人…… 寻不到家人,就得不到重金酬谢。还得给他一天两顿小米粥。 应小满忧郁地叹口气。 难怪人人都拦阻她。捞尸这个行当果然不是新手轻易做得的。 ——不小心水里捞出活人,就是赔本生意呐。 郎中兴许误会了她这声叹气,目光扫过这间不折不扣的陋室,压低嗓音慎重叮嘱: “应小娘子,你们自己也新到京城不久,又是女户。你救他一命足够,多余的事别牵扯进去。等你们搬家那日,不管这位病情有没有好利索,让他自己走。” 炕上平躺的郎君细微地动了下眼睑。 外头堂屋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侧耳旁听的义母坐不住了,起身走去灶台边翻找。 灶上还有点官府赈济的米面,够全家吃两三日,但熬粥滋补的小米需额外买。家里昨天才咬牙买回来两升小米,专门预备着给阿织喝粥长身体的。 义母喃喃地道,“人醒了,又多张嘴。” 应小满没吭声,起身把西屋门虚掩住,从袖管里取出一把精致折扇,递到郎中面前。 “李郎中,你见识广,帮我瞧瞧这把扇子值多少钱。我想去寻个当铺把扇子当了。” 李郎中接过折扇,在光下定睛细瞧,立时倒抽一口凉气,“象牙扇!质地细腻无暇,精细镂空雕工!难得的好东西啊。你如何得来的?” “贵人在路边送的。”应小满如实说。 郎中惊诧万分,“这等好东西,哪有在路边随手送人的道理。” 应小满露出踌躇的神色。 她不是很想回答。 踌躇时不自觉偏了下头,阳光落在她柔和的眉眼轮廓上,如白瓷无暇,如皎月生光,让周围粗陋屋室都生出了光彩。 郎中眼皮子一跳,当即感慨地叹了声,“应小娘子你的话,被贵人上赶着送好物件,倒不奇怪……哎,老夫倚老卖老劝一句,你心眼实在,别上人的当。送名贵象牙扇给你的贵人心思多半不简单呐。” 应小满虽然心眼实在,但人又不傻。 二月里误入雁家当天,雁二郎领着她进门,屁股没坐稳,她正低头端详大冷天被硬塞手里的冰凉凉的扇子,就有管事拿一份新写好的契书进屋要她按手印。 当时,雁家管事矜持对她道:“二郎看中你是你的福分。这把象牙扇是赐你的,你自己收好。入了我们雁家,锦衣玉食、绫罗绸缎样样不缺。二郎尚未娶妻,按规矩不能先纳妾,你先在二郎屋里伺候着,日后少不了抬举你一场富贵。” 应小满骤听到“纳妾”“伺候”,顿时感觉不对。吃惊之下起身就走,倒把扇子给忘个干净。直到一路打出门去才意识到象牙扇还抓在手里。 往事历历,惹人生气。 应小满不想多说,只摇了摇头。 郎中心里生出许多猜测,忍不住替眼前这位生得罕见好容色的贫家小娘子担忧起来,翻来覆去地查看象牙扇,指着末尾扇骨的朱红小印示意她看: “象牙扇骨上刻有私章,这把折扇是有主的。轻易莫送进当铺,当心原主报官把你捉了,说你偷盗贵物。即便你说是原主在路边送你的,无凭无据,你身上生满嘴也说不清啊。” 应小满大为震惊,难怪那位雁二郎随手送她。原来报官就能追回去。 她气恼说,“京城的贵人心眼许多都是坏的。” “别别别,京城贵人不少,别一棒子全打死喽。”郎中举起玉扇坠端详,“这白玉扇坠没有特殊印记,倒是可以送当铺,少说能当三两贯钱,也好解你们家的燃眉之急。” 应小满转惊为喜。两贯钱也能吃许多天了! 她把象牙扇扔去一边,扯下白玉扇坠收好,起身送郎中出门。 阿织不知何时进的西屋,她回来时正趴在榻边,惊奇地喊,“阿姐,他醒了!眼睛开了。” 应小满坐在炕边,低头打量半日,纳闷问阿织,“他哪里醒了?” 阿织急得手脚比划,“我刚才摔一下,他就醒了。阿姐看,阿姐看!”为了证实她没撒谎,阿织的小身体往榻上一扑,原样又摔在榻上男人的胸口,硬生生压出一声闷哼。 应小满:“……” 应小满急忙把阿织抱去炕下,俯身凑近看去,昏睡多日的人终于缓缓睁开了眼。 果然是双眼皮。 一双天生眼尾微微上挑的漂亮桃花眼,两只眸子雾蒙蒙的,仿佛浸湿了京城三月的春雨雾气。 应小满抱着阿织坐在炕边,两人睁大四只乌溜溜的眼,屏息静气地等着。等了半晌,人却始终毫无动静,只有睁开的眼睛昭显人已清醒的事实,就这么定定地望着,也不知能不能看清眼前景象。 良久,应小满迟疑地左右挥挥手。“看得见么?” 男人终于眨了下眼。嘴唇开合几下,吐出的依旧是气声。 阿织小跑出屋,捧一盏温水回来。应小满把所有门窗都打开,让屋里更为亮堂,将瓷碗递过去小心喂几口水,男人剧烈地咳嗽起来。 第7节 这回终于能开口说话了。 说话时依旧是半醒未醒的迷茫神色,恍惚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女,开口也是极细微的沙哑嗓音,“皎……皎……珠……” 应小满:? 茫然和阿织对视一眼。 应小满:“交什么猪?” 手边的温水递过去唇边,连喂几口,炕上躺着的郎君迷茫半阖的眼睛闭上又睁开。 眼前的虚幻重影渐渐消失,阳光越过迷雾,映进现世的屋瓦窗桌。 这是一座结构粗陋的砖瓦房,看得出有年头了。剥落的墙漆被仔细修补过,遗留下深浅斑驳痕迹。 桌椅家具擦拭得干干净净,俱是多年旧物,短缺一截的桌腿用瓦片垫起,凑合着继续使用。 阳光从窗户映进来,映在炕边坐着的少女和幼童身上。暖色阳光从窗外映照在少女的素衣布裙上,鸦色发尾垂在肩头,明眸皓齿,朱唇渥丹,象牙色的肌肤仿佛在发光。 昏昧时惊鸿一瞥的残余印象,他落水之后误入瑶池仙境,绮年玉貌的仙子涉水而来,将他从水中托起,救下他的性命…… 幻觉?他不觉得是幻觉。 男人久久地凝视着眼前人,混乱地想,“昆仑山神女和仙童?不对,神女理应着仙衣……为何无人供奉神女七彩仙衣……” 应小满坐近几分,担忧地挥了挥手,“你还是看不见我?” 男人浑身一震。 映照在素色衣裳上的阳光,落在他重影的视野里,凭空添加七彩绚丽颜色。神女素衣沾染艳色,脚踩祥云翩然而来。 “皎珠……” 满室安静,半清醒半迷蒙的郎君恍惚地说:“皎珠浴光,绯衣染尘。若轻云之蔽月,又若流风之回雪……” 应小满的眼神里带出三分怀疑,七分警惕。 她抬手轻轻地往男人鼻下碰触一下,困惑地缩回手。 分明在喘气。是大活人,不是诈尸的水鬼。 大白天的说什么鬼话呢。 “听不懂,说人话。”应小满不客气地打断,舀起一勺温米粥,塞进刚苏醒的男人嘴里。 榻上郎君本能地闭嘴嚼了嚼。小米粥寡淡,加了点咸菜调味,滋味正好。这是百姓家常见的菜式。他外出办案时,偶尔也吃到几次类似的农家粥饭。 男人的眼神从迷茫渐渐恢复清醒。 神女斩钉截铁的六个字外加一口小米粥令他彻底清醒过来,混乱的理智从虚无缥缈的昆仑山外拉回清醒人世。 年轻郎君吃力地抬手。层层包裹纱布的手背往上,擦过应小满正握着瓷匙的手腕。 触手温热,脉搏鲜活跳动。 不是世外神女,是世间恩人。 应小满一怔,放下碗勺,“你干什么呢?”男人已经挪开手,规规矩矩地放去身边。 “对不住。”微微上挑的一双潋滟桃花眼闭了闭,再睁开时漾起了光。 他开口换个说辞,“多谢小娘子救命之恩。” 第7章 暖阳高照。 淅淅沥沥十来天的长命雨停下后,京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连续晴好天气。 铜锣巷里家家户户晒衣裳,晒被褥。小院里翻晒潮湿的干粮谷面。 “伢儿!”义母抱着被褥招呼屋瓦上坐着的少女,“你下来歇歇,换我上去!” 应小满摆摆手,“娘,你歇着。”回头冲西屋方向喊,“喂,出来帮个忙。” 西屋里的男人慢吞吞地下炕,挪步出来院子。 应家人口简单,彼此称呼得也简略。义母喊女儿“伢儿”,喊阿织“幺儿”,喊水里漂来的郎君“西屋的”。应小满对义母喊“娘”,对阿织喊“小幺”,对来历不明的郎君喊“喂”。 称呼简略的背后当然有原因。 随着病情好转,左手背的血窟窿也在结疤收口,“西屋的”胃口一天比一天恢复。灶台上两升给阿织准备的小米,倒有一升半喂了这位。义母咬牙又出去买了五升。 年轻力壮的男人,一张嘴吃穷家里。应小满越想越觉得李郎中劝得在理,等应家搬家那天,还是请这位走人罢。 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京城里不怀好意的人太多,连续经历了撺掇她卖身的牙婆和骗她进门做妾的雁二郎两桩意外之后,应小满的警惕心大大地增强了。 应小满连问都没问“西屋的”来历。 同样的,男人好声气地问她家里贵姓,何处籍贯,何时来的京城,她也不答。 应小满只当面提出一个要求。 他这些日子在家里养伤的吃喝花费、医药看诊不是笔小钱。尽快把这笔钱还清,两边萍水相逢的缘分一笔勾销,应家搬家那天,他走人。 那是个天气刚刚转好的傍晚,西屋里的郎君正坐着喝药。快要落山的金光映进屋里,炕头坐着的郎君放下药碗,点头应下。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的大恩情。区区钱财身外物怎够偿还的。小娘子的要求理所应当。” 他清醒后再说话时,声线和缓动听,语速不快,听起来总带些温柔意味。 说话间,他慢腾腾撑起身, “只可惜在下病了一场,至今行走吃力……” 应小满赶紧把他又压回去。 “歇着。谁让你现在带着病还债了?” 她回身从桌上取出一张包药的油纸,晃了晃。 “请郎中看诊的几次费用,内服外敷的药钱,米面衣裳的钱,都在这张纸上记着。你脚上这双鞋是阿娘熬了两个大夜做出来的,算你两百文,不亏你罢?” 西屋郎君当即狠狠称赞了一番义母的好针线,鞋底纳得厚实,穿来松软舒适,不该只算两百文,至少应该定价两贯。 应小满听得身心舒畅,姣美的眉眼彻底舒展开。 “算你有眼光,娘的针线在我们老家出名的好。我也觉得娘熬了两个晚上的针线值两贯钱,但当真跟你要这么多,娘肯定会骂我的。” 西屋郎君轻轻地笑了声,说,“应小娘子和令母都是实在人。” 应小满提笔在油纸上写下“布鞋一双价值两百文。”写到倒数第二个“百”字时,突然意识到不对,扭头吃惊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姓应?是不是你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哄幺儿说了?” 炕上坐着的郎君无辜地指了指自己耳朵。 “昨天杨家婶子过来串门,喊一嗓子‘应家嫂子’,叫我听见了。” 应小满:“……” 哑然片刻,转身坐回桌边,继续把最后一个“文”字补上。 铜锣巷里住下几个月,巷子里的十来户人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熟悉得很,昨天杨家婶子就是上门送份子礼来的。 应家收养了徐家孤女,乡邻们过意不去,每家每户凑点东西,你家两个鸡子,我家一块细布,总之凑齐整篮子的份子。趁着昨天徐家嫂子的头七,把份子礼送来应家。 昨天杨家婶子和义母在院门口说了半晌话,唏嘘不已,两个女人都掉了泪。应小满抱着阿织也红了眼眶。 ——谁知道西屋里还有人竖起耳朵听动静! 家里就这么点大地方,东头说话西头听得清清楚楚,乡邻们还隔三差五过来串个门。想要瞒住来历,好难…… 知道她家姓应也没什么。京城百万人口,姓应的又不止她们一家。 应小满心里嘀咕着,放下笔收拾油纸时,无意中一回头,又发现炕上的郎君撑起身坐近了些,正打量她的书写。 “看什么看。”她攥着纸笔起身走开两步,“没多算你的鞋钱。” 郎君好脾气地坐回去。“字写得横平竖直,应小娘子应该上过私塾?” 应小满哼了声,把折起压平的油纸收去柜里,“没上过。别瞎猜。” 等稍微能下地走路了,男人时不时地出来堂屋帮忙。 灶上水烧开,义母不在屋里,他帮忙从灶里抽出几根柴火。阿织撞翻了凳子,他听着声音出来把人扶起,凳子放好,好言好语抚慰住哭声。 如此三四天下来,义母也偶尔叫阿织端碗鸡子羹送去西屋,补补身子,去去病气。 “西屋的也不容易,”义母私下里对着应小满叹气,“水里捡来条性命,身上被水冲得连鞋袜都不剩。我怕坏了你名声,不许他出门,他偶尔来堂屋转一圈都避着人,倒像个小媳妇似的。最近天气好,让他出来院子晒晒太阳罢。病气总得见见光才能好。” 说的很有道理。 西屋的吃药休养将近十天,气色一天天地好转,左手背骇人的血窟窿逐渐收口结疤,应小满真心实意想让他快些好起来。 毕竟,灶台新买回来的五升小米,又吃个干干净净。阿娘估了估消耗分量,昨天咬着牙出门买回来十升。 还好手边有个白捡来的扇坠子。 她连跑十几家当铺,找到一家估价公允的,把白玉扇坠子换得两贯钱,放在檐下的吊篮里。每天进出屋门时抬头看一眼沉甸甸的吊篮,应家上下心里都安稳了。 今天趁着头顶暖阳高照,应小满让阿娘歇着,叫出西屋那位,一个坐在屋瓦上,一个站在屋檐下,两边搭手,把屋里返潮的衣裳被褥连同米面干粮都在大太阳下晒干爽,拾掇妥当时,日头已经快过午。 应小满踩着木梯下来。西屋郎君是个眼里能看到活计的人,无人喊他,他已经主动上去,稳稳地扶住梯身。 应小满心里很满意,抬起脸冲他笑了笑,“今天辛苦你了。” 西屋郎君把木梯收拢搁在墙边,转身递来一块布巾,“擦擦汗。京城春夏日头毒,你生得白,当心被晒伤。” 院子里有储水的小缸,应小满把布巾浸入凉水里,不甚在意地捂住微微发红的脸颊: “京城的日头哪有我们老家的日头毒。小时候夏天去河里游一圈回来,男娃女娃都晒得红彤彤、黑乎乎的。等过冬天就捂白了。” 西屋郎君注意听着。小小一方布巾只能捂住脸颊,露出晒得发红的白皙额头和一小截秀气鼻梁,他又取第二块布巾,这回浸过凉水才递过去。 “听起来,应小娘子的老家靠近河边?” “那是。极宽广一条大河。”应小满怀念地想起老家乡郡风貌,“比京城的汴河宽得多,水流也更急,大风天经常起白浪。” “汉水边上?” 应小满正想答“没错——”忽然惊觉,警惕地闭上了嘴,接过第二块布巾,覆在额头上。 这下整张脸都遮住,“没——没影的事。别瞎猜。” 西屋郎君又轻轻地笑了声,主动解释,“猜错了莫怪。我听夫人叫应小娘子‘伢儿’,像是荆州汉水一带的民间称呼。” 第8节 应小满的声音从布巾下面清脆地传出,“叫你别瞎猜了。” 再说下去老家来历都要漏了……她即刻把话题转去别处,开始每天两次的例行询问。 “今天好点没有?下地走路胸肺还闷疼么?再过几天我们就要搬家了,你如果不能走长路的话可麻烦的很。” 西屋郎君非常合作地回答,“好多了。感觉可以走长路。不知应小娘子打算再过几日搬家?最近花费的医药衣裳钱资,我想想办法筹措。只怕时日不够,来不及偿还。” 应小满掀开布巾,湿漉漉的眼睫毛眨了眨,一滴晶莹的水光顺着脸颊划落。 “这可不行。”她有点犯愁: “虽说你家人不在京城,我们救你一命,不能指望你家人从外地赶来,捧着重金酬谢把你领走……但你一个有手有脚二十来岁的郎君,总不能让我们救活你还得倒贴钱?我们家养着幺儿已经很吃力了。” 西屋郎君当即表示赞同,把湿漉漉的布巾拧干递给应小满擦脸。 “不错,撑立女户原本就不容易,应家有情有义,抱养了邻家孤女,总不能让应小娘子救下我的性命还往里倒贴钱。不过,谁说我家人不在京城了?” 他话说到一半时,应小满的漂亮乌眸已经瞪得滚圆,家里没有人告诉他阿织不是应家女儿,应家立的女户! 但还未来得及质问,西屋郎君的下半句已经传进耳朵,“家人在京城”这点更令人意外。应小满脱口而出: “——你有家人在京城?!那你消失不见许多天,为何竟然无人来寻你?” “家人俱在京城。”西屋郎君思忖片刻,如实答她,“但我这次失踪实属意外,他们或许寻人寻错了方向。京师地大,若受人刻意误导,查到其他方向去,没有及时来城南河岸附近找寻也不算出奇。” 应小满点点头,眉眼又放松地舒展开。她原以为西屋的是外地入京、被人谋财害命的商贾。 有家人在京城啊,那就好。 “你找家人来把你接走罢。对了,我家要搬的新屋子已经看定地方,屋子空着,两边正在谈价,这个月总能搬走。你知会家人那边,来接你当天,顺便把油纸上积累的欠账还清了。总计……” 她跑进西屋,翻出油纸细细算了半晌,从敞开的窗里探出脑袋,“总计三贯铜钱,另加两百六十文。我看你家境不差,五六天应该足够准备了罢?” 西屋郎君走近窗下,琢磨片刻,摇头。“不行。” 应小满:? 西屋郎君解开左手的包裹纱布,露出尚未愈合的伤口。原本一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贯穿手背,经过早晚敷药、休养十天后,眼下看着没那么狰狞,伤口边缘部位开始生出粉色的新肉。 “应小娘子可知我手背的伤势是如何来的?” “瞧着像被利器扎的。”应小满打量着,“但又不是特别锋利,所以伤口皮肤撕裂了一大块。” “不错。应小娘子眼光敏锐。”西屋郎君把伤口又缓缓包扎回去。 “这处伤口是以发簪尖部扎进手背,但那支簪子并不是特别尖锐,扎进手背很吃力——我自己扎的。” 应小满大吃一惊,瞬间抬头,隔窗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 西屋郎君笑出了声,“别误会。不是我脑子发病。应小娘子把油纸收好,来门边坐,我和你慢慢说。” 第8章 门下搬来两个小杌子。应小满坐左边,西屋郎君坐右边。 刚才屋顶上摊开晒干的谷子堆在面前,两人手里拿细竹筛子,把砂石颗粒细细地筛出去。西屋郎君慢悠悠地开始说事。 出事当夜,正逢好友前来探望,两人相邀吃席。 他领几名家仆赴宴。宴席中推杯换盏,那晚的酒格外地烈,喝到中途他便感觉不对,借着酒意起身告辞。 赴宴时骑马,回程半途渐渐坐不住马鞍,家仆们商议着回家赶车来接,于是走了几个。马儿原本乖顺拴在路边,突然不知为何发狂挣脱缰绳奔走,几名家仆急追过去。剩下的提议去附近店家买醒酒汤,又走了两个。最后只剩两人跟随左右。 那时他已经醉得分不清南北,只记得依稀是个漆黑深巷,两名家仆扶他醒酒,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巷子前方走,走出巷口尽头,前方居然是波光粼粼的河道。 “那夜星光闪烁,我所在的巷口又黑,星光倒映进河水里,我记得清楚……家仆在身侧起了争执。” 一名家仆抱怨为何把主人扶来如此偏远的河边。等下马车回返寻不到人,如何是好。 另一名家仆笑说,“你再不必担忧了。” 说话的腔调很奇怪,他醉酒中听得也觉得不对,眼前却模糊看不分明。几个黑影不知从何处窜出,三两下便把抱怨路远的家仆按倒塞嘴,头按入河中。河里停着一艘船,溺死忠仆尸身被送去船上。 他眼睁睁瞧着,因为他随后也被按倒。蒙眼捂嘴,却没有被即刻扔进河道。巷子里行出一辆马车,把他接去不知名处。 耳边时而水声,时而车马滚动声响,蒙着黑布也感觉到天光渐亮。突然水声大盛,两人把他抬出马车,在清晨小雨中换船。 船在水上又行了不知几个时辰。春雨连绵不绝。当平稳行驶的船突然在水中央停下时,他心里一紧,知道绑他的人准备下手了。 “然后我便晕乎乎不辨东西,飘荡荡不知南北,被人解开绑缚,身上穿戴起一件格外厚实沉重的氅衣,绳结扎死,佯装醉酒失足,推入河中央。” 西屋郎君笑说一句,手腕捧着竹筛子抖动几下,细沙簌簌地从筛子眼里漏下去。 应小满早就听得忘了手里的活计。 “这样你也能活,真是命大。”她盯着西屋郎君纱布包裹的左手。想起几乎贯穿的血窟窿,不知当时他如何下狠劲,几乎扎穿手背。 “你感觉不对,提前把发簪子拔下藏在手里,所以后来在水里才能挣开活命的?” “装醉不醒的人,哪能提前拔下发簪,让人瞧见这么大个破绽。” 西屋郎君笑叹,“还好我略识水性,不至于下水便呛死。下手之人见我入水便沉底,丝毫未有挣扎,以为我醉得不省人事,船在原处没停多久便走了。我沉下水底,忍耐多时,那时已快到极限……挣扎中拔下发簪扎向手背,借着疼痛勉强清醒过来,浮上水面,捡回条性命。” “真不容易。” 现今说来轻描淡写,不知当时如何地惊心动魄。 应小满看向对面的目光不由地柔和三分,带出些许同情。 “艰难活下来,又碰着河水倒灌,冲到我家门口,真是难得的缘分。你不想家人担心,想把伤养好再回家?让你多住几天也不是不可以。” 西屋郎君莞尔。 望向她的目光里带出几分温柔意味。 “确实不想提早归家。但原因么……那日邀我赴宴的是我生平挚友。对我下手应不是他。我怀疑幕后筹划之主谋中,有我自家族人。” 应小满:“……” 应小满惊愕地半晌说不出话,默默地又取过谷子,低头猛筛起来。 两边默不作声地筛完谷粒,连最细的沙砾都筛了个干净,应小满缓过一口气,这才开始问,“你怀疑自家的人要害你,那你打算怎么办。万一猜对了,回家让恶人再害一次;万一猜错了,又平白冤枉了家里亲近的人。” “说得很对。直接回家,麻烦众多;倒不如人在暗处,等查出幕后的主使再做打算,所以我原本想再留些时日。” 说到此处,西屋郎君顿了顿,显出几分为难神色,“没想到你们打算搬家。短短五六日功夫,筹措钱财倒是没问题,但想查出真凶,实在是有点……” 应小满把筛子往地上一放,打定主意。 “我得空跟我娘说说。你放心,等搬家之后,你跟我们去新家住段时日,把害你的人查清楚了再走。” 西屋郎君愉悦弯起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并未推辞,直接道谢。 “大恩不言谢,无以为报。我在京城多年,各处都认识些人脉。应小娘子初入京城不久,家里如果缺什么,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只需和我说一声,我尽力帮忙办下。” 应小满心里嘀咕,家里最缺的当然是人手。 晏家深宅大院,宅子上百间,仆婢几百人。她摸进晏家报仇,门外缺个望风的…… 但她自己也知道,报仇有风险,杀人需偿命。这位想要报答她,心肠是好的,但会不会愿意帮她杀仇家,那可说不准。 应小满谨慎地没提这桩事,改提起家里第二缺的物件: “我家缺钱。你每天的饭食药汤和衣裳鞋袜,我要一笔笔记账的。等搬走时,你可不许欠账,一笔笔都得还回来。” 西屋郎君毫无迟疑,当即赞同,“还有新屋的租赁费用,也可以一并折合算上。京城屋贵,哪有免费占着屋子常住的道理。” 应小满惊奇之余,对眼前这位极度自觉的郎君升起几分好感: “没错,我们搬的新屋在城北,赁屋月钱很贵的。你打算付一部分最好。” 她起身去灶上寻些小食,看看日头还早,“娘,我出去看新屋了。看好的话,今天就当场定下。” 义母在屋里回道,“好生看契书,莫被坏人骗了!再看看周边靠不靠河,当心下雨又淹水!” “早看过了。城北那边的好宅子都不淹水。” 应小满拉下吊篮,取出里头几张纸交子,义母果然不放心,追出来喊,“交子在身上收好了!” 应小满冲后头挥了挥手,轻快地出去。 京城的小买卖用铜板,大买卖用交子。那天玉坠子送进当铺,换来面额一贯钱整的薄薄两张交子,在乡下住了几十年的义母眼里,算是极大的一笔钱了。 但应小满前阵子在城北走街串巷,见识过京城大酒楼盛酒菜居然用全套银器,满满当当的一桌光亮耀眼。听人说京城最好酒楼里一桌上等酒席,叫价上百两银。 街边普通的小茶肆,坐下点一壶茶,几个小食,听段说书,也得花掉几百个大钱。 她看中的小宅子,在城北好地段算是要价便宜的,但几贯钱绝对不够。 她今天出门时,怀里揣着义父给的五十两银。 约好牙人,午后又看了一遍宅子。 她看中的那处城北小宅院,进门一个四方院落,坐北朝南齐整三间瓦房,院子里一棵上年头的桂花树。西边厨房新砌的干干净净灶台。 义母爱干净。搬过来新屋后,再不用踩着满地泥泞进出门户,再不用担忧雨后返潮的地面,不知何时倒灌进巷子的河水。 最关键的是,她看中的这处小宅子地段绝佳,就在长乐街的斜对面,七举人巷。 长乐巷里住着义父的仇家,晏家。 晏家长居京城,世代做官,祖上出过两任宰相。义父说和他结仇的,就是上一任的晏相,那是个狗官! 两边结的世仇,老子不在了,儿子抵上。儿子不管事,孙子抵上。这一代晏家的当家人:晏容时,就是上一任晏相的嫡孙。做的大理寺少卿,名声打听不出好不好,总归听起来又是个狗官。 等应家搬进七举人巷的新屋宅,以后早晚都能远远望见仇家出入动向。义父给的五十两银,怎么不算用在关键时刻? 总之应小满非常满意,当场和牙人商量签下赁屋的契约。 从午后商量到太阳落西……终于敲定细节,约好日子,由义母出面立契。 应小满有点高兴,又有点失落。 手里空空,肚皮空空,失魂落魄地走出城北小宅院。 牙人的一番话仿佛钟鸣,嗡嗡地在耳边回荡。 “小娘子再算算?今日给付的五十两银正好抵得租赁金,没得找钱啊。” “不可能!不是说每月赁金两贯钱?一年二十四贯,如何没得找?” “小娘子不知,这间宅子赁期两年,外加押金一个月。两年到期后押金原数退回。小娘子仔细算算,二十五个月,折合五十贯,市价折银五十两整。” 第9节 应小满震惊地攥紧沉甸甸的银锭。这五十两银承载了她许多期望。 她打算先赁好屋宅,给义母和阿织添置一身绸缎衣裳,添置些家具,再买几件趁手的的踩点作案工具,夜行衣裳……原本都打算从五十两银里出。 她站在小院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下发怔,“城南铜锣巷那边赁屋,都是按月给钱。为什么城北七举人巷的屋子一次要给足两年的钱?” 牙人视线刀子般地扫过应小满身上的素衣布鞋。生得如此标志的小娘子……牙人把难听的话硬生生吞回去了。 “偌大个京城,富贵贫贱各有不同,不同地段的规矩怎可能一样。这处七举人巷,原本就是六品京官才住得的好地段啊。左右皆是体面人家,巷子出去斜对面,喏,那便是曾出过两任宰相的晏家高门,当今大理寺晏少卿的住所。小娘子手头紧张的话,往南边和西边找找房子?何必非要往七举人巷里搬。” 应小满抿了下嘴唇。天生爱笑的弧度绷成一条直线。 “就是要七举人巷里的屋子。没有更便宜的了?” “这处就是最便宜的了。” 应小满把手里攥得发热的五十两银放在桌案上。“就定这处。明日我娘来签契。” 两手空空,失魂落魄地走出七举人巷,一路回家,整个晚上都很沉默。 义母灶上煮饭的功夫拿眼风瞄她十多次。等全家吃饱喝足,把阿织抱回炕上睡下后,母女两人在屋里压低嗓音说话。 “新宅子没谈成?” “谈成了。极干净的清净小院,院子里一棵繁茂桂花树。约好明天签契。……城北的屋子太贵了。” “这么好的屋子,贵有贵的道理。赁金多少钱?” “……两贯。” “两贯钱!一个月!”问清楚数目,义母气都喘不顺了,“租一年得二十四贯钱!你爹给你留的钱还能剩多少!” 应小满不敢说话。 义母又喃喃道,“铜锣巷这处虽然地势不大好,但也不是年年都淹水。要不然,再住一年?” “……住这里报不了仇。” 母女俩相对沉默了。 整个晚上应家都很安静。应小满被义母督促着吃完一碗水蛋羹,又捧起第二碗蛋羹送进西屋,取出油纸坐下记录今天的新账目时,人还是恹恹的,不怎么想言语。 桌边帮忙举油灯的郎君看在眼里,主动问起,“刚才听应夫人在屋里高声说‘两贯钱一个月’。莫非是新住处一个月的赁金?” “太贵了。”应小满吸了吸鼻子,“城北的屋子怎么这么贵。他们是不是坑人呐。” “两贯一个月的赁金还算公允。有些靠近皇城的好地段,赁金都是十贯往上。” 郎君打量她恹恹的神色,想了想说,“我会随你们搬进新宅子住。两贯的赁金,我支付半数便是。” 按理来说是好消息,听来该高兴的,应小满也果然笑了笑。但那点笑意却又很快散去了。 西屋郎君察觉几分不对。 “怎么了?” “今天给出去的五十两银锭,是我爹给我的。” 有些话不能和阿娘说,倒可以和外人说两句。应小满在油灯下边写边说:“ 拿出去就知道会花用,但总以为会剩点下来。没想到那么大一锭,半点没剩下,毕竟是我爹过世前留给我的……” “念想?” 西屋郎君接了两个字。 应小满写字的动作一顿,啪嗒,一滴水珠滴落油纸上。她抬手迅速抹了下眼角。 暗藏的情绪一旦说出于口,便失去了原本翻江倒海的威力。她很快从短暂低落中恢复,渐渐平静下来。 记录好当天账目,西屋郎君新添三十文欠债,应小满把油纸收好,瓷碗往对面推了推,“吃罢。娘说这碗水蛋羹不算你钱。” “多谢应夫人体谅。多谢应小娘子送羹。”西屋郎君坐在对面,边吃边问,“你家寻的是城北哪处?” 应小满:“七举人巷。” 西屋郎君才吃进一口,动作便顿了下。 “原来在七举人巷。”他手里的瓷匙搅了搅蛋羹,瓷匙碰着汤碗,叮叮当当一阵轻响。 “倒是离我家不远。” 第9章 应小满今日去城北走了条新路。 专程绕过西门内大街路段,大理寺地界。 清晨斜风细雨,她戴起遮雨斗笠,站在形制高大威严的衙门外驻足凝视,心里默默地想,“爹的仇家就在这里做事。” 两道黑漆铁门敞开,不断有官员书吏冒雨进出。为了安全起见,她并不靠近,混在人群里慢慢走出西门内大街,时不时地望一眼大理寺官衙。 新屋赁约已经签立妥当,这两天忙着添置物件,准备搬迁事宜。 阿织年纪小,搬新住处怕不习惯,她今天打算把阿织用的物件先添置齐全了。 行走在狭长安静的七举人巷中,还没进门,远远地突然传出一阵动静。 斜对面的长乐巷口,十几名长随前后簇拥一骑高头大马从巷子里出行。马上贵人身穿紫袍,披一身遮雨氅衣,前呼后拥,官威不小,街上百姓纷纷闪避。 应小满藏身在巷口的围墙阴影里。 无声无息,贴着青石围墙站着,仿佛细雨中一株安静的爬墙藤蔓,只有眼睛闪亮惊人。 从长乐巷骑马冒雨出行的官员,年纪瞧着约莫二十五六岁,狭长鹰眼,小麦肤色,剑眉浓黑,相貌堂堂,眼神阴沉,穿一身煊赫的紫袍玉带官服。视线直勾勾盯着路边,不知在想什么事。 应小满的目光紧随不舍,确定自己没看错后,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她曾经在大理寺官船上遥遥瞥过此人一面。 那是个天光尚好的清晨,牙婆把她拉扯去河边,让船上贵人挑拣鲜鱼似地挑拣她。 当日此人在船上未穿官袍,但相貌她记得清楚,如今又出现在晏家的长乐巷口。 ——就是他! ——任职大理寺少卿的晏家狗官,她仇人,晏容时! 马上的紫袍身影沿着大街笔直往西,很快消失在淅淅沥沥的小雨街头。 斜对面幽静的七举人巷口,悄无声息走出一个素衣布裙的苗条身影,头戴遮雨斗笠,尾随而去。 街上人多,马速不快,前呼后拥的一行人转入西门内大街,直奔大理寺衙门。门口迎出两个低品阶的青袍文官,上来恭谨行礼,将紫袍狗官迎了进去。 应小满混在人群中远远瞧着,心砰砰地跳。三分激动,七分兴奋。 近水楼台先得月,还没正式搬家,她已经摸清仇家的日常行动路线。狗官早上辰时去大理寺上值。 赁屋的五十两银,花得值当! 再回到七举人巷时,庄宅牙人已经在门口枯等半日。 牙人今天除了把一式三份的赁契书送来新宅之外,还要代为收取官府印税。 “提前跟小娘子说好,这半贯钱的赁屋税,是官府的例行征缴,赁屋契书送进顺天府用一次印,收一次钱。可不是落在小人手里。” 应小满把契书末尾的朱红方印打量几遍,默默掏出怀里揣得温热的半贯钱,递给牙人。 扇坠子换来的两贯钱,已经花费得不剩多少。 她摸了把袖中冰凉的象牙扇。 当日听得郎中警告,她不敢把象牙扇送去当铺。当铺需要立契,须得写名字按手印,她怕被人顺藤摸瓜,被不怀好意赠扇的雁二郎报官抓了她。 但京城那么大,家里急需钱。除了送当铺,说不定还有其他去路。 她开口跟牙人打听。 “如果有一件值钱的物件,不想送当铺。京城有没有其他地方可以交易的?” 牙人果然见多识广,嘿嘿一笑。“小娘子没听过鬼市?” 京城西南边,靠近瓦子门城墙下,有一处市集,叫做“鬼市”。 “天明之前,黄昏之后,普通集市收摊,轮到瓦子门的鬼市出摊。那边的买卖三不管,一不管东西来历,二不管买卖双方身份,三不管真货赝品。捡到漏是你运气好,被人骗了是你没眼光。“ 应小满震惊了,“三不管?万一我把好东西卖出去,买家不肯给我钱呢!” 牙人也震惊了,“鬼市那种地方,小娘子竟想自己去卖东西?万万去不得!鬼市不讲规矩,你这般模样的小娘子去了肯定出事。就当我没说过。” 再问他鬼市如何地不讲规矩,会出什么事,牙人露出后悔神色,支支吾吾再不肯说。 牙人不肯说,自有别的地方打探。 应小满从七举人巷出来,直奔城东茶铺子。 这些天城南城北地走,去时路线不固定,回时都是顺着贯穿京城的汴河河道往南,一路过任店街,洞明桥,安定坊。安定坊附近因为有太学院的缘故,极为繁华热闹,茶肆酒楼沿街林立。 她去熟的一间茶肆,就在洞明桥下去的一间临街茶肆铺子。 当然,洞明桥这一带的茶肆贵价得很。她所谓“去熟了”,也就是前阵子春雨绵绵时节,时常站在棚子下躲雨,和这间茶博士聊熟了。 “鬼市?瓦子门外那处,京城本地人都知道。” 今日又是个绵绵阴雨天,茶肆里生意不咋地,唯一的一桌两位客人在低声争执,吵得脸红脖子粗。 没人上赶着凑霉头,茶博士空得很,看到应小满过来很是惊喜,送来一碟炒南瓜子,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 “小娘子要卖货?千万别自己去,请几个拳头大的闲汉替你去!鬼市不讲规矩,但拳头管用。对了,官府隔三差五地会清扫鬼市,看到巡捕官差别慌,记得捂着脸跑哇!” 应小满听得嘴角直抽。这是什么邪地方? 雨声淅淅沥沥,她戴起斗笠正打算冒雨归家,邻桌两个客人低声争执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 其中一个怒喝,“雁家当街强抢民女!身为言官,闻风奏事,上书弹劾雁家有什么不妥当!” 对面客人摆出稍安勿躁的手势,“说雁家强抢民女,被抢的人呢?被抢之人既然手持门栓打出门去,人已逃脱,则强抢之事不成。” 应小满:“……”晏家?燕家?雁家? 强抢民女,手持门栓,打出门去,听得好生耳熟。说得该不会是自己上回路边遇上雁二郎的破事…… 茶博士悄悄努嘴,“最近京城热闹的很。城东兴宁侯府家的嫡出郎君,雁二郎,那可是将来要承爵的郎君!据说文武双全,生得一表人才,却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疯,把个路过的美貌小娘子当街强抢进府,闹成大事。” 应小满:“……” “嘿,听说那小娘子是个厉害的。被抢进雁家后,竟被她挥舞门栓,硬生生杀出重围打出门去,从此消失了踪迹。雁二郎气得够呛,散出家中护院四处缉拿,口口声声‘追捕逃婢’,消息这才传了出来。” 应小满听到“逃婢”两字,登时懵了, “他胡说。” 第10节 “事还没下定论。按雁家的说法,那美貌小娘子是自愿入府,后来看了契书,嫌弃钱少临时反悔,这才翻脸打出门去。” “呸!”应小满怒火升腾,“胡说八道,雁二郎不是个好东西。” 茶博士急忙道:“嘘!毕竟是个小侯爷。”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茶博士压低嗓音:“我看小娘子也生得美貌。你时常过来洞明桥这处,家可是在城东附近?雁家就在城东莫干巷。最近无事莫靠近雁家,你这三月花枝儿一般俏的小娘子,若是被抢进府去,可没法打出来喽……” —— 天边的晚霞渐渐散了。 城南铜锣巷里,义母哄睡了阿织,第三回 推门出去张望。夜色下现出几点星子,铜锣巷口黑黢黢的。 “这丫头怎么还没回来。”义母喃喃自语。 她提起油灯想去巷口等,又顾虑屋里睡下的阿织,正踌躇间,西屋的木窗从里打开。 “我去巷口等小满娘子?”西屋郎君站在窗边。 “别去。”义母赶忙阻止,“叫邻居看见,坏了小满的名声。” 她踌躇片刻,“倒不必站巷口。每次小满晚回来,我都提灯在家门口等。巷子里黑,路坑坑洼洼的,怕她摔了,给她照个亮好回家。但现今阿织在屋里睡,我不陪着,怕小娃儿突然醒了害怕……灯搁门外头,没人看着,又怕路过的浪荡儿顺手给提走了……” 西屋郎君穿过堂屋走去院子,“夫人进屋看顾阿织罢。油灯搁门外头,我在门里盯着光亮。如果灯被人提走,即刻便能察觉。” “那好。”义母松口气,果然把油灯搁在门外的地上,虚掩了窄门。 油灯昏黄的光线从缝隙映进小院。 “家里多个阿织,小满又忙着挣钱又忙着搬家,亏得你在家里时不时帮把手。”义母舒展眉头,“多谢你啊。” 郎君说,“小事。”果然站去院门边盯着油灯。 如今两边混个脸熟,“西屋的”敷衍称呼再叫不出口了。义母当面有点发窘: “这么久了,还不知郎君姓什么叫什么。小满那丫头在京城碰着不少坏人,防备心重,拦着我不让多问,从前在我们老家乡下,哪有一起住了十多天还不通名姓的道理。” 西屋郎君把院门拉开三分,隔着缝隙往外看树影憧憧的小巷。 “京城人多,恶人确实也多。小满娘子韶华芳龄,多些防备心是好事。说实话,令爱这样如珠如玉的小娘子,天黑了还不归家,仿佛奇珍异宝行走街头,引人觊觎。夫人竟不担心么?” 义母听出话语里的担忧,当即笑开了。 “换做别家闺女,确实要提心吊胆。但我家小满呐,她可是八岁就随她爹上山打猎的好手,对上一头黑熊都能把它撂翻了。” 西屋郎君大为意外,“……撂翻黑熊?” “可不是。小满没了的爹从前是猎户,乱七八糟地教她。有年秋天从山里拖出来一头黑熊,她爹说小满自个儿下陷坑打的。对了,等小满回来,当面别喊她名字,也别喊幺儿‘阿织’。” 义母边进屋边道,“你知道她名字这事,叫她听说了,定要抱怨我。” 西屋郎君沉浸在“小满娘子撂翻黑熊”的惊人想象场面里,良久才回过神。 “即便小满娘子身手不同凡响,但京城恶人多,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还是轻易不要叫她一个小娘子孤身夜行奔走的好。” 他打量自己层层包裹的左手,斟酌着道:“在下身上伤病已无大碍。不瞒应夫人,我是京城本地人氏,各处衙门都略识得几个人,说得上几句话。如果家里有难处的话,不妨和我直说,我可以帮衬一二——” 义母原本在屋里笑听着,听到后半截时不知想到什么,人突然警惕起来: “你是京城本地人?你还认识许多衙门的官人?你、你家里不是做官的罢?” 说到最后竟带出了颤音。 西屋郎君:“唔……” 他抬了抬受伤未愈的手,“应夫人觉得呢。” 义母看到他重伤未痊愈的手,便想起这郎君几乎丢在水里的性命,绷紧的神色登时一松。 “是了,你自己也是被坏人害了的,怎可能是官家的人。好了,我家无需你帮衬什么,千万别去寻衙门的人。京城狗官多,牵扯越少越好。把小满记在油纸上的欠账还清就好。” 西屋郎君眼神微动,思忖着应母古怪的反应。 不动声色出言安抚,“行事谨慎是好习惯。夫人还是照常以‘西屋的’称呼罢。等小满娘子愿意打听的时候,在下再当面通报名姓来历。” 门外油灯亮出幽幽的光芒。 西屋郎君取出一张包药的油纸,取来应小满放置在西屋的笔墨,借着昏黄油灯,思索着落笔。 他这次宴席酒后遇袭,暗害之人筹划得精妙,处处都往“意外”两个字上引。 宴席是临时起意。宴席上的酒当然是从附近酒楼现买的。 酒有问题。 随他赴宴的长随和马都有问题。 跟随他赴宴的长随都是多年家仆。回程路上的惊马意外,有人提议买醒酒汤,最后两人扶着大醉的他去河边吹风散酒,暗巷停靠等候多时的马车。环环相扣,每一环的布置精准,背后隐藏着极度的熟悉和了解。 家族里没有人参与这场谋划,他是不信的。 里应外合。 究竟是哪些人想要他的命? 夜风吹过手中的油纸,哗啦啦轻响。 门外橙黄色的灯光跟着晃了晃。似乎有微风闪过,又似乎被人影覆盖。 西屋郎君从沉思里惊醒,眸中冰冷锐意也随之收敛,抬头注视门外晃动的灯影,视线柔和下去。 应家母女初来京城,兴许日子过得艰难,对京城本地人氏,尤其是京城的官员有不小偏见。小满时不时会嘀咕两句“京城坏人多”,“深宅大院的贵人一个比一个坏”;应夫人脱口而出一句“京城狗官”…… 晏家连续五代出仕为官,他自己身为晏家的长房嫡子,在京城土生土长,十八岁便入朝做事,处处都犯了应家的忌讳。 倒不如再隐瞒姓名相处些时日,暗自帮衬,把不利印象徐徐扭转。毕竟,日久见人心。 西屋郎君边想边写,打定主意,油纸上的手书正好简略写完,于末尾处画了个花押,行云流水签上自己的署名: ——容时。 第10章 远处巷口响起轻盈的脚步声,脚步声由远而近,准确地避开所有坑洞水洼,停在应家门外。 柔韧纤细的腰肢弯下,熟练捞起地上的油灯,灯环勾在手中。光影不停晃动,从门外映进门里,映出小院里深夜等门的身影。 应小满弯着眼冲院门里喊,“娘,我回来了!” 院门从里面拉开,迎出来的却不是义母,而是个子高挑的郎君。 眼尾微微上挑的一双清润眸子映出油灯的暖光,西屋郎君站在门边,笑应道,“回来了。” 应小满一怔,“怎么是你?” “夫人在屋里看着幺儿,不放心你走夜路,叮嘱我看住门口的油灯。” “哦,好。” 夜里守门照亮的换了个人,西屋郎君站在院门边,那是义母夜里每次等门站的同样位置,但郎君个头高,略微低头才不会撞着门框,接过她手里的油灯,又接过斗笠和防水油衣。 他每接过一样物件,应小满便悄悄瞄一眼,忍着心里异样的嘀咕。 如同义母平日里做的那般,西屋郎君照常把斗笠和油衣和挂去院墙边。应小满不自觉停了步子,等他挂好。 两人一起往堂屋方向走。 西屋郎君看她犯心事的模样,“今天去新宅那处不顺利?” “新宅那边倒好,只要肯交钱就顺利。”想起官府征收去的半贯钱,应小满心肝儿都疼。 回来路上原本还没有想好。但两人闲说着并肩走进堂屋时,她觉得可以提一提。 “京城有个地方叫做鬼市,你听过没有?” 身边的郎君神色一动,“听过。不是个安稳地界,买卖纠纷颇多。官府时常过去巡查清理。” “我倒不怕纠纷。但听牙人说,几乎没有小娘子去鬼市,我独自去谈买卖太显眼,怕被人追踪来家里。多带几个人手才好。” 应小满说着,从屋里取出记账油纸,当面就要勾欠账。 “你陪我去一趟鬼市,最近三天吃喝都不算你的钱。怎么样?” 西屋郎君的桃花眼微眯起,抬手拦住。“早和应小娘子说过,救命之恩,涌泉相报。欠账留着不要动,我陪你去鬼市便是。” 应小满惊讶之中带着一丝感动,收起油纸,赞叹说:“你这人还是蛮不错的。” * 瓦子门外的鬼市,开市讲究时间。清晨之前,黄昏之后,总之专挑看不清买卖双方脸孔的时段开市。 四更天,应小满踩着布鞋面沾湿露水,走到了瓦子门城墙下。 她不舍得出钱雇驴车,三更就起身,从铜锣巷一路硬生生步行过来。还好西屋郎君认路,熟门熟路地指给她方向,沿途没有走岔,一个时辰堪堪走到。 随意寻三尺平坦地面铺开黑布,冷玉色的精巧象牙扇往黑布上一搁,应小满回头问,“东西显眼不?” 岂止显眼。 自从应小满走进鬼市地界,周围买家卖家的几十道目光,简直都齐刷刷盯在她身上打转。 这地界三不管,买卖双方约定即成,不通过官府,不立契。通常是卖货,但过不了明处的人口拉来鬼市买卖的事也不算罕有。 竟有十来岁的小娘子敢来这处,不怕被人当货扛走? 西屋郎君把她轻轻一拉,示意她换个地方,去紧挨着瓦子门城墙的那片地界。 “那边靠近城门。官府巡查的队伍例行从城墙弯转过来,那处闹事的人最少。” 应小满张望几眼,城墙边上的人确实不多,零零星星几家。 “那边闹事的人少,买卖的人也少啊。” “今天摆摊的几十家只你一个小娘子,任谁路过都会好奇多看两眼。” 说的很有道理。应小满当即换个地方摆摊。 白色的象牙扇搁在黑布上,在夜色里莹莹发光。很快便有买家过来打量雕工成色。 四更天逛鬼市的买家都不露面目,有的拿斗篷裹住头脸,有的带一顶斗笠。 “这扇子倒是不错。”戴一顶风帽挡住大半张脸的男子停在摊边。 来人从声音听来年轻得很,穿了身质地上好的团花纹捻金袍,玉钩腰带,脚蹬乌皮靴,不知哪家的公子哥儿,熟练地开合几下象牙扇,笑问,“小娘子开价几何?” 第11节 应小满斗笠严严实实挡着脸,蹲地上不起身:“一口价,十贯钱。” “十贯倒是顶便宜的价。在别处再拿不下这么好的扇子。” 风帽的公子哥儿调笑道,“只可惜,越便宜越可疑。这把雕工精绝的象牙扇——只怕来路不正罢?” 话音还未落地,应小满唰一下站起身,从公子哥儿手里抢过象牙扇,搁回黑布上。 “不买就走。少啰啰嗦嗦的。” “哟!”那公子哥儿懵了一瞬,忽地又笑。 “你这小娘子好大的脾气,我又没说不买。怎么,被我说中,恼羞成怒了?让我瞧瞧这位声音清脆如珠玉、脾气却坏的小娘子,到底是颜如玉,还是母夜叉?”说着竟伸手要揭斗笠。 应小满蹲着一偏头,避开伸来的手,犀利地盯一眼公子哥儿,伸手把随身带出来的沉甸甸的布包袱拎来面前,开始解布包袱的死结。 西屋郎君已经走上前来,把人往身后挡,抬手拦住轻佻动作。 “兄台自重。” 那公子哥儿还在笑,“把年轻小娘子带来鬼市,敢问这位兄台,你来卖扇子的还是卖人的?亦或扇子和人一起卖?扇子的成色大家都见到了,这小娘子的相貌么,还没见着——” “小娘子是卖家。按鬼市规矩,你在这处揭她斗笠,坏了鬼市的规矩。” 西屋郎君慢悠悠道,“兵部莫侍郎家的三公子,莫赫言,莫三郎,头一趟来鬼市?” 莫三郎当场被人叫破身份,骤然吃了一惊,连退两步,本能地抬手去捂风帽。“你是何人!” 耳边砰一声闷响。 应小满终于解开死结,把沉甸甸的包袱打开,取出里面的物件,扔在摊子上。 月光下闪烁起冰冷的光。 赫然是一支五爪张开、搭配皮套的精铁爪! 在周围众人震惊的眼神里,应小满把铁爪套在右手上,试验松紧,比划了两下。确认系好之后,一铁爪挥出去。 黑暗夜色里仿佛闪过一道白电光。迅疾不及闪躲。 莫三郎遮挡头脸的风帽碎成几片破布,随风飘落地上。意图捂风帽的手还抬在半空里,夜色里露出一张震惊发白的脸。 呆滞半晌,他僵硬地抬手去摸自己的脸。还好,完好无损。 “长得人模狗样的,开口不说人话。”应小满低声咕哝一句,抬高嗓音道,“扇子买不买?不买就走。再敢揭我斗笠,一爪子招呼你脸上。” 莫三郎神色惊得空白,半晌才记得发狠话,“你等着!”掉头就走。 “他走了。”西屋郎君目送人影疾步走远,回身打量,“好铁爪。你爹爹留下来的遗物?” 应小满费劲地拆开皮绳,把铁爪收回包袱里:“是啊。我爹进山打猎,每次都带这对铁爪,好用的很……”说着说着,她忽然感觉不对劲。 “我从没跟你说过,你怎么猜到是我爹爹留下的?我娘给你说的?” 西屋郎君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把话题岔开,轻声感慨一句,“你母亲以你们父女为荣。你爹爹带你进山打猎的故事,时常挂在嘴上提起,句句都是夸赞,字字都是怀念。” 应小满心里一酸,顿时红了眼眶,“娘当着我的面从不说。” 西屋郎君体贴地递过布巾,应小满接过擦去泪花,耳边听他说,“今日这对铁爪立了威,下次再来鬼市,定不敢有人当你的面闹事。扇子收起来罢,我们该走了。” 应小满诧异地抬头看头顶。 四更初时分,夜空漆黑无月,零零落落几点星子,正是月黑风高摆摊时。 但周围确实不少摊位开始收摊,沿着城墙聚集的买家们陆陆续续散开。 “为什么这么早便走了?”她纳闷地说,“我们刚来不久,听说鬼市开到五更天亮前才收摊的。” “通常开到五更天不错。但今天例外。”西屋郎君往莫三郎离去的方向一指。 “莫三郎怀恨而去,直奔瓦子城门——十有八九搬官兵去了。我们再不走,等官兵来清缴鬼市么?” 应小满吃了一惊,把象牙扇收进包袱,又开始收摆摊的黑布。 “莫三郎怀恨什么?是他先用手揭我的斗笠,我才用铁爪抓破了他的风帽。这点事也叫他怀恨?” 黑布沾了不少泥,两人蹲在摊子边,掀起边角用力抖落泥土。 西屋郎君边抖边说,“你高看了京城衙内的气度。莫三郎被叫破身份在先,又被当众下了面子。于他来说,便是颜面无存,奇耻大辱。” 原本零星四散的鬼市买家和卖家们忽然齐刷刷加快脚步,几个声音喊道,“不好,”“来了。”“快走!” 瓦子门城墙南边传来一阵跑动的脚步声。地面微微震动,来得恐怕有上百人。 应小满还在手忙脚乱地把黑布往包袱里塞,西屋郎君把包袱抱起,拉起她便走,“等下再系包袱,先走脱。” 应小满在黑黢黢的夜色里四下乱撞:“往那边走?” “远离城墙,往北!” 两人在星辰黯淡的夜色里抱着包袱狂奔。 应小满喘着气说,“官兵、官兵来得好快!” 西屋郎君并不怎么惊讶,“瓦子门进城三百步就有一处望火楼,附近聚集了马、步军司巡捕上百人。每次清缴鬼市都是他们。三四百步距离,当然来得快得很。” “这莫三郎自己就是鬼市的买家,还搬来官兵清缴鬼市。就像那句俗话,拿起筷子吃饭,放下筷子摔碗——” 应小满正骂到痛快时,身边气喘吁吁奔近一个人,两人异口同声,“——我呸!” 应小满警惕地斜蹦出去几步,借着头顶黯淡星光,勉强看出是个身手灵活的胖子,恶鬼面具遮脸,穿一身黑斗篷,显然也是鬼市同道人。 她精神一振,“鬼市买家?我有精美象牙扇,十贯就卖。” 跟随她狂奔的胖子喘着气说,“是鬼市的,但不、不是买家,是卖家。小娘子,歇、歇一歇,巡捕马步军司没追来北边。我有个绝妙好物,正适合小娘子。你看看收不收?” 原来跟她卖货来着。 应小满兜里比脸更干净,兴致缺缺,开口拒绝,“没钱……”那卖家早有准备,抢先一步道,“先看看!” 他急匆匆从斗篷里取出包袱,黑暗里亮芒一闪,露出包袱里的精铁器。 淬钢五爪,以长绳索系住,赫然又是一对铁爪! 应小满无声地抽一口气,眼睛发亮,拒绝的后半句顿时咽在嘴里。 好生漂亮的铁爪啊。 她当即一扯西屋郎君,三人转入黑魆魆的城西小巷,寻了处有灯笼的院墙边上停下。 “小娘子那对瞧着像是有年头的。我卖的这对新制精品,铁爪可伸可缩,关节可拆卸,小娘子看。” 卖家当场示范,果然把伸开的五爪挨个掰关节收拢,收成仅手掌大小,小小一个皮套装了便走。 应小满看完卖家示范,自己动手把几处关节掰开收拢,果然可以挂在腰上携带。 义父说过,铁爪是十八般兵器之一,除了戴在手上攻击,还可以用来攀墙过岩,飞荡树梢,极其坚固耐用。 京城大户人家砌起的院墙一户比一户高,晏家也不例外。她还在为怎么翻墙发愁来着。 眼前这对精铁新制的铁爪拴起长绳索,便成一对便携飞爪。岂不是正好用来—— 翻过仇家的墙,荡过仇家的树,无声无息寻到仇家本尊,一门栓敲下去,顺利报仇。 应小满的眼睛亮了。 “卖多少钱。” 她反手摸摸自己的空兜,“我没太多钱。” 卖家面具下的小眼睛精光一闪,“以物易物。” 应小满轻轻地一吸气。以物易物,那就是不用花钱! 胸腔里的心脏噗通噗通剧烈跳动起来。 拿无甚用处的扇子换一对精铁好飞爪,极划算的买卖……她张嘴就要应下。 “等等。”始终未出声的西屋郎君突然抬手一拦,“这位兄台,借过两步说话。” 第11章 两人走去对面院墙下。一个戴斗笠,一个戴鬼面,凑在一处嘀咕几句,西屋郎君揭开斗笠,和卖家打了个照面。 卖家浑身一震,像是被当胸打了一拳,当即掀开鬼面,很快又戴起。在应小满瞠目注视下,胖子噗通跪倒行了个大礼,咕哝说: “这几天您出事的消息都传遍各处了……小的就知道肯定吉人天相……” 西屋郎君点了点装飞爪的牛皮袋,“我不在,你诸位上司也忙,觉得无人管了?” 胖子不敢再说话,垂头丧气跪着不敢动弹。 西屋郎君递过一张折叠封口的油纸,低声叮嘱几句,胖子急忙接过油纸起身行礼,竟连飞爪都未拿,匆匆忙忙借着夜色仓皇跑远。 应小满举起沉甸甸的牛皮套,“喂,你的货!” “收着罢。”西屋郎君踱回来,“这货是赃物。卖家从库房里拿出来私卖,被我点破,他再不敢留这对铁爪的。” “……赃物?” “京城大户院墙砌得高,入户偷窃的盗贼最爱用飞爪攀墙。此物正是大理寺收缴的盗贼赃物,移去刑部入库。” 应小满凑近去看,西屋郎君从牛皮套里倒出一只铁爪,掰开关节: “这胖子是看守库仓的主事,身上有些小本事,胆子也格外大,把赃物拿出来倒卖。他一文本金不花,却要换你十贯的象牙扇,过于精明了。” 说话间已经展开一支铁爪,将关节处的小小刻印指给她。“看,大理寺收缴、刑部入库的两处印记。” 应小满震惊道,“奸滑鬼!” 好好一把象牙扇,在鬼市换回了赃物,以后被官府追查,岂不是有嘴也说不清。 她忿然道:“这胖子是大理寺管库房的主簿?大理寺的狗官果然从上到下没一个好东西!” 西屋郎君:“唔……首先,他是刑部的。其次,倒也不必一杆子打翻整船人……” 应小满气愤之余,忽然又有点疑惑,“你如何认识官府印记?又怎么认识那胖子的?我看他怕你得很。” 西屋郎君镇定地收飞爪。“他被我抓了个正着,当然怕我。大理寺和刑部的印记不算秘密,京城许多人都认识。” “原来如此。”应小满感叹说,“你们京城人懂得真多。” 精铁飞爪突然成了官府赃物,她捧着牛皮袋犯了难。 既然是赃物,按理来说应当送回衙门……她抿了下唇。 这赃物和大理寺有关联,大理寺是仇人的地界,她不想暴露自己。 第12节 应小满捧着牛皮袋问身边的人,“不送回去,犯律法吗?” 西屋郎君沉吟片刻,“按本朝律法,赃物不得买卖。盗卖者杖八十,流一年;私买者罚铜十斤,赃物收缴入库。” “……” 罚铜十斤! 好在后半截话锋一转,“——但你既然并未给卖家钱财,就谈不上买卖。卖家自己把赃物扔下,被你捡起保管,不至于追究到你头上。过两个月官府追缴失物时,你原样交还也就罢了。” “那……飞爪放我这处保管,保证擦拭干净。过两个月官府追回时,我愿原物送还。你替我做个人证可好?” 要求并不过分,当然立刻允诺。但她还有一桩要紧事: “对了,飞爪放我这处保管时,可能会借用个两三次。不要紧罢?” 十来岁年纪的小娘子打算“借用”锋锐利器飞爪,西屋郎君竟然丝毫不觉得意外,注视过来的眼光称得上温柔纵容。 “飞爪好用,打算拿去京城附近的山林里打猎?” 应小满借用飞爪当然不是为了打猎。她含糊应道,“城里也好用……” 西屋郎君万万想不到她此刻脑子里的想法。 “小满娘子撂倒黑熊”的印象太深刻,他先入为主,还在体谅询问: “城里没有猛兽,猎大型兽还得去城外山林。借用两三次就够么?要不要多保管些时日?” 两三次……或许是不够的。 应小满的脑海里勾勒出仇家的形象。 上次在长乐巷口意外撞见一次,晏容时那狗官,生得一身小麦色皮肤,身材健壮,上下马的动作颇为利落,和她想象的羸弱文官的形象不怎么符合。一门栓敲下去,不知道够不够报仇的。 不能一次撂翻的话,就得多翻几次晏家的墙。 她实诚地答,“飞爪借用两三次可能不太够。但十次八次应该够了。” 左手抄起飞爪,右手抄起象牙扇,一股脑儿全塞进包袱里拿走。 这趟凌晨鬼市之行,虽然没能把象牙扇顺利出手换钱,但意外收获了一对上好飞爪,应小满高高兴兴地道谢:“这趟多谢你。” 西屋郎君深感欣慰,谦虚说,“太客气。” * 两人边说话边沿着街巷随意行走,浓黑夜色渐渐稀薄,启明星从东方升起。 应小满:“我们走到哪儿了?” 西屋郎君停步看了看:“约莫在城西中段。顺着街巷往东走,再转南,还是能回家的。” 这段路十几棵桃树沿岸盛开。低矮处的花枝被折得差不多了,只有高处几枝桃花开满盛放。 微风吹过,花瓣簌簌飘落,有几片粉红色花瓣落在肩头裙摆。应小满心里一动,盯着晨光里灿若云霞的河岸桃花,脚步渐渐停住。 身侧的郎君也跟着停下脚步,顺她的视线瞥去一眼,了然道,“一支还是两支?” 应小满果然问,“两支可以么?” 西屋郎君走下河岸,捡高处枝头摘下两支盛开的桃花枝。 应小满欢欢喜喜接在手里,抱着桃枝的脚步都轻盈了三分, “谢谢你呀,正想带几支回去给阿娘。” 见她欢喜,赠花的人也欢喜。 西屋郎君的眼里盈出细碎笑意。 “应小娘子于我有救命的恩情,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愿意帮你办下,何况区区几枝桃枝。包袱给我拿着。” 应小满抱着满怀花枝,把肩头鼓鼓囊囊的包袱递过去。 两人并肩缓行,她一时没说话,心里琢磨着,西屋郎君人真的不错。找他帮忙报仇的事,能不能说?事情太大,再想想…… “有件事不想瞒你。”耳边响起和煦如春风的嗓音。 应小满:“你说。” “之前和你提过,我在京城认识不少人,刚才那刑部主簿便和我相识,官职虽小,是个精明人物。我认出他的来历,他落了不大不小的把柄在我手里。正好我有个京城好友也在刑部掌事,刚才便遣他传封书信给我那刑部掌事的好友,告知我还活着,人在铜锣巷。” 面对大事,应小满问得慎重,“你不是说有人要害你?你京城的好友可靠么?” 西屋郎君微眯起眼,“我那好友若靠不住,京城再无可靠之人了。” 两人说话间走进一条窄巷,少女抱着花枝走在前头,听身后郎君不紧不慢道, “信已经送出去。赶在搬家之前,我那好友可能会登门一趟,我需和他筹划筹划,早日揪出背后害我的元凶。” 应小满停步回望。 身后走近的郎君,眉目清朗,乌发浓黑,踩着清晨阳光信步缓行,宛然一个翩翩佳公子。谁能想到他半个月前面色惨白似水鬼,一条年轻性命几乎丢在水里? 害他之人可恶得很! 应小满赞同说,“确实应该早点揪出来。记得你说过,害你的有自家人?早日揪出那恶人,你才好早日回家,和想念你的亲人团聚。” 西屋郎君冲她微笑,眼神煦暖如春风。“应小娘子待人真心实意,我很感激。” 想了想,他又补充,“等我那好友带些钱财过来,我便能把这些天的欠账结清。搬进新宅子之后,也能按月支付赁金,你无需担心财物事。” 这句话可算说到应小满心坎里去了。 “太好了。我娘就怕你赖账。” 街巷清幽,两边院墙探出迎春花,有几分像城北的七举人巷。应小满走着走着,突然高兴起来,原地转了半圈,捧着桃花倒退着往前走,边走边问身后的郎君。 “我们在城西中段,往南走一个时辰回铜锣巷,往北去城北七举人巷呢?” “差不多路。” “你还没去过新宅子罢?今天带你去看看。” 西屋郎君笑应下,“好。” 还是不舍得花钱雇驴车,两人硬走去城北七举人巷,又花了整个时辰。东边阳光已经升过院墙。 新宅子的大门铜匙已经交付,应小满珍惜得很,随身带着。刚走近清幽门边,前方却传来一阵喧嚷开道之声,她本能地往院墙边一闪,藏身在阴影里。 斜前方长乐巷口有车马出行。 十来个长随簇拥着一匹高头大马出现在巷口,禁卫让开通道,百姓退避路边。 这场面似曾相识,她心里一跳。 再定睛细看时,马上那人穿一身绯色锦袍,肤色白皙,相貌阴柔。虽说神色也阴沉,却并不是她仇家,晏家家主晏容时。 她的手指抚过腰间沉甸甸的牛皮袋,望向重新封锁进出的长乐巷,心里有点失落。 毕竟她今天来迟了,不可能每天刚好撞上仇家出门。 身侧的郎君也在遥望着长乐巷口。 他的瞳色比寻常人浅。暗处看不出分别,只有在明亮阳光的照射下,才显出偏浅棕的琥珀色。 此刻他目送一行人浩浩荡荡出长乐巷,琥珀色的眼瞳盯着马上绯衣郎君的背影消失在远处,这才若无其事开口问,“应小娘子,还不进门么?” 应小满回过神来。 “长乐巷不是查封了么。”她边开锁边问,“怎么刚才那穿绯袍子的郎君却能自由出入,巷口禁军不拦他?难道京城真的只看衣裳,穿得好就不拦?” 抱满怀的桃花枝遮挡视线,西屋郎君伸手接过花枝,方便她开锁。 “先敬衣冠后敬人,你这说法其实不错。不过刚才那位可以自由出入长乐巷,倒不是因为他一身好衣冠。应小娘子,你可知对面长乐巷里住的是哪户人家?” 应小满做出毫不在意的模样:“当然知道。牙人早提过,对面长乐巷里住的是晏家。晏家最近出了事,禁军在长乐巷口把守,轻易不让人进出。” “晏家自己人进出当然没问题。”西屋郎君遥遥点了下人马消失的大街远处,“刚才那位马上穿绯袍的,便是晏家八郎。” 应小满心里又一跳,“晏家人?!” 原来如此。倒不算稀罕事,仇人也有兄弟的。 她仔细回忆晏八郎的相貌,继续开锁,“晏家一家占了整条巷子,确实能住很多人。那么大的宅子,里头得有百来号人罢。” “岂止百来号人。”西屋郎君闲散靠在门边,长巷穿堂风扫过他抱着的桃枝,粉色花瓣簌簌地落在肩头,花枝阴影里看不清眉眼神色。 “三代同堂,五十年未分家。同辈兄弟排到了三十六郎,只晏氏男丁就不止百来号人。” 应小满正好开锁,两扇木门吱呀推开的同时,“三十六郎”这个数目清晰地传到耳朵里。 “这么多……”粉润唇瓣震惊地微微张开。 晏家住着狗官晏容时,她时时刻刻盯着长乐巷。但晏家的家族规模实在超出她的想象。 同一个屋檐下,还住着狗官的三十五个兄弟…… 应小满算了算,默默地倒吸了口气。 晏家人太多,她之前想得太简单。不找个帮手的话,自己一对三十六…… 挨个敲过去,二十斤的门栓也得敲断几个呐! 第12章 微风簌簌吹动花枝,几瓣粉色花瓣落在应小满的发间。 她艰难地从“三十六”这个令人震惊的数目里回过神来。 “京城事你真的懂很多。”她真心实意地感叹,“洞明桥边上的茶博士也懂得多,但我问起他长乐巷晏家,他就支支吾吾不肯多说,怕惹事。”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京城里的大族都差不多。”西屋郎君伸手掸了掸肩头花瓣,“门开了,不进么?” 应小满收起钥匙,接回桃花枝。 “对了,之前听说你家距离七举人巷这处不远?” 她当先进门,边走边问,“从巷口能望得见么?万一被家里暗害你的坏人瞧见了怎么办?” 两人前后进院子,西屋郎君说,“望得见,隔得远,不妨事。” 新宅子已经打扫妥当,只等搬迁。 应小满引他去看窗明几净的青瓦房,地上铺的干净石条砖地,庭院中生长多年的枝繁叶茂的桂花树。 西屋郎君转悠两圈,赞赏道,“清清静静好庭院,桂花树是点睛之笔。两贯月租花得值得。” 第13节 “是吧。我也喜欢这棵老桂花树,秋天时肯定满院子飘香。” 应小满大为高兴,把桃花枝放在青瓦房的窗边。 “南北向三间大瓦房给阿娘住,小幺住阿娘东边,我住东厢房。你以后住西厢房怎么样?” 她抬手往西朝向的厢房处一指。“对了,还没问你,你打算住多久?” 西屋郎君笑了下,“住到揪出背后暗害的主使为止。不会太久。” 说话语气极平静,话语下却隐含杀气,“不会太久”四个字咬字清晰加重,听得应小满心一跳,当即在桂花树下站定了,回身瞄来一眼。 举止温文雅致的郎君,笑起来如春风拂面,瞧着像文人。寻到害他的仇家后,应该不至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来个血溅当场? 应家上有老、下有小,人是她做主留下的,她得当面跟他说个清楚。 “你和朋友如何寻害你仇家,寻到之后如何报复,我不管。但提前说好了,不许在我家宅子动手。别让我娘和小幺看到吓人的场面。” 西屋郎君听笑了。 “我又不是心狠手辣的盗匪,对仇家刀砍斧劈,血溅五步。” 他转身回望过来,琥珀色的眼瞳在阳光下显得柔和,“寻到害我的幕后主使,若果然出自家族之内,自行清理门户便是。应小娘子放心,不会在你家新宅子动手。” 应小满放下担忧的心,好奇心却升起。 “清理门户……也是要杀人的罢。阿娘总念叨‘杀人偿命’,在京城这里杀人不犯法么?” 西屋郎君闲庭信步,淡定欣赏小院的景致。 “无故杀人当然犯法偿命。但我朝有律法,血亲复仇,减二等论刑。人欲加害未致伤,反击加害者死,减二等论刑。人欲加害已致伤,反击加害者死,无罪堂释。我这种情况,便是‘人欲加害已致伤’……总之,我朝律法宽严有度,有理有据即可。” 一番话引出三道相关律法。开口阐述的信手拈来,应小满听得如坠云雾,除了“清理门户”,只抓住“血亲复仇”四个字。 “血亲复仇,是不是孩儿替爹爹报仇的意思?所以在京城报仇,杀人不一定会偿命?” “不一定的。” 应小满眼睛顿时亮了, “真好啊。” “……嗯?” 话题的方向莫名有点危险,似乎哪里不对劲。西屋郎君的视线瞬间转过来。 阳光透过枝头绿叶映照在对面少女的身上,树影娑婆,光影交织。 应小满正在翻包袱里的饼子。把饼子撕开两半,自己拿小半张,大半张饼子递给对面郎君。 “家里自己烙的饼子,尝尝我娘的手艺。很好吃的。” 头顶细碎阳光落在少女如画的眉眼上,瓷白肌肤仿佛在发光。应小满自从感慨了一句,便低头专心地吃饼。 西屋郎君觉得自己想多了。或许小娘子好奇心重,只是有感而发,随口感慨几句而已……? 两人对坐吃饼。西屋郎君斯斯文文地把半块饼撕开小片取用,偶尔瞥一眼对面。 应小满把阿娘做的烙饼吃得干干净净,她有点渴,起身取来水囊,双手捧着水囊开始喝水。粉色的嘴唇很快沾染了润泽水光,又随意地舔去唇边碎屑。 对面注视的目光瞬间挪开。 但下一刻,挪开的视线又不动声色转回来。 嫣红舌尖探出舔舐唇边碎面屑的场景,就像是在脑海里生了根似的,挥之不去。西屋郎君觉得自己也有点渴,喉结滚动几下。 “你也要喝水吗?”应小满见他久久地凝视水囊,很大度地捧过去,“家里装出的水,很干净的。” 西屋郎君接过水囊,把水囊举起,仰头喝水。 他喝水时没有碰触水囊边沿,细细的水柱直接倒进口中。递还水囊时,神色已经如寻常般自然了。 “你似乎很懂律法啊。”应小满接水囊时随口说。 “不敢说精通。”西屋郎君谦虚道,“自幼熟读律法,时常出入讼堂。” “你们京城人懂得真多。” “……倒也不是所有人都懂的。” 时辰还早。 微风吹过桂花树新生的碧绿枝叶。 应小满走得累了,想歇歇,对面坐着的郎君自然同意。 树下两人一口接一口地吃饼子,喝水,四处闲逛。应小满解下鼓鼓囊囊的牛皮袋,取出新得的飞爪,机关掰开,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擦爪子。 她边擦爪子边闲聊,“我那把扇子十贯的定价是不是太低了?听莫三郎的口气,倒像定价太低,引人疑心似地。” “象牙扇要看制作和品相。”西屋郎君斯斯文文咬一口饼子。 “寻常的象牙扇,象牙扇骨,绢纸扇面,定价一二十贯的都有。若是象牙扇骨,全象牙扇面,要价三五十贯也寻常。如果扇面有名家题字,雕工出自大家之手,定价还能往上翻番。” “原来你是懂行的,怎么不早说。”应小满当即把象牙扇从包袱里取出,“我这把扇子就是全象牙扇面的。能不能帮我估个价?” “随手小事,称不上帮忙。”西屋郎君走回树下,借着阳光垂眸打量象牙扇。 啪嗒。 指腹轻轻一错,精巧象牙扇面在阳光下展开,嘴里闲说,“应小娘子于我有救命之恩,更大的事也可以提一提。” 应小满擦飞爪的动作顿了顿。更大的事当然有,要不要和他提还没想好。 她琢磨了一会儿,有点烦恼,换支爪子继续擦。 “我娘说了几次了,总不能一直叫你‘西屋的’。你在家里时,你娘如何叫你?” 西屋郎君抬起扇面对着日光,细细地打量镂空雕刻,“我在家里行七,母亲喊我七郎。” “那我娘以后也喊你七郎。” “甚好。”扇骨在虎口处轻轻一搭,熟稔地收拢折起,西屋郎君悠然道,“小满娘子也可以喊我七郎。” 应小满起先点头,低头又擦了几下铁爪,忽然间反应过来,一双乌眸倏然瞪得滚圆,“你怎么知道我叫小满?又是我娘跟你说的?!” 西屋郎君,不,现在应该叫七郎了,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淡定解释,“院子太小,不小心便灌进耳朵里。” 把象牙扇放去桌上,拿块布巾,主动帮应小满擦起飞爪。 两人一起动手,包袱里一对新得飞爪,一对老家带来的铁爪,很快擦得精光锃亮。 应小满提起飞爪四处转悠,停在爬满了青翠藤蔓的院墙边,在身后郎君的注视下,一抬手,飞爪稳稳地勾在院墙高处。手腕轻轻一动,飞爪又落回手里。 七郎赞叹鼓掌,“好身手。可见家学渊源,父女传承。” “我爹入了林子才叫真厉害。” 应小满谦虚说。 报仇是大事,她还没想好要不要七郎帮忙。但眼下的小忙是可以放心叫他的。 她抬手比划一个高度,招人过来帮忙。 “帮个手。” “墙上打两个钉子。对,以后飞爪就挂这儿。” 七郎在屋里寻到一把铁锤,铁钉敲进墙里,墙皮簌簌地掉下。他用没受伤的右手按了按,钉得很结实。 “可以挂了。这对飞爪入山林后,可攀岩过树,可架设陷阱,是猎捕猛兽的大助力。” 应小满没吭声,眼睛闪亮盯着墙上新挂的飞爪,脑海里闪过一幕幕令人兴奋的画面—— 从这边院墙飞爪翻出,过街,进长乐巷,再从斜对面的晏家围墙飞爪翻进。 如果有个得力的帮手望风,她便可以顺利躲开仇家的三十五个兄弟,顺利寻到仇家本尊,把爹爹临终前叮嘱的大仇当面跟仇家说清楚,再给他一门栓…… 统共一炷香时间,完事。 “以后可能还要找你帮手。” 应小满摸着飞爪,提前道谢。 七郎深感欣慰,愉悦承诺,“有事尽管提。竭力相助。” 第13章 清晨从城西瓦子门走去城北,午后从城北走回城南。 应小满还是不舍得花钱雇车。瓦子门外折下的两支桃花枝用布浸透水裹住枝干,一支留在七举人巷的新宅子,一支带回家。 两人一个拎包袱,一个捧桃枝,就这么硬生生走了整个时辰回铜锣巷。 中途路过洞明桥时,长街两边店铺林立,食物的香气传递鼻下。应小满的肚皮咕噜噜地响了一圈,拉着七郎去路边小摊坐下,买下两碗馉饳儿。 七郎问她,“之前听你说洞明桥边上有个相熟的茶博士,哪家的?” 应小满有点不好意思,目光往斜对面挑起的黑边红底旗帜处一飘。韩兴居。 里头的茶水太贵了。下雨天茶博士得空时,她才会借着躲雨过去闲话一阵子;晴天店里生意好的时候,她从不去打扰。 七郎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韩兴居”的旗帜处,目光凝视片刻收回,咬了口馉饳儿。 “京城百物贵价。刚才便想问了……小满娘子,手边钱还够用么。” 一句话正说到伤心处。 从城北走到城南,鞋底都走薄一层,日头晒得很,为什么不雇辆车?不就是因为手头紧,舍不得一百二十文的雇车钱。 “我们还有扇子。”应小满咬着面皮儿说,“昨晚运气不好碰着莫三郎,改天再去一趟鬼市,把扇子卖了,家里就能宽裕许多。” 说起扇子,七郎心里有想法。 象牙扇贵重,他原以为是应家的祖传之物……但刚才查验成色时,看到扇骨上刻了个‘雁’字。不像是祖传。 莫非是母家传下来的? 七郎边吃边问,“必须要去鬼市么?鬼市鱼龙混杂,容出问题。” “你这把象牙扇是上品,价值五十贯往上。送去可靠的当铺,至少能当个半价。小满娘子考虑考虑。” 应小满原先慢腾腾吃着馉饳儿,听到“当铺”两字突然紧张起来,“不送当铺!” 七郎舀汤的动作一顿,视线转过来,两边眼神碰了下,是询问的意思。 应小满有点烦恼:“怎么跟你说……总之,那扇子是不能送当铺的。我这么说,你明白么?” 七郎:“唔……有点明白了。” 第14节 那把扇子必然不是应家祖传。 不止于此,只怕来路不正。因此才宁愿送鬼市撞运气,也不愿送当铺。 他心里转过许多心思,嘴上什么也没说,不疾不徐吃用完整碗,放下瓷匙。 “谢小满娘子的馉饳儿。一碗五文钱,记今天的账上。” 应小满吃得饱足,人便惬意愉快,许多烦恼小事不再放在心上,大度地摆摆手。 “该谢你陪我去鬼市才是。城西走到城北,又走城南,这么一大圈走下来,你早饿了罢?这顿我请了。” ———— 沿着河岸回到铜锣巷家里时,正是申时末,家家户户开始做饭的时候。 他们回来的动静太大,盛放桃花一路飘进窄巷,邻居不止一户瞧见了七郎。 杨婶子站在院门外,欲言又止。 “应家嫂子,你们家不是立的女户么?跟着你家阿满回来的那位,对对,就是头戴斗笠,拎着包袱进门的高个子后生,难不成是你们家招了入赘的女婿?” 义母在门外尴尬地不知如何应对,连说几遍“老家投奔的亲戚”,“小满他爹——那个,表叔家的大儿子”,“对对,远房表亲……”勉强应付过去。 杨家婶子啧啧赞叹,“你家表侄子长得好身段!腰是腰,腿是腿的。老家定亲了没有……” 应小满像条游鱼儿般滑进小院里,往后招招手,示意七郎跟上。七郎悄然进了西屋。 杨家婶子今天过来倒不是特意打探阴私。她有正事来商量,提着满满一竹篮东西过来的。 阿织她娘,也就是水灾祸事里摔了一跤过世的徐家寡妇,早已过了头七。 报上官府验核无误,顺天府在城外的漏泽园[1]拨了块地,把徐婶子的棺木葬在八尺地里。那是五六天前的事。 “你们应家也不富裕,多养活阿织一张嘴不容易,丧葬纸乐你家又没少出份子钱。丧事办完了,还剩下不少零碎,大伙儿一商量,不拘钱物都留给你家。喏,全放篮子里了。” 杨家婶子死活留下篮子,义母推辞不得,拎着篮子回来,拨了拨里头东西。 半篮子金银箔纸,几尺素布,几根白蜡烛,最底下放了整贯钱。 “乡邻们把我们家出的份子还回来了。” 义母感慨地放下篮子,取出一支素绢花,叫来阿织,素花簪在小小丫髻上。“不给是本分,给了是情分。记得乡邻们的情分。” 阿织懵懵懂懂地一点头。 她这个年岁的小孩儿更关注亮闪闪的金银箔纸,“这些是给我娘的钱么?拿去灶里烧,阿娘能不能收到?” 义母哄她,“过几天咱们搬家,搬家前再去一趟你阿娘的坟头,当面烧给她。” 把阿织哄去房里,义母抹了把发红的眼角,回头开始数落自家女儿。 “不声不响带着西屋的满城乱跑,还叫邻居看见,你名声不要了!” 应小满从花枝后露出半个脑袋,冲义母弯眼一笑,把满枝盛开的桃花递过去,“城西瓦子门抱回来的。” 大老远沉甸甸捧回来的花枝抱在手里,枝干兀自带着手心热度,义母登时没了脾气。 应小满觉得七郎实在是个不错的人。跟她夜里起身,折腾了大半日,城南到城西,城北又折返,鞋底都走薄了,半句抱怨的话也没说。 她已经打定主意要留他了。 “娘,过两天搬家,西屋的跟我们搬去新宅子罢。”她满屋子地找瓶罐装桃花枝,“以后新宅子每月两贯赁金,他愿意出一半。” 义母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 应小满继续道,“这趟去鬼市,西屋的帮了我很大忙。他时常挂在嘴边说,救命之恩,涌泉相报。并不是说说而已,真的在尽力报恩。我看他人不错。喏。” 她撒娇地晃了晃手里盛开的桃花枝。 “好看吧?一路从城西捧到城北,又从城北捧到城南。有几次我捧累了,他二话不说接过去捧,始终没劝我把花扔了。” 义母哭笑不得,“一文钱没见着,跟你跑了一趟,帮你摘两支桃花,人就算不错了?从前你爹在时,我就说你这小丫头好骗。” 西屋那边的门栓从里面轻轻叩响。 七郎隔门说,“已经和小满娘子说好,欠账会尽快还清。” 义母震惊道:“我们屋里说话,他那边能听见?” 应小满登时想起自己莫名其妙泄露出去的名字。 “屋子太小了。有点动静,全灌进他耳朵里。” 义母便压低了声音,继续数落:“嘴上说道谁不会。” “我们以为他从外地来京城做生意,原来是土生土长的地头蛇!你爹常说,城里的人心眼多,他身上又背着一桩人命案子。我实在有点怕,怕你这外来的小丫头给人家拉走卖了。” 应小满才不怕,“娘,现在我有两对铁爪了。” 铁爪是利器。她在鬼市展示了一记,那莫三郎号称是京城出名的纨绔衙内,还不是吓得脸色发白,仓皇遁走? 西屋七郎人很不错,愿意报恩,又知晓她的厉害。她不信他会把她给卖了。 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有道理,可惜完全不能说服老娘。 义母边缝针线边数落,“你有两对铁爪,他就不能把你卖了?你山里猎来的那头熊还有两对熊掌呢!” 应小满一脸懵。 似乎也很有些道理的样子…… 不过她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西屋的不是坏人。再有人问起他,就说是我们家表亲。” 义母叹气,“表亲也得有个称呼。你又拦着我,不让我问他出身名姓。” “他在家里行七。娘以后叫他七郎。” 正是乌金坠山时分,阳光透过云层,映下河湾,照进城南铜锣巷深处的应家,从西边映照入窗,映在修长手指掂着的象牙扇上。 不只是扇骨,整个扇面都以象牙雕刻而成,浑然天成,莹莹生光。 精巧象牙扇在阳光下展开。指腹轻轻一错,熟稔地打开,合拢。 啪嗒。 西屋这处只有傍晚时有日光。借着一点金光,屋里的郎君细细地观察扇骨雕工,镂刻印记。 目光凝在扇骨末端的朱红刻章处。 “雁”。 扇子名贵,看起来像大族的收藏物。究竟如何落在小满手里的。 雁姓罕见,说起来,城东倒是有家出名的雁姓大族,兴宁侯雁家。不知和这把扇子有无关系…… 心里微微一动,他忽然想起自己出事前,耳边风闻的一桩轶事。 隐约说兴宁侯家出了一桩当街强抢民女的怪事。 说是怪事,因为传出强抢民女的,居然是兴宁侯家的雁二郎。 兴宁侯府是勋贵出身的外戚。嫡出的雁二郎默认将来要袭爵。雁二郎打小出入宫廷,在官家和太后娘娘的眼皮子底下长大,虽说轻狂浪荡免不了,但总体来说立身还算端正。 雁二郎身边不缺美人,又刚入仕不久,得官家信重。大好的前程,何至于冒着丢前程的风险强抢民女? 雁家那边的说法是,寒家女子自愿卖身入府,价钱没谈拢,先应下又毁约。 当时十一郎和他喝酒谈笑间聊起,权当做朝野笑谈,一两句便带过了。 难不成这么巧,被雁家二郎强抢的寒家美人竟是…… 正思索时,义母在灶台喊,“饭好了,都来吃。” 雕工精美的上品象牙扇收拢,轻轻巧巧地搁在屋内炕头。 第14章 临近搬家,事情桩桩件件多得很。 应小满吃完晚饭,趁天光还冒亮,赶时间出趟门。 铜锣巷这边地段不好,但她经常请来家里看诊的李郎中医术不错,开药定价也不高。以后搬去北边,不知道能不能再遇着这么好的郎中。 她拉下吊篮,取出定额一贯的纸交子揣在身上,打算多给娘开几包药。 还有七郎的手。 回程路上,她在亮堂天光里瞧得清楚,七郎左手掌包裹的白布渗出一层浅色血痕,显然并不像他嘴里说的“即将痊愈”。 外敷伤药也得多拿几包。 走去河岸边时天已全黑了。接连十天放晴,前些日子汹涌危险的奔流水势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平缓流淌的大河。 河道中央又静静停了艘官船。许多佩刀汉子在船上巡视,船舱前方高挂的灯笼依旧显出三个黑色大字:“大理寺”。 应小满的脚步倏然顿住。 从前她不晓得仇家和大理寺的关联时,可以坦然走过这艘双层官船。如今她起了提防心思,眼睛还在看“大理寺”三个亮黄灯笼,身影已经本能地往下一蹲。 隐身在河道边的石栅栏阴影后。 今夜没有身穿黑色水靠的“水鬼”在水里捞人,船头立着两个交谈的官员。 灯笼就在他们头顶高处,人影亮堂堂的,一个穿绯衣官袍,一个穿紫衣锦袍。 看清面孔的同时,应小满的瞳孔骤然收缩。 紫衣锦袍的那位,狭长鹰眼,身材健壮,正是她多日不见的仇家。狗官又上了大理寺官船! 再仔细盯看,她又赫然发现那绯袍官员,相貌阴柔,身形文弱,瞧着有点眼熟…… 不正是今天早晨从长乐巷里出来的那位晏八郎? 狗官约了自家兄弟,晏家兄弟俩在官船上嘀咕什么坏事呢! 水声隐隐约约,交谈声若隐若现。 “……衙门里人多眼杂,水上四面不靠,确实好说话些……”说话的是绯袍晏八郎。 “谁召你说话。” 仇家的声线低,水声里听来更清晰。 晏八郎一怔,迅速躬身长揖几乎到地,风里隐约传来: 第15节 “……下官误会了……不知今晚约在此处……” “约的是你名下的船,不是你。”仇家沉声说完,不耐地摆摆手,“下船去。” “……”晏八郎阴柔的面上露出隐忍表情。 京城的大家族好生奇怪。自家兄弟称呼倒像外人似地,一口一个下官。 是因为穿着官袍子在官船上的缘故么? 应小满心思一转,活络起来。所以,仇家的三十五个兄弟,兴许和仇家并不怎么亲近? 如此说来,倒也并不见得需要她以一对三十六? 这一想便晃了神。再回过神时,船头依旧亮灯,绯袍官服的晏八郎已经消失不见,只剩十来个佩刀精壮汉子寸步不离地跟随仇家。 她心里默估一回飞爪绳索长度,从河岸应该可以勾着船上。 夜黑风高河边,若用飞爪攀上船舷…… 应小满的眼睛在暗处闪亮。脑海里渐渐浮现一幕令人兴奋的场景—— 黑暗夜里,一身夜行黑衣的少女敏捷攀爬,腰带插门栓,无声无息地爬上官船后舱阴影暗处。 狗官半夜总要回船舱休息。 待舱门合拢,她一门栓敲下去,顺利报仇。趁着夜黑风高,无声无息攀回河岸…… “岸边那个,问你话呢。” 背后乍然传来一声喊,惊得应小满差点滑下河岸,神游天外的思绪收回眼前,人瞬间闪去河边石栅栏背后。 几步外站着两个人影。 天黑,两边都没提灯,只彼此瞧见黑乎乎的人影轮廓。听声音是个粗豪汉子。 对面也吓了一跳,“躲什么躲,老子又不摸黑打劫。你可是住附近的?出来,跟你打听个人。” 应小满担心被船上的仇家留意到,死活不肯露面, “你问就是了。” 夜风里的声音清脆动听,喊话汉子一愣,嘀咕着,“奇事。这么晚在河边撞着个小娘子。” 旁边同行的汉子嗤笑,“省点心思罢。声音好听就指望着人长得美了?哪家小美人敢走夜路?大夜晚出门的都是母夜叉。趁早问路。” 打头那汉子骂了句脏话,果然开始问路。 “听说附近的鱼鸟市有位娇滴滴的美人,俗称杀鱼西施,原本风雨无阻地出摊,最近却有十来天没去杀鱼了。小丫头可知她家住在何处?” 应小满心里警铃大作。居然被陌生人问到当面,难不成一路问过来的? “你找她做什么。”她警惕问。 那汉子却不耐烦起来,“穷门小户各个奸猾的很,是不是要钱才肯换消息?” 说着就从怀里掏出十来个大钱搁在手掌里,“钱拿去,赶紧把地方说开,别耽误哥哥的事。” 应小满登时怒了。“穷门小户怎么奸猾了?”板着脸,绕开两人就要往前走。 另一个人抬手拦住,对身侧汉子嗤道,“瞧见没?嫌你给得钱少。” 第二个汉子抓一把十来个大钱放在手掌里,上下掂几下,铜钱叮叮当当地作响。 “我们主家逃了个女婢,找人呢。那女婢奸猾得很,乍进门便翻脸,跑得无影无踪。听说南边鱼鸟市这边的杀鱼西施,原本风雨无阻地卖鱼杀鱼,突然停手不做生意了,说不准就是我们主家寻的逃婢,拿着偷来的钱挥霍度日。来,小丫头,把钱拿着,你知道杀鱼西施的住处对不对?跟哥哥说说看。” 应小满彻底听明白了。 开春时城东撞见一次的雁二郎阴魂不散,至今四处寻她,竟一路寻到了城南鱼鸟市。 头一个汉子骂穷门小户“奸猾”,第二个除了“奸猾”,还外加“偷拿”,“挥霍”。 应小满瞪着眼前晃荡的二十来个铜钱,直接伸手,不客气把钱全抓在手里。 “回头往北,再转西。谁告诉你们杀鱼西施住在鱼市附近了?她家在城西瓦子门。” 雁二郎的俩狗腿子,摸黑去瓦子门找杀鱼西施罢。走到你们鞋底破。 她掂了掂二十来个大钱,撇下那两个倒霉鬼,自己沿河道继续去郎中家。 走出去老远,河道即将转弯的地界,她脚下骤然一停,回瞥河上。 官船明亮的灯笼下,晏八郎已经不见,仇家独身立在船头。 他显然并未察觉岸边的动静,表情比方才更阴郁三分,狭长眼睛依旧盯着滔滔河水。 —— 当天晚上拎着沉甸甸的十来包药回到家里,因为路上接连碰上仇家和雁二郎寻她的人,应小满心里有点膈应,去屋里供着的观音大士画像面前拜了几拜,去去晦气。 上香完毕,出来和母亲商量:“今早去城北看了一圈,新宅子各处都妥当。娘,我们尽早搬罢。” 义母惊道,“这么快?东西还没收拾,家里零零碎碎的,车至少得雇两辆。阿织她娘新立的坟头在城外,半篮子金箔银箔得叫阿织当面烧给她娘,出城也得雇车。处处都要钱……” 应小满拉下吊篮,把今晚倆倒霉汉子手里薅来的二十多个大钱扔进篮里,“搬家的钱还是够的。七郎说过,搬家之前会把欠账结清,到时候我们就有四贯余钱了。” 义母叹气,“嘴上说的好听。四贯可不是小钱,看看罢。” “会还上的。”应小满收好义母的药,提起一包外敷药,推门进了西屋。 七郎坐在窗边。 西屋里有个矮方桌,原本靠里墙边放杂物,他自己挪了位置,把矮桌挪去窗前,寻了个旧蒲团搁在矮桌边上。 桌上黑陶碗放半碗水,水里养几颗河边寻来的圆润可爱的五色鹅卵石。 已经入了夜,屋里一盏小小的油灯照明,此刻就放在桌上。 七郎跪坐在矮桌边,修长手指拨弄着水中的鹅卵石,动作意态悠闲,显出和周围旧桌椅不怎么符合的几分雅致诗情。 应小满从前在私塾外旁听过几首诗词,眼前的景象她具体说不出什么意境,就觉得好看。 有些人身上穿半新不旧的蓝布衣袍,也比街上那些朱袍锦衣的好看。 “吃药了。”她把药碗送去矮桌上。 七郎极度自觉,起身拿来记账的油纸和笔墨,自己添上今天一笔药钱, “多谢小满娘子送药。” 应小满查验记账无误,收起油纸,“今天用最后一包内服药。外敷药我刚刚又拿来五包。郎中说你手背的贯穿伤严重,天气热了,注意别沾水化脓,当心落下后遗病症。手伸出来让我看看。” 七郎绑着布带的左手原本随意搭在桌上,闻言却往后一缩,改放在膝上,嘴里轻描淡写还是那句: “伤已收口结痂,即将痊愈。我自己来即可。” “不许说什么‘即将痊愈’,你手伤没痊愈。”应小满坚持,“别藏着,手背伸出来,我给你换药。” 七郎却也难得坚持,不肯给她看。“伤口丑陋,污了小满娘子的眼。药放着就好,我自己——” 话音未落,应小满已经扯过他衣袖,把受伤的左手按在木桌上。 绷带打开,黑乎乎的外敷药草以软布擦拭干净,露出鲜红色的狰狞创口。 疤痕新生,尚未愈合的血肉外翻。 浓长睫毛震惊颤了颤。应小满低声咕哝,“五包外敷药够不够?” “筋骨已愈合,表层皮肉不妨事。”七郎拿过白色细布,覆盖住手背狰狞疤痕,神色带掩饰不住的歉意,“实在污陋不堪,怎好叫你瞧见。” 应小满又把拦阻的手拨开,开始仔细清理创面。 伤口哪有不丑陋的。万一没有养好,左手落下病症怎么办,七郎还这么年轻。 大理寺的官船今晚又停在河上。她当时不觉得如何,越回想却越觉得后怕。 “七郎,你托鬼市那胖子传信给你好友,会不会反倒泄露了藏身地,引得大理寺狗官来抓你?如果把你抓去船上,又把你绑起,往水里一推——你这回真死了。” 说话间手上包扎力气用得大了些,七郎轻轻吸了口气: “两边联系总归要冒点风险。不过话说回来,大理寺为何会来抓我?小满娘子,不知是否错觉,我觉得你对大理寺存有诸多偏见……” “没有的事。”应小满矢口否认。 但因为仇家在大理寺任职的缘故,又刚亲见他在大理寺官船上无礼对待自家兄弟,她心里对大理寺的偏见其实不算少。 低头包扎片刻,她小声嘀咕一句,“大理寺本来就多狗官。” 七郎:“唔……不提大理寺了。说说刑部的胖子罢。” 他改说起鬼市遇着的监守自盗的刑部库仓主簿。 “我哄那胖子说,我消失不见这些日子,乃是暗中秘密追查一桩要事,胖子信以为真。为了将功赎罪,他必然即刻把信送到。算一算时辰,我那刑部掌事的好友已接到信了。” 应小满扑哧乐了。 她还在帮伤口抹药,极力忍着笑,但笑意还是从弯起的眼里明晃晃溢出来。“你张嘴就骗人呐。” 七郎淡定递纱布,“这哪叫骗。随机应变罢了。” “保障安全起见,信里只说城南沿河,未提具体地点。我那好友会沿着河道找寻我。对了,刑部和大理寺往来密切,若他坐大理寺官船来,还请小满娘子嘴下留情,莫要当面骂他……咳,狗官之类的。” 七郎缓声解释:“我那好友幼时有轻微口吃,长大好转了,但还是不怎么爱说长句,性情又有些孤僻,时常遭人误解。你当面骂他一句,他自己倒不会和你计较,但难保他手下人为了护主,自作主张把你抓了。” 应小满觉得自己不是轻易骂人的脾气,无事跑去骂七郎的好友作甚? 她心里更担忧另一桩事。 “我又不认识你好友。万一认错了人,把有心害你的坏人引来了呢?好不容易才救下你,不能让你随随便便又把命丢了。” 七郎在窗边笑。 他生得俊俏,笑起来时桃花眼波光潋滟,像春风吹皱的湖水。 “小满娘子走近些。” 说话间已经包扎好伤口,七郎递过来一块干净布巾,自己也拿一块不紧不慢地擦拭手指: “我和好友十一郎约定好的暗号说给你听。性命交托,莫告诉第二人。” 第15章 搬家在即,义母和应小满领着阿织,三人挨家挨户去左邻右舍告辞,收回许多的唏嘘眼泪,满竹筐道贺乔迁的红鸡子和细布头。 杨婶子把自家攒的十个鸡子送来应家门口,“搬家是好事,我看你家小满是个能干的。阿织跟你们过日子,小丫头大难之后有大福气。” 义母收起鸡子道谢,“还是得把阿织带去徐家嫂子坟头拜一次。等搬家后,去城外坟场更不方便了。” 第16节 城外的漏泽园实在是个偏远的所在。 入京讨生活的外地人多,京城无依无靠、孤身过世的人也多。漏泽园原本是城外一处无主荒地,被朝廷圈出十顷地亩,无原籍可去的良民可以拨八尺地安葬容身。 “那地界阴气。”杨婶子心有余悸,“上次棺木送葬,乡邻们领着阿织去了一趟,阿织吐得死去活来,我也大不舒服,听说应嫂子你回来还犯了眩晕?该不会冲撞了阴煞气。还是要阳气旺的男丁跟车的好。” 杨家当家的重病瘫在床上,铜锣巷都知道根底,杨嫂子说,“要不然,叫我家小子跟去。就是年纪小了些……”今年十三,瘦猴似的后生,个头还没应小满高。 应小满在堂屋里喊不用。 “出城颠簸几十里地,杨家小弟上次吐得也凶。娘身子不好,别被阴煞气冲撞了,回来又犯眩晕。我自己带着阿织去。” 这下义母和杨婶子齐声慌忙喊不妥当:“我们领着阿织小丫头跟去,都生怕被人半路上拉走拐卖了。你一个水灵灵的小娘子家再加个小丫头去那等荒僻所在,更不安全!定要个大人随你们去。” 西屋紧闭的窗户不知何时打开半扇。 七郎坐在窗边,从敞开的窗棂里露出半个身子。“我可以跟去。” 义母即刻说,“不行!” 杨家婶子喜道:“蛮好!” 两步同时出口,杨家婶子一愣,纳闷说,“乡里投奔来的自家亲戚,又是个年轻力壮的男丁,正好出把力。为啥不行?” 义母否认的缘由说不出口,拿眼连觑应小满,指望女儿寻个由头推了。应小满从堂屋里探出半个脑袋,大声说,“挺好的。就这么办罢。” 义母:“……” 西屋又传来第二句,“阎王易见,小鬼难缠。我跟车去漏泽园,若遇上了难缠事,可以帮把手。” 说的很有道理,义母最终点了头。 * 大清晨从南门出城去,道路颠簸崎岖,阿织吐了两场,小脸苍白,恹恹地靠在应小满怀里。 等寻到地界,果然遇到了难缠事。漏泽园的看守吏人说没空,要她们在园子外等着。 据说今早京城里来了贵人检视漏泽园丧葬事宜,等候入园的百姓排了一长溜。 仲春天气渐渐热了,阿织路上有点中暑,喝几口水又哇地全吐出来。义母慌忙找遮阳的阴凉地。 漏泽园地方荒僻,附近连遮阴的树木都没有,园门里头倒是搭起一溜排的遮阳棚子,此刻棚子里空荡荡的,义母只问了一句便被赶回来。 按看守吏人的说法,那是专门给前来检视的贵人休憩用的,寻常百姓家哪需要遮什么阳。 应小满抿了下唇。脱下斗笠,挡在阿织苍白的小脸上。 姣好的眉眼五官现在阳光下,仿佛砂砾卵石中闪烁耀眼的美玉,周围嘈杂的闲话抱怨声响倏地一静,四面八方的视线聚集过来。 片刻后才陆陆续续有声音惊叹,“好生标志的小娘子!” 应小满自小被人看惯了。她在鱼市卖鱼杀鱼时,周围层层围观的人更多,也不耽误她做生意。 她轻拍阿织的后背,乌黑眸子若有所思地盯着漏泽园紧闭的木门。 木门瞧着不怎么牢靠。一脚踹过去应该就能踹倒…… 眼前视野忽地一暗。七郎脱下斗笠遮在她头上,起身去寻看守差吏。 看守差吏原本昂头挺胸地背手站在门边,上下扫一眼七郎身上的蓝布袍子,张嘴便呵斥。 七郎和他说了三五句,看守差吏的眼神渐渐变了,挺胸抬头的姿势不自觉地佝偻起来,变成腰往前弯,脸上堆了笑。 七郎抬手遥指了下门内的遮阳棚子,看守差吏露出为难的表情,两边又交谈几句,差吏露出苦瓜似的神色,主动推开小门,示意门外等候的百姓可以入园了。 七郎走回来道,“谈妥了。带阿织去遮阳棚子里歇一歇。” 应小满抱着阿织往里走。 这回不但没有阻拦,看守差吏还一口一个“体恤弱民”,“小人分内事”,殷勤把人迎进棚子里去。门外等候的百姓们蜂拥而入。 遮阳棚子下阴凉许多,几人一起帮手,蘸水给阿织仔细擦拭几回额头手背,小丫头终于能喝进水了。 这边放下心,应小满的好奇心再也遮不住,斗笠拨起三分,仰头转向七郎,一双眸子目不转睛。 七郎被她看笑了,主动坦白。 “守门差吏说今日有审刑院的贵人前来督查,喝我退下。我问他来的是审刑院下属哪路官员,知院官?还是详议官?差吏的气势顿时弱了七分。我又和他说,我是御史台的言官,今日微服前来漏泽园,督查的正是审刑院。” 应小满听明白了,悄悄说,“你胆子好大。装官儿骗人呐?” 七郎悠然搭着凉椅扶手:“吏人并非朝廷官员,好骗得很。说几句官场里的行话,再背几段漏泽园看管律令与他听,他便信了。” “漏泽园原本就是官家惠民的所在,私搭凉棚讨好高官,倒把百姓拦阻在园子外头,已经违反了漏泽园律令,他自己心虚得很。别看表面威风,色厉内荏罢了。” “你们京城人懂得真多。” 应小满实在地赞叹。 七郎侧身冲她微笑。 笑如三月春风,眼风似春风里的柳枝,有意无意往花开最盛处荡漾: “懂这些的京城人其实不怎么多。” 应小满抿着嘴忍笑,抬手拍他一下,“自卖自夸。” 话说回来,在她心里,七郎通读律法条例,知晓高门隐私,清楚鬼市门道,几句话把漏泽园差吏骗得团团转,方方面面都懂得很,是个极为合格的京城地头蛇。 正说话间,前方传来一阵杂乱声响,几十双脚步同时靠近凉棚。 身穿正红官袍的官员走在最前头,身后两个青袍官员左右撑伞遮阳,但红袍官员步子大,一马当先,直奔凉棚这边而来。 七郎轻咦了声,“今日审刑院来的居然是他。”转头问,“还要坐么?” 应小满不想和官儿坐在一处,把斗笠往下一压,遮住眉眼,只露出小巧白皙的下巴,起身拎起竹篮,“去徐婶子坟上罢。” 她牵着阿织的小手走出凉棚时,对面大步流星的红袍官员正好迎面走近,阳光照亮一张年轻俊朗的脸。 肩膀挺阔,剑眉朗目,敷衍笑容下隐含不耐,手里来回地开合一柄折扇。 等玩够了,扇柄往上一抬,散漫阻止身后青袍官员,“春天打什么伞,你们消停消停,自个儿寻地方歇去。本官入凉棚歇会儿。” 应小满的脚步一顿。斗笠下的视线落在不停开合折扇的那只手上。 动作瞧着眼熟! 第16章 一直走到漏泽园深处,寻到徐家婶子的新坟头,开始烧起金箔银箔元宝,应小满还在琢磨着刚才那只眼熟的手。 手里盘弄着的扇柄莹白,瞧着又像一把象牙扇。 “刚才那位是审刑院的官儿?”她把斗笠抬起几寸,仰头问七郎。 她如今已信任七郎方方面面懂行的本事了,“审刑院里头的官很大么?” 七郎站在身侧,也正低头看她。 应小满一路神游天外时,七郎不动声色瞄了她一路。 义母领着阿织烧纸钱的功夫,他捡拾树枝,在地上画了个三角。 “大理寺,刑部,审刑院。[1] ” “三处衙院共同掌管天下刑狱大案。取得是互相牵制的意思。” 大理寺掌天下刑名断狱重案;刑部负责复核大理寺的卷宗。 至于审刑院么,这是个新开设的衙门,复核大理寺和刑部判定的案宗。 七郎如此说着,手上树枝在三角末端画出许多箭头: —大理寺和刑部互相射箭。 —审刑院的箭头嗖嗖射向大理寺和刑部。 —大理寺和刑部的箭头回射审刑院。 三方互戳的箭头看得人发蒙,应小满喃喃说,“京城的衙门真复杂啊。” “确实。”七郎抛下树枝,拍拍手上灰尘。 桃花眼微眯起,望向远处依稀可见的凉棚。 “至于今日来的这位审刑院详议官,皇亲外戚出身。他本职在禁军,审刑院是兼领的职务。城东兴宁侯家的雁二郎,雁翼行——小满见过他?” 应小满不吭声。 她当然见过雁二郎,只不知道是侯府出身的贵人。 初来乍到不懂京城规矩,懵懵懂懂被领进雁家又打出门去的破事,应小满深感丢人,连自己老娘都没说,自然更不会跟七郎说。 往事历历,已压箱底。但昨夜河边却又碰着雁二郎寻她的两个汉子,口口声声“逃婢”,“奸猾”,“偷窃”,“挥霍”…… 骂谁呢! 应小满嘴上不吭声,思绪瞬间转出一千里,情绪翻涌,远眺凉棚的眼神都不对了。 “雁二郎不是个好东西。” 她忍不住气,对着凉棚里翘腿扇风的红袍身影,磨着牙又加一句怒骂,“狗官。” 这是默认两边认识了。 七郎瞥了眼小娘子不快的表情,又瞄向凉棚方向,暗想,被雁二郎强抢的民女,多半就是小满…… 身后传来浓烈的香灰气味。 阿织把最后一个银箔元宝丢尽火堆里,疑惑地问义母,“婶娘,我们把所有的元宝都烧给阿娘了,娘怎么还不出来拿钱呢。我想阿娘了。” 义母眼眶微红,把阿织抱在怀里,“你阿娘不出来,阿娘以后一直在地下睡着,我们烧的纸钱会自己去阿娘兜里。” 阿织愣了愣,像是终于意识到什么,哇的猛烈大哭出声,“我要阿娘,阿娘快醒醒,阿娘出来!” 周围三三两两上坟的妇人们驻足唏嘘不已。应小满过去把大哭大喊的阿织抱在肩头,低声哄说“下次再来看阿娘”,又对义母说,“走罢。” 七郎不急着走,抬脚把地上互射箭头的三角线条擦去。 应小满也拿脚尖帮忙擦。 小孩儿尖利的哭声震耳欲聋,应小满把阿织从漏泽园深处抱近门边时,耳朵被震得嗡嗡的,几乎听不见声。 “我来。”七郎把阿织抱在肩头,熟练地拍拍小孩儿的背,又揉了揉小脑袋。 第17节 男子肩膀宽厚,容易给予安全感,阿织抽泣着伸手环住脖颈,把脑袋埋进七郎的肩胛。走出十几步,哭喊声渐渐小了下去。 应小满揉了揉发疼的耳朵,这时才注意到周围的不寻常。 漏泽园敞开的大门处围拢着,乌泱泱的人蜂拥涌进园内。当先的汉子各个腰间佩刀,身穿乌衣皂靴,脚步整齐划一,明显是官兵。 官兵队伍中央出现一名绯袍官员,缓行步入园门。 当朝官袍分紫朱绯青,颜色越鲜亮的官职越高。周围百姓退避不迭,空出一大片空地。 因为这份空旷,应小满轻易瞧见了那名绯袍官员的相貌,顿时咦了一声。 这人她昨夜才见过。 白皙肤色,阴柔相貌,居然是昨夜河道官船上和仇家见面,没说几句就被斥退的晏家八郎。 凉棚里身穿红袍官服翘腿扇风的雁二郎慢腾腾起了身,踱出凉棚相迎。 两人远远地认出彼此,互相寒暄,晏八郎躬身行礼行到一半便被雁二郎托起,单看动作,像是交情颇为热络。 应小满边走边吃惊回望。 看着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原来竟是认识的。 “晏八郎是大理寺的人。”身侧的七郎淡定说,“雁二郎领着审刑院职位,在官场上有来往,彼此认识并不稀奇。” 应小满想起七郎刚才画的三角线条,点点头。 七郎抱着还在低声抽泣的阿织,在身侧慢悠悠地往门外走,“他们两个今日齐聚在漏泽园,倒有些意思。” 思忖片刻,忽地一笑,“该不会如我想的那般罢。” 应小满把斗笠往上抬三寸,两边目光碰了下,催促少卖关子快说话的意思。 七郎却开口就卖个大关子。 “话说去年秋冬时节,京城出了一起里通外国、倒卖精铁兵器的轰动大案,惊动皇城里的官家[1],引发三司会审。” “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参与会审,朝野瞩目。从去年秋冬审到今年开春,刚审出点眉目,参与会审的其中一名朝廷官员,失踪了。” 应小满被引出极大兴趣,追问,“然后呢。” 七郎抱起阿织,把糊满整张小脸的眼泪耐心擦了擦。 “然后,这两位今日便来了漏泽园。大理寺和审刑院不对付,这两位的性子也不怎么投契,轻易走不到一处。突然一起相约前来漏泽园……我在想,也许,他们来查验最近下葬的尸首里,有没有那名失踪的官员。” “然后呢。”应小满没听到想要的,继续追问,“轰动全城,惊动官家,引发三司会审的那桩倒卖精铁兵器大案的后续呢?” “主审官员失踪,案子必然叫停,审不下去了。没了。” 应小满:“……” 这是她今年听到的最虎头蛇尾的故事! 她慢腾腾地边走边打量。 晏八郎很快离开凉棚,在几名青袍官员陪同下,继续往漏泽园深处行去。雁二郎留在凉棚,笑吟吟目送。 目送时还言笑热络,顷刻转身时脸上的笑容已散了个干净,面无表情地盯着远处一行人背影,扇柄唰一下打开,精巧象牙扇摇了摇,背身便走。 应小满:“……”这笑面虎!翻脸跟翻书似的。 这时他们尚未走远。七郎抱着抽泣的阿织,应小满带着斗笠搀扶义母,乍看便是寻常的一家四口,并不引人注目。 雁二郎领着众亲随大步出门,和应家人擦身而过,在木门外翻身上马,应小满听到马背上方传来一句笑骂。 “出城跑马三十里,文书翻验几箩筐,累得爷爷半死,总算把公差做完,可以做点私事了。昨夜被人讹去城西瓦子门的那俩蠢货呢。” 嗯?城西瓦子门,俩蠢货? 听着耳熟! 应小满的脚步不知不觉放缓,眼风往身后一扫。 果然有两个汉子臊眉耷眼地从人群里出列,噗通跪倒在马前,磕头如捣蒜,“二郎恕罪!小的知错……” 马上的雁二郎一哂,“我手下不留蠢货。今天能顺利找到人,算你们戴罪立功,昨晚的事不和你们计较;找不到人,别怪我不客气。丑化说在前头了,你们两个带路,去铜锣巷。” 猝不及防听到“铜锣巷”三个字,应小满胸腔里一颗心骤然急跳,扑通! 她本能就要回身去望。 斗笠就在这时被人不轻不重按住。 七郎在耳边道, “别动。照常往前走。” 应小满的右手被轻轻地扯了下,七郎一手抱阿织,一边牵起她的手往前走。 在她左侧边,义母那边听到“铜锣巷”的表情也在发蒙,她本能地去牵义母的手。 几人一个牵一个,应小满梦游般走到自家雇车旁,这时才察觉到不对,右手用力一挣,从握住至今的温热手掌里挣脱出来。身侧的七郎没提防,闷哼了声,“小满……你手劲不小。” 应小满的右手火燎般背去身后。 食指中指名指,三根纤长秀气的手指头在衣袖里蜷起,细微地捻了捻。 刚才这三根手指被七郎攥住走了一路,触感温热却又不像皮肤,倒像左手裹伤的布带。 应小满有点后悔手太重。刚才下意识用力一挣,不知刮擦到了哪处伤口。 她把阿织从七郎怀里抱去车上,小声嘀咕,“受伤的手少乱动。我动手可快了。” 七郎忍着手疼,欣慰说,“确实动手快若闪电。嘶……令人放心。” 第17章 这时顾不上手伤擦碰的小事。 义母惊问,“怎么回事,我听到铜锣巷了。这是哪家触霉头了?刚刚那位贵人和咱们家没关系罢?” 雁家的破事应小满至今未告诉义母,晦气地方带出的晦气事,她压根不想提。 但如果母亲问起,她不会隐瞒。 骡车开始往京城方向返程,地上坑坑洼洼。时不时的剧烈颠簸里,应小满把事情始末简略说了一遍。 义母惊得合不拢嘴,“说来说去,不就是一把扇子招惹的祸事?咱们把扇子还回去还不成吗?” 应小满吭哧吭哧地说,“没法还。扇坠已经拿去当了。当得两贯钱,得先赎回坠子才行。” 七郎在旁边接口道,“不关扇子的事。雁二郎穷追不舍,当然不为了追回区区一柄象牙扇。强抢民女的流言已传开,雁二郎要找到小满,证实她确实自愿卖身为婢,破除流言,才是雁家的目的。即便象牙扇配齐扇坠,原样送回雁府,他们也必不会收。” 应小满听得又气愤又委屈,忿然大声说,“没自愿!我才不会把自己卖了做牛马!我来京城是报——” 义母赶紧狠狠一掐女儿的手,应小满疼得抽气,后半截好歹咽回去了。 “咱家来京城是——咳,抱着全副家当,母女相依为命,打算好好过日子。”义母转头冲七郎尴尬笑了下,随即正色道: “我信小满。这孩子是个实心眼,只消我活着一天,她肯定不会把自己卖身给旁人家的。刚刚那位贵人雁二郎,多半弄错了。” 应小满噙着掐疼的细碎泪花,感动得眼眶发红,游鱼儿般钻进义母怀里撒娇,心疼得老娘替她四处揉捏。 留意到对面怯生生盯她们看的阿织,又冲阿织张开手臂。 阿织像枚小炮仗似地兴奋扑进阿姐怀里。 应小满一手抱着阿娘的手臂,一手抱着阿织软呼呼的身子,心里暖洋洋如仲春山风。回程和来路同样的颠簸,但和来祭扫时的沉重心情大不同。 入京的日子虽说穷了点,麻烦事多了点,还有个麻烦的仇家要解决,但日子还是能好好过下去的。 七郎坐在对面。应家母女一到动情处便忘了他这外男,母女俩加小阿织在他面前时常抱成一团,他这些天看习惯了。 祭扫竹篮还剩几个鸡子,趁应小满和阿织黏黏糊糊互相抱来抱去的时候,他把小竹篮提到面前,给两人剥鸡子。 他这人自带一股闲适风流在身上,剥鸡子也显得行云流水,就是边剥鸡子边说的一番话过于冷静,以至于不大中听。 “母女深情感人肺腑。但恕我多嘴,深情感动不了雁家。雁二郎如若不能证实小满自愿卖身为婢,他落下逼迫良家的恶名,只怕要丢官。比丢官更可怕的是,他在京城勋贵圈子里丢人。于雁家来说,便是颜面无存,奇耻大辱。雁二郎必然会千方百计证明,你收下他馈赠的象牙扇,就是自愿卖身。” 应小满越听越茫然:“他自己误会了,雁家觉得颜面无存,奇耻大辱。为了不让雁二郎丢人,我就得卖身给他做婢子?” 七郎淡定地剥着鸡子,“按照雁家的想法,是的。” “……”听君一席话,还不如不听。 应小满觉得,京城的日子还是能好好过下去,就是麻烦比想象中更多一点。 今晚铜锣巷住处被人追上门来,好在城北新宅子已经准备妥当,提前住一个晚上也无妨。 应小满和七郎商量说,“今晚住七举人巷新宅子?” 七郎却道不必:“慢慢赶路回去,绕路多转两圈,等天黑再回铜锣巷外打探打探。或许追兵已走了。” “怎么讲。” 应小满纳闷问,“雁二郎带去的人可不少。如果他一直守在巷子里头堵人怎么办。” 说话间,骡车已经启程走出了两三里路。 漏泽园两扇园门渐渐消失在身后。前方雁家一行人仿佛风卷残云狂奔而去,早没了踪影。 七郎凝视着前方飞扬的尘土,不紧不慢道,“雁二郎生性自负。” “自诩聪明又自负的人物,通常都不够耐心。” * 夜色笼罩四野。各家厨房升起炊烟时,城外归来的骡车停在铜锣巷不远处的河湾。 去河边洗衣的妇人处略打探,果然正如七郎预料的,下午时铜锣巷来了好一拨彪悍人马。 呼喝不断,搅动得邻里不安,挨家挨户找寻“杀鱼西施”在铜锣巷的住处。 巷子里统共就十几户人家,无甚能隐瞒的,彪悍人马挨家查问,很快锁定铜锁把门、无人在家的应家。 锁定住处后,众豪奴领一位衣着光鲜的郎君步行入巷,门边转悠了几圈。 “瞧着是位矜贵人!” 杨家婶子悄悄说,“在你家门外站不了一时半刻,受不住污泥虫子和返潮气味,甩袖走了。临走前放话说,杀鱼西施娇滴滴的小娘子竟住在如此烂污地界,仿佛明珠投入淖泥,可惜得很。难道就不想搬去干净敞亮的好屋宅?不想穿绫罗绸缎,过呼奴使婢的好日子?他隔日再来拜访,有心自然能见面。” 杨家十三岁的小弟哼了声, “贵人带了许多人手,说话好生嚣张,个个都瞧不上铜锣巷的穷家小户,把咱们比作烂污泥——所以没人告诉他们应家过两天就要搬了,你们自有干净敞亮的好屋宅住,犯不着贵人施舍!” 义母感动万分,迭声道谢,“远亲不如近邻!多谢大伙儿帮衬。” 摸黑静悄悄开门回家,应家先挨家挨户送了一回煮鸡子。 第18节 升起灶火,晚食顷刻间做好,热气腾腾摆上桌。 阿织蹦蹦跳跳过来,应小满摸摸她的脑袋,给西屋的饭食单独盛好一碗。 阿织捧起碗筷放去西屋外,熟练地敲了下门,回来堂屋里坐下吃饭。 因为雁家的这桩意外事,义母心里越想越不安,吃饭时显得心神不宁,扒饭几口便放下筷子。 “伢儿吃好来我屋里。”转身自己进了屋。 还在用饭的另两个不吱声了。阿织吃着自己的小米粥,怯怯地问,“阿姐要挨骂了么?” 应小满估不准,挑着碗里的米粒,“可能。” “阿姐抱我一起进去。”阿织的小脑袋凑过来嘀咕,“每次只要我在屋里,婶娘就不会训人了。” 应小满抿着嘴笑,抬手揉一把阿织脑袋上的丫髻,“原来还是个小机灵鬼。” 自家老娘要骂就骂两句,哪能让个小丫头在前头扛着。 她压低嗓音提醒,“吃完去西屋七哥那边坐一会儿。等我从娘屋里出来堂屋了,你再回娘屋里睡觉。” 阿织点头,“哎!” 义母坐在屋里炕上,手上难得空着没做针线,表情很是严肃的模样。 应小满乖巧地坐在对面,双手并拢放在膝头,“饭吃好了,锅碗都刷过了。娘要说什么。” 义母欲言又止,打量面前长大成人、艳如三月桃李的小娘子,越看越喜爱,越看越揪心,半晌抹了下眼角。 “伢儿,你今年已经十六,年岁不小了。娘私心想多留你几年,但留来留去,留到女儿家大了,引来各路豺狼虎豹盯着,娘怕出事啊。” 她把老家带来京城的瓷枕头抱起,在包裹枕头的盖布里掏摸半晌,摸出一封沉甸甸的蓝布包,当面打开,细碎银光在油灯光芒下反射光泽。 应小满惊愕地微微睁大了眼。 义母积攒了半辈子,攒下来半布包的家当,都是几钱半两的散碎银角。 “你爹在世时整天念叨着要攒钱。等钱攒齐了呢,又惦记着盖瓦房,砌炉灶,后院打井,养鸡养鸭。再往后,就开始给我买药,给他买药。” 义母拨着碎银,“年年过年总说要扯一身绸缎给咱们娘儿俩做新衣裳,年年都买不起。你爹是个粗人,觉得没绸缎衣裳,布衣裳也不错,他不知道女人心里有多惦记着过年穿身好衣裳……” “我有时生他闷气,故意把过手的碎钱留下,年年积攒,攒了这么多,他那粗人压根没发现。数数存钱够给全家每人做身绸缎衣裳了,我又开始舍不得,想着给你存点嫁妆钱。存到二十两整数目时,再装作不经意跟你爹提一嘴,你爹一定惊得眼珠子都要瞪掉,想想就好笑……哎,你爹去的时候,已经攒到十八两六钱了。” 说到这里,义母把打开的布包袱扎上,小小一个布包掂了掂。 “伢儿,这里都是给你存的嫁妆钱。你如今长大了,京城人多地大,确实比咱们老家村落更容易寻到好人家。我想好了,等搬家安置妥当,就托媒婆问询问询,如果有年纪合适、踏实能干的般配人选,你就嫁了罢。娘体体面面把你嫁出去。” 应小满听着听着,眼底渐渐溢出泪花。“娘……” 义母抬手替她抹干净眼角,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又急忙把包袱重新打开,从边角里掏摸出一块陈年布料。 厚实的上好织锦料子,新织时或许是朱红,历经多年清洗褪色,显出现今的旧粉色泽。但放在灯下仔细去看时,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精美绣工。 “这块料子一直和替你攒的嫁妆放在一处,今天索性都拿给你看看。伢儿,这是你爹把你抱回家当天,你亲娘给你留的襁褓。” 应小满吃惊地把旧襁褓接在手里,捏了捏柔软料子。 眼角残余的星星点点泪花唰地流成瀑布。 夜风吹过庭院,阿织捧着羊乳坐在西屋窗前的矮方桌边上。 羊乳少见,回程路上应小满记挂着阿织身子不壮实,绕路去羊奶铺子专门买来的一囊。 东边屋里传来哭声。起先还隐隐约约,后来母女哭在了一处,哭着哭着忘了压抑,声音陡然大起来。 应小满呜呜地哭,“娘,你不要我了?” 义母呜呜咽咽,“谁不要你了,娘才舍不得你嫁出去。但你这伢儿打小长得扎眼,家里留不住,还是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罢。以后踏踏实实过日子,好过整天遭什么鱼市浪荡儿,什么城东雁二郎,什么官船贵人,什么三条巷冯员外之类的惦记。” 应小满又哽咽几声,哭声忽然一停,“三条巷冯员外是谁?” “哎,怕你生气,娘瞒着没敢说。上次牙婆趁你不在家时偷偷摸上门寻我,说三条巷的冯员外在鱼市见过你一面,从此念念不忘,开价五百贯,想把你聘回家做小妾!我当即叫上隔壁杨嫂子,两根洗衣棒槌一顿痛打,把那贼婆子撵出去了。” 义母哽咽说,“以前家里有你爹,我这辈子没跟人动过手,那贼婆娘气得我头一回动手……” “呜呜呜娘……”母女俩感动地抱在一处。拥抱的身影透过半敞窗棂,明晃晃映在小院里。 西屋里坐着的阿织听得似懂非懂。 “西屋七哥,阿姐哭得好惨,因为婶娘在骂她吗?我要不要去婶娘屋里?” 七郎起身从灶上取来奶囊,把阿织杯里的羊乳添满,撩袍坐回矮桌边,似笑非笑地继续拨弄着鹅卵石: “不是骂,在谈心。她们在谈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去打扰,继续喝奶。” 第18章 母女俩抱头感动哭了一场,出嫁的事八字没一撇,暂时搁置在旁。 但搬家确实迫在眉睫了。 应小满大清早便出了门。一来,搬家前有许多琐事要办;二来,避一避雁二郎。 搬家是大事,清早去车马行租车,她咬牙掏出半贯钱,租下两头壮实的大青驴车,约好明早登门。 去了一桩事,还有一桩。 七郎左手的伤势未愈,家里几包外敷药怕不够用。她从车马行出来,顺路去了河边的郎中家。 李郎中正在家里坐堂看诊,迎面见素衣布裙的应家小娘子进门,奇道,“你娘的眩晕症又犯了?” 应小满:“不是给我娘看,是给家里另一个开药。搬家就在这两天了,觉得郎中开的药好,续五包外敷药。” 李郎中眼皮子一跳,“他怎么还在你家?不是说好了搬家叫他走人。” 应小满实话实说:“不打算把人赶走了。搬家以后继续跟我们,搬去新宅子住。” “随你们罢。” 李郎中摇摇头,很快又惋惜起来。 “这么快要搬了?以后不能叫你帮杀鱼了。应小娘子,你杀鱼着实利落干净啊。” “以后离鱼市太远,不杀鱼了。” 李郎中久居京城,见多识广,应小满向来佩服的,趁着抓药的空档虚心求教。 “等我们搬去城北,想做点新的营生。我娘想开个早点铺子卖豆腐脑儿,但我觉得太辛苦了,怕她累病。郎中觉得呢。” 李郎中果然不支持:“你娘年纪大了,身子不比从前,稍微累着就起晕眩,豆腐脑儿的辛苦生意千万别叫你娘做,赚来的钱不够开药的。如果在城北能盘一间铺子,叫你娘坐门面,生意倒是没那么辛苦……” 说到这里突然一顿,想起了应家的家底, “盘铺子需要不少本钱,你家,咳,有些为难。”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应小满听着听着,眼前浮现昨晚阿娘给她透的家底。 给她攒的嫁妆钱足足十八两,应该够盘个铺子? “刺绣铺子呢?娘一手的好刺绣,如果给她盘个小铺子,叫她坐门面,算不算好营生?” 李郎中不怎么看好刺绣。女子人人会刺绣,京城绣工好的娘子太多,就连道观里的女道士都开店做领抹生意。 “说实话,刺绣生意在京城可不太好做。还想过做什么生意?” 这下应小满想得更久。 “郎中也知道,我从前在老家跟着我爹进山打猎过活的。杀羊宰牛、剥皮子,我都在行,杀鱼算什么。” 她小声嘀咕, “但我娘不许我去肉铺子帮忙,说开肉铺的屠户都是壮汉,怕我出事。” 郎中嗐了声,“你一个小娘子去别人家的肉铺帮什么忙!操刀做屠户的多是横人!你都有钱给你娘顶刺绣铺子了,还不能自己顶间肉铺子出摊?” 应小满一怔。 鱼市卖鱼的女人多,坊间开肉铺的都是壮汉。她还真没想过,可以自己盘一间肉铺子自己出摊。 “让我想想……” 李郎中难得掏心掏肺跟人说话。京城里做屠户这行的三教九流都混迹其中,他实在怕小娘子走岔了路,年纪轻轻毁一辈子。 “不瞒应小娘子说,你三十文杀一条鱼的价钱可不便宜!鱼市往前走几步,就能寻到二十文杀鱼的,十五文杀鱼的,为什么我专找你杀鱼?为什么那么多人专找你杀鱼?” 应小满自己也不大明白。 “郎中照顾我生意,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我娘说里头许多浪荡儿,兴许……” 李郎中连连摇头:“开门做生意的,长得好确实容易招揽客人。但靠脸吃饭能吃几顿?许多回头客专寻你,因为你杀鱼的手艺又快又好啊。瞧着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娘子,手起刀落,三两下刮鳞去骨,血水里抠内脏,那个利落劲,难得!” 应小满:“隔壁张哥杀鱼也利落。也是手起刀落,三两下刮鳞去骨,只要二十文。他的生意就没我好。” 李郎中连声说“那不一样”,但具体哪处不一样又说不上来,搜肠刮肚半晌只说:“汉子杀鱼利落不稀奇,小娘子杀鱼稀奇。你如果顶间肉铺子出摊,生意肯定好。” 上了年纪的郎中大多嘴碎,李郎中边抓药边告诫,听你娘的劝,好好一个小娘子千万去别家屠户肉铺做事…… 翻来覆去两刻钟,直到提着五包外敷药从郎中家里走出老远,应小满的脑袋还嗡嗡的。 等她意识到自己一路沿河往北走的时候,人已经站在洞明桥上了。 应小满:“……” 桥上人群熙熙攘攘,她回身艰难地挤下桥来,半路还被个身穿白色襕袍、学子打扮的少年郎君给当街拦下,涨红着脸色介绍自己姓名家世,问她家住何处,可是京城本地人氏…… 洞明桥距离太学不远,多的是年轻学子,应小满被拦过不止三五次,不等对方说完直接说,“家里杀鱼的,已经定亲了。”目不斜视抛下发愣的学子,快步往街边的一溜排店铺处走。 这些太学生出身良莠不齐,大多数听到“定亲”便停步,少数还会当街纠缠,但从未见过一路纠缠到店铺里头的。 应小满寻了相熟的茶博士铺子,也不进去,就往凉棚下一站,整个身子隐藏在大片阴影里,注视着街上那学子一步三回头,满怀怅惘地离去。 片刻后,茶博士从店门里走出来凉棚,应小满歉意说,“你忙你的,我马上就走。” 正值风和日丽仲春天气,茶铺子窗边插满一排招揽生意的七彩大风车,在风里咕噜噜地转动。 茶博士递来一个斗笠,“小娘子拿着罢。这些太学生们年轻气盛,时常街头惹事。小娘子不喜他们狂狼的话,上街记得戴斗笠。” 应小满戴起斗笠感激道谢。 “不必客气。”茶博士含蓄地微笑:“小娘子非池中物,苟富贵,莫相忘。” 应小满:“?”京城的茶博士都太有学问,说话听不懂! 茶铺子的茶水太贵,入座喝不起,但承了茶博士的情,必须照顾生意。她左右环顾一圈,往茶铺子窗边上一指,感动地说,“买个风车。” 一只手拎药包,一个手把新买的七彩风车举在头顶,风车咕噜噜的转动声响里,素衣布裙的少女脚步轻快地往北去新家。 阿织从未离开过铜锣巷。等搬来新宅子,发觉新屋窗下插一支颜色漂亮的大风车,风一吹咕噜噜地转,她定然欢喜。 第19节 说来也巧,今天宅屋牙人刚好在七举人巷。 邻家打开半扇窄门,打扮朴素的当家娘子站在门边,牙人站在门外交谈。 远远地听牙人叹气,“这边宅子的规矩都是收两年赁金,二十四押一,到期退押。看在沈家是朝廷官人的份上,小的说服东家,破例只收了一年,第二年按月收赁金。两贯钱的月赁又不多!沈娘子,你可是官人娘子,以后要领诰命的。一边领着朝廷俸禄,一边拖欠屋宅赁金,沈娘子,摸摸自个儿的良心,晚上在宅子里你睡得着吗?” 应小满远远地听到“官人娘子”,吃了一惊,脚步停在五步开外。 但手上捧的五颜六色的风车实在扎眼,牙人一扭头,见到动静便笑开了。 “原来是应家小娘子。这两日快搬来了罢?” 两边照个对面,隔壁沈家娘子白净的面皮蓦然发红,局促地捋发去耳后,露出未带任何坠饰的素净耳垂。沈家的门悄无声息合拢。 应家的这单交易牙人可赚了不少,殷勤过来帮应小满开门,捧着风车放去窗下。 应小满惦记着刚才听见的“官人娘子”四个字,开口问牙人,“隔壁邻居……” “隔壁是沈家。沈家当家的了不得,乃是御史台供职的兰台御史,声誉清贵!呵呵,家里也两袖清风,一干二净。” 牙人话里有话,应小满没听出来。她站在桂花树下,眼神有点发飘。 这处新宅子很得她的喜爱,清清静静好宅院,靠近仇家好地段。但邻居家,怎能是朝廷做官的官宅呢。 她搬家就为杀狗官。京城的官儿互相都认识,谁知道哪个京官是仇家晏容时的好友,同僚,老师,学生…… 叫她一边筹划杀狗官,一边跟当官的邻居和睦友邻…… 太难为人了。 应小满声线恍惚:“七举人巷十几户邻居,除了隔壁沈家是官人[1],其余应该都是寻常百姓家了?” “谁说的。七举人巷的名字吉利啊,专挑这处住的官人多的是。” 牙人立刻指给她,“朝东两家,刑部主簿周家;再往前两家,户部员外郎郑家。再前头一户,嘿,和沈家是同僚,又是一家御史!” “……” 七举人巷竟然住这么多官儿! 问清应家近期就会搬来,牙人殷勤叮嘱,“最近车走大街过时,离长乐巷远些。长乐巷里的晏家出了大事,巷口把守的禁军开始查问逮人了。你们当心冲撞那边。” 飘远的思绪瞬间被拽回,应小满心头警铃大作:“晏家出什么事。” 牙人压低嗓门嘀咕:“晏家接连出了两起人命大案!半个月前,洞明桥下光天化日捞起一具泡肿的浮尸,观者如堵,轰动一时,后来被人认出死者是晏家家仆!这还没完,前日听说百里外的下游乡县又捞起一具浮尸,尸首拉回京城指认,嘿,还是晏家家仆!许多人说长乐巷今年运势不吉,晏家的恶事只怕还没完呢。” 应小满:“嘶……听着大凶。” “可不是!” 出来城北一圈,灌了满耳朵的消息,应小满晕晕乎乎地出门回家。 回家半途路过洞明桥。 她忍不住停步。河岸种满垂柳,行人摩肩接踵。如此热闹的商铺地界,原来大白天地也从河里捞起一具泡肿的浮尸? 京城还真有许多尸身走水路! —— 出去地早,回来时刚过傍晚。日头还未落山,金色阳光照亮幽静小巷深处。 走近铜锣巷口她就感觉不对。 三两个汉子沿着巷口晃悠,俱穿乌青衫子,佩刀,瞧着像是官差打扮,几只眼睛四下里张望。 应小满心里一紧,想起昨日登门放话的雁二郎,登时放慢脚步,把斗笠往下拉,人站在河边。 但对面打扮像官差的精壮汉子却并无丝毫动作,既不试图靠近,又不试图搭话。 正好几个河道边洗菜的妇人提着篮子走近铜锣巷,其中一个胆大的问, “找谁呢。”对面汉子拱拱手,并不搭话,转头走开几步,把路让开了。 姿态不卑不亢,颇为有礼,不大像是雁二郎手下寻她的人。 雁二郎寻她是私事,遣来的都是家仆,也不会有这身官袍子。 应小满心里嘀咕着,快跟随着妇人们身后步走进铜锣巷。接近家门时回身望去,巷口早不见了那几位官差的踪影。 巷子外转悠来去的官差汉子,铜锣巷里人家瞧见的不少。义母心里不安,吃饭时低声和小满提起。 “乌青衫子,挂刀,皂靴,瞧着像官家人,问他们找谁又不应。我问了周围几家,都说和雁二郎前日带来寻你的人不是一个路子。” 义母忧心忡忡,“伢儿,接二连三地来人,这回还是官差。咱们巷子是不是要出大祸事了?” 应小满也很纳闷,“我回家也撞见几个,还当面抱拳打招呼来着,客客气气的不像恶人。兴许是别的事?” 西屋紧闭的门里传来一声,“兴许是前来寻我的亲友。” 阿织大为惊讶,从碗里抬起脑袋, “西屋七哥,你还有亲友啊。” 屋里七郎的嗓音悠然道,“小丫头,把‘西屋’去掉,叫七哥便是。我自然有亲友的。” 阿织果然乖乖糯糯地开口叫,“七哥。”当即被义母拍了下脑袋,“没大没小的,你才几岁?叫七叔。” 阿织困惑地连眨几下眼睛。 应小满抬手怜爱地摸了下小脑袋,“谁叫你插嘴了?乖乖闭嘴吃饭。” 应家母女仨围桌用完晚食,应小满拎起五包外敷药,推门进西屋,“七郎,和你商量个事。” 第19章 七郎坐在窗边,应声回头。 靠窗的矮方桌上搁着折腾人的象牙扇。扇面打开,露出末尾扇骨的朱红小印: “雁”。 应小满现在看这把扇子眼皮就跳。象牙扇在她眼里已经不是价值三五十贯的贵物,而成了一桩心病。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兔子被惹毛了还咬人呢。 “扇子给我。”她和七郎商量,“不带去新家了。我今晚就扔河里,叫它走水路。” 七郎登时笑出了声,把象牙扇收起,起身拉她坐下。 “稍安勿躁。” 自从阿织在他这处喝过一次羊奶,不知怎么便认准西屋方桌是喝奶的地界,次次只来这里喝,羊奶的奶囊正挂在窗边。七郎取来一盏空杯,替应小满倒半杯羊乳。 “喝些羊乳降躁气。人的过错,扇子何辜?” 应小满双手捧着羊乳盏,慢慢啜饮两口,眉宇间烦恼神色未褪。 七郎拿过象牙扇,指腹轻轻一错,唰地轻巧展开,灯下露出莹润皎洁的扇面。 “上品雕工,全象牙无暇扇面,市价五十贯往上。如此的精工美物,扔去水中可惜。要不要我替你把它出了?” 应小满猝不及防,呛了一口羊乳,捂嘴咳嗽着问,“你能寻到买家出货?” 七郎原本漫不经心地开合折扇,留意到她此刻的模样却轻轻吸了口气,手中折扇唰地收拢,视线往窗外挪开,迅速起身寻干净布巾, “嘴边有羊乳。” 递过布巾的同时额外叮嘱一句,“以后喝奶时莫说话了。” 应小满嘀咕说,“我平日都不喝奶的。还不是你给我倒了一杯。” 七郎:“……” 应小满接过布巾,自己取了窗边的铜镜,对着铜镜擦干净唇边残余羊乳,还惦记着再喝点时,手边的羊乳盏却被取走,面前改放一盏热茶汤。 “是我的过错,喝茶罢。”七郎叹气,自己先举杯喝茶,“清茶好,解渴降噪去火。喝完好说话。” 应小满嫌弃地喝一口苦茶。 两人继续刚才的话题。 “找到门路,出货不难。”七郎又开始漫不经意地开合折扇,“京城有的是不惧怕兴宁侯雁家,有权有势有闲钱,乐得看笑话的人家。你敢卖,就有人敢买。” 一番话听得应小满神色舒展。“你认识这样的人家?替我把扇子出了,我重重地谢你。” 七郎的修长手指又在随意摆弄瓷碗里的鹅卵石,拨弄起一圈圈的涟漪,悠然道,“认识不止一两家。小满打算怎么谢。” 应小满认真地想了一回,突然惊觉,板起脸道:“这是你允诺第多少回了?至今一文钱未见着。先把扇子出了再来讨谢礼。我说话算话的,你也得说话算话。” 七郎轻轻地笑起来。他声线向来舒缓清澈,听来泠泠如山中清泉,但此刻的嗓音仿佛春风拂面,又有些像瓷碗水中波动的涟漪。 “算话的。要拉钩么?” “阿织的年纪才要拉钩。” 应小满嫌弃地说,“我都十六了,别仗着年纪大几岁,哄小孩儿似地哄我。让我看看你手背的伤怎样了。——左手别往袖子里藏,伸在桌上摊开。” 外敷药包打开,屋里药味弥漫。两人在换药的间隙又提起门外转悠的官差。 七郎细细问了一番衣着穿戴,佩刀的刀柄刻纹形状。 “听起来八九不离十,像是我好友十一郎身边亲卫的打扮。小满,还记得我和好友约定好的暗号么?” “记得。”应小满边包扎边道,“待会儿我出去找他们,对一对你的暗号。但我寻你先商量个事。” 七郎有些意外。“象牙扇的处置法子,不是已经商量好了?” “不是扇子,是更大的事。事关我们应家将来在京城的长久打算。”应小满的语气里带出几分谨慎隆重的意味。 “先瞒着我娘,别让她知道。今天跟你商量的事她不见得同意。” 七郎视线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留意到她郑重的神色,认真抿起的唇线。 他收拢起眼底细碎笑意,端正直身坐好,承诺道, “只需我帮得上忙的,力所能及之处,尽量提。” 回家路上,应小满想了一路。 李郎中劝她顶一间肉铺子,笃定地跟她说,她的铺子生意肯定好,但为什么会生意好,李郎中自己也没讲明白。 顶铺子是大事,投进去的是应家多年积累的钱财,她想问问七郎这个京城地头蛇的意见。 七郎把桌上油灯拨亮,窗户关紧。亮堂堂的灯影下,两人在窗边郑重对坐。 虚掩的门外传来洗刷锅碗的水声和阿织清脆的说话声。 应小满不想义母听见,压低嗓音问,“见过其他人杀鱼么?” “……” 第20节 七郎显然大为意外,连随手拨弄鹅卵石的动作都停了停。“见过。” “七郎,我当面给你杀条鱼。你瞧瞧和别人杀鱼有什么不同。看我杀鱼,你会不会想做回头客。会不会愿比隔壁摊位多出十文,专等我杀鱼。” “……”七郎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 哑然片刻,他提着油灯起身,“去小院,我看你杀。” * 住在河边,靠近鱼市,家里的鱼都是现成的。 应小满从缸子里捞出一尾鲜鱼,摔在案板上。 红润嘴唇叼起两尺三分长的柳叶薄刀,皓白手腕高抬,将额前几缕发丝捋去耳后,一根发带牢牢扎起,露出光洁额头,盯着案板活鱼的眼神锐利起来。 她以平日在鱼市做生意的速度杀鱼。 一刀下去开膛剖腹,按住鱼头,刀尖轻轻一转,血水里剜出内脏,堆去旁边。 三两下刮鳞去骨,斩头去尾,肉质最为鲜嫩的中段切开,柳叶薄刃倒映寒光,案板响起一连串整齐剁刀声,刀速快得在灯光下显出虚影,雪白鱼脍一片片薄薄切开,依次盛进瓷盘里,铺成绽放花瓣形状。 咚地一声闷响。应小满把利刀扔回案板。 无用的内脏鱼鳞骨头甩去地上,鱼头和尾巴放入袋中,沾血的两手去清水里浑不在意地洗涤干净,她双手托起瓷盘,将整盘雪白鱼脍托举给七郎,满怀期待仰起脸。 “杀好了。七郎,你如实跟我说。如果你是鱼市买鱼杀鱼的主顾,隔壁铺子只要二十文,我要三十文。你会愿意多出十文,做我家铺子的回头客么?” 七郎长吐口气,将整盘鱼脍接来手里。 五斤重的整条活鱼宰杀切脍,头尾只几眨眼的功夫,活鱼只剩一堆骨头。玉手染血,刀法如风,分明只是杀条鱼,居然硬生生看出了“惊心动魄”四个字。 好在放下屠刀的应小满,乌黑眸光又恢复了往日的柔软亮光,眼睛晶亮闪耀地等他答复。 “必做你家铺子的回头客。”七郎捧着鱼脍瓷盘,两人并肩进堂屋。 应小满寻来两双筷子,各自尝了一口爽滑鲜嫩的鱼脍,又给蹦蹦跳跳过来的阿织嘴里塞一小片,“为什么。” 七郎举筷品鉴鱼脍。内双上挑的一双桃花眼微眯起,细细地琢磨方才瞬间突然而来的,头皮发麻的感觉。 他很快寻到两个合适的形容词:“少见,刺激。” “素手执白刃,朱颜染血光。京城人不缺钱,缺的就是这份少见的刺激。” 应小满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多谢你啊。” 可算把李郎中半天讲不清楚的地方给点明白了。 她咀嚼着爽滑弹口的鱼脍,边想边说:“所以杀鱼生意长久做下去的话,我应该会有很多回头客?生意红火?” “生意会红火。就是利薄了些。” “开个杀猪宰羊剥皮子的肉铺生意呢?” 七郎夹起鱼脍的动作顿了顿,像是了悟般,似笑非笑瞥来一眼。 “原来所谓应家将来在京城的长远打算,落在这一句。说了半天的杀鱼生意,差点把我给绕进去了。肉铺子生意利厚,若是你这小娘子执刀杀猪宰羊剥皮子的话……” 思绪瞬间又转出千里,设想面前的美貌小娘子红润嘴唇叼一把柳叶薄刀,把猪羊撂翻在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场面…… 少见,刺激,头皮发麻。 “选个好地段开铺,回头客必定多如云来。洞明桥往北,城西内大街往东一带,巷陌繁华,居民众多,地价又不算太贵。如果有人出店铺门面的话,可以考虑。” 应小满抿嘴笑了下,给他夹了块鱼脍。 城北的肉铺子生意能做。 和七郎商量事情靠谱。 她心里琢磨着,等搬家之后,或许可以和七郎提一提报仇的事。如果得七郎同意帮忙,必定是个好帮手。 两人联手顺利报仇,静悄悄等候风声过去的同时,就可以考虑在城北顶个肉铺子做生意的长久大计了。 —— 亥时初,星子满天。 应小满领着睡眼惺忪的阿织出门转了一圈。 铜锣巷两边蹲守着四五个陌生面孔的精壮汉子,不知何时出现的,傍晚进巷时这些人并不在巷口。他们并不说话,身上乌青色袍子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四五双眼睛仿佛鹰隼般闪亮,时不时往巷子进出的人身上扫一圈。 应小满领着阿织夜晚出门的理由是打水。 打水回来时,巷口几道目光犹自炯炯地盯着她们,并没有人先开口。她不理会那些目光,只在路过其中一个汉子身边时,低头和阿织说话,“小幺,十一郎酒醒了么?” 阿织乖巧地应声,“嗯!” 蹲在墙边的精壮汉子听到这句,却露出激动神色,三两步追上来,跟在她们身后,压低嗓音回了句,“十一郎醉死酒缸。七郎酒醒了么?” 应小满脚步一顿。 暗号对上了。正是“醉死酒缸”四个字。 她头也不回道, “夜里来。”领阿织进了家门。 入夜后。天籁寂静,水洼响起一两声蛙鸣。 阿织早睡下了。 应小满在夜色里打开院门。 守候已久的几个精壮汉子鱼贯进入小院,训练有素地把守住各处,四下里搜检无异状,领头的护卫掉头出门迎接主人。 片刻后,七八名护卫簇拥着一名锦袍男子进门来。 那男子的打扮和逛鬼市差不离,戴风帽,披斗篷,从上到下遮掩得严严实实,声线冷锐,但听着年纪并不很大。 “七郎在此处?” 应小满反问,“十一郎?” 看不清面目的男子纹风不动,也不应。 夜风吹起风帽边角,却又露出风帽下佩戴的恶鬼面具,遮挡住全部面目,只露出一双精光闪耀的狭长眼睛。 来人只进门问了句“七郎”便再不开口。起先站在漆黑庭院里不动,视线扫过西屋油灯映出的修长身影,背手便快步往屋里走。 精壮护卫们前呼后拥,簇拥着十一郎当先进堂屋,倒把应小满这主人挤在外头。 义母听到动静,从自己屋子才迎出来,顿时被堂屋里满满当当的佩刀汉子吓得又缩回去。 京城贵人多,贵人自矜身份、傲慢待人的姿态,应小满见识得不少。 寻上门来的十一郎对她们倒没有呼来喝去,也不像雁二郎那般明晃晃的嫌弃穷门小户,却是彻头彻尾的漠视。 应小满心里嘀咕着,七郎的这位好友,手下训练有素,十一郎本人却好生傲慢啊。傲慢到了骨子里去。 脚步停在光线昏暗的堂屋门口,她看了眼西边,亮灯的西屋已映出两个对坐的身影。脚步一转,在满堂屋炯炯盯视的目光下,她转身进义母屋里。 义母当然睡不着,坐炕上竖起耳朵听动静。 和应小满不同,义母今晚的心思盯在另一桩事上。 “七郎家里总算来人了?” 义母如释重负,喃喃地念佛:“早该来了。对了,他积欠了四贯钱都没还咱们,伢儿,今晚盯着他别赖账。” 第20章 “不是他家里人,是他在刑部做官的好友。” 应小满坐在炕边解释,“七郎家里有人要害他,所以没有知会家里人,只知会了他最好的朋友,叫做‘十一郎’。” 义母嘀咕:“随便来的家人还是好友,把人领走就成。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在我们女户家过活。” “娘,我已经答应七郎跟去新宅子住一段时日。他家里动手脚的恶人还未揪出,倒不是赖着我们家不走。” 应小满扯着义母的衣角小声商量,“再听听西屋动静。京城坏人太多,听听他好友是来接他的,还是来害他的。” 十一郎的声线从西屋传出,语速不快,越发显得冷。 “我以为你死了。汴河上下百里捞不着你尸首,跟随你的两名家仆尸身倒是俱寻获了。你家里在准备给你立衣冠冢。” 七郎轻笑出声,“我好好活着,岂不是让家里有些人失望。” 十一郎的声线更沉下三分, “果然有你家中人动手脚?谁?” 屋里声音低了下去。听不清楚。 十一郎蓦然抬高嗓音:“朝野谁不知你我站一处?你受我邀托担负重任,这回你出事,算是替我扛了一次!” 十一郎说话语速本就不快,气急时咬字一字一顿的,和普通人气急了语速加倍大不相同。 应小满恍然想起,七郎似乎提起过,他好友幼年时有轻微口吃,长大后好转,但还是不大喜欢说话。 今晚的十一郎显然在愤怒中,出口就是连串长句: “出事当晚我请的酒宴!酒有问题,我也跟着喝了!你家有人胆敢同时算计我们两个,明早我便去你家,把面皮全撕开!” 七郎任十一郎吼完,这才慢悠悠地道,“哎,十一郎,冷静些。事急则败,事缓则圆。此事必然里应外合,主谋尚在暗处蛰伏。再等等。” 西屋声音又低下去。 安静良久,吱呀一声,西屋门打开。 义母边缝衣裳边低声咕哝,“欠账还没结清。嘴上说得再花俏,不给钱就是花言巧语。小满,西屋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今晚就能看清了。” 应小满猫腰从母亲炕头下去。 堂屋里黑魆魆的,只西屋敞开的门里露出一点光亮。她看到七郎站在西屋门边,做出送客的姿态,十一郎带起风帽站在门里。 应小满问七郎,“你们说完了?今晚你走不走?” 门边的两道视线同时转来。七郎神色有些诧异,声线倒还是舒缓如常。 “之前不是说好了么,随你们搬家。” 应小满不吭声,站在暗处炯炯地盯着他。 两边视线一碰,应小满的眼睛猫儿似地发亮,七郎突然醒悟到什么,回身招呼十一郎,“信里叫你带些钱帛来,没忘了罢?我身上背着欠账,实在不好厚着脸皮随她们搬家。” 十一郎微微颔首,示意身侧一名护卫从怀中取出一张交子,递给暗处的应小满。 第21节 “交子十贯整,小娘子收好了。”那护卫道。 交子入手薄薄的一张,应小满接在手里,指尖捻了捻,从十一郎入门便不自觉绷紧的肩头倏然放松下来。 七郎信守承诺,结清了欠账。 这回可以跟阿娘说,今晚看清他是什么样的人了。七郎确实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可以放心地带他去新家继续住。 应小满的眼睛在暗处猫儿似地晶亮,手里攥着纸交子,乌黑圆眼渐渐弯成了月牙儿。 七郎站在西屋门边,一双清亮的桃花眼睨着这边。 他在亮处应是看不清她的,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抿着嘴暗笑的时候,对面眼睛里也浮现出浓浓的笑意。 十一郎这回终于肯纡尊降贵,对着应小满说话了。 开口便吩咐她。 “七郎随你们多住几日,一日三餐肉菜好生伺候。伺候得好,后面还有赐赏。” 七郎听到半途时便皱眉,打断说,“小满娘子是我救命恩人,不好如此说话。” 十一郎一哂,转过头去,颇不以为然的模样。 应小满站在暗处撇了撇嘴。她真的不喜欢十一郎身上无处不在的傲慢。 交子还攥在手里。她走近灶台,借着柴火光亮查看面额。 果然一张面额十贯,她从未见过的大额交子。 前方护卫手提灯笼,十一郎已走入夜色小院,身后有个轻盈的脚步疾奔出堂屋。 在众多精壮护卫警惕的回身瞪视里,应小满冲小院里的十一郎喊,“停一停!跟你算个账。” 十一郎并不停步。仿若未曾听闻般,继续往门外走。 刚才递交子的护卫回身拦阻道,“小娘子,有什么账目未结清,我和你细算。琐碎事莫惊扰十一郎——” 应小满脚下一错,仿佛一条游鱼儿滑过护卫,迎面把十一郎拦住。 前方护卫手提的灯笼光映亮黯淡小院,夜风吹起素衣少女的布裙,莹白的脸颊和侧脸轮廓显露在灯光里。光影斑驳,隐约映照出挺直的琼鼻,肌肤皎洁如月光。 迎面看清应小满相貌的瞬间,十一郎呼吸瞬间一滞,瞳孔剧颤。 往外走的脚步当即停住。摆摆手,示意拦阻的护卫退下,人在原处立定,双手背去身后,等候她开口。 然而,灯笼光下,在场所有人同时看到……应家小娘子精致小巧的琼鼻皱了皱,露出个嫌弃的表情。 应小满真的很不喜欢七郎这位朋友。 她挥动手中交子,开始公事公办地算账。 “收到十贯交子,七郎欠账只有四贯。他身上伤病大好了,不用再找郎中开药。跟着我们家吃食,预付两贯钱罢。剩下的预付新宅子的赁金——” 心里估了估,“四贯钱,够七郎住四个月的。如此便两边结清了。” 应小满当面报完账,转回去檐下拉下吊篮,十贯交子扔进去,将夜风吹乱的发丝随意拢去耳后,转身就要进屋。 “果然是你!”庭院里的十一郎突然开口道,“鱼市杀鱼的小娘子!上回在船上……” 应小满纳闷停步。 “我是在鱼市杀鱼。你见过我?” 十一郎的风帽被夜风吹起,露出遮掩面目的恶鬼面具。 他原地怔忪片刻,抬手就要摘下面具。 灯笼光下显露小半张眉眼面孔。单眼皮狭长眼睛,眉毛浓黑,轮廓分明,不知为什么,看来竟有点眼熟。 应小满的目光定住,露出几分疑惑表情。 但十一郎的面具还没完全摘下,就被护卫们健步上来拦住。 “此处不安全。”几名精壮汉子低声苦劝,“贵人不立危处,十一郎莫轻易露面。总归人就在此处,回去再从长计议……” 恶鬼面具终究没有脱下。十一郎深深地回望一眼,风帽拢起,转身离开应家小院。 护卫们簇拥着十一郎走远,消失在铜锣巷尽头黑暗里。 应小满的视线若有所思,追随灯笼光消失的远处。 夜色里惊鸿一瞥,依稀眼熟的浓眉轮廓,狭长鹰眼,健壮身材,十一郎脱口喊出的那句“船上”,都让她升起某些不太好的联想。 十一郎如果换身鲜亮袍子,他方才背手等候她开口的矜持姿态,便有七分像—— 当初被牙婆拉去官船边,晨光里居高临下打量她的仇家,她这些天一直暗中盯梢的——狗官晏容时! 应该不至于罢。 京城这么大,上百万的人口,哪能这么巧……七郎寻上门来的朋友,正好是她追踪的仇家呢。 陷入黑暗的小院里再度亮起光芒。七郎手提油灯从堂屋里走出,过去关上院门,站在她身侧。 “十一郎见过你——” “你好友十一郎姓什么——” 就在七郎开口的同时,应小满的问话也脱口而出。两人目光互碰了一下,应小满坚持道,“你先说。” “他姓赵。”七郎答。 呼,细微绷紧的肩头放松下来。 她就知道没那么巧。 京城上百万的人口,二十来岁的郎君总有几万人。就算千里挑一,身高个头、眉眼轮廓,粗看像她仇家的郎君也会有几十上百个。撞上一两个不稀奇。 还有,七郎早说他好友在刑部做事。她仇家晏容时在大理寺做官。明显对不上。 应小满转头歉意地笑了下:“十一郎姓赵啊。跟皇宫里的官家一个姓。” “确实。”七郎提灯照亮,慢悠悠地引两人往屋里走, “我那好友才来头一趟,你便问他姓什么。我们认识将近整个月的交情,小满始终不曾问我的姓名。” 应小满懊恼地“啊”了声。 京城里坏人太多,家里又有老有小,她之前确实没打算和七郎互通名姓来着。 后来对方开始熟络地喊她小满,她整日“七郎”“七郎”地称呼……一不留神,把互通名姓这茬给漏过去了。 “我看你好友有些面熟,生怕认错,才问他姓什么。还好他不是我要找的人。”她实诚地解释。 乍听有道理,细想又有哪里不对劲。 七郎思忖着走进堂屋。 常理推断,未找到人应该失望,怎么听起来反倒庆幸似地。 “怎么说?十一郎不是小满找的人,听起来你却很高兴。” 应小满没吭声,闷头进了屋。她没想好要不要说。 你好友长得像我仇家,还好他不是。 否则一门栓敲下去,你朋友没了,我们的交情也得到此为止了…… “不好说?”她这处不吭声,满屋寂静里,七郎已经替她接口,把油灯放在堂屋桌上。 “那就不必勉强,不说就是。十一郎如何认识的你,想提就和我提几句,不想说就不说。” 实在太体谅了。这世上对她差不多体谅的只有阿娘一个。义父对她掏心掏肺地好,但糙汉子行事实在跟“体贴”两个字沾不上边。 应小满心里陡然升起几分感动,油灯暖光映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什么都不肯说,你不生气么?就因为我对你有过一场救命的恩情?” “救命的恩情,当然要尽力回报。但我更不愿看见你为难。早和你说过,如果家里有什么难处,随时告诉我知晓。” 说到这里,七郎站在西屋门边,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转过来,在小满身上定了一瞬,眼神清亮含光,似笑非笑。 “京城恶人恶事确实不少,但也不至于处处都是脏水污泥。我于铜锣巷遇到了小满娘子,是我之大幸;小满遇见了我,提防心也可以稍微放下一些。” 应小满站在堂屋的暖光下。 三月京城的夜晚倒春寒,但她此刻一点都不觉得冷。七郎几句简短言语,说得她心里暖洋洋的。 最近虽然接连遇到坏人,那是因为京城人太多的缘故,京城里的好人其实不少。她虽然不喜十一郎的性子,但十一郎和七郎彼此之间也是肝胆相照的挚友情谊。 她示意七郎等着,自己跑去屋外拉下吊篮,把才得的十贯交子握住,进屋交给义母。 “娘,七郎的欠账结清了,还预付两贯的口粮钱,新宅子四个月的赁金。明早驴车来,七郎可以跟我们一起搬家了罢?” 义母整夜没睡,在屋里竖起耳朵从头听到尾。 “七郎人不错。”义母自此改口再不叫“西屋的”,谨慎地小声叮嘱: “他家里有人想害他,随我们住几个月不妨事。但他那个叫做‘十一郎’的朋友……虽说出手阔绰,听着不像是个性子好的。以后咱们少跟那位来往。” 应小满赞同:“不搭理。” 母女俩协商一致,应小满舒坦了。 既然大家一起搬去新家,以后同个屋檐下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哪有互相提防的道理。 她从母亲屋子里出来,提着油灯,直接把七郎叫去院子里说话。 “我不知你朋友何时见过我。他长得有点像我要找的人,但还好他不是。我在京城要找的人不姓赵,也不在刑部做事。” 开门见山,这是打算交底了。 搁在窗下的油灯亮起幽光,映照出小院里面对面说话的两道身影。 面前的小娘子终于愿意对他放下提防,吐露秘密,七郎专注倾听的目光中隐带欣慰。 “所以你要在京城中找一个人。那人让你很不痛快,是不是和你家曾有过纠纷过节?” 应小满一点头,干脆地吐出两个字: “有仇。” 第21章 第22节 斩钉截铁的两个字落入耳中, 七郎一惊,旋即镇定下去。 之前他便隐约觉得,应家该是有些事的。 “有仇。”应小满索性全摊开来说了。 “我爹爹临终前叫我来京城报仇,我便来了。但京城物价太贵, 我们一来就成了最穷的十等坊郭户……” 想起这几个月到处寻住处的艰辛, 她鼻子都忍不住一酸, “花费几个月才算落户安住下。报仇的事从去年拖到今年, 八字还没一撇。” 七郎侧耳细听,越听越不对劲。 应家人口简单,即便和人“有仇”, 他原以为只不过是些钱财纠纷、言语冲撞,浪荡儿纠缠小娘子之类的仇怨。 没想到迎面一句“爹爹临终前叫我来京城报仇……” 七郎的眼皮子微微一跳。 听起来可不像寻常恩仇! 应小满开门见山,把入京报仇的事一股脑捅了出去,比之前预计的时刻早了许多, 她心里也有点紧张, 目不转睛盯着七郎: “我们家没什么其他的难处。如今钱财也够了, 就是报仇缺人手。你……你会帮我么?” 七郎思忖着,安抚说:“救命之恩, 涌泉相报。报仇这等大事, 我自然会帮。小满无需忧心, 松松口, 嘴唇都要被自己咬破了。” 应小满瞬间松了嘴上的咬劲, “才没有,别瞎说。” 她悄悄舔了舔自己下唇的齿印: “你也别担心,报仇我自己来, 只是家里阿娘要照顾阿织,我独自报仇人手不够。最多叫你帮忙把手, 在门外望望风之类的……” “……”那股危险的感觉又来了,七郎挑眉。 “你报仇,竟不打算通过官府,而打算潜入门户,私刑复仇?” 话题越来越朝危险的方向滑去,他感觉有必要追问清楚,提起油灯,“这里风大,进屋说话。” 两人前后进了西屋,七郎引她去临窗的矮桌对坐,字斟句酌询问: “你对我有救命的恩情,帮你家报仇理所应当,但有些话必须问个清楚。应家从前是不是受过官府的委屈?你父亲的死,是不是隐藏冤情?因此临终前叮嘱你这个做女儿的入京,找寻冤案相关的仇家报仇?” 应小满一怔。 入京寻仇没错;但她义父死于重病,倒没什么冤情…… 她没想好如何回答,只好不答;闭嘴不答的一时半刻间,七郎顿时就想多了。 电光火石间,七郎的思绪跑出三千里,越想越惊心,劝说的声线也沉下去: “小满,如果你入京为了复仇的话,我有一句话:千万不要自己动手。千万不要把自己牵扯进去。” 应小满纳闷得不轻。 “你自己前两天才说过的。血亲复仇,杀人不见得要偿命。” 七郎登时一口气憋在心头,半天没缓过来。 竟被他猜中了,果然是血亲复仇! 面前韶华年纪、灿若明珠的小娘子,倘若真的入京私刑复仇…… 人命大案,大理寺必然要参与。届时,满城缉捕、血污涂地……他想不下去了。 “当日在城北新宅的桂花树下,我和你说的是:我朝律法,血亲复仇,减二等论刑。” “但减二等论刑,不是不论刑。”七郎的神色越说越凝重,时常细微上翘、显露笑意的唇角也压成绷直平线。 “一旦你动手复仇,顺天府即刻会将你拘捕入狱。人命大案当日移送大理寺。过堂,拷问,录供,一样也少不了。即便血亲复仇,死罪可免,还是免不了判刑,黥面,流放。其中种种磋磨,岂是你这般年纪的小娘子该生受的……” 应小满听得心惊,半晌才真心实意地感慨一句,“果然不能被抓着。” 七郎:“……嗯?” 他苦口婆心说了半天,是这个意思吗?! 但字斟句酌的苦心劝慰并不算白费,应小满确实被感动到了。她也把心底的想法吐露交底。 “多谢你七郎,不过你实不必为我忧虑。我有飞爪啊。” 七郎一怔。 隐隐又有股不大好的预感。 “……飞爪,不是用来山林猎兽的么?” 应小满摇头:“不,用来翻墙走壁,无声无息地出入仇家。” “……” “我已全想好了。京城入夜,我拿飞爪翻墙进仇家的院子,你守着飞爪。我进屋报仇,你在门外望风。我翻墙出来,你帮我把飞爪收拢,然后——我们就跑。” 纤长秀气的手指在矮桌上比划一个飞速逃跑的姿势: “跑出仇家的巷子,斜过街,来我们自家的巷子。悄无声息进门,刨个深坑,把飞爪埋下地。结束。” 应小满总结:“不让官府抓着就好了。” 七郎:“……” 他的神色比初听到“报仇”两字时更复杂三分,起身倒一杯温茶捧在手里,浑不知滋味地饮几口。 “有狗。” “啊?” “大理寺查案配备猎犬。狗鼻子灵敏,会追着气味一路跟出巷子,斜过街,寻来七举人巷,把飞爪从深坑里掘出来,作为呈堂物证。届时你如何脱罪?” 应小满:“……我再想想。” 西屋里鸦雀无声。窗边对坐的两人,一个冥思苦想,一个默默喝茶。 应小满很快想出第二条对策: “报仇成功,出了仇家的巷子,斜过街,来我们自家的巷子。不入家门,笔直转南往汴河河道跑。铁爪悄无声息扔进河里,走水路。结束。” 七郎:“这回比之前那个方案好很多,但还是漏洞百出。首先,铁爪沉重走不了水路,你从何处抛下去,铁爪就沉在那处的河床底。汴河船只繁忙,河水不深,没多久就会被人捞出水,做为呈堂证供。其次,铁爪走水路消去气味痕迹,你我身上沾染的气味痕迹如何消除?大半夜跳一回汴河么?” 应小满思考了片刻:“倒也不是不可以……” 七郎:“我不可以。” 两人在西屋默默无言地对坐喝茶。 七郎喝了两口便喝不下去。心念电转间,他又想起一处不寻常的疑点来。 家徒四壁的小娘子,竟然不惜花费重金,也要在城北的七举人巷赁下新宅子…… 他放下茶杯:“你要报仇的仇家住处,莫非,住在城北?” “你发现了?”应小满竖起两根手指,有点委屈。 “城南太远了。走去仇家宅子外头踩个点,要花足足两个时辰!鞋底都走薄了。肯定要搬去城北才好报仇。” 七郎:“……” 确实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作案工具准备好了,踩点宅子也租好了,马上就要搬到仇家附近居住。七郎升起强烈的直觉,自己不说点什么,眼前这位小娘子不定哪天就动手了! 他深吸口气,道,“小满,你对我有救命的恩情,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该替你办下,更何况报仇大事。在下不才,自幼熟读律法,时常出入讼堂。你若信得过我的话,我们细细商量,寻出一个最稳妥的办法,借当朝刑律,叫你那仇家论罪伏法。你报了血亲大仇,又不至于脏了你的手。”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诚意溢于言表,应小满被深深地感动了。 京城虽然坏人多,但好人显然更多。眼前不正是一个? 自己对他的救命之恩,他当真在涌泉相报啊。 她起身从灶上端来热水,把两人的茶杯加满。 “我愿意和你商量的。”应小满真心实意地说,“但是七郎,我爹爹临终前说了,两边是世仇。老子不在了找儿子,儿子不在了找孙子。” 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爹爹去世前几天,把我召去屋里。” “我爹说,有仇当然要当面报。把从前的来历恩怨都一一当面说个清楚,那才叫报仇。否则仇家死得不明不白的,算报个锤子的仇。” 七郎:“嘶……让我再想想。” 严重程度超乎想象,人彻底坐不住了。他放下茶杯,起身踱出两步。 “所以你那仇家,和我好友十一郎长得有几分相像,不在刑部任职。如此说来,仇家的相貌——是二十来岁的男子,七尺半往上个头,体格健壮。身上可有官职?” 应小满肯定地一点头,补充道,“眼睛狭长,皮肤微黑。身上有官职,我仇家在大理寺。” 七郎的视线原本盯着油灯思索,瞬间移过来。“……大理寺?” 潮湿的夜风簌簌吹过小巷,吹过屋里的油灯,吹皱鹅卵石碗里的清水。 七郎抬手拂去肩头落絮,短暂诧异淡去,开始四平八稳地解释: “大理寺是统称。其实大理寺内部衙门众多,下设两司一狱,各司其职。有正式品阶的八品以上朝廷官员就有百余人。其余还有非官身的文书吏,衙役,牢头,差头等,五六百号人总有的。你可知仇家的具体官职?” “知道的。”应小满接过茶杯捧在手里,“大理寺少卿。” 七郎登时被茶水呛住了,捂着嘴,低低地咳起来,许久都停不下咳嗽。 应小满吃了一惊。赶紧去灶上端来一小碟煮好的红鸡子,都是乡亲这两天送来道贺乔迁的喜蛋。 “赶紧吃个鸡子,压一压。你还好么?怎么突然咳得这么厉害?” 七郎慢慢剥开鸡子的红皮外壳,神色复杂。 “小满……首先,大理寺有两名少卿。其次,你可知道你仇家的名姓?京官众多,你又是第一次来京城。会不会哪里弄错了?” 应小满粉色的唇瓣惊愕地张了张。大理寺有两个少卿么,她不知道。 好在仇家的姓名早已牢牢记住。她神色肃然,字正腔圆地吐出名字,“其中一个大理寺少卿,是不是姓晏,叫晏容时?” 七郎:“……”刚剥好的鸡子彻底吃不下了。 剥好壳的煮蛋放去对面,他又拿起一只红鸡子剥壳。连剥五个。 酝酿半晌,白煮蛋在瓷碟里一字排开时,才开口说: “大理寺两名少卿,分领左右两司。左司掌地方奏劾疑狱,右司掌京师百官刑狱。大理寺右少卿,确实叫晏容时。” 应小满欢喜起来: “那就对了。晏容时那狗官就是我仇家。” 第23节 七郎:“……不。一定哪里弄错了。” 他向来对人温柔体贴,两人相处许多时日,这还是七郎头一次当面使用明确否定句子。应小满露出惊讶的神色。 “才不会错。我认识那狗官,还知道他家住何处。我跟踪过他,亲眼看他从长乐巷晏家出来,一路往西,进了大理寺。” 七郎擦干净手,捧起茶盏,默默地喝茶。喝一口放下茶盏,坚持说,“肯定哪里错了。” 应小满张了张口又闭上,低头也喝了口茶。 第二次当面否定。 她一个字都没有骗他。连仇家的身份来历,姓名住处,都细细地说给他听。 难道听说仇家是晏家人,祖上出过两任宰相的高门望族,七郎害怕了,所以反悔不想帮忙? 因此才接连地否定,时常细微上翘的唇线也绷直,意图让她改变主意。 应小满心里有三分气恼,但更多的是难过。入京城报仇的秘密已经藏在心里很多天,除了阿娘,她谁也没说。七郎是她告诉的第一人。 她起身把茶碗放回桌子上。 心情不好,手上没控制住力道,茶碗重重地磕一声。 “就当我没说过,我走了。” 七郎起身把她拦住。 牵着她的衣袖坐回去,抬手给两边添水,平心静气坐了片刻。 “刚才是我说话欠思量。”七郎意识到刚才态度不妥,开口道歉: “晏家确实住长乐巷。难怪你的新宅子选在斜对面的七举人巷。你打算报仇的话,这处宅子赁得很好。” 应小满胸腔里堵着的气恼和难去了七分,“嗯”了声。 捧起茶杯喝温茶时,手指却碰着湿漉漉的水渍,她纳闷地抬起茶碗。 “啊,裂了!” 刚才气恼难过之下用力顿在桌上,崩裂了茶碗。碗身出现一条细细缝隙,茶水从细缝里流去桌面。 屋里两人急忙四处找布巾擦桌子擦碗。 应小满半杯茶水泼去窗外,打量空茶碗一道横贯裂痕,心疼得不行。 “开春时刚买,一套四个花了五十文,怎么就破了。”捧着碗翻来覆去地打量。 七郎啼笑皆非,哄她把茶碗赶紧放下,“茶碗坏了再换一个,当心割伤手。” 屋里只有两个杯,应小满跑去堂屋里翻找半日,终于又找着一个茶碗,端回西屋。 两边重新续了温茶,温茶浸入五脏六腑,暖洋洋的。 应小满放下碗,郑重宣称:“不会弄错的,我打听两个月了。我家仇人,就是大理寺少卿,晏容时那狗官。” 她说的很坚决: “仇家的相貌住处,日常经行路线,我都知道。无论你帮不帮,我都会动手。你让我把根底细细告知你,我全说了。现在只问最后一句,你愿意帮我么?愿意帮我报仇,你留下,明天和我们搬家。不愿意帮我,你今夜就走。” 七郎也直视着她。 琥珀色的浅色眼瞳在灯下映出对面少女苗条的身影。 年仅十六的小娘子,眉眼间还带些少女的天真稚气。看起来无忧无虑的,一开口就天崩地裂…… 一对桃花眼微微眯起,他亦下定决心,开口坦陈。 “之前你始终不问我来历,我便未说。但今日既然知晓你的仇人是晏容时,那我必须说了。其实,我也姓晏。之前和你提起,我家距离七举人巷不远,因为我家——就在长乐巷中。” 对面捧着茶杯的手一抖,一双乌溜溜眸子瞬间瞪得滚圆。 应小满差点把杯中的茶泼出来,“你也姓晏?!你、你家就在长乐巷?!你……狗官晏容时和你什么关系?” “我在晏家行七。”七郎面不改色,淡定解释: “晏家在京城绵延五代,就如城北新宅子那棵桂花树一般,枝繁叶茂。嫡系旁支两百余口人,俱住在长乐巷中。狗官晏容时和我同宗同族,自然也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我们虽然是同宗远亲,却有血海深仇,小满要找他报仇,杀得好!” 言语太过惊人,应小满有点反应不过来,坐在原处捧着茶杯发怔。 “你也和狗官有仇。那,说好的随我们搬家……” “还是随你搬家。”七郎斩钉截铁道。 细微紧绷的秀气肩头松弛下去。应小满抿嘴笑了下,低头喝了口茶。 放下茶杯,琢磨半晌, “那这次害你的人——” “内外都有。自然也包括了长乐巷中,我晏氏自家族人。” 应小满再度困惑地蹙起眉头。 想了半日,烦恼地拿起白煮蛋咬了一口。局面突然变得混乱,只听着都觉得仿佛缠绕成团的乱麻。 “京城大家族真复杂啊。” 七郎,不,现在要称呼他为“晏七郎”了,也取只白煮蛋,斯斯文文咬了一口,叹息: “谁说不是。” 第22章 清晨。鸟叫声此起彼伏, 响彻铜锣巷。 车马行雇来的两辆骡车早早停在应家门外。 义母和乡邻们洒泪告别,阿织睡眼惺忪地抱着包袱,应小满搂着阿织,仰头看铜锣巷上方新抽芽的柳叶, 心情说不上期待还是惆怅。 昨天车马行雇车时原本说好, 只雇车, 不雇人。但今日跟着骡车来铜锣巷的, 居然有七八个精壮汉子,团团护住应家的两辆骡车。 西屋七郎,不, 如今要称呼晏七郎了,趁着门外人马混乱时戴一顶斗笠出去,坐在其中一辆骡车赶车的位置上。 “走罢。” 他招呼应小满,“这些都是十一郎的人。可以信得过。” 车轮滚动, 在小巷子颠簸前行, 巷口的歪脖子榆树垂柳逐渐消失在身后。 义母抱着阿织感叹, “刚才和几个嫂子告别,我想提一句咱家搬去何处了, 几个嫂子连声叫停。前日里被雁家贵人堵上门来, 杨家嫂子的原话说, 知道新家住处的人越少越好, 谁知道夜里会不会说梦话叫人听着了?哎, 乡邻们都是实在人……伢儿,伢儿?发呆想什么呢?” 应小满游荡的神思被猛地拉回车里,答了一句: “雁二郎无甚可怕的。他手下人多归多, 都不经打。” 义母气道,“你还要跟人家当街打?” 应小满没答, 神思又飘荡出去。对着前方的修长背影,心情复杂。 被水冲到家门口的七郎,原来竟是晏家七郎,仇人的三十六个兄弟之一。 早知道他是晏家人,自己会救,还是不救呢…… 这实在是个伤神内耗的念头,她思索一阵便觉得头疼,索性抛去脑后。 眼看着骡车从小巷驶上西门内大街,路边的肉馒头店门口新出炉的大竹屉热气腾腾。 应小满心里一动,“车慢走!我买肉馒头。” 骡车前方坐着的郎君在春风里侧身回视,青袍布衣不掩风流,阳光下显得柔和的琥珀色眸子冲着她弯起。 “出门前不是才吃过?这么快又饿了?” 应小满跳下车,片刻后抱着热腾腾一屉四个肉馒头回来,“不是我自己吃。” 骡车转进西门内大街便靠左缓行,她目不转睛盯着右边的大理寺官衙,又喊一句,“车慢些走!” 晏七郎把头顶的遮阳斗笠往下压,视线也若有所思地盯向右。 大理寺官衙敞阔,黑漆大门洞开,偶尔几个穿青色官袍的官员进出。 无论骡车再如何缓行,短短半柱香时辰后,大理寺两道黑漆大门从前方到身后,一条长街即将走到尽头。 应小满带些失落神色,垂眼盯着手里的肉馒头,咕哝一句: “怎么没见到狗?” 自打她揣着肉馒头喊“车慢行”,晏七郎的眼风便时不时地瞄她这边,听到这句终于恍然,视线落在她抱着的小竹屉上,又带出几分啼笑皆非。 “大理寺正门只供官员出入,狗舍在后廨,西侧巷有道小门出入。你这几个肉馒头,该不会买来打算……” 应小满的失望溢于言表。 她本想试试大理寺的狗好不好哄。 如果两个肉馒头砸过去就能把狗哄走,她还是能用最初筹划的第一个法子报仇。 没想到大理寺的狗不走正门,西侧小巷太过狭窄,骡车进不去。今日肉馒头打狗的打算试不成了。 她遗憾地掀开竹屉纱布,掂起一个热腾腾的肉馒头,递去七郎手里,“你吃了罢。” 晏七郎:“……” 是他多心,小满只舍不得好馒头,并没有骂他是狗的意思。 递给他一个馒头之后,又依次把剩下三个肉馒头递给义母,车夫,她自己和阿织分食一个。 应家人对食物没有丝毫芥蒂,一个个捧着肉馒头吃得香甜。只有车夫是十一郎身边的得力亲卫,大约也想多了……沉默地盯着肉馒头看了好几眼,又瞥了眼开始斯斯文文吃馒头的七郎,有点艰难地咬下一口。 骡车自西门内大街往北,沿着宽敞的御道街行,再转东。行过两条街巷,斜入七举人巷。 新家就在眼前。 窗下的七彩风车在穿堂风里咕噜噜地飞转,阿织又惊又喜,欢呼着奔过去。 义母踩着青砖地进门,站在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下,抬手摩挲了好一阵粗壮树干,走去角落摸了摸干干净净的新砌灶台,又被阿织兴奋地拉进房门,把坐北朝南的三间敞亮大瓦房依次走过一遍。 人往背光处侧了下身,悄悄抬眼抹了下眼角。 激动情绪过去,心头升腾起不安,四下里找女儿。 “这么好的宅子,难怪要两贯钱一个月。你爹临走给你留的防身钱,哪能这么败,以后得加紧多赚些才行……小满?小满?” 蹲在窗下风车边的阿织探出小脑袋,“阿姐和七哥出去了。” * 第24节 应小满和晏七郎把包袱箱笼清点入屋,两人并肩在院墙边先看了一回飞爪。 “所以,这对飞爪的用处并非山林捕猎,而是用来翻晏家的墙。”晏七郎肯定地询问。 应小满点头,“晏家墙高。不用飞爪翻不上去。” 晏七郎:“晏家外院墙下有护院巡值。飞爪动静不小,极有可能被发现。” “所以才想找人帮忙望风……”应小满低声嘀咕。 谁知道天底下竟有这般巧事,帮手找到晏家自家人头上,七郎居然是晏家的七郎。 两人昨夜西屋一场长谈,仿佛平地起惊雷,又仿佛夏日骤雨狂风,她被震得脑袋嗡嗡的响;七郎也没比她好多少,同样是一副心神俱震的模样。 两人各自回房蒙被长睡一夜。今早起来,她的脑袋还是嗡嗡的,但七郎似乎恢复了往日的云淡风轻,对她的态度一如往常。 她心里却有点没底。 狗官是七郎族兄,关系再不好,毕竟有血脉亲缘在身上。不知七郎这个晏家人,一觉睡醒后,还愿不愿意帮她翻他自己家的院墙,帮她这个外人报仇…… 晏七郎抬头打量挂在墙上的一对飞爪,一对铁爪。 挂飞爪的铁钉还是他自己钉的。 他此刻说不出什么滋味,脑海里时而闪过“自掘坟墓”四个字,时而闪过小满杀鱼时专注锐利的眼神。 砧板上的活鱼在几息内变作一堆鱼骨头。他对上小满那柄柳叶薄刀,估摸着也扛不住太久…… 心情复杂。 七郎无声地叹口气,“我是晏家人,小满。何必要我帮忙望风?我可以帮你开门,叫你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走进晏家。” “嗯?”应小满的眼睛倏然发亮,转过头来。 里应外合,从正门进入晏家,堂堂正正地寻仇家报仇,这是一条她从未想过的路! 她心里感动,神色也明显带出这份感动,眸光温软明亮,“七郎,原来你真的想帮我报仇。” 晏七郎心里叹气,温声说,“给我点时间。等我把家里害我之人的马脚揪出,清理门户之后,家里变得安全,我便可以把你堂堂正正带进门。之后——” 之后如何,他自己也无甚把握。但下一刻,应小满带着感动的神色坚决摇头。 “别误会,七郎,不是说你提议的报仇法子不好。但我才是爹爹的女儿,如果由晏家人把我带进晏家的大门,而不是凭着我自己的本事进门报仇,我爹在地下会难过的。” 晏七郎意外地默了默。 “你爹他老人家,听起来很固执。” “确实。我再没见过比爹更固执的人了。” 应小满的发丝在春风里吹起,她仰头望着墙上老家带来的铁爪,回忆起旧事,眸子里漾着柔软水光: “我小时候,没人敢欺负我和我娘,我爹一定会抄家伙上登门要说法,天王老子也照揍。后来我进山,一定不许空手出山,哪怕我在地上哭得满地打滚也得打一只山雀交差。” “我十四岁,镇子上有个布庄员外想说亲,派两个大汉抬来一杆秤,说把我过秤,我重多少斤,就拿多少斤上好的缎匹换。我爹火冒三丈,一脚把铁秤给踹断,又把两个大汉扛起肩头,横扔出去几丈远。围观的人吓得屁滚尿流,带来的缎匹散了满地,村子里硬是没人敢拣。” 应小满怀念地畅想片刻乡下旧事,浑身渐渐蕴满力量,眼神坚定上前,把飞爪取下挂在腰间。 “既然已经搬来仇家附近,今晚便把爪子擦一擦,准备用起来了。” “……” 晏七郎哑然半晌才道一句:“倒也不必太心急。” 自从昨夜小满开口坦诚仇家身份开始,事态便如同山体滑坡,泥石流一泻千里,他现在半个身子已经被埋进泥石流里。 他需要时间仔细梳理前因后果。 到底哪里出了岔子? 应家这桩血亲世仇,从何而来? 被小满盯上的所谓仇家,到底是哪个假货? “先把家当收拾妥当,再确定人选行踪。记得你上回说过,曾经追踪仇人的踪迹,从长乐巷一直追到大理寺。” 说到这里,七郎心里微动, “你看到的仇家……可与我眉眼有相似之处?” 应小满脱口而出,“完全不像。” 四字出口,她才后知后觉地诧异起来。既然是同族同族的兄弟,血脉亲缘,怎会长得完全不像? 七郎倒是一副心脏落回胸腔的舒畅神情,眉眼彻底舒展,愉悦地当先往外走。 “眼下就是辰时了。我们出去巷口守着,看看你追踪的仇人究竟何方人物。” 应小满纳闷地跟上提醒,“早和你说过了,我仇人是你家同族兄弟,狗官晏容时。你忘了?” 晏七郎回身微笑:“……怎么会忘。狗官晏容时,我说的就是他。” * 仲春日头缓慢升起,从东边升至头顶。 今天蹲守并无收获。仇家并没有于辰时出现长乐巷口。应小满蹲守了半日,只看到晏八郎身穿绯色官袍出行。 “八郎也在大理寺任职。” 晏七郎靠在巷口边。他个头高,几乎和邻家墙头齐平,姿态闲散地从邻家墙头一根根地往下薅草茎: “去年刚刚升任大理寺正,监领下头几个大理寺丞的断案判定诸事,事务颇为繁重。” “他看起来总不大高兴的样子。” “怎么看出来他总是不高兴?” 应小满把自己的嘴角往下扯,又把眼角往下拉,露出眼白。 “这个表情哪有高兴的?我看这位晏八郎大约公务太累太忙,怨气深重,年纪轻轻地显出苦相。” 从前她在村子里看日子过得苦的几位婆姨,便是整日耷拉着眼角和嘴角的苦相。 “唔,八弟读得明法科。家中律法他是学得最好的一个,早早进了大理寺,履获升迁。大理寺丞是正五品官职,以八弟的年纪来说,可以称一句前途似锦。” “那为什么他看人还这样……”应小满又扯了下眼角,露出眼白。 她眼睛天生圆亮清澈,黑色瞳仁大,硬扯出一片眼白也不觉得凶悍,反倒觉得俏皮可爱。七郎笑抬她的手, “行了,别扯你自己的眼睑,我明白你意思。” 晏八郎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长街尽头。 绯袍金钩带,仆从差役簇拥开道,于外人看来,何尝不是个出身显贵的高门郎君。 怎奈何京城从不缺显贵门第,高门大族彼此沾亲带故,年纪相差无几、一同在京城里长大的各家儿郎太多。 在一众真正的贵胄儿郎面前,八郎无论是妾出庶子的身份,还是明法科的科举出身,都差旁人那么一点。 八郎心心念念想要的,距离他手里能有的,始终也差上那么一点。 人一天天地长大,性子越来越阴沉。就连去年升任大理寺正的好消息,也不能令他开怀。 ——毕竟,和八郎升任大理寺正的敕书一同到达的,还有自己这个做兄长的调入大理寺,任职空缺已久的大理寺右少卿的敕书。 晏七郎从深巷里走出两步,琥珀色的眼睛若有所思注视着远去的背影。 家族中谋害他之人,同辈兄弟中,八郎身上有大嫌疑。 “时辰不早了。”七郎跟应小满商量,“需坐衙的官员都已在官署里。长乐巷寻不到什么,我们改日再来蹲守。下面想去哪里?” 应小满有点失望。 她曾经在同样的时辰蹲守到仇家从长乐巷里出来,直奔大理寺而去。 原来仇家的日常活动路线不固定的吗? “回去罢。我们出来的久,娘在家里等心急了。” 两人回身慢慢地往七举人巷口走。 七郎提起另一桩事,“十一郎今晚过来寻我议事。” 应小满点点头。她如今对十一郎的印象有少许改观。 今天不止帮她们搬家的的几名健壮车夫是十一郎的人,就连壮实骡车都不是车马行的,而是十一郎调来的车。他担忧外头雇车泄露了七郎行迹,引来祸事。 十一郎为人傲慢无礼,对他自己的朋友倒是讲义气。 “我让他入夜后再登门。应夫人带着阿织先睡下无妨。至于小满你……”七郎顿了顿。 应小满诧异说: “十一郎是你好友,就由你等门罢。我也先睡了。等他走时,记得把院门栓好。” 晏七郎深深地看她一眼,眼神有些不寻常,“当真要先睡下?十一郎想让我引见你。他说,你们是认识的。他曾于河边船上见过你一面,其中兴许有些误会。” “他胡说。”应小满嫌弃地皱了下鼻子。 京城里排场大的贵人多得是,没几个好东西。瞧瞧雁二郎的德行。 “首先,我不认识他。从前在河边卖鱼杀鱼,见过的人多了,谁知道他是哪个。其次,十一郎这种眼睛翻到天上的人物,我也不想见。我娘昨夜刚和我商量过,不搭理。” “我和十一郎认识多年,他对不熟识的人或许少言冷待,对身边相熟的人却颇为重情。” 晏七郎替十一郎开口解释人品,却并不试图劝说应小满今晚见他,话锋一转: “当然,我也只是替他问一句。男女有别,你们夜晚见面确实不太妥当……这样罢,今晚我先独自见他,问一问他如何认识的你,明早转述给你听,再由你决定要不要见面。” 事情如此决定下来。 七郎转身对身后跟随护卫了一路的车夫道,“你们都听见了。小满娘子性情质朴烂漫,并无任何冒犯之意,今日的言谈无需逐字逐句回禀十一郎,你们只把她的意思转述表达即可。” 车夫表情复杂,默默纠结了片刻,低头道,“听从七郎吩咐。” 走近新家时,隔壁邻居的院门打开半扇,曾见过一面的沈家娘子站在门边,义母和她不知在聊什么,各自低头抹着发红的眼睛。 “家家有难处啊。”回家关起门后,义母感慨: “隔壁这位沈娘子瞧着知书达理的,好人家精心养出的女儿。说家里的顶梁柱整天不着家,有他跟没他无差,最近外头做事又出岔子,被罚了三个月的禄钱,眼下家里都快揭不开锅。我赶紧把灶上一篮子小米给她送去,沈娘子刚才千谢万谢的。” 应小满:“邻居家的沈娘子是官人娘子。” 义母大惊,“不能罢!我瞧着像教书先生家的娘子!” “我听牙人说的。沈家是外地升来京城的御史官人,不知几品官。” 七郎在旁边插口说,“御史台的沈御史,官居七品,闻风奏事,弹劾文武百官,算做位卑而权重的台谏官一派。” 义母手一抖,竹筷子噼里啪啦掉在地上, “七品不小了,管咱们乡下一大片的县官也就七品。咱们邻居怎会有官人娘子?” 她惊恐回想,“刚才我有没有说漏嘴?伢儿,万一不小心说漏……”说到这里倏然闭嘴,眼风瞥过七郎,七郎体贴地转去角落。 第25节 义母这才压低嗓音飞快往下说: “——万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人家知道你来京城报仇杀狗官,官官相护,当即就把咱们娘儿俩告发去官府……” 几句话说得应小满也紧张起来,“娘,你、你没多说罢。” 义母赶紧拉着女儿进屋往炕上坐,“来问我。你学着寻常聊天的语气跟我闲话,我按照刚才的对话一句句答。咱们从头捋一遍!” 两人从头对了一遍,应小满长呼口气,“没有。娘你的嘴稳得很。” “吓死我。若我多嘴误害了我儿,只能一根白绫吊死自个儿赔罪……” “娘,千万别!我去跳汴河也不能让你出事……”母女俩泪汪汪地抱在一起。 阿织正在隔壁屋子玩,听到动静从隔壁飞奔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抱紧应小满的腿,抬头瞧了瞧,黑葡萄似的眼珠子瞬间汪起泪雾,“婶娘,阿姐……” 娘仨个泪汪汪地抱在一处。 晏七郎独自在堂屋耐心地等候了一阵,等到桌上热腾腾的饭菜变冷,自己去灶台重新加热饭菜,几个饭碗依次摆好,又把地上散落满地的筷子收拾洗净,在堂屋里喊: “屋里抱好了么?来吃饭。” 第23章 当夜十一郎过来时, 应小满压根忘了对方想见自己的事,在屋里早早地睡下。 半夜时分却突然惊醒。 耳边响起开关门户的声响。她推开小窗,正好看见七郎送十一郎出门,他自己却并不进屋歇息, 只慢悠悠走回树下, 仰头看头顶一轮弯月高悬中天。 应小满睡眼惺忪地推门出去, “怎么了。” “今晚见过十一郎, 家中人事如何处置有眉目了。”七郎在桂花树下回望向她,“我会离开几日,清理族内事。” 应小满迷迷瞪瞪问, “何时走,几日回来?” “马上便走,尽快回。” “这么快?”她吃了一惊,睡意惊醒大半, “需要准备干粮行囊么?家里最近不缺钱, 我给你带走一半。” 七郎却道不必麻烦。“你忘了?我家就在对面长乐巷, 走几步便到。” “……”应小满还真忘了。 好好的七郎,怎会是长乐巷晏家的七郎。乍听闻时脑子乱成一团麻线的感觉再度淹没了她。 脑壳子疼。 两人面对面停在门边, 应小满纠结地停顿良久, 千言万语化作干巴巴一句:“那, 慢走。” 七郎笑出了声, “我尽快回来。” “快的话五日七日, 慢的话十天也足够了。这趟回去清理门户,晏家必定日夜灯火通明。你把飞爪先放一放,什么多余事都不要做, 把新家收拾妥当,领着家里老小好好过日子。万事等我回来再说。” 说罢, 他当真什么都不带,直接往门外走。 应小满突然一阵忧心升腾。 晏家当家的狗官晏容时不必说,那双狭长鹰眼一看便不像个好东西。晏八郎看起来也不是个好货色。 谁知道三十六兄弟里还有多少豺狼虎豹?七郎这孤身一去,还能回来么? 她飞快地拉下吊篮,一手抓起几张交子,来不及细数,整把塞过去,“多带些钱财随身!关键时可以保命!” 七郎把纸交子接在手里,垂眸望了片刻,紧攥在掌中。旋即又松开,把揉皱的纸币一张张抹平,收入怀中。 “小满,如果有一件大事,我骗了你。但我骗你实在出于难言之隐,你会如何看我。” “什么样的难言之隐?” “如果说出口,我会丢了性命。” 如此地古怪…… 应小满想了想,“命很贵重的。如果为了保命的话,我也会撒谎骗人。怪不得你。” 七郎登时舒展了眉眼。 “多谢小满体谅。除了性命攸关的关键时刻,其他事我尽量不瞒你。” 顿了顿,又道,“等我将那件大事的真相查明,不那么性命攸关的时候,我也会与你说。” 说罢推门迈出去。 门外两名车夫竟然还在,大半夜地依然警醒,立时起身。 七郎吩咐他们:“我不在这几日,你们两人留在应家,务必寸步不离地看顾母女三人安全。不论何方人物,几品官身,即便兴宁侯家的雁二郎亲自登门,只要小满娘子不想见,一律驱赶出去。” “是!”两名车夫退回门外坐着。 应小满目送七郎踩着露水离去。 这时她才留意到巷口处影影绰绰站满了人。上百佩刀精锐簇拥着七郎向长乐巷方向行去。即将走出巷口时,七郎回身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回家休息。 应小满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因为救命之恩,七郎似乎把她看得完美无缺。她时常感受到这份捧在眉心的珍重,心里有点高兴,有点小小的心虚。 天底下再“质朴烂漫”的小娘子,也不可能纯如白水,也会有秘密瞒着别人的。 她压根没问七郎哪件“性命攸关”的大事会骗她。 因为心底有件事,她也瞒着七郎没说。 雁二郎的事烦透了她。 或许猎户出身的缘故,她最恨有人追在身后,把她当做猎物满城追捕。 爹爹曾教过她一句话: 追在身后的不见得都是猛兽; 也有不知天高地厚的狗崽子。 七郎告诫她近期什么都不要做,好好过日子等他回来。刚才叮嘱门外两个车夫的话,明显也为了防备雁二郎。 但她的想法和七郎不大一样。 她才不打算“防备”雁二郎。 山里打猎多年得来的经验:抓捕猎物,先防身后。 把身后追捕她的狗崽子清理干净,才好集中精力追猎仇家。 挂在长钉上的一对飞爪,不只能用来翻长乐巷晏家的墙。 ——同样可以用来翻城东兴宁侯雁家的墙。 清晨鸡鸣,应家新砌的灶台上升起炊烟。 义母捧着热腾腾的清粥和一碟脆腌黄瓜坐在小院里,高喊,“伢儿!幺儿!太阳晒屁股了,你们两个快起来吃饭。七郎也来吃饭。” 阿织高举着七彩风车,蹬蹬蹬地跑出来,“阿姐和七哥都不在屋里!” 义母吃了一惊,急忙进小满住的东厢房。 床褥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床上留下一张纸,写了两行字。末尾画两个小人。 义母不识字,茫然地攥着字纸,盯着末尾手拉手带斗笠的两个小人看了许久,突然猜出女儿的意思,推门出去寻车夫。 十一郎留下的两个车夫戴着斗笠把守在门边。听义母问询,起先也茫然道,“门整夜关着。只有七郎出去,不见小满娘子出门。” 义母把字纸递去车夫手里。车夫是识字的,展开通读一遍,脸色顿时变了。 信纸上写道: “出门打猎,傍晚回家。告诉娘勿念。 不要告诉七郎。” 车夫一个健步冲进小院。 院墙长钉上挂着的一对飞爪早不见了踪影,只在院墙高处留下一个浅浅的爪痕印记。 * 清晨的阳光映亮车水马龙的洞明桥下水面。 仲春河岸风光好,杨柳如烟,环绕城郭,水波如玉带。 不远处热闹商铺街道当中,一道茶肆招牌迎风探出,上头写道:“韩兴居”。 时辰还早,茶肆刚开门,客人不多。应小满捧一个大肉馒头,站在茶肆凉棚下,和相熟的茶博士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说话。 “许久不见小娘子过来,我还当你家里出事。今天见到人我就放心了。” 应小满冲茶博士感激地笑一笑,“谢你挂念,最近忙着搬家。对了,上次听你说,强抢民女的那个雁家,就在这处往东?我忘了巷子名称。” “哦,兴宁侯雁家啊,在城东莫干巷。” 茶博士热络地往东指,“洞明桥往北下去,转东直走,过两条街便是。” “兴宁侯雁家的名声最近可不大好,不过他家二郎倒无事人般。我时常看雁二郎行过前头洞明桥,依旧衣着光鲜,出入招摇,也不知那桩强抢民女的事是不是真的,小娘子出门还是避忌些。万一传闻是真的呢……哎哟,说曹操曹操就到。人来了。” 应小满往后退半步,苗条身影完全推入凉棚阴影里,只露出一双闪亮的眼睛,缓缓把斗笠往上推。 视野尽头,洞明桥修建成拱月形状,横跨汴河南北两岸。 熙熙攘攘的过桥人群中,出现十几匹高头大马,骑在马上的郎君穿一身鲜亮招摇的朱红锦袍,在布衣人群里格外突出,周围百姓纷纷避让。 马上郎君松松地握着缰,姿态放松而慵懒,通身带一股锦绣堆里打滚的世家子常见的风流浪荡劲儿,岂不正是雁二郎。 十几骑很快下了桥,沿着敞阔长街笔直往南行。 应小满目送一众轻骑消失在长街尽头。 看方向,该不会去城南铜锣巷?那他今天得扑空了。 “下次再来。”她把斗笠往下拉,等马匹往南去远,自己往北上了桥。 莫干巷雁家好找得很。她二月里误打误撞都能一路走到雁家围墙边,更何况专门打听过。 占据整条长巷的独户大院,每隔十步、以青砖砌成花纹的院墙很快又出现在眼前了。 应小满抬头打量。 第26节 兴许是勋贵门第自诩武功,不怕小贼来犯?雁家的院墙比长乐巷晏家可矮了不少。 她绕着雁家院墙走过两圈。 避开有人出入的大门角门,靠近宅子西南侧边有一处挂锁的角门,锁头带锈蚀,许久无人打开的模样。 应小满试着推了一把,角门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惊得她一跳,瞬间闪去边上。 但角门里并无任何人声,也无任何走近查看的脚步声。 像个荒废已久的院子。 这处角门开在一条窄巷边,头顶树影娑婆,两边高耸的围墙把应小满的身影完全挡在阴影里。 她在原处蹲了两个时辰,只看到黑猫儿踩着墙头轻盈路过,老鼠簌簌地贴着围墙奔过。 暮色笼罩天幕,她啃完最后一个肉馒头,从阴影里站起身。 唰一声轻响,飞爪搭上墙头。 片刻后,又一声轻响,飞爪从墙里收起。 应小满把飞爪小心地收回牛皮囊中,挂回腰间,站在庭院当中环顾这处荒僻院子。 等看清周围时,人顿时一懵。 这处确实是一处荒废已久的院子。 四处爬满了青苔藤蔓,西南边角门以铜锁从外锁起,正南院门同样一把铜锁从外头锁起。 赫然是一间从外反锁、从内无法出去的荒院。 斜对面的院墙角落处,一个面容清丽的少女挂着满脸泪花蜷缩在阴影里,此刻正惊恐地张着嘴,瞠目望着院墙外头跳进来的不速之客。 应小满:“……”什么情况?说好的无人荒僻院子呢? 她僵硬地站在原地,斜对面的少女僵硬地蜷缩在角落里,差不多年岁的两个少女连身上布衣裙的颜色式样都差不多,对望着发懵。 朝南正门处传来一阵隐约脚步声。片刻后,开锁声响起,院门被人推开了。 穿着体面的管事男子站在门外冷笑。 “小娘子吃了这顿教训,学乖了没有?我家二郎是何等人物,若能得他的青眼,少不了你这辈子的荣华富贵,哭个什么劲。” 管事一摆手,身后两名健壮婆子迈进门来,左右抓住庭院中站着发懵的应小满两边胳膊,半挟持半拖拽地拉出门去。 管事回身关门,咔嚓,又把门锁上了。 他提着灯笼当先领路,边走边说:“我家夫人的意思早和你说过。二郎看得上你,你便在他屋里伺候着。二郎看不上你,自会把你打发出去。我们雁家这样的体面人家岂会勉强人。” “好了,把她脸上泪擦一擦,领去二郎院子里,就说夫人心疼二郎满城地寻人,做主替二郎把人寻来了。” 最后一句是对两个婆子说的。 婆子果然来擦脸,咦了声,“这丫头没哭。” 管事:“嘿,早上带进门一路呜呜咽咽,原来是假嚎呐?我就说,泼天降下的富贵,哪有人不愿接的。” 应小满:“……” 她越瞧这位管事越眼熟,声音也耳熟…… 不正是二月里把她哄骗进门签契的那位吗! “当真领我去见二郎?”她躲在婆子身后细声细气道,“雁二郎,雁翼行?” 管事哂笑,“进门时要死要活的,还以为多贞烈,原来连我们家二郎的名讳都打听清楚了。得了,趁二郎还没归家,赶紧把人送去。二郎愿意留下,那就是两厢情愿;二郎怪罪下来,只需说夫人的意思。” 应小满:?到底什么情况? 她发着懵,被拉扯到一处敞阔安静的院子。灯火四下亮堂,主人尚未归家,院门半闭,灯火光芒从门缝泄露出来。 婆子上前敲门,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应门。 院门刚打开,两个婆子把应小满往里一推,高喊了声,“夫人心疼二郎满城地寻人,做主替二郎把人寻来了。”掉头就走。 被留下的应小满和院子里几个小厮面面相觑。 小厮们惊艳地围她转了两圈,躲去旁边嘀咕: “真是上次那位?不过怎么不吵不闹的?上回不是打出门去了?” “莫非被夫人寻到后,一番劝说,回心转意?小娘子当真一等一的绝好相貌。” “夫人怎会如此好心?” “等二郎回来看看?” 其中一个收拾了庭院边的石桌,引应小满入坐。应小满捏了捏腰间牛皮囊系着的飞爪,拒绝坐露天的庭院里。 “不要在庭院里坐着,给我找个屋子。” 几个小厮低声商议几句,敞开正北明房边上的一处耳房,把人引入门里,点亮桌上烛台,明晃晃的两根粗蜡烛照得屋里通明透亮。 “二郎马上便回,小娘子少侯片刻。” 应小满坐在靠门的长桌边,把烛台放到身前。 小厮们这句“马上便回”,叫她硬生生等了半个时辰。 直到暮色浓郁、天光几乎全黑时,远处终于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院门敞开,有个耳熟的声音从院子外响起,懒洋洋笑说: “听闻我那位好母亲抢了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进门,巴巴地送来我这处?她是嫌我的名声还不够坏,替我锦上添花来着?抢来的小娘子呢。万一想不开死在我院子里,我便可以直接入宫面圣,自请流放了。” 几名小厮呼啦啦迎上去七嘴八舌一通说,院子主人“啧”了声,脚步声笔直往耳房这处走来。 紧闭木门被推开,穿堂风涌进屋里,桌上烛光摇曳,屋内光线一阵明暗不定。 雁二郎脸上带着三分讽意抬脚迈进门来,长桌边坐着的应小满也应声抬头。 两边视线对碰上,雁二郎还挂着嘲讽笑意的神色细微一变,脚步不自觉停住,“你……” 应小满鼓起腮帮,猛地吹灭蜡烛。 屋里顿时黑暗下去。 雁二郎还未从惊愕中回过神,脖颈边骤然一凉。一柄冰凉薄刃紧贴皮肤,刀尖隐约血气传入鼻下。 “进屋。多说一个字杀了你。” 雁二郎缓慢地往屋里走。 门在身后关上了。周围黑黢黢的,只有心跳如鼓的声响越来越大。 黑暗里传来一声低笑。 “还当真是你。我原以为家中继母随便捉了只小白兔来毁我名声……” 脖子动脉边上划开一道细痕,血丝瞬间渗出。 “闭嘴。”应小满恼火说,“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雁二郎不再说话,缓慢抬高双手,表示并无恶意。 应小满挟持他去耳房靠墙的小床边,手一推,把他推去床里坐倒。劈手揪住衣襟,刀刃抵在心口部位。 今天潜入雁府的事比想象中顺利一百倍,事到临头,到了放话威胁的关节口,应小满之前从未做过,张口就说,“我搬家了。” 说完自己愣了下,这几个字可不大像威胁。 雁二郎手肘撑着床闷笑起来,刀尖抵住的胸膛心口处一阵震动:“嗯,我知道。今天才去铜锣巷,扑了个空。你搬去何处了?” 应小满忿然道,“才不告诉你。” 搜肠刮肚想了一会儿,她继续第二句威胁,“以后不许再找我。” 雁二郎笑道,“这句才像执刀闯门该说的话。应小娘子,你的刀还抵在我胸口,威胁语气可以再凶一点。” 应小满大为恼火,“不许打听我家!不许喊我应小娘子!” “那当面叫你什么?” “喊小娘子就好……不对,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雁二郎靠着墙又是一阵闷笑。 在应小满火冒三丈之前赶紧停下,好声气地解释,“京城只有这么点大,我手下又领着一路禁军,时不时在街上转几圈。即便我此刻应下你不见面,万一意外撞上,并非我所能控制。” 应小满一点都不觉得京城“只有这么点大”。 她觉得京城地界大得很,“意外撞上”的可能性很低。 “意外撞上了不怪你。你装作不认识我,我假做不认识你,我们街上擦肩而过就是了。” 她严肃地说,“你敢再追着我的话,我今天可以把刀抵在你心口上,下次就可以拿刀划开你脖子。我说话算话的。” 雁二郎赞赏道,“这几句威胁得很认真,就是差了点气势。‘我说话算话的’,听起来有点可爱……” 应小满恼火地把刀尖往前送,瞬间扎破几层衣裳,血丝渗出衣襟。雁二郎赶紧抬高双手,表示无意挣扎反抗。 “今天我的话都听清楚了么?” “听清楚了。” “我要走了,你叫外头所有人都退出去。” “不要我送你出门去?” 应小满一怔。她已经记住了来路,打算原路返回,从偏远小院里飞爪攀出去…… 心里比较片刻,果断拒绝。 “不用你送,我自己出去就好。好了,现在可以高声喊了。” 雁二郎于黑暗里笑睨她一眼,果然抬高嗓音,喝令外头看守的所有人退下。 应小满很满意地收起薄刀。 “我走了。只要你老实不声张,以后我不会再来寻你。对了,你家里西边有处荒僻带锁的院子,里头锁着个十六七岁的小娘子,那个应该才是你继母替你抢来的。等我走后,记得把人放了。” 夜风吹过庭院,漆黑耳房里木门一声轻响,月色下映出一道轻烟似的身影,瞬间闪出门去。 雁二郎点起蜡烛,低头打量自己戳出洞的心口衣襟。 一不挟持他离开,二不堵嘴防止喊人,三不试图灭口。临走前还好声好气叮嘱他把荒院里的姑娘放了。 这位应小娘子……持刀入室威胁人的事,头一次做? 第27节 把衣襟袍子戳出的洞随意掩上,雁二郎盘膝坐在床上,回想片刻今晚被入室威胁的场面,头一句威胁话凶巴巴地说“我搬家了”,登时肩头细微颤抖,笑得止不住。 他喃喃自语,“之前误会了,这位分明就是只小白兔。嘶……拿刀捅人还挺狠。” “有句话我可没骗你,应小娘子。京城真的不大。找个人没那么难。” —— 唰地一声轻响,飞爪再次搭上墙头。 又一声轻响,飞爪收起。 应小满从墙头跳下,把飞爪小心地收回牛皮囊中,挂回腰间,掸了掸身上的灰土,高高兴兴回家去。 爹爹说得没错。在身后穷追不舍的,或许只是装凶的狗崽子。 雁二郎表面跋扈,内里乖得很。 说一句他应一句。 身后威胁除去,她可以安安心心地筹划报复仇家的事了。 * 七郎于五日后的深夜悄然回返七举人巷。 幽静夜色里,他轻声询问尽责守门的两个汉子,“最近应家诸事安稳?可有人登门闹事?” 两名汉子神色纠结,“最近应家一切都好。无人登门闹事。” 只有小满娘子不声不响消失整个白天,回来时高高兴兴擦了一晚上的飞爪…… 这已经是四天前的事了。除此之外一切都好。 还没等他们想好要不要回禀,七郎已经放下心来,推开院门。 大晚上的,应小满还没睡。 精神气瞧着比刚搬家时还好,照亮的油灯挂在树枝高处,她坐在树下木桌,埋头专注地画图。 院门轻响的同时,应小满闻声抬头,立刻欣喜放下笔,提着裙裾小跑着迎上来。“七郎回来了!” “才五日,你家里清理门户的事已办妥了么?” “局面已弹压住。拘押了几个,和家中族老阐述清楚,明早开祠堂,今晚先过来看看。怎么如此高兴?” “我对报仇有了新谋划!你来的正好,我们商量商量。” 七郎噙着笑坐下。 他说得轻描淡写,实则在清理门户的第一日,就把家中几个不安分的兄弟这些年安插的人手连根拔起。 这次遇袭他既未死,而族中各人的反应殊异。以自己一条性命博弈,成就一场极好的清扫机会。 再过几日,把晏家隐患彻底清扫之后,他得了空闲,就可以慢慢查问应家的“血亲世仇”,到底出于何等的仇怨。 应家远在地方乡郡,和京城晏氏毫无往来,所谓报仇多半是场误会。 七郎此刻的心情如扑面而来的煦暖春风,接过应小满的画纸,轻松道,“什么新谋划?说说看。” 应小满:“之前我从未做过报仇的事,把事想得太难,几个月都不敢动手。但现在想想,或许我想太多。其实报仇可以很简单的。关于报仇的新谋划,我已画在这张纸上了。” 她边说边摊开图纸,忍着兴奋转述从雁家得来的灵感。 “夜晚飞爪翻过院墙,哭哭啼啼装作进献的柔弱美人,叫家仆带路,将我领去狗官晏容时的院子。我便在院子里等狗官。” “狗官进门后,我猛地吹熄蜡烛,黑黢黢屋里当头给他一门栓,窗户跳出去,原处飞爪出墙,完事。” 晏七郎:“……” 应小满:“过程很简单的。我打算今晚备齐物件,明晚就下手。七郎,你要不要帮我望风?” 晏七郎:“……” 人在家中坐,当头一门栓! 第24章 晏七郎垂眸打量纸上图画。 画得相当仔细, 认认真真分解成五个步骤。 图一:飞爪翻进院墙。 图二:哭哭啼啼,寻找家仆带路。 图三:潜入室内等候。 图四:吹熄蜡烛动手。 图五:飞爪翻出院墙。 晏七郎指着图二:“步骤二就会出问题。晏容时从未下令进献美人。突然冒出个哭哭啼啼的美人,家仆定会起疑心。” 应小满纳闷地问,“你怎知我遇上的是个会起疑心的家仆?说不定会即刻把我送去狗官院子邀功呢。” 晏七郎意味不明地瞥她一眼。 “血亲报仇这种大事, 还是想多点好。” 他指着图纸:“比方说, 家仆起疑, 你如何应答?如果应答不妥当, 家仆就会大喊大叫,引来护院。你打算如何处置这位家仆?总不至于杀了?” “当然不会杀了。如果有人问起,我就说……”应小满想了一回, 郑重道,“夫人送我去阿郎院子。” 晏七郎抬手去捏眉心。 “晏容时的母亲已去世多年。家仆定会追问,你所说的夫人是哪个夫人?你如何应答?如果应答不妥当,家仆又会大喊大叫, 引来护院……” 应小满被追问了许多, 一句也答不上, 心里不怎么服气。 她对雁家同样一无所知,还不是顺利地混进去威胁了雁二郎, 又顺利出来? 七郎处处都很好, 就是想太多, 把她也吓住了。 “总之, 先做起来。”应小满归纳潜入雁家的成功经验, “蹲在墙外永远报不了仇。翻进墙去,随机应变,说不定就成了呢。” 晏七郎:“……” 无论事成还是不成, 后果同样可怕!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晏七郎深吸口气,迅速找出两条对方听得进的理由。 “最近五天之内莫去晏家。首先, 我在忙着清理门户,不便打扰;其次:清理门户期间,晏家灯火通明,昼夜不息。你去何处落飞爪都不合适。” 应小满果然点头答应:“那就等一等,五天之内不打扰你,把晏家害你的恶人都抓出来,坏种一个也别漏。” 小院朦胧的灯火下,她仰着脸,认真的神色中带几分期待: “你说晏容时和你住一个家族屋檐下,但有血海深仇。这次害你的人,是不是他主使?能不能借着清理门户的机会把他揪出来?” 晏七郎默了默:“应该,不能。” “为什么呢。” “因为,”晏七郎答得速度有点慢,在扑面而来的春风里偏过头去,一双波光潋滟的桃花眼避开面前专注的小娘子,幽幽叹了口气: “他是晏家新一代的当家之人,在晏家的根基太深,我撼不动。” 应小满遗憾地说, “这狗官还挺厉害。” 又安慰晏七郎,“你再忍忍。等你五天后清理完门户,我当夜就去把他杀了。” 晏七郎:“……倒也不必如此着急……” 两人在灯下继续讨论新谋划,应小满边听边认真地在纸上删删改改。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七郎入门时一身轻松,灯下坐了片刻,渐渐满肩沉重…… 应该是错觉罢。等她收起报仇计划纸卷后,七郎从袖中取出包裹密实的油纸包,放在桌上打开。 油纸里包着一捧色泽鲜艳的樱桃。 “新上市的樱桃。味道谈不上多好,胜在鲜巧可爱。早上偶尔看见,带些给你尝尝。” 应小满掂起一只饱满嫣红的樱桃,新鲜地打量片刻,抿进嘴里。 酸酸甜甜的陌生味道在舌尖炸开,她瞬间吸气:“酸……” “入口酸么?”七郎也掂起一个,放入口中咀嚼。 “我这个入口就甜。你再尝尝。” 应小满半信半疑地又掂起一个嚼了嚼,“哎,倒也不全酸,后劲还挺甜的。越吃越好吃。” 七郎轻声地笑,自己吃了第二个。 “刚上市的樱桃都是酸中带甜。等再过半个月,就能吃到滋味纯甜的樱桃了。” “啊,这样。”应小满恍然继续吃第三颗樱桃。入口果然还是酸。酸得倒吸气的片刻功夫,初始的酸味便散去,香甜的后劲泛了上来,唇齿清香。 “吃三颗了,都是先酸后甜。你刚才怎么能一下子挑到入口就甜的樱桃?看大小么?” 七郎慢悠悠说,“哄你多吃点。我那个其实入口也酸。” 应小满:“……” 七郎在满院子的樱桃香甜气里打开院门,领进门外等候的灰袍精干男子。 “这是隋淼。从小跟在我身边,谈事不必避他。” 隋淼俯身伏地郑重行大礼。 应小满吃了一惊,叼着半颗樱桃急忙起身搀扶,隋淼不肯起。 “多谢应小娘子救我家郎君。小的无以谢罪,不胜感激。” 应小满纳闷地打量七郎的这位心腹,七郎解释道,“我大醉出事那夜,隋淼替我去附近酒楼寻醒酒汤。” “啊……”原来如此。 隋淼结结实实大礼拜下三拜才起身。 第28节 三人围拢树下的石桌依次坐下,应小满吸着气继续吃酸甜爽口的樱桃,耳边听两人轻声交谈。 当夜跟随七郎的最后两个家仆,一个叫晏图,一个叫何欢。 晏图的尸身第二日午时浮出洞明桥下,溺水致死,身上无任何外伤痕迹。何欢失踪。 八日前,京畿地界两百里外的汴河下游河道,何欢的尸身被冲上岸边,送回京城查验,依旧是溺水亡故,身上无任何外伤痕迹。 “溺水……”七郎思索着,“两人的具体死亡日期如何?” “晏图的死亡日期很明确。就在郎君失踪当夜溺水身亡,第二日中午便浮尸河中。何欢的尸身被寻获时已经高度腐败,但仵作查验的结果,依旧是郎君失踪当夜死亡。” 自从晏图的尸身捞起之后,晏家便有传言:七郎大醉后失足落水,晏图和何欢这两个贴身看护的家仆难以脱逃责罚,畏罪投水自尽。 只因为何欢生死不明,难以定论。 七郎:“因此,半个月后,何欢的尸身在两百里外的下游寻获,更加坐实了我大醉后失足落水、家仆畏罪投水自尽的说法?” “是。”隋淼低头道,“晏图和何欢的尸身相继寻获、郎君现身之前的那几日,族中几乎下了定论,已经开始讨论日子,准备给郎君……立衣冠冢。” 七郎在灯下听得笑了。 但那股笑意却和往日的笑不大一样,带着些嘲弄凉薄的意味。应小满看在眼里,只觉得陌生,嘴里酸酸甜甜的樱桃都突然没滋没味起来。 她心不在焉地叼着樱桃。 晏家的两桩人命案子,原来都是七郎出事那夜的家仆。按照七郎的说法,里头有个奸人害了另一个忠仆,怎么最后连那奸人也一起死了? 晏七郎带着那股瞧着有点陌生的笑意,吩咐隋淼: “查晏图家底。把他家中人情来往,亲族详情,家中变故细细地筛一遍。他没本事弄来出城的马车,外头必然有人给他极重的好处,里应外合图谋成事。” 隋淼起身告辞,悄无声息出门。 两人重新落座,应小满在灯下挑挑拣拣看着不酸的樱桃,挑出十三四个,两人分吃了,她抬手掩住小小的呵欠。 七郎抬头打量中天月色,也起身告辞。 临走前除了把上次塞给他的纸交子如数奉还,还额外带来几张,塞去应小满手里。 “我已归家,手里不缺钱。这些都是我自己的私房,你拿去用。” 应小满捧去灯下清点一遍,七郎的私房钱竟然都是两贯、五贯的大额交子,她如今手里的交子有二十七贯之多了。 应小满把二十七贯的交子放进吊篮,突然想起什么,小跑去灶台边,从细竹篾覆盖的竹篮里取出一小碟桑葚追出了门。 七郎此刻已踩蹬上马,斗篷和风帽把身形遮掩得严实,看样子深夜还要去别处。 应小满捧着桑葚递去七郎马前:“家里今天买的桑葚,娘说给你留一碟,说不定你今晚回来呢。尝尝看,可甜了。” 七郎解开风帽,在月色下重新露出翩然风流眉眼,内双上挑的桃花眼此刻愉悦弯着,眼中光芒比头顶星辰更亮。 “比樱桃还甜?”他笑问一句,在马上俯身下来,“我尝尝看。” 应小满掂起一串桑葚递过去。 即将递到嘴边的时候,不知怎么偏了几寸,手指先碰到温热的嘴唇,她心里一跳,手停顿在原地。 那温热的唇瓣却追上来,把她指尖掂着的几颗桑葚抿了过去。 七郎叼着桑葚坐回马背,此刻月色下的柔和笑意和刚才灯下议事时的神色截然不同了。 “果然很甜。” 应小满捧着桑葚站在门边,目送马匹离开巷口,马上人影远远地冲她挥了挥手,示意她回家。 直到马蹄声消失在夜色里,砰砰剧烈跳动的心跳才逐渐平缓,她的心情却莫名高涨,轻快地几乎哼出歌来。 她抱着桑葚愉快地一转身——迎面正对上两张放大的脸。 静悄悄的家门边陡然出现两个身影,惊得她差点洒了满手桑葚。还好两个身影齐齐拱手行礼,原来是这几日帮忙看守门户的车夫。 如今应家人都知道了,十一郎派来的所谓“车夫”,其实应该是护卫,一个姓王,一个姓胡,很有本领。 日夜守门辛苦,应小满心里敬重他们,客气问,“两位大哥有事?” 两名护卫表情复杂。 “十一郎之前有意登门拜访,被应小娘子拒绝。十一郎自知在铜锣巷时言行不当的缘故。不知要如何弥补之前的过错,可令应小娘子回心转意,愿意见十一郎。” 王护卫还继续劝说,“十一郎这般身份的贵人,谦恭恳切的姿态极为难得。应小娘子拒一次也就罢了,总不能当真赌气不见。应小娘子这边有什么要求,樱桃枇杷,罕见的时令果子之类的,可以随意提……” “我的要求在铜锣巷时就提过了。” 应小满奇道,“七郎欠账四贯,十一郎替七郎支付了欠债,我们当面对清了账。十一郎还要见我做什么?我没其他要求,也不见他。” 两名护卫叹着气道,“会把应小娘子的话如实回禀。” 应小满关门回小院。 门外的王胡两位大哥虽然帮她家守门,心却向着十一郎,张口闭口都是“十一郎这般身份的贵人”,她听得不大乐意。 京城满大街都是贵人,她要杀的仇家晏容时也算是个贵人,那又怎样? 她继续坐回树下冥思苦想,不自觉学用起晏七郎的常用口气词。 “首先,得添置暗色的衣裳,免得一门栓下去血迹扎眼。其次,还得带一身换洗衣裳,在屋里换好再干干净净地开窗出去,免得身上留下气味……啊。” 在首先要做的事之前又添上一句:“得先试一试大理寺的狗。” —— 七郎这一走又几日不见踪影。 隔壁的沈家娘子倒是喜悦地来敲门道谢。 “我家当家的终于发俸禄了。应嫂子是坊间少见的实在人,自打搬来京城,逢年过节各家不是送文房诗画,便是熏香佛经,头一回有人家送米粮。” “不瞒应嫂子,上回窘迫到想挑拣些同僚家里送的节礼送去当铺,我家当家的不许,说被同僚逛店看到笑话,在京城抬不起头做人。我家阿奴饭粥都吃不上了,书房还摆着许多充门面的名贵砚台,金箔经书……”说着说着,人哽咽地抹起眼角。 义母听得叹气。“咱家是乡下苦过来的,不懂京城那些贵价东西。乡下人送物件不是米面就是肉蛋,不要笑话咱们土气就好。” 沈娘子红着眼眶,“谁敢笑话应嫂子?我家那位去年才调升入京,从前还不是在乡郡里过活?我阿父也在乡里教一辈子的书。依我看,送米面肉蛋才是实在人家。哪像京城里这些六七品的芝麻京官,各个打肿脸充胖子……” 两人站在门边,你一言我一语,絮絮叨叨闲聊了小半个时辰。 义母关门回来,难得感慨了句,“隔壁沈娘子虽说是官人娘子,倒是个实在人。我上回没说错罢,她还真是教书先生家的女儿。” 应小满在家里收拾东西,擦得雪亮的飞爪用牛皮囊挂在腰间。 这几日得了七郎的告诫,她不去长乐巷,担心自己误了七郎清理门户的事。但新搬来的北边街巷陌生,她没事便四处转悠。 一来,手边有钱财便有底气,七郎给的私房钱实在太多了,她心思忍不住活络起来,想看看附近有没有出让的肉铺子。 二来,她虽然不去长乐巷,但长乐巷里的仇家晏容时总要出门的罢。她每日辰时前后出巷口,沿街慢慢地走一程,撞运气。 今天的运气不大好,又没碰着。 她一路往大理寺衙门的西门内大街方向走,沿路买了两个肉馒头,两个油酥饼。 接近清明,街上已经许多售卖寒食节吃用的馓子,她停下来买馓子时,身后忽地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呼哧喘气声,附近行人唰的往两边退让,让出好大一片空白路段。 两只身体细长的黑犬被一名黑底镶红边衫子、脚蹬皂靴的官差牵着,呼哧呼哧地奔跑过街。 应小满买馓子的动作顿住,大理寺的狗! 最前方飞奔的狗原来是开路清道的。 清出大批路面,后面长溜的佩刀官差,领头官差手里提叮叮当当的镣铐,队伍中间抬一顶蓝布四人小轿。 沿途百姓指指点点。 “又有官员犯事,拘到大理寺受审。朝廷优待士大夫,未定罪前留三分体面,用轿子把人请去。但你看前后的官差都紧盯轿子,镣铐时刻准备着。涉案官员敢逃跑的话,当众上镣,那就难看得很了……” “原来如此,您见识真广。”应小满恍然谢过热心指点的京城百姓。 出言指点的人笑道,“小娘子新来京城的罢?多待几年,人人都晓得。就在去年秋冬,朝廷才出了好大一起官司,牵扯进几十位官员,这条街天天有官差押着一长溜蓝布小轿入大理寺受审……” 京官犯事应小满管不着,她只盯大理寺的狗。 两条黑犬从远处逐渐跑近,她放下馓子,把尚冒着热气的肉馒头迎风掰开。 肉馅鲜香弥漫。 趁着所有人视线都盯轿子的当儿,肉馒头往路边咕噜噜一丢。 两条黑犬撒着欢儿沿着路边飞跑,忽地原地一停,围着半个肉馒头鼻尖猛嗅,欢快地摇起尾巴。 后头的官差气喘吁吁奔来,叱骂两声,把肉馒头踢去旁边,两条黑犬沮丧地夹起尾巴继续往前奔。 应小满瞧着瞧着,眼睛发亮。 肉馒头好用! 买好的馓子包好放进布褡裢,她把斗笠往下压,顺着细长黑犬奔跑的方向追去。 一行官差队伍到了大理寺衙门前头,果然分成两列。 蓝布小轿抬去衙门里,腰刀锁链的差役跟随入衙;两只细长黑犬熟门熟路地转入侧边狭窄长巷,自边门上开的半尺竹洞钻入。 遛狗的差役跑出一身热汗,和边门值守的同僚抱怨了半日。 几个官差站在遮阳檐下闲话,谁也没注意到,一道轻烟似的身影在门口一闪,便消失了踪迹。 “汪——汪——” 犬舍里五六只猎犬齐声高吠,遛狗回来的官差停下闲话,笑骂说,“这些狗东西,遛了两只,另外四只也要出去。吵吵嚷嚷的。” 狗廨人不多,只有两名差役忙碌地洒扫,喂狗,谁也没有注意到一道苗条身影沿着廊子四处逛了一圈,认认真真地踩点。 此起彼伏的犬吠声突然一停。啪嗒,耳边又接连传来几声开铜锁声。 应小满感觉有点不对,从廊柱后悄悄瞄一眼,正好看到官差逐个笼子开锁,把剩下四只猎犬放出来遛。 蹲在笼子里的猎犬们眼神炯炯发亮,八只眼睛一齐盯向她藏身的廊柱。 应小满:“……” 赶在四只猎犬放出笼子之前,犬舍角落处嗒地一声轻响,雪亮飞爪攀上墙头。 “汪——汪——”放出笼的四条猎犬扑到一处内院墙边,齐声大吠。 几名官差诧异地停下闲话,奔去那处角落检查,院墙边躺着半只香气四溢的肉馒头。 “这些畜生还得再练练,半个肉馒头把它们馋的。”官差们骂骂咧咧把狗拉走,“谁把吃剩的肉馒头扔这处?扫地的赶紧收拾了。” * 第29节 院墙高处啪嗒一声轻响。 应小满轻盈地跳下隔壁院墙,飞爪收起,牛皮袋挂回腰间,站在庭院当中,环顾狗舍隔墙紧邻的这处清幽小院子。 等看清周围时,顿时又是一懵。 对面一片小竹林当中,静静立着个身穿月白襕袍的郎君。 那郎君二十四五年纪,面色白净,长眉弯目,眼神阴郁——直勾勾地盯着她落脚的地方。 这半天功夫,眼看应小满忙活着收飞爪,人始终动也不动地站在竹林里,竹叶阴影晃动不休,映在月白色衣裳上,仿佛晴天里一缕见不得光的幽魂。 应小满的的嘴角微微抽搐。竹林里幽魂般立着的郎君,她从前在街上见过两面,认识。 ——赫然是晏八郎! 晏八郎幽幽道,“放着正门不走,飞檐走壁而入。你是哪家派遣的美人蛇?原路回去罢,我已是晏家弃子,美人计于我无用。” 应小满:“……” 这还是她头一次听晏八郎说话,声音倒不难听,只带着一股凄苦自伤的语气。 晏八郎又幽幽道,“难道不是美人计,却是哪家派来灭口的杀手?罢了,死于你这样的美人手中,这辈子也算无憾。”说罢当真闭眼,做出准备就戮的姿势。 应小满:“……” 晏八郎实在太像幽魂,她站在竹林外头,不敢进阴森森的林子,隔得远远跟他说话。 “别误会,我只是路过。你继续在林子里站着,我借院子蹲一会儿。等隔壁几条狗出门,我原路翻出去,不打扰你坐衙办公。” 晏八郎紧闭的眼睛骤然睁开,露出惊疑不定的眼神。 “你只是路过,避狗?你不知这处院子关押着我?” 应小满已经几步蹲回院墙阴影里,闻言惊讶地探出小半张面孔。 “你被关押在这处院子?你不是大理寺的官儿?谁能关了你……”说着说着,倏然意识到什么,眼睛瞪得滚圆。 难不成早上蓝布小轿子押进大理寺的官员,是晏八郎?! “如今你知道了?”晏八郎冷笑。 “昨日高衙坐,今朝阶下囚。我也想不到,小娘子这般的美人,也会沦落到飞爪翻墙,鸡鸣狗盗为生。” 应小满心里默默地念,她才不是翻墙盗窃的飞贼。她追着大理寺的狗来,大理寺的狗爱吃什么,她就喂什么,杀狗官后方便脱身…… 杀狗官的罪名可比偷盗大多了。 她心怀警惕,紧紧闭着嘴,一个字也不漏。 晏八郎以为她默认。不知勾动了什么心思,居然自顾自地感伤起来。 “我以为天下只有我晏庚生时运不济,原来还有你这般时运不济的美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应小满:? 她以为晏八郎只是阴沉寡言,怎么还神神叨叨的。 隔壁狗舍里的犬吠渐渐停了。她拍拍裙裾灰尘起身,本已打算翻墙出去,突然心思一动,又走回林边。 “你是晏家人,和晏容时的关系好不好?” 晏八郎自嘲,“我正是撞到他手里,被他送进大理寺关押,你说我和他的关系好不好——” 对着小娘子蓦然闪亮起的眼神,晏八郎心思也骤然一动,“——怎么,你和他有仇怨?” 应小满斩钉截铁道:“有仇。我想问关于他的事,你答不答?” “先说什么样的仇怨?值不值得我答。” “血亲复仇。我要杀晏容时这狗官。” 晏八郎怔忪一瞬,蓦然放声大笑。 “好个血亲复仇!小娘子还真是条美人蛇。” 眉宇间的阴郁气质都消散几分,他走出竹林,坐在庭院石凳上。 “毕竟是亲族兄弟,你如何筹划复仇我帮不了你。但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我如实答便是。” 两边志同道合,仇人的仇人就是盟友。 应小满即刻坐去对面石凳,忍着兴奋说出她的谋划。 “夜晚飞爪翻过院墙。哭哭啼啼装作进献的柔弱美人,叫家仆带路,将我领去晏容时的院子。屋里坐等他。” “狗官进门后,我猛地吹熄蜡烛,黑黢黢屋里当头给他一门栓,窗户跳出去,原处飞爪出墙,完事。你觉得我的筹划怎样?” 晏八郎:“……” 晏八郎嘴角抽搐,眼神逐渐阴郁。 他霍然起身指着应小满:“你其实是晏容时派来的人罢?没错,我确实对他积怨已深!但我并未直接动手谋害他!他把我拘押进大理寺还嫌不够,又派你来说个狗屁不通的所谓复仇计策,冷眼看我笑话?自家兄弟,如此狠毒!” 应小满火冒三丈。 她也霍然起身,怒指晏八郎, “我要是晏容时那狗官派来的,我天打雷劈!你骂谁呢?这计策是我想了好几个晚上才想出来的!” 晏八郎:“……” 晏八郎嘴角抽搐,应小满气得眼角发红。 临时结成的脆弱同盟背对背坐了半晌,彼此才缓过一口气,继续商量针对共同仇人的复仇大计。 第25章 晏八郎:“什么家仆进献的柔弱美人, 不可能。” “晏容时近日在家中雷霆发作一场,将各房多年培养心腹查办的查办,打发的打发,晏氏大宅空了一半!如今晏家剩下的, 十有八九是他晏容时的人。晏容时此人沽名钓誉, 不近女色, 从未有过‘进献美人’之事, 你潜入大宅,撞上他手下的人,即刻便会起疑!” 应小满倒吸一口冷气, 喃喃道,“好生奸猾。” 晏八郎冷笑,“他固然奸猾,你这狗屁……”应小满抬头怒瞪他, 晏八郎当着一张嗔怒亦动人的芙蓉面再骂不下去, 改口道, “……你这破绽百出的谋划,也要好生改善。” 竹林微风细细, 竹叶飒飒响动。 两人低声商议了好一阵子, 晏八郎从袖中递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鸡血石印章, 冷声道: “晏家虽说新近遭受一场浩劫, 我的心腹被逐出十之八九, 倒还剩下一两个忠心耿耿向我的。私印你拿去,秘寻晏家一个叫做‘晏安’的外院长随。此人是我心腹,你展示私印给他看, 他自然会替你办个妥当身份,领你去晏容时的丰松院。之后你按你的谋划行事便是。” 应小满将鸡血石印章握在手中, 稀罕地反复查看。 晏八郎忽地担忧起来。 鸡血石价值贵重,这小娘子素布裙的穿着不像富贵人家…… 他慎重叮嘱:“大事要紧,你千万莫把重要信物拿去当卖了。晏安手里有我的私库钥匙,你若手头紧,可以寻他要些财帛。只要信物在手,他会尽力帮你。” 应小满点点头,把印章小心收进牛皮袋。 原本遥遥无期的报仇谋划,在晏八郎的助力下突然跨越一大步,变得里应外合、极为可行。她的眼神明亮闪光,对前景充满了希冀。 这回也是她自己寻到法子进晏家的门。义父在泉下一定会高兴的。 七郎说,五日内不要打扰他。 算算日子,五日已经过去,希望他已顺利寻到了所有谋害他的族人。 想起刚才八郎口中“晏容时雷霆发作一场”,“晏家一场浩劫”,她突然忧心起来。 “你说晏氏宅子清空了一半,撵出去许多人。你们自家的兄弟,总不会被晏容时撵出去罢?” 八郎又露出自嘲的神色,指着自己:“自家兄弟,当然不能简单撵出家门去。喏,我不是被撵来大理寺关押了。” 谁管你。应小满心里腹诽,耐着性子问,“除了你,还有没有其他的兄弟被轿子送来大理寺关押?” “我是第一个。后面还有没有,我便不知了。” 应小满放心下来。 八郎是今早才送来大理寺官衙的。如此说来,七郎还安稳待在晏家。 她今晚就去找名叫“晏安”的外院长随,商议如何混入晏容时的院子。 如果能在晏家遇上七郎,她和七郎、晏安,三人一起秘密商议,报仇事就更容易成功了。 两边商量妥当,她起身放出飞爪,赶在隔壁遛狗回来之前翻墙出官衙。 临去前,脆弱同盟击掌三次。 “杀狗官晏容时。” “望你复仇成功。” 一道苗条身影出现在大理寺西侧的窄巷口。 应小满把藏在大树后头的斗笠拣起,拍了拍灰尘,混入来往百姓人群中,脚步轻快地往家方向走。 高高兴兴走出两三里地,眼看七举人巷就在前方了,她的脚步忽然一顿。 晏八郎的心腹,那个叫做晏安的。多大年纪,长什么模样? 嘶,忘记问了…… * 从前乡下的先生教书时,摇头晃脑对他们念过“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窗外旁听的小伙伴们都议论说:一日吃下的米粮最多半斤,三年吃下的米粮能堆满屋子。说这番话的人脑子多少有点大病。 应小满今天总算感觉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 报仇有望,她激动得坐立不安。不到傍晚时,已经反复开了十次的门,往外张望了十回。 回回都念叨:“七郎今天来了吗?” 她越问,门外守门的两位汉子越沉默。 问到第十一回 时,王护卫终于忍不住道,“七郎已经五日未至。但应小娘子若改变主意,想见十一郎的话,十一郎今晚即可推却手边繁重公务,拨冗前来。” 应小满嫌弃地皱了皱鼻子,“十一郎听起来很忙?那他继续忙,别来。我不想见他。”抬手关门。 门外俩护卫:“……” 第30节 义母在西边新砌的灶台边忙碌做饭,阿织踮脚帮忙擦桌抹凳。 义母手里忙活着不停,瞄一眼门边站着发愣、不知在想什么心事的女儿,招阿织过去,“幺儿,替我问你阿姐一句话。” 阿织蹦蹦跳跳跑去门边,字正腔圆地复述义母的问题。“婶娘问你:人在家里,心飞哪处去了?” “……”应小满立刻乖巧转身,拿起抹布,和阿织一起擦干净了桂花树下的木桌,挨个摆放碗筷,准备全家吃用晚饭。 一家人围拢吃饭到中途,义母提起隔壁沈家的情况。 “沈家娘子家里有个独子,小名叫做阿奴的。你见过没有?” 阿奴这个名字听过,人没见过。 应小满吃惊道,“阿奴原来是个男娃娃?我还以为是沈家娘子养的猫儿。” “沈家哪来的猫儿?阿奴也早不是男娃娃了。今年十七,人在太学读书,不常回家,我也是今早出去撞见他从家里去太学。说起来年岁和你倒是登对。” 义母吃饭时提起沈家,当然别有一番深意。 “沈娘子见过你几面。今早送她家阿奴出门时,特意问了你在不在家,说要当面道谢。你个小丫头有什么当面好道谢的,我心里寻思着,觉得沈家娘子有点撮合你和她家阿奴的意思。” 应小满听着满耳的“阿奴”,眼前渐渐浮现出一只姓沈的狸猫…… 义母还在边吃饭边念叨: “沈家人丁虽不兴旺,但独子也有独子的好处。我看沈家娘子是个性子好的,以后定不会做那等磋磨媳妇的恶婆婆。” “今早我瞧见她家阿奴,穿一身太学生的白长衫子,好生白净端正一个娃儿,看着就像有学问的,听说年纪轻轻刻苦攻读,靠自己的本事从州学考进太学……” 应小满听了满耳朵的“白”,沈家狸猫的形象逐渐披上一层白皮,在她眼前化身成一只白毛狸猫。 说起“有学问”,谁能比得过七郎? 七郎这个当之无愧的京城地头蛇,问他什么他都知道。 心里轮廓鲜明、笑意温柔的七郎,和沈家面目模糊的白毛狸猫放在一处对比,高下立见。 应小满心不在焉地扒着饭碗,随便义母絮絮叨叨念了半晌,只答一句,“不见沈家狸猫。” 义母:“……” “你这伢儿……”义母摇摇头,捂着嘴放下筷子,低低地咳嗽几声。 应小满起先没留意,但沉闷的咳嗽声开始便停不住,渐渐带出些痰喘。 她越听越不对,急忙去灶上盛一碗热汤给母亲服下。 “最近娘没休息好?怎么越咳越急。要不要去药铺子里抓几副咳喘药?” 义母连连摆手,“费什么钱抓药。到我这把年纪,换季免不了头疼脑热的,咳嗽不少时日了。上个月在铜锣巷不是淹了一回水?” 自打淹水那回意外,屋子里潮湿生虫,隔日邻居徐寡妇又出了事。那些日子义母总睡不好,身上渐渐地起了痰喘咳嗽。 起先不严重,但最近春夏换季,咳得频繁起来。 “还是请个郎中上门看看的好。”应小满忧心说。 义母坚决不让,“远没有眩晕发作得严重。春夏换季,谁家不咳嗽几天?” 四下里无外人,关门说话不必顾忌,义母抬筷子敲了下女儿白玉似的额头。 “别把话头往我身上扯。小伢儿老实说,心里莫不是瞧上七郎了?你可别动歪心思。我看七郎不简单,不适合你,还是隔壁沈家的后生实在。” 阿织刚吃饱,捧着圆滚滚的肚皮,满眼惊奇地听婶娘和阿姐说话。 应小满低头不吭声地扒饭。 扒了两口,放下碗问:“为什么七郎不适合?” 义母:“人家精明,又认识贵人朋友。几句话把你个傻伢儿哄得团团转,一不留神能把你卖了,我都没处哭去。” 阿织憋不住,在旁边插嘴说,“七哥才不是坏人。七哥给我带风筝,还说以后会教我写名字。” 义母拿筷子又敲一下小脑袋。“叫谁七哥呢?叫七叔。” 阿织委委屈屈叫,“七叔……” 应小满怜爱地揉揉阿织的小脑袋,对义母说,“七郎心眼没那么坏,年纪也没那么大。哪至于叫叔。” 义母哼道,“他今年多大?告诉你了没有。” 应小满一噎,低头默默扒饭。 七郎没说过,她也没想起问…… “还是隔壁的沈家后生好。家世清白,人丁简单,娘子和善。你们一个十六,一个十七,年纪也般配……” 义母和沈娘子融洽,倒不忌讳沈家的官人门第了。 夹杂着咳喘的念叨声里,应小满几下扒完饭,收拾干净桌子,叫上阿织,把飞爪的机关根根掰开,两个人一起擦起飞爪。 阿织满脸困惑,心不在焉地擦爪子。擦完一根,纠结地念叨一次。 “七哥,七叔?” “七哥,七叔?” 应小满悄悄教她:“我娘在时喊七叔,我娘不在喊七哥。等七郎来了,当面喊七哥。” 阿织恍然,“嗯!” —— 当天晚上,应小满跟母亲打过招呼,换一身新买的深黛色对襟窄袖衫,颜色更深的鸦青色布裙,腰间挂起飞爪出门去。 门外两名护卫瞠目注视她黑夜里独自出门。 应小满也被盯得不大自在,改走巷子另一头出去,绕了好大一圈,在二更天的夜色里静悄悄来到长乐巷口。 老天都助她。 长乐巷口驻扎的禁卫不知何时已经散去,她顺着空荡荡的巷口走近晏家围墙,抬手试探摸了摸墙砖。 浮云笼罩的浅淡月色下,晏家墙头出现一只擦得晶亮的飞爪。 瞬间消失。 从七郎上次来她家那晚算起,今天已经是第六天了。 她做好了充足准备。换上暗色衣裳,背着老家带来的二十斤包铁门栓,牛皮袋里搁着晏八郎给的鸡血石印章信物。 无论今晚打算报仇还是探路,总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应小满静悄悄蹲在晏家院墙下,视线紧盯着人来人往、却安静无声的庭院…… 良久,困惑地皱起秀气的眉头。 说起来,晏安多大年岁,长什么模样? 晏家大宅里无人交谈,晏家家仆又穿同样式样的衣裳,谁知道哪个是“晏安”。 头顶月色在云中时隐时现,从树梢移上头顶。 耳边传来报时的梆子响。 两更末了。 院墙下蹲点的应小满,对着各处提灯来去的晏家家仆们发愁。她还是没找到晏安…… 安静无声的庭院突然出现了隐约声响。终于有人说话了! 她精神大振。 晏八郎早晨教过她。 只要有人说话,互相称呼,便能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大抵何等来历。听来的越多,知晓的信息越多,就更获取对方信任,更容易寻找晏安。 她蹲守的这处,是一个连接前后院的中庭。垂花拱门处走进来几个人影,行走并不快,前方两人边走边交谈,声音逐渐放大。 应小满敏锐地动了下耳朵。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年轻郎君的声线舒缓如山间清泉击石,泠泠动听。 假山石后的暗处,静悄悄露出一只圆亮清澈的眼睛。 几个人影沿着抄手游廊转过院墙方向,游廊高处的纱灯笼映亮为首那人的眉眼。 来人听声音是七郎无疑,但细看其人,却和之前在应家时不大一样。 兴许是衣裳换了的缘故。他此刻穿一身孔雀蓝广袖交领锦袍,两指宽的玄色滚边,灯下隐约绣出松竹图案的银线绣纹。 人当先缓行,分明带着笑说话,气势却压得周围几人不敢抬头。 换了身陌生矜贵衣裳,周身气质也变了,乍看不大像西屋出入的布衣风流的七郎。但随着人影走近,应小满仔细去瞧,灯下逐渐显露出的,果然还是熟悉的轮廓样貌。 眉眼清俊、丰神雅澹的郎君,说话间正好侧了下身,笑睨向身后,灯笼光下映出一双微微上挑的漂亮桃花眼。 应小满登时笑了。绷紧的心弦放松三分。 她的运气当真不错,头次来仇家地界踩点,瞎猫碰死耗子,居然就被她碰着了最想见的人。 应小满从假山石后探出半个身子,小声喊,“七郎,七郎。” 三四个人寸步不离地跟随在七郎周围,走在最边上的精壮男子最先听到动静,敏锐转头。 居然是见过一面的隋淼。 看清靠近院墙的假山石后蹲着的小娘子,隋淼瞬间露出被雷劈了的表情。 隋淼闪电般抢上半步,附耳跟七郎快速说了两句。 七郎也一怔,停步转头。 围墙边的大片浓重阴影里,探出一只纤长秀气的手,冲他晃了晃。 七郎盯着那只眼熟的小娘子的手,眼里瞬间溢满笑意,抬步就要过去。 下一刻,他骤然反应过来什么似地,轻轻吸了口气,视线往附近高墙上晃了一圈。 并无发现任何飞爪痕迹。 七郎低声吩咐跟随几人:“守住前后小门”。 “清场。” 七郎走近假山石边时,应小满依旧抱膝蹲在原处,明澈黑亮的眼睛滴溜溜地四处张望。 第31节 两边视线半空里一碰,应小满仰着头,用气声问,“这里安全么?” 七郎拉着她的手起身,悄声答,“安全。” 第26章 头顶月色浅淡。 并肩走在安静中庭的郎君和小娘子悄声说话。 “今夜怎么独自来了?不是叫你等我五日么?” “五日过了呀。” 晏七郎心里默算了算, “今天正好是第五日。我原打算明晚去看你。” “你怎么算的?”应小满纳闷道,“从你带着樱桃来的那天算起,今晚已经是第六天了。” “如果你从那一夜就提前算起……好罢,那确实是第六日。我们计算日子的办法出了点差错。” 晏七郎瞥了眼身侧小娘子腰间挂着的牛皮囊, “今晚翻墙过来踩点?” “嗯。” 其实今夜她准备了许多, 远不止踩点这么简单。 应小满停步打开布褡裢, 在灯笼光下骄傲地展示沉甸甸一条铁门栓, 又熟练地扎起,把褡裢背回肩膀。 “今晚运气真好,天时地利人和, 适合一鼓作气。七郎,狗官住的丰松院怎么走?” “……” 春风吹过衣袂脸颊,晏七郎感觉头顶有点发凉。 “晏容时……那狗官,今晚不在家。” “啊, 这么不巧。” 应小满想了一回, 又振作起来, “前院当差的晏安在不在?你帮我指认下,我有事急寻他。” 轮到晏七郎一怔, “你寻他做什么?” 那就说来话长了。 应小满往牛皮袋里摸索半日, 取出仔细收藏的鸡血石印章, 展示给七郎看。 “我今天在大理寺撞见了你兄弟晏八郎。他给我这个印章, 叫我找前院当差的晏安。” “晏安是他心腹, 我们里应外合,他给我寻个合适的身份,将我领进晏容时的丰松院, 然后我便拿出门栓,在屋里坐等狗官——” 七郎侧耳听着, 桃花眼微微地眯起。 “晏安啊。他倒是在的。” —— 晏安隔了半个时辰才被带进来。 应小满被晏七郎引去一处清静小院里,除他们俩再无旁人,关上门户,隋淼领人去寻外院的晏安。 小院虽说占地不大,却有一道活水蜿蜒穿过,小小的八角亭,小小的莲花池。锦鲤池宽不过三尺,修建精巧石拱桥横跨而过。 晏七郎领着应小满走上石拱桥,引她低头去看桥洞下摇头摆尾的锦鲤,几颗水面刚探出尖尖角的粉荷。 “这是我母亲生前最喜欢的院子。”晏七郎怀念地道。 “养病期间走动不远,她时常立在这座桥上看荷看鱼。有时我得了空,便过来陪她看上一时半刻。母亲给这处的每条鱼都起了名字。” 应小满探头往桥下打量,听七郎指点水中悠然自得的游鱼。 “这条通身大红,只有尾巴几点星状白斑,名叫锥星。这条红黑间色,最为肥硕贪吃,母亲叫它阿餮……” 庭院精巧却不大,两刻钟便逛遍各处,门外把守的亲信递进来一碟鲜果子,一壶温茶,两人在八角亭里对坐,应小满有滋有味地喝茶吃果子。 “晏安怎的还不来?” 她吃了半碟子鲜果,擦净手指,抬头看看升到头顶的当空月色,“外院找不到他么?” 晏七郎悠然捧着茶杯,“晏安在家里。隋淼找他说话,兴许耽搁了点时辰?” 晏安被隋淼领进清静小院时,面色灰白,汗出如浆。隔得远远地便大礼伏地趴倒不起。 晏安的年纪其实并不大,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灯笼光下气色却显得极为颓唐。 就着趴倒伏地的姿势,应小满一眼便看到晏安后背的衣裳被汗水洇湿了一大块。 “你不舒服么?”她关切地问。 晏安低头不敢出声,隋淼在身后不轻不重踢了一脚,“回小娘子的话。” “不、不舒服。”晏安干巴巴道。 “难怪来得这么晚。”应小满蹲在他面前,递去一条擦汗的布巾。 “晚上不热,你却出了这么多虚汗,是不是哪里病了?记得看郎中啊。” 隋淼在身后又踢了一脚,晏安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谢小娘子体恤。小娘子想问小的什么。小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应小满当即和他说,“晏八郎叫我找你。我们里应外合,杀晏容时。” 晏安替她安排一个合适的身份,领她进晏容时的丰松院,在院子里等狗官自投罗网。 “进丰松院之后如何报仇,如何从晏家逃脱,都是我自己的事,你不必管。” 应小满咬着鲜果子催促,“快想一想如何安排。时辰不早了,商量好我能早点回家。” 晏安额头才擦干的冷汗又瀑布般流出,扑通,膝盖一软,对着七郎坐的凉亭位置跪倒下去,牙齿咯咯颤栗,“不不不,小的不敢当面……” “无妨。”七郎掸了掸身上衣袍灰尘,无事人般说: “我和应小娘子是站同一边的。应小娘子要找狗官晏容时报仇,如何地里应外合,潜入他的丰松院,如何报仇逃逸,你们直接商量便是,不必避讳我。能帮忙的地方尽管提。” 这番话听在应小满的耳朵里,合情合理,一如既往地体贴,她隔着石桥和七郎笑盈盈对望,不知为何晏安却开始砰砰砰地磕头,疯狂呜咽: “八郎存心要逼死小的!呜呜呜小的不想活了……” 晏安这几下磕得狠,应小满听着砰砰砰的疯狂响动,吃惊地扭身看他时,晏安已经眼白往上翻。 隋淼闪电般把他从地上揪起,查验片刻,皱眉回禀七郎,“郎君,他把自己磕晕过去了。” 不知是真晕还是假晕,总之,无论隋淼如何地掐人中,扇巴掌,晏安死活不醒。 应小满瞠目瞪视着面前突然发癫的晏安,半晌回不过神。 走回凉亭坐下时,七郎正好把枇杷黄灿灿的外皮剥开,挨个放在雪白瓷碟里,递给她压惊。 应小满一口气连吃三个枇杷。惊得剧烈跳动的心跳才逐渐舒缓下去。 什么怪人哪! 她感觉错信了晏八郎,今晚实不该来。 晏八郎那人说话便是神神叨叨的,她早该想到,他手下的亲信自然也跟主子差不多,做事疯疯癫癫的。 应小满抬头打量早升过头顶的月色,懊恼叹息, “浪费我一晚上。希望阿娘不要等门,否则这么晚才回家,她定然要数落我。” 她原想今晚就夜探狗官晏容时的丰松院。 但晏八郎的心腹晏安突然发起了癫,看来今夜指望不上他了。 她过去蹲在晏安面前,细长手指搭上脖颈动脉,轻轻地往下按。 紧闭的眼睑惊悸地微微转动,却硬撑着不肯睁眼。 这厮果然在装晕。 应小满气恼起来,枉费晏八郎信赖晏安,显然不是个忠仆!她换了个角度,重重地按住气管。 “咳咳咳……”晏安忍耐不住,剧烈呛咳起来,不得不从装昏中狼狈醒转。 “行了,不找你替我安排身份,我自己想法子潜入狗官的丰松院。但晏八郎说,你手里有他私库的钥匙,我要借调他的私房钱财可以寻你。是不是这样?” “嗯?”晏七郎剥枇杷的动作顿了顿,眼皮抬起,扫来一眼。 晏安眼皮子剧烈抽搐,抽抽噎噎要死要活,说得还是那句:“八郎,你存心要逼死小的啊。呜呜呜小的不想活了……” 隋淼在背后踢他一脚,晏安改口哽咽问,“小娘子要、要多少?” “我要买一身上好的夜行衣裳,乔装打扮的胭脂水粉。事成之后的换洗衣裳,说不准要跳汴河,还得要一身黑色水靠。” 应小满细细地算了一番,理直气壮伸手,“五贯钱!” 晏安双目无神地掏钥匙。 为了区区五贯钱,就把八郎多年暗中积攒的私房钱,当着家主面前给泄了底。 “小娘子,你索性多要点,小的心里还好受些……” 应小满:? 这是嫌弃她要少了? 晏八郎的亲信,果然疯疯癫癫的! 隋淼把晏安提溜出去,寻晏八郎的私库拿钱。 应小满坐回亭子里,和晏七郎随意闲聊,边吃边等。 瓷盘里放着的一盘甜枇杷吃了个干净。还剩最后一个黄橙橙的枇杷时,两人正好同时去拿,指尖冷不丁砰在一处,应小满心里一颤,被碰触到的指尖仿佛过电般,瞬间缩手,在衣袖里蜷了蜷。 七郎修长的手指却也微微蜷起,正凝视着她的侧脸。 两人的视线撞在半空,应小满心里怦然一跳,和七郎同时微偏开了目光。 “看你喜欢吃,原本就打算拿去替你剥的。” 七郎把最后一个枇杷连瓷盘推过来。 应小满捻了捻自己的指尖,开始剥枇杷。 枇杷甜香扑鼻,她做起事便专注,急遽加速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 应小满边剥枇杷边商量说,“晏八郎的亲信半分靠不住。七郎,我看你的亲信隋淼人很精明能干,不如让隋淼给我安排个假身份,领我去丰松院,我在院里等狗官自投罗网,杀完后带隋淼一起出去……哎,是不是隋淼回来了?” 隋淼人确实刚回返。 第32节 揣着一大叠晏八郎私库里搜出的纸交子,正要跨进小院时,几句要命的话突然窜进耳边。 隋淼心肝儿一阵猛颤,人直接一个横跨,以最快的速度窜出门去。 吱呀—— 才打开的半扇门又关上了。 晏七郎拿小银刀切枇杷,两人一人一半分食。 “风吹开的门。隋淼没回来。” 应小满探头往亭子外打量,院门边确实并无人影,她遗憾地继续吃枇杷。 “你是晏家人,又是狗官的兄弟,不能让你给我安排假身份,风险太大了。报仇成功之后,我用飞爪翻墙出去,你被家里怪罪怎么办。不行,报仇的事你出主意就好,别插手。” 七郎把一番话在心里细细琢磨了几回,从字里行间体会出一丝甜意: “小满体谅我的心意,都在这几句话里。” 应小满冲他笑了下,认真地道谢,“你今晚替我遮掩,我该谢你才是。” 两人分食完最后一个枇杷,晏七郎拿细布擦干净手。 “这样罢,我虽然不方便给你安排假身份,但可以带你去丰松院周围走一圈。你认认地界。” “可以么?”应小满大为惊喜,又有些担忧,“不会意外撞到狗官罢?” “不会。”七郎起身淡定领路, “狗官今晚不在丰松院。” 不知是不是因为晏家少了一半人的缘故,沿途空旷而安静。应小满一路随七郎去丰松院,除了身后跟随的隋淼,竟然一个人都未遇到。 丰松院占地极为敞阔。灯火透亮,影影绰绰透过门缝映出门外。 “好大的院子……” “丰松院是会见外客的所在。前后两进庭院,备有内外两处书房,五六处供客人歇住的厢房,此外还有小厨房,耳房,后罩房若干,以抄手游廊相连。” “丰松院常备侍奉仆役三四十人。如果你不熟悉里头的布置,无论潜入蹲守还是事后逃脱,都不很容易。”七郎解释道。 应小满震惊地瞪圆了眼。 晏家规模超乎她的想象。 狗官的住处,比雁二郎的内院可大多了…… “所以要谨慎行事。你的报仇谋划还需完善,不急于一时。”七郎在身边叮嘱一句,引她出去。 出去走的西边侧门,出门便是长乐巷靠近大街这边,回七举人巷最方便。 出去时一路还是未见其他人影。只有隋淼表情极为复杂地提灯在前引路。 两人边走边闲谈。 应小满简略说起早晨跟八郎意外结识的经过,七郎哑然听着。 这小娘子说到做到,当真揣着肉馒头去大理寺试了狗…… “大理寺的狗喜欢吃肉馒头。但只要被人呵斥,便会放弃肉馒头继续追捕。” 应小满下结论,“所以,事成之后,还是要防狗。” “事成之后”这四个字听着不大吉利…… 晏七郎默默地抬手按眉心,“把这条加进报仇谋划里……” “嗯!”应小满认真地记下,算了算日子。 “按照你的算法,明天也该是第六日了。我等你来找我,我们一起商量更好的报仇谋划。” 骨节分明的手指被温热柔软的指腹勾了一下。 七郎微怔,低头望去。 身边小娘子纤长的手探出襦衣窄袖,应小满在月色下的眼神闪亮,满怀期待地勾起他的手,做出拉钩的姿势,前后晃了晃。 “明晚你会来么?” 这个瞬间,晏七郎的眼前浮现了砧板上待杀的鱼…… 但鱼饵太香甜,不管前头等着他的是一把锋利薄刀,亦或是老家带来的铁门栓……他这鱼儿都要奋不顾身咬钩了。 修长食指很快回钩了下。 游鱼儿似的指尖俏皮地又钩一下,郎君温热有力的手指果然即刻钩回。 应小满忍着笑,还要继续去钩,晏七郎一把握住少女柔软灵巧的手,牢牢攥进手掌里。 “来。”七郎无声地叹着气,“刀山剑树、赴汤蹈火都得来。” 第27章 月上中天。 万籁俱寂, 街巷漆黑无光,只有头顶一点浅色映照,家家户户陷入睡梦。 应小满仿佛一条游过长江的游鱼儿,脸颊微烫, 指尖发热。 握住她手的掌心同样火热。 噗通, 噗通, 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声里, 交握手指处的触感越发地鲜明,浑身都开始微微地发热。 应小满蜷了下手指,故作镇定地说话, 把注意力从滚烫的手指尖儿挪开。 “对了。七郎,你多大了?” “二十四,正月十五的生日。”身侧的郎君略低下头,注视过来,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我娘非要阿织喊你七叔。”应小满随手算了算。 这下注意力当真被挪开, 人有点发懵。 “阿织四岁, 你二十四,差了二十岁……真的可以喊叔?” 晏七郎笑出了声, 稳稳牵她的手, 顺着话头往下说, “阿织喊我七叔, 可以。你呢, 也跟着阿织喊叔?” 应小满果然呸了声,“谁是你侄女?” 两人当场定下,阿织以后都喊七哥。当着义母的面也喊七哥! 说话间, 两人已经走过长街岔口,即将转入草木葱茏的七举人巷。 “今夜着实晚了, 你娘会不会等门?” “提前跟娘说好不用等,看着她睡下才出来的。她不知我这么晚回……啊!” 应小满突然想起,阿娘睡下了,不知她几时回家,但外头两位守门大哥可没睡!七郎送她回去,两个守卫必然瞧个清楚。 “对了,七郎,你和十一郎的关系极好么?” “我们从小认识,几度出生入死,可以彼此托付后背的交情。怎么了?” “门外把守的胡大哥和王大哥替十一郎说了三四次情,想登门见我。今晚被他们看见我们在一处,哎,他们又要替十一郎说话了。”应小满烦恼地说。 晏七郎的脚步微顿,“最近忙于梳理家事,倒是疏忽了这边。不妨事,明日我从家里抽调两名身手过硬的护院,把他们替换掉便是。” “可以替换么?胡大哥和王大哥是十一郎派来的人。” 晏七郎心平气和说, “两边确实是出生入死、可以托付后背的交情。我这次遇险算是替十一郎扛了一回,没什么好说的。但交情归交情……总不能把人也托付给好友。这事你不必管,我替应家安排新的护卫便是。” 家门便在前头,快走数十步便到,两人却不约而同把脚步放慢,挽着手,慢腾腾地往前挪。 七郎其实也有不少想私下里问的问题。 “听你娘说,你的生辰落在小满节气?” “算吧?我其实是家里抱来的。五月小满那天,我爹把我从山上抱回家,从此过生辰都在小满节气当天。” “原来是抱养的?”晏七郎露出意外的神色,“看你家母亲极为疼爱你,竟不是亲生的么?实在是难得的好人家。” “那是。我爹娘是天底下最好的爹娘。” “亲生爹娘的下落有去寻过么?” 应小满登时想起老家里大闹灵堂的邻村张家人,没忍住,露出嫌弃表情。 “亲娘只给我留下一张襁褓布,连出生日子都没写。他们把我扔在山地里,我便只认自家爹娘。” 说话间分了心,小指不自觉地勾起,仿佛小钩子,轻轻地刮过七郎掌心。 “不提过去的事了。如今我带着娘在京城落户,你也顺利归了家,以后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晏七郎将削葱般的指尖在掌心攥紧了些。 说起来,有件事他始终没机会问。应家既然在荆州乡郡里生活,之前从未来过京城,又如何和长居京城的晏家结下的世仇? 听小满的意思,她入京报仇的事,她家阿娘也知情的。 根源处不解决,应家和晏家有仇,如何上门提亲…… “我和娘没来过京城,但我爹来过的啊。”应小满理所当然道,“我爹腿瘸了才去我们乡下安顿。听说他年轻时在京城待了十来年。对了,他在京城有个主家。” 这还是晏七郎头一次听到“主家”这个词。 目光微凝,带出几分深思。 与晏家结仇的,到底是应家义父,还是义父的主家…… 就在这时,前方提灯笼领路的隋淼脚步一顿。 “郎君。”他喊了声,“应家门外有人。 应小满顿时紧张起来,“我娘没睡?等门等到外头来了?七郎你赶紧回罢。我自己回去便好。” “并非应夫人。”隋淼的神色复杂,“瞧着,像十一郎。” 月下并肩缓行的两人齐齐一怔。应小满皱了皱鼻子,又露出个嫌弃表情。 看在身边七郎的份上,商量说,“你和十一郎是好友,不好当面对上,你先回罢。我去把这块牛皮糖骂走。” 七郎的想法却不同。 一双桃花眼在月下微眯起,“既然人夜晚来了……当面有当面的好处。走罢,今晚便把话挑明了。” 第33节 “不好罢。”应小满有些吃惊。 “有些事要用‘拖’字决,一来二去拖到其事自败;但有些事拖不得。譬如田间草种,需得尽早拔出才好。信我么?” 这句话是附耳悄悄说的,应小满的耳尖隐约有点发热, “我当然信你。要如何做?” “就这样。”晏七郎把宽大的广袖往后捋,月色下伸出两只交握的手,正大光明牵着身边小娘子往前走,吩咐前头的隋淼。 “继续提灯往前,当做没发现人,直接走去门前再行礼。” 隋淼表情僵硬,提着明晃晃的灯笼,放重脚步转入七举人巷口。 应小满有点紧张,走得更慢,时不时眼风往自家门口瞄。晏七郎若无其事说话,“别往家门口看,莫担忧。首先,十一郎是友非敌;其次,有我在,不必你亲自应对十一郎。现在随便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应小满的手掌汗津津的。 身侧的郎君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指,“上次你不是提起,等搬家后打算开个肉铺子营生?最近可有留意附近转让的铺子。” 提起正事,应小满的注意力顿时转移过去。 “转让的铺子陆陆续续看过几间,都不适合做肉铺子。有一间靠近茶楼,还有一间过于幽静小巷深处,有一间靠近西门内大街的旺铺倒是位置合适,偏偏要价贵得很!……” 夜风里少女脆生生的嗓音沿着长巷散开。时不时有郎君清润的嗓音接着问,“要价多少?” “转让一口价八十贯不还价!牙人还说,被我捡着便宜了。换做别家,听说顶肉铺的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连价都不开的。” 清脆的嗓音带出些委屈,“开口八十贯,还说我拣便宜。东家怎么不去抢啊。” 七郎轻轻笑了声,“约莫是因为这家铺子地界就在大理寺官衙附近,不怕有街坊浪荡儿寻衅闹事,东家才愿意转给你个小娘子。小娘子顶肉铺子罕见,闻风前来闹事的闲汉浪荡儿确实会多,容易出事端。东家也有东家的顾虑。” “原来如此。”应小满走出几步,遗憾地摇头,“八十贯还是太贵了。” “那就沿着西门内大街靠近官衙一带,继续寻合适的铺子。” 两人从铺子转让说到大理寺官衙,又闲扯到大理寺官衙斜对面的肉馒头铺子。 “卖的肉馒头好吃又便宜。二十文一屉四个大肉馅馒头,定价十足公允。” “那家肉馒头铺子我知道。大理寺衙门百来号官员,有许多是馒头店的长期主顾。每天卯时前后,铺子门外一溜排队买馒头的,都是穿各色官服的文武官。据说因为主顾里太多官员的缘故,馒头店做了许多年,始终不敢涨价。” “噗嗤……难怪这么便宜。” 明黄色的灯笼暖光映亮周围尺余地界。一行人继续往巷子里走进几十步,来到应家门前。 隋淼神色复杂地提灯立在门前,胡王两名护卫神色更为复杂地站在门外。 两边默默地互看一眼。两名护卫上来行礼。“七郎。应小娘子。” 七郎温声寒暄鼓励几句,上前推开虚掩的院门。 “天色晚了,早些歇着。明晚我过来你家。” 告辞的话一两句便说完,两人却站在小院的桂花树下又低声说了好一阵,应小满依依不舍地把人送出门。 关上院门后,蹑手蹑脚往东厢房走。 脸颊滚烫,掌心火热。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面颊。 激动雀跃的情绪降下,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哎?十一郎呢?没看见人。” * 应家门户紧闭。深夜的清幽小巷寂静。 身穿黑色斗篷的身影从十几步外的院墙阴影里缓缓走出几步,在月色下现出身形。几名亲卫从七举人巷另一头的阴影里牵出马匹。 十一郎今晚未戴风帽,露出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目光盯着紧闭的木门。守门的胡、王两名护卫低声向主人回禀。 “应小娘子亥时前后单独出的门。” “小的提出跟随护卫,被连声拒绝。之前也有几夜如此。” “如今看来,应小娘子和七郎相约出门去了。七郎半夜才把人送回,手挽着手回来……” “之前七郎隔三差五地来一趟。对了,今日应小娘子白天里就在等七郎,问了不下十次‘七郎来否’。” 王护卫不敢往下再说,俯身行礼,“毕竟七郎和应小娘子认识在先。殿下,天下何处无芳草……” 门里一声轻响,七郎正好开门出来。 十一郎微微绷紧了下颌。 晏七郎却对门外立着吃夜风的十一郎并不意外,颔首示意,沿着院墙走出几步,示意十一郎跟上。 两人站在巷口边阴影里。 十一郎开口道,“月初我在城南河边见过她一面。当日我临时起意,赶早去城南寻你议事,你不知去了何处查案,我便在大理寺官船上等你。却有人传话说,给我准备了一份厚礼。” 说罢抬手指了指应家小院,“她被个婆子拖拽到河边时,我才知道,原来她便是下头官员给我准备的厚礼。” 十一郎说话语速不快,似乎每个字出口都要先想一想,一字一顿地说长句: “我爱干净相貌,身边伺候的都挑选相貌清秀的宫人,难道我便是个好色之徒?” “我堂堂赵姓皇家子,难道会像雁二郎那种人,犯下强抢民女的不入流之事?” “应家小娘子不知如何误会,几次三番,连见面都不允。” 七郎极耐心听他说完长篇大论,失笑。 “连说这么多长句,可见你心里憋屈。之前我几次问你,你都不肯说,只说应小娘子当面再提。” 十一郎果然憋屈地很,开口又是个长句。 “我几次传话欲见她,也并非想要如何。只是,被个小女子误会登徒子,心里过不去。” 说完,他深吸口气,负手倨傲道:“七郎也莫误会。你于我如手足兄弟,再美貌的女子,于我不过如一件鲜亮衣裳。她既决意跟你,我岂会觊觎兄弟的衣裳。五步之外,必有芳草。” 嘴上说得冷淡,神色间却掩不住懊恼失落。 胸口起伏几次,带上风帽,夜色里上马离去。 七郎目送十一郎离去,唇边挂着微笑走回,拢袖久久盯着守门的胡王两个护卫,盯得两人汗流浃背。 “好一句‘天下何处无芳草’,劝得好。” 七郎悠然道,“看在今夜你们两个回话还算妥当的份上,之前事不和你们计较。应家不必你们看守了,随十一郎回去罢。” ———— 应小满蹑手蹑脚地往东厢房走。 她打算明早告诉阿娘,今晚她已当面问过了。七郎今年二十四,正月十五的生日。和自己相差八岁。 爹和娘相差五岁,和和美美过了一辈子。自己和七郎相差八岁,听起来也不会差太多? 应小满在黑暗夜色里无声而甜蜜地笑了。 厢房木门无声无息地推开,她摸索着点起油灯,灯光映亮室内…… 映亮炕上盘膝坐着的义母炯炯闪亮的眼睛。 “回来了?”义母哼说。 应小满:“……” “人大了,心野了。一去就是三更半夜的,连自家老娘都撇在家里。和七郎去哪儿玩了啊?” “……” 这回被抓个正着,应小满知道肯定躲不过去,三两步奔到炕边,挨着肩膀坐下,讨好地拉了下老娘的手。 “娘。不是出去玩,真的去隔壁的长乐巷晏家,打探仇家动向,准备替爹报仇,看。” 她展示自己腰间挂着的飞爪,“我二更天翻墙进去,刚刚才出来,整晚上都在晏家四处转悠打探。” 义母压根不信,抬手戳了下脑门,在应小满捂着脑袋哎哎叫疼的声里道,“还骗我呢。” “刚才你跟七郎在院子里嘀嘀咕咕说个不停,说着说着你们还笑,指望我耳背听不见,还是指望我听不出七郎的声音?非说你今晚出去打探仇家动向。难不成,你在仇人家里碰着七郎了?” 应小满心挣扎片刻,开口说,“娘,你真是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你。” 义母:?? 义母抬手又给了女儿脑袋瓜子一记。 “跟七郎偷溜出去玩就不能老老实实承认?连‘在仇人家里撞见七郎’的借口都能说出来。当你老娘傻呢?” 第28章 黯淡的灯光几度熄灭, 又几度重新点起。 应小满不再隐瞒,嘀嘀咕咕说了好久。义母听着听着,渐渐露出怀疑人生的迷茫表情。 “七郎早知道咱家入京是为你爹报仇来的了?他和咱们仇家……是同族兄弟?这次差点害死他的人里,也有他自家的兄弟?他报答你的救命恩情, 愿意帮咱们报仇, 杀自己兄弟?” 义母有点喘不过气, “等等, 慢点说,让我缓缓……” 独自琢磨半晌,越琢磨越混乱, 最终喃喃地感慨,“京城的大家族真复杂啊。” “可不是。”应小满赞同。 月色偏移,过三更天。她极少熬大夜,抬手伸了个懒腰, 伸手揉泪汪汪的眼睛, “好困。” 义母那厢还在反复纠结:“杀自己兄弟不好。但帮咱们报仇是好事。但杀自己兄弟还是不好……” 独自纠结半晌, 义母突然惊醒般回过神,“等等, 不管七郎自家的事, 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 跟他一个未成家的郎君三更半夜单独回来是怎么回事——” 应小满蜷在炕上, 一只手遮亮光, 另一只手松松搭着自家老娘的手臂,不知何时已经陷入沉沉的梦乡。 灯下映出甜美的睡颜。 色如春花的小娘子,仿佛三月里桃杏枝头盛放的鲜妍春光, 叫人挪不开视线。 义母怜爱地摸几下女儿娇艳的脸颊,把被褥拉上肩头, 自己捂着嘴,压抑地低低咳嗽几声,吹熄灯关门离去。 女大不中留。小满自己挑中了七郎。 七郎知恩图报,瞧着确像是个不错的,只是女儿家挑选良人不能只看表面,还得往深里看。 但究竟怎么把人往深里看,琢磨半日又说不清。义母自己当初也是稀里糊涂嫁的义父。 人坐在屋里犯了半夜愁。 第34节 千头万绪,归结成一句话:等七郎下回再来,想法子好好地试一试他。 —— 应小满大清早的被一阵喧闹声惊醒。 灶台上在煮粥,咕噜噜的清香气味溢满整个院子。 院门虚掩着,义母震惊地抱着阿织立在门边,喧闹声从门外巷子传来。随同入耳的,还有女人呜呜咽咽的哭声。 应小满匆匆洗漱过,凑近院门看第一眼,眼角顿时抽了抽。 好生眼熟的一顶蓝色四抬小轿……正从家门口过。 十几名衣着光鲜的佩刀官差前后清道,护卫蓝布小轿离去。隔壁沈家娘子哭哭啼啼地追出小巷,忽地脚下一歪,险些扑倒在轿子前。 沈家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追出家门,把沈娘子搀扶回门里。 巷子里众乡邻的家门都悄悄打开半扇,各家探出头来,窥探巷口动静,却无人说话。 鸦雀无声的清幽小巷里,只有众多官差纷乱的脚步声。偶尔几声清脆镣铐声响传来,更显几分压抑。 义母在自家门里叹息, “各家有各家的运势。祸事砸到头上啊,避都避不开。沈家娘子前两天还笑容满面的过来道谢,跟我说当家的罚俸三个月满期,家里总算能继续领俸禄了。没想到——她家男人又出事了。” 事发突然,具体怎么出的事,出得什么事,义母也说不清,隔墙只听到沈家娘子断断续续的呜咽。 等蓝布小轿在官差押送下出了巷口,邻居家的娘子们才陆续出门。 四五个妇人聚集在沈家门外,都是平日里相熟的人家,开口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慰。 七举人巷这些邻居们开口说话和铜锣巷时的乡邻大不相同,说话文绉绉的,开口闭口不离朝廷,话里偶尔还夹几句典故。 好在天底下安慰人的套路都差不离,应小满拎一块蒸饼出去,边吃边听,站在人群外围囵听个大概。 据说沈家这位御史上了一封奏疏,言辞大为不逊,惹怒了当朝执政的邓相公[1],人也因此获罪,大清早地从家里直接拘走。 沈娘子倒在门边哭得止不住,呜呜咽咽道再不要做京城的劳什子御史娘子,宁愿当家的辞官回乡下教书,自己做个教书娘子。 应小满站在人群外围,边听边咬蒸饼。 沈御史从家里被拘走的景象着实凄凉,叫她想起大理寺里拘押的凄凄惨惨的晏八郎。旁观了一阵,手里刚出锅的饼子都不香了。 她真心实意感慨一句,“当官的实在容易出事。” 围住沈家说话的几家乡邻里,有个住在巷子另一头的刑部六品主簿家的主簿娘子,眼睛格外尖利,拉住两三家相熟的娘子悄悄嘀咕。 “仔细看来人的行头。这回拘人的不是大理寺官差,是禁军。” “按常理来说,御史不会因言获罪,但沈家御史犟牛不识时务,非要咬住西边才签的议和国书不放。” “西边议和、重开马市,是邓相公一手定下的国策,皇城里的官家也赞成。这回沈御史同时惹怒了官家和邓相公……” 原本已经驱马行出巷口的禁军校尉突然转回来一个。 沈家门口议论的嗡嗡声瞬间一静,众人各自往四下里散。 回转的禁军校尉却抬手一指,高喝道,“那边吃饼的小娘子,我家指挥使寻你!” 正抓着饼往自家门里走的应小满:……? “我?”她疑惑地抬手指自己, “在京城吃饼又不犯事。” 禁军校尉却已经拨转马头,不容分说引她去前方巷口。 “我家指挥使有请吃饼的小娘子,巷口说两句话便回。小娘子请。” 众乡邻惊讶的视线追随里,应小满走到距离巷口七八步时便停下,死活不肯出巷子。 “你家指挥使人呢?有话现在说。我娘和邻居们都在家门口看着。” 应家门敞开着,义母果然不安地立于门边,目不转睛紧盯着巷口动静。 巷外墙边传来一阵轻快的马蹄声。 一骑轻骑转过围墙,招摇出现在巷口中央。马上的郎君穿朱红窄袖武官袍,这回手里没拿折扇,坐在马背高处,自来熟地冲应小满弯唇一笑。 “刚才远远瞧着便像你。” 清晨阳光升上墙头,映亮了马上郎君俊朗的眉目,似曾相识的玩味笑容。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应家小娘子,幸会啊。算上从前两次,这是我们第三回 见面了。” 应小满惊愕中没忍住力道,手里抓的饼硬生生捏破了一块。 来人极为眼熟。前几天才见过。 赫然是她潜入城东莫干巷雁家,飞爪入院,在黑暗房里持刀威胁过的雁家二郎! “你?!” 应小满震惊说,“不是说有个指挥使官人找我?” “区区不才,任职天武禁军指挥副使。”马上的雁二郎笑容浪荡。 “我只是奉命领麾下禁卫前来七举人巷,远远地监看沈家拘人,没想着就能撞着应小娘子。你看,京城真的不大,对不对?” 他驱马缓行接近,“既然撞上,索性重新认识一次罢。在下出身兴宁侯雁氏,家中行二,双名翼行。‘身无彩凤双飞翼’的翼,‘行尽江南数千里’的行……” 应小满已经掉头往巷子里走,砰一声关上门。 —— 义母紧张得连关两次门才闩好。 追着应小满背后迭声问:“刚才那位指挥使官人,年纪轻轻的,手下管几百号禁军,找你过去谈什么事?怎么瞧着有点眼熟……” 当然眼熟了。给徐家寡妇上坟那次,城外漏泽园当面撞见过一次。 应小满越想越气,愤愤地骂,“京城这些贵人,一个比一个心眼坏!这雁二郎存心盯梢我!” 义母大惊,“这个就是上回那个雁家二郎?那个死活要把你召入家中做婢女的那个?” “就是他。他上回已经当面答应我,以后再也不找我。说话不算话,出尔反尔!” 义母大为气愤,“那混球!” 娘儿俩你一句我一句,把雁二郎给骂个狗血淋头。 义母的骂声突然一停,“等等,伢儿,你什么时候和他当面又说过话?” 应小满:“……” 在雁家,二郎院子里,提刀当面抵心口。说来可就话长了。 母女俩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中,气氛渐渐凝固…… 好在家里还有个阿织。 眼看情况不对,阿织蹬蹬蹬地跑去灶边,端来半盘鲜艳光泽的樱桃,挡在母女两个面前,“婶娘别骂阿姐,吃果果。” “我哪里在骂你阿姐,我是骂刚才门外那穿红官袍的坏人!这樱桃哪里来的?” “七郎昨晚送我回家时顺便带来的。” 应小满掂起一个樱桃,谨慎地放入嘴里尝了尝,顿时愉悦地弯起了眼,“这回的樱桃好甜!” 义母也稀罕地尝了尝,“真的好甜。樱桃在京城卖得极其贵价,上回我路过一家樱桃铺子,看颜色别致,想给你们买点回来,一问价直接把我给吓走了……” “等等,”义母赞叹的言语突然一顿,“这回的樱桃好甜。还有上回?” 应小满咬着满口香甜的樱桃,不说话,只冲母亲甜甜地笑。 义母无奈叹口长气。她算是看明白了。 女大不中留啊。 借由樱桃提起七郎。说起七郎,义母心里突然一动。“七郎不是个有本事的么,他下回什么时候来。” 应小满塞给阿织一个樱桃,“说好今晚来。” 义母也塞给阿织一个,塞得小丫头腮帮子鼓囊囊的,转手又塞一个进应小满嘴里。 叮嘱她说,“等七郎来了,把雁二郎的事跟他提一提。他不是说想报恩?先把这阴魂不散的雁二郎给解决了。我便相信他对你的心意。” 应小满嚼了嚼樱桃,“解决?娘打算如何把雁二郎给解决了?” 义母哼道,“那是七郎的事。” * 当晚亥时。 踩着月色应约而来的晏七郎,提着一竹篓新采摘上市的甜樱桃敲响应家的门。 才进门就知晓了今天白日里的意外。 晏七郎微微地眯起眼。“兴宁侯家,雁二郎?” “会不会太为难你。”应小满有点担心。 “外戚雁家罢了。雁二郎年轻,任职资历浅,谈不上为难。”晏七郎云淡风轻道。 “当真不为难?” 应小满还是不大放心。 晏七郎冲她微笑。 他怀揣着复杂难言的心思,今晚应约上门,和小满商量要命的报仇大计,原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没想到天下竟有这等好事, 小满磨刀霍霍,砧板上待杀的鱼儿临时换了一条! 七郎发自真心实意地说,“半点不为难。” 主屋里亮起灯火。 义母抱着阿织在屋里哄睡,两扇窗户大开,带几分紧张在屋里旁听着。 春风拂面的小院中,七郎神色愉悦,提来的鲜果篮子往桌上一放,转身走去院墙边,把靠墙立着的二十斤包铁门栓挪去看不见的边角处。 “来,今晚我们改商议解决雁二郎。” 第29章 京城即将入五月, 天气渐渐转热。端午节在即,各家铺子售卖起五色粽子,驱邪的艾草雄黄。 应小满头戴斗笠,雪白手腕上戴一根驱邪五色丝绳, 举一只咕噜噜转的七彩风车, 走下熙熙攘攘的洞明桥, 往南穿过街巷。 第35节 走近安定坊的当铺门前时, 停步抬头,看一眼牌匾高悬的“安家当铺”四字。 当初还在铜锣巷时,把白玉扇坠子送的当铺, 就是这处了。 她冲身侧的郎君一点头,把风车递给晏七郎,两人并肩走进当铺。 高大柜台上方,掌柜的停下打算盘, 打量两名进店主顾, “两位想当什么?” 应小满从怀中取出一把象牙扇, 放在高柜上。 “掌柜的看一看这把扇子。” 掌柜的拿过象牙扇,打开略一打量, 留意到无瑕全象牙扇面, 便露出吃惊神色。 再仔仔细细端详一遍, 留意到末尾那根扇骨下方细小的朱红印章:“雁”, 又是微微一惊, 视线飞快地扫一眼柜前衣着朴素的少女。 “小娘子瞧着有点眼熟……” 当然眼熟了。她特意穿上次来时的那身素色对襟春衫,月白色碎花滚边布裙,戴同个斗笠过来。 应小满“嗯”了声, 斗笠下清脆的声线道,“上个月来当过一次白玉坠子。” 掌柜的立时想起这桩生意。 恍然之余, 试探询问,“那玉坠子成色不错,瞧着倒像是和这象牙扇配套的……” “就是一套的。” 应小满把象牙扇往掌柜的面前推了推,“家里急用钱。掌柜的看看,这把扇子能当多少贯?” 掌柜的眼珠子往左右转, “象牙扇是贵货,少说也能当得二十贯……” 人说着便从高柜后走出来,客客气气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小娘子往二楼阁子高坐。扇子太贵重,小的需先请示一趟东家。” 应小满被领到二楼的气派堂屋坐下,两名小厮奉茶,七郎举着风车跟随身侧。 等所有人都退下后,应小满顾不上喝茶,推窗往外张望。但这间阁子不临街,只能看到掌柜的匆匆往外走的身影,看不到人去往何处。 她坐回来悄声问晏七郎,“掌柜的果然知会雁二郎去了?” “雁二郎手里领着一路禁军,有戍卫京城治安的职权。他的扇子落在你手里,如果雁二郎动了循扇子寻找你下落的心思,必定先跟全城的当铺打过招呼。这是查案惯例。” “要是这家掌柜的没知会雁二郎呢? “鱼儿不咬钩,那就换一家当铺,继续钓。” 晏七郎漫不经意地端起茶盅,品一口清茶,“这家待客的茶倒是调制得不错。小满喝喝看。” 应小满心不在焉地喝了口茶。 她最近烦透了雁二郎。 每天时辰不定,或早或晚,雁二郎总会领一队禁军去七举人巷转一圈,两边隔三差五地总撞上。 她当面质问时,雁二郎若无其事答:“公务在身,巡查街巷。” 七郎和她解释过一回:“他这是欲擒故纵,和你玩兵家战术,意图攻破你的心头防御,令你自乱阵脚。但你是奉公守法的良民百姓,只要没有把柄落他手里,当面瞧不见般地走过去,他也不能把你如何。” 没有把柄,雁二郎不能主动寻衅是一回事;每天早晚出门,时不时地总在家门口“偶遇”是另一回事。 如此过了几天,七郎叮嘱应小满把压箱底的象牙扇取来。 今天便拿着扇子,明晃晃找上当铺。 两人对坐喝了两盅茶,估摸时辰差不离,掌柜如果去报信的话,该快把人领来了,应小满把茶盏往茶几上重重一掼: “掌柜的人呢?叫我们等上这许多时辰,没诚意,不当这家了,我们走。” 小厮苦拦不住,两人蹬蹬蹬下楼梯,应小满接过七彩风车,依旧随风咕噜噜转动着上街去。 穿过一处背阴小巷时,早早等候在巷里的一名素衣布裙少女从榆树干背后转出来,接过应小满手里的风车,戴上斗笠。身侧一名和七郎同样青色襕袍打扮的郎君,两人并肩从另一头走出巷口。 穿堂风吹得七彩风车转动不休。乍看上去,两人的背影和留在小巷里的应小满、七郎,居然有八分相似。 前方两人走出背阴小巷,顺着热闹长街两边的铺子边走边看。还没走出多远,长街尽头突然奔来一队几十名禁军,当先领着队伍迎面追上,几轻骑直接上去逼停前方的一对郎君少女。 禁军步兵往两边散开,雁二郎身穿朱红窄袖武官袍子,骑马悠然分开人群现身。 “我又要说那句话了。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毫不费功夫。应小娘子,我还当你沉得住气,始终不动这把象牙扇。怎么,从污水浊泥的河边陋院改去清静闲适的好街巷安居,小娘子手边终究还是缺钱花了?” 当街动静闹得大。路过人群纷纷驻足围观。 斗笠掩面的少女掩饰地按住左边衣袖。街上热风吹过春衫薄袖,隐约显出里头一把长而细的折扇。 被禁军当街拦住,少女始终闭嘴一言不发。 身侧同样以斗笠掩面的年轻郎君开了口,声线沉冷:“她当卖自家的扇子,犯哪条律法了?雁二郎,你身为禁军指挥副使,光天化日滥用兵马,无故拦阻百姓,好没道理。” “雁二郎”三字最近在京城可出名得很,周围围观百姓轰然议论起来。 应小满远远地瞧着,突然纳闷地“咦”了声,“顶替你的那位郎君,声音怎么听来有点耳熟,倒像在哪里听过……” 身侧的七郎轻轻笑了声,“你确实听过的。” 应小满:? 那边,雁二郎纵马来回踱步,毫不避忌围观人群,笑得浪荡肆意。 “阁下既然知道我是何人,当然更知道你身边这位小娘子的纠葛。她本已同意入我家门,私接下我的定情信物,事后却又反悔。人既反悔,却又不愿归还定情信物,反倒要把它当卖了,叫我这赠扇之人情何以堪。” “今日既然当场撞到,围观诸位都是人证,这位小娘子手里的雁家折扇,便是物证。各位替我评评理,和我雁二郎私定终身的小娘子,始乱终弃为哪般。” 应小满一怔,斗笠下的玉色脸颊登时气得发红。 “谁和他私定终身,始乱终弃?!他当着满街的人胡说八道,如此地不顾廉耻!” “雁二郎此人向来浪荡不羁,廉耻二字和他无甚关系。” 七郎若有所思,琥珀色的眸子注视长街围得里三圈外三圈的声势浩大的动静。 “不过,当众自揭丑事,宣称 ‘私定终身’,又被个小娘子‘始乱终弃’……小满,他对你倒是中意得很。你如果真的拿着带有他雁家印记的所谓‘定情信物’站在人群当中,艳事哄传京城,只怕除了进雁家的门,或者削发出家,再无第三条路了。” 应小满后背一阵发凉。在她想象里,无耻狂徒至多骚扰到家门前,她抡门栓打出去也就是了。 没想到竟还有雁二郎这般,光明正大地在京城热闹大街上当众发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疯狂做法。 后怕之余,又大为愤怒。 “京城这些贵人许多的坏心肠!”她愤愤地骂,“不仅心眼坏,而且会突然发癫!” “雁家家风不正,雁二郎确实偶尔会发癫。”七郎赞同地说完,话锋一转: “不过我须得说句公道话,一样米养百样人,京城里长大的儿郎们倒也不是每个都像雁二郎癫狂。” 街上始终未开口说话的少女,终于出声了。 她像是气急的模样,从袖中掏出象牙扇,忿然当众扔去地上。 “各位评评理!小女子家中贫困,只有一把祖传的象牙扇,意欲拿去当铺当了解急,谁知这位姓雁的官人不知何冒出来,口口声声污蔑于我!小女子和他素未谋面,这把折扇和他雁家毫无关系!小女子恳请各位当众评鉴!” 一个坚持以扇定情,一个矢口否认。 当场就有好事人当真蹲在地上,打开那把争议不休的象牙扇。 精巧扇子被当众摔了一记,光泽莹然的全象牙扇面被摔出一大道裂痕,引得围观人群扼腕惋惜。 雁二郎并不甚在意扇子如何,却在少女开口说话的同时便皱了下眉,转头仔细打量斗笠下的少女身形。 随着扇面徐徐展开,露出末尾扇柄朱红私印。 好事人辨识片刻,高高举起,向周围大声道,“刻的一方‘徐’字。这把折扇,并不见任何雁姓印记。瞧着倒像是徐家的祖传之物。” 少女立刻盈盈拜倒,抽泣着说,“小女子家中姓徐。” 围观群众喧哗不休,许多人议论说,“这不是空口白牙,污蔑清白小娘子么。” “还逼得人家当众把传家象牙扇给摔坏了。” “雁二郎果然跟传言中一样混账。” “逼迫素不相识的良家女子为婢妾,比传言中还要混账!” 雁二郎在马背上收敛笑容,露出思考的神色。 他旋即翻身下马,接过象牙扇检视片刻,把扇子不甚在意地扔回地上,几步走近素色布衣少女身前,抬手把遮挡面貌的斗笠往上一抬。 “啧。”惊叫声里,雁二郎已经放开手,无甚兴味地说,“假货。” 对面的巷子里,应小细微地抖动着肩膀,忍笑忍得辛苦。 “七郎。”她悄悄凑近身侧的郎君,“上百双眼睛看着,我都替他丢脸。” “对雁二郎这般勋贵子弟,丢脸又算得什么惩戒,回家睡一觉便过去了,隔日若无其事还去你家门口。” 晏七郎注视着街景乱像,“须得给他吃个教训。” 那边雁二郎兴趣索然,抛下抱着折扇呜呜哭的斗笠少女和喧闹嘈杂的围观人群,重新踩蹬上马,喝一声“走了”,就要领兵离去。 站在少女身侧,只开口说过一句话便隐形人般退去边上的郎君,突然高喝一声,“止步!” 当众取下斗笠,露出一张略显阴柔的白皙文人面孔。 应小满方才还在捂着嘴忍笑,看到郎君相貌时,骤吃了一惊,脱口而出,“怎么是他?” 难怪嗓音听着耳熟。 居然是大理寺追狗那天翻墙照过面的,被拘押在官衙小院的晏八郎! 他身上不是背负案子待审么,怎么出来了?! 混迹在人群中的几名便衣官差推开围观百姓,立在晏八郎身后,亮出大理寺腰牌。 晏八郎还是那副阴郁表情,“雁详议,幸会。”称呼的是雁二郎身上兼领的审刑院详议官的官职。 两人显然是互相认识的,雁二郎哂笑,“这不是大理寺的晏寺正么。你身上背着谋害自家兄长的官司,怎么人不在大理寺待审,还管起本人私事来了。背后哪个授意?” 晏八郎面无表情,“无人授意。案件存疑,今日放归家中候审,回家中途意外遇到不平事,晏某路见不平,伸手助力可怜民女,免得被权贵子弟当街强取豪夺了去。” 满街轰然议论声中,晏八郎还是那副被人欠了五百两债不还的阴郁表情,继续面无表情道: “晏某虽然身上有案件待审,但官职一日未正式罢褫,便一日还是大理寺官身,见不得京城恶事。晏某回家便写弹劾奏本。” 说罢转身边走。 几名便衣官差拨开人群跟随。 身后议论之声沸沸扬扬,不绝于耳。 应小满听得满脸怀疑。 第36节 晏八郎虽然不如雁二郎疯癫,但他为人神神叨叨,满腹怨气,张嘴说话动辄你死我活的。这样一个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她是不大信的。 “晏八郎这是……” “我好言劝他几句,他便想开了。”身侧的七郎轻描淡写道,“戴罪立功,将功赎罪。总好过做个阶下囚。” “哦。” 那边雁二郎纵马领着禁军缓行走过长街。 当众丢一场大脸,又被晏八郎宣称要弹劾,他不急着避走,反倒慢腾腾地打量周围街巷。 “他在找你。” 七郎轻轻地笑了声。“大凡纵火,杀人,犯下此类轰动大案的案犯,往往喜欢回返事发现场观看。他被我们光天化日下当众算计一场,觉得你会留在附近看他笑话……他猜想的其实不算错。” 雁二郎纵马沿着大街缓行片刻,突然毫无预兆勒马,猛然调拨缰绳,风驰闪电般疾驰入周边一处小巷。 那处小巷里并无几个人。路人惊呼躲避声中,雁二郎很快拨马出来。 应小满在巷口瞧得真切,人往后一闪,遁入小巷深处。但马蹄声奔急,踩着青石小路,轻骑快马已经直扑而来。 晏七郎示意她去一棵枝繁叶茂的榆树背后站着。 “无需惊慌。繁华街头,众目睽睽,他不想丢家中爵位的话,做不了什么。” 那边雁二郎已经纵马入小巷,往巷子里喊话。 “好一场街头大戏。费心思安排这场大戏上演,又怎会不在旁边当面瞧个清楚。我看来看去,附近也只有这几条巷子能藏人。” 他溜溜达达地引马靠近,“榆树后戴斗笠的那位,莫非就是应家小娘子,应小满?你还不出来?” 应小满当即就想现身。晏七郎把她往身后树干轻轻一推,自己从树后转出。 “正巧路过街边,无意看了场好戏。” 七郎从侧边踱出十来步,立在马前,桃花眼微微眯起,“二郎今天瞧着有些狼狈。” 晏七郎的声线清澈和缓,如夏日山涧清泉,打过几回交道的极容易辨识。雁二郎挂在唇边的浪荡笑容一敛,忽地大笑出声, “原来是你!” 雁二郎伸手笑指,“晏八郎是个软硬不吃的刺儿货,我道谁有能耐把他这鬣狗放出来挡我的路。是你的话倒不奇怪了。” 两人居然在马前客客气气地开始寒暄。 雁二郎:“前阵子听闻你失踪,我也帮忙四处去寻。京畿遍寻不获,还以为你当真出了事。” 晏七郎淡定道,“有劳。受了些小伤,已经将养得无碍。” 雁二郎笑,“受伤了啊。该不会是被应家小娘子把你拣回去养的伤,你们才因此结识?” 七郎心平气和反问,“你觉得呢。” 雁二郎笑了几声,突然在马背上俯身往下,两边视线几乎平视,盯着晏七郎说,“刚才街上那场好戏,应家小娘子绝对做不出来。你安排的?” 晏七郎纹风不动,还是那句不置可否地:“你觉得呢。” 雁二郎:“行。两家认识多年的交情,你不认,我总不能逼你开口。” 他纵马原地溜达几圈,盯着树后头,像是想起什么似地,自顾自笑出了声,转头和七郎说,“你不愿说。那换我和你说件趣事。” “这小白兔跟了你,也不知有没有提起我和她曾经的恩怨。别被小白兔的相貌给骗了,她胆子大得很!潜入我家院子,以刀尖抵在我心口,意欲刺杀我的种种故事……” 应小满:!! “嗯?”七郎回头往榆树方向看了眼。 榆树后闪过一片素色裙角。人显然想冲出来,又强自按捺住。 “听到了。”七郎往树后做出稍安勿躁的动作,回过身来打量几眼雁二郎,审问犯人般四连问,“有证据么?人证何处?刀具物证何处?身上可有伤口?若无证据,便是空口诬告。” 雁二郎:“……” 他爷爷的,身上当日刺破的油皮小伤,第二天就结疤,第三天疤就落了! 应小满在树后极力忍笑。 被晏七郎刁钻的四连问搅合了一通,她突然一点都不怕直面雁二郎,更不怕刺杀雁二郎的事暴露在七郎面前了。 榆树后探出半截纤细肩膀,斗笠往上抬了抬,露出半截雪白下巴。 应小满当面嗤声,“有证据吗?无凭无证啊?你除了当街强抢民女,又冤枉白兔!” 雁二郎:“……” 巷口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落在后头的禁军步兵终于赶来,瞧一眼巷子里两边对峙的情况,几个校尉过去低声催促。 “二郎速走。事情闹大,已惊动了顺天府,几个捕头带了上百差役过来寻晦气。” “二郎,不顾忌着自己,总得想想府上。” “摔坏了象牙扇的那小娘子好生能哭诉,已经有爱管闲事的几个太学生当场帮写诉状了。二郎再不走,外头事难了结。” 几名禁军校尉簇拥着雁二郎,半劝半拉扯地牵着马缰绳往巷子外走。 雁二郎策马缓行出巷,即将和应小满擦肩而过时,忽地勒马停步,抛下一句。 “应小娘子笑得如此开心,其实今天我犯下的哪算大事?无非被家里斥责一顿,罚俸几个月罢了。有句话帮我带给你身边这位,背后阴老子算什么英雄。有种当面约去武场,我和他真刀实枪斗一斗。” 七郎慢条斯理掸了掸衣袍浮灰, “二郎别只顾着嘴上放话凶狠,先把眼前这关过了。” 应小满接口:“你想要寻人去武场,直接来找我。我拿我爹传下的铁爪和你斗。” 雁二郎已经要出巷口,闻言勒马回头,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你这小白兔怎么总爱咬人。哥哥只想疼你,谁舍得把你弄去武场打。” 应小满嫌弃地瞥一眼。 对着雁二郎满不在乎的神色,很认真地说:“可我只想揍你。” 第30章 街上当众摔坏象牙扇的小娘子呜呜哭诉, 观者如堵,惊动了顺天府,大批捕快从远处急匆匆奔近。 雁二郎领着禁军匆忙离去。 晏七郎站在背阴小巷口,若有所思地目送禁军马步兵消失在大街尽头。 “他之前都这么和你说话?”七郎问应小满。 应小满顿时想起那句叫人头皮发麻的“哥哥疼你”, 大为恼火。 “之前还人模狗样的假客气。他敢再当面再说一次, 我一巴掌打得他满地找牙。” “那就是头次和你说混账话了?这习惯不大好, 得帮他改一改。” 晏七郎走出巷口, 盯着远去的背影。“他喜欢疼,便叫他身上疼一疼。” 应小满更关心的倒不是如何惩戒雁二郎,而是以后家门口会不会再“意外偶遇”。 “今天闹了一场, 会抓捕他入狱么?” “未必会入狱,毕竟是侯府要承爵的嫡子。但必然闭门思过,等候弹劾结果,一顿闭门家法少不了, 至少整个月不会来烦你。” “一个月也够了。”应小满心满意足地拉着七郎并肩沿着长街走。 春夏之交, 京城风大, 满大街都是卖风车的铺子。两人买了两个风车,一人手里一个, 咕噜噜的风车顺风飞转。 应小满畅想未来:“咱们得了空, 今晚再商议商议报仇大计。三天之内再次踩点, 半个月之内杀仇家晏容时。希望不要惊动大理寺的狗, 追查不到我们身上, 便可以清闲地歇几天,还有半个月可以慢慢对付雁二郎。不着急。” 晏七郎:“……” 很好的构想。原来他只剩半个月好活了。 咕噜噜的风车依旧在手里飞转着。 “今晚就开始商议报仇大计,是不是太快了些。” 他抬手拨动风车, 幽幽地叹气,“才整治了雁二郎, 至少歇几天,看看成效……” 说的很有道理。 两人约定休息三天。三天后的晚上登门商议报仇计划。 晏七郎的心情多云转晴。 即将放上砧板的鲜鱼又被放生回水里,还能活泼泼地畅游三天,实在是人生美事。 “今天做什么?”他抬头看看尚未晌午的天色,桃花眼愉悦眯起,吹了下手里的风车。 应小满想了想道,“去看铺子罢。我听牙人说,有间几十年的老铺子要转手。原本不是肉铺,不过铺主年纪大了,许多事不讲究,只要价钱合适,转成肉铺子也行。铺主要求面谈开价。” —— 牙人居然是七举人巷赁屋的同个庄宅牙人。 见到老主顾格外亲近,牙人笑容满面地恭维:“应小娘子一见便是有大福气的!上回还只是赁宅院,短短数月,已经要买店铺了。日子红火,蒸蒸日上!” “今日我们要去看的铺子,位置极好!就在西门内大街,靠近大理寺地界,许多的官人熟客照顾生意,小娘子放一百个心,决计不会有宵小浪荡儿胆敢寻衅滋事……” 牙人介绍声里,一行人逐渐走近店铺位置。越听越耳熟,越看越觉得前头那间铺子眼熟。 应小满有点懵地停步。 这不就是她经常照顾生意的肉馒头铺子! 门口几个大蒸屉热气腾腾,正是远近出名的馒头店招牌。店掌柜一如寻常般招呼客人,老板娘今天却没像往日那般忙活,只坐在馒头蒸屉边发呆。 见牙人带一对郎君和小娘子来看铺子,老板娘慌忙一抹眼角,起身躲去后厨。 牙人带领应小满四处转悠。 铺子不大,前头店面,后头厨房,厨房后还有一进小院。平时客人们大都买完揣走,极少有坐食的。只在店面门边放了两张桌椅供吃喝。 店掌柜默默跟在身后,被问起转让原因,连声道,“赚够了,赚够了。和老婆子打算转让店铺,回老家养老去。” 应小满惋惜说,“我前两天才来你们家买馒头。又大又好吃,皮薄馅多肉料足,四个才卖二十文。你们回老家之后,京城上哪儿去找又便宜又好的肉馒头店。” 老板娘在厨房幽幽地插嘴,“可不是吗。二十年没加价。贴本做生意的,全京城除去我们这家,哪还有别家——” 店掌柜尴尬赔笑,冲厨房方向喊,“说好的事,少嗦两句不成吗!” 七郎神色微动,和掌柜的确认,“肉馒头店二十年没加价。京城物料飞涨,做生意不赚钱,因此才要卖了铺子回老家?” 第37节 店掌柜这下连赔笑都挤不出,变成苦笑,“郎君别问了……” 西门内大街靠近大理寺官衙一带的铺子,熟客里官人众多,轻易都不敢涨价。 好在京城屋宅铺子价贵,做几年一转手,哪怕生意不赚钱,旺铺买卖总能赚不少。 但这家肉馒头铺子的老夫妻是年轻入京城打拼的外乡人,二十年前盘下这间铺子,前头做店面,厨房后头的小院充作夫妻俩自住的院子。省下一笔另买宅院的钱。 当年图便宜省心,却没料到京城屋价钱年年上涨。等到五六年前,肉馒头生意渐渐开始不赚钱时,他们才惊觉,如果把铺子转让出去,自家就没了栖身之处。如果铺子继续做下去,二十文四个肉馒头,保本都勉强。 就这么继续苦熬五六年,终于熬到把膝下两个女儿拉扯大,都在京城嫁了人,自个儿年纪也大了,夫妻俩决定卖掉铺子回乡养老。 这间前门面、后小院的铺子占地不小,夫妻俩坚决要卖个好价钱。之前接连七八波买家,都被报价吓退了。 应小满正四处转悠,耳边听七郎不急不缓地跟店掌柜商量: “铺子占地确实不小,但可以做生意的门面实则不大。看你们把桌椅都摆到店门口外,也只能摆下两张桌子。叫价两百贯,是否太贵了些?” 应小满才逛完厨房,正打算去后院半途,瞬间僵硬地停下脚步。 两、两百贯…… “少过两百贯不卖。”店掌柜语气坚决,“两百贯不止卖门面厨房,还捎带好大一个后院。京城宅子贵价,你们小夫妻可以住后院嘛。” 晏七郎眼里顿时漾出了笑意,有意无意瞥向厨房方向。 下一刻,应小满从厨房里转出来,扯起七郎衣袖,领头就往门外走。 牙人在身后迭声地喊,“应小娘子,还有后院!后院还没看呐——” 两百贯惊心动魄的三个字,已经把应小满从头打击到脚。早晨算计了雁二郎的兴奋劲儿都消退了八成,身上凉拔凉拔的。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去大街上。春夏交季的热风吹过身侧,额头挂的几点汗珠沁冰似地,人站在街边发愣。 想开间铺子,怎么这么难呢。 微风吹过身侧,风车咕噜噜地响。她茫然间一回头,身侧并肩走着七郎。 “走得太急,把风车和牙人都落在店里了。”晏七郎递来一个风车,“我叫他们等等,我们先自己商量。” 应小满接过风车,沿街慢慢地边想边走。 “想在京城讨生活容易。但想自己盘个铺子,开店做长长久久的生意,真难呐。” “万事开头难。”晏七郎安慰说。 应小满不吭声。这些天她其实承受了不少打击。听说想盘肉铺子的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十家里有八家立刻拒绝,一家别有所图,剩下最后一家漫天要价。 “盘个铺子,比摸去仇人家报仇还难。” 她喃喃地说,“要不先别看铺子了。顺序调一调,先把仇报了罢。” “……” 晏七郎感觉头顶有点发凉,沿街默默地前行几步,劝说小满改主意,“万事开头难——找到关窍,其实也不那么难。” 两人沿着西门内大街慢行。大理寺官衙门口进出不少官员,晏七郎把斗笠往下压了压。 晏七郎:“做生意行当来说,两百贯不算大钱。我明日便可以筹措给你。” 应小满摇头,“我娘不会同意的。” “赠送有顾虑的话,借呢?” 还是摇头。 “我娘一直担心你会拐卖我……借我这么大一笔钱做生意,不定她怎么想你。” 晏七郎哑然打量自己:“我看起来像拐卖民女的拐子?你母亲是不是对我有些偏见?” 这个话题是谈不下去了。两人默契地另起话头。 “另找铺子呢?” “离家太远的不行。这家位置正好。” 晏七郎思忖着走出几步,从另一个角度思索。 “掌柜的做肉馒头生意亏本,才想高价卖了铺子回老家。他两个女儿都嫁在京城,这一去以后再难见面。若不是日子支撑不下去,又如何舍得走。如果肉馒头生意可以维持日常开销,他的铺子应该能一直做下去。” 应小满道,“馒头铺子能继续做下去是好事。我的肉铺子还能再去寻其他店面,但大理寺的狗喜欢的只有这家的肉馒头。” 晏七郎:“……我们先不谈大理寺的狗。” 他谈起刚才留意到的铺子门面情况。 占地大、门面小,北面临大街,西面对小巷。 西边堆放杂物的隔间,现今以门板封死。如果把隔间整理出来,面对西边小巷装个门面,其实可以把肉馒头铺子一分为二,隔出一件向西的肉铺子门面。 “店家主营的肉馒头调价,改卖四个馒头三十文。肉铺子再按月赚进一笔赁金。如此一来,生意可以保本,店掌柜不必卖了铺子回老家,应家肉铺子可以顺利寻到门店开张,彼此还可以互相搭档照应。小满,你觉得如何。” 应小满听着听着,眼睛渐渐地亮了。 实在是个好主意。 她立刻转身,兴冲冲往回走。 但走到半途,她突然想起还有个严重问题。 “店家老夫妻都是老实人。二十年不敢调价,怕得罪了官人主顾,砸了铺子招牌。我们如何劝说他们调价?” 七郎举着风车,不紧不慢走在身边,“你忘了我家八郎了?” “啊?” “五品大理寺正,监管大理寺下属数百人。我跟八郎打个招呼,肉馒头往上调价当日,叫八郎坐在铺子外头,领头吃三天肉馒头。” 应小满想想那场面,噗嗤乐了。 衙门上司在店门口坐镇吃肉馒头,下属哪还敢有人去店里呛声。 “你跟八郎平日里的关系不错罢?”她偏了下头,斗笠往上推,露出一双乌亮剔透的漂亮眼睛。 “上回八郎在街上‘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你去劝他的。” 七郎拨了下风车,悠然道,“家里三十多个兄弟,我和八郎之间的关系……唔,还行。” * 两人原路转回去时,牙人以为这单生意不成,已经准备抬脚走人。 应小满拦住牙人,店掌柜卸下门板,几人围桌详细商议了一番七郎的提议。老板娘当场激动抹起了泪。 “我们也知道两百贯的要价太高。但咱怕啊!等回了老家,家里两个女儿孤零零留在京城,一个夫家还在攒钱买宅子,一个刚生了外孙。不给她们多留点钱财,怕被女婿家欺负了,我们在老家也不安心……现今的主意好,老头子,咱能不走了。” 店掌柜还是忧心,“肉馒头二十年没调价,老主顾都习惯了。突然涨到两个馒头十六文,四个馒头三十文……这位郎君,你当真能把大理寺的寺正官人请来,替小店做主?” 晏七郎一番话解除他的忧心。 “西边杂物隔间改做肉铺子店面,每月赁金实打实地入帐。至于调价当日,你若不放心的话——身穿五品官服的大理寺正晏八郎,其人何时在店门口坐下,你何时开始调价便是。” “哎,好,好!”店掌柜地也激动地抹起了泪,“就这么办。” 不必牙人在当中说和,老夫妻两个已经主动把西边肉铺子的赁价放低,说好每月只要两贯赁金。 应小满走出店铺好久后,脸上还带着难以置信的恍惚笑容。 “每月只出两贯钱,在西门内大街的上好地段赁到一间上好门面。……我真的能开肉铺子了?” “准备准备,一个月之内,应家肉铺子可以开张了。可以回去和你母亲商量商量,肉铺子起什么名。” 巨大的惊喜砸在头顶,一时半刻难以消化,应小满喃喃地喊,“七郎。” “嗯?” 隔了一会儿,应小满又喊,“七郎!” 晏七郎笑应,“我在。” 身侧的小娘子举着风车,走路都带出了蹦跳,引来几名路人惊讶的张望,她自己压根没注意,晏七郎更不在意。 斗笠也挡不住此刻应小满雀跃的心情,晏七郎慢悠悠地走在身边,听着,瞧着,眼里也不自觉带出了笑意。 应小满越走越快,当先走出几十步,又举着风车小跑回来。 “七郎,我手头存了二十几贯,就打算今年开肉铺子的本金。原本还担心会不会动用阿娘攒了十几年的私房钱。现在好了,完全不用动,我手里的足够了!” 她越说越兴奋,“七郎,今天我请你。你想吃什么鲜果子?甜蜜饯?现在我手里可有钱了。” 两人开始边逛铺子边买货。 京城人好吃,沿街几十间卖吃喝的铺子,片刻功夫便买了大堆的炒栗子,甜芋头,杂色煎花馒头,鸡签,羊签,五颜六色的甜咸粽子买了一大串。 应小满在前头买,七郎在后头提着,眼看两只手提满七八包,应小满挤到一处鲜果摊子前头,纳闷问摊主, “前阵子还见着卖樱桃,怎么今天没有卖樱桃的了?” 老板笑道,“前阵子樱桃口味酸甜,各家买樱桃都是少少买些尝鲜。现今樱桃正是最熟甜时,大户人家都是三五十斤的买,提前订好送上门去,哪还有剩在摊铺里卖的。” “哦。”应小满闷闷地说。 老板上下打量几眼面前年岁不大的小娘子,打开遮挡灰尘的竹篾子,提溜起一串紫葡萄。 “小娘子不嫌弃贵价的话,这里有串新上市的葡萄。小娘子买回去尝尝鲜?” 应小满:“多少钱一串?” 老板呵呵呵地笑,“西域紫晶葡萄,千里迢迢专送进京城,这可是罕见好货!时令上市尝鲜价,一贯整,不二价。小娘子要不要?” 应小满:!! 她犹豫着问,“甜不甜?新上市的樱桃酸得很。你这新上市的紫晶葡萄卖这么贵价,该不会是酸倒牙的葡萄。” 老板一听有戏,立刻殷勤摘下一枚紫葡萄,在水里洗净递过来,“小娘子尝尝。千里迢迢送进京城的贵价葡萄,怎会酸倒牙?甜得很!” 应小满谨慎地尝了尝,眼睛唰的亮了。果然入口甜滋滋的,半点不酸! 一贯钱一串的紫晶葡萄确实贵价……但它确实甜呐。 应小满摸摸怀里从家里揣出来的十贯纸交子,想想今天顺利谈下的店面,即将开张的肉铺…… 她高高兴兴说,“买!” 捧着千里迢迢专送进京城的西域紫晶葡萄,她脚步轻快地挤出人群,小跑去等候的七郎身边。 “原想买点樱桃的,店家说樱桃都被大户人家提前定走了。我便买了一串新上市的紫葡萄,回家给阿娘和阿织尝尝鲜。你也来,我们一起吃。” 第38节 七郎欣然同意。 他抬头看看天色,“时辰不早了。我今日告假出来,得赶回去处置些急务。晚饭过后去你家吃葡萄可好?” 应小满当然答应他,又叮嘱说,“别来太晚。当心阿织那馋嘴小猫儿一会儿摸一颗,把葡萄给吃完了。这可是一贯钱一串的贵价紫晶葡萄,西域千里迢迢运来京城的,我不见得会买第二次。” 晏七郎唇边的笑意微微一凝。 飞快地瞥了眼手里抱着的所谓“西域紫晶葡萄”。 西域专程送入京城的紫晶葡萄皆是贡物,由宫里赏赐勋贵功臣家中,哪有摆在市集上叫卖的道理?最近倒是京城周边许多庄子栽种的葡萄成熟上市…… 心念电转,转念又想:但这是小满买下的葡萄。 卖价一贯一串的天价葡萄,小满都舍得买下。除了分给家人,还特意留给他分享。 被黑心摊主坑了的一串葡萄,借由小满豪气买下的举动,倒显出比真正的西域贡品更贵重三分的意味…… 仿佛一股暖流涌动,心里咂摸出莫名的甜。 七郎回头看了眼那无良奸商的铺子,记下位置,不动声色说,“我尽量早些过来。帮我盯着阿织那小丫头,给我留几颗葡萄。” 应小满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放心,给你留着。” 第31章 被应小满拎进门的那串紫葡萄, 还是应家今年头一回吃。 洗净摆在白瓷碗里,义母尝鲜吃了两颗,阿织那小馋猫果然一会儿跑去摸一颗,白瓷碗里还剩小半串时, 被应小满收去纱罩里。 “不许再吃了小馋猫。你七哥晚上要过来, 剩下的葡萄留给七哥。” 又对堂屋里忙碌的义母说, “娘, 这次肉铺子店面能顺利谈下,七郎帮了大忙。改天寻个不冷不热的好天气,我带你去店面那处走一圈看看?” 义母停下活计, 洗净手,去屋里供奉的观音画像面前恭恭敬敬上一炷香,喃喃祝祷: “不求我家小满大富大贵,只求憨伢儿有福气, 碰着的郎君真心实意对她好, 别把她给坑蒙拐卖了……我那伢儿的脾气, 我这当娘的知道。万一碰着十足坏心眼的,叫她伤了心, 她肯定手里要犯下人命的啊。” “娘, ”应小满边擦桂花树下的木桌椅边问, “对着观音像嘀嘀咕咕什么呢。别再念叨隔壁沈家阿奴了。我不喜欢他那样的。” 义母哼道, “你不喜欢沈家的白净斯文后生, 喜欢什么样的?七郎那样的?” “七郎也很白净斯文啊。他今晚过来,娘隔窗仔细看一看他。” 义母叹气,“在铜锣巷时早看清楚了。八面玲珑, 满肚子心眼,当时把我给哄得……哎, 晏家和咱们可是世仇。他这晏家出身的七郎,真能帮咱们杀自家兄弟?” 说着说着人又犯起了愁,赶紧去观音画像前上一柱香,满腹纠结地祝祷: “七郎当真帮咱家报了仇,才显出他对小满真心实意……不对,动手杀自家兄弟的,又能有什么好东西……哎,还是隔壁沈家后生好。” 当天晚上天刚擦黑,晏七郎准时登门拜访。 天气转热,樱桃甜熟。他今晚提上门的正是一大捧色泽鲜艳的熟樱桃。 应家吃用过晚食,刚收拾好桌椅灶台,阿织欢呼着扑进七郎怀里。“七哥!” “这次叫对了。”晏七郎满意地把小丫头抱起,原地飞转两圈,阿织快活地大笑大叫。 等笑叫够了,晏七郎把洗净的甜樱桃塞一颗到阿织嘴里,“去拿个大盘子装樱桃。” 阿织蹦蹦跳跳地去屋里拿大瓷盘。 晏七郎又问起应母。 “你母亲他老人家呢?听闻她换季咳嗽,我托家里相熟的郎中开了几副平喘止咳的药膳方子。药性温和滋补,煮粥熬汤时放入粥汤里炖煮,每日一次,先带着吃起来,看看效果。” 应小满接过药膳方子和几大包药材,冲正屋方向努努嘴,悄声说,“听着呢。” 七郎微笑,“对我还是不放心?” “嘘……” 阿织抱着家里最大的瓷盘蹦跳出小院,放去桂花树下的木桌上,洗净的红樱桃堆出小尖。 应小满把中午留到现在的半串紫葡萄也端出来,一并放在桌上。 清洗干净的时令鲜果子在灯笼光下闪耀着诱人光泽。 两个大的带一个小的围坐桌前,边吃果子边闲话。说得还是早晨的雁二郎。 “所谓‘家里斥责一顿,罚俸几个月’,那是他在你面前强撑面子说的大话。” “不止八郎会上书弹劾他。今日他当众欺凌民女小娘子,犯了众怒,太学生当街写的诉状已递进衙司,言官的弹劾他更躲不过。众目睽睽,无从抵赖,他吃一场弹劾,身上的官职必然要丢几个。” “雁家将门出身,哪会只‘斥责’了事,必定把他押去祠堂,一顿伤筋动骨地好打。因此我早晨和你说,雁二郎至少一个月没空寻你麻烦。” 应小满边吃葡萄边听,越听兴致越高,“多说点,我爱听。” 七郎慢悠悠地剥葡萄皮,“看出来了,你真的很不喜雁二郎。” “那是。”应小满叼着又大又甜的紫葡萄,“没个正形的样子讨人厌。动手动脚更烦人。” “也不喜十一郎。” “嗯,人太傲慢。高高在上,不屑和人说话的样子。” 七郎剥完一个葡萄,自己却不吃。瞥一眼正屋方向,窗户紧闭,屋里应该看不见…… 把樱桃盘子往阿织那处推了推,趁小丫头低头猛吃的当儿,剥好的紫葡萄掂起,递去应小满嘴边。 应小满微微一怔,嘴边晶莹的紫葡萄催促地往前递了递,甜滋滋的果肉碰触柔软嘴唇,她没多想,低头叼进嘴里。 晏七郎若无其事地缩手,继续剥下一颗葡萄。 “让我想想,小满不喜欢浮浪性情,也不喜欢过于傲慢的,应该会喜欢……为人亲和有礼的郎君?” 应小满不说话了,嚼了嚼嘴里香甜的葡萄肉,心里有点纠结。 阿织小丫头可以吃七郎塞进嘴里的樱桃,但自己是不是不该接葡萄…… 她慢腾腾地嚼着葡萄,眼风悄悄睨过去,晏七郎手里依旧剥着葡萄,一双桃花眼愉悦弯起,极耐心地又问一遍。 “——喜欢亲和有礼的郎君?” 除了喜欢亲和有礼,她还喜欢见识广、懂得多的郎君。喜欢待人良善温柔、喜爱小孩儿的郎君。喜欢生得如七郎这般好模样的郎君。 应小满又瞄一眼,心想,才不能说。条条都符合七郎,叫他当面听见,尾巴翘天上去了! 她的嘴角抑制不住往上翘,嘴里故意说,“别瞎猜。” 修长指尖又递了个剥好的葡萄过来嘴唇边,应小满还是低头叼来吃了,嘴巴里鼓鼓囊囊嚼着,反问,“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 “我么。”晏七郎把小半碟剥好皮的葡萄推过去, “喜欢爱吃葡萄的小娘子。” 应小满:……? 嘴里又咀嚼几下,舌尖满是葡萄清香,雪白耳尖有点隐约发红,她看似镇静地拿发丝捋去耳后,挡住那点发红发热的耳垂。 对着半碟子剥好的葡萄,她故意拿过一个甜樱桃,放嘴里嚼了嚼。 “葡萄新当季,京城里爱吃葡萄的小娘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她装作无事人般,“除了你刚才说的,还有别的呢?” 晏七郎自己也掂一个樱桃吃在嘴里,慢悠悠说,“喜欢爱把葡萄和樱桃放一处吃的小娘子。” 应小满:“……” 她有样学样,捏起瓷盘里一颗剥好的葡萄,指尖掂去七郎嘴边,说,“张嘴。” 晏七郎失笑,“这是要拿葡萄堵我的嘴,不许我说话了?分明是你先要我说的,我照实答……” 葡萄已经塞进嘴里去。 两人对坐着吃葡萄。甜滋滋的汁水浸透指尖唇间。 晏七郎又掂起一颗葡萄,轻声哄面前的小娘子张嘴,“这颗特别甜。尝尝看。” “你怎么知道的。” “看出来的。” “又骗我。”酸樱桃的前车之鉴在前头,应小满递过怀疑的一瞥,“这次的葡萄都甜,是不是只有这颗酸,故意哄我吃。” “保证这回真的最甜。尝尝看。” “真的?”半信半疑,低头去咬。 这次掂葡萄的手指却没有像之前两次轻巧缩回,而是停留在原处。应小满抿了一下,咬住葡萄的同时,嫣红的舌尖擦过带着薄茧的手指。 身侧吹过的风,傍晚残余的热气,说笑的闲话,小院流逝的时光,仿佛都停止在这一瞬。 指腹擦过柔软唇瓣的触感鲜明,小满的视线唰地看向别处,小巧耳垂泛起隐约红晕。 她并未看他,眼角余光却仿佛处处都是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对面的郎君逐渐倾身靠近,带着葡萄清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坐在原处未闪躲。 “咳,咳咳!” 半掩的主屋窗里响起一阵响亮的咳嗽声。义母幽幽地说,“伢儿,几更天了?幺儿没睡呢?七郎还没走呢?” 小院木桌边响起一连串磕碰响动,应小满被闪电击中般跳起身,“阿织马上就睡。” 晏七郎在原处坐着,指腹还残留着唇瓣柔软的触感,令人沉醉。他并不想走,但应家长辈发了话。 他抬头惋惜看看还不到二更天的月色,起身告辞。 阿织今晚吃得不亦乐乎,恋恋不舍地攥着衣角,仰头问,“七哥明天还来嘛?” “明天不一定,三日之内来。”晏七郎温声哄小丫头回屋。 应小满送他出门时,两人都没说话,但视线都往对方那边瞄,不经意又撞在一处,目光轻轻一碰,七郎的视线追随而来,小满的目光飞快挪开,唰一下拉开门。 ——门外把守的两名新面孔齐齐躬身行礼。 像是大热天当头浇下一盆井水,令人十分清醒。七郎无声地叹口气,摆摆手,示意两个站远些。 应小满跟他道谢,“之前的王胡两位大哥换了班,终于没人整天嘀咕,劝我见十一郎了。” “你放心,十一郎为人或许傲慢,但绝不下作。他既已被你拒绝,就不会再做什么。” 说话间晏七郎站在门边,应小满站在门里。 月色映出两人的身影,往外一步便出门去,但谁也没先开口辞别。 “东厢房一直空着。你交了四个月的赁金,一个晚上也没囫囵住完。你还打算住过来么?” 第39节 “铜锣巷搬了许多东西过来。即便我人不住在厢房里,房间还是被我的东西占着。赁金交得不亏。” 应小满扳着手指头给他算账,“都是些河边捡来的河卵石,飘下来的树叶子,喝茶的陶碗。一月一贯钱赁下的厢房,用来放这些小玩意,亏死你。” 七郎悠然说,“我兜里的钱转入你的手,哪里亏了?我觉得这样很好。” 应小满的耳尖有点发热。 从前爹爹也和阿娘说过类似的话。 “我兜里的钱进了你的手,不还是咱家的?有啥好计较的……” 她这边出神的功夫,那边七郎不紧不慢和她解释不能住七举人巷的缘故。 “这趟大张旗鼓揪出家里谋害我的人,暗处的人坐不住了。这两日时常感觉背后有人追踪,或许近日会遇到刺客。暗处之人想我再也发不出声。” ——杀人灭口? 话本子里的故事,竟然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应小满吃惊之余愤怒升腾: “是不是晏容时那狗官?之前暗中害你,如今见你还活着,又要对你灭口了?!” 晏七郎默了默,开口说,“小满,总不能全京城的坏事都由他一人做下。你对他的误会是不是有点大……” “总归是个狗官。”应小满这些日子天天挂在嘴上,早已骂得极为顺口,“我爹说,晏家的文官蔫儿坏,没一个好东西。” 晏七郎:“……” 她突然后知后觉地醒悟,“七郎,你在晏家时,该不会……也是个官儿罢?” 七郎无语地瞥她一眼,“你觉得呢。八郎和我同岁,已经入朝为官多年,官居五品大理寺正。你觉得我是白身?” “……” 应小满默默地送他出门。 京城初夏的皎洁弯月照耀大地,月下的人心情大起大落,她的眼眶忍不住渐渐地发红。 为人亲和守礼又温柔的七郎,他……他怎么也是个晏家的狗官呢! 晏七郎站在身侧,抬手替她擦眼角,好声气地哄劝: “别难过,并非你爹爹说错了的意思。你义父说得其实很对,晏家的文官确实祖传得蔫儿坏,我也不例外。” 应小满破涕为笑,抬手拍了他一下,“不许这么说自己。” 晏七郎这句话倒也不是空穴来风。自他祖父那一辈开始,晏相当政期间,免不了算计政敌。 算计一家一户,兴许牵连了十家百户,其中或许就有应家义父,还有他在京城效力的主人家。 “对了,之前未曾细问。你爹爹在京城的主家,究竟是哪家门户?” 应小满擦了下泪花,“我爹没说。他老人家打算分许多天慢慢跟我讲的,没想到第三天清早人就去了……” 七郎默默地按了下眉心。 好家伙。寻不出线头的陈年烂账。 “我得空去翻查一下旧年文档。小满,你义父的姓名,当年何时出的京城,何时去你故乡安家,和你义母成亲……如果你放心我的话,这些详细地告知我。越详细越好。” 义父是在应小满出生的五年前,和义母在汉水边的老家乡郡成的亲。当时他已经在村子里定居了四五年。夫妻五年未生育,这才有了抱养小满的事。 义母在家里偶尔叫义父“大硕”。 “壮硕的硕。是我爹的本名还是绰号,我也不知道。” 晏七郎思忖着,点点头,“如此说来,在你出生的约莫十年前,你义父便已经离开京城。二十六七年前,正值我祖父当政时期……” “你祖父?”应小满又想起一个极为不妙的念头,“你和晏容时……该不会是同一个祖父?!” 七郎露出点无奈神色。 “晏氏往上溯两辈,还能有几个当朝任相的祖父?” 他抬手抹了下面前小娘子瞪得滚圆的眼睛,“好好好,我知道,我那祖父,必然就是和你义父在京城的主家结仇的人了。给我点时间,我去细查内情。” 应小满默默把人送出几步,“三天后你会过来?” 晏七郎叹气,“来。天上下刀子也来。” “呸,少胡说。”两人仔细核对日期,确定上次算错日子的乌龙不会再发生。 巷子暗处走出一个和晏七郎身形极为相似之人,身穿斗篷,看不清楚形貌,和同样身穿斗篷的七郎站在一处,极为形似。 应小满骤吃了一惊,那人躬身向七郎行礼,随即便骑上七郎的马,隋淼跟随牵马,趁夜行出七举人巷,马匹直奔长乐巷而去。 真正的晏七郎隐在巷子暗处,抬手压在唇上:“嘘……莫说话。瞧热闹。” 寂静深巷里只有树上蝉鸣。 片刻后,街边出现两个更夫打扮的寻常布衣男子,远远地缀着马匹跟随上去。 “果然被人盯梢了。莫移动,莫说话,继续看。” 很快又出现几个身材精干的男子,无声无息缀着更夫打扮的两名布衣男子,远远跟随上去。 三批人就像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应小满瞠目看着。 等三批人都消失在视野尽头,她才呼出口长气。 七郎在身侧轻声解释,“最后一批是我的人。缀在后头,摸一摸盯梢人的底细。毕竟这次被人谋害,家中兄弟只是通风报信的帮凶,真正动手的,还是外头的人。” “等摸清底细之后,便是对方狗急跳墙之时。如果一切顺利,我便可以腾出手脚,从容查询你爹爹相关的旧事,给你个交代。” 轻声解释完后,晏七郎抬头看看天色,“不早了,你回家罢。” 应小满有点揪心,握了握身侧郎君的手,“小心。” 因为紧张而汗津津的纤长手指被重重反握一下,攥在温热掌心里。“下次想吃什么,我再带些过来。” 应小满认真地想了想,“枇杷。” “枇杷?那我真要成个喜新厌旧的人了。” 她一怔,晏七郎已经不紧不慢接了下句,“等下次来时,我喜欢的人,便成了爱吃枇杷的小娘子。” 应小满绷不住笑了,抬手又拍了一巴掌。“就你话多。走罢!” 站在门边,目送晏七郎穿戴好斗篷,往七举人巷另一头逐渐走远,身影消失在夜色巷口。 应家的门关上了。 听到远处关门动静时,晏七郎的脚步也顿了顿,噙着掩不住的笑意,抬手揉了揉自己被连拍两回、隐约震痛的肩膀。 嘶~小娘子有把子力气。 不愧是他看中的人。 第32章 开铺子的准备事多而繁琐, 官府那边的文书委托牙人办,肉铺子的租赁金预先交付三个月。掌柜老夫妻拿这笔钱腾空西边杂物间,新开了朝西对小巷的门面,装上门板。 肉铺子需要的砧板刀具, 新鲜羊肉供货, 应小满一趟趟地四处跑。 偶尔闲下来, 母女俩坐在一处, 商量店铺子名。 “就叫‘应家肉铺’怎么样?”应小满提议,“简单好记。” 义母叮嘱,“加个羊。京城人好吃羊肉, 瞧不上猪肉,招牌里加个羊,把主顾都吸引来。” 于是决意叫“应家羊肉铺。” “家里只有你识字。伢儿,铺子名你自己写罢。外头请秀才写个匾, 知道你打算开门做生意, 叫价抬得老高, 开口就要两贯钱。” 应小满吸了口凉气,知道自己写字的斤两, 当即拒绝。 “娘, 平时记账还凑合, 别叫我写匾。还是请秀才写罢, 毕竟是咱们铺子门面。” 义母才不舍得两贯钱买五个字。 “要不, 叫隔壁沈家后生帮忙写?在太学念书的太学生,字应该不会差……” “别叫沈家!”应小满当即拒绝,“不如叫七郎来写。” 义母怀疑问, “七郎写的字好看?我可没见过他提笔写字。” 应小满也没见过,不过她信心满满说, “七郎写的字一定好看。” 事情一件件谈妥,义母揪起的一颗心放下,止不住地咳嗽几声。 应小满急忙起身去灶上端汤。 “前几天才好些,怎么又咳嗽了。早晨熬到晌午的药膳汤,娘多喝几碗。” 新鲜羊肉现炖的汤鲜香扑鼻。 义母端着碗感慨说,“人老身子不中用。昨夜天气热没关窗户,没想到睡着了,吹点风就咳不住。七郎送来的药膳方子好归好,太贵。一碗汤里炖十几二十样好东西,我哪是吃药膳的金贵人?等他送的这几包药炖汤用完,以后就停下。” 应小满:“我手里不差钱。药膳方子呢,我出去按方子再买几包回来。” 义母不肯给。“早上生火,当柴火烧了。” “……” 老人犯起固执来不好劝。应小满心里也知道,最近铺子准备开张,四处往外撒钱,义母嘴上不说,怕凉了女儿做大事的心,但老人家心底不踏实。 义母不肯给方子,那就等七郎过几日来,私底下托他再开一份药膳方子,自己直接买回来也成。 应小满打定心思。眼看时辰还早,从灶台下拖出半扇羊来,开始倒腾羊。 京城人好吃羊。羊肉卖得贵价,一斤市价百文上下,一只整羊售价三贯[1]。 昨日她寻到京城最大的一处贩卖整羊的坐商,好说歹说,当场掏出十贯交子,商家却只肯卖一头羊给她。 “你这年纪的小娘子想开羊肉铺子?京城少见。也罢,先拿一只羊去。即便生意不好做,自家吃用也使得。” 商家嘴上说得含蓄,但眼里明晃晃的打量和怀疑几乎溢出来,死活不肯多卖她几只,怕自己的羊砸在应小满手里卖不出,坏了自家出货的招牌。 “小娘子头回做肉铺生意罢?选一头肉质鲜嫩的上等肥羊留给你。哎,老夫倚老卖老多嘴一句,天生的花容月貌,何处不能挣来金山银山,偏要做屠夫生意……好了好了,小娘子莫要气鼓鼓的,请你家长工来扛走罢。” 应小满心里有气,直接把三十来斤的肥羊扛起就走。坐商在身后瞧得目瞪口呆。 肥羊咩咩一路。 第40节 回家就被应小满给一刀宰了。 商家不肯多卖她羊,她倒要先查一查商家供货的质量如何。售卖三贯贵价,否则真如商家所说的肉质鲜嫩,来自关外草原的上等肥羊。 万一遇着个奸商,她可要打上门去讨个说法。 一刀下去切得顺滑,果然肉质鲜嫩,羊商那老头子居然没扯谎,当真给了她一头上等肥羊。应小满的火气消下去大半。 切出半斤肉做晚食,又听义母的吩咐,给隔壁沈家娘子送了块羊肉。沈家娘子自从他家当家的出事后一直病恹恹的,羊肉汤对女人身子滋补。 这是昨晚的事。 昨晚杀羊放血,怕吓着阿织,匆匆几刀便完事。今天把收拾好的半扇羊拿出小院子里,瞧着不那么吓孩子,应小满把黑布垫在桂花树下的木桌上,刀具铺开,拿过五六斤的羊肋排肉,开始细切。 不同位置的羊肉,卖价各不相同。她先拿头一只羊练练手。 阿织从屋里跑出来,好奇地围着黑布看,又试探地伸手摸一摸。“红肉。” “羊肉。”应小满补充,“等锅里煮好了,便是你昨晚吃的极美味的炖肉。” 阿织情不自禁咕噜一声,摸着小肚皮,目不转睛盯着阿姐切肉。 刀光快如白影,剁肉声响起一连串绵延轻快的节奏,大块肋排肉很快变成整齐小块。 看着看着,阿织好奇地伸手去摸刀。 半空里切出虚影的雪白刀身猛地一顿,应小满把阿织的小手挪开,耐心教她,“小孩子别碰刀,戳手上会流血的。等你长到七八岁,阿姐教你用刀切肉。现在乖乖坐远点。” 阿织拿来小杌子,坐在两步外,兴致勃勃地看阿姐切肉。 门外就在这时响起敲门声响。 少年郎的嗓音高喊,“应家婶子,劳烦开个门!” 应小满皱起秀气的眉,阿织已经小跑着去开门,“沈哥哥!” 来的果然是隔壁的沈家少年郎。 沈家只有这个独子,叫什么名字她没记住,只记住小名阿奴。 应小满虽然不怎么待见他,但毕竟住在隔壁,抬头不见低头见,自家老娘还和沈家娘子交好。 她继续自顾自地继续切肉。 哒哒哒,哒哒哒,小院里响起连续的砧肉声。 “什么事。”她并不抬头,“我娘有点不大舒服,在屋里歇着。有话跟我说。” 一边说一边继续切,砧板上两斤余的长肋排肉,熟练地剔骨削肉,羊肉切丁,一句话说完的当儿,羊肉切成细细的丁堆成小尖,沾血带筋的肋骨条剔出来,啪嗒,扔去旁边。 沈阿奴眼睁睁瞧着,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昨晚送来的肉……就这么切的? 原本想得极流畅的谢辞也结巴了一下,“多谢、多谢小娘子昨晚送来的羊肉。汤浓鲜美,极为滋补。我做主置办了点谢礼,礼薄勿怪……” “不客气,给阿织罢。等我得空了拿给我娘。” 应小满说着,抓起七八斤的一整条后腿,砰一声扔在砧板上。 浓长的睫羽低垂,专心致志盯着羊后腿,琢磨着哪处下刀最省劲。细碎阳光映在少女白瓷般的脸颊上,哪怕面无表情,专注神色也动人。 偶尔抬手抹去额头细汗的随意动作,落在有心人眼中,便成了诗情画意。 少年郎眼睛都觑直了,心头火热。哒哒哒的刀声从未像此刻这般悦耳。 刀工如此了得的小娘子,想必厨艺精湛;脾气虽然过于直了些,但为人勤快持家。 他母亲说过,应家婶子并未直接回绝,还在斟酌考虑。 自从日前见过一面,从此魂牵梦萦,他越是极力忍耐着不打扰,佳人越在梦中现身。母亲几次提起搬出七举人巷,被他恳切阻止了。 昨晚应小满敲门送进羊肉汤时,他激动地半宿没睡。 手里提着的谢礼并未递给阿织,沈阿奴往前几步,再度道谢: “喝了应家的肉汤,小生今日去太学段考,一定努力拔得头筹,争取早日学成入仕。必不负应家雪中送炭的期望——” 刀声突然停了。 始终低头专心切肉的应小满在树下光影里抬头,打断他说,“肉汤你喝了?” 沈家少年郎还未察觉异样:“正是,喝得干干净净,涓滴不剩。丝毫未辜负应家的心意——” 砰一声,切肉的厚背砍刀插在砧板上。硬生生切入三寸,劈裂了砧板。 应小满漂亮的眼睛里漾起怒火。 “你这么大个人,年纪活狗身上了?你娘病得起不了身,我家送给你娘喝滋补的汤,你拿去自己喝了?你是不是人呐!” 沈家少年郎愣住。 劈头盖脸挨了顿骂,他本能辩驳,“是我娘坚持让我喝的。她知道我这两日要段考。似我这般少壮年纪,若吃喝不足则无精力,人无精力则难以取得佳绩……” 应小满不吭声,费力地拔出砍骨刀,切下一块半斤分量的羊肉,拿油纸包好扎起,提着过去门边,扔到沈家少年郎身上。“拿回去给你娘炖汤。” 沈阿奴登时露出惊喜笑容,看样子还准备长揖道谢,应小满直接从院门后卸下门栓,掂了掂分量。 京城的门栓都是门面货,轻得很。不像老家的门栓分量实打实。 沈阿奴这边揖手道谢还没起身,她抬手就是一门栓敲过去。 安静的七举人巷里鸡飞狗跳。 几家邻居闻声开门,吃惊地觑看沈家大郎被应家小娘子挥舞门栓打出门来。 “你也知道你少壮?” 应小满一边抽他一边骂,“你少壮还抢你娘的羊肉汤喝?你娘比你还少壮?我家送去沈家的羊肉不给病歪歪的病人吃用,反倒落进你肚皮?你娘叫你喝你就喝了?你还满嘴的道理?你娘生你还不如生个肉馒头!” “今天给沈家的半斤羊肉,你再不拿给你娘滋补身子,我跟你没完!” 沈阿奴白净面皮臊得通红,半句分辩都说不出,也不知是被打疼了还是羞臊的,慌忙退回自家时两边眼角都挂满泪花,眼泪要掉不掉的,之前刻意摆出的矜持学子架势散去,倒像是个十六七岁少年人的真实反应了。 “有话好好说,你别打我!” 沈阿奴忍着哽咽大喊,“你又非我家人,哪知晓我家的苦楚!我阿父仕途不顺,遭奸人陷害入狱,家里只有我撑立门面!我若不能在太学里出人头地,科考若不能顺利考中进士,沈家以后如何能抬头做人!” 应小满听了个囫囵,站在沈家门外,眼瞧着门里委屈哽咽的少年郎。 “考中当官当然是好事。但你一门心思扑在读书上,有没有留意家里什么局面了?你娘好歹是个官人娘子,连耳坠子都当了,这么多天素着耳洞,你没发现?你爹三个月没领钱进门,你家的米面不够吃用,你自己用饭时,留意过你娘有没有吃饱?我娘跟我说,沈娘子面色虚白,多半饿着自己了。” 沈阿奴瞠目,半晌喃喃道,“不可能……” 他忽地掉头就往内院奔。 七举人巷这处的屋宅布局都差不多。一进的小院子遮掩不住声响,片刻后,少年隐隐约约的哭声从屋里传来, “娘——!” 片刻后,沈阿奴眼眶通红,匆匆忙忙奔向西边厨房,一阵翻找。 空着两只手,神色茫然地跨出厨房。 两边折腾的动静不小,义母听闻动静从自家过来张望。沈阿奴隔着小院,视线和门外的应家母女一碰,忍着羞窘迎上来,“家中无存米。可否——” “有,有,厨房正好多两升小米,先拿给你娘熬点粥。”义母转身就回家拿小米。 沈阿奴站在门边发呆,应小满还在恼火被他吃用的羊肉汤,语气并不怎么客气。 “今天过了还有明天。你爹出了事,沈家换你撑立门面,你打算怎么撑门面?一直跟我们借米面吗?” 沈阿奴窘迫得面红耳赤,一咬牙,又往堂屋里走。 片刻后,怀揣着鼓鼓囊囊一个包袱出来。 义母正好取来两升小米,纳闷问他,“沈家后生,你去哪里?不照看你娘么?” 沈阿奴当着应小满的面把包袱打开,露出两方砚台。 “家境窘迫,母亲身子要紧,顾不上父亲教诲了。我这便去寻当铺,父亲书房里的几方砚台都是名贵重礼,先当几贯钱,给母亲延医治病。小满娘子看着,我会把沈家门面撑立起来。” 目送少年郎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应小满的火气消下大半,满意说,“这才像话。” 分量过轻的木门栓被她好好地闩回门后,拍拍手,无事人般跟自家老娘说,“又送了半斤肉给沈家娘子。” 义母:“……” 以为她没瞧见呢? 打那么狠,骂得更狠,和沈家八字没一撇的婚事,黄了…… 但有一说一,义母琢磨了半日,自己也嘀咕:“沈家后生瞧着白净斯文的读书人,怎么做起事来犯糊涂呢。要不是伢儿你一顿骂,他当真甩下老娘念书去了。” “老子做事糊涂,儿子跟着也容易犯糊涂。” “确实。” 沈御史从家里被禁军拘走,他犯的事在七举人巷传得沸沸扬扬。就连应小满这种不怎么出门打听的,都听得满耳朵闲话。 据说是牵扯了最近朝廷跟西边的狄人议和,重开边境马市的事。 中原朝廷和西边关外的狄人、北边草原的蛮人两边接壤。三方时而开战,时而议和,陆陆续续打了几十年。 又赶上去年秋冬出了一起里通外国的大案。 兵部出产的精铁火器,不知走哪处路子倒卖出去,竟有一批落在北边草原蛮人手里,出现在北境战场上。 巷子西边,刑部周主簿家的主簿娘子,昨日站在沈家门口跟沈娘子说: “出了这桩里通外国的大案子,朝廷哪还有心思和西边的狄人打。索性两边议和,重开马市,多给点布帛茶叶,换回西边出产的良马才是当务之急。” “你家当家的,偏赶在这关节上书激烈反对,糊涂啊!这回只怕躲不过牢狱之灾了。” 沈家娘子当时听着听着,泪水便涌出来。身体摇几摇,当场便呕了血。 还是义母赶紧把弱柳扶风的可怜娘子给扶住了。 这才有了昨晚给沈家送肉汤的事。 义母琢磨了半日,家里十几年养出来的乖女,可不能嫁个糊涂人,问应小满:“七郎哪天过来?怎么这两天没见着人。” “七郎说三天内来。今晚不来的话,明晚肯定来了。” “羊肉给七郎留一块。吃肉时顺便把沈家的事跟他说一说,问问七郎如何想的。” “哎,好!” 第41节 七郎当晚没来。 第二天白日里隋淼倒是来了一趟,送来整筐时令鲜果,葡萄,石榴,甜瓜,枇杷。 当天傍晚,应小满洗净了鲜果子,蜡烛灯笼点得小院里亮堂堂的,桌布铺开,鲜果子和家常热菜摆了整桌,领着阿织在小院里等人。 等来等去,等到华灯初上,却还是只来了隋淼。 这回送来一小瓶新酿的葡萄酒。 “七郎公务缠身。” 隋淼略过细节,只简略道,“死了个不该死的人。死在了不该死的地方。此人是关键证人,意外身亡牵扯进了十一郎。” “七郎昨夜急召入宫,御前应对,今早回家换一身衣裳,又急匆匆入宫。只来得及托小的把肉铺招牌字幅带来,再和应小娘子说声对不住。对了,这瓶葡萄酒是昨日宫里赐下的,带给应小娘子做赔礼。” “七郎说,应家和晏家关联的京城旧事查出少许眉目了。等他手上这桩急务了结,尽快赶来,当面详述。” 应小满原地发了会儿怔,才点点头,从隋淼手里接过御赐的稀罕葡萄酒。 所以,七郎今晚不来了? 她从前磕磕绊绊读过几篇诗文,“葡萄美酒夜光杯”这句记得清楚。 随葡萄酒送来一盏罕见的琉璃夜光杯,八角杯身几乎透明无色,底座刻莲花。朱红色的葡萄酒倾倒入透明琉璃杯里,香气弥漫整个院子。 她不甚有兴致地倒了半杯,先呈给阿娘,再往阿织嘴里塞一颗葡萄。 “……这啥味道。”义母这辈子头一回喝葡萄酒,口味喝不惯,呛得死去活来,喝一口再不肯喝。 应小满自打吃过酸中带甜的樱桃,对酸里带甜的酒味倒不那么排斥,接过琉璃杯,自己抿了一口酸酸甜甜的葡萄酒。 “七哥好久没来了。”阿织嚼着甜葡萄,扳着小手算日子,“一天,两天,四天……” “三天。”应小满更正,“说好的三天,没来。” “哦。”阿织继续念,“一天,两天,三天……” 应小满拿筷子拨了拨香气扑鼻的炖羊肉,挑一块塞阿织嘴巴里,总算把小丫头反复数日子的声音给堵上了。 灯火亮堂的小院安静下去。只有她自己心里不安稳。 一遍又一遍,心里忍不住嘀咕着: ——说好的三天后过来呢? ——说好的一起商量报仇大计呢? 第33章 应小满打开随葡萄酒送来的信封。 信封里装一幅上好的宣纸, 纸上写“应家羊肉铺”五个大字,字迹遒劲带锋,七郎果然写得一笔极好的字。 拉开院门时,隋淼还在门外等回复。 “七郎问应小娘子, 写得字可满意?若不满意的话, 他再写几幅也无妨的。” “字很好, 不必改了。”应小满抿着唇问, “七郎很忙么?长乐巷这么近,昨日公务缠身,不能抽空过来, 前两日也不得空,只托你送东西?” “七郎最近都不在家中,接连几日睡在官廨。” 隋淼低头禀道:“七郎这次险些遇害,家中有人暗中通风报信, 但朝堂之敌才是欲治七郎于死地的幕后黑手。上回七郎过来七举人巷, 被人暗中盯梢尾随, 盯梢的两人被当场擒获。短短一两日,却又出了重要人证暴死之事。最近七郎不轻易前来应小娘子这处, 也有保护之意。” 应小满点点头。她明白隋淼说的是实话, 也明白七郎保护她的心意。 但或许刚才喝了两杯葡萄酒, 有点上头的缘故, 心底有股热气往上涌。 她已经很久没见七郎, 很久没和他说话了。 阿娘说,等七郎来,问一下沈家的事他如何想的。她自己最近也琢磨出许多关于报仇动手的新念头, 打算和他细细商量。 ——说好的三天内过来呢? ——自己不来,派人三番两趟地送东西。把她当做小阿织, 脑袋瓜子里只惦记着吃吗? 目送隋淼快步离去,应小满表面上没说什么,关上门,随手揪下一串十来颗葡萄,递给阿织。阿织蹦蹦跳跳去洗葡萄。 说好的三日爽了约,却又时刻惦记着给她送时令鲜果,遣隋淼登门当面对她解释。 心里有个小人说,该体谅他;却有另一个小人跳出来说,不痛快。 正好阿织洗好了葡萄,跑过来踮脚捧起瓷碗,“阿姐也吃!七哥送的葡萄好甜,又大又甜!” 应小满弯腰含住阿织递过来的葡萄,嚼了嚼,满嘴清香。 堆了整盘的时令鲜果子,红石榴剖开,甜瓜切成瓣,诱人的果香弥漫小院。 母女仨围坐在桂花树下,应小满取过琉璃杯,又给自己倒了杯葡萄酒。 “七郎是不是说好今天来,结果人没来?送来这许多贵价果子,稀罕葡萄酒,也没说定明天来不来。” “他在咱们这处赁下四个月的东厢房,却没正经住几晚。晚上到底要给他留门呢,还是不给他留门……”义母边剥石榴边絮絮地念叨着。 应小满抿了抿唇。唇线弧度抿成一条直线。 葡萄酒上头,喝得有点晕晕乎乎的。 借着冲上头顶的那股酒劲,她砰地放下酒杯。 “家里现成的羊肉,铺子门面也准备妥当。娘,明早肉铺子便开张罢。” 义母停下动作,吃惊道,“这么快?不需要再准备准备?铺子上头的匾还没做……” “肉铺子有没有匾无所谓,有肉就行。出摊罢。” * 话糙理不糙,应小满脱口而出的话说得其实很对。 肉铺不需要气派的匾额,有肉卖就成。 清晨时分卸下门板,铁钩子挂起新鲜羊肉,一串千响红炮仗拿长杆子挂在迎风高处,噼里啪啦鞭炮声响彻邻里小巷,应家羊肉铺便开张了。 “开业惠卖上等肥羊肉一斤百文。肉臊子一斤百二十文。羊下水一斤二十文。买三斤肉送羊大骨一根。” 应小满把满头如云乌发拿布帕子扎起,小巧耳垂上只坠一对银玉兰耳坠,对好奇围拢询价的主顾们利落报价,随手一刀切下,拿油纸包拢,递给头单生意主顾,“一斤羊肉整。” 头单主顾是个家住附近的中年妇人,惊道,“小娘子,你未过秤!哪有嘴里报一斤便算一斤的道理。” 不肯伸手接肉。 应小满耐心地放下斩肉刀,提过杆秤,把油纸包扔上秤盘。 秤头在十六两刻度处齐平,显示称重一斤肉整,半分不多,半分不少。 “切肉斤两多少,我手下有数。婶子多来几次便知道了。”应小满把油纸包又递过去,妇人大感惊奇,和相熟的邻居们热络议论起来。 因为头天开张的缘故,附近住家们都议论说肉馒头老店边上,有个美貌小娘子开了家羊肉铺,几户主妇专程来买个新鲜。 应小满切肉包肉,义母收钱找钱,如此做下三五单买卖,主顾们惊奇地发现,这肉铺小娘子下手切肉,压根不必过秤,一刀下去,斤两奇准! 主顾们啧啧称奇。京城人好热闹,越罕见的事传得越快,消息顿时一传十,十传百地在附近传了出去。 新开张的应家羊肉铺门面前排起人龙。 不少都是风闻起了好奇心的乡邻婶子,过来“三两”,“二两”地买肉。无论要多少斤两,应小满都是一刀。 天还未过午,准备好的二十斤羊肉便卖个精光。 “承蒙惠顾生意,明早再来。”义母不住地和主顾们打招呼。 天气渐渐热了,应小满额头沁出一层薄薄的晶莹细汗,阿织小手掂一块浸井水的凉帕子,踮脚给阿姐擦汗。 义母关上门板,坐在桌子边上数铜板。 二十斤肉半天卖光,还卖出不少肉臊子、羊下水,只今天的收入,就超过了三贯! 义母又惊又喜,数钱的手都隐约发颤:“肉铺子生意……原来如此好做的么!整羊一只三贯钱,我们半天就回了本,家里还有十斤羊肉……小满,小满!一起算算,咱们能赚多少!” 应小满一口气喝完整杯凉茶, “京城的肉铺子生意确实好做。明天把剩下的羊肉卖完,一斤羊肉卖百文,十斤千文 ……” 她盘算了半日,“娘,刨去店面赁金,卖一只整羊,净赚半贯绰绰有余。” 钱财仿佛从天而降砸在头上,义母抱着新入帐的沉甸甸的几千文钱,如坠云中,简直不敢往下想。 “咱家两天卖一只整羊,一个月下来卖十五只,岂不是能赚到……七八贯这么多?!” “我这就去找羊商那老头,继续跟他买羊。” 应小满抱起装满铜钱的竹篮子,“娘别急着把铜钱串成贯。就这么抱给老头看,告诉他这是我家肉铺开张半天的进账,看他还卖不卖羊给我。” 卖。当然卖! 只要肉铺生意好,不砸了坐商的整羊招牌,哪有放着生意不做的道理。 六贯钱撒出去,应小满这天踩着漫天彩霞回家时,牵回两只哞哞叫的肥羊,一左一右拴在桂花树下。 义母在屋里咳嗽。 阿织蹦蹦跳跳地跑出来迎接,如实跟应小满说,“婶娘下午一直这样。咳咳咳,咳咳咳。婶娘还叫我不要跟你说。” 应小满抬手摸了摸小脑袋,递过路上买的两块芝麻糖,“那就悄悄地跟我说。” “嗯!”阿织捧着芝麻糖,蹲去肥羊面前瞧新鲜去了。 应小满侧身望向东厢房的方向。 屋门半掩着。 七郎喜欢在屋子里放置小物件,路边盛开的一簇小花,河边拣来的漂亮鹅卵石,心情好时随手画的一幅小画,形状别致的树叶子做成的书签…… 搬家时都搬过来了。 搬家那天七郎收拾东厢房,小物件放在案头窗边,现今依然在原处。 说来给付了四个月的赁金,其实搬家当天,人深夜便走了。细算起来,一夜也未住满。 晚饭过后,应小满心情低落地铺开黑布,取来刀具,用一套新买的磨喝乐[1]把阿织哄去屋里玩儿。 趁阿织不在,在晚霞漫天的夕阳余晖里,一刀下去,宰了只羊。 刀太快,连叫声都没有。 义母在屋里躺着,忍着一声接一声的咳嗽,出来想帮手。应小满把老娘赶回屋里休息。 第42节 “从前累着了容易眩晕,如今又添了咳嗽。早些睡罢,当心明早起不来。” 明天出摊的二十斤鲜肉准备妥当,她抬头打量暮霭聚集的天色,拉下吊篮,取出三贯交子,对屋里喊,”娘,我出趟门。” “这么晚了,去哪儿?”义母在屋里问。 “七郎替我们写了铺子名,我去量一下门面能挂多大的匾,再去问问制匾要多少钱。” “这么晚了,做匾的铺子还开门吗?” “开门的!” 其实压根没去制匾铺子那边。 她只是不想大晚上待在家里,听一次小巷里走过的脚步声,便想一次,是不是七郎今晚过来。 馒头铺子老夫妻已经收摊,在店里点灯对坐吃饭。 店掌柜笑着招呼,“小满,今天新开张,生意好得很,怎的人不大精神?可是哪处出了不顺心的事?” 倒也没什么不顺心的事。应小满抬脸笑了笑,“累着了。” 老板娘嗔怪地打了自家老头子一下,“上赶着问什么不顺心。”递了一屉还温热的肉馒头过来,“饿了罢?吃点肉馒头。肚子里吃饱,心情就好。” “嗯。”其实不饿,但想吃东西。 人坐在肉铺子门面的店棚子下,就着一壶温水心不在焉地啃馒头。 忙活半天,又从家里走过来几里路,出一身薄汗,低落的心情反倒好转不少。 应小满坐在浓重暮霭里,心里默想隋淼的转述。 公务缠身。急召入宫。早晨回家换身衣裳,又匆匆入宫。 对,他当面坦诚过,自己有官身。上次陪她出来整治雁二郎,似乎还特意和官署请了一天假。 如此说来,七郎白日里坐衙当值,散值后追索谋害他的凶手,偶尔得空了翻找文书,查询义父的主家和晏家祖父当年如何结下的仇。 此外还忙着整治家里通风报信害他的坏人,时刻防备着和他有血海深仇的自家家主晏容时,时不时还被急召入宫里…… 她咬了口肉馒头,默默地感慨:他还真的很忙啊! 自己最近也忙,每天大清早出门,傍晚回家。他那边似乎忙到半夜? 两边凑不上时辰,见不上面也是正常。 细细地数一遍,其实统共也就五天没见,并没有想象里那么久。 心境渐渐放宽,微蹙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 汪——汪汪! 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响亮的犬吠,大街行人纷纷避让。 这些天她陆续瞧见不少次,早晚两次固定时辰,大理寺的官差又出来遛狗了。 应小满坐在小巷口远远注视着。 这次带上街遛四条细长黑犬,狗舍里应该还有两只。 她心里一动,把吃剩的两只肉馒头重新包起,揣入怀中。跟店家老夫妻打一声招呼,斗笠盖在头顶,苗条身影轻快走出小巷。 沿街慢跑的四只狗子同时停下,兴奋地猛摇尾巴,低头啃街边吃了一半丢下的肉馒头。 遛狗的差役猛拽绳索,但四只黑犬齐心协力不肯走,死活拽不开。 原本落在后头的蓝布小轿很快赶了上来,领头的差役上去挨个踢一脚不听话的狗子,喝道,“拉开。莫误事!” 狗群里响起一阵护食的呜呜声。 混迹在人群中的应小满看得真切,满意地笑了。 七郎不在的这些日子,她独自琢磨报仇大计,确实有许多值得修正改进之处。 报仇大计修正第一条: ——坚持不懈,找准机会投喂大理寺的狗子,务必让每只狗都爱上肉馒头。 大理寺狗舍养着六只狗。等她报仇成功当夜,无论牵出来的是哪只狗,都会一路追踪肉馒头的气味狂奔而去,她趁机从反方向顺利脱身…… 被迫停在路边的蓝布小轿里传出一声质问。 “何事停下?” 蓝布小轿里坐着的,当然是犯事待审的官员。不知为什么,嗓音听来有点耳熟。 应小满递过怀疑的一瞥。 押解差役颇为恭谨地应答,“回寺正,前方猎犬贪食误事。轿子马上便走。” 寺正? 大理寺正?晏八郎? 应小满的视线唰地越过狗子,盯去蓝布小轿那处。 小轿里幽幽地传出一声叹息。 “当众称我官名,生怕街上众人不知晓轿中何人,尔等无名小吏竟也放肆羞辱于我。你自己存心故意为之,还是奉命为之?” 这回话说得长,听得格外清楚。 熟悉的颓唐沮丧语气,自怨自艾的调调儿。轿里坐着的,当真是晏八郎! 报仇大计修正第二条: ——仇家的仇家就是朋友。 ——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 晏八郎和七郎的兄弟关系似乎不错(?),又都和家主晏容时有仇。是个合作的上佳人选。 七郎近日忙碌,不得空和她商议报仇大计的话,找晏八郎商量,似乎也行? 当值官差慌了手脚,还在躬身和轿中的晏八郎解释,只是例行称呼官职,并无丝毫羞辱之意…… 无人注意之处,一道苗条身影迅速闪入大理寺西侧窄巷中。 无声无息地潜入大理寺狗舍。 唰——一声细微轻响。飞爪攀上墙头。 应小满抖了抖飞爪绳索,轻盈落地,安安静静地在墙边等候。 不多时,清净小院外果然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随即开锁声响起,几名官差把便服青衣的晏八郎客客气气请进院中,啪嗒,重新锁上。 晏八郎对着落锁的院门发了一阵呆,回身走到细竹林边缘。人刚在大理石桌椅面前坐下,眼角无意中瞄见墙角阴影里坐着掰铁爪的人影,肩膀倏然一抖。 “晏八郎,还是我。”应小满打了个招呼,把最后一根铁爪掰起收拢,牛皮袋挂回腰间。 “……又是你。”晏八郎重新落座。 重新被拘押入大理寺,他显然心情不怎么好,开口就是冷嘲热讽。 “你这美人蛇无甚大用。半个月过去了,他还好好活着,反倒折进去我一名心腹。” 两人都知道“他”指代何人。 提起八郎的所谓“心腹”,应小满肚子里就冒火。 “你那心腹晏安疯疯癫癫的,说话颠三倒四,做事半点靠不住。你有没有正常点的心腹?” 晏八郎羞恼道,“家里被他梳理过几茬,已经宛如金汤铁桶一般,留下的皆是他的人。晏安为人机警谨慎,躲过了几次清洗,这回竟也折在他手里,我还去哪里寻旁的心腹!” 提起晏安就想起伤心事,这次除了折去一个心腹,还折进去他大笔私房银库…… 脆弱同盟互相瞪眼,空气凝滞,半晌没说话。 晏八郎闭了闭眼,大口灌下几口冷茶,忽地又冷笑。 “晏安折了不打紧,一个外院家仆罢了。不是还有小娘子你么。” 他睨视面前少女在朦胧灯下越发显得精致的眉眼。 “这回被短暂放出大理寺,虽说他主要为了展示家主权威,羞辱于我,以‘减刑’的由头,强逼我做一些无谓事……但这趟回家,倒也不是全无所获。我向来以为他不近女色,哼,高看他了!小娘子可知,晏容时这些日子在外宅金屋藏娇,暗藏了一位外室?” 应小满:? 她不知道! 应小满震惊说,“狗官还是个色鬼?” 这一声脱口而出,显然发自真心。晏八郎满意地笑了。 始终带着审视怀疑的阴郁眼神终于和缓三分。他招手示意应小满再走近些,附耳低声告知。 “已折在晏容时手里的晏安,拼着全力留下一点最后线索,不会有假。” “是个容色绝佳的美人,年龄与你相仿。晏容时自以为家中已是他的天下,竟把他安置的外室夜里接入家中闲逛庭院,赏鱼吃果子,如此嚣张!晏安亲眼所见,绝不会有错。” 晏八郎掩着隐约兴奋,主动出谋划策: “他既爱美色,我们便有机会。美人蛇,把你的美色用起来。行刺不止用刀。” 应小满却听得不大高兴。 赏鱼吃果子怎么了?她和七郎也一起赏过鱼,一起吃过果子呢。 她当即反驳,“我报仇虽然不打算用刀,但动手快得很,一眨眼的功夫便报了仇,哪需用什么美色。你这人满肚子坏水,不像个好心眼的。” “……”晏八郎的脸登时被骂黑了。 即便仇家的仇家,也很难成为朋友。 脆弱同盟瞬间反了水。 晏八郎恼火万分: “你自诩功夫好,一眨眼的功夫便能报仇,为何半个月过去,晏容时还好好地活着?只有一个缘故,你无能!” 应小满也给气着了。 “叫我在深夜小巷里单独撞见他,一眨眼的功夫,我便报了仇!” 她怒道,“之前大街上撞见过几次狗官,前呼后拥,十几名壮汉护卫,如何下手?丰松院又那么大,几十间屋子,三四十仆人,我压根找不到他,如何能报仇!” 晏八郎神色忽然一动。 第43节 不知道想到什么,向来阴郁的眉眼都展开了瞬间。 “我知道他近日的动向。” “他近日手边一桩极关键的案子,宫里下了期限,正在三司会审。他身为大理寺少卿,必定日夜监审此案。等散值时,多半已经入夜。” “美人蛇,附耳过来。从大理寺到长乐巷晏家,白天卤簿亲随开道,必然要走大街。但如果半夜疲乏,想抄近路早些回家的话,由大理寺西侧门出去——对,就是你翻进来的狗舍那边的侧门出去,有条本地人都少走的小路……” 应小满听着听着,眼睛渐渐亮了。 第34章 这天傍晚出门时心情低落, 脚步声都拖着“沉重”二字,回来时倒哼起了轻快的歌儿,推门声里都听出高兴。 义母担忧女儿,大晚上撑着不睡, 边做针线活计边等门。望一眼便奇道, “出什么大喜事了?看把你乐的。” 应小满坐在炕边, 高高兴兴地说, “娘,我寻到确切的法子,可以报仇了。” “哦。”义母不冷不热应道。 这两个月类似的话听了几十遍, 人早听麻了,过耳就忘。“这回又打算什么时候啊。和七郎和你一起去不?” “七郎最近忙,报仇机会难得,先不等他了。”应小满眼睛亮晶晶的, “今晚就去蹲点。” “一天来来回回跑出去多少趟?”义母又好气又担忧, “大晚上的还要出门。你个小伢儿半点都不累的?” 岂止不累, 简直精神百倍。 她哼着小曲儿准备今夜踩点的物件。 准备到半途,突然想起, 回头问一句, “七郎今晚来过了么?” 义母摇头。 应小满嘴里哼着的轻快小调停了停, 咕哝, “他真忙啊。” 义母担忧得睡不着, 提灯在小院里照亮,翻来覆去地问:“你一个人成不成?报仇这等大事,不等七郎再来商量商量, 帮把手?” 如果有个人帮忙蹲点,筹划, 那当然更好…… 但七郎最近忙。 应小满:“我一个人可以。” 五月天气燥热,人睡得晚,应小满又激动得睡不着,索性一口气把埋伏下套的物件全从屋里箱笼翻出来。 绊马长索,挖陷坑的小铁铲,义父留下的十几颗铁蒺藜,擦得锃光瓦亮的飞爪,杀鱼的柳叶薄刀,老家带来的二十斤门栓。 桩桩件件清点完毕,收进包袱,鼓鼓囊囊一包扎好背起。 “娘,我出去一趟,回来得可能会晚。你莫等门。” 义母不放心,追出来喊,“今晚只蹲点!动手大事,还是等七郎帮把手。” 应小满没吭声,背起包袱便出门。 山里打猎讲究时机。错过一次好机会,叫猎物生了警惕,十天半个月都等不来下次。 报仇也差不多。 晏八郎跟她附耳细说的当时,她便敏锐知道——机会来了。 大理寺西边侧门小巷狭窄,窄到车驾难以通行,马匹只能进一匹,行人并肩只能走两个,平常只供狗舍里的狗子从侧门出入。又因为靠近官衙,百姓退避,这条巷子少人来往。 这么一条窄巷,偏偏横插出去,可以直通长乐巷附近的大街,省下沿着西门内大街往北在往东绕一大圈的麻烦。 按晏八郎的说法,晏容时在大理寺做事到深夜,偶尔会吩咐车马提前等候在窄巷尽头,自己领长随横穿窄巷出去。 她今晚出去确实只打算蹲点。 如果被她蹲到好机会的话:当场下手,也不是不可能。 —— 应小满抱着包袱,精神奕奕出门去。 没走出两步,迎面却正好撞到刚回来的沈家阿奴,同样抱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吃力地半拖半扛。 两边远远地照个面,沈家少年郎主动打招呼,“应小娘子,家里两方砚台顺利当得十贯,我买了好些吃用物件。”说着掀开布包,露出里头一串粽子,五斤肉。 “这下才是当家顶梁柱的样子。”应小满称赞说。 把自己的包袱放去路边,帮扛米面。 沈阿奴还在强撑着,“米面沉重,我买了二十斤!怎么能让你来——” 应小满轻轻松松一扛便走,留个目瞪口呆的少年郎在后头,片刻后提着大包小包追进沈家门里。 沈家娘子病得起不了身,沈阿奴捧着包袱进屋给母亲看。 夜风传来依稀哽咽声,“当卖了你阿父珍爱的砚台,等他回来,定要责怪与你……” 沈阿奴的声音道,“等父亲回来责怪便是。母亲身子要紧……” 这沈家狸猫虽有点小糊涂,还不至于没救。应小满带着欣慰往门外走。 片刻后,身后却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沈阿奴从自家追出巷子,“应小娘子,入夜了,你带着沉重包袱要去何处?我帮你拿包袱。” 应小满连声道,“不用不用!太重了,你背不动,让我来。” 沈阿奴被那句“你背不动”激得脸皮子发红,血气上涌,不依不饶地一定要背。 又存心带着心上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心态,学着应小满刚才的模样,把地上包袱一扛便走,“我可以!——啊呀!”里头什么东西,重得像石头! 应小满烦恼地跟在旁边,“你说很重了,还给我罢。” 里头装了七八斤一对飞爪,二十斤的包铁门栓。其他零零碎碎还没算呢。 沈阿奴咬牙死扛,面皮涨得通红,强撑着无事人般说话。 “小娘子孤身夜行危险,你可是要进货?我、我陪你去,有事我,呼,替你挡着。买了羊,呼,还是我替你扛着……” 应小满:“真不用,今天不买羊……” 沈阿奴精神大振。老天帮他,应小娘子今晚不买羊!只肩头三十来斤,他、他咬牙能撑过去。 “走。”沈阿奴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我们去何处?” “我……”应小满卡了一会儿壳,吭哧吭哧地说, “去……家里新盘的肉铺子看看。” 沈阿奴死活扛着踩点工具不放手,两人一路闷走去西门内大街的应家肉铺处,少年郎大字型瘫在木椅子上,再不动弹了。 应小满站在店铺子里,提着准备踩点作案的包袱,茫然地想:大晚上的,她扛着门栓,带个沈阿奴,来铺子里做什么…… 天色已经黑了。小巷里静悄悄的,只有一盏灯笼,映出“应家羊肉铺”的无字门面。 沈阿奴顿时又精神大振。一骨碌翻起身,寻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你家门面还缺一个像样的牌匾。”他自告奋勇,“我替你写铺子名字!” “字已经有了,只差做匾。” “做匾需三五日,我写一幅字不费功夫,即刻写得。挂个三五日,等匾做好就换下。” 应小满连声拒绝:“真不用!” “真不费功夫!” 沈阿奴已经在四处寻字纸写字了。 他原来有个像样的大名,叫做俊青。 沈俊青一边猛揉肩膀一边道谢。 “这次母亲的事,回想起来后怕,不知如何跟你道谢才好。以后如果有需帮手处,比方把羊扛回家之类,你我邻居,尽管直说。” 应小满心里嘀咕,叫他帮忙扛羊,半路羊肯定跑了…… “你有心谢我的话,不如帮我听着家里动静。”说起义母最近身子不舒坦的事。 沈俊青拍着胸脯应下:“这两日我留在家里照顾家母。如果应婶子有事,隔墙喊一声便是。” 应小满客气道谢。 沈家阿奴乍瞧着愣头青,她还以为满腹诗书读进了狗肚子里。但相处多一些,本质倒还不错。 亥时初,大理寺官衙门口进出的官员依旧不少。 大街上还开着几家夜宵铺子,七八个捕快打扮的食客围坐,呼喝笑骂,肉香气味远远地传入鼻下。 应小满忙忙碌碌地清洗砧板,打扫店面,又坐在门边,拿一块磨刀石,细细地打磨斩骨刀。 亥时正,时辰入了夜。 街上行人明显变得稀稀落落。夜宵铺子准备收摊。 官衙里走出两名老门房,合力把敞开的两扇大门关闭,只留边上一道出入小门。官衙上方写悬挂的一对“大理寺”灯笼光亮耀眼。 应小满坐在铺棚子灯影里没动,远远地望着。 按晏八郎的说法,晏容时手里有个三司会审的大案,最近监审到关键时期,不到深夜不可能出官衙。 小门里出现两名差役,合力抬一只木制拒马[1]去窄巷,把拒马摆在巷口。 三尺长的拒马,登时把窄巷口堵了个严实。 “咦?”应小满惊讶地盯着窄巷口出现的拒马。白天可没这东西! 大理寺官衙正门传来轰然声响。 才关闭不久的两扇黑漆沉重大门左右洞开,几名值守青袍官员簇拥当众一位紫袍大员,十几名挎刀汉子护卫左右,气势惊人地走出门来。 不远处还在围坐宵夜摊子吃喝的几名捕快唰地一齐起身,远远躬身行礼。沿街走夜路的百姓慌忙退避。 长随牵马过去时,低声回禀句什么。 紫袍大员原本已经上马沿着大街前行,忽地一勒缰绳,侧身回望,望得正是肉馒头店方向。 官衙门口的灯笼光清晰地映出紫袍大员的身形。 应小满边磨刀边远远地往大理寺方向张望。借着灯光看清紫袍大员时,磨刀的动作倏然停下。 狭长眼睛,浓黑眉毛,小麦肤色,健壮身材…… 第44节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深夜出门来的,赫然正是她仇家! 仇家远远盯着大街斜对面的肉馒头铺子片刻,竟然策马转向,往铺子这处直行而来。 应小满估摸着这厮晚上肚子饿了要敲门买肉馒头,手脚灵活地拎起刀具,往暗处一躲。 谁知道仇家并不去大街边上的肉馒头铺子门面,反倒往侧边拢马缰,在众多亲卫簇拥下转进西边小巷,停在灯火黯淡的羊肉铺子面前,抬头凝视片刻。 “新开的应家肉铺子,就在此处?”仇家低沉地说。 语气分明冷静,不知为什么,硬生生听出几分幽怨的意味,暗处躲藏的应小满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专卖羊肉的羊肉铺子,今早刚刚开张。小的过去凑热闹看了,应家小娘子手上的刀工好生了得!” 长随绘声绘色地描述肉铺小娘子如何地一刀切下,斤两丝毫不差。 “她竟然当真开了肉铺子……” 仇家继续用那种失落又低沉、几分幽幽的语气道: “韶华芳龄,绮年玉貌。抛头露面,汲汲营营。岂不是……幽兰生野道,美玉落泥沼……” 应小满肚子里的火气腾的升腾而起。野火燎原。 别以为文绉绉的她就听不懂。 听他那语气,一句接一句的,骂谁呢! 光线昏暗的门店里蓦然响起一声少年人的招呼, “应小娘子!铺子名字已经写好,幸不辱命,你在何处……” 门外的仇家原本已经要走,乍闻到这一声喊,愕然勒马回望。 搜寻的视线冷不丁和暗处闪亮的眼睛迎面撞上。 漂亮乌黑圆眸子闪亮,全是怒火。 “什么人!”最前头的护卫敏锐察觉异样,大喊一声,十来个挎刀精壮汉子瞬间围拢上来,把仇家团团围拢在中央。 “退下!” 仇家像是骤然发现了什么,微黑的肤色竟然泛起羞恼红色,脱口唤道,“应小娘子?恕我失言!我——我不知你在此处!” 四周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护卫们循着沈阿奴的声音蜂拥而入。肉铺子里翻找一通,只寻获了手持毛笔的少年书生一个。 沈俊青茫然抓着墨迹未干的红纸大字。 “我?我乃太学生,应小娘子的邻居。今日在此何事?你们看不见我替应家肉铺子书写题字么?” 沈俊青忿然道,“你们寻不见她,问我作甚!刚才还在,定然被你们惊吓到她,躲起来了——” “大胆!” 众人齐声高喝。 仇家此时下马走入肉铺,摆摆手,示意护卫松开沈姓太学生。 举目四顾,空荡荡的铺子里,佳人杳然无踪影。 他心情复杂,失言懊恼无处说。 深吸口气,对着寻不到主人的肉铺子说道,“应家肉铺需人帮忙书写铺名?拿纸笔来,我替你写。” 应小满:……? 马蹄声响起,众多护卫簇拥着仇家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夜幕中。沈俊青初生牛犊不怕虎,忿然追去路边一通骂。 应小满从藏身处现身,站在桌边,莫名其妙捧着一副墨迹未干的新书题字。 她暗中追踪了仇家几个月,从未暴露行迹。按理来说,仇家应该不认识自己,更不知道自己打算找他寻仇的事才对。 如此说来——这厮纯粹路过,没事找事,寻衅羞辱她这“抛头露面”开肉铺子的小娘子? “人怎么能这么坏呢!” 她愤愤地说,把仇家写的字幅揉成一团,扔去角落里。 写得再好看也不用! 有这幅仇家存心上门寻衅的字幅做对比,七郎精心赠她的字幅凸显出格外不同的心意。 她下了决定。 把沈俊青新写的大字收去橱柜里,取出珍藏的七郎字幅,在桌上平平整整展开。 对沈俊青歉然一笑,“铺子名字确实托人写过了。我想了想,今天是开张头一天,我只想挂他的字。不能用你的字,实在对不住。” 沈俊青连声说“无妨无妨”,举着长杆,应小满把七郎的字幅仔细挂上长杆。 七郎的字确实写得好。三幅字摆在一处,格外显出七郎这幅字笔力遒劲,意态飞扬。 沈俊青脱口赞叹,“好行书!不知哪家秀才帮写的?我定要登门讨教。” “好看吧?”应小满骄傲地说,“七郎写的。” 沈俊青瞬间闭嘴。 隔片刻问, “……七郎是谁?” 应小满没直接应答,只抬头打量着灯下挂好的字迹,越看越好看,抿嘴笑了笑。 “就是我家七郎。” “……”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仙子般的邻家小娘子,原来早有了七郎。 沈俊青对着紫袍高官都敢追着一路骂的少年士子狂劲散了个干净,肩膀沮丧垮下,咕哝几句,伤心告辞。 “既有七郎高作在前,在下又何必献丑。哎,我告辞了……” “慢走慢走。” “……” 应小满四个字把人送走,转眼就把邻居沈阿奴给抛在脑后。眼神专注,隐约兴奋,紧盯着官衙西侧边的窄巷。 这趟虽然莫名其妙收了一副仇家的字,但晏八郎没骗她。晏容时手里确实有大案子,最近确实每天深夜才出官衙。 亥时末。应家肉铺店的灯笼熄灭。 肉铺主人戴起斗笠,踩着星光,扛着鼓囊囊的包袱,沿街走近官衙西侧的窄巷口。 才走近拒马,便被值守官差现身拦阻。 “这里不通。小娘子另走别路。” 应小满故意问,“这条巷子我白天里经常走,穿出去便是我家住处。好端端地为什么晚上拦住不让走。” 官差压根不买账,“白天能走,夜里不能走。小娘子少走夜路,上大街绕行罢!” 白天能走,夜里不能走…… 应小满探头往漆黑小巷里张望。 窄巷路黑,曾经出过大理寺官员抄近路被匪人劫财截杀的恶事。入夜后以拒马拦住巷口,官差把守两边,护卫安全。晏八郎说得一点不差! 她把斗笠往下压,慢腾腾转身离开。 斗笠下的乌黑眼睛在暗处闪闪灼亮,脑海里逐渐浮现一幕令人兴奋的场景—— 月黑风高,一身夜行黑衣的少女敏捷越过拒马,腰带插门栓,无声无息地蹲守在窄巷墙边。 狗官半夜抄近路回家休息,窄巷只能容纳一匹马前行。等马蹄声接近,悄无声息一门栓下去,混乱中飞爪离开…… * 天幕星子闪烁。 子时初,紧闭的大理寺黑漆大门再度左右开启。 值守差吏簇拥着略显疲倦的朱袍主官走出官衙。 “晏少卿,夜深困乏,当心脚下。”看门老吏躬身递来一个灯笼。 暖黄灯光映出晏七郎俊雅的眉眼。他温声道了谢,接来灯笼。 隋淼牵马走近,“郎君,夜深了。抄近路回长乐巷么?” “不急。” 晏七郎习惯性地往大街斜对面方向去。转过馒头铺子西边小巷时,脚步微微一顿,对着地上落了满地的千响炮仗残留红皮,失笑: “小满等不及,肉铺子开张了。” 四下里打量片刻,视线抬起,望向高处新挂起的写在大幅红纸上的五个大字: 【应家羊肉铺】 “嗯?” 隋淼是递送郎君手书的人。也惊讶地咦了声,“怎的未做匾额,直接把字幅挂出来了?” 晏七郎将灯笼抬高,打量字幅边缘仔细黏贴的痕迹,长杆下方细致绑好的精巧花结,挡雨拉开的长棚子。 看着看着,眼里渐渐溢出了笑。 “小满喜爱我的字,等不及做匾便在开张当日挂出来。我甚是欢喜。” 他抬头看看子时星光,轻呼了口气。“公务累我。这一两日无论如何也得提早出衙,赴小满的约。走罢。” 两人回身走向官衙西侧窄巷。 看守拒马的两名官差躬身行礼,合力挪开三尺木拒马。 隋淼提灯在前头照亮,晏七郎握着缰绳缓行,人马逐渐消失在深夜暗巷中。 第35章 七举人巷口响起咕噜噜的车轮滚动声。 第45节 初夏阳光洒落在双轮木板车上, 两头肥羊捆扎放倒,咩咩叫个不停。 应小满从车上跳下,把肥羊扛进自家小院。 木桌上又摆出一盘圆嘟嘟的紫葡萄,特意拿家里唯一的纱罩子罩在大瓷盘上头。 供奉在屋里的观音画像也请了出来, 就挂在桂花树上。阿织围着小桌子转悠。 应小满纳闷地掀开看了看。 “娘, 你买的葡萄?不必等我回来, 先拿给阿织吃罢。看把小丫头给馋成什么样了。” 义母从堂屋里探出头来, 紧张说,“先摆着。” 自打应小满无意间说漏了嘴,新上市的西域紫晶葡萄竟然卖一贯钱一串, 把义母给吓着了,从此看到葡萄就心肝颤。 “晌午你不在,七郎又派人送来的葡萄。还是上回来的姓隋后生,说给咱们尝鲜。之前不知道葡萄卖这么贵价, 比新上市的樱桃更贵许多, 我死活不肯收, 但姓隋的后生好一把力气,硬把葡萄塞我手里自己跑了。想来想去, 索性把葡萄供奉给观音大士做贡品罢。” “哦。”应小满听明白了。 她冲观音大士像拜了三拜, 心里默念, “菩萨慢慢吃用, 我只拿两颗给阿织吃。菩萨不会和小丫头计较的对不对。” 趁义母没留意, 掀开纱罩子揪下两个紫葡萄,悄咪咪递给阿织。 阿织撒欢儿跑去屋里玩。 义母在灶台边没留意,还在跟女儿说: “七郎托人说他最近实在忙, 每晚得空时已过了半夜。这两日手边事有进展,他尽量早些过来, 叫你别嗔怪。哼,我当即传话给七郎,咱家不嗔怪他,七郎姓晏,和应家又不是真表亲。既然预付了四个月的赁金,厢房替他留四个月就是了。” 义母念叨:“小满,我这样回他,你可别不高兴。你们原本就八竿子打不着的干系,他一个外男,不清不楚地给你送东西,人又不亲自来,到底算什么?” 应小满不想当面顶撞老娘,只回说,“他最近真的很忙。娘,莫要怪他了。” 黑布铺开,刀具摆好。桂花树下手起刀落,即刻宰一只。 半个时辰不到,明天肉铺子出摊的二十斤羊肉准备妥当,应小满拿出账簿,算了算最近几天的入项,心情愉悦。 掀开纱罩子,悄咪咪又揪下两颗葡萄,观音画像前拜了拜。 “菩萨慢慢吃用,我只拿两颗自己吃。七郎送我的葡萄,菩萨不会和我计较的对不对。” —— 义母这个月身子始终不大好,夜里又发了回眩晕。 应小满早起炖药,把阿织带去肉铺子看顾,叮嘱义母好好休息。如果身子实在不舒服,就敲邻居的门,托隔壁沈阿奴去一趟肉铺子,喊她回家。 义母连声道不必,“考进士的文曲星,哪能耽搁了人家念书。我这是老毛病了,睡一觉便好。” 应小满心里不大安稳,领着阿织出去时,还是敲了隔壁的门,问应门的沈家少年郎能不能帮听着隔壁动静。 沈俊青在肉铺子那晚虽说被不知何处冒出来的“七郎”伤到了心,隔了两天,心怀倒也放开,当场拍着胸脯应下。 应小满弯着眼道谢。 她觉得自家的运气实在不错,处处都能寻到好邻居。沈家阿奴处久了,为人倒也不差。 但世间事大抵有高低时运。难得顺遂,易生波折。 应家肉铺子自从开张起,接连顺风顺水了两三日,今天拖着二十斤新鲜羊肉刚出摊,便遇到了波折。 往常早起买肉的多是附近持家妇人,亦或是大户人家专程采买的管事。今天倒好,大清早堵在肉铺子外头的,居然是个二十出头年岁、穿着光鲜的衙内。 豪奴前后簇拥,大剌剌坐在小巷口,旁若无人高声谈笑。 应小满领着阿织还没走近店面,就灌了满耳朵。 “这处便是那肉铺西施的摊子?——‘应家羊肉铺’,门面瞧着稀松寻常。” “肉铺子本身寻常,但操持肉铺子生意的那应家小娘子,嘿,长得绝不寻常。衙内一看便知。” “有意思,本衙内倒要当面瞧瞧。如果小娘子的长相跟‘肉铺西施’的外号名不副实的话,呵呵,把铺子砸了,也不值当本衙内大清早起身花费的精力。” “衙内,值得!小娘子长得花容月貌,肉铺西施,名不虚传!” “呵呵呵……” 靠近大街这边,肉馒头店老夫妻两个急得唉声叹气,远远地瞅见推着小车、头戴斗笠沿街走近的应小满,掌柜的急忙奔过来拦阻。 “今天莫开张了!不知何处来的衙内,好生嚣张!我听他们说话,像是直冲你来的。趁他们尚未注意到你,原路回家去罢!” 应小满不肯走。二十斤新切的羊肉还在车上呢。今天不趁新鲜卖出,等明日卖相就差了。 “之前不是说,这处铺子靠近大理寺衙门,无浑人敢登门闹事么?” 她纳闷问,“说好的五品大理寺正,每天坐你家店门口吃肉馒头坐镇场面,晏八郎他人呢?” “嗐,人早来过了。” 店掌柜的跺脚道,“小店每天四更三刻开门出摊,晏寺正每天五更整,准点从对面官衙出来,往小店门口一坐,闷不吭声啃俩肉馒头,起身便走。一句话也不多说,年纪轻轻的官人,瞧着像幽魂似的……有点瘆人!老汉不敢拦他!人早回官衙了。” “那算了。”应小满瞥一眼小巷口的门面处。 晏八郎早走了,却还有几名身穿青色官袍的大理寺官员坐在肉馒头店外头,一个个默不作声,抬眼去瞅羊肉铺子昨晚新贴出的店名字幅,神色有些古怪。 不知来历的衙内依旧大剌剌坐堵着巷口,和众豪奴高声谈笑。 那衙内穿一身鲜亮捻金团花锦袍,五官尚算得上端正,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面孔瞧着有点眼熟……记不清了。 应小满推着小轱辘车继续往前,径直走到拦路的木交椅边上。 “让让,要出摊了。” 高声谈笑的衙内倏然收了声。目光转过来,上下打量面前的斗笠少女。 轱辘车虽小,分量不轻。二十斤新鲜羊肉外加车上坐着的阿织,再加上车本身重量,足有百来斤。应小满压根不松手,对着前头围拢的人群就撞过去,迎面几个豪奴惊得慌忙闪避。 轱辘车轻易撞进巷子里,应小满把阿织抱下车,开始卸门面木板,准备开张。 “有意思。”衙内起身走近肉铺子门面,“小娘子,把斗笠摘下来看一看?” “买不买肉?买肉排队,不买肉让开。” 应小满把二十斤羊肉扛进铺子里,阿织端来几个木盆,两人一起把不同部位的羊肉分开装盆,定价最高的后腿肉高挂在铁钩子上。 “买。”衙内站在肉铺子当头第一个,笑道,“买五斤十斤都不成问题。但掏钱之前,先得让我看看,肉铺西施这外号,小娘子是否当得起?”说着竟抬手要摘面前少女的斗笠。 应小满:? 怎么回事,动作眼熟,似曾相识! 她唰一下拍开面前的手,瞬间想起旧事。 喜欢揭小娘子斗笠的货色?难怪面孔似曾相识,他们分明从前遇过一次。 鬼市买扇子调戏未遂,被她一铁爪掀开遮面布,后来愤而搬兵马清缴鬼市的那位纨绔衙内,莫三郎! 应小满犀利地盯一眼莫三郎。 还真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浪荡子,去哪儿都能撞见他调戏小娘子。 她叮嘱阿织去隔壁肉馒头店玩,自己抬手把斗笠掀开,放在旁边,揭下铁钩子上挂的羊腿。砰一声闷响,整条羊后腿肉沉甸甸地甩在砧板上。 “买几斤?说清楚。” 莫三郎的瞳孔微微收缩,被拍开的手停在半空。 肉铺西施,竟然如此的……名副其实! 明眸皓齿,姣色秾丽,嗔怒亦动人。京城难得一见的,春秋西子般的美人! 莫三郎的声线都荡漾起来。 “买……买……小娘子铺子里有多少羊肉,本衙内全买了~” 应小满不冷不热,“你全买了,乡邻主顾们今天买什么。卖五斤羊腿肉给你,其他的别想。” 莫三郎满脸春情荡漾,连连点头,还未来得及说调戏话,应小满弯腰从铺子下方取出一把斩骨刀,纤长手指在羊腿中部略按了按,寻到羊腿骨关节处。 铛!一声巨响,耳膜震荡。 斩骨刀光雪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羊腿骨从关节处一刀两断。半截羊腿震起老高。 莫三郎正往前头凑,刀光几乎从他鼻尖划过,刀锋森寒凉意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没等他反应过来,斩裂的砧板木屑碎片已经飞刮过脸颊。 豪奴齐声惊呼,忙不迭把主人往后头拉。 莫三郎还在发愣,脸颊火辣辣地疼。他本能一反手,摸了摸脸颊不知何时擦出的两道血痕。 惊怒之下,他破口大骂,“反了天了!你可知道本衙内的身份——” “京城衙内,莫三郎。”应小满不在意地答,掂了掂羊腿分量,“头次切五斤肉分量,略多了。等着。” 在众豪奴震惊的眼神里,弯腰取出一柄柳叶薄刀,嫣红嘴唇叼住雪亮薄刃,把刚才斩下的半截羊腿横放,打量一眼经络走向。纤长指尖按住赤红筋肉,刀尖往下利落地一划一剜。 一整块羊肉连筋切下,应小满掂了掂羊腿,满意地说,“五斤分量整。” 她弯腰又从铺子下方取出一根发带,把额前碎发拢扎起。手执柳叶薄刃,把整只羊腿往砧板当中拨了拨,一只手按住羊腿,眼神锐利起来。 笃笃笃,雪白刀身在众人眼前晃出了虚影。刀光如匹练,剁肉声不绝于耳,简直连在了一处。 几息过去。 在众豪奴震惊转为惊骇的眼神里,一整条羊腿去皮,剜肉,拨筋,去骨,羊腿肉切成大小相等的肉块,整整齐齐摞好,顷刻之间,只剩一根光秃秃的雪白羊腿骨搁在砧板上。 “嘶……”众人齐声倒吸凉气。 艳如桃李的小娘子,下手如此干脆狠辣! 透过面前剐得干干净净的羊腿骨,众人仿佛看到自己的腿骨…… 拿五个油纸包起五斤羊肉,应小满挨个掂了掂分量,把不剩一点筋肉的雪白羊骨递向莫三郎,“买三斤肉送一根羊腿骨。大骨头要不要带走?” 莫三郎人已经傻了。 小娘子竟然早知他的身份!明知他是兵部莫侍郎之子,却丝毫不生畏惧,反倒当着他的面把一整根羊腿剐成白骨头。 什么意思?威吓的意思! 如此凶悍的小娘子,若提刀摸上门来—— 无福消受美人恩! 莫三郎脸色发白,掉头就走。 身后的众豪奴也纷纷掉头想走,应小满不干了。 第46节 斩骨刀往砧板上一扔,咚地巨响,刀锋扎入木板三寸: “给钱呐!” * 羊肉里最为贵价的羊腿肉,一口气卖出五斤,买家还不要羊腿骨。 应小满心情大好,往阿织嘴巴里塞一块麦芽糖,筛选一块好卖相的羊肋排高挂在铁钩子上,把笔直扎进砧板的斩骨刀费劲地拔出擦了擦,冲远远围观的众乡邻主顾们笑了下,热情招呼: “新鲜上好的羊肋排,一百二十文一斤,童叟无欺,先到先得,卖完为止~!” 一刀卖给老主顾半斤肋排,再细细地切三两肉臊子卖给新来的主顾。轮到第三个时,耳边响起熟悉的清润嗓音, “两斤肉。” 应小满手里的刀一顿,闻声抬头。 站在肉铺子面前第一个,穿一身天水碧色襕袍,冲她微笑着的高个郎君,岂不正是几日未见的晏七郎! 店里张望的阿织已经直扑过来,“七哥~” 七郎弯腰抱了抱阿织,小丫头指手画脚地比划,“七哥,刚才有个坏人!” “确实。我正好在附近,唔,听同僚提起有个坏人过来扰你们生意,转过来看看。” 晏七郎打量一眼平静的周围,“人已走了?” 应小满抬手抹了下额头细汗。短暂的吃惊褪去,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七郎。 七郎确定无事,目光也很快凝望过来。两个人的目光一碰,即刻纠缠一处,舍不得分开,却又在大庭广众之下装作不在意的分开。 应小满低头切肉,在笃笃笃的刀声里边切边说,“莫三郎那纨绔哪有本事扰我生意。我一刀下去——” “切了他何处?”七郎不紧不慢说,“他挑衅在先,只要并非当场毙命,我都能想办法替你转圜。” 噗嗤,应小满忍不住乐了。 手一歪,七郎要的两斤肉切成了两斤半。 “大白天的我能切他哪里?削了只羊腿,把人吓跑了事。” 她索性把两斤半的羊肉直接包好递去,“你又请假从官署出来的?赶紧回去。白天别耽搁我生意,得空的话晚上来。我最近回家也晚。” 晏七郎提着油纸包,坚持付过钱,抱了抱依依不舍的阿织,对应小满说,“尽快拜访。” 应小满招呼下个主顾,低头继续切肉,对着砧板的眼睛却不自觉地弯成了月牙儿,“嗯。” * 晌午时分,二十斤新鲜羊肉卖了个干净。 隔壁的肉馒头店老夫妻还在铺子里,被应小满拎着特意留下的半斤肉,硬塞给他们,感谢早上特意提点的情分。 老夫妻推辞不得,也端一屉四个肉馒头出来,硬塞给阿织手里。 应小满把阿织抱回轱辘车上,戴起斗笠,阿织啃一个热腾腾的肉馒头,两轮车沿着大街往回家去。 午后。刮过长街的热风里,戴着斗笠的小娘子怀揣三个肉馒头原路回返,慢腾腾走过大理寺官衙西侧,白日里无人看守的窄巷。 轻烟般的身影消失在窄巷口。 斗笠摘下藏在树后,巷子里最为枝繁叶茂的一棵大榆树上方,飞爪无声无息攀上树枝,枝头绿荫瞬间遮掩住身形。 日头西移,天色黑沉下去。 大理寺灯火明亮的官衙门口,官吏依旧进进出出。 应小满这些天渐渐察觉,进出的多是青袍低品官员,晏八郎这等绯袍官员都少见,身着紫袍出入官衙的,只有仇家一个。 亥时初,两名官差抬着拒马从官衙出来,惯例堵住西侧窄巷口。 亥时正。蹲守的人出现。 身穿紫袍的仇家踩着夜色走出大理寺两道黑漆大门。 和仇家同行的,还有名身穿红色官袍、身材修长的官员,两人并肩下了汉白玉台阶,缓行交谈。 兴许是交谈的内容机密,几名护卫并不紧随,而是前后分散,隔出了三四丈距离。 夜风传来隐约的交谈声,隔得太远,内容听不清楚。 但嗓音倒能清晰听得见。 其中一个声线低沉有力,明显是仇家。 和仇家并行的红袍官员说话时,声线和缓悦耳,清冽如夏日溪流,听在应小满的耳朵里,她顿时一懵。 黑暗窄巷深处,榆树高处繁茂枝叶被两只手拨开,静悄悄露出一只乌黑透亮的圆眼。 借着大街灯笼亮光,望向牵马缓行的红袍官员处—— 背影熟悉,姿态闲逸,一开口她就听得清楚。 和仇家并行的,赫然正是白天里才见过的晏七郎! 这还是应小满头一次见七郎穿官袍子。 她心里嘀咕着:难怪早晨七郎来得这么快。他任职的官署,原来也在大理寺? 一个七郎,一个八郎。狗官晏容时把家里关系不好的兄弟都弄进大理寺,在他手下当差?! 七郎过得不容易! 晏七郎牵马走出几步,抬头看看已经升过天顶的月亮,转身往大理寺官衙西侧的窄巷一指,和仇家交谈了几句。 夜风里依稀传来几句“今夜有事急归”,“走这处近路,省时省力”。 原本已经沿着大街前行的仇家点点头,拨转马头。 七八名佩刀护卫原地转向,当先奔入窄巷探查动静。片刻后,牵着狗舍里两条细长猎犬出来领路。值守差役挪开拒马,做出“恭请”的姿态。 猎犬开道,护卫们分成前后两拨,护送着七郎和仇家两人入窄巷,抄近路回家。 应小满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仇家排场如此之大。抄个近路,居然牵出猎犬开道…… 还好她早做好准备。 抬头看看时不时隐入云层的朦胧月色,几点黯淡星子,黑黢黢的窄巷,和仇家并肩前行的七郎,再摸摸怀里足够投喂大理寺两条狗的肉馒头…… 漂亮乌眸骤然闪烁起兴奋的光芒,呼吸渐渐急促。 天时,地利,人和。 绝佳的报仇机会,就在眼前! 第36章 五月天气转热。夜风里都带出夏日热气, 黑黢黢的窄巷里鸣蝉声此起彼伏。 大理寺的狗当先小跑开道,两名护卫打头,手提灯笼光映亮周围半尺地界。 窄巷里两匹马不能并行。七郎和仇家分成前后缓行,马蹄踩着落叶, 深巷回音, 声声入耳。 仇家在前方开口。声线沉而冷, 极为符合应小满印象中恶人说话的嗓音。 “细枝末节, 为何要查。” “不去查一查,怎知没有关系。”晏七郎道。 仇家说话不快,说几字便习惯性地顿一顿。 “如今手里还压着武器盗卖大案。兵部出产的精铁火器, 竟然输送敌国,赫然出现在北境战场。” “你这回遇险,也和大案脱不开关系。你却叫我去查,小小的刑部主簿?” 仇家说话间自有一股压迫气势, 晏七郎却并不怵他, “小小的刑部主簿监守自盗, 偷窃了刑部入库的飞爪赃物倒卖。至今已经两个月,丝毫无人察觉。你不觉得奇怪?” 仇家的声线更沉, “哪得空去查。鸡毛蒜皮的小案。” “是鸡毛小案无差。但如何顺利做下的, 如何能够瞒过上下众多同僚, 如何遮掩至今?兵部和刑部同属六部, 其中名堂, 或许有可以借鉴之处。” 晏七郎纵马在深巷中缓行:“人在上位待久了,不知下头这些六七品主事小官,日常经手六部诸多庶务, 自有他们一套多年经验习得的熟路子。正所谓小鬼难缠。小鬼们同气连枝,互相遮掩, 大开方便之门,上头坐镇的阎王倒一无所知。” “还是查一查得好。”晏七郎从容说,“兴许有意外的收获。” 仇家默然良久,问,“刑部主管仓务的主簿。此人什么姓名?” “姓周,周显光。” 七郎悠然道,“莫说是我提醒的你。毕竟上回鬼市撞见他倒卖飞爪,我曾托他送信,当面暗示他说,只要信送到,他偷卖库仓的事,大理寺这边不计较了。” 仇家嗤声,“你是会哄人的。也罢,他若老实招供,我也可以不和他计较——” 前方开道的两只黑犬忽然一停,兴奋地呜呜两声,两条一起狂摇尾巴奔去窄墙边,再拖不动了。 牵狗的护卫急忙拿灯笼凑近去照,哭笑不得,抬脚把墙边碍事的肉馒头踢飞,回身禀道,“被人吃剩的肉馒头扔在路边,香味倒把狗引去——” 灯笼光芒从窄巷中央移去边角的瞬间。 仇家身侧半尺方圆,陷入了短暂黑暗。 黑暗窄巷里出现一双闪亮的眼睛。亮如星辰,清澈分明。 那是一双极漂亮的圆眼,和马上的仇家对视片刻,仇家本能地抬手勒马。 下一刻,黑夜里闪出一道匹练般雪亮刀光。 仇家明显没有反应过来,还坐在马上发愣,手腕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勒紧缰绳—— 刀光已到眼前。 骏马骇然惊嘶。前蹄高高翘起,马上仇家滚鞍落马,猝不及防之下,身子沉重地甩落地面。 黑魆魆的暗巷里同时传来几声呼喊。 前后护卫们察觉不对,迅速往中央围拢过来,奔跑中却冷不丁踩着地上不知何时撒的一片铁蒺藜,铁尖扎进脚板,狼狈摔倒在地。 两只猎犬闻着前后同时传来的血腥气,在黑暗里放声狂叫。 仇家在窄巷地上滚了两圈,还未挣扎起身,冰冷的刀尖已抵住脖颈。 第47节 “不许动!”黑暗里传来压低的清脆叱声。 应小满的心砰砰急跳。她终于等着这一刻! 刀尖按在仇家的脖颈血管要害处,过于激动之下,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一个念头。 爹爹过世前特意叮嘱她,一定要当仇家的面说明复仇原因,两边如何结下的世仇,叫仇家死个明白! “我爹的主家和你晏家有血海深仇!老子不在找儿子,儿子不在找孙子,你是晏家这一代的当家人,我就找你!” “你们晏家的文官心眼蔫儿坏,你祖父晏相下黑手害了我爹的主家全家!我爹叫大硕,他主家姓什么,我爹没来得及告诉我!” 又疾又快说到这处,一口气终于缓了缓,雪亮刀光倒映出仇家惊愕的面容。 电光火石间,两边目光近处对碰,被压制在地的仇家竟一口叫破了应小满的身份,“应小娘子?!” 应小满:……? 脑子空白一瞬。啊?! 脚板踩中铁蒺藜的众护卫已经挣扎起身,窄巷里四处都是惊慌大喊,“遇袭!遇袭!”“放狗!护驾!”一名护卫摸索着去抓地上滚落的灯笼。 一只筋骨有力的手从横次里拦出,截下灯笼。 朦胧昏暗的灯光里显出一道修长身影,盯一眼应小满持刀逼近、仇家倒地的方向,低头毫不迟疑吹熄灯笼里的蜡烛。 ——灯光灭了。 窄巷陷入彻底的黑暗。 应小满只懵了一瞬,就高兴起来,七郎来帮她了! 仇家为何能认出她这个问题,已经被她抛去脑后。义父叮嘱过,当面把恩怨告诉仇家,叫仇家死个明白,她就可以下手! 她当即一个飞身靠近,把刚坐起身的仇家再度按倒在地。带着两分激动三分兴奋四分释然,高高兴兴对地上惊愕瞪大眼的仇家说: “恩怨自有主,神明在上头。我今晚便拿爹爹的遗物,替我爹在京城的主家报仇!”放松地长呼口气,抬手去后腰处摸门栓。 七郎的脚步声疾速走近。 骨节分明的手腕骤然发力,按在她手腕处。 抢先一步,抽出她后腰背着的二十斤铁门栓,黑暗里不知藏去何处,改而拉她的手: “其中必有误会!别动手!” 应小满反手摸门栓摸了个空,当即震惊了。 就在她发愣的空当,地上被她按住的仇家挣扎着一个原地翻滚,从她的刀尖下挣脱出去,黑暗中不知滚去了何处,远远地又喊一声,听来满腹委屈: “应小娘子,是不是你?你为何要杀我?!” 应小满原地愣住。 事态发展和预想的走向截然不同,为何仇家会一口叫破她身份? 七郎既然帮她吹熄了灯笼,帮助她遮掩行迹;为何又抽走了她老家带来的门栓,阻拦她杀仇家? 正发懵时,手腕被用力一扯,七郎在黑暗中把她扯去窄巷墙边。 “快走。”他低声催促。 应小满愣了片刻,问,“我门栓呢。” “门栓得空时还你。快走!” 黑暗里响起连续击打火石的声响。护卫们从两边高声呼喝着逼近,有人摸到地上熄灭的灯笼,试图点灯照亮一片混乱的暗巷。 火石亮起微弱光芒的同时,应小满来不及多想,抖了抖飞爪绳索,一双飞爪探向墙头,轻烟般的身影消失在窄巷外。 —— 夜深了。横贯东西方向的小巷里传出细微的脚步声。 重新戴起斗笠的少女,换了条小路回家。 应小满此刻的心情,就像她此刻拖着的脚步,又像头顶早已过了中天的月亮。 沉甸甸的。往下坠。 她暗中跟踪几个月,反复筹划,终于寻到了天时地利人和的最好机会,当面清点仇怨,叫仇家死个明白。 眼看到最后关头,当头敲下去就报了仇——七郎拿走了她报仇的门栓! 安静小巷走到尽头。继续往东。 天上多云暗月,路过的宅院门口一盏盏灯笼隐约照亮前路。高亢的心情转为低落,应小满慢腾腾走在路边,腰间挂飞爪牛皮袋,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 走着走着,抬手抹了下发红的眼角。 ——— 窄巷深处。 灯笼重新亮起时,苗条身影早如一道青烟,无声无息地翻出墙去。 晏七郎无言地倚着墙,十一郎浑身狼狈地坐在地上,狭长眼里满是残余震惊。两人对望良久,十一郎哑声开口,“怎么回事?” 晏七郎也想知道怎么回事。 小满的仇家是分明是晏家,怎会报复到十一郎的头上去。 他默立墙壁,不动声色换了个位置,遮挡飞爪留下的浅淡痕迹。心里默念应小满寻仇时的喊话。 应小满对着十一郎的耳朵喊: ——“我爹的主家和你晏家有血海深仇!” ——“老子不在找儿子,儿子不在找孙子,你是晏家这一代的当家人,我就找你!” ——“你祖父晏相下黑手害了我爹的主家全家!” 晏七郎心里一动,转过目光,借着灯笼光仔细打量起十一郎的相貌。 狭长鹰眼,浓黑眉毛,不算白皙的皮肤,七尺半往上的健壮身材…… 电光火石间,晏七郎骤然想到某个之前被忽略的可能。 十一郎和他交好,时常借用大理寺官船。他出事失踪后,十一郎屡次亲至长乐巷,严查晏家内部线索,意图查出他的去向。 又因为那桩三司会审的精铁火器盗卖大案,十一郎身为主审官之一,时常出入大理寺…… 从头到尾,小满盯上的所谓“仇家”,口口声声痛骂的“狗官晏容时”,难道,都是十一郎? “……天大的误会!” 第37章 应小满深夜里回家, 放好斗笠,飞爪挂回墙上,关起厢房门。 义母最近咳嗽地厉害,夜里睡不安稳, 正在屋里小憩时听到动静不对, 顿时便惊了, 急忙趿鞋出院子, “伢儿,谁欺负你了?!” 小满的脾气比她爹还直,遇着不顺心的事当场发作, 自打十岁以后就没见她在外头哭着回来了! 唰,厢房门从里头拉开。应小满眼角发红地出来,从灶台下拖出斩成肉块的几大盆羊肉,在桂花树下挂灯, 摆开刀具, 铺好黑布, 拎起一块四五斤重连皮带骨的羊脊肉,开始剁肉臊子。 哒哒哒, 哒哒哒哒哒。 刀光亮如白炼, 几息间将脊肉剁成细细的肉臊子, 羊皮扔在地上。 “娘, 咱们不做匾了。店家那边预付的半贯钱, 不要了。” 义母吃了一惊,“钱都给了,怎么突然又改了主意?七郎写的字我看过, 极好的。” 刀光一顿,厚背斩骨刀啪地斩在砧板上。 “小本生意, 挂什么匾。”应小满不抬头地说,“铺子门口竖个牌子,铺子里头有我站着,砧板上有肉卖不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很不正常。 昨天出门时这伢儿还口口声声要出高价做个好匾。 义母心里嘀咕着,上下打量女儿隐约发红的眼眶,刀子般的眼神,被斩裂的砧板…… 没敢往下追问,只说,“反正铺子已经开张,要不要挂匾都不要紧。但砧板总得换一块。” 应小满冷静下来,打量砧板。早晨莫三郎惹事时当面剁出一道三寸深的坑洼,现今又新添一道裂纹。坑坑洼洼的,瞧着有点磕碜。 “过两天再换。” 她心疼起来,摸着砧板,喃喃说,“好砧板也不容易寻。这块还是从鱼市带过来的呢。” 义母收了砧板,对着两道劈痕摇摇头,又把风卷残云剁成肉臊子的五斤碎肉收起,准备清早出摊卖。 应小满狠剁了一场肉,心头怄气散了不少,收起黑布,取出家里备的笔墨和红纸,摊在桌上,横平竖直地写大字: 【应——家——羊——肉——铺】 应家自己开的肉铺子,何必托这个,托那个写字?字丑一点有什么打紧?自家的铺子,就要用自己写的字。 义母站在旁边瞧着,心里有八九分确定跟七郎脱不了干系。 心里琢磨了半日,问女儿,“昨天下午送了阿织回来就不见人影,大半夜的回来就闹脾气。说好的匾也不做。该不会是在外头撞见了七郎,七郎惹你生气了……” 话音未落,应小满眼眶又开始发红,一滴泪花浸在睫毛间,要掉不掉的。 “娘,以后别再提七郎了。”她抹了把眼角,“他骗我。他压根不想帮我报仇。” 难怪每次商谈报仇计划,如何尽快铲除狗官晏容时,他都说什么“还需斟酌”,“从长再议”…… 全是拖延借口! 他是晏家的七郎,根本不想帮她这外人杀晏家家主,他自己的兄弟! 唰地一声,应家紧闭的大门打开。 应小满绷着脸,冲门外值守的两名精壮护卫说,“这些日子多谢两位大哥护卫我家。七郎派你们来的,你们回去找七郎罢。” 门外两名护卫一脸懵,“应小娘子何故突然驱逐小的?如果当真做错了何事,还请告知我等……” “你们没做错什么,但应家不想再和晏七郎打交道。”应小满重复说,“你们回去找七郎罢。” 护卫还想再劝,应小满抿了抿唇,把院门的门栓当面卸下,握在手里。 第48节 “前几天把沈阿奴打出去时,你们看见了。今天你们想试试?” “……” 赶走七郎派来的两个护卫,应小满把门关上,门栓闩好。 凌晨时分,天还漆黑着,阿织揉着眼睛从屋里走出小院,迷迷瞪瞪说,“阿姐,好吵。” 应小满回身抱起阿织,慎重叮嘱,“西屋七郎以后不是你七哥了。” 阿织露出茫然的神色:“他又变成七叔了吗?” “不是,别叫他七叔……”应小满头疼地想了一会儿,放重语气说: “跟咱们家没关系了。他以后再来,无论拿什么好吃的果子哄你,亦或带了风筝,说教你写字……都是骗你的。你一个字都别听他的,再也别给他开门。” 阿织震惊地张着嘴巴,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眨了眨,眼泪啪嗒掉在地上。 “我喜欢七哥呜呜呜~” 应小满的眼眶忍不住又发红了。 晶莹的泪花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强忍着不落下。 她也很想哭。 “他是个骗子。”她忍着哽咽和阿织解释,“我们家不给骗子开门。” “呜呜呜……”应家一大一小两个伤心地抱在一处,在门边哭成一团。 门外被驱赶的两名守卫其实并未走远。 侧耳细听门里的动静,捕捉到几个关键词,彼此递过无奈眼神。 “怎么办。” “先回去,如实回禀阿郎。” * 朦胧晨光照进大理寺官衙西侧的僻静窄巷。 护卫汉子们得了主上吩咐,静悄悄收拾窄巷里一片混乱的局面。 十一郎黑夜里落马,又在地上翻滚几圈,手脚擦伤了好几处,此刻正盘坐在墙边,护卫跪倒在面前上药。 晏七郎靠在墙壁,若有所思盯着面前好友。 “小满在长乐巷口撞到的所谓仇家,假货晏容时,莫非是你? ” 十一郎忍着疼说, “胡扯什么。晏容时不正是你自己?” 晏七郎摇头,“不,听我说。” 他抬手指向自己,“在小满心中,我是晏家七郎,晏容时的兄弟。” “而你,”晏七郎抬手指向十一郎,“——你才是狗官晏容时。” 十一郎大为震惊,沉默片刻: “……你随我回宫一趟罢。请个御医给你看看脑子。” “别担心我。”七郎失笑。 多年好友言谈不必避讳什么,他不客气地直言:“多担心你自己罢,十一郎。小满性子直,她既然认定你是仇家,又看到我和你一处,我出手护住你性命……她不会再等我商量报仇事了。” “最近出行时,你身边务必多布置禁军护卫。小满会随时随地在路边埋伏,意图刺杀于你。” 十一郎一副踩进泥坑的表情。 默然良久,他沉声说:“如果澄清误会,叫她知晓,我并非她要寻仇的晏容时,七郎你才是晏家的当家人,大理寺少卿,晏容时。她会不会——看着你和她情谊份上,停止行刺的念头?” “小满是爱恨分明、宁折不弯的性子。若她知晓寻仇寻错了人,我才是她苦苦寻找的仇家,不错,她会停止行刺你。” 晏七郎——不,在十一郎面前不必掩饰身份,现今可以称呼他晏容时了——冷静地分析: “但她会改而对我下手。小满下手极快,一句分辩话语来不及说出口,她便会当场击杀了我。” 十一郎:“……哈哈哈哈!” 事情发展太过荒谬,简直匪夷所思,十一郎顾不上情同手足的多年兄弟情谊,蓦然放声大笑,笑得止不住: “七郎,七郎,晏家麒麟儿,你也有今天。你看上的小娘子果然非寻常人。” 晏容时抬手捏了捏眉心,“差不多笑够了就停下罢。应家的血亲复仇,其中必有大误会,只是我还未来得及问清楚。” 小满的义父,多年前曾在京城受雇于某个主家。 这位主家被晏家当政的祖父设计了全家,因此结下世仇。朝廷优容士大夫,晏相执政多年,朝堂政敌确实结下不少,但多数贬官出京了事。牵累全家的却不多见。 往这个方向查,查政敌家里雇请的精壮护院。姓应的人少见,擅长铁爪武器的更少见,兴许能查出一些线索…… 对面的十一郎也在思索。 起身疾走几圈,十一郎停下步子,一字一顿笃定地道:“小娘子再悍勇也只有一人。今夜未曾提防,叫她近了身。但禁卫高手众多,加强防备之下,她决计杀不了我。” “但既然被她遁走,未能当场擒获,昨夜的事她定不会认下。我有一计。” “——索性将错就错,我继续顶着‘晏容时’的名头,引她前来刺杀,趁机将人生擒下,当面好生解释便是了。” 晏容时听得皱眉:“不是个好主意。” “试试看。”十一郎坚持。 晏容时起身:“我先去找小满,和她当面解释。应家入京报仇之事,从头到尾疑窦丛生,她又认错人,误会中更生出重重误会,能够当面解释清楚最好。” ……没法解释。应小满压根不和他见面。 七郎留在应家厢房的所有东西,包括被褥枕头,换洗衣裳,茶壶茶碗,全部整整齐齐扔去门外。 当时天才蒙蒙透亮,启明星在天边闪烁。京城做早市生意的人家刚刚出摊。晏七郎踩着清晨露水走进七举人巷,还未走近应家,远远地便遇上了两名守门护卫,低声把半夜被应小娘子驱逐的事复述一遍。 晏七郎的心头当即微微一沉。 继续走近应家门边,黑暗里踢到瓷碗,当地一声。 “小满。”他在门外敲门,“听我当面解释。开门可好?” 院门打开一条细缝。 迎面扔出一个黑乎乎的物件。他抬手一抓,触手绵软沉重,是个布包袱。 借着天边微弱的亮光打开包袱,里头散乱包了许多物件。包括前些日子陆续送去应家的燕子风筝,随葡萄酒送来的琉璃盏,铜锣巷时收集放在陶碗里清水养着的鹅卵石,鹅卵石用细网兜着,石头下压着四张面额一贯的纸交子。 门砰地又关紧,从里头上闩。 门里的少女从头到尾没露面。 晏七郎提起小网兜里的鹅卵石,挨个捏了捏。 怀抱着风筝,手握着琉璃盏,预付了四个月赁金的几张纸交子攥在掌心里,在应家门外默立了许久。 * 一门之隔。 趁阿织又回屋里睡回笼觉,小院里黑布铺开,牵出肥羊,早早地准备今天应家肉铺子的二十斤新鲜羊肉。 义母坐在避风的屋檐下,母女隔着几丈距离,一个默不作声地斩头去尾放血,一个默不作声地清洗砧板。 天光逐渐转亮。自从四更末开门扔出去一次包袱,门外再也没动静。 义母叹着气说话。 “七郎屋里留着的东西都清理了。他以后不过来咱家了?” 应小满在满院子血腥气里撕拉撕拉地剥皮子,“不过来了。四贯钱的赁金也当面退了,以后他跟咱家没关系。” “七郎跟咱家没关系了,那,隔壁沈家的后生,要不要考虑考虑……” “沈家的后生,当然跟咱家也没关系。” 义母心里有点犯愁,盯着晨光里专心做事的闺女。“伢儿,你都十六了。专心做肉铺子生意是好事,但肉铺子能做一辈子?” 应小满头都不抬,去过斩骨刀,开始笃笃笃切肉,“为什么不能做一辈子?肉铺子好赚得很。隔壁肉馒头店二十文卖四个,人家都开了二十年生意。” “你个小伢儿,心里不痛快冲门外发火去,别冲你老娘发脾气。” “没发火,认真的。” 义母叹着气无奈摇头,“今天没法跟你说话。改日子再说。杀你的羊罢。” 阿织睡起身喊人的时候,院子里二十斤鲜羊肉已经整整齐齐备在木桶里,洗净的羊下水、羊大骨分别另装,应小满把小轱辘车推到院子树下,隔窗喊阿织,“今天还跟我去铺子,让娘在家里歇一歇。等下买两个肉馒头给你吃。” “哎!”阿织穿好衣裳下炕,梳洗干净,扎起两个小丫髻,蹦蹦跳跳地当先开院门。 推开门人便愣住了,回身喊, “阿姐,两个守门阿叔不见了!” “他们走了,以后再不来。”应小满冲院门口喊,“阿织出去当心摔了,昨夜扔出去满地的东西。” 阿织茫然地探头四处看了看,“地上没有东西……啊!” 她蹦蹦跳跳地跨出门槛捡拾,蹲地上半天没捡起来,吃力地抱着门外物件喊,“阿姐,好重,好重!” 应小满探出门外张望。 昨夜气急之下全扔出的物件,确实已被清理干净,却未被拿走,全部收拾进一个大布包袱里。连同四更天扔出去的碎花布包袱,整整齐齐堆在家门墙边。偶尔有行人路过,都好奇地张望一眼。 两个包袱上方,静静横压着一个极为眼熟的沉重门栓。两头包铁,边缘倒映闪耀着阳光,此刻正被阿织用吃奶的力气往上抬。 ——七郎把昨夜取走的铁门栓还回来了。 应小满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提起地上原样归还的二十斤铁门栓,手里掂了掂,转身拿回家里。 如同在乡下老家时那般,依旧靠墙立在门板后面。 脚步停了停,又回身把门外靠墙的大小两个布包袱都拎回家里。 挨个搁在铁门栓旁边。 第38章 第49节 春风小院熏香暖, 花楼歌婉转,美人舞旋轻。 京城首屈一指的大酒楼:春华楼里,一群京城数得上号的纨绔衙内呼朋唤友,相聚酒楼阁子, 大白天里一个个喝到酩酊大醉。 当中就有兵部莫侍郎家的衙内, 莫三郎。 酒气上头, 莫三郎醉醺醺念叨个不停。 “你们不知……我遇到个何等绝色的小娘子!嗐, 又美又凶,挠心挠肝!” 众纨绔哄笑,“娇滴滴的小美人, 河东狮吼起来,到也不见得如何凶悍。” 莫三郎摆手,“哪是嘴上喊喊这种假凶悍!小娘子的声音又脆又好听,听来半点不凶, 凶的是她抓刀的手!一刀下去骨肉分离, 两刀下去剥皮剜肉。我遇到的这位啊, 她可是京城罕见的开肉铺的小娘子,肉铺西施!” 纨绔子们大感兴趣, 一个个酒也不喝了, 美人歌舞也不看了, 闹哄哄撺掇莫三郎多说两句, 那罕见的肉铺西施小娘子, 究竟是何等的美貌和凶悍。 莫三郎偏不肯松口细说。 群魔乱舞当中,众人齐声对着莫三郎起哄,只有美人屏风后头躺着的郎君半点没反应, 半醉中任由花娘纤纤玉指解开衣襟,露出半个精壮胸膛, 人也不未阻止,只懒洋洋地扇风。 说起来,这位才是京城众多纨绔衙内的领头人物。今天众衙内们相约酒楼,也是庆祝这位安然度过一场劫难。 前阵子当街闹出好大一场风波,吃了一场弹劾,丢了身上禁军官职,又被家里发狠责罚一场,消失整个月。 众人都以为雁二郎折在这桩风波上,没想到居然被他有惊无险度过劫海,人又出来耍了! 莫三郎哟了声,笑指屏风后头,“都来看看二郎!大家都凑近了想听肉铺西施的故事,只二郎没半分兴趣。跟哥哥们说,这两天心里头惦记着哪家美人呢。” 屏风后头躺着的,赫然正是兴宁侯府嫡出二郎,雁翼行。 雁二郎懒洋洋说,“刚狠挨了一顿家法,今早上才从祠堂放出来,走动几步都疼,哪有空惦记女人。” 莫三郎不信。 他指着雁二郎对众人笑说,“大伙儿认识都不是一两日了,你们瞧瞧二郎今日。人是不是眼瞧着浪起来了?魂飞了似的。怎么,一个月不见,瞧见了哪家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让二郎生出了念想?” 雁二郎斜睨一眼,“你不认识。”居然没否认。 众纨绔子顿时一阵轰闹。众人簇拥到屏风四周,把雁二郎团团围拢,七嘴八舌问起叫他惦记得魂儿都飞了的美人,究竟是哪家千金。 雁二郎却半个字不肯透底,任由众人哄猜。 莫三郎叫道,“二郎好没意思!上回鬼市撞上个卖扇子的小娘子,象牙扇骨的印记看着像从你家里偷的。我半点没藏私,第二天就告诉你了!这回又撞上开应家羊肉铺的西施美人,我还是半点没藏私,转眼告诉你们——” 雁二郎半阖拢的眼睛瞬间睁开,人从贵妃榻上起身,掸几下揉皱的衣摆,取过身侧的精巧象牙扇,打开扇了几扇。 “应家羊肉铺?你刚才说的肉铺西施小娘子姓应?应该的应?” “百家姓氏里有几个应?就是应该的应。”莫三郎这人记吃不记打,早忘了自己惊吓逃窜的狼狈,反倒得意洋洋地卖起关子: “想知道肉铺西施的羊铺子开在何处,想当面看美人耍刀?我看二郎你这把扇子不错……” 雁二郎半句废话不说,直接把手边把玩的象牙扇合拢递过去。 “你的了。” * 夏天的京城天气渐渐热了。树上知了声声,义母在暑热气里又发作一场眩晕。 自从搬家之后,从仲春到初夏都没有大发作,这场眩晕却来势汹汹,义母接连两天卧床不起,惊得阿织哭了几场鼻子。 应小满两天没出摊,守在家里看顾母亲。 请来两三个郎中,每个看完都只开养阴补气的方子,问起时说得都是同一套说辞。 “年纪大了身子就容易不好,若说有严重病症倒也诊不出,无非是年轻时操劳多了,气血亏损。趁夏天好好调养身子,多多饮食药膳滋补,冬天不至于出大问题。” 问起吃药调养能不能痊愈,郎中们却又都摇头,不肯给出准信。 应小满蹲在灶台边,往灶里塞柴火。 阿织蹲在旁边看阿姐生火,纳闷地问,“吃药也治不好婶娘的病么?” “煮的不是药,是加了桂圆银耳枸杞当归的滋补方子。郎中们诊不出娘的病,只说饮食调养身子。”应小满盯着灶里刚升起的火星。 说起来,七郎当初送来的滋补药膳,婶娘连吃了十来天,那段日子气色明显红润许多,就连咳嗽也少了…… 可惜药膳方子太贵,吃完了七郎送来的药包。义母舍不得继续按方子抓药,就连药膳方子都推说烧了。也不知是真塞灶里烧了,还是被义母藏去了某处。 按老娘的性子,多半收起来了。 应小满看一眼炕上昏昏沉沉睡着的母亲,轻手轻脚地四处寻摸屋里,挨个箱笼打开看看,找药膳方子。 半天没找着,炕上睡着的义母又咳了几声,眼看要醒转。 她急忙把打开的箱笼盖子全阖上,起身去倒红枣姜茶。 捧一杯姜茶喂完后……被老娘给撵出门做生意。 “提起给你说亲你不肯应,肉铺子又接连几天不开张。” 义母咳嗽着,断断续续跟她说, “咱家立的是女户,比寻常人家更不容易,想在京城长长久久过下去,家里要么有人,要么有钱,两样总得占一样。” 说完连连冲她挥手,“别惦记你老娘,我好得很,几十年都过下来了,不差这两天。太阳晒屁股了,带阿织去铺子。” 应小满只得把今天的二十斤新鲜羊肉以木桶装好,抱起阿织上车,推起轱辘小车出门去。 娘说的对,家里要么有人,要么有钱,两样总得占一样。 七郎骗她,明面跟她商量报仇,暗中却护着仇人性命。 那出入应家的从此没晏七郎这号人。 她一个人也可以报了爹爹的仇,再带着阿娘和阿织,一家三口在京城好好地过日子。 没想到,今天被老娘撵去做生意,远远地还没走近肉铺子门面,迎面就瞧见了想不到的人。 许久不见的雁二郎脱下花俏衣裳,穿了身纯色朱红无花的团纱袍子,厚底绸面鞋,牛皮腰带,于他来说算极简朴的打扮,只带一名牵马长随,不紧不慢绕着肉铺子转了一圈,停在羊肉铺的五字红纸,定睛打量片刻,笑了。 “这字写得……横平竖直的。该不会是应小娘子自己的手笔罢?啧啧,七郎,你们不是交情不错?她怎的不和你求幅字,做个匾,挂在大理寺官衙斜对面的这处肉铺子门面高处?” 雁二郎对面站着个身穿雪青色襕袍的郎君。 浓黑乌发以乌木簪子整齐束在发冠里,阳光映亮清俊的眉眼,穿堂风吹起广袖衣袂,人站在风口抬手一拦,把不速之客挡在路边。 赫然正是晏七郎。 七郎唇边同样挂着笑。 轻飘飘地扫一眼雁二郎的腿,张口就戳人肺管子。 “听闻二郎这次家里罚得不轻。棍伤还未痊愈就满城乱跑,仗着身体强健,不怕瘸了腿?” 雁二郎摇了摇扇子,满不在乎说,“怕什么。抱得美人归,瘸腿也值得。” 抬头看看头顶日头,“眼下可是官衙当值的时辰。七郎,你不好好坐你的衙,怎么我刚来,你也换了身便服来肉铺子?盯的这么紧,呵呵,怕我盯梢应家的小满娘子?” 晏七郎温声缓语道,“怕的不是你盯梢小满娘子。怕你雁二郎光天化日被小满打死,不好收拾。” 应小满推着小轱辘车,从旁边绕去门面,和肉馒头店老夫妻打过招呼,把阿织抱下车,开始一块块地卸木板。 阿织捧着刚出炉的肉馒头,站在旁边边吃边说,“阿姐。七哥在路边。他在看你。” “早和你说过了,别理他。当做没看见。” 阿织茫然地啊了声,又说,“阿姐,七哥旁边,还有个穿红衣裳的阿叔在看你。” “那个是坏人。更别搭理。” 阿织吓了一跳,瞪大了黑葡萄的眼睛。前些天才赶走一个坏人,今天又来一个! 在阿织惊恐的眼神里,身穿朱红袍子的坏人……撇下七哥,朝阿姐走过来了! 雁二郎脸上挂一抹懒散笑意,立定在应小满面前,张口问的还是肉铺子挂的红字。 “这字写得横平竖直,越看越像应小娘子自己的手笔。说起来,你不是和晏家那位有交情?既然铺子就开在大理寺官衙斜对面,怎的不索性和他求幅字,做个匾,挂在肉铺子门面高处?必定吸引得客似云来……” 说话间留意应小满的神色,看了几眼,人倏然弯腰凑近过来: “昨夜哭了?瞧着眼皮子有点肿。谁惹你哭——” 不等他说完,应小满抬手就是一巴掌。 巴掌来得快,雁二郎猝不及防,险些被抽在脸上,凭着从小武场练出来的腰腿功夫往后一个急仰,这才勉强躲开。长随大呼小叫地奔过来,雁二郎摆摆手,把人挥退。 趁雁家主仆俩掰扯的功夫,应小满已经卸下所有门板,一手提装二十斤羊肉的木桶,一手牵着阿织的小手,两人直接进了肉铺子。 雁二郎险些当面挨一巴掌,人却不愠怒,反倒笑个不停。 “看来昨夜真哭了。” 他抬头看看横平竖直的字,又回头瞥了眼路边并不急于走近的晏七郎,琢磨了片刻,饶有兴致问,“你们两个,吵架了?” 晏七郎并不搭理他。 肉铺子开张,羊肋排挂在铁钩子上,长杆挂起,砧板堆和斩骨刀摆放整齐,应小满刚开始吆喝第一声“新鲜羊肉——” 晏七郎排在买肉队伍头一个,站在铺子门面前,好声气地说, “买十斤肉。” * 砧案响起一阵清脆的刀声。 应小满专注地切肉。 来肉铺子买肉的都是主顾。莫三郎的生意她都做了,晏七郎的生意为什么不做? 十斤肉细切花费的功夫不少,七郎轻声说,“今日有雁二郎在,莫叫他看了我们笑话。小满,我们约个日子,寻洞明桥你相熟的那家茶肆,我们坐下详谈如何?” 一句话说完时,肉铺子刀声也正好停下。 “十斤上好肋排肉,一斤一百二十文,惠顾十斤一千两百文整。” 应小满把包肉的油纸包递去,伸手,“给钱。” 晏七郎哑然递过一张两贯的纸交子,应小满抬手收钱。 纸交子落在手掌心,始终盯着砧板的视线才抬起,看了眼两贯的面额。 “别走,找钱。” 晏七郎神色带出点无奈,瞥了眼旁边伸长了脖子看热闹的雁二郎,“当真要叫他看笑话?” 应小满的眼角有点发红。 刚才不小心眨了下眼,一滴泪花要落不落地沾在睫毛上,她抬手飞快擦去,嘴里还是那句:“等着,给你找钱。” 第50节 七郎叹气,“莫找钱了,折多少肉?多切点。我一并带走。” 应小满掂了掂分量,一刀下去,切出八两精瘦脊肉,以油纸包好,把油纸给身边的阿织,教她递过去。 阿织双手捧着油纸包绕出铺子门面外头,纠结了半日,“阿姐不让我喊你七哥了……” 七郎弯腰接过油纸包,抬手摸了摸阿织的小脑袋,“那就喊七郎。” “哎!”阿织顿时高兴起来,踮脚递过八两肉的油纸包,挥手说,“七郎慢走。” 七郎注视着门面里低头忙碌的应小满,“得空我再来。”顿了顿,眼风瞥过路边瞧着就不像老实样的雁二郎,又叮嘱说: “他被召入宫里申饬,丢了身上禁军指挥副使的官职。家中又挨一顿家法,近日才放出来。若今天他敢当街做什么,你只管把事闹大。即便是得宠的外戚,也不能次次都侥幸脱罪的。” 应小满仿佛没听见般,依旧笃笃笃地剁肉。 话音落地片刻,她这边没反应,七郎便不走,安静立在原地等候回应。 隔半晌,应小满轻微点一下头,示意听到了。 晏七郎深深看她一眼,转身走出小巷。 目送着七郎的背影走远,雁二郎饶有兴致地一挑眉。 “阿姐不让我喊你七哥了……”这句话实在有意思。 自打上回在大街上被算计一场,雁二郎身上新领不久的禁军官职被一撸到底,家里震怒,他实打实地捱了一顿家法好打,险些把腿给打断,又跪了半个月祠堂。 表面上瞧着没什么,装无事人照常走路真他娘的疼。 他忍着腰腿疼,象牙扇在手里唰地张开,摇了摇。装作无事人般踱过去门面,挤开排队买肉的妇人,学着晏七郎喊: “十斤肉。” 应小满咚一声扔了刀,“今天统共就二十斤鲜肉。卖了十斤,还剩十斤。全卖给你,我老主顾们买什么。不卖!” 雁二郎:? 卖七郎可以,卖他就不行? 应小满撇开他这边,往人群后头喊,“高婶子要多少肉。” 刚才被挤开的妇人瞪一眼雁二郎,上来笑说,“应小娘子照顾老主顾生意,以后肯定多来你家。今天家里来客,买四两肉臊子。” “等一下,马上好。”应小满拨开碎发,擦去额头晶莹的汗,开始细细地剁肉臊子。 雁二郎:……? 十斤的大生意不做,四两肉臊子剁半天?应家小娘子,合着就这么瞧不上他? 雁二郎唰地开扇子,摇了摇。 这憋屈酸爽的滋味……罕见,销魂,值得回味。 硬生生把他给憋屈笑了。 雁二郎不怒反笑,手里把玩的象牙扇唰一声合拢,回身瞥了眼七郎走远的方向。 倒也不见得是瞧不上他。 感觉更像……正主儿走了,他成了撒气的替罪羊? 第39章 雁二郎邪性上来, 这天硬生生在路边站到二十斤肉卖完,主顾们陆续离开,应家肉铺子关门。 应小满关起门面,抱着今天收成的小竹篮, 和阿织两个数钱。 “三百文……五百文……七百文……来, 阿织, 把铜钱串好, 这是一贯钱。” 竹篮里还有一张两贯的纸交子,是七郎给的十斤肉钱。指腹掂起薄薄的纸币,心情复杂地捻了捻。 “外加两贯交子。今天入帐三贯六百文。” 清点无误, 阿织探头出去瞧一眼,飞快地缩回来,小声说,“门外穿红衣裳的坏人还在, 怎么办呀阿姐。” “没听七郎说么。门外那个今天才从家里放出来。他敢当街再犯恶事的话, 被家里发现又是一顿好打。拔了牙的老虎, 无甚可怕的。” “哦……” 应小满推出小轱辘车,把空木桶放上车板, 再抱起阿织, 往她嘴里塞一块糖, “别理坏人。我们回家。” “哎!”阿织欢欢喜喜地吮起糖饴。 身穿红衣的坏人却牵着马缰绳, 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们。 阿织不住地回头, 雁二郎远远地微笑,露出一口整齐白牙。 如此走过两三条街巷,阿织神色渐渐惊恐, 嘴里的糖饴都不甜了:“坏人要跟我们回家了!” 吱嘎一声响,木轱辘车往斜刺里停在一处小巷口。 应小满叮嘱:“小幺, 待会儿阿姐打坏人,你可以悄悄地看,但别喊。等阿姐静悄悄打完,咱们回家。” 阿织乖巧地蒙住脸,指缝里漏出一只乌黑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瞧自家阿姐的动作。 应小满转身迎上去。 刚刚犯下大错、挨家里一顿狠罚的纨绔儿郎,又做出追踪盯梢小娘子的勾当,便是暴打他一顿,量他也不敢声张。 雁二郎居然不躲。 停在街边,把马缰绳随意塞去小厮手里,转头第一句开口便问,“和长乐巷晏家那位,吵架了还是分开了?” 应小满怔住。 雁二郎弯唇一笑,自顾自地说,“吵个嘴,不至于严重到连家里小孩儿的称呼都叮嘱要换。看来你们确实分开了。那位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和他一拍两散?” 什么人呐,当面掀人伤疤! 应小满心里怒火燎原。无人看见处,削葱般的纤长手指在夏衫薄窄袖中一根根握紧,眼风扫过周围。 远离大街的僻静小巷,两边种满柳树,稀稀落落没几个人影。 雁二郎的眼风也在扫周围。左右近处无人,吊儿郎当的笑容忽地一敛。 拢了拢衣襟,整顿衣衫。居然躬身长揖到地。 他倒是能屈能伸,把侯府郎君的面子抛去旁边,张口就赔罪。 “之前言行浪荡,误解了应小娘子为人,犯下大错。如今我已知错,还请今日不记昨日过,给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应小满不吭声,狗屁的“今日不记昨日过”,她记仇! 她眼怀警惕,只站着不出声,看这位京城出名的浪荡纨绔如何作妖。 雁二郎继续往下说,“看肉铺子生意极好,应小娘子手里应该不缺钱。但京城多的是纨绔浪荡子,若是盯上你家摊子,刻意闹事,那如何是好。” 应小满绷着脸说,“大理寺官衙就在斜对面,有大理寺正晏八郎天天早晨过来坐镇,谁敢闹事。” 雁二郎闷笑几声,“大理寺官衙就在斜对面没错。但你和你那位七郎都闹到当街翻脸的地步……晏八郎不顶用。小娘子,莫天真。” 应小满哼了声。 她才不会告诉雁二郎,和七郎虽然闹翻了,但只要共同的仇家晏容时始终不倒,她和晏八郎的脆弱同盟依旧还在(?)。 对面雁二郎见她沉默,自以为说动人心,笑吟吟亮出了腰间腰牌。 “虽说卸了天武禁军指挥副使的官职,手下领的五百禁军削了个光杆……毕竟我是外戚,从小出入皇城,在官家眼皮子底下长大,情分不同寻常。蒙官家信重,戴罪任职,依旧担着审刑院详议官的官职,依旧能出入皇庭。” “在下不才,京城各处转得熟悉,吃喝玩乐的所在精熟在胸。想要吃喝什么新鲜花样,随便小娘子提;京城各家各姓,都略给在下薄面。如果遇上出身显贵的衙内,比方说莫三郎那种性喜渝色的纨绔子弟……吃多了酒过来你家肉铺子寻衅滋事,只需招呼一声,在下片刻就能赶到,将浪荡子赶走。” 应小满还是没吭声,心里默默地嘀咕,莫三郎那怂货有什么可怕的?她当面削只羊腿的功夫,人就吓跑了。 雁二郎自以为处处说到美人心坎上,趁热打铁,又问起应小满和晏七郎闹翻的原因。 “长乐巷那位和我也算从小相识。京城就这一片地界,数得上名号的来回几十家。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我雁二郎和长乐巷晏家那位七郎么,不幸生于同年,从小被人放在一处比较。一年年地比较着长大了。” 说到这处,雁二郎低头笑了下。 他今天有备而来,将花俏行头换做一身正经衣裳,刻意收起满身的浪荡劲儿,平日里没个正形的身子站直了,人在阳光里笑吟吟的,乍看起来,居然也颇有几分温柔小意的模样。 “论出身,一个勋贵外戚,一个文臣世家,我们算半斤八两。” “论朝廷官职么……”沉吟片刻,他果断说,“说了你也不明白。索性不说了,下一个。” 应小满:?这是做官儿比不过七郎吧? 下一个雁二郎提起性情。 “长乐巷那位,瞧着八面玲珑,时常带笑,温文尔雅好说话的模样。呵呵,外圆内方,外热内冷。我想应小娘子你也感受到了,想想你们为何一拍两散。我就不同了!” 雁二郎抬手指自己,刻意收起来的浪荡劲儿还是流露出来,人没个正形地倚在树干上,懒散笑说:“我雁二郎是真性情!里外一致,瞧着冷,那就真冷。瞧着热,内里更热!” “如今我对应小娘子一头热。只要应小娘子愿意给少许机会,你我相处一段时日之后,叫你了解我雁翼行的为人,旁的好处我允诺不了,但凡吃穿用度、衣食住行,定然叫你处处舒坦;你在京城处处有我护着,你全家只管横着走。” 应小满越听心里越堵,堵得难受。 晏七郎留在厢房的东西都被她气急扔出门去。眼前乍看到七郎眼眶便泛酸。 但直到雁二郎嘴里明晃晃说出“想想你们为何一拍两散”,她才后知后觉地想,他们已经分开了么?一拍两散? “胡说八道!” 雁二郎的一番长篇大论说完,应小满正好从长久的恍神里回过劲,脆生生怒骂一句,把正准备趁热打铁的雁二郎给骂得一愣。 应小满忿然说,“我跟七郎从来就没有在一起过!” 把雁二郎给听得又一愣。 旋即大笑起来,“从没有在一起过么?那更好了。” 应小满听在耳里,心里却更难过了。 他们当真没有在一起过? 她和七郎曾经也手拉着手,从长乐巷一路漫步回家。 那夜路上闲说了些什么早忘了,只记得两个人不约而同慢腾腾地往前挪步子。回家路太短,不舍得走太快。 当时两人的掌心火热,心跳如鼓。那夜星光浅淡,似有似无,七郎微微低了头,那双好看的眼睛专注凝望过来,瞳仁里只有她一个身影,沉静中带热烈,仿佛天河星光倒映其中。 那夜鲜明的感觉她还记着。当真从来没有在一起过? 第51节 应小满站在陌生小巷的柳树下出神。 头顶细碎的夏日光穿过柳条枝叶,映照在她白皙如瓷的脸颊上。 雁二郎接连问了几句都未应,眼神微动,凑近弯腰打量,迎面却瞧见隐约发红的眼眶,浓长翘起的睫毛盈了层水雾,要落不落的。 雁二郎的心砰地一跳。他想也不想,直接伸出手去,便要牵面前小娘子的手。 应小满想也不想,本能地一抬手,闪电般又一巴掌。 啪—— 这下结结实实揍在脸上。 雁二郎分了神,从小武场练出的身手居然都没躲过去。 “嘶……”他抬手去摸自己的脸,顶着半边明晃晃的巴掌印,勉强夸赞一句: “小娘子的身手……好生了得。长乐巷那位和你在一处时,也被你这么打过?” 应小满抬手迅速抹了下眼角。 她和七郎为何一拍两散?因为七郎是晏家人。嘴里说着帮她报仇,心里向着他晏家,不愿意帮她杀自家兄弟。 七郎骗了她,但眼前这厮更可恶!趁着他们分开,在她面前句句诋毁七郎。 把七郎踩在脚下就能显出他雁二郎好了?狗屁。 “我才不打七郎。” 应小满抱起阿织,推起小轱辘车,“你别跟了。再跟下去,信不信我还打你。” 偏偏雁二郎是个记吃不记打的邪性子。 应小满口口声声警告,他全当做耳边风,不顾长随在身后小声劝,顶着红彤彤的半边巴掌印,继续不远不近地跟在小轱辘车后头。 “对晏七郎余情未了?不舍得下手打他?但你却还是坚决和他分开。可见他必然做了伤天害理之事,叫你伤心万分的同时,却又决意离开他。应小娘子,你如果跟了我,我雁翼行定然处处满足你心意,绝不叫你伤半点心——” 应小满把轱辘车往路边一靠。转身的同时,雁二郎眼疾手快,往后瞬间一个横跳,跳出两三尺外。 应小满站在车边,极不高兴地反驳,“七郎没有做伤天害理的事。他只是应诺的事反悔不做,我再不愿意理他。你当街强抢民女,这才叫伤天害理的事!” 雁二郎唰的打开折扇,在树下摇了摇。 “我强抢谁了?从头到尾,我只看中应小娘子你一个。上回当街被你们两个陷害一场,回家便吃了一顿家法,我自知理亏,始终也没抱怨你一句。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应小满却又不理他了。 回程路上,她推着小车,雁二郎溜溜达达跟在后头。阿织时不时地往后面看一眼,小声说,“阿姐,坏人还跟着。” 这位才是真正的牛皮糖。十一郎和他比起,简直算端方君子。 直行过长街,前方岔口,一边转右,转入草木葱茏的七举人巷。另一边直行片刻转左,便是仇家所在的长乐巷。 应小满脚步停住,远远地凝视着长乐巷。 身后的雁二郎缓行过来,顺着她的视线若有所思地望向长乐巷,以诱哄的语气和她商量。 “他究竟应诺下你什么事,又反悔未做?说说看,他做不到的事,我不见得做不到。” 应小满心里一动。视线从长乐巷方向收回,转向雁二郎。 这是她今天头一回正眼看他。 雁二郎顿时精神大振,有门路! 他极具诱惑性地继续言语煽动。 “长乐巷晏家毕竟是耍笔杆子的文臣。你托晏七郎做的那件事,无论他不愿做,亦或是做不到;我都可以替你做。莫小看雁二郎我在京城搅动风云的本领,莫小看了自小出入皇城的官家圣眷。——究竟什么事?说说看。” 面前一双乌圆漂亮的眸子也带出了思索的神色。 应小满抬手指着前方的长乐巷,对雁二郎说: “告诉你也没什么。我想潜进晏家做一件事,七郎不肯帮我。但我一定要想办法潜进晏家,把那件事给做成了。你自吹自擂了半日,这点小事,你能不能做到?” 雁二郎神色一动,“我若能做成,你当如何?” 应小满心里想,老家有句大俗话,话糙理不糙:新娘进了房,媒人扔过墙。 事做成了,管你如何。 等她成功杀了晏容时,雁二郎这个协助她的人,难不成还能跟官府告发他自己是同谋? 但七郎当面答应她背后又反悔的事实在令她印象深刻。 她警惕地说,“嘴上谁不会讲大话。等你做成了再说。” “小事何难。只是我心里好奇,小娘子和长乐巷那位交好,为什么不叫他光明正大把你从晏家正门领进去,非得要使手段‘潜进晏家’,难道晏家藏了什么你势在必得的东西……” 应小满推起小车转身就走。 雁二郎急忙追上两步,“好好好,我不问。左右不算大事,我应下你便是。” 两人站在路边,临时组成的脆弱同盟击掌三次,雁二郎郑重许下承诺。 眼望着长乐巷方向,开始低声商议细节。 —— 当晚,戌时末,应家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 晏七郎立在门外,目光扫过院墙下消失的两个布包袱和门栓处,上去敲门。 敲了许久门也未开。 紧闭的门户最后终于响了一下,左右拉开道细缝。 阿织从门缝里探出脑袋,揉着惺忪的睡眼说,“七哥……啊,七郎。阿姐说不许我开门。” 七郎并不勉强。 “不开门也不要紧。转告你阿姐一句,何时她气消了,愿意和我说话,我和她约去洞明桥边相熟的茶肆,和她当面好好地详说。” 想了想,又叮嘱说,“对了,和你阿姐再说一句。这几日先缓一缓,莫急于寻仇。事态并非她所想,仇家也并非她所见。” 门后困倦得泪汪汪打呵欠的阿织张了张嘴:“……啊?啊?”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巷口响起几声马嘶。马蹄声渐渐去远。 小院桂花树下。门外持续敲了两刻钟,门里也笃笃切了两刻钟肉的刀声终于停下,应小满拿起毛巾,擦去额头晶莹细汗,视线落在关门回返的阿织身上。 阿织揉着瞌睡的困倦眼睛走回树下,站在木桌边说, “阿姐,七郎走了。他有话对你说。” “他说什么。” “他说……”阿织迷茫地回想一阵,“茶!他约你去桥底下喝茶!” 桥底下?应小满一怔,随即点点头,“哦,洞明桥边的茶肆。还有呢。” “还有还有。”这几日先缓一缓,摸鸡鱼寻什么来着。 “他叫阿姐摸摸鸡鱼。”阿织不自觉舔了舔馋起来的嘴巴,肯定地转述。 “七郎叫咱家不要只卖羊肉,还要卖鸡卖鱼。” 第40章 树影摇曳, 热风拂面。京城的盛夏气势汹汹而来。 这是应家在京城度过的第一个夏天。 再过几天便是小暑节气。算算日子,义父过世满了半年。 义母撑着病体起身,天蒙蒙亮时雇了辆车,专程去城南鱼市寻来两条本地不常见的鲥鱼, 养在院子水缸里。 “咱们老家靠近汉水, 这种鱼多的是, 都是江边人家桌上寻常吃用的。谁知在京城卖得这般贵价。” 义母絮絮地念叨着, “两条花去五百文!还好家里最近手头松。要还是年头在铜锣巷那阵子的光景,想烹条乡下常吃的鱼都买不起。” 应小满站在水缸边,伸手搅了搅清水。里头新养的两条鲥鱼摇头摆尾, 清水搅动起圈圈波纹。 阿织兴致勃勃地也伸手往水缸里搅,鲥鱼上来追逐小小的手指,她惊呼着缩手,“鱼咬我!” 应小满没忍住笑了下, 捏了捏阿织的手指头, 把卖家附送的一包鱼食塞给小手里, 教她少少地洒一点进水缸。 义母还在念叨着,“你爹去年腊月里走的, 算算日子满半年了。虽说讲规矩的人家说什么‘守孝三年’, 咱们又不是念书人家, 平民小户的, 替你爹披麻戴孝半年足够了。好好个花朵儿似的小娘子, 整天穿一身白素衣裳,今年生辰也没过,你爹在地下都不安生。” “伢儿, 家里既然不缺钱花用,这两天寻个日头不晒的日子, 咱们去临近布庄铺子选几尺好绸缎料子回来,给你和幺儿各自做身鲜亮的绸缎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给你地下的爹看看。” “哎。”应小满答应下,戴起斗笠,抱起阿织,推着小轱辘车,跟义母招呼出门。 “最近铺子赚了许多,今天我还是早点回来。” 她最近回家都早。因为肉铺子每天准备的二十斤鲜肉卖得快。 为什么卖得快,因为有个大主顾每天早晨定点光顾,一买就是十斤。 踩着晨光即将走到肉铺子门面,阿织远远地招呼,“隋家哥哥!” 隋淼在远处抱拳行礼,转头疾奔而去。 等肉铺子门面开张,肋排肉在铁钩子上挂好,长杆挑出红纸招牌,每天定点光顾的大主顾已经排在头一个,熟悉的清润嗓音说,“买十斤肉。” 应小满从钩子上卸下一块羊肋排,甩在新买的砧板上,头也不抬地剁肉。 笃笃笃的声响里,晏七郎轻声缓语和她聊天。 “昨晚登门拜访,叫阿织小丫头带的两句话,她带到了几分?” 应小满没吭声,心里想,头一句约“桥底下”,和水底龙王喝茶么?第二句“摸摸鸡鱼”,更不知所云。 刀声一顿,趁着翻拣肉块的功夫,她没忍住说,“别找小丫头带话。四岁说不了长句,传得乱七八糟。” 说话中途始终未抬头,但并不妨碍晏七郎冲她微笑。 “托小丫头带的第一句,‘茶肆’两字总带到了罢?洞明桥边,你相熟的那家韩兴居,昨日我遣人问过了门店时辰。等你这边收摊,不论下午去,傍晚、入夜后,韩兴居都开门,看你几时得空。” 应小满还是没吭声。笃笃笃的剁肉声又响起。 晏七郎想了想,又道,“昨日托小丫头说的第二句,无外乎‘慎重行事’四字。这里人来人往,不方便多说。详情还是要去茶肆里当面谈——” 刀声一停,十斤上好羊肋排肉细切好,外带八两精里脊肉。应小满抬手收钱。 今天的对话到此为止,晏七郎闭了嘴。 第52节 照常掏出一张两贯纸交子,递送过去。 应小满伸手接了钱,视线依旧不看他,直接把纸交子扔进竹篮里,喊,“下一位。” —— 这天还是早早地卖完收摊,把阿织送回家,服侍老娘吃完药,天还未到晌午。她直接从巷子的另一头出去,沿街绕了个大弯。 路边一名牵马闲站着的窄袖劲装汉子见她走近,远远地揭下斗笠。 擦肩走过时,应小满把斗笠往上抬三寸,两边视线一碰,那汉子低声说,“沿街往前直走。三百步外,二郎在徐家当铺里等候小娘子。” 三百步外,沿街大小铺子旌旗飘扬。应小满停在“徐家当铺”的黑底金字气派匾额边,警惕地打量周围片刻,走进当铺里。 瞧着眼熟的招摇身影在当铺里立着。 雁二郎今天换了身绯色提花窄袖袍子,腰带扎得格外紧,刻意显摆地扎出一截窄蜂腰。 当铺掌柜的点头哈腰,正把最近当铺新收的上品珍藏捧出,一溜排绸缎盒子打开放在长桌上。雁二郎背向门口,悠然挨个打量过去。 听到身后传来的轻盈脚步声,回头笑说,“来了?” 应小满开门见山:“谈正事。你打算如何帮我?” 雁二把手里把玩的珍藏盒子随意往桌上一抛。 “早和你说了,区区小事,难不倒我雁翼行。” 模样瞧着眼熟的中年管事从角落里转出来,手捧一张新写的契书,恭恭敬敬捧到应小满面前。 应小满眼皮子一跳,“卖身契?!” 她这边手一抬,雁二郎眼疾手快,往旁边一个就是疾步横跨躲开,叹着气说,“没算计你卖身。往下看,看最下面的署名。” 确实是一份卖身契无差。但卖身为婢的小娘子的名姓,住处,家中丁口情况,除了年纪同是十六岁之外,和应小满再无相同之处。 “前阵子家里买奴婢。我那位好母亲是个挑剔性子,不入眼的一律不要,卖身契上名叫‘青萍’的丫头便是落选的奴婢。” “青萍只是长得不出挑,人本身吃苦能干。正好长乐巷晏家前一阵打发出去许多人,家里缺洒扫丫头。牙婆把落选的这批十来个丫头带过去,青萍被晏家挑中了。” 听着听着,应小满眼睛渐渐亮了。 扮做“青萍”,以洒扫丫鬟的身份混入晏家,实在是个不错的主意! 她还在思量着,下巴却被两根手指头不轻不重捏住,往上一抬。 雁二郎不知何时悄然走近身侧,目光里带赞叹,毫不掩饰侵略的眼神打量她,“长成应小娘子你这样的,当面一句 ‘长得不出挑’实在说不过去。好在——” 啪——! 响亮的耳光声在铺子里回响,雁二郎半边脸上顶红彤彤的巴掌印,往后退半步,意犹未尽改口,“——好生扎手的小娘子。” 应小满一巴掌把自己的手都扇红了,抿了抿唇,卸下牛皮袋,把擦得晶亮的飞爪露出半个头,当面晃了晃。 “飞爪不只能攀墙爬树。”她不客气地警告,“铁爪是十八般兵器之一,我打猎用得熟。手脚再敢不老实,我一爪子抓你身上,你至少得躺整个月养伤。” 精铁飞爪是利器。迎面晃一晃的当儿,精铁寒光刺入眼睛,当即把雁家管事和当铺掌柜惊得瞠目,两人慌忙躲去柜台后头。 雁二郎两只手背到身后,表示无意抵抗。 应小满看他老实,满意地收起飞爪挂回腰间,拿起青萍的卖身契,从头仔细读到尾。遇到不认识的字,谨慎地寻徐家当铺掌柜问询意思。 雁二郎站在长桌边上等候。脸上火辣辣,心头痒痒。 背在身后的两只手互相交握,指腹捻了又捻。 —— 掌灯时分。 七举人巷门口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院门轻轻扣响。 片刻后,应家的院门打开一条缝,阿织从里头探出小脑袋,欢喜地招呼,“隋家哥哥。” 阿姐叫她不给七郎开门,但没说不给隋家哥哥开门呀。 隋淼蹲在门边问,“婶娘身子好不好?阿姐今晚心情好么?七郎想过来和阿姐说话。” “阿姐不在家。”阿织双手比划着小声说,“阿姐背这么大~个包袱,下午就出去啦。说她很晚回,叫婶娘别等门。” 隋淼一惊。 摸了摸阿织的小脑袋,告辞快步离开。 —— 入夜了。 新入晏家的奴婢排成一排,听候训话。 训话的是个未见过面的管事婆子。 应小满低着头,鼓囊囊的包袱背在肩上,视线盯着地。灯笼光映照在头顶乌发间,隐约映出秀美侧脸轮廓。 她今天穿了身样式寻常的深蓝色窄袖布衫子,烟灰暗色碎花细布裙,耳朵上坠一对小巧的白玉兰银耳坠。 这次她凭自己的本事,从晏家大门堂堂正正走进来。两边的仇怨上回深夜窄巷里已经讲述分明,再见面动手时就不必重复说了。 她默默琢磨着,今夜不急。先混入洒扫外院,有机会寻摸到丰松院附近,摸清仇家出行习惯…… “青萍!哪个是青萍?” 站着出神的应小满在第二声喊话时才猛地醒悟,抬头应声,“是我。” 打量的晏家管事婆子惊得一跳。 这个叫做青萍的丫头,远远瞧着轮廓像个相貌清丽的,怎么一抬起头—— 脸上生了好大一块乌青胎记,横贯两边脸颊,形状还不对称。 落在秀美的轮廓上,仿佛纸质精良的画卷被顽童泼出大片的泼墨,更显得不忍目睹。 难怪接连被几家大户打发出来不要。 管事婆子心里嘀咕着,要不是阿郎吩咐不拘容貌,只寻能干的,这丫头哪能入晏家做活计,嘴里训话道: “晏宅地大,缺洒扫丫鬟。你们几个不论分去哪处院落,只管低头做事。家中各房郎君众多,无论遇着哪个路过,你们务必迅速退去路边。若有那怀揣不该有的心思的蠢婢在后宅闹腾,后果自负!我家主事的阿郎可不是那等耳根子软好说话的——” 院门边响起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外院管事奔来嘀咕几句,管事婆子急忙道,“阿郎回府了。今晚家中有贵客,你们几个新来的,还不快快随我退下,切莫冲撞了阿郎和贵客。” 新入府的六七名仆婢急忙退去廊子暗处,安静排成一排。 应小满站在队伍末尾,探头往外悄然张望。 远远的光亮处,一长列队伍逶迤而来。前后皆是精壮佩刀护卫,中间簇拥着一名健壮郎君,绛紫色官袍,腰间金钩玉带,打扮极为富贵。 应小满见了那熟悉的紫色官袍,眼皮子登时一跳。 队伍逐渐走近,灯下果然远远地映出仇家的面容。眉毛浓黑,鹰眼狭长,面色阴沉,目光直勾勾盯着前方照亮的灯笼,不知在想些什么。看队伍方向,正是往丰松院方向行去。 在仇家身侧,有一名身穿朱红官袍、武官打扮的陌生官员随行,眼神顾盼如电,锐利如鹰隼。两人偶尔交谈几句。 应小满琢磨着,这位应该便是今晚贵客了。 她悄然抬手,在暗处摸一把肩头的碎花布包袱。鼓囊囊塞满的衣裳当中,藏一根二十斤包铁门栓。 平稳的心跳渐渐急促起来。 今晚运气好,被她当面撞着晏容时回家了! 忽地又有一片脚步声连绵响起。另一队长随提灯簇拥着当中一名风姿俊逸的高挑郎君,从右侧的长廊不疾不徐走近,前方的仇家停步等候。 应小满一眼撞见那修长如竹的熟悉身影,瞬间便认出来人身份。 正是七郎。 家主晏容时夜晚归家,七郎这个做兄弟的出迎也算正常。 他们这几日其实天天早晨在肉铺子见面。 但买肉归买肉,她才不正眼看他。他说话自己也多半不应。今天牵扯到阿织才说了两句。 多久没有这样直视他了? 应小满只看一眼,灯下清俊的五官轮廓清晰地映入眼帘,心里一股复杂酸涩滋味直冲上头顶,她的视线即刻转开,低头看地。 身后传来了冷哼声。管事婆子把这批新进的丫鬟挨个看过,教训说: “都直勾勾看什么?才教得便忘了?阿郎在时,须得守本分,眼睛往下看地。你们几个里头,只有青萍做得最好,性子最为本分。” 应小满: ……? 那婆子接着道,“丰松院是阿郎日常起居重地。青萍,这批人里你是性子最稳重本分的,你就去丰松院洒扫罢。” 应小满: !! 抬手摸了摸沉甸甸的布包袱,低落的情绪突然高涨七分,她忍着高兴,细声细气说,“是。” —— 大批亲随前后簇拥,提灯照亮夜路。 人群当中,晏七郎和十一郎沿着抄手游廊并肩缓行。 晏七郎瞥了眼不请自来的好友。 “小满今日行踪异常,我派人传话于你,叫你出行当心。你竟来长乐巷?” “当然要来长乐巷。莫忘了,应小娘子眼里,我才是‘晏容时’。” 十一郎并不甚在意,抬手指向身侧朱红窄袖武官袍子、眼神如锐利鹰隼的武将。 “吴寻今晚跟我。吴寻领麾下五十人随行,皆是殿前司禁卫精锐。她若今晚来长乐巷寻我这‘晏容时’,正好引她现身,当场把误会说个清楚。” 七郎言谈和缓,措辞却重。 “和你说过,不是个好主意。吴寻若伤了她,十一郎,你我多年好友情谊,只怕要断绝于今夜。” 吴寻悚然一惊,当即躬身行礼:“晏少卿放宽心,殿下亦叮嘱过。卑职尽心护卫殿下安全的同时,绝不敢半点损伤那位意图行……行……” 到底没敢把“行刺”两个字说出口,改口说,“意图翻墙潜入的小娘子。” “叫你麾下诸人都牢记。”晏七郎走出几步,又和十一郎道,“她今晚不见得来。昨日托小丫头给她传话,今早又当面提了一次,约地方和她详谈。” 十一郎背手前行,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你怎么想的,托个小丫头在中间传话。既知她住处,人就在门后,区区一道木门挡得住什么。” 第53节 晏七郎失笑,“十一郎,知道你熟读兵书。莫把千军万马冲阵的气势用在冲撞小娘子的家门上。” “破木门易,破心防难。之前暗巷拦她那次,已伤了她的心。” 说到这处,晏七郎沉默一瞬,想起了那日清晨肉铺子门面窄巷口,两边狭路相逢当时,眼前沾湿于睫、要落不落的一滴泪花。 大理寺掌天下刑狱事,每月成百卷宗过手,见多了人情冷暖,嗔痴恩怨。事态到此,他最不愿见到的,便是一颗原本柔软敞开的赤子之心,在他面前化作铜墙铁壁。 她如今防御心重,不肯正眼看他,不肯交谈,书信物件不接,若是两边耳朵能关上,只怕要关耳朵。只有她自家人相关事,还能叫她听一听。 好在今日借着小丫头的名义,她已经愿意对话几句了。 “莫急,慢慢来。再过些时日,等小满心绪平稳,愿意坐下来对谈,我这边也查清两边所谓的世仇,便可以把一切误会当面详说清楚。” 第41章 兴许是家中有贵客的缘故。 丰松院今夜烛火通明, 明黄的庭院灯火映亮了半边天空,和应小满上回在七郎的带领下远观那次大不相同。 丰松院管事把应小满领进门,沿着曲折游廊一通疾走,接连穿过三道拱门, 最后停在某处偏僻小院的边角落。 管事推开一处小小的耳房, “这里是你住处。今夜晚了, 你暂且歇下, 明早再分派差事。” “对了。”管事将走时又特意回身吩咐:“今晚丰松院有贵客。你安分待在自己房里,夜里莫出门,切勿冲撞了阿郎和贵客。” 应小满抱着包袱, 点头如捣蒜。 等管事前脚离开,她立刻把包袱往肩膀上一搭,悄无声息开门—— 小院半开的门边有人说话,声音居然似曾相识。 “今晚新来的洒扫丫鬟, 可是个安分的?”问话的赫然是七郎身边亲信, 隋淼! 管事说, “新来的不知底细,特意把她单独安置。性子像安分老实的, 打扮得也朴素。刚才训话时头也不敢抬, 只点下头, 静悄悄关门歇着了。” 应小满静悄悄退回屋里, 把虚掩的房门关好。 隋淼果然入院来查看。 细微的脚步声绕着耳房走了半圈, 满意离去。临走前隋淼叮嘱管事,“把院门锁起。明早再开锁。” 应小满有备而来,一把锁哪里锁得住她。 唰一声轻响, 擦得亮晶晶的飞爪攀上墙头,又瞬间消失。 隋淼今夜似乎忙得很, 大步流星地沿着抄手游廊疾走,应小满纳闷地跟随身后盯梢。 他不是七郎的亲信么。为什么管起丰松院的事来? 难道七郎在家里的处境竟这般不好,连身边的亲信都能被家主晏容时随意差遣?狗官着实可恶! 应小满的心揪了起来。朱红柱子背后静悄悄露出一只黑亮眼睛,若有所思盯着前头还在疾走的隋淼背影。 要不要把人拦住,私下里问一问……呸!她才不要管七郎闲事! 但是,七郎在家里过得不好,却表现得无事人般,从未和她透露过半句,还是问一问的好。 七郎和晏容时也有仇。万一哪天像晏八郎那样,被仇家雷霆发作一场,送去大理寺拘押…… 呸!七郎才从她手里救下仇家性命,他们自家兄弟掰扯去,她才不要管七郎闲事! 隋淼的脚步突然停下了。 “阿郎在何处?”他拦住一个路过的管事问。 应小满耳朵一竖。 她早不是初入京城两眼一抹黑的乡下土丫头了。京城的高门大族人丁兴旺,家里定有许多个“郎君”,但“阿郎”只有一个,便是当家的那个。 隋淼问得是仇家晏容时的去向! 她当即屏息静气,听那管事指路。指得具体何处她没听明白,但隋淼明白就行。 高处悬挂的灯笼光映亮了蜿蜒曲折的抄手游廊,也朦胧映出廊子周围的花丛树影。 隋淼沿着游廊疾步前行。两侧的花丛树影当中,时不时闪过一道烟雾般的身影。 应小满今天有备而来,穿戴的都是从晏八郎手里抠来的五贯钱添置的新衣裳,深蓝色薄衫,烟灰碎花裙,适合夜行…… 灯火通明的一处院门很快出现在面前。 彼此显然是极熟识的,护院汉子冲隋淼点点头,说,“阿郎和贵客在书房议事。” 隋淼问,“贵客打算几更天回?夜路不太平,得提前准备起来。” 护院汉子叹气,“贵客不打算回,说今夜就睡书房里。贵客带来的人已经把枕头被褥、换洗衣裳送进去了。” 隋淼露出无奈的神色。 十一郎上回暗巷遇袭,得知应家小娘子意图刺杀的其实就是晏家七郎,晏容时。却不知怎么地错认到十一郎身上。 十一郎坚持自己假扮“晏容时”,吸引应小娘子再来刺杀,趁机把误会和所谓“世仇”问询清楚。 晏七郎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 但十一郎也不是个轻易被说动的主儿。 门里门外默默互看一阵,院子里又快步走出来一个精干汉子,对隋淼转述,“阿郎吩咐下来,贵客今晚在书房安置,阿郎歇在东苑。” 隋淼无奈说,“我这便去准备。”快步走进院门。 院门随后关闭,把四周透亮的灯火关在门里。 草木葱茏的廊下假山石后,应小满静悄悄竖起耳朵。 晏家家主晏容时,果然好生奸猾。竟然安排贵客住自家书房! 如果不是被她意外偷听到今晚的安排,她理所当然潜入丰松院最大最气派的书房院子,一门栓敲下去……替死鬼就是倒霉的贵客了! 如今既然知晓了安排,她屏息静气,拢了拢烟灰色的碎花布裙,静悄悄往草丛阴影里一蹲。 头顶一轮弯月静悄悄挪动,草丛里蹲着的身影抱住膝盖动也不动。 远处梆子敲响三更。 应小满蜷在草丛里眯了一觉。 她梦见了义父。 体格壮得像头黑熊的义父,在大片黑影中走近,蹲在她面前,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她在梦里仿佛变成很小的小女孩儿。似乎只有阿织那般大。 她抱着膝盖仰头问,“爹,我想你了。你怎么半年都不来看我,是怪我还没有替你老人家报仇吗。”开头笑着撒娇,说到最后时声音发颤,带出了鼻音。 义父还是那副嗡嗡的嗓门,很严厉地说,“多大年纪了,还喊爹!你是有自个儿亲生爹娘的,要叫义父!” 她在梦里也觉得委屈,低头看看自己的短手短脚,忽然一阵高兴涌上心头,她多大年纪了?她和阿织一样大! 她立刻快活地扑过去,抱住义父的腿撒娇,“我才四岁,不喊爹喊什么?爹爹!” 梦里的父女俩抱作一团。 义父无奈地随她抱。 温热的大手落在头顶上,嗡嗡的声音说道,“伢儿记住,报完仇就走。我给你的五十两银子好好地用……” 应小满在梦里逐渐醒来。 抬手抹了把湿润的眼角。她在梦里竟然高兴出了眼泪。也不知道刚才有没有笑出声…… 她倏然警惕起来,一骨碌翻起身,警惕地四下里张望。 无人注意这处。显然并没有在梦里笑出声,引来查探的护院。 她在山中打猎惯了,追猎时选择藏身处几乎成了本能。她选择的这处草丛,并不会偏僻到令护院特意走过来查看,而是靠近小路边,时不时有一两个人来往,反倒不引人注意。 三更夜半。书房院子透亮到照亮天幕的光亮熄灭了,只从门缝漏出来少许灯光。 应小满静悄悄沿着院墙转去东边。 深夜了,东苑三间正屋最西侧,卧寝里的此间主人居然还没睡下。 东苑有个小小的荷塘。蛙鸣声声,夜里微风吹过庭院。 应小满蹲在靠近荷塘的一处假山石灌木丛后头,斜对面便可以看见寝屋半敞的轩窗。 子时深夜,屋里竟还亮着灯。 灌木丛静悄悄左右拨开,露出一只清澈透亮的眼睛,滴溜溜四下里转两圈。 屋里靠墙放了一张雕工精美的架子床,占地不小,左右金钩空悬,双纱复帐已放下。 里头影影绰绰露出个人影,披衣坐在床头,似乎在提笔写信。 周围嘈杂的蛙鸣和促织叫声里,听不到沙沙的书写响动,只看到人影书写片刻便停住。凝神思忖片刻,又提笔继续书写。 如此写得极缓慢,半天也没写完一张。 蛙鸣声里传来一声隐约叹息,周围实在太吵,听不清楚。 但就是这声朦朦胧胧的叹息,却叫应小满眼皮子一跳。 果然是同宗兄弟,仇人晏容时的这声深夜叹息,听来竟然和七郎有几分相似。 她果断地捂住耳朵,不听! 又过两刻钟,帐子映出的人影终于把书信放去枕头旁边,也不知究竟写完没有。总之,纱帐里的人终于躺了下去。 屋里传来细碎响动。 床上躺卧的郎君却不吹床边的油灯。黄橙橙的灯影下,纱帐里的人辗转反侧,良久不能安寝。 应小满蹲在角落暗影里,无言瞪着头顶偏移的月亮。 仇家好生可恶。这么晚了还不睡,存心折腾外头蹲守的她。 东苑有荷塘,草丛里好多蚊子。她抱膝蹲了半个时辰,无声无息捏死的蚊子就有二十只…… 三更末,子丑交接,星移月落。屋里的人终于吹熄了小油灯。 寝屋里暗下去。 第54节 几乎与此同时,始终坐在门前的隋淼轻呼一口气,终于站起身,走去相隔不远的一处房间休息。 应小满同情地目送隋淼的背影离去。 身为七郎的人,却被家主征用,心里一定很不高兴罢。 刚才门神般坐着的那半个时辰,屋里的仇家辗转不睡觉,外头的隋淼也跟着叹气,从头到尾没见他笑过。 寝屋陷入黑暗,值夜护院按部就班巡视各处。 靠近荷塘的灌木丛里,露出的眼睛闪闪发光。 耳边蛙鸣此起彼伏。 头顶弯月无声偏移。 西边敞开透风的两扇窗牖,无声无息间被拨开地更大。 一道轻烟般的身影翻滚入黑暗室内。 双层复帐闪电般掀起又落下。短短瞬时间,轻烟般的苗条身影已经滚入床内,放下的帐子里漆黑不见五指,她四处摸索着去揪仇家。 手指摸到柔软的床褥,床上四处都摸了个空。 应小满顿时一懵。 好大的一张架子床,比她家里两张炕拼起来还要大。仇家躺在靠墙的床里头……伸手居然没揪着人。 比伸手抓了个空更糟糕百倍的是,床里头躺下的郎君居然至今还没睡着。黑暗里睁着一双清醒的眼睛,和跪坐在床边四处摸索的不速之客无言对视。 两边视线冷不丁撞上,床上躺着的郎君眨了下眼。 应小满:“……” 一不做二不休,她唰地踢开布鞋,一个鱼跃动作飞扑进床里,这回准确地揪住衣襟。 人随即紧跟而上,直接单膝跪上去,膝盖顶住仇家胸膛,压低嗓音喊,“晏容时!还记得我爹爹大硕吗!我来替爹爹报仇了——!”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的瞬间,长久惦记的心愿即将达成,揪紧衣襟的手掌心渗出薄汗。 脑海里飞快地划过一大串要点。 深色衣裳,穿在身上!换洗衣裳,包袱里!引开狗的四只肉馒头,包袱里!老家带来的爹爹遗物,报仇用的铁门栓……还在包袱里?! 她赶紧单手解包袱布结。 心情激荡起伏,动作失了分寸,膝盖骨原本就是身体最硬的部位之一,被她狠劲地压在仇家胸口,顿时压出一声闷哼。 这回发声极近,应小满的眼皮子剧烈一跳。 仇家的嗓音她听过,分明低沉得很,为什么闷哼起来,这么像七郎的声音! 呼吸乱了一瞬。短暂恍神间,视线和黑暗里的仇家又对上了。 耽搁片刻,她的视力已经渐渐习惯了黑暗。被她压住的仇家并未试图挣扎。 越看越眼熟的一双桃花眼于近处凝视着她,眼神里透出极复杂的意味,似欢喜又似悲伤,于黑暗里开口唤她: “小满。” 应小满的动作顿在原地,脑子嗡嗡作响。 闷哼声还有可能错认,说话声她绝对不会认错。 半夜睡在东苑寝屋里的,竟然是七郎! 被她在黑暗里入室寻仇,揪住衣襟按压在床里,包袱里带来的二十斤铁门栓险些当头敲下去的,是七郎! 浑身绷紧蓄势待发的那根弦猛地松了。 应小满呼吸急促,动手复仇的激动情绪倏然散去,后怕升上心头。 如果七郎没有黑暗里认出她,如果他没有喊那声小满,如果他不是睡在靠床里头,她一开始便揪住他衣襟,黑灯瞎火地直接一门栓敲下去—— 今夜给仇家挡灾的倒霉替罪羊,岂不是成了七郎! 啪嗒,手劲一松,沉重的包袱落在床板上,发出咚的一声。 应小满眼眶发湿,骤然扑过去抱住晏七郎。手臂揽住温热肩膀的同时,全身重量都压在晏七郎胸膛上,顿时又压出一声闷哼。 “七郎,你、你怎么睡在东苑!我听隋淼说,今夜睡东苑的是晏容时!我差点把你当成仇家砸了!” 晏七郎把扑入怀里的人揽住,两人在黑暗里紧拥了半晌,他才开口说:“小满,你……还当我是七郎?我以为你潜入屋来,砸的就是我……” 应小满:“?” 应小满又想笑又想哭,抬手狠拍一下。 “我砸你干嘛?就连雁二郎那混蛋都活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砸你。这个京城我最不想出事的就是你!” 晏七郎低下头来,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只越来越用力,把怀里的小娘子仿佛嵌进身体般地紧紧箍住。 刚才应小满已经做好下手准备,带来的包袱已经打开。只差一点点,她就要抽出包袱里的二十斤包铁门栓。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发现床上躺的是七郎,动手前的激动兴奋变成了十足后怕。 她呼吸急促,胸脯不住起伏,眼泪后知后觉地飙个不住,只片刻功夫,七郎的前襟湿了一大片。 门外有人咚咚咚地敲门。听到动静的隋淼从隔壁房间冲来。 “郎君!”他隔门大喊,“屋里听到异常说话响动,可需要我等进来?” 屋里窸窸窣窣的响动忽然一静。片刻后,传来一声镇静如常的嗓音, “无事。小满来寻我了。” 隋淼:!! 隋淼身上的冷汗哗一下泉涌般冒出,流了满脊背。 小满娘子来寻七郎…… 千防万防,十一郎特意留宿在晏家书房,还是没防住小满娘子来寻正主儿报仇?! “郎君,你、你可还安好?!” 隋淼声线都在发颤。 浑身绷紧,随时准备一脚踹开房门,破门而入。 黑暗室内垂落的双层复帐里,晏七郎抱紧怀里抽抽搭搭的小娘子,慢悠悠回应屋外: “说来话长。但眼下,唔,一切安好。” 第42章 四更天, 黎明前夕。天幕一轮弯月东移。 重新点起的油灯映亮内室。 屋里有水盆。 晏七郎寻来一方干净帕子,浸在水盆里拧干,借着晕黄灯光,仔仔细细地替应小满把脸擦拭干净。 “多好看的小娘子, 哭成花猫儿了。”七郎温声哄她, “莫哭了, 笑一笑。虽说泪汪汪的花猫儿也好看, 但笑起来的花猫儿更好看。” 应小满破涕为笑,又很快板起脸,故意凶巴巴地警告, “不许笑话我。” 晏七郎继续好声气地哄她,“凶巴巴的花猫儿最好看。” 脸终于被擦干净的时候,应小满的眼睛也弯成了月牙。既不再是花猫儿,也不装凶了。 脑袋一歪, 靠在郎君温暖的胸膛, 耳朵听着胸腔里一声声有力的心跳。 两个人如今的姿势实在不怎么成体统, 大深夜里,两人依偎在垂落的帐子里, 夏夜天气热, 紧挨的身体更热, 不多时便都汗津津的。 不知谁起的头, 汗津津的鼻梁和鼻尖碰触, 密闭黑暗的空间里仿佛放大了知觉,彼此的气息交缠,肌肤如蜻蜓点水般一点点试探碰触, 衣料摩擦细响,晏七郎的气息逐渐靠近, 柔软炽热的唇吻了上来。 应小满分明没喝酒,但就是感觉自己醉了。 人晕晕乎乎地倒在床褥间,身上不止热得汗津津的,浓长睫毛都被吻得湿漉漉的。她张嘴喊了声“七郎”,声音却不知为什么也像喝了酒似地,模模糊糊的尾音被堵住了。 夜风从半敞的窗棂吹过室内,吹动垂落的纱帐。嗤一声轻响,床边无人理会的小油灯熄灭在风里。 室内落入黑暗的同时,门外等候的隋淼人已在焦虑崩溃的边缘。 “郎君!”隋淼领着一队护院砰砰砰地敲门,“郎君当真无事?应个声!” 又一声砰然大响。 东苑院门从外被人推开,大批披甲精锐蜂拥而入,人群当中簇拥着睡梦中惊起的十一郎,深夜赶来护卫好友。 十一郎神色复杂,站在门外询问隋淼,“房里情形如何?” 隋淼满头满脸都是紧张热汗,“应小娘子潜入室内,不知此刻人走了没有,我家郎君……郎君不应声!” 十一郎神色凝重。他以身为鱼饵,竟然未能钓出应小满,反倒被她寻到了东苑来,七郎……只怕凶多吉少。 “禁军听我号令!”十一郎面色冷凝,紧盯着紧闭房门,“七郎,你可安好?我数三声,若你不应声的话,便要破门而入了!一——二——” 嘴里说的同时,打手势暗示麾下分兵两路,一路堵门,一路绕去敞开的窗下。 “三”声还没数出时,黑暗安静的室内忽然传来脚步声。 晏七郎的身影出现在敞开的窗边,探出半个身子,和庭院里肃立的十一郎打了个照面。 “我无事,今夜劳烦你过来。喊来的人都退下罢。” 窗下蹲着一长溜,准备暴起营救的禁军精锐俱是一脸懵神表情。 十一郎大出意外,怀疑地看了眼通风报信的隋淼。“房里只你一个?没有旁人?我怎么听说——” “三更时,小满曾经过来一趟;后来被我劝动,人已走了。”晏七郎站在窗边,轻描淡写说道。 十一郎沉默了瞬间,道,“她能被你劝动,可见余情未了。你我设想的最坏场面未发生。如此甚好。”转身欲走。 走出几步又回身问,“她未曾来书房寻我,却来东苑寻你。如此说来——她都知晓了?” 晏七郎却并未直接回答,只抬手示意隋淼送十一郎。 “已过四更天,今日有朝会。你我下朝后再细谈。” 十一郎微微一惊,似乎察觉了什么,目光瞬间探向室内。“你当真无事?” “无事。”晏七郎慢悠悠地说,“你也知道,我和她有情分在。” 十一郎欲言又止,深深又看一眼漆黑内室,转身领着大批禁军离去。 第55节 晏七郎转回黑暗室内,重新点起床边小油灯。 垂落的纱帐动了动,从里头悄悄伸出两根削葱般的手指尖,把帐子左右撩起一点,空隙里探出一只乌溜溜的圆眼。 才探出去的手指尖就被攥住。晏七郎站在帐子边,安抚地捏了捏手指,“人都走了。” 帐子垂落,两人在安静的内室又依偎在一起。应小满靠在郎君肩头,把他的手指拉到嘴边,尖尖的小虎牙挨个地磨。 刚才院子里的简短交谈,她听得清楚。庭院里对话那人的声线低沉有力,明显是仇家。 所以,今夜她潜入东苑的事被发现,晏容时赶来,意图救下七郎? 七郎和晏容时,不是血海深仇的关系么?难道他们不计较从前的深仇大恨,又成好兄弟了? 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京城大家族的复杂程度超过想象,乱成一团乱麻的感觉再度淹没了她。 但今夜经历了潜入东苑报仇、却险些误伤七郎的惊吓,应小满大受震撼的同时,突然间看清了自己纠结多日的内心。 七郎是七郎,仇家是仇家。 她要杀了仇家为爹爹的主家报仇,但她也一定不要和七郎分开。 总有办法的。 现在想不出,那就再想想。 她这边想得出神时,带着薄茧、被咬得湿漉漉的修长手指却也不急着抽走,在她唇边慢慢地摩挲,“想什么呢。” 应小满正想的心事格外费神,不太老实的手却让她分神。 她偏了下头,躲不过,就随他去了。 模模糊糊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苦恼的意味,“京城的事都好复杂。为难人。” “放宽心。”晏七郎轻声说,“天底下没什么事值得你为难。” 应小满的注意力终于被吸引过来。晏七郎在她的注视下缓缓倾身接近,直到鼻尖碰触鼻尖,指腹依旧压着她柔软的唇角,揉了揉。 摩挲唇角的手指加了点力道,有点疼,又有点痒。七郎轻声说,“张嘴。” 应小满心跳如鼓,却没躲开。柔软的唇瓣果然微微张开。 两人在朦胧灯光里交换了一个漫长的吻。 油灯不知何时熄灭了。 黑暗里可以听到彼此剧烈心跳。她攥着七郎的手,不留神时,人又倒在了软被褥里。 “今天怎么这么乖?”晏七郎在耳边轻声问她。 应小满:……? “小满太乖了,便是鼓励我做坏事的意思。” “……不许做坏事。” 七郎无声地笑。黑暗里瞧不见,但能感觉到。气声拂过耳垂,麻痒痒的。 应小满直接闭上嘴巴,尖牙叼住手指头,牙尖用力磨了磨。 “你才乖。”她含含糊糊地叼着手指头反驳,“你全家都乖。” “好了好了,松口。 ”晏七郎好声气地改口, “我们小满夜行入室,英姿飒爽,实乃巾帼英雄。” 应小满听得很满意,松开咬得湿漉漉的手指,替他揉了揉。 “七郎。” “嗯?” “有件事确实很为难,越想越为难。我想当面和你商量。” “说说看。” 放在心里反复琢磨,便是一桩为难的事。如果当面问出口,听回应,倒简单许多。 她便直接问了。 “我实在不明白你们大家族的事。你上次拦着不让我杀晏容时,今夜他又赶来救你,难不成你们又成好兄弟了?下次我还会再找机会杀他,是不是避开你就可以?” 晏七郎顿了片刻未答,黑暗里笑了下。 “这个问题直接问到面前,倒叫我不知如何回应才好……” 事态如滚雪球般,雪球越滚越大,摇摇欲坠,总有一天会轰然坠落,埋了所有人。 他起身点灯。 思忖了一阵,开口说,“还记得么,小满。我曾经在你家门边说过,如果有一桩性命攸关的大事,我不得已骗了你。只要查明真相,我便如实地和你相告。” 应小满记得。那还是她们刚般来七举人巷的时候。 “当日说的话,隔了这许多时日,许多事……你还信我说的话么?” 昏黄的灯光下,应小满仰头望他,眼神明亮清澈,“你如实说。我愿意信你的。” 斩钉截铁的一句话,答得毫不迟疑。晏七郎的目光在灯下瞬间抬起,对视片刻,露出触动神色。 “好,我先和你说一说近期追查的旧事。关于晏家和应家两边的所谓世仇起源。” 晏七郎抬手摸索片刻,取过扔在床板角落的沉重包袱,掂了掂里头的包铁门栓。 “二三十年前的尘埃旧事,故人都已不在人世,线索残缺不全,难以追溯全貌。我追查祖父当政时经手的几桩大案,政敌贬官流放的确实不少。但我朝优容士大夫,严重到令官员全族获罪的案子,一定是牵连谋反、大逆的十恶不赦大案。” “其中最严重的一起朝廷大案,牵扯进不少京官,更牵连了几户官员满门获罪,其中兴许和你义父要报的仇有关。这桩当年旧案说来也巧——正好也是一桩牵扯到兵部武器库仓的通敌叛国大案。” 应小满听着听着,露出震惊的眼神,脱口而出,“弄错了吧!我爹才不会通敌!” “一切还在追查中,尚未查到你义父在京城时的身份。但小满,我是说如果,如果你义父的主家,正牵扯在当年这场大案之中,全族获罪,两边因此结仇。” 关系重大,晏七郎慎重地使用措辞,说得缓慢: “假设追本溯源,两边结下的‘世仇’不过是我祖父按律法治罪而已,这场复仇有如无根之水,并无必要。小满,你会如何想?” 应小满纳闷地反问,“如果只是按律法治罪,那么多审案的官儿,我爹爹为啥要只我盯着晏家寻仇?我爹爹临终前的原话说,晏家文官蔫儿坏!诡计多端,背后阴人,害了主家全家!” 几句大实话倒把七郎给问住了。 “还要看你爹爹平日的性情,过往经历。或许能倒推出他老人家临终前的想法……” 门外忽地响起一阵急风暴雨般的敲门声。 隋淼高声连喊,“郎君,四更三刻了!再不启程的话,宫里朝会要迟了!” “郎君,四时三刻了!——” 屋里不应声,门外声响便仿佛报晓的公鸡,压根不停,硬生生打断地屋里再也说不下去。 应小满忍耐着听了三遍,听到第四遍时,忍不住噗嗤乐了,推了把身侧的郎君,“你还能忍?我受不了了。” 晏七郎握了握她的手,“他平日倒也不这么呱噪。想来还是心里不安,疑心你未走。” 两句对话功夫,门外已经高声喊到第五遍。 “还有许多事,得空再细说。” 房门从里打开,晏七郎牵着应小满的手从屋里跨出门槛,对着隋淼瞬间收声、复杂难言的眼神,无事人般吩咐: “时辰确实不早。准备朝服,我穿戴好便走。” 官员上朝多骑马。 今天晏七郎出门,却特意准备了一辆马车。 车速不快,车轱辘滚过长乐巷的青石地,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行出长乐巷口,转向大街时,马车得吩咐,停在路边。 应小满拢起烟灰色碎花长裙,背着大布包袱从车里跳下,往车里挥挥手。 车门帘掀起半截,身材颀长的郎君坐在车里,目送着轻快背影回去七举人巷。 马车继续前行,顺着大街转入御道,往正北皇城方向直行。 应小满沿着清幽小巷往家门方向走。 今夜虽然没能如愿杀仇家,但意外撞上七郎,和七郎重归于好,她心里极为开心畅意,一路愉悦地哼着曲儿回家。 推开虚掩的门,把二十斤铁门栓从包袱里拿出,重新挨着院墙靠立放好,摸黑往屋里轻快地走。 拉开薄被,躺在炕上时,她隐约感觉自己似乎忘了点什么事。 究竟忘了什么事? 她于困倦中勉强伸手,捏了捏炕上鼓鼓囊囊的包袱。 装飞爪的牛皮袋,带回来了。换洗衣裳,带回来了。准备喂狗的四个肉馒头,好好地揣在包袱里。白玉兰银耳坠子,好好地挂在耳朵上。 没忘事。 想着想着,眼皮子逐渐沉重。 在亮起鱼肚白的黎明天色里,身心疲乏的小娘子蒙头呼呼大睡。 —— 启明星升上天空。 蒙蒙天色逐渐转得更亮,日头从东方洒下第一抹金光。 斜对着七举人巷西侧巷口的大街,走出三百步外,徐家当铺的灯火彻夜没歇。 雁二郎坐在当铺里头,整宿没睡,熬得眼睛通红。 时不时地透过虚掩的门缝,烦躁地盯一眼门外清晨少人的大街。 “怎么还没消息?到底人没混进去,还是混进去当夜就被晏家抓了?不是说无论事成与不成,都和院墙外等着的线人报个信吗?” “线人在长乐巷晏家附近蹲守一夜,没消息。” 身边几个心腹也熬了整夜没睡,一个个睁着通红的眼睛说,“兴许人成功混了进去,没寻到下手机会,暂留在晏家了?” “唯一的可能,看来昨夜没寻着机会。” 有心腹悄声问,“小娘子走咱们兴宁侯府的路子混进晏家,到底要做什么事来着?” 第56节 雁二郎哼笑,“她不肯说。晏家在京城立足多年,家中珍藏不少孤品珍本,好东西着实不少。不定要偷什么贵重物件。” “去睡吧,二郎。既然小娘子昨夜没弄到手,谁知要几天才到手。我们等小娘子传出的消息便是。” “你们懂什么。”雁二郎懒洋洋扯开衣襟,“我是等她把东西偷到手么?我是等她失手!她一个小娘子潜入大户偷盗贵物,人赃俱获,那便是实打实的罪证。要么她打出门来,被顺天府捕快全城缉捕;要么她没能打出门来,当场被主家捆了论罪。无论哪种……” 说到这里,雁二郎身上有点热,唰得打开新得的象牙扇,冲自己扇了扇。 “只有我能证实她应小满是应小满,而非身契上的‘青萍’。只有我能把她捞出来。” “时刻盯着晏家。” 雁二郎揉着发红的眼睛,强撑不睡,猛喝浓茶。 “一旦晏家大宅有闹腾不宁的动静,即刻提醒我。” * 与此同时。 七举人巷安静的小院里,阳光洒满庭院,灶上炖煮小米粥,浓郁的饭香飘散。 被人硬撑着整夜不睡惦记的小娘子,才不管外头这些乌糟事。 应小满在自家炕上翻了个身,抱着阳光下新晒的松软荞麦枕头呼呼大睡,陷入香甜梦乡。 第43章 应小满心里藏不住太多心事。 天光大亮, 睡饱起身,全家一起用朝食时,义母瞧她神色不对,问了几句, 她拿筷子戳着米粥粒, 开口问自家老娘: “娘, 我爹从前的主家, 是个什么样的人家?他在京城的主家会不会是坏人呐?” 义母拍了她脑袋一记。 “当心你爹从地下爬起来抽你。” 应小满低头扒饭。 义母却自己想了半天,叹口气,“谁知道。你爹年轻时在京城那阵子, 我又不是认识你爹。但你爹那倔驴脾气,他主家对他不好的话,他为啥会念念不忘,叮嘱你替主家报仇?主家对他肯定极好的。” 应小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义母又念叨起七郎。 “虽说七郎骗了你, 嘴上说好的帮忙报仇不算数, 对不起你救他的恩情。但动手杀自家兄弟的, 肯定是大恶人。七郎对他兄弟没动手,他这样的……哎, 你干嘛要招惹他这样的?离得远远的不行吗。” 应小满低头扒饭, 含含糊糊地答, “不行。” “啊?” 无论义母如何追问她和七郎如今算怎样一个局面, 她再不肯往下说了。 全家用完朝食, 应小满放下碗时,心里也有了决意。 “总自己瞎猜不是办法。七郎几次想寻我解释,那我就当面听他解释。哪怕他说, 他和咱们仇家其实是关系极好的兄弟,之前为了护兄弟的性命拦了我……” 说到这里顿了顿, 又继续说,“娘,我昨夜想通了。仇家是仇家,七郎是七郎。我要七郎帮忙杀他自己的兄弟,原本就是为难他。这两天我去见他,只要他肯实话实说,之前的事我不计较了。” 说罢如释重负。 她抬头看看已经升过院墙的日头,赶紧去推两轮轱辘小车。 今天起得晚。昨天准备好的二十斤羊肉,得趁新鲜卖出去。 * 七举人巷最近过于热闹。 前一阵巷子东边的沈御史从家里被禁军拘走,闹得沸沸扬扬,还没消停十天半个月,巷子西边的刑部周主簿家又出了事。 应小满这天出摊晚,回家也晚。傍晚推着小轱辘车踩着夕阳光影回返,远远地便看到巷子里围了里三圈外三圈,一顶眼熟的蓝布小轿停在西边周主簿家门外。 轮到周家的主簿娘子瘫坐在家门口,哭成个泪人儿。 义母抱着阿织在门口探头瞧着,一副想过去劝慰又踌躇的神色。 应小满在门口停车卸木桶,看了眼远处围拢蓝布轿子的许多官差。“周家当家的做官也出事了?” “可不是吗,在京城当官人原来这么不太平。听说周家官人在刑部当差渎职。” 义母嘀咕,“周家娘子是个厉害人,和咱家平民小户的向来不大来往,咱就不过去凑热闹了。刚才听邻居们议论说,周家当家的在刑部管库仓,人不老实,趁过手机会捞了许多。啧啧,难怪周家六品官儿也不大,排场却比隔壁沈家气派十倍,家里还请了马夫厨娘。” 应小满左耳进右耳出,囫囵听了个八成。巷子西边的周主簿家和她家不怎么来往,她也不怎么关心。 正在把轱辘小车往门里推的当儿,巷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她一回头,正看到四名官差押着垂头丧气的周主簿从家门里出来。 京城这些坐衙的文官清晨都要去各自衙门点卯,下午散值。和应家出摊的时辰对不上,极少能当面撞见。搬进新家几个月了,这还是她头回瞧见周家主簿的当面。 远远地望一眼过去,应小满的脚步当即一顿。 这少见的圆滚滚的五短身材,手脚上镣还灵活翻出门槛的身手,又正好是刑部管库仓的主簿…… 应小满的眼睛渐渐瞪圆。 没这么巧罢! 犯事的邻居,管刑部库仓的周主簿,难不成是……当初在鬼市卖她飞爪的胖子?! 她唰一下原地转身,三两步钻进看热闹的人群里围观。 从近处打量周主簿圆滚滚的身材,再听他一开口,熟悉的感觉更明显了。 “诸位,诸位!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周主簿哗哗地抖动手上镣铐,很是不服气。 “即便在下涉嫌贪污倒卖库仓赃物,也不过钱财小案,何至于手脚上镣,给在下以重刑犯的待遇啊?” 拘捕官差不苟言笑:“上头有命,不敢不从。阁下为何受这等重犯待遇,自个儿想去!” 周主簿拖着镣铐,上了轿子还在嘀咕。“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应小满近处听得清楚,这位周主簿说话的声音语气,分明就是鬼市倒卖飞爪那胖子! 当天晚上,应家关门闭户。 灯火照亮的小院里,一对擦得晶亮的飞爪放在长木桌上,应小满对着飞爪犯起了愁。 她三月里得了这双飞爪,满打满算,到现在两个半月。 仇家还没拍死,飞爪还有大用。她原想着再等等,等报完仇之后,把这对官府借用而来的飞爪清洗干净,找个深夜静悄悄地托七郎送还给胖子,也算是有借有还,完璧归赵…… 结果倒卖刑部赃物的胖子居然被抓了! 被胖子倒卖的飞爪在她手里……他会不会狗急跳墙,情急之下供出她这鬼市买家,把她也牵扯进案子里去? 被官府盯上,轻易可报不了仇了! “娘,我们要尽快动手报仇,不能再拖了。越拖事越麻烦。” 义母坐在炕上忍着咳嗽,“想好了再做,伢儿。我年纪大了,怎样都不要紧。想想幺儿,今年她才四岁,别被咱家报仇的事给牵累了……” 说话间不知牵扯到何处,咳得撕心裂肺。 应小满慌忙去拍肩背,又四处找吐痰的瓷盂。义母剧烈咳了半日,吐出来一块带血的痰。 骤见到刺眼的血色时,她脑袋嗡一下,捧着瓷盂,半晌没说出话来。 “伢儿,咳咳咳……怎么傻站着?”义母没察觉到血痰异样,躺着炕上还在念叨。 “报仇这么大的事,别一拍脑袋就做。七郎不愿帮你杀自家兄弟,说句实话,我这里……咳咳,反倒松口气。至少他不是个连兄弟手足都杀的大恶人……你自己自个儿先琢磨琢磨。我再说句心里话,老头子都入土半年了,报不了仇,不报就是了。你好好地在京城过日子,我看比什么都好——” 应小满忍着眼底的雾气,把瓷盂飞快地捧出屋外,清水哗啦啦地洗去血色,嘴里应着,“娘说的有道理。” 清洗干净瓷盂后,她拉开院门,往入夜后幽静的巷子深处走出几步。 “两位守门大哥,出来罢。别躲了,我知道你们这几天都在附近蹲着。” 院墙边阴影里慢腾腾走出来两名窄袖劲装汉子。 互看一眼,其中一个走上来道,“我等不敢靠近应家门外十丈,不会耽搁小娘子进出。小娘子莫要再赶我们了。” 应小满摇摇头,“不赶你们。劳烦两位大哥给七郎传个话。” “洞明桥下,安定坊相熟的茶肆,韩兴居。叫七郎找个合适日子,我们去那里说话。” —— 京城官员申时散值,晏七郎约在申时末见面。 应小满这天只做了半日生意,晌午便关了摊位,提前一刻钟赴约。 踏进韩兴居大门时,人便吃了一惊。 按理来说,傍晚该是茶肆客人最多的时辰,韩兴居里居然空荡荡的,显出和平日截然不同的安静。 相熟的茶博士惊奇地迎上来,告诉她说,下午被人包了场,茶肆闭门迎客。 “我还道哪位贵客今日驾临,原来竟是小娘子!” 茶博士文绉绉地感叹,“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小的早就知道,小娘子非池中物。如今小娘子也是贵人了。来,这边请高坐。” 应小满:? 她连声解释,“我不是贵人。”“对,今天约韩兴居喝茶的是我。” “不对,约韩兴居喝茶的是我,但包场的不是我。” 越掰扯越说不清,在茶博士含蓄的微笑里,她心情复杂地被领去屏风隔开的里间雅座。 申时末,晏七郎踩着斜阳影子准时走近韩兴居茶肆正门。 他近日公务忙碌,夙夜兴寐,说起来,已经许久没有白日里在阳光下散值出官衙了。 人瘦了不少,原本就清俊雅貌的眉眼更显得轮廓分明。 清润爱笑的一双桃花眼,收敛笑意时,顾盼间便带出几分洞察锐利。进门时示意几名亲随守住茶肆前后门。 隔着屏风,远远看到应小满的侧影时,脚步微微一顿。 身上仿佛弓弦鸣镝般的锋芒锐气,倏然消散个干净。 应小满听闻到脚步声回头时,迎面撞见的,便是熟悉的七郎温柔清亮的眼神。 她仰着脸,圆眼乌溜溜转了一圈,独自在茶肆里等候的不安忽然平静下来。眼睛不自觉地弯起,冲七郎也笑了笑。 第57节 晏七郎撩袍坐在她身侧。 四方茶桌,四个蒲团,两人偏挤挤挨挨地坐。茶博士送上的一壶茶汤温度正好,他抬手给应小满面前的空盏倒茶。 放下茶壶时,两边衣袖料子碰在一处。 天气热,穿得都单薄,薄薄窄袖挡不住人体热度,应小满喝了一口茶,才放下茶盏,纤长手指就被攥过去,紧紧地握在掌心。 两人在四方茶桌下手拉着手,一个左手喝茶,一个右手喝茶。 “你愿意约我来,我很高兴。”晏七郎说。 两人单独见面,应小满嘴上不说,心里也极为高兴。说起来,两人已经很久没有在阳光下仔细打量彼此的模样。 她抬眸凝视片刻,掩不住惊讶,“你瘦了。” 三个字脱口而出的同时,心里陡然想起上次夜探晏家大宅,七郎在东苑寝屋辗转反侧,三更末睡不着,四更天便起身上朝,几乎整夜没睡。 “最近都没好好吃饭睡觉么?”她声音里难掩担忧,“是因为和我吵架生气的缘故么?” 七郎握她手的力道紧了紧。当然有。 夜里只要躺下,眼前便浮现出小满暗巷那夜由喜悦转为震惊受伤的眼神,向来多话爱笑的小娘子唇角绷得笔直、发狠不肯正眼看他的决绝神情。 躺下也睡不着,索性再起来翻查文档,回官衙提审犯人。 嘴上轻描淡写道,“和你无关。最近手上事有人作梗,有人盯着十一郎发难。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不全力提防。近日忙得脚不沾地,几次说好的日子未能及时登门拜访,小满别怪我。” 应小满安心了些,嘀咕:“忙得脚不沾地,倒天天有时间买十斤肉。” “哪里真为了买肉吃。”晏七郎牢牢握着小娘子的手不放,目光柔和地注视过来。 “每天去看看你。看看你气色红润,就知道你夜里睡得好。看你转头对阿织笑,便知道心情不错,家中母亲近日身体康健。看你眼皮子发肿,便知道你有事挂心,夜里哭了……” 应小满当场炸了毛。 清亮圆润的杏眼瞪视抬起,气鼓鼓地说,“别瞎猜,自打我十岁开始就再没哭过。京城夏天风沙这么大,不许我揉揉眼睛里的沙子了?” “……京城夏天风沙确实大。” 两人你瞅着我,我瞪着你,这个话题是说不下去了,默契地另起别的话头。 “你上次送的滋补药膳方子,对我娘身子有用。但她嫌药膳方子贵,不知藏去哪处不肯给我。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咳嗽。” “小事。我托家里相熟的郎中再写一份,明天便送去你家。” 说起母亲的病情,应小满便想起瓷痰里看到的刺眼的血红,心往下沉。 “开方子的郎中能不能也请来我家看一看?我娘情况不大好,请了几个郎君却诊治不出根本,只一味地开滋补药。” “船到桥头必有路。”七郎安慰她,“我家认识的郎中确实医术精湛,先诊治一下再说。病情未确凿之前,无需胡乱担忧。” “嗯。” 时辰如流水飞梭,今天包场,茶水一律免费,两人随意地吃用了几样茶点,说些闲话,似乎只过去了短短一两刻钟,应小满无意间回头看向窗外时,天色竟已全黑下去。 两人的手自从进门时交握在一起,至今没分开。 她攥着郎君温热的手掌,“七郎,飞爪的事发了。” “嗯?”话头跳得急,晏七郎想了片刻,恍然想起飞爪和刑部主簿的联系。 “刑部管库仓的周主簿,确实于今日抓捕归案。是了,周家似乎就住在七举人巷的另一头。抓捕人犯被你看到了?” “看到了,所以和你商量。”应小满郑重道: “我要尽快报仇。报仇完了尽快归还飞爪给官府。七郎,你顾念着兄弟情谊,不肯帮我杀晏容时,我知道你的难处,我娘也说不能怪你。但我决意要动手了。这几日你避开些,出入不要和晏容时一道,我不想你为难。” 晏七郎心里酸涩一片,却又在那句“我不想你为难”里咂摸出少许的甜,甜意里又带着山顶雪球即将崩落的凉,总归五味杂陈,难以言喻。 山顶崩落的雪花已经在头顶飘落,他今日约在茶馆当面细谈,原本就做好了坦诚的打算而来。但如何坦诚交代,还要仔细斟酌。 他默了默,将两人交握的手攥得更紧些。应小满以为他不安,安慰他说: “你放心,除了晏八郎,我还寻到别的帮手。十天半个月之内,我一定可以干干净净地把人杀了。” 晏七郎:“……”寻到别的帮手?在他不知情的背后,又发生了什么?! 他给两人面前的茶盏斟满清茶,字斟句酌地开口: “上次我托阿织给你带话,不知道小丫头如何转述的,总归不像把话带到了。今天时机正好,我当面和你再说一次罢。当日我的原话是:莫急于寻仇,事态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仇家也并非你所见……” “上次你不是叫阿织带话,叫我家不要只卖羊肉,还要多卖鸡卖鱼?”应小满惊奇地问。 “……”两人你瞅着我,我瞪着你。 关于小丫头传话的话题掰扯了一刻钟。茶肆里灯火点亮,茶点又吃喝过一轮。 两边终于把误会给扯明白了。 晏七郎啼笑皆非,“所以你家肉铺子最近除了羊肉,当真开始卖鸡?” “鱼市太远了,没法子。羊商圈羊的围栏附近就有几户养鸡的人家,我买羊的时候顺便跟他们收几只鸡,我娘按老家的法子用荷叶包了蒸熟,打出荷叶鸡的招牌,销路好得很!……不是你的意思?” 两人哑然对视片刻,应小满憋不住,噗嗤,笑倒在桌子上。 “早跟你说了,别叫阿织传话。好好的话过了小馋猫儿的嘴,不知道给传成什么。” 晏七郎无奈道,“那晚我在你家门外敲了小半个时辰。是谁死活不肯开门,愿意传话的只有个四岁的小丫头?” “……” 两个人默契地又转开话头。 晏七郎问,“装了我那间厢房所有物件的碎花包袱还在么?没有真的扔了罢?” 应小满想骗他说,“扔了。”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对着面前那双含情带笑桃花眼里的隐约期待,变成了实话实说:“原样搁在你房里。” 晏七郎冲她微微地笑起来。 茶肆满室亮堂的灯火里,他斟满一杯热茶,往对面推了推。“今天最后一壶茶汤,上好的小龙凤,尝尝看。” 两人把珍贵的小龙凤捧在手里细品。 清幽扑鼻的茶香里,晏七郎放下茶盏,从袖中取出一幅对折字纸,递过去应小满面前。 “上回你夜探东苑那晚,我临睡前打算和你写封信。” “写来写去,总觉得书信不能尽述其意。文字简洁,其中误会又深。书写不当的话,容易引发更深的误会,我便将写了一半的书信毁去。然后你便来了东苑。” 被他一提,应小满顿时记起,夜探东苑那夜,她隔窗确实看到七郎在寝屋里深夜不睡,坐在床头写东西来着。 她打量面前折起的字纸。墨迹透过白纸,映出纸背,隐约现出粗细不一的线条轮廓。 “所以你不写信,改画画儿给我?” 晏七郎把字纸往前推了推,“打开看看。” 对折字纸打开,这回落于纸上的果然不是书信。 而是一幅画像。 寥寥几笔,画出一副惟妙惟肖的半身人像。浓黑眉峰,狭长鹰眼,鼻如悬胆,肩膀宽阔。 简洁几笔抓住人物相貌精髓,应小满只一眼便认出,七郎这幅画上画的,正是她暗中追寻的仇家。 “小满说说看。”晏七郎的指节点了点肖像小画,“这幅画,画得是何人?” 他的目光里带鼓励意味,桌下交握的手指扣紧一处。 应小满抿了抿唇,如实回答:“晏家这一代的家主,我爹爹要我寻仇的仇人,你家族兄弟,大理寺少卿,晏容时。” 晏七郎说:“错了。” 应小满的目光瞬时抬起,带出明晃晃的震惊,震惊里又带茫然。 哪里错了? 七郎右手依旧握紧她的手。拿左手握住茶桌上备好的笔,蘸墨在肖像画空白处一字字写下: 【赵十一郎】 用的是正楷字体,写下的四字又容易辨识,应小满一字字跟着读下来,每个字都认识,提在这幅画像上,什么意思? 十一郎,不是七郎的好友么?铜锣巷时曾经登门秘寻七郎,护卫他们搬来新家住处,又几次三番求见。 她不喜十一郎性情傲慢,不肯见他,从此没了消息…… 她原地坐着懵了一瞬,低头看看画像和题字,又抬头去看晏七郎。 晏七郎坐在明黄灯下,深琥珀色的眼睛于近处凝望向她,表面的平静暗藏不寻常的郑重。 他安抚地捏了捏她紧张蜷起的手指尖,开口陈述道: “画像上之人,并非你要寻的晏容时。而是我好友,赵十一郎。” “小满,别再盯十一郎了。有些事,从头到尾都是误会。” “十一郎并非我晏家人。他姓赵,名启甄。乃是皇家宗室子弟,当今官家的亲侄儿。” “官家无子,十一郎从小养在宫中,极有可能继承大统。” “十一郎对你有好感。上次你暗巷行刺于他,事情被他压下,因此你才安然无恙至今。但若有第二次当众行刺,小满,危险的是你。” 第44章 被人包了场, 闭门迎客的韩兴居里灯火通明。屏风后映出影影绰绰两个身影。 晏七郎从头详述情况。 “去年秋冬那桩倒卖兵部精铁火器的通敌大案,引发三司会审。事件过于重大,危及国本,官家震怒。十一郎受官家信重, 以宗亲皇子身份, 暂领刑部主审官的职位, 由他领头督审这桩大案。” “我和十一郎多年好友, 十一郎以大事托我,义不容辞。我也参与了这桩大案,年初抓获一名关键人证……才有了开春时醉酒遇袭之事。” 应小满震惊地听着。 关键人证……有些印象, 似乎听隋淼提起过。 【死了个不该死的人,死在了不该死的地方】 “就是前些日子暴死的那个关键人证?” 晏七郎点头称是。 第58节 “我回返晏家后,有人暗中追踪我行踪,被我引蛇出洞, 抓着两个。你当晚在场看见了。” “这边才抓着跟踪之人, 那边十一郎正好单独提审关键人证, 以他的身份允诺,只要供出背后主使, 可以留一条性命, 关键人证松口说要想想。” “当夜, 关键人证却暴死狱中。十一郎因此受了不小的牵累。我亦紧急入宫, 当面和官家阐述陈情。之后便日夜不休, 撬开跟踪之人的嘴,排查相关的官员差吏,意图揪出灭口的幕后黑手。” “十一郎最近日日出入大理寺, 因为他是三司会审的刑部主审官。他并非大理寺少卿晏容时。” 应小满吃惊地微微张着嘴,从头到尾听完, 良久才说,“真的?” “句句属实。要不要我发誓给你?” 应小满神色恍惚地摇头。 细想起来,十一郎的气派架势,出行护卫,的确不像寻常贵人。如果七郎句句属实,十一郎确实姓赵,皇宫里养大的宗室儿郎,官家的嫡亲侄儿…… 那她岂不是长达几个月里,从头到尾盯错了人! “十一郎不是我仇家。他是赵家人,不是晏家人。那……我仇家呢?” 应小满迷茫地问,“究竟是哪个才是长乐巷晏家家主,我仇家晏容时?” 晏七郎眼神复杂:“晏容时他,自然另有其人。他若当面现身,却是个你之前从未想过的人,小满,你会不会——” “等等!”应小满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扮做“青萍”潜入晏家当夜,晏家几个管事异口同声,当着许多下人面前说出同样的说辞:“阿郎回府,家中有贵客。” 当夜她正好在场! “我知道了。”灵光乍然闪过脑海,应小满恍然拍案: “好个狗官晏容时,把自己藏得这么深呐。” 仇家深居简出,极少露面。那晚上在晏家大宅里,她才终于见了仇家一面。 【阿郎回府,家中有贵客】 她误会了这句话。 原来身穿紫袍、身为宗室皇子的十一郎,赵启甄,才是当夜管事口中的贵客。 原来跟随在贵客十一郎身侧,身穿朱红窄袖袍子的陌生相貌男子,才是晏家家主,晏容时! 当夜她的注意力全落在大步进门的“仇家”和出迎的七郎身上,压根没多留意十一郎身侧跟随的朱袍男子。 如今再怎么仔细回想,也只记得那男子相貌平平,比十一郎矮了半个头,只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顾盼间精光四射,给她留下点印象。 没事,只要叫她知道仇家是哪个,慢慢找寻,总能寻到正主儿。 应小满的心境又舒展开,把桌上摊开的画纸原样折起,还给晏七郎:“多谢你告知。现在我总算知道晏容时是哪个了。” 晏七郎:“……” “不是,小满,你再看看这幅画,再仔细想想。” 晏七郎把画纸又摊开递还给她, “我觉得,你多半又想岔了……” “这回肯定不会错了。”应小满掰着手指头跟他细说。 “东苑寻你那晚上,其实我早早就潜入了晏家。那晚掌灯时分,晏家来客。几个管事都在喊,‘阿郎回府,家中有贵客。’之后不久,穿紫袍的十一郎和穿红袍子的晏容时就现身了,我亲眼所见。那晚上你也在场的。” 晏七郎那晚当然在场。略想一想便明白,这是当晚跟随十一郎护驾的殿前司都虞候,吴寻,被小满认成晏容时了! 他默默地喝了口茶。 好容易把十一郎这边掰扯清楚,小满以后停止行刺十一郎,难不成,从此又盯上了吴都虞候? 吴寻可是戍卫皇城的数万禁军里数得上号的好身手! 上好的一壶小龙凤,在嘴里也没了滋味。 晏七郎喝半盏茶,放下空盏,把十一郎的画像纸裁出尺余长的一截空白,一张画纸变作两张,提笔蘸墨,继续画像。 他画像用的是写意画法,抓人物最精准所在,几笔勾勒下去,纸张上出现一个眼神锐利、身材精干的男子。 应小满在给两边空茶盏倒茶。放下茶壶,凑过去定睛细看几眼,“就是他,晏容时。七郎,你画得好厉害,如今我记起他的相貌了。” 七郎却摇头:“他也不是晏容时。” 应小满:……? 在她愕然的注视下,七郎提笔,在画像空白处继续写下题字: 【禁军殿前都虞候,吴寻】 把画上肖像、提上题字的两幅画纸都递给应小满: “字都认识么?此人姓吴,在禁军做事,和晏家毫无干系。当晚他随同十一郎而来。” “……” 应小满坐在灯下,两手握着两张画像,来回比对。 晏七郎握一根小铜钎,起身把照亮的灯台灯芯挨个拨亮。 灯下的小娘子对着两幅画纸发怔。 掌灯时分,晏家来客。几个管事都在喊,“阿郎回府,家中有贵客。” 按七郎的说法,大步进门的是宗亲皇子,贵客赵十一郎。并肩同行的红袍男子,是禁军武官吴寻。从边上游廊迎出去的,是七郎自己。 当晚三个里头没有一个是晏容时。那晏家管事们异口同声喊着“回府”的晏家当家阿郎,晏容时,他人呢? 应小满的脑袋嗡嗡地响。 攥字纸的力道不知不觉加大,纸张在手里揉成一团。 要么七郎对她扯了谎;要么晏家当晚那么多管事,一起当着她的面扯了谎。 下午走过洞明桥的时候,她还在想,七郎虽然在暗巷中阻止她动手,但她当面杀他兄弟,即便兄弟关系不好,或许还是让七郎为难了。 她走进茶肆时,心里还在想,哪怕七郎之前确实骗她,他跟晏容时之间并没有血海深仇,相反,兄弟间关系好得很,因此才护着他自家兄弟……只要他实话实说,她也可以接受。 但现在他当面解释了个啥? 她追踪错了人,谁都不是她仇家晏容时,那晏容时人呢?那么大一个人凭空消失了?! 安静的茶肆里传来一声拍桌子大响。 窗边拿铜钎子拨烛心的郎君应声回头,注视过来。 应小满把揉成两团的画纸忿然拍在桌上: “从现在开始,你别说话了!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你答话也别张嘴说长句!只说是还是不是。” 晏七郎哑然片刻,点了下头。 应小满的眼睛里倒映出七郎颀长如松竹的身影,身侧满室烛光。 她的眼睛里同样火光跳跃——蹭蹭蹭的冒火苗。 她头一句直问:“你跟晏容时的关系根本就不是你说的‘血海深仇’,你从开始就骗我对不对?” 晏七郎深深地看她一眼,答:“是。” 应小满一口气憋在胸腔里,半天没吐出去。 果然如此。 她追问第二句,“你们关系其实很好对不对?所以你才百般替他遮掩。” 晏七郎头疼地想了半日,张了张嘴,只能答:“是,也不是。” 应小满:? “叫你只答是或者不是,你还作妖?” 晏七郎:“如实作答,绝没有存心作妖的意思……” “闭嘴。”应小满恼火地说:“叫你别说话了。” 晏七郎应声闭上了嘴。 他那边闭嘴,这边却没想好如何问话,从蚌壳里头把消息给一步步问出来。 应小满低头苦想半日,套话的话术没想好,被气得冒火的一颗心倒逐渐冷静几分。 还是东苑当夜突然想通了的那句话: 报仇归报仇,七郎是七郎。 不管报仇的事如何折腾,她都不想和七郎分开。 她其实已猜想到七郎和晏容时是关系极好的兄弟。当初不知情时,她开口要七郎帮忙杀自己的手足兄弟,确实为难了他。 七郎既然在里头左右为难,索性不要他牵扯进去。 “知道你为难。”她缓了缓心情,转头和七郎说: “算了,你一个字也不必再解释。东苑那夜我便想通了,报仇归报仇,你是你。以后我独自找晏容时报仇。七郎,我只问你最后一番话——” 她在灯下露出极为郑重的表情:“这段话至关重要。七郎,我需要你如实回答。” 晏七郎在灯下侧身望来。 留意她郑重神色,想了想,走近四方茶桌,重新坐在她身侧,握住了她的手。 应小满的手反握回去。心情激荡,情绪起伏,掌心不知不觉渗出细汗。 七郎温热的掌心安抚地拍了拍。 两边的手握住彼此,视线交汇,晏七郎点了下头。 应小满便郑重吐出一段于她至关重要的话: “我中意你,七郎。” “应家和晏家的世仇,只在我杀了晏家家主晏容时之后便结束。报仇结束之后,我愿意和你一起,带着娘和阿织,我们在京城也好,去别处也好,总之我们好好地过一辈子。” “但我杀了你感情深厚的兄弟,你还愿意跟我一起么?你会报官抓我么?你会做人证指认我么?七郎,如实回答我。只回答是与不是。” 晏七郎在灯下凝望她。 听着听着,他眼里又露出了东苑遇袭那夜相似的,仿佛带着些欢喜又带着些悲伤的复杂神色。 “你问我的话,我无法以‘是’与‘不是’答你。有些答案‘是’,有些答案‘不是’。” 应小满:……? 第59节 应小满的手指不自觉攥紧了。 “你的意思是,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但你会报官抓我?” “不是。” “你不会报官抓我,但你不愿意和我一起了?” “不是。”晏七郎有点头疼,眼前的局面,简单以‘是’与‘不是’绝对无法解释清楚,他只得开口说长句。 “我当然不会报官。但你若想在十天半个月里尽快报仇成功,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了。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眼下的局面,小满,你替父报仇的愿望,和与我一起长长久久一辈子的愿望,不可兼得。你须得想清楚,两个里面选一个。除非……” 关于应家的复仇,他思虑已久。解开死结的关键,要从“世仇”的根源处寻。 小满替义父的主家寻仇,而不是替义父本人寻仇,其中大有可商量之处。 ——如果能证实,这场复仇压根没有必要呢? 但查证需要时间。小满寻到了新的帮手。飞爪事发,她想尽快报仇。 山顶堆积的雪堆已经摇摇欲坠,随时会轰然落下。 应小满就坐在面前,委屈又困惑地问他:“……为什么不可兼得?为什么必须两个里面选一个?” 又是个难以解释的问题。 晏七郎起身转出屏风。 出去找茶博士要了张白纸。 在应小满目不转睛的视线里,把白纸铺平摊在桌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新的人像。 落笔毫不迟疑,画得极快,轮廓描摹得清晰。 天庭饱满,五官清俊,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温润含光。 勾勒出最后一根线条后,他抬笔蘸墨,笔尖停在空白处,看了眼面前的小娘子。 应小满猜出他要题字,笑了下,说,“七郎。” 晏七郎提笔写下【七郎】两个字,又在前头添一个【晏】字。 “晏家的七郎。”他如此说道,把第三幅画像也递给应小满手里。 “现在我将画像交给你手,由你决定。要么,报仇的事缓一缓,细查根源。如果你坚持要尽快报仇……我会安排你离京,事成之后,你带着母亲和阿织去稳妥的地方生活。” “为什么?”应小满攥着第三幅画纸,困惑又混乱,混乱中带委屈。 “所以我要尽快报仇,杀你兄弟……你就再不愿意理我了是吗?” “不是。”晏七郎否认。 他的神色里带几分欢喜又带着隐约悲伤,极为复杂地注视着面前眼眶开始发红的小娘子: “你刚才那句中意,我听得很欢喜。小满,我亦心悦你。” “你潜入晏宅当晚,有贵客登门,阿郎晏容时出迎。那天在场的只三个人,你亲眼见到了。分别是十一郎,吴寻,我。” 茶肆明亮的灯火下,三幅画像在应小满的面前一字排开。 晏七郎轻声道,“事到如今,你还猜不出,这三幅画像里,哪个是晏容时么?” “……”应小满坐在茶桌前,脑袋又开始嗡嗡地响。 如今她的面前并排摆着三幅画像。 其中一个分明就是她追踪了几个月的仇家,七郎却坚持说不是,是他朋友赵十一郎; 晏家管事们异口同声地喊“阿郎回府”、被她推断为晏容时的红袍高官,七郎又说不是,是临时登门的禁军人物。 说来说去,说到最后—— 消失不见的晏容时,被七郎安到了自己头上? 她这么好骗的吗?! 她瞪视面前郎君的动作。晏七郎果然开始提笔蘸墨,接着画像上【晏七郎】三个字,继续在空白处写下一个【容】字。 下个字才写出“日”字偏旁,啪嗒,一大滴泪花,溅落在木茶桌上。 原本专注写字的视线挪过来,七郎伸手要替她抹泪,被应小满啪一下抬手打开了。 “你用不着这样!” 应小满唰一下起身,忿然大喊,“说来说去,绕来绕去,每个都不是,最后你自己顶上?!” 心底压不住的火气腾腾地往上窜,刷一下直窜上头顶。 她忿然指着面前三张画像: “难怪你要画像!你怕单写字绕不晕我是吗?你果然是晏家的七郎,为了救你自家兄弟,连你自己的命都拼上了?!” 晏七郎怔了一下,露出哭笑不得的神色,“小满,别生气,冷静下来说话。” 应小满没法冷静。 越想越气,火冒三丈。 那天晚上,晏家在场三个人。 一个紫袍高官,一个红袍高官,一个七郎。 三个人里,一个是登门贵客,一个是家主晏容时。 七郎欺负她不认识另外两人的身份,睁眼硬说瞎话,一个按上好友十一郎的名头,一个按上不相干人物的名头。 为了阻止她复仇,硬生生把晏容时的名头按在自己头上,跟她掰扯什么‘不可兼得’,‘两个里面选一个’…… “狗屁话!”应小满气得声音都发抖: “舍不得自家兄弟的命,就拿你自己的命,逼着我这边放弃给爹爹复仇?你想得美!” 两边哑然对视片刻,应小满愤然拍案而起,“晏七你个骗子!你又骗我!” 晏七郎:“……” “小满,冷静,坐下慢慢谈。”晏七郎见势不对,起身要拉她的手,应小满甩开就走,边走边狠狠抹了下眼角。 气哭了。 茶博士守在茶肆棚子边,随时等待贵客传唤,耳听得一阵疾速脚步声响,才回了下头,几个月来相熟的小娘子就如狂风骤雨般卷过棚子,撇下目瞪口呆的茶博士,瞬间没了踪影。 眼瞧着娇艳如三月枝头春花的小娘子,扯着裙摆跑起来,竟然如此之快! 又一阵脚步声响,这回是包场的贵客从茶肆里走出,停在棚子边,借着夜色的黯淡星光,凝望向小娘子已经风卷残云般奔过长街的背影。 周围几名亲随围拢上去。隋淼低声问,“还是没说清?” “说了。”晏七郎低低地叹了声,“她不信。” 茶博士极有眼色的牵马递披风,趁贵客上马的功夫殷勤商量:“小娘子平日里的脾气极好。今日难得发了脾气,贵客再包个场,下次继续说?” 年轻贵客摇了摇头。 临走前却又递下整贯的赏钱,叮嘱茶博士说: “你平日里和她聊得好。她下次再来棚子外站着躲雨,你继续和她闲话便是。她入京不久,对许多京城事物陌生,问起什么,你便如实答什么。话里不必提我,惹她不快。” 第45章 应小满扯着裙裾急跑了一路, 惹得路人频频回头盯看。 还好天色已经暗,人跑得又快,没等路人看清楚究竟,眨眼间便被她越过去。 直到疾奔至七举人巷口, 草木葱茏、青石铺地的清幽小巷出现在面前, 她终于放缓了脚步。 一口气跑出五六里路, 差点被气炸了的肺也终于恢复正常。 “满嘴没一句真话的骗子!袒护自家人的骗子!把我哄去茶肆, 说来绕去一大通,最后还是骗我!什么两样只能选一个?我才不会为了这骗子放弃给爹爹报仇!” 应小满一路骂进家门里。 阿织已经睡下,正屋打开半扇窗。 “伢儿回来了?哟。”义母一懵, “今天不是跟七郎约好说事去了,怎么又气喋喋回来?” 应小满赶紧收敛表情,装作无事人样,从窗下探进半个身子, 摸了摸义母的额头。 “今天娘瞧着精神还好。咳嗽似乎也好了些。” 义母笑说:“确实, 今天热, 白天里精神反倒比以往好不少。往常这个点儿累得想摊在炕上,今晚却还好。幺儿也不吵我, 早早睡下, 我便做点针线, 等你回来。” 应小满急忙绕进屋里, “不早了, 趁着身子好转赶紧多歇一歇,做甚么针线。” 义母扯着线头不肯放手:“幺儿的新衣裳!小丫头身量小,衣裳做的也快, 等她这身做好了,我再给你好好做一身。特意给你挑的一匹鲜嫩颜色的好料子, 做一条牡丹百褶裙,我家伢儿穿出去保管叫人挪不开眼。” 应小满已经把针线匣子挪走,捧来洗漱的水盆布巾。“我才买的几身新裙子,不急着做百褶裙,明天再说罢。马上都两更天了,娘快睡下。” 义母睡下时还在嘀咕,“十六七年纪,整天买深蓝深黛的衣裳,灰扑扑的裙子,你这个年纪就该穿浅粉浅绿……” 应小满弯腰吹灯,心里也嘀咕,当然得买深色的衣裙。穿个浅粉浅绿的扎眼衣裳出门,没能潜进晏家丰松院,远远地先被护院给抓了…… 屋里和自家老娘闹腾一场,回家时气得差点炸肺的愤怒和难过倒消减了七分。但毕竟情绪大起大落,天气又热,这天夜里睡得不大好,翻来翻去许久才睡着。 入睡后又多梦。 梦里恍恍惚惚现出仇家的脸,依旧还是小麦微黑肤色,浓黑眉毛,狭长眼睛,面色阴沉,和记忆中一般无二的模样。 她喜出望外,当即揪着仇家衣襟,毫不迟疑掏出老家带来的包铁门栓,一门栓敲上去。 就在得手的同时,被她揪住的仇家,忽地变成七郎的脸。 仇家顶着七郎的脸,开口也是七郎的声音,清晰地对她说:“我才是晏容时。小满,你来京城寻我报仇,恭喜你如愿以偿,大仇得报。” 她在梦里发愣的当儿,面前场景突变,七郎消失不见,化成一座凸起的坟头。依稀是义父在老家的坟头样式。 但坟头上墓碑分明写着: “晏七郎之墓。小满立。” 她在梦里的反应比茶肆里坦诚的多。心里绞痛,当场哭得眼泪滂沱,抱着七郎的坟哭着大喊: 第60节 “你才不是我仇家,你是七郎。你别骗我了,快从坟里出来抱抱我……” 梦里哭得太厉害,以至于第二天大清早被人高声喊门时,脑袋晕乎乎的,半晌分不清东南西北。 应家每天起得最早的是阿织,站在门边仰头看来客,茫然地眨了下黑亮的眼睛,回身往院子里喊:“婶娘,阿姐,来了个郎中,背着好大医箱。” 义母起得也早,当即出屋迎接,客客气气把郎中请进门。 应小满晕乎乎地洗漱完毕,走出小院,和郎中寒暄几句,接过郎中开好的方子,借着晨光仔细打量—— 这回的药方子密密麻麻写满整张纸,许多不认识的药名,和之前几个郎中开的寻常补气方子大不同! 她登时精神大振,捧着方子挨个细细地问药名和功用。郎中耐心极好,捻着短须挨个回答,极尽详实。 应小满越听越清醒,越听眼睛越亮。这位郎中不一般,瞧着像有大本事的! 趁着把郎中送出家门的功夫,她站在门边悄声问:“郎中给个实话,我娘身子到底是什么病症,这个夏天能不能治好?” 郎中有些为难,如此跟她说:“若说病症,其实不算急病。多年寒气入了身体,伤了肺腑。你家母亲是不是常年生活在水边,亦或经常去水边洗菜洗衣之类的劳作?” 应小满连连点头,“老家靠着汉水,我娘每天都和村子里的婶娘们去水边洗衣裳。” “那就对了。几十年一点一滴积下的寒气,年轻时不觉得,年纪大了便熬不住。寒气入体引发眩晕,寒气入肺引发咳喘。” 郎中又格外叮嘱道:“近期咳喘不停,寒气入肺的症状严重。夏天还好些,当心这个秋冬。” 应小满的一颗心登时紧揪到半空里,声音都开始发颤:“当心秋冬……什么意思?郎中说清楚些!” 郎中也被她吓了一跳,急忙点了点方子,“应小娘子莫慌,老夫的意思是,滋阴养肺的方子,夏天里就要吃起来,莫要拖去秋冬,引发更严重的咳喘……按方子吃药咳喘就会减缓,小娘子别哭啊。” 应小满不好意思地飞快抹了下眼角。 “郎中不知道,之前有个晚上我娘咳着咳着,突然呕了血,把我给吓得……” “呕血?”郎中登时皱起眉头,“不对。你娘身上积攒多年的慢性寒症,即便寒气侵入肺叶,应该也不至于在夏天里呕血如此严重才是……哦!” 他恍然道,“会不会咳得太厉害,伤了喉管?喉管猛咳伤损,有可能出血。你回头问问你娘,最近说话吞咽时有没有喉咙疼痛的症状。” 应小满长长呼出口气。 前日惊见的一口咳血始终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原来是虚惊一场? 始终微微蹙起的眉眼终于彻底舒展开。她的脸上忍不住带出了笑,喜气洋洋送郎中出门去。 郎中临别时突然想起什么似地,从怀里又递过一张方子。 “刚才的药方是滋阴养肺功用,这张药膳方子用于温补调养,每日早晚粥汤带着服用即可,小娘子收好了。” 应小满本能地收下药膳方子,站在门边目送郎中离去。 直到闩好了门,领着阿织往小院里走回几步,她脚步一顿,疑惑地问灶台边忙碌的义母。 “娘,这位郎中面生,头一回来我家。可是你昨天出门请来的?” 义母摘菜的动作停下,回头纳闷说,“昨天出门只去了趟布庄,扯了几尺布,我就回来了。郎中不是你请的吗?” 应小满:“……不是。” 她知道谁请的郎中了。 昨天和七郎没闹翻之前,当面提起过阿娘的病,还提起过药膳方子…… 她闪电般把药膳方子重新拿出,仔细瞧了瞧。 洋洋洒洒开出二三十味药,药名越看越眼熟,眼瞧着正像前一阵被阿娘不知藏去何处的那张,一模一样的药膳方子! 应小满心情复杂,手抓着药膳方子,人站在树下久久地不挪动。 义母没察觉她这边的异样,还在灶上边生火边嘀咕: “你没请,我也没请,哪来的郎中?总不能是城南河边的李郎中还记挂着咱们,特意托了城北同行来寻咱家治病?” 应小满:“……” 枝繁叶茂的桂花树下传来好大一声叹气。声线清脆,尾音拖得老长,烦恼明显。 “怎么办。”应小满苦恼地嘀咕。 义母:“什么怎么办?” 应小满不说话。 人往西走几步,敞开的西厢房门边,碎花包袱安安静静地堆在方桌上。 她昨晚气急跑回家时,一路上念头乱糟糟的,有那么十五六次想起搁在厢房的碎花包袱,回家就把七郎留下的零碎全扔出门。 后来被老娘打了个岔,把这事给忘了。 睡梦里又隐约想起五六次,清晨起来就把七郎留下的零碎全扔出门。 等她清晨起来,七郎请来的郎中却也登了门。 满嘴没一句真话的骗子,偏偏又不完全是个骗子。 一个真心实意对她的骗子……? 应小满站在厢房门边烦恼地琢磨半日。这是个什么物种? 半晌也想不出个子丑寅卯,索性把伤神内耗的念头往身后一抛,从灶下拖出半扇羊,开始准备今天出摊的鲜肉。 —— 雁二郎这天早晨寻来肉铺子。 两天没见,不知他做些什么,两只眼睛熬得通红,迎面倒把应小满惊得一跳。 雁二郎顶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神色莫测地绕着肉铺子转了两圈。 排队买肉。 “五斤肉臊子。不着急,细细地切。” 买肉的都是主顾,莫三郎和晏七郎的生意她都做得,雁二郎的生意有何做不得? 应小满斩下一大块连皮带软骨的羊筋肉,提刀切肉臊子。 连绵不绝的刀声里,雁二郎唰地打开象牙扇,抬手扇了扇风,笑了声。 他此刻的心情并不怎么美好。 “七举人巷西边出去,沿街走三百步。我在我们约好的徐家当铺里,不眠不休等了你两日,小满娘子。” 应小满手里的刀声一顿,恍然。 她终于想起她忘什么了。 “对不住。”应小满实诚地说,“传消息的事忘了。这样罢,今天的这五斤肉臊子不要你钱,我请你。” 雁二郎眼神炯炯如狼。 两天硬撑着没睡,打猎扑了个空,始终叼不着小白兔回窝的饿狼。 “五斤肉臊子,加起来值不了一贯钱。区区五斤肉臊子,买得了我两日不眠不休的折腾?” “哦。”应小满继续切肉,“五斤不够的话,再加一斤?” 雁二郎笑了。给气笑的。 “再加五斤肉臊子,细细地切。哥哥我不差这点小钱。如数给你付清,借着斩肉响动多和你说几句。” 雁二郎手里的折扇开了又合,追问,“你上回进去又出来,晏家静悄悄的,毫无动静。想要的东西没能上手?” 应小满边切边说,“没上手。” “东西没上手,你撇下满地烂摊子就走,也不知会我一声,还得我这边替你收拾烂摊子。脸上有块大胎记的洒扫丫鬟‘青萍’,这两日代替你进晏家了。”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你还挺有本事,直接进了丰松院。丰松院是晏家那位自己起居的院子,怎么,他有好东西藏着掖着不肯给你,你就想方设法自己去拿?” 废话。应小满边切肉边想,我要晏容时的命,当然得我想方设法自己去拿。 心里想法没忍住,明晃晃露出一个“满嘴废话,懒得理你”的眼神,之后雁二郎再如何搭讪她也不回了。 哒哒哒的切肉声骤然停下。 “五斤肉臊子,你自己说的如数付钱。”应小满并不抬头,只一伸手,脆生生说,“给钱。下一位。” 雁二郎眉头大皱,“说好十斤,这才五斤肉臊子。继续细细地切,咱们再说几句。” “铺子每天只准备二十斤鲜肉。十斤卖给你,其他主顾怎么办?” 应小满抬手抹了把细汗,毫不客气把他往后头赶,“只卖你五斤,一手交钱,一手拿肉。下一个!” 雁二郎:“……” 趁着慢腾腾给钱的当儿,他抓紧时间问最后一句。 “下面有何打算?还打算潜入晏家第二回 ?我有的是法子,可以继续帮你。” 应小满心里一动,想起了七郎的话。 “有些事,从头到尾都是误会。” “十一郎并非你仇家。” “若有第二次行刺,小满,危险的是你。” 如果他是彻头彻尾的骗子,她早把骗子的满嘴谎话给忘了。 偏偏他又记得她吐露的烦心事。茶肆闹得不欢而散之后,依旧大清早把郎中请来家中,又把药膳方子送来她上。 七郎在茶肆里对谈的一番话到底真还是假?几分真,几分假? 如果十成全假,她以后再不理他。 如果都是真的…… 昨夜梦里凸起的坟头又突兀出现在眼前,梦里哭得稀里哗啦的揪心感觉涌上来。 应小满心里一阵发紧,再想不下去。 姑且算他一半一半,五分真话里掺五分假,符合晏七郎这骗子一贯的秉性,她心里倒还好受些。 想起晏家七郎就心浮气躁,她索性把伤神内耗的念头往后一抛,火气冲着面前这位去了: “没想好,烦着呢。” “七郎至少不来烦我,你倒像苍蝇似地嗡嗡转。上赶着要帮我,安得什么心呐?” 第61节 雁二郎当头被呛了一顿,对着嗔怒时更显鲜妍的水灵灵的小娘子,满腹火气又发不出,憋屈得磨了磨牙,从牙缝里硬挤出几个字: “我能安什么心?满腔真意,都是——取悦小满娘子你的心。” 应小满抬头看他一眼。 通红带血丝的一双眼睛,显然整夜没睡。京城数得上号的浪荡儿郎,满嘴花言巧语,不定昨夜里上花楼做什么荒唐事去了。 对比眼前这个雁二郎,明知晏家七郎是个骗子,但昨晚灯火通明的茶肆中,两人对坐,七郎开口说“我亦心悦你”时…… 胸腔里骤然剧烈的悸动心跳感觉,至今鲜活,至今想起依旧悸动。 如果换做七郎当面对她说同一句:“取悦小满你的心……” 对着晏七郎那双多情含笑的眼睛…… 也许,她还是会信的。 面前突然明晃晃出现雁二郎放大的面孔。 近处看他长得确实不差,容貌俊朗,宽肩窄腰,因为自小练武的家传底子,练出一身腱子肉,两道剑眉自带英气。 ……这厮就是不能张嘴。 “笑了,真是难得。” 雁二郎在近处仔细观察小娘子的表情, “喜欢听好听的?行,哥哥以后天天说好听的话给你听。” 应小满浮想联翩时不自觉翘起唇角露出的一丝笑意倏然收拢。 犀利地盯一眼面前这位熬得发红的眼睛,面无表情抬手拢了下发丝: “整夜没睡,熬得满眼血丝,谁知道夜里去哪处耍了,非扯我身上。一个个的都当我好骗吗?” “这话说得没良心!”雁二郎啧了声,指天发誓: “确实熬了两个大夜,在徐家当铺苦等你的消息。” “鬼才信。”应小满把五斤肉臊子包好,如数收了六百文,递过油纸包,之后便把雁二郎撇去旁边,目不斜视地招呼下一位,继续哒哒哒地切肉。 “让开。刚才没对着你笑,别自作多情。我想旁人呢。” 雁二郎提着一文钱没少付的五斤肉臊子,硬生生给气笑了。手里折扇唰得收拢又张开,冲自己扇了扇。 嘿,这酸爽! 第46章 这天掰扯半日, 到底没跟雁二郎敲定何时再潜入晏家。 雁二郎最后盯了她一眼,又抬头看看长杆子上方挂着的横平竖直、应小满自己书写的肉铺子名,不知想到什么,压着脾气说:“你不急, 我更不急。改日商量。”走了。 应小满怀揣着心事, 零碎买卖不和主顾们计较, 肉铺子生意便做得快。 赶在晌午前卖完鲜肉收摊, 揣着两张药方直奔药铺。 她长到十六岁,虽然从没遇过晏七郎这种对人真心实意的骗子(?),但事关义母的身体, 郎中既然是难得的杏林圣手,开的药方和滋补方子立时用起来。 止咳药方的各味中药很快抓好,滋补药膳方子却足足跑了三家大药铺,里头七八味稀罕贵价药, 花了两个时辰才配齐。 配齐五包药膳, 花去三贯有余, 整只羊的价钱搭在里头了。 应小满拎着五包药回家半途,迎面正碰着大批官兵封锁七举人巷。 “大理寺查案。”身穿黑底镶红边袍子的官差拦住两边巷子, 驱赶路人, “行人退避。” 应小满拎着药包挤过去问, “我是巷子里的住家, 也不能进?” 官差询问一番, 让她等候到边上去。 和她一样被拦住的七举人巷中的住家还有七八个。午后这个点儿出入的,大都是出门买肉菜回家的妇人。 妇人们聚在一处低声议论,“刑部主簿周家这次犯事不小!上次被拘走, 已经抄了一回家,这次大理寺差人又来搜第二次。怕不是贪了什么要紧的赃物?” 应小满心里默想, 飞爪算要紧的赃物么?应该不算吧…… 不论如何,自从上次周胖子被拘走,她心生警惕,飞爪早被她带去肉铺子安置,此刻不在七举人巷家里,心里便有底气。 巷口等候片刻,周家敞开的门里果然陆陆续续搬出来许多箱笼,全部装车带走。 一名青袍官员捧着几卷书册踏出门槛,径直走向小院里立着的朱袍修长身影,低声说了几句。 应小满眼皮子一跳,小院里立着的朱袍官员侧影越瞧越眼熟,分明是七郎! 晏七郎在小院里接过书册,略翻了翻,摇摇头,递还回去。青袍官员露出失望神色,转身又入房里搜罗。 日头缓慢移动,即使有云层遮挡,依旧暑热不堪。巷口等候的邻居纷纷找背阴处避暑。 应小满把斗笠往下压,躲得格外远。只偶尔探出身子,瞥一眼周家院子里熟悉的背影。 晏七郎等候一阵,大理寺几位知事官还在房里忙活,一时半会寻不到新物证,若有所思的目光移出院门外。 片刻后,晏七郎步出周家小院,沿着清静小巷往东走近应家门口,抬手敲门。 应小满没忍住,往巷口走回两步,远远瞪着自家门外站着的高挑背影。 她知道老娘的脾气,胳膊肘往内拐,万事向着自家人,她昨晚才赌气回家,老娘才不会给七郎开门。 义母果然不应门。 吱呀一声响,阿织给七郎开了门。 扎丫髻的小脑袋从门里探出来,一见来人便笑开了,亲亲热热地和晏七郎打招呼。 晏七郎也笑了,摸摸阿织的头,人倒也不进门,撩开袍子半蹲在门槛边上,和阿织互相说起话来。 应小满:“……”回去要揍小丫头屁股。 好在义母很快听到响动,赶来把阿织的小脑袋按回去,客客气气和七郎寒暄几句,门关上了。 今天周家这趟搜查,搜走不少证物,但最要紧的物件似乎没有寻到。 几名官员前后骑马,众人簇拥着晏七郎从巷子西侧口离去,几名官差挪开拒马木叉子,巷口等候多时的邻居们纷纷回家。 长街刮来的热风隐约传来几句官员交谈。 应小满蹲在爬满藤蔓的长巷院墙边角处,对话内容听不清楚,晏七郎泠泠如清泉的嗓音倒容易辨识,依稀随风传来几个断续的字词: “从前认识的小丫头……”“打个招呼……”“案子不相干……” 攥着药包的手掌心汗津津的。 就隔这么远,只听得见声音,听不全说话内容才好。 这么远远地听风里传来的七郎的声音,心头到底还是生出几分欢喜。 * “刚才七郎来了!” 才进家门,阿织自己倒迎出来喊一句,带几分邀功的得意劲儿。“阿姐,我喊他七郎,没喊七哥!” 应小满到底没舍得打小丫头屁股,弹了脑门一下,“不管七哥还是七郎,总之不许再给他开门了。” 阿织一脸懵地捂着额头,“可是七郎问你呀。” “他问我什么?”应小满往自己屋里走,“反正我多半都不在家。你直接应他不在。” “七郎问你昨天回来伤心不伤心,哭了没有。我说你没哭,只生气。七郎说生气比哭好。” “……哦。” 一直到坐在自己床上,应小满还在反复回想着那句:“生气比哭好”。 这天晚上,天色擦黑,药膳方子熬好,服侍着老娘吃药躺下不久,门外再次敲响几声。 阿织飞奔着出去。 站在院门后头时突然揉了下脑门,吃一堑长一智,小丫头这回不开了,隔门大喊,“阿姐说她不在!” 才躺下的义母呛到了,断断续续地咳嗽着说,“幺儿怎么也是个憨的,愁人呐……” 应小满气得把窗户大开,“阿织回来!” 门外有人轻轻笑了声。 声响并不大,夹杂在盛夏此起彼伏的蝉鸣声里,很容易被忽略过去。但不知为什么,应小满的耳朵里仿佛自动筛除了树上呱噪蝉鸣,却极敏锐地捕捉到了门外声响。 门外站着的是七郎。 刹那间,她脑海里想起的,居然又是那句“生气比哭好”。 “生气为什么比哭好?” 把阿织赶回屋里睡觉,轮到应小满站在院门后,隔门脆生生地问。 她心里气并没有消,声音里还带着赌气的意味。“我哭的时候只在屋里哭,但生气起来会出门寻仇的。” 夜晚站在门外的果然是晏七郎。 “生气起来,出门寻仇,是旁人倒霉。躲在屋里哭,是自己伤心。” 七郎注视着面前紧闭不开的门户,声线不如往常从容,低低叹了声。 “下午从巷子出去时,隔老远看到你了。你躲在巷口墙边,穿一身黛色对襟薄衫子对不对。” 紧闭的门户没了动静。 耳边一声声呱噪蝉鸣。 义母躺在屋里哄睡阿织,许久却没听到动静,担忧起来,才从窗户往外头看时,正好看到应小满打开院门,人在月色下走出去。 “咦?”阿织也往窗边探出小脑袋,疑惑地问,“阿姐不许我开门,为什么她自己开门——” “嘘,小孩子睡觉,别管你阿姐的事。” 义母低声咕哝,“她和七郎怎么回事?越看越糊涂。愁人呐。” —— 天边弯月过院墙。 应小满站在半敞的门边。晏七郎有些意外,又极欢喜,温言解释两人茶肆的不欢而散: 第62节 “小满,昨晚并无一个字骗你。” “你细想,我除了叫‘七郎’,当然也是有大名的——” 应小满立即打断了他。 还是那份带着三分赌气愠怒的语气,清脆地说,“别说话。” 晏七郎便闭了嘴,眼神追随。 应小满不许他说话,人却停在门边未走,明澈的眼神目不转睛,带着七分警惕、三分不安,面对面瞪视门外的郎君。 晏七郎琢磨了一阵,换个安全话头开口,“今晚我带来——” “叫你别说话了!” 晏七郎立即又闭了嘴。 两人在月下你瞧我、我瞪你,彼此盯了一阵,应小满还停在门边没走,清澈眸子里流露的七分警惕变成了七分恼火,既不许门外的郎君说话,自己却又赌气不开口说一个字。 就这么哑然互看了一阵,眼看月色移上树梢,晏七郎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直接过去牵她的手。 对面纤长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却没有甩开。 两人不吭声地在月色下沿着小巷边缘,手拉手地走。 应小满把头偏去旁边,抿着嘴笑了下。 晏七郎一张嘴说话就是个骗子。但不开口的时候,还是她喜欢的七郎。 无论是交握着的温暖有力的手,月下松竹般的挺拔身形,身侧传来的轻浅的呼吸,身上衣襟沾染的浅淡熏香气味,都很喜欢。 远处蝉鸣更显出身边安静。走着走着,她却又开始犯愁。好好的大活人,总不能一辈子叫他闭嘴,做个哑巴七郎。 只要他一开口……她的七郎又变成骗子晏七! 绷不住,越想越绷不住。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就在她思绪乱成一团乱麻时,身边的晏七郎竟然自己开口了! “昨日送来的方子——” 应小满唰的目光转过来,依旧带七分警惕,三分不安,听身侧的郎君把后半句说完,“——你母亲用了么?” 顿了顿,晏七郎又问,“我说的可有哪里不妥当?” 应小满眼里的不安淡去几分,警惕还在。 “今天都在用。滋补方子还没看出大用。但用了咳嗽药方,下午安稳许多。” “滋补方子要长期用。”七郎顺着话题往下说,“今晚我过来,原本也是因为准备好了半个月的药膳包,提来放在你门边,才想开口知会你,你一开门便怒冲冲瞪我,叫我别说话。” 抬了抬两人交握的手,“——直接被你牵出来了。” 什么叫‘牵出来了’…… 应小满没忍住,头扭去旁边,弯眼笑了下。 原本不轻不重攥着她的手掌握紧。七郎边缓行边说话: “虽说生气比哭好,不过人能好好的,还是莫生气更好。今天出来的早,我请你吃些宵夜?” 出来得确实早。弯月刚过树梢,盛夏的京城夜晚街上处处行人。 沿着幽静小巷西侧出去,沿着大街往前几百步,两边都是亮堂铺子,酒楼扎起红绿欢门,茶肆人声热闹,街边出摊的宵夜摊位烟气腾腾。 两人手拉着手,安安静静地逛街。应小满时不时睇来一个警惕的眼神,晏七郎沿路都不出声。 直到走近一家人头攒动的宵夜摊位前时,他忽然拉了下应小满的手,示意挤进去。 铺子老板显然认识晏七郎,挤过来寒暄笑问两句,在挤挤挨挨的食客当中吆喝着给两人寻了坐处。 片刻后,每人面前端上一盘沙糖冰雪冷圆子[1]。 这家的冰雪冷圆子之所以大受欢迎,因为用料十足,白瓷碟里除了圆滚滚的豆粉小圆子,还搭上五颜六色切成小粒的各色鲜果子,以碎冰堆出了尖,浇上糖水,大热天里只看一眼,鲜甜凉意便沁入了心脾去。 “有几年没吃冷圆子了。”晏七郎怀念地舀起几个豆粉小圆子: “少年时嘴馋,常趁着上下学的机会,半路溜出来吃。有一回吃到半途,不巧撞见八郎坐在对面,原来他也下学偷溜过来吃冷圆子。我们面面相觑,互相装作瞧不见,坐一条长桌上默不作声各自吃完,分两条道回家。” 应小满想想那尴尬场景,没忍住,扑哧乐了。 “你和晏八郎的关系原来并不好么?他几次听你的劝,我还以为你们兄弟关系不错。” “大家族里的嫡庶兄弟,若不巧生在同年,彼此关系难有好的。长大以后,唔,八郎倒是乖巧许多,时常听我的劝。” 七郎轻描淡写把话头带过,“你呢,你幼年时在老家,夏天里都吃什么,玩什么?” 那可多了。应小满扳着手指细数: “趁早晨日头不烈时去河里耍,扎猛子,采莲子,摘荷叶,捉鱼捉虾。荷叶挡在头顶遮阳,莲子边走边吃,又脆又香,回家正好吃个精光。娘去鸡舍捉夏天刚长成的小公鸡,去毛处置干净了,摘来的荷叶包住整鸡,锅上炖煮整个时辰,当晚便吃荷叶鸡。热腾腾地打开荷叶包时,荷叶清香裹着肉香弥漫~那股香味,整晚不散。” 晏七郎悠然畅想片刻,“人间至味。” “那是。”应小满骄傲地说,“京城的鸡和荷叶都跟老家的品种稍微不同,做出来的荷叶鸡总觉得不如老家好吃。但也有八分味道,肉铺子卖了几次,好卖的很。” “有机会定要尝尝。” “家里灶上就有半只。你不嫌弃少的话,待会儿给你带回家吃去。” 两人边吃边聊,吃了小半碗冷圆子,闲聊了十来句,晏七郎若有所思瞧她一眼,问,“不生气了?” 应小满嚼了嚼嘴里甜甜糯糯的冷圆子。 晏七郎这个地头蛇很会挑宵夜,大热天里一碗沙糖冰雪冷圆子实在太好吃,她开口送荷叶鸡的时候便早已不生气了。 但嘴里故意装作很凶地说,“那可不一定。我气性很大的。” 晏七郎便慢悠悠地继续问。 “眼前这位气性很大、把我一路牵到街上来吃冷圆子的小娘子,我现在能说话了么?” 应小满含着冷圆子忍笑。嘴里有食物,憋得辛苦,但一双乌亮眼睛早弯成了头顶上的弯月形状。 “嘴长你自己身上,你想说话,谁能拦你。” 想想不对,她立刻又加一句,“不行,你得先发个誓,句句属实,不许骗我。” 七郎便对着头顶的弯月发誓。 “句句属实。如果今晚有一个字骗眼前这位气性很大、正在吃冷圆子的小娘子的话,罚我再没有机会请小娘子吃冷圆子。” 应小满抬手拍他一下,“这算什么罚。” 晏七郎的视线转过来,人轻松噙着笑,语气却很郑重:“极重的惩罚。” 应小满舀了舀碗里的冷圆子,低头含一个在嘴里,心里琢磨着这句“极重的惩罚”。 两人对坐继续吃冷圆子,晏七郎提起这几天着重追查的关键事。 “追查到一桩旧事,兴许和你义父相关。” 第47章 多年前, 朝廷招安了一处匪盗。 那处盗匪窝规模不小,三千贼人聚啸山林。其中有十名头领,分坐十把交椅。招安之后分封官职,七人接受任命, 从此做起武官。三人拒绝朝廷任命, 不知所踪。 其中一个拒绝朝廷任命的匪首, 在十把交椅中排行老九, 擅长使一对铁爪,文档中记载为:“庄九,年未弱冠。魁梧巨力, 拒命而去”。 “记载只有一两句,姓氏又不对,差点错过。但擅长铁爪的人不多,又‘魁梧巨力’。有没有可能, 这庄九是你义父?” “魁梧巨力”四个字, 确实像义父。但其他的记载对不上。 应小满吃冷圆子的动作都停下了, 怀疑反问,“你说我爹爹其实不姓应, 姓庄?” “不确定, 有可能。” “按你的说法, 我爹爹从前是山里翦径的盗匪?不肯接受朝廷任命, 就来了我们乡村, 做起猎户?” 还是那句“有可能”。 晏七郎转问她,“你爹过世时多大年纪?” “五十来岁。” “究竟五十多少岁?五十一、二,还是五十七、八?” “不知道。” “……” 晏七郎没说话, 但瞥来一眼。眼神里明晃晃的意思,自己爹娘的年纪, 怎会不知道? “我爹不大说自己的事,也从不过生辰。” 应小满细数起往事: “有一年我娘背地里念叨,‘你爹都快五十了,一场生辰席没办过。问他要不要等五十大寿那年办一场,他不肯’,我才知道我爹快五十了。” “……”晏七郎抬手揉揉眉心。 应家这位义父的过往,不寻常。 应家这边先搁下,他继续说起晏家那边的往事。 “祖父当政期间,过手大小案无数,其中后果最为严重、牵扯进许多官员的一桩案子。说来也巧,正好也是一桩通敌大案。有官员在巨利引诱之下,泄露兵部火器图纸给北边潜入京城的奸细——” 声音倏然一停。 两人此刻面对面坐在街边的小方桌上吃冷圆子。应小满面朝路边,七郎面向街上。 距离小方桌五六步外的路边,迎面走近一个身穿绛纱袍子、脚蹬乌靴,宽肩窄腰的郎君,手里把玩一把象牙扇,身形瞧着眼熟。 来人磨着牙打招呼。 “我来得这般不巧,大晚上出门撞见谁了——两位又重归于好了?” 赫然是刚从徐家当铺寻来一把新扇子的雁二郎。 雁二郎着实气得不轻。他这边一头热地谋划,那边小两口和好了?岂不是他娘的替他人作嫁衣? 手里象牙扇摇了摇,唰得收拢,他嗤笑一声: “七郎,你身边这位小娘子瞧着笑得比蜜甜,心里可有不少弯弯绕绕。这几天她背着你托我做一桩对你晏家不利的好事,想不想听?” 第63节 应小满心情顿时大为不好,扯了下身边郎君的衣袖,低声说,“别理他。” 晏七郎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不紧不慢舀了个豆粉圆子,接过雁二郎的话茬:“怎么,小满托你想法子暗中潜进晏家?” 一句话把雁二郎给堵得不上不下,一口气梗在中间。他当街重重拍掌几下,引来路过行人的诧异眼光。 “原来你都知道?有意思。你们两个实在有意思。” 应小满:“……” 原本拉扯七郎衣袖的几根纤长手指肉眼可见地蜷了蜷,视线悄然偏移去旁边。 三分尴尬,四份心虚,五分恼火。 雁二郎实在靠不住! 笑面虎,当面说反水就反水。这厮还不如晏八郎靠谱! 越想越恼火,黑白分明的清澈眸子抬起,狠狠地瞪过去一眼。 雁二郎居然还吊儿郎当地冲她弯唇而笑。 蜷去旁边的手指头被挨个捏了捏。应小满的视线从大街上倏然收回,瞄向身侧。 晏七郎攥着她的手,温言安慰:“小事而已,别理会。越搭理他窜得越高。我们继续吃自己的。” 于是两人继续吃冰。桌下的手指头勾着手指头,边吃边亲昵地低声交谈几句。 雁二郎站在街边,瞧在眼里,心火有点旺。 小娘子在他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无事便瞪他,两三句对话把他冲得八丈远。 虽说嗔怒也动人,但俏生生牡丹盛放的年纪,笑起来肯定比发脾气更甜更好看。 瞧瞧现在,小扇子似的浓长睫毛忽闪几下,眼睛亮晶晶得像天上星子,笑靥儿甜得像碗里在吃的碎冰糖水。 这两个一会儿吵吵闹闹一会儿和好,一个明知道小娘子要去家里偷东西,既不阻拦,又不肯给;另一个心里分明惦记着晏七郎的情分,还潜进晏家偷东西?! 晏家有什么值钱物件,值得应小满这般惦记? 唰地一声,折扇打开,朝自己扇了扇。 心火更旺了。 身边亲信眼瞧着,叹着气悄声劝说,“二郎,人家郎情妾意、如胶似漆的,即便横插一杆子,也插不进去啊。天下美貌的小娘子何其多,春华楼上这几日据说又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挂牌见客,美貌才情俱佳……” 雁二郎抬手阻止。 闭了闭眼,熟悉的感觉升腾心头。 酸爽,憋屈,生平罕见,难以形容的销魂滋味。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京城的美貌小娘子千百个,他还就单单瞧中眼前这个看不上他的。 盯着人群里耳鬓厮磨、尽显亲昵的一对璧人,雁二郎骨子里一股邪性子被勾出来,不怒反笑。 “别看他们如今情意绵绵、如胶似漆……只消晏家里那件贵物件还在。一个想要,一个不给,这两个迟早还得翻脸。” 他懒洋洋地往前踱步,“兵家有云:谋定而后动。我急什么?我早早地在树桩子边上候着,坐等小白兔自己撞进怀里。” 沿街踱出几步,又回身定定地瞧一眼,背身离去。 “雁二郎在自言自语说什么?”应小满边吃边嘀咕:“瞧那一脸算计模样,不像在说好话。” “不管他私下谋划什么。”晏七郎放下五十文,两人起身交握着手继续逛街: “总之不怀好意,不可相信。来,小满,细说说看,你如何走雁二郎的路子,暗中潜进的晏家大宅。” 小满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不能说。” 两边互看一眼,手拉着手默默地继续走出几步。 应小满感慨:“雁二郎真不是好东西。见面就想挑拨我们吵架。” “莫了他上的当,我们不吵架。”七郎肯定地说。 “嗯。” “都是雁二郎存心使坏,挑拨我们。以后离他远远的。” “嗯!” —— 这天晚上尽兴而归。 沿路吃过五六处宵夜摊子,直到肚皮圆滚滚地再也撑不下,应小满拉着晏七郎的手,坚持要他跟自己回家,把灶上半只荷叶鸡带回家,尝尝阿娘的手艺。 晏七郎有顾虑。 “你母亲对我印象不佳。如今贸然登门,不请自来,会不会得老人家厌恶?” 应小满招呼他凑近,悄悄吐露一个秘密。 “自打我娘发现隔壁的沈阿奴做事更靠不住,连他自家老娘都差点没看顾好,她就不怎么数落你了。上回你请来的郎中医术高明,娘还说要寻个机会谢你来着。” 晏七郎揣摩着其中的细微转变,“所以,我又可以登门拜访了?” 应小满拉着他的手,弯眼笑:“还能吃得下么?荷叶鸡别带回家了,我请你上门吃。” —— 说是上门吃鸡,应小满接连吃了五六摊宵夜,肚皮撑得滚圆,哪里还吃得下。 晏七郎瞧着人身材修长偏瘦,进门坐下之后,慢条斯理地开始动筷,居然吃得还不慢。 “饭量可以啊。”应小满惊奇地说,“看不出。” 晏七郎笑看她一眼,“我这个年纪,饭量哪有少的。外表看不出的事多着去了。” 两人对坐在在小院里灯笼高挂的桂花树下。应小满眼瞧着桌上半只鸡逐渐消失,心里默默地嘀咕,之前铜锣巷养伤那阵子,该不会饿着他了罢…… 阿织已经睡下,义母还没睡。屋里传出几声低低的咳嗽,义母隔窗喊,“伢儿,七郎来了?” 应小满:“嗯!带七郎回来吃荷叶鸡。吃完他就走,桌灶我收拾,娘你别起来。” “我才不起来。”义母哼道,“你个伢儿生气完了?跟七郎吵完了?上回吵架的事说清楚了?下回七郎再来敲咱家的门,开门还是不开门?” 应小满:“……” 义母:“趁着七郎人在,跟人家当面说清楚了。省得门外一趟趟地来敲门,门里一夜夜地不肯睡。大晚上在院子里剁肉剁到我耳朵疼。” 应小满:“……说不清楚。吃完再说。总归娘你别问了。” 晏七郎边吃边摆弄鸡骨头。 清香扑鼻的半只荷叶鸡吃完,鸡骨架在桌子上搭出半只鸡的形状,晏七郎起身洗手,称赞说:“京城罕见的美味,不知可有机会再尝第二次。” 义母从自家女儿那边没问出个子丑寅卯,又在屋里隔窗问起晏七郎。 “上回吵架的事,七郎和我家伢儿说清楚了?她愿意让你进门了?只要你能进门,荷叶鸡家里有的是,随便你吃。” 晏七郎答:“今晚登门,吃了应家半只荷叶鸡,理当报答。应夫人,小满过世的义父的当年经历,关系到我和小满吵架的根本缘由。今晚当面问过应夫人,若信得过我的话,还请直言回答。” 义母咳了几声:“老头子都入土了,我有什么不敢答的话。七郎劝劝伢儿,老头子临走前犯倔,叮嘱她的那桩报仇事,叫伢儿心里别惦记了。安安心心过好小日子,比什么都强。” 晏七郎:“还是要问个清楚究竟。” 于是隔窗一个问,一个答。 应小满过世的义父,年轻时在外地的旧事,义母也不清楚。 她嫁入应家时,义父已经落户在村子里四五年,当时年纪在三十上下。虽说瘸了条腿,进山混口饭吃不成问题。但面相凶恶,村里少人敢接近。义母娘家人多家穷,饭都吃不饱,义母自己做主把自己嫁了。 婚后五年未能生育。义母提出几次抱养个孩子。 “咱家那时候穷。你爹毕竟瘸了条腿,太陡峭的深山去不得,外山又打不到猛兽,能拖只黄羊出来便算大进账。我商量抱养个孩子,说实话,起初也想着抱养个男娃儿,给你爹留个后。毕竟你爹年纪大了。” 连提几次,义父始终没应声。如此过了几个月,义母自己都把提议抱养的事给忘得差不离的时候,义父突然问她,“女娃儿要不要?” 义母问他,“家里添丁口不容易。抱养个男娃儿,算是替你应家留个后。抱养个女娃儿,你想啥子呢?” 义父说,“女娃儿你不喜欢?” 义母便如实答:“女娃儿乖巧。我其实更喜欢女娃儿。这不是想着替你老应家留个后——” 义父不在乎。 “这辈子手上身上处处沾血,命硬没被阎王收了去,活够本了。谁在乎留不留后。以后咱家有了女娃娃,好好养。” 又过了七八天,义父上山打猎。 下山时抱回来一个刚出生还未满月的女婴。便是应小满。 应小满坐在桂花树挂起的灯下,一句“咱家有了女娃娃,好好养”听得她泪眼汪汪。 晏七郎却敏锐地抓住了事件的另一个角度。 “应夫人几次提起抱养,小满的义父都未回应。直到几个月后初次回应时,明确提出养女娃娃。又过了七八日,果然山里抱回一个女婴。当时女婴还未满月。” “竟然如此之巧。家中决意养个女娃娃,才过七八日,山里便出现一个弃养的女婴。偌大的山头,处处都可以丢弃,随时会被野兽叼走,又刚好叫你义父上山途中捡着。简直是求官得官,求财得财,山神庙也没有如此灵验。按常理来说,巧合太多的事,往往便不是巧合。” 窗户打开了。 屋里屋外坐着的娘儿俩四只眼睛齐刷刷瞪过来。 “啥意思。”义母问。 “有没有可能,不是巧合,而是约定领养。”晏七郎思忖着说: “应夫人提起抱养事后,小满的义父便暗中搜寻合适的人家。直到几个月后,那户人家有女婴出生,他才明确和应夫人提起抱养。这时抱养事已确定下来。所以他的原话以极肯定的语气说‘以后咱家有了女娃娃’。短短七八日后,尚未满月的小满便被抱养回家,假说山里捡来的。” 应小满混乱地想了片刻。 这么说,她不是被亲生爹娘扔在山里弃养,而是被提前约好,从亲生爹娘家里直接抱回应家抚养? 左右都是弃养,有啥区别。反正她只认自家爹娘。 应小满心里咕哝着,推了一把七郎,“别说了,我娘眼泪都下来了。” 义母果然在屋里泪汪汪的,不住地抹着发红的眼角。 “七郎这么一说,我心里就安生了。” 应小满:……? 义母抹着泪说起去年的旧事。 义父头七停灵的灵堂上,邻村张家的妇人死活要把应小满拉走,说她是张家扔去山里的娃儿,如今要寻回去。义母当时跟他们拼命地争,怕这帮子陌生人把自己辛辛苦苦拉扯十五年长大的女儿给带走,怕他们对女儿不好,怕小满被带回张家又给转手卖了。 第64节 但小满当真留在了应家,义母夜里却又从此经常睡不踏实。 有时候半夜醒过来,会想,小满会不会真的是隔壁村子张家的女儿?那天闯灵堂拉扯抢人的妇人,当真是小满的亲娘?自己把小满带来京城,拦阻了一家骨肉团聚,以后下地狱见阎罗王,会不会论罪啊…… 直到今天被七郎一句道破疑窦。 小满被抱回来得太巧,多半不是山里捡的。而是提前约好人家,直接抱养过来。 如此说来……小满不是张家扔去山里的苦命女婴了? 义母挂着如释重负的泪,劈头盖脸痛骂一顿张家无耻。起身去屋里摸索半日,取出当年的襁褓。 “我就说!邻村张家虽说家里有几亩田宅,吃用不算穷人家,但把自家女儿往山里扔的货色,哪舍得用这等好料子做襁褓!” 义母捧着淡红褪色的旧布帛出屋,骄傲地迎风展示,“伢儿,拿过去给七郎瞧瞧,肯用这种好料子做襁褓的,必定心疼自己生养的女儿。我家伢儿的亲生爹娘人品不会差!” 应小满捧着自己两尺长时裹着的粉色旧襁褓,时隔多年,似乎还能闻得到奶渍,尴尬得耳尖都微微发红:“多少年的料子了,娘赶紧拿回屋里去。给七郎看什么……” 晏七郎已经抬手接过去。 当真借着灯光,把布料迎风展开,仔细细细查看。 “果然是好料子。”他以指腹捻了捻, “厚实提花织锦。不像寻常乡里人家用的布料,倒像是城里的富裕人家常用的料子。” 晏七郎举着襁褓就想跟布料主人商量,“小满,这幅襁褓可否给我手里几日,我拿去给有经验的织户看看——” 应小满劈手夺去,收去怀里,才不给他。 “你别多事。管他穷户富户,我只认自家爹娘,旁的不认。襁褓布是我娘非要留着。叫我自己说,挖个坑埋了最好。”送去屋里叮嘱老娘收好,再别拿出来了。 这一送就是半天没出屋。 义母听到女儿那句理直气壮的“我只认自家爹娘”,搁心里整半年的张家心病又去了,顿时哭得眼泪止不住,紧紧抱住女儿。 “我的儿,应家穷门小户,吃穿都不得好,比不上你亲生爹娘家,这些年委屈你了……” “我在应家一点都不委屈,你们是天底下最好的爹娘!”应小满也哭了。 窗上灯光映出屋里两个影子。母女俩呜呜咽咽地抱在一处。 灯影晃了晃。炕上酣睡着的小阿织被吵醒了。 “婶娘,阿姐,你们哭什么呀……呜呜呜……” 窗上很快又多了个小小的影子。阿织不管三七二十一加入阵营,先哭再说,母女三个哽咽着抱成一团。 七郎站在树下,拨弄桌上整整齐齐码好的鸡骨头。 刚才义母无意中转述的一句话,引起他的注意。 【这辈子手上身上处处沾血。】 对于打猎为生的猎户来说,这句话没错。 对于聚啸山林、翦径为生的盗匪来说,这句话同样不错。 二十五岁拖着瘸腿来到汉水边的村落谋生。三十岁成亲。三十五岁抱养小满。 文档中记载的那位擅长铁爪,弱冠年纪的“庄老九”可没有瘸腿。 二十岁到二十五岁,短短五年期间,应家义父人在何处?可是无声无息地居留京城,替某家京官大户做护院,争斗中瘸了腿? 思绪飘散间,木桌上一根根拆散的鸡骨头又重新拼好成骨架子。哭声渐渐减小,七郎瞥了眼屋里依旧抱在一处的母女仨身影。 按经验来看,还要再抱一会儿。 思绪跳去另一桩事。吃冷圆子说到半途时,被雁二郎意外打断的那桩。 多年之前,落在他祖父晏相手中,唯一祸及犯官全族,男丁处斩,家族流放千里的轰动大案—— 便是和现今情况类似的,兵部新研制的精良火器私运敌国的通敌大案。 当年,北国奸细在京城刺探活动,重金游说动几名兵部主簿、员外郎,将兵部库仓录档的火器图纸撰抄一份,泄露出去。却在即将得手的前夕败露。 ——他祖父晏相顺藤摸瓜,捅了北国奸细整个老窝。 第48章 戌时末。时辰入夜。 义母痛快哭了一场, 从屋里出来帮忙收拾桌子,应小满相送七郎。两人手挽着手,依依惜别。 最高兴的是阿织,牵着晏七郎的手, 蹦蹦跳跳地开门。 “七郎明天来不来?婶娘说, 以后别听阿姐的, 只要你来敲门, 都给你开门。” 晏七郎俯身和阿织说话:“不见得明晚,但只要得空就来。下次来时给阿织带什么鲜果子?” 阿织果然大为高兴,迭声地喊:“葡萄葡萄~!” “馋猫儿。”应小满敲了下小脑门, “一贯钱一串的西域紫晶葡萄,比刚上市的樱桃卖得还贵。你跟七郎要点别的。” 阿织委委屈屈说:“那,那就石榴吧。” “一贯钱一串的西域紫晶葡萄”,倒叫晏七郎想起一桩事来。 “盛夏时节, 葡萄早没有刚上市那么贵了。小满, 你还去上次买葡萄的那个摊位再问一次, 说不准摊主囤积了许多葡萄卖不出去。与其白白烂在手里,兴许他见着老主顾, 会便宜价钱卖给你。” “当真?”应小满听得欢喜, “过两天我绕路去问问。” 送人出巷时, 隔壁沈家的门大晚上半敞着, 门外提灯站着有阵子没见的庄宅牙人, 门里站着沈家娘子。 沈家大郎最近不在家,人回去太学读书。沈家娘子前阵子急病一场,如今病情好转, 气色却还是恹恹地,站在门口和牙人说话, 人眼瞧着瘦了一大圈。 应小满没敢多耽搁,怕听着邻居的伤心事,快步走进门去。 但关门时还是听到牙人叹着气催促,“上个月的赁钱拖欠到这个月,小的也不好交代啊……” “沈家或许要搬家了。”她回家和义母说,“总拖欠赁金也不是个法子。往西边南边寻一寻,都能寻到便宜许多的清静小院。” 义母摇头:“不见得。他们官人家和我们老百姓想法不一样,面子大过天,不见得愿意当着许多官人邻居的面挪走。” 说起沈家的事,免不了又提起同样犯事的西边周家。 “管刑部库仓的六品小官儿,家里养着厨娘和马夫,主簿娘子穿金戴银,出入使唤奴婢。早猜到这家官儿贪,不贪如何能撑得起偌大一家子的开销?中午周家抄家时你不在,拉走满车的箱笼,那架势,吓人呐。” 抄家时应小满其实在的。人在巷口,眼瞧着满车拉走的都是书卷。她没跟老娘说。 周家官儿确实贪。又精明又贪。鬼市里一文钱不花,想拿赃物飞爪换她的扇子。 她如今知道了京城贵物的行情。一把上好的象牙扇,开价三十贯往上。当初不懂行情,差点被周胖子空手套白狼,白赚去三五十贯。 “精明鬼!”应小满哼了声,“抓他活该。” 自打周胖子被抓之后,飞爪赃物留在家里不放心,她以麻绳把装飞爪的牛皮带系在小轱辘车下方,紧贴木板底拴好,平时留肉铺子里。 情况一有不对,她便推着轱辘车出去,直接把飞爪扔汴河,叫赃物走水路。 义母喊她。 “伢儿,替我去一趟沈家,把这篮子东西递给沈家娘子。当面别说送她东西,就说咱家借了沈家还上的。” 应小满翻了翻小竹篮。里头放八个家里自做的玉米馒头,半斤羊肉,白色细布下头压着两张一贯纸交子。 义母:“前阵子沈家后生在家服侍老娘那几天,我正好身子不大好,有时候幺儿淘气跑出家门玩,沈家后生还帮我四处寻孩子,帮了咱家不少忙。” “这些京城衙门的官人容易犯事,但不犯事的时候,拿回的俸禄也着实丰厚。七品官人听说每个月有十几贯的月俸。等她家男人放回来,沈家就算熬出头了。” 义母指着篮子说:“多的咱家也没有。两贯钱抵一个月的赁金,好歹叫沈家再撑一个月。说不准她家男人下个月就放出来了呢。” 应小满嘴里没吭声,心里嘀咕,沈家这位御史官人,听说一道奏本捅破了天,不拘个一年半载是放不出来了。 但老娘说得也有道理。处得好的乡邻,总得帮忖一下。 她提起小竹篮去沈家,阿织今晚兴奋得睡不着,搀着阿姐的手替她开门。 沈家门外的牙人讨不到月赁钱,当然还没走,两边僵持着。应小满当面把白纱布掀开,露出竹篮底下两贯纸交子。 “我娘说,趁着手头宽裕,欠沈家的钱今天就还上。篮子里还送了些谢礼,沈娘子收好了。” 把竹篮塞给还在发愣的沈娘子手里。 牙人眼尖,早觑见了纸交子,登时笑开了。 “这不是有钱吗。沈娘子不早说,偏跟小的哭穷。还好邻居应家小娘子听到响动来还钱了……” 打发走了牙人,沈娘子不安地提着篮子站在门口,想开口道谢又不知说什么,踌躇片刻,进屋抓了一把乌梅糖塞给阿织手里,又跟应小满说,“必须当面跟应嫂子道谢。” 应小满拦不住,沈娘子撑着病歪歪的身子,准备了四样礼,郑重装在提盒里,坚决地过来应家寻义母说话。 义母急忙把人迎进屋里,四处准备姜茶。 “就是看沈娘子最近身体不好,不想你累着,才叫小满把篮子送过去,你接下就得了。准备礼物特意过来道谢作甚,同住一处的邻居,太过客气……” 敞开的窗里传来沈娘子虚弱的话语:“应家嫂子心善。种种妥贴心意,沈家看在眼里,感激肺腑……” 阿织捧着满手糖饴,坐在桌边和阿姐分享,边吃边说:“我喜欢沈娘子。” 应小满叼了块甜丝丝的荔枝膏,“沈娘子也喜欢你。但沈娘子病着,你别上门打扰她。” “婶娘也病着。” “人操心多了,年纪大了就会生病。”应小满刮了下阿织的小鼻子,“你乖乖的,天黑了别到处乱跑,别叫婶娘担心你。” “嗯!”阿织低头吃了几个甜果子,忽然耳朵一竖:“沈娘子说起你哎,阿姐。” 应小满:“你都听见了,我当然也听见了。” “沈娘子又提起沈家哥哥。阿姐,你会不会嫁给沈家哥哥……” 应小满敲了小脑袋瓜子一记。“专心吃你的糖。” 沈家娘子特意拖着病歪歪的身子过来寻应家义母,当然不只是道谢这么简单。 言谈中果然提起两家小辈。 “家中只有一个犬子阿奴,读书还算上进,明年即将下场科考。如果考不中自然不提。如果能侥幸考中进士的话,也算从此有了前程。我看阿奴和你家小满年纪相仿,平日说话也算投契……” 应小满越听越不对劲,赶在沈家娘子往下说和之前,高声说:“不投契!” 沈娘子:“……” 和沈娘子对坐的义母:“……” 第65节 沈娘子尴尬得几乎说不出话,对面的义母也好不了多少,尴尬笑说:“我家这伢儿性子随了她爹,打小就直肠直肚的,憨得愁人。沈娘子别误会,我家没有旁的念头。咱家是开肉铺子生意的小门小户,高攀不上读书人。” 沈娘子闹了个大红脸,忍着羞窘道:“既然是一场误会……以后再不提了。家里旁的好物件没有,几块糖饴还是有的。我看你家小阿织喜欢,待会儿我再送点过来。” 义母过意不去,又是一番推辞感谢。 两人年轻时都没少在乡郡吃苦,入京后日子有所好转,但不巧最近又都在生病,说来说去,倒是许多聊不完的话题,对坐着抹起发红的眼角,彼此唏嘘不已。阿织困倦地睁不开眼睛,屋里的灯还亮着。 “我回去了。”沈娘子意犹未尽,看看夜色还是起身,“明天再来寻嫂子说话。莫耽误了小阿织睡觉。” 旋即又送来一大包各式各样的甜果子。 “家里那位入狱时,几家关系好的亲友同僚登门慰问送来不少礼。我家阿奴大了,自不吃这些,索性都给小阿织罢。” 沈娘子半是窘迫半是遗憾地说:“可惜两家没有缘分。” 应小满把各式甜果子装两个大瓷盘,放在小院树下的长桌上。 阿织困得已经泪汪汪的眼睛猛地睁开,绕着小桌转悠,义母好笑地把人抱进屋里:“该你的跑不掉。睡觉了。明早起来再吃。” 当晚,应小满照常准备好二十斤鲜羊肉,反闩上院门,吹熄油灯,回屋睡下时,以为这是个寻常的京城夏夜。 * 当夜三更末,夜深人静时,七举人巷西边无声无息起了火苗。 火势起得突兀而猛烈,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席卷过西边几户人家,火势熊熊,直扑周边屋宅。 京城夏季多风沙。 热风夹杂着火势,院墙不能阻止,巷子两边连片栽种的树木加剧火势,砖瓦木檐陷入火中,发出噼啪之声。 西边惊醒的几户人家惊慌大喊。 但今夜的火势绵延得诡异,几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展,瞬间吞噬了大片屋宅,浓烟滚滚。 闻讯赶来的乡邻取木盆木桶往火里泼水,不但不能浇灭火苗,火势反倒更大。 砰,屋脊梁木在火焰中沉重倒下。 西边周主簿家的宅子在火中垮塌。 瓦砾轰然塌下的巨大声响,终于惊醒巷子东边的应家。 * “娘!阿织!” 应小满在腾腾浓烟里大喊,摸索着往主屋方向去。眼前伸手看不清五指,不知被什么东西撞到了腰,她急忙扶住,是院子里的水缸。 “娘!阿织!” 耳边俱是尖叫声和孩子的哭声。有些模模糊糊的,自远处的邻居家传出。阿织的哭声近在咫尺。 应小满摸索着进屋,不住地咳嗽,迎面揪到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娘!我带你出去!” 义母却使劲挣开她,回身继续摸索,“我自己能走,找幺儿!幺儿刚才从炕上掉下去,我再摸不着她!” “我进屋找她,娘先出去!”应小满把捂嘴的湿布塞给义母,搀扶着义母在滚滚浓烟中摸索着往院门走。 义母拉扯不过她,被拉到院门边时,却紧攥着她不肯放手,颤声而哭,巨大的恐惧感铺天盖地的淹没了她。 “万一寻不到幺儿,伢儿,你自己得好好地出来,答应娘……” 应小满没有安抚母亲的时间。 她匆匆撕下一幅裙摆,摸索着又寻到小院里的水缸,布料浸透水,拢住口鼻。挂在缸边的木勺舀起满勺水,直接往身上泼下。 起火才不过一会儿功夫,浓烟怎么这么大? 阿织这么小年纪,被浓烟呛久了,人会出事的。 “阿织。” 铺天盖地的呛鼻浓烟,她忍着咳嗽,循着记忆里的堂屋摆设,四处摸索呼唤,“阿织。” 腿脚不知磕碰到什么硬物,疼得很。她拿脚踢开,是摆在堂屋正中的长条凳。 她呛咳着挥开浓烟往里走。 原本黑黢黢的周围开始冒亮,在火灾现场不是个好兆头。她警惕地盯住几处火苗窜起的位置。 眼睛很快被薰得看不清了。她摸索着继续往里走,弯腰去摸四处旮旯角落。“阿织,听到我吗?过来阿姐这里。阿姐带你出去。” 耳边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 阿织在微弱地哭:“阿姐,你在哪里呀,我看不见,阿姐。”小丫头被浓烟呛得不轻,发出一阵短促的咳嗽声。 不幸中的万幸,被浓烟呛住的这阵连续咳嗽声让应小满确定了方位。 她迅速转左,在大片浓烟里磕磕碰碰地穿过堂屋,一把摸着里间长炕,又沿着炕寻摸小丫头的位置。 “阿织,快出来。阿姐已经来了。”她也被呛得不轻,眼前又熏得看不清楚,湿布捂着口鼻断断续续咳嗽着,声音不知不觉哑了,“你在哪里……” 大片浓烟里奔出一个小黑影,阿织无头苍蝇般从藏身处哭着奔出来,张着手臂四处摸索,“阿姐!” 应小满循着哭声奔去浓烟深处,挥开大片烟雾,忍着剧烈呛咳一把抱住柔软的小身体,在越来越热的烟雾里寻摸出门的方向。 木门摸着烫手。 进屋时几处小小的明火位置已经开始燃烧。 七举人巷这里的屋宅都是砖瓦加木头,夏日燥热天气里一点就着,院门边的明火越来越大,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应小满拿湿布捂着阿织的口鼻,疾步往院门外冲,一步便跨过开始燃烧的门槛。 七举人巷的火势最初是从西边开始蔓延的。最西边几间屋宅的火势此时已经很大了。 熊熊烈焰映亮了半边天空,时不时传来几声令人恐惧的砖瓦坍塌声响。 京城东西南北都设有望火楼[1],火灾不久,城北这处望火楼便察觉不对,几十名潜火兵[2]已经赶来七举人巷救火。附近巡逻的官兵也已赶来协同治安。 劫后余生的七举人巷邻居们聚在一处,神色残留惊恐,对眼前惊人的火势指指点点。 “最先从周家起火……” “听说不是走火,是被人泼了油!因此才烧得如此之快,片刻间蔓延出去,水泼无用,火势更大。” 众人大惊失色。“周家怎么会招惹这等大祸事!竟然被人趁夜下如此毒手!周家的主簿娘子……” 几个明白人纷纷摇头:“你们看周家的火势,哪来得及逃生?不止周家娘子,周家的两个孩儿,雇请的几个奴婢,厨娘马夫,砖瓦房梁,一草一木,都在火里……” 不知哪路官兵赶来,为首的武官大声传令,周围闹哄哄的,被大火惊动的黑压压的人群把火灾现场围得水泄不通,武官传下什么令也听不清。 应小满抱着满脸黑灰的阿织,自己也是满身满肩膀的黑灰,只看到官兵迅速分成几队,以身体做人墙挡住七举人巷两边巷口,禁止闲人出入,只放专职救火的潜火兵进进出出,搬来大片灭火的湿泥土堆,阻挡火势。 几名匆匆赶来的主事官员远远地盯着火势腾烧的巷子。 人群里忽然传来一阵大声喧闹。 有人以身体冲撞官兵人墙。 看打扮像个少年书生,赤手空拳,哪里冲撞得动官兵人墙,片刻后便被拖去旁边。 夜风里传来少年人的大喊,“我娘还在巷子里头!放我进去!我把我娘扶出来!”声音竟然有几分耳熟。 抽抽噎噎的阿织停下哭声,疑惑地转头望去,问应小满,“是不是沈家哥哥?” 应小满也觉得像。 她不想惊吓到阿织,把小脑袋按在肩膀上,自己在火把光芒下远远打量,被拉去角落的少年郎确实是沈家大郎,沈俊青。 沈俊青衣袍散乱,像从太学一路狂奔回来的模样,边挣扎边大喊:“我娘身子不好,没跑出来,还在巷子里头!你们放开我,让我进去救我娘啊!” 几名官兵把人拉扯住,一名顺天府官员正在苦劝他。 “孝心可嘉,但你看看这火势!今夜被人泼油纵火,你娘没能跑出来,家里没了她一个。你冲进去救你娘的话,家里没了两个!” 沈俊青还在喊,“火在西边,我家在东边!火还没烧到我家!” 其实火已经蔓延过来了。就连沈家东边相邻的应家都四处冒起火苗。 沈家往西的那户人家,房梁正在熊熊燃烧。沈家被浓烟湮没,火舌顺着木门框往上窜,黑色浓烟里显出危险的明红。 应小满盯着蹿火的沈家,恍惚地想,娘呢?这么老半日功夫,人群里怎么没见到娘? * 入夜的大理寺官衙深处,一排官廨依旧灯火通明。 值守官员匆匆小跑入官廨,急寻深夜还在大理寺审核卷宗的晏少卿,送上顺天府紧急传来的消息。 “犯官周家失火?” “一把火夷为平地。宅子里头的人连同东西统统烧了个干净。”传信的大理寺官员擦汗庆幸:“还好早晨刚去一趟,提前抢出些文书证物。” “只烧了周家?” “泼油纵火,哪能只烧一家。夏季天干风燥,北边望火楼察觉时,周家火势刚起;等潜火兵赶到时,临近三四家已经熊熊起火。刚才顺天府遣人急传来的消息,整条巷子俱在火中。众官兵准备湿泥土堆,封锁七举人巷两边,避免火势继续蔓延——” 不等说完,晏七郎骤然起身,疾步往官衙外走: “备马。” 第49章 应小满抱着阿织绕火场寻人。 围观人群对着大火指指点点, 劫后余生的妇人们拥着孩子啜泣。夜里火起得急,巷子东边还好,巷子西边五六户人家,几乎每户都有没来得及跑出的家人。 沈俊青的哭骂声还在风里断断续续。 阿织也察觉出不对, 揉着被浓烟薰得发红的眼睛, 四处张望, “婶娘呢。” 应小满绕着整圈人群搜寻, 处处都没有义母的身影。 她大声地喊,“娘!”人群里许多妇人应声回头,众多悲喜不同的面孔里, 没有一张是义母的面孔。 哇地一声,阿织放声大哭:“婶娘!婶娘在火里!” 火场传来的阵阵热浪当中,应小满的额头渗出一层冷汗。 巨变当前,人反倒被逼冷静, 抱着阿织快步走去还在放声哭喊的沈俊青那处, 揪着肩膀把人一把扯过来。 这一下用力极大, 压着沈俊青的两个官兵都没按住,沈俊青连哭声都顿了下, “……小满娘子?” 第66节 “别嚎了。”应小满把阿织塞给沈俊青怀里, “抱好小幺。我回去看看。” 沈俊青抱着抽泣的小丫头发愣。 回去哪处看看?…… 他悚然一惊, “小满娘子?小满娘子?!别去!” 浓烟滚滚的巷口, 刚才站在面前说话的小娘子已经消失了踪影。 —— 几十名潜火兵奔走救火。三十斤的土包麻袋一个接一个扛进火场。 浓烟滚滚, 巷子里家家户户都在冒火。前方有人大喊,“火势太猛,莫进屋宅, 当心倒塌!” “泼油纵火,浇水无用!多多运湿泥土堆进来, 阻挡火势!” 一个纤瘦肩膀扛着土包麻袋进巷。沉甸甸的麻袋把脸都挡住,潜火兵领队奔跑着路过,浓烟里看不清身形,只看得到迎面一个大麻袋,赞道,“好样的!土堆前头放下。火拦不住了,挡住火势蔓延,整条巷子烧尽自灭即可。” 苗条身影扛着麻袋直奔前方。片刻就消失在深巷浓烟中。 * “咳咳,咳咳。” 湿布巾挡不住浓烟,应小满剧烈呛咳着,摸索到火焰窜起的自家门口大喊,“娘!” 无人应声。 她进屋寻阿织之前,分明已经领着义母出了门。火势从西边蔓延,不出意外的话,义母早该往东奔出巷口才是。 如今人不在巷口人群中,显然中途出了意外。沈家娘子也没能出来……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应小满转身往隔壁沈家奔去,大喊:“娘!你在不在沈家?” 沈家的小院已经被黑烟火焰笼罩。门槛在火焰里噼啪燃烧。应小满毫不迟疑飞跨过去,奔往沈家正屋方向,“娘!” 没有意外的话,义母早该出了巷子。 除非,她半途听见隔壁沈家娘子呼救。她和沈娘子交好,定不会见死不救,必定半路折返回去救人…… 应小满一脚踢开正屋瓦房虚掩的房门。 屋里浓烟滚滚,四处都起火,一股热气灼浪劈头盖脸地扑出屋外,地面烫得灼烧脚板,眼前什么也看不清,她剧烈咳嗽着,四处呼喊,“娘,沈娘子,你们在不在这边!” 东边传来一声模模糊糊的回应。 冒火燃烧的木门后有人虚弱呼喊,“门打不开……” * 马蹄声骤停在火场巷口。 几名顺天府主事官员急忙上去相迎。 “晏少卿。”“这场火势太大,竟然惊动了晏少卿亲自赶来。” “已经封堵了整条巷子,阻止火势蔓延扩散,晏少卿放心,长乐巷无忧……” 周围明亮的火把映亮了来人的面孔。 时常清亮含笑的一双桃花眼此刻锐利四顾,打断客套寒暄,“伤情如何?巷子里居民可都救出来了?” 主事官员们叹着气指向巷子里映亮夜空的熊熊火势。 “今日之火势,乃是七举人巷里的犯官周家被人刻意泼油纵火。满地火油,无法人力扑灭,只得静等烧尽自灭。至于巷子居民,能救的都已救出了。晏少卿请看,都聚拢在此处。如今还陷在火里的,我等亦无力回天……” 顺着官员指点,晏七郎转身,视线扫过周围聚拢的人群。 众多低声哭泣的声音里,小女孩儿尖锐的哭声尤其清晰,“阿姐,我要阿姐!” 沈俊青满脸烟灰,蹲在地上和阿织抱头痛哭,“别哭了小丫头,我耳朵都聋了,娘……呜,小满娘子……” “小满在何处?”耳边传来一声清晰问话。 沈俊青愕然抬头,周围火把映出一名身穿朱红官袍的年轻朝廷大员。 朱袍朝廷大员口中问的是他,眼睛却盯着怀里哭喊着的小丫头。“阿织,你阿姐呢。” 自打阿姐走了便哭喊个不停的阿织,此刻竟然停下哭声,抽抽噎噎地伸出双手要抱抱,“七郎,阿姐走了。” 沈俊青的眼睛霍然瞪大。七郎? 给小满娘子的肉铺子写字幅的那个七郎?! 晏七郎抱起阿织,轻轻地拍几下后背,眼睛盯向沈俊青这处,追问:“阿织的阿姐走去何处了?” 沈俊青抹了把脸上烟灰,望向远处烈焰升腾的深巷。 “我娘未能逃出,小满娘子的母亲似乎也未能出来。她把阿织递给我这处,说了句‘回去看看’,一转眼人就不见踪影。我也不确定她是不是回去巷子寻人去了……” 晏七郎深吸口气,胸肺隐隐作疼。 “她寻不到母亲,定然回去巷子里寻。” 火势太大,北望火楼几十名潜火兵人手远远不够。晏七郎吩咐跟随而来的几名大理寺知事官: “快马急报全城各处望火楼。七举人巷这场火势和三司会审的军械倒卖通敌大案相关。以大理寺名义,急调全城各处潜火兵,全力灭火救人。” 说着自己往巷口摆放救火的大水缸走,大木勺舀起一勺水浇自己身上。 几名顺天府主事官员慌忙来劝:“火势危急,晏少卿惜身!此刻往巷子里去,只怕救不出人,徒然害了自身呐——” “你们的做法很对。”晏七郎语气极冷静,“换我是主事之人,我也会阻拦人进巷。但你们无需拦我。” * 燃烧变形的木门在火里噼啪作响。 应小满一脚踹开木门,湿布捂着口鼻往黑魆魆的东屋里摸索。所幸七举人巷屋宅的布局都差不多,她呛咳着大喊:“娘!” 沈家娘子倒在门边。人吸多浓烟,早已昏迷不醒。 义母倒在沈娘子旁边,人硬撑着半昏迷半清醒,但浑身脱力,起不来身。 “沈家娘子慌忙中砸伤了腿,压在木柜下跑不脱。我替她推开木柜,才把人搀起身的功夫,门就打不开了。” 义母虚弱地说,“我也知道自个儿泥菩萨过河,不该管旁人的事。但耳边一声声听着她喊,我要丢下她不管,以后我一辈子也活不安生……” “别责怪自己了,娘。”应小满托着手臂把人搀扶起身,“救人从来不是错事。” 昏迷不醒的沈家娘子驮负在背后,应小满单手搀扶母亲,把湿布递过去:“捂住口鼻,别怕门口的火,闭眼往外冲就是了。” 义母捂住口鼻:“伢儿,你呢。” “我还有。娘,你走前头,我看着后头。” 女儿的手稳稳地托在背后,发力往前推。 义母踉跄走在前头,路过熊熊燃烧着的门窗,热浪薰人的庭院。不知巷子外头发生了什么,原本就在四处窜暗火的院门处忽然轰一声大响,火焰窜上老高,虚掩的两扇木门瞬间烧成火门一般。 义母惊恐地大叫,“伢儿!” “娘别怕,闭眼冲过去。刚烧起来的火看着猛,其实一冲就过。” 应小满在背后催促,“娘,闭着眼往前冲,冲出门外就好了。” 对着烧成火门一般的沈家院门,背后女儿的手催促地往前推。义母发狠地闭上眼,湿布捂住口鼻,脚步虚软地加快冲过火门。 刚烧起来的木门,果然一冲就过。 巷子里依旧热浪浓烟滚滚,但比起四处起火的庭院,灼烧逼人的火门,人总算喘得上气。 义母虚弱地踩出几步,冲过隔火土堆,翻滚几下压灭身上乱窜的小火苗,倒在土堆边上。 “伢儿……” 身后却没有人跟上来。 义母脑子嗡一声,急切间不知何处而来的力量,慌忙撑起身子回望。 西边地上燃烧的火油缓缓往东流淌,流到哪处,火势就去哪处。大片火油早已流淌到了沈家门前。 方才义母闭眼冲出的短短瞬间,是沈家门前的火油从聚集,燎烧,到爆燃的最后喘息时机。一眨眼的片刻后,沈家院门处聚集的大片火油已经烧成熊熊火海。 大片火海堵住了门。 应小满背着沈家娘子被堵在门里。 义母惊惶大喊:“伢儿!” * 应小满的喉咙火烧火燎的。呛多了浓烟,又薰到了眼睛,眼前四处冒金星。 她其实听得见义母的喊声,朝门外的熊熊大火挥了挥手,也不知老娘能不能看得见。 但背着的沈娘子无知无觉地往下滑,她感觉背后重的很,摸索着搀扶时不小心摸着边上一截燃烧的木头,烫着了手,失去支撑的沈娘子软软地往地上倒,她赶紧把人撑住。 烈火在她眼前燃烧。她并不畏惧,撑着沈娘子,随时准备伺机往外冲。只脚下烫得很,浓烟又呛得厉害,快要站不住了。 巷子里似乎来了人,在和义母说话。 耳边全是噼啪作响的燃烧声和时不时轰然作响的倒塌声,听不清楚外头说什么,只听到义母大喊: “……沈家!沈家火门后头!” 有许多脚步声疾奔而来。 应小满眼前烟熏火燎,眼睛被浓烟刺激得几乎睁不开,但只从热度和眼前模糊的火焰形状就能感觉得到,沈家门前一丈来高的熊熊火势明显小了下去。 有人往油火里泼洒湿泥和夯土。 火势稍小,有人即刻冲入燃烧的火门,将火门后摇摇晃晃的应小满一把捞住。 她被火薰得滚烫的脸颊乍然碰着冰凉凉湿透的衣襟,那滋味比大夏天里吃一顿碎冰圆子还要舒爽,本能地贴上去沾水气。 眼睛依旧火烧火燎地睁不开,感觉有人拿湿泥往她脸上身上堆,迅速堆灭身上几处小火苗,又以厚厚的湿泥涂抹她灼伤的手心。 有个似曾相识的嗓音在门外焦灼地喊,“郎君,地上火油四处流淌,切莫停留,快走。” 背后的沈娘子被人接过去,沉重的负担消失了。 有力的手搀扶着她起身,掂了掂分量,直接把人横抱起来,她整张脸都贴在冰凉凉湿透的衣襟上。 第67节 “走。”熟悉的嗓音在头顶上方说。 四面八方灼烧热浪滚滚,许多声音在周围大声呼喊,她被抱着疾步冲出一段路,灼烧窒息感褪去,步速也减缓下去。 “娘跟着我们走。”应小满揉着刺痛的眼睛说。 其实来人冲入火门的第一时间,她模糊的视野里看到一个人影轮廓,已经猜出来人是谁。隋淼隔门喊了一嗓子“郎君”,她当时便笑了。 “你娘跟着我们走。” 抱着她的郎君终于开口说了个长句。果然是七郎。 眼睛薰得睁不开,应小满索性闭着眼,摸索着伸出手臂,环绕住郎君的脖颈肩膀,薰得滚烫的两边脸颊轮流地蹭他湿透的衣襟。 周围还是热,但呛人的浓烟开始渐渐减少。他们正在迅速离开火场中心。 “头发衣裳都是湿的。”应小满闭着眼摸了几下,咕哝:“你身上浇透水了。” 晏七郎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刚才短短那声“走”里的紧迫消失,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不止浇透了水。”他淡定和她说笑,“还被个火海里逃生的小娘子,拿手上涂抹防烧伤的厚厚一层湿泥糊了满脖子。” “……”应小满急忙缩手。 指腹互相捻了捻,可不正是手心手背涂满了厚厚的湿泥。 平日总把自己打理得干净齐整的七郎,眼下衣裳头发湿透,脖子沾泥,不知道会是什么模样。 她赶紧抬手拿衣袖摸索着四处擦一擦,“脖子擦干净了没有?” 晏七郎任凭她四处擦,擦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回一句:“脖子上的泥擦去一层,又新糊了衣袖上的烟灰上去。” 应小满:“……” 扑哧,她的脸埋进湿漉漉的衣襟里,闷声笑起来。 几句话功夫,周围灼人的热浪感也逐渐消退了,前方隐约传来人声。 耳边传来义母的哽咽呼喊:“伢儿,我家伢儿出来了没……” “娘,我好好的!”应小满抬高嗓音喊:“七郎冲进火门把我扶出来了。” 义母激动的啜泣声传入耳朵,又哭又笑。 应小满的声音也早已哑了,但她就是忍不住地笑。 前方的人声越来越大,隐约能听到阿织的哭喊。 小丫头尖利的哭喊掺和着沈俊青时断时续的抽噎声,在夜风里传的远。这一大一小两个还蹲在巷口抱头痛哭。 他们离巷口围堵的人群已经很近了。 应小满惊觉自己还被晏七郎抱在怀里,挣扎着下地。晏七郎拗不过她,改为半扶半抱: “你眼睛被烟熏得看不清,无需勉强,我扶着你出去——” 几个脚步声匆匆忙忙走近。 火势惊动各方,顺天府尹半夜从家中赶来。在顺天府几名主事官员的簇拥下,急匆匆上前告罪: “下官方才听闻晏少卿火场涉险,惊恐万状。所幸吉人天相!晏少卿临危决断,于火海中勇救百姓。下官定要将晏少卿今夜的义举写入奏表,上奏朝廷——” 几名通传急令的大理寺知事官也正好回返。其中一名匆匆走近,站定在晏七郎面前回禀: “晏少卿,卑职等已经奉命急令全城各处望火楼救援,其中两处已经赶来救火!还有两处即将赶来!” 已赶来的两处望火楼主事官员同时大步上前,站定在晏七郎面前争相回禀: “下官城东望火楼知事官,奉大理寺晏少卿命,携我处潜火兵八十八名赶来救火!” “下官城西望火楼知事官,奉大理寺晏少卿命,携我处潜火兵百二十名赶来救火!” 晏七郎:“……” 应小满:“……” 晏七郎一个人捂不住那么多张嘴,犀利阻止的眼神才扫过面前一两个,四面八方都响起“晏少卿”的呼唤。 “……”他哑然片刻,低头去看怀中半扶半抱着的小娘子。 才出火场,就被灌了满耳朵“大理寺晏少卿”的应小满僵硬地站在原地,半晌恍惚地说,“啊……?” 晏什么少卿?什么大理寺少卿?谁在七郎面前喊大理寺晏少卿? 啊?啊?! 第50章 深夜一场耸人听闻的泼油纵火大案, 消息不胫而走,哄传京城各处街坊茶肆,甚至惊动了皇城里的官家。 一场火灾陷进去十几条人命,受灾民户中还有三四户是有品阶的京官人家, 顺天府慰劳的官员络绎不绝, 顺天府尹亲自登门挨家慰问。 受灾第二天就紧急发下大批的赈济米粮, 锅碗用具, 暂住的帐篷,防暑防瘟疫的药丸。 做法事的僧人道士接连请来两三拨,烧成废墟的七举人巷两边, 东边一排大和尚念经做法事,西边一排老道士打醮做道场。 应家人口少,只领到一顶牛皮帐篷,好在这顶帐子大得很。 给应家拨的暂住地段也好, 距离七举人巷不远处的一块朝南阴凉地, 头顶一棵枝繁叶茂的白杨树, 白天遮阳不热,晚上通风, 走出百来步有一口水井。 顺天府负责安置赈济的主事官员对应家态度殷勤, 一天跑仨趟, 此刻正在帐篷外和义母说话: “……各处安排得可妥当?应夫人若有不满意的地方尽管直言, 本官即刻安排……” “哪里哪里, 应夫人太过客气。应家和晏少卿交情深厚,本该多看顾些,呵呵……不敢有负晏少卿的嘱托, 应该的,应该的……” 牛皮帐篷里放两张木板床, 靠木板床放一个矮几,矮几上放着一碟清洗干净的紫葡萄。 阿织的腮帮子塞得鼓囊囊的,抓得满手的葡萄,递给木床上坐着的应小满:“阿姐,你也吃。” 应小满心不在焉地吃葡萄。 葡萄便宜。这几天家里天天吃。 家里也只吃得起葡萄了。 火场里来回一趟,她侥幸只灼伤了手,腿脚无事。火势扑灭之后,她和母亲回了一趟家,翻捡残余物品。 比起西边几户人家来说,应家屋宅未烧垮塌,房顶大梁好好地撑着,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但大幸中的不幸,挂在正屋檐下放钱的小吊篮……烧了个干净。 家里的纸交子都放在吊篮里,十几贯面额的交子随火而去。 篮子里两贯铜钱倒还在,连同竹篮子烧成一大团黑糊糊,要用的时候一文钱一文钱地往下抠。 家被烧了,羊肉铺当然出不了摊。 晏七郎派人接连来了许多趟,送钱送物件,应小满躲在帐子里不见人。 晏家曾经给义母看诊的妙手郎中登门,应小满还躲着不见,被义母拉出帐子看了烟熏的眼睛和手上灼伤,只收下几包外敷药,其余送来的物件还是推拒没要。 如此三五天过去,应小满休养得差不多了。 受灾后无事可做,阿织小丫头坐不住,她索性从那一大团黑糊糊里抠出百来个铜板,带着阿织出去街上转悠。 原打算买些便宜的夏季时令鲜果子,给小馋猫甜个嘴儿。 路过五月里曾经咬牙买过葡萄的同一家摊主处时,她心里一动,似乎有人跟她提起过,京城葡萄最近降价得厉害…… 应小满鼓起勇气过去问摊主:“你家可有什么便宜鲜果子?越便宜越好,一贯钱一串的贵价西域紫晶葡萄不要。” 那家摊主乍见她这十几岁的小娘子,表情倒像是见着自家二十年没见的老娘似地,老泪纵横地抱出一筐紫葡萄,直接往她怀里塞: “终于把小娘子你给等来了。小的从前糊涂,西域紫晶葡萄这等贡物,小的哪有本事私卖?都是胡乱瞎说,小的赔罪!这里整筐都是城郊庄子自种的紫葡萄,便宜得很,不敢收钱,小娘子整筐拿去吃!” 应小满:? 上街一趟,揣着百来个没花出去的铜板,莫名其妙拖着整筐摊主白送的又大又甜的紫葡萄回来。 给受灾的左邻右舍挨家挨户送葡萄,还剩下半筐。 坐下来和阿织洗干净,两个人哐哐地吃。 又香又甜的紫葡萄也不能除尽耳边嗡嗡的烦恼之声。 帐子外头的顺天府官员还没走。一句句转弯抹角,和义母旁敲侧击: “贵家小娘子和晏少卿似乎交情不浅呐……不不不,夫人太客气,晏少卿当夜将令爱抱出火场,许多人亲眼所见,绝不会错,哈哈哈……斗胆敢问一句,不知是否好事将近……本官定当送上贺礼……” 滋一声轻响,应小满捏爆了手里的紫葡萄。 汁水流了满手。 帐帘唰得掀起,她对尴尬不知如何应答的义母说: “娘,别理他,进来帐子歇着!” 顺天府官员的笑声一停。 原本只是义母一个尴尬,现在成了两边面对面的尴尬。 随即两边尬笑着,一个客气赔罪,一个告辞离开。 义母尴尬的次数多了,人倒也习惯,回来帐子里吃了几颗葡萄,总归舍不得数落冲进火场救她的乖女儿,只委婉地劝她:“毕竟是个官儿。咱们平头百姓家的,客气点总不会错。” 又吃两颗葡萄,义母自己接下去说:“不过你两句话把人顶走了也好。我越琢磨越感觉不对。他们嘴里的晏少卿,晏少卿,说得是七郎罢?怎么听他们说话,像个很大的官儿?” 应小满没吱声,心想,管天下刑狱事的大理寺少卿,正四品官儿。主管京城治安的顺天府尹才七品! 正七品和正四品别看只差五级,许多六七品的官儿一辈子都升不上五品官阶,正四品的官儿能不大么。 但许多官儿口口声声称呼的“晏少卿”三个字,和七郎的脸牵扯在一处,顿时叫她一阵心浮气躁。 嘴里嚼着的葡萄都不甜了。 “别提他。”她恼火地说。 又郑重地对阿织说,“以后七郎来,不许搭理他,不许给他掀帘子,更别跟他说话。” 类似的话,阿织听了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再没有头一回听说时啪嗒啪嗒掉眼泪的大反应,反倒继续淡定地吃葡萄。 “阿姐不许我跟七郎说话,因为阿姐自己要跟七郎说话吗?” 应小满反应很大地否认,“才没有!” 第68节 “哦。” 对着面前安然吃葡萄的阿织,应小满气得不轻,扭头对义母抱怨,“你看,阿织都被七郎带坏了。” 义母慢腾腾地剥葡萄:“我说句公道话,伢儿,要不是七郎带人扛土扛泥扑灭了沈家门外一人多高的油火,又冲进火门把你背出来,你现今哪能安稳坐这儿骂他?你老娘我哪能安稳坐在你对面吃葡萄?当夜我肯定一根白绫把自己吊死了!” 应小满不说话了,自己也剥了个葡萄吃。 一个葡萄吃完,火气又上来:“但他骗我那么久,把咱全家哄得团团转!我天天在他面前骂狗官晏容时,狗官晏容时,他还经常跟着我骂两句……“ 她憋着火气吃葡萄:“狗官晏容时,真的是一点都没骂错他。心眼多,蔫儿坏!” “确实心眼多。”义母赞同地边吃葡萄边说,“不过对你不坏。” 应小满:“……” 七郎不止把阿织带坏了,连老娘都开始替他说话…… 提起七郎的事,义母也忍不住多嘴几句。 “你爹叫你进京报仇,仇人家里当家主事的那个,当真就是七郎?你爹没弄错?你没弄错?” “没弄错,就是他。”应小满抿了抿嘴唇,火气又往上翻腾。 “他一开始就知道我找的仇家就是他自己,跟我花言巧语地搪塞。” 义母闲不住,吃完葡萄便拿起针线修补衣裳,边修补边念叨: “你上回说七郎今年二十四岁?你爹从前在京城替他主家做事的时候,也不知七郎生出来没有。当事的人全入了土,倒叫你一个十来岁的小伢儿,千里迢迢进京找二十来岁的七郎报仇。要我说,这事从头到尾,都是你爹老糊涂!” 应小满:“……别数落爹。他老人家在地下听了会生气的。” 义母哼道:“我哪句说错了?就算你爹夜里从地下爬出来站面前,我当面还说这句,你爹老糊涂!” “……” “七郎把你从火场里背出来,不止救下你一命,也算是救了我一命。伢儿,你不止要听你爹的,还要听你老娘的。就算你爹的主家从前跟七郎家里有深仇大恨,一命抵一命,七郎跟咱家的恩怨算扯平了,你别再寻他报仇。” 老娘话糙理不糙,应小满边吃葡萄边琢磨了半天,最后轻轻点一下头:“嗯。” 义母的眉眼舒展开几分。 伢儿的性子自小跟了她爹,直肠直肚倔得很。如今肯听劝,是再好不过的事。 找七郎寻仇的事既然作罢,义母另一处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我看你和七郎平日里虽说吵吵闹闹的,但人走得近了,免不了吵架,自家舌头还时常磕碰着牙齿呢。上回你带他回家吃荷叶鸡那晚上,我眼瞧着,你们两个处得不错。如今寻仇的事也搁下了,你看看七郎……” 不等义母说完,应小满一骨碌翻起身,从角落里翻找片刻,取出一只火场里抢出熏黑的铜香炉,放在朝南地上,往香炉里插三支线香,点燃了郑重拜上几拜。 “爹,你别生气。虽说一命抵一命,七郎……不,晏容时,他在火场里救下我跟我娘,我不好再寻他报仇,但我不会嫁给仇人的。爹,你安心地睡,别半夜从地下爬起来找我娘讨说法。” 义母哭笑不得,无奈里又犯愁,抬手拍了她一下:“你个小伢儿,别拿你爹堵我的嘴。” 应小满拜了三拜起身:“我说真的。” 两人正掰扯间,帐篷外又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几个汉子的嗓音沿路问过来:“应家在哪个帐篷?” 义母“咦”了声,停下话头,刚要掀帘子应答,来人已寻到了应家帐篷,砰一声,门前卸下两大包物件,高喊一声“我家主人送些急用物件给应小娘子!”扬长而去。 应小满听着动静不对,掀帘子出来:“来得什么人,送来什么东西?” 一包吃食,一包日用。吃食都是极精细的糕点果子,精致盒子里装十二色花样,瞧着贵得很。 日用物件包袱里放了十贯钱,沉甸甸一大包。 义母打开包袱,四处翻了翻,怀疑地问:“又是七郎送的?但七郎之前几回遣人送东西来,都当面客客气气打过招呼,不像今天扔下就走。” “不是他送的。”应小满抿了抿唇,“他忙得很。” 抬头看看才升上院墙的日头,她小声嘀咕: “大理寺少卿,白天忙着审案,哪得空在大早晨送物件。送东西不是午后就是晚上——他用饭时才得空叫人送东西来。” * 大理寺官衙深处。 审讯堂灯火通明。提审的犯人已经讯问超过一日一夜。 堂上的几名审官同样熬了一日一夜。 堂下的犯人,赫然是位身穿青色官袍的涉案官员。此刻盘膝坐着,闭眼一言不发,仿佛撬不开的蚌壳。 此人是大理寺低品阶官员,八品大理评事,姓卞,人称卞评事。 看卞评事的相貌,正是大理寺封住七举人巷口,第二度查抄周家时,负责在书房搜查书卷物证的青袍官员。 堂上的主审官是大理寺丞,啪一声怒拍惊堂木,审讯堂里嗡嗡地回响: “咄!犯官卞评事,你好大的胆子!五日前,你随晏少卿前去七举人巷,查抄犯官周家罪证。你以官职之便,于查抄时大作手脚,藏匿重要物证不报。当夜又伙同他人,泼油纵火,意图灭迹——你还不从实招来?!” 卞评事冷笑睁眼,开口道: “全是推测,毫无证据。” 大理寺丞:“你和刑部主管库仓的周主簿素有私交。七举人巷几户邻居皆有人证,指认你时常登门周家做客,可有此事?” “确实和周主簿私下交好,确实有时登门做客。那又如何?” 卞评事冷笑,“火灾当夜,我在自家睡觉,亦有众多人证可以证实。还是那句话,全是推测,毫无证据。” 大理寺丞又重重一拍惊堂木,“你还狡辩!你既然和周主簿交好,搜查周家当日,你按律应当主动回避此桩案件。为何不主动回避,反倒无事人般去周家搜查?” “呵呵,晏少卿命我跟随查案。主官以重任托付,下官当然竭尽所能,协助晏少卿办案。” “呵呵,推到晏少卿身上,你就能狡辩得了?明知亲朋涉案而不回避不上报,故意参与审案,此为渎职。来人呐,把卞评事一身官袍扒下,上枷!” 审讯室一墙之隔的石室里。 坐在黑漆云纹长案后的晏七郎,不,如今在大理寺官衙里身穿正红四品官袍,要称呼他为大理寺少卿,晏容时了—— 翻了翻案头卷宗,起身踱到墙边,把墙角的传音铜管往左边转动半圈,体贴询问左边木栅栏里关着的囚犯:“可听得清楚?” 木栅栏里关着的周胖子咧咧嘴:“下官听得清楚。” 这间石室只有晏容时和周胖子两个。 周胖子听隔壁审讯内容,越听越感觉不对,壮起胆子发问:“敢问晏少卿,刚才大理寺丞提起‘泼油纵火,意图灭迹’,该不会……烧着我家了罢?” “烧着了。”晏容时轻描淡写道: “你家书房里藏了什么好物件?你和卞评事的交情藏得深,那天去你家搜寻物证,正好点了他同去。你这位好友白天里登门搜寻一气,把你书房的闲书带走几箱笼,关键物证一件未寻到。当晚,你家书房就被人泼油纵火,意图灭迹——大好书房,连带里头所有物件陈设,全部化为灰烬。” 周胖子张大嘴巴听着,渐渐露出懊恼又肉疼的神色,咬着牙没说话。 “后悔了?”晏容时轻飘飘瞥他一眼。 “我看你家书房面积虽不大,里头陈设件件古雅,精品颇多——花费了不少心力搜罗来的罢?被你这好友一把火给烧个干净。交友不慎哪。” 周胖子勉强笑了声: “晏少卿说笑。无凭无证,怎能说是卞评事做的。夏季天干物燥,书房灯油泼倒,走火也是寻常。” 晏容时也笑了笑,捂住铜管的手掌挪开,隔壁审讯室的声音又清晰传来。 官袍子扒去,审讯室里动了刑。卞评事嗷嗷地叫唤,打死不认账。 “当夜我在自己家中,诸多邻居都可为人证!我和周家纵火案毫无关系!” 大理寺丞高声质问:“你若和周家纵火案毫无关系,为何会在搜查周家当时,趁晏少卿短暂离开周家的间隙,迅速去寻后院的周家娘子说话?在场有两位人证亲眼看到,可以指认!” “呵呵,周主簿和我乃是多年好友,好友入狱,我寻周嫂子说两句慰问话,有何不可?” 大理寺丞:“若只说了几句寻常的慰问话,为何大理寺官兵查抄离开之后,周家娘子迅速抱着一个小包袱,面色惊惶,避开邻人,鬼鬼祟祟出门去,两个时辰后才回返?分明是你教唆于她,将关键罪证藏于他处!” 卞评事显然大感意外,沉默了许久。 隔半晌才冷笑:“原来如此,你们出言诈我。所谓周家娘子抱着一个包袱,鬼鬼祟祟出门去之事,都是你们捏造的言辞,并非事实。” 卞评事想通了其中关窍,大笑起来:“你们休想诈我!我只是好言安慰几句周家嫂子,周家嫂子为何要抱着包袱鬼鬼祟祟出门?她分明好好待在家里。周家被人泼油纵火,烧成一片平地,周家上下尽数死于火中,与我何干?我和周家这场纵火毫无干系!” 一墙之隔,晏容时再度以手掌堵住传音铜管。 “卞评事说,不是他做的。”他声线依旧和缓,不疾不徐和木栅栏里脸色大变的周胖子说话。 “当日发生的事实,正如卞评事推测得那般,周娘子根本没有出门。为何他如此笃定?只有他自己和周娘子知晓了。” “白日搜查中途,我有事短暂离开周家。” “卞评事抓紧机会,迅速去寻后院的周家娘子说话。这件事有两名人证目睹。” “等到大理寺众人离开之后,周家门户紧闭,静悄悄待到入夜,并无任何人进出——就连平日总喜欢串门说话的马夫和厨娘也未出门。” “当夜,有人泼油纵火。你说得很对,京城夏季确实天干物燥,火势熊熊,瞬间席卷周家各处……周家娘子,你家两个孩儿,后院奴婢,厨娘马夫,一个也未逃出来。一草一木,尽毁火中。” “周家娘子抱着两个孩儿,倒在正屋烧毁的房梁下……收敛尸身时,我去看了。母子三个难以分离,只得葬在一处。” 和缓嗓音陈述事实,温声言语描绘惨状。 木栅栏里的周胖子听着听着,人仿佛坠入冰窟,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身子逐渐往下瘫软。 瘫倒在地上时,终于抵不住放声哭嚎起来。 晏容时取过一枚早准备好的木塞子,塞住传音铜管。 无需他再说什么。周胖子本就个脑子转得快的精明人。隔墙传来的三言两句,卞评事中途不寻常的漫长沉默,已经足够让他拼凑出事情的真正过程。 周胖子撕心裂肺地在石室里哭吼大骂: “卞大!无耻小人,狼心狗肺!你明知册子藏在书房墙后暗龛,你知道我夫人也知情!你怕我夫人把墙后暗龛的册子供出来,哄我夫人拘着全家不出门,夜里一把火,人证物证全毁!你好狠的心呐!” 晏容时坐回黑漆长案后,抬笔蘸墨,在空白的卷宗如数记录在案: “关键证物书册,藏于刑部主事周显光家中书房墙后暗龛。” “周显光供证,大理评事卞鸿书,素有私交,知情涉案。或与周家纵火案相关。” “……” 良久,石室里的哭喊咒骂声告一段落,周胖子哭得几乎倒气,奄奄地躺在木栅栏里。 晏容时从黑漆长案后起身,将墨迹未干的供状摊开放在木栅栏前,递过笔墨,循循善诱: “周家泼油纵火当夜,卞评事好好地睡在自家里,动手的另有其人。就如他自己所说,周家娘子已死于火中,当日他寻周娘子说了什么,再无人证,难以定罪。” “想不想卞评事和他背后暗藏的纵火主事之人认罪伏法?” 第69节 “想不想给你枉死的夫人和两个孩儿报仇?” “签字画押。本官定当将此案追查到底,还你周家个公道。” 第51章 莫名其妙扔在帐篷外的两大包袱物件, 想归还已找不到来人。 应家索性把包袱里的吃食物件连同十贯铜钱,当做朝廷送的赈灾资产,均分给了同样遭灾的左邻右舍。 有件事应小满在心里琢磨许久。刚才帐子里点起线香,对老家的义父坟头方向拜了三拜的同时, 也在心里默下决心。 她和义母商量:“娘, 我们来京城就是替爹爹报仇的。既然现在报不了仇了……娘, 我们走罢。” 义母震惊地停下手里的针线活儿。 “走……?”义母半晌才出声, “走去哪里,回老家吗?” “嗯,先回老家看看, 去爹坟前上香,把京城的事从头到尾跟他老人家说一说。眼下要入秋了,今年秋冬就在老家陪一陪爹。等明年开春之后——” “等明年开春,你就十七了。”义母着实不愿回老家耽搁半年。 “十七岁鲜花似的小娘子, 不在京城好好寻一门亲事, 难道要回老家去寻?附近村子那些歪瓜裂枣哪有配得上你的?早两年就一个个被你爹打出门去!” 应小满坚持要回家上坟。 “明年的事, 明年再说。今年秋冬先回老家陪爹。” 义母仔细觑她的神色。 比起应小满最初火冒三丈,时不时地发脾气, 现在这幅火气压下、看似平静的表情……反倒更像即将爆发的火山了! 义母也隐约猜出, 七郎居然就是应家入京苦寻的报仇正主儿, 一来, 伢儿心里难以接受;二来, 放弃报仇,她兴许觉得对不起她爹。 “想回老家看你爹,也行, 咱们先出京一阵子。” 义母松了口,“正好你爹没见过幺儿。带幺儿一起回老家, 去你爹坟上拜拜,叫你爹认认脸。” 说着说着义母又犯起了愁。 “京城回老家一趟可不近!咱们家烧得就剩这点家当……”她翻了翻黑糊糊的一团铜板,“满打满算两贯。来回路上花用,还得回老家吃住几个月……” 应小满起身往外走。 “咱家在七举人巷的宅子赁了两年整,现在房子都烧了,我去寻牙人问问,预付的赁金和押金能不能退。” 义母追出去喊:“还有肉铺子门面!明年开春还回京城罢?这么好的门面难寻,给肉馒头铺子老两口个准信,叫他们务必给咱们留着——” 应小满心里很乱,嘴上没吭声。 今年秋冬回老家陪爹。 但明年开春人在哪处,全家要不要回京城,肉铺子门面要不要留,回京后如何面对七郎,不,晏家的当家阿郎晏容时…… 她此刻心里乱糟糟的,想不清楚。 还是先去找牙人,把赁金和押金拿回来再说。 * 庄宅牙人好寻得很。 七举人巷这处十几户屋宅都是赁宅人家,十几户里倒有三四户过了同一个庄宅牙人的手。 屋宅烧了,赁户死伤,牙人这几天不是被官府传召问话就是被屋宅主人喊去问话,忙得团团转。 今天牙人就在沈家临时搭起的帐篷外头。沈娘子死里逃生一场,人昏昏沉沉躺着,轮到沈家大郎沈俊青站在帐篷口和牙人说话。 沈俊青的脾气可不像沈娘子好,开口把牙人冲得八丈远。 “屋宅烧成平地,住户死里逃生,你这牙人毫无恻隐之心,开口只顾着替你东家讨钱!摸摸自己胸腔里一颗心,红的黑的?岂非人哉!” 牙人碰上现今这局面,才叫做风箱里的耗子——两面受气,叹着气连连作揖: “小的不敢惹怒沈大郎君,实在是沈家情况特殊。别家赁户赁下屋宅当时,当场交下二十四个月赁金,外加一个月押金,正所谓‘二十四押一’的惯例。碰上这场火灾,屋主东家发话说,天灾人祸,非赁户过错。只要提前预付两年赁金的屋宅,大小修缮费用,东家自掏腰包请砖瓦匠,没得多说的。” “但沈家没付‘二十四押一’哇!自今年起,反倒每个月都拖欠赁金。东家发话说,要么,沈家出一半的修缮钱款,修好了继续赁住;要么,沈家即刻搬出七举人巷,东家自认倒霉,之前的不追究了——” “有德之人雪中送炭,无德之人落井下石!”沈俊青一声愤怒大喊,应小满正好同时走近,被惊得脚步一顿,抬手捂住嗡嗡的耳朵。 “……我待会儿再来?” 庄宅牙人却正好也要找她。当即撇下沈家,急步走近。 “慢着慢着,正好有事寻应小娘子!” 两人离开人群,在一段僻静墙边停下,牙人叹着气抱怨:“应小娘子做事不厚道。赁屋时瞒着小的动手脚,如今啊,事发了。害小的挨了东家一通狠骂。” 应小满越听越纳闷。 “什么事不厚道瞒着你?什么事发了?说清楚点。” 牙人:“当面还不认呐。屋主东家也要小的知会应家,要么,把赁屋的五十两银补齐,东家当做没这回事,应家继续住,还是东家自掏腰包请人修补屋宅;要么,应家跟沈家一样,趁早搬出去罢!” 应小满:? “你胡说八道什么。赁屋的五十两银,不是早在搬家之前,签下赁契当时就给你了?” “咬死不认呐。罢了,小娘子自己看。物证小的可带来了。”牙人直接打开布褡裢,从里头捧出一坨半融化的银锭。 “这便是签契当时,小娘子给付的五十两整银锭。小娘子你认不认?” 应小满捧在手里,左看右看。 “你都把银锭融了,我如何看得出是不是我给的那锭?” “嗐,可不是小的拿去融了。” 原来京城交易多用铜钱和纸交子,大宗买卖用金条计价,银锭少见。 这种五十两一锭的足银,市面上见的更少,多数只在官府收税入库存用。屋主当时一见便说稀罕,三月里收去就压了箱底,留着几个月没动。 “如今出了火灾,东家急需用钱修缮屋宅,想起这五十两银锭,拿去银铺子打算换五十贯纸交子。银铺子便当场融了银锭。谁知道众目睽睽之下,银锭入火——融出了里头的铁疙瘩!” 牙人把半融化的银锭调转半圈,露出外层大片银锭包裹下的,内里黑黝黝一块铁。 牙人费力地把手指头伸进去,抠出黑乎乎的铁疙瘩,展示给应小满看: “号称五十两银锭,里头藏的铁疙瘩至少十两重。应小娘子,应家家境不好,你换个便宜的地段住哇。怎能坑害小的,拿家里一把铁钥匙跟银锭融在一处,伪作五十两精纯足银呢?你自个儿瞧瞧,坑不坑人呐。” 牙人越说越委屈,把银锭和铁疙瘩塞给应小满手里,叫她自己看。 应小满心里纳闷,当真接过来,借着阳光仔细端详。 银锭交易在市面上罕见。她在京城几个月了,也确实没见过哪家做生意用银锭。京城银铺子的生意,大都用来制作银杯盘银酒器。 如此说来,手里半融化的五十两银锭,应该就是自己给付出去的银锭?爹爹临终前郑重交给自己手里的那枚? 里头怎么会塞个铁疙瘩糊弄人呢。 她心里嘀咕着,仔细打量起铁疙瘩。 在火里已经融去小半,边角都没了形状,但大致轮廓还能看出几分,确实像哪家锁大门的铁钥匙,裹在外层银子里,融成个外银内铁的假银锭。 铁疙瘩锈蚀斑斑,显然造假有年头了。 应小满:“……” 京城坏人这么多。 兴许,爹爹从前在京城时,就被人骗了吧。 ……倒也没全骗。 她拿手掂了掂,刨去十两重的铁疙瘩,这不是还剩四十两的银疙瘩吗。 四十两银,能换四十贯钱。 爹爹留下的银锭失而复得,如此一想,应小满的心情顿时多云转晴。 牙人还在炯炯地盯着她讨说法。 应小满抱着银疙瘩,跟牙人商量:“应家要搬走。” “啊?” “应家在七举人巷只住了三个半月,算四个月罢。四个月赁金八贯钱。八贯钱应家如数给付,你明天过来拿。烧毁的屋子应家不住了,叫屋主收回去,慢慢请人修缮。” “啊?!” 应小满说完,满意地抱着四十两银疙瘩便走,牙人震惊之余,反倒追上来:“应小娘子不住七举人巷,以后要搬去哪处?可还要小的帮忙在城北另寻住处?” “不用了。我们回老家几个月。” 这几句来回答得大声,不远处等着牙人继续掰扯的沈俊青听得清楚,也震惊地追上来问:“应家……应家要离京回老家了?以后还回来么?” 应小满自己也说不清。 她回头冲沈俊青笑了笑,没有回答。 走出百来步,等回自家帐子,邻居沈阿奴早抛到了脑后,应小满把抱回来的银疙瘩展示给老娘看: “娘,从牙人那边讨回了爹爹的那锭银子。出了点意外,还剩四十两。去掉赁屋四个月的八贯赁金,也还有三十来两。足够我们回老家一趟,住几个月的花用了。” 义母又是欢喜又是惋惜,招呼阿织上来摸摸义父遗留下的银疙瘩。 “回去这趟带个四岁的幺儿,要多添置些小孩儿用的东西,赶路的车也得备好车……” 摸遗物念叨着,义母突然想起一桩事来。 “你爹临走前,是不是叮嘱你去大相国寺,找个酒楼的掌柜传话,叫人家送咱们出城?我听你提过两次。” 确实有这回事,义父去世前叮嘱了好几遍。 报仇成功之后,拿五十两银锭去大相国寺边上的“余庆楼”,找掌柜的说一句“故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就有人领她出京城。 义母的心思活络了:“你爹托他朋友送咱们出京城,又是财大气粗开酒楼的,应该不收咱们钱罢?那路上就省下许多了。” 应小满盯着银疙瘩,有些为难。 首先,报仇没成功。 其次,银锭的分量原本就不足,还得再分八贯出去。 第70节 “去余庆楼找人,爹爹的银锭就要给出去了。说好归还五十两,只剩下三十多两银银疙瘩给人……不好罢?” 义母琢磨着:“我觉得托你带的话,就是一句约好的暗号,不是真还钱的意思。人家开酒楼的肯定不差钱。你把约好的暗号带到了,你爹的朋友帮忙把咱们领出城,不要钱。” “真的?”应小满半信半疑,“人家万一追着要咱们还钱怎么办。” “真碰着不厚道的,你还不能掉头就走?” 说的也对。 应小满安心地吃起葡萄:“我明天带着阿织去大相国寺附近耍,顺便找一找余庆楼。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爹爹当年的朋友生意好不好,余庆楼还在不在。” 正说话间,帐篷外响起了脚步声。 有人敲几下帐篷柱子,“应小娘子可在家?天气炎热,七郎命我等送些冰湃的鲜果子和家中常备的应急暑药来。” 七郎的人又来了。 应小满还在吃葡萄,瞬间闪去木板床边蹲着,冲老娘摇了摇头。 她心里那道坎过不去,始终没想好如何面对顶着七郎面孔和声音的晏家当家阿郎,晏容时。 义母叹着气起身,牵着阿织的手出去见晏七郎的人。 帐篷外响起接连的推拒声。 今天遣来送物的晏家长随有些为难。 “七郎叮嘱小的说,其他的物件不收也就罢了。送来给应夫人的滋补药膳包务必收下。滋补药膳贵在长期服用,中间断不得……” 义母还在推拒,帘子唰得掀开,应小满从帐篷里现身,接过长随手里的十包药。 “药包收下了。替我谢谢他。” 晏家长随喜出望外,迭声应是,转身麻利地又从车上卸下一套熬药的小石锅石炉石药杵: “一起送来的。七郎叮嘱小的跟应小娘子说,既然药包收下,熬药的炉具也收了罢。” 药包都收下了,熬药的炉具还能不收? 应小满:“……替我谢谢他。” 左手提药包,右手提炉具,晏家长随捧着应家不肯收的鲜果匣子转身要走,阿织哇地一声,委屈地哭了。 “我要吃西瓜。七郎上回跟我说好的,送我西瓜,阿姐为什么不许我拿?我要七郎送我的西瓜……” 应小满:“……” 黑漆嵌云母螺钿的双层匣子打开,边角堆起碎冰,中间果然整整齐齐摆放着新鲜切好的几大片红瓤西瓜。 鲜果子也只得收下。阿织捧着双层冰匣子,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噙着泪花笑了。 应小满:“……替我谢谢他。” 目送着七郎的人走远,大包小包的物件提进帐篷里,应小满低声嘀咕一句:“心眼多,蔫儿坏。” 义母稀罕地摸着式样精巧的小石锅小石炉: “七郎这人呐,心眼确实多。之前几次送东西你不肯收,他就变着花样儿送。但他这些使巧的心眼没用在坏地方,想法设法对咱们家好,人谈不上坏……” 阿织乐滋滋地啃西瓜,边啃边插嘴:“七郎不坏。七郎人很好的。” 应小满抓一把锅具附送的干松枝,蹲在小石炉面前点火熬药。点火的火绒,扇风的蒲扇都准备得好好的,一趟全送来了。 她拿起蒲扇,对着石炉下头新升起的小火苗扇几扇,低声咕哝着: “蔫儿坏。” —— 三更子夜前后。 大理寺关闭的两道黑漆大门从里打开。 老门房提灯颤巍巍在前头引路:“殿下,晏少卿,天晚了,当心脚下。” 晏容时温声道谢,和十一郎赵启甄两人并肩跨出门来。 这两日案情大有进展,十一郎阴霾多日的面孔难得露出一点笑意。 “还好抓捕得及时。”十一郎感慨说:“下头这些小官暗中勾结,盘根错节,实在了得。” “确实。”晏容时道。 卞评事就在大理寺任职。如果抓捕得慢一步,叫他抢先把周家失火之事透露给拘押的周胖子,再以好友的身份挑拨几句,祸水引去别处,叫周胖子含恨乱咬旁人,这一条线便断了。卞评事自己也可以轻松脱身。 所幸抓捕得及时。周胖子那边供出了不少口供,卞评事也下狱抄家。 京城物贵,崇尚奢华。六部下属的众多低品阶官员,每月拿回来的俸禄不上不下,维持温饱易,维持体面难。 许多小官在京城多年,熬到四五十岁都没能买下一处屋宅,拖家带口住在赁屋里。 偏偏京城处处繁华,高门贵胄挥金如土。 虾有虾道,蟹有蟹道。六部主管庶务的小官们便各显神通,各寻生财之道。 周胖子主管刑部库仓,时不时弄点库仓里囤积的好货出去卖,账面上以“锈蚀”、 “耗损”销账。把巡检、看守库仓的几名官员小吏挨个打点妥当,你好我好大家好,大开方便之门。 后来认识了大理寺的卞评事。 卞评事负责文书交接,隔三差五移一批大理寺收缴的赃物到刑部库仓入库。 赃物实打实地装车运来刑部,两边对账时,各自大笔一挥,每车便有几件物件从账面上无声无息消失。 周胖子供证说:“东西我没过手。总之两边账面做齐,卞评事自己找路子出货,我坐在家里收钱。合作四五年了,没出过事。” “大理寺和刑部是清水衙门。值钱的赃物早就由官府发卖了,入库的都是些不值钱、卖不动的物件。我们过手的俱是小钱。兵部每年记录的‘锈蚀’、‘耗损’,‘老旧不堪用’;工部每年的‘运输耗损‘,‘物料耗损’,那才叫一大笔。” 十一郎抬头看天色,子丑交接,街上酒楼都关门了。 “去我府上喝几杯?明早去兵部查账。看看历年 ‘锈蚀’、‘耗损’,‘老旧不堪用’的军械,到底有多少数目,究竟流去了何方。” 晏容时笑看好友一眼:“喝你府上一杯酒代价不小。明早直奔兵部查账,只怕十天半月都出不来。你等着。” 他示意旁边牵马的隋淼跟去几步外,问起应家的情况。 “今天送过去的东西收了么?” 隋淼如实回禀:“今天送去的几样东西,十包药,熬药的炉具,鲜果子提盒,应小娘子都如数收了。带话说谢谢郎君。” “收下就好。”晏容时抬头看看月过中天的深夜天幕。今晚去不成了。 “明日应家可有什么安排?” 隋淼:“阿织吃完西瓜,出帐子归还匣子时,提起应小娘子明天要带她去大相国寺耍。” “大相国寺周围大得很。她打算敬神上香,还是单逛庙会市集?” “都不是。似乎要去大相国寺旁边,寻某处酒楼喝酒什么的……” 晏容时失笑:“带个四岁的小丫头去酒楼喝酒?阿织肯定又乱传话。应家刚遭一场灾,多半去大相国寺里拜佛祈福。” 十一郎还在原处炯炯地等他过府喝酒,喝完了直奔兵部查账。 晏容时跟十一郎商量:“今夜的酒免了。明早告假半日,下午我随你去兵部查账。” 十一郎极诧异:“追查军械倒卖大案的关键时刻,你告假半日做什么?” 晏容时:“唔,去大相国寺上香。” —— 深夜一轮月色照亮京城各处。 与此同时。 应家帐篷外,有小小油灯点亮。 石锅升起小火,应小满往火里时不时地倒油,助燃火势。 她在费劲地融银子。 半融化的银疙瘩,当中还掏空一个藏铁疙瘩的大洞,拿去见爹爹在京城的旧友太磕碜。 好歹融成一个完整的银元宝形状。拿出手好看,不丢爹爹面子。 第52章 大相国寺位于内城东。香火鼎盛, 每月五次开放市集庙会,万姓交易[1]。 还没走近寺庙正门,才上东大街,路边商铺已经挤满了人。阿织像游鱼儿进了水, 快活地四处奔来跑去。 应小满四处问人:“余庆楼在何处?” 余庆楼原来出名得很, 一问一个准。但路人大清早被个小娘子抓着问余庆楼, 回答时神色都有点古怪:“东大街中段往北走。这么早, 酒楼尚未开张。” 酒楼门口以红绿两色绸缎扎起的迎客欢门[2]上包裹许多鲜花枝,欢门往内的长廊一路灯笼高挂,依稀可见夜里的热闹。 应小满立在欢门下, 往里头喊了半天,紧闭的木板门里探出一个伙计,睡眼惺忪地打呵欠。“何事啊?这么早……” “我有事寻你家掌柜。” 伙计沿着木廊子走来欢门,上下打量面前穿戴简朴、牵着小丫头的斗笠小娘子。 斗笠遮住小娘子大半面目, 但还是露出红润嘴唇, 精致鼻梁, 瓷白肌肤,下颌一小截优美的轮廓。 伙计的面色缓和许多。 “卖唱的还是卖酒水吃食的?想进咱家酒楼做生意?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招牌噱头?咱们余庆楼可是东大街这处数一数二的酒楼。若无甚出色处, 往后慢慢排着罢!” “不卖东西。我爹从前在京城时, 和你们掌柜的是好友。我爹托我来寻你家掌柜的, 带一句话给他。” 应小满郑重地说, “——故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 手里攥着昨夜新融好的雪白银锭, 在伙计眼前晃一晃。 伙计摸不准头脑,狐疑地打量几眼,“等着。”闭门回去传话。 这一去就是半天没回。 应小满领着阿织, 十几岁的小娘子领着个小丫头,一大一小站在红绿招摇、插满花枝的余庆楼欢门下, 大早晨地实在扎眼,路过行人无不扭头古怪打量几眼。 阿织嘴里吮着的糖人都不甜了,小声嘀咕:“阿姐,好多人看我们。为什么呀。” 第71节 应小满心里也有点拿不准。 她来京城有大半年了。时不时会听邻居妇人议论几句,京城的酒楼有些是正经卖酒的营生,也有许多不正经卖酒的营生。到了晚上,那些不正经的酒楼便聚集了许多妓子招揽生意,灯红酒绿,倚楼红袖招…… 爹爹好友开的这间余庆楼,该不会是……那种不正经的酒楼罢? 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从远处奔近路边,七八骑奔马轻快小跑过人来人往的长街。应小满没在意,拉着阿织往欢门里走两步,避开街上奔马。 奔马到了余庆楼门前,却逐渐减速,众轻骑停在路边。 打头一匹马溜溜达达走近,马上的朱袍郎君攥着缰绳,在欢门前原地转过半圈,在马背上一个大俯身,弯腰下来查看斗笠下的小娘子相貌。 应小满面前冷不丁出现雁二郎的脸。 “远远地看着就像是你。”雁二郎满意下马,自来熟稔地打招呼。 “听说你家遭了灾,我派人送去一趟东西,又跟顺天府主事官员打了招呼。家里临时安置的住处可好?送去的十二色糕点合不合你的口味?钱放多了怕被人哄抢,只送去十贯,这两日够不够花用?” “……” 应小满牵着阿织的手,往后退半步,把斗笠往下压。 她总算知道自家帐篷前扔下东西就走的那拨人是谁派来的了。 “东西没收。”她记仇得很。雁二郎上回当街反水的事她可牢牢记着清楚,才不想占这厮的便宜。 “我家不缺东西,分发给邻居了。” 雁二郎并不甚在意。 “总归我送过了,算作我的心意。收不收是你的事。” 他把马缰绳扔给亲随,不顾面前小娘子的提防姿态,当先两步走进欢门。 “原想亲去探望你,不想因为七举人巷这场纵火,惊动了皇城里的官家,第二天大清早我就被急召进宫。身上既担着审刑院详议官的官职,当日就御前领命,开始协同大理寺和刑部诸位同僚共同查案。哎,忙得脚不沾地!” “不瞒你说,整夜没睡,清晨才从皇城值房放出来,打算喝两杯余庆楼的玉楼春解解乏,转头继续回值房。没想到大清早居然在酒楼外头撞见小满你。这可真是——” 雁二郎把到了嘴边的一句轻佻的“有缘千里来相会”强咽下去,临时换了三个字:“——巧得很。” 应小满把斗笠往上拨三寸,打量雁二郎熬得发红的眼睛。 听来颇为正经的一番话,从雁二郎这纨绔嘴里说出来,她总不大信。 雁二郎当然也看得出她的不信,面前的清澈眼神里明晃晃地带出怀疑。但再警惕的小白兔还是小白兔,也不知怎么被人大清早地哄来酒楼欢门下站着,瞧着还是好骗得很。 心里一阵发痒,又升起燥热。 他扯开衣襟,袖管里摸出一柄折扇,打开扇了扇,环顾四周。 “余庆楼可不是你这个年纪的小娘子该来的地方。” 雁二郎站在酒楼欢门下头,抬手一挡,笑得意味深长:“领小丫头来大相国寺上香,走错了路?寺庙大门不在这边,回头往南行六百步。我送你去?” 应小满飞快地瞥他一眼,又警惕地环顾四周。雁二郎可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听他语气,余庆楼果然是不正经的酒楼! 雁二郎的相送邀约,她肯定不会答应的。 她领着阿织,正踌躇要不要换个地方等酒楼掌柜的时候,欢门前方连接的长廊子尽头,紧闭的两扇酒楼木门吱嘎一声响,有人从里踏出门来。 “这位小娘子便是故人之女?”来人一口正宗的京城官话,中年和气相貌,穿一身湖绿色绸缎团花长袍,看着便像生意场里打滚多年的商贾模样。 应小满心里一喜,即刻撇下雁二郎,快步穿过欢门往酒楼廊子里走几步:“正是。我爹爹叮嘱我来。你就是余庆楼掌柜的?” 来人和蔼笑道,“小可姓方,正是此处酒楼掌柜的。这位小娘子的父亲——” “我爹姓应。” 方掌柜一怔,脚步停在原地,只眯起一双眼上上下下地打量。 应小满瞧在眼里,心里琢磨了片刻,又说,“等等,我爹也可能姓庄。” 方掌柜又是一怔,像是骤然明白了什么,脸上再度露出笑容。 “小老儿不曾认识姓应的故人。姓庄的故人倒是认识一位。不知你爹爹尊姓大名……?” 应小满心里泛起惊涛骇浪。爹爹果然姓庄?! 她都十六了。这么多年,爹爹在老家用的都是化名! 但应小满早不是刚来京城的胸无城府的乡下小丫头了。如今站在余庆楼里的她,是见多识广、沉得住气的应小满。 她心里一番搜肠刮肚。 对于姓庄的爹爹,她印象里只有来自七郎,呸,晏容时,曾经提起的寥寥几句官府文档记载: 【庄九,年未弱冠,魁梧巨力。拒命而去,不知所踪】 “我爹是庄九。” 听到“庄九”二字,方掌柜脸上的笑容顿时真挚了几分。“果然是故人之女。” 再度迎上来热络了许多。方掌柜做出欢迎的姿势,自称也换个称呼: “庄小娘子请进。老夫和你父亲当年在京城确实是多年故交啊。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你父亲还记得老夫,托你来寻老夫,实在感动肺腑。来,我们进去细谈……” 应小满也笑了。正想跟方掌柜往门里走,横次里伸过一把象牙扇,唰地迎风打开,摇了摇。 “且慢。大好年华的良家小娘子,有何时不能在外头谈,非得往酒楼里带?方掌柜,行径有些鬼祟啊。” 雁二郎从廊柱子背后踱出两步,现出身形。 “既然被我当面瞧见,少不得跟上去做个见证。哎,谁叫应小娘子跟我有交情呢。” 雁二郎是京城各家出名酒楼的常客,方掌柜哪有不认识的,转身立刻堆笑: “原来是雁小侯爷驾临。小侯爷不必多心,无甚大事!这位小娘子的父亲是小人故友,托小娘子归还些旧物罢了。” “小人原想请小娘子进酒楼吃用些细点,叙几句闲话,问询故友的情况……既然雁小侯爷不放心,小人这处酒楼,也确实不大适合小娘子单独进门。那就改日再叙话罢,小娘子把带来的旧物归还即可。” 花团锦簇的客套话说罢,方掌柜笑眯眯冲应小满一伸手。 应小满:……? 应小满的眼睛都瞪圆了。 遇见爹爹故人的短暂高兴劲头瞬间低沉下去。 义父在京城的这位朋友,当真在生意场里打滚多年。商人重利轻情谊,早忘了“厚道”两字怎么写。 义父心里记挂了二十年,临终前再三地叮嘱,报仇之后务必要去见酒楼故人,交还五十两银,告知报仇成功的事,请故人帮忙领她离京。 这位方掌柜倒好,被雁二郎稍微阻拦,立刻改口。压根不提送她们出京的承诺,连爹爹的情况都不细问,伸手只要钱呐? 早晨临来前,老娘特意叮嘱过她:“京城坏人多,你爹爹跟他朋友的交情都隔着多少年了?难保遇到不厚道的人。情况若不对,你莫多搭理,直接便走。” 如今情况果然不对了。 藏于袖里的纤长指节逐渐握紧。她压抑着失落说:“我不赶时间。酒楼里不方便,寻个附近茶肆说话也行。” 方掌柜眼风扫过边上神色玩味的雁二郎,路边等候的众多豪奴,笑容里隐含防备: “小娘子说笑了。小老儿哪能轻易离开得酒楼?小娘子带来的旧物呢?‘故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说了半日也未见影。呵呵,该不会戏耍小老儿空跑一趟罢?” 应小满:“……”说来说去,你还当真只惦记着钱哪?! 失落变成了恼火。藏于袖里的纤长指节逐渐握紧。银锭在手掌心里紧攥。 方掌柜依旧满脸堆笑,人却一步也不挪动,手掌摊开半空,摆出等着验看旧物的姿态。 应小满胸口剧烈起伏几下,怒火上头,手心里攥热的沉甸甸三十余两银锭被她笔直扔过去,转头就走。 难怪爹爹当年会被人骗。 难怪珍重藏了许多年的五十两纯银锭,会被人偷偷弄个铁疙瘩藏在里头,神不知鬼不觉抠走十两银。 以爹爹直肠直肚的脾气,当年在京城误结损友,混在这群重利轻义的人里头,没少被骗罢! 她抱起阿织便往外走,心里有气,脚下越走越快,转眼就出了酒楼欢门。 应小满二话不说扔银锭就走的举动大出意料,不止方掌柜攥着银锭愣在原地,就连雁二郎也懵了一下。 方掌柜停在原地,翻来覆去地查验银锭成色,又掂了掂分量,登时皱起眉。 身后许多脚步追出了欢门。 雁二郎翻身上马,握着缰绳溜溜达达地上街,骏马踩着小碎步跟在疾步快走的应小满身侧。 “原来小满不止会对我一个发脾气。看在眼里,实在舒爽。” “喝你的酒去!”应小满余怒未消,抱着阿织往大相国寺方向疾走:“别跟着我!” 雁二郎啧了声:“惹你生气的方掌柜留在后头,你这脾气又对着我来了。” “迁怒的习惯不好。想想看,刚才若不是被我拦阻,你是不是就跟着那不怀好意的掌柜进门去了?你个小娘子哪知道京城这些酒楼的花样。余庆楼做的营生,可不只是素酒生意。二楼三楼的阁子把房门一关……” “雁详议。”街边长檐下忽地传来悠然一声呼唤,唤的是雁二郎的官职。 应小满没反应过来这三个字,只听得嗓音耳熟,当即停步;雁二郎被人当街唤了官职,也本能地勒马停住,两人四只眼睛齐刷刷往路边看。 街边店铺遮阳篷子下,慢悠悠踱出一道修长身影。 天气炎热,来人穿一身雅淡的霁色银绣松竹襕袍,斯文中带贵气,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似笑非笑,扫过马上的雁二郎。 “昨晚才听闻雁详议公务繁忙,人在值房里熬夜看卷宗。原以为年纪既长,转了性子,人非当年吴下阿蒙……没想到早晨上街,迎面就见你当街纠缠良家小娘子。叫我如何说你是好?” 雁二郎在马上扯开衣襟,懒洋洋嗤声。 “行了七郎,你我同年岁。你入朝做事的气运比我好,官职大上几阶,别摆出一副父兄姿态跟我说话,老子听不得。” 晏容时噙着笑,抬手掸了掸衣袍被马踏溅上的浮灰。 “做你父兄可不是桩好事,莫以为人人乐意做得。雁详议如今领了皇命,协同大理寺审核查案,理应身在皇城值房为朝廷办事,却为何在内城东大街上纵马追随小娘子?本官对雁详议的履职能力存疑。解释一下?” 雁二郎肚子里骂了句娘。 他当然应该身在值房。如今人在内城东大街,当然是因为他和相熟的守门禁军同僚打个招呼,溜出来喝酒。 当街几声“雁详议”喊得他满腹恼火。 审刑院详议官这个职位吧,虽说深得官家信重,负责督查大理寺和刑部日常事务,位卑而权重……但只有六品,确实位卑。 芝麻绿豆大的一个官儿,宫里见着面前这位四品少卿还得行礼。哪有从前身上担着禁军指挥副使名头时的气派? “少一口一个雁详议,你自个儿呢?” 雁二郎抬头看看日头,“大早晨的,晏少卿不在大理寺坐衙,人来城东何事啊。” 第72节 “请了半日假,来大相国寺上香。”晏容时答得正大光明,动作更正大光明,直接上前两步,接过应小满手里抱着的阿织,温声打招呼,“好巧。” “七郎!”阿织顿时笑开了,亲昵地伸开手臂,搂住面前郎君的肩背。 “走罢。”晏容时摸摸阿织头顶的丫髻,极其自然地牵起路边发怔的小娘子的手,顺着长街往南。 “走偏了。大相国寺的正门要往南五百余步。” 应小满:“……” 晏七郎?晏容时?狗官?当面怎么称呼他? 自己是不搭理他呢,还是继续不搭理他……可恶,阿织在他手里! 乱麻般缠绕的思绪中,牵在一处的手被催促地握了握。 郎君的手掌温暖而有力,伸来的是左手,手背处有个结痂痊愈的淡色疤痕。 她垂眼看两人交握的手,一眼便看得清楚。疤痕不小,是今年开春时节新添的伤。是熟悉的七郎。 大相国寺附近几条街道是京城极繁华热闹的所在,街上行人摩肩接踵,两大一小三道身影混入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被人流推挤着往前走出几百步。 大相国寺敞开的正门就在前方。 晏容时在路边摊位停步,买下两个七彩风车,挨个递过去:“寺庙里进香人多。风车醒目,一人拿一个,免得走散。拿着。” 阿织欢呼着接着风车,应小满混乱地举着风车。 大风车严严实实挡着脸,一只乌溜溜的的圆眼从风车后悄然瞄向身侧。 身侧并行的郎君也正在看她。 两边视线在半空中一碰,阳光下一双深琥珀色的眼睛溢出明显的笑意,另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闪电般飞快挪去别处。 片刻想想不对,简直像是自己心虚似的。她又没做错事,心虚个什么劲? 乌黑眸子又更快地转回来。 飞转的风车还是严严实实挡着脸,应小满隔着风车,气鼓鼓地瞪了身边人一眼。 晏容时冲着她笑。眉眼舒展,波光潋滟的桃花眼含情带笑,欲语还休,简直在光天化日里以眼神明晃晃地勾引小娘子。 放阿织在前头下地,握住尚未消气的小娘子的手,七彩风车在前方咕噜噜地转动,两人并肩走进大相国寺。 ———— 身后跟踪的几道人影停在大相国寺外。 “不能再跟了。” “和小娘子进寺的年轻男子不似寻常人,周围跟了十来个好手,远远地还有一队官兵在后头缀着。刚才有个好手停步回头张望,不知是不是发现了我们。” “留两人在门外等。其余人先回去,知会方先生。” 第53章 大相国寺里, 人群摩肩接踵。 这里既是京城最为著名的寺庙之一,香火鼎盛,同时也是京城极为出名的庙会市集地。沿着大相国寺外门进入,道路两边全是店铺。 阿织蹦蹦跳跳地走在前头, 七彩风车高高举在头顶, 骨碌碌转个不停。 今天正好是立秋节气, 但天气还是燥热, 刮来的热风里暑气难消。 应小满带着遮阳斗笠,左手举着风车,右手被身侧的郎君握着, 走在热闹喧哗的市集铺子当中,耳边听着此起彼伏的贩卖叫嚷声,心里带几分茫然。她来干什么?怎么又跟他走在一处了? “今日正好是庙会日,人多了些。”晏容时身为京城土生土长的地头蛇, 当仁不让, 尽职尽责地跟她详细解释: “不过庙会日格外热闹就是。你想先逛逛也可, 直接去大雄宝殿里上香也可。香烛都买好了?” 应小满当然没准备。她今天原本没打算进庙拜佛。 晏容时:“无妨,我提前准备了一些。” “……” 阿织兴奋地挤进每个店铺看热闹, 后头两人跟着一路逛市集。手牵着手, 不说话。 走进第二道寺门后, 人流越发汹涌。阿织挤不进一间最热闹的铺子, 跑回来张开手臂喊, “七郎!” 晏容时把阿织又抱起,轻易便分开人群进铺子里。再挤出来时,手里多了两个小小的祈福五角锦囊。 应小满等在枝繁叶茂的古树下, 眼看着第一个祈福锦囊系在阿织手腕上。小丫头欢喜地摸个不停。 第二个锦囊往她手腕上系时,她本能地一缩手, 长丝绦滑开了。男子修长的指节停在她手腕边。 “佛寺里售卖祈福的小物件,号称佛前供过,高僧开光。我小时候逛大相国寺,次次戴一个回家。” 晏容时站在身前,缓声和她说话,“虽不见得当真被高僧开过光,总归是个心意。哪怕戴一个时辰,回家就扔了也好。当面哄哄我也好。” 清润声音里带着笑,尾音却仿佛一道轻浅叹息。说话声离她耳边很近,分明是属于七郎的嗓音。 应小满没吭声,偏去别处的手腕微微一动,又递回去郎君温热的指腹边。 两人站在古寺繁茂百年的大菩提树下,进香人流从身边来往经过。树下两人的目光齐齐注视着五角锦囊,今日时光仿佛定格在这小小锦囊之上。 晏容时垂眸凝神,把第二个锦囊掂起,彩绳系在面前小娘子雪白腕间。 应小满抬手摸了摸锦囊。 走过三道门,大雄宝殿就在前方了。周围的香火烟气陡然浓郁起来。 隋淼取来一大包香烛,低声询问晏容时需要多少。 阿织举着风车小跑,应小满和晏容时并肩缓行,正远远地眺望雄伟大殿时—— 身后寺门方向匆匆走近一个精壮汉子,大步直奔而来,立定在晏容时身后急禀:“晏少卿,门外有情况!” 这一声“晏少卿”,仿佛打破了某个旖旎的白日梦境。应小满的脚步当即一顿。晏容时的目光也即刻转过来。 应小满果然不肯再往前走,轻轻一挣,把两人交握的手挣开。 开口时:“不去大雄宝殿上香了。” 她几步上去牵阿织的手,“小幺,我们回家。” 阿织:“啊?” 阿织头一回来大相国寺,头一次逛庙会,满眼都是新奇,正在兴头上,哪里肯走,小小的身体扭成了麻团儿。 “阿姐,我不要回家,我还要玩儿。” 应小满头疼地哄她:“回家给你吃又大又甜的葡萄。” 阿织哼唧:“玩好回家,我还是能吃葡萄。” 晏容时在旁边等候一阵,见阿织始终不情愿走,开口劝了句: “手头现成的香烛。大雄宝殿就在前方,不如带着阿织去佛前上炷香。一来,历经大难,替家里去灾祈福;二来,放小丫头进佛殿见识见识,她尽了兴,或许便愿意回家了。” 说的很有道理,好过一大一小在人群拥挤的佛寺里拉扯。 应小满想了想,绕开面前的晏家阿郎晏容时,不接他手里的高香,转去后方隋淼那边取来几支香烛。 “不许跟过来。”她扔下一句,牵着阿织的手走向前方巍峨的大雄宝殿。 人群中走出十几步,突然一个急停,转身往来处瞄。 晏容时握着手里的线香,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背后,两边视线一碰,应小满远远地瞪他,十来步外的霁袍郎君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误会。 他往旁边走出几步,并不进入大雄宝殿,而是在殿外香火旺盛的三足大铜炉边停步,拈香闭目默祷。 应小满停在大殿门口驻足瞧了一阵,见他果然在殿外乖乖上香,并不试图跟随走近,稍微放下心,领着阿织进入殿内。 晏容时收回视线,立在大香炉边,继续默祷:“我佛慈悲,普渡众生。佛前但求姻缘红线一根,线牵殿内小满、殿外容时。缔结同心,缘定三世。” 默念毕,把线香插入六尺高的大香炉中。 身后开口便惹祸的精壮汉子低头不敢说话。虽然不知道自己哪个字说错,但明显他一开口气氛就不对了…… 他其实是便衣混在人群里的禁卫好手。 一个小小的刑部六品主簿,只因疑似牵扯进军械倒卖大案,就被人泼油纵火,满门烧为平地。官家震怒之余,严令加强戒备。 身为三司会审主审官之一的晏容时,哪怕今日告假私事外出,依旧有一队殿前司禁军好手护卫随行,谨防意外发生。 不想当真查出了异状。 晏容时叹了口气:“不怪你。外头何事?说罢。” “有人跟踪。”禁卫心虚地不敢低头:“周围人太多,弟兄们起先以为多心,但却瞧越不对。” “总共五六个人。寻常逛市集的人眼睛盯着两边摊子卖的东西,这几个眼睛盯人。庙会市集里一双眼睛从头到尾只盯人的,不是偷儿,就是盯梢的探子。” “晏少卿进庙之后,弟兄们散在寺庙门外各处把守。那群人远远地看一会,并未靠近,陆续走了,门外只留下两个继续盯梢。” 晏容时思忖片刻,“他们一路盯的是我?” 禁卫说起来也纳闷得很:“按理说,盯得肯定是晏少卿。但有擅长跟踪的弟兄刚才一路追踪回去,看到那群人竟然进了余庆酒楼。余庆楼——不就是今日晏少卿身边的小娘子出来的地方么?会不会和小娘子有纠葛?” 早晨应小满刚从余庆楼里出来,余庆楼的人暗中跟随,盯梢的确实有可能是应小满。 晏容时仔细想了想早晨在街上撞见时,应小满气呼呼抱着阿织从酒楼欢门下快步走出的场景。 当时他以为小满对着雁二郎生气,如今想来,在酒楼里生气也说不定。 心里琢磨了一会儿,他吩咐下去,“派几个好手,盯余庆楼里动向。” 想了想,又额外叮嘱面前禁卫好手:“雁二郎没卸职前,和你在禁军里有些交情?劳烦你问问他,早晨余庆楼发生了什么纠葛。” 禁卫应是,快步走向寺庙大门。 人流汹涌的开敞的寺庙大门外,正好走进一个身穿湖绿色绸缎团花袍子、五十来岁,面容团团和气,一看便是经商多年的商贾男子,提着香烛,不紧不慢迈进寺庙门槛。 —— 应小满领着阿织在大雄宝殿逛了一圈。宽敞大殿巍峨庄严,金身菩萨悲悯善目。 小丫头仰头望着,嘴巴半晌合不拢。“哇~” 应小满领着她上香。 晏容时顶着七郎的脸和声音,说出来的话其实有道理。 第73节 家里刚刚遭逢大难,人既然来了佛寺,为什么不进殿上香,佛前祈求平安? 大雄宝殿里跪满了信男信女,几百个蒲团散布各处。庄严佛殿后,许多和尚正在念经做早课,木鱼声夹杂着念经声传入耳边。 漂浮在半空的众多不定心绪,在佛殿缭缭的香火里沉到了实处。 应小满并不是个心思繁杂的人。 京城的事太复杂,京城的人也太复杂,但于应小满来说,她始终是生长于汉水边、八岁随爹爹入山的猎户家的伢儿。 这趟京城之行,她所求并不多。既然替义父报仇的事不成,应家打算离京,她所求的依旧不多。 领着阿织手握点燃的高香,并排跪在中间往后的一排蒲团当中,高举过额,佛前虔诚拜了三拜,心里默念祝祷。 “我佛慈悲,普渡众生。愿我佛降福,保佑我娘和阿织平平安安,无灾无难。” “愿我佛降福,保佑地下的爹爹无忧无虑,安心长睡,不要生气。我们很快回家陪他老人家了。” “愿我佛降福,保佑……也保佑大殿外头那个吧。他被我骂得不敢进殿,并非不想拜佛。京城坏人太多,他最近查案到了关键处,不知会不会有坏人要对他不利……我佛慈悲,也保佑七郎平平安安,无灾无难。” 身侧的空蒲团有人跪下,同样手握线香喃喃祝祷。 她起先没注意,正在手把手教阿织把线香高举过额前,身侧那人却略抬高嗓音,笑说一句: “庄小娘子,刚才跑得忒急了。小老儿连一句挽留话都来不及说,你已含怒而去。哎,不愧是庄九的女儿。” 应小满倏然扭头。 跪在她身侧蒲团上、此刻正对着她和气微笑的湖绿色绸缎长袍男子,岂不正是早晨不欢而散的余庆酒楼,方掌柜?! “你又来做什么。”实在太巧,满大殿的几百个蒲团,非在她身边的蒲团落座。应小满不大相信是巧合,眼神带提防: “我爹的旧物,我已经归还给你了。” 方掌柜笑呵呵说: “庄九之女,庄小娘子。庄九除了叫你带话归还五十两银,没有和你说起旁的事?他如今人在何处?” 应小满的脸色好看了几分。 总算问起了义父。当年义父和他们这帮子人在京城的交情总算没全喂了狗。 “我爹叮嘱我报仇。”她直截了当说,“但入京后发生了许多事,爹爹主家的仇,我报不了了。我打算这几天就离京回老家,去我爹坟前陪陪他。” 方掌柜露出惊讶的神色。 “庄九过世了?” “过世了。”说起过世的义父,应小满的语气又和缓下三分: “去年腊月里走的。爹爹的坟头就埋在老家,距离京城有点远,如果你想——” “庄九过世前,叮嘱你替主家报仇。你说你报不了。那他给你的旧物呢?”方掌柜打断对话,炯炯地盯着应小满: “庄小娘子,聪明人不说暗话。你早晨扔过来的银锭,可不是庄九手里那枚。新融的银锭和多年老银,成色差异不小,一眼即可分辨。呵呵,小娘子假做聪明糊弄人,也要糊弄得像些。” “……”应小满倏然闭了嘴。 沉默着,视线转开,改盯着地。 眼底逐渐升起熊熊怒火。 她原本想要告知义父的坟头葬在何处。 这些所谓京城旧友如果当真念旧,哪怕千里迢迢不能亲自祭扫,也要托她带几句话去爹爹坟上,寄托哀思。 结果呢,这厮打断了她的话,丝毫不在意义父死活,安葬何处,心里只惦念着义父手里的五十两银锭! 没错,她手里的新融的银锭昨夜过秤,才三十二两,确实差了十八两。 但爹爹当年刚拿到手的时候就被人骗了! 她早晨怒气上头时,把银子直接扔还给方掌柜,现今冷静下来想想,不妥当。 早知道方掌柜这厮是个一头钻钱眼里的小人,她就该听她老娘的话,【碰着不厚道的,掉头就走】。 应小满深深吸气。不挂念义父当年旧情的,算什么狗屁旧友。 主意已定,她摊开手掌,语气冷得像冬天长檐下结的冰挂。 “既然你说不是,那就不是。把我早晨给你的银锭还我。” 方掌柜当然不肯给。 香火缭绕、念经声声的大殿之内,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他无所顾忌。 方掌柜还在呵呵地笑:“银锭在酒楼里化成了一汪银水,如何还你。庄小娘子,你作假也不上心些。庄九手里的五十两足银锭,被你弄个三十来两的银锭糊弄小老儿。我当时一接到手里,掂掂分量就感觉不对。” “如今没有旁人,小娘子,当面说几句实话罢。庄九当真是你爹爹?当真已过世了?庄九留下的真东西不拿出来,随便你说得天花乱坠,呵呵,小老儿实难以轻信啊……” 应小满锐利地盯他一眼,不再和方掌柜说一个字,拉着阿织起身,转身走出了大殿。 晏容时在殿外烟火缭缭的大香炉边等候。 他手里握着两个七彩风车,个头又高,在人群中极为显眼,应小满出殿头一眼便望见了他。 晏容时在和身边几名紧随护卫的精干汉子说话。 说到半途,隋淼远远地望见应小满出大雄宝殿,急忙回禀一句,晏容时停下话头,转身往大殿方向走来。 瞧见应小满此刻的神情,原本冲她微笑的神色一敛,仔细瞧了瞧。 “进殿上个香的功夫,出了什么事?该不会是阿织惹你生气了?” “才不是我。”阿织无辜地举着风车,迎风呼啦啦地转。 “是早晨酒楼里的坏人,追着阿姐讨钱。惹得阿姐生气了。” 应小满把阿织抱起,往晏容时怀里一塞,“你帮我看一会儿阿织。” 晏容时:……? “你去何处?” 应小满抿了抿唇,“早晨我做错了一件事,把我爹爹的遗物误交给坏人手里。我要去把爹爹的遗物拿回来。” 说罢便加快脚步往寺庙门外走去,转眼在人群里没了踪影。 晏容时抱着阿织,原地琢磨了一会儿,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 边走边问阿织:“小丫头,你可知道你阿姐要拿的爹爹遗物,是什么物件?去何处拿?” 阿织比划着示意,“这么~大的一块大银子。昨天阿姐拿回家,说是阿姐爹爹的遗物,婶娘还叫我摸来着。” “大银子?……银锭?” 正好先前去雁二郎那处询问的那名禁军回返,疾步小跑回禀。 “晏少卿,卑职去问明了。雁指挥使的原话说:‘小满娘子他爹和余庆楼的方掌柜从前是旧识,似乎欠了酒楼五十两。小满娘子上门还钱,方掌柜追着讨钱,一来二去没谈拢,小满娘子发怒扔过去一锭银子便走了。’” 说到这里,禁军咳了声:“雁指挥使还有句话带给晏少卿,就是卑职不知当讲不当讲……” “无妨,原话复述就是。” 禁军老脸一红。 奉命调来跟着晏少卿没几日,就听着了晏少卿和雁小侯爷争风吃醋的风流事,怪不好意思的。 “雁指挥使说……咳,晏少卿和小满娘子的关系不是好得很?余庆楼的方掌柜有眼无珠,惹得小满娘子生气。他已经征集人马,打算替小满娘子把酒楼砸了,出一口恶气。” “晏少卿想要哄小满娘子开心,其实也简单得很,等雁指挥使砸完酒楼,接着去把余庆楼查封了,给小满娘子出气。就问晏少卿,顶着长乐巷晏氏的名头,这点小事敢不敢做得?” 晏容时不动声色听完。 一双桃花眼在阳光下微微眯起:“查封余庆楼?雁二郎撺掇我行事,他自己呢。” “卑职回返时,雁指挥使已经领着几十人马去砸酒楼了!” 第54章 余庆楼哪怕是伫立京城多年的老字号酒楼, 碰着兴宁侯府的贵胄领人上门寻晦气,哪还能落着好。 应小满从大相国寺出来,一路快步往北直奔余庆楼方向而去,走出五六百步, 远远便瞧见余庆楼一丈来高的红绿欢门外, 黑压压人头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几声响仿佛晴天闷雷。 她眼瞧着木枝缠绕着鲜花绸缎搭建的迎客欢门, 在阳光下突然一歪。 随即在围观人群的大喊里, 歪歪斜斜地倒了下去。 底下黑压压的人头忙不迭往左右散开。 轰一声大响,欢门倒塌,摔成满地木头渣子, 露出了后方的酒楼木长廊。 木长廊此刻也没了齐整形状。 匾额对联扔在地上,精巧灯笼撕扯破烂。长廊尽头敞开的酒楼大堂里,桌椅杯盏没一处完好的,满地都是碎瓷渣。 雁二郎站在长廊最前方, 抬手挡了下迎面刺眼洒下的阳光, 满意地打量周围打砸后的凄惨场面。 “好叫各位得知!”雁二郎身边一位亲信长随扯开嗓子喊: “余庆楼店大欺客, 恣行无礼,惹怒了与我家二郎交好的一位小娘子。二郎出手略施惩戒, 今天是头一天。” “被余庆楼得罪的小娘子若消了气, 恩怨一笔勾销, 咱们以后便不再来;若小娘子不消气的话, 呵呵, 咱们明天继续砸场子。余庆楼里的人,转告你家掌柜的,别惦记着重搭欢门, 开门迎客。今天搭好了,咱明早还来拆!” 围观人群议论纷纷。 “余庆楼这回得罪了惹不起的人呐。” “嘿, 我认得这位。不正是城东兴宁侯家的小侯爷,雁二郎么。京城惯常惹事的人物。” “也不知余庆楼如何得罪了和雁二郎交好的小娘子?” “我要是他家掌柜的,赶紧登门给小娘子赔罪,好歹把这场祸事尽快消弭了才是……” 应小满:?? 雁二郎口口声声“给人出气”的当事小娘子,该不会自己吧?她什么时候和这厮交好了? 还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呐! 应小满把斗笠往下压,拨开黑压压人群,也不搭理廊子前头站着的雁二郎,径直往廊子里的酒楼大门里走。 “酒楼有人么?”她绕过满地的碎瓷碗碟,被踩扁的银壶酒器,扬声往里喊: “早晨被方掌柜拿去的旧银锭呢?那是我爹爹遗物,还给我!” 第74节 雁二郎被她视若无睹地绕过去,人早习惯了,倒也不生气,跟上几步也踏进酒楼大堂,站在应小满身后,做出保驾撑腰的姿态,跟着喊了句:“酒楼的人呢。还不滚出来。” 围观人群哄然议论说:“正主儿来了!” “原来是被酒楼拿去了父亲生前遗下的旧银锭,上门讨钱了!” “小娘子确实被酒楼欺负了?” 方掌柜人外出未回,酒楼里群龙无首,磨磨蹭蹭从二楼木梯走下来一个湖绸长衫的主事人,赔笑长揖: “这位想必就是庄小娘子了?小人乃是酒楼账房。你父亲的旧事说来话长,小店里只有当事的方掌柜了解全貌。小娘子请稍座,等方掌柜回返之后再计较。呃……” 大堂被打砸得没个落脚地方,主事账房陪着笑把应小满往二楼方向让:“一楼歇不得。还请二楼上座——” 应小满对这座余庆楼的警惕心已经极强了。 不只是个不正经的酒楼,还有个坏心思的掌柜! 她当然不肯上二楼,人就站在众目睽睽的大堂里,直接伸手掌讨要: “不必拐弯抹角的。我刚才在外头才撞上你家方掌柜。他说我爹爹的遗物已经被他化了银水。银水呢?给我带回家,我自己重融成银锭。” 雁二郎在旁边饶有兴趣地听动静,听完接口说: “原来银锭是先人遗物,那就不是钱的问题了。必须得讨要回来。” 应小满意外地瞥他一眼。难得从雁二郎嘴里冒出一句人话! 雁二郎摸清了来龙去脉,开始教训账房。 “小娘子那边讨要的是先人遗物,在你这边纯粹就是钱。外头欢门重搭一座,也得要上百两银了罢?就算你家掌柜的不在,你这酒楼主事账房不会算账?” “小娘子只要她爹的遗物银锭,你们把融化的一摊银水还她,事情了结,我这边立刻走人,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你若死活不肯给,那没什么好说的,我抽空便来你家酒楼转一圈。大家耗着便是。” 说罢一招手,众豪奴捡了处稍微干净的角落处,拣完好的桌椅重新布置一番,拉过一张齐整屏风挡住桌前。 雁二郎撩袍子大剌剌坐在四方桌前,自来熟稔地招呼应小满: “小满,别站着,过来这边坐。看你脸都气红了,哥哥心疼你。” 应小满:“……呸!” 这厮才说了句人话,下一句就不做人呐! 她恼火说:“你是谁家哥哥?嘴放干净点,少哥哥妹妹的乱喊,我才不是你妹妹。” 走开几步,离雁二郎的人远远的,站在大堂没了对联的光秃秃的木门边,依旧冲酒楼主事人摊开手掌。 “我爹爹的遗物放在何处了?别搞花样,你们跟我说好,站原地别动,我自己进去寻。” 雁二郎被她冲习惯了,不觉得怎么着,倒从那句“哥哥妹妹”里咂摸出几分亲近,人登时笑了,抬高嗓音说:“小满娘子寻到哪处,我一路跟着。你们想好了,老实说话,别生花样。” 木楼上又蹬蹬蹬疾步下来另一个账房打扮的长衫男子。寻了先前那账房,两人嘀嘀咕咕几句,先下来的那个穿湖绸衫子的账房叹了口气,过来长揖道: “我等实在不知小娘子的父亲和方掌柜当年的纠葛如何。但旧银锭既然是小娘子父亲的遗物,余庆楼收了也觉心不安。确实已经化成了一汪银水……这样罢,小的把银水连同融银的小锅直接给小娘子拿走便是。还请雁小侯爷高抬贵手,放过小店。” 雁二郎倚在木桌边上,懒散翘着腿:“想要我高抬贵手还不简单,你们别自作聪明就好。” “是,是。融银的房间在三楼,方掌柜自己算账的屋子里。小娘子稍等,小人这就取下来,绝无花样。” 银子融成了水,哪能看得出原本来自那块银锭。应小满要的是爹爹的遗物,才不是随随便便一汪银水。 在坏心眼的方掌柜的酒楼里,她警惕心大起,拦住面前的账房:“我跟你们上三楼,你们当面拿给我看。” 雁二郎笑容一敛,起身道,“我随你上去。” 酒楼外围拢的黑压压的人群忽然往两边散开。 几十名禁军握刀驱散人群,高声喝道:“殿前司禁军执行公务!闲人退散!” 倒塌的欢门碎木渣子周围,乌泱泱围拢看热闹的人群仿佛退潮的潮水四散。 几匹轻骑分开人群,停在酒楼长木廊边。 几名禁军好手簇拥着晏容时下马,晏容时把缰绳递给隋淼,扫了眼四周旋风过境般的打砸场面。 视线往长廊尽头敞开的酒楼大堂望去,应小满果然停在满地碎瓷的大堂中央。 两边的视线撞上,外头的人加快脚步进门,里头的人不自觉停步等候。 “你父亲的遗物还在酒楼里?取回了没有?” 晏容时立在应小满面前。 应小满抬头望向三楼环绕着围廊、帘幔遮掩的众多阁子。 “爹爹的遗物在三楼,他们说在方掌柜算账的屋子里。我打算上去拿。” 晏容时把她头戴的斗笠正了正,接着极自然地握住她的手。 “我随你上去。今天有几个擅追踪的禁卫好手随同而来,正好查验一下遗物真伪。” “嗯。” 酒楼账房当先领路,禁卫前后分两拨护卫,簇拥着当中的两人并肩上楼。 二十来人依次上楼,木楼梯发出急促声响。众人影沿着二楼围廊往东北方向走去。 一楼大堂安静下来。 唰的一声,象牙扇面打开,屏风后木桌坐着的雁二郎朝自己身上扇了扇,把心底升起的邪火硬生生压下。 “你们说长乐巷这位,是不是跟我天生犯冲?” 雁二郎磨着牙笑:“听听他哄小满的话,‘擅追踪的禁卫好手,查验遗物真伪?’你们信吗?查验物件真伪,关禁军什么事?那是他大理寺的老本行!嘿,小满居然信了他的话,手拉着手跟他上楼去了!” 几名亲信从头到尾看在眼里,叹着气劝说自家主人: “二郎,小的又要说那句话了,强扭的瓜不甜。就算晏家那位尽说些好听话哄人,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人家小满娘子愿意听啊……” “如胶似漆的时候,自然说什么就信什么。但你们今天没瞧见不对劲?早晨街上撞见的时候,他们两个分明在闹别扭。” 雁二郎虽然爱惹事,但又不是冲动易怒的炮仗性子。他今天怎么突然想起来砸酒楼了?当然是早晨撞见这两位相处的情形不对。 两边明显没有提前约好见面,应小满见了晏七郎当时的表情诧异得很。 当街牵个小手,一个哄,一个躲。 两个人往大相国寺方向去,沿路只听到晏七郎的声音,从头到尾没听到小满说话。 雁二郎当时心思就活络了。 这两个闹起别扭,他的机会不就来了? 关键时刻只要再出点纰漏,他们剩下的情分就像沾水的窗户纸:一捅就破。 雁二郎收起折扇,大剌剌地把脚翘到方桌上,眼睛盯着二楼纱幔遮掩的北边阁子。 “守株待兔也要耐心。我不急。等。” —— 应小满被引去三楼方掌柜自己的算账屋子。 穿过众多布置精致的阁子,靠北边最尽头的这处小屋,因为位于角落的缘故,房型并不正方,一眼望去有些逼仄。 四名禁军好手警惕把守四处角落,两名账房引着应小满绕过屋里摆放的落地屏风。 “小娘子这边请,当心莫碰歪了方掌柜桌上摆放的书册。这处是方掌柜算账用的屋子,生意私密所在,素来不喜旁人进入。哎,今日领着小娘子进来,小的已经要领斥责了。” 晏七郎慢悠悠地四处踱步。 走到账房特意叮嘱“莫要碰”的方掌柜桌前,挨个查看过去。 普通的算盘,算筹,账册,白纸,案头书籍,挨个碰了碰,确定并无异常,原样放回原处。 片刻后,他轻咦了声,举起茶盏,在阳光下晃了晃。 茶盏里头残留的不是茶,而是半盏羊奶。 一把年纪爱喝羊奶虽然罕见,但也不算违法犯事,他依旧把茶盏放回原处。 摆放在当中的刺绣大屏风把这间屋子隔开内外。 此刻屏风后人影晃动。 应小满捧着小锅,里头曾经汪着一汪银水……现今又冷却成了一大块银疙瘩。 她拿小铁铲费劲地把银疙瘩从石锅底铲出来,掂了掂分量。确实三十来两。 应该就是爹爹的遗物银锭无错了。 她把锅子扔下,抱着银疙瘩转出屏风,冲晏容时点点头,“寻到了。走罢。” 晏容时却不急着走。 先把扔下的石锅捡起,仔仔细细查看一番,又仔细地翻捡小铲,火石。并无异状。 放下之后,又踱去屏风后,仔细观摩屏风上的刺绣江山图案。 瞧着寻常的刺绣屏风,居然是罕见的双面绣。 从屋门口往里看,迎面只瞧见寻常一副写意山水图,青山绿水,轻舟重山,文人墨客画笔下常见,无甚好说的。 从内室往外看,屏风的另一面,景观则大为不同。居然绣了一副气势磅礴的千里江山图。 两名账房起先垂手等着,等来等去,其中一个性子急些的忍不住开口问: “既然先人遗物已经奉还小娘子,此处毕竟是我家掌柜的算账阁子,摆放了小店的要紧账册。贵客若不急着走的话,不如移步其他阁子,小店以招牌好酒玉楼春款待贵客——” “确实不急着走。”晏容时似笑非笑地抬眼打量屏风。 “好一座千里江山刺绣。大好河山各处的地势起伏,山川走向,城池重镇位置,无不精准。我看精心描绘的舆图也不过如此了。这等罕见精品,值得多花些时间鉴赏。” 两个账房跟着回身看屏风。 其中一个还在客气恭维:“贵客好眼光。这幅双面绣屏风,确实是请绣娘织造整年而成的苏绣精品。方掌柜多年在京城打理酒楼,极少有机会出行游历,因此格外喜爱这幅千里江山刺绣,视若珍宝,时时赏玩……” 晏七郎又回身桌前,垂眸打量遗下的半盏羊奶。 “贵酒楼在京城屹立多年,家大业大,请来许多好手坐镇。刚才我的人眼看着他们回了酒楼。不知眼下藏于何处?” 账房们露出发懵神色,茫然地互看一眼。 其中一个恍然大悟道:“哦,他们。京城街头多痞子浪荡儿,方掌柜怕被地痞打砸了酒楼,因此才搜罗来一批好手护卫酒楼——” “刚才雁二郎打砸酒楼时,他们为什么不出来护卫?” 发话的账房顿时噎住,目光里也带出些茫然。 是啊,重金养起的护院,人分明就在酒楼里,刚才怎么不出来? 第75节 耳边忽地传来一阵远远的大喝,随即传来连串砰然巨响,似乎有人在酒楼某处打斗。 一名禁军好手快步走来回禀:“那群人在三楼寻到了。跑了两个,重伤昏迷两个,生擒两个。被抓的两个举动不寻常,死了一个。” 应小满抱着银疙瘩站在门边,视线唰得转过来。今天酒楼不过砸个场子,怎么竟弄出了人命? “怎会死了一个?”晏容时也问。 “服毒自尽。”禁军好手道,“都是些亡命之徒,绝对不是普通酒楼护院,倒像蓄养的死士。另一个也要服毒,动作慢了一步,被弟兄们制住,总算留下个活口。” 账房张口结舌,捶胸顿足:“怎么闹出了人命啊!酒楼出了人命,这还如何开门迎客。不行,小人得去报官——” “拘下。” 两个账房被按倒在地上,绑缚押走。 晏容时立在房门边,目光里带深思。 被押走的两个账房不像涉案知情的。拘起来只是防止通风报信。 这趟要寻的关键人证,是酒楼的主事人,方掌柜。 于京城闹市蓄养死士,酒楼中疑似暗藏舆图,只这两条,足够查余庆楼了…… 应小满说:“我在大相国寺才撞见方掌柜。” “嗯?”晏容时当即回头。 原来他们来得太快。此刻方掌柜落在后头,或许正在步行回返酒楼。 “所以,我们知道他的下落,他自己的人不见得知道。” 机会难得。晏容时即刻吩咐下去:“酒楼原样不动。人撒出去,在大相国寺回返酒楼的几条路上,搜寻方掌柜的踪迹。不要打草惊蛇,让他自己回返。” —— 禁军迅速分兵两路,奔出去一波。 应小满站在二楼木栏杆处往外看。酒楼外人群越聚越多,乌泱泱一片,眼瞧有七八百人了。 晏容时站在身侧,却垂眸往下看。 满地碎瓷银器的乱糟糟的大堂里,还有群人未走。 雁二郎翘腿坐在桌边,取过一双长象牙筷,在楼下一下下敲着桌子,高声笑喊:“长乐巷七郎,晏家麒麟儿,晏容时!我托人带给你的话,你可听见了?” “上回约你武场见,你不肯应。行,你家文官出身,我家武勋门第。即便武场赢了你,也是我雁翼行胜之不武。今天这回,咱们以酒楼为赌注。你敢不敢应?”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义父遗物失而复得,应小满想走了。 她扯了下郎君的衣袖,低声嘀咕:“别理他,这厮又不知发什么疯。” 晏容时安抚地拍拍她的手。 “在心仪的小娘子面前争风吃醋罢了,京城儿郎寻常事。” 应小满:“……啊?” 晏容时踩着木梯往楼下走,慢悠悠地说:“这次我应下。你又待如何?” 雁二郎登时笑了。“这次倒爽快!” 他唰得推开桌子,踩着碎瓷起身。 “我依约而来,当众打砸了酒楼给小满出气。你这边呢?你敢不敢当众查封了酒楼,给小满出气?还是你长乐巷晏家的名声更重要?” 雁二郎挑衅地弯唇而笑:“当着小满的面,别玩话术那套阴的,有种当面把事情做了。” 晏容时回头吩咐护卫禁军:“回官衙取大理寺封条来。查封余庆楼。” 雁二郎:“……” 雁家一行人退开半步,哑然看着几名禁军出门牵马,分开围观人群,果然直奔大理寺方向快马去了。 嘿,来真的啊! 第55章 大理寺丞从官衙赶来, 领来一队大理寺官差,忙忙碌碌地把白色封条贴在门窗各处。 应小满手掌心渗出了薄汗。 毕竟是义父旧友开的酒楼。虽说义父在京城时误结损友,方掌柜是个无情无义的混蛋,但开了几十年的酒楼……就这么查封了? 晏容时站在三楼木栏杆处, 眼睛微微眯起, 盯着门窗封条。 余庆楼有大问题。 重伤两人昏迷不醒;被生擒的一个活口就地审问。 殿前司调拨过来护卫的禁军, 各个都是军里拔尖的好手, 把人架去三楼最里头的阁子里,用了点硬手段,并无所获。 “扎手的硬茬子。”领头的校尉皱眉回禀, “威逼利诱不管用。还是得把人弄回衙门去,上刑具才能把嘴撬开。但酒楼周围全是人,把人当众架走,几百双眼睛盯着, 动静闹得太大……” “先安顿在三楼阁子里。”晏容时并不着急:“鱼饵撒出去了, 方掌柜还没回来。耐心等一阵。” 应小满抱着银疙瘩, 抬头瞅瞅接近晌午的天色。 她只想拿回爹爹的遗物,没想到会牵扯得如此大。 酒楼里怎会养着一言不合就服毒的死士? 方掌柜不认识姓应的旧友, 只认识庄九。文书里记载“魁梧巨力、拒命而去”的庄九, 在盗匪窝里坐第九把交椅。 爹爹曾经是土匪头子, 那爹爹的旧友, 可能也是…… 她轻轻扯了下郎君的衣袖。 “七郎。” 晏容时立即侧转了身。 这是自从火场那夜, 她头一回当面唤他。 刹那间,心绪波澜起伏,如海啸升腾千尺惊涛。表面上却并无任何异常, 生怕自己显露惊喜反惊到了面前人,叫她又退缩回去。 他刻意做寻常般问询:“怎么了, 小满?” 应小满当然没有察觉身边语气平静一如寻常的郎君,顷刻间心里转过多少道弯弯绕绕。 她一心一意琢磨着眼前的情况。 “方掌柜会不会也是个土匪头子?” “大土匪头子手底下总要养一群土匪。当年被招安之后,我爹来咱们村子做起猎户,方掌柜留在京城,开起酒楼,顺便养活他手下一群土匪……” “年纪不对。”晏容时耐心地解释: “你没看到酒楼里养的那批死士相貌。一个个只有二十出头,年轻力壮。当年招安的那批土匪年纪最小的,今年也四五十了。” 应小满歪了下头:“……当年手下那批土匪的儿孙们?” 晏容时失笑,没忍住,抬手抚了下应小满的脸颊。 在大相国寺时,她去大雄宝殿上香,又不许他跟进殿,在殿门外气鼓鼓回身瞪他的时候已经够可爱了。 歪头的动作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身后几名殿前司禁军好手齐齐咳了声,视线唰得转开。一半往左看,一半往右看。 他们调来晏少卿身边才几天?那边雁二郎为小娘子出气,打砸酒楼砸出了死士,这边晏少卿一边查封酒楼一边跟小娘子亲亲热热,楼下雁二郎看得快发疯…… 这日子,真的,太刺激了。 回去皇城复命时,官家问起这几日情形,叫他们怎么答…… 楼下的雁二郎有没有发疯表面上瞧不出来;但应小满乌发遮掩下的耳尖着实发红了。 她啪的拍掉还在亲昵捏脸的手。 “别动手,老实点。” 还好,晏容时果然听话地停了手,温声叮嘱她莫随意走动,自己领人去酒楼各处搜查。 留应小满独自在三楼阁子歇息,半晌,抬手摸了下自己发烫的脸颊。 酒楼外的人群越聚越多,众人议论纷纷。 不断有路过的好事人加入围观,高声询问:“余庆楼怎么了?犯什么事被查封了?” 有同样好事的人高声答:“被兴宁侯府的雁二郎打砸了酒楼,说要为一位小娘子出气!” 人群轰然议论:“又是雁二郎!上回当街欺负一位良家小娘子,闹得满城风雨,这才多久,又来砸酒楼了。果然是京城第一纨绔……” 兴宁侯府带来的众豪奴们不干了。 两家一起做下的事,凭什么只议论他家二郎一个,另一个静悄悄隐身?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众豪奴齐喊:“确实为一位小娘子出气,但我家二郎只打砸了酒楼。你们听好了,拿大理寺封条把余庆楼封了的,嘿,是长乐巷晏家当家的晏七郎办的好事。” 人群轰然炸开了锅。 长乐巷晏家?那不是曾出过两任晏相的显贵门第? 替自家主人出了气,兴宁侯府豪奴们洋洋得意。 “没错,就是那位年纪轻轻官居四品的晏七郎。为了替小娘子出气,公器私用,调用大理寺职权查封酒楼。纨绔不纨绔?该不该受弹劾?咱家二郎比他晏七郎比起来,都算正经人了……” 雁二郎没发疯。 他并不是冲动性子,兵法讲究“谋定而后动”,大事当前沉得住气。 京城不缺美人。他什么没见识过?他雁翼行要的不是应小满的美人皮相,他要她的眼里只看着他,心里只想着他。他要小娘子干干净净的一颗真心。 这颗真心从晏七郎手里抢来……加倍带劲儿。 懒散声线里带笑,从大堂传去楼上。 “七郎,听到没有?‘公器私用’。光天化日闹得这么大,如何收拾啊。上回被你算计一场,我跪了半个月祠堂。这回轮到你触霉头,也不知要跪你晏家祠堂多久。哎,我都替你犯愁。” 应小满:? 早在众豪奴在外头嚷嚷时,她就出了阁子,和晏容时并肩站在三楼木栏杆边。 越听越不对,清澈眸子里带出几分困惑。 第76节 “你做错事了么?要被家里罚了么?” 晏容时温言安抚:“不会。” 雁二郎在楼下听得清楚,大笑起来。 “小满,别听你身边这位嘴硬,我跟你解释。” “上回我当街闹出的事,只是‘私德不修’,无关朝堂公务。就被一帮子言官追着弹劾,丢了禁军官职。今天你身边这位,逞勇斗狠,公器私用,取大理寺封条查封酒楼。小满,知不知道朝廷官员摊上了‘公器私用’四个字,后果会怎样?” 应小满的肩头细微紧绷三分。 听起来很严重的样子……七郎会丢官么? 不等雁二郎说完,她轻轻扯了下身侧郎君:“我看窗户还没封完,赶紧叫你下属官员撤了。” 晏容时八风不动,淡定听着雁家豪奴们在外头嚷嚷一气,说的还是那句: “我无事。” “当真无事?”雁二郎斜睨着楼上一对璧人并肩私语的亲密姿态。 心底无端升起燥热,他伸手又把衣襟拉开几分。“事情越闹越大,总归倒霉的不是我。”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几名襕袍打扮的士子对着倒塌的欢门大声议论。 雁二郎纨绔名声传遍京城,为个小娘子打砸酒楼不以为怪;众人纷纷议论起动用职权、查封酒楼的长乐巷晏家七郎。 有不怕事的年轻士子站在人群前头:“岂有此理!” “我若是御史,当即弹劾了这位大理寺晏少卿。” 议论声传入酒楼,晏容时漫不在意听了几句,像是想起什么,转头叮嘱应小满: “无需担心阿织,隋淼早已送她回家了。至于你自己,在人群散去之前,切莫当众现身。众目睽睽,积毁销骨,你的名声要紧。等众人离去后,我调一辆车送你回家。” 应小满急了。 她自己被人议论两句有什么关系!她马上就要出京,以后不见得回来了。 但七郎可是在京城土生土长,家族根系扎在京城土地,轻易挪不动窝的人。 七郎的名声若在京城毁尽了,那才叫“积毁销骨”! “你怎么不担心你自己呢?”应小满着急的时候压不住情绪。嗓音也没压住,清脆喊了一句,引得楼下的雁二郎笑了声,她又急又气,眼眶一下子发红了。 她还要喊第二句,晏容时却轻扯她一下,把她带去边上红漆廊柱后。 借着红漆大柱的遮挡,他抬起手,指节压在自己唇上,做出个“嘘”的姿势。 应小满瞬间闭上了嘴。 晏容时悄声说:“我没什么可担心的。还记得刚才抓的死士?一个活口,两个重伤。有这三人在,便是我的护身符。” “……”应小满半信半疑,心底的不安散去七分,但不能完全散尽。眼前这位哄人的本事,她是见识过许多次的。 澄澈眸子上下打量,隐含怀疑:“你别骗我。” “早和你说过,除了性命攸关的关键时刻,其他事都不骗你。性命攸关的时刻……茶肆画像那晚已经过了。” 晏容时叹了声,抬起手来:“以后再不会骗你。我们可以拉钩。” “茶肆画像那晚”…… 当时应小满只觉得气恼万分。此刻回想起来,心情却复杂得仿佛翻倒了五味瓶。 五味杂陈,难以言喻。 于她来说极陌生的滋味。 半晌只说了句:“小孩儿才信拉钩钩。” 想拍掉面前拉钩的手,不知怎么地,自己的手反倒被攥了过去。 被这么一场打岔,刚才又急又气的情绪倒是无影无踪。 门外跑进来一个禁军汉子,绕过大堂的雁二郎,蹬蹬蹬直上三楼,压低嗓音回禀: “方掌柜回返了。” “此人老奸巨猾,换了身衣裳混在人群中,弟兄们搜寻半日才找到他。但门外聚集了上千人众,若当众拘捕的话,一来,容易引发人群混乱踩踏,只怕不好。二来,方掌柜容易混在人群里逃逸。” 晏容时转头和应小满商量: “我要和雁二郎说几句话。话里有真有假,你听着就好。” 应小满点点头。 晏容时便抬高嗓音,吩咐下去:“方掌柜经营酒楼多年,不会轻易离开。既然他即将回返,你们继续盯着便是。” “是!”禁军转身匆匆出门。 下一句,晏容时果然开始对楼下大堂竖耳听着的雁二郎说话。 “今日事态闹大,你还不走?你我虽然交情谈不上多少,毕竟认识多年,我不想牵累你,你的人也无需再抹黑我。趁苦主还没回返,此处还是我主事,你领着你的人走罢。我不拦你。” 雁二郎在满地碎瓷的大堂里伸懒腰。 “我走什么。难得看你晏七郎触霉头,八匹马拖我我也不走。行了,别说我抹黑你。我做的事我担着,你做的事你担着,咱们谁也别走,等着瞧好就是。” 高声吩咐门外嚷嚷着的众豪奴,叫他们滚进来。 酒楼外人声鼎沸,事态仿佛面团发酵,越来越大,惊动了各处。 酒楼里面泾渭分明,一楼坐着雁家的人,二楼站着众多禁卫。 劝了几句,又出言激了几句,楼下的雁二郎始终不肯走,反倒喝令亲随找出余庆楼里出名的“玉楼春”,就坐在大堂里喝起酒来。 晏容时站在三楼栏杆高处,笑看一眼楼下动静。 “倒便宜了他。” 应小满:? 应小满有点紧张,目不转睛等方掌柜进门,来个瓮中捉鳖。 —— 围观人群乌泱泱一片,事情闹大,驱赶也赶不走,只在原先欢门倒塌的碎木渣子处空出一块,上千人围成个大圈,哄瞧热闹。 “怎么突然查封了?” “听说两家郎君为了个小娘子争斗,一个打砸了酒楼给小娘子出气,另一个索性把酒楼查封了。京城这些贵人呐,啧啧。” “仗势欺人呐?酒楼无妄之灾,不吱声?” “掌柜的不在,没人领头喊冤。” 众人啧啧不平时,忽然有人高喊:“酒楼掌柜的回来了!” 方掌柜早回来了。 他原本就是极警惕的性子。轻易不出酒楼,出门一身衣裳,回返时换一身行头,来回走不同的路。 酒楼门口动静太大,他远远望见欢门消失不见,即刻警惕驻足,闪躲去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扎在人群里听了足足两刻钟,把前因后果听了个详尽。 兴宁侯雁家豪奴出来放话时,他一个字不落,全听到耳中。听完恍然,酒楼今天遭了一场打砸,起因原来是庄九那女儿。 十来岁的小丫头,想不到在京城交结了几位贵人家的郎君,召集人马替她出气,本事倒不小。 听明白了前因后果,就是两家郎君为个小娘子争斗的故事,一个打砸了酒楼,另一个动用权势查封酒楼,两边互相较量,酒楼遭受鱼池之殃…… 满耳朵都是争风吃醋。没人提庄九。更无人在意庄九的银锭。 方掌柜越听越放心。 京城大小事从来少不了看热闹的文人士子。几个年轻士子的声音格外大声。 “京城这些纨绔衙内欺人太甚!兴宁侯府雁二郎,上回当街扯着一位素未谋面的良家小娘子,非说两人以象牙扇定情,被始乱终弃云云,逼着小娘子砸了传家的象牙扇。当时小生就在场!” “今日除了兴宁侯府这位雁二郎,还有长乐巷晏家七郎?身为朝廷大员,公器私用,我等路见不平,少不得要帮写状子,递进顺天府。” 围观众人舆论越来越愤懑,纷纷为酒楼抱不平时,方掌柜终于从人群中现身了。 装作刚刚赶来、一无所知的模样,蹲在欢门碎木渣子面前,心疼得捂住胸口,眼泪汪汪。起身时踉跄一下,周围几个热心人赶紧把他扶住。 几个太学生愤然道:“小娘子过世的父亲和你酒楼有钱财纠葛,数额又不大,统共一个银锭的小事,何至于先打砸了酒楼,又以封条封门?掌柜的莫怕,你这头占着理,进去和里头的人理论!” 人群吵吵嚷嚷,当真推举出几个出头鸟,簇拥着方掌柜走进酒楼木廊子。 方掌柜满脸感动含泪,团团作揖道谢:“小老儿多谢各位仗义执言。小老儿怕啊。但身为酒楼主事之人,小老儿再怕也得挺身而出,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好歹争个‘理’字——” “拿下。”晏容时慢悠悠跨出门来。 七八名禁军好手虎狼般直扑而出,绕过领头几个热心士子,直接把方掌柜原地按倒。 领头几人反应不过来,齐齐愣在原地,眼珠子瞪得滚圆。 门外围观人群轰然一声,炸开了锅。 “岂有此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为个小娘子打砸了酒楼,又把酒楼查封还嫌不够,居然抓捕了掌柜!如此嚣张行事!” 满地碎瓷的大堂里,雁二郎在屏风后震惊地坐直了身体。 “这位今天发疯了?”他低声嘀咕。 周围亲信倒吸一口凉气。“二郎,群情沸腾,咱们不能露面了!” 亲信做个躲避的姿势:“叫晏家那位在前头顶着。咱们……” 雁二郎争强好胜的邪性子上来,人反倒又坐回去。 “他都不怕,我怕什么。说出去丢尽我雁翼行的名头。” 他抬高嗓音对楼上说话:“小满,今天这场比试,我跟他算平分秋色。眼看着外头要炸锅,等下我跟他两个出去,人群必然跟随我们。等人群散了你再走。” 应小满:? 今天实在难得,雁二郎说了两句人话! 她趴在三楼扶栏处往下望:“管好你自己。当心出去被人围殴。” 雁二郎紧跟着又不说人话了。 “晏七郎都不怕,我更不怕。一起出去一起挨揍,看谁扛得住。” 第77节 说话间方掌柜已经被擒拿归案,五花大绑,黑布套头拎进门来,禁军团团守卫。 酒楼外,几十名禁军拔刀把守门户,阻拦外头汹涌人群。 晏容时踩着木梯,无事人般回来三楼。 比起楼下那个,应小满更担心身边这个。 她眼里隐藏不住担忧:“当真不要紧?雁二郎好歹身上有拳脚功夫,被人围殴一顿也不要紧。你个文官怎么办呀。” “无事。”晏容时淡定和她说笑:“文官有文官做事的路数。” “我对这家掌柜的有些猜想。若猜想为真的话……今日拘捕查封之事,只是个开始。拘押方掌柜的名头越离奇无谓,越不容易打草惊蛇,断了余庆楼这条线。” 他低声解释罢,又宽慰说:“莫担心外头。事态很快就能平静下去。” 安抚好应小满这处,晏容时转向楼下大堂。 “二郎,事态闹大,外头舆情沸腾,你还不走?” “老子不走。”雁二郎眯眼说:“我若先走了,谁知你会不会在小满面前出言诋毁我临阵脱逃?小满,瞧好了,我雁翼行不是个怕事的。” 应小满哼道:“谁管你。” “雁详议。”晏容时忽然换了个称呼,站在木梯高处下望大堂:“你既不走,又不怕事。我便要命你协同办案了。” 雁二郎:? 雁二郎噗地吐出下酒的南瓜子儿,人给气笑了。 “你再说一遍?你晏七郎跟老子争一口气,公器私用查封了酒楼,还当众拘捕掌柜的。如今事情闹大,我协同你办什么案?拈酸吃醋、滥用私权的案子么?” 晏容时回身吩咐:“三楼的人押出来。” 几名禁卫从三楼阁子里押出一名麻布裹头、五花大绑的壮年男子。 另几人捧出一卷屏风裁下的双面刺绣。 晏容时验看无误,当场装入竹筒,以热蜡封住竹筒口,取官印盖于蜡上,存做证物。 “余庆楼里出现死士和舆图。此事绝非寻常,疑与敌国奸细有关。余庆楼或为北国奸细在京城的秘密据点。” “雁详议,本官命你协助押送嫌犯和舆图证物至大理寺。即刻前去,不得有失。” 听到“北国奸细”四个字,雁二郎骤吃了一惊,即刻起身。 上楼绕着死士转两圈,打量半晌竹筒上的官印封蜡,又询问相熟的禁军校尉几句,骂骂咧咧地把竹筒揣入怀中,出门牵马。 大理寺官差压着方掌柜和两名倒霉账房,押入囚车。 酒楼外果然人声鼎沸。许多路人愤愤不平,一路骂着跟随囚车而去。雁二郎骑马护卫囚车,一身朱袍招摇醒目,更是引来众多骂声跟随,人群边骂边拉扯,几次差点被人从马上拉下去打。 原先拥堵的人群瞬间空出大半。 “稍安勿躁。等人群被雁二郎押解的囚车尽数引走,就可以继续调车。第一辆车押走死士,第二辆车送你出门。” 晏容时不紧不慢说:“小满,和你说过的,文官有文官做事的路数。” 应小满趴在木栏杆边,弯着眼忍笑半晌,扑哧,还是忍不住闷笑出声。 难怪雁二郎跟晏七郎两家世交,两人打小就认识,交情始终不好。 七郎想方设法对她好是真好。 把心眼用在雁二郎身上,是真损呐! 第56章 囚车将聚拢人群引走大半, 酒楼外骤然安静下去。 留下一批大理寺差役继续贴封条,将余庆楼各处门窗封死。 从外表看,这座酒楼已经无人了。 这处无甚热闹好瞧,剩余围观路人也就陆续散去。 门户关紧的酒楼三楼阁子里亮着灯, 受召赶来的几名军医紧急救治重伤昏迷的两名死士。 “等入夜。入夜后再调囚车, 把死士秘密运走。牵扯到北国奸细的案子, 死士会交由禁军押入诏狱。” 晏容时解释罢, 提起桌上一壶“玉楼春”,给应小满斟上半杯。 “余庆楼的酒确实不错。来都来了,尝尝看?” 应小满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玉楼春。什么滋味没尝出来, 她的心思全留在“北国奸细在京城的据点”这句话里。 爹爹旧友开的酒楼,怎么会跟敌国奸细扯上关系? 她放下酒杯,有点紧张地说:“我爹在老家当了二十年的猎户。和奸细不相干的。” “我知道。你义父多年不在京城,早和这批人断了来往, 人又已过世。” 晏容时抿了口酒, 安慰她, “莫乱想。不相干。” 应小满放松下来,冲他笑了下。 晏容时:“但此处酒楼确实有大问题, 又走脱了两名死士。你无意中牵扯在内, 走脱的几名死士曾经盯了你一段路, 一直盯到大相国寺。所有死士全部缉捕归案之前, 你和你家人, 最近在京城需得当心。帐篷不能住了,你家需得尽快搬来安全所在。” 应小满心里嘀咕着,我家马上就要走了。 原本打算今日来寻爹爹旧友, 由旧友护送出城。如今看来,“旧友”显然靠不住, 她打算自家雇车准备行囊,满打满算十天之内离京…… 但不知来历的“死士”确实令人不安。应家暂住的帐篷也的确不安全。她想了想,答应下来。 “等死士全部缉捕归案,我家想搬出去,你不会拦罢?” 晏容时深深地看她一眼:“你若想走,我自然不会拦阻。” “我得出去寻一趟十一郎。”天色早过晌午,他跟应小满商量。 今天他只告假了半日,原本想去一趟大相国寺,之后入兵部查案。不想出了余庆楼的事。 他起身道:“兵部不去了。加紧查办余庆楼这处线索要紧。最近我都会在大理寺,你有事可以直接来寻我。我不在审讯人犯时,多半都在官廨值房。” 应小满没吭声,清澈的眸子瞄了他一眼。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才不去大理寺找你。” 晏容时失笑。没多说什么,起身出门。 应小满独自坐在方掌柜算账的屋子里,把桌上物件挨个地摸一摸,很快也发现了剩余半盏羊奶的茶盏,举起在阳光下看了看。 外头有禁军进来,肃然取走了茶盏。“小娘子莫要多碰触,此为证物。” “哦。”应小满赶紧放手。 被查封的安静酒楼里,禁军在外把守,大理寺官员陆续赶来,四处勘察物证,搬走了许多物件。 天色逐渐暗了下去。 入夜后,果然驶来两辆马车停在酒楼门边。其中一辆囚车,外表和寻常马车差不多,只有车窗封死,夜色里不仔细瞧不出差异。七八名禁卫好手如临大敌,提着五花大绑的死士活口上车。 隋淼领着另外几名好手,迎应小满上第二辆马车。 她坐上去就感觉这辆车眼熟。看车厢里的布置陈设,依稀是从前她坐过一次的晏家马车。 那时晏容时在她面前还不是晏容时,只是晏家七郎。 她夜里飞爪翻入晏家院墙,蹲守了半夜,七郎领她去他母亲生前养病的清净小院,两人一起看了锦鲤池子里的游鱼,在凉亭里吃鲜果子,七郎又领着她去丰松院踩点…… 无人看到的马车里,应小满的脚趾头都蜷了起来。 七郎带她去丰松院踩点杀晏容时…… 大晚上的,为什么叫她想起这种尴尬事! 应小满很快把这段抛去脑后,摸了摸怀里揣着的银疙瘩。 她按照爹爹的吩咐,去寻旧友。结果酒楼里蓄养死士,爹爹旧友被抓,酒楼被查封,跟北国奸细有关联。 眼下究竟是个什么乱糟糟的局面? 抱着爹爹失而复得的遗物,她突然又想起,按照七郎的说法,逃脱的死士曾经追踪过自己,为了防止意外,会派人贴身护卫应家。 应家的行踪就在许多人眼皮子底下了。 她打算雇车,准备行囊,领着老娘和阿织回老家。这些动作根本瞒不过晏家。要不要和七郎当面说一句? 这又是个困难的决定。正好马车减速,她掀开帘子打量周围,顿时一懵。 她看到了西门内大街上显眼的肉馒头店招牌蒸笼。 “吁——”马车停在敞阔街边。应小满下车时,入眼便是几级眼熟的汉白玉台阶。 再往前走两步—— 一座气派官衙,两扇黑漆大铁门出现在面前。 丈高的门楣高处,黑底泥金大匾额上书写着三个斗大的隶书大字: “大理寺”。 应小满:“……” 她站在大理寺官衙的台阶边,原地懵了一会儿,扭头问隋淼:“走错地方了?七郎说给应家准备个安全住处,不是来官衙寻他。” 隋淼躬身道:“郎君吩咐,最安全的住处便是官衙。有人日夜把守,安全无虞。大理寺里空置的清净小院子不少,应家暂住几日无妨的。” 应小满:“七郎人呢?叫他出来和我说话。说清楚了我再搬进去。” 隋淼有点为难:“郎君去了兵部寻十一郎未回。应小娘子先进去等着?” “先说清楚了我再进。” 应小满坚持说。 两边正掰扯时,远处又缓缓行进另一辆马车。 车上的人早看见了她,远远地招手高兴地喊,“阿姐,阿姐!” 第二辆马车也停在大理寺台阶边,义母抱着阿织下车,车里堆着家里收拾的大包小包细软。 义母看到应小满就笑开了。 义母跟迎过去的隋淼客气说话,“帐篷住得也还行,突然要挪去宅子里住,知道七郎一番好意,之前唯一担心的就是我家伢儿不肯来。如今伢儿都愿意搬来了,我自然没什么好说的。隋家后生,替我当面谢谢七郎。” 隋淼:“不只是搬去宅院里住,主要护卫应家上下安全。小满娘子近日牵扯进一桩大案,逃出去几名死士,此处不知散布京城何处。若应家继续住在帐篷里,周围连个院墙也无,我家郎君怕死士寻上门来暗害。” 第78节 义母大吃一惊:“什么大案?怎么还有死士,听得吓人!伢儿?” 这就说来话长了。 大理寺门外不是掰扯的地方,义母听得似懂非懂,只知道七郎在官衙里准备的院子安全,当即一手抱着阿织,一手紧张地拉起应小满就往台阶上走。 应小满:“……” 但家人都在身边,她的一颗心不禁柔软下来。 七郎安排的住处,总归不会害她们。 隋淼已经招呼着晏家长随扛着马车上大包小包进门,前头领路:“这边请。” “哪处院子?”应小满边走边打量。 “靠近西边的一排清净小院,是涉案官员待审时居住的所在,平常大都空置着。那排小院有个极大的好处,边上靠近狗舍,若有风吹草动会最先惊动猎犬,因此极为安全。” “……西边狗舍?” 应小满吃惊地道:“晏八郎的住处?” 隋淼也吃了一惊,“八郎确实拘押在那排小院中。应小娘子如何知晓?可是郎君提起过?” 义母更吃惊了,“晏八郎是谁,难道是七郎的兄弟?你连他兄弟都认识了?” 应小满咳了声。从前从狗舍那边,飞爪翻墙,翻进小院认识的…… 两边都没答,只弯眼笑了笑:“嗯!”糊弄过去。 说话间众人已走近西边的一排小院。头顶缥缈月色下,远远地听到前方传来一声更加缥缈的叹息。 似曾相熟的嗓音在月下幽幽地念: “空怀一身抱负,行查踏错一步,深陷囹圄不得出。难道我晏庚生这辈子,注定要屈居人下……” 阿织吓得紧紧拉住义母的手。 义母也吓得不轻,小声念叨:“哪家后生,大半夜不睡觉地唱大戏呢?” 应小满扯着老娘加快脚步走过前方小院子。 “里头关的就是晏八郎。”走过铜锁的院门后,她才悄悄地跟老娘咬耳朵。 “从前就神神叨叨的。后来犯了事,关押一两个月没见,人更神叨了。” 顾忌着大晚上喜欢念叨的晏八郎,给应家的小院子特意隔开两间。 西边这排清净小院子的格局差不多,一间正屋两间耳房,边角种上几从细竹,小院中央摆着石桌石椅。 当晚临睡前,义母泡脚喝药的时候,还感慨了几句新邻居。 “大晚上不睡觉唱大戏,这后生是不是关傻了……伢儿,伢儿?发什么呆呢?” 应小满才管不着晏八郎有没有关傻了。 她现在望着晏八郎院子围墙高处的细竹林,脚指头忍不住蜷了又蜷。 从前她和晏八郎组成同盟,协商刺杀晏容时。 跟晏八郎密谋妥当之后,她又跟七郎商量。 七郎就是晏容时本人。 难怪晏八郎在大理寺关这么久出不去…… 等等! 晏八郎和七郎是血缘相连的自家兄弟,从小在一个屋檐下长大,就算再不亲近,那也还是自家兄弟! 这厮怎能连同外人密谋暗害七郎,如此毒辣! “难怪七郎回家之后,立刻一顶蓝布轿子,把晏八郎押来大理寺拘押。”应小满恍然里带怒火,把刚想明白的前因后果跟老娘说。 “七郎大醉后被人推入汴河暗害的事,娘还记得么?” 义母当然记得。 “就是咱家在铜锣巷把他从水里救起来那回?” “对。原来晏家里把七郎的行踪泄露给外人的,就是晏八郎。” 义母大惊:“自家亲兄弟,心眼怎么这么坏!” “难怪晏八郎被拘押这么久。他活该!” 大晚上的,应小满气得睡不着,举着油灯四处寻摸刚搬来的大包小包。 七举人巷深夜一场大火把应家家当烧了个干净,好在一对飞爪被她提前藏在肉铺子门面里,安然无恙。 火灾后被她带回帐篷,老娘收拾物件时把飞爪一起带来了。 — 晏八郎涉嫌谋害兄长,人拘在大理寺里待审。起先还能每天放出官衙片刻,走去街对面吃俩肉馒头。 后来兄长晏容时几次派人问询,他咬死不认,也就不再有人来搭理他,想放风出门吃肉馒头而不得。 拘押他的这处小院似乎被人遗忘似的,除了每日早晚隔壁狗舍狂吠,再也没了其他动静。 每天对着小院几丛竹林,头顶月色,晏八郎伤春悲秋的毛病越发明显。 大晚上地睡不着,坐在小桌边,对着一碗冷茶凄凄切切地念诗: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月色下的围墙高处,骤然现出一只晶亮飞爪。 这场面似曾相识,晏八郎一怔,随即心里闪过一阵狂喜。他的同盟回来了! 表面上故作矜持,慢慢转过身来。 “又是你这美人蛇。” 他往院墙边踱出两步,姿态矜持,声线里隐含期待:“自从我告知你晏容时半夜穿行暗巷、抄小路回家的秘密之后,一两个月再未见他,也未再见你,大理寺倒是兵荒马乱,日夜灯火通明。莫非……被你得手了?” 应小满才不要告诉他。她今晚是来骂人的。 “你这人坏得很。对自家兄弟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帮着外人害他?” 她想起街上吃冰雪冷圆子时,七郎随口提起的关于八郎的故事。 “他跟我说,你们少年读书时,上下学溜出来吃个冷圆子都能撞在一处。你们是同年生的嫡庶兄弟,关系再不好,那也是兄弟。” 晏八郎的脸色变了。 “你知道什么!你一个十来岁的小娘子,怎知道大族里投错了娘胎,自打出生开始,年年放在一处比较,处处被人压一头的痛!” 他深深吸气:“怎么,你行刺他时,被他一番花言巧语说得改变心意,没动手?我就知道你这美人蛇无用。” 应小满恼火万分。 晏八郎也是晏家人,晏家能出七郎这般好竹,怎么又出了八郎这歹笋?一张嘴就叫人想揍他。 “动手了。”她恼火地说:“当夜出了点意外。没成事。” 晏八郎冷笑:“飞爪不管用?我就知道你是个花架子……” 才坐下的应小满霍然起身怒视他。 晏八郎想起了两人岌岌可危的刺杀同盟。 眼前正在用人之际,他急忙改口:“——不过,你能从行刺之后安然脱身,显然也是有点本事的。” 应小满:“那是。” “听我一句劝,还是用起你的美色。他既然在外头蓄养了外室,美色这条路撬动得他。” 应小满一怔。 这是她第二回 听说“晏容时在外头蓄养外室”。 但这回的感觉和上回截然不同了。 七郎忙成那样,白天坐衙审案,审到深更半夜,晚上得空就来应家寻她,门一敲就是半天。早晨定点来肉铺子买肉时,她眼看着人一点点清瘦下去,他哪得空养外室? 晏八郎以为的所谓“在外头蓄养的外室”,难不成是自己……? 这一大圈绕下来不容易。她站在原处,吃惊得半天没说话。 晏八郎只当她被自己游说得心思活动。 他当即趁热打铁,继续劝说:“我认识可靠的人。此人在京城开了多年的酒楼,人脉路子极广。你走他的路子,扮做侍酒的歌姬酒娘。晏家总有大宴宾客的时机,你总有机会提一壶‘玉楼春’近晏容时的机会。美人蛇,使出手段,叫他看上你……” 应小满:“……玉楼春?” 这酒名实在耳熟,她脱口而出:“余庆楼?方掌柜?” 晏八郎着实吃了一惊。 面对面沉默良久,他冷笑:“你也知道余庆楼?我倒小瞧了你。” “知道。”应小满同情地看他一眼,“你和方掌柜也有交情?这下牢底要坐穿了。” 晏八郎:? “你什么意思?”晏八郎恼火地质问。 看在曾经缔结的脆弱同盟的份上,应小满告诉他一句:“方掌柜今天刚被抓。他似乎是北国奸细来着。余庆楼怀疑是奸细据点,里头还查出了死士。当时我就在场,亲眼见到的。” 晏八郎大惊,脸色当场陡变。 “此事当真?!” “骗你做什么。以后我不来了,我们之前的同盟到此为止。以后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们再不相干。” 应小满把该说的都当面说清,该骂的当场骂完,心里极为痛快。飞爪搭上墙头,月下消失踪迹。 轮到晏八郎再也睡不着。 他被两次拘押大理寺,为何能姿态强硬,一个字不招供? 晏容时毕竟是自家亲兄弟。谋害兄长的案子,他晏八郎既非主谋,又没有直接参与动手,晏容时人又未死。他不信晏容时能狠手判他这个弟弟重罪。 但牵扯到敌国奸细,一顶通敌的大帽子压下来…… 那可有嘴说不清! 晏八郎独自站在凄凉月色下,震惊之余,久久不能动弹。 第79节 夜色深沉。 大理寺西边传来一阵砰砰的响亮敲门声。 “我要自首!” 晏八郎在夜色里大声嚷嚷,“叫晏容时——不,叫我家阿兄来说话!我有有密事当面相告!” * 夜深了。义母还没睡下。 这辈子头一回住进官衙,她贴着阿织软乎乎的小身体,在陌生屋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都两更天了,七郎怎么还没来?”义母叹着气说: “什么死士啊,奸细啊。咱们平民小户,怎么跟这些大事牵扯上了?我越想越害怕,睡不着。等七郎来了,我好好问问他。” 应小满把今晚用过的药渣泼去屋外。“娘带着阿织睡罢。他忙,夜里不见得来。” “哎,大半夜的,隔壁后生又在大喊大叫什么。吵醒阿织可不好。” 应小满捏了捏阿织睡得红扑扑的小脸蛋,起身吹熄了油灯。 “晏八郎整天发癫,别理他。” 第57章 大理寺官衙暂住的日子平静到不寻常。 毕竟是办公官衙, 不能随意乱走,进出都有人跟随,早晚吃食也有人送进来。 两三天过去,阿织还好, 小院子有许多新鲜好玩的玩意儿。义母闲得发慌, 大清早出去官衙对面的肉馒头店买了一屉馒头, 还在掏钱袋, 身后跟着的汉子抢先付了钱。 拎着肉馒头回来,义母跟应小满嘀咕:“咱们这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清闲归清闲,走去哪处都有人盯着, 不大自在。等七郎来,咱们跟他提一提,搬出去罢。” 应小满安抚母亲:“逃出去的死士还没抓着。等抓着了,咱们也就不必住在官衙里了。家里安全要紧。” 话这样说没错, 但住到第四天时, 阿织倒还兴致勃勃地蹲在小竹林边数蚂蚁, 应小满自己也觉得吃饱睡、睡饱起来继续吃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她跟老娘商量一会儿,出门找街对面的肉馒头铺子老板, 商量羊肉铺子给应家留到明年的事。 今年回老家陪爹爹, 等明年开了春, 她还是想回京城。 肉馒头铺子的老掌柜夫妻是厚道人, 应家遭逢一场突来大火, 肉铺子停了十来天没开张,老夫妻唏嘘后怕之余,主动提起减免肉铺子一个月的赁金。 应小满感动地当场掏出义父的遗物银子。 当然了, 银锭被化成银水,冷却后又从小锅里费劲地抠出来, 不可能再是银锭模样,如今是一块两边略微凹陷的扁银饼。分量倒还是沉甸甸的三十二两。 从八月到明年开春,七个月,折合七两银,一分一厘也没少老夫妻的,直接把赁金付到了明年二月。 “不出意外的话,明年二月我们还回京城继续开肉铺子。若是有意外的话……”应小满抿了抿唇,她也说不上会有什么意外,但总归有这个可能。 “若二月没回来,肉铺子就不必给我家留着了。继续租给其他人做营生也好。” 缺个角的银饼还剩二十五两。她掂了掂分量,依旧够全家好好地回家过个秋冬,外加来回京城的路费。 此时差不多晌午时分,老夫妻热情留饭,应小满心里暖洋洋的,惦记着家里的老娘和阿织,还是告辞离开。 捧着老夫妻硬塞过来的一屉肉馒头出门时,不巧在街边迎面撞着了庄宅牙人。 庄宅牙人几步便冲过来,差点热泪盈眶:“可算寻到应小娘子了。你家怎地无声无息撤走帐篷,四处都问不到住处,就连顺天府几位主事爷爷都说不知!小的还当应家跑路了。” 应小满:? “赁屋四个月,八贯赁金,那天不是如数给付给你了?你还来寻我作甚。” 原来屋主那边不答应。赁屋四个月,八贯赁金无差,但一场大火烧了屋宅,屋主不愿意退两贯的押金。追到了庄宅牙人这边,牙人四处找应家追讨。 两边站在街边上掰扯半日,牙人好说歹说,应小满死活不肯付。 “一把火烧了屋宅,又不是我家纵火!作甚跟我家讨要押金!” 怀里爹爹的遗物银饼只剩二十五两,她万万不肯再切下一块给屋主补押金,两边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吵了起来。 今日陪同应小满出来的几名禁军好手各个身穿寻常布衣,原先散布在路边护卫。 眼看着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多,不知留意到什么,为首的禁军校尉突然警惕起来。 快步走近,从怀里掏出两贯的纸交子,直接塞给牙人。“拿着,闭嘴走人!” 牙人麻利地把纸交子揣进怀里,二话不说一个团团揖礼,抬脚就走。 应小满吵到一半,吵架的人没了。她茫然地跟着禁军校尉往大理寺方向走出几步: “李校尉,怎么就把钱给他了。屋主那边没理。” “街上人太多,小娘子争执几句的功夫,已经引来许多人驻足窥探。远处巷口也有窥探人影出没。不知是看热闹的闲人还是别有目的,总之,当心为好。” 姓李的汉子手下领十人,是负责护卫应家的禁军校尉。 “应小娘子,逃出去的余庆楼两名死士见过你的身形,听过你的声音。至今还在全城追捕,不知遁逃何处。你出行要当心。” 应小满其实不大明白酒楼蓄养的死士为什么会盯上自己。 如果余庆楼是北国奸细在京城的一处窝点。刺探的不该是军情大事么?就为了爹爹留下的一锭银子盯着她不放,方掌柜那么缺钱? “我爹爹年轻时可能是朝廷招安的山匪,但后来成了猎户良民,和奸细绝不相干的。”她郑重解释道。 李校尉也肯定地说应家和北国奸细不相干。 但是方掌柜多年前认识庄九,这是一条追查线索。方掌柜认识的所有人都要追查。 “晏少卿正在加紧审讯。方掌柜在京城交结的人脉广到离奇,潜伏多年的奸细身份几乎可以确定,正在想法子撬开他的嘴,追问京城散布的其他奸细。” 说到这处,李校尉尴尬地咳了一声:“小娘子手里的银饼,其实算证物之一。晏少卿交代过,放在小娘子身上无妨。但刚才切给肉馒头店老掌柜的那块……小的得追讨回来。” 应小满:“……” 果然有个禁军匆匆走出肉馒头铺子,把才切出去的七两银块给追讨回来,依旧奉给应小满。 “小娘子放心,如数支付七贯钱换回的。” 应小满算了算,吃惊说:“你们加起来替我付了九贯钱了。” “小娘子放心。不是弟兄们掏钱,都是晏少卿的钱。” “……哦。” 应小满跟随禁军走进官衙门里,往西边小院方向走出十来步,忽地脚下一停,怀疑地指着自己。 “我手里的银饼算是证物。我呢?我该不会是人证吧?” “自然是涉案人证。”几个禁军客客气气地说, “若非人证,如何能住进大理寺官衙?公器私用,叫无关人等随意入住官衙,被人告发的话,当事官员要丢官的。” 莫名其妙成了人证的应小满很是纳闷:“我算哪门子人证?我都不知道什么。” 几个禁军反倒舒心地笑了。 “涉案相关,知道的越少越好。”李校尉眼带欣慰说: “晏少卿正在加紧录供。等相关人犯的口供录好,自然会拿着口供前来询问小娘子。小娘子实话实说就可以。” “哦。” —— 当天傍晚掌灯时,又送来丰盛晚食,除了肉菜汤饭,还有切好的鲜果子。 应家三口吃个饱足,初更末,暮色聚拢,阿织捂着鼓鼓的肚皮在炕上打起香甜的小呼噜时,晏容时领着两名文吏进了门。 在初秋微凉的夜风里,庭院四处挂起灯笼,中央铺开长案,摆开木椅,和义母打过招呼,劝说义母避入屋里。 握着应小满的手,领她在长案下方的木交椅处坐下。 应小满的手心渗出一层热汗。 “你要录我的口供了?”她这辈子头一回做人证,说不紧张是假的。 “莫紧张。”晏容时温声安抚她:“我没法录你的口供。正如我没法录八郎的口供一般。今晚录供的另有其人。” 应小满:? 不止她听着纳闷,屋里竖起耳朵听着的义母也发起了懵。 半敞的窗户往外推开几分,义母紧张地露出半张脸。 “怎么说,七郎?” 晏容时便慢悠悠吐出八个字:“亲朋涉案,审断回避。” “哦。”屋里屋外齐齐松了口气。原来是审案回避的例行规矩。 吱呀,窗户静悄悄地关拢。 坐在庭院灯下的应小满琢磨着这八个字。 亲朋涉案,审断回避。 起初感觉很有道理,细想又感觉哪里不对劲。晏八郎是他亲族兄弟,主审官员自当回避。自己跟他……算亲戚呢,还是算朋友? 但两人的手还亲昵地交握着。七郎站在她身侧,说话时两人不知不觉挨得更近,她仰着头说话,七郎低头看她,灯下光影交织,两人的视线几乎黏在一处。 初秋带着少许燥热气息的夜风刮过庭院,七郎的衣袂被风吹得扬起,柔滑布料擦过应小满的脸颊。 带来的俩文吏眼神躲躲闪闪,倒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半天不敢抬头,在旁边一通忙活。 应小满眼睁睁看着这俩文吏来回折腾。把长案上早已摆放得整齐的文房笔墨换了个方向,又换个方向,再换个方向…… 她还在心里琢磨时,晏容时不紧不慢跟她提起另一桩事。 “八郎两日前自首了。” 说自首其实有点勉强。 晏八郎的罪证其实确凿。去年底开始,他指使手下一名亲信通风报信,将晏家当家阿郎的行踪定期泄露出去。 二月开春某日,晏容时和十一郎临时相约喝酒。准备宴席物件的消息传回晏家,晏八郎手下亲信飞马出门密报。 当夜,晏容时大醉后回返中途遇袭。 晏八郎自己虽然咬死不认,但他手下的亲信早已招供。 ——正是在晏家外院做事、替八郎掌管着私库钥匙,最得八郎信任的晏安。 第80节 晏安此人机灵得很。躲过晏家几轮清洗,直到应小满飞爪潜入晏家找晏安的那个晚上,才终于被扒拉出来…… 但晏安对密报传信之人并不了解。 供状里声称:“只是寻常一处城西清净小宅子。小的密报当时,有人在帘后听。小的连脸都没见着,只隔帘见着一双男子的脚。” 那处用来通风报信的城西小宅院,屋主是个早已不在世的死人,平日只有个又聋又瞎的老仆居住打理,问询起来一问三不知。线索至此断裂。 “八郎咬死不认,家族兄弟又不好用刑。”晏容时轻描淡写道: “我原打算跟他慢慢耗着。他一日不肯招认,我便关他一日;他一年不肯招认,我便关他一年。他若一辈子不肯招认,唔,倒也无妨,养他一辈子也不费多少口粮。不想才关三个月,他就自己想开了。如此甚好。” 应小满的注意力被完全吸引过去。 晏八郎那阴沉性子,瞧着就像是个抵死不认的,突然想开了,实在难以相信。 “他全招了?会不会作假供?”她半信半疑。 “时间人事俱能对应,不像伪证。” 八郎供证说,去年入冬后的某个晚上,回家半途中,有人突然找上他。 “八郎年少有为,以二十四的年纪升任五品大理寺正,风华正茂,前途无量,为何终日郁郁不乐耶?” 来人站在路边,冬季入夜后带着风帽,看不清面目,但开口头一句话直击痛处,晏八郎当即勒马停步。 几句简短交谈后,两人便去附近酒楼密谈。 “八郎也不是个傻的。”晏容时低笑一声,“供状里当然把自己尽量撇清。只说来人承诺,一年之内,让他高升。” “明眼人都知道,大理寺正再往上便是大理寺少卿,两个大理寺少卿的名额如今都有人坐着,不空出来一个,八郎就无法高升。但八郎供状时装傻充愣,只说他不知对方如何打算。总之,两边从此开始密谋合作,八郎定期向外泄露我的行踪。” 应小满听得有点紧张,又有些激动。 “晏安不知道城西小院里听消息的人物是哪个,但八郎自己总该知道。他供了么?” “供了。说起来不陌生。正是余庆楼的方掌柜手下蓄养的死士。” 余庆楼方掌柜在京城的角色,类似于线人。牵线搭桥的线人。 余庆楼在京城屹立二十余年不倒,除了出名的美酒“玉楼春”外,当然还因为方掌柜广交人脉,官府和黑路子都认识不少人,方方面面都给余庆楼点面子。 当街拦住晏八郎说话的当然不是方掌柜。也不是真正许诺“高升”之人。而是个类似“幕僚”的传话角色。 酒楼密谈,替主人传完话后,幕僚给出了某处城西小院的地址,要晏八郎遣人去小院传消息。 对于晏八郎来说,为什么不去?传个信对他没有任何损失,压在头顶的兄长消失了则是意外之喜。 但晏八郎藏了个心眼。某次传消息后,命晏安暗中缀着城西小院之人,半夜跟踪到余庆楼附近。 被骤然现身的死士架入楼里,差点来个杀人灭口。 晏安求爷爷告奶奶地留下一条小命,赶紧传信给晏八郎。晏八郎亲自去酒楼接人,面会了方掌柜,当面把事情摊开来讲,方掌柜认下这桩牵线搭桥的生意,晏八郎这才把晏安给活着领出酒楼。 从此也就知道,他传出去的兄长晏容时的消息,原来经由余庆楼这边,转给了真正的幕后之人。 “说来也巧,方掌柜刚抓捕归案,八郎这边便招供了。他再坚持一个月不供的话,等方掌柜这边把他供出来,通敌的嫌疑只怕难以洗脱。” 晏容时唇边噙着一丝笑意,神色看不清愉悦还是遗憾,归纳道:“总之,八郎运气不错。” 应小满:“……八郎运气不错。” 今晚录口供的主审官姗姗来迟。 十来名精壮禁军汉子提灯鱼贯而入,把小院映照得通亮。身穿绛紫官袍的主审官跨入门来。旁边一位朱袍窄袖武官紧随护卫。 看清来人面孔时,应小满嘴角抽了一下。 来得都是熟人。 身穿紫袍的,是领受皇命,担任刑部主审的赵十一郎。 身侧窄袖朱袍的,是禁卫殿前司都虞候吴寻。 七郎约她茶肆面谈那日,当面画了三副画像,放在在她面前,挨个仔细标注姓名官职…… 他还真的一个字没骗她! 她本能地抬头,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闭上。身侧的郎君也正好低头,冲着她微微一笑。 应小满便什么也没说,只往他身边靠了靠。 十一郎最近明显累得不轻,眼下青黑。进门径直朝长案去,撩袍坐下后,在灯下取过案上相关文书,查阅无误,视线抬起—— 看清面前景象,嘴角顿时也抽了抽。 十一郎这几日在兵部忙得昏天黑地。今晚上才得空,过来找好友喝酒,却被拉来大理寺录口供…… 给他看这个?! 四处高挂的灯笼,将这处官衙小院映照得纤毫毕现。 灯下明亮映出两道亲昵依偎的身影。 大理寺俩文书吏的脸都快埋地下去,他们的顶头上司还攥着心爱小娘子的手,旁若无人地低声絮絮叮嘱,声线温柔得仿佛三月春风…… 十一郎的眼神都不对了。 他抬起惊堂木,啪地清脆拍长案,面无表情道:“七郎,你的位子不在人证旁边。” 应小满:“……” 她不得不说,十一郎开口说起话来,声线冷漠,眼神阴沉,瞧着还是不像个好人! 原本亲昵交握的纤长手指蜷了下,飞快缩进衣袖。 晏容时安抚地拍了拍应小满的手背,起身坐去侧边木椅之前,轻声叮嘱最后一句: “记得我的话,有一说一。他问什么,你尽管如实回答。” 第58章 应小满独自坐在灯火通明的小院中央, 不自觉握紧自己的手。 有生以来头一次被询问口供,过程却出乎预料地简单。 询问围绕着她义父。年岁,姓名,何时去的老家村落, 如何谋生。因何去世, 葬在何处。这些年有没有远行。 应小满如实地供证。 “我爹姓应, 名叫大硕。” “去年腊月里过世。我娘告诉我说, 我爹过世时五十一岁。人就葬在我们老家山头。” “山里打猎为生。我爹瘸了条腿,不方便远行。我长这么大,我爹除了进山打猎, 去得最远的就是三十里外的镇上。” “去镇上做什么?镇上的布庄东家送了秆秤来我家,想拿等重的绸缎料子买我做妾。我爹去镇上寻到布庄东家,把人从家里拎出来暴打了一顿……” 夜风吹过竹林,细叶沙沙地响。两名文吏飞速记录。 赵十一郎翻开长案上的口供卷宗, 目光停在某处。 “余庆楼掌柜方响, 昨日供证说, 你父亲并不姓应,其实姓庄。” “庄九。”应小满承认听说过:“我爹年轻时或许用这个名字?但我爹在我们村子里的二十来年就叫应大硕。我家给我爹坟头立的木牌, 写的也是应大硕。” 赵十一郎从长案后抬头, 目光逼视下方木椅坐着的应小满。 牵扯到关键口供, 他的眼神骤然犀利起来:“你何时知道你父亲是庄九的?” 应小满算了算:“上个月。” “上个月?”十一郎细微皱眉。岂不是在京城里。 “你从何处得知的庄九?” 应小满的眼神忽闪了一下。 七郎告诉她的。 七郎叫她有一说一, 如实供证。但她这边如实回答, 会不会把七郎牵连进去? 她之前的供证,问得飞快,答得爽利。现在罕见的一踌躇, 在场各个都是查案老手,瞬间便察觉了异样。 不止十一郎的视线炯炯, 就连旁边两位文书吏也同时停笔注视过来。 被四面八方同时盯住,坐在灯下的应小满一个细微激灵。 “……” 突然席卷小院的短暂沉默里,侧边坐着旁听的晏容时开了口,不紧不慢把话头接过去:“我告诉她的。” “她所知晓的庄九履历,都从我这里得知。我所知晓的庄九履历,都是查案中途翻阅旧档得知。” “应大硕已经离世,庄九消失于茫茫人海。我告知小满的时候,说得是‘两人疑似’。但并无实际证据,只凭‘魁梧巨力、擅长飞爪’这几字记载,无法证实这两人是同一个人。” 问询到此为止。 两名文吏双手捧上墨迹未干的口供录状,赵十一郎把供状搁在长案上,来回翻看几遍,指节在案上长长短短地敲。 “两人疑似,无法证实。应家这条线就此结案了?” “就此结案。”晏容时起身走到长案前,把供状迎风吹了吹,吹干墨迹,交给文吏封存入档。 “怎么,你还要往下追查?北国奸细案关系重大,除了牵扯进不相干的人,还能追出什么?” 赵十一郎抬眼打量面前神色平静的好友,再看看灯下坐着略显不安的应小满,抬手揉揉眉心。 确实,能把晏七郎和晏容时认作两兄弟,说她是北国潜伏入京的奸细?十一郎自己都不信。 继续往下追问,除了把七郎也牵扯进去,还能问出些什么? “余庆楼北国奸细案,应家这条线就此结案。” 十一郎如此说罢,揉着眉心从长案后起身。 “虽说应家和北国奸细案不相干,七郎,你还是要私下问问她的所谓‘替父报仇’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抬头,面前早没了好友人影…… 晏容时搀扶着应小满起身,挨个捏了捏她蜷起的指尖。“吓着了?” 其实一开始还好。有问有答,如实回话,无甚好多想的。 第81节 直到十一郎的狭长鹰眼抬起,用他那惯常阴沉的眼神紧盯着她,问起她如何知道爹爹便是庄九的。 在那短短的瞬间,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下一句如实回答,极有可能把七郎牵扯进案。 她这处陷入难耐的沉默时,七郎却自己开了口。 张嘴把所有的责任直接揽过去! 十一郎犀利的视线转向七郎的那个瞬间…… 初秋还带着热气的夜风里,应小满的背后倏然渗出一层冷汗。 刹那间,她坐在大理寺关押待审官员的小院木椅上,纤细肩头绷得笔直,呼吸都重了三分。 满脑子想得都是,七郎被她牵累,丢了官职,坐上蓝布小轿,被大理寺官差押送来这处冷冷清清的待审小院的凄惨景象。 七郎从高处骤然跌落窘境,说不定会和晏八郎那般,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对着月色伤春悲秋,对着小竹林大半夜念诗……说不定就关在晏八郎的小院旁边,还要被他那嘴毒的兄弟冷嘲热讽……都是自己牵连了他! 直到被一双手拉着起身,挨个捏了捏她攥紧的手指,把她手掌心掐出深深月牙印的指甲松开,手指尖被握进温暖掌心。 应小满仰着头,清亮乌眸里残余几分警惕和后怕:“就这么结案了?后面呢,不再问了?” “结案了。应家不涉案,以后不会再问。” 应小满有点恍惚地站起身,背后一层细汗黏哒哒的贴在身上,被夜风一吹,有点冷。 她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月色,又看了看边角的一丛小竹林。 结案了。 应家不涉案,也就不会牵扯进七郎。 七郎不会被她连累丢了官职,不会被拘押在小院里对着月色伤春悲秋,对着小竹林大半夜念诗,更不会被晏八郎冷嘲热讽…… 交握的手催促地拉了拉,她低头无声地抿着嘴笑,耳边传来七郎熟悉的嗓音: “今晚供证过后,应家和余庆楼奸细案再无牵扯,叫你母亲放宽心。对了,十一郎毕竟是你结案的主审官,趁他今晚得空,过去说两句话,把上回暗巷的事当面说开了可好?你放心,十一郎并非心胸狭窄之人,上回暗巷之事既然被他按下,便不会再追究……” 两人对站在小院中央,周围俱是明亮灯火,晏容时微微地往前倾身,正对着面前低头不吭声的小娘子轻声缓语地劝说,应小满忽地抬起头来。 明亮灯光映照上她盈盈舒展的面容,仿佛三月里鲜妍盛放的枝头春花,清澈眸子里映出面前的七郎,眼神亮得惊人。 应小满踮起脚,就在面前的郎君微微俯身、和她小声说话的功夫,直接伸出两只手臂,揽上他修长的脖颈。 “七郎。”应小满的脸颊贴在柔滑的衣襟上,熟悉的浅淡熏香气息传入鼻尖,她没有问过他惯常用的是哪种熏香,总之是七郎的气味。 她满意地蹭了蹭,又小声喊,“七郎。” 啪嗒,文吏手里捧着的口供录状掉在地上,又被慌忙捡起。 两个大理寺文吏在狭窄的小院里团团转。低头看地,无事找事,满地乱窜地瞎忙。 十一郎站在长案后,准备离席的动作顿住,一双狭长眼睛瞪视面前的场景。 闭了闭眼,再睁开。面前相拥的两人还没有分开。 十一郎的声线低沉而冷,一字一顿,幽幽地说: “我在兵部耗了五个大夜。难得一个晚上得空,我约他喝酒,他说太忙,抓我过来大理寺录供……叫我看这个?” 身边的吴寻板着脸站着。 视线无处安置,最后直勾勾盯着院门。“殿下英明。” 十一郎:“……” 好在小院中央相拥的一对身影终于依依不舍地分开。 两人的手交握着,应小满走到长案面前,于近处瞄了眼这位显贵出身的宗室儿郎:赵十一郎。 十一郎背手立在长案后。不知为什么,此刻的面色在灯下更显得阴沉了…… 应小满心里默默地嘀咕:瞧着还是不像个好人呐。 不过人不可貌相。之前暗巷之事,确实是她寻错了人,害得十一郎大半夜受一场虚惊。事后被他做主压下,没有寻她报复,七郎说得对,确实应该当面把话说开了。 应小满鼓起勇气寻十一郎。略显生疏地行了个万福礼,当面开口道谢。 “上次暗巷那回,是我行事莽撞,认错了人。后来听七郎说,你做主没有追究我家,实在心胸宽广。多谢你不追究。” 一句“实在心胸宽广”说得真挚,十一郎的面色和缓下去八分。 开口依旧是那副低沉缓慢的声线:“小事无需介怀。之前我在贵家肉铺前失言之事,也请应小娘子莫挂怀。” “在贵家肉铺前失言之事”…… 十一郎说话咬文嚼字,应小满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哪回事。 之前有个夜晚,他不知为什么跑到羊肉铺子门面外头,念叨什么“幽兰生野道”,什么“美玉落泥淖”……似乎很瞧不上她开羊肉铺子生意。 不过十一郎原本就是和她不相干的人,就算被他念叨两句,瞧不上她家的羊肉铺子,又有什么关系?七郎支持她开肉铺子就好。 应小满今晚实在高兴。 所以她欢欢喜喜地说,“你不说我早忘了。你也不要放在心里呀,都是小事。” 这还是十一郎头一回见到应小满笑。 原本就是如花年华的小娘子,笑起来更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一双眼睛弯成了动人月牙儿,浓长睫羽忽闪几下,晶亮眼底映出了他的身影。 十一郎迎面撞见她的笑靥,心里突地一跳。 视线瞬间转开,抬脚就往院门外走。 立在门边,故作冷淡地对晏容时说:“喝不喝酒?喝酒去附近酒楼,不喝酒我回府。” “知道你在兵部耗了五个大夜。”晏容时送十一郎出去时悠悠地说:“今晚早点回府歇着去。还是那句话,事急则败,事缓则圆。日子长得很,不急于一时。” 十一郎哼了声往外走。 是他想不开。七郎审案子的空挡,还能抽空跟心爱的小娘子耳鬓厮磨;他自己呢,在兵部和一帮老油子耗到深更半夜。 “回府睡觉。”十一郎冷冷地吩咐下去: “睡醒再去兵部继续磨。看我熬死他们,还是他们熬死我!” 吴寻跟随几步,默默地朝晏容时递过感激的眼神。 再熬几个大夜,殿下身子熬出了事,兵部那帮老油子不见得熬死,但先死的一定是他们这些贴身随邑。 “殿下英明。”吴寻真心实意地道。 十一郎走到半途,想起什么,停步抛下一句:“这次挖出深藏京城多年的北国奸细老窝,除了你立下首功,听说雁二郎也出了力?我听宫里流传的消息,要封赏你们两个。” “雁二郎么。”晏容时想了想余庆楼砸得满地的碎瓷烂铁。押送囚车离去时被人群怒骂追打挨的拳脚。 晏容时抵达余庆楼不久,便知道此处有大功。 中途以言语激了几次,雁二郎对小满倒是上心,死活不走,倒叫他白捡个功劳。 “傻人有傻福。”晏容时不紧不慢解释:“虽说他一开始去余庆楼只为了砸场子……但不可否认,确实出了力。” 十一郎点点头。 借着回身的机会,眼角不着痕迹瞥了眼小院的院门方向。 应小满站在满院亮起的灯火下,远远地目送他们离开。 “你和她之间的血亲复仇,解决了?” “唔……”晏容时避开话头,轻描淡写说的还是那句:“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那就是还没解决的意思了。十一郎哼了声。 “小心雁二郎。” “雁二郎是太后娘娘的母家人。自小出入内廷,太后娘娘心向着他,官家也喜爱他这内侄儿。上回当街欺辱良家小娘子之事,风波闹得不小,雁二郎丟了个禁军官职,身上的审刑院官职却依旧好好的挂在身上,依旧可以出入皇城。可见官家对他的宠爱。” 晏容时走出几步,“所以?” “所以,这趟意在庆功封赏的宫宴,你要当心。” 说话间,借着回身的机会又瞥过灯火下的小院。院门不知何时已悄然关闭,佳人倩影无踪,徒留怅惘满地。 十一郎忍着心头怅惘,故作不在意地继续说话。 “听宫里流传的小道消息说。雁二郎和你几度相争,这次打砸酒楼的起因也是为她出气?不知太后娘娘耳朵里传进了几分。这次封赏宴席,兴许会叫应家入宫,当面看看人。” “你当心雁二郎。他惯会惹事,当心趁着求赏的机会兴风作浪。” —— 灯火黯淡的小院里。 应小满挨个吹熄了灯,回去正屋,高高兴兴地和老娘抱在一处。 “应家没事了。”躺在温暖的怀抱里,应小满畅想未来。 “娘,这边结案,我们应该很快就能回老家看爹爹了。” “太好了。”义母激动地抹泪:“老天有眼。” 关于义父是不是消失人海的庄九这桩事,随着应家结案,也就被她们抛在脑后。总归是自家亲人,管他从前叫哪个名字? “娘,我想带着七郎去爹爹坟前问一问。” “问啥子?” “爹爹去了地下,见到了从前的主家,应该知道许多生前不知道的事。兴许爹爹找错了仇家,长乐巷晏家不是主家的仇家呢?爹爹从前的旧友是坏人,说不定他主家也不是个好人呢?” 义母觉得很有道理。“你爹活着的时候确实不大会看人。多年旧友,居然是混在京城的奸细!难保他主家也不是个好人。” “娘,我想带七郎去爹爹坟前上香。爹爹当面看清七郎后,希望能托梦给我,跟我说,咱家跟七郎可以好好相处。” 义母想得多:“万一你爹托梦,非说七郎是仇家呢?” 母女俩面面相觑片刻,义母自己接下去说: “你爹活着的时候就不大会看人,难保死后继续当个糊涂鬼。咱们去坟头烧纸钱时多念叨他两句,七郎是个难得的好后生,叫他别瞎托梦,好好看一看人。再叫七郎当面给他烧两刀纸。还不够的话,坟前再上壶酒。” “……等爹爹托梦再说吧。” “先跟七郎提一声。他忙得很,不知今年能不能跟咱回老家……” 应小满伸手掩住呵欠,尾音渐渐含糊,很快陷入了沉沉梦乡。 梦里场景变换,都是七郎去爹坟前烧纸钱敬酒的场面。爹爹在地下吃喝得高兴,在坟前现了身,拍着七郎的肩膀,以惯常的隆隆嗓门说话: 第82节 “果然是个好后生!” 应小满翻个了身,在美梦里甜甜地笑了。 ———— 城东兴宁侯府。 雁二郎的小院里灯火通明。几名亲信围坐一处,眼睛熬得发红。 雁二郎翘腿坐在长桌中央,手里象牙扇一下一下地敲桌面:“这么多人,还没想出法子?这么多脑袋,白长在肩膀上了?” 亲信们叹着气说:“二郎,实在不好办。两边家世差得太远,纳妾都不见得能过老侯爷那关,更别提迎娶啊。” “是啊二郎,夫人又是个惯于煽风点火的。侯府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就盼着二郎行差踏错,将爵位拱手让出去。婚姻大事稍微不妥当,从此落下大把柄。” “三思啊二郎!” 雁二郎弯唇而笑:“长乐巷晏家那位还是当家的嫡长子呢,他怎么不怕两边家世差得太远,被各房族老们指指点点了?我比不上他?我不想家里爵位拱手让给家里两位好弟弟,我就得把喜欢的小娘子拱手让人?” 他一拍长案:“有了!” 在众人瞠目视线里,雁二郎起身对月踱出两步,念出两句不文不白的诗句: “‘纯朴自然质,天然无雕饰’。行了,我有主意,大家都散了。” “……” ———— 皓月当空。 初秋半圆的月色下,晏容时踩着夜影,敲开了任职大理寺卿、领三公太傅荣衔,已经半荣退的三朝元老,韩兴继的家门。 “韩老,半夜打扰。”晏容时执后辈谦礼,几句简略说明来意。 “韩老和家祖父生前曾有深交。又对晚辈诸多赏识提携,容时铭记在心。” “家中父母祖父皆已过世,眼下有一桩要事,想托付韩老帮忙。不胜感激。” 第59章 应家离京的打算并不难猜。 隋淼某个早晨送吃食时, 应小满正在往布包袱里费劲地塞秋冬衣裳。包袱边上摆放一叠新烙好的厚饼,适合充做干粮。 当时隋淼的神色就不对了。 义母还在跟他商量:“隋家后生,咱家跟酒楼案子撇清,不算人证了罢?总不好一直住在官衙里, 应家想搬出去。劳烦你跟七郎说一声。” 当晚掌灯前后, 晏容时提了盒新上市的黄橙橙的大橘子进门来。 迎面头一句便说:“不必急着移出官衙外住。” “两名死士逃逸, 如水滴入海, 难以追寻踪迹,回去住帐篷依旧不安全。” 应小满当然不想住回帐篷。 应家打算回老家了。 去年冬天从老家上京城,路上天寒地冻的, 吃了不少苦头。这趟回家带阿织,她不想小丫头也大冷天赶路。能早走,还是早走些的好。 但何时离京,能不能带着七郎离京, 应小满拿不准。 义母昨夜还在和她嘀咕。“京城做个官儿怎么忙成这样?” “之前铜锣巷的时候, 七郎在咱家养病, 瞧着整天不慌不忙,做什么都挺稳当的一个后生。没想到回来官衙, 整日跟个陀螺一般!他手里的案子一桩接一桩, 万一今年查不完, 拖到明年, 难不成咱们还要在京城等到明年才回老家?” 应小满当即起身, 把新收拾的鼓鼓囊囊的秋冬衣裳包袱提到小院,当面打开。 “我不瞒你。有件事要跟你说。” 晏容时翻了翻冬衣,却也开口道: “我也有桩事要和你说。你昨日去了骡马行问远途租赁。你在骡马行留的住处是大理寺官衙西小院, 把骡马行东家给吓着了,不敢直接租给你, 托人问到大理寺来。” 应小满:?难怪骡马行老板当面支支吾吾的! 但包袱既然都拿到了七郎面前,她坚持说:“这个秋冬应家必定要赶回老家,守着爹爹坟头过年的。只是知会你一声,不是跟你商量拿主意。” 晏容时有片刻没说话。 平日里光亮流转的一双桃花眼此刻低垂思索着,骨节分明的一双手慢慢把包袱布结原样系好,开口和她商量。 “先不急着走。宫里有消息传出来,需要留应家多住几日。住到七月底,八月初。” 现今是七月头。 七月底八月初,那就是二十日后了。 八月初启程其实也不算晚。但“宫里”两个字,着实叫应小满吃了一惊。 “宫里和我们应家有什么关系?要留我们二十天?” “这便是我今晚要说的第二桩事了。”晏容时起身把冬衣包袱搁去旁边。 “为着余庆楼北国奸细的案子,宫里正在安排庆功。雁二郎进宫谢恩时,在太后娘娘面前夸了你。太后娘娘起了兴致,当场下懿旨,想见你一面。” 应小满:!! “你再说一遍?”她怀疑地说:“谁想见我?” 消息当然不会有假。前些日子还只是暗中风传,昨日宫里正式遣人传来口谕,算是确定下来。 随着口谕传来的,还有一系列比风还快的小道消息。 “‘纯朴自然质,天然无雕琢’。这是十一郎从宫里听来的。” 晏容时悠悠念出十个字:“你不知情的时候,雁二郎夸你的两句诗,在宫里已经传遍了。” “……雁二郎在太后娘娘面前夸我?” 应小满怀疑地说:“我见面就骂他,他反倒夸我?你说这个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雁二郎生了个怎样的脑子,正常人不得而知。 但太后娘娘当年在宫里身居高位,就是因为“质朴”。先帝曾经亲笔赏下一幅字:“恬淡不争,质朴归真”。至今挂在太后娘娘宫里。 总之,木已成舟。太后娘娘的口谕已经传到大理寺。借着庆功宴的机会,要招这位“纯朴自然质”的应家小娘子入宫觐见。 七月底八月初之前,应家也就走不成。 义母原本抱着阿织在屋里吃橘子,听着听着,嘴里的橘子都开始没滋没味,把窗户推开半扇: “我们平民小户人家,如何去宫里见贵人?礼数也不知,怎么答话也不知。我家伢儿答错了话,会不会被怪罪啊。” 应小满在意的倒不是入宫礼数。她的心思并没有被轻易转移,还惦记着早点出发上路,早点回老家,路上莫捱雨雪雹子。 “七月底八月初,入宫和太后娘娘说完话,我们就可以出京了?” 晏容时想了想:“按常理来说,是的。但入宫觐见,会遇到各种意料之外的事。比方说,太娘娘娘喜爱你,想要留你住几日。” 应小满:!! 义母紧张得连剥橘子的动作都停了。 晏容时接下去道:“太后娘娘虽说平易近人,但宫里不是轻易住得的。真遇上了,还是能推就推掉的好。” 应小满:“……怎么推?直接说我不愿意,不太好吧。” “唔,是不太好。需得委婉拒绝。过几日我教你几句常用的答话。” 晏容时想了想:“庆功宴当日我也在宫里。虽说男女宾客不同席,我这边拖住雁二郎,太后娘娘那边的变数便少了七分。实在情形不对,十一郎可以过去帮你。” 事情如此定下。 晏容时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这边交代完毕,天色还没全黑,他起身告辞。 应小满把他送出小院外。 心里虽然下了决意,口口声声笃定地说“应家要尽快离京”,但周围无人,晏容时提一盏灯照亮前路,灯下眼见着两个并行身影走着走着,自然而然地越挨越近…… 等应小满沿着清幽小路把人送出百来步时,已经手挽着手了。 “知道你义父腊月里过世周年,你想在坟前尽孝,我不拦阻你。” 晏容时左手提灯,右手攥着心爱的小娘子,语气和缓地劝说:“但冬日车马难行,何时打算回京?总得提前安排起来。” 应小满答得很干脆:“安排好了,肉铺子门面的赁金给付到二月。” 晏容时递来个啼笑皆非的眼神:“这就算安排好了?你带着母亲阿妹回老家去,把我扔在京城里过年?” 应小满:“其实有打算的,就不知你——” 话说到半途时,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开锁声。 朦胧月色照亮附近一排清静小院。两名大理寺差役打开铜锁,押解出小院里的晏八郎。 两边隔着百来步距离、两边都有灯笼,虽说瞧不清楚面目,但彼此相熟,凭身形都能认清来人。 “八郎。”晏容时若无其事打招呼,“最近睡得可好?浮生难得半日闲,你歇了三个月,我看你气色不错。” 晏八郎脸色难看得很。 偏偏官差押解着他过去晏容时那处。晏八郎走到面前时,纠结片刻,还是挤出一个笑容,勉勉强强行礼: “阿兄谬赞。” 走近几步,也就看清了他家阿兄身侧的小娘子。 应小满晚上当然不戴斗笠,如水月色映在肩头,她站在朦胧夜色里,整个人似乎笼罩了一层光,仿佛天外驾云偷入凡间的小仙子。 晏八郎眼神一动,留意到两人交握的手。 他登时露出古怪的神情,恍然里隐含欣慰,飞快瞥了眼应小满,又迅速转开视线。 装作两人不认识,只跟晏容时故作热络地寒暄几句,句句都是“悔不当初,痛改前非”,不着痕迹地又扫一眼应小满,这回欣慰里带赞赏鼓励,满意地跟随官差离去。 应小满:? 她纳闷地低头看一眼自己和七郎交握的手。 晏八郎该不会以为,自己听从了他的劝告……在施展美人计?! 第83节 “怎么把他放出来了?”应小满恍然里带气愤,这厮贼心不死,还在心里算计着七郎呐! “心术不正的人,就该关个十年八年的。” “只要能戴罪立功,放出来也无妨。”晏容时往前走几步,漫不经意说: “毕竟八郎手里没了人也没了钱,又背上个伙同外人谋害兄弟的恶名,再翻不出浪花。想要出人头地,只能指望着官场升迁这条路了。放出来继续做事,他的政绩考评在我手里,八郎……唔,其实人挺能干。我那里堆了不少事等着他。” 应小满走出几步,没忍住低头,扑哧,乐了。 七郎自己都忙成个陀螺,哪会怜惜八郎这个倒霉兄弟。晏八郎落在七郎手里,以后大晚上地想要对月伤春悲秋,吟诗念词,只怕都再不得空了…… 半途打了个岔,两人继续往前走出几百步,在月下依依惜别。 应小满终于说出心头翻滚许久的那句话。 “七郎,我们最晚可以等到八月底。若你这边得空……跟我回一趟老家,去我爹坟前拜一拜好不好?” 晏容时瞬间停步侧身,视线转来。 和应小满之前猜想的种种反应截然不同。他半句多余的问话都没有,深深地看一眼,直截了当说: “好。” —— 供证结案,应家不再是人证,继续住在大理寺官衙里,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有可能对七郎不利。 应小满经历了几场风波,对京城官场的那一套路数也知道了几分。 武人动拳头,京官动笔杆。“公器私用”四个字,她印象深得很。 晚上跟老娘商量一阵,决意尽快搬出去。七郎把应家安置在官衙里是好意,应家不能给他带来麻烦。 但太后娘娘心血来潮的一道口谕,全家得在京城多留一段时日,住处便成了大问题。 “咱家立的女户,不好借住七郎家里。”义母的姿态很坚决: “家里两个未出阁的小闺女,住哪里都好,哪怕住回铜锣巷也行,就是不能没名没分地住去七郎家。他家里空着再多院子也不住。” 铜锣巷潮湿泥泞、时不时被水淹的赁屋当然再不能住。 应小满犯愁说:“当真还要去寻那牙人?我跟他上回为了两贯押金,在路边大吵一架。这才几天?” 义母笃定地说:“做生不如做熟。这牙人做事讲规矩。你别看他为了两贯钱跟你在路边争,拿钱到手他不还客客气气打完招呼才走?听老娘的没错,你拉不下脸寻他,我去找他说。” 牙人其实好找得很。七举人巷受灾的十几间屋宅开始叮叮当当地修缮,牙人就站在沈家烧得变形的院门边。 没法子,沈家交不起“二十四押一”的赁金,已经搬走,沈家这处成了无人看顾的宅院,牙人少不得多盯些。 应小满咳了声,提一串葡萄过去,把赁屋的想法说给牙人。 “只住一两个月。离西门内大街的门面铺子近些。清清净净的小院,赁钱不要多过两贯,按月支付。” 她摸了摸怀里揣出来的银饼,补充说:“有符合的宅子,越便宜越好。” 牙人天天和人掰扯,早忘了前几天的不快,乐呵呵接过葡萄道谢。 “好叫小娘子得知,京城放出来私赁的有主宅院,断然没有只赁一两个月的。想寻短期赁宅,只能从京师店宅务那处寻。” 京师店宅务?应小满有印象。铜锣巷那处极便宜的赁屋,不就是从京师店宅务赁来的? 她即刻拒绝,“京师店宅务的宅屋便宜归便宜,里头许多的陷坑!家里有四岁的女娃娃,哪能住破烂宅屋。” 牙人嗐了声,详细跟她解说。 原来京师店宅务的册子里录下的官府赁屋,各种各样的情形都有。 有专租给穷苦人家的便宜赁屋,也有各种原因由官府收缴来的上好私家宅院。 “最近城西刚刚收缴了两套极清净的小宅院,两处并排相邻,左边那间每月一贯赁金,右边那间只要六百文。地段极好,巷子拐出去八百步便是西门内大街。离小娘子肉铺子近得很。” 竟有如此好事! 应小满听着听着,眼睛渐渐地亮了。 赁屋急事,耽搁不得。她立刻回去寻老娘,带着阿织,三人即刻便去看屋。 果然城西好地段,果然清静小宅院。 宅子位于一条叫做‘河童巷’的狭长小巷里。出去八百步便是西门内大街的热闹店铺,河童巷里僻静,屋宅有年头了,围墙爬满青翠藤蔓。 两处方方正正的小院,据说从前是同一家分家后的两处宅子。两家院墙紧挨在一处,当中只隔开半尺夹道。 一棵粗壮大梧桐树正好生长在狭窄夹道中央,繁茂大树冠把两边的小院都笼罩在树荫下。 “左边这间新近赁出了,只等搬入。右边这间还空着。只要六百文,应家要不要?” 天降好事,义母喜出望外之余,心里生出几分纳闷。 “两边差不多的住处,为何左边这间要一贯钱的租出去了,右边这家只要六百文却租不出去?” 她越想越不对,紧张地说:“清净好宅院,靠近大街好地段,只要每月六百文的便宜赁金?铜锣巷那淹水生虫的屋子还要每月三百五十文!你这牙人莫诓骗我。这两处被官府收缴的屋宅,该不会出了凶案,右边这间可是凶宅?” 应小满领着阿织还在四处寻摸,听到“凶宅”吓了一跳,顿时停步竖起耳朵。 牙人迭声地喊冤。 “小人哪敢做凶宅生意?损阴德!” 这两处宅院确实牵扯进一桩官府案子,又是空置多年的无主屋宅,因此才被官府收缴,便宜赁出。但跟凶案绝不相干。 “据说宅子空置太久,被人占用了做事?总之绝不牵扯人命!” “至于右边这间为什么便宜,有缘故的。你们随我来。” 牙人叹着气走去院子西北边,拨开院墙遮掩的藤蔓,露出后方一道窄门。 窄门拿一把厚门栓闩住,牙人挪开门栓。原来窄门之后,竟还连接着一处极逼仄的僻静小院。 应小满好奇地探头打量。 小院落里荒草满地,里头只有一间朝北的瓦房,靠墙放几把竹扫帚,边上有道角门可以出巷子。 “这两处宅院的主人早已过世,又牵扯进官府案子,因此当做‘无主屋宅’收缴入册。但宅子虽然无主……却还住着个老仆。” 老仆年纪大了,又聋又瞎,看守主人屋宅多年。若把老仆赶出去,只怕没几天就死在街上。 官府碰着这种情况,轻易不挪动老仆,把赁屋的赁钱折去三成,降价寻赁客。 “你们住进右边这间屋宅,无需多搭理隔壁的老仆,隔三差五看一眼人还活着就好。若人死了……报个官,官府把老仆从名册上划去,就算尽了你们赁客的本分。” 牙人重新关上窄门,眼看着应家人心动,趁热打铁问:“六百文,租不租?” 应小满和义母抱着阿织,去边角里嘀咕。 她们满打满算只住一两个月。隔壁老仆听说独自看守老宅几十年了,一两个月不至于出事? 应小满更在意的还是左边赁出去的宅子。 两边院墙挨得这么近,万一来个大半夜不睡觉念诗的晏八郎那种邻居呢? 她问牙人:“左边每月一贯钱的屋宅,赁给了什么人家?” 牙人一听就精神了,极为热络地道:“说来也巧。隔壁那户人家和应家相熟的,正是从前七举人巷住在隔壁的沈娘子家。沈家付不起‘二十四押一’,嘿嘿……小人好说歹说,沈家还是和小人签下生意,搬来这边。” 义母原本还在犹豫,听到沈家便笑了。 “我跟沈娘子有缘。两家还要继续做邻居。”她跟女儿商量,“就租这间罢?” 应家当场数出六百文给牙人,当场签契。 初秋微风吹过头顶枝繁叶茂的大梧桐树,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地上。阿织稀奇地捡起金黄色的大梧桐叶。 应小满打量自家之后一个月要住的新屋宅。 左边住沈家母子,右边住一个聋瞎老仆。两边应该都会安安静静的……? 挺好。 牙人已经走出门外,忽地想起一桩事,转回头来寻应小满。 “承蒙应家照顾小人生意,这物件在小人手里无用,还是原样交还给小娘子罢。”牙人露出一个尴尬中不失客气的微笑,拉开布褡裢,取出里头一个沉甸甸半融的铁疙瘩。 “上回融在银锭里的……咳。” 应小满接在手里,掂了掂。 拿回老家也好。供去爹爹坟头,叫爹爹看清楚京城这帮旧友当年如何骗他的,以后在地下追着他们打。 她从屋里捧出几只橘子谢过牙人,把铁疙瘩压在准备带回老家的大箱笼底。 第60章 当天签契, 当天拿门铜钥匙,当晚就大包小包地搬出官衙。 晏容时人在审案中途不得出,叮嘱隋淼赶车接送,顺带看一看新宅子如何。 马车按照应家人的指点, 沿着西门内大街行驶一段短路便转入河童巷的幽静巷口。停在新宅子门外时, 隋淼很是高兴。 “宅子位置不错, 大理寺步行过来不甚远。应小娘子去肉铺子门面也方便。” 招呼几名晏氏亲随, 帮应家人把大小包裹扛进门去。 义母站在树影摇动的大梧桐树下,正在跟隋淼迭声地客气:“替应家跟七郎道个谢,不能住在他家, 但我们心里承他的情。” 隋淼也正客客气气说:“郎君吩咐一切以应家要求为准。都是分内小事……” 西北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极大的咳嗽。 咳嗽连绵不绝,响亮而剧烈,义母之前的咳嗽病症跟这阵惊天动地的响动相比起来,简直不算个事。 有个苍老声音扯着嗓子喊:“谁住在我家啦?” 所有人齐齐一懵。 应小满最先反应过来, “隔壁老仆!不是说又聋又瞎吗?” 义母紧跟着也反应过来, 懊恼地说:“又聋又瞎的老仆, 但人家不哑啊!” 不止不哑,看起来也没全聋全瞎。 应小满过去打开西北窄门时, 身穿褐色布衣的老仆就站在门边, 睁着一双浑浊眼睛, 从上瞧到下, 把新搬来的应家三口人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老仆年纪虽大, 身体瞧着极为硬朗。声音也跟雷鸣似的,扯着喉咙隆隆地喊:“你们谁啊,住在我家啦?” 第84节 义母过去打招呼:“老人家, 我们是新来的赁户……” “谁啊?” 应小满大声喊:“赁户!只短住一两个月的赁户!” “谁啊?!” “……” 很好,现在聋了。 大晚上的, 应小满提着灯笼照亮,义母隔道窄门鸡同鸭讲了一番,也不知道隔壁老仆听懂了多少,总之,老仆抹了把眼角老泪,自顾自回屋休息。 隋淼眼瞧着不对,低声问应小满:“怎么赁屋隔壁还搭个老仆?不知生出多少麻烦事来。要不要小的和郎君回禀过,把人驱赶了?” 应小满赶紧叫他别提。 她们统共只住一两个月,何必连累得看守旧宅多年的老仆失去居所?造孽事。 但毕竟横生意外,这夜时不时从西北方向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就连阿织也没睡好。 隔天应小满脚步飘忽地起身,跟同样困倦得眼泪汪汪的阿织说:“咱们很快就回老家了。忍一忍。” “嗯……” 冷水洗了把脸,应小满心疼脚步同样飘忽的老娘,跟她商量说:“要不然,咱们跟沈家商量商量,调换个院子住?咱家替沈家出赁钱也行。” 义母连连摆手:“时间不长,不要麻烦人家。沈娘子的身子还不如我,当心她睡不好人又病了。不用换,不用换。” 非但不用换,早晨起来熬药的时候,顺带送一碗给西北小院去。 “咳嗽地太猛了!”对个半聋半瞎的老人,义母指手画脚地打交道。 指着手里药碗,扯着嗓子比划:“治咳嗽的,我自己也在喝。喝药,对,喝药!” —— 宫里派来两位教规矩的女官是隔天早晨来的。 起先听说应家借住大理寺官衙,两位女官坐着马车直奔大理寺,扑了个空。 几位主官都在审讯中途,隋淼把人直接带来应家位于“河童巷”的新住处。 马车缓缓停在应家门口时,两名女官捧出宫里教导礼仪用途的器具包袱,脊背挺直,肃然站在门边,眼神里带打量。 “这处便是应小娘子住处?听说家中立的女户,家里一位母亲,一位幼妹?” “正是。”隋淼上前敲门。 另一名女官打量擦拭得干干净净的门庭,满意点头:“看着像规矩人家……” 扣响门环的同时,隔门突然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咳嗽声响,完全盖住了叩门声。 义母的嗓音随即隔墙响起,扯着嗓子高喊:“早晨端给你的咳嗽药你咋不喝啊老人家!好郎中配的上好药方,不会坑害了你!” 另一个中气十足的苍老声音扯着嗓子喊:“你说啥?” “喝药!” “你说啥?” 另一个清脆的嗓音加入进来。应小满帮老娘喊话,母女俩扯着嗓子在院子里一起高喊:“喝药啊!” “……” 门外的两名女官耳朵被震得嗡嗡的,一个倒退半步,险些崴着脚;另一个差点失手掉了宫里带来的包袱。 “应家平时……都这么说话?” 女官们大为震惊,彼此互看的眼神都不对了:“这可如何领进宫去?” 隋淼大急,赶紧解释:“平时都是好声好气的。只隔壁老仆耳聋,声音小了听不见,无奈喊话而已。两位姑姑见面便知。”趁着短暂安静的片刻,急忙上去敲门。 紧闭的木门拉开一条细缝,门里探出个扎丫髻的小脑袋,阿织看到隋淼便甜甜地笑了,回身喊: “婶娘,阿姐,隋哥哥领着两位好看的大姐姐来咱家啦~!” 两位女官面色稍霁,各自捧着器具包袱,肃然跨进门槛。 吱呀一声,西北角的窄门关闭。老仆捧着义母重新热过的药碗回自己小院。 应小满和义母吃惊地上来迎接。 虽说被阿织喊为“好看的大姐姐”,两名女官其实都已三十出头年纪,在宫里做事多年,平时宫人见面称呼为“姑姑”。 左边个头稍高、容长脸的,称为“黄姑姑”;右边个头稍矮,鹅蛋脸的,称为“纪姑姑。” 两人俱出自太后娘娘的永宁宫。不苟言笑,三言两语寒暄完毕,便开始教谕起入宫仪态。 宫里来人了不得,义母赶紧抱着阿织躲去屋里,生怕打扰了正事。 接下去的整个早晨,应小满便在树叶繁茂的梧桐树荫下,反反复复地万福行礼,起身;再行礼,再起身…… 脊背挺直,目视前方,直行,转弯,走路不能摇晃裙摆…… 纪姑姑将带来的一支珍珠步摇插入应小满的浓黑发鬓,又在她腰带上系两块玉佩。 “刚才教谕应小娘子的行路姿态务必牢记。好了,往前行一段路罢。步摇若微微摇晃,裙摆不动,玉佩无声,便算通过;若有大幅摇晃,玉佩叮当作响,就得反反复复地走。” 应小满走了一上午。 玉佩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无论俩女官怎么教,怎么喊“错了”,她自走她的。 晌午时分,同来的宫人递上食盒和冰饮子。两位女官眼神发直地瘫坐在木椅上。应小满摘下珍珠步摇和玉佩,小心检查一番,几样都没坏。 她欢喜地捧在手掌心递回去:“好漂亮的步摇,我差点以为晃散了。玉佩也没撞坏。两位姑姑先收着?你们歇息好了,我们下午继续练。” 纪姑姑猛喝冰饮子,润了润差点喊破的喉咙,沙哑地和黄姑姑商量:“我看不用练了。再练也无用……” 黄姑姑瘫在木椅上,同样沙哑地说:“兴许我们想岔了。太后娘娘都赞许说,‘纯朴自然质,天然无雕琢’。我们为何要苦苦雕琢璞玉呢。按着模子雕琢出来,岂不是失了‘纯朴自然质’?” 两人商议好如何在太后娘娘面前回话,如释重负,垮掉的肩膀脊背勉强又重新挺直。 “不必再练了。应小娘子平日如何走路,入宫还是照常行走便是。” “下午我们改练言辞应对。贵人当面问话,再如何‘纯朴自然质’,总不能对答失礼。” 午后的日头逐渐斜往西边,落下院墙。 应小满练了整下午的言辞对答,学会了几句“民女在”,“民女不知”,“谢太后娘娘隆恩”,“民女告退”。 “即便不知道如何应答,也千万不要沉默不答,极为失礼。” 黄姑姑格外叮嘱说:“当真不知道如何回话,就笑一笑,说‘民女不知如何答’。” “对。”纪姑姑也赞同:“应小娘子生得极好模样,看到你笑脸对人,太后娘娘这个年纪的老人家必然心生欢喜。哪怕周围有其他人在,轻易也不会刁难于你。你不知如何应答,笑一笑就好。” 应小满:“哦。” 黄姑姑陡然警惕三分,板起脸提醒:“贵人面前不要说‘哦’,要答‘是’。” “哦……是。” 暮色渐起,巨大的梧桐树影笼罩小院。两名姑姑告辞。 “我们明早再来。”黄姑姑捧着包袱站在门边,肃然道,“应小娘子有很多要学。还好时日尚早,我们还可以慢慢地教。” 明天还来啊?应小满有点犯愁,那肉铺子岂不是没法开张了。 她不大乐意地说:“好吧。” 两位姑姑同时停步回头,四只眼睛沉默控诉,应小满赶紧改口:“……是。” 马车缓缓驶出小巷,阿织蹦蹦跳跳地跟在车后头,应小满追出去把小丫头抱回来。 狭窄的巷口正好拐进来几匹马,马匹和宫里车驾擦身而过时,两边齐齐停住,两位女官下车万福行礼,马上之人停步寒暄几句。 马车前方挂的灯笼映亮了巷口周围,阿织惊喜地指向前方:“阿姐,七郎来了!” 骑马拐入巷口的正是晏容时。 前后几人护卫,后头还跟着一辆小车。 窄巷不能并行两辆马车,等宫里车驾出去了,后头那辆车才拐进巷子。 应小满牵着阿织的手站在门边,耳边传来哒哒哒的轻快马蹄声,马蹄声逐渐靠近家门,她目不转睛瞧着马上的身影,眼睛不知不觉已经弯成了一对月牙儿。 “今天好早。”她抬头打量尚未完全黑下去的天色。“案子审完了吗?” “案子还在审。但听隋淼报来你家的新住处在河童巷,必须过来看看。” 晏容时轻描淡写说完,踩蹬下马,顺手捞起门边伸手要抱抱的阿织,摸了摸小脑袋。 “听说你这处住了个老仆?”跨进门里的同时,他的视线往周围扫过一圈。 “是住了位半聋半瞎的老人家。”应小满说起来也觉得纳闷:“下午还时不时地咳嗽,怎么这会儿没动静了……” 话音未落,西北边角又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 “这就对了。”应小满高兴地说: “老人家身子硬朗,咳嗽声响也大。我仔细听过了,咳嗽声里无痰音,老人家肺里没毛病。” 晏容时的目光定在西北角处关闭的窄门。 片刻后转开,嘴里依旧轻描淡写说:“老人家年纪大了,总是会有各种病症,无需太在意。” 晏家亲随在庭院里点亮灯笼,义母出来招呼,见到七郎人也高兴,当即铺开桌布,把家里今天新做的荷叶鸡整只端上桌。 外加今晚上门带来的几样时令鲜果子,食物芳香扑鼻,应家三口和晏容时分坐木桌四边,边吃喝边闲谈。 “今天来的两位女官凶得很。”义母心有余悸:“上来废话不说,直接上手教规矩。教走路教了一早晨,教说话又教整个下午。宫里怎么有这许多规矩?” 应小满边剥橘子边说:“刚见面瞧着凶。但两位姑姑人其实都不错,反反复复地教,耐心得很。而且教来教去,宫里的规矩也不很多。两位姑姑最后说,叫我寻常般走路就可以。不知道如何说话,就说‘民女不知道’。” 晏容时听出了七分大概。 回想起巷口见面寒暄时,两位女官筋疲力尽的神色,沙哑的嗓音…… 他带几分欣慰,打开桌上蒸熟的荷叶。在满院清香里,切一只鸡腿给义母,另一只鸡腿给应小满,两只鸡翅膀留给阿织: “两位女官说得很对。遇到寻常的询问,寻常般应答就很好。不过宫里人事复杂,万一遇到关键问题,只答‘不知道’不足以应对。我今晚过来的目的之一,就是想和你演练几句不寻常的对答。” 义母听着听着,不由地紧张起来。 第85节 “啥子叫关键问题?” “比方说……”晏容时取过小刀,沿着鸡骨架不紧不慢地往下切肉。 “太后娘娘喜爱小满,想要留她在宫里住几日。如何婉言推辞。” “太后娘娘身边有人出言撺掇,小满尚未婚配,打算当场赐婚。如何婉言推辞。” “太后娘娘和雁二郎是亲戚,风闻一些轶事,当面询问小满。如何婉言告知雁二郎的混账事而不激怒太后娘娘。” “……” 听着听着,应小满越吃越慢,家传手艺的荷叶鸡腿都不香了。 “我当真要进宫么?”她小声嘀咕:“你现在教我一套一套的说话。等我真进宫那天,站在贵人面前,一紧张,说不准就全忘了……” 晏容时安抚她说:“无妨。应对的关键,还是在实话实说四个字上。说的都是真话,总不会临场忘了。” 说得很有道理。从义母到应小满都赞同。 摆放的宵夜吃得七七八八,义母收拾了桌子,把阿织抱回屋里哄睡。 晏容时起身洗手回来,和应小满挨坐在桌边,继续剥橘子的同时,便开始一句句地细教。 “太后重孝心。想要留你住在宫里小住,你便回说,舍不得家里母亲。母亲身子不好,有咳嗽眩晕的病症,还有个四岁的幼妹离不得人,等着你回家照顾。” “若有人问起你婚配与否,你就说尚未婚配,但父亲在老家临终前,叮嘱你来京城寻人。” “太后娘娘问起雁二郎和你的关系,你无需添油加醋,从头如实说起。开春二月寻人时,初来乍到误入雁家,如何差点被哄骗得签下身契,如何打出门去。雁二郎去城南铜锣巷寻你,好在应家搬家,两边及时避开。” 说到这里,晏容时顿了顿,“应该便足够了。太后娘娘身边不缺机灵人,自然会把话头岔去别处。” 应小满从头到尾细想一遍,确实都是大实话,按照七郎教的应答句子,对答并不困难。 “只说来京城寻人吗?” 应小满谨慎地问:“我爹叫我进京报仇的事,是不是在贵人面前不大好提?” “不好提。”说到关键处,晏容时格外仔细地叮嘱她: “报仇两个字,在宫里贵人面前从头到尾不要提。只说你父亲从前在京城做事,认识不少旧友,后来去汉水边的小村落隐居。临终之前,你父亲拉着你的手,殷切叮嘱你来京城寻人。” “有人接着问你寻到了么?你便如实说寻到了,长乐巷晏家七郎。” 应小满眨了下眼。 每句都是大实话没错,串在一起……怎么感觉哪里有一点点不对劲? 第61章 不论怎样, 七郎撇开手里的案子,专程赶来教她宫里应答,肯定不会害她。 况且说得每句都是大实话,不心虚。 应小满悬着的一颗心放下, 欢欢喜喜把面前剥好的橘子掰开两份, 一人一半。 “七郎, 别只顾着剥橘子, 你自己也吃点。” 这个晚上过得极愉快。 晏容时坐在小院里半个时辰,把今晚教授的对话和应小满当面练习几回,对答如流, 他欣慰地夸赞:“小满好样的。” 应小满真心实意说:“七郎教得好。” 一轮半圆月高挂头顶,莹莹月色从梧桐树叶的缝隙间映照下清静小院,小院里对坐的两人渐渐停了说笑,彼此凝望。 “大理寺官衙一天三顿公署堂食, 多用点。”应小满仔细打量面前郎君在月色下的轮廓。 “人又瘦了。晚上是不是压根没用饭, 审完案子直接就过来了?” 说得其实不差。晏容时倒也不否认, 只说:“早些见到你,早些欢喜。” 头顶月色照亮半敞开的院门, 隋淼站在门口踌躇着该不该进。 应小满瞧见了他, 亲近地招呼:“隋淼也进来, 一起吃个橘子。” 隋淼道谢, 站在桌边吃橘子时, 晏容时问他,“隔壁都准备妥当了?” 隋淼:“都准备妥当了。屋宅搜查并无异样,留下五人常住。” 应小满:? 她纳闷地问:“你们不好住的吧?隔壁已经被沈家赁下, 这两天就要从帐篷搬过来的。” “沈家不会搬来了。”晏容时耐心和她解释: “已经替沈家寻到更好的住处。牙人今日和他们新签了赁契。” 应小满怔忪了一会儿。所以,左边的邻居从沈家娘子换成晏家护卫了? “晏家安排人住在隔壁, 是担心逃脱的死士?” 这些天过得风平浪静,小队禁军亦步亦趋地护卫应家三口人,却连死士的影子都没见着。 应家母女私下里嘀咕,京城百万人口,只逃脱两个死士,当真是水滴入海。 要说风险,大理寺查办酒楼的官员岂不是更危险?禁军们贴身跟随保护的,应该是七郎才对。 “这处需要额外看顾,倒不是因为那两个逃脱的死士。” 晏容时沉吟片刻,放下橘子起身,示意应小满跟上。 应小满莫名其妙地被带出自家门,两人绕进隔壁院子。 并排两间方正小院,格局几乎一模一样。左边空置的这间,刚刚被晏家带来的人手仔细清理过,就连小院地上铺的青砖都被挨个撬起查看。并无任何异状。 小院中央的长木桌被擦拭得干干净净,高处挂灯,木桌上摆放着一把金酒壶,两个玉杯。 应小满去空置的三间大瓦房里转悠一圈,再出来小院时,木桌上又添了一盘橘子。晏容时依旧闲坐在桌边,手里不紧不慢地剥橘子。 如果不是正屋里没有义母和阿织,桌上多了壶酒,这场景和应家小院里几乎分毫不差。 应小满瞅了一会儿,忽然间若有所悟,忍着笑挨坐去旁边,附耳悄悄说:“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把隔壁的院子赁下了。” “为什么?”晏容时把剥好的橘子给她,执壶往两个空杯里倒酒,玉杯里倾倒出芳馥酒香。 二两杯,分量不多多少。他把一个玉杯往应小满这处推了推。 “余庆楼收缴的玉楼春,以后在京城只怕再也喝不到。上次酒楼见你喝了几口,似乎喜欢,今晚又带了些来。价值八十文的一壶酒而已,谈不上‘公器私用’,放心喝。” 应小满确实喜欢玉楼春浓香芳馥的余味。两人在月下举杯,轻轻一碰。 “还问我?我要在自家院子里,有我娘盯着,没喝几口酒她就得叫我放下。喏,你看。”她当面将玉杯里的美酒喝空,舔了舔唇角。 “这算第一杯。等第二杯喝完,我娘就得催着我停下。上回你送来一次酸酸甜甜的葡萄酒,杯子又好看,我才喝到第二杯我娘就开始念叨。” 今晚两人在隔壁小院,自然没有长辈念叨。 晏容时执壶倒满第二杯酒。“今晚这壶酒都是你的。爱喝几杯便喝几杯。” 第二杯酒各自喝完,应小满愉悦地舔了舔酒光润泽的唇角,空杯递过去。 晏容时慢悠悠给她斟第三杯酒时,开口说:“隔壁没有长辈确实方便喝酒。不过赁下隔壁这间屋宅,主要原因倒不是为了喝酒方便。而是因为这处宅子在河童巷。” 河童巷怎么了? 应小满抿了口酒,眼神晶亮地递来疑问。 “河童巷这两处宅院,牵扯进最近一桩案子当中。五月里才收缴入册,没想到七月就转做了赁屋。也是我之前疏忽,没能早些留意这处,提醒你们。” 应小满其实挺喜欢河童巷这处宅院的位置。想了想:“是因为隔壁老仆太麻烦的缘故么?” “倒不是老仆的缘故。这处宅子牵扯进的案子,你其实听过的。但当晚你正在大理寺小院里提着心等候录口供,我随意提起两句,你随意听过,当时都没太在意。” “说起来,八郎对河童巷这处宅子熟悉得很。” 晏容时云淡风轻道:“你们刚刚赁下的右边那间宅院,便是从前八郎派遣亲信晏安,暗中向外头泄露我出行消息的所在。” 应小满:!! 她的眼睛都瞪圆了。“怎么这么巧?!” 其实也不算巧。应家跟官府赁短宅,要求靠近肉铺子门面的好地段、叫价又不贵的清静好宅院,原本也没几处。 晏容时今日审讯到半途,听说宫里女官寻应小满教授规矩,当时便打算过来看看情况。细问起应家的新住处,赫然听说“河童巷”三个字。 他当时便感觉不对,即刻寻牙人来,三言两语问明情况,当场替沈家把拖欠的“二十四押一”的欠款给付清,叫沈家依旧住回七举人巷去。再以隋淼的名义把应家隔壁的院子赁下。 “还好左边这间空着。” 说话间两边玉杯又喝得见底,晏容时提酒壶挨个斟满,应小满一口喝完整杯压惊,自己又把空杯倒满。 晏容时还在叮嘱她:“聋瞎老仆倒是不涉案。但右边这处宅院毕竟曾经被余庆楼占用半年,用作传递消息的联络地,难保会有不知来路的人物寻上门。求稳妥些,你回去和母亲商量一下,两边院子置换,你家尽快搬来左边。” “哦……好吧。”应小满说。 脱口而出又觉得不妥当,哪里不妥当? 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隐约想起两位姑姑严肃的脸孔,迷迷瞪瞪地说:“是。” 晏容时正在斟酒,听了这句语气模糊的“是”,视线即刻转过来,在身侧小娘子的脸上转了一圈。 两边视线对上,应小满说:“看我做什么?已经说‘是’了。” 两人挨得近,说话吐气间全是香甜酒香。晏容时在灯下仔细打量面前泛起动人晕红的娇艳面容,平日晶亮的眼睛此刻蒙蒙胧胧的,仿佛海面清晨起了一层薄雾。 他掂了掂酒壶分量。两人边闲说边喝酒,不知不觉几乎把整壶都喝空了。 晏容时抬手在应小满面前晃了一晃,张开五根手指: “小满,数一数,这是几?” 应小满抬手就抓住他的手,挨个数过去。 “一、二、三、四,五!”她高高兴兴地喊,“五个手指头!七郎,你一个手指头都没少!” 这声喊得大,半敞的院门外守着的隋淼眼角抽搐一下,瞬间反手把院门给带上了。 小娘子醉后手劲失却分寸,晏容时默默吸口气,哄她说:“小满,数的很好,我一根手指头也没少。现在可以把我的手放开了。” 但应小满既然把他的手掌整个攥在手里,又岂能轻易哄得松手的? 哄了几句,她反倒攥得更紧了。酒后晕红的脸颊开始发热,她趴在长案上,仿佛掰飞爪关节那般,把五根修长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贴在自己发烫的脸颊上。 “七郎,”她闭眼咕哝着:“再给我倒点酒。趁着娘不在,我多喝几杯。” 第86节 晏容时数着酒滴,往空杯倒了五滴,正好一小口的份量。把酒杯递去,哄她说:“酒来了,松松手,拿酒杯。这是今晚最后一口。喝完我送你回去。” 紧攥不放的手总算松开了,改握酒杯。 应小满一口喝完那堪堪覆盖杯底的五滴酒,舔了舔滋润光泽的红艳艳的嘴唇,不满地说:“都喝不到什么。你跟我娘一样,也不给我喝酒。” 晏容时抬手挡了下她摸索酒壶的手,把酒壶挪去远处,搀扶她起身。 “如今我知道你娘为什么管着你不让多喝了。上回葡萄酒的量浅,玉楼春这等后劲大的酒容易醉。小娘子喝醉了不大好。能起来么?” 应小满其实并没有完全醉倒。她现在的状态处于微醺和大醉之间。 她被搀扶着歪歪斜斜起身时,人其实还清醒着,眼睁睁看着酒壶被挪去桌子边角,看得见摸不准。 抓了几下,酒壶反倒被挪得更远。她有点不高兴地一抬手,手掌挡在身侧还在低声问她的郎君唇边。 火热柔软的掌心碰着同样柔软的嘴唇,晏容时问了半截的话便顿住了。 应小满此刻的声音模模糊糊的,视野也模模糊糊的。 周围映照的暖黄色的灯笼光芒落在她眼中,仿佛三月阡陌田野开了满地春花。 她自以为在很凶地说话。 “不许唠叨我。”她捂着面前郎君温热柔软的嘴唇,理所当然地说: “你天天在官衙里审案子,我从早到晚都看不到你,想你想得难受,我都没唠叨你。我只喝几杯酒,你为什么要唠叨我。” 晏容时坐在她身侧的木凳上。应小满站着,他坐着,他的手扶着她的后腰。 现在轮到他闭着嘴,听应小满一句句的絮叨。 “最迟八月底我们一定要走了。你说‘好’,你真的能跟我们走么?你手里审的案子怎么办呢。” “我娘说,你到坟前烧两刀纸,敬一壶酒,叫爹爹好好看一看你。但爹爹万一不喜欢你呢。如果他托梦说,你就是他仇家,他要杀的就是你,我怎么办。我娘说爹爹老糊涂,叫我不要理爹爹的混蛋话,但怎可以不理呢……” 半醉的小娘子嘀咕个不停,也不知说给身边的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语速既轻又快,喃喃地一口气说了许多。 顿了顿,茫然地回想:“说到哪儿了……” 晏容时抬起手,替她擦了下雾蒙蒙的眼角。 “说到你心里两难挣扎。既喜爱我,又敬爱义父。既不想为难我,又不想让你爹爹在地下失望。返乡在即,心里焦灼。” 应小满连连点头:“对。” 有只手引着她坐下,但坐处却不是坚硬的长木凳,而带着些温热,透出人体的热度。 应小满迷迷瞪瞪地坐在郎君膝上,仰着头,笼罩周身的熟悉的清淡熏香气息里,又掺着些她喜爱的香甜酒味。 耳边有熟悉的嗓音和她一句句地慢慢说。 “在加紧追查了。答应八月底随你去老家祭坟,最近便加快审讯,日夜不休,争取早些追查出结果,早些结案。只要一个月内结案,便能和你启程。并无一个字敷衍你。” “嗯……” “放宽心,笑一笑。像你这般纯粹的女孩儿,就该整天无忧无虑、过得高高兴兴的。天下事不见得必须取舍为难,总有两全的法子。我们再找找看。莫哭了。” 应小满感觉自己睡着了。 然而醉后的睡梦和平日里大为不同。 他们分明在自家小院里,母亲和幼妹却都不在,她可以在无人庭院和七郎久久地拥抱在一处。 两人在星子天幕下肆意拥吻,平日里压抑的年轻而热烈的情愫汹涌而出,随着剧烈跳动的脉搏声声,炙情四散蔓延。 梦随风万里。 魂梦与君同。 第62章 大晚上地喝醉了酒, 人晕晕乎乎地被送回自家,就连隔壁老仆的咳嗽声都没能惊动应小满这夜的美梦。 睡到第二天晨间,她倒是照常醒了,掩着呵欠懒洋洋起身洗漱, 被老娘念叨了满耳朵。 无论怎么念叨, 应小满只弯着眼笑。 河童巷右边这间院子从前被占用作传递消息的据点, 不知多少人来过, 不能不提防。没得好说的,换。 当天就收拾物件两边置换,应家搬来左边院子, 隋淼领着五名晏家好手搬去右边。 义母惦记着西北小院里住的老仆,叮嘱应小满:“把灶上熬好的药再分一碗给老人家,年纪大了,有病早治才好。拖来拖去把人拖垮了。” 送去小院时, 老仆依旧用那双浑浊的眼上下打量应小满, 扯着嗓子隆隆地喊:“咋回事?怎么换人住我家啦?” 应小满手脚比划着喊回去:“我跟我娘改住隔壁了~隔壁!左边那间宅子!” 老仆也不知听清了几分, 接过药碗,慢慢地边走回去边大声咕哝:“他们谁啊!” “一天天的, 谁能都住我家!” 辰时整, 宫里两位姑姑准时登门。听闻晏家派人, 护卫着应家搬迁去左边, 两位姑姑露出微妙的眼神互看一眼。 嘴上当然什么也不多说, 宫中常见礼数一样样地教起来,又是兵荒马乱的一天。 如此连续十天。 应小满学会了一记绝招。每当两位姑姑双目无神、累瘫倒在木椅上时,她就挨个捏捏肩膀, 递过两杯家里自煮的乌梅饮子,再满怀歉意冲她们笑一笑。 “罢了。”黄姑姑最后捧着甜滋滋的乌梅饮子边喝边说:“仪态行止之类的, 还是得看人。只要小娘子不要在贵人面前胡乱说话,入宫一趟,怎样都能讨得封赏回来。” 入宫觐见的具体日子在中元节后不久传来应家。 七月二十八。黄道吉日,诸事大吉。 应小满穿起家里最好的一套衣裳。 这是义母从枕头布套里掏出积攒多年的私房钱,给自家伢儿精挑细选扯了几尺上好绸缎制成的衣裳。 专门挑选了适合未出阁小娘子年纪的鲜嫩颜色,花半个月功夫,精细赶制出一身浅粉色窄袖襦衣,海棠红绣牡丹蝴蝶百褶长裙。 搭配晏家送来的一套精致玉饰:两支玉簪,翡翠闹娥儿,白玉珍珠耳坠,系在腰上的一块玲珑玉佩。都是适合十来岁小娘子穿戴的首饰,精巧又不显累赘。 应小满梳起螺髻,把整套穿戴上身时,义母拉着她在阳光下的小院里看了又看,舍不得放手,不知不觉蓄了满眼的泪。 “真该让你爹看看。”义母含着泪又哭又笑:“叫他大话说了一辈子!咱们伢儿如今当真穿起绸缎衣裳了,肯定比你爹想的还要标致……” 应小满不太习惯地扯几下百褶长裙摆,放缓脚步,在小院里来回走几遍。 裙摆摇曳,安静无声。 七郎做事妥贴,送来的首饰里既没有四处乱晃的步摇,压裙裾的玉佩也只一块,不会发出碰撞声响…… 应小满起先慢慢地走,后来按照平常步速快走,确定身上这套行头无论怎样走都不会发出声响,放下心来,出门牵着裙摆轻巧一跳便跳上马车。 马车沿着御道街一路往北,直送到皇城门口。 巍峨的皇城城楼下方,两处边门开启,甲胄鲜明的禁军把守各处。时不时有几辆车马停下,身穿朱紫的官员步入皇城。 应小满才下车,远远地便看到皇城门楼下等候的一道朱袍颀长身影。她当即便笑了。 百褶裙摆摇曳成盛放牡丹,她一路小跑着过去。赶在禁军过来拦阻之前缓下步子,几步快走近城门边,眼神亮晶晶的:“七郎,你来很久了么?” 晏容时一路注视着她跑近。 青春年华的小娘子难得穿起艳色,整个人从里到外地透出鲜活灵动四个字,举手投足皆是勃勃生气。 他眼里带激赏,不动声色拿身子挡了挡,挡住四面八方注目的惊艳视线。 引应小满过来拜见对面一位须发斑白、身穿紫色官袍的老者。 “这位便是朝中太傅、大理寺卿,韩老。”他先向应小满引见尊长。 “韩老是三朝元老,德高望重,我年幼时曾经师从韩老学过隶书,有半师之谊。小满,过来拜会。” 又把应小满引见给对方: “韩老,这位便是之前提过的应家小满。” 韩兴继捻须微笑,问应小满:“便是你这小娘子遵从父亲遗命,千里迢迢来京城寻长乐巷晏家七郎?” 应小满道了个万福:“是。” 晏容时不紧不慢也道:“正是。” “我看你这小娘子年岁不大,怎么,你家父亲和七郎的祖父当年认识?” 应小满心里琢磨了片刻。都两边结仇了,当然认识…… 人在宫门边上,不好提“有仇”,她只客气说:“我爹年纪不小,他少年时似乎在京城里做事,不过爹不提,我也不清楚。进京后七郎跟我说起,我才知道爹跟七郎的祖父……” 她想了想,把结仇两个字换成:“认识。” 晏容时不紧不慢又接一句:“二十余年前,两家长辈曾在京城结下一段缘分。” “小娘子年纪轻轻,胆气可嘉。”韩老微笑打量几眼,应诺下来。 “好了。人我见到了,果然和你说得无差。老夫看一眼也算放下心,不至于将来去地下还被你祖父责怪。你们年轻人自去罢。老夫步子慢,在后头慢慢地走。” 为什么不看她一眼,就会被七郎的祖父责怪,应小满没想明白,不过还是道了个万福告辞。晏容时引她当先穿过城墙洞,步入皇城。 两人其实并不能并肩走多远。 外皇城这段路来往的人极多。值守禁军,出宫办事的宫人,外皇城官衙当值的官员,今日还有入宫赴宴的许多大理寺和刑部官员。 耳边响起一片此起彼伏的寒暄声。 趁片刻清静功夫,应小满扯了下身侧郎君的衣袖:“你忙吧。前头两位姑姑来接我了。” 晏容时抓紧和她一桩桩地叮嘱。 “这几日演练的说辞都记得?” “记得。” “男女分席设宴。雁二郎在我这边牵制,叫他翻不起浪花。若女席那边有人兴风作浪,十一郎中途会去拜见太后娘娘,你向十一郎示意求助。” “嗯。” “小心说话。若有实在难以应对的局面……” 应小满冲他笑了下,心里暖洋洋的。 “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第87节 —— “纯朴自然质,天然无雕饰。”这两句话最近在宫里传得人尽皆知。 应小满被领进一处松柏庄严的宫殿,跨四五道宫门后,终于也见到了那位“生性质朴”的太后娘娘。 确实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满头华发,看着年岁往七十上走了。说起话来并不高高在上,反倒随和得很。当面闲聊几句,她心里的拘谨不知不觉便去了。 宫里的人当面并不直接称呼太后娘娘,只称呼:“老娘娘。” 老娘娘招呼应小满在近前赐座,在灯下仔仔细细地瞧一回,笑说:“兴宁侯府上那么多娃儿,怎么没生出一个这般好模样的?这小丫头若是生在雁家里,肯定被我抱进宫里养。” 详细问起家里情况,应小满一一地答了。 说起抱养也没瞒着。 倒把老娘娘吃了一惊:“居然是抱养的。这么好模样个女娃娃,怎会舍得扔。” 应小满感觉亲近,仰脸冲老娘娘笑了笑:“乡下养人难,往山里往水里扔女娃娃的每年都不少。我运气好,被我家爹娘抱了回去。” 宫人七嘴八舌地嗟叹。 满殿室感慨叹息的热闹气氛里,不知谁起的话头,问起应小满的年岁,家中有没有定亲。 应小满原本跪坐在老娘娘跟前回话,耳朵突然敏锐一竖。关键话题来了! 她瞬间转头。 满脸带笑、提起“定亲事”的,看打扮也是个女官,生得白白净净的福相,没见过的陌生相貌。 宫里这些人的想法她管不着,总之,和七郎准备多日的标准答案脱口而出。 “十六岁,过年十七。”应小满不假思索地说:“老家尚未婚配,但义父在临终前,叮嘱我来京城寻人。” 七郎准备的话头简直像挖坑。她这处提起寻人,那边的白净女官立刻跳下坑去,追着问:“寻人?寻何人?” 老娘娘也大感兴趣:“千里迢迢地来京城寻人?那可不容易。寻到了么?” “寻到了。”应小满如实答说:“长乐巷晏家七郎。” 满殿响起恍然大悟的感叹声,许多人眼神彼此互看,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也不知道她们自以为恍然知晓了什么。 老娘娘倒笑了。“如此说来,竟是家里早定下的?难怪你一个初来乍到京城的小闺女,会和晏家七郎亲近。” 老娘娘又笑问:“你家义父既然是认识晏家的,想必也不寻常。去乡郡隐居之前,他是何等的人物啊?” 这是个预先没对过的问题,不大好答。 应小满想了想,按照和七郎商量下来的作答路子,尽量如实说:“从前爹爹在京城怎样,他不怎么说。反正他身子壮实,在乡下做的是猎户。隔三差五进山打猎。” 殿里许多人又递过恍然大悟的眼神,老娘娘身边几个亲近的宫人议论: “必定是归隐的武将了。” 老娘娘显然赞同:“武将出身。说起来,咱们雁家也是武勋出身。可惜啊,几代传下来,一代不如一代,还能上马出长枪的年轻儿郎没剩几个……” 话题唏嘘扯开了。 莫名其妙被按上个“武将出身”的应小满张了张嘴,又闭上。 说啥呢,别说了。武将总好过山匪吧。 总之,一番热络聊下来,晌午时分,宫里传宴席。 老娘娘爱热闹,女席就开在永宁宫里。 宫里的吃食一道道流水似摆上,头几道摆得满满当当的是“看盘”,能看不能吃,谁吃谁丢人。这些两位姑姑都教过。 好容易等看盘撤下,眼前终于摆上真正用来吃的宴菜,应小满却顾不上吃席了。 因为她这边才动筷,第二个关键问题就被抛上桌案。 “果然是‘纯朴自然质,天然无雕饰’,形容得半点都不错。老娘娘喜爱应家小丫头的话,留她几日说说话如何?” 应小满耳朵一竖,不假思索抛出去标准答案。 “我娘身上有咳嗽眩晕的旧疾,时不时地发作一回,家里又有个四岁的幼妹离不开人。留在宫里,民女心中不安。” “是个有孝心的!”老娘娘果然欣慰大赞,当场赏下一柄玉如意。 应小满赶紧放下筷子谢恩。 这边热热闹闹赐下了玉如意,满室欢笑言语,应小满捧着玉如意正要入座时,白净女官又开口说: “老娘娘难得喜爱小娘子,派几个宫人去她家里照看着,这边留三五日,又不打紧。” 一句又一句的撺掇,什么意思?应小满盯去一眼,牢牢记住那女官的相貌。 这句难回答,都说宫里的贵人直接拒绝不好,如何委婉拒绝,突然间又想不起说辞,应小满捧着玉如意发了一会儿怔。 在满殿盯来的炯炯视线里,她脱口而出:“谁说不打紧?我舍不得我娘。” 满室说笑声安静下来。 不管回话是不是太直接了,总之,话已经说出口,她只能继续往下说,还是说实话。 “我们家人口少,从小一起住在乡下,进京了就一起赁宅子住。我跟我娘打小没分开过。今天进宫说好只是吃席,傍晚就回。突然不打招呼离开三五天,即便我这里不哭,我娘想我也会想到哭的。” 老娘娘叹息着对左右宫人说:“你们听听,这才叫大实话。” “雁家那帮小的,每个入宫来嘴里都一套接一套地恭维,没几个实诚的。我为什么喜欢二郎?二郎那小子不喜欢他爹,整天挨揍也不给他爹个好脸色。他喜欢我这老婆子,那是打心眼里喜欢,挖空了心思孝敬。人心都是肉长的,真心假意谁看不出。” 老娘娘感慨地冲应小满招招手:“来,小丫头,坐老身面前。老身小声问你一句话,你小声地答。莫让其他人听到了。” 身侧众宫人纷纷识趣地起身挪去远处。 应小满放筷,单独跪坐在小娘娘身侧蒲团面前。 “你上京城来寻长乐巷晏家七郎,但老身怎么听说,你先认识的是莫干巷雁家的二郎?你悄悄地直说,可是见了晏家七郎更俊俏,便不喜欢二郎了?” 应小满没忍住,撇了下嘴。 “先认识的当然是七郎。”她实话实说: “我爹托我寻人,我又不熟京城,找长乐巷晏家的时候不小心误入了莫干巷雁家。从来就没喜欢过雁二郎。我家都从城南搬来城北了,他还一路盯梢,打也打不走,骂也骂不走。” 老娘娘听得扼腕,旁边几个女官其实没挪多远,一个个嘴角直抽抽。 “这事二郎做得不厚道。”老娘娘叹说:“人家小娘子分明不喜欢他,在我面前一个字不提,张嘴只说他喜欢‘淳朴自然质’。以为我看不出来他的小心思?家里亲爹后娘都靠不住,指望老身替他撑腰。老身是和应家小丫头投缘,但听到没有?人家过世的爹把她许给长乐巷晏家七郎了。” 说到这处,抬手指点先前几度发话的白净女官,“你少撺掇两句罢。” 白净女官惊得急忙伏地请罪,一个字不敢再说,小步倒退出殿。 莫名其妙被“过世的爹许给七郎”的应小满张了张嘴,又闭上。 说啥呢,别说了。老娘娘正骂坏人呢。 吃席到中途,十一郎果然过来拜见老娘娘。 十一郎今日穿了身正式的皇子衮服,颇为郑重地拜见完毕,借起身机会,飞快地往应小满这处一瞥,狭长眼里露出几分询问之意。 应小满案头搁一柄玉如意,此刻手握一把小刀,正在扒拉着鲜嫩多汁的炙羊腿,嘴角翘着,冲十一郎摇摇头。 女席这边风平浪静,没事。她好得很! 十一郎心里纳闷。刻意多留了一阵,和老娘娘闲话几句家常,眼看这处宫宴确实风平浪静、处处和气。他放下心,很快告退出去。 女席这处风平浪静,朝臣宴席那处,可是波涛汹涌…… —— 今日这场宫宴,官家喝三杯便离席。酒过三巡,十一郎也中途离席。 席间人声鼎沸,喝高了的朝臣们醉醺醺互相搭话,雁二郎觑准机会,端起案上酒杯一饮而尽,抽身便往殿外走。 没走出几步,身边廊柱后慢悠悠踱出来个人。 “哪里去,二郎。”晏容时打招呼。 雁二郎嘴角抽了抽:“怎么回回更衣都碰着你?喝多了要解手,七郎又要跟着?” “正巧,同路。” “……呵呵。” “呵呵。” 两人呵呵谈笑着,第三回 并肩去更衣。 雁二郎自小出入内廷,对殿室格局极熟悉,走到宫道岔口时,脚步一顿,装模作样掏摸身上:“丢了块玉佩,我原路回去寻,七郎自去无妨。” 晏容时停步召来廊下一位值守的禁军校尉:“可是殿前司都虞候,吴寻麾下?” “是。”校尉躬身行礼:“今日宴席周围值守的,俱是吴都虞候麾下。” “很好。”晏容时抬手一指雁二郎:“二郎丢了玉佩,你领几个眼神好的精干人,陪他一路寻回去,务必寻到玉佩。” 雁二郎抱臂冷笑:“七郎还不去更衣?” “不劳记挂。”晏容时悠然踱开了。 雁二郎沿着长廊往回几十步,眼看两边距离拉开,立刻自来熟地搭上校尉的肩膀,称兄道弟起来: “这位弟兄面生,但你家吴都虞候和我相熟的。我有急事要去太后娘娘那处,通融通融?” 禁军校尉不苟言笑。他家都虞候虽然跟雁二郎相熟,但十一殿下跟晏少卿更熟。殿下亲自叮嘱下来,看好雁二郎,哪个敢私下放水? 禁军校尉客气抱拳:“敢问雁小侯爷丢失的玉佩大小如何,何等形状?卑职奉命护送去寻,自然要寻到才好。” 雁二郎琢磨了片刻,把校尉拉去僻静处,掏出一叠纸交子:“明人不说暗话,晏家那位多少钱买通你这条路?我出双份,拿去给下头弟兄们分。只求通融。” 禁军校尉赶紧推开:“求雁小侯爷放过!” 雁二郎:? 雁二郎给气笑了。他自己就是禁军出身,今天打猎叫鹰啄瞎了眼,给自己人拦了! 他把纸交子当折扇迎风扇了扇,冷笑说:“我提前和太后娘娘打过招呼了,今日入宫会拜见她老人家。你们非要拦着,老娘娘等不着人问起来,我可实话实话。”抬脚就往太后娘娘的永宁宫方向走。 校尉见势不妙,又不敢硬拦,只得紧随不舍。两边沿着宫道前后走出十来步,雁二郎忽地脸色一变,自己停下步子,身子微微弓起,露出异样神色。 校尉吃惊问:“雁小侯爷怎么了?可是吃喝撑着了,要加急更衣?卑职即刻护送。” 雁二郎骂了句:“宫宴上就顾着跟晏七斗法,老子都没吃喝几口,吃撑个屁。嘶,不对劲……” 雁二郎外表倒没显出明显的不对劲,脸颊发红,脚步虚软,乍看和喝多了酒差不多。 但这里谁也比不上他自己是花场老手,瞬间意识到不对,忍着头晕目眩,眼前一波波五光十色,咬牙憋出三个字:“催|情|药……” 第88节 校尉大惊。这可是在宫里!谁敢在宫里对赴宴的勋贵儿郎下药! 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雁二郎捂着小腹蹲在路边,咬牙切齿说:“一个都不许走!都给老子原地站着!你们……你们都是人证!老子在宫里干干净净,什么也没做!” 校尉不敢违令。七八人果然原地站着,大眼瞪小眼。 但雁二郎紧急中出了岔子,只严令他们不许走,忘了严令他们不许喊。 禁军面面相觑一阵,彼此从眼神里读出用意。 一、二、三。 几名禁军忽地同时转过方向,往百来步外、离他们最近的一位朝廷大员方向,扯开嗓门齐声高喊: “——晏少卿!晏少卿速来!” 第63章 哗啦——一桶冷水浇下。 从井里打出的冰凉凉的井水, 怕不够冷,还额外放进许多碎冰渣子,一桶当头浇下去,雁二郎当场蹦得三尺高。 “你娘的……” 雁二郎上前一步就要揪衣襟动手:“晏七, 故意整老子是不是。” 周围几个禁军赶紧把人架开。 “二郎这不是能起身了?可见药效被压制, 冰水功不可没。”晏容时不咸不淡地道一句, 叫来禁军校尉吩咐下去。 “其他人原地守着二郎。你去寻你的顶头上司吴都虞候, 把这里的情况急报给他。叫他即刻领人赶来,把今日宫宴伺候二郎饮食的相关宫人全部拘下待查。” 雁二郎冷笑:“宫宴还未结束。你这是要闹得众人皆知,叫我丢个大脸了?” “赶在入宫赴宴的时机下药, 背后谋划之人已存了害你之心。把事情压下,强做无事,对你自己有何好处?今日你运气好,周围许多人证。下回你的运气还能如此好?” 不管两人关系如何, 晏容时这番话说得有道理, 雁二郎闭嘴不言, 额头隐隐青筋露出。 晏容时走近两步,循循善诱:“今日时机正好。天时地利人和。不想顺藤摸瓜, 把背后害你之人当场揪出, 来个一劳永逸?——相比于长久的好处来说, 一时的颜面又算什么。” 最后那句话说的意味深长。雁二郎神色微微动容。他被说动了。 当即冲禁军校尉摆摆手:“快去。” 校尉立刻小跑着去找殿前司都虞候吴寻。 一阵秋风吹过廊子, 雁二郎头重脚轻, 被冷水强压下的药性又往上涌,附近路过的宫娥落在眼里,各个眉清目秀。 “他娘的……” 晏容时往他身上瞥一眼:“附近有没有空置的偏殿?赶紧给二郎寻个无人的僻静地。你们把门窗都守好了。” —— 宫里的宴席当然少不了酒。 宫宴三十道正菜。一轮上两道正菜, 搭一种美酒。[1] 其中许多都是京城人熟知的宫廷名酒。“羊羔酒”,“黄柑酒”, “荔枝酒”…… 应小满偶尔听七举人巷的邻居们议论几句,语气饱含艳羡,都是“某某家官人入宫赴宴,赐下一壶羊羔酒。滋味绝顶!”诸如此类的形容。 今天这场宫宴她把名酒彻底尝了个遍。 以上好羊羔肉发酵制成的羊羔酒。 以上好黄柑橘,酸酸甜甜滋味余长的黄柑酒。 听名字便觉得满口清香的荔枝酒。 前几道正菜搭配美酒,应小满吃喝得有滋有味。 五轮十道正菜过去,上头的老娘娘已停下不再喝酒,新上的酒只摆在食案上好看。 应小满还在倒酒。 但喝着喝着,不同美酒渐渐地在舌尖辨不出滋味。旁边伺候的宫人还在殷勤倒酒,她晕晕乎乎地握着酒杯,盯着前方虚空出神。 满殿明亮的火烛,在她眼前,都化作五光十色的光晕,过年时京城夜空升腾的烟火。 殿内回荡的说笑言语,化作乡下过年吃席时嘈杂热闹的人声。 老娘娘停下说笑,留意到她这处,指着笑说:“小丫头发什么呆呢?” 应小满的目光盯着殿里一处明亮的仙鹤龟寿落地铜灯台,正在迷迷瞪瞪地微笑。 “真好。”她喃喃地说:“娘,来看呀。好漂亮。” 周围女官们捂着嘴低笑起来。有几个年纪大些的女官目光里带出怜爱。 “应小娘子喝醉了。”登门教导了她十来日的黄姑姑带着些感慨说:“是个心眼实诚的,醉了还喊娘。” 老娘娘笑着摇摇头:“真把人留在宫里三五日,夜里只怕睡不着要哭的。哎,难怪二郎喜欢她,看这小丫头在面前笑一笑,老婆子心都要化了……” 明亮烛火下,老娘娘微笑着又打量几眼,和身侧同样头发花白的一位老嬷嬷低声念叨起来。 “刚才就觉得有点像。应家小丫头一笑起来,感觉更像了。你仔细看看,小丫头的脸庞模样,是不是有点像小妱儿当年?” 白发嬷嬷是太后娘娘当年入宫时就跟在身边的老人,知根知底。 老娘娘提起“小妱儿”三个字,白发嬷嬷当时微微一惊,凝神细看。 看完叹口气说:“老奴眼睛昏花,看不清啦。但应家小娘子生得一双水灵灵的圆眼,俏生生瓜子脸,确实有三分像妱娘子当年。话说回来,天底下美貌的小娘子,原本生得都有几分相似。” 老娘娘的微笑里带几分怀念:“确实有几分像。这么多年了,小妱儿那么娇气个人,年纪轻轻离了家,哪能吃得了外头万般辛苦,早不在人世了罢。老身都活到这把年纪,也不在乎什么家丑不外扬。看着眼前的小丫头,想起当年的小丫头,多嘴说几句罢了。” 白发嬷嬷低声道是。 老娘娘感慨发话时,周围自然无人敢发出响动。骤然安静下来的殿室里,只有应小满还在说话。 喝得半醉的小娘子视线迷蒙,直勾勾盯着大殿里的落地铜灯台,小声喊:“七郎,七郎。你也来看呀。好漂亮的烟火。” 老娘娘带笑听着。 言语间带遗憾,对周围几个女官说道:“二郎说好了宴席中间过来,怎么人还没来。等他来了,老身当面劝劝他。再漂亮的花儿,种在人家花园子里头,怎么好采呢……” 殿外忽地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一位掌事宦官快步走近老娘娘身侧,低声耳语几句。老娘娘微微一怔,转过头去。“怎么会有这种事。人呢?” 掌事宦官:“被禁军团团守卫着,寻了处四面不靠的空水榭歇下。” “把人守好了。” 老娘娘露出几分意兴阑珊的神色:“二郎今天不能过来看老婆子了。” —— 应小满喝得醉醺醺,被宫人搀扶着,去永宁宫后头的偏殿里睡了一觉。 几种酒混在一处喝确实痛快,但酒劲发作起来,她这次比上回在小院里醉得沉多了。 等人悠悠醒转时,日头已经偏了西,斜阳穿过窗纱,映照在光可鉴人的水磨砖石地上。 相熟的黄姑姑和纪姑姑两人在殿里守着她。 等她醒转,两名姑姑送来醒酒汤,应小满盘膝坐在床上,醒酒汤似乎用处不大,人看起来依旧晕晕乎乎的。好在人醉后乖巧,说什么便做什么,叫抬手就抬手,叫抬头就抬头。只一点不行,死活不肯换衣裳。 沾染着酒渍的粉色窄袖上襦,海棠色百褶长裙,两位姑姑手还没碰上,应小满自己捂得牢牢的。 “我娘一针一线缝的衣裳。”她语气含糊地咕哝:“怎么穿进来,怎么穿出去。” 两名姑姑没奈何,凑合着把人洗漱干净。眼看天色擦黑,宫门不久就要下钥,急忙点起四五名宫人,众人前后簇拥着,把应小满送出永宁宫门。 “人多点不容易出事。”纪姑姑透露了一句。“雁二郎今天入宫赴宴似乎被人暗算了。晏少卿托人传话过来,后宫这处看紧些。” 应小满:? 她被搀扶着歪歪斜斜往前走,耳边穿来的话仿佛一阵阵的拂面轻风,从耳边朦胧吹了过去。她只问了句:“雁二郎受伤了?” 两名姑姑互看一眼,含糊地说:“这个倒没有……” “哦。”没事就好。 她便把这桩小事抛去脑后,又问:“七郎得空接我了么?我们一起入宫的,他说会接我一起出去。” 两位女官也说不准。 “晏少卿和吴都虞候两人下午在外殿排查宫人,追究谋害二郎的背后主使。不知道现在得不得空……” 这番话语又轻飘飘地从耳边滑了过去。正值宫里掌灯时分,当值宫人点亮各处灯火,应小满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在她的眼里,周围五光十色,光影旋转,天边绽放七彩光华。 “呀~”她指着天边惊叹:“快看,好美的彩虹!” 在她手指的方向,前方不远的一道宫门处,正好走进来两列提灯宫人。被她远远地拿手一指,宫人簇拥当中的两人便停下了。 两名女官脸上顿时变色,小声催促:“应小娘子快把手放下,以手指人无礼!前头来的是十一殿下。退去路边万福行礼。” 连说了两遍无用,前方宫门下的十一郎脚步停顿片刻,又抬脚过来。越走越近的当儿,纪姑姑急忙挽住应小满抬起的手臂,好歹把往前指人的手放下了。 十一郎已经走到近前,应小满仰着头,目光里带震撼,还在小声惊叹着: “哇,好美。七郎,七郎,快来看彩虹呀!” 十一郎回身看她指的那处。 五彩丝帛系在树上,一排十来棵花树。周围灯笼和石座灯台全部点亮,光影交织,映亮了五彩丝绢。 “把人扶好了。就在这处左长庆门下等晏少卿来接人。”十一郎面无表情说:“前头已经出事了,后宫这个万不能再出事。” 两名女官敛衽肃然行礼:“是。” 和十一郎并行同来的,是令一名紫袍文臣,精神矍铄,五十出头年纪,留一把乌亮美髯。 十一郎对来人极敬重,以商量语气说:“此处有些小事需处置,郑相若身有急务,无需耽搁,郑相自去官署。” 原来紫袍文臣,便是当今朝臣之首,极受官家器重的郑相。 郑相摆摆手:“难得闲暇,趁今日宫宴,老夫也歇一歇。” 前方树下醉得迷糊的应小满还在连声地惊叹着“彩虹”。 “树下的小娘子,可是这次余庆楼北国奸细案相关的那位应小娘子?” 郑相捻须微笑:“我听了些坊间风闻。听说她父亲当年和方掌柜相熟,拿着银锭上门归还,不知怎么争执起来,才有了后面的意外破案。如此说来,这位小娘子其实该居首功啊。” 第89节 事关好友和应小满两人,十一郎不敢怠慢,按照供状口径说:“只是风闻,并无实据。” 郑相微微一笑, 暮色渐起,笼罩殿室。左长庆门外又有一行人提灯缓行而来。 应小满人出于半醉半醒间的迷茫状态,不知怎么得一眼看见还没进宫门的颀长身影,视线便直勾勾盯着那处,刹那间便挣开女官搀扶的手,往朱红宫门下奔去。 动作居然快得很,一阵风般卷过众人身侧,从动作到声音透出毫不掩饰的欢欣雀跃: “——七郎!” 晏容时扔开灯笼,把人抱在怀里。 应小满浑身上下都是酒香味儿。脸颊红扑扑的,眼神亮晶晶的。 半醉半醒间,她连人前男女大防都忘了,扑过去要抱,果然被抱个满怀,心满意足地仰起脸,兴奋地拉着人要去“看彩虹”。 晏容时没忍住,抬手轻轻地捏了下她的脸。 周围暮色黯淡,原本极轻的动作,除了当事两人没人察觉,应小满却反应很大地“嗯~”了声,酡红的脸颊仰起,亲昵地抬手搂住肩膀:“七郎,亲亲我!” 十一郎嘴角微微抽搐,掉头就走,眼不见为净。 再看下去,只怕他要后悔。 晏容时低声地哄。哄了几句,把地上的灯笼捡起交给应小满手里。小娘子总算松开手,提着灯笼在宫门下等他。 晏容时往前几步,向前方五彩绢帛树下阴影笼罩的身影行礼:“郑相。” 郑相从树影下走出两步,人却依旧笼罩在半明半暗的暮色里,微笑还礼:“晏少卿不必客气。老夫眼看着,似乎好事当近啊。” “多谢郑相吉言。好事近时,必当奉上喜帖。” “哈哈,老夫必然备上厚礼登门,恭贺喜事。” 吴寻领一队禁军赶来护送。晏容时和郑相并肩往左长庆门外走,走出一道朱红宫门,门下等候的应小满高高兴兴地递还灯笼,又把手递过来。 晏容时左手提着灯笼,揽起心爱的小娘子的手,嘴上客气两句:“郑相莫见怪,我家小满醉了。” 吴寻眼皮子猛跳几下,喝令禁军前后围拢,组成一堵人墙,把当中非礼勿视的场景挡得密密实实。 郑相带笑感慨:“老夫果然老了。旧日换新天,如今当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晏容时滴水不漏寒暄:“郑相夙兴夜寐,乃是朝廷肱股。官家倚重郑相,如何轻易说老。” “哎,心未老,人已老。” 宫门口分别时,郑相捻须微笑着又看一眼应小满,悠悠感慨: “当时年少春衫薄。依稀还记得些旧日光景,一转眼已年过百半,知命之年,故人零落,不得不服老了。” 晏容时长揖作别。分两边走出百来步,两边各自上马车时,他停步回身,往郑相马车方向盯了一眼。 —— 醉得歪歪斜斜的人格外话多。 “听说雁二郎出事,你不帮他查案子了?” “我和吴寻排查了两个时辰,查出几分眉目,似乎是他自家有人作妖。宫里有太后娘娘这个雁家长辈在,无需我再多插手。听闻你睡醒了,我便来接你出宫。” 车帘放下、无人打扰的马车里,晏容时抬手又捏了捏面前漾粉的脸颊:“你的事比较重要。” 应小满也不躲,仰着脸,任他轻轻地捏,只嘀咕着:“雁二郎人呢?” “应该还在宫里。这回够他忙的,至少半个月没空再来烦你。” 晏容时轻描淡写把话头扯开:“我们已经出宫,不提他了。” “嗯。”应小满乖巧地闭了嘴。 伏在郎君温暖的怀中,半醒半醉间的思绪凌乱而跳跃,她的注意力很快跳去另一桩事。 “好事当近。我们的好事快近了吗。” “快了。还记得入宫时叫你拜见的韩老吗?德高望重,和我祖父的好友。我家中祖父和父亲都已过世,由韩老做主提亲,再合适不过的。” “可是我爹没把我许给你呀。我爹临终前拉着我的手,叮嘱我进京报——” “嘘……不要说那两个字。” 应小满自己也隐隐约约地想起,入宫不好提,恍然闭上了嘴。 车行晃动,两人在马车厢里安静地对视一阵。她的眼睛亮晶晶地,思绪又跳去另一桩被半途打断的事。 “七郎,亲亲。” 第64章 京城在几场萧瑟秋雨里进入八月。 小院头顶泛黄的梧桐叶开始大批大批地飘落。每天清晨起来, 应小满都要领着阿织,忙忙碌碌地扫上好一会儿。 河童巷相邻的两间宅子一个月赁期过去,风平浪静,无事发生。这个月敲响应家门户的陌生人, 只有走街串巷叫卖的货郎。 牙人在八月头准时登门, 应家续了第二个月的赁屋。 应家八月底才启程。应小满如约等七郎。 返乡在即, 她加紧调养老娘的身子, 每天早晚两顿药,外加一顿滋补药膳。隔壁老仆也跟着早晚喝药,夜里响亮的咳嗽声小了许多。 老仆瞧着年纪六十往上, 身子骨着实硬朗,应小满有几次送药找不到人,寻来寻去,原来大清早地拿把竹扫帚, 在两家院墙当中的半尺夹道里扫落叶。 夹道过于狭窄, 人直着走必然过不去, 只能侧过身来,像个螃蟹般横着进夹道。 许久没有清扫的夹道里落叶灰尘蛛网无数, 应小满端着药碗在夹道口清脆地招呼:“别扫了老人家, 反正没人走。出来喝药!” 老仆浑浊的眼睛转往夹道外, 盯了眼小娘子的苗条身影, 手下用力, 哗啦—— 夹道尽头的砖墙下,多日积累的大堆落叶连带着无数灰尘扫出了夹道口。 应小满眼疾手快地往旁边一跳,堪堪避开。 “老人家手劲够大的!”她扯着嗓子往里喊, “下次记得提前说一声,陈年老灰落进药碗里咋办。” 老仆在夹道里哗啦哗啦地扫地。并不抬头, 扯着嗓子隆隆地喊: “裙子都脏了!你还站边上?回家去!” 应小满压根不怕他喊。 老人家面相长得凶,嗓门又大,有点像过世的爹。她听着语气很凶的大嗓门感觉有点亲近。 她举着药碗往夹道里晃几晃,高喊:“待会儿继续扫,先出来喝药!我马上要出门了。” 老仆扔开竹扫帚,灰扑扑地蹲在夹道边喝药。 喝到一半时,不抬头地问:“出门去哪。” 应小满咦了声。居然听见了? 她蹲在旁边回答:“家里开个羊肉铺子。月底我们要回老家了,每天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摊赚些盘缠。” 老仆咕噜咕噜地喝药,也不知听到没有。空碗递还时一抹嘴,问了个不相干的事。 “这些后生都谁啊,不打招呼住我家。你家为啥搬去隔壁了?” 这个问题有点难答。应小满蹲在旁边比划:“他们是七郎的人。七郎——是我认识的……嗯,反正我们认识。七郎怕我出事,两边调换了院子。” 老仆两只浑浊的眼又抬起,定定看她。 不知道听清楚多少,总之突然扯开嘴角,嘿嘿一乐,极大声地喊一嗓子:“情郎呐?” “……” 应小满:“老人家,你声音小点。” “里头哪个是你情郎?” “……” 夹道这个位置很好。两边院子都听得清清楚楚。 右边晏家人如何想的不得而知,总之,左边小院响起了义母的脚步声,几步转出来,站在夹道口小声地念叨应小满:“什么情郎,难听得很。跟老人家瞎嘀咕什么呢?” 话音还没落,老仆反应很大地站起身,扯着嗓子忿然高喊:“谁说我瞎啦?我没瞎!” 义母:“……” 应小满:“……” 这才叫有嘴说不清。应小满把空药碗塞给老娘,干脆一溜烟跑了。 “我去肉铺子出摊!” —— 新鲜羊腿挂上铁钩,两只高竿子立起,打出【应家羊肉铺】五字横幅。应小满忙忙碌碌开张做生意的间隙,不忘回应老主顾。 “对,家里出了些事。八月照常开张做生意。” “月底会关铺子,这个秋冬要回老家。” “明年开春还回来。婶子别担心,铺子还留着。” 有相熟的妇人买肉时笑问起:“小娘子秋冬回老家去,该不会回去嫁人了?明年还能回来?” 应小满边笃笃笃地剁肉边答说:“回家守着我爹坟头,不嫁人。明年二月里就回京。” 相熟的妇人连连笑说了几句‘好’。 “似你这等标志又能干的小娘子,京城没见到第二个。不瞒你说,我夫家有个贡生侄儿,学业争气,相貌也周正。明年开春进京来赶考,已经提前打好招呼,会借住在我家里,离你这处肉铺子只有两里路。应小娘子没许人家的话,明年……” 应小满抿嘴笑了下。西门内大街斜对面,卷起落叶的呼啸秋风里,一道颀长人影正踩着晨光走来。 她打断热心妇人的絮叨:“已经许人了。” 妇人惋惜地提着肉走远。 笃笃的斩肉声不停歇,身穿襕袍便服的郎君排在第三个。 轮到晏容时站在肉铺子前,应小满正好把上个主顾的半斤羊排肉包好递去。趁着抬手擦汗的空挡,两边视线在半空里碰上,纠缠着半晌没分开。 第90节 应小满最先发现了他怀里热气腾腾的肉馒头,扑哧一乐,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出来买肉馒头呐?” “吃够了官署堂食,出来买几个肉馒头换换口味。” 晏容时提着一屉热腾腾的肉馒头,问她:“又开张了?” “嗯。开到月底。” “甚好。买十斤肉。” 应小满麻利地摘下铁钩子挂的羊腿:“十斤肉晚上拿回家?那你白天得放阴凉处。当天吃才新鲜。隔天肉质就变了。” 清脆响起的剁肉声里,晏容时不紧不慢说:“不拿回家,十斤肉放官衙厨房。体恤众官员加急审案辛苦,晚上那顿官署堂食加个菜。” 应小满扑哧又乐了。“蛮好。” 她掂了掂羊腿分量,额外多添进两斤里脊肉。 人太辛苦,每天多吃顿滋补羊肉,对身体有大好处。 晏容时出来不了太久,临走前不忘叮嘱:“河童巷最近无动静,但你在外头可有遇到搭话的可疑人物?我在城西新准备了两处小院,距离肉铺子门面都不甚远,可以叫隋淼带你过去看看。” 应小满催促他回去。“河童巷两间屋子收缴官府、转做赁屋的告示明晃晃贴在巷子口,哪还会有不长眼的上门闹事,等着被官差抓吗?巷子里几十户人家都好好的。外头搭话的人物倒是有几个……” 在对面郎君的注视下,她忍着笑,抬起下巴示意远处。 “刚刚走远了。家住附近的老主顾,替她家大侄子打听亲事来着。” 晏容时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难怪。”他悠悠道了句。 “难怪什么?”应小满诧异地问。 “难怪我刚才过来时,依稀听到一句‘已经许人了’。” “……少胡说八道。” 应小满装作无事人般,把沉甸甸十来斤肉的油纸包递去。 “我说的是‘没许人’。你肯定听错了。” 晏容时眼里隐隐约约带了笑,并不和她争辩什么,只说:“是么,大概是我听错了。” 依旧温声叮嘱几句“出入注意安全”,“留意搭话的可疑人物”,接过油纸包,往大街斜对面走去,身影消失来往人流中。 应小满借着擦汗的动作,抬手捋了下长发丝,把发红的耳尖挡在乌发后头。 —— 准备的二十斤新鲜羊肉,一下切走十二斤。不到中午便收摊回家。 两轮木轱辘车推出去的同时,坐在隔壁肉馒头铺子门口的四名晏家好手也跟着起身,远远地跟随身后。 转弯时,应小满无语地瞅了一眼。 说过几次不用,七郎始终不同意把人撤掉。余庆楼逃脱了两名死士,他不怕他自己被刺杀,倒总担心她这边出事。这几天出门时始终有几个尾巴跟着。 她能出什么事?关在大牢里的方掌柜人在生死危急关头,依旧惦记着爹爹的五十两银锭,想方设法叫死士来她这里讨钱? 钻在钱眼里的贪财鬼也做不出这种事吧! 但今天果然蹊跷。回河童巷半途中,她居然真的被个陌生人当街拦了。 身后几人知道应小满不习惯,刻意缀得远,来人并未意识到有人追随,以为她孤身走在小巷中,对个十来岁的小娘子并不怎么在意,抬手把她拦住,多一句寒暄也无,直接便问:“应家小娘子,应小满?” 应小满脚下一个急停。 斗笠抬起三寸,仔细打量来人。 四十来岁年纪,青衫文士打扮,留山羊胡,说话间背着手,有几分文人自矜神态。 “你谁呀。”她警惕地问。 “我是何人不打紧。重要的是应小娘子父亲临终前的叮嘱,去余庆楼归还旧友五十两银这桩事,一来二去出了大岔子。呵呵,应小娘子的父亲,其实就是庄九,对不对。” “……” 应小满犀利地看来人一眼,二话不说,推起轱辘车就走。 来人往前两步,借着小巷狭窄,以自身阻挡前路,抬手把车拦住。 “年纪轻轻的小娘子,纵然生在乡郡不知礼数,总不能一个字不答,装作看不见人。事关你父亲的遗愿,小娘子若是个有孝心的,就该——哎哟!” 应小满直接把人撞去路边,轱辘车丝毫不停,从捂着老腰哎哎痛叫的文士身边直穿过去。 抛下一句话:“别挡路。赶着回家呢。” 文士在窄巷拦人时,万万想不到主人口中“娇憨可人、涉世未深,不难应付”的小娘子会是这种反应。 捂着被撞的老腰,眼前一阵阵发黑,等他好容易缓过气来,小车早去远了。 中年文士咬着牙,颤巍巍直起腰。追着小轱辘车的方向赶出没几步,身后忽地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脚步声太轻,直到接近身后时才惊觉。文士警惕转头,迎面看见四个汉子以包围的姿态站在四个方向。 “谁指使你来的?”为首的精壮汉子冷冷道。 “抓了再查。”第二个汉子道。 一记手刀劈在颈项。 文士生平引以为傲的一张如簧巧舌,连续碰到两拨不听他说话的,连张嘴的机会都没有。眼前一黑,当场失去知觉。 —— 应小满回到家里不久,便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应家三口都穿起了新买的夹衣。她坐在敞开的窗边,借着天光记录今天的进账。 雨声冲刷地面,声声入耳,反衬出小巷深处幽静。然而这份难得的安静很快被隔壁的动静打断了。 应小满停下笔,纳闷地侧耳细听。 几句模糊的对话声夹杂在雨声里,随即响起男子呜呜咽咽的哀求声。没说几句,突然 “嗷~”一声大喊,雨声里格外明显,喊声中途断了——人被堵住了嘴。 隔壁怎么像在打人呐? 她心里纳闷,当天傍晚照常送药给隔壁老仆时,便多打量了几眼。 隔壁小院今日气氛不寻常。东厢房门窗紧闭,五六个晏家好手看守得格外紧。 傍晚转小的雨声里,依稀还是能听见厢房里的隐约呜咽声。 晏家几个好手不愿多话,只和应小满提起一句: “小娘子放心,里头那个绝不是清白无辜的好人。此人背后之人了不得,小人等已经传话给阿郎,只等深夜方便时,把人犯押解去大理寺。” “哦。”应小满听得个囫囵,绕开那间厢房,走去西北窄门边,打开门栓。 老仆接过药碗时,浑浊的老眼上下打量,扯开嗓子问得还是早上那句:“哪个是你情郎啊?!指给我看!” 应小满:“……” “老人家别闹。”她连拉带哄地把老仆哄回他自己屋里坐着。 老人坐在屋里唯一的破旧木桌边喝药时,头次见识老仆屋子的应小满却吃了一惊。 只见这老仆天天拿个竹扫帚打扫两处院子,她还以为和自己老娘一样,是个手脚歇不住的勤快人。没想到他自己住了几十年的这间朝北小屋里,墙角桌面,处处满是灰尘污垢,竟像是许多年没清扫的样子。 难怪会整日咳嗽。应小满心里嘀咕着,住在这么脏的屋子里,尘土入肺,能不咳嗽吗? “老人家是不是看不清近处啊?” 趁着老仆喝药的功夫,她打开所有的窗户通风,抓起小院的扫帚抹布就开始帮忙清理屋里。 一边打扫一边放开嗓子高声问:“老人家别只顾着扫主人的两间院子,有空多看看自己屋里。桌子墙角脏得很!哎哟,死鼠。” 她赶紧把墙角里两只僵硬的死鼠尸体扫出去了。 几下把地面扫得干干净净,应小满出去倒盆清水来,又回自家拿几只晒干的丝瓜瓤,麻利地抹桌抹墙,擦洗多年老垢。 “老人家,你这套床褥子用了多久了?脏得看不出色,边角全是洞,不能再用了!我家很快要回汉水老家,许多物件带不走,待会儿我给你送套新床褥来。” 老仆已经喝完了药,人就坐在陈年泛黄的床褥子边,泛起白翳的两只老眼直勾勾盯着焕然一新的屋里,也不知能不能看出差别。 任凭应小满连说带比划,一句答话都没有,就像人突然哑巴了似的。 说了半天不得回应,应小满从门边纳闷地探头进来看。老仆坐在床边,花白头颅一点一点,传来均匀的呼噜声。 坐着就睡着了?!果然年纪大了。 应小满便闭了嘴,安安静静地把门窗擦干净,扫帚抹布放回原处,蹑手蹑脚地出去。 片刻后回返,抱来一床家里九成新的松软暖和的床褥子,换下原本那套破洞露出泛黄棉絮的旧被褥。依旧轻手轻脚地出去。 吱呀一声,西北小院的窄门原样关好。 屋里的呼噜声消失了。老仆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天边最后一点亮堂天光照进屋里,照亮了门边被擦洗得亮堂堂的桌面。 “小丫头倒是难得的好心。”老仆自言自语地道。 “外头住的五六个,也不知哪个是她情郎。倒不好杀了。” —— 天色黑了下去。入夜后的雨势骤然大了起来。 整个京城笼罩在迷蒙秋雨里。 门窗紧闭的东厢房内,中年文士被捆成个粽子,麻布堵嘴,狼狈地倒在地上。 中午拦应小满时的自矜神色早消散干净。黑暗屋里,文士神色焦灼,辗转不安。 太平日子过久了,意外马失前蹄,他连半天拷问都没熬住,供出了效力的主家。 当然,他也不是傻子,咬牙不肯供出更多,只供说“郑相麾下幕僚”,“你们抓错了人”,好歹停下要命的拷问。 但自己当街拦住应小满问话是事实。言语里又提起了“余庆楼”,“庄九”。 应小满是人证。牵扯进她自己的爹,她会不会把自己的问话如实告知晏容时? 该死,晏七郎是小娘子情郎,她一定会说。 但晏容时知道又如何? 第91节 不幸中的万幸,应小满并不听他说话,他还没来得及把今日找她的真正意图和盘托出。 应小满牵扯进余庆楼案子,她爹应大硕和庄九“疑似无证”,在京城并不是什么秘密。 只要一口咬死自己身为“郑相麾下幕僚”,听到些余庆楼案件片段,好奇心起,寻当事的小娘子问话。 再咬死“全是你们误会”,“无故抓人”,郑相自然会解救他出去…… 黑暗的屋里,文士的焦灼神色散去大半。人又笃定下来,闭目假寐。 秋雨击打长檐的连绵声响中,时不时响起屋外几名看守的脚步声和简短对话。屋里墙角处也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 文士起先以为是爬虫硕鼠,并未理会。 但屋里的细微声响突然大了起来。嗒地一声。 文士一怔睁眼。他本就躺地上,黑魆魆地看不清什么。只看到贴墙放置的五斗大木柜自己打开了。 一个黑魆魆的影子从打开的木柜门里缓缓显出身形。 “呜呜呜——”文士惊恐大叫。但麻布堵住的嘴里只传出几声含糊的呜咽。 那道黑魆魆的人影,脚步落地极轻,无声无息地走到文士面前。 弯下身来,露出一双浑浊带白翳的老眼。 盯着地上惊恐万状的文士,仿佛在看墙角倒毙的死鼠。 伸出粗粝的手,直接搭在文士脖颈间,用劲一拧。 秋雨从长檐溅落地面。 连绵不断的雨声里,应小满把困倦的阿织抱去屋里给义母哄睡,自己在小院里搭起雨棚子,正在忙碌准备着明早出摊的鲜肉。 隔壁小院里,几名晏家人捧着文士画押招认的供状,神色凝重低声交谈着,时不时望一眼门外,等候大理寺押解人犯。 厢房安静无声。 第65章 秋雨淅淅沥沥。 晏容时的面前摆放着一份墨迹尚新的供状。末尾签字画押, 写明供状之人的姓名:“朱臣年。” 供状篇幅不长,里头只两件事: 其一:朱臣年自称是郑相麾下幕僚。 其二:坚称被绑是一场误会。他在街上偶遇应小娘子,想起近期听闻的余庆楼案,起了好奇之心, 闲聊几句而已。 当然, 第二条证实是谎言。 应小满回家半途中遇到个不怀好意的中年文士, 把坏人对她说的原话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一点不留。 所以, 朱臣年清楚地知道应小满的身份,并且知道应小满的义父和余庆楼方掌柜相识的往事。特意来寻她。 至于他半路拦住应小满想说什么,话未说完, 目的不明。 但一定有目的。 晏容时思忖着,指节在供状上敲了几下。 人是郑相幕僚。朱臣年这回来寻应小满,是他主家郑相的意思?他自己的意思?背后另有其人? 但人突然暴死在河童巷小院中。 而且是在晏家好手的严密看守下,被人无声无息潜入房中, 扭断颈骨而死。 线索又断了。 细烟雨笼罩的京城, 仿佛有一只冥冥之中的无形之手, 于某处严密操控着局面。一旦案件有所进展,即将突破的前夕, 即刻掐断线索。 但反过来想……被刻意掐断的线索, 正是有用的线索。 长檐雨声里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仵作验尸完毕, 把尸首交还大理寺看管。此刻裹着白布的尸身就停在堂下。 晏容时的案牍前, 依次摆放着几份供证。 刑部主簿周显光供证: 大理寺移交刑部过程中动了手脚, 被两边文书一笔勾销、凭空消失的众多收缴赃物,俱交由大理寺卞评事处置。 大理寺评事卞知书供证: 大理寺收缴的赃物,按照不同功用, 有许多的销赃渠道。铁器高价卖给城东余庆楼。无论私铸还是官造铁器,无论犁田的铁耙, 翻墙的飞爪,飞贼偷来的铁蒺藜、小铜炮,余庆楼都要,稳定可靠,是合作多年的销赃渠道。 至于余庆楼要这些铁器作什么?卞评事一问三不知。他只记得被大理寺收缴入库的一门报废的虎头小铜炮,叫他赚了一大笔。 余庆楼掌柜方响供证: 北国土地贫瘠,急缺精铁。两国长期交战,边境查禁铜铁交易。余庆楼作为在京城的长期据点,重要任务之一,便是购买精铁武器。 但武器管控严厉,再如何热络交结,京城这些六七品的主簿、员外郎们不敢牵扯进武器库买卖。余庆楼只能退而求其次,把民间私自买卖、官府查缴的精铁器尽数买下来。能买多少是多少。 “去年秋冬传遍京城的精铁武器倒卖大案?和余庆楼无关。”方响扛了几轮严刑拷打,依旧死活不松口。 晏容时提审过他一次。方响当面自嘲地道:“若有交结贵人,悄无声息弄走满库仓精铁火器的本事,余庆楼又何必连民用的铁耙、盗匪用的飞爪都收?老夫又何必在余庆楼里一待二十年?归国领功荣养不好么。” 说得虽然不好听,确实像大实话。 绵长不绝的细雨里,晏容时取过另一摞供状。 这摞供状是十一郎近日坐镇兵部,跳过上头的兵部尚书和两位兵部侍郎,从官衙主事的五品兵部郎中以下、直到八品承务郎的几百号官员挨个排查提审,录来的口供。 边境长期有战事。朝廷倚重兵部,年年拨下大笔开支。 兵部养出了一大群老油子。 这些每日过手六部来往庶务的低品阶官员,一个个提起库仓里消失的大批精铁武器便哭诉叫屈: “兵部记录在册的武器数目,和京畿三处库仓里的实际数目,从来就没有对上过。” “几十年了。兵部里人人皆知,这就是一笔陈年烂账。” “不止库仓里的武器数目和在册数目对不上,各处禁军、厢军的实际人数,边境配发马匹数目,从来都对不上。下头报上来的数目原本就不实,我等身在京城,又如何核实?” “兵部惯例,每逢大战前夕,只需调拨去边境的武器数目符合调令即可。若清点数目不够便紧急赶工赶制。至于库仓里到底囤积了多少武器,册子上的数目多少,没人当真。” 人人过手都拿一点。人人都觉得自己无辜。消失了整片海,怎能责怪海边只舀了一滴水的人呢。 厚厚大摞供状最上头三份,是兵部尚书和两位兵部侍郎的录状。 去年新调来兵部的右侍郎年轻气盛,就是他察觉京畿三大仓囤积的精铁武器亏空了一整仓,把事情捅了出来。 兵部左侍郎已经在兵部坐镇十年。 当着紧追不舍的十一郎,沉默良久,说了句:“武器库仓亏空之事,其实,早在二十余年前,晏相当政时期,就已如此了……” 坐镇兵部二十年的兵部尚书沉默了更久,最后说:“水至清而无鱼……” 十一郎早晨亲自来大理寺移送供状时,人就坐在对面。 眼下青黑,瘦了一圈,狭长眼里泛起阴沉幽光。 “听听看,七郎。这帮老油子推来推去,推到二十多年前,你祖父头上去了。” 大理寺吏人奉上清茶,十一郎冷笑连连。 “所以,根本没有所谓‘突发’的‘精铁火器倒卖案’。有的只是一年遮掩一年,掩盖不知多少年前的旧亏空。官场自成规矩,人人习以为常,库仓武器不够,紧急赶制就是。钱不够,伸手跟国库讨要就是。消失的整仓库精铁火器去向如何?究竟怎样一点点地消失在岁月长河里,如何在众多眼皮子底下消失的?只要六部如常运转,谁在乎。” 十一郎越说越气,愤然抬手砸了茶盏。茶水流淌满地。 “水至清而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些老匹夫在隐晦告诫我无需多管闲事!四月里我曾单独提审一位掌管武器库仓的前兵部员外郎,许以重诺,他才松口说考虑考虑,当夜就暴死狱中,难说其中没有这些人的手段!” “七郎,牵扯到二十余年前晏相当政时期,如何追查?这件事你如何想?七郎?!” 晏容时的长案上摆得满满当当都是供状。 修长指节按住面前一份,耐心地挨个翻找着,从纸堆里搜出第二份。 “稍安勿躁。先看看我家八郎的供状。”他不紧不慢地把晏八郎的供状拿到近前,果然一目十行地查看起来。 十一郎的嘴角抽搐:“什么时候了,你还管晏八郎的事?他在你手里翻不出浪花,谋害你这兄长的案子往后推一推……” “推不得。八月天气不算冷,再推几日,尸身要放坏了。” 晏容时几句对话间已经找到了想要寻的关键字眼,指节在纸面上轻轻地叩了叩。 “去岁冬夜晚,当街拦住八郎,巧舌如簧说动他往外递送消息的,是一位四十来岁年纪的文士。身高七尺上下,体态瘦削,山羊胡,言谈颇为文雅。——相貌对上了。” 他当即吩咐下去:“八郎人在何处?传来上堂。” 晏八郎正在戴罪立功。 在大理寺某处审讯室里,昏天黑日地审人犯,录口供。除了一天三顿堂食机会能出审讯室放放风,几乎不见天日。 被自家兄长相召,晏八郎像个幽魂般飘过来。 眼下青黑,比起关在待审小院整天伤春悲秋那阵,人瘦了一大圈。 晏容时满意地召八郎近前。 晏八郎确实能干。有他顶着,自己最近清闲了不少。 晏容时开始每日例行的温言勉励。 “按理来说,你现在应该罢官待审。但你的运气实在好,最近大理寺接连排查大案,急缺人手。因此,才有罕见的戴罪立功的机会放在你面前。八郎,你还能顶得住否?” 晏八郎强打精神,咬牙说:“下官撑得住!下官还可以做更多!” “很好。过去堂下,看一眼角落停着的尸体。” 晏八郎不明所以,但人陀螺般转了几日,脑子已麻木了,幽魂般地飘过去,果然掀开白布盯一眼。 只一眼就脸色大变。 连着倒退两步,扶住墙柱,闭了闭眼。 晏容时露出满意的神色:“所以你们认识。究竟是如何认识的,如实说。” “有劳。”他把晏八郎的供状放去十一郎面前。“亲友涉案,审断回避。” 十一郎:“……”谁让他不长记性,一次两次往七郎面前凑,活该他被抓差! 第92节 十一郎面无表情地提笔蘸墨。 晏八郎的供状又新添三四行。 被掐断颈骨而死的文士朱臣年,他不知姓名,但确实就是去年冬日开始和他接洽,见过几面的“幕僚”。 朱臣年背后的主人,便是许诺晏八郎“高升”之人。 晏容时把朱臣年的那份供状翻过来,在“郑相”两个字下,提笔画了个圈。 若无其事把供状扔进一大堆卷宗里。 值守吏人战战兢兢送上第二杯新茶时,晏容时另起个话头,和面沉如水、查验尸体相貌的十一郎说话。 “说起我祖父,老人家看人极准。曾经有几次笑说点评朝廷崭露头角的后起之秀,性情,为人,长处,弱点,事后均一一应验。” “朝中只有一人,他老人家看走了眼。这位无论性情还是处事,和祖父当年的预判截然不同。祖父因病隐退后,还有两三次提起了他。” 十一郎的注意力被转移过来。 “晏相当政时的后起之秀,如今年岁只怕也不小了。不知评议的是哪位朝廷栋梁?” 晏容时捧着茶盏啜了一口,慢悠悠地道:“正是如今的郑相。” —— 傍晚时分,老门房颤巍巍把两个灯笼高高挂上大理寺官衙门楣时,一辆马车在官衙台阶前缓缓停下。 应小满跳下车,搀扶着义母和阿织下车。晏家几名长随从马车上提下大包小包。 “西边请。”隋淼当前带路,走进大理寺。 河童巷突发命案,住在隔壁的应家又成了人证,又住进来官衙西边小院。住的还是同一间小院。 一回生,二回熟,应家人这次搬进来官衙住,心态比上回自在了很多。 宫里赐下的玉如意最先从箱笼里取出,连同观音大士画像供奉在堂屋正中,其他的箱笼包袱再慢慢收拾。 义母一边收拾着箱笼一边和应小满闲聊。 “咱们又搬进官衙里,七郎晚上会来么?他忙成个陀螺了。” “最近有八郎帮他。七郎这边逐渐腾出手,可以偶尔过来咱家吃饭。如今搬进官衙了……兴许得空就会来吧。” 义母很高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自家兄弟就该互相帮衬着。” 但对着眼前摆了满地的大包小包,人又犯起了愁。 “马上要回老家了,咱们还搬来搬去,够折腾的。” 应小满抿着嘴只笑,高高兴兴地把包袱打开,物件四处放好。 阿织含着隋家哥哥帮忙搬家时塞来的糖人儿,笃定地说:“阿姐喜欢住这里。” 应小满刮了下阿织的小鼻子。 心里惦记着人,嘴上硬扯别的事。 “肉铺子就在斜对面,走过去几步路就到了,做生意方便。就在这里住到八月底也不错。” 义母不信:“住在官衙里做人证录口供,怎么做生意?你还能在官衙里杀羊?” 应小满顿时一懵。忘了这茬了…… “等七郎过来,我问问他。” —— “把这袋卷宗交给晏寺正。” 晏容时当面把整牛皮袋二十来斤的卷宗移交给执事官员。 方掌柜在京城人脉太广,他自己供认的定期走动交结的人物就有三百余人。录供急缺人手。 还好现在有晏八郎玩命地干活,一个抵仨。 “替本官传话给晏寺正说,余庆楼奸细案已经上报给朝廷,定下八月中结案。每日至少录二十份口供,就能及时结案,将功抵罪,望他努力。对了,晚上那顿官署堂食加一道炙羊肉,叫他多吃点,莫累倒了。” “是。”执事官员吃力地拖着沉甸甸的卷宗袋子走远。 天边笼罩的暮色中,晏容时换下官袍,走出官廨值房,沿着廊子往西,敲响了西边一排清净小院的其中一处院门。 门打开了。 阿织的小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欢天喜地回头喊:“婶娘,阿姐。七郎来啦!” 晏容时笑着揉揉阿织的丫髻,把手里香气扑鼻的油纸包递过去。“厨房现做的炙羊肉,拿去给婶娘。你阿姐呢。” “在东屋里收拾东西。”阿织捧着油纸包,蹦蹦跳跳去屋里找义母拿大盘子。 其实应小满已经听到动静,三两步迎出来,人此刻就站在屋檐下,迎面看到熟悉的身影在暮色里跨进门槛。 晏容时立在小院竹林边,视线往东边厢房方向扫过,空荡荡不见人。微微一怔的功夫,眼角里却瞥见一道苗条影子蹑手蹑脚地贴着长檐阴影挪动。 一双桃花眼里顿时漾出了笑意。他故作不知,还配合地转过半个身子,笔直往东屋的方向走。 身后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 应小满忍着笑,张开手臂直扑上去,从背后一把抱住前方郎君的腰:“——七郎!” 晏容时反手搂住心心念念的小娘子,把人抱起转了半圈。 “哇。”堂屋方向传来一声清脆的惊叹。阿织兴奋地喊:“七郎,我也要抱抱~我也要转圈唔唔——” 义母一手托着炙肉盘子,一手拖着阿织,刚迈出堂屋的脚缩回去,在屋里大声地说:“咳,幺儿,我们要出去了。” “婶娘,我们刚才已经出去了唔唔——” 小院竹林边拥抱的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 借着小院灯光,晏容时仔细观察应小满此刻的神色。他心里有隐忧。 毕竟事发突然,在她眼前出了条人命。 “人证暴死隔壁,你可受着惊吓了?” 应小满仰着头,眼神晶亮莹光,惊吓没看出来,倒有个问题问他:“大理寺小院里能不能杀羊?” 晏容时:“……” 很好。完全没受惊。 “活羊不能入大理寺。” 晏容时耐心跟她解释官署规矩:“官衙大门只供人出入,就连大理寺养的猎犬都要从西边侧门进出。忘了?” 说的有道理。应小满烦恼地琢磨了好一会儿,忽地灵光一闪。 “那,把活羊牵到隔壁养狗的院子里,借块地杀羊?” 对着面前满是期待的晶亮眼神,晏容时没忍住,抬手捏了捏粉嫩柔软的脸颊。 “就跟大理寺的狗过不去是吧。” 第66章 小院当中灯火亮堂。 大理寺厨房的厨子手艺不错, 晚上现做的炙羊腿肉滋味鲜嫩,香气扑鼻。 三大一小围坐在石桌前用晚食,晏容时细说起河童巷这桩杀人案。 “出事的厢房整间拆成平地,掘地三尺。屋子角落处放的一个五斗木柜搬开时, 赫然发现墙里一处夹壁。木柜后板可上下开启, 开启后连通夹壁。” “夹壁里的地道直通外部, 另一头有个石盖。官差花费不少力气掀开石盖后, 猜猜通往哪处?” 应小满猜测:“屋子外头?总之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 “不错。”晏容时赞赏说:“说起来倒是个寻常人想不到的好地方。正是两处宅院中间的那处夹道尽头。” “平日里覆盖了许多落叶灰土,无人出入,也无人在意。没想到地下暗藏玄机。” 义母抱着阿织边吃边听, 听着听着,筷子停在半空忘了动。 应小满的眼睛瞪得滚圆。那处夹道她有印象,窄的很,又脏。居然被人用作地道出入口? “所以, 贼人从夹道掀开石盖入地道, 就可以自由出入右边宅子。” 晏容时以手指蘸茶水, 在桌上画出示意图。 一条地道,从夹道尽头地下越过右侧院墙, 通往厢房。 “是陈年地道。从夯土痕迹看, 有年头了。余庆楼最近半年才占用那间小院, 很难说有关联。方掌柜也供认说, 他对地道之事一无所知。” “是不是旧主人自己挖的避难地道?” 应小满有想法:“在我们乡下, 挺多人家地下自己挖的地窖,都是躲战乱用。” “有可能。因此,我们昨日提审了老仆。” 应小满张了张嘴, 又闭上。隐约露出些担心神色,被晏容时看在眼里。 “莫担心。老人家年纪大了, 只例行询问,并无动刑。” “结果呢?” “你说呢?”晏容时夹一筷子炙肉,放在应小满碗里。“年纪既大,更兼聋瞎。一问三不知。” 应小满想了想,扑哧乐了。 “我也觉得。提审他挺不容易,提审官的耳朵没聋吧?” 但晏容时思虑的倒不是这个。 他夹起一筷子鲜炙羊肉,不紧不慢接着问:“听说你和这老仆早晚送药,有些交情。小满你觉得……他当真聋瞎,听不见,看不清?” 应小满一怔。 低头仔细回想片刻,老仆虽然嗓门大,要说全聋全瞎,她是不信的。 “似乎偶尔也能听见几句,有时候和我对答来着。但眼睛似乎当真不太好。我看他屋子里的陈年老垢好久没清扫了。” 晏容时点点头。话题很快带过。 第93节 用罢晚食,几人围坐喝茶时,义母问起老仆的下落。 “人既然也在大理寺,可就在附近院子里头住着?我这边早晚炖的咳嗽好药,喝不完也是倒,不如送一碗过去给他。” “没关在此处待审小院。”晏容时说:“暂拘在大理寺狱里。” 应小满和义母齐齐“啊?”一声。 晏容时:“他不是人证。” “河童巷这处旧宅秘密甚多。长居多年的老仆,极有可能知道地道的秘密。” “他身上有作案嫌疑。” —— 大理寺丞隔天傍晚过来寻应家母女做人证。 按照惯例,同样带来两位录供文吏。在小院里挪动桌椅时,大理寺丞捂着耳朵,神情痛苦,喃喃说: “小声点,小声点。耳朵疼。” 应小满坐在人证的木交椅上,低声和老娘嘀咕:“老仆多半是大理寺丞负责审问的。” 义母也低声嘀咕:“听说牢房的审讯室都是四四方方一间屋,里头说话有回音。” 应小满同情地说:“那么大嗓门,还有回音。做提审活计也不容易啊……” 大理寺丞捂着耳朵入座,叹气说:“两位,声音大点。听不见。” 应家供证无甚好说的。有话实说。 凡是和老仆的对谈,想起一句是一句,尽数录下。 两名文吏嘴角抽搐,笔下如飞如实录下: “喝药。” “你说啥?” “喝药啊!” …… “哪个是你情郎?” “什么情郎,难听得很。你跟老人家瞎说什么。” “谁说我瞎!” …… “哪个是你情郎啊?指给我看!” “老人家别闹。” “老人家是不是看不清近处啊?别只顾着扫主人的两间院子,有空多看看自己屋里。桌子墙角脏得很!哎呀,死鼠!” …… 花了整个时辰,满满当当录下三大张口供,里头许多鸡同鸭讲的轱辘话,大理寺丞揉着发疼的耳朵,瞧着满纸废话发愁。 “当真再无旁的了?录下的这些,嗐,不似有用啊。” 应小满扶着老娘站起身,同情地说:“能想起的就这些了,老仆原本话就不多。寺丞提审辛苦,回去早些休息罢。” 这些日子以来,大理寺上下官员谁不知道应家小娘子和晏少卿的关系?大理寺丞也赶忙起身,态度颇为客气。 “问不出线索,心里难安。睡也睡不踏实。应小娘子再想想?” 和老仆的日常对话,应小满实在想不起更多。 想来想去,她只加了句:“命案那天早晨,我记得老仆拿大扫帚,把夹道扫了个干净。当时我亲眼看到的。” 大理寺丞立刻敏锐地察觉不寻常处:“他不是每日都清扫夹道?” “不是。” 应小满和义母想了半日,隐约记起:“大约半个月扫一次。我们搬去河童巷整个月,只见他扫过两次而已。” 大理寺丞揉着耳朵思索。文书吏刷刷记录不停。 应小满还在纳闷地问:“这些也有用?几天扫一次地也要记录在案?” 太过琐碎,谁也不知道哪些是有用的线索,哪些是废话。大理寺丞只答:“录下再说。” 当晚临睡前,义母和女儿嘀咕。 “大理寺不是人待的地方。你看这些官儿,一个个眼下青黑,没几个有精神,只怕都在日夜查案。七郎人瘦得厉害。得空你问问七郎,能不能挪个地儿,换处衙门当官?” 应小满想起七郎的承诺。 “他赶着八月中结案,八月底就可以跟咱们回老家给爹扫墓了。路上来回总要两个月,回家再待一阵,那段时间多吃多休息,叫七郎养养身子。” 义母赞同:“人年轻,休息一两个月总能恢复。但他手里的案子当真八月中能结案,八月底能跟咱们回老家?” 应小满也说不准。 她起身吹熄义母屋里的油灯,嘴里只说:“再等等他。” —— 审讯室日夜灯火通明。 大理寺丞肃然坐在案后,啪的一拍惊堂木。 “堂下老仆,如实召来。你家主人的旧宅,地下暗藏密道数条,纵横交错,你可知情?” 头发花白的布衣老仆跪在堂下,扯着嗓子高喊:“你说啥?” 大理寺丞喝道:“小声些说话!你家主人的旧宅,地下密道纵横交错,你可知情?” “你说啥?!” “密道!地下密道!!” “你说啥?!” “……” 一墙之隔,晏容时以木塞堵住铜管,坐回黑漆木长案后。 镇纸压住面前三大张供状,他逐字逐句细查。 五月里,河童巷这处空置的旧宅被晏八郎往外传递消息,事发当时便提审过一次老仆。 老仆一问三不知,最后无罪释放。 当时的提审卷宗上,同样记载着一溜排的“你说啥?” 结案语写道:“年纪既长,更兼聋瞎。查无可查,无罪释审。” 指节轻轻地点了点“聋瞎”二字。翻过应家母女的最新供状,逐字细看。 在应小满的许多口供当中,圈出几句对话。 “裙子都脏了。” “待会儿继续扫。先出来喝药,我马上要出门了。” “出门去哪?” 老仆清扫夹道的那个清晨,应小满端着药碗等在夹道口,两人之间的短短几句对话,分明有来有往。老仆即使聋瞎,也不是全聋全瞎。他听得见,看得见。 再次拔开木塞,铜管里传来的提审动静响彻石室,嗡嗡地回荡。 隔壁审讯室里,大理寺丞崩溃高喊:“你这老仆可识字?本官把问话写给你看!” 老仆中气十足地喊:“你说啥?!” “识字!你可识字?!来人呐,把笔给他!” 老仆惊恐高喊:“你们要干什么!有没有天理了,你们硬塞什么东西给小人?小人可没偷!” 旁边一个看不下去的文吏插话:“寺丞忘了?老仆不止聋,他还瞎啊。如何识字?” …… 木塞重新塞住。 晏容时在长案上铺开白纸,思索着,连续画出几个三角: 幕后主使——朱臣年——晏八郎。 幕后主使——朱臣年——应小满。 笔锋一转,新添上几个人名。 应小满——义父庄九——方掌柜。 晏八郎(传递消息)——方掌柜(转递消息给某处)—— 晏容时(遇袭)。 庄九(故人归还五十两银)——方掌柜。 卞评事(等众多低品阶官员)——方掌柜(买卖精铁,收集武器,供给北国)。 白纸落下的线索乱如麻线,仿佛蜘蛛网般往四面延伸,把众多人物牵扯在内。 关键节骨眼上被灭口死亡的朱臣年,格外凸显出重要性。 他思索着,往朱臣年的名字上画了个圈,写上一行小字: “幕后主事,可是郑相?还是另有其人?” 幕后的主使之人,借朱臣年的一张利嘴,说动晏八郎传递消息,开春时暗杀自己这主审官,企图阻止国库武器倒卖大案追查下去的意图明显。 但幕后之人沉寂数月,第二次出动朱臣年,居然找上了和国库武器大案毫无关联的应小满。 幕后之人的目的为何? 面对着蜘蛛网般的人物关系,晏容时思索着,在应小满的义父:“庄九”的名字上,重重画了个圈。写下一句话: 【旧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 之前提审方掌柜时,关注点着眼在“旧人”的恩怨之上。但朱臣年当街拦住应小满,再度吐出同样这句话时,便不能轻易忽略过去。 提笔写下关键句子后,翻开方掌柜的厚厚大摞供状。 第94节 关于“庄九”其人,方掌柜供状说道: 二十余年前,结识庄九于京城。 当时,庄九是受雇于其主家的护院之一。因为武力出群,颇得其主家信重,时常护卫主家出行。方掌柜和其主家做生意时,认识了庄九。 方掌柜供说:庄九的主家姓盛,也是个商户。但盛家做的生意比余庆楼大了不知多少,在三十年前的京城可谓是名声赫赫。结交往来的都是京城的达官贵人,王公国戚。 这位姓盛的富商,当年在京城做的,是大食国出产的蔷薇水生意。 剔透琉璃八角瓶里装一小瓶色泽晶莹的蔷薇水,乃是京城极罕见的珍物。二两小瓶,叫价二两金。 京城王公贵胄趋之若鹜。 “后来不知怎么牵扯进了二十多年前的一桩武器买卖大案,盛家抄了家,死的死,散的散。偌大家产散得一干二净。” 方掌柜供证当时,晏容时在场。方掌柜抬头看了眼上首主位的晏容时,眼神很奇异: “晏相主政时的旧事了。具体为何会把盛家牵连进去,多年往事,谁还记得呢。呵呵,也不知晏少卿当时年方几岁,是否记事了?” 话说得不敬,当时方掌柜就被狱卒踢翻地上,挨了两记耳光。 晏容时当然不在意方掌柜的态度如何。 话虽不敬,供出真话就行。 应小满的义父庄九,当年在京城如何跟晏家结下的仇…… 就在方掌柜的这句供状里现出了端倪。 晏容时思索着,蘸墨提笔,在乱如蜘蛛网的人物关系里又加入三组关系。 盛家(主家)——庄九(护卫) 盛家主人——余庆楼方掌柜(生意关系) 晏家——盛家(二十余年前,精铁武器倒卖旧案结仇) 【故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 按常理推断,其实有两个可能: 要么,庄九自己去余庆楼,归还五十两银。 更大一种可能,庄九受主家(盛家)委托,前来余庆楼,归还五十两银。 晏容时把第二种可能重重地圈起,写得密密麻麻的人名关系纸张对折,以镇纸压好,起身出石室。 他想起一桩之前被忽略的小事。 说来说去,都是【五十两银】。 为什么小满手里的银饼,称重只有三十二两?其他十八两的去向呢?花掉了? —— 又到了日暮时分。应家暂住的小院里传来浓郁的清香。 没有灶台生火,义母把熬药的小锅炊具一字排开,折腾了整个下午,硬是捣鼓出一只荷叶鸡。 “秋凉了,荷叶再难买到。家里屯的最后两张荷叶,炖最后一只鸡子。今天吃完这顿,下次要等明年了。” 义母把热腾腾出锅的荷叶鸡摆放桌上,笑着招呼刚刚登门的来客。 “七郎来得正好。一起坐下来吃。” 义母做主,把两只鸡腿夹给应小满和晏容时一人一只。 药锅炖出的荷叶鸡,格外有股药香儿味。 晏容时也从提盒里摆出今晚大理寺堂食供给他的那份羊肉。 活羊不能入大理寺正门。按照应小满的提议稍做变通,在隔壁养狗的院子里圈出一块地,趁猎犬牵出去放风那段时间,应小满过去杀羊。 大理寺公厨每天雷打不动添加十斤羊肉食材。 除了狗舍里六只狗子疯癫了点,大理寺上下官员差役们一致表示满意。 厨子大展手艺,今晚做的是入炉炕羊。灶炉内烤熟的鲜羊肉别有风味。 两盘肉菜摆上,浓香扑鼻,三大一小围桌吃得有滋有味。 应小满边吃边答关于“五十两银”的疑问。“之前确实花掉八两,充作四个月的赁金给了牙人。” 至于其他的十两去哪儿了。 “别提了。压根没有那十两银。我爹当年在京城时,就被他那帮子所谓‘旧友’给坑了。” 她从头说起,大银锭里如何融进一个铁疙瘩,如何被七举人巷赁屋的屋主发现,如何被牙人拿过来抱怨了半日。 说完洗干净手,转身进屋,翻箱倒柜好一阵,捧着一坨半融化的铁疙瘩出来。 “喏,就是这个。上回牙人还给我,我打算带回老家给爹看看。沉甸甸十两铁,硬塞进银锭里充数。” 晏容时意外地捧起一坨铁疙瘩,托在掌心,借由灯光仔细打量融化残留的边角形状。 “……铁钥匙?” 第67章 应小满手里的鸡腿只剩个骨头, 晏容时面前的鸡腿还完完整整的。 蘸了点茶水,眼睛盯着铁疙瘩,手指在桌上划轮廓。划的正是钥匙形状。 划几下,又涂抹掉, 正琢磨着修正时, 旁边伸过来一根手指头, 不客气地把钥匙轮廓都抹去了。 “先吃。”应小满把整只荷叶鸡连盘子端到他面前。 “你再琢磨这铁疙瘩, 能有锁匠精通?把饭用完了,出去找个锁匠来替你琢磨。” 话糙理不糙。晏容时果然一笑停了手。把面前没动的鸡腿放去应小满面前,自己接过整鸡, 拿小刀沿着鸡骨架片肉。 临近中秋,今早上应小满去肉铺子做生意的时候,看到满大街都在卖花灯,她顺道买了盏莲花灯回来给阿织玩儿。此刻阿织吃饱喝足, 正提着莲花灯在小院里来来回回地跑。 义母眼里笑看着小丫头玩耍, 言语间却免不了浮出几分担忧。 这两天小院里闲着没事干, 义母净琢磨着河童巷凶杀案了。 “我听小满说,怎么跟朝廷里的郑相公牵扯上了?” 义母忧虑重重:“咱们平民小户的, 做了凶案人证, 会不会得罪了郑相公……” “伯母无需忧虑。”晏容时安抚说:“河童巷凶案未牵扯郑相。死者的口供压在我案上, 没有录入卷宗。” 应小满吃惊地问:“为什么?我听隋淼说, 死者供得明明白白的, 他是郑相麾下幕僚。” 晏容时不紧不慢地撕下两只鸡翅膀,边吃边说。 “首先。死者只是当街拦你说话,他未犯法。” “其次, 他坚持说他自己好奇心起,当街拦你问话, 跟郑相撇清了关系。至于话里几分真假,还未多问,人便被谋害。” “最后,前两日十一郎过来大理寺,死者的口供,我当面拿给十一郎看过。你知道他如何反应?” 应小满啃着鸡腿想。 “十一郎是皇家人嘛。牵扯到郑相公这么大的官儿,他觉得要慎重地查?” “不,十一郎当时脱口而出的原话是:‘又是郑相幕僚?这次又是谁要诬陷郑相?三番五次,有没有完!’” 噗~应小满差点被呛住,咳了几声。 “怎么回事。” 义母把早晨隋淼送来的甜橘取十来只堆一整盘,又搭一盘傍晚现炒的南瓜籽放在石桌上。 应小满好奇心被完全勾起来,仿佛茶肆里听人说书那般,哒哒哒地磕南瓜籽,眼睛眨也不眨地等下文。 晏容时想了一会儿,如此说道。 “郑相是世上很少见的一种人。” “我祖父晏相当政那些年,因为爱喝酒,曾经酒后误过几次不大不小的事。郑相从不误事。” “执政勤勉,夙兴夜寐。执政六年,风霜雨雪,从不迟到早退。不贪色,不好酒,每日粗茶淡饭而已。朝中不结党,家中无余财。” “执政六年,被诽谤构陷四次,从不驳斥,也不上书自辩。每次都安然入狱,次次查明清白放出。” “最严重的那次,也是门下一位幕僚惹出人命大祸事,被抓捕后供说:‘我是郑相麾下幕僚,俱是郑相授意!’连累得郑相被抄了家。” “事后郑相被查明毫无关联。抄家时又意外发现郑相家里过得清贫,当朝宰执,百官之首,俸禄每月三百贯,家里却只有老仆两三人,老妻过世多年未续娶,家里冷冷清清,连屋宅都是赁来的。” 俸禄每月三百贯,还住赁宅子? 应小满惊讶地追问:“这么一大笔俸禄,怎么花用了?” “抄家报上去后,官家也觉得惊诧,把郑相从牢里提去宫里,当面问询。” 郑相自己家住赁宅,但在城郊买了两处大宅院。宅院里供养了几百名出身清贫、学识出众的寒家学子。 其中有不少刻苦攻读,科考中选的学子,陆陆续续地出仕做官。 也有更多无法考中的学子,便继续在郑相宅子里住着,一家老小受郑相接济过活,在外头号称“郑相麾下清客”,“郑相麾下幕僚”。 郑相随便他们吃住。 这些“清客”,“幕僚”在外头惹了事,牵扯到郑相身上,若事不大,郑相也担着。 当着官家面前,郑相如此说:“钱财易得,人才难得。老臣自己便是大器晚成者。哪怕供养的士子一百个里头只有一个最终成才,老臣也觉得,倾尽家财值得。” “官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郑相当场官复原职。这是两年前的事。” 说到这里时,晏容时手里的整鸡也吃得差不多了,鸡骨头在桌上又拼成个整轮廓。他起身洗手,最后几句结尾,结束了今天的“说书”: “自从那次抄家事件后,郑相又被牵扯去两三次祸事中。有政敌攻讦,也有幕僚惹事。但郑相得了官家的信重,始终稳坐相位。” “官家有句背后赞叹的话,在朝野流传甚广。” “称赞郑相说:‘大贤近乎圣’。” 听得入神的应家母女俩同时发出低低的喟叹。 义母喃喃地说:“勤勉做事,不贪财不好色,连吃食都不贪一口,确实像个圣人。” 第95节 “小满觉得呢。”晏容时洗手回来坐下,边剥橘子边问。 应小满想了半天。 “听起来确实像个圣人。但……听起来也不大像个活人。不知为啥,我听着听着,觉得后背发凉。七郎。” 她紧张地抓住晏容时的手:“做官儿做久了,可别做成这样。拿着三百贯俸禄,感觉活着没大意思,倒像要成仙。” 晏容时瞥了她一眼。不知想到什么,眼神有点意味深长。 “放心,不会。”当着义母的面,他没多说什么,只指了指面前桌上摆好的鸡骨架。 “旁的不说,晏家祖传好美食。家里日常三顿饮食做得精细,和粗茶淡饭不沾边。以后小满不必担心吃食上亏欠。” 义母当时便明显松口气,释怀地笑了。起身端来热茶,招呼两人喝茶。 应小满:“……” “你家三顿饮食做得精细,跟我说什么。” 晏容时只笑。 把剥好的橘子放去她面前。 “入秋后的橘子甜,多吃点。” 祖父当年病中无事,曾经和少年的他闲说过两三次。他印象很深。 “你之所以为你,我之所以为我,人人都会有独有的小癖好。喜爱厌憎,七情六欲,自然之道。大节无亏即可。” “人人都想成圣贤,但真正的圣贤只在书里。头顶明月尚有亏盈,烈日尚有日食。哪有毫无瑕疵的人呢。遇到了世上所谓完人,你要小心留意,他把瑕疵藏于何处了。” 远处敲响二更天的梆子。呵欠连天的阿织被抱去屋里哄睡。 晏容时起身告辞。 应小满提灯送他出门,沿着鹅卵石小路一直送出去百来路。 出门时规规矩矩的,等头顶月影钻入云层,再从云层现身时,月下的两个人影已经挤挤挨挨靠在一处。 步廊子转角处种了一小片竹林。竹影摇动,两人十指交握,在竹影间慢腾腾地走。 晏容时说:“刚才的橘子我吃了一个半,都是甜的。你吃的呢?” 应小满细数了数:“吃了两个半,这种黄皮大柑橘真的很甜。” “我尝尝。” “嗯……?” 月下慢腾腾沿着竹林走的人影停住了。 竹影在林间移动。竹下的人在细细地品尝,口齿间带着清茶的香,又带着柑橘的甜。 月光浮动。依偎在一处的人影开始小声说话。 “晏家日常饮食做得细致,许多祖传的食谱秘方。有我祖父的研究,还有我母亲的。以后都交到你手上。” “我又不爱做菜。我娘爱做。” “你只看。哪个食谱方子看馋了,叫厨房做便是。” 听起来倒不错。应小满弯着眼睛,开口刚想说:“阿织那个小馋猫……” 要乐死了。 才说几个字便忽然醒悟过来,装作很凶的:“说什么呢。八字没一撇的事,别瞎说。” 嘴里凶巴巴的,一双眼睛却还是弯着的,像竹林高处挂着的弯月,眼底映出面前郎君的影子。 她隐约有些预感。“下面你又要忙了吗?” 晏容时并不瞒她。“藏在银锭里的铁钥匙是重要线索,会加紧追查。接下来几日不得来了。” 应小满露出不舍的神色。 晏容时更舍不得。 临别在即,他摩挲着面前柔软动人的唇瓣,轻声哄说: “甜橘子茶香的嘴再张开些。我尝尝。” —— 火把亮如白昼。今晚单独提审重犯。 晏容时坐在石室的黑漆长案后。方掌柜盘膝坐在右角落的木栅栏里。 “拿到应小满手中的银锭,你立刻把银锭融成了银水。这不是寻常人的做法。” “因此,故人前来归还五十两银。归还的不是银锭,而是银锭里藏的东西。你对此知情,意图寻找那东西。” 方响笑着拍掌几下。 “想到这一步不容易,方少卿。” “只可惜,我自己也不知银锭里藏了什么。不必追问了。不知就是不知,再下令拷打,只不过白费功夫而已。” 晏容时并不显失望。 不疾不徐,有来有往,慢慢地套话,仔细寻找漏洞。 “你这个余庆楼的主事人都不知情,还会有谁知情?等当真有人前来归还银锭,你如何验看来物真假?总不会真的假的都收下,直接送回北国?如此玩忽职守,你北国上司不计较?” 方响自嘲地笑了。 “庄九手里那个银锭,老夫确实不知里头到底塞了什么东西。他主家说会托庄九送个东西来余庆楼保管。结果东西始终未来,庄九也消失不见,只有老夫在京城苦等。呵呵,一等二十多年。” 晏容时从书案后抬起视线,注视方响片刻。 “你之前供认说,和盛家只是寻常商贾来往,并无深厚交情。按常理来说,即便还记得盛家,和盛家过去交往的种种事早该忘了。你却把二十多年前的一句托付牢牢记到今日。” “究竟何等的重大原因,让你把寻常来往的商贾一句寻常问话,牢牢记到二十余年后?以至于多年后应小满现身时,你立刻现身,她一句‘姓庄’,你立刻想起了庄九,之后更派出死士追踪应小满?中间藏的那段,说出来。” 方响瞬间闭上了嘴。 石室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晏容时把从前记录的长卷宗拉开,摆在方响面前。 “方响,你之前说过,愿意配合我们问话,只求速死。你既然已供出了这许多,为何又要隐瞒,导致酷刑加身,不能速死?” 方响叹了口气。 “实话与你说,晏少卿。老夫既然落在你们手里,配合供出这许多,确实只求个速死。但老夫在北国还有家族妻儿。你再问下去,老夫的家族妻儿保不住。” 晏容时追问:“你的意思是,被捕受死,余庆楼据点暴露,招认在京城潜伏的奸细网,这些都不会牵连你的家族妻儿。但我追问你和早已消失的盛家的关联,会牵连你在北国的家族妻儿?” 方响闭目不答。 晏容时耐心地等。 空气凝滞了整个时辰后,方响终于开口,带几分苦涩道:“二十余年前逃过了你祖父晏相的手,如今又落在你手里,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必再问了。老夫已供出这许多,够立功升官了,何必赶尽杀绝呢。可怜可怜老夫在北国的家族老小。结案罢,晏少卿。” 晏容时停下了笔。 两边较劲的整个时辰里,他把白纸又画成个乱麻。 新添几段关系。 方掌柜——盛家(非同寻常的紧密关系) 盛家(主家)——庄九(送银锭,内藏铜匙)——方掌柜(苦等二十年) 晏容时抬笔把“铜匙”两个字重重圈出,继续开口询问。 “寻常的五十两银,必然不会让你惦记至今。” “打个比方,盛家同意把他家的亿万家财赠你,这等分量就足够方掌柜你记住二十年了。” 方响冷嗤:“盛家以亿万家财赠我?盛家早抄家了,哪来的亿万家财。” “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晏容时不紧不慢地说下去。 “不错,盛家卷入当年的国库武器倒卖旧案中,抄了家,出了事。因此盛家和你约好送来的东西没有送来,约好的庄九也没有出现,而你没有去追,只能在京城苦等,因为你也不知庄九去了何处。如果盛家还好好的,约好的庄九没有出现,你必然早就追去盛家询问了。对不对?” 说到这里,他抬笔蘸墨,记录在案。 “所以,盛家主人和你相约,让庄九送五十两银来余庆楼的节点,是在盛家已经卷入大案、即将抄家的危机时刻。” 方响懊恼地闭上了嘴。 晏容时继续往下推:“反过来想一想,盛家即将家破人亡的危急时刻,送出去的东西,必然是极紧要的物件。送东西的人,必然是极可信的人。因此,盛家主人派遣他身边信赖的庄九,送一件极重要的物件给余庆楼……” 他往前翻了翻录供:“余庆楼当年,新开不久罢?方掌柜当年新来京城,和盛家的生意往来,不过是几次酒水买卖。一个立足京城多年、做名贵蔷薇水生意的巨贾,一个初来乍到、寻常小酒楼的掌柜,两边如何搭上‘临危受命’的交情的?” 方响咬牙不语,额头青筋跳动,两眼露出凶光。 晏容时又低头看了眼关系图。 方掌柜——盛家(非同寻常的紧密关系) 提笔补上:方掌柜(北国奸细) “常理说不通。但若两边都是奸细,彼此知根知底……那就说得通了。”他慢悠悠地说。 他起身走到另一处书案,把泛黄的旧卷宗挨个翻看。 盛家之主,盛富贵。主营蔷薇水买卖生意,京城交游极广。充当掮客,引见各路豪富,结交京城达官贵人。 其中一路豪客,实为北国的五王子莫尔敦。借由盛家的路子,暗中交结京城高官,倒卖出去整库仓的精铁武器,甚至还有大量火器。 被晏相连抓带查,在边境把倒卖武器追了回来,顺带抓了北国王子,端了京城的奸细老窝。 “让我看看盛家的罪名判定……盛富贵不知北国王子真实身份,被北人利用,交结涉案,判了抄家流放。” 晏容时把旧卷宗放好,走回木栅栏边,继续温声缓语地问方响。 “所以,当年还有漏网之鱼?” “除了被家祖父晏相连根挖出的一大窝奸细。号称 ‘被北人利用,牵连涉案’的盛家,其实是北国派来的第二窝奸细?” “你方才不肯说,故意示弱说什么家族老小……为了要保这个秘密?” 方响闭了闭眼,又睁开。 额头青筋暴起,冷冷道:“晏容时,结案!” 这是方响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96节 之后方响再没开口说一个字。 清晨时分,晏容时缓步走出石室,吩咐下去。 “倒查三十年,重查当年涉案的盛家。” —— 鼻下传来桂花的清香。从审讯室回值房的路上,栽种的桂花树到了盛放的季节。 晏容时心里一动,脚步停下了。 问周围路过的文吏要了剪枝的大剪刀,在清晨的晨光里挑拣着剪下几枝,叮嘱隋淼送去西边应家小院,自己留一支,抱在怀里进值房。 案头放着一小篮橘子。 他抓起一个看了看。黄橙橙的大个头,瞧着有点眼熟。 “应家小娘子大清早送来的。” 大理寺丞咳了声:“下官当时正好进门,刚想拦说,官衙值房重地,不好吃橘子。但应小娘子说,晏少卿喜欢这种甜橘子,留下篮子就走了。少卿你看……” 晏容时失笑。他喜欢的哪里是橘子。 嘴上什么也没说,把两只黄橙橙的橘子欣然摆在案头。 —— 应小满午后从大街斜对面的肉铺子回来后,远远地闻到一股清香。 “哪来的桂花?” 义母:“七郎早晨送来一小篮子,四五枝。篮子底下还压了张纸,你瞧瞧。” 应小满从小空篮里摸出字幅展开,念道:“昨夜荷花,今秋桂子,齐聚应家小院。” “啥意思啊?” “大概是,昨晚吃了咱们的荷叶鸡,今天送来桂花,道谢的意思?” 应小满高兴地四处张望:“花呢花呢。” 义母乐滋滋说:“他送的正好。我正闲得发慌,今天做了点桂花金枣糕。桂花都炖锅里呢。”说着打开热气腾腾的小石锅,“看。” 应小满:“……” ———— 当天晚上,晏容时在值房里挑灯查阅卷宗时,有服侍吏人敲门进来。 “应家小娘子送来的。” 吏人提着小竹篮放去案上:“说不打扰办案,转身就走了。叮嘱晏少卿要吃完。” 晏容时掀开小竹篮里的白布。 迎面一股扑鼻桂花清香。竹篮里整整齐齐放着四块桂花金枣糕。 早晨随桂花送去的纸幅也被送回,压在篮子底,在反面横平竖直地添了两行字。 “昨夜荷花,今秋桂子。都在我娘锅里。” “吃罢。” 第68章 头顶上高悬的一轮弯月逐渐变圆。 轰动京城的余庆楼查封大案, 于八月中秋前夕正式结案,大理寺拘捕敌国奸细八名,涉案官员三十八人,涉案五百余人, 按涉案轻重量刑定罪。 官府邸报公布了北国奸细据点的消息。之前哄传街坊茶肆的种种情爱相关、两个衙内互相斗气、为个小娘子打砸酒楼之类的流言一扫而空。 “余庆楼的案子结了, 七举人巷的纵火案也跟着破了。” 中秋这天傍晚, 义母想方设法用煮药小锅弄出几道拿手菜。 对着逐渐显露天幕的一轮圆月, 义母感慨说:“一个八品的小官儿,听说姓卞,叫卞评事。跟巷子西边的周主簿家平日还是好朋友。为了点钱财事, 怎能狠心把周家满门都烧了呢。” “不止钱财吧,还有官场前程。而且他自己没动手,总觉得查不到他头上。” 应小满给老娘和自己的杯子里斟酒,给阿织也倒了杯蜜水。 “卞评事出赃物的路子搭上余庆楼, 跟方掌柜一来二去混了个相熟。周主簿被抓了以后, 书房暗藏的记账册子叫他睡不着觉, 他就去余庆楼问办法。方掌柜给他写了个‘火’字。” “死士一把火把周家烧成平地。卞评事自己无事人般在家里睡觉。周主簿压根不知道余庆楼。这案子能破,简直老天有眼。” 义母听得喃喃地念佛, 起身去供奉着玉如意和观音大士画像的佛龛前头拜了几拜。 母女俩对着头顶一轮圆月碰杯。 “八月十五了。” “下个月半, 咱们顶着头顶的圆月亮, 就该在回家的半路上了。” “嗯。” “七郎今晚不得来了罢?他自家里肯定摆中秋宴席。上回我听隋家后生说了一嘴, 好家伙, 晏家竟有那么大一家子人。听说同辈兄弟就有三十六个。吃席敬酒就得半个时辰。” 应小满抬头看了看澄月:“他说晚上抽空来我们小院一趟,自家不回了。这几天他日夜都在官署里。” 义母纳闷说:“案子不是破了么?怎么反倒更忙了。” “余庆楼的案子和七举人巷纵火案破了。”应小满叹口气,给阿织夹肉。 “去年秋冬就开始查的那桩国库武器失窃大案, 还压在手上呢。” 义母也叹着气喝了口酒。 “哎哟,这酒滋味好!” 她稀罕地倒了第二杯, 拿在手里打量:“哪家的酒?咱们回老家带一壶,供去你爹坟上。” 提起供奉去坟头,义母就没忍住提起被充作证物的铁疙瘩。 “记得叫七郎用好了拿回来。你爹那犟驴脾气,不撞南墙不回头。铁疙瘩供去坟上,提醒他怎么被人骗的,叫他在地下长长记性。” “我晓得。”应小满抿了口酒,舔了舔唇角。熟悉的芳馥香味弥漫舌尖。 “这酒是玉楼春。” —— 圆月清辉洒向大地。 大理寺官署灯火通明。查办兵部精铁武器失窃大案到了最后关头,相关官员日夜提审人证,查验物证,翻阅旧卷宗。一场横跨二十余年的大案,不知多少人耽搁了中秋团圆之夜。 十一郎的长案在左边,晏容时的长案在右边。晏八郎的长案搁在下首。众多值守官员进进出出。 清辉如水,月光隔窗映照在水磨石地面时,晏容时放下笔,吩咐八郎:“难得八月十五,你先回家去。” 晏八郎从供状纸堆里抬头,露出一双发青的无神眼睛。 “下官撑得住。下官还可以继续做事。” “回去。”晏容时头也不抬,从案牍中吩咐说: “你母亲在家里等你。今晚你再不回,你母亲定以为我把你害了,说不准明早披头散发来官衙敲鼓鸣冤。” 晏八郎的嘴角抽搐几下。 以他母亲的性子,不是不可能。 他放下笔,脚步虚浮地飘出去。 十一郎冷笑:“你这位兄弟的性子,只怕非但不会感激你放他回家过中秋,心里还怒骂你辱他母亲。” “随他。”晏容时并不以为意,寻出一份供状摊开,一目十行地翻阅。 又对十一郎道:“你该回宫了。中秋家宴,缺席不好。” 十一郎确实打算走了。起身离席几步又走回。 “你自己不走?今晚不回长乐巷了?” “八月中秋团圆夜。”晏容时淡淡问:“回去长乐巷看谁。” 十一郎噎了下。 七郎是他幼时伴读,两人知根知底。他岂不知长乐巷的事。 晏相还在时,格外看重七郎,时常带在身边教导。 “吾家麒麟儿”的说法,便是晏相在某次宫宴时,骄傲指着年幼的嫡孙当众如此说道。 七郎从此名声大噪。小小年纪,得以交结京城的众多名士。 相比七郎这个受宠嫡孙来说,七郎的父亲却只是个平庸无奇的儿子。 晏相临终前,指定七郎为下一任晏家当家之主,当时七郎才十二岁。晏相为此索性跳过其他的儿子,命七郎的父亲暂领家主之位。 不止七郎的叔伯兄弟不服,七郎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服。 那几年晏容时在晏家具体如何过的,他闭嘴不提,十一郎这个生平好友也不大清楚。总之,晏容时的母亲便是在那几年郁郁逝去了。年满二十加冠后,他父亲也并未遵从晏相的遗命,拒不肯将家主之位拱手让给儿子。 少年时才气纵横的晏家麒麟儿,渐渐长成了后来的沉静含蓄性子。外圆内方,心思缜密,点水不漏。 他父亲被一场风寒击倒后,病重疑心更甚,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诸多防备,动辄大骂掌掴。七郎面不改色,晨昏侍疾,被泼得满身药水淋漓,依旧安之若素,该点卯照常点卯,该坐衙照常坐衙。 以至于后来连官家都惊动了,问起晏家“名门之后,为何酷虐亲儿?”当日下旨把他从修史书的编修院平调去中书省,任御前起居舍人。 下的是皇帝中旨,从宫里发出,未经过六部衙门的层层官员,直接送去晏容时手里。 晏容时将圣旨揣入袖中,若无其事回家,一个字都不提。 平调任职,依旧是正六品。连官袍子都不必换。 第二天照常起身,早晨侍疾后身上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直接入宫去。 御前侍奉,记录起居。官家瞠目盯他良久。 他父亲一场风寒大病还没好全,朝中几位与晏相交好的老臣相约入宫面圣,在官家面前旧话重提。 提起晏相当年几次三番对老友们说过的: 【只等吾家七郎长成及冠,便可继任家主,中兴晏家。】 第97节 这是三年前的事。晏容时当时二十一岁。 成为京城名门大族最年轻的一位家主后,晏容时将自己的父亲客客气气移送老家祖宅养病,顺带送走了十几位叔伯长辈。临行前赠他们一句话:“乡郡山水野趣,宜修身静气”。 乡郡山水野趣,宜修身静气。对着京城见不着的好山好水好风景,一年气死了仨长辈。 三年中秋月圆,时光荏苒。 祖父,父亲,母亲。总之,几位血脉至亲都不在了。过往恩怨皆休。 长乐巷大宅里倒还有个年老忘事的老祖母,整天乐呵呵地问“我家七郎在何处啊”。 十一郎已经走出门去,站在中秋明亮月光里,回身劝了句:“回去看看你家祖母也好。” 晏容时起身送他出去,不置可否,只说:“我自有去处。你且回。” 头顶月色偏移。 明亮月光在云层移动,逐渐升上中天。 被单独招来问话的工部巧匠站在长案前,把半融化的铁疙瘩小心双手奉还,又送上一把新打制的精铁钥匙。 “回晏少卿,小人想方设法取模,尽力修补原样。原本的铁钥匙有□□成把握就是这样。但具体能不能打开锁头,还得当面试过才行。” 晏容时拎起钥匙上方的小铜环,将沉甸甸的精铁钥匙举在面前,借着月光打量。 “极为厚重的一把钥匙。不像箱柜所能用的。” “不像箱柜钥匙,太大了。”匠工也赞同:“瞧着倒像把守库仓的大门钥匙。” 晏容时晃了晃沉甸甸的钥匙。 “库仓钥匙我见过不少。少有这么厚重的。” 匠工见识过的库仓钥匙也不少,想了想道:“京畿三座武器库的库仓铜锁,小人有幸见识过一个。那钥匙,差不多有这么大。” 三座京畿武器库,晏容时都去过。 他回忆起武器库仓的大门。“我记得是整块浇筑的铁板,九尺高,两扇合拢。” “是是。须得四个壮汉合力推开。” 匠工补充说:“小人时常修补武器,曾亲眼见过几次武器库开锁。两扇铁门上极粗的两道铜柱把手,挂极其厚重一把精铁大锁。锁孔粗圆,需要极大一把精铁钥匙打开。” 哗啦~哗啦~ 手里沉甸甸的精铁钥匙碰撞铜环,发出细微脆响。 晏容时收起钥匙,叮嘱匠工。 “此事绝密,望你守口如瓶。若能顺利破获大案,会将你的名姓上报记功。若泄露出去,涉嫌通敌。你自己知晓轻重。” “出去时莫声张。莫惊动其他人。” —— 官衙西边应家小院。冷掉的饭菜热过两轮。 阿织眼泪汪汪地打呵欠,“七郎还没来吗?我好困……” 应小满把新上市的柿子剥皮,喂了她一点点。“好吃吗?” 阿织闭嘴嚼了嚼。“好甜,好吃。” “你慢慢地吃,边吃边等。吃完半个柿子如果七郎还没来,你就去屋里睡觉。” 阿织捧着柿子咬得不亦乐乎的功夫,应小满又说:“以后别叫七郎了。叫七哥。” “啊?”阿织茫然地问:“又要叫七哥了?为什么呀。” “你见了隋淼都喊隋家哥哥,连沈家大郎你都喊沈哥哥。” 应小满一边帮忙剥柿子皮一边说,“见了七郎,更该喊哥哥。七郎更亲近咱们家。” 说的有道理。阿织乖乖地改口。“好吧,喊七哥。” 义母对着满桌子菜,有滋有味地喝了口小酒,放下酒杯说:“先不急。等七郎跟咱们回老家,去你爹坟前,把两刀纸钱烧过,供一壶京城带回去的好酒,叫你爹在地下有个数,再叫阿织当场改个口,七郎从此算我们家亲近的人。” 说得更有道理。应小满和阿织两个都乖巧应下。“好吧。” 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阿织手里半个柿子还没啃完,高兴地跳起来去开门:“七郎来了!” 晏容时提着一个提盒来的。 三层大提盒,满满当当摆着八菜一汤。六荤两素,汤还是热烫的。 “从附近酒楼订的招牌菜。” 山煮羊,蟹酿橙,豆豉鸡,鲜鹅鲊,鲈鱼脍…… 各色京城名菜一一摆出,连带应家自己准备的六道下酒菜,十四道菜肴,算是极为丰盛的席面了,小院石桌压根放不下。 义母张罗着把靠院墙放着的长木桌搬来小院中央,总算放下了十四道大菜。三大一小分两边对坐,义母带着阿织坐北边,应小满带着七郎坐对面。 每人面前重新添上筷子,碗勺,酒杯。 “我来晚了。”晏容时接过筷匙,好笑地捏了捏阿织呵欠连天的小脸蛋。他有些意外。 “带来的几道菜原本打算做宵夜。你们还没吃么?” “阿织吃过了,我跟娘等你来。”应小满晃了晃被老娘喝得半空的酒壶,把第二壶酒放在桌上。 “知道你那边忙。难得的中秋节,你又不回家过,总不能叫你孤零零地在官署里自己吃喝一顿就算过了?” 她给桌上三个空杯挨个斟满,放在各人面前。 “好了,不拘人数多少,总归在一起吃席过节。娘,七郎来了,你老人家举杯呀。” 义母今夜酒喝得有点多。不过她的酒量显然比女儿好得多,脸上压根不显,只有点酒气上头,显出平日少见的开怀模样,应小满一催促,义母干脆地举杯。 “咱们应家在京城过的头一个中秋。没啥好说的,大家都平平安安最好。” 应小满欢喜举杯:“敬八月中秋好月色。” 晏容时同时举杯:“敬中秋皎月,愿四海安平。” 阿织左看看,又看看,跟着举起蜜水杯子,憋了半天:“喝!” —— 今晚放开肚皮吃席,吃喝得尽兴。唯一的遗憾是酒不太够。 应小满拔开酒瓶塞,一滴滴地往酒杯里滴。 “两壶酒这么快就见底了。”她嘀咕说:“我都没喝两杯。今晚娘喝得好多。” “我再叫人送一壶来倒是不打紧。”晏容时摇了摇空壶放下,悠然说:“怕有人喝醉了,当着家里小孩儿的面,又喊七郎,亲亲——” 应小满扑过来捂住他的嘴。 “别说。”她小声说:“娘不知道。” 晏容时同样低声说:“别怕,你母亲吃喝得高兴,不见得留神听我们说话。” 难得八月中秋好宴席,义母确实还在兴致极高地吃喝,时不时地塞两筷子好菜去阿织嘴里。阿织已经吃得肚皮滚圆,应小满抱起呵欠连天的小丫头,送去屋里哄睡。 哄睡的时候,她隐约听到屋外传来的交谈声,老娘的声音听起来很清醒,很高兴,和对面的七郎絮絮叨叨念起许多老家的人事。 阿织已经睡着了,脸颊红扑扑的。应小满轻手轻脚地擦脸洗手脚,换了身睡觉的单衣,被褥拉开,把乱动的小手小脚塞进被褥里。 晏容时在小院中,还在和看来很清醒的老人家闲聊。 “我的生辰在庚午年正月十五,午时生。生辰八字需要我写下么?” “要的。”义母惋惜地说:“我一辈子不识字啊。还好我家伢儿识字,字写得平平整整的,咱们村里的先生都夸她写得好。” 说着说着,更加惋惜起来:“可惜她小时候家里穷,没得多余的钱供束脩请先生。伢儿没正式念过书,只旁听了几年。” 晏容时从怀中取出一张提前准备好的硬壳红贴,借用应家的笔墨,开始当面书写生辰八字。 边写边道:“无妨的。小满以后想学的话,我会教她。” 义母极为欢喜:“七郎你性子好,人耐心。教得肯定比教书先生好。” 两人闲聊几句,话头转回生辰八字。 “小满的生辰八字,没有机会知晓了么?当年可有留下什么线索。” “老头子什么也没说。总之小满抱回家时,瞧着像没满月。她是在小满节气当天,太阳最敞亮时分抱回家的,就算她小满生,午时罢。” 晏容时心里默推十六年前:“那应当是:戊寅年,五月二十日,午时生辰。” 又细细问过应家籍贯地,收起纸笔时,他格外提醒义母一句。 “这趟带阿织离京之前,最好问一问铜锣巷的旧邻居,可有人记得阿织的生辰八字。尽早录一份回来才好。” “哎哟。”义母差点真忘了,连连道谢。 晏容时又道:“还有一桩事……” 应小满在屋里哄阿织睡觉时,眼瞧着老娘在堂屋翻箱倒柜,拿了个物件出去,和七郎又絮叨了半日,把人送出门。 阿织躺在炕上睡沉了,正好义母回来,她纳闷地问老娘。“刚才你进屋拿了个什么给七郎?” 义母人瞧着清醒,说到后面忘了前头的,坐炕边想了半天:“襁褓啊。” “啊?” “七郎说小满那天毕竟不是你真正的生辰。他想拿你的襁褓去找人问问,兴许能打听出你亲生爹娘的线索。我就开箱笼拿给他啦。” 应小满炸毛了。 “娘!不是跟你说收起来压箱底别给人看吗。” 义母又想了半天,“是吗?忘了。” “……” 应小满总算瞧出几分不对劲。老娘这是喝高了啊! 她扶着老娘洗漱睡下,义母打了个酒嗝,美滋滋地咕哝说:“跟我讨八字了。七郎是个好后生。” “……” 应小满:“娘你给了?” “人家都把他自己的给了,我为啥不给?”义母从怀里里取出一张硬壳红贴,得意拍在长案上。“看看,七郎自己的八字。哟,他字写得真好。” 第98节 红艳艳的纸张落在应小满眼里,一颗心咚的剧烈一跳。她伸手翻了翻红贴。 果然一笔正楷好字。祖父祖母、父母姓名,家族籍贯,生辰八字,写得清清楚楚的。 “娘,咱还没带着七郎回老家,七郎还没去爹爹坟前烧纸,爹爹还没托梦呢。娘你就……就同意换庚帖了?” “换啦!”义母美滋滋地打量红纸庚帖,越看越满意:“七郎是个好后生,为啥不换?他临走前说,你的庚帖他替你写,明早送来。过两天会叫他家哪个长辈上门,正式跟咱家换庚帖。” “爹呢?不管爹了?” “你爹敢拦我相中的好女婿,大半夜我也要坐坟头跟他吵去!” “……” 老娘做主给了庚帖,说啥呢。人都睡下了。应小满哑口无言地吹熄了油灯,关门出去。 等老娘一觉睡醒起来,酒醒了再说吧。 第69章 这一夜应小满睡得不踏实。整宿都在做梦。 梦里乱糟糟的, 一会儿老娘坐在坟头,跟地底下钻出来的爹爹吵成斗鸡般。 一会儿梦境突转,七郎提着玉楼春给爹敬酒。爹吃了京城带来的酒就不生气了,高兴地拍着七郎肩膀, 扯开洪亮的嗓门称赞:“是个好后生!” 梦境再转, 忽然又转出拜堂的景象。 视野里铺天盖地的大红, 亮堂堂点起龙凤蜡烛, 两份红纸庚帖放在面前,许多杂乱的声音笑闹说:“新郎来了!”“新娘子在这里!” 应小满的视线飘在半空,看到自己穿一身正红喜服站在堂下, 七郎穿着新郎喜服,捧着同心结站在院门外。老娘牵着阿织的手,喜气洋洋地和七郎说话。 她在梦里也欢喜,正要迎出去时, 忽然迎面出现一团黑烟, 爹爹从地底下晃悠悠飘出来…… 天边才蒙蒙亮, 应小满梦里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 一睁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庚帖。 家里起得最早的阿织蹦蹦跳跳把红贴送进屋来。 “七郎给的。” 阿织比划着说:“我说阿姐还在睡觉, 他说不要打扰你, 收下就好。他都没进门, 转身就走啦。” 应小满一边穿衣裳一边飞快地翻庚帖。 还是那笔极好的正楷小字, 把自家情况写得清清楚楚。 先父:应大硕。母:黄氏。 籍贯:荆州汉阳郡龙口县小榆庄人氏。家中独女。 生辰八字:戊寅年, 五月二十日,午时生辰。 昨晚他自己的八字庚帖就搁在堂屋的佛龛边上。应小满把第二份庚帖往同样的位置一抛,小跑追出门去。 “等等!” 晏容时已经沿着鹅卵石道走出去老远, 脚步一顿,停在微明的晨光里。 他回身张开手臂, 把迎面扑过来的小娘子抱了个满怀。 “怎么跑这么急?”两人挨得近,他可以清楚看到应小满鼻尖上急跑渗出的晶莹细汗,秋香色小袄衣襟上一处盘扣忘了扣上,露出脖颈间大片雪白肌肤。 他不动声色拿身子挡在前方,按住那处敞开的衣领,替她把盘扣仔细扣上了。 “可是发现庚帖哪处有错漏?我拿回去改。” 庚帖半点错漏都没有。 但应小满压在心底的疑问简直快满溢出来。 “你还没跟我们回老家拜坟呢!” 她急得气都喘不匀:“我爹都没见过你,我们……我们怎么在京城就定下了?我娘昨晚喝醉了!等她酒醒了……” “伯母昨晚并没有喝醉。”晏容时笃定地对她说。 “京城过礼的规矩,伯母昨晚问得很仔细。我详尽答了,她才同意互换庚帖。” 应小满:“啊?” 老娘昨晚回屋就睡了,一个字都没跟她说…… “你可别哄我。”明亮亮的眼神里带三分怀疑,“我看娘醉得厉害。” “一个字都不骗你。”晏容时替她擦拭鼻尖细密的汗珠,心疼里带好笑。 “刚才到底跑得有多快,这么点路就跑出汗来?” 很快么?应小满想了想:“也就是从前进山追斑鸠追锦鸡那样。没跑太快,你走路比山里的锦鸡慢多了。” “……” 晏容时抬手不轻不重捏了下她粉扑扑的脸颊:“形容得很好,下次别这么说旁人。会结仇的。” 东边逐渐亮堂起来的晨光里,他拉着应小满的手往前走几步,两人站在步廊子附近的僻静竹林角落,细说京城的过礼规矩。 “我私底下送来庚帖,不算正式换帖。” “两家联姻结缘,意义深远。京城过礼的规矩繁琐,需得有两家长辈在场,第一步之纳采过后,长辈当面允诺,互换庚帖,才是第二步之问名。” “问名之后,第三步纳吉才算文定,又称小聘。之后还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过完,才算正式缔结两家婚事,因此……”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小娘子娇艳的面庞上。 听呆了的应小满在晨光里微微张开了红艳艳的唇。 唇边落下一个亲昵的吻。 “到第二步,换帖问名时,两家还不算正式定下。你领我去老家坟前时,不必对你爹爹心存愧疚。” ……原来是这样。 两家换庚帖不算正式定下,应小满心里感觉好多了。 但唇边落下的亲吻却没有离开。起先只是细碎的啄吻,后来渐渐加深加重,应小满呼吸急促,感觉自己有点喘不过气,她微微地往后仰,却又被追逐上来。 偏僻无人的僻静小竹林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声响。一个急促的说,一个温柔的哄。 “……七郎,我有点喘不过气……” “别慌,还是亲亲,只是换种亲法而已。” “嗯……?” 僻静竹林里沉寂良久。又响起隐约的对话声。 “为什么急着在京城换庚帖呢。我原本打算带你回家看看爹,明年开春再回京城……” “京城去荆州,来回便是半年。六礼过完又是半年。” “七郎觉得太久了?” 竹林里安静下去。林中相拥的人在试探着深吻。 连绵的吻落在柔软芳馥的唇边,逐渐深入。应小满起先痒得直笑,笑着笑着又喘不过气,开始推他。推得力气并不大,像林间玩闹的小兽。 晏容时缓缓摩挲着面前小娘子润泽艳色的唇。 小满过年便十七了。 她在他面前一日日的褪去青涩,精心呵护已久的山顶雪莲缓缓浴光盛开。 秋季开始纳采。等六礼走完,成亲的最早日子也得明年开春。 小满不习惯深吻。他以小满最喜欢的亲吻方式,蜻蜓点水地亲了亲她柔软的唇角。 “太久了。” —— 纳采,问名,算是两家结亲开始。 应小满仔细问过了,过几日来应家商议的,原来就是自己入宫当天,七郎曾今引她见过的韩老。 她详细地和老娘转述:“韩老年纪很大了。瞧着七十往上走,须发全白。听说是掌管大理寺的正卿,还是当朝太傅,三朝元老。七郎小时候和韩老学过书法来着,算半个老师。” 义母吃了一惊:“这位老人家好大来头,咱家没好东西招待啊。” “小院连厨房都没有,娘别多想了。出去买点好茶好糕点,备着就行。”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在应小满的印象里,韩老应该会找个散值后的傍晚时分,如同七郎平日里过来那般,拎着一提盒礼物,从大理寺某处官衙踱来应家暂住的小院,敲开院门,进来和义母闲聊几句,两边纳采,问名。 因此,三日后某个清朗气爽的秋日早晨,当应家打开院门,迎进来浩浩荡荡的一长队人龙,纳采送来的箱笼塞得小院满满当当无处落脚时,从义母到应小满和阿织,应家三口站在堂屋长檐下,全懵了。 大小箱笼六十四抬,最大的箱笼四尺见方。小院空地占满了都堆不下,中间只留一条走人的空道。 头发全白的韩老就沿着这条空道缓步从小院外走近堂屋,微笑致意。 “应夫人。老夫韩兴继,今日冒昧登门,替好友家的晚辈求一桩喜事。” 事关女儿婚事,义母强做镇定,装出见过大场面的样子,寒暄着把韩老让进屋里,端上新买的好茶水好糕点,两边入座。 阿织也跟前跟后的帮忙,时不时地帮婶娘递几道糕点上来。 韩老笑着摸摸阿织的小脑袋,把提前准备好的一大包糖饴递去:“小丫头好乖。辛苦你了,出去吃罢。” 两边长辈坐在堂屋里说话,佛龛边上搁着两份庚帖被义母起身取来,放在桌上。韩老笑着摆摆手,先把一份大红聘书放在案头。 韩老微笑时显得和蔼。但人不笑时,周身便显出多年积累的威严气质。 义母看不懂递来的字帖,紧张地托起茶盏,咕噜噜喝下去半盏。 并排三间青瓦房,当中的堂屋和两边屋子以一道轩窗隔开。此刻东屋隔开的那道轩窗后头,窗上糊的碧纱被手指头往下拨了拨,悄然露出一只乌亮的眼睛。 应小满的眼睛瞪得滚圆。 今天过礼,好……好大场面…… 韩老先将男方聘书当面交付,这才捧起两份庚帖,开始详细地和义母解释晏家情况。 第99节 “老夫并非晏家人,按理来说,今日应当请晏家长辈前来纳采才最妥当。但七郎的祖父和父亲都已不在人世,七郎那孩子又请托到老夫面前。与其让他家那几个叔伯来纳采,倒不如老夫借当年和他祖父的交情,和七郎的半师之谊,腆着这张老脸来一趟罢。” 义母听懂了大致意思,听完只说:“既然七郎托到韩老面前,韩老肯定是最合适的人选。咱放心得很。” 韩老笑着点点头:“两家联姻大事,上祀先祖,下继香火,还是讲清楚为好。七郎难得托老夫办事,这桩喜事一定要办得妥妥当当的。” 之后的半个时辰,韩老果然握着晏家庚帖,将晏家祖籍何处,三代父祖姓名,母族出身,七郎的生辰八字,族中哪房,身上官职,当面一一阐述得清楚明白。 说着说着起了兴致,顺道跟义母详细描述了七郎当年满月时的模样,周岁时抓周的场面…… “当着满屋子人,小七郎在摆满百来样物件的长桌上爬来爬去,身边的拨浪鼓啊,金银馃子啊,诸多精巧小玩意儿都瞧不上,径直朝他祖父那边去,一把抓着他祖父腰上挂的御赐长剑不放手哈哈哈哈……” 韩老笑起来便是个慈祥的老人,不像威严高坐的主审官了。 义母绷得笔直的肩膀松缓下来,也绘声绘色描述起自家女儿抓周时的场面。 “乡下人没太多物件,桌上摆着的都是家里寻常用的东西。木铲,小锅,铜钱,针线,花儿,煮鸡子。小满都不喜欢,坐在桌上东瞅瞅,西看看,半天什么都没拿。她爹一急,把他平日进山打猎的物件全搁桌上了,里头许多小娃儿不能碰的东西。我正骂她爹呢,结果你猜怎么着,小满动了!从木桌这头往那头爬得飞快,一把搂住她爹擦得闪亮亮的铁爪,抱着爪子就啃哈哈哈哈……” 两位长辈的话题就此跑歪。 你一言我一语,把两边娃娃从小到大的糗事说了整个时辰。应小满在东屋里听得嘴角直抽抽。 等两边说到尽兴,日头差不多也到了晌午。韩老抬头看看天色,微笑着取过一份庚帖,往义母方向推了推,自己收起第二份,起身告辞。 “老夫这就去寻香火旺盛的佛寺,把两家庚帖供于佛前,勘合八字后,再来登门纳吉。” 义母客气把人送出门外:“好叫韩老知道,我们八月底要回老家,给小满她爹上坟。明年开春才回京。” “听七郎说过。”韩老捋须笑说:“不妨事。” 究竟如何个不妨事,义母也没听明白。总归把消息通传过去,免得应家离京,老人家一把年纪白跑一趟就行。 韩老登门的这个早晨,应家小院这处门户始终敞开着。送来的箱笼院子里堆不下,陆陆续续堆到院子外头。 等义母送人出门时,赫然发现,平日清净的小院外头围得里三圈外三圈,黑压压全是人。 除了大理寺自己的官员差役,来往大理寺的各部官员听着消息,也有许多来专门绕道来官衙西边瞧热闹的…… “韩老登门纳采,哪家好事近了?” “你竟不知?暂住在这处的是应家小娘子。大喜的当然是晏少卿。” “晏少卿人在何处?走走走,当面道喜去。” …… 应小满出去关门时,门外的议论声灌了满耳朵。 她沿着箱笼堆出的小道回去屋里,茫然地问义母:“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 义母也很茫然。京城的过六礼,跟应家想象里完全不同。 短暂的疑问很快被抛到脑后,应小满对着满院子的大小箱笼发起了愁。 “这么多箱笼,全带回老家去?不能吧。” 当然不可能。这么多箱笼千里迢迢拉回老家,多少头骡子都得累死。 义母琢磨了半天。“先打开,跟礼单对一对。核对好一口箱子就锁上。问问看七郎有没有空地可以借咱们放箱笼。就在京城放一个秋冬,明年开春回来再计较。” 说的有道理。 母女俩一个抓着礼单,一个打开箱盖,按着礼单核对起物件来。 应小满按着礼单念:“千手观音玉佛一座。” 义母打开靠近院门一口木箱,里头露出了红彤彤的两尺高珊瑚盆景。 “哇~”阿织蹲在木箱边,惊奇地摸了摸红珊瑚:“好漂亮。能吃吗?” 应小满眼皮子一跳,赶紧把小丫头抱走。 “不能吃。这个珊瑚好贵的。我上回进宫,看到太后娘娘宫里的书架上摆了座差不多的红珊瑚盆景。” 千手观音玉佛听着贵重,义母琢磨着,寻了院子里最大的四尺箱笼打开。 里头“嘎——”一声嘹亮大响。 义母眼皮子狂跳,大箱笼里头居然装了对活雁! 她赶紧把箱盖合上了。 “叫幺儿离最大的箱笼远些。当心被雁给啄了。” 阿织坐在石桌上,应小满念礼单,义母把满地箱笼挨个打开,粗粗清点一遍。 “两家没正式定下就送这么多贵礼?”义母吃惊地琢磨:“京城议个亲这么花钱的吗?” 应小满说不上来。她又没议过亲。 “反正七郎送来的,先收着就是。七郎前几天早晨跟我说,我们两家开始过礼,他才好跟朝廷告假,才能跟咱们回老家。” —— 掌灯时分,京城首屈一指的花楼里迎来了许久不见的贵客。 四处笑闹喧嚣,人声鼎沸。专留给贵客的三楼大阁子里却静悄悄的。 闹哄哄献舞的舞姬,献酒的花娘,连同听到消息凑热闹的京城众多纨绔,都被阁子里的贵客毫不客气赶了出去。 只留下个表情尴尬的莫三郎,拿个酒杯不知该不该敬酒。 “咳,二郎,莫生气。这回二郎在宫里被人算计,反倒因祸得福,大杀四方,还是要说声恭喜……” 莫三郎对面,倚案独坐喝酒的雁二郎笑了声,明显兴致不高。 “有什么值得恭喜的?被狗咬了,我还能咬回狗?把狗一脚踢翻了事。” 实话实说,他这次确实因祸得福。宫里的老娘娘一改往日的和蔼不管事,严查到底。 他盯了应小满太久,为美人怒砸余庆楼的事又传得太广,家里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余庆楼之事,雁二郎误打误撞立下大功,虽说封赏还没下来,只是入宫赴宴而已。但宫里风传他的禁军官职要恢复原职,说不定还要把“指挥副使”的“副”字给去了。 兴宁侯难得对这个向来不听话的儿子和颜悦色几分。 只这两样,就叫家里许多人受够了刺激。 节骨眼上,他又入宫求见老娘娘,当面说出那句哄传四处的“纯朴自然质”。 家里继母的心思立刻就活动了。 她想“助”雁二郎低娶。 兴宁侯家中嫡子,求娶一位毫无家世助力的贫家小户之女,足以父子间闹得天翻地覆了。 他那位继母不惜重金买通了老娘娘身边的女官,试图撺掇老娘娘赐婚。 但继母这边不声不响暗中活动的时候,他家里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在私底下活动。 “我家里那位好弟弟,你也知道的。”雁二郎边喝酒边对莫三郎说。 “他嫉妒老娘娘只疼我一个,挖空了心思想让我丢人丢到老娘娘面前去,叫我被老人家厌弃。” “结果呢,下药下早了。” “我那好弟弟重金收买的愣头青,看到我中途起身更衣,以为我要去老娘娘那边,忙不迭给我端来一杯药酒。结果外头有长乐巷晏家那位盯着我。我又回去宫宴继续喝酒。” “我出去更衣三回,愣头青给我倒了三杯药酒。呵,才出去殿门没几步,当着一堆禁军汉子的面,药性就发作了。” 莫三郎想笑又不敢笑,觑着雁二郎的脸色,始终觉得不对劲,陪着小心说话。 “如此说来,长乐巷晏家那位也算出力了。要不是他拦着你,等你到了太后娘娘那处,说话说到一半,对着宫人发作起来,你有嘴说不清。” 雁二郎自顾自喝了杯酒。 家里好弟弟的想法更阴毒。小满在老娘娘那处吃席。药性当着小满的面发作起来,他还真不见得控制得住自己。 “是该当面谢谢晏家那位。”雁二郎扯了扯唇角,脸上却没什么笑意。 “言语劝动了我,把事情捅了出去。我留在宫里一查到底,呵,他在外头照顾小满。听说定亲了?什么时候的事?” 莫三郎尴尬地笑。 “昨早上的事。你今天下午从宫里出来。就这么巧,差了一天半……” “才半个月,怎么成事的?细说说看。” 莫三郎便绘声绘色,连猜带蒙,把(他猜想)这些日子的经过详细描述一通。 “长乐巷晏家那位别看平日里不跟咱们玩乐,追逐起小娘子来,手段着实厉害。” “也不知用了何等借口,把应家小娘子全家安排到大理寺里。这才叫近水楼台先得月。白天审案,晚上卿卿我我,你侬我侬。” “八月初把小娘子弄去大理寺住,八月中就定下了。啧啧。” “二郎,听哥哥一句劝。情场失意,别处得意。这次整治了你那弟弟,承爵的事稳了,你不亏……” “我不亏?” 这三个字也不知怎么着勾起了雁二郎的邪性,把喝了半截的酒杯往地上砰地一砸,艳红色泽的葡萄残酒泼得满地都是。 他抓起案上新发下的禁军指挥使腰牌,起身就往阁子外走。 莫三郎大惊,追出去喊:“二郎,你要去做什么!刚刚升一级做了禁军指挥正使,你身上的官职还不稳当,你慎重啊!” 雁二郎出门上马时,已经恢复了往日吊儿郎当的浪荡模样,对追出来的莫三郎懒洋洋抛下两句。 “不就是上门纳采问名了?六礼才过二,文定小聘都没过,算什么定下了。” “等着瞧吧。” 第70章 应小满的羊肉铺子今早上来了个久违的熟人。 雁二郎谁也没带, 一个人从街边步行过来。远远地站在路边,抬头打量肉铺子头顶上新换的招牌。 原来小娘子自己写在红纸上的字幅,换成了晏家七郎写的匾额。笔力遒劲的五个大字:【应家羊肉铺】,就这么明晃晃挂在门面高处。 雁二郎抬头打量够了, 踱近几步说话。 “快要做少卿夫人了, 怎么还抛头露面地做肉铺子生意?” 第100节 “关你什么事。”应小满头也不抬:“买肉排队, 不买肉去旁边待着去。” 雁二郎才开口就被冲得八丈远, 倒咂摸出几分熟悉的亲近来,当即不怒反笑,果然老老实实地排队买肉。 轮到他时, 开口说:“五斤肉臊子,细细切。这么快就定下了?我记得你之前和七郎的关系时好时坏的。你几次潜进晏家,想要的那物件……他给你了?” 应小满纳闷地想,什么物件?不是报仇么? 她心里琢磨了一阵, 恍然转过弯来。雁二郎大约从头到尾都想歪了。 但雁二郎想歪了关她什么事。 她从钩子上摘下一快里脊精肉, 开始细细地剁臊子:“压根就没什么物件。别瞎说。” 雁二郎笑了声, 从袖中取出象牙扇,唰地打开冲身上扇了扇。 八月天气秋凉, 扇子不合时宜, 这几下扇得身上凉拔凉拔的。 小娘子和七郎打得火热, 这头和七郎定下, 在他面前矢口不认从前的帐了。 他又抬头打量肉铺子新做的匾。 凑近细看, 做的原来是极好质地的黑底金字匾额,晏七郎的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行。”雁二郎点点头:“所以从头到尾,你们两个打情骂俏, 一会儿好,一会儿分。我夹在当中算什么?” 笃笃笃的剁肉声, 应小满头也不抬:“谁叫你夹在当中了?都是你硬凑过来。我巴不得你走远点。” 雁二郎满肚子憋闷火气从心底涌上三丈,又强往下压。 “小满,捧着良心说话。我雁翼行极少对小娘子这么上心过。七月里我入宫求见老娘娘,当着老娘娘的面说起你,这才有了老娘娘下旨让你进宫觐见的事。没错,对你应小满,从头到尾是我一头热,苦心思虑替你安排,也没打算让你谢我。但我的满腔心意,你难道一点瞧不见?丝毫都无触动?” 应小满剁肉的动作渐渐停下了。 老娘娘下旨入宫觐见,宫里派来两位姑姑教她规矩,连教了半个月,从早到晚折腾不说,还耽搁她半个月生意…… 好哇,原来是雁二郎这厮干的好事! “进宫吃一次席,搭上我半个月。你还想我谢你?” 应小满恼火地把刀往砧板上一扔,“做你的大头梦去!” 雁二郎:“……” 雁二郎深吸口气,忍着火气解释:“听着。我对你的良苦用心,中途被奸人打断了。原本我想借着你进宫觐见的机会,当面求一求老娘娘,她老人家喜欢小白兔……不,喜欢像你这般纯质可爱的女孩儿。你果然得了老娘娘的喜欢对不对。本来我如果在场,三言两语相劝,就能劝得她老人家认下你做干孙女……” 应小满又摘下一块精瘦肉,继续笃笃笃地剁:“为什么要做老娘娘的干孙女。我们小门小户,不敢搭上老娘娘做亲戚。” 雁二郎心里当然有打算。应家搭上老娘娘做干亲,她家就不是小门小户了,就是皇亲国戚。雁家同样外戚出身,这门亲事八字有一撇了。 如今事没成,嘴上不提,只摆出掏心掏肺的姿态。 “想方设法叫你和宫里的老娘娘搭上关系,难道为了害你不成?当然是为了你好,为你家好。我对你的满腔心意,为你打算这许多,小满,你一点瞧不见?你难道生得一副铁石心肠不成?” 应小满压根不为所动。从小到大对她上心的人多了去了。那么多追上门想讨她做老婆纳她做妾的,老家的门槛几乎都要被踏破。难道她都要应他们? 笃笃笃的剁肉声一停,她利落地把肉臊子装油纸包递去:“三斤肉臊子。惠顾三百六十文。” 雁二郎不肯接:“我要的是五斤肉臊子。再细细地切一会儿,多说几句。你还没答我。” “没了。生意好,只剩最后三斤肉,都给你了。”应小满把油纸包塞过去,白生生的手掌摊开: “给钱呐。” 雁二郎:“……” 他自认为掏心掏肺的一番话,终究还是没得回应。 提着油纸包,人站在路边,眼瞧着应小满收拾摊子,关上门面,人穿过热闹长街,果然往斜对面的大理寺官衙方向走去,苗条人影消失在官衙门后。 雁二郎神色莫测,折扇在手里摇几下,唰得收拢。 抬手摸了下腰间新挂上的天武禁军指挥正使腰牌。 —— 大理寺官署值房。灯火日夜通明。 余庆楼奸细案虽然了结,但牵扯出的线索直指多年前的旧案。 晏相当政时轰动一时的国库武器倒卖旧案,似乎留下漏网之鱼。以至于二十多年后的今日,依旧和余庆楼奸细窝点有千丝万缕的残留关系。 大理寺查案官员的眼睛都熬红了。几百斤的旧文档一卷卷取出翻阅。 重查三十年前的盛家。 “晏少卿!” 接连翻查旧档的某个深夜,某个文吏顶着通红的眼睛,捧一卷泛黄地契过来。 “河童巷查出密道的那处赁宅子,多年间换过三任主人。但三十年前——正是盛家名下的产业!” 晏容时在灯下仔细翻阅从顺天府调来的历年地契存档。地契清楚地写明历任主人的资历。 十二年前转手。买家姓严。 十八年前转手。买家姓陈。 二十六年前转手的那份地契比较特殊。上面写明,此为官府收缴发卖的宅邸。买家从官府手里买来。 再往前翻。 三十七年前,一份纸张黄脆的旧地契上赫然记载买家的姓名: “盛富贵。” 所以,河童巷这两处赁宅,在三十七年前,还没有被一分为二,曾经是当年名动京城的巨贾盛家买下的一处别院。 直到盛家被牵扯进多年前的武器倒卖旧案,抄家流放,这处宅子被官府收缴,从此历经三任主人。 晏容时面前的长案上,依次摆放着三十七年间的四张转手地契。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一个之前被所有人忽视的问题。 “多年居住在河童巷旧宅的聋瞎老仆……究竟是哪任屋主留下的老仆?” 不止文吏,旁听的大理寺丞都懵了。 大理寺丞即刻起身:“下官这就去提审老仆!” 晏容时却阻止道:“莫惊动老仆。” 他的目光落在长案上。灯光照上泛黄陈旧的地契,年代久远的“盛富贵”三个字模糊在光影里。 “去河童巷,找旧邻居打听。” 消息很快打听回来。 “老仆既聋又瞎,说不上话。最近一任屋主严家几年前搬回江南老家后,这老仆便住了进来。曾经有好事的邻居问过几句,和老仆比划着鸡同鸭讲,老仆扯着大嗓门喊‘主家留我看家!’邻居观察一阵子,发现这老仆老实守规矩,每天勤快洒扫,便无人再多问了。” 至于老仆嘴里的“主家”,到底是不是严家,无人在意。 晏容时仔细听完后,叮嘱大理寺丞的还是那句: “莫惊动老仆。” —— 晏容时的案头摆着两只柑橘,一坨铁疙瘩。 官署里人来人往,他并未刻意避讳什么。有官员指着铁疙瘩问起,他便语焉不详地答:“物证。” 有细心的官员提起:“似乎有几分像大门铁钥匙啊……” 晏容时便也笑说:“确实像。本官正在研究。” 没几日,经常来往大理寺的官员便都听闻,晏少卿手里有个重要物证,极为看重,出入都带着,时不时拿出来研究。 十一郎过来大理寺时,也观摩了片刻铁疙瘩。 “边角都烧融了。有没有叫匠人原样复刻一个?” “有。” 当着官署里众多好奇观望的官员,晏容时拉开长案边的小抽屉,取出一串沉甸甸的铁钥匙。 “请了工部最好的匠工,想方设法复原,按照复原后的种种可能,复刻出三把钥匙。总有一把能打开大锁。” 他把三把铁钥匙递给十一郎,遗憾叹了声:“只可惜,寻到了钥匙,却不知和精铁钥匙对应的铜锁在何处。锁着何等物件。” 十一郎查验得仔细:“如此沉重,只怕是库仓钥匙。” “确实像库仓钥匙。”晏容时也赞同。 十一郎这些天在兵部追查得人几乎魔怔了。捧着三把精铁钥匙,想起失窃的武器,不假思索道:“兵部消失了整库仓的武器!你这把钥匙……” 晏容时不等他说完便抬手截住,看了眼周围耳朵都竖起的官员们。 “无凭无证。武器失窃重案,关乎国本。不能捕风捉影地查。” 劝诫得有道理。话头就此打住。 但十一郎的半句话在场听到的人不少,小道流言还是传了出去。 两三天后。 清晨入宫的大朝会结束后,晏容时例行留下。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的主审官觐见圣驾,当面详述武器失窃大案最近的进展。 晏容时回禀的大理寺这处,相比几日前无甚进展。 官家在御座处听完,突然问起一句:“听闻最近晏卿得了个重要物证,似乎是开启某处库仓的钥匙。极为关键,日夜带于身侧?晏卿为何不提此事?” 官家当面问起,晏容时自然当场拿出。 被烧得半融化的一坨铁疙瘩就这么展示在御前。 晏容时略过应小满,言语间只提庄九。 从前京城有户卖蔷薇水的大商户,命亲信庄九送五十两银至余庆楼。余庆楼掌柜方响在京城做了多年生意,始终没有等到庄九。 方响供认这段旧事时,正好有一枚五十两旧银锭出现在京城,被赁户充作赁金。屋主融银时,银锭里竟然融出一把铁钥匙。被他无意中取获,便带在身边。 “臣笔下录供五十两银时,面前便出现五十两旧银锭,巧合得很,简直像冥冥之中暗含天意。” “银锭内融铁罕见,看着又像库仓钥匙,臣便留在身边,时时把玩。心里的想法,其实也如很多人所想那般,万一……失窃的大批精铁武器,就藏在某处不为人知的库仓中。银锭内藏的精铁钥匙,万一便是那开启库仓的钥匙呢。” 晏容时言辞谦恭:“但臣也知晓,臣的想法毫无线索,只是捕风捉影的愿望罢了。银锭里藏铁、藏铜,其实是许多江湖术士惯常的做法,从来不少。寄希望于一把铁钥匙,无异于大海捞针,因此,臣御前不敢奏对。” 官家恍然,转身对御座边立着的郑相说话。 第101节 “原来是百姓家充作赁金的旧银锭里融出的一把铁钥匙。和兵部武器失窃大案,确实扯不上关系,难怪晏卿不肯提。” 郑相捻须微笑说:“晏少卿为人谨慎机敏,实为栋梁材。” 官家指着晏容时感慨笑说:“他祖父晏相还在时,有年除夕带着晏卿入宫赴宴,当时晏卿才八岁罢?晏相当众夸赞‘吾家麒麟儿’,朕就在场,印象深得很!一晃十余年了……” 话题就此闲扯开。 在场几位重臣挨个把烧融的铁钥匙接去手里把玩,畅想说笑,最后由郑相把玩片刻,归还给晏容时。 “晏少卿拿好。”郑相含蓄笑说:“纵然大海捞针,却也不是毫无可能。也许,兵部失窃的众多精铁武器,此刻正静置在天下某处库仓内,就等着晏少卿手里这把钥匙开启,重见天日。” 晏容时也同样微微一笑,将铁疙瘩接过,依旧揣入袖中,云淡风轻说。 “郑相说笑了。” —— 当天傍晚,晏容时提着大理寺公厨当晚现做的一份蒸羊来应家小院,原想说两句话便走。 韩老已经登门纳采,两家开始议亲,京城讲究些的人家都会让两边小辈回避。 应家当然不讲这许多规矩,晏容时也不舍得长达半年回避不见。 但京城毕竟高门众多,逢年过节少不得走动来往。若婚前太不讲究的话,以后小满嫁来晏家,耳边只怕要听闲话。 来的时候如此打算没错。但一屉蒸羊才隔门递给阿织,人还没说话,应小满就把他拉进小院里去。 “襁褓还我。”应小满不大高兴。 “早和你说了,我只有应家的爹娘,谁叫你自作主张查我亲生爹娘了。” 关于襁褓,晏容时的想法不同。 他耐心地解释:“年代久远,其实多半查不出什么的。但还是要查。哪怕只查出一点点线索,即便查出而不相认,但该知道的,还是要知道。” 应小满纳闷问:“既然都不打算相认,为什么还要追查呢。” 晏容时握住她冷风里冻得微凉的手指尖,亲了亲。“还记得你母亲对隔壁村张家认亲的心结么?” 在七举人巷的某个夜里,义母哭得很惨,应小满记得很清楚。 “你母亲会起心结,因为不知张家话里的真假,老人家便一直惦记着。” “你是应家养女之事,知道的人不少。上回是邻村张家认亲,等下回再有李家,王家来认亲呢?若你知道亲生父母的线索,便能轻易分辩真伪,让你母亲少起波澜。” 说的有道理。应小满思索着,襁褓的话题就此放过。 她牵着晏容时的手,绕过箱笼,引他在小院里弯弯曲曲地走。 “瞧瞧你送来的满地箱笼。” 应家收拾了两天,义母收拾得心惊胆战,好容易寻出些装绸缎和金银器之类不容易损毁的箱笼垒起双层,把贵重易碎的箱笼靠墙放置。 满满当当的小院总算腾出一半空地,可以放阿织跑了。 应小满指着塞满的小院:“送来之前,想到院子这么小,堆得走不了路么?” 晏容时表情无辜。“京城纳采,就是这么大场面,许多的箱笼。六十四抬算不得什么。” “真的?”应小满半信半疑。 “……说起来,箱笼不好运送。”晏容时很快把话题扯开:“我之前在城西买下两所小宅院,如今都空着。你得空时和你母亲商量一下,要不要把箱笼送去先放着。” 应小满和义母之前就是这么想的。两人当场说定,算是解决了满院子的箱笼。 晏容时开口说:“今晚过来,主要有件事想和你们商量——” 义母端着热腾腾一大碗乳白羊汤过来,搁在石桌上,热络地招呼。 “七郎来了?先坐下吃饭,有事边吃边说。” 隔门说完话就走的回避法子,在应家显然行不通。 今晚还是三大一小围坐石桌,捞着热腾腾羊汤里的大骨,搭一份蒸羊,几个小菜,吃喝边说话。 应小满提起了雁二郎。 “才消停了几天?人又放出来了。”她如今烦雁二郎得很。 “一出来就直奔我的肉铺子。次次都要我切三五斤肉臊子,买了又不拿回家吃。有回我在后头推着车出来,亲眼瞧见他没走出几步,直接把包肉臊子的油纸包扔去路边。我呸!” 她跟义母齐齐怒啐了声。最讨厌浪费好肉的纨绔子弟了! “雁二郎又来寻你了?”晏容时舀了舀碗里乳白的羊汤。 “他最近扳倒了家里的同父异母弟弟,又重新拿回了禁军指挥使腰牌。可谓是双喜临门,春风得意。难怪会来寻你。” “寻你之前,他已知晓我们两家下定的消息了?” 应小满想了想:“早知道了。开口第一句就问我和你的事。” 晏容时淡定地继续喝汤。 喝完半碗后,放下汤匙说:“他知道就好。小满,他官复原职,还往上升了一级。现在已经是禁军指挥正使,手下领着天武、龙武两路禁军,约莫千人。主管京畿治安巡查事。” “所以呐?”应小满气鼓鼓地边喝汤边说:“我不能在小巷里揍他了?” “这个倒不打紧。你寻到机会照揍他便是。我的意思是——” 说到关键处,晏容时细想了一阵才开口。 “你们很快要出京了。既然雁二郎如今挂起禁军指挥使的牌子,主管京畿治安巡查事,正好可以用他。” 应小满:? 义母那边也纳闷地插嘴:“说好八月底回老家,眼下才八月二十,还有十天,咱们家的包裹行李还在慢慢准备着。七郎你这边也莫着急,慢慢查你的案子,别累着了。” 晏容时温声谢过长辈的叮嘱牵挂。 话锋一转:“但我今晚就是专程过来说这件事的。应家离京的日子需要提前了。” “不要等八月底,越快启程越好。” 啪嗒,应小满汤匙里的羊肉滑落一块。她急忙又从汤里捞起。 “为什么要提前?我们说好的……” 晏容时沉静地注视着她。 事关重大,越重要的事,越要缓缓说。 “手里的兵部武器失窃大案已寻到突破口。京城开始不安全了。” “应家牵扯在其中,越停留,越危险。” “如果可以的话,就在这一两日尽快启程。” 应小满:“……” 事态发展太快,她反倒没急着发问,低头喝了口汤。 义母声音都开始发颤:“咱们家怎么又牵扯在里头了?兵部丢武器的案子,跟我们应家有什么牵扯啊。” 晏容时从袖中取出铁疙瘩,放在石桌上。 应小满脱口而出:“……我爹银锭里的铁疙瘩?” “正是。”晏容时重新把铁疙瘩收入袖中。“我以它做鱼饵,大鱼似乎已咬钩了。此物有风险,先收在我处。但我放心不下你们。” “应家尽快出发离京。隋淼会带一队好手护送。如果雁二郎死活要跟着你们,让他跟。” “谁管雁二郎。”应小满终于把事情在心底琢磨了一圈回来,清脆嗓音里带出三分恼火七分担忧: “你呢?京城不安全了,你不跟着我们走吗。” “我不能走。” 大事关头,晏容时的态度极为镇定而冷静,甚至还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等京城此处事了,我会快马赶上你们。放心,腊月祭拜时,这铁疙瘩还是会放去义父的坟头。” 话虽说得宽慰,但严重性已经解释得很清楚。 应小满和母亲对视一眼,安抚地拍了拍显露慌乱的义母的手。 她干脆地决定:“今晚就搬箱笼。明天收拾行李,后天八月二十二,我们早晨出发。” 第71章 距离出京只剩一天。实在太赶了。 应小满跟义母带着阿织去了趟肉馒头铺子, 应家三口跟老夫妻打过招呼,把家里屯的十来斤羊肉都留给老夫妻,相约明年二月开春时见。 应家把才挂了没几天的新招牌摘下,收拢入柜, 铺子各处擦拭干净, 门板上锁。 有路过的老主顾惊讶打招呼:“怎么铺子上锁了?不是说要做到八月底?” 应小满歉意地笑笑:“提前回老家。明年开春回京。” 门面不大, 不久便收拾妥贴。应小满抱起阿织, 回头不舍地看了眼晨光里关闭落锁的肉铺子门面。 “走罢。” 门面处耽搁了约莫两刻钟。 就这么会儿功夫,足够有心人接到通风报信赶来。 街边不知何时勒马停住一队甲胄鲜明的禁军。雁二郎穿一身簇新的朱红武官袍子,在马上盯着有一阵子了。 “早晨沿街巡视, 远远地瞧见你家三口。以为你带一家老小出来做生意,没想到是来关店的。” 雁二郎下马几步踱近,站在应小满面前。 “提前回老家?出什么事了,这么急。”他仔细打量面前小娘子的神色, 言语里带试探。 “和晏家的六礼还没过完呢。” 应小满:“提前回老家不犯法罢?让个道, 我们赶时间。” 雁二郎:“说清楚我就让。” 应小满:“想挨揍是不是。” 义母谨慎地过来说话打圆场:“这位官人, 我们确实赶着回老家,明早就要走了。如果官人是来铺子买肉的, 等明年开春后——” 第102节 应小满拉住老娘:“娘忘了?他就是雁二郎, 上回铜锣巷时一路追到咱们家放话的那个。后来还跟到七举人巷来着。” 义母大惊: “雁二郎?就是他?!” 她只在新搬去七举人巷那阵子, 远远地见过一次雁二郎, 相貌早忘了。但这名字熟! 义母立刻紧张往前半步, 护在女儿面前。 雁二郎:“……等等,伯母,之前都是误会……” 阿织眨了眨黑葡萄般的眼睛, 忽然想起什么似地,举起小手怒指雁二郎:“阿姐, 就是他,穿红袍子的坏人!打他啊阿姐!” 雁二郎:“……不是,小妹……” 应小满呸了声:“谁是你家小妹。” 昨晚七郎确实提过:雁二郎如今领着两路禁军,掌管京畿治安巡值事,可以用他。 但雁二郎给应家留得印象太差,应家三口没一个想跟他打交道。 义母护在前头,应小满抱着阿织,一家三口目光带警惕防备,加快脚步挤过雁二郎身侧,穿过巷口禁军队伍,往大街斜对面的大理寺官衙方向走去。 雁二郎倒也不下令拦人。 抱臂站在街边,若有所思地目送苗条身影远走,消失在官衙门口。 禁军都尉低声问:“追不追。” 雁二郎在心里盘算:“明天启程回老家。明年开春回来……” 六个月,六礼过了两礼。晏七郎手里还有案子,人肯定在京城。六个月派人两地往返,过剩下的几道礼……时间也够了? 雁二郎喃喃说:“等明年开春回京,就要拜堂啊。” 边上的都尉没听清,又问一遍:“人进大理寺了。弟兄们要不要盯着?” 雁二郎往路边踱开几步,忽地一个大转身,问都尉说:“禁军维护京畿治安的巡值职责,到哪处地界截止?京城城门里头,还是整片京畿地带的几个县乡都算?” 都尉如实答:“维护京畿治安,当然是整片京畿地带都算禁军管辖。一直到出城百来里外,到了京畿界碑边上,才算是出了京畿地段。界碑外开始算地方州郡的治安,不归我们管了。” “出城百来里……”雁二郎又琢磨了一阵。“寻常老百姓雇的车,走到京畿界碑边上,得走个两天。” “看脚程。马车快,驴车慢。脚程慢的话,走三四天都有的。” 雁二郎点点头,人上了马,却不急着巡视,马匹迈开小碎步,沿街慢悠悠地晃悠。 晃出百来步,慢腾腾地路过大理寺门前,雁二郎勒马抬头,意义不明地看一眼高处的大理寺匾额。 马匹继续小碎步前行,雁二郎往身后勾勾手,召都尉近身,压低嗓音问: “出城往南百来里,不出京畿界碑的这段地带,找个地方,出点意外,把百姓家雇的寻常车马给留个一天半日的……不难罢?” 这可太容易了。 都尉眼睛眨也不眨,主意接二连三:“马车轱辘卡路沟里,翻了。前头倒了棵树,把官道截住了。有贵人车马通行,拒马叉子抬出去,官道上挡个一天半日的,没人敢言语。还有……” “行了行了。”雁二郎挡住后头的馊主意: “秋天风大,早晚雨多,官道前头倒了棵树就蛮好。车上有老有小的,别伤着人,别把人冻着了。找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让树倒一棵。” 这禁军都尉也算是一路跟着雁二郎升升贬贬的亲信了。自家上司跟应家小娘子几个月的纠葛看在眼里,没忍住,压低嗓子劝了句。 “让树倒一棵倒是容易。但小娘子在京畿地界多留个一天半日的,又有什么大用呢。小娘子脾气瞧着可不大好……” 雁二郎这几天可不是白过的。四下派遣人手问话,禁军精干,两三天查出不少事。 “她对我脾气确实不大好,对长乐巷晏家那位可好得很。你可知道为什么?” 都尉眨巴着精光泛起的小眼睛,“卑职不知。” 雁二郎笑了声,松开衣襟领口,秋风里露出一截精壮的胸膛。 “因为我身子骨太结实了。” 身子骨太结实,扛揍。 他派人去铜锣巷挨家挨户地查问时,有邻居还记得应家突然冒出来的年轻后生。个头身段都符合,时间也正好对得上晏容时开春遇袭失踪的那段日子。后来和应家一齐搬走了。 所以,应小满和晏家七郎,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之所以会相识,后来又走在一处,就是因为应小满救了晏七郎。七郎在铜锣巷养伤的那段日子,两人悄悄好上了。 “还真是个小白兔。”雁二郎喃喃自语,“纯朴自然质,一个字都没说错她。” 瞧着七郎受伤可怜,心疼了,对七郎好声好气的。瞧着他雁翼行精壮有力,结实能扛揍,成天不是骂就是打,上来就扇巴掌…… 一天半日的,当然拦不住人家小娘子归心似箭。 但一天半日的,足够自己病歪歪、惨兮兮地出现在应家人面前。 应小满那小白兔性子,难不成还能把自己给扔路上? 雁二郎拿定主意,招手示意都尉附耳过来,笃定地吩咐下去。 “找个妥当地方。倒一棵树。” “挑几十个嘴稳可靠能干的,乔装打扮,配合本指挥使演一出戏。” “放心,不会耽误你们前程。事成之后,重重有赏。” —— 大理寺官署内灯火明亮。 黑漆木长案上搁着的红木雕花小盒打开。晏容时在灯下微微地眯起眼,打量木盒里静静躺着的三把精铁钥匙。 “昨晚我离开后,是不是有人动过盒子?” 他询问清晨洒扫的几个吏人。“我看木盒的位置似乎移动过了。” 几个洒扫吏人慌忙分辩说:“少卿桌案的重要物件,小人碰都不敢碰。” “昨晚小人看盒子就在这处,压在文书上。少卿看,压痕还在。” 清晨早到的大理寺丞急忙过来查看。晏容时把雕花红木盒原样上锁,若无其事说:“确实压痕还在。盒子里三把钥匙也都在。好了,无事了,你们退下罢。” 等洒扫吏人退下后,晏容时关上门,重新打开木盒,单独招大理寺丞说话。 “正是因为平日无人碰触,我也不动,这几把钥匙已经落了灰。但一夜过去,钥匙表面变得干干净净。” 大理寺丞是多年查案老手,接过三把铁钥匙,手指细细地捻过一圈,骤然变色说:“确实被人动过了。表面触手滑腻,应当是被人拿去压入泥模里,又细细擦拭干净,原样放回盒子里。” 钥匙压入泥模里,当然为了复制。 大理寺丞肃然说:“此事极为严重,要追查。” 晏容时却笑了。 抬手压去自己唇边,“嘘。此事只有你知我知。接下来这句,还请寺丞保密。” “啊?” “这三把钥匙留在官署里,就是在等有心人。如今——果然有人动了钥匙,我就安心了。” —— 半个京城之外。郑相赁居多年的宅邸里。 郑相身穿一身质地极为寻常的青布袍子,脚下穿黑布鞋,坐在书房中。眯起细长的眼,仔细打量面前三把钥匙。 连夜打制的精铁钥匙,每一把都有十两上下,压在手掌中沉甸甸的。 “果然一模一样?失之毫厘,差之千里。钥匙若差上一点,便打不开锁孔了。” 在他对面恭谨长揖行礼的,是一名身穿七品青色官袍的年轻工部员外郎。执学生礼,对郑相的态度极为敬重。 “八月十五中秋当夜,晏少卿召去工部一名匠工。学生当面询问过,似乎关系重大,那名匠工不肯多说。但工部册子确实明确记载,那匠工连中秋都没回家过,当晚从库仓取走五斤精铁,记录为“大理寺急调用”。这笔开支由工部送往大理寺,大理寺已经如数支付了。” “如此说来,这名匠工连中秋节都没过,连夜赶工制成的,便是这三把钥匙?”郑相仔细比对三把极为相似的钥匙。 “原物被烧得边角融化,难为匠工妙手,将钥匙还原得如此之好。” 他赞叹勉励了一番工部员外郎,当面将钥匙收入屉中。 “本相怀疑,表面浮现的兵部武器失窃大案背后,尚有一起大案,和北国奸细另有牵连。” “武器失窃大案从去年秋冬开始追查,至今难以破案,大理寺或有内奸。此事牵扯重大,关系国本,一切都在秘密追查中。贺生,务必守口如瓶啊。” 名叫“贺生”的年轻工部员外郎露出震惊神色,郑重应下,退出书房。 书房里恢复了安静。 片刻后,陆续几拨人进出书房,报进不同的消息。 河童巷谋杀案的旧宅老仆已经洗脱嫌疑,今日无罪放出大理寺狱。 “河童巷两间旧宅拆成平地,老仆无处可去,人就在巷子里蹲着。” 郑相摇头叹息:“这老仆乃是老夫当年一位旧友家中人。如今旧友已经不在人世,遗下既聋且瞎的老仆,一把年纪,牵连进命案里。好在洗脱了清白。老夫这就准备些银两衣物赠他。” 报来消息的幕僚露出敬佩神色,长揖赞说:“郑相公大仁。”退出书房。 下一拨幕僚带来了应家的消息。 “应家肉铺子上锁了。据说要提前回老家。” 郑相又摇摇头,叹息说:“老友固执,他这女儿也固执。京城岂不是比老家容易讨生活。老夫之前遣人劝过几句,不听,还是要走。罢了,随她们心意罢。老夫这就准备些银两衣物赠她们。” 报来消息的幕僚同样露出敬佩神色:“郑相公仁义。” 连续几拨人离去之后,书房终于彻底安静下去。 郑相单独坐在书房里,拉开小屉,拨弄了几下钥匙。 “晏家麒麟儿。” 郑相微笑自语。 “倒也有三份本事。只可惜,放过余庆楼最重要的线索,只挖出方响那一窝就匆匆结案。比起他家祖父那老狐狸,终究还是生嫩了点。” 毕竟是年轻人。为了些情情爱爱,为了喜爱的小娘子,把应家干干净净地摘了出去。供词里只见庄九,不见应大硕。 “缺了应大硕就是庄九这条线,不敢往下深挖应家小娘子手里得来的铁钥匙来历,呵呵,又如何追查到底呢。这三把精铁钥匙,落在晏七郎手里,终究就是废铁而已。”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呐。” 晃动的三把精铁钥匙发出清脆的声响。郑相把钥匙收入屉中,悠然背手走出书房,吩咐下去。 “备车。老夫去城西探望老友。” * 第103节 傍晚时分,天边飘起小雨。 城西河童巷里,老仆蹲在地上,浑浊的眼睛瞪眼瞧着面前被拆得干干净净的一片平地。 蹲了半个月牢狱,他身上还是入狱时那身单秋衣。 有邻居同情地递来一件夹衣,比划着和老仆说:“官府把你家主人两间旧宅都拆了!别在雨里蹲着了,去寻个遮雨地界歇歇!衣裳穿起来,冻着了可不好。” 秋雨淅淅沥沥,穿着夹衣的老仆依旧蹲在旧宅消失的门口。路过的邻居们纷纷叹息。 入夜了。老仆还是动也不动地蹲在原处。 一俩不起眼的朴素马车拐进河童巷口。 质地寻常的黑布鞋从马车踩落地面,走过几道水洼,停在老仆面前。 “老友,别来无恙。” 声音稳重亲和,听着也有五十来岁了。来人的嗓音分明不大,混在淅淅沥沥的雨中,老仆却应声抬头。 泛白翳的浑浊眼睛往上翻,老仆蹲在地上,冷冷道,“你还没死?” 雨中撑伞的郑相含笑打量几眼“老友”:“你都好好活着,我为何会死。” 逐渐大起来的秋雨声响,遮蔽了小巷暗处的对话。 * 八月二十二这天的天气不大好。 秋雨下了整夜,早晨起来时落叶满地,头顶还飘着小雨。 蒙蒙亮的天光里,晏容时站在小院门边,仔细地询问昨日应家人和雁二郎在街边相遇的对话。 “所以他知道应家今早出京回老家。昨天话说了一半没说完,你抽身便走,他也未追赶。” 应小满回想起来还挺诧异。“难得没见他死缠烂打。我骂了他两句,拨开禁军就走,他倒也不追。兴许他在手下面前要脸?” 晏容时淡定说:“他打定主意要跟着你出城了。” 应小满:“……啊?!” “不妨事。让他送你一程也好。” 晏家马车在官衙门口等候,箱笼行李装得差不多了。晏容时抱着睡眼惺忪的阿织,撑起雨伞,和应小满并肩往官衙大门方向缓行。 “至少有一点考虑,我和雁二郎是一致的。” “就是绝不让你出事,绝不让你家里出事。” 话虽这么说,应小满心里还是觉得,应家回趟老家不至于出什么事。但有雁二郎在后头缀着,谁知道会出什么乌糟事。 临别在即,应小满自己一颗心也是揪着的。 “七郎,我们在前头慢慢地走。但再慢的脚程,九月底总该到家了。你真的会在后头快马追上我们么?你真的在京城不会出事?” 晏容时答得简短而有力:“不会出事。会追上你们。” 义母抱过阿织,应小满搀扶他们上了车。 轮到她自己上车时,纤长的手扶住车门,帘子落下的前夕,在京城街头呼啸的秋风细雨里,她终究还是没忍住,借着那短暂光亮缝隙,侧身回望。 头顶的帘子始终没有落下。木门边那道透光的缝隙始终留着。 晏容时的手搭在布帘高处,同样深深地望来。 在离别关头,覆盖于表面的一层淡定从容终于裂开细小缝隙,平日挂在唇边的微笑已不见,此刻他的眼神浓烈而压抑,带着许多难以当众吐露的情愫,口中却只唤她的名字:“小满。” 话音还没落地,应小满已经跳下了马车。 在烟雨蒙蒙的黯淡晨光里,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过去,张开手臂紧紧把人搂住:“七郎!” 周围猛地一静。马车里随即传出女童的声音:“婶娘,我也要下车!我也要和阿姐七郎抱抱唔唔唔——” 义母的手从马车门边伸出,把随风乱晃的车帘子拉严实了。 马车边上的隋淼咳了声,领着十来个晏家长随站去临街那边,组成阻挡视线的人墙。 即将分别两地的有情人在细雨中久久相拥。 雨声连绵,雨点洗刷地面。直到大街远处一道视线冒了火,马车边相拥的两道身影依旧没分开。 官衙斜对面百来步,应家肉铺子门面那处小巷里。马匹焦躁地来回迈着小碎步,雁二郎盯得满腹恼火: “有没完没了,晏七还要抱多久?我家小满衣裳都湿了!” 这边话音未落,那边晏容时已经撑开了伞。 细密的雨帘中,油纸大伞面逐渐往下,遮挡住越来越近、彼此凝望的面孔。 雁二郎远远地瞪着伞。 瞠目半晌,越看越像,难以置信:“他们……当街就亲上了?!” 第72章 斜风里带秋寒, 一阵接一阵的细雨里,应家马车出了城。 出城笔直往南,城门十里内的官道平坦开阔,两边整齐栽种常青树, 车道来往如织, 称得上一句盛世气象。 但继续往南, 出城十来里之后, 随着道路分叉越来越多,视野里连绵成片的民居越来越少,山峦田野逐渐变多, 坐车里的感觉越来越颠簸,官道两边的常青树也开始稀稀拉拉。 “离京城越远,路越差。”义母抱住小脸发白的阿织,跟应小满商量:“后面的路只会更颠。车行慢些, 幺儿快吐了。” 应小满掀开车帘子喊隋淼。马车停在路边, 两边正商量着要不要早些停下休息, 在何处歇脚的时候,前方探路的晏家长随飞马奔回来。 “前头走不了了。” “往前五里, 往南必经的官道边上, 不知怎么的轰然倒下一棵大树。那树粗壮得很, 把路堵得严严实实。树两边车马排起的长龙有两里路。再往前就能看见我们这边出京的车队尾巴。” “哎哟, 怎么这么不巧。”义母扼腕说:“那咱们今晚只能歇在马车上了?你们这些骑马的后生怎么办呢。” 晏家长随和隋淼低声商议一阵。隋淼过来说:“倒也巧得很。大树倒塌塞住的那段官道附近, 正好就有处京郊出名的邸店[1],有房舍两百余间。刚才见情况不对,我们已定下五间房, 如果今晚官道不得通路的话,便住去邸店。” 官道阻塞, 车马缓行如虫。等应家车马一路慢慢挪到五里外的邸店正门处时,已到了傍晚,小雨中的天光黯淡,各家车马灯笼在雨里现出朦胧光晕。 邸店的两百来间客房爆满。 应小满戴起斗笠,抱着阿织走进店门时,还不断地有客人嚷嚷着要讨空房住,店小二左支右拙,赔笑到脸发僵。 “下午便满住了。实在对不住,一间空房都无……” 有愤怒的行商高喊,“你这小二满口胡沁,最东边三间甲字房分明都是空的!你狗眼看人低,打量我们付不起房钱怎的!” 店小二连声叫屈:“那三间房不敢收钱,都是被禁军征用的上房!外头大树挡路,京城一路禁军正好路过,正在辛苦锯木,清除道路。禁军征用小店三间上房给一位指挥使官人和两位都尉休息,谁敢多说一个字!” 京城来的禁军指挥使和两位都尉,行商当然惹不起。闹事的几人立刻闭上嘴。 但其他住店的客人免不了议论起来。 “禁军不是向来只管大事么?京城里救火轻易都请不动禁军。出城十来里的官道倒了一棵树,锯木头的事也归禁军管?” “谁知道。禁军几十路指挥使各自有各自的脾性,兴许今天路上这位就想锯木头练练兵呢。” 正在大堂里用饭的应家三口人听了个囫囵。 应家因为都是女客,被店家安排到大堂角落处,拿一扇大屏风隔开,在满堂嘈杂声响里听了个模模糊糊。 只知道有路禁军指挥使正好路过,见路堵得厉害,直接命麾下的禁军动手锯木头,清空道路。 “好人呐。”义母听得很感动:“托禁军的福,今晚把树挪走,明早咱们就能启程。” 愿望很美好。大家都这么想。 应家还没吃完,一队甲胄鲜明的禁军骂骂咧咧走进门里。 “怎么倒了这么棵树!我看有上千斤。” “手上锯出一溜排水泡,才挪走小半截。” “头儿说不急。天晚了,弟兄们先吃喝休息,养足精神明早继续挪。” “店家,上好酒好菜!我家指挥使和都尉马上就到。” 说曹操曹操就到,锯木头清路障的禁军入店休息了。大堂里嘈杂的声音安静下来,许多人闭嘴低头吃饭。 应小满有点好奇,透过大屏风的边角缝隙往门外看,想看看究竟是闲着没事锯木头练兵的,究竟是哪路禁军指挥使…… 迎面居然看到个意想不到的熟人。 雁二郎还是穿那身朱红窄袖武官袍子,腰间佩刀,瞧着精神奕奕的模样,和边上两个都尉勾肩搭背,谈笑风生地走进店里。 应小满:“……” 屏风后的乌黑眼睛顿时消失不见。 但旁边坐着的阿织也好奇,也隔着屏风往外瞧。葡萄般的眼睛吃惊地瞪大了。 下一刻,阿织小手指向门外,童音清脆地喊:“穿红袍子的坏人!” 应小满:“……” 义母:“……” 这边话音还没落地,那边雁二郎精神大振,瞬间绕过桌椅屏风直奔过来,简直像早有准备,预先等着似的。 “人生何处不相逢!小满,好巧。” 隔壁桌子坐着的隋淼姿态戒备地站起身。 雁二郎弯唇一笑,视线落回应小满身上,明知故问:“今天七郎不在?” 应小满没理他,把阿织往身边抱了抱。 “娘,继续吃饭。吃完我们回房休息。” 雁二郎居然接口说:“确实要好好休息。这一场秋雨一场寒呐,你们家似乎在荆州?千里迢迢远得很,不好多耽搁。等弟兄们吃饱喝足,我们连夜挪开倒木,你们明天就能继续启程了。” 这番话说得实在漂亮,简直不像是雁二郎的嘴里能吐出来的。义母愣了下,打量他身上簇新的官袍子,起身道谢。 应小满加快速度扒完碗里的饭。 她吃饭的时候,雁二郎就大剌剌坐在隔壁桌,自顾自地喊手疼,跟店家讨铜针。手掌当众张开,手心明晃晃三四个大水泡。 第104节 视线偶尔瞥过时,雁二郎在挑的水泡居然货真价实。 应小满眼瞧着铜针尖放火里淬过,水泡被挨个挑破,手掌心红彤彤一片。 等应小满吃完,抱着阿织走过隔壁木桌时,她又瞥了眼雁二郎掌心的大水泡,说了句,“谢了。” 雁二郎一挑眉。 铜针稳准狠地挑开最后一个水泡,惫懒嗓音里带笑:“别客气。分内事。” —— 头发斑白的老仆冒雨赶路。 穿了身邻居好心给的旧夹衣,里头还是入狱那身秋单衣,脚下的鞋倒是双簇新的黑布鞋。 秋雨连绵下到晚上,郊外风里夹雨丝,刮得脸上身上凉飕飕的。 车马长龙还堵在官道上,隐约都是抱怨声和小孩儿的隐约哭声。老仆不走官道,不紧不慢地下到官道旁边的田野里,沿着田埂走。 新布鞋早就泥泞不堪。夹衣也沾了泥泞,灰扑扑的。暗下去的暮色里,十足像个田间穿梭耕作的寻常老农,并不引人注意。 慢吞吞走在田埂的动作瞧着缓慢,随着天色黑沉,人影隐入夜色,越走越快。 沿着官道,笔直往南。 “老友”昨晚来河童巷找他。 三十年沧海桑田,“老友”如今成了人人尊称的郑相。可惜老仆的记性很好。 在他眼里,所谓“郑相”,依旧是多年前那个年轻张狂的兵部主簿,郑轶。 郑轶当然有事才会来找他。 “河童巷杀人案,替我办事的那位幕僚,是你杀的?” “其实你本不必动手,追究不到我身上。但以你的多疑,我那幕僚不死,你终归不放心。罢了,那等蠢货,除去也好。” 从头到尾,老仆一个字没吭声。蹲在地上,慢吞吞地吃面。 面对这位多年“老友”,郑相并不急躁。他知道老仆在听。 “庄九的后人现身了。” “庄九化名应大硕,在乡郡隐姓埋名,安安稳稳做了多年猎户,有妻有女,去年善终。” “他的后人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对她爹在京城的当年一问三不知。但庄九有没有对他唯一的女儿守口如瓶,他女儿知不知晓你当年交给他的信物下落,是不是知晓你还活在世上。呵呵,谁知道呢。” “庄九消失了二十六年。带着你托付的信物,辜负你的信任,消失在茫茫人海。他倒是得了个善终,京城只留下你我还苦熬着。” “比起区区一个幕僚,庄九的女儿才是更大的变数。这世上最能保密的,只有死人。” “你觉得呢,盛富贵?” “我知道余庆楼逃脱的死士跟着你。带着你的死士,取庄九女儿的性命。让庄九的后人和信物彻底消失在世间,你自己安心,以后也不必再疑心我。” “庄九的女儿,叫做应小满。” —— “应小满。那小丫头居然是庄九的女儿。” 老仆,不,如今要称呼他为盛富贵了——在越来越大的秋雨里自言自语着,停下脚步。 一溜排马车塞在官道上。灯火透亮,京郊邸舍就在三四里外。 他打量周围田野地,找了个避风处,包袱里取出油布,开始搭雨棚子。 两名相貌寻常、农夫打扮的男子从身后走近,沉默地帮忙。 他们是余庆楼逃脱的死士。方响被官府抓捕,余庆楼奸细窝被连根拔出,死士无处可去,只能来找盛富贵。 但盛富贵也没想到,厢房里死个人而已,两间旧宅居然被大理寺拆成了平地。连下人住的西北小院都没给他留下。 “这些官儿越来越缺德了。”盛富贵在雨里喃喃地说。 三人很快搭好简陋的遮雨棚子。盛富贵从包袱里取出暖和的被褥,包裹住全身,只露出花白的头颅。 牢里冷得很。多亏应小满给他留下一床九成新的被褥,他好歹在牢里没冻出病来。这次无罪释审,被褥也被他带了出来。 盛富贵裹着被褥想了会儿,嘿地笑了,自语说:“小丫头的性子确实像庄九。” 四野漆黑,邸舍的几百间客房里灯火亮堂,从三五里地外远远地看得清楚轮廓。 应小满就住在那间邸舍里。 他虽然带出了死士,却并不打算按郑相的话去做。 “郑轶那厮嘴里的话也能信?”盛富贵嘿嘿地冷笑。“听他说得天花乱坠,嘿,我宁愿听小丫头说话。” 时辰还早。打在雨棚子上的雨点声绵延不绝,他眼盯着三里外的邸舍方向。 “你们别动手。”他叮嘱两名死士:“老夫自己过去找人。” 先眯一觉,等三更天前后,把应小满那小丫头摇醒,仔仔细细地听她说一回。她爹庄九这些年到底怎么回事,把当年的五十两银锭带到哪个山沟沟里去了…… 不远处的官道上嘈杂响动不断,锯子锯树枝的声响时断时续。 这些禁军小崽子动锯子的手脚不稳当,吵死个鸟人。 盛富贵在一片令人牙酸的锯木头声里皱着眉头睡下。 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耳边还在断断续续地传来响动。 七八个禁军还在官道上锯木头。 没吃饱饭似地,慢腾腾地拖着锯子,半天锯不下一根树枝。与其说在锯树清理道路,倒不如说随便弄出点响动交差。 盛富贵没搭理那边禁军的偷懒行径,在雨棚子里准备行动。 窄袖夜行衣,蒙面黑布。以防万一,怀里揣把匕首。对应家小丫头用不着,防备着撞到邸店里不相干的倒霉鬼用。 打理妥当。盛富贵满意地走出雨棚子,仿佛一道轻烟出现在官道边,借着下雨无月的黑夜掩饰,朝灯火明亮的邸舍方向轻手轻脚行去。 即将靠近邸舍,约莫三百来步距离时,官道边的野林子里却迎面闪出十几个同样装束,夜行衣裳,黑布蒙面的汉子。 两边骤然面对面撞上。盛富贵停在原地,匕首从袖口滑入手心。 对面夜行人却没发现异样,还在招呼他:“愣着干嘛,快过来,就差你一个了。头儿吩咐两个字。今晚要像,要真。” 又对其余人道:“人齐了。走!应家小娘子住二楼西边的‘甲二十六’号房。记得靠近甲二十六号房再开始打斗。头儿说过了,今晚演得像,演得真,事成之后每人赏五十贯!” 黑布遮掩下的一双浑浊老眼精光闪动。盛富贵放开匕首柄,无事人般加入队伍。 二十人小队借着黑夜细雨遮掩,快速往邸舍方向行动。 眼看就要接近邸舍时,身后忽地传来一阵疾跑。同样身穿夜行衣裳的蒙面人气喘吁吁急奔过来:“都尉,卑职迟了……” 前头领路的都尉刚骂了句:“死哪里去了!入队,就差你一个——” 说着说着,都尉忽然感觉哪里不对…… 脚步骤然急停,回头开始数人头。 说好的今晚手下领二十个人……咋多出一个呢。 朦胧灯笼光芒映亮周围。 蒙面夜行人小队跟在他身后,众多黑发黑衣的儿郎当中,突兀现出一个花白的头颅。 都尉懵了一瞬,伸手去指,喝道:“你是何人——” 盛富贵手里的匕首闪电般刺出。 精光闪耀的匕首直刺胸膛,当一声巨响,刺中了都尉穿在夜行衣里的护心镜,匕首尖震荡滑开,划过胳膊,血光四溅。 都尉捂着胳膊大喊:“哎哟!” 盛富贵一击不中,立刻遁走。身影在雨中几个翻滚,直奔前方邸舍。 半夜三更,邸舍的正门早关闭了。侧边的雕花木窗却有半扇开着,隐约露出点灯火。 身穿夜行黑衣的人影从窗户迅速翻滚进入。 迎面撞上抱臂站在窗边的雁二郎。 雁二郎还是那身朱红窄袖的武官袍子,在窗边喝酒打量,远远地看了有阵子了,对敬业的麾下极为赞赏。 “亏你想到把头发染白,做事有心。你叫什么名字——” 才夸奖到半截,迎面对上一双专属于老人的浑浊带白翳的眼睛。 雁二郎一怔,喝酒的手停在半空,顿了顿,忽地反应过来,抬手便砸出酒杯! 眼前白刃寒光闪动。 刚才都尉身上撞到了护心镜,这次匕首便直奔脖颈要害处而来。 雁二郎原地往后一个倒仰,惊险躲开致命袭击。锋利匕首带着风声,突袭不中咽喉,匕首转往下直刺。 鲜血飞溅。 雁二郎闷哼一声,匕首扎入左边肩膀的同时,他往后旋风疾退,反手拔刀。 两边闪电般交手几次,雁二郎一脚踹开窗子,冲外头高喊:“有贼人!” 盛富贵啐了声。这帮禁军小崽子瞧着像兵混混,动起手来居然弄不死,失策。 应家小丫头住二楼西边,“甲二十六号”房。他不再恋战,身影瞬间消失在客栈里。 外头都尉领着二十人匆忙赶来。 脱去夜行黑衣的众禁军围成一圈,看看肩膀扎匕首的自家雁指挥使,又看看龇牙咧嘴、胳膊血流不止的都尉,敬佩不已,纷纷夸赞: “指挥使,都尉,您两位演得真像!卑职等十分佩服!” 雁二郎又疼又气,捂着鲜血淋漓的肩膀,人给气笑了。 “你大爷的,真有贼人!给了我一刀,人进邸舍了。是个头发斑白、眼泛白翳的老贼,挨个房间搜!” —— 应小满今晚睡得不大好。 邸舍里的木板床窄,睡不下三个人。义母带着阿织睡去隔壁,她独自睡一间。 但邸舍人多嘈杂,木楼梯响动没停歇过,东边客房里又歇着雁二郎。 第105节 她心里有防备,飞装爪的牛皮袋就放在枕头边,直到二更初,邸舍逐渐安静下去,才合眼眯一小觉。 没想到还没到三更天,楼下大堂又开始吵闹。她迷迷糊糊地翻个身的功夫,房门竟然打开了。 应小满:? “谁。”她瞬间清醒,一个骨碌翻身起来,反手抓住飞爪牛皮袋,警惕地对着门外黑黢黢的人影: “雁二郎?你最好别干下作事。信不信我揍得你满脸开花。” 门外站着的人却不是雁二郎。 某个似曾相识、细听却又不大熟悉的苍老声音说: “庄九的女儿,应小满?” 应小满人懵了片刻。 “你是谁?”她并没有否认,只反问道。 门外人说:“老夫是你父亲当年的京城旧友。这里的禁军小混账太多,我们找个稳妥地方说话。老夫想问问你父亲。” 应小满手快,两句话功夫已经点起油灯。 灯光往门边晃了下,来人正好拉下蒙面黑布。她吃惊不小:“——老人家?” 门外来人呵呵一笑。 灯下显露出来人斑白的头发。浑浊的眼睛此刻精光毕露: “老夫姓盛。” 第73章 秋雨淅沥。大理寺官衙笼罩在朦胧雨帘里。 隶属禁军殿前司的一名精锐都尉, 如今正站在官署,向左右长案坐着的十一郎和晏容时两人回禀: “卑职奉命跟随郑相行踪。” “郑相昨晚冒雨前往城西河童巷,和老仆见了面。单独说半刻钟话,留下些铜钱衣裳, 乘车离去。” “离开河童巷后, 郑相又拜访了家住城西的一位大儒友人, 逗留半个时辰离开。” “河童巷旧宅的前任严姓主人, 是一位擅长书画丹青的大儒,和郑相有私交。老仆两度入狱,两度无罪释出, 郑相都送去了衣物钱财。” 殿前司都尉退下后,十一郎皱了皱眉,对晏容时说:“所以,昨晚郑相去城西拜访友人, 顺道给河童巷旧友家的老仆送去些衣裳财物。举动并无可疑之处。” “七郎, 郑相是朝廷百官之首, 我们暗盯着他不妥当。到底要盯到何时?” 晏容时提笔在线索凌乱的白纸上写下: 郑相——老仆(旧相识) 抬手点了点纸张上的新关系:“所谓老仆,一定是严家的老仆?并无任何人可以证实这点。” 十一郎大出意外, 发起了怔。 “殿前司禁军再盯几日。”晏容时折起白纸, 以镇纸镇住:“如果落下干系, 被人追责, 我担着。” 郑相身份非同寻常, 需出动殿前司禁军盯梢。至于老仆这边盯梢,只需大理寺官差即可。 很快进来两名大理寺捕头,行礼后却不敢起身。 “老仆昨日释放出狱后, 就一直蹲在自家拆干净的大门口。” “从下午蹲到夜里,动都不动。” “后来小人等看到郑相过来送衣物铜钱, 给老仆一碗热腾腾的面吃,闲说几句话,很快便走了。” “老仆吃完郑相送的面,又跑回自家大门口原地蹲着,动也不动,跟个石像似的。小人等盯梢到夜里,一不留神,就……就眯了会。” “等小人醒来时,天还没亮,但……但老仆不见了!” —— 田野雨声连绵不绝。 前后两个人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漆黑的田埂间。 “老人家,斗笠戴起来。”应小满递过去第二个斗笠:“身上都淋透了。” 盛富贵呵呵地笑:“用不着。” “哎?我小声说话老人家你听得见?” “耳朵确实不大好,但周围这么静,听得见。” 两人沿着田埂走去一处临时搭建的雨棚子边上。雨棚子里坐着两个农夫打扮的男子,人不起眼,眼神却锐利,不像侍弄田禾的农夫的眼睛。 应小满脚步停住,不肯进雨棚子,手按住腰间挂的飞爪。 盛富贵开口把雨棚子里两人驱赶出去。 空下来的雨棚子里,他弯腰攥了把被褥,有点湿,但没身上湿。他不怎么在意地把被褥又裹身上,招呼应小满坐近说话。 “小丫头坐。这里离邸舍不远,我问几句你爹爹的事,只要你好好答,很快就能回去。” 应小满坐在雨棚子对面,带着三分警惕,七分诧异,盯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老人。 “你说和我爹认识?你们是京城旧友?什么样的旧友?” “呵呵,岂止是认识。你爹当年身手好得很。老夫一眼相中他的好身手,把他留在身边多年……” —— 与此同时。 邸舍里兵荒马乱。大堂里所有的灯笼油灯全点亮。 住满的两百余间房舍被禁军挨个踢开,入室搜寻一名“头发斑白、眼有白翳的老贼”。 “小满人不见了?” 空空荡荡的甲字二十六号房门敞开,义母抱着阿织站在门口,惊慌万分。 禁军查验回禀说:“门口有沾泥的男子脚印。” 雁二郎肩膀上还扎着匕首,顾不得拔,先沿空屋走一圈,对义母说:“没有打斗的痕迹,斗笠也被带走。我猜是小满自己出去查看动静了。她身手我试过,跟旋风似地,想无声无息把她掳走可不容易。” 义母细细查看过,发现房里装飞爪的牛皮袋也不见,稍微放下点心。 “飞爪被她带在身上。” 义母抱着阿织,站在空屋里犯愁。“大半夜的,伢儿跟谁走了……” 雁二郎的心思立刻就歪了。 “该不会跟着晏七私奔了吧?”他立刻吩咐禁军出去丈量外头沾泥的男人脚印大小。 义母气得在背后怒啐一声。你才私奔!这雁二郎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这边正乱糟糟掰扯时,忽然听到几个声音同时在门口喊:“小娘子自己回来了!”“小娘子好好的。” 应小满戴着斗笠,腰间挂飞爪牛皮囊,除了身上淋湿几分,人安然无恙。 但神色却有点恍惚。 心不在焉,脚步发飘,几步飘到义母身边:“我没事,回去歇着吧。” 无论雁二郎和义母怎么发问,她只摇头,警惕看一眼周围禁军和围拢看热闹的人群。 “娘,回房再说。” 关起门来,单独对着自家老娘时,她才开口说:“真的没事。我爹从前的旧友找上门,问了几句话。” 义母总算放下心来。但虚惊一场,无论如何也不肯再分开,两大一小挤挤挨挨在一间屋里住下。 义母开箱笼取出干净衣裳鞋袜叫应小满换上:“大晚上跑去哪里了,衣裳淋湿半截,踩得满脚泥。要不是看到你带飞爪出去,险些急死我。” 又不放心地问:“这回找上门的,又是你爹哪个京城旧友?又来坑咱们了?” “这回是真的旧友。”应小满坐在床边,换衣裳边答: “开口问起我爹怎么去世的,我说生了场重病,治不好,去年腊月走了。又问我爹的坟头在哪里。我说埋在老家山上。盛老爹叹了口气,说,英雄埋骨无名处。” 不止这些,盛富贵问得极为详细。 听应小满说义父瘸了条腿,进不了深山打猎,以至于家里很多年只能勉强温饱时,意外地沉默了很久。 “怎么瘸的?” 应小满自己也不知道。义父从来不跟她提这些。她只知道义父来到村子落户时,腿已是瘸的了。 之后又闲聊了许多。都是关于爹爹这些年在老家如何过活,过得好不好。 “最后他问我,老家那么远,为什么要来京城讨生活。我告诉他,爹爹临终前念念不忘,让我来京城给他的主家报仇,还要我去余庆楼归还五十两银。盛老爹哭了。” 义母停下整理动作,吃惊地问:“一把年纪的人,当真哭了?” “当真哭了。”应小满回想了想,抬手做出个老人抹眼角擦泪的动作:“就这样。” 应小满如此描述时,义母没忍住,也悄悄抹了把泪。 “你爹在京城那几年总算没白活。总算有个知根知底的老朋友,真正心疼他。你爹旧友他人呢,我也出去见见他。” “盛老爹和我说完话就走啦。他说河童巷宅子拆了,他在京城不再安稳,索性去别处讨生活。” 应小满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忘了提。 “对了,娘,盛老爹你认识的。就是河童巷喝了咱们家好多碗咳嗽药的老仆。” 义母:“……啥?!” * 雁二郎坐在大堂中央。一把雪亮匕首笔直插在左肩膀上。 禁军拔刀警告,把闹哄哄围观的住客全赶回房。 都尉胳膊处受的皮肉小伤不碍事,过来大堂报信:“小娘子换身衣裳,从屋里出来了!” 雁二郎便吩咐:“赶紧的,热水细布金疮药准备好。等小满走到二楼楼梯中央那时候,拔匕首。” 第106节 “雁指挥使,这匕首扎得可不浅。当真不要等郎中来?” 言语间,楼上已现出应小满的人影。 雁二郎估摸着方向,往她那处侧了侧身,浑不在意说:“等什么郎中。快动手。” 应小满顺着楼梯往大堂下走的时候,心里半信半疑。 义母跟她说雁二郎受伤了。半夜邸店进贼人,他肩膀插一把匕首,瞧着好生吓人。 “毕竟是为了寻你受伤的。赶紧出去看看。” 应小满:“……他怎么为寻我受伤了?我出去一趟又回来,压根没看见他好不好。” “禁军官人们都这么说。”义母催促女儿:“赶紧出去大堂看看情况。我瞧着伤得不轻。” 应小满才出房间,果然迎面便看见一把匕首明晃晃扎在雁二郎肩膀上,扎得还挺深。 真受伤了? 她站在木楼梯扶手边,正纳闷地往大堂处细看时,忽然听都尉大喊一声“起!” 刹那间,就在她眼前,寒光四射的精铁匕首从肩膀硬生生拔出,一股血箭飙得老高。 雁二郎闷哼一声,脸色当场泛了白。 应小满:“……” 她震惊地瞪视着那股血箭在眼前喷出半尺,沾满了鲜血的匕首扔在地上。 好家伙,来真的啊?!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隋淼领着四名晏家好手赶来,护卫在应小满身侧,皱眉看大堂的场面。 “今日事不寻常。这处离京城不远,快马一个时辰便能往返。我现在就回去,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回禀郎君定夺。” 隋淼低声问应小满:“小满娘子今夜出去见了何人,不知能不能转告我家郎君?” 应小满想了想,对隋淼说:“我答应了老人家不往外乱说的。这样吧,我只写给七郎一个,你别拿给旁人看。” “是。” 应小满沿着木楼梯下大堂,站在雁二郎身边,拨开肩头沾血布料,仔细查看伤口。 这是小满头一次主动碰触他。雁二郎愉悦地在灯下侧转半身,展示血淋淋的伤口,豪气放话:“小伤而已,莫脏了你的眼。” 纤长的手指搭在雁二郎肩头,应小满把血衣继续往旁边拨,打量创口,皱起了秀气的眉。 “伤口很深,血涌得太多了。你真的没事?再不赶紧止血的话,你要晕了。” 雁二郎大马金刀坐着,把军中的金疮药不要钱似地往伤口撒,摆出刮骨疗毒的姿态,嘴里还在说笑,“早和你说了,没事。心疼了?” 金疮药粉才撒上就被鲜血冲走,两个都尉原本站在旁边笑看。笑着笑着,忽地察觉不对,渐渐收了笑容。 “血确实流得太多了。雁指挥使,你赶紧躺下。” 雁二郎当然不肯装怂躺下。 两个都尉脸色渐渐凝重,互看一眼,同时上前,合力把雁二郎放倒在长凳上,牢牢按住受伤的肩胛和上臂止血,回头喝道:“金疮药再拿几瓶来!” 大堂忙乱之中,两个禁军跑进来问询:“许多住客受惊离去,弟兄们要不要把人拘回店里?” 雁二郎被按住平躺着,头一阵阵地开始发晕,意识还清醒,吩咐下去:“别管无关旁人,盯着应小娘子和应家伯母小妹的安全即可……” 应小满弯腰看他伤口的情况,又皱了皱眉,阻止他:“你别说话了。” 雁二郎难得见了应小满的好脸色,短短五个字居然被他咂摸出几分怜惜,惊喜之下,顿时豪气迸发,连伤口都不疼了,无事般摆摆手:“区区小伤——” 应小满直接把他受伤的左手肘牢牢按去长凳上。 转头对两个都尉说:“他不老实,动个不停。得拿个绳子把他上半截身子捆凳上等郎中来。” 两个都尉居然都赞成:“确实要固定。” 雁二郎:“……” 求仁得仁,虽说他受伤后确实得了应小满的怜惜照顾…… 但眼前拿粗麻绳一圈圈捆他的小娘子,怎么感觉跟想象里的温柔照顾场面,不大一样? —— 京城。郑相赁宅。 受他的恩惠,愿意追随他的“清客”和“幕僚”不知有几百个,却没有所谓心腹。 此刻站在书房里的这个,跟随他七八年了。忠心耿耿,愿意赴汤蹈火,在他眼里,却也依旧称不上心腹。 幕僚从城南郊外冒雨赶来。 “城郊倒了棵大树,正好挡住官道。应家的车马被挡住,晚上歇在城外邸店里。” “有一路禁军正好路过官道,锯树清道,当晚也歇在店里。似乎有匪人夜袭邸店?禁军遇袭受了伤。具体什么情况,里头乱糟糟的,谁也说不清楚。” “一会儿说应家小娘子遇袭失踪。禁军乱哄哄搜寻半日,小娘子又自己半夜回来了。小人亲眼见她进了邸舍大门。” “知道了。”郑相思索着,缓缓道: “应家小娘子无事就好。毕竟是老夫旧友家眷,需得多看顾些。” “是。” 幕僚退下后,郑相坐在安静的书房里,摆弄着铁钥匙。 盛富贵确实跟去了城外邸店。 却没有动手杀庄九的女儿应小满。而是把她劫去外头问话,又好好地放回来。 这位来自北国草原的“好友”,长久扎根京城的敌国奸细,和他从来不是一路人。 不按照他的意愿做事,倒也谈不上背叛。 如果非要比喻的话,他们两个的关系,更像是——被一根绳子拴住的两只毒蜘蛛。 手持利刃,彼此提防。 却又想方设法,合力隐匿掩埋多年前那段尘土堆里的过往。 “所以,盛富贵找庄九的女儿说话。却又放过了她。” “也就是说,庄九的女儿对过去当真一无所知。既不知庄九手上的信物,也不知盛富贵是何人。盛富贵才会放过她。” “庄九这条线,从此不必再提防了。”郑相将钥匙扔回匣子,取出一张纸打开,把姓名划去一道。 那是一张陈年泛黄的纸张。曾经密密麻麻列出许多姓名,写下蜘蛛网般的复杂关系。 又陆陆续续被划去。 “方响”这个名字,新近被划去。 年代久远的“庄九”,以及新添的“庄九后人”两处也被划去。 泛黄发脆的纸张上,只留下最后一个尚未被划去的名字。 名字周围列出的关系网全部断裂,只剩下孤零零最后一段关系网。 盛富贵——余庆楼两名死士。 “死士。”郑相微笑着点了点:“忠心愚鲁,对过去一无所知。又牵扯上余庆楼……寻到行踪,可以当场击杀。” 又点了点盛富贵。 “老友,少了余庆楼方响,你只剩孤家寡人了。即便死死捏着那仓精铁武器的下落……又能保住你的性命几日?” “二十六年了。你威胁了我二十六年。你说,只要你出事,我当年的通敌证据,便会有人送去大理寺官衙门外。老夫忍了你二十六年。” “等最后两名死士落网,你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老友。你身边还有谁?谁会把我的通敌证据送去大理寺?” —— 晏容时半夜被紧急叫起身。 隋淼带来一叠纸,横平竖直写满了字。 “小满娘子说,只能郎君一个知道。有些字实在不会写,她便画个圈代替。事情重大,希望郎君费些心思猜一猜。” 厚重的整叠纸拿在手里,晏容时掂了掂分量,唇边泛起温柔笑意:“难为她了。” 才翻过头一张,边角处竟显出触目惊心的血痕。 才显露的笑意凝住了。 晏容时盯着那刺目血痕:“怎么回事?” 隋淼急忙道:“受伤的是雁二郎,小满娘子安然无恙。小满娘子书写时坐在雁二郎旁边,盯着他不许乱动。兴许从桌子边角沾的血。” 隋淼把当夜邸店里的遇袭情况简略描绘一番。 晏容时又扫了眼血痕。小满坐在受伤的雁二郎旁边,盯他? 嘴里没多说什么,他开始翻阅纸张。 “河童巷老仆来寻我说话。说他姓盛,是爹爹当年的京城好友。” “盛老爹说了许多当年和爹爹在京城的事。他真的是旧友,问起爹爹这么多年在村子怎么过活的,家里过得好不好,问起我爹的瘸腿,又问起坟头葬在何处。” “他问我为什么要来京城。我告诉他,爹爹让我来京城报仇,还要我去余庆楼归还五十两银。盛老爹哭了。” “盛老爹说,要去爹爹坟前拜他。我说路太远,有话我替他带给爹爹就行。盛老爹说,这么多年,我信得过的,0有你。你没有0负我的信任。” 晏容时按住字纸,应小满不会写的两个字在心中补全。 他心头默念盛富贵带去庄九坟前的话: 【这么多年,我信得过的,唯有你。你没有辜负我的信任】 两人闲聊的家常占据了满满四五张字纸。应小满在最后一张纸上提起: “老人家给了我两本旧书卷,让我收好,说很珍贵。但书卷有年头了,纸张黄脆,沾了雨水,有些字都糊了,不知怎么晾干才不伤纸。你能不能写一个晒书的法子,叫0淼带回给我。” “小满。” 第74章 第107节 秋雨越下越大。 军医背着医箱冒雨赶来城郊邸店, 给半夜遇袭受伤的禁军指挥使查看伤情。 大堂满地的血。雁二郎躺在临时搬来的小榻上,脸色白得像纸,气色实在不大好。 不过说话的力气还是有的。 “谁找来的军医?从哪儿来回哪里去。”他不满地摆摆手:“这里有人照顾我。照顾得好好的,别多事。” 应小满坐在小榻边的长凳, 把才松绑就乱动的手臂又按回去。 摸了下雁二郎发烫的额头, 她回身招呼尴尬停在门外的军医:“他发烧说胡话呢。郎中快过来看看。” 军医查看片刻肩膀伤口。匕首扎得深, 好在已厚厚糊了整层的金疮药粉, 又被布带狠勒上臂止血,顿时松了口气。 “虽不是致命伤,但血流过多危险。还好用了些紧急止血手段。邸店条件简陋, 尽快挪回京城医治为好。” 雁二郎的脸颊开始呈现病态的红。应小满取来井水,把细布浸入井水里拧干,凉冰冰的细布搭上额头的同时,纤长的指尖碰触滚烫的额头, 停了一会儿。 她皱起秀气的眉, 跟军医说:“越来越烫了。赶紧挪吧。” 雁二郎整个人都飘了。装作忍疼, 把头扭去朝着小榻里,没人瞧见的地方, 弯唇笑个不住。 小满不止心疼他, 还亲自动手照顾他。挪什么挪, 死在邸店里也不挪! 他强忍着笑, 重重呻|吟两声, 痛苦说:“不能动。瞧瞧外头官道塞成什么样了。一路慢腾腾挪回京城,路上也颠死了我。” 军医迟疑道:“路上颠簸,确实对伤口不好……” 邸店虚掩的大门忽地从外推开。 秋风夹杂着冷雨呼啦啦从门外吹进大堂, 聚拢的热气散个干净。 雁二郎头对着小榻里面,人忍不住地笑, 却装出怕冷的模样:“身上忽热忽冷的,我是不是要冻病了。小满,帮我看看……” 应小满捞过一床被褥搭在雁二郎身上,眼睛却向着门外。 隋淼三更天出门,眼下凌晨四更末,快马来往京城的话,人该回来了。 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从门外走近邸店。 领头进门的果然是隋淼。 应小满心里一喜,正要招呼他时,隋淼却停在门边,把两扇门拉得大开。 身后十来个晏家长随簇拥着当中身穿大氅的颀长身影踏进门来。 一双总是含情带笑的桃花眼此刻冷静而锐利,目光四下里扫过,落在大堂当中坐着的应小满的身上。 两边的视线在半空里一碰,晏容时目光里的锐意便淡去了。他解下湿透的氅衣,往大堂当中走来。 应小满又惊又喜,瞬间从小榻边蹦起身,三两步奔来门边,“七郎!你怎么来了。” 晏容时张开手臂,把扑过来的小娘子稳稳地揽住。 他身上里外几层衣裳都湿漉漉的。和隋淼一同从京城快马出城,路上免不了淋雨,把人搂在怀里片刻就松开“我身上湿。当心把你弄湿了。” 应小满摸了下他的脸颊,又去摸他的手。脸颊沾雨冰凉,手掌倒是热的。她牵着晏容时的手往小榻边的长凳上坐。边上两个禁军都尉忙来行礼。 晏容时低头打量榻上躺着的伤号。 雁二郎早在那声“七郎”时便一个大翻身,脸朝门外瞪视过来。 此刻盯着不速之客,皮笑肉不笑地磨了磨牙。 “大晚上的,你忙得很啊,七郎。” “彼此彼此。”晏容时随手掸去衣摆上沾的落叶:“二郎专程跑来京郊官道锯树,也忙得很。听说半夜遇袭受伤了?” 他叫来军医询问:“打开包扎查验过没有?雁指挥使肩膀的伤是真是假?” 军医摸不住头脑,实话实说:“真伤着了。匕首利刃伤,直刺入肩胛四寸,流血不止,人还未脱离危险。” “听到没有?遇到贼人,追赶打斗中受伤,谁拿假伤哄人。” 雁二郎冷嗤一声,转头对着应小满哼唧:“小满,我还未脱离危险,需要人照顾……” 应小满纳闷问:“不是有军医?” “军医那双糙手!哪能碰我。”雁二郎转了下头,在灯光下刻意露出失血虚弱的面色:“小满,我疼得很。你动作轻手轻脚的,军医哪有你会照顾人。” 晏容时略打量两眼,从小榻边起身,自己的影子直接挡住雁二郎的脸,对应小满温声说:“你也累了罢?看你眼下发青,夜里没睡好?” 应小满抬手掩住困倦的呵欠,泪汪汪说:“两更天才睡,三更天被吵醒,困……” “你回去歇着,大堂这里有我照应。你房间在何处?” “二楼西边。” 晏容时捏了捏应小满夜风里微凉的手指尖,攥在温热掌心里。两人肩并肩往二楼木楼梯上走。 周围无人,他轻声说:“河童巷老仆给你的两卷旧书,你悄悄收好了,莫要说给旁人。等得空时拿给我看看。” “嗯。压箱底收着呢。” 应小满沿着木梯走上二楼,进房前回头望了一眼。 雁二郎不知何时从小榻坐起身,一条长腿半屈半伸着,从大堂下方往上张望,唇色苍白,气色羸弱,不复之前的精神奕奕,瞧着有些萎靡。 她的脚步停了停,“雁二郎的伤……” 晏容时:“有我在。毕竟从小认识,总不能眼看着人死在面前。我来看顾他。” 七郎做事向来妥当,应小满冲他笑了笑,放心地进门休息。 晏容时沿着木楼下大堂,站在雁二郎面前,又打量他几眼。 雁二郎躺回小榻上去。面朝里,背朝外。 “盯得真紧啊,七郎。”心情不好,小满又不在,说话无需顾忌什么,雁二郎张嘴冷嘲热讽。 “快马整个时辰赶来的?马上就到五更天,官衙点卯要误了,大理寺的案子不查了?小满和政务,两头都抓着,两头都想要。你顾得上么?” 晏容时把细布浸入井水里,冰凉湿透的细布拧得半干,往滚烫的额头上搭。雁二郎冻得浑身一个激灵,翻身朝外骂娘。 “不提前说一声就往老子头上招呼?!” “有人看顾你不错了。人要知足,二郎。” 晏容时不慌不忙地继续拧细布: “世上有些事你做不到,莫以为旁人也不行。世间有些人和你只有相识一场的缘分,莫强求。” 雁二郎嗤笑。“你嘴皮子上的本事我是佩服的。小满这头探望过了,还不快马回大理寺点卯去?” 晏容时非但不走,反倒在大堂当中寻一处干净桌椅坐下了。 “邸舍昨夜新出一起贼人袭击朝廷武官的重案。禁军轻伤都尉一名,重伤指挥使一名。今日就地查案。” 他吩咐军医:“雁指挥使说了半天废话,瞧着精神不错。去楼上寻一处干净房间,把人抬进去。有什么治疗手段,可以即刻开始。治好了再把人放出来。” 二楼东边现成空着三间甲字房。当即就把雁二郎抬进最大的一间房治疗。 清扫干净的大堂中央,灯火全部点亮。 随行大理寺差人铺开长案卷宗,准备好纸笔砚台。晏容时坐在黑漆木长案后,静候京城第二拨人来。 —— 禁军武官在城郊遇袭重伤,消息不可能压下,必然连夜报入京城。 更何况重伤的不是普通的禁军指挥使,而是兴宁侯家嫡子,太后娘娘的母家后辈,官家的内侄儿。 一队八百名披坚执锐的禁军早晨从京城赶来,团团围住了邸店。从店主到店小二,乃至几百个房客,全部拘押待审。 但领队赶来的禁军武官人选出乎意料,居然是殿前司四品都虞候吴寻本人。 ——吴寻奉命护卫十一郎安全,轻易不出京城的。 晏容时把人迎进来时,问了句:“怎么是你来了。十一郎让你来?” 吴寻朝皇城方向拱了拱手:“官家的旨意。” 消息是在清晨传入的皇宫。当时官家刚刚起身不久,郑相随侍御前。 “郑相在御前提起,余庆楼死士至今尚有两名未抓获,在京畿四处逃窜。昨夜在城郊袭击禁军武官,导致雁指挥使重伤的,难保会不会是逃窜的死士。” “官家震怒,正好卑职跟随十一郎入宫觐见,官家便点到了卑职头上。” 吴寻匆匆而来,准备说两句便走:“案子捅到御前,非破不可。官家发话说,逃逸的两名死士必须擒获,生死不论。刚才在田埂里发现了一处新搭的雨棚子,卑职这就去查看。” 晏容时抬手一拦:“不急,我这里也有不少线索。这起大案并不简单,背后另有隐情。若想彻底破获大案、御前立功的话,吴都虞候,有件事和你商量……” 他召吴寻附耳过来,低声说了几句。 吴寻肩头一震,张嘴说:“这怎么行!” 晏容时继续附耳细细叮嘱几句,吴寻听着听着,浑身大震,浑身又震,人差点听傻了。 最后踌躇道:“之前暗中盯梢郑相也就罢了……这件事更为严重,卑职需得报给十一郎知晓。” 晏容时悠悠说:“正是因为事态严重,你报给十一郎知道,就是十一郎担责了。这里主事的人是我,按我说的去做,事后有人追责,我担着。若果然能立下大功,首功归你。” “……” 踌躇良久,吴寻咬牙应下。 * 应小满才睡起来,便被京城来的殿前司禁军召去,详细追问了一番。她实话实说。 “老人家确实在雨棚子里问我话来着。” “原本还有两个汉子,被老人家赶走了。” “没说啥重要事。老人家是我爹的旧友,问了许多我爹在老家如何过活的,怎么去世的,家里平常怎么过日子这些闲话……” 吴寻细细地询问了一番。文书吏根据应小满的描述画出三幅小像。 “老人家的相貌差不离。”应小满指着小像:“那两个汉子我没留意,相貌可说不准。” 不论画的准不准,三幅小像立刻被分发下去,殿前司禁军精锐四处寻人。 应小满被送回客房时,纳闷地问:“我们还不能走么?耽搁了大半天了。老家在荆州,远得很。” 送她回来的禁军客客气气说:“倒下的大树还没挪走。需要继续锯木清理道路。” 但等到傍晚,倒下的大树终于被挪走,官道两边滞留的百姓陆续出行,应家还是不能走。 第108节 “咱们怎么又成人证了?” 这天晚上,应家三口下来大堂用晚食,三人在空荡荡的大堂里占了处干净桌椅,桌上吃食倒还算丰盛,义母边吃边叹气: “我总觉得,咱们这年在京城的气运不大好,处处占刑克……” 晏容时正好从楼上踩着木梯下来。 耳朵里听到七八分,接口说:“但应家至今安然无恙。可见气运加身,遇难成祥,否极泰来。” 应小满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挥手招呼说:“七郎,来坐,一起吃。” 义母边吃边担心地问:“七郎你在这处邸舍停留整天了。只陪我们,不用回去大理寺坐衙么?” 晏容时坐在应小满身边,给她碗里夹了块鲜嫩的鳜鱼肉,淡定说:“并没有特意陪着应家。这次过来查办禁军遇袭的案子,主要陪着受伤的雁二郎。” 扑哧,应小满抿着嘴想笑,但人实打实地受了伤,她勉强忍住了。 她把晏容时爱喝的鲜甜鱼汤盛半碗给他:“没错,你主要陪雁二郎。他人在楼上还好罢。” “唔,还活着。”晏容时舀了舀乳白色的鱼汤,“好鲜。” 喝几口汤,他闲聊间提起:“下午查案时意外查出个情况。官道上倒的那颗树,并非自然断裂,原来是被人刻意砍倒的。” “……啥?!” 就在应家人边吃边痛骂砍树挡道的人太缺德的数落声里,外头天色入了夜。邸店门外匆匆小跑进来一位殿前司的传信禁军。 “吴都虞候命卑职传话给晏少卿。此处往西南十二里,寻获三名嫌犯身影,正在趁夜展开抓捕。晏少卿此处当心。” 晏容时道:“传我的话给吴都虞候,邸店这处一切安好。叫他按原定筹划行事。” 眼看着时辰渐晚,他起身送应家三口回二楼客房。 应小满作为人证,又单独住回“甲二十六号房”,义母带着阿织住在隔壁的甲二十七号。 “伯母放心休息。”晏容时沉着站在门边:“今晚我陪小满,不会出事的。” 义母一步三回头地进了自己客房。 应小满叫来一壶热茶,两盘点心,关上房门。晏容时细细地查验墙壁地面,确定没有任何偷窥途径,把桌上油灯拨亮。 “老仆给你的两卷旧书,拿出来看一看。” 应小满便打开墙角箱笼,翻开衣物,从最底下掏出两卷破旧书卷,放在灯下摊开。 “雨棚子里漏水,沾湿了边角。这两卷书瞧着有年头了,盛老爹很郑重地给我,只怕贵得很。你看看能不能晾干。” 说起“盛老爹”,她又有点揪心。 “禁军为什么要画像找他?一把年纪的老人家了,还能犯什么事。” 晏容时想起河童巷厢房里被徒手捏断颈骨、死不瞑目的尸体。 “这位盛老爹,可不是寻常老人家。”他随手拉开第一份书卷,边看边劝应小满: “虽说是你义父旧友,似乎残留几分旧情谊,谁知下一刻会不会翻脸无情。你当心些为好,半夜轻易跟人出去的事,以后不要做……” 陈旧泛黄的书卷开头记载几行模糊文字,外加一副绘图。晏容时看着看着,说话声便顿住了。 他把油灯挪近,书卷往后拉,在木桌上摊开,开始快速翻阅。 跳着看过几篇,又打开第二份书卷,一目十行地飞快扫过关键字句。 他动作向来不紧不慢,像这般迅速翻阅的情况极少见。 应小满紧张地站在桌边,盯着完全左右拉开、铺满木桌的两卷旧书卷。 入眼密密麻麻全是小字,时不时夹杂几副图画。边角处有许多模糊了,中间部分倒是字迹清楚,却又难读得很。 她磕磕碰碰地读一段:“……丙寅年二月初三,兵部职方司主簿郑轶登门,什么……火炮图一副。吾以金三十两、明珠一袋相赠。火炮图不知真伪,姑且录下。” “郑轶是谁?”她纳闷地问。 晏容时的指节按在线条清晰的火炮制作图上,沉思着,点了点郑轶的名字。 “朝中熟人。” * 秋雨还在下。 微凉的雨丝从半敞窗边飘入室内。 应小满困了,趴在桌上问:“你不睡么?” 晏容时毫无困意。他把桌上的两卷文书通读一遍,原样卷起,依旧放回装衣裳的箱笼底下压着。 “殿前司精锐今夜出动,我在等他们消息。你呢,你怎么也不睡?” 应小满心里在琢磨事。 “东边屋里的雁二郎伤势还好吗?我想去看看他。” 嗯?晏容时放下箱笼盖:“我陪你去。” 但应小满有自己的想法。“我想和雁二郎单独说几句。你就在屋里等我好不好。” 晏容时走回桌边,在应小满身侧坐下,将她两只手都握进掌心里,深深地看她一眼,没应答。 应小满头一歪,亲昵地靠在他肩膀上。脸颊在线条优美的肩胛四周蹭了蹭,找了处舒服地方靠着,咕哝:“你衣裳还是有点湿。” 晏容时细微拧起的眉眼舒展开来,抬手捏了下粉嫩的脸颊。 “怎么想单独去见他。他对你的心思,你不知道?” “知道。”应小满抬手掩住困倦的小呵欠,泪汪汪地说:“就是因为知道,才想单独跟他说几句。” 晏容时已经猜到她想去说什么。仔细地把眼前水汪汪的动人泪雾擦拭干净,退让一步,和她商量: “单独把话说开也好。你挂着飞爪去,我送你到门外。” * 应小满腰间挂着飞爪牛皮袋,拎着提盒走进药味弥漫的东边甲二号房。 雁二郎亏损了气血,迷迷糊糊刚睡醒,正睁眼盯着屋顶。梦里萦绕不去的娇俏面容忽地毫无预兆出现眼前,他恍惚片刻,猛地就要撑起身。 应小满动作比他更快,直接把人按回去。 “别动。” 她取出提盒里的羊肉大骨汤。厨房现做的,室内香气弥漫。 “我有话要和你说。你喝汤,听我说话。” 雁二郎没急着应声,挪了挪身子,先往应小满身后瞅。 “那位没跟来?”他嗤说,“他盯得你这般紧,怎么突然舍得放你单独跟我一处了?” 应小满取来两个靠枕,把雁二郎扶起半截。 “我想单独和你说几句,他在外头等我。”她舀起一木勺大骨汤:“你失血太多,喝点肉汤补气血。多喝汤,少讲废话。” 汤勺靠在下唇边,雁二郎低头喝了口汤,眼风就没离开过面前的人。 他仔仔细细瞧应小满此刻的神色表情,敷衍喝两三口,越喝越精神,推开木勺,一挑眉又要说话。 应小满直接把大木勺塞他嘴里了。 “专门挑这么大个勺子还塞不住你嘴?喝汤!” 雁二郎:“……” 这边喝汤喝得开不了口,那边应小满开始跟他言说。 “其实你这人不算坏。我认识你这么久,没见你当真做欺男霸女的恶事。以前扇过你俩回巴掌,算计你挨家法,也没见你报复回来。可见心胸并不狭窄,算不得恶人。” 雁二郎被个大木勺塞嘴里,只得咕噜噜闭嘴喝汤,边喝边连连点头,以眼神表示极度赞同。 然而应小满的整句没讲完呢。 肉汤灌下整勺,她又舀起两块炖烂香软的羊肉塞过去:“但你缠起人来是真烦。” 第75章 “……”雁二郎张了两次嘴, 被塞进两块炖肉,只得闭嘴嚼肉。 “为什么你觉得死缠烂打对我有用?你越死缠,我越烦你。”应小满说。 雁二郎艰难地嚼烂羊肉囫囵吞下喉咙,终于有机会开口分辩: “就是因为你厌烦我。我自知最初几次留下的印象不好, 只得想方设法弥补, 想让你看见我的心意——” 应小满又塞一勺肉汤过去。 “没用。首先, 我已经有七郎了。其次, 我不喜欢你这样的。” 雁二郎咕噜噜喝汤,说不了话,狂打手势。 “你想问我不喜欢你什么?” 应小满想了想, 反问:“其实我也想问,你喜欢我什么?因为我长得好吗?但好看的小娘子以后都会变老的。” 雁二郎这回学乖了。飞快地喝完汤,语速更快,抓紧机会剖陈心迹: “从来都不只是喜爱你相貌。京城从来不缺美貌的小娘子, 我又岂是那等只看容貌之辈?我在老娘娘面前提起你说的‘纯朴自然质, 天然无雕饰’, 便是发自我心底的言语。小满,我爱你质朴纯真。” 应小满纳闷地想了好一会儿。“你说的好像很了解我。但我们并不熟。” 她掰着手指头问:“你知道我爱吃什么, 不爱吃什么?” “你知道我娘生了什么病, 在吃什么药方子?” “你知道我老家在何处?我从小怎么过的, 最喜欢玩乐什么, 最讨厌做什么, 最擅长做什么?你知道我现在最烦恼的是什么?” 雁二郎一个都答不上来。 但他答不上来,却也不以为然。 “这些都是相处久了,自然而然就会知晓的东西。小满, 你先和我好上,就会了解我对人掏心掏肺的热心肠。你不和我亲近, 对我蚌壳一般紧闭防备着,我如何知晓你问的这些?” 应小满摇摇头。“可从前我也不和七郎亲近。我也防备着他。但他就能知道许多。” 第109节 兴许真正的喜欢便是七郎那样。眼里都是她,心里时时刻刻想着她,所以她一不留神多说两句,就被他记下。她想做什么,哪怕听来离奇,他都想方设法帮着去做。至于眼前这位么…… 应小满边喂汤边说:“是,你回回过来找我,也花费你许多的精力,做下许多的打算。就像你安排老娘娘见我那次。” “但我回回都不喜欢。” 眼看雁二郎吸气要说长句,她的木勺更快,连肉带汤塞进他嘴里。 “就像喝汤。看,你其实不想喝了,但我还硬塞到你嘴里。对你说:‘为了你好’,‘我关心你’,‘你得喝。’开心么?痛快么?喜欢我天天这样对你么?” 她把倒空的木勺从雁二郎嘴边抽走: “我也不喜欢。” “我当面许多次地讲我不喜欢。说也说了,骂也骂了,你为什么还要打定主意纠缠不放呢。你到底是喜欢我这个人,还是只喜欢从七郎手里抢我?” 说着收拾空碗,拎提盒起身。 雁二郎加快嚼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羊肉,好容易囫囵咽下,坐起身喊:“小满!” 应小满已经走到门边,回身说:“我有七郎了。七郎中意我,我也中意他。世上这么大,该是你的东西,压根不用抢。找真正中意你的小娘子去。” 雁二郎狠锤了下床,冲门外高喊:“小满!哪怕你一辈子往我嘴里塞肉汤,我愿意吃一辈子!” 应小满走出门,不回头地说:“少犯浑!想想我说的话。” 晏容时长身鹤立,站在二楼长廊栏杆边。应小满拉开房门,冲屋里喊“少犯浑”的时候,他已经迎上来接人。 “说好了?”他把房门连同门里的呼喊声都关上。 应小满不太确定:“该说的话都说了。但雁二郎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无妨。”晏容时笃定地说:“把该说的都说完,你安心即可。至于他想不开,那是他自己的事。” 说的很有道理。 “嗯!” 应小满此刻心里确实如释重负,两人闲说笑着往西边走。“甲二十六号”房就在前方,原本半开的门被人从里关上。 “娘过来了?还不放心我。”应小满嘀咕着,推开门进去。 “娘,我和七郎出去一趟回来,跟你说无事了。” 房里果然站着义母。手里端着一壶热茶,两个空碗:“小满和七郎回来了。” 她带笑招呼一句,把茶碗放去桌边,继续对着窗边热络说话。 “老人家,你是大硕从前的朋友,咋不早提呢?” 窗边的木桌处,和义母对坐着一位老人。 盛富贵穿着身布衣,花白头发淋湿了雨,看起来又像寻常老农模样,厚茧重叠的手捧着空茶碗。 义母热络地找布巾给他擦脸。 回头继续招呼说:“小满你见过了。她旁边的是七郎,大硕的女婿,正在和小满议亲。七郎,这位是我家老头子当年在京城的旧友,姓盛。” 头发斑白的盛富贵,身上残留少许泥污,缓缓起身,把敞开的窗户挨个关上。 应小满纳闷中带点紧张和关心:“盛老爹?你不是去别处了么,怎么又回来了。有官兵到处找你,你当心些。” “无事。”盛富贵嗓音沙哑,露出几分疲惫。“天黑下雨,走累了,回来小丫头这处歇歇。天亮我就走。” 他慢吞吞地坐回原处,一双老眼打量立于门边的晏容时。 “这就是小丫头嘴里的七郎?不错,后生长得俊。进来坐,把门关好,下雨天有点冷。” 晏容时的目光打量老人垂下身侧的手。布料遇风不动,袖中藏兵刃,瞧着像匕首。 他无事人般关好门,走近木桌边。 “下雨天确实有点冷。”他接过义母手里的茶壶,将空杯分给在场四人,逐个倒茶。倒满温茶的瓷杯呈给盛富贵面前:“老人家,喝点热茶。” 盛富贵神色缓和几分,衣袖里的刀柄消失了。 —— 义母是过来看女儿动静的。 前夜小满突然失踪,今晚她无论如何睡不踏实。哄睡阿织后,耳听着有脚步声出门,义母出来查看时,吃惊地发现女儿居然单独去了东边二号房,雁二郎房里!七郎居然没拦着她! 义母这下可睡不着了,追过去就要问怎么回事。还没往西边走两步,二楼值守的禁军都尉赶紧把她老人家给拦住。 都尉眼看着自家雁指挥使和应家小娘子拉拉扯扯了半年多。拼着肩膀挨一刀,好容易换来小娘子拎着提盒探望自家指挥使,难得的好事哇! 二楼值守的十来个禁军呼啦啦全围上来了,围着义母七嘴八舌解释。总之,十几张嘴对一张嘴,成功劝动了老人家别去打扰,回屋里等着。 义母纳闷地转回女儿房间,打算等人回来追问来着。 没等着女儿和七郎,屋里却多了个人。 脚下沾泥、布衣淋湿的河童巷老仆不知何时进来的。坐在空荡荡的屋里,泛白翳的老眼抬起,盯着刚进门的义母:“应小满不在?” 义母怔了下,当时就把人热络地迎去靠窗的桌边坐。 “在!小丫头马上就回。我听伢儿说,你跟我家老头子当年在京城有交情。” 过世的老头子在村里朋友不多,难得遇到个旧友,她张罗热茶点心,嘘寒问暖,问起老头子年轻时在京城的旧事。 盛富贵沉默着擦干净身上雨水。又盯了义母片刻,开口问: “他的腿,怎么瘸的?” 等应小满和晏容时回返时,义母正说到中途。 四人围坐在方桌边,每人手里捧着杯热腾腾的茶水,在击打屋檐的雨声里,听义母继续唏嘘道: “老头子多少年都不肯跟我说。后来有次过年喝多了酒,半夜里做噩梦,不知被什么魇着了,在梦里仿佛打仗似地,嘴里高喊个不停,被我给听见了。” “他大喊什么“郎君,快走!”又喊什么‘我背娘子!’听起来像在救两口子?梦里吵着我不行,我就把他给摇醒。他恍惚了好一阵,那晚上漏出点口风。原来他从前做事的主家,家中出了大祸事!他那条腿,就是扶着他主家、背着主家娘子蹚水时,被追兵一箭射穿了大腿!” 这是应小满之前从未听说过的旧事。她震惊地捧着茶杯。 “真的?爹都没跟我说过。” “你爹那脾气,哪会跟你个小丫头说他从前受伤狼狈、乡野里四处躲追兵的糗事。他还不许我跟你提。” 义母仔细查看过义父瘸了的腿。大腿落下好大个疤。箭伤浸泡河水,没能及时治疗,人虽然撑过这场大难,却落下终身的后遗症。 义母叹着气,问起盛富贵:“盛老,你和我家老头子从前相熟的。他在京城那主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遇到怎样的祸事哪。老头子为他主家卖命不说,还搭上一条腿。这事在我心里搁了几十年了,想问个清楚。” 盛富贵的眼神直勾勾的,魂不守舍,思绪似乎跳跃出千里之外。 被义母的询问声惊醒,他本能地举杯喝茶。放茶碗时,茶杯突地抖一下,泼出了半碗茶去。 晏容时的眼风始终没离开盛富贵,仔细观察他此刻反常的举止,嘴里什么也没说,起身寻来细布,擦拭桌上四处流淌的茶水。 “他主家……”盛富贵终于回过神,冷静下来:“认识,也是我的当年旧友。确实在京城遇到一场大祸事。” 晏容时给泼空的茶盏里续上茶水。 盛富贵的神色和缓几分,把热茶捧在手里,低头慢慢地喝两口。 忽地呵呵笑起来。“他主家年纪一把了。郎君和娘子,喊的是他主家的儿子和没过门的媳妇。” 盛富贵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拍腿想要大笑,又强自压抑下去,激动地满脸放光。 “他主家满门牵扯进大祸事,老子判死,儿子判了流放。媳妇还没过门,老夫原以为媳妇肯定抛下儿子跑了。如此说来,媳妇跟着儿子,一起被庄九给救了?哈哈,哈哈!” 盛富贵倏然激动地站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来回转了七八圈,回身紧紧握住义母的手,迭声说:“你夫婿果然是个英雄!老夫果然没看错他!” 义母疼得脸都扭曲了,“老人家手劲松点……” 应小满赶紧过去把老娘的手从盛老爹手里抽出来。轮到她自己的手被盛富贵厚厚老茧的手紧握着,迭声夸赞:“不愧是他的女儿,英雄生虎女!小满也是个好孩子!” 应小满的表情也有点扭曲,忍着疼说:“不是爹亲生的,抱、抱养的……” 盛富贵一怔。随即又呵呵笑道:“抱养的又怎样,还是他庄九的女儿,脾性养得一模一样!” “谢谢盛老爹夸奖,嘶,手劲松些……” 轮到晏容时起身把应小满的手抽出来,不动声色地观察盛富贵激动难抑的表情动作,接着话头往下问。 问得是义母。 “如此说来,伯父主家的儿子判了流放,未过门的媳妇自愿跟随,两人在流放中途被伯父救下了。伯父的腿因此而受伤。” “既然还没成亲,被救下的两人应该年纪都不大。外乡来的小夫妻,不知有没有跟随伯父过活。伯母见过么?” 盛富贵的一双老眼果然瞬间移过去,炯炯地紧盯着义母。 义母想了许久。 她和义父成亲时,义父已经在村子里落户了四五年。 “没啥印象。”她摇摇头。“兴许一开始跟着老头子,等我嫁入应家那阵,人早走了?” 盛富贵露出难掩的失落神色,花白头颅低垂下去。 屋里安静片刻,晏容时闲聊般地往下抛话头: “伯父的主家是京城人氏罢。雇请得起护院的,哪怕不是大富大贵,应该也是小富人家。家里遭逢大难,年纪轻轻的儿郎判了流放,家产肯定保不住,多半要收缴充公。虽说不幸中的万幸,人被伯父救了出去,哎,只怕苦日子还在后头。” 这番议论言语带几分惋惜意味,不止义母连连叹息,盛富贵嘴里的半口茶顿时喝不下了。 晏容时还在无事人般问:“盛老,你应该是知道伯父的主家的。他家里到底什么情况?” 盛富贵的眼神直愣愣的,发怔片刻,勉强说:“小富之家。” 晏容时点点头,就此闭嘴不言,开始喝茶。 陡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言语停住,思绪未终止。刚开启的话头引发的众多联想再也停不下。 盛富贵脸上的片刻欢喜消息不见,越想越凝重,神色逐渐黯淡下去。 隔半晌,沉重叹了口气。 “他主家的儿子,虽说娇惯了些,苦日子倒也勉强能过活。但他那媳妇……” 盛富贵摇头:“那才叫真正的娇生惯养,在外头活不了几年。” 义母不大信。“好日子有好日子的过法,苦日子有苦日子的过法。女人像水。比男人能熬。” 盛富贵摆摆手,想起没过门的媳妇,脸上完全一副苦笑了。 “乡郡里出身的女人能吃苦。京城里这些娇滴滴的小丫头,从小锦绣堆里长大,自个儿头发都不会梳,衣裳都要奴婢帮着穿。丢去外头,活不了,活不了。”连叹两声“活不了。” 义母惊道:“自个儿头发都不会梳?那得是大户人家了。身边跟一群婢子,那是不用自己梳头,伸手等人穿衣……哎哟,老头子他主家聘下的竟是这等大户人家的小娘子?”连说想不到。 第110节 盛富贵哼道:“老辈哪个想聘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媳妇?门第高,脾气又大,娶过来当菩萨供着?儿子自己要死要活,跟人家看对眼了!” 晏容时适时地插一句说:“不论如何,毕竟是生死追随。未过门的媳妇愿意跟随犯事的儿郎流放吃苦,真心难得。” 盛富贵的脸色顿时和缓下去七八分。出神地想了好一阵。 “罢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媳妇吃不得苦,人多半早不在了。也不知我那……” 他猛地住嘴,顿了顿,在应小满好奇的眼神里接着说:“我那位旧友,也就是庄九的主家……的儿子。此刻人在何处,媳妇有没有给他留个孩儿。” 义母喃喃地念佛。 “老天有眼,怜惜苦命人。我家老头子废了条腿救下的小夫妻,年纪轻轻又吃许多苦头,会留下个孩儿的。” 盛富贵脸上的肌肉细微地抽搐几下,似哭又似想笑,浑浊老眼里泛起一层泪光,扭下头,借着烛光阴影挡住了。 隔半晌只说:“但愿如此。” 晏容时又挨个给空掉的茶碗续茶。盛富贵此刻的神色极为和善了,茶碗捧在手里,对他道了谢。 “七郎是吧。”他和晏容时闲话几句:“打算何时和小满成婚呐。” 晏容时温声答:“两家在过礼。之后的事,要等小满今年回老家祭拜过伯父再说。” 盛富贵连说几个“有孝心”,“好”。 茶水倒整圈,轮到应小满时正好倒完,晏容时提起空壶摇了摇:“我喊店家换一壶。” 说罢走到门边。在盛富贵陡然警惕起来的注视下,人并不出去,只站在门里喊“店家。” 片刻后有脚步声小跑靠近。有人在外头喊:“何事啊客官。” 晏容时拉开房门,递出空壶:“劳烦小二,添一壶茶。” 两三句简短交谈后,店小二送来热茶,他便重新关好门,捧一茶新壶走回窗边,给应小满和自己的茶碗里添上热茶。 盛富贵眼里的警惕淡去了。落到掌心的匕首重新插回后腰。 “好茶。”他深深嗅着:“小龙凤,多少年没喝着了。这店的茶水点心不错。” * 房门外。“店小二”刻意放重脚步走出几步,快步下楼,召集人手。 整个邸店从店家到小二全部关押待审,哪还有“店小二”?过来送茶的是二楼值守的禁军都尉。 刚才晏容时喊了声“店家”,都尉瞬间反应过来,里头出事了。 “甲字二十六号房动静不对。晏少卿和应家人在里头,弟兄们预备好。随机应变。” 禁军们都很纳闷。殿前司刚刚传来消息,说还在十几里外抓捕三名逃犯。甲二十六号房能出什么事? 都尉想不清楚,低声喝令准备,急忙去东边甲二号房,知会自家雁指挥使。 —— 甲二十六号房里又叫了回“店家”。 这次把提盒里的羊肉大骨汤递出门来,吩咐厨房里加热加汤,多添些肉,再送壶酒。 厨房很快送回来热腾腾一大碗肉汤,一壶温好的美酒。 紧闭的窗外风雨大作。 快三更天了。 甲二十六号房里点着两盏油灯。四人围坐在方桌前喝热汤,喝温酒。 升腾的雾气里,义母和盛富贵两位老人家对坐,惬意地咂着小酒。应小满和晏容时挤挤挨挨坐在一处,喝几口汤,互相夹肉,场面倒也显得其乐融融。 “你家养了个好女儿啊!”盛富贵夸赞义母,“心肠实在!年纪轻轻的小娘子,为人做事有义勇侠气。” 他在灯下仔细打量应小满,越看越觉得好: “长得又水灵。小丫头是庄九在外头捡来的?山沟沟里捡来个处处都好的小丫头,他什么手气?简直八辈子撞大运。” 义母美滋滋喝小酒,笑说:“我起先也以为是老头子撞大运在山上捡来的。后来听七郎说,不可能这么巧,多半是提前约好,去人家家里专程抱回来养。我也觉得,把女娃娃往山上扔的人家,哪舍得那么好料子的襁褓。” 说着就开始比划:“七郎看过襁褓,上好的织锦提花料子,城里好人家才用得上,对不对?” 晏容时寻常闲聊般应下:“确实。” 应小满又炸毛了,气呼呼站起身喊:“娘!你又喝多了!不许喝了!” 盛富贵呵呵地压着声笑。笑着笑着,抹了把眼角。 看着眼前水灵灵的小丫头,思念不知生死的儿子跟媳妇,兴许还有孙儿孙女?今年也得有十几二十岁了罢…… 媳妇脾气不好,人又娇惯,但长得确实拔尖,水灵灵的不比眼前这小丫头差。两边家世对不上,自己起先不同意,但儿子要死要活地不肯分。 他关起来几顿家法狠揍,差点打断儿子的腿。结果呢,儿子死不松口,媳妇心疼他,半夜翻墙出来找人,两边如胶似蜜的,分不开了! 傻儿子有傻福。媳妇终究死心塌地跟了他…… 电光火石间,有个念头突兀闪过脑海,他脸上的笑容微微一顿。 盛富贵开口说:“小丫头,头转过来。刚才对你老娘发脾气的样子,再发一次给我看看。” 应小满的脾气早发完了。纳闷说:“我好了。” “再发一次脾气给我看。” 应小满:? 她回想发脾气的模样,皱了下鼻子,瞪起一双乌亮圆眼:“就这样。好了吗盛老爹?” 盛富贵瞬间起身! 像,有五分像。发脾气时尤其像。 他忽地把应小满拉来灯下,仔仔细细、一分一寸地端详她的容貌。 眉毛,眼睛,嘴巴,鼻子。心情俱震之下,脸上肌肉都不自觉地抽搐起来。 义母紧张地起身,连声问:“怎么了?” 晏容时迈上两步,站在应小满身侧,紧盯老人不寻常的举动,不动声色拦住盛富贵激动拉扯的手,自己往前挡。 声音却还若无其事般和缓平静。“怎么了,盛老?” 盛富贵转头急问义母:“小丫头耳朵后头有没有天生的耳仓!” 义母一愣,她也说不清。 “似乎小时候左边耳边上有一个,不太记得了……” 盛富贵大步过来就要查验应小满的左耳。 他身子刚一动,晏容时已经挡在前头,抬手拨开了应小满覆盖左耳的长发,嘴里和缓劝说:“老人家,把灯台拿近了看。” 灯火明亮。屋里的情形改成盛富贵举灯台,凑近了细看。晏容时挡在两人中间,揽着应小满的肩膀,拨开长发,露出左耳廓。 左耳廓中部靠下的部位,确实生了个小小的耳仓。耳仓是天生的细瘘管,略微往耳廓下凹陷一个小洞进去,不疼不痒的,应小满自己都不知道。 “耳仓怎么了?”她茫然地拿自己的指尖去摸那凹陷小洞。“不好么?” 盛富贵举着灯台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眼看着灯油往下滴漏,义母赶紧把他往边上拉扯。“当心哪。” 盛富贵魂不守舍,随着拉扯坐回桌边。 低垂着花白的头颅,灯油滴漏在手里都没反应。义母赶紧把灯台挪走了。 义母既吃惊又纳闷:“盛老,你咋知道我家小满耳朵后头生了个耳仓?谁告诉你的?我都忘了,她爹肯定不知道。” 盛富贵喃喃地说:“我哪能知道呢。我只知道,我儿子的左耳朵后头生了个耳仓。我族中许多人都天生有耳仓。大家都说,耳仓好啊。耳有仓,衣食无忧,天生富贵……” 义母还在发着愣,晏容时听到那句“我儿子左耳生有耳仓”便骤然吃了一惊。 天生耳仓,据他所知,是可以相传的。 就像天生眼睛形状,天生发质软硬那般。家族有人天生耳仓,隔三差五,便会生出个带有耳仓的孩儿。 和蒙在鼓里的应家人不同,他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位老农打扮的“盛老爹”,就是庄九在京城的主家本人。 庄九救下的“郎君”“娘子”,也就是盛富贵的儿子和儿媳。 刹那间,心神如电转,他已想到盛富贵此刻心中转过的念头。 仿佛惊涛骇浪,把他也震得不轻。 目光瞬间望向身边的应小满。“你……” 盛富贵忽地仰头大笑几声。笑声隆隆,在房间里回荡。 对得上,一切都对得上! 当年他判处斩死罪,人人都以为他死在牢中。树倒猢狲散,盛家散了个干净,只有庄九顾念义气,不离不弃,跟着他流放的儿子和媳妇出京,中途把人救下,为此瘸了条腿。 腿瘸了,还要照顾他儿子媳妇,当然没法回京城。自己危急时交给他的五十两银锭也就没送出去,从此落在山沟沟里。 他儿子媳妇既然在某处隐姓埋名过日子,日子安稳了,就有可能生娃娃。 几年后,庄九不声不响抱回家一个小女娃,左耳朵后生了他家族天生的耳仓,又长得一副像极他媳妇的水灵灵的相貌,乌亮滚圆的杏眼…… 盛富贵拍桌放声大笑。 苍老脸上的喜悦要溢出来。他上前一把抓住应小满的肩膀,仔仔细细地从头打量,发自心里地欢喜澎湃。 “像。细看嘴巴耳朵像我儿。” 义母不干了。 “盛老,知道你喜爱我家小满。但别人家的女儿,你咋能张嘴硬说像你家儿子?” 应小满担忧地说:“盛老爹,你声音小点。笑声太大了。当心外头听见。禁军还在找你呢。” 晏容时开口问:“她母亲是谁?” 盛富贵停下笑。两只浑浊老眼精光四射,盯了晏容时一眼。 转向应小满的时候,神色又温和下去。 “方才老夫就隐约觉得,外头太静了。走廊没有人走动,起先老夫以为夜深的缘故。” “但刚才老夫忘情大笑,还是没有人过来查看……外头多半早有兵马守住,等着老夫出去自投罗网。” 第111节 盛富贵温和地看着应小满,目光里带眷念,不舍得挪动开。 慢腾腾地又吃喝几口,攥了把半湿不干的衣裳,站起身来,推开了窗。 呼啸的夜风带着雨线刮进室内,雨点冰凉,打上应小满温热的脸颊,冻得她一个激灵。 她心里隐隐约约现出个念头,但急切间那念头又不清晰,她本能地张口喊:“盛老爹!你当心!” 盛富贵带着笑叹说:“老夫这辈子活够了。手上落下的人命比你小丫头的年岁还多。你在屋里好好坐着,以后好好地成亲,每年给你爹上坟,孝顺你娘。别记挂老夫,把今晚忘了。” “等老夫死了,昨晚给你的两卷旧书,你替我送去大理寺衙门,交给里头主事的官儿。” 说话时人已走近窗边,把窗户拉得大敞。 对着迎面扑进来的雨点跃上窗棂时,晏容时走上两步,问得还是那句:“她母亲是谁?” 盛富贵没急着回答,抬手一指他,对应小满说:“你这七郎心思转得快,小丫头比心眼比不过。好在他打不过你。成亲以后,他要是敢对你耍心眼,在外头偷女人,对你不好了,你只管动手打。” 应小满哭笑不得,分明想笑着答“他好好的,我打他做什么”,但冲上去几步,握住老人厚茧粗糙的手时,不知为什么,眼泪却啪地落下一滴在窗棂上,和窗外的大雨混在一处。 “盛老爹!”她哽咽说,“还有好酒热汤,你再吃喝点。” 盛富贵抬起粗糙的手,抹了把应小满的眼角,抹得她脸上火辣辣的。 “老夫年轻时金玉里打滚,吃喝够了。” “七郎,你也来听着。”他对晏容时招招手。 “小丫头的亲娘出身显赫名门。我看小丫头家境寻常,你帮衬她一点,帮她认祖归宗,背靠大树好乘凉。” 晏容时站在应小满身侧,不止出声应下,还把盛富贵心里想着没有言说的部分当面直说出来。 “盛老爹放心。小满既然母家出身显赫,有小满母族这棵大树罩在头上,我定会对小满好,不会对不起她。” 盛富贵笑了声,摇摇头。“憨丫头找了个机灵鬼。” “你们听好了,小满的亲娘,单名一个“妱”。女字旁,征召的召。她亲娘家里是皇亲外戚,家里有个长辈在宫里,便是如今的太后娘娘。” “小满亲娘姓雁,家在京城东,莫干巷。莫干巷里有座大宅邸,牌匾上写兴宁侯府,就是小满亲娘家了。” “牢牢记住,小满登门认亲时,千万别提他亲爹,只提她亲娘。雁家有人问起,就说亲爹早死了,只把她亲娘留下的襁褓拿去认亲。” “雁家有心认回的话,自然会认。雁家装傻赖账的话,小满,你便跟他们说,妱娘子未成婚,始终是雁家的人。这么多年流落在外,吃尽辛苦,你们雁家不闻不问,难道族谱上没有妱娘子这个女儿?” 余音缭缭在耳,夹杂着嘈杂的风雨声,话音落地时,人已去远了。 应小满想喊又不敢放声大喊,人趴在窗棂边,片刻失神的功夫,肩头淋个湿透。 敞开的窗户被晏容时逐个合拢。 “抬头。”他取过帕子,替她仔细擦拭混着泪和雨水的湿漉漉的脸。 事态急转直下,不止义母坐在桌边发呆,应小满也站在窗边久久回不过神来。 “我亲娘,妱娘子。是……兴宁侯府,雁家人?” 震撼里带惊吓,她难以置信,喃喃地说:“不能吧……” “先记下,以后再查证。至于盛富贵,”晏容时沉吟着,倒是有些难以定夺。 在逃人犯,按律当拘捕。 但按照今晚的推断,有□□成可能,盛富贵是应小满的祖父。如此倒有些棘手。 他沉吟着推开房门,对外头等候的禁军说:“人从窗外逃走了。可有人手跟着——” 门外直挺挺站了个人。 肩膀绑布带,白布外头还在渗血。 雁二郎正独自翻来覆去琢磨小满那番话时,骤然听闻都尉紧急报讯,顾不上身上的伤,即刻奔来西头,静悄悄站定应小满房前,扒拉着门缝细听。 原打算随机应变,将功补过,一举擒获老贼,解救应家母女于险境—— 他听到了个啥? 小满她亲娘,姓雁?城东莫干巷,兴宁侯府? 单名一个“妱”字。 妱娘子,那不是家里多少年前跟情郎私奔的小姑姑吗?! 小满,是他小姑姑的女儿? ——他表妹? 他心心念念的小娘子,怎么成亲戚了?! 晏容时站门里,雁二郎站门外,两边意外地对上片刻,晏容时镇定问:“都听见了?” 雁二郎恍惚地张开嘴,想说又不知说什么,重新闭上。 “应该听见了。也好。” 晏容时想了想,换了个称呼:“如此以后都是自家人了,二表兄。” 第76章 邸店大堂中央灯火明亮, 灯光透出窗外去。 遮蔽天地的雨帘里,晏容时和雁二郎对坐在长案两边。两人掰扯有一阵了。 “盛老贼不急着抓?你什么意思。” 雁二郎把长案敲得山响:“你把贼人放走,失了人证。小满的身世,谁知道是不是盛老贼为了脱身信口胡诌?你要以私误公, 轻轻放过, 老子肩膀上挨的一刀可不能这么算了!” 晏容时八风不动地听着。 听完只问:“盛富贵和余庆楼死士有干系, 他身上有奸细嫌疑。你想一查到底, 把小满牵扯进去?” 雁二郎顿时闭了嘴。 晏容时又说:“盛富贵是殿前司禁军抓捕的三名逃犯之一。此事已交给殿前司都虞候吴寻手里,你最好别插手。同为禁军同僚,抢功不好。” “抢功”是军里大忌。雁二郎骂了句娘, 就此歇了领兵连夜追捕的念头。 但他越想越不对。“等等,人落到吴都虞候手里,招认出来,不还会牵扯到小满吗?” 晏容时:“事先打过招呼。不会。” 究竟怎么个“不会”, 无论雁二郎怎么追问, 再问不出半句。 晏容时只悠悠地回:“知道二表兄对小满兄妹情深。尽管放宽心, 我总归不会害了我家小满。” “兄妹情深”四个字刺激得雁二郎不轻。 他火冒三丈,拍案大骂:“谁是你二表兄!” 就在楼下的闹腾动静里, 一阵脚步声从楼上传来。 应小满身后跟着军医, 两人踩着二楼木梯下到大堂。军医叹着气说:“小娘子, 雁指挥使不老实。叮嘱他静卧养伤, 莫剧烈动作, 当心伤口崩裂,他直接当做耳边风。你看,人坐大堂里呢……” 应小满:“绳子呢。拿给我。” 楼下的对峙氛围一扫而空。雁二郎听得不对劲, 赶紧迎上去:“小满,别捆我。我睡一觉起身, 精神已经恢复许多了。我好得很!” 晏容时扫一眼对面渗血的肩膀:“刚才敲桌案太用力,伤口崩裂了。” 所有人的目光立刻挪过去,话说得半点不错。虽说雁二郎大声喊冤,但他的左肩头可不正在渗血? 应小满恼火地说:“坐回去。躺长凳上。” 用山里捆野猪的姿势,三两下把雁二郎严严实实捆在长凳上,军医领几个禁军把不老实的伤号抬回二楼东边房里。 虽说不好抢功,但逃犯的线索不能丢。追出去的都尉很快传来消息: 盛富贵孤身往西北边逃逸。 追出去七八里地,未发现和两名死士汇合的迹象。 天色即将黎明。再往前,便是殿前司禁军撒网抓鱼的地界。 晏容时吩咐下去: 继续追踪,无需动手抓捕。若和殿前司禁军遭遇,知会一声逃犯踪迹,追踪人手便可撤回。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殿前司传来连夜抓捕的最新消息。 ——西南方向抓捕到死士两人。都是活口。 这次抓捕出乎意料的顺利。并未遭遇太大抵抗。 午后转小的雨势里,吴寻难掩激动地回返邸店,和晏容时商议昨夜的搜捕情况。 “夜里下雨看不清楚,远远瞧着像是三人逃逸,其中一个人背着另一个。弟兄们都以为年轻死士背着年老的盛富贵。” “近处才发现,原来往西南逃逸的只有两个死士。其中一个背着田里弄来的稻草人。” “这两名死士的情况不寻常。” 七月搜捕余庆楼时,几名死士顽抗到底,悍不畏死,当场重伤几个,服毒死了一个。 但昨夜的两名死士,轻易便被抓了活口。死士独有的亡命悍勇从他们眼里消失了。 “这是连夜录来的口供。”吴寻把两份新录供状放在长案上。 “防备万一,我亲自录的供。内容并无第三人知晓。晏少卿,我们捞到大鱼了。余庆楼死士供证,盛富贵手里有整库仓的精铁武器!” 晏容时把油灯挪近,展开雨水打湿的两份供状。 吴寻在旁边闲说几句这次遇到的稀罕事。 两个活口供认不讳,确实是余庆楼方响豢养多年的死士,效忠北国,暗中输送精铁,递交情报,在京城四处活动。 方响被抓捕后,京城埋藏多年的奸细据点被拔起,死士无处可去,只得逃去盛富贵的河童巷据点,平日就藏身在旧宅地下挖的几处地窖里。 每隔半个月,盛富贵清扫夹道落叶,表示安全无事。死士在地下听到声响,便短暂出来放风。 但奇异的是,两边的关系,虽然依附,却并不紧密。 “根据死士招供,盛富贵和余庆楼方响虽然同为北国派遣来的奸细,但两边不是同一路的。” 晏容时的手指搭在供状上,轻轻点了点。“有意思。” 第112节 每个国家都有朝堂内斗。 来自草原的北国内部,也少不了内斗和清算。 “三十年前,盛富贵伪装做财大气粗的蔷薇水商人,在京城交结王公贵人,挥金如土,几乎倾尽北国财力。后来盛富贵事发,倒卖的大批精铁武器未能送去北国王庭,万贯家财倒被收缴充公,连累北国穷了好多年。” 当年,京城爆出的武器倒卖大案被晏相查获,盛富贵失败。遥远的北国王庭大受打击。 方响吸取盛富贵的失败教训,不再试图重金交结京城王公贵人,改而交结下层的六七品京官。 “但方响耗费二十余年,还是失败了。”吴寻道。 晏容时思索着道:“死士看不到希望,因此才失了死战不惜身的精气神,束手就擒?” 吴寻摇头,拉开供状到后头,指给晏容时看。 “出乎意料。因为这桩敌国内斗。” 晏容时一目十行地看清原委,微微一惊,很快镇定下去,拿镇纸挡住这段口供。 “事情我知晓了。正式录供时,可否除去这段不相干的敌国内斗,把重点落在盛富贵手里的整库仓精铁武器上?” “我另起草一份供状,交给你看过。没问题的话我们一起署名。” 吴寻爽快应下。 他今天赶回来商量的,除了死士那边录来的了不得的口供,还有个大问题。 “擒获的两个死士,官家吩咐‘生死不论’,郑相追出来吩咐‘死士危险,不能放任活口入京’。卑职到底该把活人送回京城,还是送尸体回京城……” 晏容时抬手在卷宗上敲了敲:“把活口捆扎好,对外宣称尸体回京。” 吴寻:?? 晏容时也有事和吴寻商量。 “主犯盛富贵正在往西北方向逃逸。他心存死志,若被擒获,多半会当场求死。劳烦吴都虞候手下留情,留下活口。” 吴寻一惊,即刻就走。 “卑职这就去西北边监督,定要生擒盛富贵。” 晏容时起身相送,慢悠悠叮嘱最后一句:“生擒之后,记得传话回来,同样说尸体。” 吴寻:?? 门外人喊马嘶,目送吴寻领着麾下精兵消失在邸店门外后,晏容时坐回长案,把镇纸挪开,露出之前压住的那段口供。 余庆楼死士供证: 盛富贵失败之后,不止钱财损失惨重,更损失了五王子莫尔敦。北国王庭震怒,下令清算盛富贵的家族。 盛富贵留在北国的家族被灭了满门。但盛富贵把他的独子带来了京城。中原朝廷居然只判了盛家儿子流放。 潜伏在京城的余庆楼方响,接到来自北国王庭的秘令,诛灭盛富贵的独子。 余庆楼死士接令。 千里追踪,打算等人到了流放地后,无声无息地动手。 不料才流放到半途,路过荆州时,盛富贵的独子和儿媳居然半道被人劫走了! 使命未达成,回去也是领死。余庆楼死士在荆州搜寻了整整十年。沿着汉水流域,搜遍荆州各乡郡。 终于发现了盛家儿子和儿媳的踪迹。 盛家小夫妻隐姓埋名,在荆州的某处无名乡野打井造屋,耕田织布,已经平静生活十年了。 【戊寅年七月,击杀盛家子与其妇于荆州乡野】 然而,达成追杀任务回京复命的死士,却立即被方响秘密处死封口。 因为,被判了死罪的盛富贵居然还活着。 不知打通了京城哪条路子,以其他死囚顶替,死里逃生之后,盛富贵传话给北国王庭: ——他手里有整库仓的精铁武器,开启库仓的信物,已经托人转交余庆楼。 武器库仓的下落,只有他自己知道;库仓只有信物能开启,交托在他信任的人手里。 只求自己在京城隐居终老,只求放过流放服刑的儿子。 他愿交付整库仓精铁武器,恳求王庭放过他们父子二人。 —— 晏容时沉思着展开白纸,写下纷乱繁复的关系图。 盛富贵(以整库仓的精铁武器下落,求父子存活)——北国王庭(族灭盛家满门)——余庆楼死士(追杀盛家子) 不论盛富贵手里整库仓精铁武器的消息是真是假,总之,北国王庭不愿蒙受任何可能的损失,答应了盛富贵的要求。 但这时追杀密令已经下达。死士不达目的不回返。 盛家的儿子儿媳,多年后还是在荆州的某处乡野,死于北国王庭追杀密令下。 执行追杀密令的余庆楼死士刚返京便被立即处死。 方响把这件事牢牢按下。 以至于多年后的今天,盛富贵还被瞒在鼓里,以为儿子儿媳还好好地活在天涯某处。 接下去的漫长岁月里,余庆楼方响和盛富贵一同留在京城,静静等候着故人携信物依约而来。 * 晏容时思索着,把卷宗合拢。 余庆楼被连根拔起,主事人方响伏诛。死士不得不依附的盛富贵,和余庆楼死士却有血海深仇,随时随地可能拔刀相向。 这也是为什么,两名余庆楼死士毫无战意、束手就擒的根源。 他重新打开卷宗,目光里带怜悯,落在供状中央。 【戊寅年七月,击杀盛家子与其妇于荆州乡野】 戊寅年,正是小满出生那年。 短短一行字,便是小满的亲生父母的归宿。夹在两国战事之间,个人的生死命运如水上浮萍。 蜡烛落了满桌案的烛泪。 晏容时伏案书写,笔走游龙,根据两份死士的口供加以改写,案上逐渐出现一份新的供状。 略过所有和盛富贵之子相关的供状。 只把盛富贵买通了京城路子,死里逃生,传话给北国王庭的那段单独录下。 笔锋蘸墨,浓墨端正写下: 【余庆楼死士供认: 盛富贵其人既未死,宣于北国王庭,称其手握精铁武器一仓,秘密藏于中原某处。】 【已查实:开启库仓之信物,盛富贵交托亲信庄九之手。】 【庄九其人,未复现京城。踪迹不可考。】 —— 这天接近傍晚时分,接连下了两三天的秋雨终于停歇,天空短暂地放了晴。 殿前司连夜搜捕逃犯的禁军精锐,就在短暂放晴的这段时间里,大张旗鼓地拉回来三具尸体。 白布蒙住头脚,以粗绳索牢牢捆扎在担架上,鲜血滴滴答答地从担架上滴落。 禁军粗鲁地把三具尸体从木板车上扛下来,当着邸店周围数百围观百姓的面前抬上马车,三副担架摞成一摞,捆扎绑紧。 “让让。”前头的禁军驱赶围观人群,“这三名逃犯要尽快押解回京城。” 围观百姓人声鼎沸,议论纷纷。 “都死透了还押解个啥。” 禁军高喝:“官家御口吩咐:罪大恶极,生死不论!都让让。不管逃犯死活,必须尽快押解回京。” 吴寻避开那三具“尸体”,快步走进邸店,脸色不怎么好看。 “这都什么事。”他低声嘀咕着。 晏容时早看到了外头的热闹,起身相迎。 “吴都虞候辛苦。”他把新写成的一份口供摊在桌案上,两份初始口供放在旁边供比对。“你看新写的这份如何?” 吴寻从头到尾仔细比对了一遍。 其他部分都差不离,只略过了当中北国内斗、密令追杀盛富贵独子的那段。 他认为最为关键的整库仓精铁武器的口供部分,被晏容时单独拎出来,浓重墨彩地写下一长段。 “晏少卿这样写极好,把不重要的细枝末节砍掉,主次分明。”吴寻满意地署上名字。 晏容时也署名。把供状卷起放入竹筒,正要密封急送皇城时,吴寻咳了声,“雁指挥使也在?叫出来署个名罢。” 这是要平分功劳的意思了。晏容时无可无不可。 口供卷宗被送进楼上东边的甲二字房,雁二郎一开始还不愿签。 他被“兄妹情深”四个字着实刺激得不轻。 应小满也在房里。眼看着人动作老实下来,她把固定上半身的绑绳松开后,坐在床边,借着军医换药的功夫查看伤口化脓情况。 雁二郎动作老实了,视线可不老实。他不错眼地盯着面前神色专注的小娘子,心头的邪火一阵阵地涌。 表兄妹又怎的。表兄妹结亲的人家多的是! 他试探着提一句:“从小一处长大的情分,那才叫兄妹情深。我们这种半道搭上的哪能叫兄妹。” 应小满听在耳朵里,很直白地理解成另一种意思。雁二郎瞧不上她平民小户的出身,不肯认她做兄妹。 她倒也不在乎。 “我只有应家爹娘。你放心,我不会进雁家门认亲的。” 雁二郎大急,什么叫“不会进雁家门”? “小满别误会,不是你以为的意思!我哪会瞧不上你?你尽管登门认亲!” 第113节 应小满纳闷地问:“那你刚才那句什么意思?” “咳,我——” 晏容时就在这时握着供状进门来。 雁二郎满肚子火气直接不好往小满这处发,全冲着情敌去了。递过来的供状看也不看,连纸带笔往旁边一扔。 “密密麻麻的,写得什么东西?小满,帮我读一遍,我头晕看不清,怕晏七害我——” 应小满手一抬,直接一巴掌拍上他脑门。 “七郎没事害你干嘛?叫你写名字你就写!” 雁二郎:“……” 身子骨强壮的时候挨打也就罢了。 眼下受伤体弱,气色苍白,自己揽镜自照都觉得羸弱可怜……怎么还打? 雁二郎恼火地坐起身来,抓着口供从头到尾看过,才细看几行,人顿时一怔。 眼睛渐渐放出兴奋的光。 他又不傻,当然看出这是白得的大功一件,当即把扔去旁边的笔拿回,就要在末尾联署姓名。 晏容时却把口供往边上一抽,慢悠悠卷起。 “等着。天下哪有白得的功劳。署名之前,先替我做件事。” 雁二郎:“……你耍老子玩儿呢?” 晏容时没搭理他,拉着应小满走远几步说话。 “小满。”他低声说:“还记得压箱笼的两卷旧文书么?随便抽一卷拿过来。急用。” 应小满当然记得盛老爹给她的两卷旧文书。眼看着七郎神色郑重,不像开玩笑,她并不多问,立刻回房拿来一卷。 晏容时便把旧文书递给雁二郎看。 “读一读。告诉我你的想法。” 雁二郎莫名其妙地拉开旧书卷。从头到尾一遍通读下来,读得他头晕目眩,心跳如鼓。 “假的罢?”他把旧书卷往旁边一扔:“无凭无证,随意书写一卷就来诬告朝中重臣?如果诬告这么容易的话,岂不是朝中文武全通敌了。” 晏容时:“说说看,为什么你觉得书卷作假。” “谁写的?连个署名都没有。”雁二郎嗤笑:“这等藏头露尾之辈,多半是诬告。” 应小满凑过去查看,咦了声。旧书卷确实开头没有题跋,末尾没有署名。 晏容时:“虽没有署名,但一笔一笔记录详实。年月日期地点人物俱全,不似伪造。你觉得呢。” 雁二郎哼笑:“日期都有记录,确实写得详细,看似真。但万一被人移花接木呢?比方说,某年某月某日,做下这些事的另有其人。把事情完整记下,记录时却换个人名。你自己就是大理寺的人,当然知道查案讲究人证物证俱全,只有物证记录,当不得真。” 晏容时并不打断他说话。 听完后点点头,对身边显露惊愕的应小满说:“小满你看,朝中各个都是人精。雁二郎还不算其中最精明的。脱口而出的脱罪理由,随随便便就能数出三五条。” 他把旧书卷仔细卷起。 盛富贵确实是北国派来的人。比起中原这些人精来说,心眼还是太实在了些。 应小满震惊了。“你们的意思说,里头记录的哪怕都是真人真事,也不能给这个郑轶定罪?” 应小满不知郑轶便是当朝郑相,晏容时却清楚“郑轶”两个字的份量。 “再加一条,官家信任他。只靠两卷旧书记录就想定他的罪,难。” 雁二郎插嘴:“这卷物证当然不够,写下这卷物证的人在何处?加上人证,勉强可以在御前争两句,劝动官家把人拘捕待审。只靠物证,没有人证,你连官家那关都过不去,人都拘捕不了。” 晏容时:“人证有。但人证本身不够清白,不能轻易动用。” 雁二郎:“贿赂官员、倒卖武器的,肯定不清白。” “如果人证是敌国奸细呢?” 雁二郎一怔。 “敌国奸细,意图攀咬朝廷重臣。口供当然做不得准。” 晏容时琢磨了片刻,把两名余庆楼死士的供状拿过来,笔递给他:“可以署名了。” 雁二郎纳闷地看他一眼,当即不客气地署上大名,把笔一扔躺回去。“怎么又愿意把功劳让我了?” 那边晏容时卷起供状,放入竹筒,不紧不慢说: “你时常出入宫廷,了解朝堂政务,人又有几分精明狡狯,肩膀上顶的正是一颗狡狯朝臣的脑子。让你解读旧文书,从你的反应,便能揣测出其他狡狯朝臣如何狡辩。此事算你立功一件。” 雁二郎:??这是夸他还是损他呐? 扑哧,应小满抿着嘴乐了。 七郎嘴皮子够厉害的。分明夸奖的言语,怎么能说得这么损呢。 晏容时已经走出门去。脚步停在门边,回身喊她:“小满,来一下。” 应小满便抱着旧文书出去,站在二楼的木栏杆边,小声问他:“盛老爹的物证当真不够?” 晏容时实话实说:“不够。以他的奸细身份,作为人证也不足。” 但把小满叫出来,却不是为了物证事。 他的目光里带隐约怜惜: “小满,来一下大堂。有件事需得单独和你说。” —— 密封军报快马回京,赶在当天宫门落匙前送入皇城。 京城郑相赁宅也同时接到了消息。 “确定是三具尸体?”郑相捋须问道。 “小人亲眼所见。”幕僚在书房恭谨回报:“在场数百人也亲见。殿前司禁军把尸体急送京城,此刻应该已经入京了。做不得伪。” “知道了,下去罢。” 这是第四位前来报讯的幕僚了。四位幕僚传来同样的消息。 安静下去的书房里,郑相拉开小屉,取出三把铜钥匙,愉悦地摆弄片刻。人前不动声色的儒雅姿态消散,渐渐露出了笑意。 他取出一张泛黄发脆的纸张。略过书写得密密麻麻的众多陈年字迹,仔细端详着最后一个尚未被划去的名字,最后一段尚未断裂的关系网。 盛富贵——余庆楼两名死士。 “老友。终于等到这天了。”他点着旧纸张。 久违的愿望终于达成,头顶高悬的巨石落下,心头不见轻松,反倒升起莫名的慨叹。他甚至还抹了下眼角。 眼角当然毫无泪痕,唇角却缓缓露出笑容,笑容越来越大。 “二十六年了,不容易哪。你折磨了老夫二十六年……死得太轻易了。” 郑相——不,如今称呼他郑轶更合适——轻声感慨着,微笑着提笔蘸墨,重重抹去纸张上最后一个名字。 连带的两名余庆楼死士也涂抹黑去。 对着整张涂抹黑墨的泛黄旧纸,出乎意料的,他的脸上只显露片刻轻松,很快又浮现阴霾。 郑轶喃喃道:“如今你死了。还暗藏什么手段,还有什么隐藏的人脉?到底会不会有人拿着你留下的通敌证据送去大理寺?现身罢。老夫等着。” 他在书房里踱步片刻,吩咐道:“来人,拿官袍来。案情重大,不容耽搁,老夫要入宫求见官家。” —— 以竹筒密封急送入皇城的密报,如今正平摊在御前书案上。 官家震惊地拍案而起。 “多年前晏相查办的那桩武器倒卖大案,竟有整库仓的精铁武器流落在外,至今未寻回?竟落在潜伏京城多年的奸细手中。其人名叫盛——盛——” 郑轶端立于御案下,补充道:“盛富贵。” 官家拍案:“必须严查!这盛富贵可擒获了?” 郑轶道:“已然擒获了。只可惜,其人已死。 ” “怎么让他死了。”官家扼腕道:“之前朕吩咐吴寻生死不论,他就把人当场击杀了?唉,可惜了如此重要人证。” “此事要怪老臣。” 郑轶歉然道:“之前吴都虞候出宫时,是老臣多嘴,叮嘱他说,死士乃大奸大恶之人,决不能放他们活着回京城,以免恶徒绝境中暴起伤人。” 郑相更加歉然:“老夫的意思,原本是让吴都虞候擒获了人,在京城外原地查办。吴都虞候兴许误解了老臣的意思,把三名匪徒直接击杀……” “郑相宅心仁厚,担心得并不错。如此恶徒……” 官家叹了口气,“咎由自取,死了也罢。” 官家翻了翻口供,念道:“‘三人重伤擒获’。也就是说擒获当时人并未死,录完供才死。再等等,这份是死士的口供,看看今晚有没有盛富贵的口供急送入宫。郑相今晚伴驾,陪朕用膳罢。” 郑轶袖中的手微微一抖。 表面上还是那副泰然神色,“臣领旨。” 当晚直到入夜,却始终未有第二份口供从京城郊外急送入宫。 官家难掩失望。 夜太深,宫门早已下钥,郑轶御前告退后,去外皇城的官署值房歇下。 没有盛富贵的口供送入宫里。盛富贵被擒获时多半极力反抗,重伤濒死,不久便死亡,未留下任何口供。 符合他这“老友”的刚硬性子。 虽然如此想,但心口沉甸甸的大石始终难以卸下,当晚郑轶睡得并不好。 翌日清晨时,叫醒他的是宫里相熟的内宦。 “郑相快起身。出大事了。” 郑轶无事人般洗漱,问:“可是夜里有第二份急报入皇城了?” “并无第二份急报。”内宦毕竟是多年的交情,悄悄透露了一句: “大理寺晏少卿一早入宫求见官家,说有人半夜送来多年前的物证。郑相你,唉,涉嫌通敌哪。” 郑轶心里骤然一沉。 第114节 人正在穿衣,当时便重重坐回床上。 盼了二十六年,终于盼到他这位“老友”带着他身边仅剩的两人一齐断气。 盛富贵死于昨日。 才短短一夜过去……盛富贵的威胁竟然成了真。竟然当真有人把证物送去了大理寺。 哪里冒出来的人?他疏漏了哪段关系网?! 暴风骤雨般的混乱思绪中,不知他自己脸上露出何等的表情,面前的内宦显出吃惊又担忧的神色,小心翼翼问:“郑相可还好。” 郑轶瞬间冷静下来。 “通敌乃大事。老臣请见官家,当面陈述。” 内宦叹着气说:“官家召见郑相。” —— 官家对郑轶的多年信任还在。 郑轶脱下官袍,仲秋清晨寒风里只穿一身单薄布袍,凄凉跪倒在官家面前时,晏容时清楚地看出这一点。 官家露出不忍神色,即刻吩咐郑轶平身。 郑轶坚持跪倒不起。 “通敌事大,老臣不敢起身。” “老臣敢问,通敌物证由何人送去大理寺?此人涉嫌诬告,老臣请拘押此人。” 通敌物证由大理寺少卿晏容时送进宫,官家的目光转了过来。 晏容时泰然应答:“半夜丢弃在大理寺官衙外,不知何人送来。守门的老吏查看时,门外只留下郑相通敌的两卷书卷。” 他在御前展开部分书卷:“陛下请看,边角处还有雨水浸泡的痕迹。” 官家思索着:“也就是只有物证,并无人证的意思?” 听出官家言语里的偏袒之意,郑轶反倒不再多说了。 他凄切地大礼拜下:“老臣愿罢官入狱待审。天理昭昭,总会还老臣以清白。” 官家果然不肯。 “朝廷肱股重臣,免不了被人攻讦,哪能次次都罢官待审入狱。郑相快起身。晏卿,把物证给郑相看一看,当朕面前,让他自辩。” 晏容时便把两卷旧文书拉开,展示给郑轶面前。郑轶只匆匆看过几行,心里便一沉。确实是盛富贵记录的当年事。 等他飞快地前后翻阅片刻后,晏容时把文书又收回,温声道:“物证被雨水浸泡潮湿不堪,有许多处的字迹模糊。臣可否截取重要部分,御前诵读?好叫陛下和郑相同时听得清楚。” 官家允下。 晏容时便慢悠悠地开始诵读。 “……丙寅年二月初三,兵部职方司主簿郑轶登门,携新制火炮图一副。吾以金三十两、明珠一袋相赠。不知真伪,姑且录下。” “……丙寅年七月二十。吾前往兵部职方司主簿郑轶家中。以金五十两相赠。郑轶交付兵部新研制之连发弓弩一支。” “……丁卯年三月初三……” 官家震惊失语,瞠目望向御案下立着的郑轶,半晌说不出话来。 郑轶倒早有准备,叹了口气。 “三十年前,老臣确实曾担任兵部职方司主簿。” “但此旧书卷中所谓记录,全系伪造。” “心怀叵测之恶徒,信口捏造几句,随意写上朝中重臣名姓,便能构陷诬告通敌之大罪。通篇伪造,年代久远,过往年岁不可考。老臣……老臣不知从何自辩而起。”郑轶沉痛地抹了把泪。 官家转向晏容时。“晏卿如何说?除了这两卷不知真伪的物证,可有人证?” “臣还需时间查证物证真伪。至于人证,原本有一个。只可惜……” 晏容时不知想到什么,细微皱了下眉,瞥了眼郑轶,闭嘴不言。 郑轶心里雪亮。 只可惜,写下这些记录的盛富贵已死于昨日追捕。死人再也开不得口,做不得人证。 更何况这个死人还是个涉嫌通敌的奸细呢。 郑轶的心神逐渐笃定。低垂的脸上又露出一丝微笑。 老友啊老友,我高看你了。我当你留下什么了不得的证据,原来只有这些抄录的记录册子。 哪怕你留下一张兵部匠工手绘的武器图纸原本,一两件兵部打造的精锐武器在你身边呢。呵呵,都留在你那一仓武器库中了? 郑轶在御前的姿态更加恭谨:“陛下,盛富贵昨日刚刚伏法,今日便有余党将书卷投掷于衙门外。诬告老臣通敌。老臣百口莫辩。御前泣血自辩: 其一,盛富贵其人,北国奸细也。奸细告朝臣,其言语可信否?” “其二:盛富贵抄录的物证,看似年代久远,笔笔如实记录,却又似是而非,并无实据。老臣敢问,抄录武器图纸在案,可有兵部出产的武器图纸原本?如何证明,抄录在案的武器图纸,乃是老臣提供?所谓贿赂老臣的重金,如今又在何处?” “其狼子野心,只怕多年前便已存下暗害朝臣、祸乱朝廷之心。如此抄录的所谓‘物证’,不知其手中存有多少份,不知其诬告多少朝中老臣。今日是老臣,明日是韩老?后日又是何人?臣恳请彻查此诬告大案。” 官家听得连连点头嗟叹: “说的有理,晏卿你看呢。” 晏容时的视线定在郑轶身上片刻。 转向御前,行礼道:“臣请拘捕郑相。” 郑轶:“……” 官家惊问:“为何?郑相说得在理。盛富贵奸细之言,极大可能诬告,不能作数。” “郑相说得句句在理,盛富贵确实是潜藏京城多年的奸细。”晏容时话锋一转:“但臣刚才并未有一个字提起盛富贵。” 晏容时把旧卷宗摊开在御案前:“卷宗当中,记录之人通篇均以‘吾’自称,未有一个字提起盛富贵。” “郑相为何开口便提起盛富贵。敢问郑相,暗中和盛富贵有何等关联?为何看到半夜投掷于大理寺外的两卷旧卷宗,郑相便开口笃定认作盛富贵手书?” 官家瞠目看向郑相。 郑轶:“……” 这世上哪有人记录了满满两卷文书,头尾连名字都不写?哪有这种混账事?! 中原读过两年书的秀才都不会忘记文书署名,只有北国来的不读书的混账会做这等混账事! 下一刻,郑轶骤然反应过来。 正因为盛富贵记录时的大疏漏,文书从头到尾没有署名!所以晏容时才寻个“字迹模糊”的借口不让他细查,故意只让他翻阅片刻。 而他对着满纸确凿记录,绞尽脑汁构思自辩,又哪能想起署名小事! 他陡然抬头,怨恨地望向晏容时。 晏容时淡定地把淋雨潮湿的旧卷宗合拢:“郑相和盛富贵有何关联?若郑相不能答,臣请拘捕郑相。” 郑轶深吸口气。 蚌壳般紧闭上嘴。 之后,无论官家如何惊疑询问,始终一言不发。 * 傍晚时分,暮色笼罩京郊邸店。 应小满在邸店外寻了个背风处,和义母一起烧纸钱。 她亲生父母的最终归宿,由七郎单独告知她后,她想了一早晨,还是告诉了义母。 义母寻来一沓纸钱,烧给应小满苦命的亲生爹娘。 “荆州,不就是咱们那儿?” 对着明亮的火光,义母叹着气说:“你亲生爹娘住的地方,离咱们家肯定不远。” 应小满没说话。把手里的小沓纸钱扔进火里,树枝拨了拨,眼看着银箔纸一点点被火舌吞噬。 “娘。外头冷,回店里歇着。” 义母心事重重,又拿过一摞纸钱往火里扔。 “哎,早晨拉回来的三具尸体,也不知里头有没有盛老。也给他烧点罢。” “不会。”应小满很笃定:“我问过七郎了。他说盛老是重要人证,活得好好的。” “那楼上停的三具尸体是哪三个倒霉鬼?”义母嘀咕着:“停在店里,跟咱们住同一层,瘆得慌。” 应小满也不知道邸店停着的是哪三个倒霉逃犯。 昨晚众目睽睽之下,禁军把三个停尸担架捆扎成一摞,马车急送京城。早晨居然原车又拉回来了。 据说——官道又倒了棵树。进不得京。 她眼瞧着白布蒙住的三具担架抬进邸店,抬上二楼。 停在东边最大的甲二号房里。 就搁在负责值守邸店的禁军指挥使雁二郎面前,由雁二郎亲自看那仨尸体。 “盛老爹人还活着就好。”应小满嘀咕着,把手里最后一摞纸钱扔去火里。 义母凑近瞧她的脸色。“想哭了回屋里哭。” “我没事。”应小满拉着义母进门里,“说过多少次了,我只认应家爹娘。” 义母上楼时还惦记着:“你亲娘的襁褓可以拿去雁家认亲……” 应小满:“不去。” 话虽如此说,但半个多时辰后,当晏容时踩着京城的浓重暮色赶来城郊邸店时,应小满依旧抱着膝盖蹲在邸店的背风处。面前一堆灰烬。 直到修长身影挡在面前,她才惊醒般猛地抬头。 “七郎?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入京拘捕一个重要人犯?” “已经拘捕了。”晏容时摸了下应小满的手,冻得冰凉的,人不知在风里蹲了多久。 他的目光扫过那堆灰烬,没说什么,把依旧蹲着的应小满拉起身,拉开身上挡风氅衣,把她裹进大氅里。 “下午得空,过来看看你。你亲生父母的事……” 第115节 “襁褓还我。”应小满打断他的话头。 “襁褓……我想想,留在京城官衙里了。改天拿回给你。”晏容时如平常般好声气地哄她。 但短短几句话对话,足以让应小满听出清润嗓音里掩饰不住的疲惫。 她仰起头,借着邸店透出来的灯光打量身侧郎君的面色。 查看片刻,担心地抬手摸了摸他的眉眼。“很累么?” “累。”晏容时叹了声:“忙着准备,两天没合眼了。早晨御前盯着郑轶时不觉得,出来时一阵头重脚轻。还好官家赐下热粥,我在外皇城的值房睡了会儿。” 应小满一听就急了。“留在京城早点睡呀。你赶着出城做什么。” “看看你。怕听闻了亲生父母的噩耗,你躲在房间里哭。” 晏容时把包裹两人的大氅又裹紧些,两人挤挤挨挨地拥在一处,他低头仔细打量片刻,眉眼逐渐舒展开来: “眼见你无事,我也安心了。” “我无事。”现在轮到应小满拉住晏容时的手快步进邸店门,催促他休息:“楼上空那么多房间,寻一间去睡。” “慢着。还有桩事要先做。” 晏容时叫来值守的禁军都尉:“厨房有没有热羊肉汤?楼上停的三具‘尸体’,来回路上没吃喝。准备些热汤,拎过去挨个喂几口。” 应小满:? 死人要喝汤?! 倒吸口凉气的功夫,两人已踩着木梯上二楼。 她的脚下往西边自己的房门前走,眼风却忍不住往东边停尸体的甲二号房方向瞥。 七郎吩咐的那句话带给她很不好的联想。 尸体……要在邸店里停好几天呢。 应小满撑着门框。清凌凌的目光有点飘忽,时不时往东边飘一眼,疑惑里隐现一丝紧张: “给尸体喂热汤,是什么规矩?” 对着面前略显紧张的小娘子,晏容时想了想,附耳过来,悄悄压低嗓音解释。 “嘘~别对外头说。我们大理寺的老规矩:尸体喂热汤……防诈尸。” 应小满:!! 第77章 “防诈尸”的所谓大理寺老规矩, 没撑过两句话。 对着应小满吃惊瞪圆的乌亮眼睛,晏容时没忍住,扭头轻轻地笑了声。 险些信以为真的人顿时反应过来。 “不是讲以后都不骗我的吗!” 应小满恼火地质问。 眼看再逗下去就要发作,晏容时立刻认错, 好声气地哄了半日, 随即低声解释:“三个都是活口。” 应小满吃惊地“啊” 了声, 心里的那点火气便消散了。 两人刚才一起入店, 并肩上楼,至今挤挤挨挨裹在大氅衣里。短暂吵嘴时也裹在一处,小声地吵, 小声地哄。 甲二十六号房就在面前,晏容时推开虚掩的门,查验房内并无不妥,叮嘱说:“早点休息。嫌犯都已抓捕落网, 应家无需再停留京城。你这边准备好了, 知会我一声, 尽早启程”。 分别即将再度来临,反倒令人眷恋起眼前的温暖。 应小满轻声说:“没这么快启程。还需再准备一两日。” 两人在门边拥抱良久, 还是应小满推了他一下, 催促:“去睡。” —— 应家在邸店又停留了两日。 正式启程回荆州老家的那天, 是个秋高气爽的清晨。日头一大早便从东方云层中升起, 接连几天秋雨带来的萧瑟寒意被久违的阳光消融去七分。 “伢儿, 仔细查查你屋里。别落下什么物件!”义母抱着阿织,从马车里探头出来喊道。 应小满仔细地翻查完桌椅床铺,把房间里的衣物箱笼挨个上锁。晏家长随把箱笼扛上马车。 隋淼起了个大早, 凌晨时分快马来回一趟,把京城带来的大摞药包交付应小满手里。 “乡间不好抓药, 给应夫人的滋补药包带来整百副,这个秋冬不要断。我家郎君说,阿织小娘子头一次去荆州,年纪又小,路上怕有水土不服的情况。因此郎君请动晏家相熟的郎中随行,希望小满娘子不要介怀。” 隋淼身后笑吟吟走出一位背着药箱的郎中,拱手行礼。 应小满一眼便认出,这不就是登门给义母诊脉开药方子的那位妙手郎中吗? 有郎中随行还有啥好说的,义母抱着阿织下车道谢。即将启程去往荆州的车队里,又多一辆载郎中的马车。 邸店外嘈杂的人声和马匹嘶鸣声里,应小满站在车门边,回身往京城的方向远眺一眼。 秋风吹起她身上披着的新氅衣。 京城里急送来的秋冬避风用的厚氅衣,和晏容时自己穿的那件同样式样,只是尺寸和颜色不同。他那件氅衣通体玄色,她这件通体朱红。 大理寺刚刚拘捕一名重要人犯,从去年秋冬开始查办的兵部武器倒卖大案,如今已到关键时刻。晏容时不得空出京送她。 她略恍了下神的功夫,后头辎重马车的箱笼已经装好。隋淼过来回禀:“随时可以启程。” 应小满的思绪被拉回眼前,跳上了马车。“走罢。” 车轮缓缓滚动往南。 义母抱着阿织掀开车帘,回望越来越远的京城景色。 “七郎昨晚过来时怎么说。”义母问出神的应小满。“他手头的案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今年能不能跟咱们回老家看你爹?” 七郎白日里不得空。这两天都是晚上快马赶来,短暂停留,入夜后回。 “昨晚他说,很快了结。可以跟我们回老家。” 应小满笃定地说:“我们慢慢地走,边走边等他。” —— 灯火通明的大理寺审讯室内。 上方三名主审和下方人犯已经僵持了两个日夜,整整二十四时辰。 人犯始终不开口。 曾经位居百官之首、清名卓著的郑相,哪怕成为阶下之囚,依旧有许多朝臣为他奔走脱罪。许多曾经受过他接济的读书人,为他不平发声。 朝野压力之下,大理寺审讯期间只讯问,未动刑。 郑轶仿佛化身蚌壳,又如一块顽石,接连换了几拨主审官,口供录状上依旧是空白一片。 十一郎几乎磨破了嘴皮子。郑轶岿然不动,闭目假寐。 十一郎对郑相的多年信重尊敬,都搭在这趟审讯的二十四个时辰里了。他脸色铁青地起身,拂袖离开审讯室。 脚步急转,走进审讯室隔壁的石室里。 “你都听到了?岂有此理!”十一郎连气带累,脚下走路都不稳当,走去黑漆长案边时居然一个趔趄。 晏容时好笑地起身,把石室里的木交椅让给十一郎。 “郑轶为官多年,心性坚如磐石。轻易磨不动他。” 十一郎气得发昏,闭目休息良久,感觉终于稍许好转,缓缓睁开眼—— 迎面看到黑漆长案正中搁着的一张未写完的礼单。 大红封皮。 这是一封极为详细的礼单。大至各色家具,黄花梨架子床,妆奁台,雕花五斗柜,到屋里摆设的白瓷梅瓶,玉佛手,堂屋挂的名家书画,小至日常用的银盆水瓶水仙盆,各色料子衣裳,密密麻麻写满了大半张纸。 “……” 十一郎难以置信,抓起密密麻麻的礼单,抬头瞪向泰然自若的晏容时。 “我在隔壁和他苦熬,原以为你在旁听。结果你在这边……忙着写礼单?!” “郑轶不会轻易招供的。边写边旁听,并不耽误什么。”晏容时把礼单从十一郎手里抽过来,淡定收入袖中。 “之前和你说过,我和小满已经过完两礼。等她回返荆州老家之时,我这边就要纳吉小聘了。礼单不提前准备好,如何小聘?” 十一郎气得肝儿疼,腾一下起身,扯着晏容时往外走。 “审讯陷入僵局,案件不得结案,少想其他事!七郎,别做无事人样。不想误了小聘的话,你去隔壁审他。” 晏容时把未写完的礼单放回桌上,拿镇纸压好,不疾不徐随十一郎出去,说的还是那句: “事急则败,事缓则圆。莫急,缓一缓再审。” 这一缓,又是两日。 接连几拨主审官无功而返,口供状子上依旧空白。但郑轶这块顽石被磨了几天,比起刚刚入狱受审那阵,精气神倒也差了不少。 以至于被送回监牢后,他立刻昏睡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他听到对面监牢打开,似乎又有囚犯被关押进来。 这等小事本来不足以打扰疲惫中的睡眠。但接下来有个似曾相识的年轻嗓音,从正对面的监牢激动而悲愤地喊他。 “郑相!” “郑相为何害我!” 郑轶想起来了。是之前受他请托,替他设法弄来三把铜匙的工部七品员外郎。似乎叫做“贺生”的年轻人。 贺生意外入狱,大好前程毁尽,人已经濒临崩溃边缘,郑轶却懒得搭理他,翻了个身继续睡。 人在牢狱中当然不给睡足。郑轶睡下不到两个时辰便被推醒,一份新录的供状放在他面前。 贺生供认不讳。 供状是晏容时亲自送来的。此刻他就站在监牢门外,依旧温声和缓语气,询问监牢里的郑轶。 “郑相家宅的书房中,搜捕到精铁钥匙三枚。说来也巧,和本官放在大理寺官署里的三枚钥匙完全相同。” “贺生供认说,这三枚精铁钥匙,乃是他受你的托付,从大理寺想方设法偷盗复制而成。你告诉他,大理寺官员有内奸。他始终以为,他在为朝廷办事,为国效忠。” 第116节 “郑相有何辩解言语?” 郑轶靠墙而坐,掀开眼皮,打量几眼面前的贺生供状。 继续闭目假寐。依旧做个蚌壳。 “郑相入狱五日,面对众多不利供状,至今闭嘴不言。郑相笃定得很。” 晏容时站在监牢外,语速依旧不疾不徐,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再如何装作顽石,人毕竟是人。听得见。 “让本官猜一猜郑相此刻的想法。用四个字形容的话,应是:有恃无恐。” “郑相身居高位,筹谋多年,心中可恃者不少。” “清名在外,敬仰者众。大理寺不敢对郑相动刑。此其一。” “官家多年信重郑相,这份信重已深入心中,轻易销毁不尽。此其二。” 郑轶依旧闭着眼,脸上浮出一丝嘲弄的微笑。 “郑相笑了。”晏容时悠悠地说:“嘲弄之意明显。应是嘲弄本官班门弄斧的意思。无妨,郑相尽管笑。本官继续班门弄斧,请郑相赐教。” 他当真继续往下说。 “关键人证盛富贵已死。死士供状中提起的整库仓精铁兵器,藏于中原何处?交由庄九带走的信物又在何处?已成两桩不解之谜。朝廷追寻多年的整仓兵器,依旧无影无踪。” “但郑相早已清楚地知晓,银锭中融出的铁钥匙,就是庄九信物。三把铜钥匙中的一把,正是开启精铁库仓的钥匙。只要郑相把这个秘密供出,便是一桩足以抵死的大功劳。郑相心中有恃无恐……此其三。” 未说完,郑轶已经霍然睁眼! 视线阴冷如毒蛇,在晏容时身上缓缓转过一圈。 郑轶自从入狱以来,头一回开了口。 “有庄九的女儿应小满在你身边,知道这些并不出奇。晏少卿,你日夜把庄九的信物带在身边,但你敢说么?你不敢说。你不敢把应家牵扯进来。庄九就是应大硕这句话,你不敢落在供状上。” 目光里的阴冷褪去了。郑轶重新微笑起来。 “庄九信物这桩大功劳,你知道,却不敢说。开启库仓的钥匙已被你复制出来,就放在你案头,你却不敢告知任何人。唉,只为个情字纠缠。” “晏少卿既然不说,只好由老夫献上库仓钥匙,占据这桩功劳了。” 郑轶呵呵地笑起来:“老夫打赌,今日这番单独对话,晏少卿还是不敢录入供状。” 晏容时也笑了笑,叫来狱卒:“打开牢门。” 在郑轶的注视下,晏容时走进监牢,在郑轶面前停下脚步。把一个托盘放在郑轶面前,上面放置一串三把沉甸甸的精铁钥匙。 “这是从郑相书房里搜出出的。” 他又从袖中取出另一串三把精铁钥匙,同样放在郑轶面前。 “这是本官在大理寺官署里放置的三把钥匙。郑相找的人不错,复制得完全一样。” 郑轶冷笑不言。 在他的注视下,晏容时居然从袖中悠然又取出另一把精铁钥匙。 同样入手沉重,约莫十两重。 依旧放在郑轶面前的托盘上。话锋一转: “——只可惜,郑相的人潜入大理寺当夜,似乎太过匆忙,弄错了钥匙?” “匠工从工部取精铁五十两,郑相以为只做出三把钥匙?不,他做了四把。” “放在官署里的三把钥匙,是我闲暇无事玩耍用的。只有这把单独钥匙,被我日夜带在身边……才是真正根据庄九信物复制而出的,可以开启库仓的钥匙。” “郑相比对看看,是不是完全不一样?” 郑轶瞪视着托盘里的三串铁钥匙。 差不多分量,差不多长短。但钥匙齿的形状……一串三把钥匙和单独放置的第四把钥匙,天差地别! 瞠目良久,郑轶突然身子一动,人就要暴起抓托盘! 但晏容时早有准备,哪能让他抓到。托起托盘,人几步走出监牢门外。 云淡风轻抛下一句:“郑相心中有恃无恐的大功劳,无了。”悠然踱走。 郑轶发怔半晌,重新躺下。 但这回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 隔两三个时辰才睡下。迷迷糊糊间,对面牢房传来开锁声,似乎又有囚犯被关押进来。 关押官差三番五次地叮嘱狱卒:“押进来的这名关键重犯,年纪既大,身上又受伤,你们当心看好了。这盛富贵极为要紧,千万不能出事。” ……盛富贵?! 郑轶从半梦半醒间猛地惊醒,骤然翻起望向对面! 透过精铁栅栏,对面牢房果然蹒跚走进一个浑身血迹、须发斑白的老人。 缓缓坐下后,带白翳的浑浊眼睛翻起,往这边牢房直视过来片刻—— 老人拍着地面一阵狂笑。 “原来是你,郑轶!你也进来了?!黄泉路上有你相伴,老夫不孤单。哈哈哈!” 郑轶目眦欲裂。 烧成灰他也认识,正是盛富贵本人! 盛富贵竟未死!他怎会没死! 盛富贵身负重伤,精神却健旺。他在邸店“停尸”那几天,被捆在担架上睡够了,张嘴骂了整个晚上。 直到第二天早晨提审时才被带走。 终于安静下来的牢房里,郑轶捂着嗡嗡作响的耳朵,人几乎陷入癫狂。 盛富贵既没死,他当然会供状! 盛富贵的奸细身份已暴露,两边多年的危险平衡被打破。如果不能两个一起苟生,他一定会拉着自己同死! 当夜,晏容时再度站在铁栅栏外。注视过来的眼神微妙。 “盛富贵供出了对郑相极为不利的口供。” “大难临头,郑相还要继续一言不发?” “郑相可有任何用来抵罪的供状?人证物证俱全,郑相再默然不语下去,只怕要默然上法场了。” 郑轶瞠目瞪视面前雪白的供状。 相比之前几次,晏容时这次停留的时间短得多。吩咐文吏把供状收起,转身便欲走。 郑轶闭了闭眼。 “且慢!老夫有供状。” 晏容时领着文吏进监牢,白纸铺好,记录在案。 郑轶将自己形容得极为可怜。初入官场,年少无知,被老奸巨猾的巨贾豪商重金诱哄胁迫,一步步误入歧途。他年轻时并不知盛富贵是北国奸细。 后来迷途知返,散尽身家,扶持学子,二十年如一日勤勉朝政,夙兴夜寐,只求恕得当年之罪。 “盛富贵老奸巨猾,定然将武器库仓的下落牢牢握在手里,用作保命手段,绝不会轻易吐露。老夫愿将武器库仓的下落献给官家,换取恕罪机会。” 晏容时神色微微一动。 “怎么,你知道盛富贵将一仓武器藏于何处?” “不知确切位置。盛富贵从不告诉任何人。但老夫和他假意交往,取得重大线索。” 原来,当年盛富贵曾经托他寻找巧手匠工,以五百斤精铁整块浇筑一道铁门。号称“家中藏金库仓”。 他看过匠工图纸。铁门用的并非寻常大锁,而是把锁头内嵌在铁门里。 这样的内嵌设计,盗贼无法暴力拆走锁头,只有把钥匙伸进铁门留下的开锁孔才能打开。 郑轶当时还和盛富贵笑说:“五百斤铁门坚固难摧,你若丢失了钥匙怎么办。你家万贯金库可打不开了。” 盛富贵当时也笑说:“得之我命,失之天命。” 郑轶记到今日。 昏暗牢房内,郑轶供证道:“重五百斤的铁门,极为庞大醒目,便是用马车运输也走不远。必然就在京畿一带,多半藏于山中。可以在临近村落的山脚隐蔽处细细搜寻。” 文吏如实记录在案,郑轶画押,如释重负地躺下。 晏容时将供状缓缓卷起,意味不明地看了郑轶一眼,转身离开牢房。 十一郎站在牢房外。 从头到尾听得清楚。 晏容时把新录得的供状拿给十一郎看过,收入袖中。 两人并肩走出牢房甬道后,开始闲聊。 “十一郎,以你对官家的了解。你觉得这卷供状呈上御前,丢失二十余年的一仓精铁武器失而复得,官家高兴之余,会不会赦免郑轶之罪?” 十一郎冷冷一哂:“递送上去,郑轶必死。” “怎么说。” “官家宅心仁厚,优待士人,厚待臣下,对郑轶多年信重。但越是仁厚之人,越恨信重之人的背叛。” “新旧两起精铁武器失窃大案,令官家忧虑挂心多年。郑相身为百官之首,早知失窃的一库仓武器下落,却长达二十多年间一个字也未吐露。其人奸猾至此。正所谓——大佞似信,大奸似忠。这二十多年让官家回想起来,情何以堪。” 晏容时:“原来如此。供状递呈上去之后,以郑轶和盛富贵为首犯,再想想法子寻回那仓武器,去年秋冬开始查办的武器失窃大案便可以结案了。” 十一郎赞同。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黑暗牢狱,秋日阳光从头顶上方照耀下来。 晏容时停步想了想,又问:”如果盛富贵供认不讳,愿意供出那库仓武器的下落,有没有可能免死?” 这回十一郎想了很久。“如果盛富贵老实供认、顺利寻回那仓武器的话……官家大喜之下,倒有可能赦免死罪。” 晏容时边走边细想了一阵。把袖中新录的供状递给十一郎。 “劳烦你入趟宫,呈给官家罢。” 十一郎怔了下,接在手里。“你不去?” 第117节 晏容时说:“忙。” 十一郎停步瞪他:“大理寺晏少卿,你忙什么事?忙得连重案首犯的供状都不得空递呈御前?” 在十一郎的瞪视里,晏容时缓缓从袖中取出一张大红封面的礼单。 “今日八月三十,明日便入九月。小聘礼单至今未写全。” 十一郎:“……” —— 秋季南飞的大雁排成人字,展翅飞过湛蓝天空。汉水在大地蜿蜒奔流。 荆州地界入了冬。 应家三口人换上簇新厚实的冬袄,踩着初冬第一场薄雪,义母抱着阿织,应小满提着提盒,三人往临近的山头上步行。 “七郎呢?”义母频频回头:“怎么人还没来?京城来的后生,在咱们这块山沟沟里可别走丢了。” “七郎温酒呢。”应小满想起来就忍不住笑。 “我跟他说,灶台的火我来生,他只管温酒就好。他非说爹在天上看着,第一回 去坟头敬酒,从头到尾的步骤须得他独自来做才显得心诚。心诚则灵。我教了他一个早晨怎么生火。” 义母倒是极为赞同:“心诚则灵,是这个道理。七郎对你爹心诚。” 应小满弯着眼笑。 义父脾气固执。今天上坟的事,七郎大约心里也有几分不确定。担心义父他老人家会不会晚上托梦给她,坚持要她继续找晏家报仇…… “等下去坟头上,跟爹把话说开吧。” 阿织走得慢,一家三口走到小山头中段的时候,身后的脚步声便追了上来。 晏容时手里提一个食盒,走来应小满身侧,把她两边戴着的暖耳拨了拨。 “暖耳没有戴好,半个耳廓都冻红了。你不冷?” 应小满才不冷。她走得身上热腾腾的。她索性把雪白的狐皮暖耳摘下,戴去晏容时的耳朵上。 “你们京城人才用这东西。我在老家的十几年冬天,没暖耳也过得好好的。你戴着。” 晏容时失笑,抬手要摘暖耳。 “我不冷。给阿织小丫头罢。” 阿织已经拍手大乐:“狐狸,毛茸茸的白耳朵狐狸!” 应小满笑得肚子疼。晏容时出来时披了件银灰色狐裘披风。修长身材配一对毛茸茸耳朵,你别说,还真有点像。 她把才摘下的暖耳又给他套回去。“别摘,多戴一会儿让我看狐狸。” 晏容时便带着暖耳,把阿织抱在肩头,屈指在小脑门上不轻不重弹一下。 趁阿织哎哎乱叫的时候,把暖耳给她戴上了。 “阿织小狐狸。”他一本正经地说。 三个大人加一只四岁的小狐狸上了山头。应小满把提盒放在义父的坟前,取出八样祭品,义母忙忙碌碌地摆香炉,点线香。 阿织被义母召去近前,摸了摸刻有“应大硕”三个字的墓碑,在义父坟前磕头。 “大硕,来看看我家幺儿。” 义母摸着墓碑,喃喃地祝祷:“咱们应家有两个女儿了。” 应小满眼眶里浮出一层薄薄的泪雾,人却忍不住地笑。她招呼阿织走近,在义父坟前紧紧地抱了抱小幺。 “好了,你爹认识幺儿了。”义母抹了把眼角,笑着招呼晏容时走近。 义母对阿织说:“以后可以改口了。幺儿,叫七哥。” 阿织乖巧地喊:“七哥”。 晏容时笑应下来,摸了摸小脑袋。视线瞥过阿织身边的应小满。 应小满牵着他的手过去坟前。带几分紧张神色,小声催促:“倒酒呀。” 晏容时从食盒里取出一壶温酒,八个空杯。 把京城带来的美酒斟满第一个酒杯,放置在义父墓前。 “伯父,容时前来敬酒。” 义母早在旁边等着呢。晏容时这边斟酒的时候,义母那边眼疾手快,直接把京城带回来的铁疙瘩给供去坟头上。 “老头子,别急着发火,睁开眼仔细瞧瞧铁疙瘩。你在京城的那堆旧友里许多骗子,坏人,只有盛老一个是你的真朋友。真心实意惦记着你。” 应小满赶紧坐去坟前,对着墓碑飞快解释。 “爹,我们在京城已经查清了。害了我亲生爹娘性命的,是余庆楼派来的死士。余庆楼是北边来的奸细,不关晏家的事。爹别怪去七郎身上。” 义母也坐在坟头劝说:“老头子叫伢儿去京城报仇,是想让她给亲生爹娘报仇对不对?老头子你把仇家搞错了啊。害了她爹娘性命的是余庆楼。什么方掌柜,什么死士,今年秋天在京城都处斩了。” “你叫伢儿送五十两银去余庆楼,一下捅出了马蜂窝,连带着查办了余庆楼从上到下的整窝奸细。伢儿也算给她亲生爹娘报仇了对不对?” “老头子听清楚了就来喝酒。七郎怕你挑嘴,从京城带回来八种名酒。你有口福了,今天挨个喝罢。” 簌簌吹过山头的冬风里,酒香漫溢。 晏容时把京城带来的八种酒挨个斟满空杯,八杯酒奉去坟前。 缭缭升腾的线香烟雾里,应小满抚摸着墓碑,把盛老爹托她从京城带来的一番话如实转达给义父。 【这么多年,我信得过的,唯有你。你没有辜负我的信任】 “七郎劝动了盛老爹。藏在京畿二十几年的满满一仓精铁武器寻回入库。盛老爹判了流放。” “爹爹安息。” 应小满跪倒在坟前,依依不舍地说:“我们过几天再来看你。” 应家会在老家陪伴义父度过整个冬天。 晏家的小聘礼单,已经于十日前送来荆州老家。 应家反赠给晏家的衣裳鞋子,此刻就穿在晏容时身上。 但朝廷官员告假的时日有限。晏容时向官家当面告假两个月,九月底快马出京。十月中在荆州度过,眼下十一月头,他该返程了。 天气已经开始落霜。等到道路结冰,容易惊马出事,越接近腊月路越难走。应小满也催他早些返程。 两边约好,应家在老家陪义父过新年。等过了上元节,应家就启程回城。 “等明年开春,我带着我娘和阿织沿这条路回京城。” 应小满和晏容时每人拎一个空提盒,沿着下山小路回村子。 她抬手指向通往北方的一条蜿蜒山路。 “秋冬季节你瞧不着。等开春季节,这条路两边的迎春花都开了。黄灿灿一大片,可好看了。” 两人便在半山腰驻足。十指交握,并肩眺望了一阵前方山道,想象春天里开得漫山遍野的迎春花。 晏容时遥想片刻,阳光下显出深琥珀色的眼睛转往身边,开始凝望身侧的小娘子。 “叫你看迎春花路,看我干嘛?”应小满纳闷说。 “我在想象……明年开春时,你坐在车中,从两边夹道黄灿灿的迎春花当中穿过,一路往北行。” 平静声线下压抑浓烈的眷恋不舍,晏容时的视线深深地望过来:“我在京城等你。” 应小满便闭起眼,想象了片刻。 她闭着眼说:“七郎。我也看到两边黄灿灿的迎春花了。我一路穿行过去,穿过迎春花夹道,就到了京城。” “我呢,有没有看到我。” “有。”应小满心里的欢喜几乎满溢出来。“你就在路前头等我——” 唇边落下一个亲昵的吻。 “我不在路前头。”晏容时细密地吻着眼前柔软芳馥的唇角,更正:“我在你身边。” 手里的空提盒早不知扔去哪个旮旯。 不远处响起阿织的清脆童音:“婶娘,阿姐和七郎又抱抱了!我也要抱唔唔唔——” 缠绵的唇齿亲吻略停了一瞬。晏容时悄声说:“我们没听见?” 应小满悄悄答:“披风裹上。我们没听见。” 朔风凛冽的半山头,暖融融的狐裘披风展开,把两人紧紧地裹在里头。 应小满掂起脚尖,在这片令她安心的大地上,在熟悉温暖的怀抱里,紧紧抱住她中意的郎君,尽情拥吻,不愿分开。 待到明年开春,陌上花开。 可缓缓归矣。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