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武侠] 天下第一》 第1章 [bg同人] 《(综武侠同人)[综武侠]天下第一》作者:鼎上软【完结】 【文案太难写了来点抽象文学吧】 让男人心碎,让敌人流泪, 摇自信花手,闯武侠世界。 靴靴噜! 【弯弓射大雕】【很多种武器】【沧海一声笑】【已通关捏】 【扫雷须知】 女主文。 苏爽,不考据,全程瞎掰。 放飞自我,随便写写,已完结我真牛! 内容标签: 灵魂转换 江湖 穿越时空 穿书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曾九 ┃ 配角:许多许多 ┃ 其它:辣么多辣么多 一句话简介:曾九要做天下第一。 立意:立意待补充 第1章 经川西横断山脉向西北而去,沿路俱是奇山诡壑,高耸者不可见其顶,幽渊者不可穷其深,其间隐藏着几多凶兽奇鸟,怪蛇毒虫,自古也没人能说得清楚。及至过关出塞,来到昆仑境内,更有一番奇妙景物。 此时正值三九,昆仑山千里寒雪,犹如银蛇狂卷,游龙怒咆。摄于如此凶威,万物莫不瑟瑟于洞穴之中不敢出动。风裹雪粒成了一片片白茫茫的雾幕,盘旋游走在山岭之间,使人隔五尺而不能见物。忽而自雪幕中,一抹臃肿的白影缓缓显出身影,一步一个脚印的艰难攀上了山腰。 那人周身密不透风地裹着一条雪白貂裘,斗篷沿压得极低,将头脸也几乎遮住了。她走了两步,只见裘外露出半截缠金细绳,这绳子一头牵在她袖里,另一头则绑着五六个裹着皮毛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跟在后头。 貂裘人四顾一望,瞧见山腰左面立有一道陡崖,上面盘石挂雪,难以攀登,下头避风处却正开着一道狭窄洞口。她心下欢欣,便轻轻扯了扯绳索,打头朝那洞口而去。进洞之后,她视线一暗复又一明,只见此洞口小腹大,可容纳十数人有余,靠里角落处燃着一堆篝火,一个裹着羊皮大袄的中年男人躲在一旁烤火,正面容慌乱地瞧过来。 貂裘人不忙动,也不忙说话。她向那男人细细一打量,只见他脸肤皲裂,手骨粗大,衣衫粗陋,神情甚是瑟缩不安。他身畔不远处,正摆着一副手铲并一只箩筐,筐上覆着粗布,布下隐隐露出一枝植物须叶来。这么一瞧,仿佛是个进山采药又不幸遭遇雪暴的药夫。 那药夫直愣愣地望着貂裘人,后者稳稳地站在洞口处,雪白一条人影将阳光尽都遮住,只有风暴仍在她身后凄恻怒号。两人四目相视,药夫心如擂鼓,两手冷汗涔涔,他不知来人路数,又怕被她瞧出破绽,心下着实煎熬无比,竟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 正此时,那貂裘人忽而开口问道:“尊驾是上山采药来?” 她一开口,只听声音如春风细雨,又似桃杏初绽,真是说不出地软洋柔腻,动人心扉。她话音一落,那药夫便是一呆,实是未料到来人是个妙龄少女。 他听得她身后的渗人风雪声,不由更加谨慎,讷讷点头道:“小姐说得是。” 那貂裘人仿佛微微一笑,她兜帽甚低,本瞧不清面目。可声音却叫人如见当面:“外面风雪甚烈,我走不动了,能否借地烤烤火?” 药夫道:“小姐要是不嫌弃,尽管来烤火。” 貂裘人道:“多谢你啦。”她说罢,向洞中袅袅踱入几步,微微一牵绳索,将那五六个男人让进洞来。 那药夫大吃一惊,只道事情败露,几乎要暴起而逃,然他生性谨慎隐忍,再一细看之下,只见那五六个男人手皆被绳索绑住,虽各个身披绸锦,仪表不凡,但却神容委顿,面如死灰。几人走进洞中,明明疲惫不堪,两腿颤颤,却极为规矩地垂首站在那貂裘人身后,不敢稍有违背。 那貂裘人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身上落雪,只见其柔荑胜雪,指尖蔻丹瓣瓣如鲜春好花,极是娇嫩艳丽。她拍落雪粒,这才道:“你们也休息一下罢。” 那五六个男人闻言如释重负,纷纷道:“多谢姥姥体恤。” 貂裘人不再理会,而是就手将头上斗篷掀落,露出满头漆黑秀发。她一抬头,发间压鬓衔珠鸟的银翅微微一颤,迎着篝火跳动,将一抹娇艳的流光投映到她素雪秋花般的脸容上,真是较巫山神女更丽,比湘水帝子犹清,剎那间令暗室皎皎生辉。 那药夫看得心神微微一震,转瞬却又惊疑更深,这分明是个极美貌的少女,何以这几个陌生男子却被她缚在绳上,口中毕恭毕敬,称之为姥姥? 这会儿功夫里,那貂裘少女已走到篝火一畔,微微屈身坐下。皮裘微动间,露出她领间一抹牙白缎,裙角一隙灼艳石榴红。 药夫不敢与她搭话,便又往墙角缩了缩,仿佛摄于她姿容打扮,自惭形秽一般。 貂裘少女先是自在烤了烤手,然后轻柔问:“伯伯,你上山采的甚么药啊?” 药夫小心老实地道:“运气不大好,只采到两棵苦参,都不上什么年头。” 少女微微一笑:“这里附近都没甚么人烟了,伯伯你采药采到这里,未免也走得太深啦。” 药夫苦道:“这有什么法子。进山不深,哪里还有什么好东西可采。若不是家里遇到难事,我也不敢豁出命来走这么深。如今雪这般大,恐怕便要死在这里。” 那少女闻言,半晌也没说话。 第2章 药夫正要松一口气,却忽而听她细语:“伯伯,你怎么好似很怕我?” 那药夫心里一凛,讷讷道:“您是穿绸缎的,大雪天的上山,又有本事的人。小人自然恭敬。” 那少女狡黠地哼笑一声,道:“你不要怕。无缘无故的,我又不会打你骂你。”她指尖朝墙角那几人一指,“你瞧他们几个,他们可是大大的坏人,我也不没有打骂他们?” 药夫不知原委,只得道:“是,是。”正愁如何脱身,却又听那少女道,“伯伯,不瞒你说,我也是进山来采药的。我瞧你你这药铲和筐儿不错,给我怎么样?”说着,她自袖中摸出一颗金珠子,“我也不白要你的,用这个来换。” 药夫心下一沉,口中却道:“不敢,不敢。金珠子太珍贵,我这破筐哪值这许多。”说着,便又往筐旁靠了靠。 那少女闻言,捏住金珠歪头瞧着他。她两抹却月眉下,生着一双羽睫纤柔的含情水眸,正如湖波中倒影的两颗秋星。瞧得久了,正叫人觉得遍体生寒。 半晌,那药夫几乎要去握住铲子,少女终于收起金珠,道:“不卖就算啦。”她定定地盯住药夫,似乎有些微不足道的歉意,“那我可就抢啦?” 她话音一落,那药夫当即跃起,两眸中亮起电光,熠熠地全无木讷憨厚之相,咫尺之间举铲向她暴刺而来,口中冷喝道:“看你有没有命抢!” 他这话只说道一半,面容忽然一阵抽搐,忍不住惨叫了起来。手中那药铲也再拿握不住,铛地一声掉在了地上。于此同时,他人也委顿在地,疼地扭曲一团,一下滚到火堆上,脸上当即燎出一串血泡,头发亦嘶嘶地燃了起来。他全然不顾,只不住地惨叫打滚,声音凄恻到让人头皮发麻。墙角那五六个男人闻声,竟然吓得脸色苍白,嘴唇哆嗦,在这酷寒天气里流了一头一脸的大汗。 那貂裘少女则如若未闻,娉娉婷婷地坐在火堆旁,向地上伸出一根玉就般的细长手指,口中道:“啾啾,过来。” 篝火旁,正躺着那把药铲。听到声音,那铲子木柄上掉落下一条白玉般的胖虫,口尾上各缠着一丝金线般的纹路。那虫子在地上蠕动甚快,不多时便攀上了少女的手。 焰光熠熠中,那少女指尖的蔻丹鲜红如血一般,仿佛眨眼间便要滴落在地。她将那小虫往袖里一收,这才脉脉地望向地上那药夫,道:“疼不疼啊?” 她说话时,那药夫身上的羊皮袄子已经被他自己扯破,他两手在身上死命抓挠,头脸身上一片血肉模糊,形状惨不可言,口中只叫道:“救命啊,救命!!!”他有心直接撞死或是一掌打死了自己,可却不知为何全没力气,直躺在地上犹如一个废人一般。余光瞧见那少女,仍旧如此雪肤花貌,可此时却犹如恶鬼一般。 他有意向她扑去,却只朝那头扭动了一下,留下一地血痕,口如风箱般断续呜咽道:“我给你了,你要什么都给你,求求你大慈大悲,放我一条生路!”说着竟大哭起来,又复打滚抓挠自己,血葫芦似的脸上满是涕泪,“救命,救命……” 那貂裘少女敛了敛裙边,弯颈回首,向洞角那六个男人问道:“是他先要杀我的,我才叫虫儿轻轻咬他一下。你们说是不是?” 那六个男人见她回首,几乎吓得亡魂皆冒,闻声极尽谄媚道:“姥姥说得再对也没有了。这种动辄动刀动枪害人的家伙,合该叫他受受苦。姥姥对他已经够慈悲啦。” “极是极是,姥姥大慈大悲,再宽容可亲没有了。” “那人!莫要再打滚哭闹了!你脏了这地,姥姥这般人物怎生落脚才好?” “姥姥,不如要我来结果了他,省得他聒噪恼人。” 那少女听得绽然一笑,眉梢眼角百媚横生,这才慢慢嗔道:“你们这些披了人皮的狗畜生,真是会说话儿。”说罢,她叹了口气,道,“伯伯,你别心急。手上使劲,依次点身上曲垣、秉风、肩贞穴,瞧瞧是不是好受一些?” 那药夫闻声,赶忙在血淋淋的皮肉上依次照做,果然脏腑中剧痛稍解,他又呜咽一声,像条癞皮狗一样瘫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少女道:“伯伯,你可莫要恨我,更莫要因此跳起来偷袭我。我教你的法子虽能解痛,但若你不听我话,恐怕要比方才还难受些。” 药夫有出气儿没进气儿,对她已恐惧到了骨子里,极乖顺道:“是,是。” 少女这才满意,好奇地问道:“那么伯伯,你这筐儿有甚么古怪?怎么为了个筐便要和我拼命啊?” 那药夫只觉悲苦难言,想到在这荒山野岭里数年辛苦终究拱手让与他人,不由得肝肠寸断。但他不敢违背少女意思,生怕再受那刮骨噬肉般地苦楚,只好忍痛道:“姥姥,您打开我那筐,里头,里头有个夹层。” 那少女便给绳索缚着的第一个男人一个眼风,那人赶忙上前,劈手将那筐撕作两半,瞧来竟仿佛练得不俗的外门指掌功夫。那筐裂开后,掉落出一个裹了鲨鱼皮子的包裹,瞧模样仿佛里头是书。 男人将鲨鱼皮包裹拾起,在衣裳上蹭了蹭,这才两手捧给少女。 那貂裘少女也不忙打开来瞧,而是问:“这是甚么呀?” 药夫嘿嘿笑了两声,仰头呆呆望天片刻才道:“姥姥知不知晓,六十年前,徽宗年间,明教教主方腊起兵造反,事败被杀的缘故?” 第3章 那少女沉思片刻,恍然点头道:“方腊呀?我知晓。梁山宋□□溪方腊,都是北宋末年的反贼嘛。”又问,“那他为甚么失败?不就是叫朝廷给剿灭了么?” 那药夫听她话语有些奇怪,却也不放在心上,摇摇头道:“他们本既乌合之众,理当一开始便打不过朝廷的,何以先头却势如破竹,威不可当?只是早先起事时,明教教中法王、散人往往战前刺杀对阵将领,届时朝廷军队群龙无首,自然大乱。这事传到杭州郡守耳中,城中疏无武功高手,如何能挡住贼人刺杀?他便弃城逃了。后来朝廷派军围剿,阵中多有临安皇城中的禁卫高手随扈,明教教众抵挡不住,听说还折了一个法王,末了无计可施,打仗么又打不过,这才事败。” 这事听来与她手中的东西仿佛没甚么干系,不过少女也不心急,便点点头,笑道:“这么说来,这明教不过三鱼两虾,没甚么厉害之处。” 药夫道:“此言差矣。”说罢脸色又是一变,偷眼瞧少女神色无差,这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说,“姥姥有所不知,明教传自波斯拜火教,绵延中土已有上百年时光,教中高手如云,除教主之外,又有光明左右使、四大法王、五散人等,各个无不是本领超群,徽宗年间与许多武林大派联系密切,实在是庞然一大物。”他顿了顿,“方腊身为二十八代教主,身边无高手可用,以致事败,却也是事出有因。” 少女眉梢一挑,脸上被火焰熏得桃色晕晕,嫣然笑问:“这又是什么缘故?” 药夫闭了闭眼,道:“起因便是这明教二十七代教主主事时,曾惹上了一个大仇家。这人本是徽宗年间一介文官,因奉皇命而尽阅道藏五千卷,由此无师自通,领悟了武学至理,成为了一个举世难敌的绝顶高手。他奉命剿灭治内明教教众,凭一己之力,杀了教中数位法王,虽然后来寡不敌众,逃遁而去,但也叫明教大伤元气。那几个法王正当壮龄,这般一死,使得明教教内青黄不接,及至方腊继任教主,下一任法王的人选便着实有些不尽如人意了。” 少女听罢,问道:“哦,原来如此。可这与我手中的东西有甚么干系?” 药夫听她提及手中之物,又复心痛万分,只是他本就不是甚么了不起的人杰,实在叫少女毒没了胆子,不由失魂落魄道:“那人逃走后,明教上下杀了他全家老小泄愤,他发誓报仇,躲在深山四十年,终究将仇家的武功一一参透。只是那时他的仇人已老死了,他由此大彻大悟,将平生所悟武学写就两本经书,埋在了一处极秘密的所在。” 话到此处,少女心里已知晓,手中只怕便是那两本经书。但她仍不着急,而是柔声问:“那你又是如何知晓这经书身在何处的?” 药夫道:“我自出生以来,文不成武不就,实在没出息的很。但祖上曾高中进士,与那位大高手正是同榜至交,他坐化之前,曾来访友,留下过只言词组。我这辈子若按部就班的练武学文,必定不会有甚么大的进益了,这才发狠起誓,盘桓昆仑数年之久,终于将这经书找到。” 少女闻言不由幽幽一叹,向那六个男人问:“你们说,我若就此夺了他的经书,是不是太狠心了些?” 这回不待那几人口吐肉麻之语,那药夫先惶恐奉承道:“能将经书献给姥姥,这是我的福分。请姥姥千万不要推辞。” 少女一双含情眼迟疑地凝视着他,问道:“这是你的真心话儿么?” 药夫道:“在下此心可鉴日月!” 少女闻言不由又是莞尔,她缓缓道:“你这人倒不算坏,我本该放了你。可是你瞧,我若放了你,你将这消息透漏出去,引得一大群人来找我打打杀杀的,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应付得来呢?” 那药夫血肉模糊的脸上,强装的笑意渐渐维持不住,眼中流露出难言的惊惧和怨恨:“你,我将经书给你了,你还要杀我!?” 少女叹了口气,半晌才柔婉道:“你这人也太不识趣。你瞧他们几个,想死还死不成呢。这样罢,你是想现下死个痛快,还是和他们一样,给我养虫呢?” 她说到养虫,身畔那给她递书的男人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抖了一下,少女觉察到,向他投来一瞥,他急忙挤出一个笑脸来,乖顺至极的垂下头来。 那药夫亦瞧见了男子神情,他呆怔半晌,目中渐渐露出了绝望之色。 少女便吩咐道:“帮他解脱了罢。” 男子恭敬道:“听姥姥吩咐。” 那药夫自知死期将至,不由嘶声问:“你是谁?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少女闻言,轻轻挽了挽鬓发,漫不经心道:“我姓曾,行九。没有名字。”又向他嫣然一笑,“你记得了,就安心上路罢。” 她说罢,手上缚着绳子的男人已走到他身畔,一指戳在他心脉上。 满室寂静火光中,名叫曾九的少女将那绿鲨鱼皮掀开,手持经书,对着光一瞧。 那经书上下两册不过铜钱厚,封上裹着蓝缎子皮,右首题了四笔架构超逸的瘦金字。 她望着那字,轻声念道:“——九阴真经。” 第2章 贰 贰 曾九已经在这个世界徘徊了十来年。从她来时起,就是二八韶龄,直到现在容颜也未改变。 或者换句话说,从她有意识以来,她一直都是这个模样。 第4章 她醒于一座小楼,楼外桃花如雨,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她仿佛生来就没甚么感情,亦不记得自己是谁,只知道自己仿佛姓曾,是第九个孩子。在那小楼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终于摸索清楚离开的法子。 但离开也不是没有代价的。她要做的就是,在六十年内,成为小楼所要求的天下第一。 上一个世界里,她花了四十余年打败了丁鹏,斩断小楼一夜听春雨,最终被认作天下第一刀。安闲了十几年后,便又来到了这个世界,这次小楼在她脑海里印下的字是【天下第一毒】。 毒嘛,她没甚么头绪。根据她脑海中一些破碎的知识片段来看,苗人玩毒似乎都很是厉害。于是她便花了九年多的时间,盘桓于川黔湘西一带,甭管是用偷得抢得,骗得求得,终究学得了一身毒术。这毒算甚么水平她不很清楚,但斟酌她手下败将的水平来看,应当是挺了不起。 只是挺了不起并不算甚么,当不得天下第一。 还有的路走,不着急出名气。 这般出神想着,曾九手捧经书翻看,不多时便心知这本秘籍的厉害之处。待匆匆翻到上卷卷尾,只见入目都是些奇怪不通的文字。她微微蹙眉,念道:“斯里星,昂依纳得。……斯热确虚,哈虎文钵英……1”正百思不得其解,洞外风雪中忽而传来一阵极轻巧的脚步声。 曾九不动声色,也不烦扰,侧首向外头一瞧,正见四人裹挟寒风奔至洞外。隔着一道洞口,那四人以一个身材硕健、紫色脸膛的大汉为首,一面交首细语,一面不住向她探看。曾九拿眼波向这几人上下一扫,因她生得极貌美柔媚,又不知来路,那几个汉子便更谨慎,当先那紫脸汉子便缓缓向前踏了一步,拱手道:“姑娘瞧着脸生,不知迎雪上山,有何贵干?” 曾九听了这话,不由觉得稀奇有趣,她将经书两卷重新用鲨鱼皮子裹好,收进貂裘之中,笑问:“你这人说话好生奇怪。我瞧你也很脸生呢。” 紫脸汉子两眉微微一动,不去看她面容,不冷不热道:“在下明教烈火旗旗使焦昊,昆仑地界上的大小人物,在下没有不认得的。好教阁下得知,此地已是光明顶辖内,阁下若有甚么事要办,在下倒还帮得上忙。只是请教阁下高名?” 曾九闻言,两手拢着貂裘直腰站起,不慌不忙的走到洞口去,柔声道:“原来是明教的高人当面。我初来昆仑,甚么也不懂,闯到此处来,实在对不起。”她走到近前,焦昊鼻端不期然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清甜香气,在冰刀雪剑之中异常浸人肺腑,想来应是这少女体香。 他四十余岁年纪,见过的美人已经不少,但没一个能同这娇艳绝伦的女孩儿相提并论,一时不由心神微微一乱,不自在的向后微微退了半步。正当时,那少女又道:“我姓曾,上昆仑来找药的。焦大哥,要么你给我指指看,哪儿是归你们明教管的,我避开也就是了。” 焦昊正要答话,余光一瞥,忽而瞧见洞内火光旁血迹斑斑,一串缚着绳索的男人正贴墙立着,脚畔仰面倒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观其衣着体态,仿佛便是教中留意的那个采药人。 这番场景正如一桶冰水当头浇下,焦昊蓦然惊醒,当即暗运内力后撤一步,以防这少女骤然出手伤人,但他右脚甫一后落,只觉一阵筋骨酸软,体内气滞不顺,筋脉中更有一股的麻痒像小蛇一样乱钻乱窜。焦昊面色大变,提掌便向那少女拍去,喝道:“妖女下毒!”不料愈是提气用力,体内麻痒愈甚,这一掌刚拍到,他忽觉檀中仿佛有万针攒刺一般,剧痛剧痒之下啊地大叫一声,掌上再没一丁点力气。 曾九站在洞边儿一动也不动,笑吟吟地受了他这一掌,才伸出腻白手掌拂了拂裘毛,口中道:“焦大哥,你千万不要使力。不然死得不仅更快,还要更痛苦些。” 焦昊疼得满脸冷汗,又痒得煎熬万分,只咬牙一声不吭。他身后那三人瞧见情形不妙,口中叫道:“焦旗使!”便要抢上前来动手,焦昊急忙道:“不要近前来!当心中毒!”说罢,自己亦缓缓往后退却。 曾九也不拦他,待他又退出三步,才温柔道:“焦大哥,你不要怕。我无缘无故的,不会害你。只是你看,洞里那死人刚到这儿没多久,便引来您这样的大人物前来窥视。眼下他又死在我手里,要是我是焦大哥你,也定要怀疑我杀人谋财了,是不是?俗话说,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没别的法子,只好先下手为强了。这样儿你不能动手打我,咱们才能好好说话。” 焦昊只恨自己为美色所摄而大意中招,又惊惧于曾九不着痕迹的毒术,此时强压心中怒火,道:“曾姑娘说得是。只是这人盘桓昆仑日久,近日才预备下山去,教中疑心也是寻常,并非有甚么歹意。在下对曾姑娘也没有坏心,既然大家一场误会,还请姑娘赐下解药来。” 曾九道:“这个不忙。还有几件事,要请教焦大哥呢。”她于风雪中嫣然一笑,侧身一让,“外头怪冷的,要么进来坐下说话?” 焦昊愈发忿怒,道:“不必。有事请讲!” 曾九也不在意,便兴味盎然地问道:“您贵为一旗旗主,想来见识比我高多啦。我自出山以来,凡须出手,从不用同一个样的毒。方才使得那一种,我心里很是喜欢,因它闻起来芬芳扑鼻,毒效也很有意思。您掌眼看看,瞧我这毒使得怎么样?” 第5章 曾九这一问倒确系出自真心,只是听在焦昊耳中,便犹如羞辱一般。要说当下,明教教内亦有专司药毒的高手,他自恃教中人才惊艳,不愿受这乳臭未干少女的鸟气,终究按捺不住,勃然冷笑道:“妖女欺人太甚!焦某改日再来领教高招!”说罢,他身畔几人扶住他,径自往风雪中去了,不多时便不见人影。 曾九微微讶然,想通后又不禁心生争竞之意,倒想看看明教中可否有人能解了她这一毒。便也不忙离开,而是反身走回了洞中,吩咐道:“将这人尸首抛出去罢。” 却说焦昊率人回到光明顶上,发觉只要不动用内力,整个人便与常人无异,心下不由稍安,一面吩咐手下兄弟将此事报与向教主知道,一面寻到青松道人辛英院中去,请他来解毒。只两人甫一照面,辛英脸上的笑意便收了,问道:“焦旗使中了毒?” 焦昊心里纳闷,嘴上却诚心赞道:“辛兄弟果然医术不凡,我行动一如常人,可甚么都没说,你便知道我中毒啦。” 辛英眉头一皱,道:“你也不瞧瞧自己甚么脸色?” 焦昊将脸一摸,不由问:“甚么脸色?” 辛英请他坐下,又在他腕上垫了一块洁白绢帕,替他号起了脉,这才道:“你面色泛金,有亢奋之色——” 焦昊闻言哈哈笑道:“我这紫红脸膛,难为兄弟你能瞧出面色泛金来。”他一说话,辛英只觉一股栀子香气幽幽扑来,仔细一嗅,却又消失无踪,正是焦昊口中所出,心中不由蓦然一沉。 焦昊原本还自说笑,但不知不觉间一炷香时候过去,只见辛英面沉如水,神色变幻不定,渐渐竟致额汗遍生,仿佛魂不守舍一般,心中亦不由惊悚。踟蹰片刻后,他开口问:“辛兄弟,这毒你看如何?” 辛英骤然回神,怔怔半晌后,忽而连珠炮似的问:“你如何中了这毒?谁人毒了你?” 监视药夫那件事并非教中所有人都知晓,焦昊不由略一沉吟:“这……” 辛英一拍桌,苦笑道:“生死大碍,还有甚么可犹豫的,快些讲来罢!”他面色阴晴不定,又问,“是不是……白驼山的人?” 焦昊不由一愣,道:“怎么可能?毒我的人是个女娃,瞧着不过十六七岁模样。” 辛英喃喃道:“不是?也对,也对,瞧着也不像啊。”兀自苦思半晌,又回过神来问,“她如何毒的你?” 焦昊眼下也瞧出来了,辛英只怕解不了这毒,性命攸关之下,便道:“这事说来话长……” 辛英却不耐烦道:“谁问你那些了?我问你是怎么中的毒?当时情形如何?” 焦昊这才恍然,便将中毒前后情状一一复述出来。辛英愈听愈是心惊,末了沉默良久,问道:“她自称是甚么人?” 焦昊亦变得有些怔怔的,道:“她说姓曾。” 辛英苦笑道:“姓曾,姓曾,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这世上岂有如此道理?焉有这样的剧毒,无形无色,只凭一股子香气毒人?” 焦昊勉强笑道:“或许并非如此,只是我没瞧清……”他说话间,口中发出的花香气愈发浓郁,这下连他自己也都发觉,一时竟觉得头晕目眩,胸闷欲呕。 辛英叹道:“焦旗使,实在惭愧,兄弟我是无能为力。这毒发散极快,眼下已有浸入脏腑之相,你万不可动用真气,亦不可再行活动气血。我令童儿将你抬到后头厢房去,以金针替你封住心脉,勉强拖得一刻是一刻。眼下只盼那姓曾的还滞留昆仑,未曾走远,好使人搜得到她的踪迹。”又吩咐一侧童子道,“速速去请教主来。” 第3章 叁 叁 风雪停歇后,云雾分别,雪崖之上渐渐泛出两三点星子。 曾九命两个药人举着毛皮遮住洞口寒气,又从外头搬进来一块平滑的大石头,在上面铺展开她的貂皮氅子,仗着火旺洞暖,就这么蜷膝伸腰地躺在上头休憩。过了一会儿,又嫌无聊,便卷起九阴真经下册来读。 正读到摧坚神爪一节,她口中呢喃念道:“五指发劲,无坚不破,摧敌首脑,如穿腐土。”读罢不由又默默出了会儿神。说来也是奇怪,今日她瞧见九阴真经这四个字时,不知怎么竟觉得有些微熟悉,只是想来想去也不得要领,总归是记不起来了。 她将这一门爪功看完,不由瞥了一眼身旁替她看火加柴的药人,微笑道:“你听这爪法,真是歹毒狠辣得厉害。练功时竟要用五指抓破人的头颅呢。” 那药人听得两股战战,他自个儿已知道身上被曾九种了蛊虫,那虫子她很是宝贝,想来不会轻易将自己打杀了。但实在恐惧她言笑晏晏间的恶毒手段,仍忍不住胡思乱想,闻言只觉腿脚酥软,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曾九笑意微微一收,意兴阑珊道:“放心罢,我才不练这个。弄得手上脏兮兮的。”她这话一落,寂静无声的洞外忽而亦传来一道温文和气的声音。 “明教教主向经纶,特来拜会曾姑娘。盼芳驾垂怜,赏脸相见。” 曾九立时回首一望,两个药人正辛苦举着皮毛帘子遮洞,外头那人一动未动,仿佛真个恭恭敬敬地在外头等着回音一般。早先焦旗使等人来此,步声已极轻巧,但曾九立时便听见了。眼下无风雪呼号,如此寂静深夜之中,这人何时来的,她却当真不大清楚。 第6章 只是明教教主亲自登门,又如此客客气气,想来她那毒无人能解。 这般一想,曾九心思颇有点得意。便也温柔快活地答道:“快请进。” 帘外那人咳了几声,这才道:“深夜来访,叨扰莫怪。”说罢,一掀帘子,走了进来。 曾九上下一打量,只见那人一身紫锦灰鼠氅,头顶檀冠,鬓生银丝,瞧面目却只有二十七八年纪。虽不知何故英年生华发,但却着实是一个秀骨清像、姿容雅倩的带病青年男子。 二人四目相视,曾九不由嫣然道:“向教主好相貌。” 她这样娇慵一笑,映着身畔摇曳火光,仿佛花熏月陶、金迷粉梦,令这粗陋石洞化作了云中仙宫。这会儿功夫里,向经纶眼光也已在她身上一放即收,闻言微笑道:“在下得知手下兄弟冒犯了曾姑娘,心里很是过意不去。眼下他身体不便,在下只好亲自来一趟,替他给曾姑娘赔个不是,请你不要见怪。”说罢,他又捂嘴咳了两声,“敝教偏居昆仑,不成甚么气候,教中收藏的些许玩意儿,可能不入姑娘贵眼,但总是在下一番心意,万望不要推辞。” 曾九听他言辞谦抑,翩翩有礼,不由觉得有趣,口中道:“怎么会呢。东西呢,拿来给我瞧瞧罢?” 向经纶便道:“那在下便让手下进来了?” 曾九不以为意道:“请便。” 向经纶微微一笑,张口一吩咐,洞外应声走进一个珠光宝气的白面胖子,那胖子身上金翠绸缎,闪闪刺目,比他们教主还要体面好几倍。他满面和气,笑眯眯的捧着一只嵌着红蓝宝石的扁木箱子,进来后朝向经纶恭恭敬敬地弯腰行了一礼,复又转向曾九,手上一拨箱口弹片,将它打了开,露出肚里一排五六只瓶瓶罐罐。 曾九略一着眼,目光流盼到向经纶身上,只等他张口介绍。 那珠光宝气的胖子和和气气的笑道:“这几样东西——” 曾九玉首微歪,梨涡隐现地笑道:“我只要听向教主和我说。” 向经纶风度沉着,一丝尴尬恼意也无,便道:“不瞒姑娘,敝教流传中土数百年,也出过几位专精药毒的高手,留下了这六样制作艰难的珍毒。在下知道姑娘喜好这个,便做主赠与姑娘赏玩。”他说着,伸出苍白瘦削的右手,挑出了左首打头的一只绿莹莹的雕花方盒。 曾九将目光移去,发觉那盒子是由一整块的晶透碧玉磨就,单就这只小盒,也算是价值千金的对象了。 向经纶道:“这里面的东西,名字叫做七虫七花膏。” 曾九听说是毒,不由心生兴趣,追问道:“哦?怎么个说法?” 向经纶便温声柔语的耐心解释道:“这种药膏由七种毒虫、七种毒花熬制而成,中毒之人内脏如被七虫咬噬,眼前则出现斑斓幻想,如七花迭开。只须敷蹭到肌肤上,便可使人中毒。”他微微一顿,“这种毒自然不如姑娘施放在焦旗使身上的那般高明,但胜在调配时变化多端,足有数百种增减,若不知具体是哪七虫、哪七花配制而成,纵然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中毒之人了。” 曾九听罢,便拊掌微笑道:“有趣,有趣。佩服,佩服。” 向经纶又就其余六种剧毒之药一一讲道,待他说完,曾九忽而淡淡唤他:“向教主。” 向经纶将手中瓷瓶放回箱中,垂首询问:“姑娘有何吩咐?” 曾九本欲不阴不阳的吓唬他一下儿的,可见他仍旧如此温柔可亲,徐徐定定,不由轻咬菱唇,忍不住莞尔一笑。笑罢,才怏怏叹了口气:“唉,你这个人真好。我都不忍心消遣你了。” 向经纶亦唇角带笑,咳了两声后道:“多谢高抬贵手。” 曾九盯着他,半晌笑足了,才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么,想来贵教是解不了我这毒了?” 向经纶道:“惭愧。”说罢,向她正正经经地一揖到底,“请姑娘赐下解药。” 曾九又问:“你们明知道我怎么毒倒了焦大哥,怎么也不怕我?这般就走到我身边来啦?” 那珠光宝气的胖子本来一直当自己是个捧箱的架子,此时心中亦觉得这少女莫名的邪性。她一言不合便给人下了如此剧毒,事后竟还娇滴滴地叫人家焦大哥,真是叫人不齿。 他这般想着,忍不住抬眼仔细瞥了那女孩一眼,只见她春柳一般的身段束在一条丹绫石榴裙里,象牙白衫袄上,犹压着一只蛇缠莲花纹的缀珠同心锁。倏而一抹火光在她颈前一舔,她雪样的肌肤仿佛化了开,在领口处潺潺一荡。然后她仿佛若有所觉,眼光蓦地睇了过来。 胖子忽而间如遭雷齑,回过神来时竟觉得神思恍惚,心跳如鼓,当下再也不敢抬头去看她第二眼,可脑海中却不住地回想起适才她瞧过来的一抹眼波。 而向经纶没留意这电光火石之间的事,闻言淡淡笑道:“在下固知姑娘的毒能以气味伤人。但在下平生颇为固执自负,自忖已有防备,是以坦然前来。若本领不济,仍让姑娘给毒杀了,那只算死有余辜,不足为惜。” 他三言两语间露出睥睨之意,神情却仍旧谦抑淡雅,和气怡人,甚至还以手按帕,轻微地咳了两声,瞧上去竟有那么一丝身如病柳,心藏凶虎的意味,瞧得曾九心里痒痒的。 她由着自己尽情的看了一会儿,又问:“万一我正好有一味无形无色无味的毒,怎么办?” 第7章 向经纶笑道:“那是姑娘的本事,在下只好苦笑下黄泉了。” 曾九不由又觉得有趣,柔声和气道:“你放心,我就算有那样儿的毒,也绝不会毒你的。”说罢袅袅娜娜地站起身,走到锦衣胖子身畔,将那箱中瓶罐一一拿到手中,“这些我很喜欢。向教主,你知道我为甚么上昆仑山来么?” 向经纶道:“听焦旗使说,姑娘是来采药的。” 曾九道:“不错。我可没有骗他的。我们玩毒的人,总喜欢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寻常地方不生也不长,非得往些险恶之处才找得到。你说我有甚么法子?” 向经纶微一沉吟,知晓她的意思,便道:“只要姑娘肯高抬贵手赐下解药,敝教与姑娘不过也就是误会一场。曾姑娘这般不凡人物,敝教向来乐于结交,些许药材又算得了甚么?姑娘在这山中尽可以随意采用,若不嫌弃,只管在光明顶上住下便是。” 曾九闻言不由嫣然一笑,欢喜道:“那再好不过啦。我带着这么几个人,在这里可是吃足了苦头。” 向经纶也不询问她私事,听罢只不过微微一笑。忽而间,她仿佛想起甚么,垂首幽柔地叹了口气,口中道:“说来我与焦大哥起了这冲突,也实在是情势所迫。听他说,你们监视那药夫好久啦?可是……他身上有点好东西,叫我给拿去了。向教主,你不会逼我将东西交出来罢?” 向经纶心中早已自有计较,此事来前便已考虑妥当,当即道:“既是姑娘先得的,那便是归姑娘所有。” 曾九知他如此爽快,定然还打着甚么主意。但她艺高人胆大,并不放在心上,便道:“好。那我就随你上一趟光明顶。” 向经纶长眉微微一展,道:“请。” 待曾九披上貂裘,牵着她一串药人随向经纶走出洞口,她抬眸望了望山巅群星,侧首向他问道:“教主星夜前来,只带了这一个人在身边。想来是极为亲近信任的手下了罢?” 向经纶和声道:“适才未来得及与曾姑娘分说,这一位兄弟姓晁,单名一个禅字。乃是本教四大法王之一,封号叫做多宝狮王。” 曾九微微好奇的向那白面胖子一瞥,却见他仿佛很谦逊地垂下头,向她作势一揖。便转瞬失去了兴趣,转而得意一笑,问向经纶道:“向教主,你就不好奇,我向焦大哥下得是甚么毒?” 向经纶道:“哦?愿闻其详。” 曾九却不急着讲述,反而缓缓在侧问道:“不知您听没听过一首词?”说罢,她轻声曼气的念道,“春风依旧,着意隋堤柳。搓得鹅儿黄欲就,天气清明时候。去年紫陌青门,今宵雨魄云魂。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1” 向经纶侧耳聆听,末了答道:“这阙清平乐是时人赵令畤所作,在下倒曾读过。” 曾九见他答得上来,不由心情更妙,这才娇声道:“不错。焦旗使中毒之后,当有面色泛金,吐气如花的征兆。欲是活动气血,这毒便中得愈深,愈感周身乏力,憔悴不堪。及至几日后毒发身亡,尸身当金若敷粉,周遭花香馥郁,若在晴春早夏,必有蜂蝶翩翩环绕。” 她所说情形极是美妙烂漫,听在人耳中便更是让人胆寒。 晁禅一时只觉她残酷之极,可不知为何却并不恼怒,反而听她清音呖呖,不由生出一丝隐晦的爱怜来。他自个儿不自知,只是心道:这女孩天真不知世事,也不知是被谁给教坏了。 而曾九说到如此尽情处,不由两颊晕红,缓缓总结道:“这毒无形无色,吹就一丝花香气,却使人有泛金之相。这岂不正是一口春风吹黄冬柳?而断送这一生憔悴,不正只消几个花气袭人的黄昏?” 向经纶脸色病白,不动声色,闻声笑和道:“如此说来,这毒倒有七分雅致。” 曾九侧首望了眼他的气色,见他温文和雅地注目过来,亦微微一笑。 “故而我这一味毒,名儿就叫做鹅柳黄。” 第4章 肆 肆 三人说话不耽误脚程,约莫在雪山间跋涉了一个多时辰,便见不远外参天峨峰上,一处连绵不尽的白石殿群正盘旋在星辉雪光中,夜影沉沉里恰似一条盘踞山间的白鳞眠龙。自山腰到山脚下,此时正亮着连缀一线的星点灯火,将上山的青阶路隐隐映照了出来。 曾九抬眸远眺,只见山脚仿佛有人已发觉了他们,那火红长链上立时悄声滚落下六颗火珠,并行两排向三人赶了过来。 来人尚未近前,向经纶便仍与曾九并肩漫步在盈盈白雪之上。 见曾九目光流连山上殿宇,他便含笑道:“咱们这就快到了。” 曾九道:“这就是光明顶啦?瞧着真是气派不凡。向教主好大一片家业。” 向经纶微微摇头,道:“敝教基业全仰赖于教众共奉圣火,在下忝居教主之位,不过花点力气处理些微不足道的杂务罢了。”又微笑道,“曾姑娘有所不知,此处严格说来不过是敝教光明顶圣坛。至于光明顶一说么,这周遭共计七巅十三崖,俱可算作地处光明顶内。” 曾九闻言四下顾盼一番,只见漆黑长夜、莽莽雪岭,一望不见尽头。仰头去看天上几颗惨淡寒星,仿佛同刚出洞时一个位置,这才知晓她迎雪爬山,确是不知不觉撞进光明顶辖内来了。还不及询问都有哪七崖十三巅,那六点火光已匆匆迎来。 第8章 两方一照面,那六个披着白斗篷的高大汉子立时推金山倒玉柱,单膝叩拜道:“属下拜见教主!见过晁法王!”六人手上各提着一杆防风灯,白纱笼上犹绣着一朵艳红色的火焰,映着笼中的摇曳火光,仿佛就要随风燃烧一般。 向经纶点了点头,道:“诸位请起。一并上山。” 那六人铿然应喏,当下四下散开,将三人连同曾九手里牵着的药人团团围护住,提着灯笼在两侧开道,霎时将周遭雪地照得一片晕亮。 曾九歪头向自个儿身畔一个教众一打量,口中问道:“你们是烈火旗的人么?” 那男子行止恭敬,并不抬眼直视教主宾客,闻声朝向经纶处一望,见教主神容自然,无不悦之意,这才答道:“小可是敖旗使掌下巨木旗教众,并非归属烈火旗。” 曾九这一问已瞧出巨木旗这几个人对向经纶甚是敬重归服,便微微一笑,也不去为难这人,转而直接问向经纶:“向教主,你既然能做了教主,应当是光明顶上武功最高的人了罢?我瞧你的属下都很是敬重你呀。” 向经纶谦雅一笑,淡淡道:“我年纪轻轻,何德何能当得起武功最高的名头?家父故去后,众位长辈们不忍夺其遗志,是以才攘扶我做了教主。提起这件事,在下心中一直很是惭愧不安。不过若说敝教武功第一人,应当非光明左使韩康韩先生莫属。” 及至登上山腰,只见重檐迭瓦间伴栽香草梅花,奇石松柏,景致竟颇为可观。灯火憧憧下,座座辉煌屋宇皆有长廊宽院相连,人行其间,两畔时可见到错落花苑、落雪小池,亦可嗅到隐隐的梅花幽香。至于四下守卫往来巡逻,更是森严密备,滴水不漏,令人暗自咂舌。 向经纶则彬彬有礼地歉然道:“贵客迎门,本该立时设宴款待。只是焦旗使景况不大好,只好劳动曾姑娘先去瞧瞧他,失礼之处,唯望担待一二。” 曾九闻言,不由又觉得有趣,忍不住笑道:“是我毒了他,该我过意不去才是。还请明教上下大人有大量,莫要记恨小女子。” 二人说话间,便走进一座宽敞院落里来。曾九浸淫药毒日久,入目虽只见尘雪庭树,却极敏锐地嗅出药味来。果然正堂门帘一掀,一个双髫童子让出一个身披青褐、头戴莲花玄冠的中年道人来。那道人白面长身,行止飘逸,瞧见向经纶后,眉头微微一展拱手道:“教主。”说罢向曾九颇为不善地一瞥。 曾九毫不介怀,朝他嫣然绽出一朵笑来,反倒引得那道人微微一怔,别开眼去。 向经纶道:“散人不必多礼,焦旗使眼下如何?”一面阔步上阶,一面伸手向曾九一让,“曾姑娘请罢。” 众人一路去到后院中,空气中的药味愈发鲜明。待小童将众人引到焦昊歇息的厢房中,曾九先不忙救人,而是仔细瞧了瞧焦昊中毒的情状。只见他躺在榻上,正脸如金纸般地昏睡着,呼吸间果然异香扑鼻。她瞧罢,又搭手摸脉,末了自然而然地将这汉子的衣裳领扯开,瞧了瞧他胸前和臂上,果然见上面有金针刺穴的细微痕迹。 这般一瞧完,她才笑晏晏地向那道人飞了个眼风,问向经纶道:“向教主,这一位便是贵教擅使药毒的高手了罢?” 这道人正是为焦昊解毒不成的辛英,闻言便淡淡道:“行家面前,不敢妄称高手。” 曾九凝眸望了他一眼,和柔道:“阁下未免太谦了。”说罢,她手缩进貂裘之中,眨眼间摸出一只描着金线牡丹的圆肚白瓷瓶,两指春葱将瓶口的红绢塞一拨,空气中登时弥漫出一股辛辣焦臭的气味。 辛英眉头一皱,见她摸出一方洁白手帕,自瓶中倒出五粒红丸在帕子上,口中道:“这五粒便是解药啦。分五日给他服下便好了。” 辛英沉吟片刻,道:“教主,直接叫焦旗使服下这药,会不会稍显不妥?不如属下先拿它琢磨一下,再做计较?” 曾九闻言不由莞尔:“我要想毒死了他,难不成还需费这两道功夫?”又柔声好语道,“你别瞧我在床畔,离你尚有四尺之远。现下我若要毒死你,动也不必动一下。” 辛英闻言,脸上红红白白,好不精彩,正要勃然发怒,向经纶轻声咳了两下,缓声道:“散人稍安勿躁。”他声音甚和煦,却总有种叫人信服尊重的本领,辛英闻言强自按捺,冷笑着摇了摇头,转身负手去瞧窗外的风景。 向经纶这才看向曾九。 曾九亦斜睨着他,等着瞧他要开口说些甚么。 然而向经纶咳罢,将手帕扔给一旁伺候的童子,向她微微一笑道:“好,就依姑娘的法子。”又吩咐另一童子道,“去伺候焦旗使吃药罢。” 他这般果决无二,曾九还未怎样,辛英先忍不住回过神来,叫道:“教主!” 向经纶抬腕止住他话语,不急不躁地劝服道:“曾姑娘所言无差。若我有她这般本领,想要害死甚么人,也万万没有深入虎穴的道理。今日小侄既然请她来解这毒,那便信人不疑,不作他想。不独散人,小侄亦与焦大哥情同手足,见他中毒自然忧心如焚,绝非不在乎他性命长短。今日我做下这个主,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自当一命抵一命,不去茍且独活。” 他自幼在明教长成,少年时便有大丈夫风范,行事惯是气魄惊人,言出则必践,辛英是教中老人,自然熟知他秉性,不由听得瞠目动容,心中怦怦直跳。再要提出意见来,却又不知如何反驳,从何劝起,不由长叹一声,恭敬道:“谨遵教主意思。”说罢,便欲亲自上前接过帕子来。 第9章 但曾九默默听到现在,瞥见辛英上前,忽而将手背到身后,道:“你这人很坏。偏不给你。” 辛英两眉一竖,道:“你又待如何!” 向经纶圆场道:“曾姑娘高抬贵手,别太薄在下的面子。” 曾九心思本就在他身上,如此戏弄辛英亦是为了看他反应,闻言腮畔梨涡轻轻一抿,两眸清波盈盈闪动的凝注了他片刻,才嫣然道:“好罢。我听你的。”说罢,复将手托着解药慢吞吞伸了出来。辛英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接过后微微嗅了嗅药丸味道,皱眉片刻想不通,便只好无奈的拾起一粒,给焦昊服下。 向经纶在旁观察焦昊,曾九则一眨不眨的观察他,只觉他眉似山聚,目飞秋水,风仪翩翩之处,可称有霞姿月韵,使人不由心折。向经纶不动声色受她凝注,语气坦然地问道:“曾姑娘,这解药又有甚么说法?” 曾九莞尔道:“还是向教主知道我的心意。这解药嘛,名字叫做春去也。中毒者服解药后,周身上下会由泛金转作焦黑,待到五日后,人也就清醒了,到时沐浴一番,将身上表出来的焦黑臭油洗去,也就好啦。” 向经纶听罢,又请教道:“那么何以解药闻来如此辛辣刺鼻?” 曾九柔声道:“解药瞧着像毒/药,毒/药瞧着却像解药,这有趣得很呀。我出山行走以来,有时毒了甚么大坏人,心情好了也会拿出解药来给他吃。可他多半怎么也不肯吃的。唉,瞧着他自寻死路,实在比直接毒死了他更有意思。” 向经纶听了这颇为毒辣乖戾的说辞,也不过淡淡一笑。他又咳了两声,取出一块新帕子来,道:“此间事既然已了,还请曾姑娘移驾花厅,由在下设宴陪坐,也好略尽东道之谊。”说罢又瞥了一眼墙根站着的一溜药人,口中斟酌问道,“不如着人先将这几位朋友,送到曾姑娘住处去?” 曾九起身道:“不必了,他们几个本来就是我的奴婢,跟着我最好不过了。”又转瞬好奇道,“往后这阵子我住哪儿呀?” 向经纶是个相当体贴的主人,便和气问:“曾姑娘有甚么喜好?在下着人尽力安排。” 曾九歪头道:“可不可以离你近一点?我只认得你,说不得有许多事要你办呢。” 她说话没大没小,听得辛英又是不悦,又觉得有些古怪,心道这丫头莫不是看上教主了?模样上倒还相称,但若论旁个,她可万万配不上教主。这般一想,又忍不住瞧了他二人一眼。 向经纶犹如未觉,笑着注目她道:“你不必担心。有甚么事只管叫人去办,绝不至有人怠慢于你。” 曾九眨了眨睫毛,咬唇笑道:“可是我不想吩咐别人,我只喜欢听你和我说话儿。” 向经纶未料她说得直白,不免斟酌了片刻。 然则一直顶着她的目光,实在未想出什么好说辞,慢慢地自己也不知何故笑了起来。他睫羽一掀,见她仍只是俏生生的望着自己,不由又微微一笑,口中便依从她道:“那么,承蒙抬爱,欢喜不尽。”说罢,侧首向门帘边儿一名垂首听训的黄衫婢女吩咐道,“将我旁边那院子整饬精致,不可委屈了贵客。” 那侍女柔顺道:“是,遵教主命令。”说罢便悄声退去了。 她掀开厢房外的夹棉厚缎帘子时,一丝寒风偷入门来,向经纶便又咳了几声。他病容虽盛,但行止坐卧有松竹清范,竟丝毫不显憔悴。安排妥当这回事,他便自靠墙的松木圈椅上站起身来,微拢了拢氅领,向青松道人辛英问道:“散人辛苦半日,不如一并入宴?” 辛英收起解药,闻言不敢怠慢,起身行礼道:“属下遵命。” 向经纶微微点头,凝视了他一眼后,旋身向曾九和声道:“曾姑娘,请。” 第5章 伍 伍 童子牵着药人引灯在畔,三人结伴而行,不多时便步入了一座梅园。 眼下正是梅开时候,只见万树香雪,伴风飘零,重重梅枝后正有一间灯火通明的单檐歇山顶精舍,舍墙上四面窗轩大开,各悬着一面细竹帘子,隐隐可以望见帘后人影晃动。 走到近处,只见廊檐下垂首立着几个绿衣婢子,并几个白衣绣火焰的教众,见到向经纶后纷纷行礼不提。听到响动,屋里人阔步掀帘而出,正是多宝狮王晁禅。他与向经纶二人目光照见,当先笑道:“教主来得正好。韩左使并宝树王等几位兄弟也在,正有事来禀告。”他说罢,先回手替向经纶挑了竹帘子,“教主请。” 向经纶闻声笑了笑,这回并未礼让曾九,而是当先为首地跨进了花厅中。曾九曼步其后,只觉屋里一阵暖气扑人,仿佛烧了地龙,便抬手将貂裘解了开,随手递给身畔服侍的婢子。再一抬首顾盼,便见几个衣着各异地男子自里间涌出,前后参差道:“见过教主。” 他几个仿佛不意向经纶身后跟着一个绝美少女,初逢乍见之下,不由齐齐一怔。当间一个灰衣蓄须、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朝向经纶问道:“原来教主有客招待,咱们倒来得不是时候。” 向经纶回首一望,见曾九已极自觉地挨偎到自己身畔来,不由一笑,复向那男子道:“这位客人姓曾,是我的一位小朋友。她早先与焦旗使有了一场误会,后受我相请来光明顶做客,与本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曾九闻言半嗔半笑道:“我可不是甚么小朋友。你没听见我这几个奴婢口口声声叫我姥姥么?” 第10章 她抢了那中年男子的话头,却见他两目神采照人地望来一眼,目光恰如冷电清霜,颇有几分威仪摄人。但他人却哈哈一笑,道:“既然是误会,那不提也罢。曾姑娘活泼可爱,说话也是俏皮有趣得很。” 向经纶面含笑意微一颔首,征询道:“韩左使可有甚么要事?” 曾九目光在那男人脸上流转一圈,心道原来这便是向经纶所言明教武功第一人韩康。 韩康点了点头,沉声道:“不错。”他看了一眼曾九,竟没有避讳,而是直言道,“咱们早先在凤阳府设下分坛多处,如今声势颇壮大了几分。今岁旱灾虽不重,但粮收还是惨淡,很有些庄户人家日子捱到过不下去。非独凤阳艰难,近来鸽报里如此情形甚多,粗粗数来足有十余处分坛都是这般光景。”他两手抱拳,语气极诚恳道,“依属下之浅见——” 向经纶忽而道:“左使,此事不急于一时。何必让客人久待?”他捂住帕子咳了两声,淡淡和声道,“那些信件我都已看了,咱们明日再谈也不迟。” 韩康话声一顿,半晌微笑叹道:“罢了,改日再谈,确也不迟。” 他正自默然,身旁并立的一个宽袍宝帽的老人忽而张口说:“既然教主与佳人有约,咱们不便打扰雅兴,不如告辞罢。”他生得高鼻深目,神态冰冷,却是一个西域人。 向经纶听了这不算客气的话,脸上却无一丝不悦之色,神容照旧的征询道:“诸位叔伯兄弟各个都是圣教股肱,平日百忙缠身,总是不得清闲。今日难得聚得齐了,不若一并饮宴,大家尽兴谈笑,岂不快哉?” 那西域老头闭口不言,韩康便露出欢欣色来,道:“教主相请,却之不恭。” 向经纶笑道:“善!”说罢,先吩咐下人去延请光明右使并其余法王等人,又侧身向曾九娓娓介绍道,“曾姑娘,眼前这几位分别是敝教光明左使韩康韩先生,大俱明王波塞妥思,厚土旗掌旗使廖津明廖大哥。”曾九听他又一一介绍了数人,听名头仿佛在明教地位都不低。 待曾九与几人互相认得,他才沉声道:“他们俱是在下的叔伯长辈或手足兄弟。在下弱冠之龄继位教主,常终日惶恐不胜。数年以来,若非仰赖他们尽心扶持,我这个教主必定万难服众,更遑论将教中事务一一料理得清楚明白了。这一番深情厚谊,在下每每想起,心中都极是感激不尽。” 他说到此处,言语中自有一丝真情流露,偌大花厅之中众人神色各异,或有动容,竟齐齐寂声了片刻。末了还是韩康率先拱手道:“教主言重,属下愧不敢当。” 他一开口,大家伙儿才回过神来,又纷纷如此言说一回。 曾九目光一瞥,笑吟吟道:“向教主,我可真羡慕你,有这么许多臂助。你运气当真不错。” 向经纶亦笑道:“不忙闲话。诸位,请一并入内就坐。” 众人围坐用些瓜果点心,不多时肴馔尽上,只酒水便足有七八样之多,俱是难得佳酿。隔帘又有婢子手扶曲弦,清音迂回弹唱,词乐呢喃间,林中梅雪簌簌,暗香浮动,真有不尽风流雅意。 上了席面,明教众人便放开手脚,不谈正事,单取些江湖轶闻、武功道理、名人胜景来评点取乐。酒酣之际,韩康颇通乐理,忽而以箸击碟,和弦声高唱道:“休卧元龙百尺楼!眼高照破古今愁。若不擎天为八柱,且学鸱夷,归泛五湖舟。万里西南天一角,骑气乘风,也作等闲游。莫道玉关人老矣,壮志凌云,依旧不惊秋!1”高歌罢,只见其神采飞扬,顾盼矫雄,仿佛犹不尽意。 曾九饮了一口杯中碧酒,以袖遮唇之际,抬眸瞥了一眼向经纶。只见他容笑微醺,两袖垂垂似紫云,一肘斜靠在圈椅扶手上,另一手则轻轻搭在桌边,指尖轻点,亦在打着拍子。待歌声歇,他微不可查地轻叹了一声,甚么话也没说。 叹罢,又若有所觉,目光一动隔桌投注而来。 二人彼此凝视片刻,觥筹交错声中,向经纶忽而微微一眨眼。他面色未变,可不知怎么,曾九心里却觉得他已笑了。这般一想,她亦睫毛扇动,两眼秋水轻轻一眨。 一阵风送梅雪,琴鸣恰如急湍争流。 颤颤弦音中,向经纶举起手畔半盏残酒,向她略作致意,缓缓一饮而尽。他病体不如人意,性情亦不贪酒,此杯饮罢,终此一席也未再添。 此时夜色渐深,婢子弦曲一转,又作清幽婉转调。韩康豪兴渐歇,忽忆起曾九席间惫懒,不过偶尔与教主低声谈笑两句,忽而张口亲切问道:“适才听辛兄弟说,曾姑娘药毒造诣高超非凡,想必师出名门,或是家学渊源罢?” 曾九心中微微一动,却矢口否认道:“教韩左使看笑话了。其实我初出茅庐,岂有这么大本事,不过是婆婆怕我吃亏,给我捎带了许多好定西罢了。”说话间,又盈盈望向辛英,柔声歉然道,“辛伯伯,我这个人给家里娇惯坏啦,时常由着性子混说赖话,要是有得罪的地方,您千万别记挂在心里。待焦大哥醒了,我也定会好言好语给他赔不是的。” 辛英举杯一滞,望见灯下她月眉云鬓,楚楚照人,火气也散个七七八八,心道不过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罢了,我与她有甚么好置气,便嘴唇一动道:“曾姑娘客气了。”又忍不住问道,“姑娘家中长辈怎么称呼?” 第11章 曾九嫣然一笑,推诿道:“婆婆不许我同别人说起她的姓名踪迹。” 要说世事总这般奇怪。她说了真话,惯没人肯信的;扯个谎来,众人却不生疑。 当下韩康笑道:“果然江湖之中,自有隐士高人。”这话题揭过,两下里宾主尽欢,又复谈笑几回,这宴席也便散了。 往后五日,因受向经纶所托,曾九还每日里往青松道人那去瞧焦昊情状。待其毒解醒来,又是一番软语央央,果然使人没了脾气。如此光明顶上风光瞧罢,亦赔了礼道了歉,她便再无顾忌,有事没事便缠歪在向经纶那里。 向经纶也不恼她,只吩咐人将她服侍妥帖,若能偷得片刻闲来时光,便悦然奉陪在侧,与她谈天说话、调琴挥毫,二人个性天差地别,相处起来愈发融融如春风拂柳,惬惬似鱼游在水,颇有些难以言喻的默契。 这样一种莫名的快乐相谐,本即是人活一世极难能巧遇的。有些人即便纵情欢场,人老世故,终其一生也未必有幸会逢。 故而曾九盘桓此地半月之后,终于问到厨房,不许旁人围观相帮,亲手给向经纶煮起了汤喝。 她这般如此行动,光明顶上下都看在眼中,只道她一颗芳心系在了教主身上。向经纶收了她的汤,也总是含笑谢过,言辞很是温柔感激。 又过数日,这天午后曾九又提来食盒与他送汤喝。 二人闲话片刻后,她便在侧瞧向经纶练字。照例来说,她这时辰一般要去青松道人院里观摩其医药精术的,但今日却稳稳地留在他书房里,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向经纶在桌旁写了几笔字后,抬眼瞧见她还没走,不由笔端一顿。他城府深沉,纵有些微诧异,也寻常不会问出口来,只先自个儿揣摩。 而曾九见他停笔,温柔一笑道:“汤快凉啦。” 向经纶闻声心中一动。 而曾九瞧他沉吟未定,忽而幽声轻问:“向教主,你是不是怕我毒害你?” 话到此处,向经纶已大约知道她要说甚么。他轻叹了口气,将镇纸金猊撤开,折起废纸,又将手中狼毫搁在砚边。待两手空落,心无旁骛,才向她道:“你若需要毒我,又何必选这种蠢办法?我从来也没这般想过。” 曾九便缓缓道:“那么你便是知道自个儿中了毒。并且吃了我第一碗汤后,第二日发觉毒性稍解,是以此后才弃之不饮。我说得对不对?”她凝视着他,轻柔道,“你这毒当是混在了日常饮食中,至今约有了四五年之数。向教主,再如此数月,待到春暖花开时候,你就快死啦。” 向经纶镇静自如的听了这话,末了一笑。斟酌片刻后,他和声道:“曾姑娘,此事说来复杂,多涉我教中秘辛——” 曾九却倏地轻声接过话来:“我不管你教中有甚么龃龉。”她两眸眨也不眨的望住他,认真道,“我只是不想教你死。” 向经纶话音微微一停。 片刻后,他才凝视着她,道:“……是我不好,辜负了你的美意。” 曾九忽然间觉得他此时的目光说不出得温柔动人,不由心中避开,微微笑道:“既然你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想来不会是诚心求死罢?” 向经纶便也略过此节,答她道:“自然不会。在下生来便有些不足之症,久病也成半个医。加之兴趣使然,私下研读过不少药典医经,略有几分造诣。只是教中人向来不知。” 曾九斜睨着他,道:“你心里有数,那便好了。免得你给人毒死了,倒霉的却是我。” 向经纶从善如流道:“是我对不住你。” 他二人话至此处,仍有些不明不白,但却心照不宣,并未彼此追根究底,询问因果。曾九瞧他一眼,忽而那般相谐之情又油然而生。她对这思绪犹感新鲜不尽,心底便又极有趣味的慢慢回味了一刻。 早与向经纶于石洞内相见时,她便瞧出来他中了剧毒。 这种毒下得慢且久,发作起来却是骤促,外行人瞧不出甚么门道。然而明教教主星夜来此,万一回去后不久便毒发身亡,她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她倒是不怕来人报复,但是不能就这么便宜了某个阴沟里的王八蛋呀。 更何况,当时她便颇中意向经纶,等闲舍不得他这般死了。 种种情由迭加一起,曾九这才饶有兴致的上了光明顶。及至揣摩清楚辛英的道行,便知这厮必定有鬼,不然绝不可能对此毫无觉察。至于其中缘故,她虽心中略微有数,却懒得再去顾及,总归她身负绝学,甭管任何人来发难,直接莽死他也就是了。 正此时,向经纶忽而自桌匣中取出一只精致扁盒,道:“另外,在下有一事相求。” 曾九却不理他这一茬,而是负手瞅那盒子,道:“这是甚么?”她仔细一看,只见那紫檀盒子上镂刻精致,竟与她项上缠银同心锁的花纹一般模样,皆是蛇绕莲花,心下便有数了,不由微微抿起梨涡,目光柔蜜蜜的向人瞧去。 向经纶笑道:“在下挑了个小玩意儿,值不上甚么。送你把玩,莫要嫌弃。” 曾九便忍不住嫣然问:“是甚么?” 向经纶道:“你回去打开瞧瞧,便知道了。” 曾九将那盒子握在手中,娇声道:“送我个不值甚么的小玩意儿,就要求我来帮忙?” 第12章 向经纶不由失笑,缓声道:“我只是想送你件儿东西而已,不为别个原因。曾姑娘若肯帮忙,在下另有重谢。” 曾九道:“甚么重谢?” 向经纶沉吟道:“你想要甚么?只要我有。” 第6章 陆 陆 月余时光弹指既去,曾九在光明顶上悠然度过除夕,日子便到了淳熙九年上。 直到现在,向经纶也没说究竟要她帮忙办甚么事。而她尽日闲走闲逛,仗着模样年少稚嫩,人又貌美绝伦,时常与人和颜悦色、随口闲谈,对方往往不知不觉便透露出一些琐碎小事。曾九听在耳中,记在心里,描描补补之下,竟大致将明教教内分歧得知个七七八八。 原来自二十八代教主方腊轰轰烈烈,席卷江南好大一片江山以来,明教上下自感虽败犹荣,气势反而大为振奋。要知明教传自波斯拜火教,教中信徒许多行为便与中土人士不同,瞧着颇有些神秘古怪,令人侧目。徽宗当年派手下镇守官员剿灭治下明教教众,除他们时常煽动贫苦百姓闹事外,更有徽宗生平笃信道教,不满其教旨的缘故。 而百来年间,明教分坛多有不满官吏剥削,造反起事的行径,但却终究饱受打压,不成甚么气候。及至朝廷愈发腐朽不堪,民怨甚沸,这才有了六十年前那一番起事成就。 方腊誓死不降,身殒汴梁之后,明教教众心火不死,总想再图大事。二十九代教主畲天舟在位之时,恰逢高宗皇帝仓皇南逃,中原北地尽数失落,教中众人愈发不齿赵姓江山,暗中筹谋举旗造反。及至岳武穆冤死风波亭,万民同悲,明教趁机四下作乱,却因种种缘故未能再掀起太大风浪。 畲教主壮志未酬,含恨而终,教主之位便又传到了向经纶父亲向符远手中。 向老教主乃是一位天赋奇才、武功绝伦的不世高手。他与青松道人辛英、光明左使韩康等人皆于落魄危难之际受了畲教主大恩,这才平步青云,成就了一身本领武功。继位之后,自然秉持畲教主遗志行事,为明教大业费尽心血。只是向老教主行事方式与畲教主大为迥异,其时宋金以秦淮为界,南朝渐渐有了些太平之相,很缓过来了一口气,向老教主便主张蛰伏不发、积蓄实力、静待时机。 经历这数十年的穷兵黩武,明教上下损伤颇重,自然无不赞成。如此这般蛰伏二十余年,向老教主却忽而于练功之际走火入魔暴毙,死前留下遗书,这才有了向经纶弱冠之年,继位教主一事。 而矛盾也就这般发生了。 向经纶的志向想法,与他那几位叔伯长辈颇有不同。这位小教主,眼见中土沦落,百姓失所,金国铁骑近来愈发有南下肆虐之意,极不赞同趁火打劫,此时就与赵家拼耗,而是一力主张先抗金兵,再图江山。 可这江山是他老赵家的江山,若助南朝共抵金骑,就算到头来恢复了中原河山,天下也不会易主而姓。遑论那时南朝必为万民所向,大家伙儿流血流汗,岂不全为人做了嫁衣裳? 而若不敌金兵,阖教上下,岂不就此灰飞烟灭? 向经纶却只道,就算一统了山河,若朝廷仍不行善政,圣教圣火绵延不尽,终有一日可取了他的江山。而若事不能成,国破家亡,那么明教上下纵有一人活着,亦当终生抗贼反金,至死方休。我等一时荣辱富贵,相比之下又算得了甚么? 他一意不允,又在中下层教众中颇有威望,几个教中长老一时奈何不得,两方便时有摩擦,不甚相合。 曾九知晓了这些恩怨往事,再来思虑往时今朝的种种情形,无意卷入进来的鬼蜮旋涡,便更清楚明了。 她亦愈发觉得向经纶很有意思。 这一日初晴又雪,她又在辛英院子盘桓了个把时辰,瞧罢童子奉命炮制精材的手段,又连哄带骗地往兜里划拉了许多好东西,这才和一脸耿耿于怀的辛英分座书案两旁,随手翻翻药典医经,口中嫣然道:“辛伯伯,快别肉痛了。我不白拿你的好东西,往后自有回报。” 辛英没好气道:“你扯着教主大旗来作虎皮,我不跟你混缠。往后快少来我这里。”想了想,又忍不住叮嘱道,“你技艺未精,拿我东西与你婆婆调配还差不多。莫要糟蹋了。” 说话间,窗外一个小童手执药壶走到院里,蹲在廊檐底下滤药渣。辛英嗅到味道,扬声问:“是教主的药么?拿来我瞧瞧。”小童便端着药碗挑了帘子进来,由辛英检查罢了,才捂着棉巾小心捧送了出去。 向经纶生有不足之症,须得小心维持保养,故而常年药汤不断。这也是数月来曾九瞧惯了的。 她翻过一页书,抬头见辛英目送那小童离去,目中有怔怔之色,便笑道:“辛伯伯,怎么啦?” 辛英沉默半晌,忽而道:“向教主怀真抱素,惊才绝艳,实是我教百年难得一见之人。奈何生遭天妒,纵然再怎么进补调养,只怕也不得多寿。”这番话,他极平静地道来,却也不知是同曾九说,还是自言自语。末了,他惨淡叹道:“我对不起向大哥。” 说话间两目轻轻一闭,眉纠如结,又生几分凄愤之色。 曾九仔细观他情貌,心知这番话他倒说得十分真心实意,想来与向经纶多年情义绝非虚假,不由微生讥嘲之色。但待辛英睁开眼来时,她脸上已不露痕迹,反而蹙眉问道:“再没别的法子了么?” 第13章 辛英道:“除非,除非……”又道,“反正,我是再没别的法子了。” 曾九不动声色的窥视着他,口中缓缓道:“不知若婆婆在此,能不能救得他。” 辛英身上一颤,回过神来道:“谁也救不了他。命数所定……人奈之何?”他细细瞧了曾九两眼,目光定住在她近来常戴发间的卷云飞雀钗上,忽而道,“你实是配不上他。” 曾九初出小楼之时,手提一柄单刀便只身踏入江湖,在这残酷诡谲之地上摸爬滚打,出生入死,及至翻覆风云四十余年,早已见惯人间风物,寻常不将他人眼光放在心上。闻言毫不在意,只觉得辛英行为做派的矛盾之处,着实有点意思。便佯作羞愤,正要道一句“用不着你来操心了”,却听他续道:“我实在看不懂,他究竟瞧中了你哪一点。” 曾九闻声,脸上忿色忽而便消散,嫣然睨他道:“这自然是因我貌美如花,又聪明绝顶了。” 辛英瞥了她一眼,声音微恼道:“你未免也太看轻他了。” 曾九微微笑说:“怎么,原来他偏喜欢貌若无盐,蠢笨如猪的女子?” 辛英两眼一翻,道:“不可理喻。” 曾九见他仿佛从方才的情绪中自拔了出来,便又问:“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便瞧中我了?”又咬唇一笑,“辛伯伯,您别怪我唐突,我瞧论才智心性,您可万万比不过他,焉知他这般沉稳人究竟心底里中意谁?” 辛英愈发不耐烦,垂头看书道:“我知道得多了!你才认得他几天?” 曾九闻言心中好笑,却假作俏脸一寒,亦垂下头来看书。只是定睛一瞧,便见这一页上的药方,叫人用墨汁涂得斑斑点点,仿佛着意掩去一些字一般。曾九目光掠过方子,恰巧识得,便与记忆两相对照。发觉给墨汁涂去的只有反复出现的三个字,正是“白英”的“白”字,“女贞子”的“贞”字,以及“松节”的“松”字。 她不动声色,又将这本医经朝后翻,不多时翻完一本,发觉凡有药材名儿含这几字的,俱都被墨汁涂去了。正此时,辛英见她胡乱翻书,便赶人道:“快别再这烦我了。” 曾九便站起身,悠悠道:“有甚么了不起。我找向教主去。” 辛英道:“你也别去烦他了。他已经够烦的了。” 曾九却不理他,出了院子径直往向经纶那儿去。寻常这时候他不是处理教务,便是写字读书,寻到书房去准错不了。 果不其然,到了地方一看,只见廊下正垂首站着两婢子,两护卫。她来得惯了,向经纶从不赶人,是以四人见她也不阻拦,任她掀开厚缎帘子走了进去。 向经纶一道雪青瘦影静立案旁,面前正摊开着雪白一大张宣纸。 曾九见他面色沉肃,眉峰高挑而两目寒湛,神情大不同,整个人仿若古豪侠肋下青剑,剎那间便要龙吟出鞘,不由一时默默不语,静静站在了帘畔。 向经纶旁若无人的默默望纸,片刻后右手捞过案上一只笔,草草一蘸焦墨,忽而腕随心动,笔走龙蛇,力透纸背般挥毫纸上写罢一字。一字写完,笔势不断又生一字,如此连绵不绝,竟似寒江乍泻,出峡奔流。 曾九缓缓走上前去,只见他桌上汤药未饮,信件凌乱,靠墙一侧横卧着一只紫檀剑匣,她从未见过。再看他纸上字迹,起处焦黑煞煞,如天雷暴雨叱咤,愈往下行,墨渐不足,有勾折抹转处,仿佛崩山裂壑,又如断剑折钩,及至收尾,余墨似有如无,皆化作一片萧萧细雨,瑟瑟水痕。 她识得这是一阙水龙吟,便轻声念道:“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1” 曾九念罢,见诗中挥剑北进之高概雄思、壮志难酬之彷徨悲叹,竟与向经纶所思所望如出一辙,不由以为是他所作,便微微一叹道:“好词。” 向经纶抛笔在侧,仿佛知她心思,长舒一口气道:“此词非我所作。”说罢,他目光流连纸上片刻,忽而唤人道,“把这拿去烧了罢。” 婢子上前将宣纸卷起,忽露出案上半张信笺。曾九一瞥之下,看个七七八八,正是分坛属下传来信报。只见上面依稀说得是甚么弹劾、革职,归隐云云。她看得一半,便微笑道:“那倒奇了,这人仿佛特地为你作了一阙似的。” 向经纶一纸写罢,情绪已然归于平静,闻言微嘲道:“他哪里是为我写,是为自己写。”默然片刻,又忽而淡淡道,“我知稼轩公之恨也!” 二人并肩而立。向经纶静静望着纸上词句,曾九则仰起头来望他面容。 望着望着,她忽而心想,他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只怕是向来自知时日无长,是以才同四十多岁的老头子一般,生出了如此壮志不酬、却时难我待的心思。 她早先六七十年间,多是瞧见谁英俊动人,便谈笑调情几句,一言不合稍觉无聊,便即抛在脑后;还未曾遇到这般一种可爱人,抑或未曾打心眼里觉得谁有他这般可爱。一时忽而不着调地想道:“我怕是有些喜欢他。”又悠悠然寻思,“那么我更欢喜他中意我貌美如花、聪明绝顶,还是不欢喜他这样儿?”竟丝毫没去想人家不中意她又当怎办。 第14章 半晌,向经纶缓缓将信件折起封好,侧首向她微微一笑,观其神色,仿佛已然不萦于怀。 曾九便也注视着他,温柔一笑。 向经纶转向桌侧剑匣望去,沉吟片刻后,向人吩咐道:“去请严副旗使来。” 曾九问:“这里是甚么好剑?难不成正是龙泉抑或太阿?” 向经纶知她故意逗趣,不由笑道:“斗牛光焰,见渊成龙,岂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藏于匣中的?”又开匣一抚长剑剑身,道,“但此剑也非寻常,是我父亲自一位抗金义士手中所得。不敢说切金断玉,吹毛短发总归有了。” 曾九垂头一望,只见那不过一柄旧剑。寒光秋水不现人前,正收敛在绿鲨皮剑鞘中。向经纶手指在那剑鞘上轻轻一蹭,便即放开,并未将这柄难得宝剑抽出一观。 哒地一声阖上剑匣,他道:“宝剑应当赠英雄。白白放在我这反倒埋没了它。” 曾九与他相识至今,还未曾见他用过武功,便笑道:“向教主,适才辛散人又将你没口子的夸了一通,可我究竟也不知你武功如何。不知你肯不肯赏脸与我切磋一番?” 向经纶极少驳她面子,眼下欲要说甚么却忍不住咳了几声。便又想起桌上药汤,端起来一饮而尽,才微笑道:“唉,你还是饶了我罢。我虽自幼习武,却不是出于喜爱。实乃这世上有许多事,有时不得不以武功来解决。我与你之间,切磋武斗还是能免则免罢。” 说话间,门外帘子一挑,跨进一个黄袍黑靴的汉子,正是巨木旗副掌旗使严乐生。 向经纶见他来得快,微一诧异,便知他只怕是正巧赶来,便笑道:“严大哥来得正好。我正有事,要请你往南边去一趟。” 严乐生拱手道:“教主请说,属下但凭吩咐。” 向经纶便将剑匣向身前微微一推,又从信堆最上拾起一封,道:“劳烦你将此信此剑,一并送往江西上饶,交给带湖一畔的一位稼轩先生。” 严乐生道:“属下遵命!”竟也未仔细打听稼轩是谁人,又在带湖哪里,仿佛只要向经纶吩咐了,便必能办到一般。末了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道:“济南府分坛传来的新消息,请教主过目。”便自退下。 向经纶接过,撕开信封一目十行,看罢默默无语。 半晌,他道:“王重阳此人不凡,却无奈蚍蜉不能撼树。目下义军已教金人给全歼了。” 曾九听又是个坏消息,不由厌烦,便忽而伸出柔荑握住他手掌。 向经纶蓦然回过神来,便听她道:“好啦。如今这世道,坏消息听一整天都不必重样儿。”她凝注着他,嫣然微笑道,“我们去下棋罢。” 向经纶望着她,忽而发觉今日她竟很温柔。她往日也不是不温柔,只是同今日不大一样。 前后一想的剎那,心中竟忽有触动。 曾九亦望着他面容。在一瞬间,她仿佛感觉他有甚么话要说。 但他末了只自然而然的回握住她手掌,笑道:“你说得很是。世事再如何繁杂,芸芸众生如你我,这般下下棋的时间还应当是有的。” 第7章 柒 柒 两人手拉着手,从书房走到一进宽阔偏厅中去,分坐在窗畔罗汉床两侧,在小几上摆了棋盘,黑白分执地下起棋来。 要说人力总是有限,可世上的学问却是无限。曾九固然聪明伶俐,但要做天下第一大不容易,分在杂学上的精力自然不多。这六七十年间,她身上虽然有了多样本领,但围棋却还是头一回学,眼下是个不折不扣的臭棋篓子。 男女二人,窗下对弈,本也不是为了胜负。向经纶棋力高她太多,自然不可能三两下将她杀个屁滚尿流,便随便落子,只当给她喂招练习了。 二人边慢悠悠地下棋,边谈天说地,说着说着,话头到了制毒炼蛊上。向经纶张口请教,曾九便也不避讳,干脆挑捡些自觉有趣的法子给他说了,见他面色不变,点了点头又往棋盘上落了一子,她忽而道:“你是不是觉得太残忍了些?” 向经纶吟沉片刻,道:“多少是有些。蛊毒与刀剑本来没有区别,用到实处都是杀人本领。只不过学刀剑时,不必拿活物做靶子。” 曾九笑道:“你说得不错。若论残忍,我确实是个残忍的坏胚子。但我拿来制毒炼蛊用的活人,个顶个是些畜生东西。我将他们宰了,免得他们祸害旁人,是不是也算是坏胚子里的大好人了?” 她从来不跟旁人剖白这些,如今对向经纶说出口来,着实是罕见难得。只是说罢,她又忽觉厌烦无聊,后悔了起来。不免意兴阑珊地往棋盘上摆了一个子。 向经纶微微一怔,柔声道:“谢谢你。” 曾九未料到,眨了眨眼道:“怎地?” 向经纶道:“你能同我说这番话,只因你看得起我。我心里既是高兴,又是感激。” 曾九闻声霎时心中一乱,一时间竟有些不知说些甚么。忽而间,偏厅深处一面竹帘子后传来嗬啾一声,一只雪白大鸟张开两扇羽翼,迅疾如电般朝向经纶扑了过来。向经纶见状微微一笑,伸出手臂一□□大鸟两只寒光闪闪地金爪登时抓握上去,落定之后收翅踱了两步,又跳到了他的肩膀上去,不停咕嗬作声,用鸟喙轻轻啄蹭他鬓发。 这大鸟正是向经纶豢养的一只白隼,取名金钩,生得颇为神俊非凡,又极聪明。眼下这时辰正该给它放风了,它瞧见主人在侧,便飞过来挨蹭引他注意。 第15章 向经纶没叫人在厅中伺候,是以专司养鸟的仆役不敢进来,只候握着哨子在外头廊下等着。他与这隼儿玩了片刻,便拍了拍它的项背,将窗一推。金钩瞧见碧空白云,便又清唳一声,振翅飞窜而去,钻入默林中不见了。 向经纶嘴角余有一丝微微的笑意,侧首向窗外出神望了片刻,这才回过头来。抬眼瞧见曾九正一眨不眨的凝视着他,笑道:“你总直勾勾地看着我作甚么。” 叫这隼儿一打岔,曾九心底便自然了许多,闻言慢悠悠道:“我虽然人老了,心也硬了许多;可瞧见你这般的男子,心上仍忍不住扑通扑通的,总想多瞧两眼。” 向经纶闻言忍俊不禁,执起白字铎地一声按在棋盘上,道:“我劝你还是多瞧两眼自个儿的棋罢。” 曾九立时垂头一望,当即后悔不迭,见他欲将自己十数个棋子提去,忙伸手往棋盘上一遮,耍赖皮道:“不行不行,我刚看岔了,下错了地方。”不由分说将那颗白子挑了出去,苦思冥想半晌,才把适才的黑子下定在别处。 向经纶想也不想,摸起一颗棋子便要放落棋盘。曾九眼巴巴地瞅他动作,忽而发觉不妙,这一步臭棋并不比刚才妙上半分,当即去推他手道:“不许你下在这里!让我再多走一步!”说着便抄起棋子要添补。忽而眼前紫影一闪,她不防备,手上棋子已被向经纶轻飘飘抢去了,只听他笑道:“你这棋品也忒烂了。罢了,我不和你下了。” 曾九朝他握子的手一扑,却被他倏而让开,不由急道:“呸!还明教教主呢,小气鬼!” 向经纶道:“你还要倒打一耙,真是岂有此理。好罢,若你能拿回这个子,就许你再悔棋一次。” 他话音一落,曾九倏而自罗汉床上跃起,朝他那头斜身一窜,五指成爪朝他腕上拿去。向经纶坐定不动,只守不攻,凭指掌将那颗棋子护得滴水不漏。曾九手上功夫不算顶尖,本事全在一刀一毒上,实在不是他的对手。见拆了几十招也没进展,她气得忽而站定不动,两眸横睨着他,一掌朝他手臂上拍去! 然而向经纶却没有躲闪,竟任她在手臂上拍了一掌。 曾九微微一惊,手劲立时收了几分,本以为要打伤了他,却忽觉掌上一震,一股内力将她发出的力道粘着一牵,曾九手掌登时贴着他手臂一滑,歪扑到了空气之中,整个人亦失衡地朝前踉跄了半步,不由一手按在他胸前,一手朝他握棋的右拳抓去,堪堪在离他咫尺之远处稳住了步子。 向经纶坐望着她,任她抓住了右手,原本被她挥掌打来的手臂则朝前一伸,轻轻扶在了她的腰畔。 曾九按在他胸前的手微微一蜷,垂首与他对视片刻,道:“你要干甚么?” 向经纶没有说话,只是温柔地注目着她。 曾九便侧过头来,轻轻去掰开他的右拳。 他没有反抗,待她将掌心棋子拿走,腾出来的手便也温热地贴在了她腰上。 二人一站一坐,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一阵风自窗外吹来,梅花与白雪的香气盈盈地飘浮在了他们身旁。 曾九望着手中这枚莹润洁白的棋子,半晌柔声轻道:“向教主,早先我不便问你。”她顿了顿,“光明顶上都有谁与你作对?是谁做主害你?我替你将他们都毒死了罢?” 向经纶一笑,叹道:“谢谢你。可这样不成的。” 她又问:“我瞧明教里不少人都很爱戴你。以你武功才智,若要除去异己,有许多法子可用。我想不通,不管是暗地里杀了他们,还是明火执仗的拼过一场,你的胜算都不算小。何必弄成现在这样儿?” 向经纶沉声道:“因为他们对我有恩情,对明教有汗马功劳。” 曾九眉头一皱,道:“可他们却先要毒死你,你还顾忌甚么情分?既然已经势同水火,不如快刀斩乱麻,糟践自个儿的身体是为了甚么?” 向经纶默默听完,道:“因为他们可不仁,我却不能不义。若要横刀相向,先下手为强,我问心有愧。而若明火执仗相拼,本教数十年蛰伏的心血,岂不就此毁于一旦?金兵北踞,虎视眈眈,此诚中原危急存亡之时,若教中兄弟因我等数人的分歧而挥刀相向,彼此残杀,那我死后有何面目去见明教列位先故教主呢?” 曾九怔怔地望着他,道:“所以你任人给你下毒,只等他们发难么?” 向经纶温柔地注视着曾九,笑道,“是啊。不然还有甚么法子?不过你放心,他们也并不是真想要我的命。”又和声叹道,“我固知以霸、王道治人谋局,必可克敌制胜,威加上下。可惜我生来便不是枭雄之才,到底也不忍施展。这般一来,只好又辜负你的美意了。” 曾九不言不语,默默想道:“是了。纵然要以性命押注,他也不肯下手害死所谓的叔伯兄弟们。只因他们一心向教,又曾对他很好。我纵然毒死他们,替他解了这局,他心底也不会欢喜。”如此思来想去,心中便愈来愈沉。沉重之余,又忽而想,“我瞧他很蠢,却又喜欢他这样儿。不止喜欢,又很羡慕他。唉,羡慕归羡慕,我可做不来这傻事。” 她兀自出神,向经纶却道:“曾姑娘,我曾想请你帮忙,不知眼下你还愿不愿意?” 曾九道:“你说。” 向经纶沉吟片刻,低声道:“明日早晨,你就离开罢。我心底有数,再过不久,光明顶上大约便要出事了。若我不幸输了,只怕你会受牵连。” 第16章 曾九莞尔一笑,冷冷道:“这就是你要我帮你的事?” 向经纶道:“不是。待会儿我会给你一半地图,你离开光明顶后,按图到一个地方等我。若山上风平浪静了,我自会再去恭恭敬敬地把你请来做客。若……”他顿了一顿,“若有人拿另一半地图来找你,就请你随他们一齐下昆仑,照应他们往中原去。” 曾九听了,不由心想:“他早就安排好的事,如何还用我来照应?与其说是要我帮忙,不如说在替我打算。”沉默半晌,才张口问,“也就是说,你可能会死了?” 向经纶缓缓笑道:“大丈夫俯仰一世,不舍初心,无愧于人,如此尽人事而听天命,纵有一死,亦是死得其所。何必瞻前顾后,作扼腕不甘之态?” 曾九道:“你死得值不值,和我又有甚么关系了?” 向经纶望着她,因目光认真,竟似望了很久一般。半晌,他柔声道:“是啊。所以我很对不起你。”又微微一笑,“我们继续下棋罢?” 曾九道:“不要。”她垂首沉默半晌,将手中把玩的棋子往桌上一扔,“我问你。你死后,若我给你报仇,你会不会怪我将你的计划都毁坏了?” 向经纶想了半晌,道:“你为我报仇,是因你心里有我,为我伤心。我又怎么会怪你?想来若我泉下有知,也只有一声长叹罢了。” 曾九微微触动,便亦露出笑模样来,道:“你倒不害羞。你怎么知道我心里真的有你?兴许我回头就将你忘在脑后啦。” 向经纶环着她的腰,沉吟微笑道:“我会这样想,只因我心里也真有你。不知何故,我总觉得,你我两人心里是一个样的。” 曾九咬着唇,半晌抬手环住他脖颈,娇声问:“你是不是觉得,你这般说了,我就会不忍心不听你的话,老老实实照你说的做?” 向经纶笑道:“怎会?我知你这人行为处事,向来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不到事发之时,你到底会怎么办,只怕你自个儿也不知晓。” 曾九听着听着,先头的烦闷便消散一空,重新高兴起来,道:“我这般性情,是不是让你觉着很为难?” 向经纶顿了顿,道:“可我正喜欢你如此。”说罢,又柔声笑了,“是以纵然为难,也没甚么法子啊。” 曾九便又横睨着他,片刻后终是忍耐不住,嫣然笑了起来。 向经纶道:“还下棋不下?” 曾九忽而想起他那邪门内劲,便推开他环抱,佯嗔带笑道:“你学了武功,就用来做这种事,害不害羞?” 向经纶放开手来,不急不躁的将她随手扔下的棋子拾起,亦笑道:“有甚么好害羞。这功夫练得我半条命都快没了,学到手来也就这么点乐趣了。” …… 曾九回到自个儿院中,已是黄昏时分。 她吩咐婢子打了盆水来净手,又在屋里掌上灯,便将伺候的人都请了出去,独自一人静静坐在梳妆台前想事。这般回想半晌,直至夜色染天,确信记忆无误才罢休。 第二天一早,她便披上貂裘,牵上那一溜药人,翩然下了光明顶去。 因教主高看,曾九在光明顶上向来超然无碍,来去自如。又因她时不时便离开总坛,往山中去乱逛寻药,是以众人丝毫未作他想。 只是她下了总坛后,并没去向经纶嘱咐的地方等人,而是绕回到早先二人相遇的石洞。 众人进了洞中,一个药人便先极乖觉的将手上挽着的虎皮垫子铺在石头上,点头哈腰的殷勤道:“姥姥坐。”另一个则将食屉、褡裢里的各样吃食捧出来,笑道:“姥姥用不用些云片糕?眼下还是热腾腾的。” 这些日子来,曾九在光明顶上有事消遣,向来不怎么搭理他们几个。加之吃得好睡得香,不比在荒郊野岭中那么苦闷,倒也给了他们些好脸色,不再像从前那般喜怒不定,反倒使得这几个药人胆子大了一些,不再战战兢兢地缩成个鹌鹑,竟敢主动上前讨好了。 曾九不由觉着有些新鲜,似笑非笑的瞧了他们一眼,道:“留着自个儿吃罢。这些东西够你们几个吃上些日子的。”又向中间那药人道,“把东西给我。” 这一个药人不比他难兄难弟这么心大,又或许是曾遭受了更厉害的折磨,听到她声音忍不住浑身一颤,这才急忙从褡裢里取出一个小包袱,恭恭敬敬地交给了曾九。 曾九将那包袱摊开,露出一方精致妆奁,一只珍珠鱼皮袋,还有一只薄薄的长匣。又张口吩咐道:“生火。”待火烧起来,她从皮袋子里捏出一小块脂膏状的肉白泥团,盛进瓷碟子里架火烤热,一面将扁匣打开,从里面的厚厚一迭白膜中捏出一张来。 只见那皮膜薄如蝉翼,凹凸不平,更开出了几个孔洞。那几个药人仔细一瞧,只觉仿佛是人的脸皮,不由心中一悚,惴惴不安。 曾九瞧了他们一眼,笑道:“你们猜一猜,这是不是从人脸上剥下来的皮?” 那几个药人都是穷凶极恶之辈,但听见这话,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强笑道:“奴婢们不知道,也不敢猜。” 曾九端详着手中面具,笑道:“这门手艺我还没在人前显露过。回想当年,这易容的本领还是从我一个了不起的对头手里偷来的。唉,小楼一夜听春雨,可怜他这魔教教主当得藏头露尾,憋屈了一辈子,末了还要死在我的手上。” 第17章 这几个药人跟了她一年多,时常听她老气横秋的说些话,早先还想仔细记些秘辛,后来发觉听也听不懂,干脆便恭恭敬敬地当成耳旁风。 曾九过足了讲古的瘾,便将混回光明顶上须扮的几人模样回忆了片刻。 接着她打开妆奁,借镜光将面具往脸上一覆,观察片刻又摘下来,从珍珠鱼皮袋子里抽出一根长柄小银勺,揩了一豆泥脂,在面具上仔细描画了起来。 第8章 捌 捌 不多时,曾九将瓷碟中的肉泥用了个七七八八,又使各色毛刷针钩蘸取妆奁中的颜料,给面具仔细上了色。末了将制作好的面具上薄刷了一层无色油,上火轻轻一燎,展眉悦色道:“成了。”说罢将面具往脸上服帖一黏,再一抬头,赫然已变成一个面相阴沉木讷的年轻男人。 这几个药人看得目瞪口呆,实未料想江湖上还有这般鬼斧神工也似的易容本领。 而曾九对镜一照,心觉满意,便将手探入貂裘之中,从腰上解下了一个镂雕花鸟的錾银香熏球。她将子母扣一开,银熏球分作两半,露出同心机环连置的悬空香盂。 而那香盂中没盛有香料,却装着一只一动不动的碧莹胖虫。 这虫子单瞧卖相,称得上鲜丽可爱,但却格外令这几个药人害怕。他们久经江湖,自然知晓越是毒辣的虫蛇,色彩越是斑斓好看。 曾九却没理他们,自顾自从荷包里摸出一小粒雪白丸药,朝火堆里一丢。只听嗤地一声,一股白焰腾烧起势,又转瞬消散,只余下了袅袅一缕细烟。香盂中的碧莹胖虫嗅到烟气,忽而一弯,在里面不住翻动起来。 众药人吓得魂飞魄散,急忙屏住呼吸,有不争气地干脆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牙齿打颤咬得咯咯作响。曾九见状,道:“怕什么,没你们的事。” 药人们闻声仍是惊惧,足足等了个把时辰,见身上确实没有甚么不适之处,这才放心。其时曾九又在火旁制好了几张别样面具,洞外忽地响起脚步声,声音愈来愈近,终于洞口光线一暗,一个身量清瘦的人闪身走了进来。众药人打眼一看,却见那人面目同曾九眼下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神情恍惚呆滞,一走进洞来,就愣愣地站住不动了。 曾九将手上面具一一贴身收好,道:“可算来了。”又吩咐道,“将他衣裳鞋裤都给我扒下来。仔细点别弄破弄脏了,我要穿的。” 早在几日前,曾九便有备无患的给光明顶上几个人下了蛊。这几人无一例外,都是光明左使韩康手下的天地风雷四门教众,且平日里少言寡语,不很起眼。若有什么变故需要易容,扮成他们是最不容易露馅的。 她将这人引来,用得正是银球中的子母蛊。这蛊的母蛊若闻到她调制的烟气,便会极为焦躁不安,催使子蛊不远万里赶来保护,故而她给取名叫灵犀。话虽如此,她眼下制蛊的水平还不算出神入化,子蛊一受驱使,寄生人便会浑浑噩噩,不大怎么能听得懂人话,只是依本能赶到母蛊身边罢了,算是一个败笔。 这会儿功夫里,那几个药人已将那名教众上下扒了个精光,只剩下内衫遮羞。曾九接过迭得整齐的衣裳,又仔细打量他身高体态,便见他渐渐清醒过来了。 曾九默想九阴真经上篇中的“移魂大法”,趁他懵懂之际,双眼盯住他,催动内力柔声道:“你看着我的眼睛。不要担心,好好看看我。” …… 将那教众姓名经历问出,又反复揣摩了他说话声音,曾九这才道:“你睡一会儿罢,如果没听到我叫你,就一直睡下去罢。”说罢,又向药人道,“把身上背得东西都留在洞里,抬着他,你们一并出去。”众人不敢违背,依言退出洞。 过了一炷香时候,曾九着白衣、披斗篷,自洞中走了出来。众人定睛一瞧,只觉她同地上那昏睡的人,不论衣着体貌神态,俱都一模一样了。 她开口说话,声音也如那人一般,“我回去一趟,你们就在此处等我。” —— 三日后,光明顶惊生变故。 教众奔走相告,只称向教主于书房中忽然口吐黑血,不省人事。下面人不知缘故,只以为教主素来体弱,如今积劳成疾,病入膏肓了。可若教细心的人看来,这几日光明顶上外松内紧,许多核心教众俱都神色匆匆,忙碌非常,气氛已然沉重紧张到了极点。 曾九潜伏在天字门里,自然比所扮演的男子本人更为沉默少语,离群寡众,只是大事当前,一时间也没人注意她。 又过几日午后,天降大雪,寒风呼啸,昆仑山上蓦地变了天色。曾九与人在昭明堂的大门外头站岗,不多时斗篷上积雪压肩。忽而远处匆匆走来一个仆役,向二人道:“教主请韩左使商议大事。” 与曾九一并站岗那人道:“你随我来。”将他引进门去见韩康。 曾九独个在门口多停了一会儿,只听院子里由内及外,远远传来一阵整齐的簌簌脚步声,便知是韩康率人赴会。他往日去看望向经纶都只带两三个仆从罢了,今日如此阵仗,恐怕是要发动。思及于此,她不等人来,悄没生息的转身往林子里一钻,寻路去找风字门的副门主朱斌。 待到朱斌院中,曾九借口韩左使有机密事相告,请他摒去左右。正值光明顶有变,朱斌不疑有他,冷不防便中了她的迷药,霎时天旋地转,不及喊叫便昏倒过去。曾九自袋中拿出一张面具换贴上,变作了朱斌的面容,又一面挑件儿他的衣裳换了,一面将他人往书房桌上一摆,作靠伏昏睡状。 第18章 朱斌身量亦是清瘦,与她早先扮演的教众相差仿佛,是以不难改换。屋中事情一毕,只听门口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有人问道:“朱副门主可在?” 曾九适才就是借口韩康骗开了门,为防门口守卫生疑,便不待人话说完,阔步推门而出道:“可是左使有令?”说话赫然又成了朱斌的声音。 那人道:“左使请朱副门主一并往岁寒园议事。” 曾九心道,来得正好。她选中朱斌不过是因他身量清瘦矮小,为人又低调,便宜她行事罢了。若韩康不来叫他,他自个儿到时候借口有事禀告,骗过守园的四门教众,进去偷听亦无不可。如今正省了她在窗外吹风淋雪的苦处了。闻言便快步赶出门去,又向守卫叮嘱道:“我房中那人有事替我办,不要进去打扰。” 众人冒雪而行,不多时钻进一片梅花林中。 大风酷烈刮过,梅花摧残不堪,与鹅毛大雪一起凋零满地,只余下缕缕寒香凛冽。岁寒园伴梅而建,正是向经纶的住处,曾九常在此地厮混,她生来记忆超群,连园中侍女、仆役都一一认得模样,此时打眼一瞧,只见园内外守卫俱都换了面孔,依这几日见闻来看,大抵都是天地风雷四门中人,零星夹杂了少许五行旗旗众。 又行片刻,众人踏上曲廊,抖落满身白雪梅花。不远外的书房门口正有婢子相待,见人走近眼前便挑起门帘。 引曾九前来的教众并不进门,而是远远地站在左右回廊院地上戒备。林中人影憧憧,但瞧那距离,恐怕屋里打将起来,他们也只能隐隐绰绰听到一丝动静。 曾九回过头来,一脚踏入书房。 药味、暖意扑面而来,绕过圆月门转进偏厅,只见屋中坐满了人,向经纶正裹着厚厚的黑色大氅躺靠在罗汉床里,仿佛已没法子稳稳地坐起身来,脸色煞白、咳嗽不止。 曾九不着痕迹一打量,瞧见唯独烈火旗正副旗使、巨木旗旗使、多宝狮王晁禅并几个散人不见踪影,其余认得的明教高层大都在座。她瞧旁人,旁人自然也瞧见了她,众目睽睽之下,曾九不慌不忙地朝向经纶拱手道:“见过教主。”又朝屋里其他大佬团团一揖。 韩康心事深重,丝毫没瞧出异样,只冲他点了点头。 向经纶呛咳了几声,将沾了血的帕子往矮几上的青瓷渣斗里一扔,道:“朱副门主坐。” 曾九循着身份地位,便走到天子门副门主宦文成身边,撩襟往圈椅上坐定。 过了片刻,屋中又陆续进来几个人,向经纶瞧见人来齐了,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勉力振作道:“今日请大家过来,是要商量教中大事。你们都瞧得出来,我没几天日子好活了,但群龙不可无首,我去后谁人来做教主,还需早日定下。”顿了顿,又道,“我属意多宝狮王晁禅继任本教第三十二代教主,大家意下如何?” 满室寂静,众人垂头沉默半晌,将目光放到光明右使宰父思身上。宰父思与畲教主同辈,已然满头白发,向来淡出教务之外,他听了这话,叹了口气道:“我老了,教中的事情,不想再管了。”又对向经纶说,“教主,老朽病体衰败,久坐腰痛欲断,就先告辞了。”说罢,也不理旁人,自顾自的起身走了。 众人见状,也不奇怪,复又将目光投放到了韩康身上。 韩康端坐不动,面色沉重,半晌也没说话。见状,大俱明王波塞妥思冷冷道:“我瞧晁禅不怎么样。不配做这个教主。” 说起大俱明王,其实并非中土四大法王之一,而是波斯总教的俱明宝树王。当年方腊起事,闹起轩然大波,总教不知从何处得来了消息,将此人派来中土辅佐。与韩康一般,他极力主战,早在向老教主在世时,已对明教蛰伏不发很是不满了。 向经纶闻声,神色丝毫不动,只面白如纸的望向韩康,道:“韩叔叔,你是甚么想法?” 这一声韩叔叔,将韩康叫得手指微微一动。他沉默片刻,问道:“属下对晁兄弟人品武功,俱都敬佩。只是有一样事要问清楚,晁兄弟若继任教主,本教往后不知走得是甚么路?”又淡淡一笑,道,“今日有几位兄弟不知为何竟不在场,教主可知道狮王去了何处?” 向经纶淡淡一笑,咳嗽道:“我有事交代他办。”顿了顿,又一字一句道,“晁法王与我志向相投,若继任教主,明教往后不过仍是八个字:潜心发展、以待金贼。” 他话音一落,大俱明王便作色道:“荒谬!我不同意!” 向经纶没有朝他看,只静静地凝视着韩康。 韩康则缓缓将紧握的双拳松了开,长舒一口气,沉声道:“那么属下斗胆自荐:教主若不幸仙逝,属下想来做本教的第三十二代教主!” 第9章 玖 玖 韩康语出如惊雷,竟将在座众人都震得心中大跳。他们之中支持造反打仗的不在少数,但却未必就有反叛教主之心,只是事已至此,向教主命在旦夕,再多说又有何益?总归迟早都要在韩左使手下讨生活。故而都一言不发。 向经纶不动声色,淡淡道:“依本教规矩,若上代教主未留下遗命,众人推举一位教主出来,也是应有之义。只是眼下我还没有死,难道我的话已然不管用了?” 大俱明王笑道:“教主说话自然管用。只是晁禅德不配位,就算做了教主,众位兄弟们也是不服的。他在这个位子上坐着,也不知夜里能不能睡得安稳?”他话音未落,向经纶抬起眼帘,向他投来了一瞥。 第19章 这一瞥神采憔悴,却洞若寒光,竟令波塞妥思身上一冷,下意识间避开了他的目光。回过神来,又不由心中恼羞成怒,正要再说话,韩康却道:“教主做事素来为大家伙儿考虑,故而本教上下无不佩服,可今日推举晁禅继任教主,却未免私心太重了罢。” 向经纶不由一笑,牵动肺脉又是一阵咳嗽,口中道:“韩左使毛遂自荐,难不成竟是大公无私之举?” 韩康沉声道:“韩某自荐为教主,绝无半点私心。若晁兄弟愿顺从大家伙儿的心愿,举旗造姓赵的反,韩某必定潜心辅佐,绝无二话!” 向经纶淡淡道:“韩左使德能配位,他日未必不能效宋室之法,也唱一出黄袍加身。” 韩康却也不动怒,道:“教主若这般看待韩某,韩某也无话可说。” 向经纶叹了口气,四顾一圈,问道:“你们也都是这样想的?都推举韩左使做下一任教主么?” 众人或面面相觑,或垂头不语。 曾九隐于角落中,身旁的天字门副门主宦文成则突然拱手欠身道:“韩左使若做教主,属下心服口服。”他一开头,陆陆续续又有数人开口应和,场面竟渐渐活络了起来。曾九目不转睛的望着宦文成,宦文成若有所觉侧首望来,她便对他微微颔首一笑。 忽而金翅鹏王袁同光皱眉怫然道:“你们公然威逼教主,成甚么体统!”他朝向经纶一望,直白道,“教主,属下亦有效法方腊教主起事之心,韩左使本与我商议一同劝说教主,我答应了,但没想是这般劝说法!我姓袁的一生效忠圣教,与他们不是一路的,不敢仗势左右教主。若教主要晁法王继位,属下不敢有异议,但教主也别怪我不服他的管,我必下光明顶去眼不见为净!”他又不冷不热的望了眼韩康,“这光明顶上乌烟瘴气,若韩左使做成了教主,属下也当下山去,耳不闻为清!” 大俱明王冷冷道:“原来鹏王这个不服,那个不忿,是想自己来做教主。” 袁同光大怒道:“去你妈的波斯宝树王,甚么东西,也配对我指手画脚?”说着赫然起身,一手指着他道,“老子早看你不顺眼了,我中土明教自奉圣火传衍数百年,波斯总教是甚么狗屎猫尿,敢在光明顶上大放厥词?畲教主敬着你这头老狗,我袁某却不放在眼中,你若再放屁叫我听见,今日教你知道你爷爷我的厉害!我打死了你,倒要看看你那波斯总教能将我怎样?” 大俱明王气得浑身哆嗦,汉话说得愈发不利索了:“你,你竟敢口吞狂话,侮辱总教,要烧死你了!” 袁同光哈哈大笑,道:“呸!敢和我去外头比划比划?我让你一只手!” 韩康微微皱眉,道:“鹏王何必动怒?韩某又何尝有威逼教主的意思了?只是要教主听听大伙儿的想法罢了。” 袁同光倏而收声,冷冷瞧了他一眼,道:“我算看出来了,韩左使不知何时笼络了这么些人,真是好大的本事。今日你们人多势众,袁某又打不过你,下一任教主究竟是谁人,咱们大家心照不宣了。我管不了,却也看不下去,这就要下山去了,你有本事就叫人拦着我。” 韩康无奈道:“同光兄……” 袁同光却不理他,也不敢看向经纶,只朝他侧身一揖,道:“教主,袁某没甚么本事,对不住你。”又不知向谁道,“向大哥在天有灵,不妨睁眼看一看罢!”说罢,转身拂袖而出。 他一提向教主,韩康脸色骤然一变,竟生出一丝失落伤心之色。大俱明王瞧见他神情,不由咳了一声,韩康倏忽回神,心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已然对不起向大哥,若反复无常,再生悔意,连畲教主也要对不起。只是若早知今日,当初便不该一力扶持经纶,致使叔侄之间竟落得如此结局。 向经纶却没去顾他,而是将目光落在失魂落魄的青松道人辛英身上,忽而道:“辛叔叔,你也赞同韩左使做教主么?” 辛英呆了半晌,冷冷切齿道:“是!我同这大宋江山势不两立!” 向经纶叹了口气,又是一阵呛咳。他这次咳声甚剧,形如风中残烛,忽而竟侧头在渣斗中吐出一口血来,脸上愈见灰败之色。 辛英神色变幻的望着他,却见他歇了口气,再开口说话时,仍是徐徐和和:“我懂了。也怪不得你要下毒害我。” 辛英怔怔道:“你甚么——” 韩康倏而一惊,截口道:“辛兄为教主病症数十年来费尽心血,纵然他与教主所见不同,这下毒之言未免也太过诛心?” 向经纶微微一笑,也不纠缠,缓缓道:“好。先不说这个。我想请教左使,眼下孝宗皇帝尚算英明,惩治贪官,重视民生,南朝比起早些时候颇有了些太平气象。此时突生兵伐,焉能成事?” 韩康见众人都听得认真,便道:“宋金对峙,只要有心,必能寻到破绽之处。” 向经纶道:“愿闻其详。” 韩康正自沉吟,大俱明王却不耐烦道:“总教早与金国皇帝互有通信,南朝茍延残喘,哪有生机可言?我教与金国通力合作,届时取南朝江山,便如探囊取物一般。” 向经纶道:“哦,原来诸位壮志凌云,却是起意欲作卖国贼么。” 他话音一落,韩康心中不由一沉,众人亦相顾哗然,许多人不信道:“甚么?这同金国有甚么关系?俱明王,你在浑说些甚么?” 第20章 大俱明王不由一愣。他自来中土,本有一番熊熊野心要施展,可畲教主虽敬他身份地位,使他与四大法王同等尊贵,但教中事务他向来插不太上话。如此郁郁至今,才同韩康一拍即合。他不惯于与中原人士相处,也不大清楚其中弯弯绕,韩康向来与他客客气气说好话,颇有听服他总教使者身份的意思,故而他便有扬眉吐气之感,行为作态渐生骄矜。适才他以为教中上下已都被韩康收服,这才图穷匕见,放出了话来,不料竟使群心动摇。 他愣了一愣,不以为然道:“你们中原人不是常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必做此惺惺之态?”又坐在椅上向韩康吩咐道,“还与他啰唣甚么?圣火令现在何处?” 向经纶微微一笑:“是啊。若没有圣火令,就算做了下一任教主,也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大俱明王道:“圣火令如此重宝,教主想必不是藏在隐秘处,就是随身携带。韩左使,不如先请教主将圣火令交出来,到时再好好叙话不迟。” 韩康面沉如水,闻言点头道:“大俱明王所言甚是。”说着,便缓缓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甫一站起,众人愈发有骚动之态,除却韩康手下死忠之外,其余人要么摄于他声威不敢轻举妄动,要么脸上渐渐生出挣扎愤怒之色,只还一时按住不发。 向经纶又咳嗽了起来,但仍倚坐在罗汉床上一动不动,面色镇定自若。正此时,圆月门外帘子一动,一个婢子端着药走进来,道:“教主,该喝药了。” 她话音未落,大俱明王忽然发出一声惨叫。 众人目光本正被这忽然进门的侍女吸引,心中同时一惊,目光一转,却见韩康一手沾血而立,他身畔的大俱明王仰面倒在圈椅上,观之头骨尽裂、红白淋漓,已被韩康一掌拍死了。 明教这一百年间,从未发生过教内法王死于内讧的情形,众人一时间只觉惊心动魄,俱都呆住了,却听韩康冷冷道:“此人心怀不轨,打着做金国走狗的主意,实在死不足惜。今日韩某杀他于此,请诸位兄弟做个见证。”他目光四绕,竟无人敢与他对视。复又转身朝向经纶一拱手,“属下行为不驯,令教主受惊了。” 向经纶淡淡道:“死一狗耳,何惊之有?”他抬头一瞥那婢子,只见她吓得脸色惨白,双手发抖,只还凭本能勉力握住托盘,便道,“将药汤放下,出去罢。”又从床边匣中摸出一张手帕,向韩康一举,“左使擦擦手?” 韩康定定地凝视着他,半晌叹道:“韩某平生杀人无数,早已满手鲜血,又何必再擦?”又道,“韩某与波塞妥思此贼虚与委蛇,不过是权宜之计。我所思所想,不过是坐看宋金两虎相斗,从中坐收渔利,实现我教大业罢了!若要当众讲来,不过是暗中刺杀金宋两国高官将领,使之剑拔弩张,待两方厮打起来,本教何愁不能乘势崛起!” 向经纶沉默片刻,忽而轻声吟道:“为善除恶,唯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韩康道:“教主,你本是不世出的英才,奈何太过心慈手软。当此乱世,做个谦谦君子,不过是任人鱼肉罢了。打战固然令天下生灵涂炭,可若能平定江山,自然有百姓的好处。” 他这一番话,又将众人说得动摇起来。在座有些人不过不能容忍他公然反叛罢了,心里却未必不赞成他的主张。若能乘势而起,争做王侯,谁会不愿意?向教主若还能活着,那自然听他命令;若教主将来仙逝,由韩左使带领大伙儿争天下,也没甚么不好。真要先抗金兵,再争江山,这一生只怕也等不到江山改姓那一天了! 向经纶瞧尽众人神色,缓缓道:“我与韩左使有几句机密话要说,你们谁人愿意听的,就坐在这里。不愿意听的,请移步外头少待。” 众人沉默半晌,陆陆续续有人起身,往外头去等着了。留在屋中坐定不动的,除了曾九之外,尽皆是韩康的心腹手下了。 及至此时,向经纶才一手撑额,疲惫道:“这里已经没有外人了。有甚么话,咱们可以敞开说了。” 韩康还没说话,怔忡半晌的辛英忽而回过神来,勃然大怒道:“你怎么能打死了他!?”他一指韩康,两眼泛红,“你……你知不知道,只有他才有那解药!” 韩康不为所动,缓缓道:“我对不起教主,这没甚么好说的。” 辛英张口结舌道:“你……你……你不是这么同我说的!你说不会毒死经纶,我才,我才……” 韩康冷笑一声,叹道:“辛兄,你放心。向大哥在天之灵,不会怪罪于你。若有见怪,都由韩某一力承担。”说罢,抬头朝向经纶深深一望。 向经纶与他四目相视,道:“你若要杀了我,就尽管来罢。” 韩康摇了摇头:“我不会杀你。教主,圣火令现在何处?” 向经纶垂头望了望眼前的药汤,抬手端起药碗,朝地上一泼,口中道:“左使有甚么猜想?” 韩康道:“教主想必近日发觉身中剧毒,自知时日无多,便暗中做了筹谋。事已至此,力敌已成虚妄之谈,不如保存实力,留待后时。晁禅等几位兄弟忽而人间蒸发,想来是教主告知光明顶密道,暗中已下山去了。依我瞧,圣火令若被他们带下山去,再另拿教主手诏一份,到时候指责我得位不正,自光明顶上分裂出去,也是名正言顺。” 第21章 向经纶倾耳聆听,点了点头道:“言之有理。那么你怎知,圣火令不是被曾姑娘带走了呢?” 韩康笑道:“她倒是胆大包天,光明正大便下了光明顶去,我竟也没防备。只不过她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我虽未留意她去了何处,但区区数日,只要人还在昆仑周遭,迟早叫我发觉。她小小年龄,纵然有为教主献身之死志,却未必有那个能耐。何况此女生性邪怪,喜怒不定,纵然教主是当世难得的佳公子,短短数月间,也未必能令她舍命相待罢?如此大事,教主不是儿戏之人,必不可能将圣火令交于她手。” 向经纶忍不住挑眉一笑,却不说话。 曾九默不作声地听他二人对话,心中亦是想笑,又淡淡地斜了韩康一眼。 韩康却没说完,续道:“依我看,与其说她身负重命下山,倒不如说是教主发觉中毒,不忍将她留在山上,怕我将事情归罪于她,是以替她筹划了后路。而此女凉薄自私,竟真个顺势逃命去了。”他望着向经纶,叹息道,“你将向大嫂的遗物送给她佩戴,可我瞧她着实配不上你这一番深情厚谊。不过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你栽在这样一个女子手里,也属寻常。” 曾九听了这话,脑中电光一闪,忽而想到向经纶所赠的盒中发钗来,不由心道,是了,当初辛英亦是瞧了我发间的卷云飞雀钗一眼,才有感而发的。忽而间心生触动,抬头瞧了向经纶一眼。 向经纶却没有留意她,而是微微出神,又笑道:“我瞧那发钗她戴着,还是蛮相配的。” 韩康与他不约而同的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我瞧教主绝不可能将圣火令下落告知了,是不是?” 向经纶又是一阵呛咳,脸上隐隐泛出一道青气,道:“不错。” 韩康缓缓道:“那么,属下便要无礼了。” 向经纶问:“怎么?” 韩康向他缓缓走近,口中道:“圣火令是本教圣物,自然极为重要。但教主也不是凡人,未必不会行出险招,将它留在身上。这个灯下黑的道理,韩某也是知晓的,故而还得亲自搜上一搜,才能放心。” 向经纶停住咳嗽,又将一条沾血的帕子扔入渣斗。他一手撑桌,一手平放膝上,脸上青气愈重,轻声气弱道:“若找不到呢?” 韩康走到他身前站定,道:“那就还需教主签一道手诏,声明晁禅等人谋害教主,私窃圣火令叛教而逃了。”他与向经纶对视片刻,叹道,“得罪了。”说罢,没染血迹的左手抬起一指,朝向经纶身上要穴点去。 曾九见状,右手缓缓自扶手上落到腰间。 又探入斗篷,握住了相伴五十余年的紫光刀。 她大略一数,除却向经纶,屋里共计六个活人。韩康或需个三四刀,其余人一刀一命,眨眼便可杀光。 不错,那日窗畔对弈,她听了向经纶一番话,心中颇感柔情。但她自武功有成,素来我行我素,恣意妄为。因喜爱向经纶这般妙人,哪怕稍微耽搁了些炼毒的功夫,也要任性逡巡光明顶数月有余。如今纵然心中对他有情,却也实难奉命听话,乖乖看着他为高节而送命。 他自有他的坚持,又与曾九自个儿有甚么关系了? 她只听自个儿的话。 今日若向经纶有个三长两短,光明顶上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偿命。她此世要成为天下第一毒,那么自然不便在人前显露刀法,以免喧宾夺主。 不过,死人瞧见,就另当别论了。 曾九手抚刀柄,如看猪狗般的盯住韩康,正要暴起拔刀,却忽而见向经纶微微一笑。 剎那之间,他放在桌上的右手如云影虚光般向韩康点来的腕上轻轻一拂而过,转而疾刺他巨阙穴。韩康本没防备,腕上被他拂中穴道,登时酸软无力。他武功既高,反应便快,当即使右手往向经纶肩胸上拍去一掌! 向经纶不躲不闪,直直地点中了他巨阙穴。而韩康那一掌拍到他身上,却忽觉触手一震,猛地里一股极澎湃的内力如开闸涌出,携他自身掌力反震回来,只听喀拉一连串脆响,整条手臂当即骨折粉碎,人亦倒飞出两步,跌坐在地。他坐到地上后一动也不动,却是因为已被向经纶点中了巨阙穴,周身僵硬不灵的缘故。 这一下兔起鹘落,众人俱都震惊失色。 天字门门主宦文成猛地站起身,扑过去道:“左使!”韩康正气血翻涌,勉力自持,无暇与他说话,宦文成见他闭目不言,又瞧向经纶一招过后,兀自咳嗽不止,便谨慎上前,抽剑而出道:“教主莫怪,属下武功不成的。”说着便使剑一抖,分刺他手上筋脉。 向经纶伸手在他剑上轻轻一弹,那剑忽而悲声锵鸣,宦文成腕上劲力不够,当即长剑脱手。那剑铛地落在地上,犹自震颤不止。 韩康此时缓过气来,睁开眼再瞧向经纶面上青气,忽而惨淡道:“你……你练会了第五层乾坤大挪移么?” 向经纶咳罢,道:“是。” 这话一落,众人都以为自个儿听错了。明教立教数百年,唯有第二任教主武功最高,他当年也不过练到了第五层而已,故而众人并不知晓乾坤大挪移练到第五层有甚么妙处。韩康与众人不同,当年他和向老教主情同手足,曾蒙他照顾,得知了乾坤大挪移的一二奥妙。适才虽不防备,此时回过神来,忆起乾坤大挪移练至第五层,搬运内功时面上会依行功路线而泛出或青或红之色,亦能积蓄内劲,反震敌力,再对照先头向经纶模样,才恍然惊觉。 第22章 韩康失魂落魄的望着他病弱清俊的脸庞,复又问:“你才二十多岁年纪,如何练成的?” 向经纶自嘲一笑,道:“我心中也不知晓,……许是上天怜见罢。”顿了顿,又道,“若非我机缘巧遇,神功进展颇速,我与左使之间,恐怕要比如今更惨烈得多。左使老谋深算,于教中雄伫三十余年不倒,树大根深,我才做了几年教主,岂能够轻易撼动?你有死拼之心,我有相容之意,别无他法之下,小侄只好等左使率先发难。这一天终究到了,可我却盼它终我一生,也不要到来。” 韩康闭目不语,运功至今却也冲不开穴道。眼下屋中不过六人能动,向经纶既然练成了第五层乾坤大挪移,以这几人的武功,便是合力而为,也不能近他身前一步之内。正自思索,向经纶口中轻轻呼哨一声,偏厅深处忽而飞出一只张翅白隼,苍唳一声,破窗而出,在梅园上空盘旋呼啸不止。 过了不久,梅园外忽而传来起伏步声,仿佛有不知多少人合围而来。不多时,刀剑相交声隐去,一人阔步跨进书房之中,于偏厅圆月门竹帘外站定,在众人骚动声中清声道:“教主,属下晁禅率烈火旗、巨木旗旗众五百,静待园外,听候教主号令!” 向经纶咳了两声,道:“狮王进来罢。” 晁禅闻声掀帘而入,恭恭敬敬地袖手站在了五步开外,垂首不语。 韩康本以为胜券在握,此番前来胁迫向经纶,并未发动多少人力,不过使人将园子看守严密,不许人前来打扰罢了。如今见状,自知大势尽去,便淡淡道:“你要杀我就动手罢。” 向经纶注目着他,半晌叹道:“韩叔叔,我若要杀你,岂会以身试毒,等到今日?我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今日能有放你一命的机会!” 韩康闻言,骤感心神悲痛,莫能自抑,不由闭目流下泪来。半晌道:“天地风雷四门门主,听我命令,束手就擒罢。”他话罢,宦文成等人便手足无措,站住不动了。 向经纶又咳了两声,手捂素帕停住片刻,才转望向辛英,道:“辛叔叔,你——” 他话说到此处,辛英却忽而仰天大笑起来。他笑着笑着,又张口吟道:“焚我残躯,熊熊烈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他满脸悲愤怨恨,却又生出一丝解脱之色,“——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向经纶神色微微一变,却见他音尽气绝,七窍流血,仰面倒下地去。 晁禅见状,急忙上前扶他身体,再一试脉,才叹气道:“教主,辛英服毒自尽了。” 向经纶半晌一语不发,出神许久道:“请诸位兄弟进来。” 待众人又回来落座,满室血腥药气中,向经纶说话间撤去了韩康光明左使身份,命他隐居玉池崖,不必再过问教中诸事,又缓缓将教中职务更迭一一命令下去,末了问,“大家有甚么意见么?” 他此回施展翻云覆雨之术,更有乾坤大挪移神功摄人,命令之中却不杀伤一人性命,如此恩威兼重,众人再无不服,俱都兢兢道:“谨遵教主法旨。” 向经纶似疲惫已极,却又勉力振作精神,手按矮几站起身道:“叫几位兄弟来,抬我下山去一个地方。” 晁禅不由上前扶住他,关切道:“教主此时不如静养,何事着急离开光明顶?属下等人去办就是。” 向经纶不由笑道:“我——” 他话音未落,自屋中角落处忽而传来一道娇懒懒的音气:“你是要去找我么?” 向经纶脚步一顿,蓦然回首一望。 只见话音传来处,风字门门主朱斌正大马金刀的坐在圈椅上,他神色笑吟吟地,见向经纶回望,忽而伸手在脸上一抹。 面具一落,曾九素面朝天的站起身来,两目脉脉然,向他嫣然一笑。 第10章 拾 拾 那日事变之后,曾九于人前展露了一手出神入化的易容术,见者一时惊骇之余,回想光明顶上竟让她如入无人之境,又不由得细思恐极。而曾九不顾及旁人,只重新搬回歇脚之处,静心与向经纶解毒调养,恍惚间又厮磨半月有余,二人几乎形影不离,竟有琴瑟调和之感。 待到向经纶身上毒性尽祛,曾九某一日撑腮桌畔,望着他独自披衣读书。仿佛读到欣然有得之处,向经纶微微一笑,回过神来下意识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中似有不尽温馨之意。 曾九受他这一看,心中怦然一惊,默默想道,此处已非久留之地,为了我自个儿好,还是早走为妙。 她心中存了去意,这一日夜色四合、星银如撒之际,便从自己院中悄然到了向经纶房外。隔窗灯火朦胧,向经纶一抹剪影凝在摇曳晕色之中,仿佛还正伏案忙碌。 曾九在料峭寒风中望了片刻,忽而拔步推门而入。门扉响动,向经纶抬头一望,正与她隔着半卷湘帘四目相视,意外道:“怎么了?” 曾九凝视着他,莞尔笑道:“今晚天色好晴,一丝云也不见。我们来院里看看星星,好么?” 向经纶沉吟片刻,欣然道:“好。”说话间披上一件镶毛斗篷,与曾九并肩出门,又徐徐行到岁寒园外的默林之中,捡了一间六角小亭相挨坐定。 此时又来一阵寒风,曾九的发丝与单薄裙袖俱都轻柔拂动,向经纶倏而惊觉自己大意,便欲解下斗篷来给她披上,曾九侧首瞧见,便微笑说:“不用啦,我身体可比你好得多。” 第23章 向经纶牵住她膝上的手掌,只觉颇为冰凉柔软,道:“我们改天再来看罢。今日就先回去。” 曾九道:“不,我偏要今天看。” 向经纶稍一迟疑,曾九忽而伸手拉开他斗篷系带,整个人轻巧地钻了进去,两手环住他腰,侧脸则枕在他肩头,柔声笑道:“这样不就好啦?” 二人自心意相合以来,向来发乎情而止乎礼,如此亲近依偎还是头一回。向经纶受她柔软身体一抱,一时微微有些受惊,珍重怜爱之下,竟生出不知该如何触碰她的踟蹰。片刻后,才缓缓伸臂揽住她,又将斗篷仔细在她周身拢好,以免夜凉浸体。 如此相拥片刻,望见星河闪烁,梅雪皎洁,二人不约而同的没有说话,只觉人间至乐,不过如此。半晌,向经纶忽而道:“你——” 哪知曾九亦同时问:“你——” 两人一顿,又齐声道:“你先说。” 向经纶垂首向她一瞧,见她两目莹莹,正自相望,正要再开口想让,曾九却抢先道:“我要听你说。” 向经纶便道:“好罢。”沉吟片刻,“我属意封你做个法王,你喜欢么?” 曾九一奇,笑道:“我竟然够资格做你们的法王么?” 向经纶道:“此次光明顶生变,我身中剧毒,由你潜心治愈,这正是有目共睹之事。且你武功颇佳,雅擅医毒,造诣绝伦,又精易容之术——”他笑了笑,调侃道,“如此难得人才,又为本教立下大功,本教主破格拔擢,有何不可?” 曾九笑道:“我瞧你这教主,巴巴的提拔一个小姑娘做法王,准不是为了广纳人才,而是私心暗藏。”她活了七十来年,自称是个小姑娘,竟面色不变,毫不害羞。 向经纶笑道:“私心不碍公理,无伤大雅。” 曾九道:“那么你要封我做个甚么法王?甚么狮啊象啊鹰啊的,我可不喜欢。” 向经纶想了想,道:“就叫做孔雀明王罢,怎么样?” 曾九拍了拍手,嫣然道:“孔雀明王,这个名头很是好听,那我就当了这法王。只是你们明教规矩大不大?若是碍手碍脚,那就算了。” 向经纶笑道:“没甚么大规矩,你不叛教投敌,就没人可以管你。”这件事说完,他又转而和声问,“那么你适才要同我说甚么?” 曾九倚在他肩头,沉默片刻道:“你瞧我发间戴了甚么?” 向经纶垂首一看,只见她云鬓之上正斜簪着一只卷云飞雀钗,那钗头云洁如玉,鲜翠雀鸟张翅而飞,栩栩如生。他心中恍然一动,就听她道:“我听韩康说,这发钗是你妈妈的遗物。这般重要的东西,你做甚么就给我了?” 向经纶微微一叹,手臂将她抱得更紧些,轻声道:“我自小体弱,长成不易,后来不是忙于参研武功,就是忙于教中纷杂事务,如此无心他顾,活到将近而立之年,从来也没在意过哪个女子。既然上天教我临死之前遇见了你,我不送给你,又能送给谁?”又笑了笑道,“你说它重要,确是家慈留下的一个念想。可你在我心里,不也同样重要么。” 曾九闻声于他肩头蹭了蹭,又默默在斗篷中摸索到他的手掌,轻轻与他五指交缠。向经纶察觉到,便紧紧回握住,又听她问:“我们相识不过数月,彼此间又多有隐瞒,你连我叫什么名字、是哪儿人、在哪儿长大都不知晓,这便心觉我很重要了么?” 向经纶不由一笑,半晌道:“你若问我为甚么,我也不知道。我瞧见你就喜欢,见你开心我便也开心,和你一起消遣,只觉时光匆匆眨眼就过。这实在是我人生从未有过的体验。若换一个人来,纵然我知晓她叫甚么,是哪里人,别说数月,可能十年也未必令我如此心折。故而我心想,我与你之间当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缘分,哪里讲得出来为甚么呢?” 曾九听到此处,只觉心里话都被他说了出来,不由又觉温柔,又觉烦恼,暗自心道:“唉,真是邪了门。我碰上了你,也不知是走运还是倒霉。”然则想到是走运,不由郁郁;想到是倒霉,又颇甜蜜。如此胡思乱想了片刻,才道:“那你为甚么不告诉我这发钗的来历?”这话甫一出口,她自个儿心中忽而若有所感,竟似已知道了他要说些甚么。 果然,向经纶沉默片刻,和缓道:“我将它送给你,是因为我心底在意你。可我那时生死不知,可能数月间便横死山上,又何必告诉你那么多,令你徒生烦恼呢?”他顿了顿,忽而极温柔动人的微微笑说,“小曾,我希望你心里记得我,却也不要太记得我。这样我若是死了,你就不会太伤心。” 他这话曾九本已有预感,可听了心上却仍似被人生生揪了一下,忽感手足酸麻。她极不适应这般感受,一时间又是生气,又莫名有些伤心,不由冷冷道:“不错,我能解你的毒,却救不了你的命。你身体坏啦,没几年好活,看来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 她这般直白,向经纶却只淡淡一笑,像是不以为意:“我从小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为了教中大事,这一天稍微早些,也没甚么。” 曾九愈发气恼,道:“怪不得你也不怪辛英给你下毒,毕竟不过是早些死罢了。” 向经纶闻声一叹,道:“你有所不知。辛叔叔本有一个妹子,二人相依为命,身世甚是悲惨,幸得畲教主相救,才顺利长大成人。辛姨性情偏执,刚烈如火,畲教主当年四下起事,她曾率领教众战阵冲杀,奈何一次事败被俘,被当时的守城将领白贞松斩首弃市,还是我爹暗中摸进城去,才将她尸首取回。辛叔叔从那以后,心底只想着给辛姨报仇雪恨,但那将领不日升迁,转去临安做官去了,他恐怕被教中报复刺杀,重金聘请许多高手保护,行踪又极是神出鬼没,令人没处下手。辛叔叔当是无法可施,是以才执意赞同起事,只求有生之年能为妹子报仇。唉,他心中有自己极大的苦楚,我实在不忍心再怪罪他。” 第24章 曾九听得一阵无名火起,忍不住一下儿推开了他,道:“你就知道想着别人!” 向经纶冷不防一怔,恰时受寒风所激,竟咳嗽了起来。曾九又气又怨,可瞧见此情此景,柔情难禁,便又投入他怀中,闭目道:“我说错话啦。你很好,我很喜欢。” 向经纶哪里会同她生气,又将她揽进斗篷中,轻柔地抚了抚她背上青丝,口中道:“你说得没错,是我对不住你。” 曾九一时间忽觉心酸,想到从前见到女孩儿哭泣,有心也想眼圈一红,哭上一回,可恰如过去七十余年一般,仍旧是哭不出来。她眨了眨眼,眼睛水润润的,却始终也没有泪意,不由得又有些生闷气。半晌,她叹了口气,轻声道:“你和我说说你的事罢。我想听。” 向经纶有些为难,沉吟半晌道:“我自小长大,日子都过得极单调,实在也没甚么好说的。我爹爹做了教主后,心意逐渐同畲教主不一样,有意与赵家暂停兵戈,防备金国侵犯中原。但他身受畲教主大恩,实在不忍违背他遗志,便想了个折中法子,要教中休养生息、再图大事。他临死前,将自己的心愿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我,期望我能做下他做不成的事情。我继任教主九年有余,本无力扭转大局,但练武上还有点天分,勤学苦参之下,竟将乾坤大挪移练到了第五层,这才侥天之幸成了事。”他想了想,道,“你不知道的,也只有这些了。” 曾九仰脸望着他两鬓夹杂银丝,不由问:“那你为甚么头发白了?” 向经纶有些不确定地道:“我也不大记得了。仿佛是一宿练功后就这样了。” 曾九凝视着他,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 向经纶动也不动,向她微微一笑。 曾九忽而问:“你说过自己不喜欢练武功。若你有得选,你这辈子最喜欢做甚么?” 向经纶出神了片刻,笑道:“我愿生在太平盛世,江湖弃剑,读书弹琴,纵情山水之间,与意中人作一对自由快活夫妻。若得如此,实在再好也不过了。” 曾九听得又觉难受,又觉向往。她觉察到自己竟然向往,不由得又是一惊。半晌道:“你一生为明教付出,后不后悔?” 向经纶道:“时也如此,命也如此。我不后悔,只是有些遗憾。”他顿了顿,缓缓低声道,“只是无奈江山倾颓,而我寿数有限,今生不得与你厮守了。” 曾九听及“厮守”,心中怦怦直跳,愈发酸楚迷茫,呼吸如绞,心中去意更坚,不由嫣然道:“我倒有些后悔,我当初就应该直接毒死你,不与你相识,如今倒好,白开心一场。” 向经纶无奈一笑,道:“那时候的事,又有谁能料到?我下山去时,又岂知自己会遇到你呢?” 曾九闻声灵光忽现,问道:“你那时候请我上光明顶去,心里有没有转着甚么坏主意?” 向经纶忍俊不禁道:“有点不算很坏的小主意罢。只是后来一瞧见你人,就不想再用了。” 这话题说来令曾九心中一轻,舒快了不少,不由娇声道:“那么你当时就喜欢我了,对不对?” 向经纶沉吟片刻,含笑斟酌回忆道:“我也说不上来。喜欢么,或许当时便有一点?只是我那天一瞧见你,就像小时候第一次瞧见梅花一样。” 曾九好奇道:“甚么意思?你是说我像梅花一样美么?” 向经纶也不笑她厚脸皮,只温柔道:“我从小体弱多病,向来闷在房中。冬天时候尤其如此,只是紧关门窗,习字练武,喝药昏睡。是以那时我最不喜欢冬天。到了七八岁上,习武稍有所成,身体亦强健了些,那年冬天梅花开了,我妈便带我出去看。当我瞧见那树梅花时,我整个人都呆住了,要说那情景有多美丽夺目,恐怕也不见得;只是在我心里,却是千言万语也难描绘万一。”他微微陷入了回忆中,半晌又望向曾九,微笑续道,“我瞧见你第一面时,不知怎么,心中亦有夺目之感。不是为你美貌,我只觉得你仿佛像昆仑大雪中的梅花一般,再鲜活也没有了。往后相识之后也是如此,我只看着你这般自由自在,快快活活的,便也觉得自己也又自在,又快活了。” 曾九怔怔的望着他,半晌侧首看向夜空,缓缓笑道:“这星星多好看啊。我们只顾说话儿,实在辜负了它。” 向经纶对她心思仿佛若有所觉,便拥住她,只道:“嗯。” 两人再没说话,就这样在亭中坐着,直到天色空明,朝日淡淡绽放出光采,将整片默林点亮。梅枝上犹带着白雪,雪光莹莹点点,放出万树毫光。曾九心想,不知他当年看到的梅花,有没有如今的美呢? 向经纶发觉她身体愈来愈冷,便道:“天亮了,我们回去罢?” 曾九沉默半晌,道:“不了。我要走了。”她仍旧枕在他肩头,侧脸犹能觉出他隔衣透出的温热,“我在这里已经呆了太久啦。” 向经纶脸上笑意渐渐淡去,末了却又缓缓浮上嘴角,轻声道:“我知道了。” 曾九问:“你要不要跟我走?” 向经纶道:“我不能。明教还离不开我。” 曾九又安静了片刻,道:“这样也好。省得我愈发和你相处得好,又眼见着你慢慢死了。” 向经纶宛如寻常般一笑,口中问道:“你帮忙的谢礼还欠在我这。小曾,你想要甚么?” 第25章 曾九微微赌气道:“我没甚么想要的了,小向。” 向经纶想了一想,从怀中摸出一小方精致玉印,放到她手里,道:“你拿着这个。以后若有麻烦事,凭此寻圣火记号到任一分坛去,他们自会全心帮你办到。” 曾九对光一看,只见这玉印白若羊脂,上面团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卷尾小猫。她将印盖取下一看,见上面刻了四个篆字,便轻声念道:“参光同寿。”不由抬头望了向经纶一眼。 向经纶微笑道:“这是我孩童时,我爹刻与我玩的。我一直用作私印,教中大多人都识得。” 曾九垂首,将这方小印握在掌中。 半晌,她忽而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接下来我说的话,你要一字一句记住。”说罢,便将《九阴真经》中的“易筋锻骨篇”从头至尾给他念了一遍。向经纶天资纵横,她念得又慢,一遍下来便记在了心中,明白是一篇极高明的内功心法。 曾九念完,问:“你记住了么?” 向经纶道:“记住了。” 曾九道:“好。你就按这上面所言,练来试试。”说罢掀开斗篷,自亭中起身而立,静静地凝视着他,“我活到现在,只中意过你一个人。但我这个人生来便有些冷血无情,忘性很快。昆仑山下有许多新鲜人,新鲜事。我很快就会忘掉你了。”她轻轻呵出一缕晨春的白气,也不知是说给谁听,“我很快就再也不喜爱你了。” 向经纶亦凝视着她,温柔道:“那也很好。” 曾九又沉默片刻,忽而盈盈一笑,道:“那么我走啦,小向。” 向经纶亦微微一笑,目光深深地描摹了她面容,口中道:“再见,小曾。” …… 曾九再也不耽搁,将这些日子以来搜罗的昆仑珍药尽数收好,牵着药人,头也不回的下昆仑,一头往北而去,意图快快地甩脱向经纶在她心中留下的痕迹,将此人忘却到九霄云外去。 她心中烦闷,照例脾气该愈发喜怒不定才是,但那几个药人随行几日,却发现她待人反倒稍好了那么一丁点,不再动辄变脸了。对他们而言,这倒算是一桩喜事了。 如此往北苦寒戈壁行进月余,冰雪消融,天气渐热,这一日行在戈壁边缘的山岭之中,绕过一块寸毛不生的秃崖,耳边隐隐听得水流淙淙声,曾九牵人循声而去,初时行进艰难,沿路怪树大石甚多,忽而间眼前豁然一开,瞧见背崖之后,一道山水自更高处的雪峰上缓缓披落,直化作一条清澈溪流,顺流而下,淌入山坳之中。那山坳三面环山,占地颇广,眼下正碧草茵茵,野花遍开,更生着许多绿树灌丛,仿佛有小动物隐没其间。 曾九瞧此处风景在西域算是幽丽可爱,不由心胸一开。她有心留在戈壁沙漠周遭,方便探寻一些中原难寻的虫蛇药植,便起了在此处落脚的打算。 一个药人瞧她神色,道:“姥姥,咱们在此歇脚,奴婢们给您打些新鲜野味来尝尝?” 曾九心想:“正是。我往后炼蛊制毒,不能全靠采摘野物,须有地方来种药养殖,该早日寻个好地方置下家底来才行。这地方不错,打理这么大个山坳,若不想累死累活,又吃糠咽菜,还须更多人手来替我分忧。这几个人倒蛮识趣儿,打死了又没甚么好处,不如留下就做个奴婢。若做得合我心意,给他们一二好处也不是不可。” 这般一想,曾九不由微微一笑,道:“好,你们去罢。”这几人都身具不俗的功夫,不多时捉来几只兔子,剥皮上火烤得焦香四溢,又寻大片树叶用溪水冲净,裹住撕下来的兔腿肉恭敬地孝敬给曾九先吃。 曾九尝了尝,只觉寡淡无味,远不如自己亲手烤得好吃。她自己厨艺非凡,但实在太过惫懒,宁可吃现成的也不爱动手做,在光明顶上给向经纶煮汤,那已是近十来年的头一遭下厨了。想到此处,不由又是一叹,心中苦恼道:“小向啊小向,你可别在我脑袋里缠歪了,烦死我啦。” 饭罢,曾九吩咐几人砍树建房,先草草盖出落脚地方来。 往后月余间,她不时往最近的市集去,要么采买东西,要么打听事情。西域民风豪放,好勇斗狠之人颇多,她捎带着便又掳了些狗仗人势、为非作歹的杂碎到山坳中来,亦可做药人培蛊,又可做苦力开荒,实在一举两得。 药人乖觉,不敢懈怠,如此一年之内,渐渐竟将山坳里拾掇得颇有些样子,俨然成了一片幽居精舍。曾九瞧着满意,便不再将心思放在此处,时常外出寻药,半月才归。这期间,她要么深入戈壁沙漠,要么高攀南疆雪岭,这虽是一件劳心劳力的活计,但如此孤身一人遍览壮阔风光,心中相思烦恼竟渐渐也淡了许多,封存到心底里去了。 这一日,曾九于荒漠中跋涉,忽而远处极淡似无的蓝天之下,隐隐显出几座巍峨的覆雪山峰来。走得再近,只见山下草绿花红,人烟繁盛,正是好大一片绿洲。 她心中欢欣,在集镇中好生修整了一番,便采买了些物资,一头钻进了山里,欲瞧瞧此处能否寻到甚么好宝贝。 山中逡巡数日,这一天她攀到苔寒雪冷的山高处,忽而望见不远外一道削壁般的崖头,正颤巍巍地生着一朵五瓣如斑斓肉爪的艳红黑斑花苞,眼瞧再有几日就要完全绽放,一愣之下不由大喜,足运轻功向那花掠去。 第26章 她轻功极佳,身影一闪间便如一抹紫烟般飘上山头,正待靠近崖缘,打近处灌丛中忽而闪出一条细长黑影,笔直飞射向她脸庞。 曾九身形倏而止住,又纸鸢倒拽般飘然后窜半步,洁白手掌劈向那黑影抓过去。她疾奔之中霎时停步,身法恰似雷霆闪烁又似云雾飘散,堪称行止如意,极为高明,不远外山洞里一人瞧见,不由得轻轻咦了一声。 此时再看曾九手中,正赫然捏着一条黑花长蛇。那蛇被她拿住七寸一捏,当即毙命,但看其头尾体貌,俨然是一条颇为奇特的剧毒黑蛇。不似天生,倒像是人养的。 曾九听闻人响,拎着那蛇回眸一望,忽见身后山洞里飘出一朵白云也似的人影,站定在她十几步外不动。那人白袍飘飘,身量颀长,是个弱冠之龄的英俊青年。只他生得面容深邃,似有西域血统,神态又颇为冷酷沉着,一时倒不怎么显年龄了。 二人俱没料想在此处能见到彼此这般人物,四目相视之下,均微微一怔。 曾九一身紫衫扶风崖头,观之如欲飘飘而去,目光打量他片刻,道:“你干甚么叫蛇来咬我?” 此处天高崖阔,冷风阵阵,她声如银铃细细,娓娓说话竟让人听得清清楚楚,可见功力不俗。那白袍青年冷冷地打量她片刻,道:“你是甚么人?来这干甚么?”他声音沉郁,瑟瑟如金石交磨,令人听了印象极深。 曾九活了七十来年,还从未见过舍得同她这般冷冷说话的年轻男子,不由微微新奇,任性道:“你又是甚么人?来这儿干甚么?” 那白袍青年也是一愣,仿佛亦没有人这么不客气的同他说过话,他脸色微微一沉,人却笑了一笑,缓道:“你不过去崖头那里,这蛇不会咬你。” 曾九心思一转,望着他道:“我知道了,你也瞧中那花儿啦?” 那白袍青年道:“不错。你速速离开罢。”他眸中隐泛深碧,两目在她身上缓缓滑过,竟让人生出被看了个光的奇怪感受,口中则仍旧冷淡问,“你不是这里的人。从哪儿来?” 这已是他屈尊第二次发问,曾九却不大领情,笑道:“我从哪里来有甚么关系?大哥哥,这朵花你让给我好么?” 那青年脸色一冷,道:“不能。” 曾九瞧他神情不似作伪,便微微叹了口气,道:“那我只好抢啦?” 那青年又是一愣,脸上忽而露出古怪又冷酷的笑容道:“好!这方圆百里,还没有人敢同我欧阳锋抢东西,倒要瞧瞧你究竟有甚么能耐。” 第11章 拾壹 拾壹 曾九听到“欧阳锋”三字,心底又隐隐觉得熟悉,不由得心思一转,道:“等等!” 早先在上个世界里,听到丁鹏、谢晓峰时,她心中也曾有这般感受。而事实证明,她觉得莫名熟悉的人,一般都是这世界里武功臻于绝顶的人物。 这般人物的用处是很大的,因为想做天下第一,最简便的法子就是打败原来的天下第一。比如这位欧阳锋,她就算能在此处将他杀了,也没甚么用处—— 荒郊野岭的,谁晓得是她干的? 欧阳锋负手站在原地不动,仿佛没有抢先动手的意思。闻声道:“还有甚么要说的,说。” 曾九目光流盼,上下打量他片刻,嫣然道:“大哥哥,你也是使毒的,对不对?” 欧阳锋不冷不热的道:“不错。” 曾九婉声说:“我们无冤无仇,不必为了一朵花儿闹个你死我活,只需争出个胜负来即可。你瞧是也不是?” 欧阳锋嘴角似笑非笑的牵出一个弧度,道:“你要怎么分胜负?” 曾九道:“我这个人,拳脚功夫不大行。轻功医毒嘛,还算有可取之处。不如咱们下山去,比比谁能先到这崖头来,谁先来这花就归谁。” 方才二人对话之中,她观欧阳锋言行神态,瞧出他当是一个极狂妄高傲、自矜身份的人。而她自己单看容貌,不过是个弱不禁风的貌美少女,寻常人与她第一次相见,都容易因看轻而容让于她,往往让她省了不少事。是以今天与欧阳锋比试,她也照旧如此试探。 却不料欧阳锋闻言道:“比武争胜,本是光明公正的事,没有只比轻功、不论拳脚的道理。” 曾九不由又一怔,实不料他如此直白的拒绝了。她与欧阳锋相见不过片刻,言谈中愕然无语的次数,竟快赶上过去几年了。此时见他这人竟毫无怜香惜玉之心,不由又是新鲜,又是好胜,故意问道:“可是你就不能让一让我么?” 欧阳锋冷冷盯住她,道:“我为甚么要让你?对我有甚么好处了?” 曾九心里好笑,忍不住嗔道:“不让就不让,小气鬼!” 欧阳锋道:“好罢。若你败了,我不使重手法伤你也就是了。别的免谈。”又微微沉下脸来,略显不耐,“还有甚么要说的?快些动手罢。”他话音刚落,忽而间崖头紫影一闪,那不知名少女身法迅疾莫名,竟剎那闪到身侧,雪玉般的手掌出袖向他颈中撩劈而来。 欧阳锋见掌目光一亮,口中淡淡赞道:“来得好。”却不急不躁,稍稍退后半步一让,一掌箕张如爪扣她手腕,一手成拳向她肋下陡出直击。 曾九因知他就是欧阳锋,对他的兴趣反而比那毒花更大了。她有心试试欧阳锋武功究竟强在何处,便既不用刀,也不用毒,使出了在九阴真经上学来的一套掌法。这掌法固然精妙,只是她精力有限,初学不久,还未使熟练精,今日还是头一回用来对敌。眼下见欧阳锋防守严密,攻势凌厉,出招圜转如意,动静自如,能料敌破绽处于先机,便知他果然不容小觑。她不搦其锋,见招缩手侧腰一让,再出一掌击他肩头。 第27章 欧阳锋微微一笑,只见曾九这一掌还未到,他笔直击出的整条手臂倏而如灵蛇吞吐,拳势飘忽一转,竟陡然冲向曾九小腹。曾九吃了一惊,再要挪移已来不及,千钧一发之际左足点地,腰身如经风柳叶般向后一弓,堪堪让过这一拳去。让过这一拳后,原本击出那一掌便失了劲头,欧阳锋随意抬起右手向她腕上一拿,左拳指出如剑,欲刺她胸前要穴。 曾九固知自己拳掌功夫上造诣一般,但也未料他武功古怪高超若此,竟三招两式间吃了大亏。手腕甫一被擒,她便知要糟糕,因以欧阳锋的造诣来看,这一下足可以将她手骨捏折,不料他虽手运内劲不致被她挣脱,却并不下手伤害。 曾九心思电转,欲释毒自救之心便熄,唤道:“我服啦我服啦!” 她话音未落,那一指已点落在她中府穴上。欧阳锋出手不重,这一指只令她周身一痹,动弹不灵,却没甚么痛苦。 欧阳锋一手牵拿住她皓腕,将她朝身前轻轻一拉,直至咫尺不足,鼻间呼出的淡淡寒气都得以交融,才垂首盯住她脸容。他生得高鼻深目,瞳泛深碧,神态睥睨之间,颇具森然锋芒之气,如此近距离间迫视于人,几能让人生出惴惴不安、心慌气短之感。 曾九受他一看,不由又是一愣,实是武功有成以来,她要么凭刀,要么使毒,已太久没被人这般高高在上、虎视眈眈的注视过了,心里忽而竟生出一丝柔蜜蜜的兴味来,犹自不着调地想:“此情此景,我若嘤然出声,必然十分有趣。”但却咬唇不语,与他四目相视,单瞧他打算怎办。 欧阳锋见她两颊流晕,秋水脉脉,不冷不热的缓道:“现下我再来问你。你叫甚么名字?” 曾九仰头望着他,嫣然道:“我姓曾,行九,没有名字。” 欧阳锋问:“你从哪里来?” 曾九咬唇睨着他,半晌道:“我从横断山来。” 欧阳锋这才微微露出一笑,最后问:“那么你来白驼山干甚么?” 他说话间,将此前曾九不肯回答的问题全都问过了一遍,曾九不意他控制欲这般强,简直是偏执霸道之极,却也不生气,而是乖巧的眨了眨睫毛,道:“我来这里采药呀。” 欧阳锋仔仔细细的逡巡她脸容,道:“你现下倒学得乖了。” 曾九脸皮厚得很,娇声道:“现下我知道大哥哥你武功这么厉害,当然会乖。你问我甚么,我都告诉你。”又盈盈注视他,“你赢啦,那花儿我不要了。你放开我好不好?” 欧阳锋微微一笑,道:“早先让你走,你不肯。现在想走,我却不许了。”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竹笛,凑唇一吹。只听笛声尖锐古怪,呜呜咽咽,忽而四下传来窸窣声,两条斑斓长蛇蜿蜒爬到近前,缩入崖头杂草丛生处不见了。 曾九瞧他御蛇有道,心底羡慕,颇想学到手来,只是想也知道他必不会教,不由暗暗想到,这人性子古怪,威胁折磨未必管用,搞不好就只能再坑蒙拐骗一波了。 心思正转,欧阳锋收回竹笛,伸臂在她腰肢上贴手一抚,徐徐道:“教你个乖。女孩儿生得如你这般美貌,行走江湖固然很占便宜;但一不留神,也可能要吃大亏。” 曾九故作不知,神色懵懂的不解道:“我不和你争花朵啦。你还要害我么?” 欧阳锋目如鹰攫一般,笑道:“我怎么会害你呢。我要请你来敝庄做客。”说罢,他运起轻功,便携曾九往山下奔去。白驼山脉颇雄伟蜿蜒,在其中逡巡自然耗费时多,但若捡直下山,却并不需要太多功夫。 曾九也不着急,一面依照九阴真经所载法门运功冲穴,一面欣赏这沙漠雪山的风景。及至二人下得山去,出集镇数里之外,忽见碧草小湖之间矗立着一片精奢院落。那院落依陡崖而建,错落起伏,亭阁廊檐互相勾连,连绵雪墙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不远外正有仆从牵着白骆驼在湖边饮水散步。 到了正门,一个白衣管家正闻讯匆匆出来迎接,瞧见欧阳锋后急忙迎来拜见,口中道:“庄主回来啦。”神态颇为尊敬畏惧。 欧阳锋点了点头,不大理会,一手将曾九半携半抱着,跨进大门去。 那管家跟在后头道:“要请药房预备炮制么?” 欧阳锋道:“不急。花还没开。”他这般一说,那仆人微微一怔,这一怔的功夫里,欧阳锋步履飘飘,已然走得远了。那管家再要去看他抱着甚么人回来,只能瞧见一抹烟似的紫影。 曾九将白陀山庄的不俗园景一览眼底,只见仆从婢子,俱着白衣,但观其行动身法,并不是各个都会武功。她静静瞧了一会儿,但一路也没闻到甚么药味和蛇腥,想来那管家口中药房和饲蛇之处都不在这一边儿。 正当时,欧阳锋已走进一座院落,踏着青石阶推开房门,径直走进卧房,将她往床榻上轻轻一扔。 曾九软绵无力地仰躺在锦缎上,仍旧不着急,只盯着欧阳锋看,颇有兴味的装作天真道:“你要我来做客,我也不会不来。干甚么要点我穴道?” 欧阳锋亦盯着她瞧,见她毫无惊慌恐惧之色,面无表情的脸孔上露出一丝微笑,道:“好好休息。晚些我再来找你。”说着他一击掌,外头鱼贯而入四个白衣婢子,“仔细照顾客人。” 群婢道:“是。” 第28章 曾九也不客气,故意道:“我饿啦。要吃龙肝凤胆。我又不能动,要最漂亮的姐姐喂我饭。” 欧阳锋不大理她,向婢子道:“她想要甚么,都依她。只要人别跑了就行。” 那些婢子比起门口的管家,态度更有些战战兢兢的,仿佛欧阳锋素日并不是甚么好伺候的主子,恭恭敬敬地送走欧阳锋后,这群人才里里外外忙碌起来。有人备饭备菜,又有人捧来香熏绸缎钗环,极客气的柔声问曾九道:“客人要不要沐浴更衣?” 曾九此时内劲冲关,中府穴赫然一通,气息圆融顺畅之际,人已经能动了。但她并不急着离开白驼山庄,心里对欧阳锋饲蛇制毒的法子颇为记挂,便仍假装穴道被点住,嫣然道:“我不想换衣裳。姐姐,咱们说说话儿,一起用饭,好不好?” 第12章 拾贰 拾贰 曾九这般甜甜卖乖,为首那美貌婢子却不买账,而是掩嘴轻轻一笑,摇头道:“主人吩咐过了,要伺候客人好好梳洗。” 曾九眨了眨眼,道:“好姐姐,你还是听我的。我不欢喜别人伺候我解衣沐浴,你要是惹我不开心,我和你们庄主一说,你瞧他会不会瞧在我的面子上,狠狠罚你们?” 那婢子微微一笑,竟不慌乱:“客人可别吓唬我们。我们若听主人的话,届时未必如何;若不听他的话,那才是存心找死呢。”又仔细打量曾九面容,心中一来惊羡,二来失落,“客人生得这样花容月貌,真乃平生所见唯一。何不如让奴婢们好好装扮一番?晚间主人瞧见,心里一定更喜欢了。” 曾九道:“谁要他喜欢了?我现在这样已经很美丽啦。” 那白衣婢子叹了口气,为难道:“客人要一意不允,婢子们只好冒犯了。”说罢,她一个眼色,身后两个婢子登时莲步轻移,走到曾九身畔,要为她解衣。 曾九见状,心想道:“我若要装下去,看来总免不了这一回。不过如此也好,欧阳锋知道我是用毒的人,我若沐浴换衣,身上干干净净再无毒藏,他才会大意失戒,不将我放在心上。”便改口道,“好罢,好罢。不过我身上有许多宝贝对象儿,你们得将它们放在我能瞧见的地方。要是丢了坏了一个,我可要人偿命的!” 那婢子笑道:“客人尽管放心。只要不为难婢子们,客人怎么开心便怎样。” 如是曾九便被一群袅娜少女伺候着浸了个香喷喷的花瓣浴,如今正值三月,西域本就苦寒,真不知他白驼山庄哪里弄来这许多种类的花朵。沐浴罢,又有巧手婢子给她涂香膏,润发油,忙忙活活老半天,又将箅干了的长发挽作一朵单鬟,别珍珠插青翠,末了簪上了一朵娇艳欲滴的鹅黄牡丹。 曾九瞧这牡丹半开,养得极美,不由赞道:“好一朵玉玺映月,府上花匠真是不凡。” 那婢子笑道:“能在客人发间簪上片刻,又得了一声赞,这花儿不算白开了。” 曾九凝视了她一眼,亦笑道:“姐姐你好会说话儿。你叫甚么名字?” 婢子道:“贱名儿不足挂齿,您称我繁奴罢。” 曾九瞧出她在众奴婢当中地位颇高,便同她叙话道:“我瞧姐姐们各个都好看,想来庄主夫人更是万里挑一的美人了。” 繁奴心猜她对欧阳锋有意,便笑道:“咱们庄主醉心武功,至今还没娶妻。说起来,客人还是头一个来庄里做客的姑娘。” 曾九又道:“这好大一片山庄,定有许多好风景可以看。” 繁奴道:“正是呢。客人若只散步,光从山庄左头走到右头,也得二三盏茶的功夫。”说话间,又有两个婢子展开一件白云素雪般的柔软裙衫,伺候曾九穿系整齐。 繁奴站在她身前一打量,不由拊掌道:“真是天仙一般的模样身段儿。”命人抬出等身大镜,放在曾九身前,“客人瞧怎么样?” 曾九并不大在意,她自个儿知道自己美貌,随意瞥了一眼便笑道:“我饿啦。” 繁奴瞧日光正昏,眼瞅也该上宴了,便道:“客人说得是,早就命厨房整治了菜肴,眼下正该好了。” 曾九有心找事,便嫣然道:“好啊。不过我这人嘴可刁着呢,做得不好吃,我一口也不吃的。” …… 天渐暗沉,月影如水泛于雪岭之上。 待白驼山庄四处掌灯之时,欧阳锋终于露了面。他甫一进院,便闻到阵阵饭菜香气,屋中人影憧憧,忽而有一人轻细细道:“这个也不好,端下去重做,我不吃。” 他认得是曾九说话,便在仆役婢子行礼声中跨进门去,目光一扫,陡见一雪衣佳人倚在床畔,眼横秋波,唇如桃瓣,灯光花影之中淹然百媚,令人为之魂夺神消。他脚步微微一顿,不由心想,也难怪她小小年纪这般胆大妄为,恐怕刚一出道,裙下便不知拜倒多少男子,当时与我相见,自然也不将我放在眼中。 曾九见婢子又将一盘菜端下去,这才目光向欧阳锋轻轻一睨。只见他换了套洁白新衣,眼下未束髻,只在额前系了一条紫绣抹额,长发披散肩后,隐隐瞧出色泛深棕,且微生卷曲。曾九瞧他神色冷淡,只盯着自己看个没完,便道:“你快给我解开穴道罢,这样我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难受死啦。” 欧阳锋移开目光,侧头瞧了眼婢子欲端出去的菜,问道:“这菜怎么了?” 第29章 曾九道:“做得难吃死啦。我一口都不会用的。” 欧阳锋道:“你连一筷子都没动,就知道不好吃了?” 曾九微微一笑道:“我不用尝它,也知道不好吃。你瞧这菜是甚么?” 欧阳锋向那端菜婢子看了一眼,婢子忙将白瓷盅揭开,露出一道浓香扑鼻、红白相间的汤,口中道:“这菜是鸡丝燕窝盅。” 曾九道:“正是。燕窝这东西本属无味,是菜中的清贵君子。所谓淡菜不可浓烧,浓菜不可淡烧。若要做好燕窝,万不可使配菜喧宾夺主。可你瞧这一道燕窝,非要使鸡丝这等本俱风味的荤肉来同烧,这菜做出来便不是浓郁,而是浑浊。更别提额外还使了雁里红作配,更是混不搭调,奇怪无比,我不用尝都知道不好吃。”她又瞥了一眼欧阳锋,娇声嘲道,“想来贵庄厨子便如一些初豪骤奢的人家一样,只知道将菜捡贵的好的一通浑煮,对这其中的道理不大明白。” 欧阳锋也不生气,道:“依你瞧,该怎么煮这燕窝?你说得明白了,厨下才好合你口味。” 他正说话,门外又匆匆进来一名端菜的婢子,进门后给欧阳锋直接截住,掀开雕屉一瞧,见是一道整蒸鲥鱼,便向她道:“这道菜又如何?” 曾九道:“端来我看看。”那婢子将鲥鱼捧上前去,她皱鼻轻轻嗅了嗅,不满道,“这菜煮得太臭了,端下去倒掉算了!” 三月正该吃鲥鱼,只是塞外与江南不同,得此鱼新鲜一条着实不易,比起燕窝海参来,这道鲜蒸鲥鱼反倒更珍贵些。 欧阳锋道:“早先不都只取鲥鱼腹肉用么?这鱼刺多,整条烧来确实不好。” 曾九噗嗤一笑,歪头不语。那婢子犹豫了片刻,轻声向欧阳锋道:“回庄主的话,这鱼本是烧鱼腹肉端上来的,是客人要求再烧整条的。” 曾九嫣然道:“鲥鱼美味就在鱼背上,只取鱼腹肉烧真是混账厨子的做法。” 欧阳锋早年颠沛流离,全靠自己天资精绝,自成一路高超武功,这才白手起家立下这好大一片家业;加之醉心武功,不大理会俗务,于口舌之欲上亦不看重,是以才露了个怯。但他目瞧曾九万种风情、千般娇态,心里也不着恼,冷硬神色中露出微微一丝笑意,口中问:“那这道菜又哪里不讨你喜欢了?” 曾九道:“鲜蒸鲥鱼,重要的亦是清鲜二字。整鱼来蒸,要先使甜酒、清酱稍稍一腌,不可加水,上屉去蒸。这条鱼么,整治方法与清蒸火候先不去说它,我一闻就知道,腌鱼的酒是酸酒,不是甜酒,这滋味便不对。清酱酿得也不好,不是三伏天晒得好酱。蒸鱼做法简单,是以作料更不可将就,这酒酱都不对路,鱼怎么可能好吃?” 欧阳锋本不是甚么雅人,听她长篇大论,说得起劲,便略微有些不耐烦,脸色一沉道:“那你要怎样?” 曾九闲闲道:“燕窝不多不少取二两,须用活泉水烧开浸泡,以银针挑去其黑丝。用雌鸡汤、干菌汤、上好火腿汤来煮,与冬瓜一同煨烧,烧作玉色即可。只是这其中火候,汤头成色,若是不好,我也还不喜欢。鲥鱼就免了整烧,没有好酒好酱,别糟蹋这东西。切薄片将鱼刺挑了,滚一道笋汤、一道火腿汤,端上来便是了。” 欧阳锋道:“照她吩咐,再去做新菜来。” 曾九又道:“府上有没有京口百花?用来配鲥鱼小酌,再好没有了。” 婢子道:“这……好酒庄中窖藏甚多,足有二十余种,只是没有客人说的这一种。” 曾九正自沉吟,欧阳锋却冷冷道:“你有完没完了?” 曾九一撇头,娇滴滴的挑剔道:“哼,没有就没有,凶个甚么。我才不要喝了。” 欧阳锋向众婢子道:“东西撤了。甚么也不必给她做,让她饿着。你们都下去。”他话一落,一群白衣婢子便如燕飞蝶走,匆匆几个来回,眨眼间便将十几样菜品撤了个干净,更在鎏金鹤座里焚上香,祛散了屋中菜气。这些做罢,便脚步轻轻的鱼贯而出,阖上了房门。 一室寂静。 欧阳锋又打量了她两眼,缓步走到了妆台旁边。那桌面上正摆着曾九身上的几样家伙事。她这趟深入沙漠所携不多,除了两只小葫芦、几个瓶罐外,就只一把紫光刀。至于九阴真经,她早背熟将原本毁了,没有随身携带的道理。 欧阳锋谨慎多疑,知道她是用毒的,并不随便去打开瓶罐,而是拾起一只葫芦,道:“这里面是活物,装了甚么东西?” 曾九嫣然道:“你打开看看呀。” 欧阳锋微微一笑,道:“你自称从川西横断山来,想来里面不是小虫,便是小蛇。”说着,他握住紫光刀,将刀抽出一看。只见灯光摇曳中,一道如烟紫霞乍然出鞘,灿烂的几乎映花人眼,那刀薄如蝉翼,恰似一弯剔透琉璃般,不知是甚么材质做的。他随手向桌角一挥,本以为可轻易将桌角削去,却不料“叮”地一声,那紫琉璃似的弯刀只在上面磕出一道浅浅的印子。 欧阳锋讶然笑道:“这是你的小玩具么?” 曾九亦笑道:“才不是呢,这刀可是用来杀人的。你别瞧它不锋利,刀法练到深处,就是用一柄木刀也能杀人。” 她说得本是实话,但欧阳锋并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她狡辩。他对这美丽夺目却不实用的小刀不感兴趣,便扔下刀,转身缓缓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第30章 曾九瞧他目含深意,只当不知,道:“欧阳庄主,我瞧你日间吹笛子就能使唤毒蛇,这本领好厉害,我好羡慕。你可不可以教给我呀?” 欧阳锋微微一笑道:“你怎么不叫我大哥哥了?” 曾九闻言眨了眨睫毛,道:“你想做我的大哥哥么?” 欧阳锋道:“做大哥哥有甚么好处?我可不愿意当甚么大哥哥。”说着,他抬起手,轻轻碰了碰她鬓间的娇艳牡丹。 曾九正欲躲开,忽而想到自己现下“穴道被制”,可不能动,便道:“那你愿不愿意教我御蛇的法子?” 欧阳锋不以为意的笑了笑,道:“这个不急。现下我还有别的事要和你办。等你成了自己人,教给你也没甚么。” 曾九凝视着他,微笑道:“怎样才算自己人?” 欧阳锋道:“过了今晚,就是自己人了。”他说着,手从牡丹瓣上滑下,落到她纤柔的肩膀上,人亦缓缓坐到她身侧,微笑道,“你武功来路不凡,师父是甚么人?” 曾九道:“我师父她老人家无名无姓,在江湖上一点名气也没有。你问这个做甚么?” 欧阳锋垂首望着她,却并没回答她,道:“我现在要解开你穴道了,你会听话么?” 曾九道:“好啊。你怎么现下才想起解开我穴道,我全身都快麻啦。” 欧阳锋拢了下她背上绸缎般的长发,微微一笑道:“我心里喜欢你,怕你偷偷跑了,是以先头要这般制住你。眼下解开么,是因为我要同你办的事,你若不会动弹,那便没意思了。”他说话间,正欲抬手解开她穴道,曾九忽而望着他嫣然一笑。这一抹娇艳容光未散,她左臂霎时快极一晃,玉指闪刺他腰腹间的太乙穴。 二人近在咫尺之间,欧阳锋又全未防备,反应不及被她一指点中,登时周身筋麻气滞,坐在原处动弹不得。 保险起见,曾九复又飞快在他胸前几个要穴上运劲一一点过,这才腰肢婀娜一侧,一手撑靠在床榻上,一手则不疾不徐地攀在他肩头,向他凑耳吹气儿道:“可惜我接下来要同你办的事,你若会动弹,那才没意思了。”她说罢,自个儿忍不住扑哧一笑。 欧阳锋面沉如水的盯住她,却见她笑得两颊晕红,末了指尖儿轻轻勾住他小指,娇滴滴的咬唇道,“大哥哥,你方才是不是要欺负我?你可太坏啦。” 第13章 拾叁 拾叁 欧阳锋像是重新认识她一般盯了她半晌,才冷冷道:“好啊,倒是我小看你了。” 曾九肆无忌惮地欣赏他的脸孔,忽而凑近到鼻尖轻触,凝视着他眼眸道:“大哥哥,对着灯一瞧,你眼睛里泛着翠绿,好漂亮呀。”欧阳锋两眉一皱,还没说话,她忽而在他脸颊上吧嗒亲了一下,“你真好看,我喜欢。” 欧阳锋诧然睁大眼,却见她跳下床榻去,先把妆台上的瓶罐葫芦收好,这才手执那把紫琉璃刀重新坐到他身畔,向他嫣然道:“我这把刀真个可以杀人,不信你瞧。”她白袖飘飘,将刀轻轻一挥,紫艳霞光倏而掠过金钩收拢住的一束纱幔,纱幔霎时无声裂断,散落一地。 曾九将绣鞋上的薄纱踢开,侧首睨他:“这下你信了罢?” 欧阳锋沉默片刻,反倒缓缓一笑,道:“算我栽在你手里。说罢,你要干甚么?”他见曾九向他炫耀刀法,却只划帐慢,不划在他身上,便猜她一时之间并无伤害之意。 曾九也确实没有伤害他的意思。甚至还有闲心先与他调笑,便如他适才那般,像模象样的拢了拢他的长发,又将手掌抚在他手臂上,梨涡微现道:“我瞧你武功很不凡,你师父是谁?” 欧阳锋脸色阴沉,但面上却不动怒,道:“无师无父,侥幸自成。” 曾九微微惊讶,笑道:“没有爹,你怎么出生的?” 欧阳锋淡淡道:“我靠我自己长这么大,甚么狗屁爹的,有也是没有。” 曾九歪头道:“你早先打我那一拳,是自己练成的么?” 欧阳锋见她漫无目的同自己闲聊,倒也稀奇,不过他正需时间来冲穴通脉,自然乐得配合,闻声便道:“是啊。我小时候流浪塞外,靠捉蛇捕虫为生,与毒蛇为伍久了,自然从它们身上学到了一些门道。” 曾九一双秋水凝注着他,道:“那你很厉害呀。” 欧阳锋心底一动,正要说甚么,曾九忽而又不正经问:“你这般厉害,是不是时常捉貌美少女来做自己人呀?” 欧阳锋淡淡一笑,反问道:“我这般厉害,有的是貌美少女要做我的自己人,何必费劲去捉?” 曾九咭儿地一笑,伸出手指轻轻刮了他脸颊一下,道:“不害羞!” 欧阳锋又是瞠然一怔,想来从没这般被人随意调戏过,想要发怒却又发不出来,心中滋味真是奇怪无比,半晌才按捺道:“你这般装假暗算我,到底要干甚么?请直说罢。” 曾九道:“我打不过你,怕你欺负我,才制住你的嘛。”觑见欧阳锋脸色不妙,又倏而话锋一转,柔声娇气说,“大哥哥,你放心罢,你早先没有伤害我,我现在也不会伤害你。只是……人家想学你御蛇的法子,你教给我好不好?” 她话虽这么说,却不指望他答应,果然欧阳锋道:“我若不教呢?” 曾九佯作为难的想了想,道:“我被你怪拳打败,毒都没来得及使,我心里不服气;而你被我偷袭制住,想来心中也不服;不如我们单就用毒,公公正正地比试三次,我若赢了你,你就把御蛇法子教给我。” 第31章 欧阳锋道:“你若输了呢?” 曾九道:“那你瞧上我甚么本事,我也教给你。” 欧阳锋冷哼一笑,神情极是高傲,道:“我若没瞧上你甚么本事,你拿甚么输给我?” 曾九不以为意道:“那也没甚么,我把命输给你一条,也无所谓。” 欧阳锋闻言不由一怔。他却是不知道,曾九六十年一轮回,本就不会真正死亡。当初她手无缚鸡之力,之所以能成为天下第一刀,无非是不断杀人,也不断被人杀,慢慢熬练出头罢了。她嘴上耍花腔,说把命输给他“一条”,实则输个六七八条,也什么都不耽误。又瞧见他不说话,便问道:“这样好不好?” 欧阳锋冷冷道:“我要你的命又有甚么用?人死了我还要找地方埋。” 曾九见他软硬不吃,便也脸色一沉,道:“这么说你是不同意了?” 欧阳锋却微微闭目,不急不缓道:“容我想一想。”不过却是拖延时间,静等穴道冲开罢了。 曾九目光在他面庞流连片刻,忽而一笑:“大哥哥,你脑袋里又在转坏主意,是不是?我实话同你说,你尽管慢慢运功,没有半个时辰,甭想动上一下儿。” 欧阳锋不大理会她,兀自闭目道:“是么?”心中却暗暗戒备,若她稍生歹意,便打算将御蛇法门缓缓说给她听一些,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道理他自然懂得。 正想到此处,忽而鼻端嗅到一丝清甜幽香,紧接着怀里忽而贴偎来一副温软娇柔的身体,他睁眼一看,正与曾九盈盈相视,纵算知道这丫头片子不怀好意,也不免心中怦然一动。曾九两臂拢挂在他脖颈上,音气轻腻道:“是不是我把你变成自己人,你才终于肯教我?” 欧阳锋垂睑望她,微微一笑道:“你要我做你自己人,适才乖乖的就好了,何必这么麻烦?” 曾九爱娇地一摇头,道:“那可不一样。我是你的自己人,是我得听你话;你是我的自己人,就是你听我话了。”又向他意味深长一笑,“大哥哥,你不是好奇我葫芦里的东西么?那就是能要你变成自己人的东西。” 欧阳锋笑容淡去,阴冷冷地道:“我劝你还是趁现在我不能动,直接将我打死。否则往后稍有不慎,你在我这个自己人手里,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曾九毫不动容,明眸凝视他片刻,莞尔道:“你别急嘛,我又没说要对你用这法子。”心中则暗暗道,等着瞧罢,早晚教你心甘情愿做我的自己人。口中却留了余地,笑着软语央道,“大哥哥,你生我气了么?别同我一般见识,好不好?” 欧阳锋盯着她,缓道:“我怎会生气?我比早先更喜欢你了。” 曾九微微一笑:“那我就放心啦。既然你不愿意教我御蛇,我也没办法,就去瞧瞧你的小蛇小虫,也不枉来白驼山庄一回了。” 欧阳锋不意她如此轻易放过这一节,却不知曾九起了自古美人都易有的好胜心,并不打算今晚就威逼他说出什么,只听她扬声唤道:“繁奴姐姐!你来,你们庄主有事叫你呢。” 外头繁奴远远听到她声音,等了片刻不见主人喝止,便迟疑地走到门口,问道:“主人有甚么吩咐?” 忽而两扇门一开,曾九衣衫整齐的婀娜而立,笑道:“欧阳庄主体恤我生性顽皮好奇,要你带我去药房和蛇屋瞧瞧,长些见识。” 繁奴趁机向屋中一瞥,但见欧阳锋端坐床畔,脸色冰冷,抬眼淡淡看了看她。她本能觉得不对,再侧头一望曾九,见她语笑嫣然的盯着自己,忽而背后发冷,不由强笑道:“这……奴婢也没去过那头,不大清楚怎么走。” 曾九也不为难她,回首向欧阳锋道:“喂!你瞧她害怕的,快给她宽宽心。” 欧阳锋脸色十分难看,半晌缓缓道:“你带她去。” 曾九这才笑吟吟地回过头,道:“听见了罢?不过你可万万别溜着我玩儿。按你早先说的,若咱们快快地走,一盏茶功夫里,这庄中任何地方也能去得。那么就以盏茶功夫为限,若到时还没见到药房……我可就不像现在这么好说话了。” 繁奴已瞧出庄主受制,心中不由战兢,道:“奴婢知道了。” 欧阳锋眼见她二人欲走,忽道:“九姑娘,用不了多久,咱们后会有期。” 曾九脚步一顿,倏而回身睨他,似笑非笑道:“你又不同意和我比试,今晚之后,保你这辈子再见不到我啦!”又把脸一板,“还有,甚么九姑娘?我是你姥姥。”自个儿说完,登时忍俊不禁,嘻笑不停,声如银铃般将门一阖,留下脸色铁青的欧阳锋,飘然去得远了。 却说欧阳锋积威深重,繁奴从未见过有人胆敢这般戏耍庄主,不由又是惊奇、又是害怕。她觉得曾九行止邪异,亦不晓得欧阳锋究竟状况如何,惜命之下不敢在路上喊叫救命,便乖巧地将她领去了药房。 药房与蛇园毗邻,远远就闻得到辛辣苦腥种种气息,曾九一闻便知无错。看园奴亦听闻了庄主带人回来的事,眼见有繁奴领路,说是庄主吩咐,便不生疑,将曾九放了进去。 其中一个白衣奴十分伶俐殷勤,特地在前领路,向她分说药房之中各门职司。走到药库门口时,只见隔壁一扇小屋灯火辉煌,人影闪动,不由微微驻足。那白衣奴见机道:“那是炮制细料的地方,这月余间大概有宝贝要来,是以十二个时辰都有人值守。” 第32章 曾九微笑道:“啊,你们是等那朵天星蛇斑花,是也不是?” 白衣奴也不惊讶,这却是人各有其性了。有些人天生爱色,见到绝代美人便比甚么都更销魂。他摄于曾九美貌,身子脑袋都酥了半边,只道庄主当同他一样,告诉她了甚么也不稀奇。便笑道:“姑娘说得是。” 曾九点了点头,回首一瞧药库大门,见门上落锁,便道:“打开门。” 白衣奴为难道:“这里存放的都是庄主精心配制的成药,咱们打不开门。钥匙向来是庄主亲身携带的。” 曾九也不为难,笑道:“去蛇园瞧瞧。” 二人出了药院,从回廊走到白墙根下的一道漆黑角门前,推门而入,一片漆黑不见五指中,入耳皆是密密麻麻的蛇嘶声。那嘶嘶声窸窸窣窣、起伏连绵,仿佛漫山遍野都要涌来斑斓蛇潮一样,令人不由得浑身发冷。那仆人将手中风灯高挑,映着微弱灯光,只见偌大一片黑黢黢的空地,四下围有曲折阑干,绕绕弯弯地通向不同的朱红小门。 曾九仔细一打量,忽而发觉眼前并不是黑泥地,而是向地下挖出的好大深坑,粗粗一数足有数十个。那蛇嘶翻滚之声,想来便是从这些蛇窟中发出来的,只是眼下无星无月,甚么也瞧不清楚。 白衣奴道:“这里饲养的都是外头捕来的毒蛇。每三日有人专门牧蛇出洞。”他打量曾九面容,却见她两眼晶亮放光,神态又是欢喜又是懊恼,不由道,“姑娘喜欢这个?” 曾九“嗯”了一声,道:“那些小红门后头是甚么?” 白衣奴道:“有的是庄主育蛇培蛇的地方,有的专门取蛇毒的地方,具体如何,咱们也不大清楚。” 曾九长叹一声,心想这蛇园有些棘手,大半夜甚么瞧不见,想顺手牵羊再溜之大吉,只怕不大容易。便依依不舍的再听了会儿蛇嘶声,怏怏道:“咱们回罢。” 二人原路返回,又到了药院里。及至药库门前,曾九忽而道:“你自去罢,我一个人逛逛。” 白衣奴知晓难得有机会与她独处,奉承还不够,哪舍得离开,便谄媚道:“小人伺候姑娘。帮姑娘提个灯儿,讲个笑话儿。” 曾九见惯了他这样的人,又是好笑又是不耐烦,道:“那你就在这站着罢。”一手倏而在他身前几个大穴一点,那人登时僵住不动,话也说不出,只眼珠子骨碌碌转。 曾九笑眯眯地接过他手中风灯,回身向药库大门上抽刀一抹,那门上一道精钢大锁“嗤”地一声,断作两截。她不等锁落地,抬袖一接,顺手塞到那白衣奴手里,施施然推门而入。 这屋子不大,横八竖二整齐列着十六条柜架,上面坛坛罐罐、瓶瓶盒盒,有些贴着字条、有些则没有,一时半刻也瞧不出甚么名堂。 曾九也不计较,管它甚么毒/药解药,好赖坏臭,单挑瓶小易携的、模样金贵的,大拿特拿了一通。后面觉得不足,便又出门去撕了那白衣奴好大一块衣襟,裹起了包袱。心中想到欧阳锋脸色,真是得意洋洋,快活无比,拿得更欢畅了。 又多拿几样,她心中盘算时间,估摸再有一会儿,欧阳锋必能冲开穴道了,便包袱款款的出门去,向那白衣奴嫣然一笑,也不走大门,运起轻功飘然上了墙头,一路飞檐走壁往白驼山庄另一头溜溜大吉。 夜风拂面,手中灯火忽闪不停,曾九轻盈落到一角檐头,忽而听得身后传来不绝清啸声,蓦然回首一望,只见茫茫夜色中,正有一道白影滚滚而来。 她心知是欧阳锋,却不着急。早先被他掳来白驼山庄,她观其身法,早知他并不十分擅长轻功。她自己便不同了,不提早先使刀时练成的身法,单说近日才在九阴真经中习得的“螺旋九影”,已是极为高妙不凡了,她停下来再等他一会儿,他也追不上。 想到此处,曾九含笑清声道:“别追啦,你追不上我!大哥哥,咱们后会无期!” 欧阳锋缀在她身后已有了片刻,瞧出她轻身功夫极为精妙,自己定然是追不上。此时耳中听得这一句娇柔无比的“后会无期”,一时竟不知是恼恨、喜爱、还是不舍,不由倏而站止不动,沉声道:“比毒之事,还算不算数?” 一方有意等待,另一方有意追赶,此时二人便只隔着十数重屋檐,在夜风中相望。 曾九闻声,不由微微笑了,道:“好呀,你打算同我比了么?” 欧阳锋道:“好,不过我若赢了,不要你甚么本领,就要你这个人!你须得自己乖乖回到白驼山庄来,从此对我千依百顺,好好服侍我。怎么样?” 曾九好整以暇道:“大哥哥,你要娶我做老婆么?” 欧阳锋微微一愣,缓笑道:“娶你做老婆?那要看我心情了。” 曾九又气又笑,娇声骂道:“呸!你这卷毛的臭淫贼!你往后就是跪着要娶我,我还不嫁呢!” 欧阳锋又被她兜头骂了一脸,心底很是恼怒,但黑夜中听她语声,不由得浮想起她笑貌颦态,又不知为何怦然心痒。语塞片刻,声音却不露出一丝一毫,只冷淡道:“你只说赌不赌?” 曾九嘴上占了便宜,其实正合心意,佯作思量了一会儿,道:“好罢,你姥姥我跟你赌了!”说罢又是笑不噤声,抖抖手上包袱,里头登时传来一阵叮当瓶响,故意问道,“你猜我手上提着甚么?” 第33章 欧阳锋旋即恍然,心中又怒又痛,知她定是洗劫了药房。但拿都拿了,面子总不必再落下,白叫这丫头当笑话看。当下沉住气,道:“些许玩意,给你也无妨。” 曾九不意他城府这般深沉,讶然向他一望,末了向他微微扬了扬手中风灯,嫣然一笑道:“好好儿在家等着。大哥哥,我会再来找你的!”说罢,回腰蹬足在檐头一点,如白燕般衣尾飘然,在夜色中远远遁去。 第14章 拾肆 拾肆 比毒三场,头一场比谁的毒才是毒中之最。 这本也是应有之义。 白驼山庄一花厅外,正有夏风徐徐,翠鸟穿花。曾九懒倚着窗,腻手执着胡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扇风,望着窗外清池莲花,不由啧啧向欧阳锋道:“若不是我自知身在塞外,你将我蒙着眼绑过来,同我说这是江南,我也信的。” 此时暑热渐沸,已是六七月份上。欧阳锋足等了她三个月才等到人,眼下以待客之礼将她迎进山庄,奉上香茶,陪坐寒暄,闻言只是笑了笑,道:“就按你说得办。可这个毒中之最,是怎么个定法?” 曾九回过头来瞧了他一眼,却见他一身夏袍牙白轻薄,盘膝端坐胡榻之上,端得是神闲气定,喜怒不形于色,比之三个月前兵荒马乱那一日,更有一番沉着风范。想了想,笑道:“这个好办。牵两匹骆驼来,谁用最少许的毒能将骆驼毒死,那谁赢;若不分胜负,便看谁的毒毒发更快;若仍在轩轾之间,那就看谁的毒更容易施放。” 欧阳锋道:“怎么叫更容易施放?” 曾九道:“比如你的毒要喂人吃了,才能毒到人;我的毒只需蹭到人的皮肤,就能毒死人,那自然是我赢。”说着,扇遮樱唇,狡黠地忽闪了下睫毛。她回谷之后,已将手里拿去的那些成药粗粗研究了一遍,发觉欧阳锋用毒多是使用蛇毒,这类毒/药一般都要见血发作,或是吃到肚里才行。比试前能摸透他这一点路数,对她来说着实是个好消息。 欧阳锋紧紧盯住她,也不知在看甚么。他心底知道曾九在转花肠,却不反驳,而是点了点头,道:“好。第二比,第三比又是如何比法?一并定下罢。” 曾九道:“第一比谁的毒最毒,第二当比谁的毒最奇。所谓奇嘛,便是毒发后的花样了。似毒而非毒,杀人于无形无色之间,叫人摸不着头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中了毒,这才算是毒中生奇,毒中有巧。大哥哥,你同不同意?” 欧阳锋道:“那么第三比呢?” 曾九道:“最后一比,比谁的毒最难缠。任你毒性再猛烈,若随随便便就叫人给解了,那也没甚么了不起的。这一比,我们比谁的毒最繁复难解。你解我的毒,我解你的毒,谁先成功谁赢。” 欧阳锋拍手微笑道:“这三样比法,倒还算公道。”说着向门外婢子吩咐道,“叫驼奴将几匹骆驼牵到药院外头的青石场上,我与贵客稍后便到。” 那婢子翩翩拜道:“是。” 曾九瞧她生得也甚是美貌,只不过白驼山地处大漠,府上买来的奴婢也多半是西域女子,身材丰腴高挑,偶有金发碧眼的,瞧着别有美妙之处,不由想起一事,问道:“怎么没瞧见繁奴姐姐?” 欧阳锋道:“这蠢材不配见客,你就当没有这个人罢。” 曾九含笑凝视他一眼,故意呕他道:“人家是听你这位山主的命令,才带我去药房的。你干甚么把气撒她身上?” 欧阳锋饮了口茶,淡淡道:“带路没甚么,但我瞧她好似很怕死。这毛病好治,总是濒临生死之间,久了也就不怕了。”他微微一笑,“到那时,你就能再瞧见她了。” 曾九道:“噢……”边拖着长音,边将描金胡扇细细收折,娇声道,“大哥哥,你这般不知道怜香惜玉,很难娶得上老婆的。” 欧阳锋睨着她笑道:“这就不劳操心了。不过她与你一比,犹如鱼目较之明珠,若我有你这般动人的爱姬,自然百般怜惜,舍不得这么狠心。” 曾九嫣然道:“呸。” 欧阳锋面不动容,他站起身来,两袖宽袍一展,向她作势一让,“既然要比毒,那么趁天色尚早——请罢。” 曾九调笑够了,也不推辞,便欣然与他并肩走出花厅。 二人由婢子撑着荫伞一路走去了药房,到了青石小广场前,果然见到场下并排列着六七头白骆驼,各有驼奴牵绳站在一畔等候。 此时天气燥热,但这几头骆驼打理地极好,走近几乎嗅不到甚么腥臊气。欧阳锋抬手抚了抚一头骆驼的背峰,向曾九道:“在下诚欲观瞻妙艺,不如你先请?” 曾九洗劫了他的药房,对他的家底略有所窥见,算是占了便宜,因此便嫣然道:“那便是我先。”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只银莲花形状的镂雕小盒,盒盖一开,只见里面正趴着一只婴儿握拳大小的银环蜘蛛,蛛背上犹生着诡异花纹,瞧上去仿佛一个人脸一般。 那蜘蛛一受光照,微微动了动,搬提螯足向银莲盒缘外一爬。曾九伸出粉嫩指尖轻轻点了点它的背,那蜘蛛竟不咬她,反而趴住不动了。 曾九道:“取一只海碗来。”仆人不敢怠慢,不多时便从药房里捧出一只粗瓷大碗,曾九两指轻轻捏了捏那蜘蛛的头部,使鳌针在碗沿内一触,不多时针顶滴出一豆乳白透明的毒液,滑落到了碗底。曾九将那蜘蛛放回盒中扣盖,道:“碗里倒满水取一小酒杯,在这骆驼舌头上破个小口,把那杯毒水倒上去就行了。” 第34章 要知道寻常蜘蛛除非剧毒之种,纵算人被它咬上一口,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如此一小滴匀一整碗水,只取其中一杯,如何能毒死一头大骆驼?白驼山庄药房里多得是饲养虫蛇的奴隶,知晓主人与这少女斗毒,她必不会儿戏出言,均不由对这蜘蛛之毒悚然心惊。 欧阳锋旁观不语,却见那骆驼口中伤口一遇毒液,霎时间便皮肉便惨白了一小片,血登时止住不流。庄上奴婢在广场上摆好座椅、奉上茶点,举伞撑扇与二人乘凉,不过半盏茶功夫,那骆驼忽然前足一软,跪倒在地,呼呼喘气流涎,驼奴无论如何也唤不起,不过几个呼吸功夫,那骆驼便再不动了。 曾九微微一笑,得意道:“怎么样?我这毒很厉害罢?” 欧阳锋侧首一看旁边滴漏,约莫出了时间,口中道:“这蜘蛛甚么名堂?” 曾九道:“我在横断山中搜罗了许多好蛛,取最毒者杂交数辈,养了许多年才培出两三只,这一只给取名儿叫怨女银蛛。你方才瞧它背上人脸,像不像个哭泣的女子?” 欧阳锋诚心赞道:“好。有本事。”沉吟片刻,向等候在畔的蛇奴道,“去把丙门中第一笼的蛇拿出来一条。” 曾九听他这许多门、这许多笼,还只拿出来“一条”,不由心中又羡慕又嫉妒,暗暗气闷道:“这卷毛坏蛋真是财大气粗,看来我也得给我那山谷取个名儿,好在塞外混出些声威来,多多收取地方上的孝敬。再好生抓些药人,专门给我养毒物。到时养个成千上百,数之不尽,再和他好好炫耀一番。”想到得意处,不禁展开象牙骨胡扇,美滋滋地扇了扇,向欧阳锋甜甜一笑。 欧阳锋不解其意,但贪看她美态动人,心中微生欢喜,便也一笑。 那蛇奴不多时提来笼子,笼子里盘着一条灰白毒蛇,长三尺有余,身上斑斑点点地生着些银鳞,卖相着实不怎么样。欧阳锋见蛇无误,亦道:“和客人的蜘蛛一般法子取毒,喂给一头畜生。” 曾九见欧阳锋面无表情,仿佛胸有成竹,便好奇道:“你这蛇叫甚么名字?比我的蜘蛛还毒么?” 欧阳锋微笑道:“我不像你那么有雅兴,这蛇没名字。眼下它还没育成,我有意继以各类毒种配交,再过个几十年,生下了后代,你再来看也不迟。眼下么,它的毒性虽值得称道一二,却没这般计时比过。” 二人就此不言,单看第二头骆驼的情状。果然不多时,那骆驼也呜呼毙命,驼奴算着滴漏一报时,竟相差仿佛,不过眨几下眼的功夫。 欧阳锋想了想,笑道:“你我二人欲比最毒之物,自然都拿出了看家的小东西。眼下毒死一头骆驼,时间上不分轩轾,毒性亦都是遇血而生,这是不是算平局了?” 曾九曼然道:“非也。”说着向一个驼奴道,“你将我毒死的那头骆驼放出一小杯血来,再给一头骆驼依法喂毒。不出盏茶时间,这匹骆驼也得死。” 这话一落,驼奴不敢耽搁,只得照办。 曾九这才又轻扶扇边,向欧阳锋明眸流转一盼,道:“欧阳山主,你要不要也试试?” 欧阳锋心中微微一沉,知道这局恐怕生变,但面上不露,淡道:“照客人吩咐,把毒血也放出一杯来,再比过。” 这回两匹骆驼同时中毒,过了盏茶时候,伤口沾了蜘蛛毒血的骆驼果然支撑不住,又复屈膝趴倒在地;而旁边饮蛇血的骆驼,虽蹒跚呻/吟,却仍好生生的站着。 曾九见状,拍手笑道:“看来还是我的怨女银蛛更毒一些儿!”她知晓欧阳锋此人必当是本世界里武功绝顶的人物,此时光明正大在毒道上赢了他一局,不由心底十分痛快,当即笑靥如花般向他一回顾,容光粲艳道,“大哥哥,你瞧我赢了没有?” 欧阳锋也沉得住气,闻声只微笑道:“欧阳锋甘拜下风,这局认输。” 曾九素手拈起一颗青葡萄,施施然道:“好,咱们再比第二局。” 第15章 拾伍 拾伍 这第二比要拿出甚么东西,还须得好好思量一下。 若说眼下曾九最得意的奇毒,当属从前毒倒明教烈火旗旗使焦昊的鹅柳黄。但这味毒胜便胜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是专用来对付武功高手的,等闲不必拿出来与人争胜。她想了一想,有意留一手,便娇声道:“这一比,不如让我见识下白驼山的手段?” 欧阳锋沉吟片刻,也不推辞,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瓷瓶,拔塞倒出一颗棕草色药丸,约莫有指盖大小。他径直将毒丸放在掌中,道:“这药叫三时断肠。丸药遇水即融,一丝残渣也不会留余,下到人饮食中极是方便。人若中了这毒,一时间别无异状,但三个时辰一过必定毒发,届时腹痛如绞,肠穿肚烂而死。”他见曾九听得认真,便微笑道,“我想这毒应当算是叫人不知道自己何时中了毒,杀人于无形之间了罢?” 曾九道:“听起来有点意思,只是三个时辰等也太久。” 欧阳锋道:“咱们不必在这枯坐。你是我的贵客,该当好生招待。”说着,他向身畔白衣奴仆吩咐,“去囚室提两个人来。” 曾九闻声心中一动,道:“怎么白驼山还有私牢不成?” 欧阳锋微笑道:“家业一大,难免会结下几个不长眼的敌手,生出几个不安分的叛徒。加之白驼山地界上多有些凶恶悍匪啸聚,平日里奸/淫掳掠,不恶不做,我既然庇护一方,总要管一管。这等畜生,使人抓了关起来留着,比直接杀了有用。”他没甚么兴致多提,转而道,“我将这毒喂人服下,拿链子锁了他。到时咱们自去谈笑吃宴,叫他在外头跪着。三个时辰之内,他如何毒发,如何毙命,咱们自然能看得一清二楚。这法子如何?” 第35章 他这番话残酷非凡,身畔奴婢皆都深深垂首,脸上不敢稍露异色。曾九生性冷漠,听了也不无不可,便道:“那好罢。” 欧阳锋见她首肯,眼风微微一抬,身边自有奴婢下去安排待会儿的宴饮。而他则徐徐问道:“那么曾姑娘有何见教?” 曾九微笑道:“那我就献丑啦。这一回我要用的东西不是寻常毒料,而是我的老本行。”她说出这话,欧阳锋登时会意,知她必是要用蛊。他久在大漠,对湘黔川蜀一带的蛊毒不甚了解,倒生出几分好奇。 曾九解开香囊,从里面摸出一只半指长、寸余宽的小盒。那小盒形如玉牌,被她托在手心之中,只见玉翠欲滴,肤白如雪,两相映照下说不出得好看。盒制如屉,推开半截后露出里面一簇簇色如烟黛、细长如絮的物事,瞧上去有点像棉绳,但又比之枯瘦细软。 欧阳锋道:“这是蛊虫?” 曾九嫣然道:“是啊。”说着从一旁矮几上取银筷子,自盒中夹出一絮,放到了空碟子里。 欧阳锋笑了笑,问:“瞧着不像活物。” 曾九亦笑道:“瞧着是不像,但它们可真是活的。这东西极耐活,容易携带,我总爱带些在身上。不过这些是新制的,你若长久不喂它,它也是会死。”她拿银筷子在碟子边上轻轻一点,“这东西不能触手碰,一碰到肌肤,它便会轻轻松松钻到人体内,且人觉察不出疼痛。它在体内钻来钻去,不久便游到心上,就此附着心壁,喝血吃肉为生。甚么时候它将心钻个洞出来,甚么时候人也就死了。” 说到此处,曾九抬头向欧阳锋微微一笑,道:“被这东西缠上,人没别个反应,只是时不时会犯心痛病,寻常大夫根本察觉不出,任开再多的药,这心痛病也会愈发作愈频繁、愈严重。又因这小东西色黛细长,我就给取名叫西子眉。听着是不是很相宜得趣?”她不等欧阳锋答话,又嫣然问,“若论杀人于无形之间,使人死不瞑目,我这西子眉比起庄主的三时断肠,只怕更高明些罢?” 欧阳锋面色冷淡,道:“我倒想请教,这东西你用来害人时,难不成也拿着筷子,小心翼翼夹起来,再放到人家身上?旁人便就傻站着任你施为?” 曾九狡猾道:“咱们比的只是一个奇巧无形,没规定非要给武功高手下毒罢?若对方武功不是高我甚多,我手上只需戴一副薄纱手套,趁其不备挥出几絮西子眉,他身上岂有不沾上的道理?又如何能察觉中了我的圈套?” 欧阳锋闻言面容冷漠,一言不发。 曾九以退为进道:“若庄主心中不服,有比我这蛊虫更奇巧的毒,尽管现在拿出来。咱们重新比过,也不算甚么。” 欧阳锋忽而截口道:“不必了。就按这般比罢。” 曾九微微讶然,螓首微歪凝视着他,笑道:“大哥哥,你不再斟酌一下?” 欧阳锋便微笑道:“既然道理没错,赢便是赢,输便是输。我欧阳锋难道还输不起么?”又注目她,浑不在意道,“我与你打赌,本就带着三分情谊,不论输赢都不必失了和气。纵然你输了,难不成我就会不教给你御蛇门道?” 曾九轻一咬唇,梨涡微现道:“真的么,大哥哥?你对我这样好么?” 欧阳锋道:“太阳毒辣,待喂人吃了毒,咱们该去消暑解闷。眼下鲥鱼不是季节,但京口百花酒,已替你备下了。” 他这般不着痕迹的殷勤,曾九颇为受用,便嫣然道:“嗯,我听你的。” 三时断肠发作极快,二人夜间看舞姬献艺时,帘外石阶上跪着的囚人便惨叫打滚起来,欧阳锋只微微皱眉,立时便有人上前塞住了那囚人的嘴。不过一支舞的功夫,囚犯毒发身亡,欧阳锋犹淡淡问了曾九:“需不需要剖开他的肚子瞧瞧?” 曾九微笑道:“我可不看,怪怕人的。这么点儿事,我自然信大哥哥不会骗我。”她话这般说,心里却寻思:“欧阳锋这人真是个狠毒胚子。不过我也比他好不到哪去就是了。”又蓦然忆起向经纶,怔怔想道,“像他这般的人,江湖这血雨腥风之地里,实在是凤毛麟角。” 欧阳锋不知她心思百转,道:“好,那么咱们便等等看你那蛊虫的厉害。” 曾九自然也不会骗人。半个月后,另一个囚人因心痛如绞,一日清晨暴毙而死。看守的奴仆将他胸膛剖了一看,心脏上果然给咬破一个洞。 欧阳锋其时正与曾九在蛇园游玩,闻讯微微一笑,客气道:“那么三局两胜,你赢了。” 曾九本正因他豢养的奇蛇而心动不已,得了他这句话,立时牵住他衣袖欢声道:“愿赌服输,该教我御蛇的法子了罢?” 欧阳锋顺势轻轻反握住她柔软手掌,口中却道:“这个自然。但此时不急。曾姑娘,先头两局我输了,但第三局却还没比。棋逢对手,实在难得,我欲和你将第三局也比完,不知你意下如何?” 曾九被他这般不动声色牵住,却也不反抗。眼下她已然赢了,但欧阳锋话中隐隐有争竞之意,她自负技艺,便也生出好胜心来,略想了想,便笑吟吟道:“求之不得。” 欧阳锋也料知她必会答应,微笑道:“好。明日一早,你我二人同时下毒,交换毒人,旁得一句也不必提及。咱们各凭手段,看谁先解得了对方的毒。” 这样一来,使毒人不须向对方解释毒中的门道,便不必心怀提防、暗中藏私,正可比拼出二人的真正高下,曾九只觉正合心意,便毫不迟疑道:“好!” 第36章 第二日一大早,曾九将白衣奴送来的囚人两眼蒙住,特地倒了碗清水,点进一滴花蜜,这才递给他,道:“把这个喝了。”那人只闻到鼻端清甜浸人,还未喝下这毫无毒性的花露,人已中了鹅柳黄的毒。只他犹自不知,仍战战兢兢地将蜜水喝了个光。 曾九这才解下他眼上的布,嘻嘻道:“去罢。” 恰其时,欧阳锋的毒人正被两个白衣奴抬了进来。人刚一进门,仿佛便即毒发,霎时惨叫一声,从担架上翻滚落地,哀嚎不绝。 那两个白衣奴提起他两手两脚,将他扔到了床上。曾九听了这惨嚎,只觉魔音穿耳,便上前在他身前几处穴道一点,意图给他镇痛。但她不这般做还好,指力稍加,那人两眼一翻,疼得晕了过去。 曾九怔了怔,先不去管他,而是趁这安静时候给他探了脉。但沉吟了足有一炷香时间,仍觉千头万绪,不大明了。恰时,那囚人悠悠醒转,曾九正要问他毒状如何,何处疼痛,那人又复惨叫起来,只疼得两眼血红,几乎胸痹,手脚乱舞间险些又从床上翻了下来。 曾九站在床边,把腰一叉,又气又笑,心道:“好哇,欧阳锋,给我来这套。你以为我问不出话来,就解不了你的毒?做梦去罢!今日让你见识见识姥姥我的手段。”当下也不气不急,命人将他扒个精光,先试探他周身的痛处,再观察他身上的毒征变化。 待到午后,她又命人将囚人绑了,使银针深刺他受痛的穴道,加之割肉放血,以便琢磨到底毒在何处,这其中有甚么古怪。直到入夜时分,才琢磨出一个单方,使人照方配齐,看火熬药。但喂了药下去后,情状只可说略有好转,那人一天一宿的惨呼,嗓子已成了一口破钹,听得曾九头疼欲裂,气道:“把他嘴给我堵上!” 如此没法儿,她好胜心一炽,干脆也不休憩,连夜琢磨该如何解法。那囚人的中毒症状除了周身紫胀之外,只是一个痛字,初时还可使他昏迷来抵御痛楚,待到第二日天明,不论用药还是点穴都没了用处,这人只痛得无法睡去,连叫都叫不出声来,几乎奄奄一息。曾九又连下了几副药,只是收效甚微。 傍晚时分,她撑腮坐在门外石阶上苦苦思索,忽而望见后山云霞翻滚,落日沉没其间,将云层都浸染地一片血红,不由灵光一现,跳起来道:“拿匕首来!” 奔入屋中,只见那人周身已肿成一个紫薯馒头,她使极细的匕首在他臂上一扎到底,鲜血涌出别无异状,她看也不看,捡了一根细柄银勺在他臂骨上轻轻一刮。将勺子拿出来一看,上头正积着紫黑渣滓,她粘落在碟子上使清水一冲,见果然是腐烂的骨屑,不由喜道:“我知道啦!再给我一会儿工夫!”话说到此处,她忽而若有所觉,回首一望。 床上囚人一动也不动,胸口毫无起伏。 曾九心下一沉,急忙试他鼻息脉搏,发觉这人已死了。 她呆了片刻,心想:“不应该呀。他中毒还不算深,不该死得这么早……”忽而间,她恍然大悟,“是了!他不是给毒死的。”这人只活了两天不到,全怪欧阳锋这卷毛贼使毒太过阴损,竟令他活活痛死了。 曾九将银勺子一扔,怅怅叹了口气,向听用的奴婢道:“将人抬下去罢。你们庄主呢?” 她话音一落,正有一个白衣奴步履匆匆进了门,道:“曾姑娘,庄主有请。” 曾九随仆人赶到花厅,打帘一瞧,正瞧见欧阳锋面沉如水,神色不妙。她心思一转,立时似笑非笑道:“欧阳庄主,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呀。怎样,我那毒你解了没有?” 欧阳锋正受了曾九迷惑,一心以为她将毒下在了蜜水里,而那囚犯本是个颇具武功的悍匪,两日以来因心中害怕,时常暗自运功抗毒,反倒让毒性发散极快,眼见已是面如金纸,几乎不活了。 欧阳锋不动声色,微笑道:“惭愧得很,欧阳锋技不如人。但好在曾姑娘与我半斤八两,正好相配,也没能解了我那一味毒。咱们就算个平手,怎么样?” 曾九凝视他片刻,暗暗又想:“他那毒本就使人疼痛欲死,是他的本事。我拿出来辩解,就很没意思了。”想到此处,沉默片刻道,“我困啦。去休息了。” 欧阳锋道:“我已命人备下了几样小菜,吃罢再去不迟。”又笑道,“待你养足精神,明日我便兑现赌注。” 曾九却不领情,任性道:“不吃。明天见。”说罢也不理人,径自回房去了。 第16章 拾陆 拾陆 曾九的脾气自来就阴晴不定,忽喜忽嗔。 昨天夜里还半点不给面子的耍脾气,朝来天晴日艳,欧阳锋请她一同到山后的河谷里牧蛇,她便又笑逐颜开了。 二人并肩出庄,骑上两头周身毛色洁白无瑕的雪骆驼,慢悠悠地往河谷中踱去。那河谷隐没在陡崖背坡,受群山环抱,内中有高山雪溪经流,此时正繁花如锦,万物勃勃,风景十分秀丽动人。 曾九与欧阳锋沿溪流并骑,末了停在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荫下。夏风微微间,二人俱披宽袖白衣,衫摆柔拂、坐骑缓行,观之恰似飘然云端,仿佛一对儿逍遥世外的神仙眷侣。 说笑片刻,未见到蛇群,曾九便向来处回眸,问道:“蛇在哪里?我们怎么不去蛇园?” 欧阳锋松松揽着缰绳,笑道:“蛇园里足有上千条毒蛇,自有蛇奴驱赶,我们只等在这便是了。”他话音未落,自溪声鸟语之外,隐隐传来草叶簌簌声,不多时只见谷口忽而涌出一抹翠色,那翠色翻滚不休,如浪潮般愈涌愈急,倏而漫延成一片绿云。 第37章 曾九瞧清那翠云分明是一队队、一层层的青绿蝮蛇,蛇群不知数目凡几,进谷丈余后,穿白衣的蛇奴已在后头两侧显出身形,正不时执长竿挥喝,将蛇群不慌不忙地赶入了谷中。 要知蛇这般冷血动物,牧蛇人一次能驱使个十几条已然不易,这般群蛇乱舞之景,实在叫人又是悚栗,又是佩服。曾九看牧蛇人动作看得凝睫入神,欧阳锋则在侧仔细望着她,见蛇群渐近,便自怀中取出一只雪白香囊,向她道:“把这香囊配在身上,蛇不会咬你。” 那青蛇入谷后,又有鳞光闪闪的金蛇涌入。只是数目上少了许多,大抵只有百余条。曾九见蛇奴格外悉心看护,便知这些蛇定然是欧阳锋花心思培育的珍种。至于前些日子,二人斗毒时的那种灰白长蛇,则根本没有瞧见。 曾九望了一会儿,手里摆弄那香囊,忽而见那香囊上绣着翠竹金蛇的花样。那丛翠竹亭亭矫秀,竿叶清丽,蛇上则缠绕金线,姿态颇为灵动,显然制这香囊的人绣工十分不凡。不由心中一动,问道:“这绣活做得真好看。大哥哥,你庄上还豢养着绣娘么?” 欧阳锋面色不变,微笑道:“这是家嫂绣制的。这般香囊有许多,你若是喜欢,回去自己挑就是。” 曾九微微有些惊讶,她逡巡白驼山庄这许久,竟半点都不知道他还有个嫂子,问道:“我怎么从没见过她?” 欧阳锋淡淡道:“家兄不幸早夭,家嫂性情孤静,向来幽居不出,也不喜欢旁人打扰。”说罢,他便转移话题道,“光这般瞧没甚么意思,我先将这牧蛇的法子教给你,至于个中精妙门道,待你上手后再说也不迟。” 曾九嗅觉自来敏锐,总觉得他言语中不尽不实。但这是他白驼山的秘辛,总归她又不想做欧阳锋的老婆,这些与她本来也没甚么干系。便浑不在意地笑道:“好呀。” 欧阳锋与她下了白骆驼,步行走入蛇群之中。香囊中想必放了颇为精妙厉害的蛇药,二人所到之处,群蛇纷纷避走,如海分潮,让出了一条宽阔小路来。曾九望见这般情状,心中便起意回去好生研究研究这蛇药的方子。 欧阳锋先与她娓娓分说御蛇的口哨、挥竿的门道。原来这群蛇自受豢养一来,每日喂食放牧、驱赶收笼,都按照十几种轻重不同、高低分别的口哨来协助训练。那长竿亦是特制过的竹竿。新竹采下后,须在八种不同的药汤里轮流浸泡,再炮制成长竿。这竿子舞动之间,群蛇或受药气安抚、或受药气威慑,时日久长,蛇奴手持长竿驱蛇,自然如臂使指,挥洒如意。 曾九在旁听了个明白,便嫣然问道:“原来最厉害的地方还是单方。大哥哥,这方子你会不会教给我?”她毒艺非凡,已算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若现下有意搅动江湖是非,必能使人闻风丧胆,可说话做事却几乎没甚么高手风范,一颦一笑间全是小女儿情态,撒娇使性、翻脸变卦,实在全凭心意,让人十分摸不着头脑。 但偏生欧阳锋很吃她这一套,闻声笑道:“说了教给你,自然不会教一半。”又唤来一个蛇奴,接过他手中长竿,向曾九一递,“瞧你看得心痒,要不要自个试上一试?” 曾九喜笑颜开,当即接过竹竿,照欧阳锋所授门道指挥群蛇。她初初上手,自然手法生疏,加上顽皮好奇,时不时去逗弄青蛇,那蛇受她一番捣乱,惊慌之下不由互相乱咬,眨眼间咬死了十数条。 蛇奴十分心疼,但见欧阳山主笑意吟吟,神色中颇显宠纵,便也不敢说话。曾九胡闹了片刻,手法也逐渐熟练起来,再未发生驱蛇互咬的乱子。 她心中有数,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这青蛇上千条之多,死了十来条不碍甚么,欧阳锋为了她欢心,想来不会太心疼;但金蛇便不一样,任性情趣不能太过,否则怕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毕竟她可还等着这卷毛坏胚老老实实拜倒在她裙下那。 更别提牧蛇之术才学了皮毛,可不必将人得罪狠了。 欧阳锋相陪半晌,才道:“天气这般热,别累着你了。这蛇在谷中捕捉猎食,还得许多时候,咱们先回去罢。我将单方写给你,你有不明之处,咱们分茶切磋,岂不快活?” 曾九虽玩累了,听说要回去却有些不舍,仰脸问道:“那明日我们还来不来?” 欧阳锋笑道:“你喜欢来,我再陪你来就是了。” 曾九这才满足,二人复又骑上白骆驼往山庄去。 往后月余时光,曾九总盘桓在白驼山的药房和蛇园之中,要么便在自个房里琢磨欧阳锋驱蛇的十几张药方;欧阳锋人才非凡,每日亦需要许多时辰专用来修炼武功、精研招数。如此相安无事,各得其乐,闲暇时光中,二人要么在山庄里歇凉饮乐,要么结伴外出牧蛇,抑或往雪山玩耍,进集镇闲逛,欧阳锋对曾九可称百般迁就、千般依从,将她伺候的舒舒服服的,俨然白驼山庄的女主人一般,明显不怀好意。 曾九与他相处日久,愈发知道这人城府深沉,心肠狠毒,平白无故这般殷勤讨好,无非是瞧她桀骜不驯,而他自恃才貌身家超众,意图用甜蜜手段使她倾心折服罢了。要说起来,和她自己打的竟是一般主意,只不过曾姥姥空手套白狼,不像他一样吐出了不少好东西。 曾九很喜欢这样继续空手套白狼。 这一日雨后初晴,天光烂漫。欧阳锋不知从哪儿得来一匹大宛宝马,想来不是抢得就是旁人孝敬的,那马通体漆黑,长足俊身,马鬃与四蹄却生作雪白,光下一看黑白艳明,极是漂亮。欧阳锋给取个名叫覆雪,又叫奴婢去请曾九。 第38章 曾九瞧见心里喜欢,正逢牧蛇时候,二人便弃骆驼不用,共骑这匹骏马往河谷去。覆雪奔驰极快,眨眼间便闪身进了谷口,人在马上,沿途风光皆成彩线飞丝,看不分明。到了谷中腹地,欧阳锋将缰绳一紧,马匹才不纵情奔跑,转而在溪畔野花碧草上闲适踱步,不时饮水嚼草。 曾九久处荒漠戈壁,也有许久没骑过马了,尽兴之下仰头向高处一望,只见云雾缭绕之中,断崖上挂紫藤、勾青松,更往上面又迭出一峰,雪覆白头,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忽而想到一事,微笑向上头一指,道:“唉哟,我想起来了,那朵天星蛇斑花呢?” 欧阳锋在她身后虚掌缰绳,道:“早就花开结种了。我将那整株也移进了药房,尽心栽培了十几天,料想当能成活。” 曾九闻言侧颈回望,毫不客气的软语笑央道:“大哥哥,种子分我几颗好么?” 欧阳锋垂头向她一瞧,忽而撞见她雪肤樱唇,眸滴春水,实在说不出的娇艳照人,不由得心中怦然一动,揽住缰绳的手顺势向怀中一收,似抱非抱的拢住她细腰,见她仿佛无反抗之意,不由微觉心猿意马,道:“种子现下没有剩的,等下次开花罢。”又微微一笑问,“你家住何处?到时我差遣奴婢给你送去就是了。” 曾九见他答允,便嫣然道:“我没甚么家,目下在左近一处山谷里落脚。兴许往后就都住在那里了。”甫一回过头来,倏而觉得腰上一紧,却是欧阳锋右手弃缰,将她腰肢朝怀里贴密一按。 曾九不由自主地向他胸前一偎,忽而发现周遭莺语呢喃、溪水缠绵,竟是静悄悄无人一片。她心中蓦然一动,便感觉欧阳锋鼻息已贴近颈畔,仿佛要亲落下来,当即弯腰撇首一躲,佯作天真道:“不要吹我痒痒。” 欧阳锋知她装傻却不点破,见她要躲,另一手也将她环抱住,微笑垂头道:“我不吹你痒痒,你不要动。” 曾九见他不要脸,终究忍不住笑起来。这般一来妩媚上脸,眉梢眼角都是红晕,干脆一边笑一边伸手抵他胸膛,娇声道:“不许你靠过来。” 欧阳锋软玉温香在怀,不由渐渐情热,但他也不急,只抱住她任推不动,俯身贴近她脸容低声说话:“阿九,不如你别回去啦,就在白驼山住不好么?” 曾九道:“不好。” 二人本就是在调笑,欧阳锋闻言面色不变,缓声道:“那好罢。那你让我亲亲。” 第17章 拾柒 拾柒 二人本就是在调笑,欧阳锋闻言面色不变,缓声道:“那好罢。那你让我亲亲。” 曾九忍不住又笑了,道:“不给亲。” 欧阳锋的目光在她脸上仔细逡巡,仿佛要透过她红晕满布的面孔看到她藏住不露的心思,半晌问道:“干甚么不给亲?我瞧得出来,你并不是不欢喜我。” 曾九瞅了他一眼,嘴角噙着笑意,却不答话,道:“就不给亲。快带我回去,不然我跳下去啦。” 欧阳锋盯着她看了片刻,目光中欲念渐消,又是一副冷冷不为所动的样子了。他一手松开曾九,去执缰绳引马,另一手却仍紧抱住曾九腰肢不放,微笑道:“好罢。那就回去。” 二人一路无言,纵马赶回白驼山庄后,欧阳锋便照旧去静室打坐练功。当晚曾九挑灯在药房思索新毒,便由婢子送了晚饭,单独吃罢睡下。 这本是寻常事,只是明日一早,曾九再见到欧阳锋之时,忽而发觉他摇身一变,竟成了好一位彬彬有礼、不冷不热的端庄山主了。 曾九看在眼中,却不动声色,照旧言笑晏晏与他交谈。及至午间饭罢,因酷暑熬人,欧阳锋便请她往清池边的水榭中饮冰看花。 水榭之上波光斑斓、花香四溢,四面卷帘外,犹娉娉婷婷立着四名白衣美婢,令人不得不心情舒畅。因是头一回来,曾九跪坐在凉簟上,摇着纨扇将这地方四下一打量,微笑赞道:“欧阳庄主真是会享福。” 欧阳锋似笑非笑,客气道:“塞外不入流的匠人手笔,让你见笑了。” 与起初不同,他这会儿言辞反倒极为谦抑了。 曾九极擅观察,直觉敏锐,这些日子来已然发觉,欧阳锋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两面派。若是对着他瞧不起的常人,那是白眼翻天,冷酷高傲之极,三言两语间能让人要么怒火滔天、要么无地自容。而若是对着他瞧得上眼的对手,往往又口蜜腹剑、谦抑非凡,惯能隐忍不动,皮笑肉不笑地与人和气周旋。 曾九与他相识以来,崖头初见时他是第一种脸孔,互有了解后换了第二幅面孔;到了相处日久,心动情热之际,他心怀男女之情,态度自然大有变化,不比从前心机刻意。此时翻脸变样,显然是故意为之,曾九睨着他半晌,见他只当没瞧见,忽而温柔一笑道:“我和你说件事。” 欧阳锋道:“请讲。” 曾九手上扇面摇动,道:“我要走了。这些日子多谢你的招待。” 欧阳锋闻言向她看来一眼,缓缓笑道:“好说。在下晚间当设宴款待,聊为饯别。” 曾九微微一笑,也不答话。正此时,外面曲廊上匆匆走来一个捧着食屉的婢子,待到帘外,脱鞋膝行进水榭之中,口中道,“曾姑娘要的东西来了。”说着自食屉中取出一只银盏,盏中正盛着色泽红艳的鲜血。 第39章 曾九上了心,道:“是鸡血罢?” 那婢子道:“厨房照您吩咐,现宰杀了一只公鸡。”见曾九点头,便又膝行垂首退了下去。 欧阳锋听她二人对答,问道:“你要血做甚么?” 曾九将随身携带的一只小巧紫葫芦放到桌面上,微笑道:“你不是早就想知道我葫芦里卖的甚么药么?今天给你瞧瞧。”手上纨扇一搁,将葫芦对着那银盏打开,斜斜侧放在矮几上。 不多时,那葫芦里的东西受血腥气吸引,缓缓探出了头。只见当先一抹赤豆般鲜艳红色自葫口处显露了出来。鲜红探出后便是莹白,不多时一条白玉般的小虫爬到了桌面上,观它形貌,先露的那一点朱砂红正是它头颈的颜色。 欧阳锋淡淡看着,点评道:“这小东西长得倒精致。” 曾九道:“我将它当祖宗养,它瞧着能不好么?”说话间,那白玉点朱的小虫已自个儿爬上了银盏,头颈勉力朝盏中一探,触足忽而抓握不住盏沿,整个虫倏而倒栽进了鲜血里。曾九瞧着好笑,复又将纨扇拾起,口中道,“等它喝罢。喝饱了周身都红艳艳的,更好看。” 欧阳锋问道:“你这虫子甚么名堂?” 曾九心知他问得是自己何以如此宝贝它,却不回答,只悠悠道:“这虫子生得美,我给取名叫胭脂痣。好不好听?” 欧阳锋冷冷一笑,道:“你这取个名字也要掉书袋的酸文气,倒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曾九嫣然问:“甚么人?能和你混在一处的,想必也不是甚么好人。” 欧阳锋冷哼一声,正要说话,忽而想到甚么,话又止住了。末了道:“是啊,他这人邪性,也不是甚么好东西。”却不说那人姓甚名谁了。 曾九知他会记在心上的人,必然也不是池中之物。但他不说,倒也不必追问。余光瞥见墙上银钩上挂着一张筝,便话锋一转道:“我瞧你书房雅室之中,常有筝摆放,可却从没听你弹过。眼下我要走了,何不如拨弦一曲相赠?” 欧阳锋闻言却道:“我弹筝有清厉肃杀之气,所为也非怡情,不便离别相奏。你若是喜欢听,晚间命奴婢弹了就是。” 曾九微笑道:“那不必了。我只想听你弹。” 二人沉默片刻,那银盏中鲜血愈来愈少,渐渐露出通身血红的小虫。原本那一条虫,现下几乎肥成了一坨,曾九拨钗轻轻戳了它一下,它也懒懒一动不动。 欧阳锋与她一人一畔,共桌而坐,见状问道:“这小虫是毒虫还是蛊虫?” 曾九道:“毒虫。” 欧阳锋便问:“比那甚么怨女蛛如何?” 曾九瞧了他一眼,嫣然说笑道:“你让它咬一口试试不就知道?” 欧阳锋闻言微微一笑,却道:“好啊。倒看看它有没有本事咬得倒我。”说着白袖一挥,向这小虫伸出左手食指,便如曾九拿钗拨它一般欲触手逗弄。 曾九不料他如此胆大妄为,蹙眉道:“别拿手靠近它!”她话音未落,那小虫嗅到血肉气,原本懒洋洋趴着,却霎时倒转头颈,朱砂色一闪向欧阳锋指尖伸去。这一霎功夫极快,欧阳锋几乎于此同时缩腕回袖,痛嘶了一声。 曾九脸色霎时一变,忙扑到他身畔,从怀中玉瓶里倒出三颗猩红丹药,道:“吃了。”说罢抽出紫光刀,便要向欧阳锋额心划去。 欧阳锋侧头一躲,握住她手腕道:“这是甚么意思?” 曾九见他不吃掌上解药,当即气极反笑道:“好,你不吃,该着你去死!”话音一落,她蓦然怔忡片刻,劈手擒住他左腕一瞧,果然见他食指尖上微生琴茧,完好无损,根本没给小虫咬到。 好哇你个卷毛贼! 曾九适才心急,实在是她这只红虫太过歹毒,稍微耽搁一呼吸功夫,人便救不回来。何况那虫张口咬人迅捷如电,按着适才情况来瞧,非给咬中一口不可,她自然顾不得验明真假。若是白驼山主人这般莫名其妙、令人发笑的死在她手里,不提后续种种麻烦,单说她花在他身上的时间精力,不全都白费了? 欧阳锋活着且有大用呢! 曾九握着他手,瞧见他不用死了,便即心宽如故。这口急气悠悠一熄,她转瞬便想明白了他的心思,心道来得正好。当即把他手一摔,恼道:“你骗我!” 欧阳锋反手握住她腕子,笑道:“我几时骗你了?我说我给咬中了没有?”他瞧见曾九方才情真意切,诚不欲他性命出事,不由胸中赫然一宽,余下疑心尽数散去,暗想:“我二人虽因结怨而相识,又是同行冤家,但事到如今,她无心害我却是真的。”只他怎么也猜想不到,曾九诚不欲他出事的缘故,着实与他心中所思大相径庭。 曾九则佯作愕然片刻,勃然大怒道:“臭不要脸!我再不理你了!”她心中颇感兴味,只恨自己向来不会哭,不然来点眼泪助助兴是极好的。 欧阳锋却以为她真个恼火无比,当机道:“好啦,是我不对。”又一番软语温存,不知不觉间将曾九抱了个满怀,说话亦变成耳鬓厮磨。 再说了片刻,曾九佯作火气渐消,回过神来,恰时受他在肩上轻轻一按,人竟不由自主躺倒在他怀里了。眨眼功夫,他又不着痕迹的俯就过来,支肘在凉簟上一撑,便将她罩在了身下。 曾九仰面躺望着他,心中不由暗暗佩服,但却只轻腻腻的问:“你干甚么?” 第40章 欧阳锋一言不发紧紧盯着她,见她肤生霞晕,犹若微醺,羽睫半阖的凝眸相看,只觉香艳绝伦,销魂已极,不由俯首在她唇瓣上一啄。 曾九睫毛微微一颤,任他亲了一下。这一亲罢了,曾九忽觉四下微微一暗,雪墙立柱、二人衣衫长发之上,尽有粼粼横影如水流动,却是外头婢子见机极快,将水榭四面竹帘都挑落放下了。 呼吸交缠间,她不待欧阳锋再亲下来,先伸手揽住他脖颈,察觉他要伸手解她衣带,又忙侧身欲躲,被他按住后咬唇一笑道:“不怕羞,有人在看。” 欧阳锋道:“她们不敢看。”说着又要低头索吻。 曾九侧首一躲,被他亲在颈上,只觉颈窝里一阵酥痒,忍不住便笑出声来,嗔道:“你再这样我要生气啦。” 欧阳锋倒也知道她的脾气,心想她既然属意自己,那倒也不急在一时,便不强迫。而是垂首仔细瞧她,脸上只是略带微笑,甜言蜜语却张口就来道:“那你生气给我看看,我瞧你生气也很好看。” 曾九顺手捞了他一把自来卷长发,道:“呸。”却也不再躲,这般懒洋洋地躺在他怀里,娇滴滴道,“我有事要问你。” 欧阳锋很有耐性道:“说。” 曾九道:“你怎么胆子那样大?就不怕我不救你么。” 欧阳锋微笑道:“不是那么回事。”他沉吟片刻,道,“我身上有件奇物,名叫通犀地龙丸。佩戴身上后可令人百毒不侵,虫蛇不敢近。我指尖沾了气味,它不敢真下口咬我。” 曾九微微睁大眼睛,好奇道:“甚么东西?拿给我瞧瞧?” 欧阳锋捉住她手亲了亲,微笑道:“在我怀里,你自己伸手来摸。” 曾九活了这么多年,脸皮早已厚如城墙,闻声嫣然道:“我可不白摸。摸到了送给我才行。” 欧阳锋低声道:“你嫁到白驼山庄来,我的东西不都是你的了?” 曾九凝视着他,笑问:“怎么?不要我做你的爱姬啦?”欧阳锋正要说话,外头忽而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来人止步帘外,却不直接张口禀报,只叫了声:“庄主。” 欧阳锋向外看了一眼,又垂头看了眼曾九,略一思索便起身放开了她,道:“甚么事?” 那人道:“大夫人要临盆了。” 欧阳锋道:“知道了。好好伺候着,有消息了再说与我知道。” 那人不过是来报讯,闻言恭恭敬敬应了,便自退下。欧阳锋微一出神,再去瞧曾九,却见她正在摆弄她那只紫葫芦。原来毒虫饮饱鲜血后,竟自个儿爬回了葫芦里,想来是其中有甚么药物在勾引它回巢。 他见曾九将葫芦塞好,重新系回腰间,便道:“家兄在世时,庄上称为大老爷。适才那家奴来报讯,说得便是我嫂夫人怀下的遗腹子。” 曾九道:“噢。”忽而站起身来,微笑道,“我要走啦。” 欧阳锋一怔,皱了皱眉道:“好罢。我派仆人随你同去,探明了道路,过几日便去下聘。” 曾九嘻嘻道:“下甚么聘?谁说要嫁给你啦。” 欧阳锋脸色沉下,半晌才缓缓露出个笑来,神态如常道:“好罢。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只是不如在敝庄稍留一宿,第二日一早再走不迟?” 曾九道:“不啦,我下晌便走。还请你派几个仆人随我同去,给我提提东西、帮帮忙。”她向水榭外婀娜移步而去,人到帘畔,忽而微微驻足,嫣然回眸道,“大哥哥,回头你来做客,我也会好好款待你的。我走啦,咱们再会。” 说罢,再不理会欧阳锋表情,施施然自去了。 若说男女之情,同烹小鲜也没甚么区别。 瞧着锅里白肉炖熟了,仿佛能吃不假,但离骨酥肉烂、入口即化,还早得很。心急夹一筷子,绝对尝不到甚么好味儿,说不定连这炖肉也压根不喜欢了。 曾九自觉对欧阳锋也颇有一些了解,甭说她本就不想嫁甚么人,单凭对他的了解也不能就这么嫁他了—— 太容易得手,总会不大珍惜。 越是辗转反侧、求之不得,却越容易记在心上忘不掉。 这道理虽不是对谁人都适用,但依她来看,欧阳锋天生脑后有反骨,这话儿放在他身上,准保错不了。你万事顺着他的意,他准不将你放在心上。你忽左忽右,忽冷忽热,时而偏偏左着他心意来,反能使人爱恨交织,欲罢不能。 至于到头来是因爱生恨,还是爱难生恨,那就看各人道行了。 曾九既已学通了欧阳锋的牧蛇之术,又心知这块难嚼的骨头不是一时三刻就能炖好的,哪里还耐烦一直呆在白驼山庄,干脆星夜兼程赶回幽谷去了。说到头来,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还是成为天下毒道第一,征服个把男人只是兴之所至罢了,不能当头等大事来办。 待引着几个白衣奴,骑着骆驼赶到了谷口,只见数月别来,谷中果真照她去时安排,整饬得愈发精致了。重重碧树青石之间,新砌好了错落的青石小径,曾九当先踏径曲折入幽,钻出树林之后,遥遥望见谷底开伐了好大一片沃土,除了耕出了几围药田外,又移栽了许多花草树木,引溪水灌了小池塘,池面上还不知打何处抓了几只野鸭子,正三两一群的凫水。 她在白驼山庄过惯了豪奢生活,再瞧自个儿地盘便觉着确实有点寒酸,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眼下牵着骆驼漫步在小池塘边儿,心中也颇感兴味盎然,又向药田更西面瞧了瞧。那头原本便是谷中精舍所在,但此时受缤纷花树遮掩,犹如隔雾看月,瞧不分明,曾九不由微微一笑,对这树林十分满意。 第41章 她来时正是凌晨,此时天光迷蒙亮起,自池边树林中忽而钻出几个黄衫男子来。那几人瞧见池边站着几个牵着骆驼的白衣人,一时没反应过来,高声问道:“甚么人擅闯幽谷?”再走近几步一看,只见当先那体态风流的婀娜少女容光煞人,似笑非笑,正是曾九无疑,不由魂飞天外,屁滚尿流的迎上前来,奉承道:“姥姥回来啦!” 曾九心情颇佳,随手点了点面容最俊秀的那个,问道:“你是……你是谁来着?” 那黄衫男子道:“奴婢姓张,张肖云。” 曾九想了想也没想起来,不由暗自忖度:“白驼山那般气派,我不能叫欧阳锋比下去。往后若要在西域乃至天下扬名,少不了谷中药人维持。人数一多,又须得有人替我管事,总要从这些药人中一一提拔,抬举出几个象样的来。那么往后几年,我只怕不得功夫再四处走动了,该先将这座幽谷经营妥善,待得根基坐稳、声名扬外,再说其他不迟。” 她想了这许多,却只是一转念的功夫,故而先向张肖云道:“请白驼山的使者用顿便饭,好好招待了再送出谷去。”又向左边儿那个药人一指,“你带他们先把这几匹骆驼上的东西卸下来,轻手轻脚,别坏了我的事。” 张肖云等人忙哈腰道:“姥姥尽管放心。” 白衣奴见状,亦纷纷谢道:“多谢曾姑娘款待。” 曾九本欲往精舍去梳洗休憩,闻言脚步一顿,转身微微一笑道:“对啦,曾姑娘这叫法不大象话。往后叫我曾谷主,若不愿意,就叫我姥姥。” 白衣奴面面相觑,却着实不敢得罪她,便道:“小人们知道了。” 曾九这才满意,独自噙笑钻进了池塘后的花树林中。这林中为得野趣,并没使青石铺路,落英缤纷碾在泥中,叫人踏出一条幽芳小路来。穿过树林,忽见几座竹屋映入眼中,篱架上攀着茑萝,簇绕着几丛胭脂雪般的曼陀罗花。 她正驻足,那竹篱葡萄架子后忽而绕出来一个紫衫药人。那药人与她四目相视,蓦然惊觉,脸上现出又惊又喜,又惧有怕的复杂神色,忙不迭抢出竹篱外,拜道:“奴婢常寿,见过姥姥。” 这人曾九认得,是当初她从昆仑带来几个药人。 因他几个跟在她手下听用最久,开荒幽谷时亦十分伶俐肯干,她后来做了撒手掌柜的,一应杂务便也都是他们来办。是以这几人在谷中地位隐隐高了后来者一筹,经她首肯,连衣裳颜色都区分开了。 曾九嫣然道:“你来得正是时候,随我去后面儿,和我把这段时候的事都讲讲。” 常寿这便恭恭敬敬的随侍在侧,待二人进到曾九惯常歇住的院子里,他条理分明的将又打外头掳了多少恶棍回来当苦力,雇佣了几多泥瓦匠、花匠整治园林的事一一道来,请示道:“眼下谷中院落已颇齐备,还请姥姥示下,各处该做甚么用处?”说着又面不改色,极为主子考虑道,“新来的那些不懂事儿,眼下是戴了镣铐驱使,还请姥姥赐下药来,好令他们安心。” 曾九坐下这会儿功夫里,院子里忙得是人仰马翻,好歹算给她上了热茶润口。这群药人本是作威作福、当惯大爷的恶徒,哪里会伺候人的差使,曾九端起茶盏,闻言微微一笑,饶有兴味的细语问道:“你跟着我,竟觉着安心么?”说话间茶水入口,又忍不住默默想道:“我成这番家业,做得是无本买卖,兜里实在没几个钱。等名声响了,得了地方孝敬,好歹得雇个厨子给我做饭煮茶。这茶水煮得也忒难喝了罢!” 常寿不知她随口一问,忙奉承道:“奴婢以前不懂事,现下跟着姥姥,实在要多欢喜有多欢喜。” 曾九明白他是奉承,笑吟吟听了便罢。 待第二日早上,曾九自睡梦中醒来,忽而听到门外有个女子怯怯讨好道:“姥姥醒啦,要不要奴婢伺候梳洗?” 曾九伸手将床幔一挑,见是个陌生少妇。那少妇自纱幔后瞥见她容光,心神受摄下又是惊讶又是自惭,忙叉手深深蹲福下去,口中道:“奴婢福娘,是常官人在集上买来伺候姥……姥姥的。” 显是没想到常寿口中的姥姥竟是个貌美少女。 曾九瞧她神色,不由莞尔,心道:“这常寿倒够乖觉。”当下由这福娘服侍着起床,又吃了一顿她亲手做得苏式早点,这才召集谷中一应药人,将她昨夜里想好的头一件事吩咐了下去。 “名不正则言不顺。” “从今往后,咱们幽谷就叫做叁星谷。” “谷中诸人在外行走,当自称叁星谷门人。” 往后数月之间,曾九划出一片精舍用作药庐,苦心参研起早在横断山时便着意起拟的单方,终究不负数年之功,照最后所得几副增减成方制出药食,饲养出了一批新蛊来。 这批蛊为数不多,曾九挑了几个面容英俊、机灵乖巧又有些才干的药人出来,在他们身上种了新蛊,又嘱咐他们好生练功,不要荒废了旧日本领。那十几个药人一开始面如土色,如丧考妣,浑然不知何故要受罚,却不料蛊虫上身后,不仅没觉出甚么不适,不出几日,竟还发觉不但手脚蛮力大了许多,身上功力也竟见涨颇速,不由大喜若狂,成群结伴地跑到曾九药庐外面跪倒扑地,山呼阿谀之词。 这些药人这般欢喜,要说全是为了这蛊中的好处,也不尽然。实是他们常年战战兢兢、任她鱼肉,生怕一言不合便要被她弃如敝履,就此痛苦至极地惨死关外。眼下曾九流露出栽培之意,他们忽而发觉自己不但性命无忧,还颇有好处可得,若表现得力,极可能再不必去过先前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了—— 第42章 虽说性命仍系于曾九手中,但心中大石落地,焉能不大喜若狂? 而这饲养新蛊,将四处搜罗来的药人分门别类,定出个三六九等,使之忠心听话,能派上得用场,撑得起门面,便是曾九要办的第二件紧要事。这件事刚开了个头,再过个几年,待她在蛊毒上道行更深,必能养育出更具奇效异功的蛊虫,届时应付手底奴婢、恩威并施间,当有数不尽的手段得用。 又过数月,冬去雪化,枯草生芽,一日间春雨倏而便至。 曾九坐镇叁星谷,半年不问世事,每日除了定夺谷中大事外,便是沉迷毒蛊不可自拔,几乎将旁个都抛在了脑后。这一日细雨浇花时候,她正在蛊房中看虫,一个白衫药人忽而匆匆急趋而来,候在门外道:“姥姥,白驼山来人拜谷。” 曾牛微微一怔,忽而想起欧阳锋来,不由笑道:“来得好。白驼山主人到了没有?” 那药人捧上一册礼单,道:“来人自称使者,率人引了数十匹骆驼的驼队而来,说是奉白驼山山主命令前来送礼的。” 曾九心觉有趣,接过礼单信手一翻,瞧见上头金银玉翠、药材细料列了长长一串,后头还跟着数十个匠人奴婢。再往后看,“戴铐囚犯若干”竟也在礼单之上。她将单子随手丢给白衣药人,道:“这个给常寿弄去,我去瞧瞧都谁来啦。” 待到了会客竹厅上一相见,曾九听来人自称管家,便道:“你们庄主那?” 那管家道:“庄主没同驼队一并来。” 曾九闻言,登觉兴致缺缺,便又犯了懒,与他说笑几句就淡淡推说要事在身,将招待客人的事尽数交给了常寿去办,自己则独身一人返回药庐去。 待在药庐书房檐下收伞,她挑起细竹帘甫一进屋,忽而听一个人道:“干甚么去了?”这人声音如金戈交击,铿然惊人,简直再熟悉也不过了。 曾九蓦然抬头一望,果见欧阳锋宽袍大袖、白衣如雪,正似笑非笑的负手站在梅瓶前,口中淡淡道:“是不是找我去了?” 曾九手扶竹帘身形一顿,片刻后将手中纸伞放落,亦负手缓缓向他走去,及至近前,忽而伸出两臂向他身上一扑。欧阳锋立时将她拦腰扶住一抱,只听她慢条斯理地娇声道:“我去瞧瞧是谁呀,还将囚犯送给别人做礼物的?” 欧阳锋微笑道:“那是给你用作药人的。收下留着使唤罢。” 曾九仰头望他,发觉半年不见,这卷毛混蛋生得愈发英俊勃勃,锋芒逼人,不由心中欢喜,垫脚在他脸上一亲,嫣然道:“你怎么才来找我玩?” 欧阳锋听了这句,旧景浮上心头,不免恼怒又生。但与她久别乍逢,又觉怜爱非常,只欲寻无人处耳鬓厮磨一番,等闲舍不得发脾气,便仍耐心道:“我练功练到紧要处,没甚么时间来找你。” 曾九微微歪头听他说话,道:“那你练成了没有?” 欧阳锋微微一笑:“哪有恁容易。那门功夫我还有得琢磨呢。”又问道,“我为了过来,路上耽搁了不少功夫,有意在你谷中住段时日静心练功。你这里有甚么清静地方没有?” 曾九故意笑问:“怕耽搁功夫,你还过来干甚么?” 欧阳锋不动声色道:“你说还能为甚么?山不来就我,只好我来就山了。” 曾九这才嘻嘻道:“你放心,这里清静地方多得很,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又好奇道,“你要练得是甚么功夫呀?给我瞧瞧。” 欧阳锋一时对她这促狭又爱又恨,冷冷地睨了她一眼,才道:“这功夫练来半点也不好看。你必不会爱看的。” 曾九道:“那好罢。”说着从他怀里溜出来,牵住他手向书房外拉,嫣然道,“你和我来,我给你安排个好住处。往后那里我不许别人住,一直给你留着。” 欧阳锋这回率先登门拜访,正算是明里暗里的服了个软。 曾九不肯嫁他,他反倒非想要娶不可。眼下她常年自住叁星谷中,他既然没法不挂记心上,便只好沉住气来,准备使水磨工夫来降服于她。曾九对此也自明了。 二人心照不宣,便这般如常往来,互往小住。 往后数载寒暑间,白驼山每年四季总会往叁星谷派遣几回驼队,挑曾九喜欢的东西一一送上门去,可称十分殷勤周到。而曾九除了与欧阳锋半真半假的谈情说爱、切磋毒武之外,则又在这几年中办成了第三件要紧事,即在叁星谷中开门迎客,做起了买卖——凡是中毒找上门求治的,她来者不拒,一应收留治好;凡是携重金上门求蛊求毒的,只要给足钱银,一应照价付货。 这买卖听起来简单,但若要做得妥妥帖帖,从不出错,却是极难。故而四年后,叁星谷这三个字在塞外逐渐变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待到偌大名声传入中原群雄耳中时,这当初不名一文的无名幽谷已成了庞然大物,赫然能与白驼山庄并肩而立了。 而叁星谷谷主曾九,因为人神秘,正邪不定,谷中门人又多称之为药姥,故而江湖上素称其为,叁星毒姥。 这一年又是盛夏。 艳阳酷热,实在难当,曾九给暑气蒸得恹恹心烦,干脆甚么也不做,只懒在房间里不出门。她因瞧见人就腻歪,便不许婢女跟在眼前服侍,故而午后她伏在榻上吃提子,身边只有欧阳锋一个盘膝而坐,给她有一搭没一搭的打扇。 第43章 蝉鸣燥人,扇子打的风也是热风,曾九勉强挨了一会儿,直烦闷得提子都不吃了,在榻上弓腰打了个滚儿,把手帕往脸上一盖,赌气道:“我要死啦!要给活生生热死在这里!” 其实内功强到她这般程度,根本不惧酷暑寒冬,只是她静极思动,在叁星谷着实苦熬了这许久,只觉无聊已极,是以心火燥热,压也压不住。她躺了一会儿,见欧阳锋一言不发,便又把帕子拉下,露出两眸睨他道:“你干甚么不说话!” 欧阳锋已见惯了她的矫情,无动于衷道:“我能说甚么?” 曾九赤足在他腰上一踢,气道:“我都要死了,你还不说话!” 欧阳锋不愿给她白踹一脚,信手便握住她足踝,又听她忙不迭喊道:“松开松开,热死啦!”他给她吵得心烦,便道,“你到底要怎地?” 曾九道:“我们说说话嘛。你去过长白山没有?” 欧阳锋道:“我连中原都极少履足,何况辽东极北之地?” 曾九笑道:“听闻辽东深山之中,向来盛产宝药奇珍,你怎不起意去那走一趟?” 欧阳锋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我瞧是你起意想走一趟辽东罢?”他这回来叁星谷小住半月,着实被曾九折腾得烦了,心想倒也解脱,便道,“你若有意,前日里辽东百里镖局的总镖头刚来白驼山送了一批红货,我同他驼队说一声,捎带上你便是了。跟着镖局一并走,比你独自跑去舒适许多,也省得你走些冤枉路。” 曾九精神微微一振,笑道:“那你不跟我一起去么?” 欧阳锋道:“我没功夫,需要练功。”忽觉生硬,便又和声道,“等再过几年,我再陪你去中原游玩访友,好不好?” 曾九不过随口一问,眼下听了这答复,自然也毫不走心,便微笑道:“那很好啊。”她心思已全放在了辽东之行上,便又问道,“那总镖头叫甚么名字?” 欧阳锋道:“百里长青。” 曾九闻言微微一愣,实未料到一个镖头的名字竟也能令她觉得熟悉,不自觉间讶然一笑。 欧阳锋觉察她神色,问道:“你笑甚么?” 曾九眨了眨眼道:“没甚么。这名字起得很好啊。” 本文duang的一声入v啦! emmm……通宵写到八点半的我感觉把欧阳锋彻底写崩了…… 可,可是!还是希望大家能一直看得开心!么么扎! 不过话说回来! 这篇文我一直在日更隔日更唉!你们居然说我懒!我不服气! 你们的良心不会痛痛吗! 第18章 拾捌 拾捌 百里长青是个知天命年纪的半百老人。 与欧阳锋临别之际,曾九曾问过他:“百里长青武功如何?” 欧阳锋话都吝惜去说,只牵扯嘴角笑了一笑。见她追问,才道:“这位总镖头在江湖上之所以有些名气,全赖其侠望,武功则是稀松平常。” 曾九心底觉得奇怪,与镖局驼队汇合后还着意观察了百里长青几日,却发现他虽算是一位颇具风度的镖局领袖,但到底没甚么十分特别之处。若论武功,放眼江湖算是二流高手,可在欧阳锋眼中来看,也果然就是不值得一提。 既然如此,曾九也就失去了兴趣。 长青镖局的生意做得够大,玉门关外整条镖路上的市镇上,十个里有六个都设有分局,平日一来可揽点近活儿,二来便宜接应往来镖队。白驼山庄是他们的豪客大主顾,欧阳锋既然亲口托付了,这支返程镖队上下莫不对曾九客客气气,照顾得极其周到。 待过了玉门关,众人将驼队留下,换骑马匹。曾九嫌车里闷,便裹着长纱帷帽遮尘,与众人一并上马赶路。东近中原,路上愈见枫花鲜丽,风雨清润,与塞外那枯风干沙、莽原雪岭的风光迥然相异。及至北出山海关,秋去花老,百草衰黄,北地苦寒风貌尽显无疑,刚刚入了冬便下起小雪。 这一日夜宿客栈,早起天明雪势不减。众人吃罢早点后,那雪竟愈下愈大,客栈外马蹄足印上,不多时都白茫茫隐没不见,人再往外头去,脚踏到地上竟踩不透积雪,连点泥迹都留不下。 行里的镖师郭放向外头打探了片刻,又带着一身寒气转回客栈中,向曾九道:“曾姑娘,雪下得大了,骑马不免僵冷,需不需要雇辆车坐?” 曾九身披狐狸毛大氅,手捧紫铜袖炉,闻声先不答话,和气笑问:“郭大哥,从这儿到你先头说的千朵莲花山,大概要走几日?” 郭放道:“咱们已到了长白山脉脚下,此去千山估摸也就半日路程。”又回过味来,“曾姑娘出关来,就是为了进山么?” 曾九施施然从窗边客桌处站起身来,道:“不错。承蒙一路照顾,我去见见百里镖头,今日便告辞了。” 郭放见她欲走,忙轻轻一拦,道:“且慢。曾姑娘,辽东不比他处,冬日里大雪纷飞,山里十分凶险。就算老参客也不会贸贸然进山去。不如先随镖队在城中落脚,咱们也好帮着寻个引路人,等好天气里再进山不迟。” 曾九闻言微微停步,向他侧首一望。郭放见她玉容微展,不由得移开目光,心下局促不敢多看,口中却仍关切道:“你孤身一人在外,还是小心周全些。在下多这一句嘴,还请不要见怪。” 第44章 曾九柔声道:“谢谢你。只是不必了,我心里有数。”说着向他微微一笑,便不再理会,绕过他去楼上与百里长青辞别。 百里长青又与年轻镖师不同。曾九颜色殊丽绝伦,少年人见了心猿意马、魂牵梦萦,也是常有的事。但他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走南闯北见惯了世面,心知这女孩儿必与白驼山主欧阳锋关系匪浅,故而曾九愈是貌美动人,他便愈是敬而远之。 此时听闻曾九打算,他只微微一愣,心中倏而猜想:“是了。这女孩胆敢孤身冒雪进山,身上必定有不俗的武艺,想来只是路上不曾显露罢了。”但因着欧阳锋的缘故,便亦如郭放一般好意劝说了一回,见曾九无动于衷,便沉吟道,“曾姑娘想必懂得武艺罢?镖行受人托付,保人平安,总得给欧阳庄主一个交代。” 曾九不由嫣然一笑:“您放心罢。我来就是为了进山瞧瞧,他都知道的,必不会在意。” 百里长青心中有了底,便点头道:“那好罢。稍待我派人帮你置办些进山须用的东西,还望小心珍重。” 两边儿这便分道扬镳。 曾九将狐毛斗篷一裹,独自迎风出了镇子,冒雪寻路往千朵莲花山去。 她钻惯了深山老林,在莽莽林海中也能如鱼得水;又因本就不会死,更是轻飘飘只束了一褡裢东西,免得山中行路累赘。 千朵莲花山不过是长白山脉的余脉,山脚下犹有村镇人烟,方便猎户参客补给买卖。也正因如此,近处浅山里头也没甚么好东西,有意要寻珍贵材料,还得钻到深山之中才行。 曾九愈往北进,寻到山村落脚便买些粮食补给,若走到幽深处迷了路,便自行在山中寻猎,或是掏松鼠窝偷干果儿,倒也对付了。如此月余,入眼只见高山连绵磅礴、雪壑幽深万丈,极目一眺皆是松林雪海,接天连日,人已钻进了山脉深处。 这一日她白日攀山,循缓坡执杖探路,半日后攀上顶来,只见林黑雪厚之外远远透出道道清澈明丽的日光,走近一看,脚下赫然正踏在崖头。 此处天渊突沉,风雪幽旷,白灿灿一轮冬日照耀当头,下俯断壁如巨斧劈凿,上仰瀑布似天河倒倾,曾九赞叹一声,却忽而发觉周遭万籁俱静,殊无水声,仔细一看,只见那大瀑布接连崖底潭水,竟都冻成了万丈寒冰。 这壮观奇景真是生平仅见,曾九不由驻足领略片刻,这才沿崖头往西去。崖边日光洒落,方能约莫眼下已是午后时分。若在林子里,老树枝叶蔽日,人行其中总觉察不出时辰,顶多知晓黑白朝暮。 又走半日下了崖头,太阳西沉下去,受巍峨山头一遮,天色便又暗淡下来。曾九趟雪四下一望,本已打算今日照旧睡雪窝,忽而望见幽暗浅林中似有一道灰蒙屋影,不由讶然心喜。匆匆入林寻去,果然见到一间孤零零的木屋。 这木屋整个用粗圆松木搭建,顶上覆盖着尺余厚的积雪,窗门凋敝不堪,仿佛久无人住,已经荒败。 曾九唤了一声,没听到屋中动静,便推开门一看,只见里面床柜俱全,只是灶凉炉冷,灰尘遍布。半陶缸水结成了浑浊冰坨,瓦罐里余有陈米,墙上除了弓箭刀斧、野兽皮毛和长了毛的肉干外,犹孤零零挂着一柄长剑。她将剑解下一看,只见鞘里寒光锋锐犹存,心中不由恍然,暗道:“如此荒僻深山,纵然清楚道路,想寻到人烟也得个几日功夫,寻常猎户也没本事在这里住下。墙上有剑,想必是某个剑客想不开,钻到老林子隐居当野人来了。他这许久不归,剑都没带走,多半是死外头了。” 曾九又在屋中逡巡一圈,转出门朝来路一望,恰能远远瞧见适才所见那瀑布潭水,心中不由颇为满意,心想这地方落脚不错,倒可以住下月余,将周遭探过一遍,也省得日夜行路睡雪,十分辛苦。 这般一想,便先跳上屋顶去将结块积雪尽数踹下去,又回到屋里捡了干柴,用火石生起炉火,使兔子皮毛当掸子把屋里灰尘扫了扫。作罢这些,她端了陶盆盛了一盆白雪回来,架在锅上煮沸,从褡裢里取出野兽皮裹住的冻肉及几小包佐料,预备蒸些陈米,舒舒服服的吃一回热食。 待到屋中渐渐烤火暖和,屋外天色已然昏暗一片。 曾九当了好几日的野人,眼下赶紧趁机会拿热水擦洗了一回,神清气爽后才施展开煮饭做菜。忙活了半晌,肉香米香四溢而出,比起前几日吃的冷腻烧肉简直像是仙宫美馔,正馋得她心痒难搔,屋外忽而雪声簌簌一动—— 曾九蓦然循声向窗口一望,道:“甚么人?” 却见火光摇曳之下,一道高大灰影闪到窗跟,然后撅屁股弯腰的扒着破窗缝向里一看。月光晦暗,那人面容模糊不清,只一双眼馋得几乎发出两道绿光,死死盯住锅灶,嘴巴都不由自主张开了。 曾九一眨不眨望着他,却见他竟浑然忘我,都没向她投来一个眼风,不由忍俊不禁道:“喂,你是甚么人?” 窗外那人恍惚回神,向她投来一望,不禁“噢哟”轻呼一声,喜道:“好香好香,原来不是做梦,老天有眼,不叫饿死洪七。好姑娘,能不能舍叫花子两口饭吃?” 曾九先头见他身法迅捷,神光沛然,还不觉甚么。此时他开口一说话,听起来虽仍生气勃勃,嬉笑如常,但中气不足,显然已亏损到了极处,想是饿得快不行了。想到此处,她便微笑道:“你进来罢。我请你吃饭。” 第45章 那人不待她话音落下,人已经猴急猴急地推门窜了进来。只见他不过二十出头,满头黑发扎个乱糟糟的髻子,生得长手大脚,浓眉如漆,两眼炯炯如火,身穿一件补丁摞补丁的青布短衫,负着朱红大葫芦,手里提着一截碧玉般的翠竹棒。 进了门来,他也顾不上和曾九招呼,两步蹲到灶炉前,把竹棒往腰上一塞,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大锅,鼻子一个劲嗅着锅盖外蒸出的白气儿,狂咽口水道:“这肉煮得好香,他妈的怎么这么香!”可他虽急得抓耳挠腮,却不伸手去掀锅盖。 曾九被他模样逗笑,又忍不住好奇,嫣然问道:“你从哪儿来的?怎么饿成这样?” 哈哈哈哈哈洪七上线! 天惹今天发现自己竟然被小伙伴们砸上了霸王票月榜,好感动!!!! 你们好爱我!!!我也好爱你们!!!太幸福惹?!!?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受宠若惊,么么哒!!! roger猫扔了1个深水鱼雷 白垩纪险域扔了1个地雷 白垩纪险域扔了1个地雷 白垩纪险域扔了1个地雷 白垩纪险域扔了1个地雷 白垩纪险域扔了1个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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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七听了精神一振,也不知哪冒出来的力气,喜道:“好,就这么办,都听你的。五六天也饿得了,不差这一时半刻的。”又心痒难搔道,“你这肉里加了甚么好料?” 曾九嫣然道:“这大山里哪有甚么好料,连肉都是冻过了的,只加了盐酱两味佐料而已。若是在山下,有好肉好酒,那烧出来才好吃呢。” 她说得愈是简单,洪七心底愈是垂涎。庸手烧菜,总须各式奇珍来增色、百种佐料来调味,也只有真正厨艺超群的人,才能用最简单的材料烧出不简单的味道来。他听闻曾九烧这红煨肉,连用糖炒色都不用,只用盐酱,便知道今日怕有口福了。奈何饥饿难耐,馋虫打滚,便将背后的大红葫芦解下,拔塞咕嘟咕嘟灌了几口酒。 曾九鼻子一嗅,不由奇道:“你这酒不错,五十年花雕可难得。” 洪七哈哈一笑,道:“这是我讨饭讨来的。” 曾九笑道:“别骗人啦。谁人舍得将这样好酒舍给你。” 洪七嘻嘻道:“前阵子我在一豪奢富户的厨房里偷他家好菜吃。那家厨子是真的不错,有一味铁狮子头甚美。一锅四个狮子头,每每叫我用筷子插去三只,那家主人还道这厨子做菜自有脾气,狮子头每次单做一只。吃了些日子后,我循着味儿找到酒窖去,见里面好酒足有几十坛子,正好打一葫芦过过瘾。” 第46章 曾九微微笑道:“你来得迟了。不然这红煨肉用你这好酒来烧,又比用水强似许多。” 洪七闻言一呆,竟真个为自己来得晚了而懊悔起来,不由叹气道:“你和我说这个干甚么?你我萍水相逢,哪有机会再吃到你做得菜?这下可好,差点进嘴的好菜没吃到,我得有日子念念不忘了。” 二人交谈至此,曾九观察他神态言语,发觉此人当真耿直自然,率性可爱,心底有几分投缘感,便微笑问:“你适才自称甚么来着?我没留神听。” 洪七听到这话,心中也自稀奇。他年少成名,武功高强,继承丐帮帮主之位也有了两三年头。丐帮是当今天下第一大帮,中原武林中人纵算不识得他,听到洪七二字,也该知晓是丐帮帮主的名头。想了想道:“我姓洪,江湖中人称我洪七。” 曾九这回留了心,便又觉得莫名熟悉,忍不住笑道:“你这名字有趣,倒和我差不离似的。” 洪七见她真个不知自己是谁,便也好奇她的来路,问道:“请教尊姓大名?” 曾九在朦胧室光中梨涡一抿,柔声道:“我姓曾,叫曾九。” 洪七眸中清亮奕奕,闻言不由哈哈笑道:“好巧,好巧。妹子,我虚长你几岁,七数也正比九数序长,大雪寒冬里,咱俩人竟恰好凑一间屋里吃烧肉,这缘分真不浅了!”说着又仰头灌了一口酒,向她摇了摇大葫芦,唇染酒光的问道,“好酒可以共饮,你喝不喝一口?” 曾九见他眉熏火色,目光清正,嘴角噙笑之际,别有一番坦荡洒脱的气度,不凡之处比之欧阳锋不遑多让,却要比欧阳锋可亲可爱得多了。又见他毫无矫伪狎昵之意,便嫣然应道:“岂有不喝之理?” 洪七闻言一笑,道:“接着!”说着将大葫芦向她轻轻一抛,曾九一手提住葫身上的细索,缓缓饮了一口,不由赞道,“芳香馥郁,绵柔甘劲,果然是难得的好酒。”又向洪七抬首道,“不白喝你的,以后若有缘再见,我再给你烧一道好菜吃。” 洪七饿得难受,干脆在地上盘腿一坐,上身向后仰倒一躺,头枕手肘笑道:“好啊!” 两人又闲话片刻,曾九于这世界上的中原武林知之不清,正好听他侃侃说些趣事。欧阳锋虽武学见识广博高超,但毕竟偏居西域,消息闭塞,对种种江湖逸闻又不屑了解,故而二人虽常拆解探讨武功招式、却少有谈及江湖人物,这般便少了许多乐趣。 眼下与洪七聊天解闷,因她稀奇古怪的问题颇多,又心思巧妙会接话茬子,二人一时间倒交谈甚欢。曾九时而微笑聆听,时而嬉笑不停,忽而间心底闪过一个念头:“洪七这人好有趣儿,只他不像小向那么雅致可爱。” 这般电光火石间乍然忆起向经纶,她心神微微一震,颇感柔肠百转,郁郁不欢。 数年之间,曾九一次也没与光明顶互通音讯,每日只是勤心修毒,不去思念;若有闲暇,便和欧阳锋谈情消磨,为得便是早日将向经纶忘了。 时至如今,她平日里向来以为自己是忘了的,只无奈于他总在不经意间倏而浮现在脑海里,平白惹人苦恼。眼下既然已记起了,那也没法子,不禁又心想:“这许多年了,他死了没有?不过管它呢,我又不会去问。那么只要我不清楚,他便是好好在光明顶上活着了。” 洪七见她忽而怔怔出神,不知何故却也体贴不问,嗅着肉香道:“这肉愈发香气扑人,当快烧好了!” 曾九蓦然惊醒,算算时间笑道:“差不多好了,要起锅啦。”说着走到炉灶边上,挽袖握住木柄将锅盖一掀,一阵雾白热气蒸卷涌起。洪七从地上一咕噜窜起身来,伸长脖子朝里一看。只见锅里沸水翻腾,当间一盆洒了榛子碎的细糯白粥正咕嘟冒着水泡,熬得雪白绵软,融润可爱。粥盆下隔着竹编盖帘,隐隐瞧得见下头有只陶罐,大半只罐身正浸在沸水中。 曾九欲折个手帕垫住粥盆端出,洪七见状忙道:“我来我来,我皮糙肉厚不怕烫。”正要喜滋滋的伸手,横里忽而斜出一只雪白手掌,啪地一声轻轻打了他一下儿,曾九笑嗔道:“舒舒服服地吃好东西,怎能不洗手?快去快去。” 洪七微微一呆,可被她打了这一下,心里却不气恼,反倒有些莫名稀奇的感受。便笑道:“叫花子习惯啦,没那么多讲究。不过吃饭听厨子的,也是应当应分。”便在屋中盆罐里翻了翻,盛出一舀子曾九早先化开的雪水,把两手上的雪泥清洗干净,又道,“你瞧我手上脏,要不是这双手翻地有道,叫我翻出五条大蚯蚓来嚼了,我怕是没力气走到你这来了。” 曾九把粥盆端到桌上一放,忍不住笑道:“正要吃饭,你偏要说这个恶心人,讨厌不讨厌!” 洪七听了她这一句,不由又是一呆。他生性放达不羁,自武功有成以来,独闯天南海北,惯与英雄好汉打交道,纵是与人结仇打架,对方又哪里会娇声软语的道他“讨不讨厌”?再转过身来瞧她婀娜丽影,也不知何故,心中忽而便有些不自在。 好在曾九未曾留意,纤腰一折转过身去,又将那锅里的竹盖帘掀了开。这一下浓淳异香蓦地满室散开,洪七馋虫给勾到了嗓子眼,忙把甚么都忘了,一步窜过去叫道:“我瞧瞧,我瞧瞧!”只见陶罐里薄薄浓汁中,正躺着一层色如琥珀、晶莹软烂的切方红肉,如此卖相奇佳,浓香欲滴,让人见了食指大动。 第47章 曾九向他侧首瞧了一眼,不禁笑道:“劳驾帮我端上桌罢?” 洪七喜道:“好!” 感谢小伙伴们的炮弹攻势!么么哒!! 长心兰扔了1个地雷 长心兰扔了1个地雷 长心兰扔了1个地雷 醉欲眠扔了1个地雷 御幸喵扔了1个地雷 欠奉扔了1个地雷 欠奉扔了1个地雷 成不了气候的鸟扔了1个地雷 扬州鹤扔了1个手榴弹 扬州鹤扔了1个地雷 扬州鹤扔了1个地雷 扬州鹤扔了1个地雷 第20章 贰拾 贰拾 有饭有肉复有酒,二人借一盏烛火,对桌举筷大嚼。 洪七夹了一箸肉扔进嘴里,只觉瘦肉不老,白肉不腻,弹滑香嫩,入口即化,叫道:“好吃,好吃!这不是猪肉,嗯,好像是鹿的肋条肉。”哪里还顾得上喝粥,筷影翻飞,眨眼又夹了十来块塞到嘴里。 曾九刚喝了口粥,瞧见一陶罐的肉已经快被他吃了一半,不由傻了眼,筷子一伸,去卡他夹肉的动作,道:“慢着慢着,给我留点!” 洪七哈哈一笑,两指一动,手里那双筷子也不知如何一闪,竟避开了她的堵截,又夹了一口肉,含糊不清道:“咱们各论本事吃肉嘛。” 曾九又好气又好笑,道:“我看你还能不能夹到一块肉。”说着以筷当剑,施展出由九阴真经中悟出的招法,以陶罐当天地,与洪七斗起法来。二人叮叮当当双筷交声,霎时过了几十招,忽而洪七瞧见她两筷并足斜斜架来,眼光一亮道:“好剑!”说着手指一错,一筷挡前横拦,一筷贴上画圈一绕,曾九忽觉手上长筷犹如胶着泥潭之中,竟不大受手指驱使,欲要向前攻击,又被一筷虎视眈眈、拦路挡住,心中一怔,识得他这一招极为高明,竟再想不到如何施展,只得向后一缩手。 她这筷子一缩,便将罐子口让了出来,洪七嘻嘻大笑,也不纠缠,赶紧又夹了好几筷子肉,美滋滋的嚼了起来。心里却想道:“这女孩儿使得剑招精奇玄微,仿佛是道门路数,可全真教里只一位清静散人是女子,没听说王重阳还收了这样貌美的小道姑啊。”一眼瞥见她绣工精美的锦缎袖边儿,不由又暗暗好笑,“我是傻了,看她这一身豪奢打扮,若说是个娇滴滴的富家千金还差不多。” 曾九专一毒道,费尽心血不假,但她生性喜欢新鲜,只要是珍贵稀奇的东西,甭管杂七杂八,她也多爱涉猎,眼见洪七这一招极是不凡,不由连肉也忘了,道:“你这是甚么招数?” 洪七笑道:“我这招确实厉害,但你家里长辈造诣也着实不凡。适才与你动手,我瞧你这武功招数,可以称得上是妙绝天下。只是你年纪还小,使得还不精道。” 曾九微笑道:“说得好像你年纪很大一样。” 洪七哈哈笑道:“叫花子别的本领没有,品菜的本领天下一绝,武功上的本领不及,也就区区第二罢。” 曾九忍俊不禁道:“真不害羞!不过你倒说说,那谁才是武功天下第一?” 洪七道:“又没比过,哪里知道?故而我只认天下第二。” 曾九笑道:“噢,那么你说说,有谁可以和你一争高下?”说着趁他往嘴里塞肉,也伸筷在陶罐里夹出一块来。 洪七嚼了两口吞下,想想道:“全真教掌教王重阳,武功非同小可。” 曾九默默记住,也不急着吃那筷子肉,又问:“还有谁?” 洪七道:“唔,东海桃花岛岛主黄药师,手底下也邪门得厉害。”又补充笑道,“这人鬼精鬼精,聪明得像个老妖怪一般,武功厉害也就不说,乱七八糟的东西仿佛也没他不懂的。依我瞧,若论聪明伶俐,这个人当得起天下第一。” 曾九听得兴趣陡生,心底念了两遍黄药师,才又追问:“还有呢?” 恰此时,洪七往陶罐里一探,发现竟空空如也,一时没忍住,一筷子将曾九夹住的那一块儿肉抢过来扔进了嘴里,吃到了肉味,他才倏而回神,讪讪笑道:“哈哈,我没留神,哈哈。” 曾九微微一呆,将筷子往桌上一搁,忽而小性儿发作,娇气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不管,你给我把这块肉吐出来!” 洪七酒足饭饱之际,乍见她眉横薄怒,目飞轻嗔,艳容醉人处仿佛一枝杏火烧春,心中忽而砰地一跳,竟有些手足无措之感,不由尴尬道:“不然先把粥喝了一并再吐还给你,不然你这饭还没吃完,坏了食欲怎办?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又灵光一现,道,“我吃了你这么好的红煨肉,该还你一份大大的人情。你想要甚么,尽管和我吩咐,保管给你办得妥妥当当。” 曾九不领情道:“我想要甚么,不会自己去办?干甚么要吩咐你!” 洪七不知如何哄小姑娘开心,不由颇为发愁,眼瞧见陶罐犹在,便先将肉汁倒出来,拌进了白粥里。曾九瞧见之后,不知怎么竟给逗笑,忍了片刻侧过头去,脸上已带了些嫣然态度。 洪七一眼瞅见,心底松了口气,笑道:“你不是问我方才那一招是甚么吗?那是丐帮绝学打狗棒法中的招数,若不是这门武功历代只有帮主能学,绝不可传授给外人,那我说不得就教给你了。” 曾九心道原来他是丐帮帮主,又记住了“打狗棒法”四字,板着脸孔道:“那么你要欠着我这个大大的人情,甚么时候我要你出力了,你可不能推辞,刀山火海也要去闯。怎么样?” 第48章 洪七天性不喜束缚,更是从来不欠人情,受了旁人好处必有所报,此时听到她竟然要自己一直背着人情债,不由浑身难受,忙道:“我除了打狗棒法,会的好武功还多着呢。要不我教给你点别的?” 曾九把头一撇,道:“我不要学。” 洪七道:“那你有没有甚么想要的玩意儿?漂亮的钗环首饰怎么样?纵是要皇帝妃子的对象,我也可以给你弄来。” 曾九道:“我还用甚么首饰来装扮?宫里的妃子再仔细描画,也未必及得上我五分颜色了。”她自恃容貌绝丽,这话说得大言不惭,但洪七与她隔桌而望,心里不由想道:“她说得倒也属实。眼下可怎办才好?这可要了我的命啦。” 正这般想,曾九忽而明眸回盼,定定瞅住他道:“怎么,你是不是不肯答应?” 洪七沉吟片刻,只好道:“那好罢,只是事有好坏,道有正邪,若是要我做不仁不义的事,那我可不答应。其他则但凭吩咐。” 曾九凝视着他,直看得洪七心觉莫名其妙,却听她忽而嫣然道:“我要有甚么不仁不义的事,也不会叫你去帮我办。我只是偏要你心里时常记挂着欠我的情,这样你走到哪里去,也总会时常想起我……”眨了眨眼,续道,“我的红煨肉。” 洪七苦笑道:“唉,真是麻烦。你放心了,这肉的滋味我可忘不了。往后再吃人嘴短,我可得小心谨慎些,免得又背上人情还不了。”说完又忍不住唉声叹气,吸溜了一口粥喝。 曾九见他竟然丝毫不知情趣,不由微微一笑,也不再开口玩笑,默默喝起了粥。 饭罢收拾了碗筷,洪七饱腹之余便想呼呼大睡,当即提了葫芦往门外走去。 曾九瞧见,道:“你去哪里?” 洪七将葫芦负在背上,笑道:“我困啦,在外头窗跟儿睡下了。” 曾九不解其意,歪头问道:“你要睡下,屋子里地方多得是,干甚么出去挨冻去?” 洪七向她凝眸一望,不知她是惯来不讲究这个,眼见她天真不解男女大防,不由失笑,心中竟微感温柔一动,暗暗道:“她适才自称家在西域,想来不知中原礼教甚严。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若要我叫花子提醒这个,未免脸嫩害羞。”便微微一笑,口中道:“我喝多了酒,浑身热得发汗,去外头凉快凉快,你不用管我,自己好好睡罢。” 曾九见他话虽温和,但有不移之意,便也不去计较,道:“那好罢。明天早上我再做好吃的。” 却说洪七在窗户根儿下合衣一躺,一面看星星发呆,一面又想到明早的好味来。想着想着口里吞涎,却忽而惊醒道:“唉哟!” 曾九在屋里听他叫唤,问道:“怎么啦?” 洪七高声道:“没甚么,雪落脖子里啦。”却暗暗心道,“不好,我若明天吃了她的东西,万一她再叫我欠个大人情怎么办?这要何年何月才还得上?可若要闻到香味,我必定忍耐不住。不行,不能等到第二天,今晚就得溜之大吉。” 这般百种煎熬的辗转许久,他听得屋子里曾九呼吸绵长,已睡下了。便悄没声的站起身来,想了想又从腰间取下竹棒,在门前雪地上写了几个字,不再多呆,自往雪林中去了。 第二日一早,曾九醒来梳洗罢了,推门而出一看,只见四下里寂静一片,只雪地上写着三个潦草不羁的大字,道:“我去也!” 曾九瞧着他那下笔随意的字迹,只觉字如其人,洪七音容笑貌如在眼前,不由微微一笑。 待吃罢早饭,她放弃了原本的计划,径直往东横跨川岭而去,欲下山打听参仙老怪梁子翁的住处。心中则想,既然有前人在此种了地,她自去摘果子就好了,何必在老林子里吃苦? 那几张甚么药方,也大可以抢来自用。 过得几日,她下山去在周遭集镇上捉武林中人一问,果然寻到了梁子翁府上。哪知偷进门去却不见人,再听仆人闲话,才知梁子翁自被洪七拔成秃头后,生恐再被他上门殴打,已往外地避祸去了。他怕好东西被洪七打砸毁坏了,把珍奇宝药随身带走不少,曾九在他药房丹房里寻摸了个遍,虽也讨了几样好东西,但颇觉无趣,便又离开。 如此既已离了山,曾九也不想再回头,心里想到洪七所言的天下高手,便有意上门寻访。自此南下中原,先到了终南山重阳宫,只可惜王重阳远走布道去了,道宫中只有几个徒儿留守。 曾九彬彬有礼,又生得容色非凡,在重阳宫中受了几日款待,与个叫丘处机的青年道士切磋了两日剑法,众人见她武功系出同源,都是玄门中人,心下便多了几分好感。 曾九见机,便与他等请教了些道经中不解其意的深奥术语,如此又探讨数日,参读九阴真经时的疑惑之处便都告解。收获颇丰,她心情甚好,愈发语笑嫣然,对重阳宫里的人莫不和气温柔。但这般一来反而有了麻烦,还是王重阳的大弟子马钰瞧见教中子弟似有人心浮动之相,无奈之下便婉转请她下山去。 曾九也不气恼,带上重阳宫赠的几本手抄道经,悠然告辞下山。 下山后,她一路往南直奔江南,沿途听闻了用毒出名的江湖人士,便逡巡两日与人上门切磋;若碰见模样俊俏、又为非作歹的奸恶凶徒,便使毒蛊绑架了当药人使唤。及至江浙之地,她弃马乘船,重温阔别十数年的春风暖水景致,顺流东下,欲出东海寻桃花岛。 第49章 这一日舟至丹溪,朝阳初升,曾九从舱中推门到船头,只见水泛轻雾,沙汀如雪,船晃春波横去,岸头绿柳如烟,桃花似雾,在如纱轻烟中袅娜成行,宛如霓衣宫娥,不由心旷神怡,含笑吩咐药人道:“靠岸停船,取两只空坛子,上岸收集桃花瓣上的露水。” 药人称是,撑篙将船泊在碧水深处,跳上岸去采花露。 曾九碧衫轻薄,独伫舟头,瞧了片刻向岸上伸臂一指。江风徐拂下,她春袖纷飞,露出半截如雪皓腕,清声唤道:“你,去把那只桃花给我折来。” 她自是吩咐药人,其中一个听见,便道:“是。”朝她所指方向微一转身,忽而步履止住,愕然道:“甚么人?” 曾九闻言侧首抬眸一望,忽见桃花深处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众人在岸旁已有了片刻功夫,又都身具武功,竟无人发觉他是何时来的,只见他发束逍遥巾,身着一件青碧襕衫,于落英缤纷之中手执洞箫,曼立静伫,仿佛是个年青文士。 曾九与他隔着桃花遥遥对视,一时瞧不清他面目,便默默没说话。 那人毫不理会发问的药人,忽而向她开口道:“这是你家仆人?”只听声音清湛动人,恰如碧水萧流,鹤啸秋月,说不出得令人陶然心折。 曾九收回手来,道:“不错。他们听我吩咐,采桃花露水呢。” 那人缓缓自林中拂花分柳而出,人至她适才所指的那株桃花树下,侧首向枝头一望。一眼看罢,他长袖一抬,将一枝桃花折在手中,向曾九回首道:“这是你要的那一枝么?” 四目相视之下,曾九瞧清这年青男人面目,一时只觉他神容清逸绝伦,顾盼之间,姿范似矫龙游凤,令人为之夺目,不由心底一怔,片刻后微微笑道:“是啊。” 那人亦微微一笑,道:“我将它送你,不知能不能讨一碗桃花露水泡的清茶吃?” 曾九自来喜欢长得俊的人,便嫣然道:“当然可以。请上船罢。” 那人问:“你怎不问问我是甚么人?” 曾九道:“萍水相逢,我心里欢喜,所以请你喝茶。同你是谁又甚么干系了?” 那人闻言哈哈一笑,神采飞扬道:“好!” 说罢,将手中洞箫在腰中一别,翩翩一揖,斯文道,“承蒙款待,幸甚至哉!” 你们的黄药师上线了!!!嘻嘻嘻嘻 感谢大家的霸王票,爱你们么么哒!! 28787250扔了1个地雷 长心兰扔了1个地雷 不变善变扔了1个地雷 长心兰扔了1个地雷 长心兰扔了1个地雷 拾玖扔了1个地雷 拾玖扔了1个地雷 拾玖扔了1个地雷 拾玖扔了1个地雷 拾玖扔了1个地雷 拾玖扔了1个地雷 vv扔了1个地雷 第21章 廿壹 廿壹 那人一揖罢了,青碧衣袂不动,人倏而自岸头轻飘飘飞点,如一羽鸿毛般落在舟头。 二人相顾一笑,曾九接过他手中那枝半开的娇艳桃花,道了声谢,又命药人取一只白玉美人斛来斟水养了,摆到了客舱窗畔矮几上。复又回眸望向那青衫文士,道:“此时有春风晨雾,绿水桃花,风光甚是怡人,不如我二人就在船头落座,赏景闲话,客人意下如何?” 青衫文士道:“这主意好极,正合我意。” 曾九便一一吩咐,不多时药人自舱中搬出一张黄润如玉的矮竹几,又分列了两张独榻,二人效仿古道,并膝跪坐在船头,又有药人捡了几碟鲜果、干脯摆上几来,将点茶所用的茶炉、细碳、茶碾、竹筅、长颈紫铜壶等一一架放妥当,这才退去。 青衫文士瞧见这许多对象,各式都有两份,不由笑道:“阁下是要同我斗茶么?” 曾九微微歪靠在榻缘的曲弧扶手上,嫣然道:“那是自然。你给我摘了一枝桃花,只算作上船的扣门礼。要想喝到我的好茶,可不能两手一袖,静等现成儿的。” 青衫人微微一笑,道:“不知道你有甚么好茶,竟这样大的口气?” 曾九道:“现在露水还未积足,提前说了有甚么意思?咱们不如聊点别个?” 青衫人笑而不语,先举箸夹了一筷子煎悉尼,入口品罢,微赞道:“这干果子炮制得不错,你家仆人调/教有方。” 曾九微笑道:“我素来喜好佳肴美馔,贪图口腹之欲,又惫懒于时时下厨,便着意挑了厨艺尚可的奴婢来使唤,整治食材时吩咐一二,他们也能领略到几分妙谛,这就省了我不少功夫啦。” 青衣人微感兴趣,便就食经菜道与她攀谈起来。曾九只听了三言两语,便发觉这人颇得个中三昧,仿佛我道中人,便也来了谈兴。二人交流烹馔心得,点评世上名菜,说到兴起处,不免又引经据典,吟诵起化用某一味佳肴的诗句来。就此便又将话题转到了诗词歌赋、千古文章上来。 曾九越聊越是惊奇,她活了近八十个年头,自恃已是记忆超群、悟性非凡之辈,如此才得遍览群书,文采锦绣,但这青衫文士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谈笑间逸兴纷飞似天马行空,学识渊博如浩瀚江海,令人既是佩服,又是赞叹,纵然是学富五车的老儒前来与他论道,也当瞿然而喜,瞠目结舌。 她轮回转世两遭,为做天下第一多在江湖厮混,江湖上鱼龙混杂,投她脾性的人往往不够才华斐然,才华斐然的又少能投她脾性,是以少有能如此畅谈欢笑的时候。小向算是她这么久以来遇到的第一个,这个青衫文士则是第二个。 第50章 二人愈谈愈是投入,时而辩论语吐如连珠飞缀,时而缓叹声似桐琴夜鸣,说到开怀处,又拊掌大笑,清声逸散春江之上,与缥缈白雾缭绕共舞。 自古中国就有言道,以文寄情,以歌咏志。既然谈了诗词歌赋,彼此抒发见解,个人的性情喜恶便能轻易瞧得出来。说着说着,曾九又发觉此人言谈间极为离经叛道,任性妄为,谈及自身过往一二经历,甚至透露出喜怒不定,睚眦必报的个性来,当下心中愈发古怪欢喜,只觉他实在极投自己脾性,心中竟隐隐生出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受。 那青衫文士极为敏锐细腻,见她含笑沉吟,便问道:“愚兄适才浅见,不知曾君何以教我?” 二人已互通各自姓氏,曾九知他姓黄,见他一口一个曾君,显然不因她为女子而轻慢,有不拘礼法、诚心相交之意,不由柔声笑道:“我行九,没有名字,黄兄若不嫌弃,称我一声九妹便是了。”又舒畅的叹了口气,道,“我适才不说话只是忽有所感,我观黄兄言行做派,竟宛如自己变作了个男人一般,不由觉得欣喜又好笑。” 青衫文士微微一怔,亦展颜笑了起来。恰其时,朝日蓬勃东升,草叶花瓣上露水渐渐蒸发不见,岸旁几个药人捧着空坛回到船上来,道:“姥姥,露水散得太快,咱们只收到一坛。” 曾九瞧了青衫文士一眼,见他听闻“姥姥”二字后,面色如常,丝毫不以为意,便微微一笑,向药人道:“将露水放下罢,不要上来打扰。” 药人纷纷称是,便将竹几上的残碟收起,又捧出一只紫檀锦盒、一坛青瓷瓮,悄悄缩到了船底舱去。又有两人站在船尾撑篙一拨,水波浮动间,画舫便在丹溪上顺流轻飘起来。曾九将细炭拨到茶炉里烧起,笑道:“黄兄文采武功,超逸非凡,只是不知斗茶的技艺如何?” 青衫文士哈哈一笑,道:“在下正自技痒,你只怕便要输给我了。”又看船行去向,问道,“你此行欲往何处去?” 曾九道:“不瞒你说,我精研毒道十余年,有意与天下英雄切磋胜负,听闻东海桃花岛岛主精通百般杂学,想来也必定雅擅医毒,故而心向往之,欲出海登门拜访。”思及于此,忽而心想,“桃花岛岛主名叫黄药师,这人也是姓黄,此地又离东海不远,难不成这是巧了?” 青衫文士闻声微笑道:“我亦有意往桃花岛去,不如搭你便舟,结伴同行罢。” 曾九不动声色,嫣然道:“求之不得。不知尊兄去桃花岛做甚么?” 青衫文士道:“原因无趣的很,到时你便知道了。眼下么,先请教九妹的斗茶本领。” 曾九笑道:“好!请先看茶。”说着,她素手一伸,先将并列竹几上那只瓷瓮掀开,瓮盖一开,一股清香气弥散而出,曾九使竹夹自坛内厚箬叶中取出四团茶饼,放在青瓷碟中。只见那茶饼团团青翠,模印龙凤花样,放在青瓷碟中,深浅碧色交相辉映,堪称赏心悦目之极。 青衫文士淡淡一笑,赞道:“建茶青凤髓,的确称得上一句极品好茶。只是好茶须配好盏,若有天目盏相伴,那才尽善尽美。” 曾九微笑道:“再请看茶盏。”又将竹几上那紫檀锦盒打开,晨光熠熠下,盒中正躺着四只黑瓷金边茶盏,那盏釉泪斑斓,层迭挂珠,仿佛鹧鸪胸前圆润白羽一般滴滴落入盏底。曾九放开手来,微微得意道,“家中未能收藏天目兔毫盏,这鹧鸪斑的茶盏却也不是凡品了。” 青衫文士这才“咦”了一声,浣净两手取了一只茶盏把玩,道:“这鹧鸪斑烧得极好,怕比兔毫盏还要名贵许多。”又笑道,“我瞧倒像是贡品中的精品了。” 曾九也嘻嘻一笑,道:“这好东西,皇帝也用不了那么许多,我替他消受了,有何不可?” 青衫文士不由哈哈大笑,道:“妙哉!” 二人这便凝神静气,正襟端坐在竹几两旁,各自取茶饼碾作碎末,置于天目盏底。及至紫铜壶中花露水三沸,便不约而同的抬手执壶,手腕微动间,紫铜壶倏而微倾又收,细嘴中沸水恰如白珠溅玉般点在了茶盏中。曾九云袖轻拂,左手已握住竹筅,在茶盏中击拂环转不止,盏中绿尘翻滚,眨眼成膏,她一手执筅碾磨不止,一手轻灵如清凤点头,向茶盏中依次七回,倾壶点茶。 那青衫文士则与她一般无两,竟分不出谁人动作更清雅秀妙。船尾药人伸头观看,只见二人碧衫飘飘,对影江上,壶动、水流、袖飞、茶转,飘飘然恰似行云流水,如入画中,其风采清绝之处,几乎令人目眩神迷。 少顷茶水已足,曾九执壶放落在红泥炉上,又复将茶筅自盏中抬起,轻掷到了盛有清水的浅瓮中。此时舟头茶香四溢,浸人心脾,再看天目盏中,茶汤细沫层层上浮,霎时间碗面再无水痕,只余一层皎皎新雪。 曾九心觉满意,正见对面而坐的青衫文士也已点茶告成,盏中茶面盈盈洁白,与她一般无二。两人互瞧了眼彼此盏中情形,又抬眼四目相视,便都轻轻一笑,道:“如此便瞧谁的茶先露水光罢。” 等得片刻,茶顶雪白泡沫渐渐散去,曾九眼巴巴盯住两人茶碗,末了却见自己这盏先露出了茶汤本色,不由以手叉腰,长声一叹。 青衫文士拊掌笑道:“看来是愚兄稍胜一筹!怎么样,九妹你服了没有?” 第51章 曾九怏怏片刻,似笑非笑的斜睨他道:“黄兄可未必是赢在茶艺上罢?你内力深厚,手法精奇,这分明是武功上的厉害!” 青衫文士仰天一看,悠悠道:“这手法手劲本便是斗茶中的大门道,内功是我自个儿勤修苦练的,手法招式上的武功么,也是区区不才自创而成,如何还不算赢了?” 曾九忍俊不禁道:“好罢好罢,甚么时候我手上功夫强似你了,再赢这一局回来。” 二人复又相视,莞然一笑,各自将盏中茶汤倾在江水之中。炉上花露因沸腾太过,烧得老了,便也弃之不用,重新自坛中倒了新冷露水,加热煮沸。 青衫文士因胜了一筹,这回亲自点了一盏茶,两手向曾九彬彬奉上,笑道:“请饮此盏。” 曾九从善如流,茶入口中,只觉口感清绵细润,回甘无穷,肺腑中浊气尽除,只余雅香,不由清声曼叹道:“点茶三昧须饶汝,鹧鸪斑中吸春露。黄兄,你这门自创的武功不说对敌如何,单为了这盏茶,也称得上清妙无双啦。” 二人又复对饮清茶,此时朝阳吐艳,春花灼灼,江上波光斑斓,倒影如梦,那青衫文士兴致一发,将腰上洞箫解下,凑唇吹了一支婉转清丽的曲子,萧声伴着莺声燕呖,落花流水,飞上云端枝头。曾九阖睫聆听,不多时檀口轻启,清唱了一阙蝶恋花来应和。曲罢歌罢,青衫文士哈哈大笑,在江上长声清啸,音久不绝,道:“快哉,快哉!” 如是两日,曾九与他顺流而下,终于出得东海。因船上有老船夫识得道路,舟行不过半日时光,天光碧海之上远远显出一座树木蓊郁的海岛。众人知是桃花岛,划近靠岸泊船,曾九上岸一眺,只见岛岸上奇石耸峙,花树繁盛,更远处除几座青青孤峰外,皆隐在一片桃花林中瞧不清楚。 曾九虽怀疑身畔这青年文士便是岛主,但仍扬声道:“叁星谷曾九冒昧登岛拜访,盼请黄岛主拨冗赐见!”如此往复三声,岛上清音回荡,却无人应答。 那青衫文士在畔笑道:“九妹,岛上只有些聋哑仆人,听不见你喊话的。” 曾九闻声侧首向他一望,忽而微笑道:“黄兄怎么知道的这般清楚?” 青衫文士一瞧她神色,便知她已猜中,当即清声一笑,深深揖道:“黄某一时促狭,隐瞒身份,还望九妹饶恕则个。” 曾九盈盈负手道:“所以你来桃花岛的无聊事,也就是回家吃饭啦?” 黄药师长身直立,翩翩笑道:“回家自然无聊,但若有贵客登门,那又不同了。九妹光临敝岛,实在蓬荜生辉,黄某心怀舒畅,喜不自胜。” 当先跨出半步,挥袖轻让,“请随我来!” 1点茶三昧须饶汝,鹧鸪斑中吸春露。这一句是北宋侍僧惠洪云的诗句。 2黄药师斗茶用惹兰花拂穴手,那肯定很美妙惹…… 3以下这段超长!!! 前两天看到评论区有好心的小伙伴列了一下射雕的年表,感觉非常阔爱贴心,但私以为还是有一些出入之处。我自己也排了个年表,但是要在作话里梳理讲解的话,估计得两千多字,所以就不仔细弄了,在这里简要说明一下。 欧阳锋二十出头生孩子,儿子出场没多久三十多死球,他也就五十多岁。 洪七公在郭靖十八岁那年,出场是【一个中年乞丐】,所以他那时候大体和欧阳锋同岁,五十来岁顶多,再大就不能说是中年乞丐了。 欧阳锋与洪七公去桃花岛求亲,当时互称【锋兄】【药兄】【七兄】,可见大体年纪相差仿佛,所以黄药师当时也是四五十岁。 周伯通讲故事说欧阳锋趁王重阳诈死时来夺经,他出去和欧阳锋打了几下,说的是【他比我年纪还小几岁】,所以周伯通在郭靖十八岁那年,也是五十多岁。这里黄药师的年龄有些模糊,所以我私设为比欧阳锋略小几岁。原因是他的设定是惊才绝艳,什么都特别牛逼,所以让他成材更早。【?】 本文将模糊的岁数进行了确定化,25年一次华山论剑,再根据郭杨遇到说书人等文中零星可以锁定具体时间的线索来推算,倒推回第一次华山论剑是1196年,那时候设定欧阳锋30岁,洪七公30上下,黄药师26岁,南帝因为本文不写,所以没有做具体设定,但出场时他已经是个老僧,所以设定年纪和王重阳差不离,比东邪西毒大十岁左右,差不多六十来岁。 华山论剑后王重阳拜访南帝学习了一阳指,瑛姑与周伯通私通怀孕,次年王重阳破了欧阳锋蛤蟆功,把九阴真经托付周伯通保管,周伯通同年遇到了黄药师和冯蘅泛舟江上,新婚旅游【?】,所以黄药师设定为27岁这一年,即1197年同冯蘅成亲。 成亲没多久,梅超风夫妇偷了真经溜溜大吉,这一年设定为1201年,同年郭靖出生。 又过了几年,周伯通发现被冯蘅骗了,去桃花岛讨债,发现冯蘅已死,这时黄蓉出生1岁,梅超风偷偷回岛想偷九阴真经上册【他们夫妇以为上册也在岛上】,偷窥到周伯通被打断双腿囚禁在岛上,这一年设定为1204年。 这样一来,1219年,郭靖十八岁,黄蓉正好十六岁。原著黄蓉出场时说【十五六岁年纪】,本文取16岁。 郭靖出生前后,丘处机出场,他的外貌描写是【三十来岁年纪】,所以往前推回第一次华山论剑之前,正好二十岁出头,也就是女主曾九拜访重阳宫时,他正是个年青道士。而黄药师是第一次华山论剑后才与冯蘅成亲,此时曾九与他相遇,时间上早了好几年,因此回答评论区问题,【黄药师现在还没结婚】。 第52章 差不多就是这样,大家稍微有个数就好,我的想法或许也有不大对的地方,但因为只是无脑爽文,所以不要太计较啦~~ 最后再说一下,本文是个无脑苏文,苏起来简直臭不要脸【?】。 女主如果是天下第一毒的水平,怎么可能不和东邪西毒等天之骄子打交道。 我认为,同样优秀的异性之间如果没有龃龉,难免会互相吸引,但由于经历个性缘分等原因,最后不一定会达到相爱的程度,但互相有点好感是没问题的。 就像男未婚女未嫁,你是胸大腿长双商爆表的白富美,公司里有几个高富帅,大家难免会混到一个圈子里玩耍,你就算未必最后爱上他们,他们也未必爱上你,当初互相心里有点小情愫,有考虑过合不合适在一起,也是非常正常的。只是时过境迁,大家各有各的路要走,要么有缘在一起,要么各自再碰上其他人,要么会继续做一条快乐的单身狗…… 话说回来,我的意思也就是,四绝里面三绝是要写的,这其间难免会产生点感觉。但是女主结识他们之后,因为他们本身各自性情不同,所以女主对他们的态度和心理也是不同的,【这一点我想大家在女主与北丐西毒相处上已经能看得出了】,他们本身对女主的想法态度也会相应的不同,【比如洪七溜了,欧阳锋还在和女主互相纠缠】,所以虽然本文是臭不要脸的无脑苏文,但是大家别觉得优秀的男人女主都在勾引,【严格来说女主只对欧阳锋产生了征服欲,其中还夹杂着想要尽快忘记初恋小向的私心,对北丐就是随口一玩笑,完全是放任自流的态度】,也别觉得大家都会疯狂爱爱女主,【欧阳锋是不是真的深爱了女主都还不好说……】,并不是这样的哟。 话再说回来,一个优秀的男人总会有许多优秀的女人喜欢,一个优秀的女人也总会有许多优秀的男人喜欢,可能喜欢程度的深浅,持续时间的长短,都会不同,但这个现象本身是相当正常的,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更何况本文还不是现实向的,只是一片无脑苏苏苏苏苏苏文而已啦~~~ 众口难调之下,一篇小说的情节总是不能使大家都感到满意无比,希望大家对待这篇不值一提的无脑苏文中一些不满意的地方,就一笑置之吧~ 【果然稍微一说年谱,一解释问题,就差不多两千字了……】 【看到这一句话的你真的很牛逼,这么长你都坚持下来了你也太强了8】 最后感谢小伙伴们的霸王票,超甜!爱你们!(づ ̄3 ̄)づ╭?~ 姜太辣扔了1个地雷 杪妩扔了1个地雷 书荒荒荒荒扔了1个地雷 云休与扔了1个火箭炮 柚子扔了1个手榴弹 长心兰扔了1个地雷 长心兰扔了1个地雷 长心兰扔了1个地雷 第22章 廿贰 廿贰 曾九便在桃花岛悠闲住了些时日。 黄药师武功绝俗,年少轻狂时纵横湖海,做了许多不大体面的勾当。比如瞧见谁家有甚么好东西,只要是他看上了的,甭管用甚么手段,坑蒙拐骗、明偷暗抢,总之非要弄到手不可。故而桃花岛上尽是奇珍异宝、古器名玩,金银珠玉之类反倒不算甚么了。 黄药师待客之心甚诚,引曾九将岛上各处绝佳风光赏尽,又将得意珍藏一一拿出来给她品鉴,其中不乏商周铜鼎、魏晋名琴;至于前朝名手书画,其中犹有王羲之草书《十七帖》、五代南唐徐熙的《春燕戏花图》、吴道子的《送子观音图》,黄药师书斋展画之际,神情颇有些得意。 岛上除却聋哑仆人和药人之外,主客只他二人而已。 故而燕居岛上,二人朝夕相伴,每日除了切磋药毒之道,时常吟诗作画,摘花戏水,调琴分茶,有时兴致一起,黄药师还会亲手下厨做两道小菜来尝,令曾九大饱口福。她在丹青一道上颇具灵性,数十年来磨炼了一手出神入化的画艺,二人时常携仆从带画具,往细沙海边、试剑山巅、抑或桃林深处去,悠闲赏景作画。 待过了两月有余,二人合力绘了一长卷桃岛燕居图,画作由六幅单画拼接而成,迤逦描摹了桃花岛上风光全貌。而在第三幅上,峰出天外、溪隐幽谷之间,藏有连缀错落的一片精舍,而燕居之人却不在精舍中,渺渺两点萤虫般的淡影,坐立在试剑锋顶、皴石浮云之间。 画作一成,黄药师欣然不禁,亲手裱上了紫绢玉轴,挂在书斋墙上赏了两日。因心下珍惜不已,两日一过,便又将这画卷好,与价值连城的前朝名作同室珍藏,雪墙之上则重新捡了阎立本的《萧翼赚兰亭图》挂上。 如此逍遥此间忘返,眨眼之间便到了盛夏时分。 曾九借黄药师丹房,打赌以成药逆推,竟真的大致拟出了九花玉露丸的单方。黄药师瞧见她方子上的药料增减、焙制工序,惊讶莫名之下,亦不免暗暗钦佩。曾九大为得意,又心有所得,由此沉迷不可自拔,秋分时节又新制成了一味毒。 这一味毒以柳叶桃花为主料,配以曼陀罗、蛇莓、虞美人等数十种花蕊叶茎,调以春露秋霜,辅添七味陈酿、十五样细料,最终炮制成的丹药恰如九花玉露丸一般,色泽红似桃瓣,清香浸人。这毒若服上一整粒,人便如醉酒般甜睡不醒,十五天内不服解药,毒入心脾,万难再救活。 第53章 可若只服上半粒,它却成了极滋补的灵丹妙药,反倒有延年益寿、解毒治伤的妙用,只是服半粒后,一个月内不能再服。 黄药师听她讲解了这药的门道,不免也觉得有趣,问道:“那这解药制出来了没有?” 曾九笑道:“将它一剖两半,取半粒服下,正是这毒的解药无疑。” 黄药师听她说得玄妙,便叫来一个哑仆试药,待其昏睡不醒之际,亲自号脉诊治,却发觉毫无中毒之象,不免暗觉棘手。他苦心欲解,甚至将九花玉露丸也给这哑仆服了一颗,后者服用之后,面色愈发红润康健,数日只饮米汤续命,瞧着却仿佛生机勃勃一般,只仍旧沉睡不醒。 七天之后,黄药师心知一时半刻绝不可能将这毒解了,便又剖了半粒毒来给哑仆服下,不出半日,那人无声呻/吟,竟真茫茫然醒了过来。 黄药师给他号了脉,惊讶发觉,此时这人脉象反而有了中毒之征。 曾九观其神色,嫣然道:“他服了解药,体内毒素才发散出来,是以能为人所察觉。再过个十五日,毒素便都被那半粒药化解了。” 黄药师沉吟片刻,末了收回诊脉的手,笑叹道:“九妹,别个不说,单论用毒上的本领,愚兄自愧不如,心服口服。” 曾九得意道:“哈哈,药兄过奖啦。” 黄药师道:“不知你这毒取名字了不曾?” 曾九微微出神片刻,缓缓笑道:“相合是毒,相离成解,又能使人梦中身死……真似情情爱爱,害人不浅,也只有慧剑斩情丝,才能断了这让人浑浑噩噩的大梦……这毒就叫醉鸳盟罢。” 黄药师闻言一怔,凝视她半晌复才淡淡一笑,起身道:“时候不早了,不如同去用饭?” 曾九嫣然道:“好。不过药兄,小妹有一事相求。” 黄药师不由好奇,欣然应允道:“何必和气?但说无妨。” 曾九深深一拜,乖巧笑道:“我瞧兄长精通奇门五行之术,岛上大阵玄妙繁复之极,心中不免羡慕非常。我在叁星谷倒也经营了一片家业,只是门徒不足,又无大海四围相隔,每日里为了防御宵小之辈,多花去了许多人力,却总有看顾不到之处。小妹有意向兄长求教布阵之道,不知兄长肯不肯教我?” 黄药师沉吟片刻,笑道:“这不算甚么,九妹若要学,我必倾囊相授。” 曾九大喜,盈盈道:“多谢药兄啦!” 黄药师言出必践,第二日起便抽出时间来教授曾九奇门五行之术。 此道是他平生最得意的一样本领,只是还未有传人。曾九聪慧伶俐,几乎有过目不忘之能,习得精要之后,往往一点就通,且能举一反三,令黄药师这师父当得极为舒畅开怀,兴致来了不止布阵法门,其余数算卜卦占星等道理也不知不觉教了许多,一日竟忽而心想:“我这一身本领不说通天彻地,却也世间罕见,确实也该收几个徒弟来精心教养,以免毕生所学日后全也失传。” 如此又过月余,深秋时候,曾九已大致出师。黄药师坦言已没甚么可教,今后造诣如何,就要全靠她自己参悟领会了。又赠了她一箧书卷,其中有他手抄的古传珍本,也有他自己的一些心得笔记。曾九收了他所赠书籍后,便以珍藏的天目鹧鸪斑盏用作回礼,聊表谢意。 二人脾气相投,各知秉性,相处半年下来几乎不怎样见外了,黄药师心中也颇喜爱她那茶盏,便不推辞,欣然收下不提。 而曾九见秋意日深,便生出了告辞之意。 她因相貌性情之故,一颦一笑间本就媚态横生、风情万种,又惯爱放纵心意,瞧见谁喜欢了便要拿到手玩,不喜欢了便又弃如敝履,是个没心没肺、冷酷非常的性子。也正因如此,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一朝动心,竟对向经纶念念不忘至斯,真是初识情爱滋味,便已心生惧怕之意。 故而与黄药师相处这些日子,她反倒与对欧阳锋、洪七不同,虽则尽兴谈笑,却着意留神言行态度,不愿暧昧太深,以致彼此心生爱意纠缠。之所以如此束缚自己,一来是她珍惜与黄药师的知交之情,舍不得破坏了;二来也是怕万一又动心了怎办?寻常人不过百年之寿,可她总也不会死的,消磨时光,排遣寂寞,自然是打发无尽寿数的好法子,但若欢喜一朝,悲痛整日,那是万万划不来的。 再则一个,她固然颇为自恋,但性喜新奇,反倒总爱迷恋那些与自己不大相同的人。她何以对向经纶这般动心?无非是心有灵犀,却各有不同。他二人性情做派宛如一阴一阳、一正一反,却又能阴阳和合,水乳交融,是以才能道上一句“金风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的情爱,得到不易,忘却又哪能容易? 曾九离岛之时,画舫泛海远去,黄药师白衣飘飘岸上,奏洞箫以送别。曲声清幽缠绵,与海潮相合,如情人呢喃轻诉,又似黄粱梦醒,怅然一声低叹。 她望着花叶烂漫的桃花岛,萧声渐歇,人影渐小,忽而心想:“药兄自然是很好的,只是与我太相像了。”这心话里犹有半句未说,只是她自己害怕,不愿承认,便连想也不去想。 如此乘船重履浙地,曾九又改走陆路,自东南斜插西北而去,沿途抑或毒人、抑或救人,及至西出玉门,在中原武林中已然声名赫赫,超乎群雄。到了这时,她隐隐觉察出识海中金铃微微颤动,仿佛便要逸出响音,但最终还是寂静无声。想来要成为天下第一用毒高手,只还差了点年月积累而已。 第54章 至于这识海金铃的来历,倒也十分离奇。她自从小楼中闯入这轮回世界后,识海中便凝出了一只金铃,每当天下第一的成就圆满之时,这金铃便会叮铃轻响。届时是直接去下个世界,抑或是留足六十年再走,都全凭她的心意。 只是这离奇之处,比起穿梭万千世界来看,已然不值一提了。 出关又过两月,曾九终于回到了叁星谷中。 到家自然便宜舒适,只是她路上与各门各派切磋毒术,不免耽误时光,好巧不巧正赶上塞外又入了夏。暑气一蒸,直把曾九悔得冒了烟,恨自个儿脚程何不如再晚两个月,将这酷热天气错过去再回来? 她躲在小湖水榭中吃冰歇凉,正自气闷不已,常寿又屁颠颠地跑来与她禀报道:“姥姥,白驼山的驼队来啦,这回将今年的毒人也送来了。可巧您回来得早,不然若他毒发死了,白驼山的人还不当咱们姥姥解不了他的毒?” 曾九听说毒人到了,略精神了一些儿,懒洋洋地支榻坐起来,道:“领过来我瞧瞧。” 哈哈哈哈恭喜药师股凉凉! 在这大夏天里是不是透心凉,心飞扬呢?! 别的朋友们不要着急,说不定大家都有份呢!【?】 以及我猜肯定有屁股欠打的小朋友会问:先吃一粒醉鸳盟,再吃半粒解毒,再吃一粒,再吃半粒,行不行啊?我边打你的屁屁,边告诉你,没有这么多给他吃吃,就算有也不行!!! 吃一粒后解毒,要十五天毒素才除尽。服半粒当药用,一个月内也不能服第二颗,不然过量会中毒。 服了咋办呢,成药没用,需要屁9私人订制解毒靴靴!如果吃太多中毒太深,屁9也不一定能救得了! 我是不是很机智?!天哪真是毫无破绽?!!?【够了】 感谢小伙伴们送的霸王票,发射爱爱光波! 姜太辣扔了1个地雷 欠奉扔了1个地雷 云休与扔了1个火箭炮 污主至贱扔了1个地雷 书荒荒荒荒扔了1个地雷 水宛月扔了1个地雷 长心兰扔了1个地雷 长心兰扔了1个地雷 长心兰扔了1个地雷 第23章 廿叁 廿叁 常寿得令下去,不多时便率四名黄衫药人将毒人抬进了水榭。 与毒人一起来的,还有欧阳锋。 曾九两年不曾见他,冷不丁一瞧见还怪喜欢的,嫣然道:“去年整年我都不在,你没送毒人来罢?送了我也不认的。” 欧阳锋见她白纱轻裹,赤足如玉,踝上赤金细铃犹自轻颤作响,久别之下心中顿生情热,但听了这话,一盆冰水兜头浇个透心凉,爱恨交杂之下,不由冷笑一声,道:“难道我会不知道你么?放心,去岁压根没有送人来。” 二人这一番说辞,还起于多年前的一个赌。 那时曾九正和他蜜里调油,欧阳锋一次久居叁星谷不去,二人耳鬓厮磨之间,不免顺理成章的发生了点甚么。云消雨散之后,欧阳锋心中餍足,便又提及嫁娶之事,却不料曾九仍不肯答应。欧阳锋又惊又恼,更兼不解,便即拂袖而去,心想曾九既已委身于他,若长久不见他再来,必会心生慌乱,服软听话。然则在白驼山庄等了半年,叁星谷一点消息也不曾传来,而他愈见不着人,心中反而愈难忘怀,有心强取豪夺,奈何姓曾的小丫头片子本事不小,这事办不成。 不甘之下,他便无奈去信,问她到底要怎样? 曾九便回信,与他约了一个赌斗。这赌也十分简单,就是令欧阳锋每年给她送一个中毒的人来,若她解不了那一种毒,那么便认赌服输,嫁给他做老婆。 这一个赌局绵延经年,到如今不知几番春秋冬夏,曾九仍然还没有输。 话说回当下,曾九歪头凝视着欧阳锋,瞧出他心情陡然坏了,便有心哄一哄他,笑道:“大哥哥,你过来我身边。” “大哥哥”这三字,曾九已多年不叫了。 欧阳锋瞧出她意图,心中一动却不理会,淡淡道:“毒人到了,你且瞧瞧这毒罢。” 曾九却一眼也不望那毒人了,只温柔地瞅着他,娇慵道:“我不要,我只想看看你。” 如此厮磨到黄昏时分,侍女才悄声进水榭换了冰盆,又将帘幕内外的折枝烛灯点亮。 曾九午睡醒来,侧躺在玉枕上,捞起欧阳锋一绺微卷的长发编小辫玩儿。欧阳锋闭目养神,也不管她,半晌才捉住她手腕,指尖搭在她脉上。 曾九啼笑皆非,道:“怎么?你白驼山医中圣手,才半天就能号出喜脉啦?” 欧阳锋受她嘲讽,也不恼火,徐徐反嘲讽道:“我是瞧瞧你出去两年没个人影,是不是与谁胡混去了。” 曾九闻言,左足一伸欲将他踹下榻去,似笑非笑的嫣然道:“你算是猜对啦,大约得与百八十个人胡混过,可惜你欧阳锋管不着。” 欧阳锋抬手攥住她踢来的足踝,气得笑起来,睁开眼便要翻身按住她,曾九微微使劲拽了他头发一下,嘻嘻道:“当心我把你揪成一只秃毛鸡。”说到这里,忽而想起洪七将梁子翁头发根根拔光的事来,顿感乐不可支。 欧阳锋支肘在她身上,捏住她下颔摇了摇,问道:“笑甚么?” 曾九道:“笑秃毛鸡。”觑见欧阳锋神色不妙,又娇滴滴道,“我说我说,我想起在辽东遇见的一个乞丐,可有意思啦。” 第55章 天下的乞丐成千上万,欧阳锋焉会从秃毛鸡想到洪七身上,便道:“你在辽东呆了一整年?” 曾九道:“怎会?我去中原玩了一圈。”说着又想到了红煨肉,馋虫便蠢蠢欲动,推开他从榻上坐起来,唤侍女来穿戴了新衣裳,道,“我馋了,今儿自己下厨做菜吃。” 欧阳锋不无不可的“唔”了一声,凝望着她收束身上纱裙,人却偎在榻上一动也不动。曾九回过头来,瞧他懒洋洋的,便笑道:“你那武功练成了么?” 欧阳锋见她提起一盏纱灯欲走,道:“成了。快些回来。” 曾九平常惫懒,一个月里也就动手做一两次菜,但每逢下厨,事必躬亲,连洗菜择菜也不假人之手,便将厨房里伺候的都打发走,一个人整治菜肴。 上次在山中,红煨的鹿肋条肉滋味应当甚是不错,只可惜她自己竟一口都没吃上,这次便又选了鹿肉。将砂锅架上火后,她心觉单吃烧肉,在这热夏里未免生腻,便又斩下厚厚一层鲜冬瓜,去瓤去皮略微一焯,再动手做了一道冬瓜汤。 待月上梢头,汤烧正好,肉也酥烂,曾九将二菜分盛加盖,又盛出两碗竹溪米、滤了一壶新酿,一并放进雕花托盘之中,提灯端出了厨房。 正当时,远处花林中人影一闪,曾九霎时发觉,侧头一望。 那人听到她声音,脚步微微一顿,立时“咦了一声,声音又惊又喜,听起来颇有一两分熟悉。曾九定睛一看,那人已三两步窜到她身畔,凑脸灯下笑道:“是你!”又抽抽鼻子,馋相毕露的搓手一叫,“我就说这肉味闻着好香,好熟悉!早也该想到,天底下除了你,再没人烧得出这个味道!” 曾九只见那人身上青衫更旧、补丁更厚,而眉眼愈发清亮,身姿也愈发矫健。灯影月光之下,他背上一只朱红葫芦,手中一截翠绿竹棒,正是洪七无疑。 却说洪七摸进叁星谷,纯属机缘巧遇。 自长白山一别之后,洪七又独自在北地游历玩耍,一面暗中探听金国官军情报,一面则路见不平、暗中惩奸除恶。过得一些日子,他每当想起错过曾九早上那一顿饭菜,心中便又是懊悔又是庆幸,及至一日在一家富商府上偷得一盘红烧肉吃,入口便尝出了红糖、八角、香叶等七八种佐料的味道,越吃越觉得肉嚼来不香,便极思念起曾九那一盘红煨鹿肋肉来。 只是眼下上哪里去找曾九去? 他馋虫上脑,便四处打听谁家红烧肉做得一绝,偷偷跑上人家厨房偷吃,但总也觉得不及当初尝过的那一道。 一日行至宝鸡境内偏镇里,洪七听闻镇上有个恶人名叫王全发,因姐姐是县老爷一房爱妾,便在此地作威作福,夺地放贷,强抢民女,几乎无法无天。前日里刚收了一户穷佃家的冬粮抵债,又拉走了人家的小女儿,使那夫妇二人走投无路,夜里双双吊死了。 洪七仔细打听后杀意陡生,要知世上许多不会武的恶人,有时比懂武功的还要恶上千百倍。夜里饮了半葫芦酒,便摸进那王全发家中,欲将他宰了。却不料刚窜到后院墙根下,便见房里亮着灯,足有五六个人影憧憧晃动,他凝神一听,却意外发觉有人捷足先登,正在不紧不慢得审那王全发的罪状。 屋里那人说上一条恶行,便问王全发有无此事?王全发听这群人几乎将他八岁尿炕的事都打听得一清二楚,吓得冷汗涔涔,不敢撒谎。及至审罢,其中一人站起身道:“差不离了,这狗东西真够坏的,领回去准错不了。” 又有一人笑道:“咱们早先奉命在各地搜罗好东西,倒还省得其中道理。眼下这几年,每年还要绑些恶贼回去,真想不通人家要这些人作甚么使唤。” 先头那人便道:“叁星谷就是这么邪门,良家好人还不要呢。” 洪七听得叁星谷,倒也识得。只听说地处西域,谷主使毒出神入化,既救人又害人,卖出来的毒/药在中原武林比黄金还贵重几分,为人颇有些亦正亦邪。眼下他听众人要将王全发带回西域,便心生好奇,有意瞧他们要干甚么,当即暗暗缀在众人身后。他武功既高,这支改扮成商队模样的叁星谷门人武功虽不错,但要发现他却不容易。 如此西出玉门关,洪七见他等一路寻访恶徒奸贼,搜罗奇珍异宝,直凑足了几十匹骆驼的驼队,才一路往荒漠中去,过得月余行到一座白头雪山脚下,进了一座豪奢庄院。 洪七在庄中偷听打探,这才发觉此地不是叁星谷,竟是白驼山庄。正以为是叁星谷门人来此送礼,却见那驼队稍稍修整半日,便又离庄往南而去,随行的犹有白驼山主欧阳锋。 洪七与欧阳锋并没交过手,但在中原已知他鼎鼎大名,知道不能小觑,行动便更谨慎,只远远瞧见众人去向,隔许久才缓缓赶上前去,不致将人跟丢。这般走了小一个月的路程,驼队渐渐出了荒漠,钻进了一片大山。洪七缀进山林中,见众人东折西回,身影忽而隐没在一座石崖之后,就此失了踪迹,便猜叁星谷就在此中。当下也不着急,而是等到夜色渐深,才悄悄摸进谷来。 洪七蒙夜乱逛,零星碰见几个黄衫门人,也轻松躲了过去,只见谷中明月辉辉、繁花如锦,树木重迭,药畦起伏,这才发觉此谷颇为深广。待摸进花树林中,忽而隐隐嗅到一阵勾人魂魄的饭菜香气。 第56章 他精神一振,一时也顾不得去寻王全发的所在,而是循着香味穿林而过。不久远远望见厨房灯火,他大喜之下正要偷偷上房去看厨子烧了甚么,忽见半开门扉里纱灯一闪,屋里钻出一个白衫朱裙的婀娜少女。那少女微一侧首,只见绿鬓雪肤,眼波欲滴,灯下更是娇美绝伦,艳光摄人。 洪七乍一望见,猛然醒悟道:“是她!”心中忽而莫名怦然大跳,一时间不禁微微出声。眼见被她发觉,便窜到近前来与她相认。 而曾九在家里瞧见洪七,也不免讶然道:“你怎么在这里?” 洪七正要说话,忽而语声一顿,侧耳道:“有人来啦。”他话音一落,曾九便即察觉,她对欧阳锋的脚步极其熟悉,心中一动,便忽而垂首吹熄了纱灯,拉住洪七袖子道:“跟我来。” 二人行动轻盈迅捷,眨眼便窜到花树林旁,钻进了溪边的玫瑰花丛中。 感谢不变善变扔了1个地雷,么么哒! 射雕世界再有几章就结束啦,下一个世界是七种武器+郁金香传奇! 期待吗朋友们!嘻嘻嘻嘻 第24章 廿肆 廿肆 二人行动轻盈迅捷,眨眼便窜到花树林旁,钻进了溪边的玫瑰花丛中。 刚躲好不久,厨房那头便显出一个颀长白影来,那人四下顾盼一番,洪七瞧他高鼻深目,神态冷鸷,识得正是欧阳锋。又见他行止自然、一身燕居在家的穿着,便暗暗想道:“看来那些人是白驼山来给叁星谷送礼来的。欧阳锋同这谷主关系匪浅。”又侧头去瞧曾九,心想,“原来她是叁星谷的人。瞧她年纪本领,大抵是毒姥的爱女。她家中行九,难不成毒姥竟生了九个女儿?又许是爱徒也不定。” 曾九察觉他目光,倏而侧首一望。 溪声潺潺、虫语窸窣,暗香缭绕在花丛深处。 四目相视间,洪七只见月光花影烂漫浮动在曾九雪白衣衫上,她跪坐在地,将托盘轻轻放在腿上,然后拉过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轻轻划动,写了几个字。 “别让他发觉了。” 洪七觉得手心痒痒,微微握了握拳,想要说话又止住。曾九见状,将两手摊开,伸到他面前。洪七便也依样画葫芦的写道:“他不是谷中客人么?” 曾九见了,便促狭地写道:“他是我的大哥哥。” 洪七写道:“那干么怕被他瞧见?” 曾九眨了眨眼,一笔一划地轻轻写了一句话:“他心眼很小,不喜欢我在外面交朋友。深更半夜里瞧见了你,你二人都会不自在。” 洪七写道:“他是你亲大哥么?” 曾九写道:“不是。” 洪七便写:“这般霸道,理他妈的作甚。” 曾九心中笑得打跌,但摇了摇头,写道:“我还挺喜欢他的。所以还得理他妈的。” 写到此处,欧阳锋没寻到曾九,已拔步走得远了。洪七瞧见,终于松了口气道:“总算大大方方说话了,方才真是憋得难受。” 曾九笑道:“你还没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洪七将前因后果一道,说着已极自觉的将两碗菜掀开了盖,瞧见琥珀红肉便已流口水,再望见一碗色泽清亮、红樱点点的鲜汤,更是喜笑颜开,持起汤匙便先舀起一勺。 月光朦胧下瞧不清楚,一入口他才发觉,汤中沉浮着片片薄如蝉翼的冬瓜片,几乎与清汤融为一色,舌尖微微一抿,瓜肉便化在了口中。然而汤味一绽,他立时“咦”了一声,却是不料这极清极淡的冬瓜樱桃素汤中,竟融合了多种浓淡相宜、层次丰富的鲜美滋味,直到瓜肉吞入腹中,余香仍在口中萦绕不散。 洪七两条浓眉不自觉的跳动了起来,又连喝数口汤,仔细品味罢,才沉吟道:“你这冬瓜汤真是绝妙,既有素味又有荤鲜,果香之中兼有花香,两相交融,却不浑浊。这汤底必熬了干菌、桂圆无疑,但又尝得出龙骨味道,难不成是煮了两遭?可冬瓜片易老,熬两回非烂成糊糊不可。你这瓜肉薄如蝉翼、片片分明,又入口即化,软滑清香,火候再好也不过了,必不是轮煮了两道汤。” 曾九嫣然道:“不错,不愧是食中老饕,尝得出一些门道。且若我真煮了两道汤,甘菌淡鲜必为龙骨所盖,两者融合一处,虽有浓香浸人,却又不够清淡了。” 洪七生平最好吃、也最爱琢磨吃食,向来自负叫花舌头能尝出天下千般滋味,又从汤碗中舀出一颗红艳欲滴的樱桃嚼了。那樱桃颗大肉厚,入口便迸出香甜果汁来,洪七嚼了两下,忽觉弹牙果肉中忽又浸出细腻肉香来,登时眼睛一亮,道:“哈哈,我知道了!”说着又舀出一颗樱桃,拿筷子在勺底轻拨,借朦胧月光一看,果然瞧见樱桃梗被拔去的凹陷处,里头果核已被极精巧的剖了出来,空腹之中正裹着一小团淡红肉丸。他边嚼边道:“门道当在这里了。你必是用龙骨汤调了肉糜,肉糜裹在樱桃肉里,待熟了自会略浸出一点龙骨汤的滋味。唔……你这肉不像鸡鸭,也不像猪牛……怕不是雀肉!” 曾九微微一笑,道:“这樱桃裹肉,只要你吃了一口,自然能尝出来。不过能分辨出是甚么肉,却也不容易啦。只是这里光线暗,你还没瞧出来一样。” 洪七听了这话,便又舀起一颗仔细分辨,忽而讶然道:“这是花瓣么?”拿筷子向樱桃深处一挑,果然挑出一层薄薄的淡红花瓣来,不由咂舌道,“我还道雀肉色深,这正是肉的颜色,却没料到这里裹了一层花瓣。” 第57章 曾九得意道:“这是木槿花瓣,肉泥填到樱桃里,下汤一煮,恐肉汁散到汤里,便使一层花瓣隔上。这般一来,汤自有汤的素鲜,雀肉与樱桃的滋味也可藏住,且木槿花自有淡香,也可给汤添采。” 洪七听她说得心思精巧已极,不由喜笑颜开,吃了几粒樱桃雀肉后,又去舀瓜片汤喝,口中道:“这汤里还有极淡的荤香,仿佛有鸡肉、牛肉、火腿的味道。味在汤里最淡,在瓜片上反倒浓些……”又吃了几口瓜肉,“这瓜片仿佛味道还有些区别。” 曾九笑道:“不错。厚厚斩下一圈冬瓜来,上下都敷上薄切浸黄酒的上好火腿,将鸡腿肉捣成茸后,加肉汤拌好,絮在冬瓜内圈里。这肉汤要用犊牛的腰肉来熬煮,滋味便较老牛腿肉更淡些。将这料理好的冬瓜上屉略蒸一些时候,再弃掉火腿鸡茸,将瓜用快刀斩削成薄片,须以莹莹如玉,能透肌肤为妙,如此在煮了樱桃雀肉的汤中滚上一沸,便可出锅。”她自己也取了一只汤匙,舀了一口汤来喝,“如此一来,这瓜切片后,自然内浓外淡,能尝出鸡茸牛汤、酒香火腿、甘菌桂圆三种不同的滋味来。” 洪七听罢,只觉心摇神驰,口中汤味愈发美妙无穷。吃菜吃的是色香味俱全,若能听得其中炮制妙处,自然能增添风味。他打量这碗瞧上去不过极简单的瓜片樱桃汤,不由啧啧赞道:“这么一碗汤,真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多少工夫,一口也不能浪费了!”再瞧勺中瓜片,又忽而心中一动,道,“这菜固然妙处无穷,但你这刀法却也神乎其技。寻常厨子,便得了你煮菜的法子,也使不出这么迅疾、这么精巧的刀法,自然不能将几乎熟透的冬瓜切成如薄纱般的瓜片了。” 曾九嘻嘻道:“承蒙夸赞,小女子受之无愧。” 二人便这般在花丛深处席地而坐,将一碗肉、一碗汤吃了个干干净净,又赏月对酌,将一壶新酿也喝见了底儿。洪七打了个饱隔,揉肚子道:“好久没吃上这么美味的菜了,果然一见着你必有口福。” 曾九笑道:“我一个月里也就下一两次厨,也是你来得够巧。” 洪七闻言,却作态松了口气,开玩笑道:“幸好你一个月只做个几次菜,不然我岂不是给馋虫勾在这,再也舍不得走了!” 曾九瞧他神色,忽而促狭道:“你这回又吃了我两碗菜,只怕又要欠我两个大人情了罢?” 洪七呆了一呆,霎时火烧屁股一样跳起来,懊悔不迭的大叫道:“唉哟!把这个给忘了!” 曾九再忍不住,哈哈大笑道:“行啦,我逗你开心的!” 洪七却来不及计较被她打趣,忙问道:“这回当真不用我欠着了么?那你想办甚么,想要甚么?快快说出来罢!” 曾九站起身来,拍了拍裙上的浮土,笑吟吟道:“我没甚么要办的事。这样罢,你吃了我的菜,便教给我一套功夫罢。”她手中有九阴真经,身边又有欧阳锋这般武学宗师,全然不缺甚么功夫练。这般说,也即不在意洪七承诺的人情,只为了不使他坐立难安而已,“这功夫可不能是甚么大路货色,须足够精妙出彩,配得上我的菜才行。” 洪七搔搔头,道:“这可是既好办又难办!叫花子懂得武功不少,若说要配得上你的菜,兜里掏得出来的却也不多!” 曾九嫣然道:“你慢慢想,明儿给我打两套拳就是了。舍下空屋不少,洪帮主尽管随意挑一间住下,稍待我教仆人来给你领路。” 洪七回过神道:“我深夜闯谷,十分无礼,若再悄没声的住在谷中,难免使你为难。不知药姥现下何在?该当面向主人赔罪问礼才是。” 曾九闻声又莞尔一笑,凝视他半晌,才道:“药姥么,如今正在家中。且刚做了两道菜当夜宵,款待了远道而来的丐帮帮主。” 洪七回过味来,忽而呆了一呆,讶然道:“原来是你?” 待到第二日,曾九转去洪七客房中看他,言辞中有意引见他与欧阳锋二人相识,洪七却反而摇了摇头道:“我听闻了白驼山主的行事作风,与叫花子不大对路,碰上了自然没甚么好说,若是本不必相见,那么不见也罢。” 曾九一时一个念头,昨夜偏不想让欧阳锋瞧见自己,今儿却又不以为意了。她向来自恋自负,对自己种种忽变忽生的想法,向来不去深究自省,只图高兴自在便了。此时听了洪七意愿,也不强求,与他闲谈之间,又说明了谷中掳掠恶人做奴婢的缘故。 洪七道:“你这套做派,倒与桃花岛主黄药师有些相似。他隐居海岛之上,亦捉了许多恶徒来刺聋毒哑来做仆人使唤。你说他凶恶罢,也不尽然;你说他为民除害罢,又总仿佛不大对劲。嗨,总归有那么点邪性。” 曾九听他当面耿直说自己邪性,却也不以为忤,笑吟吟道:“我与黄岛主可是知交好友。” 洪七心生兴趣,便又听她说了南下东海的趣事。谈笑一番后,他忽而起身道:“我昨天夜里想了想,你那冬瓜樱桃汤实在不凡,我若随便给你练一套武功来,未免有相欺之嫌。不知你家传武功是甚么路数?好教你得知,我有一套武功,称得上是天下无双的掌法,但却又是一门阳刚霸道的外门掌功。不知道你愿不愿学?” 曾九笑道:“你说得怕不是丐帮绝学,降龙十八掌罢?” 第58章 洪七正色道:“不错。只是这门掌法非同小可,我吃了你两道菜,最多只能教你两掌。若你不愿意,那么我再捡别的精妙武功教你。” 曾九身上的武功尽够练了,要他教授武功,也只是图个新鲜,便道:“两掌就两掌。” 洪七又肃容道:“降龙十八掌是我丐帮绝学,我虽可以教你,但须劳你起个誓,绝不将这门掌法的诀窍私下传授他人。” 曾九心想,这也是应有之义,便笑着调侃道:“你放心。我这人虽然邪性,但说话向来算话。绝不将这门掌法教给这世上的任何一人。” 洪七信人不疑,神色又复洒脱自如。当下与曾九走到一处四下无人的僻静花林之中,将竹棒往腰间一别,从容伫立道:“今日先教你第一掌。” “这一掌,叫做亢龙有悔。” 这冬瓜汤我写着写着自己都想吃了,可惜是我编的,感觉真要做的话,可能没戏!!! 下一章高能预警!!! 感谢长心兰的3个地雷,醉欲眠的地雷,还有霜刃扔的手牛弹!蟹蟹你们三个大宝贝儿! 吃我一发亢龙有悔式么么哒! 第25章 廿伍 廿伍 曾九听洪七将“亢龙有悔”这一招的发劲法门、行功路线一一讲来,微笑道:“所以这一招的精要便是一个悔字,易经之中,这个悔字是灾祸的意思。所以也即是说,发劲不可劲力全出,要给自己留个后路,以策应万全,否则必如亢龙之有悔。” 洪七闻声却摇了摇头,道:“你若将这个悔字如此理解,那么这一掌还没有出手,就已经怯了,那不叫降龙掌,要叫病龙掌。” 曾九道:“那如何作解?” 洪七道:“这一掌固然讲究劲力不可全发,但意在劲力能收能发,圜转如意,不可像蛮牛一样冲撞出去,自己都收不住脚势;又不可像野猴唬人,畏缩试探,那样若须你发力,你也发不出足够的力道来。”他走到一棵碗口粗的紫薇树前,目光凝而微绽,忽而左臂屈守,右臂浑然画圈外推,呼地在树干上拍了一掌。 这一掌拍罢,他身法变换,脚步挪腾,又窜到相邻花树前,呼呼连拍五掌,分别又击中了五棵紫薇树,最后一掌拍罢,只听喀地一声,第一棵紫薇树受掌处忽而折作两段,接着喀拉声不绝于耳,他站定之处,周遭五棵花树纷纷向外侧折断,烂漫紫英委顿在地,绕成了赫然一大圈花环。 洪七神光沛然的站定收掌,摘下葫芦喝了口酒,道:“这一掌打出,要有飞龙奔腾,莫不可当的威势,但也须如御龙在手,神凝不动,下一刻便又可以拍出这样一掌,令旁人绝无可趁之机。这个悔字,不是出掌时刻要悔,而是想悔便能悔。” 曾九若有所思道:“就如我想要一个东西,出手去夺,要有必能得手的信心,但我却随心自在,不想要了便缩手不要。而非想着可能抢不到,时刻准备要缩手?” 洪七微微一怔,哈哈笑道:“你这歪理说得倒也有那么几分意思。神龙乘风,遨游天地,想入天便入天,想翻海便翻海,正是如此逍遥快乐!若飞入极天,上不能上,下不能下,便失了威能,也失了自在,焉能不悔?这打掌的道理正与做人的道理一样,若凭心自如,不入极境,自然喜怒无惊,爱恨不伤,一生都会潇洒无比,又如何会遭受灾祸呢?” 曾九默默望着满地落花,半晌微微叹息道:“喜怒无惊,倒还容易,爱恨不伤,何其难也?” 洪七亦叹道:“凭心自如,那是极难得的境界。凭心便容易纵欲,欲念熏心之下,有时做事便由不得自己,时日久长必生灾祸。如此练武的醉心于天下第一,当官的欲作万人之上,便如我这般的臭叫花子,还不是心心念念都是美味佳肴?侥幸练了一身武功,又何尝不想与群雄较量,瞧瞧谁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只是这样一来,欲心又做了我自己的主,我便不是逍遥自如了。” 话到此处,气氛便生出了几分怅惘。 曾九抛开心事,微笑道:“我来打一掌,你瞧我打得对不对?”说着,便也走到一棵花树前,如洪七一般摆好掌势,向树干上拍出一掌。一掌拍罢,只听紫薇树上传来一声裂响,枝叶花朵却纹丝不动。一掌拍罢,又来一掌,这下那树干喀拉一声,断裂了开来。 洪七上前一看,那树干断面整齐,显然不是被蛮力折断,而被内力震碎了脉络,便诚心赞道:“这一掌打得不错,往后多多练习,亢龙有悔便算是学会了。只是你年纪尚小,内力不足,是以这掌法中的威力还未能尽数发挥,过个十几年你再打这一掌,自然又大不同。” 洪七不知曾九岁数,瞧她内力不大浑厚,便也毫不意外。 但曾九自己也不意外。 她虽然活了这许多年,但却同寻常武林中人不一样,内力不由丹田而生,只是发劲之时,仍旧沿经脉而走罢了。她的内力,几乎都是由于达成了【天下刀法第一】而生的。 早在上个世界,她便尝试过按寻常法子去练内功,但却一丝也练不出。只有当她刀法进益时,身上才会生出莫名的劲气来。及至成为天下第一刀,识海中金铃震荡,短暂内视之际,她只觉漆黑虚空中渐次闪烁出七颗星子,霎时勾连成图,又一晃而湮没。 至此,她才仿佛朦胧间开悟,莫名便知道了那桃花小楼的秘密。 第59章 那座小楼,名叫凤凰楼。 经小楼而穿梭世界的她,则叫做执金铃人。 执金铃人已与寻常世人不同,修炼武功的唯一道路,便是成为小楼所要求的天下第一,从而逐次点亮体内二十八星宫,待到星宫勾连、四象归一,执金铃人武功大成,即可脱离小楼,破碎虚空而去。 这话听起来比武侠世界观还要玄乎,几乎有点像仙侠。只是曾九却不得不信,因为成为天下第一刀客后,她体内闪烁的那七颗星子,正是天关、龙亢、天府、天兕、大辰、伏日、风伯七座星宫,而星宫勾连成的那一幅图,则是四象青龙。青龙一闪而没后,她原本不论如何苦练,都没丝毫进境的内功,突然间就登堂入室了。 而来到此世之后,也是一样。毒术若有进益,她身上内劲便会略有提升;而《九阴真经》中的内功,她练了却不会生出一丝内劲来,只是若明白了其中行功道理,她自然而然便可发出那样的内力,这也是重阳宫的道士,甚至于丐帮的洪七,都以为她家传武功是玄门正宗的缘故。 眼下洪七如此说法,曾九听了便也只是一笑。她心知若要武功再有大进境,除非等到成为天下毒术第一,否则再练个千八百年,也是白饶。 洪七瞧她这一掌的精要已懂了,便又教了她一掌,这一掌名叫“神龙摆尾”,须从背后发招,与亢龙有悔互有前后。学了这精妙非常的两招,纵然功力本还不入流,也足够同江湖上一流高手过上几手,乃至全身而退了。 曾九见他为了还两道菜的人情,竟然用心至此,不由也暗暗想道:“我的菜自然是菜中珍品,但江湖中人爱武如命,又有几个瞧得起一道菜了?更别说还要因此而将绝学欣然相授了。此人爱吃,便将美味佳肴与武功绝学等而视之,丝毫不受世人眼光影响,只凭本心本愿行事。如此风范,堪称光明磊落,至情至性。他已算是极逍遥、极自在的人了。” 她正这般想,洪七忽而收掌直立道:“有人来啦。” 又过片刻,曾九也听得花林外的脚步声。不多时只见常寿自树影中钻了出来,上前拜道:“姥姥,白驼山早上来了人,仿佛有甚么急事。欧阳先生听了消息便匆匆走了,嘱咐奴婢和您说一声儿。” 曾九笑道:“他爱走就走呗,你还用得着特地来告诉我一声?” 常寿闻言凑趣的笑了笑,偷偷觑她面色不错,才自袖中取出一封信来,两手捧上道:“姥姥,还有一件事。”他斟酌了一下,“山那头来了急信。” 曾九一时未能领会,还调侃道:“山哪头的?还藏着掖着的说话儿?”说着,接过信封漫不经心一瞧。这一眼落到雪白封纸上,忽而望见一朵烫蜡的火焰图腾。 那火焰熊熊燃烧,赤艳无比,霎时刺入曾九眼中。她猛地一呆,心中忽而明了:“常寿自光明顶时便跟着我,他知晓我同小向的事,不敢提光明顶,这才只说山那头。” 曾九望着信封怔了半晌,也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只觉周身一时炽热如火,一时寒冷如冰。有心要将信甩给常寿不看,可又万难舍得。得不到消息也便罢了,已到手的信件,又怎么能忍心不看? 洪七瞧她神色犹疑不定,道:“怎么不看信?” 曾九回过神来,一手捏着信封,一手忽而极快的将封头撕扯开,取出信纸一瞧。那信上字迹一展,她心中便微微一沉,想道:“这不是他的字迹。……他为甚么不亲自给我写信?”待飞快扫过开头两句,只见上头写道:“明王钧鉴,奉先教主之命……” 曾九只觉脑中轰然一响,恰时如遭雷齑,只紧紧望住“先教主”三字,及至看得快不认得了,才缓缓向下继续读。读罢,才知晓这封信发来,是因为多宝狮王晁禅近日便要受封继任明教教主,请她往光明顶上观礼。 洪七在旁,并未借机去看她手中的信,只见她忽而脸色煞白,目光冰冷,不由皱眉问道:“发生甚么事了?” 他话音未落,曾九忽而拔步往林外奔去,她身法快如鬼魅,一道雪青电光般霎时隐没在了紫薇树深处,洪七见状不由一呆,心想她必是遇到了极大的变故,才这般神态失常,他素来古道热肠,心中记挂之下,便也提气追了上去。 只是曾九拳脚武功未见得多高明,轻功却实在世间罕有,一晃神功夫失了她的踪影,洪七奔到山谷谷口,四下树遮石挡,便再找不见她了。他暗自思忖道:“听她话里话外,显然交游不广,欧阳锋前脚才匆匆离开,后脚山那头便来了信,或许她便是往白驼山去了。白驼山我是去过的,不妨追去看看。”这般一想,便两脚一迈,往北行去。 而曾九则甚么也忘了,日夜不停地往昆仑山奔去。她本与常人不同,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也不会死,只是她乐于享受,又怕真这样不人不鬼的活着,时间久了便失去了行走红尘的乐趣,这才如常人一般讲究衣食住行。 如此不顾高山荒漠、人烟有无的疾奔了十几天,这一夜里平地忽起大风,吹沙走石,几成风暴,曾九强自走了片刻,恍然回神道:“这般下去,可能我就要死了。死了没关系,只是活过来却要浪费许多功夫,还是先等等罢。”便寻了一个石坳躲了起来。 那石坳很浅,不过稍能遮蔽风沙,曾九抱膝坐在凹陷处,手里握着那一封残破的信,无事可做,便靠在石壁上望着风沙遮蔽的夜空。 第60章 如此过了两个多时辰,风渐渐小了,尘埃落定后,天色又渐渐明晰了起来。 曾九望见星子淡淡,闪烁不定,忽而怔怔想:“我认得这几颗星星。这就是我见他那一晚,雪山崖头那几颗星星。”想到此处,忽而悲从中来,万难自抑,“我怎么还是忘不了他?怎么时间过了这许久,我却觉得比当初还要难过许多?我是不是做错了?若是我当初没有离开,就算他终究会死,我也不会像如今这般遗憾后悔罢?”一剎那间,几乎心痛如绞,她缓了一缓,忽而想到甚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一摸之下,曾九只觉指尖干燥如常,她呆了呆,犹自不信,便又摸了摸,凑到眼前一看。只是不论瞧得再如何仔细,也没看到一丝丝的泪痕。 她瞧了半晌,忽而怔怔想道:“我还是没有哭。是了,我已经不算一个人了,我之所以还活着,只是为了做天下第一而已。除此之外,一切都牵绊不住我。我还没有忘记他,但是没关系,总有一天会的。我只需要长点记性,万万不能再这样了。” 风沙已悄然歇了。 曾九站起身来,下意识的继续往昆仑方向走,可走了两步,又复停下,心想:“我还去光明顶干甚么?瞧见了也没好处,瞧不见不是白去了?对,正是这样。前日里我一时伤心,将道理都忘记了。我本就不该往这里来。我不该来,我该回去了。” 怔怔想罢,她忽而轻轻舒了口气,垂头一瞧自己,只见鞋袜衣衫,俱都脏了,淡紫的裙摆已给染成了灰紫色,不由微微一笑。笑罢,她脑海中又忽而闪过向经纶的模样,他是惯爱穿紫色衣裳的。 这一想,又恍惚忘了去笑。半晌,她回过神来,心想:“这可不行。紫衣裳就是紫衣裳,同向经纶又有甚么干系了?”便又特地冲着自己的裙摆笑了一下,这才缓缓回过身,一步步往叁星谷走。 回去路上,她只缓缓地走。遇到集镇,便进镇修整,沐浴更衣、吃饭喝水,到了夜里便老老实实睡觉,又如一个常人一般生活。故而来时只用了十来天,回到叁星谷谷口,却足足用了一个多月。 待走出青石小径,来到谷中,她正要回精舍去休息,倏而见远处花林中奔出一道滚滚白影,那人奔到近前,飘然止步停住,双目紧紧盯住她,正是欧阳锋无疑。 曾九便也止住步子,仔细看了他两眼。看罢,她忽而心想:“我还自欺欺人作甚么?他永远代替不了小向,我再与他在一起一百年,也是一样。他不行,药兄也不行。”想到此处,她忽而怔了怔,心中缓缓明悟了。 “我懂了。这许多年,不是我忘不了小向,……是我心底里不愿意忘了他。……相处久了,我未必不会喜欢药兄,但我却舍不得让他代替了小向。因为我现下只喜欢小向,也只愿意喜欢他一个人。欧阳锋也好,药兄也好,他们谁都不是他,……所以我总也不爱。” 正这般想,欧阳锋面无表情的问道:“你去哪里了?” 曾九回过神来,心想正好他在这里,两人未婚未嫁,倒也方便了断,便道:“你走罢。以后不要再来了。我不会再见你了。” 她熟知欧阳锋秉性,心想他必然恼怒,只需冷言冷语几句,定能使他拂袖而去,往后谷中布上五行大阵,事情就好办了。 却不料欧阳锋沉默片刻,忽而问道:“你都听见了?” 欧阳锋:你都听见了? 曾九:??????? 这一章信息量有点大,下一章十八年后! 刺不刺激?! 第26章 廿陆 廿陆 曾九闻言脚步一顿,心中纳闷道:“我听见甚么了?”忽记起他早先匆匆离开,不由恍然暗想,“他必是坏事露馅,被人察觉,不知怎么想到了我。是了,洪七当日也在,许是他以为我去了白驼山庄,暗中追去,正好撞见了甚么。如此正好,一推二五六,你我了断便全不怪我,你自己兜着罢。” 想到此处,她不动声色,道:“不错。” 欧阳锋深吸了口气,劝抚道:“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与你认识之后,我再没见过她。眼下她已经去了,你还何必计较?” 曾九心道:“原来是背地里偷腥了,咱们本来也没甚么关系,你光明正大我也不管,计较个甚么?”但口中却冷冷道,“我偏计较。你不用再说了,咱们就此了断。” 欧阳锋见她淡漠非常,又耐住性子软语哄了几句,曾九不为所动,绕过他便要进谷去。欧阳锋朝她身前一闪,挡住她去路,心中又是郁怒又是无奈,道:“你干么这般计较从前的事?”忽而灵光一闪,脸色微微沉下,缓缓问,“难道你容不下克儿?” 曾九脚步一顿,心道:“克儿?欧阳克?”将往事近情细细一想,不由恍然大悟,“好哇,他与他嫂子有私情!欧阳克这小东西是他亲儿子!” 想到此处,她细细打量了欧阳锋一眼,微微牵动嘴角笑了笑,又要让过他走开,口中道:“你再挡我也没用,我主意已定了。” 欧阳锋道:“你主意定了,我的主意又如何?”说着倏而伸手向她肩上一抓。他这一招满拟要制住曾九,虽意不在伤人,但却也带出了武功路数。曾九反应奇快,身形霎时横移出一尺远,让过这一招后,手轻轻握在紫光刀上,盯住他道,“你要跟我动手?” 第61章 欧阳锋一时不敢轻动,便站在原处,目光紧紧望住她。他没见过曾九刀法,如此做派却不是因为忌惮她武功,而是怕动武更伤了她心中情意。 二人对峙之际,各自心中思绪纷乱,便不知不远外的树林中,正有洪七藏身。 说来也是巧了,早先他追去白驼山庄,见庄中正有许多仆人给纱灯蒙白,仿佛要办丧事,便更觉得曾九失态,或与此事有关。待潜进庄中,顺路摸到一座药味呛人的院子里,见这院子里别无仆人待命,空落落与他处迥然不同,便悄无声息的凑到窗角去听。 这一听了不得,屋中说话二人正是欧阳锋与他病入膏肓的嫂子。他听得几句,渐渐觉出不对味来,心中不由又懊悔又吃惊,暗暗道:“这白驼山主罔顾人伦,和他嫂子有染,若他知道此事给我听去了,这仇便结定了。真他妈的,老子怎么牵扯到这阴私事里来。”烦躁之余,又忽而想,“我瞧曾姑娘与他仿佛也颇亲密,或许属意于他,这岂不是跳火坑里去了?”思及于此,不知何故胸中颇觉气闷,“不知此事她知道了没有?瞧她眼下也不在白驼山,我且回去看看。” 洪七转身欲走,却不意背上葫芦与竹棒轻轻碰了一下。这一声轻响甫生,窗纱上霎时闪来一个人影,洪七心中一惊,料知必为欧阳锋察觉,忙纵起轻功越墙疾奔而去,他早看熟了山庄中的道路,一路避人而走,顺顺利利便溜了出去。 而欧阳锋发觉有人偷听,推窗之际又不见人影,心中便惊疑不定。如此快的身法,别说在塞外,就是中原也罕见,何以偷听到屋中谈话后,又不小心到发出了声音来?他素来没甚么势均力敌的对手,思忖一番后,心道莫非是曾九来了?当下也顾不得其他,备了坐骑便往叁星谷赶了来。到地方一问,曾九果真不见了人影,心中便更笃定了几分。而洪七脚程不比他快,足比他迟了几日赶到,才刚进得谷中不久,便正遇到了曾九回来,与欧阳锋说起了私密话。 这下可好,他又不便现身了,无奈之下只得又悄声藏起,心中直叫晦气。 却说欧阳锋静静盯着曾九,心中道:“她骤然得知这事,一时想不开,也是寻常。若是眼下将她逼急了,她性子古怪乖戾,恐怕反而坏了事。”便缓缓将手掌放下,微微一笑道,“是我错了。我不敢和你动手。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我这就走了。”说罢,也不等曾九说出甚么绝情话来,向后退了两步,纵身往另一头寻白驼去了。 曾九望着他身影消失在花树林中,才缓缓松开刀柄,心中暗暗想:“我得早日在谷中布阵才是,不然偌大一个门派,任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实在也不成体统。”经欧阳锋一打断,她心里存了事,悲痛之情反而稍稍缓解了一些,轻轻舒了口气,便又回身走向谷底。 洪七望见她神情,本想现身与她相见,却又忽而踟蹰,心道:“听他二人说话,这事她已知道了,不必我多嘴再提。眼下她心情显然极坏了,我何必再去打搅她?如今菜也吃了,人也看了,武功也教了,此间万事俱了,正到了该走的时候。”想到此处,胸中郁气反而舒缓,便下定决心,暗暗自语道,“何必特地辞别,有缘自能再见。曾姑娘,洪七走啦!” 他自树丛中闪出身来,眼见曾九背影隐没不见,便仰头喝了几口酒,兀自去了。 此后数月间,曾九潜心奇门之术,参照古阵残法,绘制了一幅繁复奇变的叁星谷阵图。因叁星谷地广,这阵法便自谷心向外辐射而建,数月之后,已勾连数片花林,将谷中精舍俱都笼罩在内。不比黄药师以奇珍异花入阵,颇得雅妙;她这阵图中的花草林木,俱是谷中经年累月培育的毒花毒树,而蝮蛇蝎虫隐没在斑斓叶影之间,比寻常阵法更暗藏凶险。 曾九心知自己素来以蛊毒辖制门下,保不齐来日有人也以性命利害来引诱药人叛变,故而派人修阵之时,从不将阵图示之以人,众人听命而行,这里搬块石头,那里种种花草,就算一条石径,也分作数十段之多,命不同人等分时分别铺设。如此一来,每个药人都只知道自己做了甚么,却不知道其中门道究竟,将来纵然有心接应敌人潜入,却也没这个本事。 照她来看,人总是会做错事,与其指望他自觉不犯错,不如让他没机会犯错。而人发现自己没机会犯错,自然也就老实了,这也当算是一种忠诚。 全谷大阵按部就班修建之际,曾九又专门绘了一幅精妙小阵,将自己的住处与丹房药庐布置周全。这里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是她亲手搬植,如此大阵又套小阵,足可保万无一失,她自忖就算黄药师亲至,一时半刻也休想破阵而去。而这一时半刻的功夫,足够叫她发觉恶客不请自来了。 于是恶客欧阳锋上门时,不免发觉谷中闭门谢客,而潜入谷中又为奇阵所阻,如此几日被拒之门外,他心高气傲,不免气炸了肺,那日在谷口遥望着林中精舍,振声怒啸道:“曾九!你再不出来,我就将你这破花烂树都烧了!” 这长啸声惊起飞鸟无数,在谷中来回鼓荡不休。曾九身在药庐读书配药,见他如此跋扈,便走出门去,亦叉腰高喝道:“姓欧阳的,你敢烧我一根草,我就杀你白驼山一个人!你就是把我这山谷烧成一片白地,我也绝不再见你!永远也不见!” 欧阳锋直气得五内俱焚,哈哈大笑道:“好啊!咱们从今往后,一刀两断,永不相见!” 第62章 曾九只听回声连绵不绝,谷底尽是不休不止的“一刀两断,永不相见”,正张口想说句甚么,天地之间蓦地响起了叮铃一丝细响。 这细响轻微的几乎不可分辨,却又清晰之际的响彻人心,曾九猛地呆住:“是金铃响了么?”可再一分辨,又发觉识海中并无异象,金铃不动,星图也不动。 非独她一人如此,已拂袖离开谷口的欧阳锋也忽而驻足,恍惚间觉得仿佛听到了铃声。但再欲仔细去听,又觉得周遭除却鸟鸣风响,只是一片寂静。他勒住缰绳,向脚边的仆人一望,问道:“你听见铃声了没有?”话一出口,他便又觉得白问,这几人武功稀松,铃声如此细微,他们未必能听得到。 可那仆人与身边人面面相觑片刻,却道:“回山主,属下听到了。” 欧阳锋微微一怔,目光一转,身畔仆人瞧见他垂询之意,俱都纷纷说听到了。可是旷漠莽莽,山林寂静,又哪来的铃声? 那一声金铃就如同昙花一现,从此再没响起过。 而欧阳锋也谨守誓言,再没有踏足叁星谷一回。 往后数年,曾九因情伤颇深,干脆避谷不出,又将所有侍女赶出小阵之外,离群寡居,每日只与虫草花蛇、医书毒经为伴,毒术本领倒精进愈深,识海中金铃震颤愈紧,仿佛下一刻便要叮铃作响。及至全真教主王重阳派人向曾九送帖,邀请她往华山论剑,她思忖半晌,却没有去。原因倒也简单,她与人争武功天下第一,对实现小楼要求毫无好处。 若真赢了,那她武功上的成就,反倒会压住毒功上的光采。而若输了,面子丢掉难看不说,且又有损威名。人家不会记得她毒术高超,只会记得她本领不济,叫旁人给打败了。倒不如继续保持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风格,毕竟没去便不算输。如此一来,她的毒术即可继续威震江湖,而旁人提起她,也只会遐思如果当年毒姥与众人华山论剑,不知武功能排第几? 因为不知,反而会心中高估。 她这法子后来倒也见效,天下五绝当世,可却丝毫不碍她的声名。叁星谷主武功莫测,但毒术上的本领,倒仿佛一时间天下莫能与之争锋。至于是不是当真天下无双,还需瞧她这威名能否经得住岁月磋磨。 只是虽然实现天下第一毒的势头甚好,曾九仍总觉心中不得解脱,思及洪七当年所言“喜怒无惊,爱恨不伤”,便命药人四处收集道经佛典,终年参看研读。 这一日她挑灯夜看,恍惚间天明日出,烛泪也已燃尽。她回过神来,推窗向外一望,只见朦胧晨雾之中,满树朝槿如火,仿佛天边霞光烧到了枝头。 曾九乍然见到这花儿,蓦然心想:“这花朵开得好美啊。它每日都开,为何我竟觉得许多年未曾见过了?”浮思联翩之中,朝阳灿烂喷薄而出,仿佛只一个眨眼,就将花树林中缭绕的轻烟都烧散了,槿花仿佛自知朝开暮落,熊熊燃似不惧熄灭,几乎灼花人眼。 曾九望着望着,恍然想道:“人终有一死,不论朝暮即死,抑或百年而终,末了总要凋零衰败,归于黄土。就算我自己,就焉知没有轮回休止的一天?可若只念着终了,那活着还有甚么意思?”她不知不觉走到了槿花树下,抬手轻轻摸了摸娇嫩灼艳的花瓣,心中忽觉云开雾散一般,“我若不辜负它开这一朝暮,就该记住它盛开时的模样,正如我该记得小向一样。是了,我何必去忘记他?我该记得那些快乐的日子。我与小向二人,总会有生离死别的一日。若我现下只因死别而伤心,那么就算他能再活个百八十年,我也仍旧无法解脱。我如此痛苦,并非因为他离开得早,是我看不开!大道通天,本也只能踽踽独行,有人能留在我心里,陪我一时半刻,这不已经很好很好了么。” 她想着想着,一时忽觉天地浩渺,自己微如米粒萤火,心中空旷孤独莫可名状;可一时又觉形与神飞,金光万道直上云霄,种种牵绊皆如飞灰消散。如此怔怔在泥地上站了半日,才恍惚回过神来,心道:“我这是想通了没有?” 不知想通与否,只是往后数年间,曾九不再着意于忘却前情,忆起向经纶时,便只回忆过往快乐时光,初时总免不了想到人死灯灭、旧时不返,颇感仓皇心痛,走投无路;但时日渐久,反倒逐渐心宽意平,斯人音容笑貌愈见清晰,但她念到忆到,却渐渐能够心怀温柔,微微一笑了。 如此又过数年,一日曾九识海中金铃震响,恰时又有七道光芒绽露,天庙、牵牛、须女、星虚、危屋、楚宫、定壁等七道星宫逐次勾连一体,化作了玄武龟蛇图。而曾九忽觉体内内息忽如江河入海,奔涌不息,与早先不可同日而语,便知这天下第一毒的成就已达成了。 此时离光明顶来信之时,已足过了十九年。 曾九心绪已开,目的又已达成,留在这世上的时间也不剩许多。心念忽生,便欲出谷去走一走。 她容颜不变,虽深居简出,早已不用仆人伺候,偶尔见人却还要脸覆面具,抑或头戴帷帽,以免引人惊慌骚动。但若要长久离谷,终日带着面具始终有些麻烦,思前想后,忽而灵光一现,心道:“我只自称是药姥的女儿不就行了?母女二人容貌如出一辙,也不算甚么稀罕事。何况二十年不见人,我当年是甚么模样,就算故人也不能一一记得。正巧谷中药人都知晓我同欧阳锋曾有私情,算算日子,时间也正好,那就这么办。” 第63章 如此一来,曾九便召集谷中药人,说自己欲闭关五年,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又吩咐道,从今往后,谷中一应事宜,便交由她的女儿做主。 众药人听说她竟然有个女儿,不由瞠目结舌,但仔细想想,不免忆起十九年前的旧事。要说起来,姥姥同白驼山主欧阳锋闹翻之前,二人还你侬我侬、同床共枕来过,这正好对上了,便各自心中有数。 当天下晌,曾九便脱去面具,清清新新又成了一个少女模样,走出药庐阵外,与谷中各个管事照了个面。常寿常总管十分长寿,一瞧见她出落这容貌,便知她必是曾九的亲生女儿无疑,又瞧她一颦一笑,俨然就是当年的毒姥做派,心中不由得便生出了怯意。 他不敢怠慢曾九这位祖宗的小祖宗,听闻她要出谷走走,见见世面,便殷勤备办了一应金银细软,将她伺候地妥妥帖帖。 曾九便提了包袱、骑上宝马,独自离开固守十九年的叁星谷,又复早年一般,自由自在地往外面游荡去了。只是刚一出谷,她遥望高山大漠,忽而想道:“我既然已想通了,那么该去光明顶一趟,去看看他。” 她在此世间已然无牵无挂,正可以随心自在,念头一起,便转马往南,奔昆仑而去。 感谢大家的霸王票嘻嘻! 醉欲眠扔了1个地雷 不变善变扔了1个地雷 长心兰扔了1个地雷 长心兰扔了1个地雷 长心兰扔了1个地雷 甜蜜桂花糖扔了1个地雷 第27章 廿柒 廿柒 曾九赶到光明顶时,正是盛夏时分。 昆仑雪顶万年不化,但山腰上已然绿树葱葱,花开如锦。艳阳照耀下,白石垒筑的连绵殿群辉煌作色,宛如巍峨仙宫。 曾九对光明顶上的一切都没有感情,也不愿顶着孔雀明王的名头见甚么故人,只遥遥望了望圣坛石阶,便就近寻了个山洞落脚,及至入夜时分,才戴了一顶紫纱帷帽,蒙着夜色窜上山去。 此时她体内已勾通了青龙玄武二象,内力暴涨之下,纵是全真教重阳真人在世,也尽可与之争一长短,眼下运使轻功奔驰山林,身形快如鬼魅残影,纵有四五丈高的陡崖峻坡,也是轻轻一跃而上。 树木娑影掩映,山道上巡逻守卫的五行旗众全没察觉有人潜入,任她如入无人之境般潜进了圣坛之中。 曾九窜行在廊檐阴影下,不多时没入梅树林中。二十年如白驹过隙,光明顶上风光不变,仍旧遍栽梅树,只是眼下只有重重碧叶,不见雪落花开。 她着意观察了守卫的巡逻规律,不多时瞧出了戒备最为森严秘密的几处所在,犹记得其中正有明教聚众议事的三座堂院。除此之外,就是多宝狮王晁禅曾经的居所。 晁禅平生最爱奇珍异宝,这才得了多宝狮王的浑号。如今曾九再见他这院落,果然比早二十年前又精美奢华了几分。她隐在墙缘下,待院中奉命办事的下属尽数散去,才闪身而近,轻轻推门而入。 晁禅已经年近六十,武功精进颇多,听到门扉细微一响,立时出声问:“甚么人?”甫自桌案前抬首,却见玉环帘外已静静立着一道袅娜瘦影。那人头戴帷帽,周身裹在烟雾般的紫纱中,瞧不清是何面目。 晁禅心中一惊,暗道好快的身法。可比起神不知鬼不觉的混进光明顶,这身法又不算甚么了。他正要问“阁下是甚么人?来此有何贵干?”,却听那紫衣人道:“向经纶的墓在哪里?” 晁禅听了她声音,蓦然觉得有些熟悉,一怔之下脑中电光一闪,不由得站起身来道:“是你!你可是曾……可是明王当面?” 曾九深谙易容之术,极擅改换声线。如今仍旧用自己的嗓音说话,一来是本无相瞒之意,她不以明王身份上山,只是不耐烦会见教中高层,但若向晁禅隐瞒身份,想见先教主陵墓便不那么容易了。二来,她也想借此瞧瞧故人反应,如今见晁禅霎时听出是自己,不免也微微一怔:“他竟真的记得我声音如何。我与他统共也没说过几次话儿。若是这样,恐怕此去中原,需记得该换声音,免得为人察觉。”念头一转,便又问道,“是我。他的墓在哪里?” 晁禅见她态度冷漠,言辞间仅在问人,便叹了口气道:“没有墓。向教主不在光明顶上。” 曾九乍然间听了这话,不由怔住了:“你说甚么?!” 当年她见到信上火焰秘记,便知是光明顶来人,而信中直称她为明王,则更使她确信无疑,因除却隐居昆仑不出的明教中人,绝不可能有外人知晓叄星药姥便是明教的孔雀明王。而教中平息左使内乱之后,向经纶一统上下,盛威空前,他既然已内定晁禅为下一任教主,以他的智计本领,绝不致再出甚么乱子,是以她从未怀疑过信上的内容,满心以为向经纶病故了。 此时听到这话,曾九惊愕之下,不由又感荒谬又感欢喜,几乎不敢相信的迟疑道:“是了,先教主,未必就是先故教主。他没有死,是不是?可是不对,他将明教这副担子看得比甚么都重,若还有生机,怎么会辞去教主之位,撒手不管?何况,何况若他真的活着,又怎么会不来找我?” 晁禅听了,便道:“明王坐,此事说来话长。” 曾九却动也不动,只伫立原地道:“你请说。” 第64章 却说当年,向经纶受曾九传授易经锻骨篇经文后,自知死期将近,总也无救了,只因不愿辜负她美意,便潜心将经文修炼了起来。却不料这经文大为玄奥精妙,有通达经脉、重塑筋骨的奇效,虽不能治了他自小的弱症,却渐渐将积年余毒毁败的身体调理得颇有起色,使他竟而挣扎多活了数年之久,练至通达了任督二脉。 任督二脉一通,先天之气贯而一体,向经纶的内力修为便达到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以至于乾坤大挪移进展神速,最后竟给他练到了第七层。 这第七层已是乾坤大挪移的最后一层,就连创设这门神功的人也未能练到这般高度,是故这一层中共有一十九句心法,是他天马行空幻想出来的,与神功本身已不相融。 向经纶不知原委,修炼到这几句时,总觉气血沸腾,经脉作痛,隐隐有真气逆行之危,但如何想过明教立教几百年,代代相传的神功心法里,竟有十几句是创功人胡编乱造的?他只心想,本教从无一代教主将乾坤大挪移练成,生父亦是因此走火入魔而死,可称令人扼腕不已。自己寿数将近,既然有幸练到了最后一层,有生之年便须将这心法参悟通透,哪怕最后只留下只言词组,也可遗泽后人了。 这般一想,他便在岁寒园中闭关潜修,除却大事之外,普通事务均交由晁禅代办。 如此耗尽心血练了两年,向经纶却始终也练不成这最后十几句心法,一日几近走火入魔之际,他身心俱疲,相思之情忽起,不由想道:“如果她在这里,瞧我这般焦头烂额,会与我说甚么?”思索片刻,便又微笑心想,“她定说练不通就不要练了,一练便叫人走火入魔的武功,必是又烂又坏的假武功。” 刚想到此处,他剎那间心思洞明,恍然大悟,自语道:“不错!若我不去练这几句呢?这几句会不会是创功前辈误写的?会不会本来就是错的?”匆匆再看一遍心法,蓦然失笑,“这简单的道理,我先头怎么竟想不通?前辈高人,也不过是与我一样的普通人罢了!总算流传上千年的,也未必全是真言妙谛啊。” 心怀大畅之际,他不由清声大笑,忽然之间竟觉大彻大悟,于是又将晁禅叫来身边,郑重告知道:“心法上勾了横线的几句是谬误之处,不可修炼。若将此涂去,恐后人以为心法不全,惶恐不敢修炼,反而易生心魔。是以我下山后,你便撇除我勾出的句子,将心法重新誊写一卷,从今往后历代教主,都按此本修习神功。” 向经纶素知晁禅秉性,了解他虽性喜奢华,却是个踏实稳固,极其可靠的人,将大事交代给他,再没什么不放心的。可他却也错料了一事,那便是晁禅踏实稳固太过,生性谨慎守旧,虽当时不敢违背向经纶近似遗言的嘱托,但想到要篡改乾坤大挪移心法,却始终犹疑不决。思前想后,还是下定决心不做删减。依他来看,向教主固然天赋惊绝,但毕竟还年轻,练不通这几句也属寻常,若再练十几年,说不得便通了,还是不删减为妙。 他虽未听命,但明教往后数十年间,也再没哪一任教主练到过第七层,直到张无忌继任第三十四代教主,才又机缘巧遇将这门神功练至大成。 这其中种种隐秘,晁禅并未同曾九细说,只是道:“向教主闭关潜修两年,武功大成后,自称时日无多,便卸任教主之位,下山去了。” 曾九怔了一怔,心想:“十九年前的事了,那时他便快没了。”欢喜之情便又缓缓淡去,半晌才问道:“他去了哪里?” 晁禅沉吟片刻,叹道:“明王还记得青松道人辛英么?” 曾九道:“他不是死了么?” 晁禅道:“不错。他之所以要叛变的原因,明王知不知晓?” 曾九怔了怔,缓缓道:“我知道了。他去给辛英他妹子报仇了。” 晁禅沉默片刻,道:“向老教主在世时,教中便主张蛰伏以休养生息,不再兴兵起事。当年杀了辛英妹子的将军升迁去了临安,他本自武功不弱,又收拢了许多高手作护卫,行动神出鬼没,谨慎之极。那时教中能给辛英报仇的,也就只有三个人,这三个人正是向老教主,鹏王,韩左使。但他们去了,却也可能再回不来,明教其时又哪里离得开他们,哪里损失得起?”他又长叹一声,“辛英等了十几年,等到向教主坐稳位子,却又听他主张抗金在前,不作内耗。辛英等不及了,这才反叛。他自杀后,向教主一直深以为憾,当年辞任下山,便是去了临安。” 曾九出神片刻,问道:“那个姓白的将军,死了没有?” 晁禅冷笑了一声,道:“以向教主的武功,他便是皇帝老子躲在深宫里,也别想活命了。临安府分坛传信来说,这狗贼当日在王府里做客吃酒,向教主……从王府正门进去,门房见了他,倒以为是贵客,没敢上前阻拦,任他一路走到花园子里。他从花园子里献舞的舞娘那里借来剑器,舞娘也不敢不答允,众人还不知晓怎么回事,他便将姓白的狗贼一剑宰了。”说到此处,又哈哈笑了一声,仿佛又觉爽快,又觉酸楚,“这事当年在临安闹出了轩然大波,说书的人都在讲唱,只是后来给官府禁啦。” 曾九想到那情景,微微一笑,又出神半晌,问道:“然后呢?他就死在那里啦?” 晁禅道:“王府里高手虽多,向教主却未必走不了。只是稍一给人缠住片刻,弓箭手刀斧手一拥而上,也难逃出生天。皇宫里也不一样?都是进去容易,若要闹起来,想出来就难了。” 第65章 曾九面无表情的听着,正要问是哪座王府,却听晁禅话锋一转,道:“若是向教主死在王府里,本教教众便拼去性命不要,也得抢回他的尸首,送归光明顶安葬。可我说没有墓,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死。” 曾九闻声又是一怔:“他逃出去了,从此没了踪迹么?” 晁禅道:“明王,你避居西域,十九年不问世事,是以不清楚这桩大事。当初向教主剑斩白贞松,之所以闹出轩然大波,这事本身却不算甚么。”他踟蹰片刻,道,“向教主深陷重围之时,他突然凭空消失了。” 曾九道:“甚么叫凭空消失?” 晁禅道:“不知明王还记不记得一件怪事。十九年前,有没有一日,你忽而听到一声铃响?” 曾九闻言,只觉忽听惊雷炸耳,呆了半晌才道:“你是甚么意思?” 晁禅道:“看来明王还有印象。铃响那时,向教主正在王府中消失了。” 曾九心中霎时念头迭起,纷乱如潮。 难道那天金铃响起,是将小向带走了? 他被带去了哪里?金铃为甚么带走他? 她又忽而心想,难道我也是被这般带走的?我就是这样来到小楼的么?为甚么选中了我?为甚么我什么忘了,却又对一些人和东西觉得熟悉?我原本是不是这里的人? 那么小向呢? 若他也成了执金铃人,他会不会也甚么都忘了? 破碎虚空而去,又是去哪? 我以后还会不会再见到他? 曾九猛地回过神来,忽而想道:“小向去了哪里,是不是和金铃有关系,我甚么也不知道。我连我自己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空想也没有用处,我只须继续走下去,终有一日会明白。”这般一想,她便又神思如常,缓缓冷静了下来,“我在这个世界已经没甚么留恋,眼下要做的事只有几件,头一件是帮小向做的,既然他不在光明顶,我便也该走了。” 正此时,晁禅道:“明王久离昆仑,不如在光明顶上盘桓些时日?” 曾九看了晁禅一眼,道:“不必了,我走了。” 晁禅正要挽留,但话没出口,玉环帘外的紫纱人影一晃,便仿佛烟雾般消散了。灯影寂寂摇曳满室,仿佛从没有人来过一般。 晁禅望着帘外金鹤嘴里徐徐吐出的轻烟淡雾,缓缓地坐回了桌案前。 而曾九一下昆仑山,便骑了马向东赶路。她此去中原,第一件事本拟直奔中都,将金国精明强干的文武官员、皇子皇孙宰个七七八八,只留下一帮酒囊饭袋,好便宜明教实现先收复北地,再争夺江山的大计。这是向经纶短暂一生中呕心沥血维护的计划,她应当替他办点甚么。 只是入得玉门关,曾九一路打探消息,听闻金国眼下最精明强干的皇亲是六王爷,名叫完颜洪烈,其余不过都是废物点心,便欲拿他开刀。她不知六王爷现在何处,便寻圣火记号找到明教分坛,欲打探他的踪迹。 恰巧正有信鸽自中都飞来,曾九看罢,便调转方向,奔赴漠北草原,欲先往蒙古汗王王罕的地盘去截杀完颜洪烈。 前几天因爷爷病故,请了几天假,可能有读者没看到,所以在这里再说一下。 停灵两天,今日出殡。现在爷爷已经入土为安,感谢大家的关心。 18号再赶回去圆坟,今天回家了,先更一章。 身心俱疲,明天不一定更,希望大家能体谅! 感谢朋友们的霸王票! 九转青鸩扔了1个火箭炮 月横波扔了1个地雷 不变善变扔了1个地雷 书荒荒荒荒扔了1个地雷 竹取姜糖扔了1个地雷 ligg扔了1个地雷 拾玖扔了1个火箭炮 鼠由可可扔了1个地雷 柚子扔了1个手榴弹 第28章 廿捌 廿捌 漠北之苦寒,实不逊于南疆。 自马蹄踏足草原以来,曾九极目所望尽是莽莽高地,青草绵延、戈壁斑驳,直如大海一般壮阔无尽,瞧也瞧不见尽头,也让人全然寻不到方向。 草原上生活着游牧蛮人,千百年来逐水草迁徙而居,纵马北地,能不能寻到人问路全要凭运气。她在草原上逡巡奔波,待到十月草枯雪飞之际,终于靠一口蹩脚蒙古语问到了王罕部的踪迹,听说离此地不远,便催马又往东方去寻。 如王罕这般的大部落汗王,手下骑兵牧民多至十数万人,草原上别无遮挡之物,只怕十数里外就能瞧见连绵成片的毡包,绝不可能擦肩错过。 这一日夜晴星朗,曾九忽而望见远处天际染有一小片彤彤火光,纵马前望,只见一道粼粼夜河之畔,正驻扎有一片部落,数不尽的火把涌动不停,将毡包、马匹乃至于往来巡守的兵士照得清晰可见。曾九精神一振,一夹马腹赶上前去,刚小跑了一阵儿,却又发觉这片部落若说是王罕部,未免规模有些嫌小。粗粗一数,营账不过也就数十个左右。她正自沉吟,外围守兵已然察觉,营地中登时有几骑蒙古兵催马夹围而来,举着火把弓箭大声喝问了几句。 这般严密警戒,又绝非是小股牧民聚居之处了。 曾九见状,轻轻一勒缰绳停在原地,安静地等着那几个蒙古人包围过来。一阵夜风夹杂冰雪寒气猎猎袭来,将她帷帽上的长纱吹得缠绵飞舞不休。众骑兵赶到近前一瞧,见来人竟是一位身披狐毛斗篷、头戴轻纱帷帽的女子,不由齐齐一怔。火光摇曳间,为首一个十夫长仔细打量她衣着装扮,却见斗篷边领上的狐毛雪白无瑕,上好的淡紫绸缎熠熠生辉,更别提花鸟绣纹,无不栩栩如生,心中便有些拿捏不定。 第66章 蒙古人虽然矫健勇猛,但到底仍是游牧为生,不比汉人那般安定富足。单说曾九这一件斗篷,在草原各部中,恐怕只有汗王子女才配拥有穿戴。十夫长瞧见她一个女子蒙夜孤身来此,穿戴又十分不凡,实在不像歹徒敌人,便放缓口气问道:“你是甚么人?来这里干甚么?” 曾九仔细分辨了他口中喊话,听懂意思后,用夹生蒙古话回道:“你们是克烈部的人么?” 王罕正是克烈部的汗王。那十夫长听她口音,仿佛不像个蒙古人,但声音软腻娇柔,令人骨酥身软,实在是平生也未听过的动人,不由自主便答她道:“是啊。你不是蒙古人罢?” 曾九微微一笑,众人未见到她模样,却自她声音中听出轻盈柔美的笑意来:“六王爷还在不在?”不待众人警觉,她忽而抬起手,将发间帷帽轻轻摘下。 星光朦胧映亮了曾九的面容,她将雪白腮颊上的漆黑发绺儿一挽,以蒙古语缓缓嫣然道:“我从中都来,我找六王爷。” 却说此时营地深处,一座宽敞豪华的大帐之中,完颜洪烈正与王罕之子桑昆、扎达兰部首领扎木合密谋杀害铁木真及吞并其部落。完颜洪烈此番秘密前来蒙古,一是为了借兵攻打大宋,二是为了瓦解分化蒙古诸部,为防走漏消息,才特地与桑昆等远离部落,在此商议大事。 几人约定好怎样分割铁木真的兵甲牛马,志得意满之际,不由齐齐大笑,却不知帐幕之外正伏着一个人,将他们的计策听得一清二楚。这人不是别个,正是自小在铁木真部长大的郭靖。 他听到这里,不免又惊又怒,正自全神贯注,冷不防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回头一瞧,见正是携他同来的道长,那道人正要托他肋下运轻功遁去,却听重重营账自外而内忽起骚动。 二人不知何故,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便伏低身子等了片刻。 那道人适才偷听到梅超风正在四处寻江南七侠的下落,心中正自焦急,忽听缓缓马蹄声中,几个蒙古兵正拥簇着一匹青骢马徐徐而来。他一眼望向马上人,心中轰然一惊,失声道:“怎地是她!” 而郭靖心中忧急,本自偷偷掀开帐幕探听桑昆等人说话,忽觉道人按在自己肘上的手猛地一紧,不明所以之下,便又回头一望。这一望之下,乍见杏黄大帐外不远,正有一个少女回身下马。 郭靖先瞧见了那少女背影。只见她身披淡紫色斗篷,领口雪白狐毛下,漆黑秀发如缎子般美丽,下马之际斗篷微微拂开,露出一抹纤柔身段,真说不出的婀娜万种。他自小在蒙古长大,所见过最可爱的女孩便是铁木真的小女儿华筝,但却从未真留意过她生得到底美是不美。如今一见这紫衣少女的背影,却不由自主蓦然一呆,心中暗暗想道:“这女孩儿生得好美。”正这般想,那少女踩蹬下马,翩然回过身来。 左右火把熊熊燃烧,雪地洁白闪烁,映亮了那少女脸容。剎那间,仿佛这雪漠寒风都消失不见,火光照出得是辉煌仙宫,那少女正是踩着云霓的神女。 郭靖两眼望住那少女,一时间看得呆住了,连适才想了甚么都全然不再记得。他正浑浑噩噩间,身旁的中年道人却回过神来,心道:“这女孩才十几岁年纪,那么绝不是她了。快二十年了,难道曾姑娘有了女儿?这女孩来这里做甚么?” 若曾九瞧见这道人面目,必能看出这正是一位故人。二十年前终南山上,正是这位丹阳子马珏马道长坐镇重阳宫,亲自接待了她。此时人马声交杂,郭靖与马珏着意趴伏在阴影中,她便也没有察觉。 此时眼前杏黄帐中有人惊觉声响,帐帘一掀,走出一个身披甲胄的金兵。那金兵甫与曾九照了个面,便也是一呆。将曾九领进来的十夫长见状,道:“这个女孩求见六王爷。” 金兵心中觉出一丝不对,心想他怎地也不问清楚,便将人随便领进来了。但再瞧一眼曾九,见她两眸秋水,脉脉含笑,不免也心生轻忽,便反身回去禀报了完颜洪烈。 帐中三人听说有个貌美少女孤身而来,不由都心生好奇。完颜洪烈听了正自沉吟,桑昆却先心痒的笑道:“将她叫进来罢!我听亲兵说,营地里已生出骚动来了,咱们来瞧瞧这女孩有多美貌?六王爷天潢贵胄,就算身处漠北,也有美人苦苦追来,真是叫人羡慕!” 扎木合道:“六王爷秘密到此,消息如何被这女孩知道的?” 桑昆不以为然道:“叫她进来一问不就明白了?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能有甚么要紧?” 完颜洪烈闻声心中却起疑,向亲兵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亲兵便得令而去。曾九人在帐外,不多时便见那金兵自后头毡帐后领出来四个精干汉子,这四人步履矫健,神情傲慢,仿佛身具武功。待到黄帐前,才向她道:“六王爷有请。”说着一打帐帘。 他这句话是用金国话说的,但曾九观其动作,便自明了。再撩起眼尾向那四个汉子轻轻一瞥,见八只眼睛都死死望着自己,便轻柔地笑了一笑,盈盈迈进了大帐之中。 郭靖二人兀自伏在帐外,先瞧见一个蒙古亲兵走出来,对着周围士兵喝骂几声,不多时营地便又秩序井然。而帐中完颜洪烈等人与曾九一照面,亦是齐齐怔住。曾九目光流转一圈,见帐中有两人作蒙古贵族打扮,另外一个身边站着金国亲兵,身披镶貂锦袍,姿容甚是华贵威严,她对照早先所见画像一想,登时认得这人正是完颜洪烈。 第67章 桑昆瞧见曾九模样,心中实在垂涎不已,却又知道难以得手,不免极是煎熬遗憾。他回过神来,当先和颜悦色的问道:“你叫甚么名字?找六王爷做甚么?” 完颜洪烈亦自心中惊艳,但他十分警觉,先用金国话问道:“你从中都来?如何知道了我在此处的消息?” 马钰不懂金国话,也不通蒙古语,故而还在观察形势。而郭靖却能听出点门道来,心想道:“她为什么找金国六王爷?难道她也是金国人么?”他自幼受李萍影响,对金国有刻骨仇恨,一想到这少女可能是金国人,心中不知怎么先自难过起来,忙撇开这念头,“她必不是金国人。我先听她怎么说。” 曾九此时已知这人完颜洪烈无疑,听他问话也不回答,只嫣然一笑。众人还正受她一笑所惑,忽而间一道紫光电闪而过,不论帐中众人,还是帐外郭靖,都没瞧清发生了甚么,只觉眨眼间,曾九已经闪烁到了完颜洪烈身前,又倏而如羽毛般向后飘回三丈,笑如银铃般飞出大帐之外。 郭靖呆了一呆,心中忽感惊骇,只觉平生从未见过这般鬼魅身法,一时竟怀疑那少女是不是妖精鬼怪变的。帐中众人也自震惊哗然,桑昆忙向完颜洪烈道:“六王爷,你怎么样?” 完颜洪烈脸色煞白地站在原地,只觉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闻声回过神来,张口道:“我——”他这话刚出口,就仿佛忽而哽住一般,两眼瞪圆地一语不发。 桑昆瞧他形状,不由有些惊慌,正要站起身来,却见完颜洪烈微微垂首,伸手摸了下自己的脖颈。一摸之下,他原本毫无异状的脖颈倏而浸出一丝红线,继而一道鲜血猛地喷出,溅出身前三尺之远。 郭靖伏在帐外,只瞧得目瞪口呆,冷不防马钰在他臂上一托,轻声道:“走!” 他反应不及,已被马钰携着轻巧疾步遁出数十米远,回头一瞧,黄帐四周已哗然生变,呼喝声兵戈声杂错一团,如波纹般向营地外围震荡开来,不由张望道:“那女孩儿呢?”他瞧见曾九刺杀完颜洪烈,只道她必是好人,不免又是欢喜又是担心。 马钰闻言暗暗苦笑,道:“她武功高得很,不必咱们操心了。”话音未落,忽听一阵马嘶传来,他侧首一望,却见曾九没急着逃跑,而是骑回了自己那匹青骢马,正旁若无人的向营地外奔驰,马蹄一阵疾掠,正自二人身畔刮过。 郭靖见状,不由急道:“姑娘,你不要骑马!” 曾九听到有人唤她,不由回眸一望,瞧见是个面生的蒙古少年,便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正要回头,余光却瞥见他身畔一个道人,定睛一瞧之下,忽而心道:“咦?这不是全真教那个道士么?他怎么在这里?” 而马钰见此时情状,当机立断运起轻功,向曾九奔去。人至近前,袍袖向她手臂上一卷,低声道:“女娃弃马莫问,咱们先离开这里。” 曾九本来瞧见这里骑兵不过百数,便没放在心上,自去骑自个儿的马。如今见这二人好心好意,心想马钰这道士不错,在此纠缠未免连累于人,又好奇他在漠北有何贵干,便顺水推舟,随他劲力下了马来。 郭靖见机在那青骢马的臀上用力打了一掌,马匹受惊吃疼,登时长嘶一声,撒腿胡乱寻路跑去。 马钰瞧见马匹去向,一手拉住一个人,往相反方向急掠而去。 恢复更新啦,爱你们! 第29章 廿玖 廿玖 三人趁乱弓身疾奔,不多时没入一道缓坡下,回身一望,只见营地内人喝马嘶,人影火光乱作一团,不多时又有几骑蒙古兵催马而出,往另一面去追那匹青骢马。 马钰道:“此地不宜久留,走。”又两臂轻轻用劲拿住二人手腕,并肩窜入远方夜色之中。曾九奔跑之余,打量马钰与郭靖的神色,见他二人果然颇为熟悉路途,便张口问道:“你们拉我去哪里?” 郭靖道:“去找我师父。” 曾九听他说话没头没尾,有点傻呆呆的,便道:“你师父是谁人?找你师父干甚么?” 郭靖道:“我师父们是江南七侠。有人要害我师父。” 曾九想了想,稍微忆起了江南七侠的名号,但听郭靖莫名其妙又说到这里,不由笑道:“你在说些甚么?你是不是个呆子?” 郭靖闻言一愣,有心说自己不是呆子,可转念又想,是啊,这事同这紫衣裳的姑娘确实没甚么干系,自己干甚么说到这里来了?直接说要去那里不就好了?这般一来,瞧在她眼中也确实有些呆笨。又想必须将桑昆等人的密谋告诉铁木真大汗,便闷闷道:“我们去大汗那里。”忽而发觉这话说得又不大聪明,忙补充道,“到铁木真大汗的部落去。桑昆不敢追过来,他也想不到你躲在我们这里。” 曾九活了这许多年岁,见过的聪明人不知凡几,还是头一回与这少年一般呆楞的人打交道,不由凝视了他一眼。仔细一瞧,却见他身量高大矫健,生得肤如铜色,浓眉大眼,着实就是个不怎么稀奇的蒙古少年。 郭靖察觉她如水目光,心中莫名有些慌乱,不解其意之下,恍然解释道:“草原上的勇士都很擅长追踪马匹,你杀了金国王爷,王罕和桑昆害怕金国报复,一定会追查不休,他们部落很强盛,有数不尽的精兵马匹,你若骑马逃跑,纵然跑得了一时,不出三天也一定会给人捉住的。” 第68章 他话说得很有道理,只是不知道曾九身怀特异之处,并不害怕这些。而曾九见他目光诚恳,话语朴实,倒也知晓他好意,便微微一笑,柔声夸道:“你汉话说得很好啊。” 郭靖的母亲李萍孤身艰辛,虽对他十分慈爱照顾,但却是个性情甚为刚强坚韧的女子。而七师父韩小莹则豪迈侠气,脾气不输男儿,更遑论草原上的姑娘多半活泼直爽,纵然金尊玉贵如华筝一般,也是颇有几分泼辣娇蛮了。故而郭靖从小到大,还从未听过有人这般与他说话儿,不知怎么脸庞就红了,一时间飞奔的两脚竟也僵笨起来,忙提起一口气来稳住身形,半晌才道:“我娘从小教我的。” 马钰听二人对答至此,见郭靖言辞讷讷,便接口道:“他不是蒙古人,是汉人。”又笑问,“小姑娘,贫道全真丹阳子,你怎么称呼?” 曾九见他言语间似有试探之意,便随口编道:“原来是马道长当面,家慈与我说过,早年她参道有未解之处,曾见教于重阳宫,心中十分感激。我姓曾,叫曾星。”又向郭靖问,“你叫甚么名字?” 郭靖便有一句答一句道:“我叫郭靖。” 而马钰听了她这话,心下确定无疑,不由笑叹道:“果然是故人之后。不怪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本领。你母亲近况可好?” 曾九瞧他目光霎时间仿佛亲近了些许,不由得自觉十分有趣,便也很入戏道:“她好得很呢。”余光瞥见郭靖,便又向马钰问道,“我瞧郭小哥哥身上轻功正是全真教的路数,他是道长的弟子么?” 马钰笑道:“机缘巧遇,略作指点而已。贫道与他并无师徒名分。” 曾九点了点头,有心要问他堂堂一个掌教,跑到这苦寒大漠来作甚么,但又觉毕竟“初初相识”,问了未免有些唐突,便转而问道:“适才说江南七侠也在此处,可是遇到了甚么麻烦?” 马钰道:“此事说来话长,乃是江南七侠与一个大对头的旧怨。那人是个女子,名叫梅超风,早年与她丈夫陈玄风纵横江湖,有个诨号叫黑风双煞。这二人原本都是桃花岛主黄药师的弟子,不知何故叛门出逃了,与江南七侠结下了大仇。” 曾九自避谷不出以来,早不问江湖世事,闻言不由惊诧莫名,心中暗道:“梅超风和陈玄风?他二人怎地背叛了师门?还成了甚么黑风双煞?”却是早二十年前,她与黄药师通了一段时间的书信,还遣门人镖队彼此相赠过礼物,故而曾在信中得知了黄药师陆续收得几个徒儿的消息。但西域江南毕竟万里迢迢,过了几年后,不知怎么桃花岛再没来过音讯,而曾九其时情关难破,便也无心联络,如此眨眼间即是十几年。 她此番入关,一是为了刺杀金国高官贵胄,二便是想在离去前会一会黄药师。如今听说桃花岛叛徒名震江湖,不由心想,药兄必定气个半死,只是不知他怎么任凭两个徒弟兴风作浪,却不出岛清理门户?眼下我碰上了这事,若替他将徒弟拎回岛去,又未免伤了他的面子,姑且先瞧瞧情形再说。 如此一想,曾九也不着急离开了,便随马钰二人同去。 待到了铁木真部,天色已近午时。只见日光晖晖之下,毡包连绵成片,牛羊马匹数之不尽,往来巡逻的骑兵瞧见郭靖带人回来,却也不上前盘问。三人钻进一片毡包之间,走了片刻后,马钰忽而停住脚步,向曾九道:“咱们到地方啦。贫道稍待要与江南七侠相见,你远道而来,不如先让靖儿带你找个地方休憩片刻?” 郭靖心里一面想着梅超风的可怕,一面又记挂着桑昆的阴谋,闻言才回过神来,道:“是啊。曾姑娘,我带你去找我妈,你先歇一会儿罢。” 曾九摇头一笑,瞎话张口就来道:“久仰江南七侠侠名,若没碰上便了,眼下得知七侠有难,我怎能袖手旁观?小女子旁个本领没有,武功上还有几分可看之处,愿略尽绵薄之力。不如就与道长一同在此相候。” 马钰是亲眼见过她武功究竟有几分火候的,虽然只是惊鸿一瞥,未能尽观其实,但他自问就算自己全力施为,也使不来她那般雷霆迅疾的轻功刀法,听她诚心诚意要帮忙,反倒心里微微一松,沉吟片刻道:“如此也好。靖儿,你快去通报,就说全真教丹阳子马钰特来拜见。” 郭靖受他教导两年,还不知他姓甚名谁,直到他适才与曾九自白身份才得知了。只是郭靖自幼在蒙古长大,听到全真教也不觉如何,便点了点头,疾步走出树下,钻进了不远外的一座毡包中。 趁此时机,马钰先将江南七侠与梅超风的仇怨与曾九分说了明白,末了道:“这梅超风如今眼睛瞎了,但九阴白骨爪的功夫却较当年更为厉害,许是又得了黄岛主亲传,能使一套极为凌厉的软鞭鞭法,武功着实大有精进,万万不可小觑了。” 曾九听了前半句,心中只是纳罕:“早年我与药兄探讨武功,提及九阴真经下卷包罗万象,奇功迭出,当为世间第一。他好奇又兼不服,我这才誊写了半卷给他参详。这梅超风连九阴白骨爪都蒙他传授,显然是爱徒无疑,怎会叛出师门?”待听到“软鞭鞭法”,她才恍然觉知,“药兄甚么样的性情我岂不知?万万不可能再传她武功。马钰说那鞭法必是白蟒鞭法了,她这些年又习得了这鞭法,想来是叛逃之时偷走了那半卷九阴真经。” 第69章 正想到这里,前方毡包中忽而抢出六个手执兵刃的男女,神色无不惊怒非常,其中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犹自扭握着郭靖的手腕。他等一出门来,却见树下站着一个道人并一个绝色少女,不由齐齐一怔。 马钰见状,忙上前寒暄相见。三言两语间,大家互通家门,误会尽消,六侠这才颜色转欢,又忙松开郭靖安慰。曾九在旁一听,甫将江南六侠各自名号与脸孔对上,便听妙手书生朱聪打量了曾九一眼,向马钰问道:“道长,这位是?” 曾九嫣然一笑,道:“我姓曾,叫曾星。久仰江南七侠风采,今日一见,不胜欣喜。” 江南七侠见她不过十几岁模样,说话乖巧懂事,人又生得花容月貌,便先有几分优容喜欢,不由都微微含笑。马钰便在旁周旋道:“这位曾姑娘是旧友之女,此番远赴大漠,干成了一件令人拍手称快的大事,贫道亲眼所见,不免十分佩服。” 柯镇恶瞧不见曾九面容,又听她声音稚嫩娇柔,实不像能做成甚么大事的年纪,闻言不由奇道:“哦,甚么大事?” 马钰见周遭无人,便低声微笑道:“昨日夜里,她孤身一人刺杀金国六王爷完颜洪烈,已将他毙于刀下。”又将他与郭靖如何发现梅超风踪迹,又如何跟踪上前,以致瞧见此事一一道来。 江南七侠直听得热血沸腾,齐声道了句:“杀得好!”柯镇恶本自面朝马钰,眼下却忽向曾九微微转身,握杖平平一揖:“咱们七怪先头瞧曾女侠年纪小,又不知你有如此侠行义举,言行多有轻慢之处,还望曾女侠不要见怪。”却是因曾九刺杀完颜洪烈,不将她当做无知小辈来看待了。 他如此作为,其余五人便也毫不迟疑的揖道:“还请勿怪!” 曾九见他几人死了兄弟,却还自称七怪,做派又如此特立独行,不由微微一笑,避开半身还礼道:“七侠是前辈高人,不敢受此大礼。” 马钰等了片刻,又道:“各位,危机当前,咱们不忙叙闲话。贫道今日前来,还是为了梅超风的事。”说罢,又是一番婉转劝说,只盼七侠能回心转意,不要与梅超风拼对,以免饮恨大漠。而江南七侠知他好意,末了便也领情答允。 马钰欣然不禁,又将自己定下的计策一一道来,却是要众人假扮全真七子,在崖顶将梅超风诈走。见众人别无异议,又道:“曾姑娘听闻诸位与梅超风这魔头有怨,不肯坐视,特来助拳,欲与我等一并上崖,不知七侠意下如何?” 曾九见柯镇恶迟疑不定,便笑道:“还请万万不要推辞。” 柯镇恶本不欲受她的情,但适才听闻她刺杀金贼之事,心中颇有几分佩服,想了片刻,终于点头道:“那就多谢好意了。” 马钰闻言道:“那曾姑娘便扮做我师妹清静散人孙不二的弟子罢。她那弟子姓程,名叫瑶迦。少待上了崖顶,咱们称她为瑶迦便是了。” 七侠闻言应是。 众人正欲进帐商谈细节,营中忽而驰来几匹骏马,数人自马上翻身而下,钻进了铁木真的大帐。郭靖恍然想起了桑昆等人的密谋,便也急奔大帐而去。 柯镇恶闻声立时道:“这里危险得很,靖儿回来!” 郭靖背影一顿,回头望来之际,神色颇为踟蹰焦灼。曾九见状,忽而心想:“铁木真……铁木真,我记得了,他后来仿佛做了元朝的皇帝!元朝,唐宋元明清……等等,甚么唐宋元明清?……我想起来了!这是古代王朝顺序口诀,唐宋元明清,元朝就在<a href="" target="_blank">宋朝后面,那么是他覆灭了南宋江山?我要不要将他也杀了?”又忽而想道,“我怎么连王朝迭代的事都记得,这么一看,我应当不是这年月的人了。” 只是此时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她心知完颜洪烈不明不白死在桑昆那里,这事不能善了,有心要看看情形如何,便笑道:“我跟着他去,柯大侠不用担心。”说着步履轻移,翩然掠出丈余远外,眨眼间已与郭靖比肩而立。 郭靖正欲和柯镇恶分辩缘由,忽觉眼前紫影飘飘,一缕幽香浸人心腑,腕上衣袖登时受人轻轻一牵。他侧首一望,就见曾九雪容微展,向他莞尔一笑,道:“走罢,我陪你找大汗去。” 夏商与西周,东周分两半,春秋和战国,一统秦两汉…… 实在想不出内容提要了! 感谢大家的霸王票~~~\(?o`*))\ 五十岚入沼扔了1个火箭炮 不变善变扔了1个地雷 读书小巨人扔了1个地雷 长心兰扔了1个地雷 长心兰扔了1个地雷 长心兰扔了1个地雷 云染霜扔了1个地雷 第30章 叁拾 叁拾 却说二人并肩走到铁木真大帐前,门口侍卫拦住郭靖说了句甚么,郭靖面色焦急的大声回复了两句,对话惊动了帐内,里头便有人低喝了一声。这一句曾九听懂了,是“让他进来”的意思。那喊话人声音低沉有力,颇具威严,曾九不由心中微微一动,猜测当是铁木真。正想到这里,她脑中灵光乍现,唐宋元明清,元是元朝,那明不就是明朝?这个明朝同明教有没有甚么干系? 想到此处,她忽而生出一丝顾忌,若是把铁木真也杀了,这局会不会搅得也太乱?明教若要夺取江山,面对的是腹背受敌的情形,宋朝和金国一个不灭,便也轮不到他们来出头。所谓敌人的敌人正是朋友,金国显然对蒙古不安好心,蒙古人迟早要与金国敌对,正该是好朋友才对。若蒙古乱将起来,会不会反倒给了金国整顿上下的好机会? 第70章 而郭靖闻言面露喜色,转头向曾九道:“我们进去。” 曾九刺杀铁木真的心思既已转淡,便又顷刻间换了主意,当即轻轻一拉他衣袖,问:“你们刚才说了甚么?” 郭靖一愣,道:“两位大哥同我说,桑昆派人请大汗去那边商议结亲的事,要我等等再进去。” 曾九道:“那你说甚么?” 郭靖道:“我说我有急事要禀报大汗,片刻也不能耽误。” 曾九微微一笑,道:“那很好。”说罢,不顾他面露不解之色,将他人牵过几步,忽而凑到他耳畔轻声道,“你待会儿进去,不要当着使者的面揭露他们,脸上也不要露出异色。等他们走了,咱们自有计较。” 郭靖冷不防被她靠得这般近,耳边柔风细细,不禁脸涨得通红。但听了她这话,又将窘态忘了,为难道:“干甚么要这样做?我不懂。大汗怪罪了怎么办?” 曾九嫣然道:“这就叫做‘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你放心罢,大汗知道了绝不会怪罪你,只会夸赞你。”瞧他仍有犹疑之色,便干脆道,“你听不听我的话?” 郭靖闻言心想:“曾姑娘是好人,又比我聪明厉害,她不会害我的。那听她的话也没甚么,总归等使者一走,我就告诉大汗真相。”又忽而想起一事,挠头道,“那我进去了说甚么啊?” 曾九正要说话,大帐中忽而奔出一个华服少女来,那少女四下一望,找见郭靖后,登时奔到近前来,拉住他道:“郭靖,你快来。” 郭靖却拉住她道:“你等一等。”又向曾九道,“曾姑娘,你接着说。” 曾九见那少女面带泪痕,眼泛真情,便不动声色问道:“她是甚么人?” 郭靖道:“她是华筝,大汗的女儿。” 曾九闻言明悟,再瞧见郭靖仍自眼巴巴地等着自己指点道理,不由心想这人真是个顶天的大呆子了,便道:“你进去就说,要大汗不要将华筝嫁过去。这么说便是了。” 华筝本自焦急烦忧,又听不懂二人说话,正要伤心发怒,却见郭靖恍然点了点头,拔步往大帐走,便且将这事按下,追随他一同去了。 曾九在大帐外不远逡巡,不一会儿见那几个蒙古兵钻出帐来,骑马自去了。又过了半晌,郭靖与华筝手拉手走出来,两人面上均有喜色。彼此说了两句话儿后,郭靖拍了拍她的肩膀,华筝便自去了。 曾九瞧见郭靖四处找寻自己,这才闪身出来,向他招了招手。 郭靖瞧见她目光一亮,大步跑过来道:“曾姑娘,全给你料中啦。大汗果然夸我做得好,还说要给我一个大大的赏赐。” 曾九亦微笑道:“那你想好要什么了没有?” 郭靖却摇摇头道:“我不在乎甚么赏赐,到时候我就求大汗将华筝嫁给她喜欢的人好了。这样一来,她便不会总是伤心难过了。” 曾九听他说得诚恳,便道:“那你知道她喜欢谁么?” 郭靖莫名其妙道:“我怎会知道?她没同我说。” 曾九与他并肩而行,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莞尔道:“不错不错,你怎会知道?” 待到傍晚时分,众人商议好与梅超风应答的细节,便结伴赶到断崖旁来。马钰和曾九当先纵起轻功攀援而上,郭靖紧随其后,不多时三人身影便消失在了高处云雾之中,江南七怪见了不免暗自心惊感慨。待他等使绳索手斧攀上崖来,几人便凝神静气,默默等待梅超风前来。 却不料这一等,直等到天将微明,也没见半个人影上来。 众人惊疑不定,马钰沉吟片刻,道:“她是个目盲之人,可当初自崖头赶往那营地之中,却是毫不停歇,仿佛熟识道路,这般来看,她要么是投奔了桑昆,要么就是被金国王爷收留了。我听她盘问蒙古士兵,蒙古语说得不甚熟练,这许多年想来不是长留漠北,那么必是追随了完颜洪烈。如今完颜洪烈毙命,她想必麻烦缠身,也不顾得来此练功了。” 江南七怪闻言,均觉有理,朱聪道:“听靖儿说,王罕那边还派人来叫铁木真去商议婚礼的事,想来不安好心,要将此事推脱到铁木真身上去。这般一来,跟随完颜洪烈来的亲兵侍卫,都须灭口才行。梅超风这婆娘孤身一人,行动又多有不便,许是已然逃命去了。” 马钰道:“贫道有意在此多留几日,与大伙儿每日上来打探。若她心怀不轨,犹有恶意,必定还会来此练功,以免荒废生疏,那时再与她计较。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江南七怪知他仁心善意,不免也心中感念,闻言便即称是道谢。 马钰道:“今日既然已经来了,不如再等片刻,待天明再走罢?” 柯镇恶道:“就依道长所言。” 曾九等得烦了,早跑到崖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撑腮望着天畔。山顶空旷寂静,她武功既高,听觉便十分灵敏,众人说话也都听得一清二楚。 而郭靖本与六位师父站在一处,余光瞥见她,却不好上前。此时见众位长辈都颇为放松自如,便终于悄声走到她身边,也捡了块石头坐下。 曾九察觉,偏头望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你也累了么?” 郭靖道:“我不累。早先同六位师父学武功的时候,那才累呢。”说罢,又忽而一惊,怕给师父听见不高兴,偷眼向身后一瞧,见江南七怪面无异色,仿佛没有听见,这才放心回过头来。 第71章 曾九瞧他举动,又觉得好笑,而郭靖回过头来,见她容光晏晏,皎若朝雪,便也觉得莫名高兴,不由也笑了。半晌又道:“你是不是觉着闷啦?我瞧你一直在看天上。” 曾九摇摇头,道:“我不闷啊。我在看星星呢。” 此时尚未日出,正是一日中夜色最深时,但天幕上星子寥落,光采暗淡,实在不怎么动人。郭靖闻言仰头一瞧,道:“今天夜里云朵太厚,星星不大好看了。上个月有一个晚上,天上星星可亮啦,那时候好看得紧,你要早来几天正好能瞧见。” 曾九道:“我看星星,心里想得可不是它好不好看。” 郭靖问道:“那你在想甚么?” 曾九沉默半晌,向他微笑道:“甚么时候你有喜欢的人了,你就懂啦。” 郭靖闻言心中一怔,半晌才想通道:“她是说,自个儿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么?”想到此处,忽觉心中既失落莫名,又惭愧不安,想来想去也不明了这其中缘故,不免也怔怔望着天上星子,沉默了下来。 这天过后,曾九又随众人耐心等了几夜,却始终不见梅超风踪影。而与此同时,铁木真则将计就计,假意答允赶往王罕部商议成亲之事,实则暗中调遣兵马,趁王罕不备当夜夜袭而至,杀敌数万,俘虏数万,就此称雄漠北。 曾九目见此事,又得知铁木真对金国颇俱窥伺之心,便终究没有下手杀他。思及梅超风或随侍完颜洪烈麾下,而她又本打算往中都去,便花钱买了匹马,与众人告辞离去。只是她却不知,她刚离去没几日,郭靖便与江南七怪一并启程,欲往嘉兴赴那十八年之约。郭靖那匹小红马实在不凡,一发性奔跑起来,脚程远比寻常马匹快出数倍,不知不觉又赶到她前头去了。 如此不紧不慢赶路,约莫一个月后,曾九这才进了中都城。 如今金国强盛,都城景象自然甚是热闹繁华。曾九寻客栈寄宿下,待梳洗吃喝罢了,便孤身一人上街去。正在街边看人杂耍,不远外忽而起了骚乱,她回身一望,恰逢一个小乞丐趿拉着一双破鞋板,猫着腰自看客腋下钻了出来。观其身形之灵动,简直像条滑不留手的泥鳅一般。 二人乍然间四目相视,曾九见她面色漆黑脏污,瞧不出本来模样,但五官仍可见眉清目秀,而那小乞丐一双点漆似的眼睛瞧见她,竟忽而“咦”了一声,仿佛十分惊讶。曾九心中一动,正打量她,却听后头有人拨开人群,高声叫骂道:“小兔崽子,你给你侯爷爷站住了!” 曾九一眼瞥去,却见是个身着短打的凶恶男子,那人头顶生着赤红肉瘤,手上提着一把三股叉,街上行人若不及避让,纷纷被他推翻在地。他身后跟着一个高瘦男子,一只膀子吊着白布,仿佛受了伤,那男子一眼瞧见小乞丐,忙喜道:“师叔,我瞧见他了!”又拿那只好手向人堆里一指,“在那呢!” 侯通海不管三七二十一往人堆里扑,口中叫喊道:“在哪呢!” 那小乞丐瞧见他二人,嘻嘻一笑,又看了一眼曾九,忽而趿拉着破鞋往曾九身前跑了两步,回身招手道:“我在这呢,来啊!” 侯通海恰时正扑到空地前,不顾瑟缩在侧的卖艺人,怒道:“小杂种,你别跑!”说着提起一叉当面刺来。那小乞丐身法迅捷,当即猫腰一躲,叫道:“哎呦,差点刺中我啦!”话音未落,人却已经闪到一边去。 这一叉势大力猛,便直往曾九肩上戳了过来。 曾九见状,便也轻移绣履,微微让开了一步。那三股叉带着恶风往前一刺,恰刺偏在她左臂一掌之外。侯通海微微一怔,也不知是遇到高人,还是纯属巧合,正自纳闷,他身后那高手男子也抢出人群外,瞧见曾九模样,登时见了鬼般的嚎了一句道:“师叔!是她!” 侯通海回头怒道:“嚎甚么!是谁了!” 那男子面有菜色,哆哆嗦嗦向曾九一指,叫道:“她杀了六王爷!是她杀了六王爷!” 侯通海闻言一惊,道:“甚么?六王爷怎地死了?刚不是还好好的么!” 男子急地一拍大腿,哭丧道:“师叔,是老六王爷,不是小六王爷!” 曾九向那男子仔细一瞧,隐隐觉得几分眼熟,忽而忆起来道:“是你啊。你那三个朋友呢?” 这人正是当日随侍完颜洪烈身旁那四个男子之一,他听到曾九说话,思及横死漠北的三个师兄弟,不由得又惊又怕,情不自禁退了一步,向侯通海道:“师叔,这女的厉害得很!我去叫人来啊!” 侯通海这才听明白,当即回头向曾九上下一看,也不顾小乞丐了,喜滋滋地大喝道:“哈哈,你这小娘皮,撞到侯爷爷我脸上来了,正好将你捉去向六王爷请功。”说着兵刃抽回,又向她肋下一刺,“吃我这一叉!” 史记,孙子谓田忌曰:彼三晋之兵素悍勇而轻齐,齐号为怯,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 不拆郭靖黄蓉西皮昂。 侯通海就是个逗比,和他四个师侄承包了整个射雕的笑点。 第31章 卅壹 卅壹 曾九听了甚么“小六王爷”“老六王爷”的,立时便明白完颜洪烈的儿子承袭了王位,且将这一群歪瓜裂枣的武林人士收拢到了麾下。只是堂堂的金国王爷,远在庙堂之上,这群江湖泥腿子就算笼络了,又能有甚么用处?赵王府先后两代,这般做来究竟有何目的? 第72章 正自思量,眼前忽而刺来一叉,她闪身一避,问道:“你是甚么人?报上名号来。” 侯通海呼呼两下,又刺来两叉,怒道:“爷爷侯通海,江湖人称三头蛟,怎么你不识得?” 三头蛟这诨号,曾九倒听说过的,今日一见,武功果然稀松寻常,上不了甚么台面。又忆起适才那吊臂汉子称他师叔,便又让过他两招,续问道:“你师兄沙通天也来啦?” 侯通海道:“你怎知道?” 却说曾九与他正自过招,那引来争端的小乞儿便在旁边跳高叫好,拍手道:“打得好,打得好!”她不高声说话还好,音气一亮,曾九听在耳中,愈发肯定这是个女孩儿。 眼下她向侯通海套出了话,便无意再与他周旋,见他又使一式辣招当胸刺来,五指关节喀拉一响,右手陡然自袖中探出,如爪似钩般向他三股叉上一抓又复一拨。只听“铛”地一声,那三股叉如触金铁,侯通海只觉兵刃上一股精纯内劲猛地涌来,两手受力一震当即酸麻,几乎拿握不住叉柄,不由倒退一步,大惊失色叫道:“啊哟!” 曾九一击占得盛势,非独侯通海一人惊诧,那拍手瞧热闹的小乞儿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正要偷偷溜走,却见曾九头也未回,身也不转,整个人倏而向后倒移丈许,紫袖一涨便向她擒来。 那乞儿虽为她轻功所摄,却仍自镇定,见状缩肩一躲,叫道:“救命啊,别打我!” 曾九作为吃瓜群众,本是个看热闹的,这小乞丐适才分明是引诱侯通海来刺她,若非她武功非凡,非要吃个大亏不可。她自武功有成以来,从没受人算计吃过亏,想来只有她算计别人的,眼下便要给这小姑娘一个苦头吃。 她这一招本要擒这乞儿肩膀,但余光瞧见小乞儿只是缩身抱头,却不躲开,便自生疑:“她身上轻功很了不起,想来自小便有名师指点,绝不致对我这一招毫无办法。眼下她躲也不躲,是闹甚么古怪?”想到此处,下手便由实转虚,轻轻向她肩上试探,果然稍一出手,指上忽觉如触针刺,这才明白道:“怪不得,她身上穿了护身软甲。”想来这一招若擒到实处,必给扎个鲜血直流不可。 曾九一觉察到此处,掌上招式倏而迭变,五指向她后颈上一抓。她这一招迅疾若电,那乞儿待要躲开,却已来不及了,被她提着后颈抓了起来。 曾九嫣然笑道:“小子,姐姐教你个乖,这就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 那乞儿被她拿住后颈大穴,话也不说,只垂着两手两脚,一双黑眼珠自长睫毛下眨也不眨地觑着她,瞧着竟又是可怜又是可爱。 曾九却不理会,见侯通海又要扑上前来,便将这小乞儿向他叉上一扔,道:“姓侯的外孙儿,仔细接着了!” 侯通海定睛一瞧,见迎面飞来个小乞丐,不由又喜又怒,一叉当空刺去,欲将人刺个对穿。那乞儿骇得手脚发软,千钧一发之际穴道忽而疏通,她慌忙在空中一翻,轻盈如蝴蝶般踢点在三股叉上,躲过了这要命的一刺。 人落在地上,侯通海又哇哇叫着追过来,那乞儿脱了险,便不再怕他,先四下一瞧,准备向曾九叫骂,可哪里还见她的影子? 却说曾九混入人群中,不多时寻人问路,已找到了赵王府跟前。 她在对街拐角处稍一打量,王府门前挂幡蒙白,显是在为完颜洪烈服丧。可再一细瞧,又见石狮、青阶之上,落雪尽给扫得干干净净,往来仆从神色镇定,不慌不忙,全无大厦倾颓、六神无主的模样,不由心道:“看来这小六王爷颇得人心,又很有几分手段,短短几日间,竟已将赵王府上下打理得极为妥当了。黄河四鬼当初是跟着完颜洪烈往蒙古去的,想来沙通天、侯通海等人,本来是被他笼络来金国做事。眼下这些人又侍奉起了这位小六王爷,那么完颜洪烈当初打算,他做儿子的必然早就知晓。” 想到此处,她便暗暗生起入府一探的心思,若这位小王爷确实不凡,又打着甚么坏主意,不妨一并杀了。 曾九绕赵王府缓缓走了一圈,将四周交错的胡同路口瞧个清楚,便找了间富丽酒楼用饭,饭罢又在王府周遭寻了间茶馆,坐到入夜时分,这才孤身潜到赵王府外,翻墙摸了进去。 她在树林避人处行走,不多时摸到一间花厅外,忽见灯火憧憧中,一个身着雪缎长袍的金冠少年正站在门口与几人寒暄作揖。她收摄脚步,仔细一听,隐隐听他道:“父王溘然长逝,府中上下均在服孝,今日设宴招待诸位英雄,也只得以茶代酒,未能尽兴之处,还望诸位海涵。” 众人听了这话,纷纷道:“王爷客气了。” 曾九向那几人一瞧,只见其中正站着三头蛟侯通海。除他以外,又有一个红衣喇嘛、一个秃头汉子,一个白发老头,一个身量颀长的执扇公子。这几人只见背影,面容如何却瞧不清楚。只听众人又说了几番客气话,侯通海等人便即告辞自去歇息。金冠少年目送几人离去,在花丛旁静伫了半晌,缓缓走回了花厅之中。 曾九等了一会儿,正要潜到窗前去探听,却见一道灰影倏而闪身而出。月光映照下,只见那人身披道袍,背负拂尘,竟是个中年道士打扮。他瞧见四下无人,便大步奔进院中,推门而入。 曾九心下好奇,便亦全力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窜到花厅雕窗外,只听屋中有男子道:“你师父呢?你不是说他已到了么?” 第73章 曾九听他中气沛然,沉着镇定,却隐隐带着怒气,便猜是那中年道士。趁他说话,她在窗绢上运力轻轻一划,指尖到处,当即破开一道细缝。只见屋中灯火辉煌,那金冠少年正笑吟吟地站在道士身畔,和气道:“师叔不必心急,坐。”又向屋中侍卫道,“去将师父请出来。” 曾九见那少年长眉秀目,俊美非常,倒生得好相貌。再去看那中年道士面容,心中不由讶然:“这不是王处一么?他怎地在这里?这小六王爷叫他师叔,全真教的道士怎会给金国王爷当师父?” 正在此时,两个侍卫忽从屏风后抬出一张矮榻来。王处一侧首一望,只见那榻上正盘坐着一个面目黝黑的黑袍女人。那女子不过三十余岁年纪,当下两眼紧闭,神情甚是阴沉冷酷,一动不动地任那两个侍卫将矮榻放在了上首座上。 王处一见她气度非同寻常,不由心中警惕,问道:“尊驾是甚么人?” 那女子一语不发,金冠少年却笑道:“这就是我师父啊。她老人家姓梅,已教了我十几年功夫啦。”说着又向那女子长身一礼道,“弟子拜见师父。” 而那黑袍女人受他一拜,仍是脸色冰冷,理也不理。 王处一此时才知受他愚弄,不由勃然道:“我问得是丘师兄,你难道不知道?”又冷冷一笑,沉心静气道,“也罢。我只问你一句,杨兄弟现在被你关在何处?你到底认不认自己的亲生父亲?” 那金冠少年却忽而长身一拜道:“师叔,且听康儿一言。前日穆老英雄当街拦下母妃的座轿,言语之间辱及家母清誉,康儿岂能坐视不理?父王噩耗陡传中都,赵王府上下本正惊惶,因怕他继续闲传是非,我这才命手下将他请来府中,以免平白生出事端。待过个几日,自然就将他放了,绝无暗中相害之意。这其中为难之处,还请师叔稍作体谅。” 王处一哪管他这许多借口,只咄咄问道:“你还称他穆老英雄?王妃亲自与你说了,你还不肯认他?难不成你真贪图这金国王位,不舍得一身荣华富贵?” 曾九听到这里,不由心道:“甚么?这赵王妃给完颜洪烈戴绿帽子,小六王爷竟是汉人?怪不得先头竟说甚么亲生父亲!” 那金冠少年听了这话,却不慌不忙道:“师叔息怒。适才说穆老英雄,是因我当时还不知他身份。眼下我已明白,我不叫完颜康,而叫杨康,是个彻头彻尾的汉人。生父在前,岂能不认?” 王处一见他还算懂得道理,这才怒火稍平道:“既然如此,你便舍了赵王府,与生身父母一并往临安去罢。” 那自称杨康的少年摇了摇头,忽道:“师叔,若是早几年得知此事,康儿必定不要这世子之位,与父母一并过平凡日子去。只眼下却不一样。完颜洪烈死在蒙古,我已顺理成章地继承了赵王之位,怎能轻易离去?” 王处一愣了一愣,怒道:“你是甚么意思?” 杨康缓缓道:“金宋对峙至今,眼下我得有奇遇,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师叔,我与其做个普通汉人,何不如去做金国的皇帝?” 这一句话恰如惊雷顿起,王处一大惊道:“你说甚么?” 杨康道:“我眼下已是赵王,在宫中颇得宠爱,本就有资格去争皇位。若能得全真教全力相助,几个不成器的皇叔哪能与我相争?将来我若荣登大宝,金国的皇帝便成了实打实的汉人。这样一来,岂不好过去牛家村种地?我就算再种一百年的地,于国于家又有何益?” 王处一沉默半晌,心中百般交战,末了缓缓道:“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杨康不由大喜,当即深深拜道:“师叔深明大义,康儿实在佩服!若有师叔相帮劝服,改日师父到此,也必能体谅康儿苦处了。” 王处一见他神色,却忽道:“且慢。你须得立个字凭,承认自个是汉人。日后你若做了金国皇帝,须下旨免去大宋岁贡,十年之内,还要使北地尽归宋土,辞去金国皇帝之位不做,你愿不愿意?” 杨康沉吟片刻道:“康儿一心向汉,可昭日月,写个字凭又算什么?只是我潜伏金室,阴谋皇位,此事非同小可,若字凭为人所得,恐怕一切心血付诸东流。” 王处一道:“这你尽管放心便是,我拿了字凭便回终南山去,绝不可能为外人所得。” 杨康缓缓道:“如此也好。拿纸笔来。” 曾九冷眼旁观,只见侍卫又去后堂取来笔墨,杨康将白纸镇在方桌之上,与那黑袍女人分坐两头,侧身挽起袖口,执笔写了起来。不多时,他将笔搁下,吹了吹纸上墨迹,向王处一道:“师叔请看。” 王处一闻言便上前两步,接过纸来低头细看。 正当此时,杨康忽道:“师父,喝茶。”他话音未落,那黑袍女子倏出右臂,漆黑五指钩作利爪,猛地向王处一肩头抓去。 这一爪快似鬼魅,凌厉非常,王处一陡然惊觉间,忙向左首侧身一避,不料那黑袍女子手臂忽而暴长,直直向他肩头抓落,他避无可避,情急之下就地一滚,而那女子仿佛身患残疾,双腿不能下地,手臂再也够他不着,便回手往腰间一摸,倏而探出一条烂银长鞭,如毒蛇出洞般向他腰腹间刺去。 而杨康居高临下,亦趁机右手成爪,向王处一头顶挥下。 第32章 第74章 卅贰 卅贰 曾九看到此处,确切无疑道:“这是九阴神爪的功夫,屋里的瞎女人必是梅超风。”又见王处一命在旦夕,当即摘下珍珠耳坠,三指运劲向屋中一弹。只听“叮”地一声,一点白光到处,那银鞭鞭头忽地去势一阻,软塌塌地落在地上。 黑袍女子浑身一震,收鞭道:“甚么人?”又忽而想起甚么似的,面上蓦然露出了极其惊惧的神色。 黑袍女子杀招不到,王处一无所掣肘,见杨康招式来处,当即振臂往他腕上一拿,就势翻身而起,口中怒喝道:“小畜生,今日给全真教清理了门户!”说着一掌向杨康头顶拍去。 杨康不料异变陡生,吓得脸色苍白,大叫道:“师父救我!” 黑袍女子听到呼救,银鞭一挥,极刁钻地向王处一手腕卷去。曾九不慌不忙,将已拈在手上的铜钱倏地弹出,又恰恰击中了那银鞭鞭头。黑袍女子“啊”地一声,声音极是惊惶,竟脱手将银鞭扔落在地,闭眼四顾道:“师父!是您老人家到了吗!” 王处一瞧见这情形,心中亦是一惊,将杨康身上穴道一点,提在手中道:“何方高人相救,还请现身一见!”他话音未落,忽见一道紫影破窗而入,剎那间闪烁到梅超风身畔,将她胸前大穴一一封住。 梅超风动也不敢动,躲也不敢躲,只战战兢兢道:“师父饶命!” 那紫影站定不动,一手将梅超风后领提起,这才向他回眸一望。王处一望见她容颜,霎时如遭雷齑,二十年前终南山上那绯影素剑宛在眼前,不由自主的轻声唤道:“曾姑娘!”话一出口,他又倏而回神,心道,“不对,年纪不对。她应当已经老了。” 他这一出声,另一头窗外亦传来一声惊呼。 曾九循声一望,那人见被发觉,便推窗跳进来,叫道:“曾姑娘,是我!”他短衫青裤,浓眉大眼,曾九见了不由奇道:“郭靖?你怎么在这里?” 她一开口,梅超风恍然惊觉,不由恼羞成怒道:“你是甚么人!” 曾九便微笑回道:“一会儿你就知道啦。” 而郭靖适才蒙她发问,正要张口回话,窗外忽又闪出一抹倩影。曾九余光一瞥,却见一个白衫金环的绝色少女跳进窗来,牵住了郭靖的手。四目相视间,曾九忽觉她容颜说不出的熟悉,竟似从前见过一般。 郭靖拉着那少女纤手,向曾九喜道:“我——”他话音未落,那少女道,“靖哥哥,咱们先走罢,适才闹出的动静不小,仿佛惊动了人,我瞧见南头来了许多灯火。” 曾九听她说话,恍然心道:“是那小乞丐。”却又觉得仿佛有甚么就在嘴边,但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便道:“我要这瞎女人有用,你们先走罢,我来殿后。” 此时大家伙儿已能隐隐听到脚步喧哗声,王处一见她武功甚高,自己又亟待清理门户,便不婆妈啰唣,单手一礼谢道:“多谢救命之恩。靖儿,你们跟我走。”心中种种牵挂疑惑,也只得先一应放下。 曾九向他淡淡一笑,当先一步纵身飞出院外。 持灯赶来的众人一眼瞧见,便识得她轻功非凡,急忙飞身追赶。又见她手上还仿佛提着一个人,便以为是她劫了杨康,当即纷纷喝道:“休走,放下王爷!” 曾九心道:“再给你们多长三条腿,也不可能追的上我。”但为了掩护王处一等人逃脱,反倒放缓脚步,任他们远远缀在身后。如此跑过小半个王府,她心觉差不多了,正要甩脱身后追兵,忽地眼前白影一闪,一道凌厉扇风迎面袭来。 曾九侧首一让,伸手向来人手腕擒去,那人灵动一让,扇面倏而收束,做判官笔一般向她臂上穴道刺来。 曾九不耐烦与他缠歪,左手抽刀一挥,绚烂紫光霎时划出半弯弧线,将那人手中扇骨劈作两半。那人吃了一惊,忙退后丈许,不敢上前硬拦。 此时二人已在王府高墙之畔,曾九提气纵跃而起,足尖在梅枝上轻轻一点,便飞上了高墙墙头。她回首向那使扇子的人一瞧,二人四目相视之际,不由齐齐一怔。 那白衫男子三十余岁,面貌甚是英俊风流,曾九打量他几眼,忽而心道:“这人怎地也这般眼熟?”便张口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那白衣男子生平最是爱色,家中豢养美姬无数,自负天下美人已独占了五分。怎知此时见曾九背映月轮,足浮梅雪,紫衫飘动间歪头瞧他,竟霎时心神受摄,只如魂飘天外一般,直到听她问话才恍惚回神,不由暗自想道:“我今日见到这女孩儿,才知过往三十来年全白活啦。”当下振作仪态,翩翩答道:“小可复姓欧阳,单名一个克字。请教姑娘芳姓大名?” 曾九听他自称欧阳克,不由微微一怔,心下恍然。这小子是欧阳锋那老东西的私生子,也怪不得她觉得眼熟了。当下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一字未留,便纵身飞下墙去。 欧阳克急道:“姑娘!”欲待追上前去,想起她武功本领便又止住步子,低头一瞧手中断了半截的扇子,便心想道,“我武功不及她,不可贸然去惹她生气。左右叔父也快到了,到时问问他老人家,想必能知晓她的身份来路。”想到此处,便又十分不舍的望了望墙边梅树。 正此时,来路上忽而奔来一个秃头汉子,照面便劈头盖脸问道:“人呢!” 第75章 欧阳克欲展扇一摇,猛地想起扇子只剩下了一半,便道:“在下敌不过她,被她走脱了。” 那秃头汉子懊丧地叹了一声,怒道:“得赶快去搜!小王爷给他劫走啦!” 欧阳克听到此处,忙道:“且慢!我适才瞧见了,她手上的人是个黑衣婆子,绝非小王爷。” 秃头汉子一呆,道:“甚么?!” 却说曾九提着梅超风在夜色中疾奔,心知杨康被掳,稍待城中必定戒严搜查,便直奔中都城外去。出城也不知走了多久,她远远瞧见山坡下有间破败的土地庙,木栅瓦顶倒还完整,便进去落脚。 适才众人兵分两路,曾九为怕梅超风开口坏事,便将她哑穴也一道封住了。眼下庙中唯她二人,梅超风只觉自个被她轻轻抛落在草堆上,接着胸口穴道一通,人已能说话了。黑暗之中,她正要出言试探,却听一把轻柔如水的女声道:“说罢,你为甚么要叛出桃花岛?” 梅超风心中惊疑不定,实不知这女子如何一眼看出她来路,阴沉沉道:“你到底是甚么人?” 曾九跳到供案上坐了,闻声微笑道:“你练了我的武功,还问我是甚么人?这经文是我亲手抄与你师父的,定是你叛岛时偷来的罢?”她三言两语间暴露了身份,却是欺负梅超风眼睛瞧不见,好来逼问当年内情。 梅超风接连被她喝破生平的两大秘密,再思及王府中她使出的弹指神通,心中再无疑虑,不由颤声道:“你……是你?” 曾九道:“痛快说罢,你到底为甚么叛离桃花岛?当年发生了甚么?你若说得有几分情理,说不定我向你师父求求情,他便饶恕你了。” 梅超风面色惨然道:“我背叛师父,害得几个师兄弟双腿残废,又偷了前辈您的经文,师父必不会饶恕我了。”说到此处,倏而精神一震,面露期冀道,“不过,若是前辈您出面说情,或许师父肯给我个痛快,若能容我先替贼汉子报了仇,那更是死而无憾,超风也不求别个了!” 曾九却不答允,只微微一笑道:“我没这许多功夫与你磨蹭,你说是不说?” 梅超风听出她话音转冷,也不敢再求,轻声道:“是。”顿了顿,续道,“我本不叫梅超风,当年双亲不幸蒙难,我侥幸为师父所救,这才——” 曾九打断道:“这些我都清楚。” 梅超风讷讷道:“是。后来……后来我与师兄陈玄风……生出了私情,这事若为师父知道了,必定饶不了我们。我与师兄实在害怕,便生出了逃走的念头。可那时我俩学艺未成,一日私会的时候,师兄便与我说,要偷了师父的武功秘籍再走。” 曾九听到此处,不由笑道:“你桃花岛的武功,又不是传自前人,都是你师父自创的。他那时正当风华正茂之龄,那会去写甚么秘籍?” 梅超风微一犹豫,解释道:“前辈有所不知。师父惯爱收集古物珍玩,岛上有间书房中藏品甚多,师父宝爱非常,向来不许旁人进去。那时他与师娘恩爱甚笃,但师娘也从未踏足过那间书房。师兄便猜,若其中只有寻常珍玩,师父万万没有这般看重的道理,兴许里头便藏有武学秘籍。” 曾九听到“师娘”二字,已然怔住了,而梅超风瞧不见她面容,便自顾自说道:“我二人趁夜悄悄偷进书房去,只见里面不过是寻常摆设,存了些字儿啊画儿啊的。我心中害怕,便要拉着师兄离开,师兄却不肯相信,翻找许久后,还真叫他在书架子的暗格里翻出了一只檀木长匣来。”她说到此处,仿佛深陷记忆之中,竟深深喘了口气,“那匣子是锁住的,用的是师父自个儿打造的七巧玲珑锁。我和师兄没有钥匙,是万万打不开的。师兄欣喜若狂,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使匕首将匣子强割了开。我二人借烛火一看,里面放着两个卷轴,一本书。” 曾九默然孤坐,轻声道:“想必那本书就是九阴真经了?” 梅超风道:“不错!师兄瞧见那本书,忙将上头两个卷轴扔在外头,打开经书仔细去读,才读了一两页,便与我说,这是本极厉害的绝世武功,我二人离岛后有了它,便不用再怕甚么了。我听了又喜又惊,怕师父察觉太快,便拾起卷轴重放回匣子里去。师兄将经书放在怀里,眼中这才望见卷轴,便说与这本秘籍放在一处的,想必也不是凡物,便展开来看。那第一个卷轴是一副画儿,我二人稍一瞧,便知画上是桃花岛的风景。师兄瞧不出所以然,便又去拿另一个。……那第二个卷轴也是一副画儿,我与师兄甫一展开,便面面相觑,心知坏了大事,师父纵算肯宽宥我两个偷盗秘籍,叛出师门,也绝不会饶我二人性命了。” 她长叹一声,浑然忘我般低低诉说道:“那副卷轴上,画得是一个女子的肖像。那少女穿着一身轻碧衫子,手里拈着一枝半开的桃花,她在画上笑微微地瞧着我,可真是太美啦。我从小到大从没见过这般动人的女子,竟一时看得入了迷,回过神来才想起来,这女孩儿可不是我师娘的样子啊。我与师兄瞧破了师父不愿让人瞧见的秘密,算是惹下了大祸,当晚便乘船逃出了岛去。” 曾九听到此处,总算明白为何桃花岛突然就失了音讯,十几年再无来信,原来是黄药师成亲了。若是问心无愧,纵使爱侣相伴,也没有就此与朋友绝交的道理,但若是问心有愧,那一切都说得通了,一时间竟觉百感交集,怔怔心想:“若是这样,我倒也不必再往桃花岛去了。” 第76章 梅超风兀自道:“后来我与师兄浪迹江湖,不久听说师父将师兄弟几人都打断双腿,赶出岛来。我……我二人心中害怕师父追来清理门户,却也不知为何他未再履足中土。再后来我们又逃到了漠北去,桃花岛的事再未听闻过了。” 曾九沉默半晌,道:“我也不为难你,你好自为之罢。”说到此处,她声音倏而一止,却是忽听山坡下头的林子里仿佛传来一阵阵窸窣异响。仔细听了片刻,她恍然心道,“这是蛇声,有人在牧蛇!”当即跳下供案,欲循声去打探情形,又想起身畔的梅超风,嘱咐道:“你小心不要出声。” 梅超风呆了一呆,叫道:“前辈——”话音未落,忽觉面前一阵轻风拂过,上身穴道豁然贯通,再侧耳去听庙中动静,却半点人响也听不到了。 第33章 卅叁 卅叁 曾九飘然潜入雪林之中,破庙中隐约可闻的窸窣声果然愈发明显,俨然便是响作一片的蛇嘶。不多时,自挂雪松枝之间,忽而透出一串若隐若现的火光,曾九悄然藏在树后,只见一队白衣人牵着骡马缓缓走进了林子,头马前提着风灯的领路人唿哨了一声,整个马队便渐渐停了下来。 那些白衣人行动极其规矩迅速,骡马稍一止步,立时从肩褡裢上取出粮饼来喂马,曾九只听群蛇嘶鸣翻滚,正自这马队之中传来,稍一打量便望见骡马背上均负着两只大箩筐,而那些白衣人喂好了马,登即分作两拨,一拨人自骡队后头搬出几大筐的生肉,另一拨人则打开箩筐盖子,将肉食分投了进去。 今夜月似银盘,清辉遍洒,本既容易视物,曾九凝目一望,只见那筐内夹了厚实的棉层,内中隐隐有青惨惨的鳞光翻滚纠缠,认得正是毒蛇无疑。那筐盖一开,便有白气蒸腾而出,像是筐中颇为温暖一般,果然喂罢毒蛇,那些白衣人又将筐底搭扣解开,仔细一瞧,那筐底竟嵌着烧了炭的铜盆。 林中风灯摇曳忽闪,粗粗一数约有上百点之多,曾九暗自一算,筐中毒蛇怕有个上万条,而供这些毒蛇取暖饱食,其靡费之巨也绝非寻常豪富所能承受,此时再去看骡队里的白衣人,不由心中一动道:“莫不是白驼山庄的人?这般大的蛇阵,不可能无人坐镇押管,欧阳克那小子适才还在赵王府上,白驼山庄除了他之外,还有谁能担这个干系?”想到此处,脑海中便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来。 那些白衣人兀自给筐底铜盆续了炭,不多时骡队整顿停当,复又启程,直冲梅超风落脚的坡上破庙而去。瞧这情形,两方必定会照面。 曾九望着骡队逐渐离去的灯火,心想梅超风装扮古怪,形容阴恻,又身负高明武功,孤身一人坐在破庙里不动,任谁瞧上去也必定觉得古怪。若这队人真是白驼山庄的人,恐怕便能看出她行动不便,倒时会不会趁火打劫,杀人灭口,那可实在说不好。 梅超风是死是活,本无所谓,可她毕竟还是黄药师的徒弟。 曾九想到此处,只觉不论如何,不能叫梅超风间接死在自己手里,当下便悄声疾掠而回。她轻身功夫已是绝妙无双,纵然此处离破庙颇近,却仍将骡队轻松抛在身后,先一步赶到了庙前。 梅超风眼瞎日久,耳力极敏,听得一丝异响便惊觉道:“甚么人?”却不料方自暗运爪功,颈椎大穴便是一麻,后衣领上又被人倏地一提,来人轻声道:“我将你放在神像后头,待会儿听到动静,不要出声,不然没了命可怪不得我啦。” 梅超风识得曾九声音,悚然一惊道:“前辈?”正想要发问,耳中已隐隐听到蛇嘶声,忙将嘴巴牢牢闭上,任曾九将她放到了土地爷的泥塑像后。 曾九做罢这件事,回身一瞧,坡头上已闪出一星灯火。 土地爷神格不高,栖身的庙宇自来便也矮小简陋,泥塑供桌给三边石壁一夹,除了正门别无出路。曾九虽不大乐意见老情人,却不愿委屈躲着,便从从容容掠出门去。 头马身边的牵绳人已上得坡来,忽见不远外破庙里一道紫影闪出,识得是高明轻功,戒备之下立时唿哨出声,只听一道极为尖锐刺耳、短促古怪的哨声响彻坡顶,几乎穿透深林一般。 曾九在怪哨声中疾奔数步,忽而若有所觉般的侧首一望,正见一道白影如浮云般倏而飘上山坡,在月色下衔尾而来。 她远远瞧见那人衣着打扮、身姿体态,只觉再熟悉也不过,一时间前情旧事俱上心头,脑海中忽地响起了那句“一刀两断,永不相见”,步子不由微微一顿,蓦地心想道:“我现在的身份可不是甚么药姥了,我是药姥和他老毒物的亲生女儿。若他真的瞧见了我,也不知是甚么表情?”想到这里,一时好奇心炽,不免微微想笑,却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沛然长啸,回头一瞧,身后那白衣人不知为何骤然发劲,只如一道滚滚白烟般疾追而来,比方才不知急迫了多少倍。 曾九见状本拟提气轻身,却又转念想道:“我刺杀完颜洪烈,手擒梅超风,都是全真七子当面。他们虽瞧我武功高,却未必知道有多高,我若真扮演个初出茅庐的小女孩儿,胜得过全真七子还勉强说得过去,若给西毒追个半天追不上,纵然说是家学渊源,也未免太离奇可怕了。”这般一想,轻功便只运个七分,并不全力施展。 果然二人你追我赶,不出半柱香的时候,身后那白衣人便掠到了她近身三丈之内。月色朦胧披沐在霜林之中,那人身法愈来愈快,已几乎瞧得清她纤袅轻盈的淡紫背影,还有雪光映照下缎子般微微发亮的漆黑长发,终于在咫尺之内长臂一伸,手出如电般拿向她肩头。 第77章 曾九作势沉肩抬手一架,那人与她两手相接之际,却借势发力,身形倏地向前窜出数尺,旋即错步在她足下一拦,翻回右手向她猛然劈来一掌。 这一剎那间,曾九再欲出手相抵,那人已顺势回过身来,双目如火般照见她的面容。 四目相视下,那白衣人两鬓微生华发,神色冷酷深沉,一道白袖劈下之际,他那双锐利的深碧长眼藏在阴影之中,又倏而被月光蒙蒙映亮,曾九被他死死地盯住,一时竟不知那目光是凶戾还是炽热,是爱之深还是恨之切,电光火石间,她忽而忆起自己眼下的身份可接不起西毒欧阳锋这一掌,脱口叫道:“别打别打,我服啦!” 欧阳锋闻声浑身一震,手掌也再劈不下去,另一手擒住曾九肩头,不自禁地切齿道:“你终于服输了?你终于肯来见我了么!” 曾九望见他神情,微微一怔之下,顺着他道:“我服输啦,你别生气。”又瞧出他心神激荡下,显然没发觉自己模样不对,便装似不知的眨了眨眼,微笑央道,“伯伯,你先放开我好不好,我不敢跑了。” 欧阳锋怒向心头,恨声喝道:“你叫我甚么!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曾九则痛呼道:“唉哟,我肩骨要碎啦!” 欧阳锋忽听她大喊大叫,心神一清之下,下意识道:“你声音怎地变了?” 又猛地觉出不对,一把将她捞到眼前细看,忽见她云鬓微蓬,肤若幼雪,眼波流动处说不出的艳光摄人,恰似三十余年前断崖初逢之时一般,但这又怎么可能!他震惊莫名的凝视着曾九,只觉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不由道:“你怎地一点也没有变老?” 这句话一出口,他蓦地呆了一呆,半晌才心想:“不是她没有变老,是我认错了人。她怎么可能跑来中都见我?纵算赵王下帖去请,她避居谷中二十年,也未必肯来的。不是她,这小女娃不是她……可天下怎么会有生得这般像的人?”想到此处,他忽而灵光顿生,喝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曾九道:“你干甚么这么凶!偏不告诉你!” 欧阳锋见她神态做派,只觉悲喜交加,爱恨不定,却已相信她必是曾九的女儿,便冷冷问道:“你是哪年哪月生人?不说我就一掌拍死了你!”说着竟真又举起一掌,作势要打。 曾九见他语气森然,眼中隐隐泛出凶光,仿佛一旦得知眼前人不是他的女儿,便要杀人泄愤一般,不由心道:“好你个欧阳锋,你可够歹毒的,真是越老越坏!”当下便佯作怕他动手害人,答道:“我是丙辰年四月生的,你问这个干甚么?” 欧阳锋听了生辰,暗自算道:“克儿她娘死在乙卯年上,我和她正是那一年夏天分开的,丙辰年四月……四月,这女孩儿是我的女儿!”当下不由惊喜交加,再仔细去看曾九面容,又总觉得仿佛眉梢眼角哪里都像自己,“她在叁星谷生了我的女儿,这么多年却不告诉我,她还在怨恨我,不愿让我知道我有了一个女儿!”想到此处,心中又忽生隐痛,一时间怅然若失,不免怔怔地望着曾九出神,也不知自己到底在看着谁。 半晌,他张口问道:“孩子,你叫甚么名字?” 曾九只觉他这回开口,声音竟温柔和气之极,便知他心里算明白帐了,当下道:“我姓曾,叫曾星。” 欧阳锋忍不住想道:“你姓欧阳,当叫做欧阳星。”又好生忍住,望着她天真孩气的模样,不由又爱又怜,“我刚才打痛你了没有?” 曾九见他不舍得再擒拿自己,改换松松按住她肩臂,再瞧他神情那般和蔼可亲,仿佛适才夜叉也似的人不是他一样,忍不住笑了起来,又忙收住神色,眨了眨睫毛道:“现下不怎么痛了。伯伯你还打我么?” 欧阳锋道:“……伯伯适才不知道你是谁,以后再也不会打你了。以后你看谁不顺眼,告诉伯伯,伯伯还要替你狠狠打他。”顿了顿,又缓缓问,“你……你娘怎么样了?她好不好?” 曾九嫣然道:“我娘好得很,吃得饱睡得香。” 欧阳锋忍不住冷哼了一声,道:“她向来是吃得饱睡得香。”又缓了缓神气,道,“如今世道这般乱,你一个小姑娘不要夜里一个人乱走,往后你跟着伯伯一起,绝没有人敢欺负你。伯伯有许多好东西给你,保准叫你比在家里还要顺心。” 曾九见他话说得和气,可摆明了一副不容置疑的模样,自己只要想溜,必定会立时给他制住,便又想起早年他的脾气秉性来,微微一笑道:“那你有甚么好东西给我?” 欧阳锋道:“你想要甚么,伯伯都给你送到眼前来。”想了想,又从怀里取出一只檀木盒,打开了递给她道:“把这个贴身收着。” 曾九一着眼,便认得盒子的东西,她将那颗鸽蛋大的黄珠子拿起把玩,心道:“你对自己女儿倒是挺大方的。”又故意问道:“这是甚么?” 欧阳锋笑道:“这叫通犀地龙丸,佩戴在身上,可保百毒不侵。伯伯送给你做个见面礼,怎么样?” 曾九便老实不客气的收进香囊中,脸皮极厚的嘻嘻道:“谢谢伯伯。” 欧阳锋见她这副顺杆就爬的模样,又忍不住思念起曾九,只觉女儿随了她百样可爱,却没有她那百样可恨,不由得心意顺遂,愈看愈觉欢喜爱惜,当下温声道,“走罢,先同我回去。” 第78章 第34章 卅肆 卅肆 曾九眼下已无意南下桃花岛,心中既意兴阑珊,又无所事事,便先随欧阳锋而去。二人调转方向,并肩缓行,不多时便走出了这片雪林。 忽而云开雾散,融融月光恰似水银泻地,起伏雪岭、黑河暗树,尽皆沐浴琼光,曾九极目一望,竟觉这荒郊野地说不出得幽丽,正要脱口而出去说笑,却忽地想起不对,身旁这人眼下可不是情人了。她不禁侧首向他看去,却见欧阳锋也正望着她。 他本是在瞧女儿的,但曾九向他抬眸望来的剎那,他忽觉莫名触动,险些忘记自己究竟是在看谁,恍惚间五指收紧,原本轻轻牵着曾九的手便牢牢箍住了她的腕子。再回过神来,却听曾九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欧阳锋心中悸动,不由暗想:“她不叫我伯伯,便更像阿九了。我竟有些分辨不出。”默默沉思片刻,才道:“我们先去中都,与你一个哥哥汇合。” 曾九微微一笑:“伯伯你孩儿多大年纪啦?” 欧阳锋闻言脚步微微一顿,道:“那孩子是我侄儿,不是我亲生的。他比你大许多,你若找不见伯伯,有事尽管找他,他定给你办得漂漂亮亮的。” 曾九不料他竟没认欧阳克为子,嘻嘻道:“那可说不好,万一他不喜欢我呢?” 她这话说出口,转天天明日升,欧阳克便寻了过来。 当时曾九正坐在花厅里喝莲子百合粥,八仙桌上九碗小菜、九碟糕饼,只见碗碟精致、菜色缤纷,直摆了个花团锦簇的模样,她一样尝一小口,挑剔娇气地道:“做得马马虎虎罢。” 而欧阳锋陪伴在侧,闻言不禁一笑:“这几个寻常厨子,怎能比得上你娘的手艺?”话罢又发觉夸了老情人儿,神色显出一丝怏怏来。 曾九便嫣然道:“不过这顿饭已是我出家门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啦,伯伯你对我真好。” 欧阳锋骤得爱女,正在心花怒放的时候上,听她这般一说,管甚么郁怒也散个干净,便端起茶道:“你还爱吃甚么?我叫人给你做去。” 恰其时,欧阳克掀帘而入,正瞧见了他叔父这慈爱和气的模样。他蓦地一惊,叫道:“叔父,克儿回来了。” 桌前其乐融融两人,当即齐齐将目光落到他身上。欧阳克目光略过欧阳锋,这才瞧清楚曾九面容,不由得又惊又喜,道:“姑娘,咱们又见面啦。”忽而心想道,“不对,她怎么在这里?瞧叔父模样,仿佛与她关系匪浅,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正自困惑,便听欧阳锋道:“你回来的正好。这是你一个妹妹,往后要跟我们一同在白驼山生活。你须得好好照顾她,万事顺着她,叫她开开心心的。” 欧阳克听得又是胡涂,又是心喜,道:“是。”说着便有侍女替他搬来椅子,放到桌前。他顺势坐在曾九身畔,登时闻到一丝浸人幽香,再望见她飞来一瞥,娇慵微微,咫尺之间容光照人欲醉,不由得心神荡漾,不知身在何处。只是欧阳锋积威数十年,他向来又敬又怕,眼下没探得虚实,便不敢稍有逾矩,想了想只柔声笑道:“我就说咱们有缘分罢?妹子,你叫甚么名字?” 曾九只觉这情形说不出的奇妙,便托着腮向他睇了一眼,娇声故意道:“是你呀,你昨天干甚么拦着我,让坏人追我?” 欧阳克受她似喜似嗔地一看,身子登时酥了半边儿,熏熏然道:“若我早知道是你,绝不会拦着。不仅不拦着,我还会好生帮你。”却是早将曾九武功比他还高的事给抛到脑后去了,“你瞧在我不知者不罪的份上,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曾九道:“那你拿什么给我赔罪?” 欧阳克想了想,暗忖身上虽有些哄姑娘的玩意儿,但都稍嫌配不上她,便将那半截折扇拿出来,笑道:“这扇子给你,你若要我做什么,将扇子拿出来给我瞧,便是叫我去死,我也没有二话。” 曾九似笑非笑道:“好罢,那我收下了。”正要去拿,欧阳克却将她细腕轻轻一按,谈笑风流道,“不忙。你先告诉我,你叫甚么名字?” 曾九瞅了眼被他握住的手腕,也不知欧阳锋眼下甚么脸色,闻声便微抬羽睫,向欧阳克脉脉一望,嫣然道:“大哥哥,我姓曾。” 她话音一落,耳畔忽听喀拉一声,像是瓷盏碎裂一般。那声响自欧阳锋落座处传来,她听了动静,这才仿佛若有所觉般,偏颈向他一瞅。 这一眼瞧过去,却见欧阳锋面无表情,正冷冷地望着她,那神情说不出地复杂,不似瞧见兄妹俩不成体统的烦躁气闷,反倒似触景生情般的郁怒莫名。他本自不觉,被曾九诧异地瞧了一眼,才忽地回过神来,整个人微微一怔。 二人目光交汇,欧阳克却没觉察,只笑问:“姓曾?那你叫甚么名字?” 他话音未落,余光忽而望见欧阳锋,却见他正神色阴沉,目光洞彻地望着自己,欧阳克微微一惊,脱口说:“叔父?” 欧阳锋瞧了他半晌,道:“克儿,你跟我来。” 曾九见他二人离去,便自己施施然地用饭。不多时,欧阳克自屏风后转出来,曾九向他一望,见他失魂落魄,神色颇为沮丧,便猜欧阳锋必定向他说了曾星的身世。瞧他这般模样,她便使坏微笑道:“大哥哥,你怎么啦?” 欧阳克闻言微微一震,半晌才勉强笑道:“没甚么。” 第79章 曾九正要再说,屏风后白衣一闪,正是欧阳锋显出身影。他缓步而出,见欧阳克兀自怔怔不语地盯着曾九,便道:“克儿,你先去办事罢。” 欧阳克闻声垂下头来,道:“是。” 曾九目送他出了屋子,又听欧阳锋坐在桌旁,便回过头来,佯作好奇道:“伯伯,你同大哥哥说甚么啦?他怎么这般不开心?” 欧阳锋闻言两眉一皱,沉声道:“你——”这话起了个头,却又没说出口,末了只缓缓道,“你大哥有事要办,你不用管他。”沉吟片刻,又道,“小星,你出门在外,可不要给陌生男人骗了。江湖之上,欺世盗名之辈太多,实在没有几个人配得上你。” 曾九注视着他,见他态度傲慢,仿佛有睥睨群雄之意,忽而笑道:“伯伯我知道,我娘也是这般说的。她说她便是给陌生男人骗了,我长这么大才没爹的。” 欧阳锋听了这话,一时间简直怒气攻心,冷笑连连道:“胡说八道!你不要信她的话!”话音一落,他心中忽地生疑,正要发问,却听曾九又道,“欧阳伯伯,你和我娘早就认识了罢?我昨晚听见那般蛇嘶,就猜是白驼山庄的人到了。我自小长在西域,却从没见谷中与白驼山来往,这还是我头一次瞧见白驼山庄的人,你说奇不奇怪?为甚么你同我娘这般熟悉,打我出生起却又没了往来?伯伯,你很关心我,是不是?” 欧阳锋接连受问,不由向她双眼望去。四目相视下,只见她神容宁静,目光澄澈,仿佛心中半点波动也没有,忽而便想道:“她是不是猜着了?她生得这般像她妈妈,当同她妈妈一般聪明伶俐。说不定,她早就猜着了,只是昨日才头一回见到我。” 曾九见他目光闪动,似要开口,便倏而站起身来,道:“我吃饱啦,要去歇一会儿。” 欧阳锋却也不急于捅破窗户纸,眼见女儿仿佛知晓身世,反倒心生踟蹰,不知该如何与她分说当年情形,听了这话便和声道:“好,你去罢。等咱们要出发了,我再去叫你。”说话间,却也不自称伯伯了。 而曾九回到厢房,回忆了一下欧阳锋的神态做派,不由暗自笑了一回。笑罢,忽又心想:“他对我确乎有些情分。骗他到这里也就够了,往后继续也没甚么意思。”想到此处,她静静听了会儿外头的动静,发觉只有几个侍女候在门外,便推门而出,纵起轻功而去。白驼山的下人武功差她千百里,焉能拦得住她?待欧阳锋得到消息赶过来,早已不见了她的影子。 曾九脱身之后,便按早先计划,潜伏在中都城中,将称得上精明强干的文武官员一一杀了过去,金国朝野震动,上下惊惶,但不论招来何等样的武林高手,到头来也不过给她加了个添头罢了,放眼江湖,这世上已没有一个人能阻碍她。待宰了十余个人,许多官员心知别无他法,竟辞官不做、连夜逃家,只盼能留得性命。如此固然得罪了朝廷,但朝廷追杀说不定能跑得了,那至今不知面目的刺客要杀人可还没有失手过。 这些墙头草自然逃了性命,因为曾九专挑忠君爱国、铁骨铮铮的那一拨动手。及至事成,她心生去意,一日夜里便寻间客栈住下,研磨动笔拟向黄药师去信一封。待写到梅超风去向之际,烛影倏而在笔端一跳,曾九不知怎地便想起了梅超风先时的话。 执笔不动半晌,她心中默想:“留这只言词组又有甚么趣?药师兄若诚心寻找,难不成还寻不着个瞎眼徒弟?还是罢了。”想到此处,她将狼毫向砚上一扔,素手卷起信纸,在火上轻轻一燎。 待这信燃成灰烬,她轻轻舒了口气,忽觉无牵无挂,分外自在,便微微一笑—— 下一刻,金铃震动,天地虚玄。 客房中,案前紫影倏而消散,没留下一丝痕迹。 而曾九再睁开眼,只见日出东天,青山蜿蜒。不知尽处的白雾深深处,正传来隐约的歌声。她听了片刻,便捡一条山间小径,循声跋涉而去,准备开始探索这新世界。 识海之中,一行小字凝若金印,又悄然淡去—— <天下第一·暗器> 我发现我陷入了一个误区。 我写这本是放飞自我啊,但是我好像忘记这回事了! 不行,我要放飞了! 欢迎来到武器与郁金香的新世界! 第35章 一 一 曾九钻进这白雾翠林中走了好久。 山路那样深而曲折,她耳畔的歌声一时仿佛近了,又忽而飘荡远去。 天渐渐亮了,日光也愈发澈丽。透过丝缕淡去的浮云流雾,她远远望见山脉更深处,一座巍峨绵延的白头雪山仿佛伫立天头,山顶晕染着醉人的金光。 曾九不知往何处走才有人烟,但也不在意,便朝那雪山方向继续前行。又走了许久,分花拂柳间,她眼前豁然一开,只见几座妩媚小山青青环合,嵌出一倾白雾缭绕的碧水小湖。湖边芳草茵茵,生着一簇簇雪白的重瓣小花。 曾九欣然驻足观赏,片刻后缓步走去湖边,捧起一汪水来。湖水入手清澈无比,她浣净了两手,这才凑唇喝了几口。碧波摇曳,她一道紫影也在湖中袅袅荡漾,曾九一眼扫过,便瞥见了湖水中自己的倒影。 世上哪有人不爱美的? 曾九垂首端详起自己的容貌,两手中的清水沿隙滑落,激起湖面玉珠沉浮不定,将水中人像倏而模糊了。她忽而心想,自己没有了往日记忆,也不知道真正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模样?只是想了也白想,便又收回心来,望着熟悉又陌生的自己微微一笑。 第80章 她一笑,湖中那漆发紫衣的倒影也嫣然一笑,辉映着湖光山色,说不尽的动人。 正当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响动,曾九立刻回眸一望。 湖边翠林中,钻出一个挑着水担的少年。他乍然间见到生人,不由微微怔住在原地。四目相视下,只见他衣衫简朴,身形消瘦,肤色铜黑,但面孔却颇为清秀。曾九瞧了他两眼,又是一笑。 那少年本自凝视她,应时便是一呆。 曾九没有动,只坐在湖边,朝他懒洋洋道:“总算见到人啦,你从哪里来?” 少年迟疑的站在林边。曾九见他不动,便向他轻轻招了招手,仿佛唤他过去。 他便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走的愈近,他愈感到眼前这紫衣少女艳光灼人,几乎令人不敢逼视,他低着头没有再看,只是走到了她身边。 曾九见他冷冰冰的不说话,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沉默了片刻,缓缓将肩上的水担放了下来,道:“杨恨。”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仿佛受过损伤般,虽不难听,但却不像是个少年的声音。 曾九听了不由有些诧异。但那少年却渐渐没那么拘束了,他虽不看曾九,但举止已自然许多,又反问了她一句话:“这里离附近的村庄很远,你一个人怎么走到了这里?” 曾九闻言微微一笑,随口道:“我也不知道,我迷路啦。你是这附近的村民么?可不可以带我过去?” 那少年却又冷冰冰的道:“我不住在村里。我住在山上。”他不知为何忽而提起了水担,仿佛不想再与曾九说话了般,“我来打水,打完就走。你最好赶快自己去找路。” 曾九仍坐在湖边,看着他也不挽裤脚,便径自淌到湖边浅水处打水。看了一会儿,她见这少年竟真对她视若无睹,玩心一起,便轻柔问:“你是不是讨厌我?” 杨恨将水桶平放进湖里,又沉默了许久,摇了摇头。 曾九又问:“那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叫什么名字?” 杨恨头也不抬的道:“因为不管你叫什么,都与我没有干系。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 曾九乐此不疲道:“为什么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 杨恨又沉默起来。他似乎有些不知如何响应,仿佛过去十几年,也未曾有人对他这般好奇,向他无止无休的问些问题。直到他打好了水,曾九才听他冷漠地开口道:“山上的人,和要下山的人,当然不会再见面。” 曾九微微讶然道:“山上的人难道就不可以下山去?” 杨恨道:“有人可以,但那不是我!” 曾九好奇道:“你又为什么不可以?难道有人绑住你的脚?” 杨恨淡淡的瞥了她一眼,道:“你的问题太多了。” 曾九觉着好新鲜,她早瞧出来这少年身上没甚么功夫,可脾气倒真正不小,纵算是欧阳锋也不曾对她这般不近人情过,便忍不住笑起来,嫣然道:“好罢,就算如此,我们也未必不会再见。毕竟我可没说一定要下山去。就算我走了,我也可以再回来,就在这小湖边,再来见你。” 杨恨终于从湖里站起身,背脊笔挺地转头来看她。 曾九望着他,忽然发现,这个看起来沉默寡言,孤僻内向的少年竟生着两道锐气逼人的剑眉,他眼睛黑黢黢的,定定的看人时,令人感到深藏着刀光斧影般的凶戾。 他注视着曾九,问:“你究竟想怎么样?” 曾九也注视着他,娓娓说:“我要你问问我叫什么名字。” 杨恨道:“好,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曾九道:“我姓曾,叫曾九。”她莞尔一笑,伸指在湖波中轻轻写道,“是九九重阳的九,不是长久的久,更不是美酒的酒……你不要弄错啦。” 杨恨什么都没说,只站在浅水中央默默盯着她。 曾九问:“你的水打好了,你要走了么?” 杨恨缓缓地点了点头。 她又问:“你每天都来打水么?” 杨恨再一次缓缓点了点头。 曾九揽回因风落水的紫纱飘带,复又一眨不眨地微笑瞧着他。 灿烂波光中,杨恨便见岸旁那紫衣少女抱膝嫣然一笑。她目光中带着狡黠而任性的笑意,对他柔声道:“那么,明天我还在湖边等你。好么?” 从那日以后,曾九便真如约在小湖边与杨恨相见。 杨恨住在西岭山脉的深处,是铸剑山庄里一个烧茶煮酒的仆童。 他很平凡,但铸剑山庄却不平凡,因为庄主邵空予正是天下第一铸剑大师。 曾九自然不认识邵空予,但天下第一这四个字,已经足以证明一切。所以她得知此事之后,便在这偏僻山中留了下来。 青龙玄武显象之后,她功力大增,在上一世已经无敌于江湖,故而得知此世目标是暗器天下第一后,她反倒不怎样着急。暗器与毒道不同,本就是一门武功,而天下武功总也脱不开这么个道理,那就是内功若高超不凡,不管使什么兵刃都会得心应手很多。 正如她本不用暗器,但早先略得黄药师弹指神通一二要诣,应对梅超风时,随手发出一枚铜钱便有不俗威力,实是她自身本就达到了眼至心至,心至手至的武功境界,就算不精于暗器一道,出手也绝非常人能及了。 既然如此,眼下最紧要的反倒不是提升实力—— 第81章 她需要一枚形制独特的暗器,好教往后江湖中人瞧见这枚暗器,就如见她当面一般。 若有一天,这枚暗器能令人闻风丧胆,见者乖巧如鸡,那她曾九便离天下第一不远了。 这许多天来,曾九一直在琢磨她的独门暗器。 她主意定下那一日,便是她上铸剑山庄登门拜访之日。 这天晴早,又是湖边。 曾九一时想着飞刀太普通,一时想着飞镖不好听,一边想,一边将膝边雪白的重瓣小花又摘下一朵,编到了手里的花环上。做完这个,她抬头朝湖畔望去,杨恨正站在浅浅碧水中提他的桶,粗布裤腿浸在水里,湿透了半截。他身量颇为高大,生得长手长脚,却瘦得厉害,孤身一人站在湖中,仿佛是个单薄的影子。 曾九将花环戴到发间,悄声靠到他近前,忽而“喂”的轻声叫了下。 杨恨汲好水,闻声一瞧,只见她一双素手扶着头上花环,裙摆飘浮在波光中,正眸光闪动地微微笑着。湖波潋滟不定,她檀黑发间的花环白翠辉映,照她肌肤雪雪,容靥盛艳。她仿佛对自己容貌知之甚清,却又直白到厚脸皮,张口就问:“我好不好看?” 杨恨面无表情地将桶提到岸边,并不理她。 曾九丝毫不觉冷遇,又笑吟吟地闪到他跟前:“好不好看嘛。” 杨恨道:“我觉得好看不好看,又算不了什么。”他将桶放好后,如往常般捡一块草地坐下,“我便是觉得你天下第一美艳,也不见得你就真成了第一美人。” 曾九悠悠道:“明明两个字就能叫我高兴,你偏要说二三十个字,来惹我不高兴。” 杨恨道:“那我走了。” 曾九佯嗔道:“慢着!”她扯住他的衣袖,“别急着走。” 杨恨有那么一瞬间忍不住想要微笑,但还是淡淡道:“愿意说两个字的人有许多,你却偏要来听二三十个字的。” 曾九笑道:“谁和你说这个了?我拦住你,是想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杨恨道:“那要看是什么事。” 曾九却不忙开口解释,只眸光笃定地凝视着他,柔声道:“可我要你先答应我。” 杨恨触碰到她的目光,张口便欲道:“你仿佛一点也不怕我会拒绝。”但这话还没出口,他猛地意识到,他仿佛真的并不能拒绝她的要求。不管那是什么样的要求。 曾九见他只望着自己不说话,便笑问道:“你到底答不答应?” 杨恨发了片刻呆,终于缓缓道:“好。” 曾九嫣然一笑,从身上摸出一只小瓷瓶,一卷白纱布。然后她垂下眼帘,双手将杨恨湿透的裤脚轻轻挽了上去。 杨恨忽然变得浑身僵硬。 没了裤脚遮掩,他腿上大大小小的新旧疮疤露了出来,烙坏的焦皮烂肉沾了水,只浸出了零星的脓血,黑红参半的爬在腿面上。 曾九将瓷瓶打开,用布沾了伤药,细致的给他裹了创。她低垂着头,杨恨看不到她的脸孔,只看到她发间星子般散落的雪白小花,她轻轻的声音伴着清清的花香传来:“我猜你不想我知道这些。” 杨恨没有说话。 不多时,伤口都裹好了。 杨恨站起身,冷冷道:“谢谢你。我要走了。” 曾九仰头凝视着他:“你不开心了?” 杨恨道:“我只是要走了而已。答应你这一件事,我已经做到。” 曾九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涡,道:“我可没有说,刚才的事是要你答应的事。”她正新鲜他这一口,听了这话半点也不生气。 杨恨见她耍赖皮,却也不生气,只是问:“那你要我答应什么?” 曾九不急不缓道:“我要你答应我……再答应我三件事。” 杨恨沉默了下,道:“这样下去,我岂不是要答应你无数件事?” 曾九莞尔一笑,道:“这三件事里头的第一件,我要你现在坐下同我说话。” 杨恨面无表情,也不看她,但终究还是坐了下来。 曾九望着他,缓缓道:“第二件事,我要你每天都来小湖见我,直到我说不用了为止。” 杨恨闻言转过头来,一双神气森冷的黑眼睛静静的望向曾九,口中问:“还有呢?” 曾九歪着头,倏而笑道:“如果我说,要你再答应我三件事,你会不会同意?” 杨恨道:“我会。” 曾九不由安静了片刻。微微诧异之下,她又问:“你真的要答应我无数件事么?” 杨恨道:“如果你要我答应,我会。” 曾九问:“万一你做不到,怎么办?” 杨恨仍旧望着她,冷静的道:“那我就杀了你。这样仍算我信守了诺言。” 曾九与他对视着,渐渐忍不住,又笑露出了一对杏涡:“那好罢。” 杨恨道:“你不相信?” 曾九摇了摇头。 杨恨道:“那你笑什么?” 曾九眨了眨眼,嫣然道:“不为什么,我喜欢对你笑呀。” 杨恨半晌没说话,最终问:“你听起来也不害怕?” 曾九道:“我不怕。” 杨恨不由问:“你也不好奇,为什么我宁可杀了你,也不拒绝你?” 曾九轻轻一笑,却没有说话。 杨恨勉强忍耐住自己的疑问,却见她将瓷瓶收好,袅娜地站了起来。 第82章 做罢这些,她才柔声笑道:“我不怕,也不好奇。至于为什么,你很快就会知道。” 估计你们不知道杨恨是谁,他是离别钩的主角杨峥的父亲。 离别钩是一把练废的武器,被蓝大先生赠给了年少时的杨恨。杨恨就靠这把钩子自学成才,成了一代江湖大盗,“平生杀人无数,仇家遍布天下”。狄青麟武功大成时,他师父应无物说,现在你不用怕离别钩了,杨恨复生也打不过你。以此为标杆,可以看出杨恨当年的武学成就应该不俗。 按设定,蓝大先生是杨恨唯一的朋友,除此之外他只有仇人,而杨恨早年则是邵空予的弟子。我实在不能理解为啥杨恨这么偏激报社,所以做了一些私设,毕竟我觉得正常父母也不会给自己孩子起名为恨…… 准备放飞自我了,觉得我写的不好不要当面告诉我!!! 我不听我不听!!! 我不管我不管!!! 第36章 二 二 杨恨的恨,是仇恨的恨。 这个字如同跗骨之蛆般,从他出生开始,再没能摆脱得了。因为他的母亲恨他的父亲,也恨他。也因为恨,在他八岁那年,她抛弃了他。 杨恨离开了母亲的恨,孤寂困顿地活了下来,却不知道自己该去恨谁? 在仲夏的湖畔,曾九撑腮问他:“你为什么非要在铸剑山庄挨人欺负?” 杨恨躺在草地上,双目沉沉地望着天空和树杈,淡淡道:“既然总要挨人欺负,我为何不呆在对我更有用的地方?” 曾九垂睫凝视着他,问道:“你要学铸剑?” 杨恨道:“这是一样不错的本领。可以安身立命,也可以名扬天下。” 曾九好奇道:“你就没想过去学武功?” 杨恨冷冷道:“九岁那年,我并没有那么多选择。而本领不拘什么,只要能学到手,将来想要什么总会有的。邵空予不就是这样的榜样?” 曾九微微一笑,她的脸孔像云朵一般柔美无暇,可说的话却直白而伤人:“可你如今学了六年,仍旧是个只配烧茶煮酒的仆童。你仿佛什么也没有学到。” 杨恨道:“我烧茶煮酒,却不是只会烧茶煮酒。我懂得要比你想象的多得多。”他见曾九似要发问,便直接道,“有些铸剑弟子喜欢捉弄我,他们用火钳烧我的腿,自然不会屈尊降贵的去找我……只会叫我到剑庐去。” 曾九目光微微闪动:“所以你被他们折磨的时候,偷偷看旁人铸剑的法门?” 杨恨道:“不错。虽然不是总能看到,但次数多了,日子久了,该学的我总能学到,毕竟我的记性很不错,尤其是在饱受煎熬的时候。” 曾九沉默片刻,柔声问:“当时的你一定很痛苦罢?” 杨恨镇静的说:“只要值得。” 曾九缠绕豆绿衣绦的手指情不自禁地微微一顿。她凝视着这个阴鸷深沉的病瘦少年,心中忽而生出一丝莫名的欣赏,而欣赏之中又夹缠着一丝隐秘的自怜。 不错。只要值得,身首异处的死亡都不算什么,何况受些不成气候的折磨?她想到此处,不由得将右手落到腰间,轻柔爱惜地握住了相伴如影的紫光刀。 刀在手中,她才缓缓道:“欲成人所不能成之事,先受人所不能受之苦。”她微微一笑,温柔地望着他道,“你很好啊。如果以后有一天,你成了天下闻名的铸剑大师,说不定我还要请你帮我一个忙。” 杨恨听出了她弦外之音,侧首问道:“你用剑?” 曾九莞尔道:“我不用剑。”她信手理了理裙上流苏,站起了身来。 朝阳灿烂无匹,悬高在小湖的另一头。 曾九映着湖畔的日轮,轻踏在细细莎草上,身上的绸缎衫子闪闪发光,整个人朦胧成了一剪丁香色的婀娜淡影,柔声续道:“我用暗器。” 杨恨一语不发的望着她,缓缓从草地上坐了起来。 他忽而觉得曾九像是一个绸缎般的女人。 她漆黑的长发,洁白的肌肤,乃至于一颦一笑,一呼一吸,都像绸缎般柔腻、娇美,又绚烂到光采夺目,和她的衣衫是那么的相配。 她就像一匹价值连城的绸缎。 曾九不知他在想什么,只道:“走罢,带我回铸剑山庄去。” 杨恨微微一怔。 曾九嫣然道:“听你说,邵庄主为了炼一柄剑,已经闭关数月了?” 杨恨道:“不错。” 曾九道:“你还说过,用凡铁炼剑,最多不过一旬时光。他眼下闭关这么久,用得必是世所罕见的珍贵铁料,炼出的兵刃,也必定是一柄绝世好剑了。” 杨恨道:“不错。” 曾九慢悠悠道:“你还说过——” 杨恨打断她道:“我还说过,纵算是天上掉下来的陨铁,如今也该到了炼成的时候。”他顿了顿,问道,“难道你想要他出手,为你制作暗器?” 曾九睨了他一眼,伸手顺了下肩头柔软檀发,梨涡若隐若现地道:“你仿佛听到了甚么笑话一样?” 杨恨道:“这确实是我六年来听到的最大的笑话。以往纵然有无名之辈要请邵空予出手,但他们要的至少还是剑。” 曾九道:“这么说,他还从未制作过暗器?” 杨恨道:“他是个极骄傲的人,一生只肯铸造刀剑。如果他真的为人制作暗器,恐怕这暗器还未炼成,就已经名扬天下了。” 第83章 曾九故作沉吟道:“你说得很对,我也是这么想的。”话音一落,她又忽地嫣然一笑,“所以——我找他出手,实在是聪明得很。至于他肯不肯,刀架在脖子上,不肯也肯了。” 杨恨直直望着她,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曾九与他对视半晌,不禁道:“你再这么看着我,恐怕我就要打你了。” 杨恨冷冷道:“眼下让你打我,总比让你被人打要好得多。一个铸剑师有名气到了邵空予这样的地步,若不想被人用刀架着脖子,没日没夜的打造兵刃,首先便要打得过来求剑的人。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曾九眨了眨睫毛:“我懂。”又倏而拖长调子,娇腻腻道,“所以我这般上门去,要么是因为我欠打,要么是因为我打得过他。可你瞧我像很欠打么?” 杨恨一双丹凤眼瞪了她半晌,硬邦邦道:“那你懂不懂另一个道理,一个铸剑师毕竟是铸剑的,他不可能打得过所有用剑的人,所以他总得有几个厉害的朋友。你或许打得过他,却不可能打得过他所有的朋友!” 曾九莞尔道:“所以他的朋友都在山庄中等着我?” 杨恨缓缓道:“他们并不需要都在,因为其中最厉害的一个三日前已到了,正在庄中小住。” 曾九微生兴味,问:“那么他是谁?” 杨恨面无表情,淡淡道:“你可知道蓝大先生?” 曾九自然不认得蓝大先生。 当她从杨恨口中听到这四个字时,她本以为这位蓝大先生的年纪一定不小了。四五十岁的武林泰斗,或许生得仪表堂堂,长眉短髯,目光炯炯如电——诸如此类的。 但眼下,她已知道了—— 蓝大先生不仅不老,相反还很年轻。 他是个模样二十岁出头的青年,身量很高,就像一道出云的峭峰;背脊宽阔,绑负着一柄三尺七寸的长剑。曾九穿过铸剑山庄,踏进冷清的顶峰剑庐时,他正自石炉旁缓缓站起,熊熊烈火之前,他身上的蓝衣像一抹清澈的湖水,又像一道蜇人的青光。 若在寻常时候,曾九一般会对这样一个年青人很感兴趣。 但当蓝大先生转过身,目光冷冷地看过来时,她却看也没有看他的脸孔一眼。 她只望见了一柄钩。 那像是钩,又不是钩。 它有长剑的剑身,青惨惨的剑光延伸到尽头,却弯成一抹新月般的冷钩。 而此时此刻,钩上染透了鲜血。鲜血滴滴答答的落在青砖上,也落在了尸身上。 邵空予仰倒在地,脖颈上正汩汩流淌着鲜血。 血从他的身体中涌出,还从那柄青惨惨的长钩上滴落,而长钩握在蓝大先生手中! 曾九定定地望着那柄钩,蓝大先生则定定地望着她。 山巅之上,长风猎猎呼号,苍树婆娑舞动,曾九盈盈地站在剑庐大开的正门前,半晌微微叹了口气,道:“看来他已经死了?”说着,她终于向蓝大先生轻柔一瞥。 蓝大先生道:“不错。” 曾九从鼻音里轻轻“嗯”了一声,向这山巅之上四顾一望,只见凄清峰顶,只这一座剑庐,三间草房。回首峰下长坡,土阶上野草丛生,绵延没入荒败已久的铸剑山庄之中。 她便又叹了口气,道:“看来邵空予也只有杨恨这一个弟子了。” 蓝大先生眉头微微一动,道:“你认得杨恨?” 曾九道:“我当然认得他,而且刚同他见过面。他应该也快回来了。” 蓝大先生道:“很好。” 曾九问:“那里很好?” 蓝大先生道:“他回来了,至少有人为邵空予收尸。” 曾九又问:“你是蓝大先生?” 蓝大先生道:“你也认得我?” 曾九便又怅怅地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完,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道:“看来你也不是邵空予的朋友?” 蓝大先生听了这话,低头看了眼手中滴血的长钩,无奈道:“我们确实不算是朋友。” 曾九问:“那你们是仇人?” 蓝大先生摇了摇头,淡淡道:“虽然他烧坏了我一块神铁,但人死怨消,我们也不算是仇人了。” 曾九听到这里,已经几乎将一切都弄明白,只等杨恨这个小坏东西上山了。 她正气得心痒痒的,却听蓝大先生问:“你怎么不问是不是我杀了他?” 曾九微微讶异,歪头道:“我干什么要管这闲事?”她忽而明悟,啼笑皆非道,“就算你是凶手,难不成你还要杀我灭口么?” 蓝大先生淡淡道:“难道我不能?” 他话音一落,曾九忽而感到一阵微微的战栗。 她若有所觉的向蓝大先生看去,四目相接之际,她霎时触到一丝冰冷的杀机。他的剑还安静地蛰伏在背后的皮鞘中,但若有若无的剑气却已经从他的双目中迸射而出。 曾九忽而感到莫名的兴奋,不由喃喃道:“你知道吗?我已有太久没感受到剑意了。今天看到你,我真的很开心。”她将手按到腰间,松松一握,剎那间心意相通一般,紫光刀仿佛化作一股跳动的脉搏,向她无声释放出了嗜血的渴求。 她温柔地望着蓝大先生,娓娓诉说道:“但我要告诉你,你绝没有出剑的机会。” 第84章 蓝大先生没有说话,只是扔掉了手中的长钩,按住了肩后的剑柄。 他静静地望着曾九,眼睛像一孔清透而冰冷的湖,一瞬不错的倒影着曾九的一举一动,整个人仿佛化作一座亘古的石像。在他的双眼中,她宽裁的紫衫随风飘动,正如她的目光一般舒展动人,但她整个人已仿佛模糊了影像,化作一道煞紫刀光,森然停在他眉心之上。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不是这紫衣少女的对手,但他从没想过退后一步。 曾九望着他五指一紧,背上剑鞘之中忽而泄出一丝似水青光。 寂静如死的剑庐之中,她忽而眨了眨睫毛,嘻嘻一笑:“人又不是你杀的,你真要同我动手么?”剑庐中的空气仿佛便倏而流淌了起来,她目光闪动的悠悠道,“若你用这柄钩来杀人,钩柄上又怎么会染上血迹?难道你用不惯这古怪兵刃,自己割伤了自己的手?” 蓝大先生握着剑柄,一时也不知道是拔剑出来,还是再把剑塞回去。 曾九瞧着他的神色,忍不住嫣然道:“蓝大先生,你干甚么还不将手放下来?我可不要和你打架。” 蓝大先生显然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挣扎了半晌,终于将手放回了身侧。 曾九这才注意到,他生了一双洁白而修长的手。衬在湛蓝的衣袍旁,那双手就仿佛象牙雕成一般,透出一种恰到好处的美感。 这是曾九所见过的最动人的一双手。但她只看了一眼,余光就又瞥到了他脚下的尸体。 于是她又道:“蓝大先生,我们难道要坐在尸体旁边等人?” 蓝大先生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别再叫我蓝大先生了。” 曾九忍不住笑了起来,道:“那我可怎么称呼你?” 蓝大先生无奈道:“我叫蓝一尘。” 第37章 三 三 邵空予是自杀的。 曾九既然要在剑庐等杨恨回来,那么她自然不能眼看着邵空予的尸身躺在血泊里。只要一走近,她稍一打量邵空予脖颈上的伤痕,便瞧出了端倪——刃伤下斜,左浅右深,当是一个右手使剑的人自刎所致。 当然,若有一个比邵空予高大的人,能让他老老实实站住不动,从身后这样划他的脖子,也不是不能做到。蓝一尘虽符合条件,却全不必要这样做——一个无依无靠的落魄剑师,又炼坏了他一块神铁,他总算将此人一剑杀了,又有谁能说一句不是? 蓝一尘将邵空予的尸身抬进了三间草房中的一间。 看屋内陈设,这正是邵空予日常起居的房间,曾九打量了片刻,道:“若说邵空予不是闻名天下的剑师,想来你也不会将神铁交给他锻造;可若说他是,我又实在想不通,他怎会这般落魄潦倒?” 蓝一尘苦笑一声道:“他固然是天下闻名的剑师,但那是十年之前的事了。”他说着,向峰底连绵数十里的铸剑山庄投去一瞥,“单只瞧这座山庄,你应当能想见他十年前的辉煌。” 曾九不禁点了点头。 她自听说杨恨是铸剑山庄的人后,便起意入庄求器。只她不可能听信他一面之词,谁知道这山野小子是不是在吹牛?但自跟踪他上山,远远向这山庄大门望过一眼后,她便没再怀疑过了。只不料杨恨话里真假参半,与实情仍相差甚远。 但曾九还是有些想不通,杨恨为什么要骗自己? 他推诿不肯答应带自己来铸剑山庄见邵空予,难道只是害怕谎言被戳穿? 蓝一尘不知她心思,续道:“蓝某生平最是爱剑,偶然得了一块深海玄铁后,便有意将它打造成一柄宝剑,为此我遍访大江南北名师,历经数年后才偶然寻到了他。只是我却不知道,他之所以隐退不出,是因为他患上了癫痫。” 曾九微微一怔。 蓝一尘道:“铸剑非比寻常,最须全神贯注、倾心而为,若要铸造一柄好剑,其中工序之繁杂,火候之精细,往往要铸剑师把握到毫巅之处,邵空予患上癫痫症后,根本就无法再胜任铸剑一事了。” 他说着,又看了眼手中裹了白布的怪钩。 弯月般的钩头并未被全然盖住,纵然在暗室之中,钩上仍有一抹湛然青光闪烁不定。 “邵空予此番闭关铸剑,本来一切顺利,可惜最后关头犯了病,将我那块玄铁练成了这柄似剑非剑的残钩。他羞愤愧疚之下,便在我面前自刎谢罪了。” 一个名震天下的剑师患上了癫痫,不仅要忍受着丧失尊严的煎熬,甚至终生都不能再铸出好剑,他心中的痛苦也不知到底有多深? 谁又能想到,当年他弃庄而去,其实并没有远走他处,而是隐居孤峰之上,日夜注视着脚下日渐荒败的铸剑山庄呢? 草屋中沉默了下来。 但屋外那条登峰小径上,却忽而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响声。 蓝一尘耳力聪敏,道:“有人上山来了。” 曾九自然知道,毕竟这脚步声她已足足听了半个多月。当下向蓝一尘微微一笑,好整以暇道:“是啊,你要等的人已经到了。” 那脚步声十分缓慢,又十分沉重,来人一定走得十分辛苦。但路总会走完的,因此曾九并没有等多久,杨恨便担着两桶清水踏上了峰顶。 他累得满头大汗,但一声不吭,只微微蹲下,将两只水桶放在地上,想稍微歇一会儿,顺便抬起头来,松缓一下僵硬的脖颈。 第85章 但下一刻,他浑身都僵硬了起来。 草屋门前,正站着一个蓝衫男子,一个紫裙少女。 这二人站在晨光薄雾中,几乎相谐的如同神仙眷侣,任谁瞧上一眼都永远不会忘记。而那紫裙少女正盈盈含笑的注目着他,无瑕的脸容上几乎散发出淡淡光芒,她微笑道:“你终于回来啦?” 杨恨一时只觉如遭雷齑,阳光兜头照下,却再也不是明媚温暖的,而是滚烫如沸水,让他感到无处可以容身。 他正呆住,却又听她淡淡道:“我在剑庐西侧等你。如果待会儿你还有话对我说。” 曾九将邵空予之死的事扔给了蓝一尘。 与她无关的麻烦事,她向来是不愿意沾手的,更别提这麻烦事还与死人有关。她眼下之所以还留在山上不去,是因为她还对杨恨留有最后一点未告满足的好奇心。 而杨恨也没有让她等太久。 或许只有一盏茶的功夫,曾九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 她回首一望,杨恨正沉默地向她走来。他生得宽肩细腰,骨架高大,若照顾得当,未必不是一个美男子。但他实在太瘦了,山风一吹,他藏在衣裳下的身形仿佛一架空荡荡的骷髅。 曾九凝视着他,而他低垂着漆黑眼睫,直到近前才抬眼看向她。 骷髅是没有眼睛的。 但如果有的话,曾九想,那应当是杨恨这样的眼睛。 她盯住他半晌,道:“你看上去不像很伤心。” 杨恨道:“人总会死。对有些人来说,活着未必不是一种折磨,只是他自己不敢解脱。” 曾九又看了他半晌,道:“你看上去也实在不像一个会骗人的人。” 杨恨道:“你说得不错。我只骗过你一个人。” 曾九问:“那么你为什么要骗我?” 杨恨道:“我骗你的事很多,你想听哪件理由?” 曾九见他清瘦的脸孔仍旧毫无波动,忍不住笑了一笑,道:“你为什么骗我说自己是仆童?” 杨恨道:“因为我不愿意让你以为我是一个卑贱而可怜的人。” 曾九道:“难道被铸剑弟子虐待的仆童不卑贱而可怜?” 杨恨道:“在有些人眼中确实如此,但你不会这么觉得。我只需要能骗过你就够了。” 曾九又笑了:“看起来你好像很了解我?” 杨恨道:“我只是试探而已。如果你真的认为一个煮酒烧茶的仆童卑贱可怜,我也没有什么损失,只会感到有些失望。” 曾九淡淡道:“好。我懂了。可你既不是仆童,那些疮疤又是怎么来的?” 杨恨沉默半晌,道:“你以为是邵空予在虐待我?”他不等曾九回话,兀自摇了摇头道,“师父对我不错。这些疮疤,是我自己烫出来的。我早就和你说过,疼痛是最容易让人记住的,每当我练剑出错,我就用火钳烫自己一下,这样下次想起这种痛苦,就不会再犯!” 曾九不由微微一怔,问道:“你用剑?” 杨恨又道:“我也同你说过,一个剑师总会有几分本事护身。只是师傅醉心铸剑,剑法并不高超罢了。” 曾九问:“可这又有甚么卑贱可怜之处?” 杨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想看看我的剑法么?” 他忽然拾起地上一棵断枝,屏气凝神地演练了一套剑法。曾九才看了五六招,便知道这实在一套不入流的剑法,而杨恨虽然使得很认真,但与这剑法搭配,却说不出的违和别扭。 他很快使完了整套剑法,淡淡道:“你觉得怎么样?” 曾九道:“你的剑招很标准。” 杨恨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因为我心里清楚得很。”他忽而微微一笑,这还是曾九第一次见到他露出微笑,“这是师父教给我的第一套剑法,这套剑法我已足足练了三万多遍。” 曾九不再说话。 她已经明白了杨恨的意思。 一个被人欺压的仆童,若专注铸剑,或许迟早还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但一个根本不是用剑材料的人,花了数年心血学剑,为此不惜自残用功,到头来却发现自己连一套三流剑法都练不好,这便与前者决然不同了—— 因为后者永远都不可能成为一个名剑客,不论他付出怎样的代价。 杨恨将手中的断枝轻轻抛落,道:“你还有什么要问我?” 曾九问:“你既不爱铸剑,又使不好剑法,是不是?” 杨恨道:“是。” 曾九道:“那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去学别的武功?” 杨恨道:“因为邵空予是我的师父。我既然认了他做师父,这一生他都是我的师父,我绝不会再向任何人学艺,哪怕他已经不在了,这件事也不会改变。” 曾九并没把这句话当回事,闻言笑道:“就算天下第一剑客要收你为徒,你也不同意?” 杨恨漆黑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她。 他并没有因为曾九意味不明的微笑而动怒,只缓缓道:“我虽然骗过你,但我认定的道理,从没有人能改变,我承诺过的事,也一定会办到。” 曾九的笑意微微一收,有些满足的叹了口气道:“所以你骗我邵空予不制暗器,蓝大先生是他的朋友,只是因为你明白邵空予身患癫痫,必定不会答应我。而这个理由他却绝不肯让外人知道,你怕我一时恼火,反而起了祸端,是不是?” 第86章 杨恨道:“他确实从不制暗器。我不肯带你来,自然还因为你来了,我骗你的话就不攻自破了。” 话说到此处,曾九已没甚么其他想知道的了。 她静静地站在山风中,半晌轻柔道:“我本以为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本应该互相信任,而不是这样猜忌欺瞒。” 杨恨却忽而冷冷道:“你说得对,但又错了。朋友确实该彼此信任,互不欺瞒,但我没有朋友。你也不是我的朋友。”他狭长的眼睛藏在阴影般的睫羽下,像黑暗中两孔陷人的沼泽,翻滚着复杂晦涩的光芒,“我从来也不想成为你的朋友。” 他想成为曾九的什么人,曾九早就已经知道了。 所以她凝视他片刻,倏而微微一笑道:“对不起,刚才我也骗了你。” 她不疾不徐地柔声说:“我也从没把你当做我的朋友。你对我而言,同这峰顶上的一根枯枝,一阵山风一样,根本什么都不算。” 杨恨闭上了眼睛。 他浑身发抖,双手握得青筋暴起,不敢再看曾九一眼。 曾九打量着这个阴狠固执、沉默孤僻的少年,缓缓道:“你瞧,你骗了我,我并不放在心上。但我骗你却不一样。将来若有我这样的女人骗你,你会被骗得死无葬身之地。”她失去了兴趣,终于轻盈地走过他身畔,“我不会再去湖边了。” 杨恨忽而在她身后嘶哑道:“我会找到你的。” 曾九脚步微顿,回眸奇道:“你还找我干什么?” 杨恨道:“因为我要娶你。” 曾九还以为自己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杨恨倏而转身,目光炽热偏执到可怕地盯住曾九:“当我再找到你的时候,我想要你明白,我同这峰顶上的枯枝山风绝不相同,我想要娶你,就一定会娶到。” 曾九啼笑皆非,道:“先做个天下第一,再说这话不迟。” 说罢,她再不回头,兀自沿小径下山而去。 而杨恨远远望着她,直到再看不到她的背影,才回到草屋之中,送走了蓝一尘。 待他独自一人将邵空予的尸身掩埋,夕阳早已落山,但他既不疲惫,也不饥饿,便如行尸走肉般回到了师父生前的房间之中,缓缓在床头摸索了片刻,翻出了一本书页泛黄的残书。 这本残书是邵空予用一柄薄如蝉翼的刀换来的。 它本是一本极高明的剑谱,但可惜所有招式都残缺不全,只剩下半招,因此根本没人能练成。 杨恨默默地翻看了半晌,忽而抬首向桌上望去—— 桌上放着一柄长钩。 最后一丝晦暗的霞晕中,这柄似剑非剑的残钩上正流淌着血一样的光! 这章教导小朋友们不要撒谎,要做诚实的孩子,是不是很正能量! 第38章 四 四 没了天下第一铸剑大师的名头,曾九对此处再无留恋,便使一小角银子在西岭下的村庄里买了一头驴子,沿山路往最近的城池去。 进城之后,她随便找了一家铁匠铺子,张口就笑眯眯问:“我想打个小巧的铁玩意,不知道这生意你接不接?” 铁匠铺子里,一个赤膊麻脸的匠人瞧着她面容,几乎将手里淬火的刀忘到了脑后,呆了半晌后才吃吃道:“你想打什么东西?” 曾九瞧见旁边摆了一只水碗,便笑道:“我能用用这水么?” 那匠人忍不住满脸涨红,道:“你尽管用!” 曾九微微一笑道:“谢谢你。”说着伸出一根细白手指沾了一滴水,在粗糙桌案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图样儿,“我画得不怎么好,不知道你看不看得明白?” 那铁匠还未说话,一个文质彬彬的声音反而插嘴道:“咦,这不是星锥么?” 曾九用眼尾梢瞥了一眼,只见一个身着杏黄锦袍的年青男子正凑上前来,便懒洋洋问:“你是谁呀?” 那男子得她一个眼风,一句问话,非但不觉身受怠慢,反倒神思一荡,当下振衣拱手道,“在下姓尹,草字兴贤,敢问姑娘可是需要一些算术器具?” 曾九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衣着不凡,腰间配剑,似有功夫在身,便问:“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尹兴贤也不着恼,斯文笑道:“是与不是,全凭姑娘做主。只是若姑娘用得着,尹某家中这些闲置的器物倒有不少,相逢有缘,不如赠与姑娘做见面礼。姑娘这般的人才,该配金银玉骨的器物,在这烟熏火燎的地方未免太嫌委屈了。” 他这番奉承话若早说个几十年,曾九保准一个高兴,便与他说笑两句。可惜上一世她豢养了一整座叁星谷的药人,各种不要脸的谄媚之词听出了万般花样,眼下反倒有些腻歪了。 故而曾九脸色忽而一冷:“谁说我要算术用的东西了?”又转向那匠人道:“这个东西我要做得极小巧,大约也就如一粒蚕豆那么大,不知道你能不能做?” 那匠人先望了她一眼,旋即又望了尹兴贤一眼,瞧见后者冷冰冰的神色,最终还是嗫喏道:“不大好做。” 尹兴贤这才笑道:“若是精细东西,姑娘可别为难他们。若我没有猜错,姑娘是要用这星锥做暗器使?” 曾九脸上笑意本淡淡收了,此时听他又来插嘴,便正正经经侧过头凝视了他一眼。 一眼看罢,她倏而嫣然道:“不错。” 第87章 尹兴贤心花怒放,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敝府尹家庄世代经营于此,在徽北一带倒也略有几分薄名。你若说别个,在下不敢夸下海口,若说暗器,你问到在下才算问对了人。” 曾九早瞧出他是个花架子,只没想到连腰间宝剑也是装相用的——他家传的功夫竟然是暗器——但见他言语殷勤,又有意坏自己的事,便也笑着问:“你说这个给我听,难道是愿意帮我制这暗器?” 尹兴贤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只是这东西精巧,制起来费些功夫,若是做暗器使用,总得有个数百之数,绝非一时半刻便能告成。不知姑娘下榻何处,若信得过在下,不如随在下往寒舍小住?” 曾九正要开口,街上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蹄声密如惊雷雨点,单听便听得出是一匹好马。 她循声向外一望,铁匠铺子外稍嫌脏旧的街面上,忽而驶出来一辆奢华而芬芳的马车。 那车稳稳地停在了铺子门口,车把式身着青衣短打,跳下来垂着手立在一旁。 曾九问道:“什么人来了?” 尹兴贤微微一笑道:“车上没有人。” 他话音未落,那车把式便老老实实叫道:“少爷!” 曾九明白了:“他是来接你的?” 尹兴贤却道:“在下骑马,这车是专程来接姑娘芳驾的。” 曾九不问他车为什么来得这么快,只问:“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跟你走?” 尹兴贤柔声道:“我瞧姑娘你这一身装扮,便知道那头驴绝不会合你的意。而一个人如果诚心招待朋友,绝不会让她不合心意的上门做客的。” 他说的话没错。 那头毛驴确实不算个好坐骑。 曾九瞧了瞧铁匠的神色,又瞧了瞧街口的情势,忍不住笑了起来:“那好吧。” 马车上铺着柔软如云的锦缎,摆着江南有名的几样糕点,甚至用冰盆镇着一瓶西域来的葡萄酒。曾九落座后,尹兴贤本想就势坐在她身畔,但曾九斜睨了他一眼。 她生了一双桃花眼,向来最是含情带媚,但尹兴贤此时受她目光冷冷一撩,竟微微生出些怯意来,他正迟疑,却见曾九又微微弯起嘴角道:“你也坐呀。” 尹兴贤再要坐到她身畔,不知怎么便觉得有些唐突,有些不自然地道:“好。”干脆坐到了她的对面。 曾九问:“做我的星锥,大约要多久功夫?” 尹兴贤虽有以势相胁的意思,但到底不过是为了亲近讨好她,便道:“府上有熟手,只要制好了模子,做这个十分轻快。不过要弄得漂亮些,表面儿錾上金银,那就要再多耽搁些时候。” 曾九笑道:“我喜欢银闪闪的。” 尹兴贤亦笑道:“就依姑娘的意思。只是錾了银的暗器,若要淬毒可就不好看了。” 曾九心中一动,笑道:“我初涉江湖,许多事情都不大懂。尹公子,依你说,天下最毒的暗器是什么暗器?” 这话算是问对了人。 尹家这位公子爷家传功夫练得稀松,平生只爱酒色两样,但江湖上的风闻轶事他倒也还门清。当下便侃侃而谈道:“姑娘这问话可着实不容易应对。凡使暗器者,多半都喜欢在暗器上淬毒,若以此论毒中之最,当属蜀中唐门的「天星飞花」。但唐门子弟向来不在江湖上走动,当年名震天下的天星飞花究竟是何等样的毒,大家也不甚了了。但若说暗器中哪一样最为歹毒,那当属七巧童子所造的七副「七星透骨针」。据说这暗器只须缚在腕上,稍一抬手便会发出七根银针,从没有人能够躲得过去。不过七巧童子故去多年,这七副暗器也已不知落入谁的手中,真正见过的人只怕一个也没有。” 曾九听着听着,若有所思道:“那么你说,天下最厉害的暗器又是什么暗器?” 尹兴贤这才讶然一笑,心中确信她的确初出茅庐,不识人情世故,但却也不说破,而是柔声道:“当今天下最厉害的暗器,叫做孔雀翎。” 曾九好奇道:“哦?这暗器怎么个厉害法?它不淬毒的么?” 尹兴贤叹了口气道:“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有没有毒!因为见过它的人,都会为它发出那一瞬的辉煌绚丽所摄,死在目眩神迷之中。孔雀山庄之所以屹立数百年不倒,就因为天下除了孔雀山庄主人之外,从没有人能活着见到孔雀翎!” 曾九又问:“那么当今天下第一暗器高手又是谁?” 尹兴贤打了个哈哈道:“天下暗器高手何其多,却都没有认真较量过,实在没有一个公认的说法。若在江南一带,‘八臂神猿’侯南辉侯前辈,可称为天下最厉害的暗器高手之一,咱们心中都十分佩服的。” 曾九听着听着,脑海中倏而闪过一道电光,她若有所思的怔了片刻,倏而问:“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拿着孔雀翎,与侯大侠生死相搏,他们之间到底谁输谁赢?” 尹兴贤沉默了片刻,轻声道:“这——” 曾九又自问般道:“若孔雀翎赢了,江湖上只会说,孔雀翎果然是天下第一暗器,但绝不会说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是天下第一暗器高手。” 小楼所说的天下第一暗器,究竟意指什么? 她的对手究竟是使暗器的人,还是暗器本身? 曾九不动声色的回过神来,笑道:“尹公子家学渊源,想必——” 第88章 她话音未落,马车忽然急急一停。 尹兴贤面露不悦之色,问道:“什么事?” 驾车的青衣伙计规规矩矩道:“少爷,门前有个瞎子。” 尹兴贤没有发脾气。 这个伙计从小便长在庄中,向来聪明又老实,他应当知道怎么当好少爷的奴才——遇到拦路的瞎子,一鞭子抽开也就是了。 所以他向曾九安抚的笑了笑,推开车门探出身来,去看看门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瞎子。 而曾九也好奇地轻轻挑开车帘,向外面一瞧。 尹家一对石雕坐狮前的青阶上,正立着一道瘦削的灰影。 单瞧打扮,他确实是个很普通的瞎子,一根探路竹竿,一身灰扑扑的衣裳,一头脏污乱发。若非说有什么稀奇之处,那就是他脸上缠了一道看不出本色的染血布条,蒙住了本该露出来的双眼——他刚瞎仿佛没有多久。 这样一个瞎子,本不可能让尹公子的马车为他止步的。 青衣伙计不肯再往前走的原因,是因为这个普普通通的瞎子手中正提着一柄剑。 曾九刚掀开车帘那一瞬,正瞧见瞎子提着剑向前轻轻刺了两下,不多不少,正刺在上前持刀撵人的仆役的眼皮上。 而那名仆役将刀一扔,同先头五个一样下场的难兄难弟一齐惨叫起来。 瞎子便又轻轻将剑尖垂下,放低在身侧。 日光下,曾九望着他手中那柄极普通的剑,却见剑尖上只有一点近似于无的血光,仿佛他若要刺破人的眼皮,就绝不肯多花一份力气,去刺得更深一些。 尹兴贤愕然瞧见这等场面,不由怒喝道:“什么人上门寻衅?” 门口一个仆役瞧见尹兴贤,忙哭丧脸道:“少爷,这瞎子说要找老爷比武,问他名姓,却又不说,咱们以为他是来捣乱的,自然不肯通报,结果一言不合他便将许多人眼睛刺瞎了!” 那瞎子向尹兴贤微微侧耳,淡淡道:“你是尹高雄的儿子?” 他一开口,曾九这才发觉他竟是个年青人。 而尹兴贤瞧见他的剑法,心中不能说不忌惮,知晓自己不是对手,便按捺道:“阁下尊姓大名?若要比武,须先下帖子约战,讲明时间地方,岂有寻上门来,刺瞎敝庄下人双目的道理?” 那瞎子古怪一笑,道:“贱命免入尊耳,去叫你爹出来。我在此等五百个呼吸,如果他不来,那么就是他认输了。” 尹兴贤如临大敌,却又敢怒不敢言,当下道:“敢请入府一叙?” 瞎子却冷冷道:“我就在此处等。” 尹兴贤瞧了瞧门口的车,但此时也顾不上曾九了,便道:“好!” 说罢,竟将曾九留在车中,孤身一人先进庄去了。 天星飞花什么的随口起的,估计不会写到唐门的事吧……早先没这个计划! 第39章 五 五 尹高雄同他这个绣花枕头儿子不同,他倒算有些真本事,混迹江湖数十年,得了个“七星追命”的绰号,在徽北一带倒也算是一位豪杰。 尹兴贤急匆匆跑去见他时,他正在书房中看请帖。 像他这样身份的人,已少有自己亲自看请帖的时候了。帖子送到府上,多半都是来人送到门房,管家整理妥当后,挑拣重要的几封报给他听。 但这封帖子不同,因为送帖人来自赫赫有名的南湖周家。 南湖周家自祖辈起便是武林世家,在江南一带素有威望。更何况当年震慑江湖的“南湖双剑”周老英雄后继有人,膝下四个儿子并称“江南四义”,不论在武功还是侠名上,都隐隐有青出于蓝的趋势,就连“八臂神猿”侯南辉都与之称兄道弟,这就让人不得不慎重对待些了。 桌上那封帖子制作的精美而清雅。 素缎封,梨花笺,熏着淡淡的香气。 书帖之人字习王羲之,笔法细腻灵动,飘若流雪,几乎称得上是名家手笔,三言两语之间,便语韵风雅将来贴之事说得明明白白—— 周家欲在中秋夜宴群豪,恳盼天下暗器名家拨冗赴会。 尹高雄见帖子将自己也归为暗器名家之列,自然暗中微觉满意。他看到此处,已决心要去赴宴了,但余光一扫,却忽而瞥见主人落款,不由得“咦”了一声。 帖尾落落大方写了五笔字——南湖周世明。 宴会主人竟不是江南四义? 尹高雄微一沉吟,才忽而想起,周老英雄共有五个儿子。行二的儿子自幼冰雪聪颖,才智敏捷,但奈何胎里带疾,生来就不能行走,自然也就与练武无缘,当年还颇有人为此感叹。 这行二的周家子,仿佛就叫做周世明。 他想通了这一节,尹兴贤便冲进书房,又急又怒道:“爹!” 尹高雄瞥了他一眼,问:“什么事?” 要说人总有不如意之处,他这一生已不算白活了,但奈何家中妻妾数房,膝下却只得一子,纵算这儿子的脾性与他截然不同,又不是个练武苗子,他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但虽说他对儿子的纨绔行径素来睁只眼闭只眼,但见了面到底还是有些心烦。 尹兴贤被他爹淡淡一瞥,心中一激灵,立时便冷静了下来,剎那间竟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了马车上曾九对他的那一瞥来。但他此时无暇细思,便老老实实将门口的情形讲了个清楚。 第89章 他话刚一说完,管家便也匆匆赶来,亦是汇报此事。 尹高雄又怒又笑,但却也不怎么意外。 江湖上既有刀光剑影,又有权财名利,谁不想踩在别人头上,做人上之人? 年青人耐不住寂寞,想要出人头地,最快的法子自然是挑战已经成名的人物。 只是尹高雄时常被人挑战,却很少被这么不客气的挑战。 他没去理会庄上仆役对瞎子剑客的无礼怠慢,只想该给这个年轻人一个不轻不重的教训,便站起来道:“好,出去会会他。” 曾九被留在马车上没人管,闲来无事便同瞎子一起数数。 不知道瞎子数到了几,但当她呼吸到第三百一十八下时,尹兴贤终于回来了,身边还多了一个身着香色衣袍的半百老者。若说老者也不确切,因为那男人虽然鬓发灰白,但他的身材仍旧匀称而有力,目光则像壮年一般炯炯有神。 曾九大略一瞧他的人,便又想瞧瞧他的手。 但他的手却一直拢在宽大的袖口中。 父亲在侧,尹兴贤底气足了很多,他正要对瞎子说些厉害话,却忽听父亲惊疑道:“是你?” 尹兴贤的话卡了在喉咙中,他没来得及回头去看父亲的脸色,便见石阶下茕茕孑立的瞎子冷冷道:“是我。” 尹高雄上下打量了瞎子一番,道:“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瞎子阴恻地笑了笑,道:“我变成这样,自然是托了你的福。” 尹高雄冷冷道:“小子,你劫了威义镖局的货,能留下条命就不错了,还敢到我这里来撒野?” 瞎子的情绪毫无波动,他人虽直直地站在太阳底下,布条下的半张脸孔却像死人一样漠然,闻言道:“我来这不是撒野的。我是来要你的命。” 尹高雄全没将他放在心上,只是又厌恶又好笑道:“你目能视物时,尚且被我用暗器打瞎,如今什么都看不见,还想要我的命?” 瞎子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抬起头,直直向尹高雄的位置看了过去。 尹高雄脸上的笑意倏而就消失了。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但拢在宽袖中的双手却在这一刻不由自主地僵住了。 这对一个用暗器的高手来说,几乎是致命的。 三丈之内,瞎子的双目被血污脏布牢牢遮住,尹高雄与他对视着,只仿佛被一条毒蛇怨毒地盯住了一般,感到了一丝本能般的恐惧。他忽然发觉,眼前的瞎子同三个月前的年轻人仿佛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不,他眼下已经不能算一个人。 他就像他手里的剑,像地上的影子,像一切死的东西。 曾九只能看到瞎子的背影,但当瞎子抬起头那一刻,她的心也微微一刺。 只有一瞬间,但她还是察觉到了—— 在很久以前,她总是不停死亡的时候,她经常会有这种感觉。 那是临死前的感觉。 但只有这一瞬间。 因为下一刻,瞎子的剑已经出手了。 他的眼睛虽然已经瞎了,但他的直觉却敏锐洞明,他的步伐还不算太快,但也已经足够在尹高雄双手发僵的片刻中闪进三丈之内,向他的咽喉轻轻刺上一剑。 这一剑仍然那么轻盈,就像秋蝉轻轻振了下翅。 而瞎子的剑已经落回到身侧。 曾九没有去看尹高雄,因为她知道他的咽喉一定已经被这一剑刺碎。 她只是饶有兴趣地望着瞎子的剑。 剑上仍旧只有一点艳红的血,但尹高雄脖颈上的血已经喷涌而出。 尹兴贤吓得呆住了,他痴痴地望着身侧双目圆睁,徒劳地用手捂住伤口的父亲,一时连喊叫都忘记了。 瞎子身上溅满了血,但他躲也不躲,只在咫尺之间“注视”着尹高雄,道:“我要谢谢你。” “我学剑五年,眼里却从没有剑。直到瞎了之后,我才看到了什么才是剑。” “所以我第一个来杀你。” 尹高雄张口想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口。 就在片刻之前,他还在心里想,中秋仍要去南湖周家赴宴,因为他要给江南四义一个面子。 但眼下他已成了一个死人。 尹家大门前已经乱做一团,仆役四下哭喊逃窜,来铁匠铺接尹兴贤的青衣伙计一脸无措地站在少主人身边,但尹兴贤仍旧呆呆地站在门口,望着父亲已经倒在地上的尸体。 他浑然忘我的看着,全没留意到瞎子早已经离开,更没留意到曾九已自个儿驾着马车,缓缓地缀着瞎子去了。 曾九走得毫不犹豫。 暗器在哪儿都能做,但奇怪的瞎子可不是哪儿都找得到。 瞎子走得很慢,瞧得出他还并没太习惯瞧不见路的日子。但他的脑子却很清醒,趁尹家乱作一团,他没有急着出城,而是毫不迟疑地向城北偏僻曲深的小巷子里走。 巷子愈走愈窄,曾九早弃了马车,徒步跟在他身后,她已发现他每一步几乎都迈出一样的距离,且每当拐角处总能及时转入,从没走错过一步,看来他来尹家庄杀人,绝不是逞一时血勇,图一时痛快,他早已暗中做好了预谋,连退路都已探得一清二楚。 瞎子沿小巷又走了一百七十二步,左转拐进了另一条巷子。 曾九像一只轻盈的猫一样跟了上去,但当她刚转进拐角,迎面忽而闪过一点寒芒—— 第90章 是瞎子的剑! 瞎子已静静地在这个拐角处等了许久,因此这一剑是久候多时的一剑,剑光几乎如毒蛇般霎时就刺到了曾九胸前,眼看已经躲无可躲,但曾九仿佛早有所觉般倏而向后飘退两步,这本来应该万无一失的一剑便只刺到了她身前一尺的空气中,连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瞎子的剑刺空的下一瞬,便又落回到身侧。 他没有选择追击,而是时刻防备可能出现的偷袭,因为来人蝴蝶般飘出了他的剑程之外,但他却几乎连一丝风声都没有听到——这个跟踪他的人,轻功已高妙到了他难以企及的地步,就算他瞧得见这个人,他的剑也绝不可能跟得上。 可这样一个人,若想跟踪他,又怎么可能粗心大意到被他察觉? 除非是有意为之。 正想到这里,笼罩他的无边黑暗中,忽而有人嫣然笑问:“你好,我叫曾九,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一道极尽动人的声音,就像荷角上欲滴的露水,几乎能倒映出声音主人的神容姿貌。就算是瞎子听了,也会情不自禁的认为说话的女孩必定是个绝色美人。 但眼前这个瞎子却只面无表情的冷冷问:“有何贵干?” 曾九前后瞧了瞧脚下这条遍生青苔的曲折巷路,笑道:“你应该听得出,我是从一辆马车上下来的。” 瞎子道:“你本和尹兴贤在同一辆车上。” 曾九见他耳力聪敏,又心细如发,满意道:“那你就应该清楚,我对你没有恶意。不然早在尹家门口,我就可以将你拦下。又或者说,我本可以救尹高雄的命。” 瞎子冷冷道:“所以我才问你有何贵干。” 曾九忍不住笑了起来,娇声道:“好吧,好吧。我有个小忙要你帮。” 瞎子道:“我凭什么帮你?” 曾九耐心的柔声道:“因为如果你帮我这个忙,你自己也会有莫大的好处。而如果你不肯帮我,我就要杀了你。” 巷口的氛围忽而变得冰冷而凝重。 曾九望着这个瞎子,心中又忽而间微微一跳,不由叹道:“你准备出剑之前,真的很像一个人。只可惜,你们只像在出剑前这一刻。而你的剑出手后,就根本不配给他提鞋了。” 瞎子冷冷地“注视”着她,但他的剑意却在这瞬间乱了。 曾九敏锐的察觉到,微笑道:“看来我没有看错人,你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瞎子沉默不语,半晌忽而将剑收回了腰间的旧皮鞘中。 他言简意赅的问:“你要我做什么?” 曾九却不着急,转而问:“何必站在这里说话?你准备去哪里?我们到地方了再说。” 瞎子毫不迟疑地转过身,用竹竿探路道:“跟上。” 他心里清楚,眼下目盲的自己绝不是这个少女的对手,故而根本也不多余设防。这个道理,曾九心里自然也明白,但她瞧见这瞎子如此果断干脆,心里仍不免觉得他很识时务。 故而虽然他又脏又臭,但曾九仍旧柔声细语地问:“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瞎子没再拒绝,冷冷答道:“我叫应无物。” 狄青麟的师父‘瞽目神剑’应先生上线了! 周世明是郁金香世界里的人,就是画眉鸟里的传奇暗器【暴雨梨花钉】的出品人,天生残疾,做出这种令人闻风丧胆的暗器后,举办个宴会把当时天下最厉害的几个暗器名家都给弄死了,后来暴雨梨花钉被人觊觎,大家伙儿联合起来把周家灭门了,他自己最后也葬身火海。 原著里只有几句话提到了这个人,但我觉得挺有意思,拿出来写一写! 天哪为什么这个世界截止到现在为止,男性配角不是心理偏激,就是身体残疾,唯一一个正常人蓝大先生还只打了个酱油! 最后,大家知道曾九所说的【剑中有纯粹的死亡剑意】的人是谁吗! 猜一猜下章见! 第40章 六 六 应无物从屏风后走出来时,曾九正坐在正堂的圈椅上喝茶。 茶只是普通的茉莉花茶,但胜在是新茶,入口滋味倒也清甘芳香。她放下茶盏,抬头向应无物一看,忽而发现瞎子不仅不脏不臭了,瞧起来还有几分讨人喜欢。 应无物换上了一身淡清色的长衫,洗净血污后,只见他面容白皙,神态阴冷,生得很有几分俊秀。他如同一个正常人一般从容地走到对面的圈椅上坐定,若不是仍闭着双眼,曾九都快要怀疑他根本不是个瞎子。 正堂外溜进来一个怯怯的毛头小子,捧着一壶新沏的热茶道:“先生,我来换茶水。” 应无物道:“茶留下,你出去。” 那小子极听话地走了,留下的茶壶就放在应无物手边,他抬手碰了碰茶壶与茶盏,极自然地给自己斟了一杯,问道:“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曾九笑道:“我想请你教我怎么做瞎子。” 应无物道:“你在消遣我?” 曾九当然不是在消遣他。 她解开腰间的香囊,拈出一块碎银子扣在指尖,道:“我是用暗器的。” 应无物道:“那又如何?” 他话音未落,曾九指尖的碎银倏而化作一道银光,“嗤”地一声向他咽喉射去。 应无物脸色骤变,猛地挥袖将手旁茶盏向前一掷。银光到处,茶盏霎时爆裂开来,茶汤瓷片四下飞溅之际,那点银光去势却仍不减,但应无物足底在青砖上一蹭,人已随圈椅向后急撤数米,旋即飘然掠空而起,将那点银光堪堪让过。 第91章 “铎”地一声,他翻身落回圈椅,那点碎银则应声钉入了他身后那根乌漆立柱之中。 曾九轻轻拍了拍手,嫣然道:“不错,看来你够格教我怎么做个瞎子了。” 应无物的脸色极为难看,只一言不发地冷冷“盯”着她。 曾九柔声道:“我留下你的命,自然得知道你到底有没有用处。眼下不是皆大欢喜么?你觉得我这手功夫怎么样?” 应无物阴沉道:“你不是用暗器的。” 曾九讶然一瞬,雀跃问:“何以见得?” 应无物道:“自小学暗器的人,最看重的往往是手法,内功修为通常稍逊于人。你使暗器谈不上什么手法,只是内功异常精深,发使暗器才有了这般威力。” 曾九叹道:“你说得对极了。我确实是个门外人,故而才需要一个同伴。” 应无物皮笑肉不笑道:“你需要的是一个师父,而不是一个瞎子。” 曾九微微一笑,柔声细语道:“你还在生我的气么?实话同你说,以后这样的日子还长着呢,生气可气不过来的。” 应无物道:“你是什么意思?” 曾九徐徐道:“往后我们在一起,我时不时就会偷袭你,而你要做得就是及时躲开,从我的暗器中活下来。这就是我要你帮我的那个小忙。” 应无物怔了一怔,冷笑道:“所以我不帮你这个忙,现在死;帮你这个忙,就是晚些死?” 曾九忍不住笑了,安慰道,“放心,你没有那么容易死,因为我们在一起后,我同你一样,也是一个‘瞎子’。” 应无物没有听懂。 但他很快就懂了。 二人离城而去,在一片僻静山间买下了樵夫的三间小屋,小屋坐落在竹林溪畔,屋后尚有一亩菜地,生活可说方便得很。曾九很满意,往集镇去采买了足够二人吃数月的粮食,又过几日,一辆马车赶到了小屋门前,镇上的铁匠送来了曾九订下的铁星锥和一条细细的银链。 她摆弄了下那条银链,对在竹林前练剑的应无物唤了一声:“喂,你过来。” 应无物站在原地没动,道:“干什么?” 曾九笑嘻嘻的走到他身前,轻轻抓住了他的左手。 应无物只觉腕上一片温软柔腻,下意识便要甩开,耳边却有人不满道:“不要乱动嘛。” 他心中感到莫名焦躁,冷冷道:“你究竟要怎样?” 下一刻,曾九将银链一端的腕环咔哒一声扣在了他手上。 应无物猛地挣开她,右手在腕上一摸,曾九任他摸索,见他脸色忽变,便笑道:“从今日起,我也是个瞎子了。为了怕你偷偷跑了,咱们上个锁。”说着,她将银链另一端扣在了自己手上,“往后你我同吃同睡,什么时候等我习惯了当瞎子,这链子再解开。” 应无物恼恨之极,神色却愈发平静无波,很通情达理道:“链子锁着,我行动不便,不能练剑也无妨,只是你若突然向我射来暗器,我怕是很难躲开。” 曾九就喜欢他识时务的样子,柔声道:“你放心,我是为了练手法,不会再用内力欺负你。”又扯了扯银链,在叮铃细响中嫣然一笑,“何况这链子长有十几米,你只管练剑就是啊,我就在旁边陪你。” 当天下午,曾九裁了一条锦带,将双目牢牢遮严。 一片黑暗中,她忽而感到一丝时隔数十年的淡淡无措,不免新鲜极了,当下扯了扯银链子,叫道:“应无物!” 隔了半晌,应无物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干什么?” 曾九自床前坐起,摸索着迈出一步,笑嘻嘻问:“你在哪里?” 应无物莫名其妙,忍住不耐烦,淡淡道:“我在喝水。” 曾九娇声道:“我也渴啦,也要喝水。”想到水壶放在桌前,又道,“你站在原地不要动。” 应无物只觉腕上受力一拽,道:“你又要干什么?” 曾九握着银链一点点收紧,顺着缓缓迈出七步,正要再向前走,鼻尖忽而被轻轻一撞,她下意识抬手一抵,便触到了应无物的脊背。 应无物猛地转过身,又意识到离她太近,可刚想向后退一步,曾九又收紧了银链,手向前探索着一伸,摸到了他的肩。 应无物立时伸手握住她的腕子,冷冷道:“你在摸什么?” 曾九忍不住笑了起来,咬唇娇声道:“怎么不许摸么?你虽然瞧不见,但就算用听的,也该知道你面前是个难得的美人,你被我摸了摸,难道还会吃亏?” 应无物受她调戏,不动声色道:“我虽然是个瞎子,但还是一个男人。你这样对我说话,我也会忍不住这样对你说话。你这样摸我,我也会忍不住摸你的。你是想要我摸你,还是不把我当成一个男人?” 曾九乐不可支,佯嗔道:“谁想摸你了?我只是将我自己当成一个瞎子罢了。” 应无物道:“你是什么意思?” 曾九嫣然问:“桌子在哪儿?水壶又在哪儿?我要喝水,可我却看不见。”她听他不说话,便反握住他的手,往自己脸庞上轻轻一按,“我早说了,以后我就是个瞎子了。” 应无物的手掌被迫覆在了锦带上。 而锦带下,她的肌肤像初绽的花瓣,小巧的鼻尖、柔软的唇珠,都若有若无地触在掌心上,令人忍不住想到林间亲人的鹿。他心中不自觉地描摹着她的面容,被她胁迫屈从的怨恨一时消弭无踪,一时又潮涌而至,正自沉默出神,却听她轻柔道:“应无物,我什么都瞧不见了,你会不会照顾我?” 第92章 应无物道:“我照顾自己都很艰难,为何还要费心去照顾你?”又面露讥嘲,“我越来越觉得,你来这里不是为了练暗器,而是觉得当瞎子有趣,想找人陪你扮家家酒玩。” 曾九也不生气,闻言淡淡一笑,叹道:“你说得也没有错。我活得太没趣,得会给自己找点乐子才行。这世上能让我觉得有趣的事,实在是越来越少了。”说话间,她放开他的手,摸索着挨到桌旁,握住了水壶把手,复又柔声道,“你不想照顾我,也没关系。等我习惯做一个瞎子后,我会照顾你的。” 应无物冷冷道:“我也不需要你的照顾。我只希望你玩够了,能痛快地放我离开。” 曾九倒水的动作微微一顿,笑道:“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应无物道:“你觉得呢?” 曾九循声侧过头,在黑暗中“注视”着他,忽而道:“那我给你一个机会。” 应无物道:“什么机会?” 曾九道:“一个杀我的机会。” 应无物无动于衷,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 曾九娓娓低道:“这段日子里,我就是一个‘瞎子’,绝不会偷偷睁开眼来。而你随时可以找机会对我动手,就算没有成功被我察觉了,我也绝不会报复你,所以你尽管尝试来杀我。”说到此处,她蓦地嫣然一笑,“这样扮家家酒,是不是又有趣了许多?” 应无物自始至终也没有响应,像是根本对杀她毫无兴趣。 而曾九则饶有兴趣地开始适应起一个瞎子的生活。 她先花了几天时间,将整座小院中的陈设一一记住,然后便开始向外面的竹林、溪岸、菜地、乃至浅山中探索,半个月后,在这偏僻山脚下,她已能像一个正常人一般生活。 而直到此时,她终于隐约明白了当天应无物那句话的意思—— 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在她心中,万物却从未如此纤毫毕现的清晰。燕子在屋檐下张喙梳理羽毛、窗纱外蟋蟀振翅鸣叫的轻颤、溪流潺潺抚过光滑缤纷的鹅卵石,还有朝阳初升之际,晨露凝在溪畔野百合的叶稍上,倏而滴落在湿润的泥土里。 在某一刻,曾九甚至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她手上轻轻摩挲的星锥,不再是一个蠢笨铁匠漫不经心灌注出的粗粝铁钉,她熟悉它丁点大的身躯上每一丝细微的纹路,它就像竹林中因风瑟瑟的无尽青叶一样,仿佛拥有了生命的脉动,又像是应无物此刻嗤嗤轻颤的剑尖,凝聚着一点令她肌肤刺痛的杀机! 她坐在青石上,双手温柔地搭在裙缎上,但三指间却倏而闪出一道银光——它快得像一颗坠入夜空的流星,又轻得像一阵无声的秋风,直到迎面击中了应无物刺到她面前三尺的剑尖,才“叮”地一声,颤鸣着跌入层迭的竹叶之中。 应无物的剑霎时安静了下来。 他又轻又快地收剑回鞘,仿佛一条剧毒青蛇吞回了闪烁不定的红信,蜿蜒蛰伏进了草丛深处。 秋风愈吹愈大,竹林中万叶涌动,簌簌细响一剎那间将天地尽都淹没,又层层迭迭的退去。 曾九默默听风声歇下,这才信手拂落裙角的落叶,叹道:“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次了。你的剑法越来越好,下一次说不定就能杀死我。” 应无物出神片刻,却道:“或许我越来越不可能杀死你了。” 曾九得意道:“看来你也明白,我的暗器功夫已和当初不可同日而语。怎么样,你还认为我只是在扮家家酒么?” 应无物没有回答,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秋风中,忽而问:“那个人是谁?” 曾九微微一怔,诧异道:“哪个人?” 应无物又沉默了半晌,才张口问:“那个我不配给他提鞋的人。” 曾九恍然笑道:“你还记得这件事?实话同你说,你知道他是谁也没用,因为他的剑法,你永远也练不成。” 应无物的气息忽而变得冰冷而阴沉。 曾九虽然看不见他,却敏感地发觉他仿佛正十分恼火,她正要说些什么,应无物却深深“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竹林。 上章问题揭秘,评论区有人猜对啦,不错就是燕十三。 他从夺命十三剑中悟出的第十五剑是纯粹的死亡之剑,毁灭之剑,这一剑本来能杀死谢晓峰,但他选择了自杀,让这恐怖的剑法永远消失在人间。 曾九第一个经历的世界是圆月弯刀,圆月弯刀和三少爷的剑的世界背景是一脉相承的,她去得早,和燕十三是同辈人靴。 第41章 七 七 应无物虽远远走开了,但两人之间一直有长索相连,走到尽头处锁链绷直,他不及被长索拉扯便若有所感地停了下来,一言不发地朝西南方向走出七步,盘坐在了他常打坐的白石上。 曾九隔着锦带 ‘瞧’了他许久,不知怎么忽觉百无聊赖,竟一句话也不想说了,便又回过头来自去听她的风声竹声。可下一瞬,她忽而又心生念头—— 她怎么会忽觉兴致骤减,话也不想说了? 她不是对应无物这样的人颇有征服欲么? 觉察出他心绪不对,故意软语调戏几句,引他多说些话来,又或是同他解释下为什么他练不成死亡剑意,这才是她自离开凤凰楼后的一贯做派——哪怕就在几天之前,她也是这样应对这使剑的瞎子的,怎么仿佛突然就真个变老了似的,对他提不起一丝兴趣来? 第93章 曾九孤身坐在风中,内省半晌,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变化。 自向经纶逝世以来,她在叁星谷中数十年情劫缠身,粗茶淡饭,形影相吊,参研道藏佛典无数,早在那日朝观紫槿,蓦然开悟之时,便已不是曾经的她了。不再为向经纶所苦,并非只是她终能坦然面对旧情这么简单,她是已将男欢女爱、爱恨情仇,俱都看得淡了。 及至此时,她脑海中飞快划过欧阳父子、郭靖、蓝一尘以至杨恨的面容,又纷迭忆起自己出谷之后对这些人的种种敷衍态度、惫懒应对——不提老情人欧阳锋,纵算是对杨恨这个新鲜特别的勃勃少年,她兴头上来,也不过只着意应付了几日便丢开了;至于蓝一尘这般俊彦人物,她竟半点没想过与他认识亲近,当日下山之即连告别也未曾! 豁然开朗之下,她心中终将一切都瞧得分明:“是啊,我这些日子来,总是习惯性地同各色男人寻开心,临了头却又莫名不耐烦,正是心底暗暗怠惰于男女之情,实在有几分提不起劲头的缘故了。” 想通了这一点,曾九顿觉身心舒展,终于想道:“我与根生此地的人们终究不同,飘然而来也必当飘然而去,除却凤凰楼的武功,凡事从心所欲便可,却不必执着着魔。当年我手无缚鸡之力,练刀亦不过用了四十余年。上一世之所以如此拖沓,不过是刀法大成,意气风发,于情爱玩乐上正自得趣,巴不得多流连享受些时日罢了。眼下我既看淡了,继续蹉跎又有何乐趣可言?不如全力钻研武功,将白虎、朱雀二象尽快练成,好去瞧瞧那所谓破碎虚空后的世界。” 曾九主意一定,当晚便如常吃饭睡下,闭目思索暗器功夫该如何再图精进。 应无物与她合衣并卧,呼吸已均匀而绵长。她想了半晌,倏而灵光一闪,开悟而喜:“我怎么如此胡涂!我总归也不会死,既然有了几分不弱的暗器手段,尽管与人交手去就是了,在此枯想些什么!我自己去寻自己的破绽,又哪比得上生死之间的对手看得狠而准?怎么武功越高,反倒愈发不愿意死了,明明练武一道上,这才是最事半功倍,叫人进步神速的办法!何况以我目下本领,放眼江湖,又有几个人配取我性命?” 曾九正失笑,忽听应无物的呼吸不知何时已乱了。 她不以为意,正翻身欲睡,腰上却微微一热—— 一只手掌已隔着衣衫抚了过来。 曾九不言不语,手却在下一刻稳稳握住了他的右腕。 应无物的手没有再动。沉默的呼吸声中,他温热的手掌先是变得火热,又逐渐冰冷了下来。 二人的手掌在漆黑之中对峙片刻,曾九道:“谢谢你这段日子来帮我的忙。” 她顿了顿,娓娓开口:“我这个人素来还算有信用。你陪我这些时日,我也该将许诺过的好处给你。你不是问那个人是谁么?我可以告诉你,他叫燕十三。” “我之所以说你练不成他的剑,是因为你出剑之时,剑上死意便散了。当时当刻,你持剑向人,不过或为求胜,或为求生罢了。但燕十三不同。他在世之时,曾自创夺命一剑,剑一出鞘,既是向死——敌人若不死在剑下,那么这一剑便会取他自己的性命!” 应无物的手已经冰冷如雪。 曾九问道:“应无物,你心中有什么?你可能摒弃一切,以至于剑出如人死,人死而无憾?” 应无物沉默良久,冷冷道:“你怎知道我不能?” 曾九却不再回答,而是抽手坐起,紫光刀嗤地一闪,将腕上锁链斩作两截。而她寒刀出鞘之时,应无物的手亦霎时握在了腰间从不解下的长剑上。 曾九瞧见了,但并不在意。 她活动了下手腕,半个多月来,头一回揭下了眼上所覆的锦带。 暗淡星光中,她凝视了应无物苍白清秀的脸孔一眼,向他嫣然笑了笑:“好了,你走吧。” “我用不着你了。” 恰如之前所说,年轻人想要在江湖上出人头地,最快的法子莫不如挑战当今名宿。 曾九依此法行事,三个月后便在江南一带声名鹊起,成了无人不知的暗器高手。 只是说到她身上的名气,那倒很有一些水分。因为这名气之中,五成是为了她的武功造诣,另有五成却是因为她的相貌。 曾九自离开隐居之地,一连挑战徽地八位一流暗器名家,手下四死四伤,未尝一败。及至她向整个江南都数得上号的“漫天星”耿先生下了拜帖,声势已惊动了外地名宿,二人约战那一日,耿府足接待了四五位武林前辈来做公证,上门围观的闲杂人等更不必提。 而那日午时,曾九甫一露面,只横波顾盼间,便已使不知多少她不认得的人神魂颠倒。她与耿先生如何见礼,如何分说比武规矩,又如何使袖中银锥将耿先生击败,当日围观的许多江湖人都可能不大记得了。 他们只是将这韶龄少女打败耿大先生的惊人消息争先恐后的传了出去,并用平生所知最动人的话语来极言她的姿容是如何倾国倾城。 到了后来,传闻已夸张到耸人听闻。 待消息传遍东南,飞往北地之时,曾九人在太湖茶楼吃点心,听到楼下说书先生讲得都是自己。更得知了她已有个雅号“摘星仙子”,赫然成了江南第一美人。 曾九听了半晌,发觉颇有人津津有味地议论她与天下第一美女秋灵素究竟谁更美些,说得仿佛真见过她一般;然而议论她又连胜七位高手,究竟算不算江南第一暗器名家的却寥寥无几,可见漂亮女人在江湖上成了名,大伙儿永远更关心她的八卦,而不是她手底下的真本领。 第94章 不过这倒也十分正常。毕竟她挑翻的那九个高手,放眼整个天下还远远不够分量,不足以使人们对她的武功浮想联翩。 这也是她人在太湖的原因。 自曾九在江湖上显露名气以来,五个月间,“摘星仙子”的美名传颂不休,但却远抵不上一样横空出世的暗器的威名。这暗器在中秋太湖周家夜宴之时,射杀了数位武林名宿,短短几天几夜间遍传天下,威震江湖,名叫暴雨梨花针。 曾九在生死帖下的对决中明悟了许多,自认与当初闭门造车时已不可同日而语,纵使与那位“八臂神猿”侯南辉当面,也未必不能将他败于手底。但眼下为时已晚,侯南辉已丧命于暴雨梨花针下。 所以她刺来太湖,就是要会一会这屈居孔雀翎之下的绝世暗器—— 还有它的制造者周三公子,周世明。 如今已是十一月。 太湖上雾涌如潮,周家庄绵延湖畔,犹如屹立迷梦之中。 只可惜,这梦是凄迷悲楚的——好好一片清雅辉丽的庄园,此时魂幡遍挂,灯笼蒙白,而仆从垂头耷脑,腰系麻布,却是在为家主服丧——周家大公子,“江南四义”之一的周世汝,几天前死在了雁荡山巨匪夏雪魂手中。 尸身送到周家庄时已经残破不全,尽是深可见骨的凌厉刀伤,死状凄惨无比。当时坐镇庄中的二公子周世礼悲不能抑,当众嚎啕大哭,几近晕厥。等离家甚近的四公子周世余赶回家中,二人不及服丧,便一并往雁荡山报仇去了,要将夏雪魂的人头带回来祭奠大哥亡魂。 故而此时周家庄中,五庄主未及赶回,便只三庄主周世明一个主人。 曾九身裹黑衣,悄悄地潜进了庄中。 她不知能否敌过暴雨梨花针,便不好下拜帖入庄挑战。万一“摘星仙子”被当众打死,日后她复活了还得套个马甲,以免骇人听闻,这事说起来实在麻烦得很,不如掩人耳目来得便宜。 周世汝逝世,庄中自然禁宴饮玩乐,仆从没法赌钱嬉戏,深夜寒冷无聊,便都缩在屋子里烤火,除了零星守夜巡逻的护卫,阖庄白幡舞动,灯笼清冷,一片寂静寥落。 周世明的院落更是如此—— 那里偏居西北一隅,与外界隔着一片粼粼大湖,几似与世人两相决绝。 想到他那去,要么孤身走过湖上曲折的石栏桥,要么便从庄外翻越高墙,穿过精舍外围那一大片梧桐林。 曾九已从传闻中颇了解了这位周三公子。 他生来患有软骨麻痹症,无法自行站立,自然不能学武。但他天资非凡,聪慧过人,更兼双手灵巧无比,故而极擅机关之术。他之所以制出暴雨梨花针,残忍射杀数字江湖名宿,为的就是一雪身为残疾之耻、尽释习武无门之恨。 他这居所十分奇特,想来不论桥上抑或林中,定都置有致人于死的机关之术,这一来可以用于防身,二来也好消遣寂寞。 曾九隔着大湖,望着月下雾中朦胧闪光的折桥,忽生好奇更兼好胜之心,当即于暗处施施然显身,不急不缓地踏上了桥头。 第42章 八 八 皂靴轻盈地踩上石桥桥面,没有留下一丁点声音。 曾九如同一只夜猎的狸猫般悄然走过大半折桥,来到了湖心中央。从这里望去,正当中天的月亮恰悬在精舍上头,宽阔的雨檐下一字排开了数十只陶盆,里头栽着鲜翠欲滴的观叶花。 她正看着,一阵夜风瑟瑟吹过,湖心浮雾霎时起伏不定,随风曳涌到她身周。 曾九在大雾中站住不动,这桥上说不定有凶险,水雾迷人,视物不清,她选择更谨慎一些。几呼吸间,风去雾定,月霜重降,她正要再迈开步子,忽而目光一凝,施施然将踏出的脚尖收了回来。 精舍的大门不知何时开了。 昏黄灯火中,一道漆黑人影缓缓移动到了门口,手里提着的灯笼摇曳着伸了出来。曾九瞧那道人影,只觉极为高大健硕,仿佛足有两米之高,像个小巨人一般,不由紧紧盯住门口,要瞧他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下一刻,那握在灯柄上的手露了出来,却是一只蒲扇般大的木手。 曾九惊讶地“咦”了一声,而那巨人步态僵硬地走出门来,他一手提着灯,一手推着一张轮椅,果然是一个木制铜衣的巨大傀儡,而傀儡所推轮椅之上,正坐着一个衣着楚楚,身披貂裘的年青公子。 月光如水,照亮了那公子一张清癯超逸的苍白面容。他穿着一条厚实的雪青绸袍,平展润泽的衣料上反着淡淡的月光,而他露出袖外的两只手稳稳地搭在膝头,看起来柔软而修长,像是剔透的白玉一般。 这个人周身上下带着一股病气,哪怕骨架宽大,臂长肩展,也瞧着十分虚弱,仿佛已很难生活自理。曾九凝视着他许久,直到那傀儡将他推到桥头,才问:“周三公子吗?” 她并未故意改换声音,身上裹的黑色衣裤也贴身束着,在湖心月下愈发窈窕,但凡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瞧得出,她必定是个女人,也多半是个极美丽的女人。 傀儡停了下来,又向前半步,站在那公子身前一侧,一动不动了。而那公子则道:“正是在下。蒙夜而来,有何贵干?” 曾九“唔”了一声,仍有些出神的瞧着他。 周世明经年患病,身心俱疲,个性颇为阴沉乖戾,见她不说话便淡淡讥嘲道:“阁下光临寒舍,就是为了看看男人?” 第95章 曾九回过神来,不以为忤地笑了笑:“当然不是了,只是顺带看看男人。唉,我这个人仿佛就蛮喜欢生了病的英俊男人,看见了就忍不住多看一会儿。”她顿了顿,故意道,“今晚的月亮很美呢,我们是先聊聊天,说说话儿,还是直截了当一些呢?” 周世明道:“阁下直说来意吧。” 曾九便道:“好,我要暴雨梨花针。”她上下瞧了瞧他,“周公子应该正带在身上吧?” 周世明神情冷漠无度,平淡道:“是啊,你猜的不错。”他说着,袖口忽而滑出一只闪闪发光的银匣,那银匣落入他手中,直直地对准了曾九,“你可以过来拿。” 月光毕竟朦胧,隐隐地瞧不清机括针孔。曾九望着这小小一匣暗器,蓦地生出一丝冷冷的刺目感,仿佛直视高手剑芒一般。她心底愈发高兴,人却一动也没有动,仿佛并不害怕:“周公子何必动气呢?我只要暴雨梨花针,不要你的命,你干嘛这么凶巴巴的?若我也像你这样,何须走过去冒着风险拿东西,我远远的先用暗器打死了你,再去捡不好么?” 周世明靠在轮椅软垫上,仿佛累了,只右手还稳稳地握住银匣:“你要是有这个本事,打死我就是了。技不如人,在下自然合该丧命。” 他这句话刚一落下,曾九不由又呆了呆,仿佛想起往事了一般。她怔怔地站在湖心,周世明远远看着,只当她在斟酌考虑,却不料她忽而轻轻叹了口气。 再开口,曾九的声音仿佛变得温柔了许多:“你定是以为,暴雨梨花针构造非凡,机括之力强于人力,暗器出手迅疾无匹,且锐不可当,一定比我的暗器射的更远,也更致命,我还没来得及打到你,你却先打到我了,对不对?” 周世明道:“若非如此,阁下又何必对这小东西生出贪念呢?” 曾九道:“你说得对,又不对。不对的地方有两点。其一,我不是靶子,且我的轻功好得很。若当世我认第二,恐怕还没有人敢认第一。我若挪闪不定,你未必打得中我。可你不会武功,且是个靶子,我想打中你,就容易的多了。” 周世明也不反驳,像是油盐不进一样,还饶有兴趣问:“其二呢?” 曾九道:“其二,暴雨梨花针毕竟是暗器,你只有一次机会。一次不中,你就任我鱼肉。可我不一样,我身上藏着多少暗器,你恐怕猜都猜不着。” 周世明注视着湖心曾九黑色的人影,忽而笑了笑。 他大约是很少笑的,唇角不灵,只微微翘起了一边,道:“若在平地,我承认你说得好似有些道理。但你现在在桥上,这一人宽的窄桥上,你该往哪闪避呢?” 曾九沉默了片刻,柔声道:“若按我惯常的脾气,我一定制住你,或干脆宰了你,教你知道知道,我说得到底对不对。但我改主意了,唉,你实在该感谢自己得了病,叫我心软了。”她缓声问,“我给你一个机会,和你做一比买卖。” 周世明面不改色,亦缓缓道:“我也改主意了。通常声音这么美的女人,大约人都很美。我本以为你应该是个美人,可你这么啰嗦碎嘴,想来绝不会是美人,而是个自鸣得意的糟老婆子。” 曾九咭儿地一声笑了,笑得清脆嘤呖,仍然好听极了:“你可真会说话。”但她一点也不生气,而是平淡的说出了自己的条件,“你要是答应我,那么作为回报,我可以让你重新站起来,做个像模象样的男人。” 周世明脸上原本稍嫌僵硬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他阴戾地瞧了她半天,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想要暴雨梨花针,要么你来抢,要么你就滚。” 曾九忽地恼了,她淡淡道:“不识抬举。”话音一落,她忽地动了。 在周世明眼中,她快的几乎不像一个人,反倒像站在桥心未动,身上裂出一道疾行而来的黑影。他心底震惊,却不着急用暴雨梨花针,闲着的左手在轮椅一侧扳动了几下机括,身旁的巨大傀儡胸口的铜甲咔嚓一声上下打开,露出里面三排箭头乌紫的钉弩,齐齐向曾九射去。 曾九眼下使出的轻功正是螺旋九影,见状足底涌泉聚气,忽地平地拔起丈余之高,轻松将箭雨躲过。而周世明不慌不忙,那傀儡亦一动不动,三排新的钉弩上弦,只瞄准她必定落足之处,除非她能一直在天上飞,否则一旦气竭,要么落下吃箭,要么只得跳入湖中。 曾九见状果然身形一扭,即将纵身湖下之时,手臂忽在桥沿上轻轻一搭,身体柔软如壁虎般攀在了桥边,旋即滑进桥底,五指成爪如没入汉白玉中,足尖借力轻轻后蹬,向周世明飞快靠近。 她倒悬桥底,周世明瞧不见她人,只听到喀拉喀拉的碎石声由远及近而来,忽而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悚栗,当下滚动轮椅,在桥头第三根栏杆上的镂空圆球上用劲一旋,石桥应时轰地一震,足有两丈长的雪白桥板蓦地带着曾九一起沉沉落下湖去。 曾九甫一进水,便两腿一摆如鱼尾般轻盈地滑开一截,自下坠石板中脱了开。她将湿透的面巾扯下,忽感一股水波正从足底朝自己涌来,低头一看,见是一群牙齿青黑交错的紫鳞怪鱼,这群鱼极为凶悍,如黑潮般密密麻麻向自己裹挟而来,张口便咬。 曾九因修炼螺旋九影圆满,小腿处自生一层罡气,将那只紫鳞怪鱼咬来的层层尖牙阻了一阻,但旋即她整个人都被群鱼裹在了中央,若呆着不动,想来迟早要被鱼咬碎。她不理前仆后继往她身上涌来的鱼,沉在水底向岸边轻盈的一划,边游边顺手捏死两只。 第96章 这紫鳞怪鱼极嗜血腥,当下有几只开始撕咬被爪功捏碎的鱼身。她余光瞧见,便从腰间摸出一只黑陶小瓶,拨开瓶盖,随手捏过来一只鱼,掰开尖牙大嘴喂了进去,这才又将它捏死。群鱼果又来撕咬。只是凡吃了毒鱼,喝了毒血的紫鳞怪鱼,不出几呼吸功夫便原地扑腾不止,口尾渗血翻了肚皮,又成了活鱼的毒饵。 如此一传十十传百,周世明呆在岸上紧紧凝视着水面,却始终见不到人露头惨叫,也听不到半点动静,湖面黑漆漆的反射着月光,以他这般病人的视力,自然更瞧不见污血从水底逐渐漫出,足染红了一大片湖水了。 他在寂静中等了片刻,还未等到期盼的尸体上浮,周家庄中忽而起了火光。 那火光起在远处,只眨眼间,便有庄丁大喊了起来,但嘈杂的救火声中,忽又传来了惨叫声。 周世明心底一沉,不由自主地生出不好的念头,而惨叫声果然越来越多,越来越近,渐渐盖过了走水的梆声,与冲天大火一起笼罩了整个太湖周庄。 单单只是火,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惨叫? 周世明面色惨白的死死远望着火光,正要催动轮椅,忽而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他猛地侧首一瞧,还没来得及射出暴雨梨花针,肋下便重重一麻,整个人再不能动了。 曾九一只手撑在岸边,一只手托着腮,正半浮在水畔望着她。 她的发髻松散了,像黑绸子般绽开在湖面上,将雪白脸庞衬得愈发惊心动魄的美。而那张面庞沐浴着如水的月光,如月光的湖水,忽地微微笑了一笑。 她从湖里钻了出来,背对着火光走到他身边,将他手里的暴雨梨花针匣轻而易举地取了下来,验明真假后,收进了怀里。做完这些,她腰肢一陷,弯身向周世明靠近,而呼吸则像睫毛般湿淋淋的,又带着隐约的香气和生血的味道。 她道:“你以为外面的人是和我一伙儿的?” 周世明闭了闭眼,淡漠而干涩道:“既然你这么说,自然不是了。” 曾九瞧了他半晌,哼了一声:“你现在倒学乖了。”她伸出一直洁白手掌,在他脸颊上轻轻拍了拍,“姥姥我说话算数。说给你一次机会,就给你一次机会。再问你一回,答不答应?” 周世明不由睁开了眼,他怔了半晌:“你说的……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曾九半抬起羊脂玉一样的下巴,斜着媚眼冷冷地觑着他。 周世明沉住气道:“你只要暴雨梨花针?你还要我做什么?” 曾九道:“我要你这个人。” 周世明又怔住了,一时竟收不住情绪,露出了一点不知所措般的震惊模样。 这神色很有点趣味,曾九忍不住笑了起来,懒洋洋道:“你在想什么?” 周世明斟酌半晌,道:“你是要我为你效命……” 曾九接过话来,咬唇软声:“还是要你做我的男人?” 周世明顿时哽住了。 曾九的目光羽毛一般轻痒痒的扑在他脸上,道:“是又怎么,不是又怎么?难道你不同意?” 周世明沉默着,认真地注视着她,忽道:“只要你说到做到,不管怎么,我都答应你。” 曾九却立时把脸一变,一身水汽地站直了身,叉腰道:“呸!你想得美!实话和你说了吧,我要治好你很容易,但却要用蛊来治你。你病好了之后,命蛊与我不可分割,只得一生依附于我,到时我要你生,你才能生,我要你死,你不得不死。你听懂了没有?” 这番话又是极出乎意料,周世明道:“蛊?”他下意识想知道,若这样治法,他从此以后算不算个人形傀儡?但又忽地醒了。 暴雨梨花针,他已是怀璧其罪。若今夜不答应她,眼看也是死于非命。纵然侥幸不死,如此在轮椅上做个废人,又和行尸走肉有甚么分别? 他想站起来已想得快要发疯。 曾九等了等,问:“想好了没有?外头的人可快来了。” 周世明沉声道:“我答应了。”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投出了霸王票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想出家 1枚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眼科用药 1枚、我想出家 1枚 感谢小天使们给我灌溉了营养液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花仙子每天打怪兽 20瓶、iris 10瓶、木须词 10瓶、34652810 5瓶、裴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_^ 第43章 九 九 周世明委顿在木轮椅上,他的巨傀儡虽能推他行走,却没法带他一起翻墙离开。前院的砍杀哭喊声愈来愈近,再要绕远去西门已来不及了,曾九不顾他的面子,直接一手将他扛在肩上,另一手则抄起他那把木轮椅,提气朝院后那一大片梧桐林子里奔去。 周世明趴在她肩头,衣料渐给她满身的湖水洇湿了,可人却半点不觉颠簸,只见她几步飞纵到林前,恰如风吹鸿毛般轻盈,浑不似扛着重物一般。单这份轻功,确实已称得上天下罕有。 这少女倒没有说谎。 周世明瞧在眼中,心底不免又升出了几分期望,便开口道:“林中有机关,你听我吩咐。要你走几步,便走几步。” 他话说得简洁明了,曾九反应又机敏,二人配合无间,十几息间便掠到墙根下翻出了周府。又复疾行半里,曾九一头闯进水畔一片人高的芦苇荡中,也不知穿行多久,她才兀地在莎莎草声中停住,将周世明放落在木轮椅上。 第97章 月光遍洒。 苇梢儿上沾满盈盈的银屑。芦苇荡无边无际的在风中起伏,仿佛一倾烂漫的银湖自天边荡漾到二人头顶上来。 湖波的光落到曾九披肩的黑发上,她湿淋淋地站在朦胧的银辉中,美得仿佛传说中摄波而来的湖底神女。周世明瘫靠在椅背上死死凝视着她,可她却没再投来任一瞥目光,而是一步闪过他身前,道:“在这等着我。” 周世明脱口沉声道:“你要去哪?” 曾九奇道:“自然是顺辆车来,不然要我抗你回镇上去不成?你不嫌难受,我还嫌你沉呢。” 周世明道:“你就不怕我趁机跑了?” 曾九忍不住笑了,她转回半步,拿冰凉凉的手掌在他肩上一扶,道:“暴雨梨花针我已拿到了手,现下是三公子你离不开我了。难道你不想做个能靠自己站起来的人?”她弯下腰,放他肩上的手轻轻滑下去,将他脖颈环绕住,话音娇滴滴地,“还是说,你不想做我的男人?” 周世明并不理会,冷冷道:“你可以放开我了。” 曾九偏不,佯嗔问:“你不喜欢我抱着你么?这世上盼能碰一碰我小手指的男人数都数不过来,偏你不一样了么?” 周世明道:“周某何必同他们一样?” 曾九没有言语,手却忽滑到他胸前,轻轻贴了上去。屏息片刻,她在他耳畔娇细出气道:“三公子,你不喜欢,怎么心却跳得这样快?莫非你哪里不太舒服?” 说罢,她仰开脸来饶有兴味地瞧着周世明,见他脸色忽变得铁青,终于咭儿地一声笑出声来,自顾自去了。 周世明没等多久,曾九便又回来了。 她像是忘了方才做过的事,又将他与木轮椅提起来便走。二人横穿芦苇荡而出,一辆不起眼的青蓬大马车正静静等在路边,曾九将周世明安置在车中,便驾马向镇中奔去,路上但凡遇到举着火把、持刀查车的陌生人,她便通通使暗器料理了。 待到镇外,又弃车而行。不过盏茶时分,二人悄然走窗,溜进了早先租下的客栈房间里。 曾九扶他靠座在床架上,回身将桌上的灯烛燃亮。周世明藏于帘幔暗处,瞧她的腰背在晕红烛光中虚成一弯婀娜的影,又听她道:“姑且在这里呆一夜。明早我们就离开。” 说罢,她回首瞧来,一手撑床,倾身到他咫尺之畔,嫣然道:“待会儿三公子与我同床共枕,心莫要跳得太快。” 周世明双目一闭,本拟不予理会,可却听她那忽传来一阵衣裳窸窣声,他心一跳,不由睁眼道:“你……” 曾九揶揄道:“我什么呀?”说着,从腰囊里摸出一只两指宽窄的玉匣。 推开匣盖,里面是一只轻颤的碧绿小虫。 周世明一窒。 他忘却了其他,只仔细望着那只小虫,心底已明白它究竟是什么。 曾九捉过他的左手,没再给他犹豫的机会,直接将那小虫倒在了他掌心里。绿蛊嗅到活气,口器一探,便咬他一口。周世明忍住疼痛,眼见它黄豆大的虫躯不多时全然钻入了皮肉之中,只在他掌心留下一滴血渍。 曾九道:“好了。” 周世明轻轻回神,问:“我要多久才能站起来?” 曾九道:“这可说不准。少则半月,多则三月。你便站起来了,打一开始也不能像常人一般跑跳摔打,总归要脆弱得多。不过只消好好习武强身,待过个几年,定能好全了。” 周世明缓缓点头:“我记得了。” 曾九将玉匣往桌上一抛,道:“你只需要记得,你是我的人就够了。”她伸了个懒腰,半阖的杏眼横波欲滴,颐指气使地娇慵道,“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么?就是从今往后,我叫你往东,你不能往西,我叫你笑,你绝不能哭,我叫你去死,你绝不能多活哪怕一刻,否则我就会惩罚你。” 周世明神色仍淡淡的,甚至牵动嘴角笑了笑,道:“我记得了。用不用周某自称奴才,叫你主人?” 曾九凑的更近些,细细凝注他,“你见过能同主人睡一张床的奴才没有?” 周世明不为所动,仍淡淡道:“这样的奴才,周某便有几个,只还不曾收用罢了。” 曾九静静地睨着他,“你既然见过,就该清楚,奴才得学会看主人脸色,不要扫主人的兴。更不要不识抬举。” 周世明倏而抬起眼帘,阴冷地瞧向她。 他没有说话,只仔细地描摹着曾九的脸孔,可末了他却发现,如此令人心生憎恶的时刻,她瞧着竟那么的美,任谁敢看她一眼,心都要立刻化了。 她简直美得可爱,美得可怜,美得可怕。 这可怕的少女冷冷地问:“你明白了?” 半晌,周世明方答:“我明白了。” 她霎时便又转嗔为喜了。 周世明只听她娇声道:“那很好。现在我要把湿衣裳脱掉,你不可以偷看我,否则我就把你的眼睛挖掉。” 周世明没有偷看。 他任凭曾九摆布,甚至睡到半夜时被她拉开手臂钻进怀里,也没有开口说话。 第二天一早,他醒来望着头顶的帐子,一时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直到感觉怀里有人细细呼吸——他身骨脆弱,惯常床榻边是没人的——这才回想起昨日的事。再一垂眼,却见怀中曾九正拄腮凝视着他,仿佛已痴痴地看了很久。 第98章 她披着薄薄的纱衣,云蓬蓬的漆黑发丝从背上滑落到胸前,支起的小臂愈如梨瓣一样白。帐内朦胧的光将她照得那般无瑕,隐绰间他望进松散的纱领里,却见一抹艳红的细绦仿佛陷雪般轻勒在她颈子上,一股莫可明说的媚气陡然冲进他五脏六腑之中,令他不由自主地闭上眼,深而缓地呼出一口浊气。 可曾九偏偏伸臂偎过来,软若无骨般攀到他身上,凑到他唇边轻问:“你怎么不敢看我?” 周世明还未回她,她又缓缓摸上他胸口,小小声道:“你的心又跳得好快。” 周世明没有睁眼,半晌才淡淡道:“你好像很喜欢折磨我。” 曾九道:“折磨你?” 周世明叹道:“你明知道我行动不便,碰不了你,却偏偏要勾引我,这对一个男人来说,不正是一种很大的折磨?” 曾九忍不住笑了,故意道:“你胡说。我既没有给你看我,也没有给你摸我,这难道也算是勾引?” 周世明淡淡道:“像你这样的女人,莫说此时正躺在我怀里,缠在我身上,娇滴滴地叫着我,便穿得严严实实的对我笑一笑,便已经是勾引了。” 曾九软腻腻地嗯了一声,鼻息轻扑到他下巴上,细细娇央道:“既然你喜欢我,为什么不抬一抬手,抱一抱我?” 周世明道:“我不敢。” 曾九道:“咦?” 周世明道:“若是看你换衣裳都要挖眼睛,我不经你允许便去摸你,岂不要被砍断两只手?周某毕竟只有两条手臂,没有余裕的可砍。” 曾九笑成一团,不由捧住他的脸,咬唇柔声道:“我骗你的。我现在喜欢你喜欢的紧,绝不舍得砍掉你的手。昨晚就算……就算你偷偷看我,我也舍不得挖掉你的眼睛。那么你现在要不要抱一抱我?” 周世明道:“如果可以,我还是不想。” 曾九问:“这又是为什么?” 周世明淡淡道:“我一旦抱住你,一定忍不住想要更多。到了最后,受折磨的不仍是我自己?” 曾九百无聊赖道:“好罢,那就随你好了。” 周世明道:“周某有一事不明,姑娘好似很中意我,从头说来,先是救了我的命,又肯治我的病,乃至于现在竟同我耳鬓厮磨,着实令周某百思不得其解。” 曾九嫣然凝视着他:“难道没有人同你说过,你生得很俊?” 周世明道:“周某便是生了几分好模样,也不过是一个废人罢了。凭姑娘品貌,要何等美男子不可得?” 曾九似有些生气了,道:“你不是废人。我不许你这么说。”她轻轻叹了口气,半晌复柔声道,“你只是病了。你的病,我会治好的。” 说罢,她垂下脖颈,侧脸轻贴到他胸前蹭了蹭,喃喃开口,“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周世明不由静了一静,许久后才又开口。 他的声音自胸膛中嗡鸣着,沉沉传到她耳畔:“周某自幼吃药,身上除了药味,怕也没别的味道了。” 曾九缓缓道:“我就是喜欢药味。只可惜你身上的药味还差一点。”她又在他胸前躺了片刻,待帐中日光愈来愈浓,才终于餍足般支起身子,踩上绣鞋钻出帘外。 “咱们该走了。” 第44章 十 十 两人雇了车,向北去。 边行路,曾九边下拜帖,与人决战。 命蛊效力未发,周世明行走坐卧间,都得倚靠曾九扶助。他本以为她这般的绝世美人,定然忍耐不了几日,说不得就请人来服侍他。可恰恰相反,她好似很享受照顾他的日子。 日日夜夜间,曾九宛如一个千依百顺的新婚妻子般,轻声细语、动作柔顺的帮他饮食起居,哪怕连梳头发、剪指甲这样的小事,她也欣然应对。若说人的言行尚能作假,可目光却总是骗不了人的,周世明人不能动弹,便时常默不作声地观察她神容,尤当二人咫尺相对时,他望着曾九专注投来的眸光,竟时时生出被她一心相许的动人错觉。 她是在骗人么? 可事到如今,骗他又有什么好处? 北上一月有余,曾九又接连战胜徽北、鲁南十数字武林名宿,摘星仙子一时间风头无两,武林内外终于不得不正视起她令人闻风丧胆的暗器手段。 每当她登门挑战,围观瞧热闹的人总照旧将场地围得水泄不通,可同先头不一样的是,此时已没有人鼓噪起哄,痴迷于瞧她美貌——她孤身赶到鲁地暗器大家瞿茗府上赴约时,黑压压的人群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凝重而提防的,也都只瞧向她袖间的双手。 那双看似纤细无害的雪手,总在剎那间,便忽绽出夺命的银光! 黄昏时分,瞿府内外的人都散尽了。 寥落门庭前,只剩一地脏乱的雪泥。 瞿茗的名气很大,已是天下无人不晓。 但他依然不是曾九的对手。 曾九已近乎触摸到武功的至理,也因此比任何人都进步得更快,快到令人惊骇! 但她还是受了点小伤。 昨晚周世明并未发觉,可第二天一早,他悄声挪动迟滞的双腿,踏下床来走动,却发觉绣凳搭迭的衣衫上多了三个晕开血迹的裂孔——裂孔对穿开来,应能给她留下透骨的伤口。 他吃了一惊,不由回头掀开帐幔。 第99章 曾九整个人伏在锦被里,只在枕间堆了云般的乌发。借朦胧霞光,他从被底去捉她小臂,却见入手一片玉雪光洁,半点伤损也无。 曾九似梦似醒,胡乱摸索握住他袖子,将他往床上拽。周世明也不拂逆,缓缓俯身就近,半撑半靠的将人拢在胸臂之间。 依偎片刻,曾九娇哝着蜷缩了一下,玉脸从被边蹭出来,睡眸半睁地凝睇着他。周世明也静静瞧着她,半晌伸手把被子又往下掖掖,令她整张小脸都露出来透透气。 四目相望,曾九缓缓清醒,却又觉自己仍在梦中。 她垂睫移开眼,又松开周世明的袖子,小手指轻轻勾了勾,去勾住他放在枕边的手。 周世明没有动。 但曾九玩了会儿他的手,忽觉出不对来,撑肘往他全身上下一瞧:“你下床走动了?” 她一动弹,颈间一抹红缎绦带又自领口露了出来。 周世明没有答她。他望着那抹红痕,缓缓伸过手碰了碰。 曾九垂头一瞧,又仰脸瞧他。 周世明问:“这是什么?” 她没答他,却也没拒绝。 周世明便在绦带上轻轻一挑,只觉入手一坠,随即一块雪白玉挂从她领中滑出,在霞光中微微晃动。他托住仔细一看,发觉那并非玉挂,而是一方窄长小印,印头雕刻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卷尾小猫,雪白一团儿系在红绳上。 印底则刻着四个字。 周世明轻轻念道:“……参光同寿。” 念罢,那小印忽地自他指间滑走。 曾九拉住那段红绦带,仰面躺倒在枕上,痴痴望着小猫儿在眼中摇荡。 看了只有一会儿。 她忽转向他,嫣然道:“这是我的小宝贝,只给你看一眼。也只给你看。”说着,她忽放开玉印,两手紧紧环住他脖颈,轻声道,“我已经把你治好啦。” 周世明回手托住她:“嗯。” 曾九凝视着他,微微笑道:“以后你就再也不会生病了。以后就是与日月参光,和天地同寿。” 她很少会说这种傻话。 周世明听了不觉也笑了一笑,道:“人总是会死的。” 他逆了曾九的意思,可曾九却没生气。 她将玉印又收回胸间贴身佩戴,口中则道:“你身上中了我的命蛊,一时半刻想死也难。”说着,想起正事来,先指使他道,“这么久了,你也该为我做做事了。这几日将暴雨梨花针的图纸画来给我看。” 周世明不应她,也不反驳。 只问:“我可以出去走走么?” 曾九笑道:“你竟还有闲心四处游逛?”说着,忽凑近到他脸前,轻轻呼气道,“我动动手指,你可真就小命都没有了。” 周世明也不生气,淡淡道:“我总要出去买纸笔。也想去晒晒太阳。” 曾九觉得无聊,便推开他,跳下床去披衣,意兴阑珊道:“随便你。”只是说罢,她忽灵光一现,拍手道,“我知道怎么做了!我何不将暴雨梨花针在我手上的消息透露出去?还辛辛苦苦去找什么别人,自会有人上门来找我的!” 曾九想得一点也不错。 暴雨梨花针就像是致命的香饵,哪怕她的威名已席卷大江南北,仍有数不清的赌徒起意谋夺。他们倒也很谨慎,先打听她的行踪,欲要确认这消息是否属实。 而曾九的行踪十分好找,她自传出消息后,便大摇大摆到了济南府,接连挑战三名暗器大家,仍未尝一败。且她身边忽多了一个英俊非常的年青男人,二人行止亲密,仿佛眷侣一般,江湖上总是不缺少有心人,不久这男子身份便给人看破—— 正是太湖周庄的周三公子!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那么暴雨梨花针在摘星仙子手中,就十分合情合理了。 曾九就此过上了一天被人暗算十六七八次的日子。想杀人夺宝的前仆后继,她便也不客气,有一个算一个,来一个杀一个。 而江湖上的风气总这样奇怪。 明明是别人要抢她的东西,要害她的命,可众人好像都不记得这回事了,单只记得她杀人如麻,残忍无情。 几个月间,曾九已赫然成了冷血魔头。来找麻烦的也不仅仅是贪图暴雨梨花针,或一心给朋友复仇的了,更有一些自诩正道侠客之人,成群结队跑到她面前,要除魔卫道。 曾九啼笑皆非,也并不以为意。 早在修炼紫光刀的第一世,她已尝过举世皆敌的滋味了,这不过是小打小闹而已。无名之辈扶摇而起,厉害到叫别人害怕,又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被打为魔头是很寻常的。但若有朝一日叫人害怕到肝胆俱裂,那就不再是魔头,而是武林巨擘了。 目下她被人说闲话,只是人杀得还不够多。 而死在她手下的人,也还不够分量! 江湖好似还是老样子。 第一年,曾九杀了数不过来的人。 第二年却只有四十七人。到第三年上,来找她的人便只有十七人。这十七人中,六人死在她手下;十人彬彬有礼而来,为了要请曾九去家中做客;只有最后一人来得特别,他孤身一人带着武器,却是来问问题的。 那是八月十五夜里。 曾九同周世明游湖看罢花灯,便在渡头靠岸,而那人则背着灯火,茕茕等在凄冷秋水边,如一道阴沉的影。 第100章 等到曾九,他忽便发问:“你已嫁给了他?” 曾九意料之外,稀奇道:“你说什么?” 她觉出一丝熟悉,正自回忆,恰逢船上仆人高举风灯,向岸头投去黄蓬蓬一道光,将那人身影忽地照亮—— 那是一个高大阴婺的年青男人。 他穿一身漆黑的衣裳,苍白脸孔仍带着年少时似曾相识的清秀轮廓,一双同样漆黑的眼珠里似点着阴冷的火,要将曾九死死纠缠住,将她燃烧成灰烬! 曾九认出了他。 她问道:“你是杨恨?” 杨恨却执拗问:“你已嫁给了他?” 曾九笑着歪歪头:“我嫁给他又怎么?不嫁又怎么?” 杨恨没有将目光移开片刻,只专注地凝视着她,仿佛将周围他人都当成死人。他轻声道:“我是来娶你的。你要是嫁给了他,那我先杀了他再娶你。” 第45章 十一 十一 湖上的盛会如一团斑斓的远影。 僻静岸边,只有零星游船凫过,一阵风烟滚涌,窸窣笑语声中,船头的风灯被吹得晃动起来。同样微微颤动的,还有曾九耳坠上的洁白珍珠、蝉鬓间的新鲜芙蓉。 她腰上罗裙也是洁白的。洁白的衫裙罩着柔软飘动的淡黄绫纱,在灯晕中与湖烟浓淡缭绕成一团。曾九拢着这团风吹皱的淡雾,忍不住莞尔一笑,怕白芙蓉给风吹落去,又抬臂在花萼处轻轻一扶,露出雪腕上一弯红宝金环。 金环辉映下,她娇嫩的面孔莹莹生光,仿佛月色照进人的梦中—— 是美梦吗? 还是噩梦? 杨恨已在岸边站了很久,也在黑暗中凝视了她很久—— 久到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无边的漆冷中,她船上的灯像是将他的心牵出躯体的一豆暖火,又像是这无边漆冷的唯一来由。这种隐秘而彻骨的痛苦激烈燃烧着,火焰般折磨着他的灵魂,从当初分别一直烧到今日,并持久如一的拷问着他! 这个女人究竟是谁? 是美梦里的神女,还是噩梦中的魔鬼? 只是这拷问或许注定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不论答案如何,他都发狂地想要得到她。 而他想要得到的,就一定要得到! 曾九并不明白杨恨的想法。她也一点都不在意。 于是她只盈盈立于风雾中,想了想笑道:“我记起来啦,你在江湖上好像很有名气了。前几个月,听说你在河洛之地杀地血流成河,道上的人听了杨恨二字,都骇到闻风丧胆了。” 杨恨没有说话。 只仍用那种奇特的目光凝视着她。 曾九又闲谈道:“听说你的兵刃是一柄钩子。”似是忆起经年往事,她柔声问,“是当年蓝大先生炼坏的那柄残剑么?” 杨恨嘴角动了动:“是。” 曾九嫣然道:“蓝一尘把它送你了么?倒也不奇怪,他本来就是个很不错的人。” 风灯摇曳着,杨恨的脸孔倏而被黑暗吞没,又倏而淡淡一亮。 曾九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缓缓道:“我欠他的,但我也已经偿还了。” 曾九好奇起来:“怎么?” 杨恨冷淡道:“不用我说,你也很快会知道。” 曾九也不追问,她又对他笑了一笑,就像从未听过他为何而来一样,也不答他半句所问之事,只轻柔道:“夜深了。你快走罢,我们也要回去了。” 杨恨静静地站着。 他所处的黑暗像是突然更深了,一阵湖雾涌上岸,一时风灯仿佛也照不清他的身影。又一条游船驶过,花灯渗出的红光扭曲在凄冷秋水中,伴着笑语声拉长成一条条蜿蜒而诡艳的影。 杨恨听着水声与笑声,平和而冷酷道:“所以你真的嫁给了他?” 周世明从头到尾还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像是变成了哑巴和聋子,甚至在扶曾九下船时,手上的劲道也是柔和而稳定的,仿佛岸边这个扬言要杀了他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曾九好奇地侧头瞧了他一眼。 他优美的下颔线沐浴着淡淡的月色,唇角放松,鼻梁与眼窝间敛着一孔睫羽纤长的眸子,似察觉到她的注视,忽投来一瞥清澈而孤高的光。 这目光忽引起了曾九的注意。 她陡然间意识到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当下她眼前这两个年青人或因经历惨淡之故,都秉性偏执、颇有几分病态,但不同在于杨恨的执拗浓艳而酷烈,仿佛要化为实质,用意志来扭曲不为他所愿的现实;而周世明的执拗却是淡而无形的,像是一场悄然而至的霜降,若有花草蛇虫冻毙,他也只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 这么想着,曾九又去瞧杨恨,微笑道:“原来你真的要娶我?不是玩笑话。” 杨恨道:“我从不开玩笑。” 曾九轻轻叹了口气,道:“或许你在江湖上已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可只凭「离别钩」的名号,莫非你以为自己已经天下第一了?” 杨恨冷不防道:“莫非我不是?” 曾九瞠目之间,不由又笑了。 但她还没说话,却听他冷冷续道:“天下间用钩的人,还有谁是我敌手?” 曾九怔了一怔。 她驻足瞧了他一会儿,缓缓道:“这么来说,你说得也有道理。” 杨恨道:“确实有道理。”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一动,似乎要从阴影中走出来,“而你当初也答应了我。” 第101章 曾九似乎认真地想了想,柔声道:“我好似答应过?”但还不等杨恨回答,她的声音倏而冷了下来,“那又怎么样呢?” 她翻脸无情来得也太快,但这冷若冰霜的神色甫一出现,又转瞬消失了,因为下一刻她已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一笑,不论是怎样的笑,都美极了。 世上恐怕没有人会在如此摄人心魄的笑中拂逆她的意愿,而她的意愿本身仿佛就是一切美好的来处和归处,以至于哪怕知道不可能,杨恨也一度期冀她会这般笑着对他说:“我刚才在说笑呢。” 但曾九却只嫣然道:“我说过又怎么样?我说话不算数的,傻瓜。” 杨恨忽觉这情形同当年崖顶时很像。 他预料过她会反悔,但事到临头,他仿佛又变成几年前那个无所适从又痛苦欲裂的自己,回过神来时,才发觉自己的手已经握到了钩柄上! 曾九没有走。 她的目光淡淡落在他的手上,道:“你要和我动手么?你打不过我的。” 但出乎她意料,杨恨的态度异常平静。 他缓缓说:“你说得对。就算我没有受伤,我也不是你的对手。”顿了一顿,他又用一种罕见温柔的口吻解释了起来,“握住这柄钩,我会变得冷静许多,并非是要和你动武,至少不是现在。” 曾九奇道:“不是现在?” 杨恨道:“不是现在。” 曾九忍不住笑了:“那是什么时候?” 杨恨道:“下次我出现在你面前,来娶你的时候。” 曾九不可思议的注视着他,问:“下次你来娶我,要先打我一顿?莫非你觉得你打我一顿,我就肯嫁给你了?” 杨恨缓缓道:“我不需要你肯嫁给我。不得不嫁给我,那也很好了。” 曾九忍不住又笑了。 她笑了一会儿,才问:“你这么霸道的话,我要不要趁你还打不过我,先将你给宰了?” 杨恨冷冷道:“那就现在杀了我。你不杀我,我迟早有一天会来。” 曾九的笑如云影般淡去了。 她也冷冷地望着他,仿佛一时间真在思考是否要杀了他。 在与她相视的某一刻,不知怎么,杨恨心中忽而真的希望她正在这样想着。 但她没有。 因为曾九又笑起来了。 一如当初在崖顶那般,她浑不在意地轻柔道:“随便你好了。” 第46章 十二 十二 马车走得很慢。 赶车的马夫李二是个上了年纪的哑子,从不与人打交道,却很会侍弄牲口。也不晓得曾九从哪里寻来的,但自打他来了,府上便只他一个马夫了。 这是一样很不得了的青睐。因为曾九有个持久而奇特的习惯,每日不拘早晚,她总会坐马车出游,绕城里城外走上那么一圈。这一圈也是慢悠悠的,通常要花费一两个时辰,换句话说,李二每日能接触曾九的时间,几乎同周世明差不多一样。 府上奴仆因此很艳羡这老哑子的好运道。 但周世明毕竟与仆人不同,他也很得曾九的青睐,不乏同她一并坐车出游的机会,因此他知道的比仆人多得多。 曾九喜欢让李二来赶车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是个哑巴。 不论想或不想,哪怕是在不得以的情况下,哑巴都是绝没有开口说话的可能的,因此也绝不会突然打扰到她—— 曾九每日出游,并非如仆从所想般去赏景游玩,恰恰相反,在那一两个时辰里,她始终一言不发枯坐车中,不会同任何人说话,甚至不会动上一动——除非有人来找她打架。 马车里潮冷无光。 周世明端坐在车的一端,安静地浸没在湿重的昏暗中,聆听着曾九轻柔绵长的呼吸声。她倚坐在车厢最深处,仿佛一团漆黑阴冷的香气。所幸今夜家家户户挂了花灯,车行巷中,间或一晃灯火抢进垂竹帘中,会像一把斑斓的梳齿一样,忽地将她从头到脚一段段梳亮。 而光中,她正出神地凝视着窗格,脸上蒙着一层说不出的冷漠。 这冷漠也是很奇特的,它并非流露出的,甚至不像是一种可触及的情绪——更像是她本人已化作一场秋后的白雾,初遇时甚至并不很冷,但回过神来却已令人打了一个彻骨的寒噤。 这神情周世明是见过的,就如她乘车出游之时。 若非说曾九何时是可怕的,那或许就是当她如此的时候,就是此时此刻——某一瞬间,周世明甚至感到她不像是人,而只是一段非人的显化。 非人的美,也非人的可怕。 而后忽地一瞬,曾九眸中的光动了一动。她仿佛不知怎么回过神来,虽仍望着窗格,但那冷漠却也如雾般消散了,就像不曾出现过。 她适才在想些什么? 她总是在想些什么? 周世明不知道,也没有问。 他只轻轻拉开车壁上嵌的抽屉,挑出一支火折,欲将灯烛点亮。 曾九忽道:“你还怕黑么?” 她的声音仍带着懒洋洋的妩媚和促狭。 周世明的手一顿,顺从而平和道:“你不喜欢就不点。” 曾九又道:“你倒很在意我喜欢,还是不喜欢?” 周世明以不变应万变的回她:“确实在意得很。” 曾九似是笑了,一段柔软的红光恰从窗外淌入,抚过她花朵般微微翘起的嘴唇。 第102章 她问:“那么你猜一猜,我喜不喜欢你总是这么无动于衷的样子?” 周世明道:“或许有时喜欢,有时不喜欢。” 曾九哼笑了一声,“你知道的很多呀?那么适才杨恨要杀你时,你像块木头一样站在我身边,我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周世明缓缓抖亮了火折。 烛心盈盈燃起,他垂头望着火光,道:“你又不喜欢,又喜欢。” 曾九唇旁凝着笑,问:“我不喜欢什么?” 周世明闲叙般答:“你不喜欢没趣。我若反应多一些,你在旁边瞧了热闹,定会高兴那么一小会儿。” 曾九顿了顿,声轻如羽地又问:“那我又喜欢什么呢?” 周世明道:“你喜欢的是,没有在我身上瞧到热闹。”他掀起睫毛,淡淡地凝视了她一眼,“在你心里,你更愿意将我看成一个男人,而不是一个热闹。” 曾九回望着他,嫣然道:“你倒很了解我?竟说得这么信誓旦旦!” 周世明道:“我不很了解你,但我感受得到。”他又缓缓将火折送回竹筒中,自若道,“毕竟我本就是一个男人,总会有些身为男人的自觉。” 曾九一时没有回话。 半晌她才道:“你说得对。但我宁愿你没有说得这么对。你也不该说得这么对。” 车轮似忽碾过一颗石子,咯噔地微微震动了一下。 周世明的心不知怎么也蓦然一沉,不由向她一望。 曾九用一种奇特的目光瞧着他,似乎有些意兴阑珊,又似乎说不出的得意而感慨。她这般瞧着,然后开口道:“你很聪明,但总是自诩聪明,喜欢仰仗聪明做事,而这又正是你不够聪明、也不足以让我完全将你看成一个男人的地方。” 她轻轻地、温柔地叹了口气。 “你要知道,真正聪明的人,有时反而会喜欢说傻话……做傻事。” 周世明静静地坐在烛光中。 半晌,他也轻柔道:“好的。那么我已经知道了,我在你眼中只算半个男人。” 曾九笑了笑,道:“男人都是一整个儿的,半个算什么?” 周世明也道:“不错。半个算什么?大约什么也不算。” 曾九点点头,竟很赞同。 于是她道:“所以你还在等什么?”她见他仍似在聆听,便又耐心地向车门外一指,“下车。” 周世明怔怔地凝视着她。 他似乎还没有听懂,“下车?” 曾九道:“对呀。你离开家也很久,难道就不想回去看看你的兄弟们?抑或是给你死掉的哥哥报仇?”她的耐心向来是忽来又忽去,说不两句便翻脸了,冷冷道,“总之去做点你自己的事,离我远一点。” 马车停了停。 又驶走。 曾九就这般将周世明抛在了脑后。 而自杨恨之后,当年再也没有人来找过她。 及至第二年春,曾九在泰州的宅邸接连迎来几波拜师的、求亲的,唯独没有登门挑战的,甚至连来暗杀的臭虫都不见了踪影,识海中金铃隐隐欲动之时,她便明白时候差不多到了。 掐指一算,天下之大、她未曾打败的暗器名家也不过五指之数。 欣然之下,便择一良辰美日出发,驱车一一登门造访。说来有些败兴,第一个对手人已经老了,虽说技艺登峰造极,但眼花手慢,任是英雄也没奈何。曾九既不伤人命,也不伤人手,一旦取胜便客客气气告辞离开,如是接连胜过三人,到第四个对手更是老上加老,几乎行将朽木。 老人家听闻曾大家登门,也不谢客,令长子于阶前相候,将曾九引到后院坐谈。这一谈一个下午,待曾九告辞后,老人长子便替父亲光明正大的认输了。 但江湖上并没有人很关心这场文雅的胜负。 所有人都沉浸在极具默契的奇特失声中,一齐将目光投向曾九接下来的动向。她在暗器上的造诣已经近乎无敌于天下,但直到此时此刻,也只是近乎于而已—— 这世上数百年间,曾有许多惊才绝艳之辈,但他等终生饮恨,也不得再寸进半步。因为挡在天下第一之前的已不再是人,而是一个堪称神话的不败传说。 它叫孔雀翎。 第47章 十三 十三 清晨。 曾九是独身一人上山的。 这场旷世争斗虽无比牵人心弦,但孔雀山庄却没有发帖邀人,只派出两名青衣仆人侍立山脚,引曾九登阶入庄。那石阶是白的,白如脂玉,笔指山腰。而山腰上,伫立三百年的孔雀山庄敷金墙,迭翠瓦,轻拢薄岚,于晨光中光芒辉耀,瑰丽无匹。 曾九迈过朱门,在第一重院落的明王殿中见到了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玉带青袍,发束金冠,自称秋凤梧。明王殿的重檐高柱结成一片投落院心的阴影,亦投落到秋凤梧的眉宇眼瞳中,让他显出不符年龄的庄重和沉凝。 秋凤梧上前见礼。 孔雀山庄庄主显然不应当这样年轻。 秋凤梧解释道:“家父正在殿中。” 曾九对他微微一笑,目光掠过他,望进殿中,正见一个背对她的颀长人影躬身朝殿中上香。随后他直起腰,转身几步摄衣出殿,显露出一张与秋凤梧甚为相似的英俊面貌。 曾九出乎意料,不由怔了怔—— 第103章 这男人已颇显老态,两鬓白霜,身骨清癯,实不像一个正当壮龄的绝世高手。四目相视下,他微微笑道:“曾大家少年艺成,当真令人艳羡。” 曾九打量着他,微笑道:“你是孔雀山庄的庄主了?” 那男人道:“在下秋霞陵。” 明王殿似乎不是用来待客的。 孔雀山庄许多年不曾接待生客,第一重院落不知何故早改作祭祀祖宗牌位之所,自然也不能用来比武斗勇。 秋凤梧在前引路。 曾九与秋霞陵并肩而行,走过一孔鸳鸯池,又走过几道照壁,不知穿过几重院落,终停在一片广阔的血枫林中。 秋意正深。 落叶堆积如毯,艳红与枯黄参半,直铺到湖畔,与水中成片的鲜红树影相接。 曾九望着湖畔凫水的孔雀,听着远处鸣琴的水榭,不由叹道:“真是个好地方。” 秋霞陵笑了笑:“是阿。” 曾九转头问:“秋凤梧是你唯一的儿子?” 秋霞陵道:“是。” 曾九又问:“那你已将本领都教给他了?” 秋霞陵道:“是。只是他离真正学会,还离着很远。”他远远望了眼侍立林外的儿子,忽说,“也许我永远也看不到这一天了。” 曾九感到有些好奇。 她道:“我听说,几年前你在泰山之巅,打败了大雷神金开甲,甚至断了他一臂。” 秋霞陵道:“是有这么回事。” 曾九道:“听说,他是天下第一高手。” 秋霞陵道:“不错。” 曾九的眸光轻轻照着他,嫣然问:“那你打败了他,你当是如今的天下第一高手。我出道未久,且只用暗器,对敌间手段当远不及你,孔雀翎更是无人能敌的至宝,为甚么你好似不担心我被孔雀翎杀死,反倒担心自己会打不过我?” 秋霞陵道:“你既然知道他是天下第一高手,当也听说过他用什么兵刃。” 曾九点头:“他是用斧头的。”她不由笑了起来,“这兵器真是奇怪,很少会有大高手会选择用这样一件武器。” 秋霞陵也笑道:“是阿。但斧头用到极致,达到人莫能敌的境界,自然便能让主人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暗器也是一种武器,你已将天下间的暗器高手尽都打败了,在这一道上也已臻于至巅,我岂能不如临大敌?”他顿了顿,“毕竟若没有孔雀翎,我当年本已败在了金开甲手中。” 曾九凝视着他。半晌道:“那么,你的孔雀翎呢?” 她缓缓逡巡过他腰间怀里,他穿着一件柔软的窄袖紫袍,外覆金纱,腰缠犀带,仿佛没有携带任何兵刃,“你好像没有带着它。” 秋霞陵缓缓道:“我自然没有带。” 曾九问:“为什么?” 秋霞陵道:“因为我与周三公子不同。”他的双目中泛起了奇异却又枯败的神光,“自当年一战,我受伤不轻,武功大退。哪怕是孔雀翎,也要在足够施展它的人手中,才能绽放威力。如果用孔雀翎也无法打败你,那就决不能将它拿出来。我绝不能让孔雀翎遗失在我的手中。” 曾九怔了怔:“你怎么知道用孔雀翎也无法打败我?” 秋霞陵笑了笑:“因为我知道你迟早会来孔雀山庄。” 曾九沉默片刻,道:“你早已看过我与人比武。” 秋霞陵道:“是。” 曾九的神色渐淡:“所以,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结果你不肯用孔雀翎打我?” 秋霞陵仍道:“是。” 曾九不再说话。 她清楚,以孔雀山庄三百年的底蕴,若秋霞陵不肯让她看到孔雀翎,哪怕她将整座山庄烧成白地,再掘地三尺,也顶多只能看到一只烧化的金筒罢了。只不知这样毁了孔雀翎是否有用? 她心中忽地一动—— 到底怎样才算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她一度认为,成为天下第一,自然要得到天下人的认同。这本是常事,有了本领,自然有与之相随的盛名。可就在刚刚,她突然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如若欺世盗名呢? 如果天下人相信她打败了孔雀翎,那么她还需要真的打败它么? 毕竟若孔雀翎毁损丢失,她本也不可能再在事实上打败它! 曾九又想起了暴雨梨花针。 她并没有与暴雨梨花针较出高下,只是占据了它。 如果她也一样占据了孔雀翎呢?孔雀翎是否就成了她本领的一部分? 或者说,不需真的占据,只要让天下人相信? 曾九望着湖畔如血的枫影,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决定试一试。 秋霞陵亦望着湖影,只听她笑,并不发声。 片刻间,曾九笑涡微收,婉转轻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请你用孔雀翎打我么?”她并不在意他的回答,兀自续道,“因为我要做天下第一的暗器大家。” 秋霞陵道:“我知道。所以我明白你一定会来。” 曾九脉脉瞥来,道:“那么你也一定知道,你挡了我的路、孔雀山庄挡了我的路。我的脾气不好,挡我路的人,可能会被我通通杀光。” 秋霞陵面容庄肃,缓缓道:“二人决斗,生死有命。你若杀了我,那也没奈何。但若是你愤而屠庄,则举止与魔道无异,孔雀翎更不能落到你的手里。” 第104章 曾九又笑起来:“我为什么要杀人?我医术很不错,瞧得出你命不长了,不必我来杀。何况,你还说错了一件事……” 秋霞陵望着她狡黠而冷酷的眼神,心中忽生噩感,还未来得及回话,便听这少女慢条斯理续道:“孔雀翎已经在我手上了呀。” 她饶有兴味地瞧过来:“我已打败了你。我已抢走了孔雀翎。” 曾九这么想的,便也这么做了。 从孔雀山庄出来,她四下传出口信,秋霞陵比武不敌,自己已是孔雀翎的新主人。江湖一时惊诧,但因她全须全尾地从孔雀山庄出来,这口信又显得无比可信,毕竟当年天下第一高手金开甲都断了一臂,若她败了,岂会毫发无损? 孔雀山庄自然是不认的。但不出一年,秋霞陵骤然病逝,秋凤梧年纪轻轻便成了新任庄主,这口信便又由六分可信变成了八分可信。 秋霞陵一代高手,前几年还力败金开甲,正当壮龄之年,若非有重大变故,何至于溘然长逝? 孔雀山庄立庄以来,历代庄主虽都武功高深,但之所以震慑江湖、人莫敢敌,所赖正是镇庄之宝孔雀翎。在这神话般的阴影下,一应仇家都忍气吞声,蛰伏不发,只是当此情形,似乎到了该报仇雪恨的时候了。 秋霞陵去后数月,陆续有人开始向秋凤梧寻仇。 曾九自离庄后并未远去,只在附近流连度日。每当听说秋凤梧应战,便欣然前往。她万分期待秋凤梧终有一日临战高手,不得已用出孔雀翎。 但很可惜,他始终没有。 又过数月,孔雀山庄上下五百口人离奇失踪,仿佛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了一般。江湖上下哗然,秋家的仇人愤而将整座山庄烧毁,也真个掘地三尺,都没找到秋家人一根寒毛,更别提传说中的孔雀翎。 秋凤梧去了哪里? 他带着孔雀翎走了么?不知何时会回来? 秋霞陵当初为什么不肯用孔雀翎? 它会不会已经丢了? 答案好似并不重要。 金铃动时,曾九正在湖边垂钓。 她怔了怔,将钓竿随手抛了开,识海中七道光芒忽绽,将星奎、金娄、天仓、天蟾、月离、大夏等七道星宫逐次勾连一体,化作了白虎星图。 当此一刻,曾九忽感身心游离,仿佛耳不听它响,眼不见它物,内息奔涌间如天雷轰隆,这响声动人心魄,又无比悦耳,直令她感到躯壳如蜕,自己已变换新生,神魂幽游天地间,见万事万物如毫发般清明透彻,却又半点不萦于心。 这状态异样玄妙,等她回过神时,天光已暗,湖边霞涌如潮,伴在她身边的美貌少年正小心翼翼托着钓竿,见她漠然望来,脸色一白,又忙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来。 曾九沉思半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一笑,人便又生动鲜活了。 那少年觑她神态,紧绷的心弦也松动下来。 曾九嫣然与他调笑道:“你干甚么一副很怕我的样子?我很可怕么?” 少年迎合道:“曾姑娘貌若天人,不笑时高不可攀,令人忐忑惊慌。” 曾九歪头看他,慢吞吞道:“那算什么?我给你瞧个更叫人害怕的。” 剎那间,金铃一响。 她如雾般散入漫天霞光之中。 于混沌中再睁开眼时,曾九已自三春湖边来到了一条胡同里。 天正晴,骄阳酷烈,顺着胡同瞧出去,只见车马人行,暴土扬长,迎面一棵老杨树下猫狗乞丐一应瘫坐一团儿,树后二层木楼临街立了个酒招儿,店里人声鼎沸,叫菜唱曲闲聊的嘈杂不歇。洞开门窗里,不乏见些挂刀携剑的江湖人。 曾九于阴影中静静瞧了会儿,向酒肆走去。 识海之中,一行小字凝若金印,又悄然淡去—— 「天下第一 ·剑」 是不是没想到我竟然没有写和孔雀翎大战三百回合! 秋凤梧他爹和金开甲打架,把孔雀翎遗失在泰山了。 真牛! 进入下一个世界,也是最后一个世界! 震惊! 五剑派大战魔教妖人,魔教妖人最后竟与剑派掌门喜结连理! 神秘剑谱现世,修炼竟要挥刀自宫! 这一切究竟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第48章 巷子外头很是一条气派大街。 出了巷口,只见街面东西通达,宽逾百尺,沿街两边搭着棚架、铺了石板,不乏有汗流浃背的商贩推车挑担或铺开摊子叫卖,再朝左瞧去,百来步外立着一座高墙大宅,宅门前蹲着两头石狮子,又砌了两方石栅,栅中各竖了一杆大旗。 曾九一眼扫过,忽留意站住—— 那旗杆杆头不止垂着绣旗,竟还挑了一双烂草鞋、挂了一条女花裤。 这宅子豪阔,门口又立着旗,多半是一间生意兴隆的镖局。镖局讲究和气生财,广交朋友,而今旗头给作弄成这样,须是何等的深仇大怨?另一说来,这镖局怎么不见有人出来收拾门面? 曾九忽来了兴趣。 她将街对头的酒肆丢开不管,放步朝那镖局门口走去。不多时到了跟前,却见那镖局朱漆大门洞开,里头场院却空无一人,实不像个开门做生意的样子。再抬头一瞧,门首的牌匾竟也是倒挂着的,曾九瞧着念道:“福威镖局湘局。” 第105章 原来是到了湖南。 她念头一过,又觉着这镖局名字听着熟悉—— 她觉得熟悉的,定然是个重要的地方。 或者里头一定有重要的人。 正这般想,恰有个提食屉的店伙计匆匆打酒肆里钻出,径直朝镖局而来,曾九余光扫见,便侧过脸颊静静瞧着他,待他走近了,忽地出声道:“你站着。” 那店伙计弓腰垂头赶路,本不知是在叫他,但耳旁听了这道极悦耳的吩咐,不知怎么下意识停住步,朝声音来处抬头一望。 曾九向他微微一笑。 店伙计猛然间给她容光照到,慌忙垂下头不敢细看,只依稀知道眼前是个紫衣珠簪的绝色少女,打扮也华贵豪奢。正迟疑这少女方才是不是在叫自己,却听她又开口了:“你是来送饭的?” 店伙计一只脚正踏在镖局门口的台阶上,闻声便小心道:“小人正要给道爷们送饭。” 他说的是道爷,却不是镖师。 曾九念头一闪,不忙追问,反而仰头一望旗杆,也不见她如何动作,人就忽如乘风鸿毛般,飘然一掠丈余,信手攀在了杆头。她摘了草鞋,在白杆上轻轻一搭,便又如一道烟霞般盘旋到另一边杆头,纵衣落回了镖局门前。 将草鞋烂裤一并扔在地上,她这才问道:“这是谁人挂的?你知不知道?” 那店伙计低垂着头,只瞧她裙裾忽地闪没,又忽地落回原地,再定睛一看这两样东西,不由唬了一跳。他虽不曾见着她怎样摘来的,却也明白她定是江湖中人了,忙道:“小人不清楚,真的不清楚。” 曾九笑了:“你没有骗我?” 店伙计支支吾吾道:“小人整日忙得陀螺似的乱转,当真不知。女侠不如问问里头的道爷,打这镖局关张,道爷们就住在里头了,算到如今也有日子了。” 正当时,镖局场院后一趟正房里钻出一人。那人几步赶到大门前,没顾上别的,先两眼紧盯住曾九,懒洋洋道:“哪来的大姑娘,在门口探头探脑的看甚么?想看不如进来仔细看,慢慢看。” 曾九斜睨去一眼。她久居横断山,见他一身青布衣袍,头缠白巾、赤足麻鞋,便知是川人。而那店伙计则点头哈腰道:“道爷好,小人来送酒菜。” 那川人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他进去。而曾九则奇道:“道爷?你竟是个道士?” 那川人笑道:“是又怎的,不是又怎的?老子还没打听你是谁,你倒先打听起老子来了,胆子不小!瞧你一身绸缎金玉的,来福威镖局做甚么?说,你是不是林家的亲戚,总不会是林家小崽子没过门的媳妇罢?” 他说着下了台阶,往前又走上一步,一脚踏在地上的烂裤上。试出不对,他低头一瞧,脸色登时变了,忽地厉声道:“这是谁干的?你瞧见了没有!” 曾九也不恼火,只嫣然含笑道:“你怎么突然凶巴巴的?姥姥我还客客气气的同你说话儿,你倒抖起威风来,你好大的胆子。怎么,这烂裤破鞋,是你挂上去的?” 那川人本是名门大派的年青子弟,巴蜀闭塞,与中原自有天险阻隔,使得他师兄弟们向来在一亩三分地上横行霸道惯了,便出门来也硬是凶蛮,何况师父交代的大事当前,哪受得了如此的讥辱,当即锵啷一声长剑出鞘,上步便将刃口往曾九颈上一递,眼中闪烁凶光道:“格老子的……” 他话才出口一半,曾九忽劈手将那长剑夺了过来,不甚熟练地挽了个剑花。那剑是制式的,吞口往下印着两个篆字,写曰“青城”。她看了两眼,道:“青城派。你这不入流的小杂碎,竟也师出名门。气焰这般嚣张,你是哪个,你师父又是哪个?” 那川人望着空空如也的右手,直愣在原地,回过神来已满头冷汗。他自问拜师名家,刻苦学剑十数载,绝不至给人空手夺了白刃,更不料自己竟没看清人家是怎地出手的,再瞧曾九美貌,却再也生不起一丝绮念,只是越看越害怕。 此时听她问话,他有心叫师兄出来,可又怕她一剑捅死了自己,更怕叫来师兄也是白饶,煎熬半晌,只得硬着头皮道:“在下吉人通,家师是青城派掌门人、松风观余观主,名讳上沧下海。适才很是冒犯,请教阁下姓甚名谁,何门何派?” 他如今倒乖巧了,也晓得礼数了。 曾九听着,淡淡道:“我的事,你也配打听?”说着,忽将那长剑又抛还给他。 这一下大出所料,吉人通慌忙接过剑来,心下却是一松,暗想莫非是师父的名头镇住了她,却不顾疑惑她如此高妙的武功,何以竟不知道青城派掌门是谁。剑在手上,他心中惊戒,下意识便要亮个架势,亮到一半却又蓦地惊醒,心里后悔莫迭,生怕这少女以为自己要与她放对,可若说收剑还鞘,习武之人又哪个肯束手就擒、为人鱼肉的? 他握着剑柄,茫然四顾,行状甚是狼狈。曾九还没怎么,却见路旁呆站着个年轻乞丐,瞧着这边咭儿的笑出了声。 吉人通听了心中大怒,有心发作那乞丐,又不敢动作。而曾九打量他了几眼,道:“你手上功夫稀松,可青城派偌大家业,流传甚久,想来剑法当是不差的,那定是你学艺不精,没得了你师父的本事。我说得对不对?” 吉人通臊得满脸通红,却只得咬牙道:“阁下说得是。我不过是师门最不成器的那个罢了。” 第106章 曾九笑道:“你也不用害臊。不成器的蠢材,天下间自有千千万,便多你一个,也不打眼。是不是?” 那乞丐仍在一旁凝神听着,闻言哈哈大笑,直笑得打跌,一边拍手一边流出眼泪来,大叫道:“很是!很是!” 吉人通实受不了这番折辱,他喜善逢迎,爱讨好凑趣,但本性是个凶戾胚子,当下梗着脖子怒道:“我青城名门大派,向来与江湖正道友善,不曾交恶了英雄好汉。今日与阁下头一遭见面,阁下便是来砸场子的,我便冒犯了阁下,却也好生赔礼道歉了,干甚么当街如此折辱于我!” 越说越觉有理,他愤懑也极,不禁冷言冷语道,“正道的俊彦我也大都识得,却从不曾见过你,你莫非是什么来路不正的妖女,特来与我青城派为难的!” 曾九仍淡淡道:“癞蛤莫一只,坐井观天,却好大的口气。凭你这阿猫阿狗的本领,能认得几个风流人才?都是癞蛤莫,互相抬举罢了。” 吉人通气得两眼发黑,喘如风箱,握剑的手青筋涨起,只苦苦按捺脾气,勉力不发作。曾九却只在旁边瞧稀奇一样,道:“若我打不过你,你还这般好脾气,肯与我友善不了?你便是个欺软怕硬的怂包,也该看准了人再下菜碟儿,小心气伤了身子,愈发不能成材了。” 见他仍兀自站着不动,曾九失望道:“这你都不肯出剑来打我?你也算个男人?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非得要我主动来打你不成?” 吉人通终于忍耐不得,怪叫一声,劈手一剑使了开来。这一剑横出疾刺,雪刃抖开,剑影点点,森然裹向对手面目,招数倒很有几分精妙。但再精妙的招数,由这三流的剑客使出来也是没用的。 曾九虽没使过剑,也不懂剑法,但武功臻于她这等绝顶境界,天下兵刃莫不是触类旁通的,她即刻拿起剑来,随手使上两下,泰半的剑客也不是她的对手。但既然要做天下第一剑,到底不可将天下剑法、天下英雄都小觑了,该要瞧瞧各门各派的高招如何,眼下见吉人通是青城派的,便抓了他的壮丁,自他开始瞧起。 故而看过这一招,曾九没等他长剑递到,先施施然退后半步,也不还手,仍歪头等他下一招。 吉人通虽不知她本意,却也领会她看猴儿的神色,直愤恨到三魂出窍。但他知晓打她不过,使那一招也是瞧她花容月貌,必然爱惜容颜,遇见往头脸招呼的剑招,哪怕能够反击,也兴许会避让开来,再图后手。 而今见她真的退了,他心中大喜,当下恶从胆边生,后翻三尺,陡出一剑向一旁瞧热闹那乞丐身上刺去,口中喝骂道:“龟儿子,今日你死不死!” 那乞丐本正屏息观斗,哪料忽便刀剑加身,也是他生死关头捕住了一丝灵光,猛地往地上一扑,朝曾九那头连滚带爬数尺。吉人通没刺中他,反手刷刷两剑便劈在他背上,再待要刺,却不敢往曾九那头靠近半步,当即纵身往墙头一攀,欲要跑路。 才纵起数尺,他耳旁听得嗤地一声,腿上霎时剧痛,不由惨叫一声,跌翻在地,小腿上鲜血横流,已不知给甚么暗器打个对穿。 吉人通自个儿没瞧见,那脏臭的乞丐却瞧见了。他也是硬气,滚到曾九脚前也不张口叫痛,只闷哼一声便不顾背上两道剑创,扭过身子恶狠狠望向吉人通,恰瞧见一道白光透骨穿过他的小腿,又铎地一声嵌进了镖局的青砖大墙中。 乞丐怔怔地望着墙面,几乎将疼痛也忘记了—— 那是一颗指头大小的带血珍珠。 第49章 吉人通捧着伤处,再顾不得别个,一边点住要穴,一边惨叫道:“师哥!救命!快来救我!” 他这杀猪般喊叫,周遭行人霎时躲瘟神一样,眨眼间避开好大一片空地来,连街上叫卖的货郎都吓得挑起担子望风而逃,可镖局里头还是静悄悄一片。 曾九嘻嘻道:“你师哥人呢?这般叫他都不肯来,你们这般师门情谊可真叫人开了眼。” 吉人通见无人来援,疼发了凶性,不待腿上流血止住,便胡乱将长剑捡起,瘸着腿从墙边蹭起身,嘴里脏的臭的一并叫骂出来。 他急得忘记说官话,一串川音迸如炒豆,听得人直犯胡涂,但曾九许久不曾听到这口音,也不觉得自己挨了骂,倒觉得怪有趣的,忍不住笑起来。她一笑,打镖局里忽有人扒着门伸出脸来,战战兢兢往外瞧。 曾九余光瞥见是那送饭的店伙计,便道:“躲什么?里头人呢?” 那店伙计溜门根钻出来,怕得两脚顺拐,哭丧道:“回女侠的话,小人不知,小人送饭回来,听见这动静不敢出门,就在门后蹲了会儿,实在不是故意躲着。便借小人五百个胆子,小人也不敢偷听啊!” 曾九微笑道:“原来这样。没你的事,你走罢。” 店伙计千恩万谢,一溜烟跑了。这时候吉人通仍在叫骂,曾九听够乐子,开始嫌烦,便冷斥一声:“再叫割了你的舌头!” 不料吉人通鼓着眼睛叫道:“格老子的,怕你不是好汉!” 曾九不禁纳罕道:“你倒是个硬骨头?”说着,她瞧脚边那乞丐不知何时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便指使道,“那个谁,你去将他的舌头割下来。” 那乞丐愣愣回头看她,正见她伸出馥白右手,打腰间解下一柄极窄薄的银制长柄小刀,朝他怀里丢了来。他接了一看,刀刃如柳叶一片大小,瞧着不像兵器,倒似炮制药材的工具。只如此一件不起眼的小刀,那银柄上却雕了山水亭楼、花草人物,堪称惟妙惟肖,精致已极。 第107章 利刃在手,杀心陡生。他下意识朝吉人通逼近两步,可吉人通哪里将他放在眼中,当即刺来一剑。 乞丐正要凝神招架,不料一道白光后发先至,电射而来,而吉人通一声惨叫,长剑铛啷坠地,腕上已是鲜血淋漓。他朝墙上一看,见上面果然又嵌进一颗珍珠,而那紫衣少女则在身后说:“别怕,他现下可打不伤你了。去割了他的舌头。” 那乞丐本有恶气,听了这话反倒迟疑了。 曾九见他半晌不肯动手,不由没趣儿道:“他砍你两剑,如今白叫你报复回去,你都不敢?” 那乞丐握紧小刀,挣扎片刻,忽铿然开口道:“我不是怕了他!我与他自有深仇大恨,可如今他形同废人,我伺机报复,便能杀了他,又岂是英雄好汉作为!” 吉人通听得愣了,此时定睛细瞧,见他虽满脸泥污,但秀眉凤目,俊美非常,分明是个公子哥模样,哪里又像个乞丐了?惊疑之下,心头忽动,指着那乞丐道:“你!你是林家的小崽子!” 那乞丐勃然大怒,劈手提起他衣领,咬牙切齿道:“青城派的狗杂,你们将我爹爹妈妈掳去哪了!” 吉人通心想,自己手脚各断了一只,不死也怕落下残疾。若设法立功,日后师父或肯替自己向恒山派讨一盒天香断续胶治伤,那一身功夫或能保住几分。而今功劳送上门来,自然要将这姓林的小子引去衡山,由师父料理了,便顺势冷笑道:“告诉了你又如何?两个老东西已经押解到衡山去了,不日便与我师父汇合,你够胆只管去,脚程快些,说不好还能给他们收收尸!” 那乞丐“呸”地一声,将他狠狠掼在地上,一时又喜又惧。喜的是父母还未遭了毒手,怕则怕自己人微力薄,便连青城派的弟子都难敌对,又如何能救得爹妈性命? 曾九瞧了这官司,又想到吉人通还曾问自己是不是林家小崽子未过门的媳妇,便知这乞丐多半同福威镖局大有干系,于是叫他一声:“喂,那个姓林的。” 那乞丐脑中正乱作一团,闻声忽地惊醒,回头朝曾九一望。这一回头,牵动背上剑创愈发剧痛难忍,可他心高气傲,又正值慕少艾的年龄,不肯在曾九面前露出怯弱怕痛之态,只勉力挺直腰背。 曾九打量他几眼:“你叫什么名字?” 那乞丐道:“我叫林平之。” 林平之。 倒有点印象。 曾九又道:“这镖局是你家的?” 那乞丐道:“是我家祖产。我爹林震南林总镖头,整个江南也都赫赫有名。” 曾九想,林震南倒没听过。想来是微末角色罢了。福威镖局已经遭了大劫,总镖头都给人掳去,想来也是阿猫阿狗三两只。她又看回这叫林平之的,莫非以后他竟是个人物? 林平之因生得异常俊秀,自小便给人看惯了的,可此时受她眼波长久凝注,竟也有些脸热,不禁垂下头去。但一低头,瞧见自个儿身上的破衣烂裤、鞋底沾的污血,立时既感狼狈、又感羞惭:“这女孩儿使暗器打人都用得上好珍珠,家世定然不凡,可若说起曾经我家、我外祖家,却也豪奢不差于她,不料剎那巨变,而今我竟沦落到改扮乞儿,茍且偷生。” 转念又想,“若非为了救出爹妈、重振我林家门楣,如此活着有甚趣味?林平之阿林平之,当此险恶关头,须全心全意想着如何报仇雪耻,这女孩儿便是天仙下凡,又与你有甚么干系?在这脸红害臊,想些有的没的,真是令人不齿!”当即重新昂起头来,两目直视曾九。 而曾九细看他一回,见他生得也不讨厌,心想既然余沧海人在衡山,恰可捎他一道解解闷儿,也省得他还未成个人物,倒先受剑创死了。便问他:“你伤口痛不痛?还能走路不能?” 林平之痛得脸色惨白,却道:“有何不能!多谢姑娘关心,我没事!” 曾九微微一笑:“那便好。”说罢,拿指尖点点吉人通,自然而然与他吩咐,“那你去前头,叫两个脚夫来将这厮提了,同我一道走。” 林平之一愣,脱口道:“同你一道?去哪?” 曾九道:“先找间客栈落落脚。” 林平之一心想去衡山,刚要婉拒,却忽生念头:“她如此年纪,功夫这样了得,不是家学渊源,便是师出名门。我林家与她素昧平生,她瞧见旗头的脏东西便肯出手来管,想来也是良善正义之辈,或可请她助我救出爹妈。便她打不过余沧海,她爹爹或师父也定不怕他。” 曾九问:“你来不来?” 林平之定下主意,便道:“姑娘要落脚,尽管在我家镖局住下就是。” 曾九无可无不可,道:“也好。” 林平之按捺住急切之情,当先跨出一步,要在前头带路,却不料眼前忽一发黑,一头栽倒在台阶前人事不知。 也不知昏睡多久,他猛地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正要挣扎坐起,背上便一阵剧痛。稀里胡涂想了片刻,忆起自己晕倒在门前,忙撇头在屋里一望。却见天色已黑,素青锦帐外,屋里点了两盏纱灯,将床畔一座小纱屏照得朦胧透亮,那紫衣少女正婀娜坐在屏风那头。 屏纱似雾一般娇拥着她一弯倩影,映出她半托着腮,正随手拨弄桌上一堆珠宝,又捡起一支璀璨的红宝步摇比在鬓旁,对着铜镜微一歪头,脱俗绝丽处,直叫人不由得噤声凝目。 第108章 林平之只瞧了片刻,她忽察觉般望了回来。他心里砰砰乱跳,匆忙转过头,却又觉如此太过古怪,再转头看回去,竟见她已悄然站到了屏风旁,也不知她何时动的,也不曾听见一声半响! 他吓了一跳:“你……你……” 曾九道:“怎么?” 林平之定了定心神,挣扎着坐起身,这才发觉头发披散,身上已搓洗干净,换了新衣不说,背上创口也裹扎了。他又吃了一惊,讷讷道:“我……我的衣裳呢?” 曾九道:“你那身破烂还舍不得?臭得要命,早扔掉了。”见他脸色发红,她忽而会意,却懒得应付,只问道,“那青城派的干甚么要同你家为难?” 提了这个,林平之容色登时变化,激愤难当道:“是……是我失手杀了青城派掌门的儿子。可他调戏良家妇女,又百般侮辱我,便是我杀了他,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给他抵命便是,青城派的狗崽子竟要灭我林家满门,便连湖南这头的分局也遭了他们的毒手,如此杀伤良善,这岂是名门正派该做下的勾当!” 曾九不为所动,瞧他神色也不似说谎,便缓缓道:“唔,那姓吉的说得倒和你不大一样。” 林平之不由一愣:“他怎么说的?” 曾九微笑道:“他说是奉了师命来,要取你家的辟邪剑法呢。”她眼波如水地望着他,轻声问,“连青城派的掌门都这般眼馋,你家的剑法很厉害么?” 嘿嘿。 第50章 林平之“啊”地一声,撑着床沿怔住了。 电光火石间,他心头闪过一串不曾细想的疑处,不由喃喃道:“是了,定是这样了。若非如此,何以我在福州杀了姓余的龟孙,他青城派的远在四川,却像未卜先知一样到处撒人,将各个分局都也逐个击破,他们怎么来得这样快?那姓余的又好端端来福州做什么?他青城派的弟子为什么又会我林家的剑法,为什么又不肯痛快杀了我报仇,非要绑了爹爹妈妈去?” 想到此处,他方才意识到这灭门惨祸并非他失手杀人招致,实是来人早有图谋,剎那间种种煎熬悔愧冰释,心中仇恨激愤反又陡增几分,一时忧心父母要受折磨拷打,一时又生出几分困惑疑虑。 若说一个月前,有人问他武功如何,他虽不敢与少林武当等名门子弟比肩,但心底却也自觉不差多少。而今骤逢大变,才知早先不过是夜郎自大,小小一个镖局,青城派伸个指头便摁死了! 林平之自觉习武用功,并不输他人。爹爹只他一个儿子,祖传剑法早已细细拆解,向他倾囊相授,若辟邪剑法当真厉害,莫说他了,为何连爹爹都敌不过青城派的弟子? 曾九瞧他出神不语,便问:“你在想什么?” 林平之道:“我在想,那姓吉的说得有几分道理。不知他人在哪?” 曾九道:“自然是死了。” 林平之又一愣:“死了?” 曾九道:“不然呢?他方才骂得好痛快,莫非是白骂的不成?痛快死了倒是便宜了他,若非他生得不好看,还有他活受罪的时候。”说罢,她忽向他微微一笑,“你没什么本事,以后可别学人家瞧热闹。再给人发作了,可未必这般好运了。” 她坦坦荡荡讲他没有本事,虽没恶意,却也给人好大没脸。 林平之羞惭莫名,近乎无地自容,狼狈难过之外,却又想道:“她说得有什么错?我确实没有本事,才落得今天这个下场。我若不爱听这个,该当救出爹妈后,加倍勤学苦练,使她来日刮目相看。在此恼她,却不是丈夫行径。”这般想着,心念回转过来,倒生出几分勇气,便强忍难堪,生硬道:“让姑娘见笑了。也多谢你……多谢你肯给我治伤。” 曾九闻声,不由凝视了他片刻。 她发觉这一文不值的小子除了生得俊美,性格也还不讨人嫌。便缓缓和气道:“不客气。那么,你好生养伤,我来日便走了。” 林平之登即大为焦心,忙问:“你要去哪里?” 曾九眨了眨眼,故意道:“和你有甚么干系?” 林平之急切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那青城派的恶人掳我父母去了衡山,凭我这点微末本领,若想救出他们,实属难如登天。我观姑娘武功不凡,又是正义良善之辈,恳盼你能施以援手,助我林家脱此灾厄。大恩大德,林平之必定牢记于心,结草衔环以报!” 这话前头倒没甚稀奇。 但说到曾九是好心侠义之辈,却是前所未有的嘉誉,反倒给曾九弄笑起来。她兀自笑了一会儿,直给林平之笑得摸不着头脑,才两颊生晕道:“你倒把我夸的没边儿了。还正义良善之辈,你就不怕我也想要你家的辟邪剑法么?” 林平之讷讷道:“姑娘身手超妙,令青城派的恶贼没有一合之力,身后必有高人前辈指点。又如何会贪图我家祖传剑法?” 曾九却不客气道:“我便贪图了又如何?你只说给还是不给。” 林平之挣扎半晌,下定决心道:“若姑娘助我救出爹妈,对我林家便有再造之恩,剑谱便给姑娘看了,也是应当。爹爹知道了,想也不会怪我自作主张。” 曾九又凝视他片刻,见他不似说谎,才容色一缓,忽笑吟吟道:“你家七十二路辟邪剑法,是不是这样使的?” 她说罢,就着手上摆弄的红宝金步摇,掐个剑诀,便在方圆三步间挥臂转履,将一套剑法随心如意地演练出来。灯影宝光间,只见剑招圆融流畅、不着痕迹,直把林平之看得目瞪口呆,便是他爹爹亲自在此,想也不会比她使得更好了。 第109章 最后一招“群邪辟易”使罢,她小指在颤巍巍的红宝坠子上轻轻一卷,偏头看回来,问道:“怎么,我使得对不对?”但看他神情,不必他说,答案她也自然知晓了。 林平之脸色苍白道:“这……这也是姓吉的给你说的么?”他虽见过于人豪等人用过辟邪剑法,但那不过几招罢了,何曾想到祖传剑法竟尽数给人学了去!可既然他们已都知道了,又为甚么还要来害人?又还有甚么好图谋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却听她慢条斯理道:“姓吉的丑八怪已断了手脚,如何使剑?这是他那姓申的师哥使来给我瞧的,听说青城派的弟子早都偷偷学会了。” 林平之脑子里一团乱麻,浑没头绪:“姓申的师哥?是了,他曾叫他师哥来救他……那姓申的如何又给她捉住了?” 曾九已没甚么要问的了。 林平之是个不谙世事的公子哥儿,脸上藏不住事,他并没有说假话。可青城派的明知辟邪剑法如何使,却又口口声声要剑谱,这怪事正好还是着落在余沧海身上,届时可在衡山一并料理了。 想到此处,她忽道:“歇着罢。” 林平之见她要走,陡然惊醒,大叫道:“姑娘留步!”情急之下翻身去追,不料双足酸软摔在地上,背上又一阵剧痛,他一时爬不起来,只得又大叫,“姑娘!” 一抬头,却见曾九不知何时已转回来,笑吟吟地蹲在不远外,捧腮望着他。 她促狭道:“你干么这么着急?都摔倒啦。” 林平之也不知是喜是怒,是羞是恼,也不知该拿怎个语气同她说话,只挣扎着撑起身来,疼得口唇颤抖道:“请姑娘慷慨援手,救救林家。以后若有吩咐,林平之无有不从的!” 曾九饶有兴味道:“叫你当牛做马,你也肯么?” 林平之结舌道:“我……我……” 曾九凝视着他,见他虽面颊苍白,容光苦楚,但仍燕鬓修眉,长睫漆目,少年俊美半分不减。她瞧得赏心悦目,便嫣然道:“好罢,好罢,我不要你当牛做马。只是你肯听我话么?” 林平之道:“只要不辱门楣,不违礼义廉耻,林平之刀山火海,也不皱下眉头!” 曾九却不买账,只问:“那么你到底肯不肯听我话?” 林平之不知怎么说,只好答:“……我听。” 曾九这才满意。 于是她轻轻点了点头,指指床榻:“那么你先自己起来,去歇着。” 林平之心中一喜,问:“你答应了么?” 曾九莞尔道:“你说呢?” 说罢,她再不理会他,真个绕过屏风,出门去了。 林平之一宿未睡,心里七上八下,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到天亮,方才憔悴等到门外的脚步声。他精神勉力一振,果见房门吱呀一声推开,几个男仆鱼贯而入,手中各捧着几样东西,而曾九则换了身入夏的薄罗衫,立在廊下打纨扇,口中吩咐道:“给他穿戴齐整了,启程上路。” 不由林平之分说,这群男仆便替他梳洗穿戴起来,少待事毕,又有个男仆道:“姥姥正在门口等着,请公子伏到小人背上,咱们这就出门了。” 林平之忙道:“我自己能走。” 那男仆也不勉强,由他忍痛下地行走,只在一旁缓缓跟随。出镖局大门,一辆大青篷马车正等在原地。林平之钻进车篷,迎面先扑来一阵花香凉风,却见宽敞车篷里放着冰盆、铺着锦垫,精致紧凑的匣架上还固定着一只宝瓶,里头插着应季的新摘鲜花。 曾九则正倚在主座上,淡淡看了他一眼。 林平之一时无话可说,只默默捡了侧边坐下,方坐定片刻,马车忽地一动,缓缓跑了起来。待出了长沙府城,他才忍不住问道:“姑娘,我们这是去衡山么?” 曾九道:“不然呢?” 林平之问:“不知此去路程几何?” 曾九道:“坐着便是了。到了自然就到了。”她又瞧了眼他神色,“你便再忧心如焚,马车也只跑这般快,若你没有受伤,骑马赶路倒能快个几日。” 林平之道:“我可以骑马!” 曾九道:“我说你不可以,你就是不可以。” 此时她与昨晚态度大不相同,虽仍旧娇声妍貌,夺人心魄,但却神态冷酷,一副甚么都兴趣寥寥的样子,仿佛昨日那般嫣然可爱只是梦中所见,却又别生出一股异样的魔力。 林平之心中也知,自己纵使逞强骑马,也撑不了一时半刻,耽搁路上反倒坏事,便按捺住性子,老老实实地坐车。而此时,他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件重要的事情,不免尴尬道:“姑娘……敢问你芳姓大名?” 曾九也不在意,道:“我姓曾。” 林平之默默记在心中,但对哪门哪派的高手姓曾却是一头雾水,只等来日有机会再探知。 如此枯坐大半日,待日落黄昏时分,马车唏律律一停,帘外一个男仆道:“姥姥,马该歇歇了。为着赶路,咱们搭不着宿头,今晚怕要宿在荒野里了。” 林平之听出这声音正是要背他的那名男仆,而曾九则道:“先弄点吃喝罢。” 那男仆道:“是。” 林平之掀开车帘一看,发觉衡山一行不过他、曾九、那男仆三人而已。随意对付两口酱肉、面饼,又喝足了水,天边日光淡去,已升起几颗微闪的星子,林平之忽地寻思道:“只一辆马车,怎么好休息?我若同曾姑娘一同睡在车篷里,恐于她名节有碍,索性抱些褥垫出来,就在篝火旁趴一宿算了。” 第110章 这般想的,他便也这般说了。 那男仆装聋作哑,只在一旁闷头添柴,而曾九却道:“不用。” 林平之见她竟不答允,不由怔怔道:“你……” 曾九微微一笑,火光映颊,照她盼来一眼盈盈如水:“你不和我在一处休息,怎便宜我保住你的小命儿?” 林平之倏而一惊:“难道路上还有凶险?” 曾九道:“这就要问他了。”她说着,问那名男仆,“你传信了没有?” 那男仆恭恭敬敬、诚惶诚恐道:“回姥姥话,小的已将信鸽放出去了。事关辟邪剑谱,青城派的人必定会来。咱们沿着官道走,或迟或早,总会遇着。” 林平之愕然道:“你要主动将他们引过来不成?”他虽瞧见曾九三两下将青城派的弟子打残,却仍囿于年龄之见,恐她一个妙龄女孩武功再高,也并非青城派掌门的对手,万没料想她行事如此大胆,“万一余沧海亲自来了……” 曾九截口道:“他来了不好么?” 林平之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紧盯着她,半晌道:“你……你有把握打胜他?这可不是说大话的时候。” 曾九斜睨他一眼。 她没答他,只道:“好好吃你的饭。” 第51章 吃罢饭,曾九兀自钻进车里。 那男仆给马喂了些豆饼,拢拢火堆也蜷下睡了,独剩下林平之一人坐立不安,煎熬到月上东天,才磨磨蹭蹭挨到车边。他隔着车门屏息听了一刻,没听见曾九呼吸的声音,反倒觉得自己心如擂鼓,清晰可闻,又想:“曾姑娘武功比我高明得多,我便靠在车辕上睡一宿,但有异响她必定也听得到。” 他背上剑创生疼,不敢拿背倚着车壁,便拱在车门前的窄板上,将将侧躺下来。因困累厉害,不知不觉竟也睡去了,及至第二天清早那男仆轻轻推他,他悠悠醒转,方知一夜平安无事。 不多时曾九下车来,那仆人忙上前殷勤伺候。车上东西不多,难作出什么排场,但他仍早早打了清水,起火烧热,又湿了巾帕递上来,乖顺道:“姥姥使热巾帕擦擦手脸,这荒郊野外的,着实委屈了您老人家。” 林平之耳中听得分明,终于觉出奇怪来:“他怎么这般称呼曾姑娘?”但见曾九面色如常,应也不应一声,只接过雪白巾帕来用。林平之瞧了几眼,只觉她手脸如脂玉鹅膏,叫热水一蒸,眉目愈发漆黑分明,口唇愈发嫣红细润,美丽生动之处仿佛不似人间颜色,忙又别开眼来,心中又想,“她一夜醒来,不见半点不洁。原来,原来她也没敷粉,没涂口脂的,她本就是这样颜色。” 心里存了这点不自在,林平之这一早上再没话说。待到重新上路,枯走半天,他才逐渐又将这点念头丢开,一时担忧青城派拦路、曾姑娘不敌,一时恐惧父母遭了酷刑、或已不测,整个人又复魂不守舍起来。 中午时分,三人于道旁远远见一茶棚,行至近处,见棚外搭着马厩,里头三五匹牲口正在饮水,棚里茶桌几张,也零星坐了十几个行客。那男仆精神一振,问道:“姥姥,要停下吃口茶,歇歇脚么?” 曾九道:“好阿。” 林平之跟在曾九身后下车,一路迎着茶棚里各色人等的目光坐定在一张空桌前。他见棚里许多汉子瞧曾九目光垂涎,颇有些心术不正,焦躁之上又添了恼火,有心发作,却又死死按捺住了。 曾九觑他脸色,忽笑道:“你怎么啦?” 林平之道:“没甚么。” 曾九淡淡道:“你胆敢骗我么?” 林平之犹豫一霎,低声说:“我瞧这些人的眼神很不喜欢。只是……只是……” 曾九道:“只是你也没什么法子,对不对?” 林平之两拳紧握,青筋直迸。半晌才道:“我没什么本领,胡乱发作起来,也只是横生枝节,给你添麻烦罢了。” 曾九撑腮瞧着他,见他面露切齿之色,显是触景生情一般,一时有趣便微笑问:“你怎知道是横生枝节了?又怎知道是给我添麻烦了?” 林平之道:“我……我……” 曾九又截口道:“你瞧谁不惯,只管发作他,怕个甚么?你没有本领,我可很有本领。”她言辞笃定非常,仿佛天真过头,又仿佛真不将何人放在眼中,“谁敢不听你发作,我就杀了他,怎么样?” 她话音温柔可爱,却又耸人听闻,将林平之听得瞠目结舌,不知作何应对,只结巴道:“你……你……” 两人这厢闲话,声音不小,茶棚中不乏有人听见,不知何处便传来一道冷哼声。曾九还未来得及将那人揪出来,随行那男仆已捧着自备的茶盏小步急趋而来,赔笑说:“姥姥,茶来了。” 曾九“唔”了一声,掀开茶盏瞧了一眼,并不立刻就手去喝。林平之正急于避过方才的话头,闻声便期期艾艾问:“……曾姑娘,你芳龄正值,何故……何故使人这样称呼你?” 曾九道:“我喜欢,要你管?” 她忽然又翻脸了。所幸林平之已略领教过她这般性情,只在心里想:“你倒问那许多闲话做什么?平白自讨没趣。管她喜不喜欢,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青城派和爹爹妈妈的事,若为了这些挨她一顿呵斥,那才不算白挨。” 这般想了,他便又问:“曾姑娘,青城派的人当真会来么?” 第111章 曾九向身旁捧着海碗饮茶解渴的男仆一努嘴,道:“你问他啊?” 男仆忙又将腰佝下,恨不得赌咒道:“小人绝对已将信传去了,便是掌门不来,得力弟子也定会来的。” 林平之听得奇怪,忍不住问:“你究竟是甚么人?” 那男仆一时不敢响应,先打量了曾九眼色,才小心道:“回林公子话,小人申不俊,曾是青城派的弟子,不过而今已弃暗投明,甘愿在姥姥麾下任凭驱使。” 林平之“啊”地一声叫出来,大惊非常。 这茶棚之中多半是江湖人士,闻声亦是一阵骚动,若说前头曾九口出狂言,还能视作小姑娘胡吹大气,不值得当真;眼下这男仆自报姓名,口称青城弟子,却这般公然叛出门墙,事关名门大派清誉,就绝不是一件小事了。 角落里一桌忽有人冷冷道:“那小子,你向个俊俏小娘们儿摇尾乞怜,是你自家的事,不要牵累了青城派,胡乱攀扯当心小命不保!” 申不俊脸上只是笑,不敢带出一丝一毫异样,只当做没有听见。 曾九见他乖觉,这才莞尔道:“你听见没有,那头的麻子脸说你是我的小狗儿呢!” 申不俊见她对自个儿柔声细语的,反倒露出些许惊惧之色,口唇哆嗦一霎,才强作欢颜道:“小人……若是能讨姥姥欢心,小人乐意当小狗儿!要小人来说,旁人还没有这个福分呢。” 他这般作态实在谄媚至极,全不像男人讨好心上人,倒更像奴才讨好主子,茶棚里众人听得愈发吃惊,一时连骚动也平息了。 寂静中,曾九又道:“他很为青城派着想,你回头看看,认不认得他?” 申不俊回头细细一看,又恭恭敬敬答话:“小人不认得。” 曾九便又微笑道:“啊,你这余沧海的嫡传弟子,竟不认得他。你瞧他这般护主,像不像青城派的小狗儿?” 角落里那麻脸汉子拍桌而起,阴恻恻道:“小娘皮,消遣你爷爷?”说着,手已牢牢握在腰间的长剑剑柄上。 曾九面色如常,淡淡说:“把他料理了。” 申不俊应喏,缓缓直起腰来,向那麻脸汉子身旁走去。他背对曾九,不知神色究竟如何可怖,那麻脸汉子与他对视片刻,脸上竟露出些许慌乱颜色,忽地锵声出剑,率先向申不俊胸口疾刺而去。 申不俊向后微微一闪,抽出佩剑还手格了一招。他使剑迅疾,点削如风,比麻脸汉子快了二三筹不止。那汉子疲于应对,又不料申不俊内功颇有小成,臂上劲力十足,勉强招架了十数招,腕上便已酸痛难忍,眼见便要不敌,忙大声叱道:“且住!你可知道我师哥是谁么!” 申不俊充耳不闻,陡然窜进二尺,剑光如白扇般向麻脸汉子五指削去。那汉子反应稍慢,五指已给割伤,下意识便撒手丢剑,空门大露。 申不俊眼中凶光大盛,忽怪叫一声,长剑一翻,猛地从那汉子小腹间一沉,顺势直挑上了喉头,将他半身剖了开! 鲜血蓬溅而起,申不俊不躲不避,迎头淋了,又一脚将那麻脸汉子踹倒。茶棚中鸦雀无声,在座江湖中人多半不过是不入流的小角色,但眼见却还是有的,这兔起鹘落的十几招间,早瞧出申不俊纵然不是青城派的,也定是不好惹的狠角色,绝不是此时此刻能张声招惹的。 林平之牙齿格格打颤,一言不发。 曾九则道:“你瞧见那招没有?松风剑法里的「碧渊腾蛟」,他使得还算马马虎虎。” 申不俊兀自收剑转身,直到了曾九面前,才拿手抹了把脸,复露出谄媚之色,口中道:“姥姥,小人把事办……” 他话说至一半,茶棚外迎着日头,忽有一点寒光没入。 申不俊眼睛微微一眯,还未反应过来,曾九已不知何时伸手出袖,两指在他眉心前轻轻一衔—— 恰此时,申不俊方才将话说完:“……办妥了。” 曾九将手施施然收回,打量着两指间的物什。 那是一根三寸长的钢针,因发力甚巨,此时它仍如同活物般,在曾九两指间嗡叫细颤,声音犹如蜂鸣。 瞧了一会儿,她抬头问申不俊:“你认不认得这小玩意儿?” 申不俊鬼门关走了一遭,几乎给冷汗浸湿,呼呼喘了两声,才细声细气道:“姥姥,这叫青蜂针,是……是青城派的独门暗器。我……我师父他来啦。” 曾九微笑道:“好,我正等他呢。”她仍将那枚细针拈着,像只是好奇一般询问申不俊,“可我瞧着他要杀你,你肯不肯死啊?” 申不俊两股战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姥姥救我,姥姥救我!” 曾九不再看他,转脸向茶棚外瞥去。 官道另一头,一个莲冠道人身披青黑鹤氅,缓缓自丛林中踱了出来。他身量颇为矮小,但步履沉着,有宗师风度。自他身后,渐次又钻出几个佩剑裹头的川人剑客,想来是他手下的得用弟子。 曾九不曾见过余沧海面貌,匆匆打量一眼,便着意去瞧他腰悬的长剑。果然如同申不俊所说,那剑刃要比旁人的更长一些。 看罢,她终于发问,问得也不大客气:“你是余沧海了?” 那莲冠道人脸皮轻轻抖了一下,神色阴晴不定,只是冷哼了一声。他身畔的弟子却按捺不住,张口叫骂起来道:“嘴巴里放尊重些!” 第112章 曾九也不生气,嫣然道:“看来是了。你徒弟功夫稀松,实没甚么可观之处。但我想你一代名门掌教,想来剑法当有几分造诣。”她说着,将手向跪倒在地的申不俊一伸。 申不俊瞧见,忙哆哆嗦嗦取下背负长剑,两手奉给她。 曾九接过剑,往桌上轻轻一按。注目向余沧海道:“你使两招来给我看看罢。” 过年好耶! 第52章 她说得这样轻描淡写,不说余沧海与那些个青城弟子,单那些饮茶的行客中识得青城派的,均也听得口干舌燥、目光游移,一时拿眼去瞧曾九玉手下轻按的长剑,一时又忍不住去偷看余沧海脸色。 林平之热血上涌,仿佛背上剑创也亦麻木了,不由脱口唤道:“曾姑娘!” 一声罢,他又自激动不能自持的目眩中略略清醒了些,胡乱想道:“我恨不能像曾姑娘这般堂堂正正向这大恶人大仇人叫阵!不,她这也并不能算与姓余的叫阵,她……她是叫他使两招来瞧瞧,便如爹爹考较我功夫,便如主家戏耍奴仆一般!她……她武功难道竟高出姓余的很多么?” 青城派的弟子已比他爹爹林震南厉害许多,而比余沧海又更强出许多的,究竟能如何强法儿呢?这已是林平之所未曾设想、也无法想象的境地了。 余沧海脸色铁青,他心下怒极,却愈发不妄动。若照平时,他兴许只当这是哪家坐井观天的大小姐不知天高地厚,特来找死的。毕竟江湖之大,多有如福威镖局这等不入流的角色自觉可比肩名门大派弟子,不过见识短浅罢了。 可这女孩儿却是不同,余沧海自忖放眼江湖,能用一只肉掌轻松接住他一发青蜂针的人屈指可数,便即有那么四五个,也都是熟面孔,他本想这一针必能取那叛门逆徒性命的,可见这女孩的功夫决不能等闲视之。这般想了,他勉力按捺的恨怒之中便生出几分惊疑,缓缓地说:“叫我使两招给你瞧瞧,嘿嘿——黄毛丫头也配?你是哪家的子弟?既是使剑的,该当你耍两招,请我赐教才是。” 曾九奇道:“你这矮子说话好生奇怪。你当我为何要你耍两招?实话同你说了,我刚使剑没有两天,才会了两套剑法,不然何必要看你家的剑法来?” 余沧海忍不住森然道:“你特来消遣于我不成?” 曾九道:“消遣你作甚么?便要消遣,你又老又丑,瞧来又有甚么趣味?这姓林的小子难道不好看、不好消遣么?”说着,她便不耐烦了,脸孔忽就冷若冰霜,“你再不动手,我可便要动手了。” 余沧海怒极反笑,右手缓握剑柄道:“好,好哇。” 曾九上下打量他两眼:“你小心些,我横撩一剑,你不会抵挡不住罢?” 余沧海冷笑不止,可两睛注目之处,那女孩儿忽动了一下。 她动了却又似没动。就仿佛她仍好端端坐在那儿,而自她身上忽裂出一道艳紫的影,剎那间向前闪烁来! 这裂来的影嗡地一声,似缠着一道骇人肝胆的剑鸣,缩地成寸也似的扑到余沧海面前。余沧海生平未见过这样的一剑,他“啊”地怪叫一声,直觉仿佛有利刃即刻要割破他的喉咙、削去他的头颅一般,震怖下锵地拔剑急挥数下,人则如倒拽风筝般,运起轻功猛地退避到一丈余外。 他这几剑使来极快,似白扇般飒然间铺展得密不透风,几无破绽,足见造诣之超妙。众人一闪神,还未及看清这难得一见的高明剑术,便听余沧海那如扇剑光中隐隐叮当一响,似有刀剑相击,再一定睛,原本落座的曾九不知如何已闪到了茶棚外、她曼立不动,右手中倒确有一把形制普通的出鞘铁剑,正在日光下噙着雪也似的弧光。 余沧海与她相隔一丈,木讷地持剑不动,背上已然汗出如浆。 青城派弟子瞧不出名堂,不知余沧海已落入何等下风,但见他退开一丈,却不进招,其中一个便忍不住叫道:“师父!” 余沧海如若未闻,全不理会。 曾九忽向前踏出半步,余沧海老成持重,仍持剑不动,眉头却应时重重地一跳,额上青筋迸起。曾九见戏弄到他,这踏出的半步便又止住了,她笑吟吟道:“老牛鼻子,知道害怕啦?” 笑罢,她又道:“你不是我的对手,只要我想,刚才你就已经死了,这你想必心里清楚了罢?但你放心,咱们无冤无仇,只要你听话,我也不会平白无故就杀人,对不对?” 话到此处,她原地右手持剑,剑势如柏枝开扇,似徐实疾向前斜纵削出几道。这并非向敌人进招,动作徐缓如初学子弟,只她使来圆融完满,神韵具足,俨然一派宗师气象,这一招尚未使毕,身后的申不俊已然迫不及待地鼓掌叫好道:“好啊,妙啊!” 曾九也不回头,只笑道:“你又知道好了?” 申不俊只恨此刻不能掏心掏肺以示仰慕,涎脸笑道:“姥姥使这一招「古柏森森」,便是青城派的祖师爷在世,也不足以相提并论,实在是好到绝顶,妙到毫巅!” 他这没脸没皮的行径因有曾九撑腰,一时竟无人敢公然张口骂他,而曾九则道:“你们这一套三十六式松风剑法,还算可以一观。方才我向你师父横撩一剑,虽说提前说给他听了,但寻常人等便知道了我要这样出剑,也是抵挡不住的。他能用这一招「古柏森森」应对,却将我剑势可能所及之处尽数顾到,如若不然,他此刻便不能完好站在此处了。” 第113章 申不俊哪里瞧清余沧海使了甚么,此时只哈腰惶恐道:“姥姥何出此言?小人已与他们青城派毫不相干,方才姓余的要杀我,这点师徒之情也算就此断绝了。从今往后小人只凭姥姥驱策,只求姥姥怜悯,容小人殷勤侍奉些时日……” 他这话太过无耻,茶棚里一人忽张口骂道:“甚么东西,去你吗的!” 申不俊还哈着腰便回过头,四下一扫:“谁人说话?” 茶棚东头有个麻衣敞怀的瘦汉“啪”地将茶碗往桌上一放,支脚打起蒲扇,向他斜眼道:“正是你老子我,你妈妈个龟儿。骂你怎么?老子是打不过你,哎老子就要骂你,个龟儿!” 申不俊向曾九笑道:“姥姥,这里有个不怕死的浑人。” 他不说还好,一说那瘦汉反而哈哈大笑,拿指头不停点他,叫道:“跑江湖的,哪个不死!当你老子我怕死了不成?看不惯你龟儿个嘴脸,老子硬是要骂!便把你老子我杀了,脑袋掉了碗口大的疤,你老子我也是一条好汉。你到底还是个龟儿!你来,你过来,老子一口浓痰不咔,专留给你龟儿吃!” 申不俊不理会他,向曾九道:“姥姥稍等小人片刻。小人将他宰了。” 曾九却纳闷道:“你干么要杀他?他说得又没甚么不对。” 林平之闻言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 申不俊不料竟会如此,脸上红白交加,还未想好怎么作答,却见曾九再度望向余沧海,心中恐怕惹她厌烦,一时便既不敢言语,也不敢动作了。 曾九眸光如水,淡淡照向余沧海。 她道:“申不俊只学了松风剑法,我便用松风剑法与你放对。我缓缓地用剑,保使你能瞧清我的招数,但若你也用松风剑法应付于我,我便要在下一剑杀你了,你看这样好不好?” 余沧海纵横江湖数十载,从未料到今日这一遭,他甚至根本都没看清她那一剑究竟是如何横撩法儿,何谈与她放对?他自知生死只在对手一念之间,霎时万般苦楚、愤恨、恐惧具列心头,连着青城派振兴未竟之功,或许此生已不可能了。 弹指犹如白头,思及自己死后该当如何交代后事,他又圜转心绪,向身旁得用弟子一一望去,但见众人茫然、不解,全不知晓当下情形如何,也无一人武功成就足继观主之位,一时心灰若死,又忽闪念:“此人贪图我青城派的武功,自不用提。我死便死了,可青城派的掌门功夫传承必定就此断绝,不日便要沦落到江湖三流,若她不肯罢休,这些菁英子弟尚未成材,也要死在我身后。我便成了青城派的千古罪人!” 如此思虑一瞬,余沧海忧惧纷去,心念归一,只定定想:“事已至此,必得应她。本派的武功失秘外流,我固当遭后人唾骂,可一时受辱却也算不了甚么,唯独不可让历代祖师的基业毁在我的手上。何况,她既觊觎本派武功,可见剑法兴许不成,只她内功、轻功骇人,使我应接不暇罢了,我可以输她,本派剑法却不输,今日不可堕了青城派的名头。” 几呼吸间,余沧海两目微阖复睁,恰时神光洞静如泥胎剥脱,矮小身躯上渐生出清静无我、抱朴守一的道门宗师风度,仿佛一时将其他都忘却了,他长剑秉手,自然而然亮出「仙松迎客」的起手架势,道:“请。” 曾九观他气势浑然一体,诚心赞道:“好。” 我鼎汉三回来了!叉腰! 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我可是带着存稿回来的,可不是兜里没货的那种人了! 我可要上进了啊!我要恢复更新了啊!!怕不怕!!! 我,我隔三天一更!9号还有! 第53章 赞罢,她两袖轻展,飘飘如御风般迎身向前,出剑斜削,又是那招「古柏森森」。这一回,众人中内功扎实的已能勉力瞧清她是如何进招使剑的了,外人不清楚青城剑法要旨,本门弟子却看得瞠目结舌,有自觉得了精妙之处的便目不转睛,一面醉心观看,一面贪看师父如何使七星剑法应对。 剑光闪烁间,二人一青一紫身影交错腾挪,观之轻灵迅疾,如风似云,剑招则明正精奇,天然清妙,足见青城道门正宗。过了百来招,曾九忽说:“这个我已学会了。”说罢招式改换,便匪夷所思般使出了七星剑法,恰如钻研十数年般挥洒如意。 余沧海默然不语,逐次使出了水云剑、迅兆剑,也不知听了几句“我会了”,换了几种剑法,过了多少招,忽有青城弟子掷剑于地,却是一霎间灰心丧气至极,掩面啜泣不能自己。 及至使到伏降剑法,余沧海招式间独成章法,剑势凝着顿挫,每一击挥发如全神贯注,欲毙敌于此一功。而此时曾九的剑又快到众人几乎瞧不清的地步,她似是不耐烦了一般,欲逼余沧海不得不尽快拿新招式来应对她,忽而间,余沧海长剑圆圆一划,剎那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不知怎么剑尖便几乎闪烁到曾九颈前。 曾九“咦”地一声,轻轻将剑格开后,忽而后闪半步,问:“这是什么剑法?” 余沧海却也如枯木般呆立原地,怔怔瞧着自己手中的长剑,仿佛不认得了一般。如是忘我半晌,他才道:“我适才灵光一闪罢了,还不成什么剑法。”顿了顿,又说,“青城剑法便是如此。我一生剑术尽数施为,没什么好再来应对你的了。” 第114章 事已至此,如果曾九仍要对招,他不得已自然招式用老,丧命便在眼前。也不知为何,余沧海此时却满心只想:“若我今日不死,有幸将这偶得的一招悟透参深,此生便不虚度。” 曾九歪头琢磨了一会儿。她不说话,茶棚内外此时已无人敢再说话。半晌,青城众弟子终于见她螓首微点,缓缓应道:“好罢。你走罢。” 此言犹如敕令,忽将余沧海自超脱忘我的思绪中召回,他于武功一道上的追求忽便不再至高无上,而是转念落到实处:“侥幸!我当尽快回山门闭关,将这一门剑法完善出来,丰足我青城剑派底蕴。有了此剑,后人提及历代掌门功绩,当有我余沧海一席之地……我便不只是留下骂名。” 正待率弟子离去,他余光瞥见林平之,心中一动:“我欲强取辟邪剑法,而今本派剑法反遭强取,却正给这小子瞧了个痛快。”不由驻足,向曾九道:“你身负玄门正宗内功,我不知你姓名,只称一声道友。道友既要寻高明剑法,怎不问问你身边姓林的小子?他家的辟邪剑法曾经名噪江湖,可是出了好大风头的。” 曾九道:“这是我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忽又一拍手,恍然道,“对呀!差点儿忘记了,那姓林的夫妇呢?快还给我。” 余沧海心知没有与她商量的余地,又在剑法上忽得了大领悟,生怕她找事翻脸,便极沉得住气,向弟子吩咐道:“叫你师弟将人带来,此事就此罢了。” 曾九满意他听话乖觉,也不怕他耍赖反悔,便续道:“青城派的剑法么,确有一些可取之处。只我看你这般惦记着林家,恐怕这剑法在江湖上也并非一流绝等。唔……你好歹也一大把年纪了,武功纵算马马虎虎,消息想必应当灵通罢?” 她如此语气态度,已对余沧海极不尊重,可此时却再没一人敢与她变色争执了。曾九瞧余沧海脸无表情,便嫣然一笑道:“我来向你请教请教——” “当今天下,谁是剑法第一?” 余沧海心道:“众目睽睽之下,这话叫人怎么好回答?便真有这么一人,我若承认他天下第一,岂不即承认青城派剑法不如人?这女子嘴里没一句话中听了,若非武功厉害,便算她生得美貌,怕也活不到如今年纪。”可惜这话只能想想,并不便宣之于口。 “也罢,且敷衍敷衍她。”这般想来,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当今天下若论武功,第一当属魔教教主东方不败。” “哦——”曾九忽生出兴趣,“原来还有魔教?魔教教主的名字怎么这样奇怪?” 余沧海心道此计见效,也不理会她为何不晓得魔教的事,只应承道:“想来不是本来姓名。据说他与人交手未曾一败,故号东方不败。你若有心会会他,却也不容易,他终日呆在黑木崖上,那里是魔教的老巢,寻常人可轻易闯不进。” 曾九听出他怂恿之意,却也不介怀,只微微一笑。 这此时,有人不待她说话,抢先大叫道:“不对,不对!”曾九回头一瞧,竟又是那麻衣敞怀的瘦汉,便好奇问:“怎么?他哪里说的不对?” 瘦汉向她拱了拱手,笑道:“他的话,对也不对。若说东方教主是天下第一高人,那是大大的对。可他用心是大大的错,这老小子不安好心,故意引你往黑木崖去与圣教作对,好坐山观虎斗是也。要说这些个所谓名门正派嘛,向来自诩道德君子,实则惯是笑里藏刀、口蜜腹剑之辈,善行矫伪之事,你只瞧他平日里恨不能生吃了咱们圣教子弟,极尽诋毁之能事,今日怎就舍得吹捧起来?要我说嘛,五岳剑派的风头如今可是第一等的大,隐隐快要压过了武当派,总不会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罢?” 曾九笑眯眯听了,忽问:“这么说,你是魔教的人?” 瘦汉道:“魔教一说,不过诋毁罢了。咱们教徒称其为圣教,实则名为日月神教。”顿了顿,又凑趣般提议道,“姑娘何不往衡山去转一转?眼下五岳剑派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正扎堆聚在那头,离此处又近便得很,若去了再不尽兴,小人自可前头开路,迎贵客到总坛拜访。” 曾九淡淡道:“我可不是去做客的,你不怕我将你们教主杀了?” 瘦汉仿佛极其自信,不卑不亢道:“东方教主武功天下第一,便连青城派的老牛鼻子都不得不亲口承认,却不是大风吹来的名号。我观姑娘行事百无禁忌,言谈率性洒脱,实是我辈中人,到了黑木崖上与教主以武会友,教主定然欢喜,届时大家俱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兄弟姐妹,岂不好过与自诩正派之流虚与委蛇,勾心斗角?” 余沧海冷哼一声,身旁一名弟子得他眼色,便悄悄退走,不知往何处去了。 瘦汉道:“姑娘瞧见不曾?青城派的龟儿报信去啦,多半是咱亮了身份,他要叫人来并肩子上,好除魔卫道了哈哈!依我来看,姑娘也须当心了,他青城派的记恨你,多半也要将你记作魔教妖人来的,便你不上黑木崖,日子过得怕也烦扰。” 曾九微笑道:“你很为我着想啊。” 瘦汉观她此前言行举止,不知似有所觉,还是从心而发,当即直白道:“哈哈小人也并非没存私心的,若姑娘去衡山将五岳剑派挑了个翻,小人看得解气,恨不能沽上三斤酒去助兴!若姑娘去黑木崖做客,届时加入圣教,小人更是记大功一件!依姑娘的武功身法,只消为圣教立下功劳,莫说长老之位,哪怕光明右使也是指日可待。到时候,在姑娘面前,小人不也多少混个脸熟亲近……” 第115章 他说着说着,却见曾九玉雪般的脸容上忽便没了半分笑影,心里一突便噤了声。 曾九缓道:“光明右使?你们总坛在甚么地方?” 瘦汉勉力镇定,瞧她虽神色有异,却又不似生气发作,便道:“圣教总坛坐落于黑木崖……”瞧她眉头一皱,忙灵醒了起来,补充说,“想来姑娘不晓得黑木崖在何处,到了河北境内的平定州,往西北四十余里地,到了猩猩滩便是了。” 他自问说得已足够详细,却不料曾九反蹙眉道:“河北?怎么是河北?不是昆仑么?” 那瘦汉不解其意,便也不敢贸然搭腔。 曾九旁若无人地兀自出了会儿神,忽似想通了甚么,妙目向周围人身上一转,轻轻道:“现在什么时候了?皇帝又是哪一个?” 骄阳正烈,正是盛夏正午时候。她所问的,自不是时辰,而是年岁。瘦汉听了有些奇怪,却不敢问,便老实道:“而今弘治十六年,皇帝便是弘治皇帝。” 曾九努力回忆半晌,终于隐约想起,道:“哦……是弘治皇帝。” “……”她沉默了一下,方道,“那已过去很久了……” 将近两百年都已过去。 蒙古人早踏破了金国,坐完了大宋江山,又早已退回到他们的草原上去了。 曾九孤零零站着,也不知在想些甚么。良久,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再抬首时,先瞧了余沧海一眼,问:“你还杵在这做什么?不想走了?” 余沧海嘴角轻轻抽动,反道:“你欲同魔教合流不成?” 曾九道:“我爱怎样便怎样,关你甚么事?。” 余沧海猛地拱手道:“告辞!”说罢拂袖而去。 那瘦汉瞧见这情形,反倒心中暗喜,试探道:“姑娘,莫不让小人开路,咱们去衡山逛上一逛?” 曾九向他斜飞一瞥,微笑道:“那要看你乖不乖巧了。”她手指如葱白,向申不俊似点非点的一伸,“你没听这小子怎么称呼我的?你叫一声我姥姥,一路好生伺候着,我倒也不是不能应你。” 瘦汉闻言神色不变,反倒哈哈一笑:“姥姥本是尊称,小姑娘有称小姥的,少女有称少姥的,你武功这样厉害,小人心服口服,叫你姥姥又如何?想来我便想认你当真姥姥,你还嫌没我这样不成器的外孙子!” 曾九忍不住乐了,头回真切打量了他一眼:“你叫甚么名字?” 瘦汉道:“小人郝斐水。” 曾九点点头:“你不大讨厌,先跟着我罢。我也不用你叫我姥姥……”她凝睫思忖一霎,似想起甚么,不禁微笑了一下,“我另有一个名号……” “叫做孔雀明王。”她道。 我更新了!牛逼吗! 第54章 郝斐水从未在江湖中听说过这样的名号,但仍暗暗将“孔雀明王”四字牢记心头,口中笑道:“小人遵命。” 他又自怀里摸出一管旗花,解释道,“这是本旗的讯号旗花,我一放出,不时周遭的本旗兄弟便会赶来。明王且再喝一碗茶水,咱们簇拥了你往衡山去看热闹,只一辆马车未免失了你的身份,很该操办一番,咱们香车宝马、敲锣打鼓的去,舒舒服服、热热闹闹地去寻他娘的晦气,哈哈!” 他乐得孝敬,“明王”又叫得极是自然亲切,曾九听得舒服,便给了这个面子,微笑道:“你有心了。” 申不俊眼瞧这适才对他破口大骂的郝姓杂碎在曾九面前大献殷勤,心底很是不安,便争先恐后地窜到曾九早先落座的位子旁,将孤零零躺在桌上的剑鞘麻利取来,哈腰两手奉给她,露出一个很是孝顺的笑脸,小意逢迎道:“姥姥,小人给您背着剑。” 郝斐水很轻厌于他,却也知道打狗还须看主人,气性上来骂便骂了,可眼下既然已骂痛快了,便不好特地生事,免得恶了曾九,坏了当前局面。他瞥了曾九随手扔与申不俊的长剑一眼,道:“不过是青城派的制式长剑,这样的凡铁俗兵,怎配明王施用?往衡山路上有三个本旗据点,届时当为明王寻来宝刃。” 申不俊听出他在拆台,但面上却不露一丝恼恨,仿佛早先扬言欲杀人的并不是他,反而客客气气道:“郝大哥心意赤诚,却不知以姥姥这般武功,早不必再仰兵器之利。便是飞花落叶,姥姥随手摘下,亦比庸才手里的绝世神兵更厉害了百倍。” 郝斐水不意他隐忍若此,心底陡生出一丝寒意,口中却道:“哪个是你大哥?咱们高攀不起,哈哈。你这人真是奇怪,咱们这样骂你,你却还能叫出这一声大哥来?” 申不俊向曾九恭恭敬敬施一大礼,微笑道:“姥姥既瞧郝大哥不讨厌,小人自然要好生敬着你了。姥姥既说你骂得对,那么郝大哥骂了我又何妨呢?若你还想骂,小人也当恭恭敬敬听了,绝没有二话。郝大哥自不认小人这般兄弟,但小人却始终将郝大哥当大哥一般尊敬,这也没甚么好奇怪的。”说罢,又学他“哈哈”笑了一下。 两人彼此凝注一眼,郝斐水见申不俊脸孔笑意盈盈,目光诚恳和煦,竟瞧不出一丝勉强之意,不由愈发惊疑,暗想:“此人厚颜无耻,阴狠毒辣,今番得罪了他,须得想个法子解决了后患。可他武功不弱,又终日在这姓曾的姑娘身边献媚……是啊……他何以如此谄媚?纵算他是个小人,这般殷勤伺候她,又有甚么好处了?他难道就……就只是怕死不成?”想到此处,他偷眼看了看曾九,忽生出心惊肉跳之感。 第116章 他身份虽不很高,却是副旗主的一名心腹。而副旗主却又能在风雷堂里说得上话,是童长老那里记得住名字的人物。偶尔同副旗主酒后闲话,郝斐水倒也听说过三尸脑神丹的骇人大名。生死之间自有大恐怖,三尸脑神丹虽能让人顺服,却也不曾听说众人做奴才一般孝敬东方教主! 她……她究竟有甚么手段? 难道比死更可怕不成? 正想得乱糟,却忽听曾九冷不防嫣然问:“你在想甚么呢?” 郝斐水一阵汗毛倒竖,勉强笑道:“小人不料他有这一番话,竟听愣住了,哈哈。”说着,告罪一声擦燃旗花,引信烧尽后,筒芯忽地迸出一道尖锐鸣响,直窜天际后蓬地炸开,大晴天里也能瞧见烟火四散,恰如银蛇乱舞。 等人且得些时候,曾九坐下喝了口茶,忽察觉林平之似乎许久不曾言语了,掀睫扫他一眼,见他垂首僵坐,脸上一时阴一时晴的,便道:“哎,姓林的小子——” 林平之分明听到了,却不知何故,不肯抬起头来应她。 曾九也不着恼:“怎么,我替你收拾了余沧海,你不感激我便罢了,还要给我脸色看?” 林平之沉默片刻,生硬道:“……我,我自是感激你的。” 曾九瞧着他,道:“嘴巴说得好听,我却没见你是如何感激了。” 林平之道:“那你要怎么?” 曾九淡淡说:“我要怎么?你先给我磕三个响头罢。” 林平之胸中本自烦闷,闻言猛地抬起头来,脸上带出些不合时宜的受辱神色来。但一瞧见曾九面容,他怒气便又一滞,心思百转千回下,霍地站起身来,竟真的当着众人直挺挺跪下,向她磕了三个响头。 他背上剑创未愈,磕头磕得有些艰难,但却也坚决。 曾九安之所素,半点也不阻止,口中却柔声道:“唉,你这人好不识趣。我本与你闹着玩儿的,何曾真要你给我磕头了?况且,你这般不情不愿,倒好似我教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怎么,你当我稀罕你朝我磕这几个头不成?” 比起对待余沧海等人,曾九这番态度已称得上耐心优容,温声细语了。可林平之受她不咸不淡的讥嘲,不论脸上还是心中,都如受鞭打一般火辣辣的刺痛。他强忍住道:“我没有不情不愿。林家受了你的大恩惠,我给你磕几个头不算什么。你不稀罕,那也没法子。” 他话里扎刺,曾九也不与他计较,仍笑道:“那你置什么气?我替你教训了余沧海,逼他当众将师传剑法尽数交出,这样一出好戏,你看完也还肯不高兴么?” 林平之脱口道:“你……你这般强……” 他自知失言,便将后半截话咽回去,不肯说了。曾九却不放过此节,学他话儿道:“我怎么?我这般强……强取豪夺?教大少爷看不过眼了?” 林平之受她一激,忍不住道:“你如此行事,同余沧海又有什么分别?” 曾九淡淡道:“是啊,我同他本没也甚么分别。” 林平之忽感后悔,张口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可转念又泄了气:“她都已承认了,还有什么可说?她当初帮我,也早说是为了看我家的辟邪剑谱,是我一直拿她当作好人!可……可她帮了我却也是真……林平之啊林平之,事到如今,你怎么还百般替她找补?爹爹教你的江湖道义,你全都抛在脑后了不成?” 他心上焦灼难过,背上剑创也愈发生疼,却听曾九仍那般平平淡淡地续道:“我想要甚么,就一定要得到手,也从没有得不到的时候。张口要不成,就动手要。软的要不成,就来硬的。不然你以为我干甚么要帮你?你家若没有辟邪剑谱,我便不帮。你若不是生得英俊,惹我喜欢了,我也不帮。可笑你怎么今日才明白?” 林平之听了,脑中乱作一团,道:“你……你……” 曾九又道:“管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罢。记得你答应了我甚么就好。”她笑吟吟地,“你家传的剑法我是非看不可,你若食言而肥,须知道我的手段可比余沧海狠毒得多呢。不信的话,不妨问问申不俊。”又瞧了申不俊一眼,“我说得是不是真的?” 申不俊受她一问,也不知想起什么,脸上全失了血色,一时竟吓得打起摆子来,道:“姥姥……姥姥救命……小人不敢了……不敢了……”才说两句,忽已涕泗横流,几乎要委顿在地,不成个人样。 林平之及其余人等尚且只是吃惊,唯独郝斐水适才多想了一层,瞧这景况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明明不知道申不俊受了怎样的折磨,却仿佛身临其境般与他一齐怕到了深处。 曾九道:“我又没要罚你,你怕甚么?站起来,好好说话。” 申不俊嗬嗬喘气,断断续续道:“是……是……”又胡乱拿袖子抹了抹脸,这才稍缓过来些,仿佛恢复了理智,重新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讨好道,“姥姥的手段自是厉害,但却只怪小人有眼无珠,得罪了姥姥……往后却是诚心孝敬,再不敢做那些蠢事了。” 曾九点点头,道:“你是个乖巧奴婢。”又忽向郝斐水微笑了一下,“你叫的人来得很快啊。” 郝斐水还没听到教中密哨,但心知曾九不会平白出言诓骗,便迎到茶棚外更远处,率先吹响密哨接应。不多时,丛林之中也传出响应之声。郝斐水心中更添惧怕,甚至忽而生出些悔意,不知自己与她沾上关系,究竟是福是祸了。 第117章 来人领头的是郝斐水的老熟人汪青葛,在闽西旗中担任小旗一职,手中握有实权,因他兄弟在风雷堂中做使者,同上头能搭上点关系,在旗中向来颇有些地位。此人武功倒也还算好手,并非无能之辈,擅长使一套五形拳法,倒不是用刀剑的,郝斐水瞧见是他,松了口气道:“幸得是老兄你来了。” 汪青葛道:“兄弟何故发了旗花?我在左近瞧见,立时赶来相助,却不知甚么情况?敌人又在何处?” 郝斐水道:“唉!我且长话短说!” 没更新就是改了个细节!17号再更! 第55章 两人凑到一处嘀咕了片刻,汪青葛面露古怪之色,一则不大相信,二又明白郝斐水并非虚词夸大之辈,况且余沧海丢了这么大的人,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又岂是瞒得住的?可若这事当真如此,便实在离奇荒诞也极。 二人商议罢了,又吩咐手下速往前头市镇置办车马仪仗及诸般奢用之物,这才来到曾九面前见礼。郝斐水先居间介绍道:“这是本旗的一位好兄弟,名叫汪青葛。” 汪青葛拱手示意,态度虽不多恭敬,却十分客气。 曾九道:“你总说本旗本旗的,怎么个名堂?” 郝斐水瞧一眼汪青葛,见他仿佛不欲主动答话,便接口道:“圣教除总坛之外,另有十二堂,其中以风雷堂排名为首,各设堂主、正副香主等职;其下又有七色旗主,分设正副旗主之位,各旗下又有各级小旗,汪兄弟便在我闽西旗中任小旗一职。” 汪青葛见郝斐水如此竹筒倒豆子一般,不由侧目于他。这些消息虽不算得甚么秘辛,可这般应答,多少却有些体贴过了头。 曾九又问:“你们不过七个旗主,可却有十二个堂主,上头这许多人,到底听哪个的话?” 这便多少涉及秘辛,不便透露详细了。郝斐水婉转道:“圣教各部均着七色不同衣裳,或以腰间细带颜色区分,若论听命于谁,那自是尽听命于东方教主了。” 曾九一听便会意,笑道:“好罢,我也不难为你。咱们说点儿别的。” 郝斐水也笑了笑:“小人知无不言。” 曾九问:“你适才说光明右使,仿佛教主之下,属其位次最高了?” 郝斐水道:“光明左右使确比教中十长老权位更重一些,但圣教主之下,又设副教主之位,另有圣姑身份尊贵、地位超然,倒不好作比较。” 曾九点点头,忽发现甚么似的,示意他二人道:“坐。” 她自与汪青葛会面,莫说站起来迎接,便连招呼也只是略一颔首罢了,郝斐水与她更又一问一答、一坐一站,使得汪青葛也一并与他直挺挺站了片刻,而今失了先机,却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站着固然仿佛地位有别,可坐下却也是得了吩咐才坐,难道好看到了哪里去? 几句话间,倒给他煎熬个够呛。他不曾亲眼见到“曾明王”使剑的风姿,却不能完全领会郝斐水现下对曾九的十二分礼遇,只瞧出她并不与他二人平等结交,便有几分不甘心在旁伏低,闻声拱手道:“在下去迎一迎手下弟兄,少陪见谅。” 曾九并不理会,仍就郝斐水发问:“眼下谁人是副教主,谁人又是光明左右使?” 郝斐水捡近处桌位坐了,答道:“目下副教主与左使之位空悬,至于光明右使……仍是向问天向右使担任了。” 曾九登时听出他这个“仍”字大有深意。何况既然光明右使仍有人担任,为何适才他劝说自己加入日月神教,却说立下大功后有望作光明右使,却不是空悬的左使呢?以曾九对二百年前明教的了解,光明左使的地位向来略高于右使,莫非叫向问天的有望升作左使? 曾九直觉并非如此,甚至于姓向的或许已游离于目下魔教的权力中心之外了,以至于一旦曾九加入魔教,她必然会有所耳闻,也正因为此事瞒不住人,故而郝斐水才既不肯明说,又不能扯谎糊弄她。 如此略一思忖,她又问:“那么你说圣姑身份尊崇,却不知她又是什么身份,姓甚名谁?” 这问题也并非甚么秘密。郝斐水想了想,如实道:“圣姑本是前任……任教主的女儿,眼下东方教主在位,也对她向来优容重视……至于圣姑尊名,我这等小人物却是无从得知了。” 曾九微笑了一下:“原来如此。” 说罢,不执着于他言下含糊之处,便一边饮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儿的同他说笑。她虽也和颜悦色,但比起郝斐水来却显得不怎么客气了,态度不说是询问仆人,倒也似在支使随便哪个刚记住姓名的下属。郝斐水不知心中如何作想,面上却仍旧尊重客气,体贴爽快。 又过了盏茶时候,官道上忽传来一阵吹打,其中管弦、金鼓并作,曲调喜庆响亮,好不热闹。不时又见旗幡张招,五颜六色、随风鼓荡,却是一群青衣汉子举托仪仗,簇拥着一座十六台青呢大轿直奔茶棚而来,轿旁甚至随侍了四名年轻鬟婢,俱都相貌姣好,谦卑从容,待到曾九近前几丈方款款停住,叉手道万福,齐声莺语:“请明王上轿。” 曾九虽也耐得住艰苦寂寞,但生性却十分喜爱奢华享受,瞧郝、汪二人确实颇为用心,便施施然起身,嫣然道:“倒是辛苦你们二个了。咱们走罢。” 她方一动作,申不俊已然殷勤哈腰跟在脚后。他看也不看大轿后的马匹,只道:“小人就跟在轿子外头,姥姥有事吩咐,小人立时就听见了。” 第118章 曾九不理会他,侧首瞧了眼林平之:“还要我来请你?” 林平之迟疑片刻,低声说:“我……我们不能走。余沧海说要将我爹妈送归此处,人还没来,怎么能走?” 曾九道:“你不要会错了意,他们是要将你父母送到我的手里。我在甚么地方,他就得送来甚么地方。” 林平之急了起来:“可此时走了,他们又到哪里去找你?” 曾九纳闷道:“自然是追着我,赶着把人送到我手上了。青城派跑得了道士却跑不了道观,他胆敢不把人送我眼跟前儿来,难道等着我上门找晦气不成?” 林平之道:“可……” 曾九柔声打断他:“行啦,不必说了。你忘了当初在林家怎么应我的?你答应我会听我的话,对不对?”她神容似喜似嗔地瞪了他一眼,仿佛是半真半假的赌气,可语气却已露出了一点淡淡的厌弃,“真没趣儿。你一点儿都不听话。” 她不再回头,兀自上了大轿,语声从帘后轻飘飘溢出一缕。 “走罢。不理他,他要等就等。” 林平之只得跟上。他不肯上马车,执意忍着剑创骑马上路,所幸骑术精湛,虽疼得脸色惨白、满头冷汗,却也不曾落马丢丑。待到入夜,众人扎营造饭之时,曾九钻进帐中休憩,林平之也只是强拖病体挪到帐外的篝火旁坐下,抓起一块热馒头往嘴里干咽,并不往曾九身边凑。 正吃得心堵眼花,申不俊却不声响儿地过来道:“林公子,小人来帮您换药了。” 林平之恨他曾是青城派的帮凶,更瞧不起他谄媚曾九的做派,气冲冲道:“不用你假好心!” 申不俊触了他的霉头,杵在边上不言语。林平之捏紧馒头,冷冷睨他:“你怎么还不走?!” 申不俊丝毫不见气恼,只道:“林公子莫要为难小人了。” 林平之心里微微一动,犹豫片刻,低声道:“是……她让你来的么?” 申不俊道:“林公子,还是先换药罢。” 林平之不作声,申不俊试探性坐到他身畔,见他并不反抗,便替他掀开衣裳拆解绷带,又小声劝说:“林公子,你这又是何必呢?姥姥她对你青眼有加,咱们都瞧得出来,可你这样同她犟劲,却图个甚么?她高兴了,咱们都有好处,她不高兴,咱们哪个能落好了?” 林平之正要张口,却忽听有人叫道:“甚么人!” 他心里一惊,忙回头望去,却见营火之外远远有几点火把亮光曳动,有人远远道:“我们是青城派的弟子,奉命前来送人的。” 林平之大惊之下,旋即狂喜:“爹爹,妈妈!”一把推开申不俊,踉跄起身奔去,及至近处,果见青城弟子团团围在中央的正是林氏夫妇,二人彼此扶持而立,虽憔悴萎靡,衣衫污损,显是受了拷打,但好在肢体俱全,并无大碍。 林氏夫妇夫妇乍然见到儿子,亦是激动莫能自持,三人抱头一处痛哭流涕,心中全是仓皇凄苦,林震南问:“好孩子,你怎么也在这儿?” 林夫人摸索到他衣衫不整,又瞧见他背上皮开肉绽、剑创颇深,心疼得泪流不止,迭声道:“平儿,是谁伤了你?是青城派的人么?你……你从小哪受过这样的磋磨,你痛得厉害不厉害?” 林平之反倒强笑一声,答说:“孩儿不怎么痛。您二老没事,孩儿就放心了。” 青城派的也不啰唣,将人送到立时便走。 林震南全摸不着头脑,问道:“这……青城派的人怎么走了?孩子,这是甚么地方?他们都是甚么人?” 林平之扶着爹妈往篝火处走去,不住安慰道:“爹爹,没事了。青城派的不会再找咱们的麻烦,咱们很快就回家去了。”正说到此处,他一抬首间,忽见曾九不知何时已珊珊立于帐外。她执扇拨着帐帘,半面身子袅娜藏在黑影里,另半则又亮在明艳火光中,美貌既见惊心动魄,又仿佛拒人千里之外。 林氏夫妇不由随林平之站住了。见儿子默默不语,只顾与那姑娘对视,林震南下意识向前一步,将妻儿让到身后,抱拳道:“在下林震南,匆忙打搅,多有失礼之处。” 曾九微微展唇一笑,却没理这话茬,只向林平之道:“答应你的事我已经办到了。现下轮到你了。” 第56章 林平之错开眼不再看她,道:“我不会食言的。” 曾九得了这一句,也不说好是不好,只把手中纨扇往臂弯里轻巧一缩,斜挑的帐帘倏地垂落下来,将她与众人重新隔开两处。 营地中静了静,方如无事发生般,又响起了一些听不清晰的私语声。 林氏夫妇被林平之搀到一处篝火旁坐下,原本此处的魔教弟子体恤他一家初初团聚,三五结群自发让开来,单把此处留给林家三人私下叙话。林震南不晓得他等身份,还颇感激地拱手致谢,又急忙询问林平之:“眼下是怎么个景况?你快同爹说一说。” 林平之替父母取来吃食,迟疑片刻道:“我在镖局分号门口遇着了曾姑娘,余沧海敌她不过,这才答应放归你们,往后不再找福威镖局的麻烦。” 林震南大惊莫名:“你……你说甚么?”他实难想象鼎鼎大名的青城掌教竟敌不过一个妙龄女郎,原只当曾九至多是恩人的女儿抑或徒弟,讷讷半晌续道,“这……这……那位曾姑娘却是我林家的救命恩人了……你可知她师出何门?届时该备足谢仪,郑重登门造访才是。” 第119章 林平之捡了树杈默默拨了拨篝火,在细微噼啪声中道:“我也不知。她单说,自己有个名号叫做孔雀明王,平时……平时还喜欢让她身边的仆人称她姥姥。”又抬头看向林震南,双目中火光明灭,低声问,“爹爹,咱家的辟邪剑谱究竟在何处?江湖上人人都称我林家辟邪剑法厉害,可为何我们却谁也打不过?” 林震南听儿子提起这伤心事,也是久久不语,末了凄楚叹道:“我林家剑法自然是厉害的,远图公藉此闯下恁大威名,这才有了咱们福威镖局的营生。可惜我天资驽钝,未能将这剑法练到高深……唉,从前以为咱们同青城派比,也差不太多,如今方知是坐井观天,贻笑大方。人家名门大派只需小手指一掸,便能叫咱们家灰飞烟灭了!” 林平之也不知为父亲哪句话所伤,只觉仿佛有刀锯在脑中乱割,可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又有甚么可反驳的。半晌,他道:“爹爹,儿子为了恳求曾姑娘搭救,曾许诺与她看咱家的剑谱,此事来不及同您二老商量,也是情非得已。如今既承了她的情,君子一诺千金,还须父亲将剑谱取来,给她看上一看。” 林震南道:“咱家不曾有过什么剑谱,便连我的剑法也是你祖父口头传授,一招一式教我得知的。不若你将辟邪剑法从头至尾与她演练一遍,拆开讲细如何?我亲自去也好。” 林平之心里一跳,正觉得不好,却觉手上被父亲重重一握,登即恍然回神。不错,周遭目下都是魔教的人,都不清楚底细,更不知敌我,如此大事焉能这般当面交代?他自觉乱了心神,暗暗责怪自己天真鲁莽,忙振作道:“既然如此,只好同曾姑娘好言分说了……只她早从青城派的人口中得知了辟邪剑法招式,恐怕她不能满意。” 当下两人借身形遮蔽,背对旁人用树枝划字对答,林震南问着问着,背后便出了一层冷汗——他如今才得知,周围竟全是魔教中人,且那位曾姑娘正要到衡山去,欲孤身一人同整个五岳剑派比斗! 此事纵算匪夷所思,到底同他林家也没甚关系,可是……知子莫若父,他旁观林平之神态举止,直觉儿子似乎与那位曾姑娘牵连不浅,心中不由颇感忧虑。他未着急同儿子分说此节,只先按下不表,而林平之与父母商量妥当,便趁众人尚未歇息,到帐中去见曾九。 待得了答允进账,他也低头不去看曾九容颜,只说要再同她借些金疮药来给父母包扎,但人却走近桌前,用指头蘸了半盏残茶,在桌面上写字道:“家传剑谱藏于老宅,林家祖上明令不许后人观看,我爹爹亦不知晓剑谱内容,无法口述与你。” 茶水发涩不便书写,帐中桌几又小巧,林平之写得几字半句,便使袖口擦净字迹再写,神态一时颇有几分专注。他因突逢大变清减许多,连带骨骼也愈发分明,手指瞧起来修长秀美,白净如玉,很是好看。 曾九瞧了两眼字迹,便转移兴味去瞧他写字的模样。林平之察觉她目光,浑身不论哪处都极不自在起来,待写完最后一字,忙使袖子胡乱抹掉桌上愈发潦草散乱的字迹,拿眼神询问她是否清楚了。 曾九眨了眨眼,也蘸点儿茶水,一笔一划写道:“我不识字。” 林平之先皱了下眉头,旋即耳颊渐红,像是恼了却又不是,憋了半晌方轻轻道:“你……你不要消遣我了。总之事便如此,不论何时你若愿意来福州游玩,林家上下俱都恭候大驾。” 曾九“哦”了一声,仍嫣然盯着他看。 林平之给她看得心里怦怦直跳,却又暗自懊恼:“你怎么如此进退失据?一个大男人,还怕人看吗?”便张口道,“我先出去了。” 曾九软洋洋道:“你干嘛去?同我一起不好么?” 林平之被她一句话生生止住脚步,只好说:“我在这傻愣愣站着干甚么?你若有话吩咐,那我自当遵命。” 曾九便又瞧着他,轻轻吩咐道:“那么我就要你在这傻愣愣站着。” 林平之不知如何作答,硬生生又站了片刻,只觉帐中闷热难熬,终于忍不住问:“你……你一直看我做甚么?” 曾九道:“我看着你,你不喜欢么?” 林平之与她对视,照见她两眸似水,忽感狼狈莫名,不由又别开眼去。 他心中本待生出一丝温馨情热,却又忽想起辟邪剑法之事:“那日遇见曾姑娘,我怎便答应以家传之秘换她援手?按我脾性,若是正直仁侠的高人,自会为江湖道义相助林家,若他挟恩求报,那我宁可不受他的恩情。无人助我,我便自己拼了命去救爹爹妈妈,大不了一家人死在一处,也不失骨气,不堕我林家正风。可……可我怎么便答应了?” 想着想着,只觉沉重难受,挣扎非常,“我……她不是良善之人,如今更与魔教中人为伍,我为何却是非不分、善恶不论,不管她稍说句什么话,我总不忍违背?此时她这般同我说话,也并非发自真心,并非我林平之有甚么特殊,换别个美男子在她眼前,她也同样一般对待。我在这里胡思乱想,真是可笑可恨。” 曾九见他脸色渐白,气氛不复旖旎,不由扫兴地叹了口气。 林平之只是低头不语。 曾九等了片刻,道:“药膏找申不俊去拿。明天你就走吧,我也要走了,到时你来衡山找我履行约定。”她又自然流露出一副冷酷态度了,仿佛适才甜蜜娇柔皆是泡影,“我不会在衡山呆太久,如果等不到你,我可会很不高兴的。你不会想让我不高兴的,对不对?” 第120章 林平之彻夜辗转未眠。 次日天一亮,曾九一如她所说般离开了。 她走时若无其事,不再理会他,甚至没有再看过他一眼。 林平之也一眼不去看离开营地的旗幡车马,只低垂着头拾掇申不俊留下给他三人的一件包袱,待将里头的瓶瓶罐罐火折碎银都一件件仔细摩挲过了,也再听不着众人离去的一丝声响,他才终于缓缓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向空无一人的官道上投去一瞥。 此地距福州并不算远,三人就此加紧归乡。林夫人心疼儿子,有心晚上寻客店住宿,林平之却总不答应,执意尽快赶回家去。他一路上不复当初做少镖头那般神采飞扬,俨然一副沉默寡言模样,眉间常见郁郁不乐的沉峻之气,仿佛短短几日之间长大了好几岁。三人行走在外,林平之时不时竟能提醒父母小心谨慎处事,江湖经验虽仍嫌生嫩,但已足够让父母既感欣慰又觉辛酸。 待回到福威镖局,林震南白日忙于重整镖局旗鼓不谈,一日夜里终归将林平之叫来书房,忍不住劝道:“孩子,打从分别后再见你,你总是怔怔发呆,心事重重的……是不是……你是不是因求那姓曾的姑娘搭救,在她那里受了许多委屈?唉,咱们镖局在福州地面上本有几分薄面,你又是个好孩子,认得你的人自然多顺从你,捧惯你。可她小小年纪,武功这样精深,想来自小更是万千宠爱于一身,怠慢了你也是寻常,你莫要太放在心上。” 林平之张了张口:“我没有受甚么委屈。也不关她的事。” 林震南斟酌道:“我观你一路言行举止,知道你也长大了。有些话,爹爹便同你直说了。咱们福威镖局,不过江湖上讨口饭吃,与名门大派相比而今看来犹如微末蝼蚁,今番能从这飞来横祸中全身而退已是大大的侥幸。曾姑娘毕竟正邪难辨,又同魔教有了牵扯,她自是高来高去,万事不怕,可若与她挨着太近,随便一点风波便不是林家吃受得住的。” 父亲恳谈之言,本即切中林平之所想。可不知怎么,他心里知道曾九邪气,听他人说来却总觉刺耳难听,不由打断道:“爹爹,青城派的人同魔教倒是势不两立,咱们从来没得罪了他,甚至年年往青松观中送礼,可那又如何了呢!曾……她虽有些乖戾,可到底是我林家的恩人,为了自己得失而疏远恩人,难道不是忘恩负义么?……这同爹爹教我的却不一样。”说到这里,忽又后悔,他本是个极孝顺的少年,心里很是责怪自己不该如此顶撞父亲,“爹爹,我……” 林震南没去计较这个,他沉默片刻,道:“她对咱们家有恩,来日自当报答,这是咱们行走江湖须守的道义。可是……可是你对曾姑娘……” 林平之若有所觉,忽有些不敢再看父亲,但一时间又不能动弹般愣愣与他相视—— 烛火静烧间,只听林震南问:“平儿,你喜欢她……心里当了真,是不是?” 第57章 林平之骤然给人当面道破,一时感觉热血上涌,激动到仿佛生出了无尽勇力,一时却又莫名愕怕,仿佛正有甚么猛兽冲他扑来,抑或迎面被一拳打了个气闭。他紧握两拳,缓了半晌方重拾语声,道:“爹……我……” 林震南却早已甚么都明白了。他以手撑膝默然坐了会儿,叹了口气,“她那样一个女孩儿,你喜欢她,也不怪你。非独你一个,和你一样喜欢她的,怕是数也数不过来。只是……还是要离她远些才好。平儿,咱们一家三口,能踏踏实实将镖局经营下去,我将总镖头的差事顺顺当当交接给你,咱们阖家团圆平安,有个安稳传承才是真……” 林震南剖白若斯,已显出一丝软弱。这态度往日从不曾在妻儿面前显露,令林平之一时动容,可动容之外,也使他为此所伤。 他剑伤未愈,气血有亏,此时脸色更显苍白,轻声道:“爹,我明白。喜欢……曾姑娘的人,不独我一个,也不缺我一个。人家从前敬佩爹爹仁义豪爽,方才赞我一声少年才俊,但这一声赞既不是真敬仰我福威镖局在江湖上的声威地位,更非我有甚么了不起的地方。我如此稀松的武功,若真同江湖上的青年才俊相比较,怕是要令人发笑的,也根本不给她看在眼里……她眼里只瞧着天下第一。又怎么会选中了我?” 父子俩独处书斋之中,长夜悄悄,一时只听林平之喁喁低诉,也不知是说给旁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半点也猜不懂她……她的态度总是似真似假,有时仿佛对我确实有那么丁点儿不同,有时又仿佛正嘲笑我这念头愚蠢,奈何我竟有心当真……或许,她就只当我是小猫小狗,一时显出爱怜欢喜,一时又一脚踹开我,拿人当条小畜生一般。” 说到此处,他噤声片刻,方极缓慢道,“……她从没瞧得起我。她从没将我当成是个男人,我只是个供她解闷、一时用来戏耍玩笑的玩意罢了。可说来惭愧……我又有甚么能使她瞧得起的地方呢?我哪里与她般配了?……我除了供她戏耍玩笑,对她还有什么别的用处?” 林平之向来心气颇高,他这般平静的贬低自个儿,反令做父亲的心疼难忍。林震南登即忍不住道:“平儿,你不必如此自轻。你自来天分颇高,若努力练功,一二十年后如何,尚未可知。世上好女儿多得很,便不是曾姑娘,又何愁没有佳偶良配?” 第121章 林平之静静听了,出神半晌,却不再提曾九如何,只问:“爹爹,咱家的辟邪剑谱究竟藏在何处?我若照远图公传下的剑谱用心练了,究竟能有如何成就?便不能追及先祖,却也不能让旁人再随意欺辱我林家,青城派的仇……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林震南仍下不定决心,踟蹰道:“远图公遗训不可妄自翻看剑谱,岂可轻易违背?” 林平之一力劝说,“爹爹,辟邪剑法的威名江湖上无人不晓,可咱们林家后人却没一个人掌握其中精要,这何异于小儿抱金过市?青城派的不过是头一个,往后……往后焉知祸不重演?”两道烛火烧在他的瞳孔深处,他深吸一口气,咬牙吐出一段话来,“……林家若再没本领守住辟邪剑法,那么迟早要给它的威名害死了!爹爹!” 应他话声,书斋外蓦地炸响一道闷雷。 林震南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心中一阵狂跳,父子俩四目相视半晌,林平之又道:“爹爹,剑谱由我来看,曾祖若要怪罪,那便怪罪儿子一个。” 第二日,福威镖局上下便开始杀猪宰羊,蒸饼制糕,另采买时鲜水果、黄纸香烛,将往日祭祖时须用到的器具一一搬出库外挨个擦拭光亮,声称此番死里逃生,俱是祖宗保佑,须郑重祭拜先祖,另请了涌泉寺的高功僧侣次日一并来做法事。待到黄昏时候,林震南携着林平之一起往向阳巷老宅去,蒙着细雨、请了远图公的牌位及他常读常用的佛经木鱼等物回来,日后欲在镖局里头专门辟出一间佛堂来供奉。 是夜雷雨不止,父子俩秉烛对首,将祖宗遗留下的那红色袈裟展开细看,待瞧清那写在开头的一行蝇头小字后,林震南一时惊骇到脱手将烛台摔落在地。烛火闪了闪熄在雨声中,蓦地一声雷鸣电闪,惨白光亮中,林震南怔怔瞧向对面,却见儿子的目光亦正落到自个儿身上,神色说不出的晦涩激烈,也不知一霎间都想了些甚么—— 雷鸣过后,只是暴雨声。 黑暗中,林震南低声道:“你……你不可练这剑法……林家不能绝了后。”他颤抖着双手,将袈裟胡乱卷在手中,却忽被林平之按住了。 林平之道:“爹爹,我得将剑谱记得,往衡山去诵给她听。” 林震南满手冷汗,却听儿子续道:“我不会练的……不到万不得已……今日祭拜了先祖,我便立时启程往衡山去了……或许,或许我这回离开,能成就一番武功。可如若不成……如若不成……” 二人相对无言,半晌重新点起蜡烛,一起将剑谱牢牢记在心中,各自回房间去歇息。林震南一夜睁眼未眠,第二日大清早便披衣往院中练剑,不时往儿子所在厢房那头看。待天光大亮,万物澈照的时候,终于张口叫道:“平儿,还不起么?出来和爹一起练剑,这是每日不得怠慢的功夫!” 厢房中寂静无声。 林震南心中害怕,忙又唤道:“平儿!”话音未落,林平之忽地吱呀一声,推开了房门。 晨光投到他年轻的面庞和身躯上,林震南仔细瞧去,见他衣着整洁、行动自如,但脸色却白的透明,浑不像活人,倒更似一缕要随积夜雨水散去的幽灵。 林平之瞧向父亲,勉强绽了绽唇角,“爹爹,我没有事。” 林震南放下心来,却长叹了一口气。 待恭敬拜过先祖,不等法事做完,林平之便牵了双马,扮作小厮模样,提个蓝皮包袱自侧门出了镖局,而此时此刻,衡山县城内雨过天青,艳阳高照,约莫午时左右,打东门外驰进一队车马,十余匹黄骠马上各驮着一个麻衣红带、佩刀带剑的骑士,当间簇拥着一抬黑顶四角的青呢大轿,正是曾九携众到了。 一行人吹拉敲打,招展旌旗,径直城中刘正风宅邸而去。待到近处,却听刘家门口亦是鼓乐大作,人声鼎沸,曾九掀帘一看,只见刘家门口宾客如云,四下几名穿了鲜艳新裳的弟子不停与来人拱手作揖、唱名接待,忙得脚不沾地,而她这一行车马缓缓挪移,几乎堵在人堆里动弹不得。 申不俊见到帘动,忙凑近问:“姥姥,这等人没有眼力见儿,要不要小人上前驱赶,清出一条道来?” 第58章 申不俊见到帘动,忙凑近问:“姥姥,这等人没有眼力见儿,要不要小人上前驱赶,清出一条道来?” 说是驱赶,无非是拳脚相加、刀剑相向,将挡路的尽都打服了而已。曾九不大喜欢,道:“打起来乌糟糟的,多厌烦人。会有人招待咱们,且等会儿。” 说话间,郝斐水打马靠近前来,闻声笑道:“明王稍待,且看弟兄们的手段。”应他指挥,不多时曾九轿前这套吹拉弹唱的班子登时换了个曲目,弦乐高亢激烈,金鼓震声大作,一时竟将整条街的喧闹声尽都压住了,往来行人无不捂耳侧目,纷纷避让。 曾九看得乐不可支,便见门口刘家的两名弟子急趋而来,客气作揖道:“敢问贵客是来刘家赴宴的么?” 申不俊体察曾九心意,当先一步,替她出面答对:“正是。” 左首边那弟子便又作一揖,倒是满脸含笑,“今日赏脸前来捧场的英雄好汉极多,此处狭窄不便通车,怠慢了好朋友。贵客请登门上座,车马由咱们着人引到后门宽敞地方安置。” 曾九没有为难的意思,闻声笑道:“好呀。” 第122章 她音气散漫娇慵,动听也极,刘家弟子听得双双一怔,却见十六抬大轿轻盈落地,申不俊已窜步向后,两手将轿帘朝一侧挽开,迎面一阵冰盆凉气伴着花果芳鲜、便将一位紫衣乌鬟、素面丹唇的绝色少女款款拥了出来。 她甫一露面,恰如云开日绽,雾隐江清,艳光灿烂不可逼视,眼波流转所及之处,但有所停留,注目向她的人莫不心觉局促,错开眼来。 曾九也不多言,兀自顺着刘家弟子来时众人让开的空隙,当先向刘府正门走去。她身后十几个骑士纷纷下马,为首的郝、汪二人落后申不俊一步,缀在她身后跟随。在场的武林中人不知她姓甚名谁,又是何身份,但见她宛若神妃仙子,排场又如此之大,窃窃私语之余,竟不由纷纷让开路来,使她从容登阶,大大方方的走进了院里。 门口登名记礼的弟子本要问她姓名,只才站起身来,受曾九余光一扫,忽又失了勇气,一时失语间,曾九便已走得远了,再待追上去询问未免又失了礼数,便只得好言拦住申不俊询问。 申不俊道:“我家姥姥姓曾,人称孔雀明王。” 那弟子听了愈发迷糊,再待细问,申不俊却只道“你便如此记下”,人已忙不迭跟了上去。 其时刘府正堂内外,曾九适才在门口闹出的小乱子早因门外鼓乐重启而平息,数百之众纷哗喧闹,有四下结群论交的,也有共桌坐定谈笑的,她一路走入当间大厅之中,因亲疏内外有别,这正厅中央左近不是与主人交情深厚的亲朋故旧,便是素享武林声望的前辈高人,乍然间有个陌生少女贸然过来,不由终于招来了各色打量。 因她神姿妙逸,又过于落落大方,仿佛逡巡于自家院落,一时客人以为她是主人刘正风的亲眷,而刘正风却又以为她是哪位好朋友带来赴宴的亲眷,正蒙着胡涂,微笑以对,却见那少女嫣然问:“这当间的位子怎么没人坐?” 她言之所指正是正厅主位。按说泰山派掌门天门道人是够格坐在此处,但因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也算作是此间主人,其余名宿高人便互相谦让,使这一把太师椅空在了那儿。 这话一出,显得很不妥当。恒山派定逸师太性情更急躁些,听那少女话音不似与刘正风相熟,便皱眉道:“你是哪家的姑娘?冒冒失失的,还不快去你师父那里坐。” 曾九打量这黑衣女尼一眼,道:“我师父?早死啦。”人却继续往主座那走去,俨然一副“我要坐在这里”的模样。刘正风不免当先一步伸手虚虚阻在她身前,客气和煦道:“小姑娘,不要耍闹,这座位不可乱坐的。” 但话音未落,也不知曾九如何动作,他只觉眼前一花,那女孩忽已闪到他手臂后头去了,而他不及反应,竟连她半片衣角也没沾上。 又听曾九道:“谁耍闹了?我想坐这个位子,你该感激我才是。”再定睛一瞧,她已不知何时端坐在了上位,就连左右的六合门夏老拳师和丐帮副帮主张金鳌都没发觉! 群雄恰时耸动,不少人已站起身来。 定逸师太冷声问刘正风:“刘贤弟,你认不认得这女孩是谁?”见他摇头,便又四顾一番,“谁与她一并来的?速速站出来了。” 恰时厅中有个人瞧见申不俊负剑急趋而入,径自站在了曾九身后,愕然叫道:“……申不俊!我认得他,他是青城派的!” 当下众人目光一齐投向申不俊,天门道人大嗓门道:“青城派的?余观主怎么没来?” 刘正风的二弟子米为义道:“回师伯话,青城派的洪师兄率人来送了贺礼,只说余掌门回观闭关了,弟子多次请他们入席,洪师兄推辞不就,匆匆便走了。” 听了这话,刘正风问:“姑娘可是余观主门下?” 申不俊大声驳斥道:“青城派的算甚么,我家姥姥同青城派的没有半分瓜葛!我也弃暗投明,与余沧海师徒恩义断绝了!” 刘正风惊道:“你当真是青城派弟子?” 申不俊道:“你怎么听不懂话?我早不是青城派的弟子了!” 定逸当即拍案而起,大怒道:“好一个大逆不道、欺师灭祖的奸徒!”她话音未落,刘府门外礼铳齐鸣、爆竹砰砰大响,却是吉时已到,该举行金盆洗手的仪式了。 青城派的如何,那是他自家的事,五岳剑派是外人却不便多管。刘正风满拟先将金盆洗手这一大事办了,其余小节,均可放一放。便向曾九一拱手问:“敢问阁下,可与刘某结了甚么仇怨?” 曾九道:“自然没有。进此门之前,我都不知道你便是刘正风。” 刘正风点点头,缓缓道:“那便请给刘某一个薄面,莫扰了刘某的金盆洗手宴,刘某目下已决心退隐江湖,种种恩怨是非,再不过问。阁下若愿意留下吃一杯酒,刘某笑脸相迎,若诚心捣乱生事,那便恕不招待了。” 曾九被衡山、恒山及华山三派弟子隐隐围住,却仍安坐如常,仿佛半点不感到惧怕,反而好奇道:“你便金盆洗手了,又有什么用?若我提剑上门要杀你全家,你莫非束手就擒不成?你的朋友命在旦夕,你也只冷眼旁观么?你不去沾染是非,是非却会来沾染你,一朝夕在江湖中,便一世都脱离不得,退隐岂是你一厢情愿能成的事情?你一大把胡子了,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 第123章 众人虽觉得她小小年纪,乖戾狂妄,但闻言却都暗自点头。 刘正风正要张口,却见曾九似又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你要如何,我也管不着。但我听说,衡山派的回风落雁剑、百变千幻衡山云雾十三式颇有可取之处,你使上几遍,我瞧瞧同青城剑法相比能否高明几分。看罢之后,你自洗你的手,却与我无关了。” 她话说完,群雄面面相觑,一时竟都不敢相信。便她轻功十分高明,可哪怕从下生开始练剑,又如何能比得上刘正风数十年的造诣?何况五岳剑派除嵩山派的人俱在此间,她如此公然侮辱衡山派,便打得过刘正风,又敌得过千刀万剑不成? 半晌,天门道人才匪夷所思问:“你这丫头在说甚么?” 曾九忽感一阵不耐烦,冷冷道:“都是使刀弄剑的,你来我往费甚么口舌。”说罢,不等任何人再言语一句,忽地反手擎住申不俊早捧在一旁的长剑,纵身离座向一丈外的刘正风疾刺一剑。 她这一剑并不多快,不致使刘正风不及反应便给刺死了,可瞧见群雄眼中却已然迅疾绝伦、笔直如电,使丈余距离犹如方寸之间,直击刘正风胸膛,身法剑招均精妙到骇人听闻。 刘正风大惊失色,此时已是不出手便立时命殒当场的局面,无瑕细思便蓦地侧身一让,锵然抽出袍下长剑疾点数下,纷罩她双目、咽喉与手臂,欲避开剑锋之余,攻其所必救。 兔起鹘落间,定逸忽道了声“阿弥陀佛”,强压怒意道:“好哇……好一招「寸寸凌霜」,这是松风剑法!岳贤弟,我瞧得对是不对?” 华山派掌门岳不群武功在群雄中亦是顶尖,闻声肃容道:“仿佛是青城派的路数。” 第59章 天门道人道:“你不必替人找补,甚么仿佛了,这分明就是青城派的剑法。怪不得余观主不肯露面,这是特特要给五岳剑派没脸,请高徒上门拎拎咱们的斤两儿来了!” 岳不群捋须一叹,淡淡道:“此事还需问明才是,这女孩虽用了青城剑法,却不见得是青城派的人,也未见得是余观主授意。” 说话间,刘正风与曾九已过了数十招,定逸师太在旁凝神细观,冷笑连连道:“这丫头会的可不止松风剑法,她还会使水云剑!这还有什么好说?” 余沧海此时黄泥掉进了裤当,不是屎也是屎。而群雄满拟曾九是青城派的人,五岳剑派的心想彼此既都是名门大派,她又是个小辈,却不便群起攻之,以免落下以多欺少、以大欺小的名声,便暂时按捺不发。其余人等不是主人,又不便贸然得罪了青城派,出于自保也静观其变。 二人以快打快,二百余招之后刘正风已落入下风,待他又用到「暮雁回巢」一招,曾九见再没甚么可看的,手中招式忽便快胜三分,从「碧渊腾虫」变成了「碧渊腾蛟」,剎那间剑势如游龙破水,冲天而起,眼见便要将刘正风开膛破肚! 定逸等人骇然变色,齐齐拔剑上前搭救,奈何眼见已然赶不及。 天门道人怆然大喝:“刘贤弟!” 他语声中夹杂了“嗤”地一丝细响,刘正风应声踉跄两步,低头一瞧,胸前长袍正给人剖开两半,但一丝皮肉也未伤得;再回过神,余光却见梁上一道黑影中纵跃而下,向曾九迎头掷出一大蓬乌黑细针,急切间失声阻拦道:“且住!” 比针更快,曾九一道紫影霎时如烟魄般擦着针影挪开丈余,忽便立在了刘正风身旁,她指尖不知何时已扣住一丸珍珠,却按而不发,笑吟吟瞧着刘正风道:“你人缘很不错阿,这么多好朋友肯搭救你。” 众人恰时瞧清刘正风性命无碍,纷纷持剑止步,那黑衣人亦片刻也不停留,眨眼间纵出门外,飞身上了房顶。眼见不得追及,屋顶上却忽传来兵刃相击之声,转瞬又是脚步声、惨叫声、刀剑入肉声。 岳不群听了片刻道:“屋顶有人蹲伏,人数不少。” 说话间,一个黄衣汉子从屋顶滚落下来,捂脸惨叫不住,刘正风的大弟子向大年奔出门去,不多时将人带回,面色又惊又怒道:“师父!是……是嵩山派的人!” 恰时门外有人扬声喝道:“五岳剑派旗令到!”众人纷纷望去,却见又有五个黄衣汉子阔步匆匆而来,为首一个身材颇高的手持一面五色嵌宝锦旗,跨入门来先将旗帜昂然一展,见气氛安静下来,方上前向刘正风躬身一揖,道:“见过刘师叔。”又纷向天门道人、定逸师太等一一见礼。 刘正风心中担忧房顶战况,脸上却不显露,嘴角微微扯了扯道:“原来是史贤侄。却不知贤侄携众藏在房梁屋瓦之上,究竟是甚么缘故?今日刘某金盆洗手,大宴宾客,嵩山派的诸位都是自家人,该到屋里来坐才是。” 他所称史贤侄的,正是嵩山派掌门左冷禅的一名大弟子千丈松史登达。史登达并不理会他话里有话,只微笑道:“师叔有所不知,这正是左盟主得到紧要消息,特派弟子等人前来,一是劝师叔暂缓金盆洗手,二是特来保护诸位安危,以免为奸人所趁。” 刘正风忍气道:“在下金盆洗手,本是私事,何劳盟主发出令旗来管制?何况在座的都是来贺我的亲朋好友,又有哪个是奸人了!”说着,他忽地一怔,不由拿眼去瞧曾九。 曾九在他身畔,只见不止一人如他这般看自己,不由笑了出来。 第124章 史登达道:“弟子奉盟主旨意,总归师叔若不洗手,那便皆大欢喜。”他再待言语,却忽被曾九打断,只听她道:“衡山派的剑法我已见识过了,目下该请教恒山派的高招。” 她朝定逸转过身去,手上长剑倒转,剑尖擎天一指,正是青城派那招「仙松迎客」。 史登达尚不知情况,皱眉道:“五岳剑派要事当先,刘师叔,这是何人,胆敢在此对定逸师叔不敬?” 刘正风不知如何答复,曾九却轻轻侧脸、余光横来,微笑问:“你喜欢做出头椽子?”话音未落,右手长剑一闪,忽向他手腕削去。 史登达莫说躲闪,连疼痛也未察觉,腕上一凉忽然便失了力气,令旗登即啪地落地。他低头一瞧,方见腕上齐整一道红线,蓦地涌出大汩鲜血,剑创竟深及筋脉。 他“啊”一声,此时方觉剧痛无比,惊声惨叫道:“我的手!我的手!” 定逸本也暗怪嵩山派跋扈古怪又不磊落,但眼见师侄右手伤重至此,恐怕治好武功也大不如前,也顾不得再计较这些,当即窜步上前,右手在史登达胸前手臂穴道疾点数下,又从袖中取出一只木盒,将其中晶莹药膏往他伤处厚厚涂匀一层,当下鲜血立止。 口中则道:“这是天香断续胶,你每三日涂抹一次,其余便看天命了。” 仿佛疼痛也有所好转,史登达冷汗淋漓的脸孔上闪出感激之情,“多谢师叔宝药相救。”又咬牙切齿瞧向曾九。 曾九嫣然一笑:“好没礼貌。这屋里数你最讨厌。再敢这样看我,我就挖掉你的眼睛。” 史登达似是不服,嘴硬道:“诸位师叔伯都在,你未免太不将五岳剑派放在眼里!”但人却诚实得很,目光早躲闪开,不敢再瞧曾九哪怕一眼。 定逸默然不语,松开了史登达。 她转过身,抽出腰间长剑,向曾九冷冷道:“刀剑无眼,小姑娘当心了。” 曾九满意道:“你进招罢。” 定逸哼了一声,长剑持中刺来,招式轻灵婉转,飘然如仙,观之恰如柔云流曳,又似天女展袂。曾九赞了一声,放缓手段与她接剑打斗起来。 几十招过罢,曾九便察觉恒山剑法周密严谨,以守御见长,却攻伐不足,自己当前学过的剑法或凌厉迅疾,或朴拙古奇,均与之截然相反。她接连卖了几个破绽,定逸立时使出陡奇杀招,未能得手也不追进,只静伺良机,颇见“绵里藏针”的精到之处,可这却与曾九所求不同了—— 武功到了她这般地步,这套剑法于她已失了大半用处,何况这样打下去,要打到猴年马月去?思及如此,曾九接下一剑,手中招式陡变,恰是适才刘正风所用的回风落雁剑法,但她比刘正风更快,剑花嗤嗤抖出之际,忽地一变三三变九,九点寒花凛冽散开,向定逸周身要害漫天罩去。 猝不及防下,定逸招式不乱,心中却大骇,只听大厅中米为义震惊道:“回风落雁剑法!师父,她怎么会使这套剑法?” 但他话音未落,七八招后,曾九剑法愈使愈快,残影纷迭之间,只听金铁交击不绝,“叮叮”之声密似雨打芭蕉、玉珠落盘,忽而“嗤”地一声,剑声蓦地一止,曾九飘然退开两步,而定逸持剑独站,左手往颈间一摸,僧衣领口上正横着一道剑刃割开的裂缝! 满堂寂静下,曾九不再理会定逸。 她从容转向华山派掌门岳不群,瞧了他一会儿,道:“听人说,你叫岳不群……这三个字有点熟悉。我既然有点印象……那么你的武功一定还不错了。” 岳不群肃穆静立,手已按在剑上。 定逸则持剑向前一步,冷声问:“你如何会回风落雁剑法?”又向刘正风道,“刘贤弟,你本不认得她对不对?” 刘正风苦笑道:“刘某从来不认得她,便是现在也不知晓她姓甚名谁!” 定逸便又向曾九厉声喝道:“你何时偷学了五岳剑派的剑法!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又更新啦! 推推我滴屁黄泉二三的[综]诚如神之所说,她立下宏远从头开始大修,一百多万字现在已经完结噜!感兴趣的大宝贝们可以去宰杀一波噜! 第60章 定逸厉声喝道:“你何时偷学了五岳剑派剑法!你究竟是什么人!” 曾九瞧她一眼,道:“这里有你甚么事了?若非我手下留情,你还有命在这儿同我大呼小叫?” 而申不俊觑到机会,赶忙挺身而出,替她呵斥道:“甚么偷学?适才姓刘的当着大伙儿的面用的剑法,姥姥何等惊才绝艳,看了便会了,光明正大的事情!便是青城派的剑法,也是我使给她老人家看,顷刻间她老人家便了然于胸,又有甚么稀奇了?” 这话荒诞无比,厅中当即哗然。 史登达也不知受了甚么刺激,竟敢当先大叫道:“你胡说八道!世上岂有这般道理,看了便能学会,还要拜师练武作甚么!定是事先偷学!” 申不俊嗓门扯得比他更高,亦大叫道:“姥姥在茶棚外头偶遇青城余沧海,现使的青城剑法将他打得落花流水,这事不日即当传遍江湖,骗你作甚!以她老人家的武功,你们这等三脚猫的剑法还用得着偷学了?仔细睁大你的狗眼瞧好了!姥姥这便要用恒山剑法与岳不群放对,再使华山剑法教训你这狗胆包天的蠢材!” 第125章 史登达气得呼哧带喘,颤抖着伤手,指着他道:“你……你……” 曾九只觉吵闹,道:“好了。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多废话?”又问一直沉默不语的岳不群道,“你也有废话么?我数三个数,你不进招,我便动手了——” “三。”她道。 岳不群眼前一花,却见她剑尖陡颤,数点寒光已直逼他双目而来! 他长剑陡然出鞘,剑柄作轴、划圈如斗,似慢实快将迎面剑招尽数罩住,姿态清雅从容,不论用剑本领还是内功火候,都显然高出刘正风及定逸不止一筹,比余沧海也要更强上那么点儿。 华山派底蕴丰厚,剑招亦以精妙繁复著名,岳不群与曾九接招,数十回合内应对得宜、滴水不漏,且他使剑东一下、西一下,显是自华山各式剑法中信手采撷而来,让人一时半刻摸不清楚路数。曾九觉得有趣,仗着业艺超群,每等他使出一招好的,不过几回合便刻意寻个机会,将他使过的那一招原路奉还。 定逸在旁凝神细观,很快瞧出其中奥妙,不由一阵悚然目眩。若说这丫头是事前偷学,那也绝不致打成如今的局面,岳不群是当今数得上号的武学宗师,堂堂华山派掌门人,对华山剑法的造诣之高,他自认第二,谁人敢称第一?要知道二人剑斗何等凶险,毫厘之间便见输赢乃至生死,只有老子打儿子、师父打徒弟,方敢说想用哪一招立刻便能使出哪一招,对方只能被动应对! 可……可眼下,这不知哪里蹦出来的小丫头便正是使着华山剑法,想用出哪一招,便能用出哪一招,全凭她个人的喜恶!这只能证明,她的武功本就高出了岳不群不知几许,正像逗着玩一般与他打斗,可她这样又是图甚么?难道……难道她真的是当下现学的华山剑法么? 定逸心中不愿相信,却不得不信,可眼下更有要事当前,她张口艰涩道:“岳贤弟,你当心了。她……她有意要让你使出华山派的精要剑法,好一一学去,却不知这究竟是甚么图谋!” 岳不群又岂能不知道? 向来各门各派习武学剑,打一开始都是师兄弟之间拆解自家招式,而今眼见一招又一招华山剑法当面攻来,是人便免不得下意识用师门另一招剑法来应对,可他这厢一用新招,对面眼看便又将新招递回来了,二人你来我往,愈打愈像是师姐打师弟,岳不群应对的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却又应接不暇、骑虎难下。 定逸眼见他闭口不言,而脸上紫气愈盛,心中更是砰砰大跳,难以置信。岳不群是华山气宗领袖,最讲究先修内功、再练剑法,他眼下分明露出紫霞神功修炼有成之相,可竟拿对面的丫头半点没奈何,俨然给她缠住了不得脱身。难道今日竟要令她一个个将五岳剑派敌败,又将各家剑法都学去了不成? 正不知如何是好,屋顶打斗声歇止,忽有个黄衣汉子飘飘跃下,打正门口走至定逸身边,瞧了片刻道:“此女特为五岳剑派而来,一心要偷学各派剑法,显然包藏祸心、是敌非友,此时咱们该当齐心协力,擒下她来,听凭左盟主处置才是。” 定逸定睛一看,此人正是嵩山派掌门左冷禅的四师弟大嵩阳手费彬,不由吃惊道:“费贤弟,你……”说着却忽地噤口不语,向不远外的千丈松史登达瞧了一眼,心中这才明白嵩山派高手齐出,有备而来,只不知究竟是何缘故了。 费彬又道:“我等一齐出手,助岳先生一臂之力!” 说罢,也不问定逸、天门道人意见,当先抽出兵刃跃入战局,向曾九后心递出一剑。 这一剑出手时机颇为刁钻,便不能将曾九立时刺伤,也可逼她便攻为守,硬抢出先机来,但众人却眼见她不动声色,手中剑招忽又快了三分,分心二用、以一敌二却不落下风,浑似背后长了眼睛般。 不过三四招后,曾九便能一面用华山剑法同岳不群比斗,一面使嵩山剑法从容应对费彬了,眨眼之间先后两大高手不仅未能将她斗败,反倒尽数给她拖入泥淖,不得不照她心意、给她喂起招来。 此情此景,许多人便是梦里也没见过,直看到如痴如醉、又觉如梦似幻,犯了胡涂般不知不觉便从座位上站起了身,一应沉默地注视着厅中的紫影剑光。 而费彬不讲武德的行径反倒正合曾九心意,她忽出声道:“来的人多多益善!泰山派那道人,你也一并上来罢!”也不等天门道人答对,迭出险招疾攻费彬数招,将他逼退几步后,仿佛三头六臂般竟又腾出一剑刺向了天门道人,将那老头也拖进了这场乱斗之中! 她出剑几乎已快到众人瞧不清晰的地步,便连与她斗剑的三人也只因功力高深、熟知本门剑法拆解路数方能勉力应对,打着打着竟不由一齐生出几分惧怕,而曾九却越打越酣畅淋漓,不多时她使出的剑法渐渐似是而非,既不像华山剑招、也不像泰山剑招,那三尺寒光在她心意下如臂使指、灵活自如,蓦然之间她一剑斜削,将岳不群手中长剑一格一带,他本拟刺向曾九肩头的剑尖一歪,竟不由自主划向天门道人颈前。 岳不群惊道:“小心!”话音未落,却听又有叮当两声,费彬的剑不知如何刺向他来,而天门道人则也忽将长剑递到了费彬背后,三人仓促间强行收招,不待气血行顺,曾九手中剑幕又如雨泼来,宽阔大厅之中之间霎时三柄长剑应声飞天而起,铎铎钉入房梁之上,犹自颤动不停! 第126章 鸦雀无声间,曾九静静听着脑海中叮呤一声金铃细响,心中疑惑片刻,又是高兴又是失望地四顾一圈,恍然想道:“五岳剑派便只是如此么?不……不是,是我早便没有敌手了。若金铃指向的终究是破碎虚空,那么这条大道上的我早不是当初步履维艰的我了……我愈走愈快,谁也不能再阻碍我片刻分毫!” 她旁若无人地微笑了一下,目光这才落入场中,缓缓问:“当今天下,我便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剑客。诸位谁人赞同,谁人反对?” 费彬脸色阴晴不定,当先冷冷道:“在下技不如人,可你如此妄自尊大,未免笑死了人。” 曾九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盯着他,问:“原来你不承认么?”又瞧向不发一词的众人,“你们也都不承认么?” 她忽想起了孔雀翎。 孔雀翎的不败神话她从没真正打败过,但世人只要相信她打败了它,她便欺世盗名,当真成了天下第一—— 世人的看法似乎是很重要的。可是此时此刻,金铃响动如此分明,在场诸位不肯认同她做天下第一的看法当真重要吗? 曾九忽道:“我听人说,东方不败当今武功天下第一。自此一路往黑木崖去,你等谁人不服我的,自可呼朋唤友结伴来挑战我。” 天门道人本正失魂落魄地盯着梁上长剑,听了这话蓦然惊醒,厅中却已有人抢先问道:“你要……你要去黑木崖作甚么?” 曾九并不理会发问,娓娓续道:“待我打服了东方不败,会再最后去一趟武当山,诸位可代为传话,放眼江湖,谁人届时还不服我,也可来武当山一见。” 说罢,她冲呆立一旁的刘正风微微一笑。 “好了,洗你的手罢。” 第61章 曾九走出刘府时,郝斐水等人不知怎么不见了。 等了一息,她不由乐了。 申不俊觑她神色,生怕被牵连发作,奓着胆子殷勤道:“姥姥稍待,小人去后头车马处寻寻,郝大哥几个当是抬轿子去啦。” “不必了。”她道,“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他们自会来找我的。” 申不俊噤若寒蝉,幸灾乐祸都顾不得,心里满是惧怕的预兆,却又不敢表露分毫。亦步亦趋跟着曾九进了一间唱曲的茶楼,老板一壶香茶刚沏好上桌,窗外却忽一阵马嘶人叫。不多时,鼓乐弦曲又起,大门口处两个麻衣汉子并肩而入,正是郝斐水与汪青葛。 郝斐水脸色惨白,眼瞳游移不定,悄没声地凑到近前,脸上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明王久等了,弟兄们不熟悉道路,确实耽误了片刻。” 这一回,汪青葛仿佛也再不觉得难堪不忿了,反倒生怕曾九将他给忘了,接口道:“正是……正是,明王万勿见怪。” 曾九没有理会汪青葛,只温和可亲地看着郝斐水:“你不老实。你招来的朋友,也不如我的奴婢好用。我向来是怕麻烦又爱偷懒的,解决这等不紧要的小事,我只图一个方便,会不会得罪了你?” 郝斐水道:“不……不,小人不敢,明王折煞了小人。”他说罢,犹觉不安,又微微抬起头来,试图向曾九展露笑容,但却见她的脸孔上不知何时已全无表情。 他还未如何,不知怎么却忽吓破了汪青葛的胆子,他牙齿格格打颤,引得曾九侧目轻轻一睨。汪青葛险些像给蛇蝎蛰了一般原地跳起来,却一动没动,只两腿猛地一抖,嘴里絮絮道:“小人也不敢,小人也不敢……” 曾九道:“我和自家的奴婢,通常没这么多话要讲的。念在你们先头胡涂,还不晓得这回事儿,今日便不计较,还有用得着你们的时候。” 郝斐水道:“是……是……” 曾九又问:“抬轿子的人还够不够?” 郝斐水道:“够的,够的……有几个怕是不成了,但够的,够的。” 说罢,他又讨好而惊恐地向她笑了笑,脸上已全无曾经茶棚中尚残存的几分豪杰气概,仿佛有甚么比死更可怕千万倍的东西,在区区一盏茶的功夫里忽就打断了他的脊梁。 曾九瞧着他,不再发话,只起身朝外走去。出了门,但见一群麻衣大汉均是如此表情,竟没一个例外的,可想见当今的魔教几乎尽是乌合之众了。 她上了轿,淡淡开口:“去黑木崖。” 此去河北定州三千里,足需走上两个月的路程。 曾九车马到处,必往当地日月神教分坛去收几个可靠奴婢,如是间或打发三五结群来瞧热闹或与她比剑的江湖闲散,又使各分坛撒开人手,将她胜过东方不败后将往武当山召开大会的消息往天南海北、各门各派散播出去。待夏去秋来,猩猩滩上山石凄红、黄叶如云,日子已到了十月。 曾九车马前最近处,不再是申不俊的位子,更不见郝斐水之流,而是另有日月神教一位受摄朱雀堂的青衣长老在前殷勤凑趣,这老头姓黄,正是在河北分坛与当地旗主一同被曾九逮住的,吃过苦头后乖觉得很,比申不俊更好用许多,目下最得曾九欢心。 及至此处,车马不便,曾九便下轿步行。黄长老当先一步,引路率众登崖涉水,往来岗哨莫不恭敬。待过了一道“日月光明”石门,又过一道“泽被苍生”牌楼,便有紫衣侍者接引众人往大殿中去。不知几重帘幕,几拱深廊,众人迎面走进一座纵阔大殿,昏暗烛光中,黄长老忽低声说:“禀姥姥,上头坐的便是东方教主了。” 第127章 他声音虽幽微,却因这大殿构造精巧奇特,竟能回响至颇远之外、高阶之上。上头便有人道:“黄信钟,你不是说有要事禀告教主么?甚么姥姥?她是什么人?尔等面见教主,为何胆敢不下跪请安!” 黄长老如若未闻,又低声道:“说话这个,便是杨莲亭了。” 曾九抬眸一瞥,那远在高阶之上的杨莲亭本瞧不清她面目,可但见紫影迭迭,忽便在咫尺间望进了她的眸子里。 四目相对,杨莲亭怔了一瞬,忽受惊吓,猛地倒退一步。但他性情颇为坚毅,转瞬便回过神来,只还未及开口呵斥,便见她轻柔拈下发间珠簪,身形陡进三尺,向宝座之上的东方不败平平刺出一下。 在场众人均为见过如此鬼魅般骇人身法,这一簪刺去虽然不快,周遭却没一人可以阻拦,宝座上的东方不败讶噫一声,给她直直刺在胸口,当即滚落在地,惨叫呻吟不止,这一下儿不轻不重,只将他刺了个鲜血淋漓。一下罢了,她忽又倒移回来,簪尖金灿灿、血淋淋的轻轻点在杨莲亭的喉咙上。 杨莲亭倒颇为镇定,终于出声呵斥道:“你是甚么人?伙同黄信钟行谋逆之事,难道不怕死么?” 曾九只两眸凝注他,“地上这个就是东方不败?” 殿中其时已然大乱,黄长老见紫衣侍者四下奔逃,当即暴起发难,率众一人一个,将他等尽数打得死伤,而殿外军士碍于森严教规,竟不敢持兵刃入殿一步。 黄长老奔上台阶一瞧,登即道:“这人并非东方不败,虽生得相像,但却是假冒的!” 杨莲亭道:“黄信钟,你要叛教么?” 黄长老冷笑一声:“黑木崖乌烟瘴气,早被你阴谋把持了,我正是忠心圣教,方要铲除你这奸逆!”他有心再要下跪拥立曾九做个新教主,却又怕马屁拍错自讨没趣,原本要说的话又咽回肚子里,只道,“杨莲亭,你害死东方教主,篡夺教中大权,还有甚么好说?” 杨莲亭不慌不忙道:“谁说我害死教主了?”又神态轻慢的环视众人一周,目光最终落到曾九身上。仿佛已瞧出黄长老以她马首是瞻,他问道,“你等敢和我一起去见他么?” 曾九笑道:“我正是来见他的呀。” 东方不败是个什么样的人? 曾九不曾向日月神教中人打听过。 自金铃微微震颤后,曾九已对周遭的一切事物都漠然失了兴趣,她并不在意这号称从未一败的敌手究竟有甚么手段,只拟甫一照面,便刀兵相见,直到将他干净利落的彻底击败,亦或者打死。 她只想知道,那金铃究竟是甚么? 她为什么会来到这些世界里,做这些奇怪的任务? 她是从哪里来?她将要到哪里去? 她究竟是谁? 曾九撒开杨莲亭走进花苑深处那间绣房时,东方不败正身着粉衫,作妇人打扮,在绣棚上拈针走线。她的脚步极轻,呼吸更近乎于无,就这般在屏风旁瞧了半晌。比起她来,东方不败反倒先听到杨莲亭和其他人的脚步声,掐声扭捏问:“是莲弟么?怎么这么多人来?” 说着,他回过头来,露出一张脂粉腻白斑驳的男子脸孔,涂红的口唇犹含着盈盈笑意。 曾九与他四目相视,忽而微微一笑,又轻轻叹了口气。 东方不败有些惊讶,却又转瞬不将她放在心上,只又斜飞眼角瞥向门外更远,拿目光去寻杨莲亭:“莲弟?这是谁?你怎么不进来见我?” 恰时黄长老等人押着杨莲亭走进门来,瞧到他形容,俱都惊诧震怖。 曾九没有回头,只出声问他们:“这是东方不败么?” 黄长老道:“回姥姥话,正是他……只是……他从前倒不是这般打扮。” 其余旗主只是点头,仿佛已不知如何开口,而东方不败却只尖声道:“莲弟,他们怎么敢拿剑架着你?”话音未落,人影已陡然化作一团花影,直扑而来。 黄长老反应不得,正自大骇,眼前忽斑斓一闪,那团粉影中忽似缠上一道紫影,只听叮叮二声,粉紫一团倏而裂开两半,粉的站定在花丛旁,正是拈针的东方不败,而紫的则原地不动,定作曾九持剑静立的袅娜背影。 迎着日光花影,曾九手上那把长剑刃尖透着两点极细的光,仿佛是给绣花针扎了两个孔,而东方不败定定瞧着曾九,左颊上渐渐渗出一道细细的血线,将脂粉染红后,又滴滴沥沥、淌过了下巴。 东方不败这么瞧了好一会儿,问:“你这是甚么武功?” 他的声音不那般尖细了,隐约可见一丝低沉本声。 曾九道:“我这是天下第一的武功。” 不待东方不败再说甚么,杨莲亭忽道:“你与她啰唣甚么?你收拾不了她么?快将她杀了。” 东方不败的注意登即被他引去,柔声道:“莲弟,她……她很是厉害。适才我朝黄信钟戳了一针,给她挡住了,她又朝我刺了两剑,一剑我挡住了,另一剑我只得躲开,不然半张脸都会给她削掉了。” 杨莲亭怒道:“你打不过她么?怎么这点事都办不好?咱们两个今日都要死在这了!” 东方不败哄道:“你不要心急,我定能将你护得周周全全的。” 杨莲亭道:“那你还不动手?” 东方不败道:“我这便动手了。”话音未落,人便又化作一团儿妖艳粉影向曾九扑了过来,曾九原地站定,长剑只微微挪移,并不如何动作,而二人身影亦不交错,东方不败如鬼魅游移,在曾九身边沾扑不定,一触及走,众人瞧不清楚情形,耳旁也半晌听不见兵刃交击声,正自惊疑,却听东方不败忽问:“你来找我,是为了甚么?”他声音虽尖利难听,气息却平定悠长,仿佛正闲谈信步一般。 第128章 曾九亦如此从容答他:“我打败了你便走了。” 东方不败道:“既然如此,这终归是我两个人的事,同我的莲弟却没甚么关系。你叫黄信钟将他放了,莫要为难他,好么?” 曾九道:“我不认得他,为什么要为难他?你再不打我,我可便要动手啦。” 东方不败喜道:“那便好了。” 剎那间,粉紫二色终又绞缠在一起。 仍是叮叮二声。 再分开时,曾九长剑又多出两个细孔,而东方不败拈针的右手已断了两指。鲜血淋漓洒在落花圃泥间,那两根指头也不知滚进了那个花丛,他仿佛不知疼痛一般,瞧了手掌一眼,便叹了口气:“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 曾九沉思一霎,道:“你的武功能练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了不起。我像你这个年纪时,怕还很不如你。你也同常人不大一样,如果是从前的我,一定会觉得你很有意思。我说不定会帮你呢。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她顿了顿,和气地问,“你认输了没有?” 她说些怪话,也不是一天两天,一次两次了。但这一回,旁人不敢表露诧异,她自个儿却愣了一愣,因在她习惯性问出这一句话之前,那脑海中的金铃已然又动了。 仿佛天地皆在见证—— 她打胜了眼前此人,不须任何人再张口承认。 东方不败只道:“你将莲弟放了罢。” 黄长老见曾九神色,终是将杨莲亭松了开,喝令他滚出去。当下除此花苑之内,教中再无人知晓发生了甚么大事,以他大总管的身份地位,想来顺利离开黑木崖并不成问题。眼见杨莲亭离开,东方不败才终于噙起欣然微笑。 他看向曾九,道:“我确实敌不过你。不曾料想,我竟有今日……”他说着,两眼描摹曾九面貌,渐露出一丝淡淡的艳羡,“我自号东方不败……但败在你的手上,也不算甚么坏事。” 曾九道:“我要走了。你不去找你的莲弟么?” 她脸孔上不曾闪露出分毫的嘲弄之色,东方不败不由又笑了一下。 他道:“唉,谢谢你放了莲弟。你不杀我的话,我便要回屋子里去了。我要去坐一坐。”说着,他只朝曾九秀里秀气地微微颔首,便作妇人步伐,缓缓转身去,踱进了屏风那一头。 曾九目送他那颀长却故作娇柔的人影坐定在屏风后朦胧的绣凳上,他似乎又拿起了绣棚,但右手拈针端详半晌,却始终再没落下一分一毫。 黄长老小声凑近问:“姥姥,如何处置他?” 曾九又这样瞧了一会儿,道:“他已自尽了。” 黄长老点点头,忽才愣了,“……什么?” 曾九转过身,背向绣房往来处去,“将此地封了,让他独自坐着罢。” 此间事已了。 她还有最后一件事做。 “去武当山。”她道。 第62章 一个多月的时间仿佛仅一弹指。 冷霜如屑之时,曾九独自登上了武当山。 她足下踏着青石阶板,每隔三十丈,道左便肃立着一个道童,如是渐次向她淡静行礼,将她郑重迎上了山去。 曾九登阶极顶,待踏入太极广场之时,满座成千上万江湖中人俱都静寂,只一齐默默瞧着她。 冲虚道长居中而立,迎她道:“久闻不如一见,曾法王年华正茂,风采摄人。” 曾九接住道人的目光,道:“借贵宝地一用,叨扰莫怪。” 冲虚道:“哪里。” 他话音刚落,曾九已自然而然地问:“那么道长欲同我一较高下么?” 冲虚两眉不动,眸光湛定,微笑道:“法王亲赴黑木崖,将魔教教主东方不败一举刺死,此激浊扬清之善举,乃世人之所共知。出家人习武强身,只为护道,如今甘拜下风。” 曾九并不分辩,只点了点头,回身四下一望。 金铃震颤不住,仿佛隐约间快要引动她腰间长剑的嗟吟,她将它抽出,徐徐垂握到身侧,张口道:“当今天下,我便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剑客。” “谁人赞成?谁人反对?” 她的声音不大,却令偌大广场上众人听得如在耳畔一般分明。 但肃然间,她却没有再瞧向任何一人,而是对着云隙日影,若有所觉般朝天一望。 高天之上,层云如雪,忽绽出一点金光。 蓦然一叮铃响,响彻在万物生灵心头,剎那间不论飞燕、走兽、翅虫,连同千万万人一并情不由己,向天上一望。 金光遍染,辉煌无匹的云霓滚涌不住,隐约间将一道似是非是的大门托出,那门上渐次有二十八道光芒闪烁,勾出青龙、玄武、白虎、朱雀四象。 冲虚道人失态地向前狂奔两步,仿佛意图离天空更近一些,与他一般模样从人群中狂奔出来的,还有林平之,他口中仿佛在说些甚么,但却没有一个人能听得清。 金铃震响中,那天门上的最后七点星宫,恰如曾九体内那七点一般渐次勾连成型,东井、舆鬼、柳龙、七朱、弓素、巨翼、车象毫光大作,那天门向外徐徐打开—— 曾九极目一望,剎那间天地一同,她已轻盈站定在这极目一眺的尽头。 天仍在高天之上,一阵风来,桃花如雪,她听到了细细的铃声。 第129章 曾九回首望了望身后那座小楼,循着铃声,走进了桃花林中。这一回,花树不再无边无际,也许走了许久,也许只有一瞬,远远一棵桃花树下多出了一张条案,两个体态轻盈欲飞的少女。 曾九走到二人面前,其中一个向另一个道:“她的铃呢?快给我罢。” 另一个便拿一条红绳在空中打了个结,那结上忽便生出一只金铃铛,兀自动听细响。 头一个少女将那只铃铛取在手中,在面前一张摊开的折册上轻轻一放。再抬手时,却见雪白纸上印出两枚金漆篆字,那少女瞧了一眼,笑道:“中上——恭喜呀,师妹。你是第九个来的,却是头一个打这里出来,能做我们师妹的。” 她这一句话仿佛忽然破开了迷障,曾九怔了一瞬,剎那间已想起了自己是谁。 怪不得她总觉得那么多人名好熟悉……她不是第一次穿越了,她是从蓝星先穿越到了这个能修仙的怪地方的——她也是自愿走进那桃花小楼的,为的就是通过试炼,得到折册上那两个可引她通向成仙之路的金漆篆字。 曾九怔怔半晌,长出了一口气,忽也笑了。 她甜甜问:“我进去了多久呀,师姐?” 那少女道:“每个人都是一盏茶的功夫。但个人在里头究竟呆了多久,却只有你自己知晓了。我再叮嘱你一句,你在里头都瞧见什么了,又如何出来的,万万不要同旁人讲。”她将那金铃递给曾九,又伸出一指,轻轻点了点她,“……这也只有你自己知晓。” 曾九面上不露,乖巧道:“我记得了。”接过金铃,她凑耳一听,确信它已不响了,可这桃花林中,分明仍有细细的铃声。 两个少女仿佛仍不打算离开,曾九见她二人并无驱赶之意,便多问一句是一句:“师姐,怎么还有铃响?” 那负责结铃的少女便答她:“还有一个人要出来了,同你只是前后脚。”说着,她忽露出笑容,向曾九身后一指,“他来了。” 不知为何,曾九心中一跳。 蓦然间,她回首望去—— ——全文完—— 终于~!终于完结了!!! 能一直坚持下来看到这几句话的朋友,一定都是真爱了! 我也爱你们!日日! 照例讲两句!回顾整本书来看,缺点还是挺大的,首先是老问题了,写来调剂的嘛,和圣僧一起开的,自然也有圣僧的同款问题,就是只有个大致想法但没大纲,导致想咋写咋写,篇幅结构比例存在不太均衡的问题。其次是因为兴致开文的缘故,其实我抓耳挠腮想写的东西主要集中在射大雕部分,主要是想写向经纶这种纯爱战士狂喜式初恋故事,以及欧阳锋喜当爹环节哈哈哈,导致射雕库库狂写,有些冗余的成分在里面,而写完后兴致得以满足,自我感觉灵感开始减退,后续构思也不那么有趣了,后两个世界不那么尽如人意。加上时间跨度有点大,虽然尽力去保持每一章的状态,但也许整体观感上还是不够那么流畅。再次是有些遗憾,很多细节还是处理的不够清新自然,但这是个人水平有限导致的,暂时也没啥太好解决办法。 但是进步的话也是有一点的!一些写作水平上的朦胧进步,自我感觉有一点,但讲不太出来具体,应该是有的吧?但是有一个我比较满意的地方就是,还是写了一个虽然比较俗套玛丽苏,但也稍微有点特别的女主角,写了一个新的个体,和我以往的每个女主角来说,应该还都是有区别的,算是一个完成度还不错的成就徽章!【已收集】【已展示】 ——————以下都是没啥卵用的完结废话感言—————— 写这本的过程里,我的精神状态发生了循序渐进的变化,毕竟时间跨度太大了可恶啊……总之,感觉自己成长了一些!但是!客观的说回这本书的话,好像其实没啥肉眼可见的了不起成长,因为这本书的成分明显也属于是我任性妄为的自嗨产物,开文时靠着一点兴致,并没有什么规划,后续是为了合理的发展剧情,给故事和主角一个相对完整的成长路线,才不得不像一个成家立业的大人(?)一样,开始背负起完结的责任……但显然我并没有做好,经常控制不住想要逃避这种责任,或者推迟继续承担责任,可想而见我还不是一个成熟的大人(……) 但说好了vip不坑,小说就放在那里,不好好写完的话,始终是一个梗在心里的疙瘩,趁最近工作不咋忙,想了想早写晚写都得写,不如一鼓作气写完吧!正好趁这个机会,看看我能不能稍微努力一点,至少隔几天能稳定的码出点内容来,每天都逼自己写一点。我对自己设定了这样很宽容的任务要求,只要完成任务就可以,不要对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吹毛求疵,不要太过于追求完美,在一两句话上死磕一两个小时跟一只丧尸一样直挺挺坐在计算机面前直到精神萎靡关掉文档再也不想打开了为止(。),因为相对成熟一些的半个大人也该平实沉着的接受一个道理了,实力没有量变产生质变之前,死磕其实也嗑不出超越自己当前水平太多的东西,再怎么追求也不能写出尽善尽美的内容,本事就这么一丢丢,过一阵再看还是会因为一些地方处理不够好而感到脚趾扣地,这一切纠结也许只是徒增痛苦,徒增精神内耗而已!所以不管怎么样,虽然还是写的很纠结,一天可能只有几百字,但还是要保持写作,也许这是更友善也更有效的进步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