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刻》 相亲与记忆回溯 孟惠予被她妈起哄推出家门的时候,手机电量还没充满。 35%,对于一个现代人来说,这很危险。堪堪够上街一个来回,也许还没回到家,它就自动关机。 走到楼下,才发现今天的太阳有些热情。她熟练地把过肩的长发扎起来,在冬日阳光的衬托下,发着赤橘色的光。 那是她过年在家无聊,自己动手染的颜色。当时觉得染后的效果比预想差太多,还想着以后直接避雷这家染发剂。爸爸却在抽完一支烟后,对此点评道“小美人鱼”。她这才放心不少。 冬天的街道光秃秃的,冷风也肆无忌惮地从街的尽头穿堂而过,吹开她额角的碎发时,孟惠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尝到过北方暖气的甜头之后,她好像变得更加怕冷了。 孟惠予一边感慨着冷热交替,一边往妈妈给的地址走去。 比起坐车,她一向更喜欢走路。一边走,一边发呆。大学的时候她喜欢穿过公园的雪松和冷杉林,凛冽到清冷的味道莫名让她感到安心。 偶尔看到老头老太相约打太极,她还会坐在长椅上观摩一番,幻想自己的老年生活。 她有时候也感叹自己太没出息。 最近她更加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低欲望,越活越觉得没什么意思,也没什么目标。 现下不过是像个被迫镶嵌在巨大模型里的小小齿轮,等着别人发号施令,教她到底往什么方向转动。 当然,没有前行的目标与她依旧坚持好好生活并不相悖。 她一直都知道,可能父母期望的生存方式太过刻板、呆钝,但能够完美地生存在这种平平无奇之中,已经是一种幸运。 所以她没有拒绝妈妈安排的这次相亲,能不能谈上另说,满足一下老人家的心愿也未尝不可。 认生归认生,聊几句天又不会少一块肉,她如是安慰自己。 孟惠予盯着桌面上这个小巧的咖啡杯看了好久,右手大拇指在咖啡杯地把手上来回摩擦,渴望时间过得更快一点。如果对方迟到的话,她就马上抓住机会先逃跑。 可是不幸的是,在她准备一饮而尽那杯有些变凉的拿铁时,人家刚巧不巧地走了过来。 “对不起,来晚了。家里有点事。” 头顶传来他的声音,孟惠予下意识地放下手里的杯子,抬头一看。他脱下厚重的羽绒外套,顺势挂在椅背上。 宽大的套头卫衣穿在他身上,更是让人看不出来年纪,孟惠予忍不住拿他跟自己的同事们作比较,心底感慨,果然男人叁十也不一定会油腻的。 什么事都有例外,眼前就是一个例外。 “没事,我也没等多久。你喝点什么?” “热可可就好。” 男生嗜甜不常见,孟惠予对他的选择有些讶异,出于礼貌也没表现得太过明显。帮忙点完单之后,方才还算热络的空气好像瞬间凝固下来。 孟惠予不是多么健谈的人,甚至算得上有些冷感,对于这样的场面属实不擅长应付,本能地拿起手里的咖啡杯抿了一口,眼睛故意往窗外瞟。 即使对面是帅哥,不会聊天还是不会聊天。她暗自吐槽自己。 对面倒也不着急打破沉默,有意无意地跟着她眼神流转,她看哪他就看哪,像是在试探什么。 余光交错,她迅疾地又挪开,装作不经意。直到热可可上桌,才算是打开了话匣子。 “不用有负担,就当普通聊天。”他说完,喝下一口热可可。 “呃,好。” 被撮合实在是件让人尴尬的事情,旁人权当做回红娘行善积德,却不知道当事人有多煎熬。 “过年”对好多人来说可能是团圆,到了她这样的年纪,有时候却更像洪水猛兽。 好在这次见面的对象是个好讲话的人,一看就知道也是来完成相亲任务的人。 孟惠予同他聊着一些无关的话题,从窗外小孩一辆辆扶起多米诺一样倒下的自行车列队,到咖啡厅内变换的一首首歌曲,总之就是眼耳能及之物都聊了个透。 也因为话题实在松散,她第一次觉得相亲原来可以聊得这么干,却没什么负担。 临到分别,孟惠予转身就要走,对方却问她要不要加个微信。可能是觉得有些冲撞,他特意解释说,回去之后好有个交代。 孟惠予心下了然,掏出手机就扫码。 “那个…我叫孟惠予。你的名字是?我好换个备注。” “阿姨没告诉你?”男生蹙眉,有些好笑的看她。 “不是…我…我记性不太好,忘记了。”孟惠予不好意思说自己当时根本就没在意相亲的事情,也就没有仔细听妈妈掰扯他的个人信息,只好谎称忘了。 他看着她,微笑着说没关系,然后告诉她自己的名字。 “程述。工程的程,叙述的述。” 孟惠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当时程述提出送她一段的时候,她难得的没有拒绝。绕过人海闹市,她带着他走了条小径。 曲径通幽,她发现冬夜更是如此。相隔不远的闹市街上人声鼎沸,这条路上却没什么动静,只听得到远处巷子尽头传来的几声狗吠。 她一直没怎么说话,程述好像也没有什么谈话的兴趣,只一路踩着沉默将她送到楼下。 她回家就洗了个热水澡,稍稍吹了下头发就回到房间。躺在床上,还觉得有些恍惚。 原来今日见面的熟悉感不是她无中生有,而源于他们确实有过的一些过往。 她右手手背压在眼睛上,回想起他介绍名字的画面,一些遥远的记忆开始被唤醒。 认识程述其实算是以前的缘分。 她对学习一直没什么浓厚的兴趣,倒也算不上讨厌。只是别人都在认真做,她便也按部就班地跟着来。别人家长操心着要不要给孩子报兴趣班的时候,她已经闲着把下个学期的课程预习好。 多亏她玩心不重,爸爸不在家的那些年,妈妈也没怎么操心她的学习。 高二的她顺理成章的分进了尖子班。不是最尖尖的尖子班,也算是排在前面的好学生的聚集的班。 开学报道的那天,老师来得晚。她没有迟到的习惯,提前半小时到了教室。因为到得早,就会有机会选想要的座位。 可是那天不知道怎么了,刚进教室就发现,到处都坐满了人。 她不是善于交际的人,如果可以的话,人情世故这些课题她一辈子都不想研修。 教室里有高一的同班同学,她与人家不相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打个招呼。于是本能地当起了缩头乌龟,畏畏缩缩地从教室后门进入,走到最后一排的角落位置。 教室的空调温度有点低,她便小开了窗户缝。顿时热气从狭窄通道穿进来,闷热却舒服。 孟惠予在心里祈祷,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这次班级人数是单数,刚好让她一个人在角落乐得快活。 可惜她在许愿这件事上运气一直不太好,没多久,一个高马尾的女孩子便朝着她走了过来。 “这有人吗?我能坐吗?”女孩子歪着头,小声问她。 孟惠予把放在她凳子上的书包抽回到自己腿上,轻轻说了声“没人”。 班主任到教室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叁两句介绍了下自己,便开始分配打扫任务。 每个大组负责一个区域,孟惠予很不幸地被安排在擦窗户的组别里。 她个子不算高,因为不爱吃饭便更加不长个,在同龄人里显得矮小不少。加上不怎么运动,面黄肌瘦的,眼看着是有点像营养不良。所以在她伸手去够顶上的窗沿时,新同桌还让她注意别被风吹走了。 她本能地“嗯”了一声,仍旧不服气地使劲踮脚去擦,还是怎么都够不着,直到手酸了才打算放弃,看看能不能蒙混过关。 没想到新同桌走上前来,看了她一眼,歪了下头说:“偷工减料可不行。”顺手便拿走她的抹布,不费力气地就踩在垫脚凳上,井井有序地抹去灰尘。 9月的阳光透过偌大的窗户照进来,清爽的微风顺着轻开的窗缝钻进来,拂过她的衣角。 孟惠予站在她的影子下,逆光注视着她。 她眯着眼,额头冒着汗珠。空气中的微尘跟着她手臂的幅度摆动着,像是动画里爱捣乱的小小兵…... 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盯着新同学看好像不礼貌,正想找点什么事情干的时候,她刚好忙活完。 “谢谢。”孟惠予小声道谢。 “不客气,本来也算是我的任务。”她从抽屉里抽出来一张纸巾,擦过额头,“以后就是同桌啦,我叫康念慈。” 孟惠予仰视着这个快一米七的女孩子,第一次觉得人脸上的小绒毛都是可爱的。 同桌与从天而降的篮球 孟惠予从来不是进取型人格,基本不会预先设想未来。 未来都叫未来了,怎么可能是光靠想就能想到的呢?反正时间会带她过去,她安心过好当下就行。 可康念慈同她截然相反。 这位同桌总是在她午休小憩时还趴在桌上笔划些她压根看不懂的奇怪符号,有时候刷题刷入迷了,午觉都干脆不睡了。 努力显然是有回报的,第一次月考成绩出来,她安稳降落在中流,康念慈却高居红榜前几。 孟惠予侧了侧头,看见康念慈正在做着一本自己没见过的新的习题册,又低头看了看数学答题卡上自己只写了“解”的最后一道大题,耸了耸肩,长吁一口气,有些恍然。 人生就好像是个盲盒,有的人抽到好几张珍稀卡片,有的人却只能手握一张普通卡片泯然众人。 美丽、勤奋、自信、努力、聪明…她曾经以为大家只能随机地拥有其中一两样,却没想到,身旁的康念慈几乎拥有她能想到的全部。 孟惠予看看身旁的康念慈,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这股奇妙心情,究竟是羡慕还是嫉妒。 她试图对比着她,从自己身上挖掘一些相似点,最后却是徒然无功。 “怎么了?”康念慈似乎是注意到她的失神,转过头来问。 “没事。”孟惠予抿了抿嘴,故意岔开话题,“这两步我看不太懂,你能给我讲讲吗?” “好。”康念慈把手里的演算纸翻了个面,从第一步细细给她讲解起来,顺便还给她归纳了解题思路,找来两道变式题给她参考。 看着她悉心又热情的模样,孟惠予忍不住笑了:“谢谢,我懂了。” 康念慈也笑,然后回头看那本孟惠予看不懂的“天书”。 是在后来的一次表彰大会上,她才知道,康念慈每天都在研习的“天书”,是学校竞赛组老师布置的额外作业。 努力如此的康念慈自然是获得了好名次,与她并列的还有程述。 那不是孟惠予第一次听说程述。 每次月考,她陪着康念慈看年级红榜的时候,也总能在老前面看到他的名字。 程,品也。述,循也。 他不管是名还是姓,都好适合学理科啊,孟惠予忍不住想。 这大概就是她对于程述的第一印象了吧。嗯,一个就连名字都十分严谨的理科学霸。 如果不是后来的那场篮球赛,她或许都没有机会知道他长什么样。 名校的衡量标准很多,他们那届校领导难得的开明之处就是认为,体育也不能落下。 孟惠予身体素质差得很,除了当啦啦队,派不上什么用场。因为她有些贫血,体委还贴心地给她留了记分板边上的阴凉处位置。 校领导都十分重视的校内篮球赛,班主任当然不会当成什么无用的娱乐活动,也跟着装模作样地鼓励大家积极参与,本来还在教室刷题的康念慈也被拉过来撑场面。 孟惠予不是体育爱好者,除了进球和罚球,她能看到的就只是场上的人在跑来跑去。 康念慈就不一样了,打小被哥哥带着在球场混,虽然技术不行,规则还是摸得透透的,于是直接被体委弄去记分了。 没了康念慈在边上讲解,孟惠予更觉得这场球赛没什么意思,正准备悄悄从前线撤退。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小心”,她回过头去,然后一个大篮球准确地砸在她脑袋上。 孟惠予没想到,机缘巧合出来看个比赛,居然也能这样中奖。 闷热的天气和拥挤的人潮早就让她有些头晕,再猝不及防这么来一下,她整个人直接被砸得蹲坐在地上。 那位“罪魁祸首”马上就跑过来道歉,她眼镜掉在地上,逆着光看不清对方模样,手背贴着被砸红的额头,连忙说着“没关系”。 一旁的康念慈见状,赶紧拉她起来。 “程述,你是打球还是打人呢!”康念慈揉着她的额角,冷不丁地说。 回过神来的时候,孟惠予已经被康念慈带着回了教室。 夏末升腾的热气被玻璃窗隔绝在室外,屋内的空调吹走皮肤表面的温度,她感觉舒服不少。 “感觉你还挺喜欢篮球的,不用陪我待在这里。”孟惠予感觉自己打扰了人家的兴致,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我也落得清闲。”康念慈双手托着下巴,嘴唇跟着飘出的语音张合着。 教室里除了她俩没有别人,安静得很。孟惠予枕着自己的小臂,侧脸看着闭目养神的康念慈。 康念慈不算白皙,相比自己足不出户养出来的这种病态白,她的肤色显得健康很多。 她猜想,或许是家里有个哥哥带着她做运动的缘故,康念慈高瘦,身材却一点也不干瘪。 她平缓的呼吸着,欣赏着近在眼前的美女,想起同桌以来的一些事情。总觉得康念慈是个很好的人,对,就是“好”,除了这个字,她不知道怎么形容她。 比如,她莫名地给人一种疏离感,但是又能游刃有余地处理好人事关系;再比如,她学习成绩很好,但还是努力地在学新东西,就算是自己问她一些傻瓜问题,她都能细细地帮忙梳理清楚…... 当然,最让她觉得她“好”的点,是她好像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但是,是要什么呢? 她看向她,第一次没有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 “康…...念慈,你为什么这么努力学习?” “嗯?”康念慈愣了一下,努力学习的背后有很多可能因素,大部分人不愿意深究其中的原因,权当作好学生就是有考好大学的使命。所以少有人会问这种问题。 她忍不住反问:“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说不上来,感觉不像是为了挣大钱。” “怎么了?挣大钱不好吗?” “好呀!有的人想挣还挣不到呢!但我就感觉你不是为了挣钱才学习。” 康念慈听言,倏地吸了口气,眉头上挑,“你知道我为什么参加物理竞赛吗?” 孟惠予起身,摇了摇头。 “我想测试下自己是不是有学习物理的天赋。”康念慈无声地笑了笑,停顿了几秒:“书上的物理知识其实都还算浅显,我能学明白但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擅长。只好通过竞赛给自己做个测试。结果好像还算令人满意?” 孟惠予自然是理解不了这种对于物理的热爱,面对这些捉摸不透的宇宙定律,她除了在考试中被无数次为难,好像并没有办法对它们怎么样。 康念慈看得出她的疑惑,主动讲了些缘由。 “我外公是做物理研究的。小时候我爸妈没空管我就把我扔在他那里,说起来也算是他给我 做了很不错的物理早教。我可能也确实受到了一些影响吧。 你知道吗?19 世纪的时候开尔文做了着名的演讲。他说,物理学的大厦已经落成,只有两朵乌云飘在上面。这两朵乌云后来发展出了量子力学和相对论。” 孟惠予听不明白,脑筋绕了好几个弯又问:“你想研究量子力学和相对论?” “当然不是啦,”康念慈轻声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普朗克,也只有一个爱因斯坦。我当 不了那么伟大的人。” “那你……” “我只是想说,我也想成为吹散乌云的其中一阵风,你可能不知道,我其实是个很愿意冒险 的人。” “那你以后是想学物理相关的专业吗?” “应该吧。想学天体物理之类的,想自己去找找那些答案,当然不一定能找得到,但还是想试试看。” 康念慈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隐隐的光。她笑着,似乎要比午后的日光更加夺目。 这些对未来有着坚定方向的人,时常让孟惠予感到羡慕。 如果康念慈是一支蓄势待发的长箭,那她就是原地晃动的钟摆,改不了既定的路线,也走不出设定好的框架。 那不是她第一次听说梦想和未来。小时候爸爸妈妈也问过她有关的问题,她记得她当时的回答是,想要当芭比公主。 这个愿望她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很好笑。 她自认为有些不同于常人的早慧,知道那些宏大又遥远的东西很难抓住,却不敢妄言康念慈的选择,毕竟自己也没有打击或者讥讽别人的立场。 她认定摘不到的星星不见得别人就摘不到,她是原地踏步的鸵鸟,人家又不是。 对着埋头又开始看题的康念慈,孟惠予想着怎样的话语才能对得上她刚才那么闪光的宣言,想了半天,有些紧张又有些期许地说出一句:“是你的话,应该能找到想要的答案。” 然后,她看见康念慈的笑容。 楼下球场上的篮球击打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伴着偶尔几波拥攘的喧闹声,孟惠予避开 被撞得有些红肿的额角,睡了个好觉。 醒来时身旁的康念慈还趴在桌上,后颈的碎发不安分地跟着冷气摇摆着,有些可爱。 离午休结束还有五六分钟,孟惠予没叫醒她,自顾自地伸了个懒腰。也许刚睡醒就是会有点口渴的,她顺手拿起桌角桌脚的水杯,结果发现里面空荡荡的,只剩杯壁挂着几颗水珠。 正欲起身去接水,不小心碰到康念慈的胳膊肘,搅了人家的好梦。 “对不起,”她赶忙道歉,“还没上课,你再睡会吧。” 康念慈没怪她,眯眼便看见她手里的空杯子:“没事。接水吗?一起吧!” 她坐直身子,拿起水杯跟着孟惠予往教室外走,时不时还扭动下僵硬的脖子。 楼下的篮球赛好像刚结束没多久,并不宽敞的楼道走廊里人越来越多。孟惠予本想靠着护栏在教室外醒醒神,结果人一多汗臭味一下冲过来,她觉得自己好像没必要在外面杵着了。 刚走到座位上坐下,就被身后的康念慈叫住。 “孟惠予,有人找。” 后门门口站着一个她不认识的男孩子,高高瘦瘦的。 汗湿的 T 恤在热风吹拂下被晾干,留下分明的汗渍。她看着他挠着后脑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却根本想不起来自己跟人家有什么瓜葛。 “你好,有什么事吗?”孟惠予下意识地站在他的两步开外,小声问。 “那个…...”他顿了顿,“就刚刚在下面打球,力气有点大,不小心砸到你了…...也没来得及说声对不起,你就被她带走了”,他朝着康念慈努努嘴,被指认的康念慈显然懒得理他。 孟惠予想,打球砸到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倒也不至于大费周章来道个歉。更何况…...她对人家一点印象都没有。出于礼貌,孟惠予还是下意识地回应了他的好意。 “没事,也是我自己不小心。” 来来往往好些人,程述看起来人缘不错,路过的好些同学总爱来拍拍他,他看也没看,扒拉掉那些搭在身上的手。上课的预备铃开始响起,走道上的同学已经越来越少。 “总之,还是对不起哈!” 从程述一遍又一遍地向她道歉,临到走时还告诉她回家稍微冰敷一下免得肿起来。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有什么红肿的迹象,当时有些眩晕的头也早就恢复往日的清醒。 她不常同男生交往,不了解他们是不是都有点小题大做。看着程述被同学闹着回去的背影,穿堂的夏风把他宽大的 T 恤吹得鼓胀起来…… 她忽然觉得,好像刚刚刺鼻的汗臭味没那么浓重了。 这是孟惠予第一次同他讲话,缘由是一颗从天而降的脏篮球。 那天的英语课刚好在篮球赛之后,教室里接龙样地传起来哈欠声。 果然,刚上课没多久,孟惠予就看到好些同学已经开始垒高桌上的习题册,准备隐在后面摸鱼睡觉。 她因祸得福睡了个好觉,困意全无。可惜英语老师上课实在无聊,同样的知识点翻来覆去地讲八百遍,一字一句都没变动过。 孟惠予觉得挺没意思,决定发呆放空。 发呆这件事其实挺没意义的,脑子里什么都不装,干巴巴地消磨时间,对于老年人是奢侈,对于她却是享受。午后的热气带着楼下树叶交响的飒飒声,从窗缝传到她的耳侧,她涣散的的意识又渐渐被召回。 依稀能听到隔壁班级朗读课文的声音,她努力集中精神,凭借几个熟悉的词组判断出他们念的是《蜀道难》。 她记不全,隐隐约约地有些印象,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有读过这篇。实在要推测的话,或许是初中那会儿认真听过的语文课。 思绪肆意游走,她不愿意再细想这件事。 仰望视角的三人成行 那一年的夏天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她迎来寒假,开始了和康念慈的图书馆之约。 她出门比较晚,到达市图书馆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假期里没什么人,门口都是空荡荡的。 远处的康念慈正靠在浮雕墙边,微微偏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孟惠予叫了她一声,没有得到回应,便径直走了过去。 “想什么呢?” “来啦!走吧!” 进到馆内孟惠予才知道,什么都不能只看表象。她理所当然地以为假期的图书馆无人问津,没想到找个座位都有些困难。 这会儿刚好是饭点,没几个人在里面,座位上的东西却彰显着它们的存在。 转了一大圈之后才在工具书区的角落里找到两个连座,她坐在靠走道的位置,把书包放在内侧的凳子上,这才掏出了手机给康念慈发消息,让她选好书再过来,反正有座,不着急。 等到康念慈落座的时候,已经是十分钟后了。 孟惠予早就习惯等待,以前再长的等待时间也都经历过,十分钟的无所事事于她算不上什么困难。 东西有人看着了,她才放心地朝着常去的漫画小说区走去。 穿行在这排人迹罕至的书架边,孟惠予时常怀疑是不是只有自己在图书馆这么不务正业。扫过这一排排掉色的书封,她没来由地觉得安心。 最新连载的各种热门漫画不会出现在图书馆,这里有的,不过是些已经渐渐淡出流行视野的老漫画。 大多都是经典,但是未必会有人愿意看。 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回顾以前的好东西,江山代有才人出,漫画和书籍也是。 每个年代都会出现新的更符合时代审美的东西,比起那些尘封在历史长河的老古董,大家往往更愿意追逐当下的潮流。 孟惠予却好像跟不上这种潮流。她不止一次地觉得自己也是个古董,总是沉迷在一些过去的事物里,她总幻想着自己能从它们当中听到一些远方的呼声。 至于这呼声是什么,她始终想不明白。 随手抽了几本心仪好久但一直找不到资源的漫画,转身回了座位。 康念慈正俯首写着什么计算公式,孟惠予看不懂。她听着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有些恍惚。 孟惠予本能地抗拒着结交新的亲密关系,她已经很久没有同同龄人相伴出门。她不知道自己这回怎么会答应同康念慈一同来图书馆,脚趾头想都知道人家是来学习,自己是来娱乐,根本就不是一个路数。 也许是之前关于梦想和未来的谈话让她觉得安心,等到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已经收拾好书 包,蹲在门口系鞋带了。 妈妈不认识康念慈,本来还有些不放心。一听说是泡图书馆,也就安心不少,只叮嘱她记得回家吃晚饭。 孟惠予回想起她目送她出门的眼神,有种飘渺的开心与惆怅。 寡言的人更多思多虑。家里出事后,妈妈也变得安静很多。她心里大概知道原因,可又不知道怎么疏解妈妈的心情,只好下意识地当个鸵鸟,一头扎进黢黑的地底,装作没看见。 孟惠予平常看书就看得快,囫囵吞枣地,图个痛快。可碰上这种老漫画就没辙,小四格加文字,费眼睛得很,看一会就要歇息好半天。 冬天的图书馆开了中央空调,暖呼呼的风从她头顶缓缓送进脖颈,有些催眠效果。即便她前一夜足足睡满八个小时,现在眼皮也忍不住开始打架,没一会就趴在了桌上。 她睡了快半个小时才醒,后果也很明显,葱白的小臂被压得酥麻。 孟惠予侧脸贴着桌面,看着自己握拳又松开好几个回合。等到酥麻感觉不再,才扭着脖子坐直。外套从肩上滑落,掉在后背和椅子靠背的空隙间。 她不记得自己睡前有记得披上外套防感冒,下意识地看看身侧的康念慈,对方好像感受到目光似的,也转过头来看她。 对视轻轻一笑,孟惠予就知道她一定是帮自己远离感冒和妈妈一顿骂的大恩人。 孟惠予小心翼翼地在座位上伸展着四肢,努力把动作做到最小,不想对面的人还是猛地抬头看过来。 她盯着眼前这张面孔,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仔细在脑海里搜索一圈,才同之前那个用篮球将她砸晕的同学对上号来。 说起来,应该算只真正见过一次面。她自然而然地认为对方不认识自己,以为他是对自己刚才的那番动静有些不满,正准备道歉,却听得他轻声说了句“哈喽”。 是轻柔的气声,如果不是看到他嘴形,她或许还会怀疑自己是幻听。 他们不熟,顶多算得上打过照面,还是两个多月前的匆匆一面。孟惠予礼貌性地点点头,回过一声“你好”,然后怯生生地收回伸展的双手,耸了耸肩,接着看那两本并不好啃的漫画。 只要不搞学习,时间总是过得非常快。 等到她把手头上这两本看完的时候,已经快到闭馆时间,周围的座位开始空置。 孟惠予计算着返程的时间,她不想回家太晚让妈妈担心,很快也加入到整理东西的队伍中。 一直没什么动作的康念慈注意到她的动静,看了看手里的习题册,终于还是合上。 “不用陪我的,我只是有事,要早点走。”孟惠予以为康念慈是为了配合自己,扯了个谎。 “没事,我也看累了,肚子饿了,正好回家吃饭。”她说得轻松,满脸笑意,问她家怎么走。 孟惠予报了下公交号,没料想康念慈跟自己居然是在一条路上,前后只差了 3 个站。 “他家跟我家一个小区,咱们还真是有缘。”康念慈抬了抬下巴,指向无言的程述。 他笑得憨实可爱,同那日执意来找自己道歉的样子一模一样,孟惠予倏地一下回想起阿婆家总是冲自己摇尾巴的小狗狗,又意识到好像哪里不对,马上抿嘴收起笑意。 不过程述似乎没在意,自顾自地说起来:“我俩一个初中的,高一还一个班来着。”说到一半, 微微侧了下头,“你要是高一期末考没请假,说不定咱们现在还在一个班。” 康念慈轻哼一声,接了他的话:“你看我想跟你一个班吗?” 程述被噎也没气,还同她开起玩笑来。 程述是个很开朗的男孩子,但是孟惠予必须要说,他讲的笑话真是一点也不好笑。 康念慈连帮他充个场面的兴趣都没有,冷着脸就看他自顾自地闹腾着。两个人就这么僵在原地,却并不尴尬。 这种嬉闹的场景,对孟惠予而言,已经有些遥远。 她能想起来的上一次与同龄人出行也已经是好些年前,身旁突然多了两个“朋友”反而让她有些局促。 他们明显不像一个世界的人,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适合掺和在其中。突如其来的亲近感让她有些飘飘然,转念一想,也许人家并没有把她当朋友呢?她不敢细想。 康念慈觉察到她的思绪漂浮,主动过去搂住她的胳膊,并开始打趣程述:“得了吧,不是只有我觉得不好笑,你看惠予笑没笑哈!” 孟惠予倒是没想到话题一下子被引到自己身上来,她还在为手臂上传来的温度紧张,旁边的程述又投来幽怨的眼神,她有些兜不住。 “不是吧?我给程砚讲的时候,他眼泪都笑出来了!”程述手脚并用地解释着,然而好像并没有得到康念慈的认可,只收获一句补刀。 “哥,程砚还在上小学吧?” 程述嘴上逞能,却还是斗不过她,只好放弃挣扎。 冬日天黑得快,才五点多就隐隐有些夜色,街角的路灯也已经亮起。正逢下班高峰,肆意飞驰的小轿车也不得不黏在地上,只得缓缓爬行。 越晚越冷,孟惠予忍不住在原地跺脚。 程述看她冷得厉害,拿出衣服口袋里拿出正热的暖宝宝递到她手里:“小心长冻疮。”明明是好意,还说得像威胁,末了非要加上一句“那样手会很丑”。 孟惠予自以为自然地说了句“谢谢”,嘴里哈出的气瞬间成雾,牙关更冷得在打架。 程述看着她发抖的样子,忽然笑了。孟惠予不懂其中含义,眼神尽是迷惑。 “明天也一起来吧。”康念慈忽然发出邀约。 “嗯?”程述顿了顿,“我明天打算睡懒觉来着。” “看看你这四肢无力的样子,多动动吧。” “谁四肢无力?” “你!” …… 不知道是冬天的冷空气会麻痹神经,孟惠予望着他们拌嘴的场景,一向怕冷的她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好”。 拌嘴的两人循声看过来,只见她睫毛随风扑着,笑得开心。 “那我也来!”程述一改之前态度。 “别来,睡你懒觉去。” …… 10分钟一趟的公交,他们不知道等了多久。 孟惠予看着远处半坏的扑闪着的路灯,忽然觉得今年冬天好像还挺暖和的。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长,回暖的时候已经快叁月底。 孟惠予体寒,别人都脱下秋衣秋裤的时候,她还坚持“春捂秋冻”的原则始终不肯跟妥协。 直到妈妈都嫌她大暖天穿太多看着像脑子不太好,她这才听话地卸下了对冷空气的心防。 叁四月的南方正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时候。 春雨交杂着阳光洒落,早晨在公交上只要轻轻开一条细缝,泥土的芬芳就会随风送来。 孟惠予喜欢这样的味道,清清爽爽的,没有负担。如果有什么便于保存空气的方法,她很愿意每年春天都带上容器将沿途公园的春意收藏。 对于十六岁的她而言,愿望就是如此简单。 也不知道这种心情是不是太过老龄化,她与康念慈说起的时候,对方不以为意。 康念慈不懂,孟惠予明明比她还小半岁,怎么更像是已经步入暮年。不过孟惠予不在意她的不理解,反而很开心有人愿意跟她这么对着来。 她把这种对话理解为友谊的一种表现形式。康念慈愿意花时间跟她这么闹,是不是就说明她们俩其实关系还算不错? 毕竟,人对于陌生人才会有最完美的体面。在亲近的人面前,不经意地露出并不锋利的爪牙,才是最可爱也最常见的状态。 孟惠予一边享受着这样的生活,一边也会疑惑,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会错了意? 她没什么外形上的优点,性格也算不上招人喜欢,更别说不上不下的学习成绩和体育素质了。那些名为“优秀”的特质在她身上几乎找不到任何的踪影。 她怎么也想不通,天才美女究竟为什么要跟自己做朋友? 孟惠予在某个挑灯夜读的瞬间又忽然想到这个问题,答案是无解。 她开了窗,抬头看了看这座钢铁森林顶上的黑夜,没有什么光亮。远处是灯红酒绿的街道,人声喧闹在夜里显得更加明显,她听得不是很真切。 那一天,她久违地做了一个好梦。梦里她乘着一艘夜航船,置身于不见五指的无名汪洋中。 第一次没有感受到害怕,仰天有倾泻的星光,远处是明亮的灯塔,她行驶得安稳而坚定。 是好梦吗?不知道。如若不算是骇人的噩梦,应该算得上是好梦吧。她这么相信着。至于康念慈为什么同自己做朋友,她想不出来也懒得再想了。 如果非要一个答案,那就当作活菩萨发善心吧! 在活菩萨的照拂下,她还有幸认识了另一位活菩萨程述。 很难相信,真的会有人像小说电影里一样,因为一颗篮球相知。 她对程述的感情,好像更为复杂些。 说实话,如果不是康念慈,他们确实是不太可能产生什么交集。以往她知道的他,都活在别人的口中。于是每每碰见他跟自己打招呼,她都觉得不太真实。 康念慈让她放松些,她便愈加紧张。比起朋友相处,她对他更像是单方面地供奉一尊神像。 意识到这点之后,她终于对他们的关系成功定性。 叁人成行,她是他们虔诚的信徒。 十年后的孟惠予每回想起当时的自己,都觉得可笑又可怜。 可事实是,她越过时间的长河来回顾那样一段关系,面对他们,她的姿态仍旧是仰视的。她习惯这样去看他们,也觉得自己好像只能这样去看他们。 谁看星星不会抬头呢?她想。 也正是因为这样不对等的关系代入,尽管她有幸望到了星星,却没敢也没能成功地抓住他们。 闪光的寒夜与家长会 人是一种很容易被环境影响的生物。 升到高叁以后,孟惠予明显地感觉到班里的气氛有些变化。 紧迫、急促,空气里的焦灼感附着在每一个埋头刷题的人身上。她自然是习惯了这样的努力氛围,毕竟自己身边就坐着一个从不松懈的完美的学习天才。 可能是遗传,可能单纯是懒,孟惠予实在没有什么奋斗动力。多亏了身旁的康念慈,她还能无碍的跟着班里的学习进度来,一年下来,也算是有点进步。 妈妈听说之后,直言她交到了一个不错的朋友。 是朋友吗?孟惠予对这样擅作主张的关系还是惶恐。 她看着俯首休息的康念慈,心底生出一股酸涩感。她喜欢像她这样冷感的人,也希望能像她一样拿捏好适当的分寸,让彼此都处于舒适的状态。 然而也正是这种冷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只要康念慈稍微抽身,那她们的关系就会随之崩裂。她努力地不去想这么一天,却无法完全地逃避这样的可能性发生。 被学习填充着的那段时间流动得平缓而有序,以至于她还没意识到自己也快十七岁,又一年冬天就来临了。 孟惠予生于寒冬腊月,却并不喜欢这样的时节,阴寒、荒芜,一想到都发怵,尤其是到了晚上。 那天康念慈因为家里有事请了假,下了晚自习后她不得不独自回家,又因为收拾东西耽搁了点时间,到了公交亭的时候,同学们大多都散尽。 前几日刚下了一场冬雨,天冷得彻骨。孟惠予蜷缩在站台的座椅上,两脚并拢收进凳子底。 也许是天气不好,也许是运气不行,她战战兢兢地等了十来分钟都没接到那个熟悉的数字,只等来身后一阵哄闹。 “砰”的一声,她下意识地透过站牌缝隙往身后看。一个啤酒瓶碎在地上,几个醉酒的年轻男人成行,走路歪歪扭扭地,一看就是在发着酒疯。 他们很快就朝公交站走来,不知是要干嘛。那几人像是崩掉最后一根弦似的,轻浮地同身旁的一个姐姐搭着话,每呼出一口气就是浓重得眩晕的酒精味,也不知道到底是喝了多少。 没过一会,两方就起了争执,开始动起手来。 孟惠予知道不清醒的成年男人力气能有多大,本能地往边上靠,试图与他们拉开距离。她不想也害怕参与到这样的闹剧中。 可事情发展总是在意料之外。 其中一个男人脚底虚浮,争执中失去了平衡感,抡拳一挥便倒在了她的跟前。她弹簧似的马上跳到站牌后,不敢再靠近半步。 公交车还没有来的迹象,她表面冷静,试图藏好心底的害怕,准备打车回家。 “小妹妹,怕什么呀,叔叔是好人。” 倒地的男人站直起身,话音里带着酒嗝。她光是闻到都觉得恶心,心慌得拔腿就跑。 没跑出十米,迎面便撞上刚从学校方向过来的程述。 昏黄路灯光下他没有往常同康念慈插科打诨时的玩笑气,显得分外柔和。 孟惠予不知道是灯光作祟,暗自在心底为他镀上一层金衣,像是西游记里显现真身的如来佛祖。 程述自然是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在她眼里居然会有那么高大。 而这产生一瞬间的高大形象背后的原因其实只是,他最后一节晚自习掏了下手机被教导主任抓到,留下来教育了好一会儿。 他有些郁闷地离开办公室,刚出校门就听见远处的打闹声,以为是没回家的同学说着什么兴奋的话题。渐渐走过来才看清孟惠予畏畏缩缩地挤在站台角落里,他隐约觉得气氛不对劲,下一秒便是她闭眼冲到了他跟前。 “怎么了?”他见她神色紧张,想要弄清事情由头。 可眼前的孟惠予心有余悸,胸口不自然地起伏着,显然是没缓过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程述越过她头顶,看着不远处那几个晕晕乎乎大声笑闹的男人,终于懂了她的惊慌。 他双手搭在她肩上,轻轻安抚着她:“没事,别怕。” 他想要这样驱散掉她的不安,却久久不见她平静,反而眼眶慢慢红起来。然后他看着她闭上眼睛,嘴唇痛苦地抿住,不停做着深呼吸。 额头上小汗珠清晰可见,他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刚才被吓得太厉害,不知道怎么安慰才最有效,只一个劲地说着“别怕别怕”。 两分钟的时间里,孟惠予一直在大口呼吸着,颤抖得不行。 程述听说过也见到过女生被吓到时的反应,却从没见过这样激烈的。 他分不清这样的反应是出于她本身的性格还是一些什么别的原因,思及她平日安然的模样,他本能地认为答案不是前者。 “孟惠予?”程述屈膝,双手搭在膝盖上,想要看看她此刻的表情,却得不到回应。 “我送你回家吧?”他提出自认为最好的方案,许久,才等来她睁开眼睛,然后是她的应允。 担心她又出什么事,他直接打了个车到她家小区。怕还是不够安全,又拒绝了孟惠予的要求,硬生生护送到她家楼下,才打算转身离开。 “程述!”孟惠予一路寡言,在进楼之前忽然叫住了他,小步跑到他面前:“谢谢你!真的,谢谢你。”然后转身上了楼。 程述愣在原地,忽然笑了,明明自己不是多么热心的人,关系也算不上怎么深厚。送到小区门口也算是仁至义尽,怎么还跟到了这里? 他听着她踏在楼梯的回响声,脑海里是方才那双玻璃镜片下明显闪烁着晶莹的眼睛,忽然有点好奇,康念慈朋友身份外的她,究竟是什么样的? 或许所有的学校每个学期都要组织一场盛大的家长会,才足以证明校方对教学的重视。看着这刚开学便被提上日程的家长会,孟惠予陷入沉思。 她一直很讨厌这项活动,本想用妈妈工作忙的原因再一次糊弄过去,却被班主任以高叁保持与各位家长的良好联系之理由驳回。 孟惠予上次月考没考好,她当然知道妈妈不会太在意她的小小退步,但她自己在意。 这已经是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她不得不开始思考自己究竟该走向什么方向。跟康念慈和程述相处的时间越长,她也愈加在意自己在他们面前是一个怎样的形象。 以她的性子,自然不可能去问,只能努力地把自己打磨成一个不会被讨厌的人设。意外的是,朝着她之前并未设想过的方向前进,她也没有丝毫的不适。 或许,只要选择的途径是正确的,路上有人陪伴着,即便变成从未想象过的自己,也不是一件多么难受的事。 日历上的春天将至,现实的天气却好像没有跟着节气稳步前行。 家长会那天天气异常,飘了小雪,他们被老师驱散在教室外。 老师以为这样就能进行与家长间的私密对话,却忽视了学校的墙隔音效果有限。那些点名的批评与表扬都被教室外的人听得一清二楚,被点名的同学倒也不那么在意,互相开着玩笑,不肯离开偷听效果最好的窗边。 孟惠予对这种活动没有兴趣。 她是中流,整个班级里最稳妥又最不受重视的那种人,很容易被老师忽略或者一笔带过,所以也不用担心会当众被点名。 这边的同学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她无法加入其中,想找个清静地方待着,于是选择跟康念慈一块儿躲到连接两栋教学楼的长廊去。 廊外的小雪飘落在护栏上,孟惠予忍不住伸出手去触摸,也许是体温太高,它一瞬便化成小冰珠,顺着护栏形状画出一轮弯月,直到最低处,摇摇欲坠。 孟惠予俯身期待着它坠落在护栏下的大理石壁上,直勾勾地盯着。忽地发现,透过水珠可以看到一个变形的世界。 小而扭曲,没有秩序,意外地有种易碎的诡异的美感。 一旁的康念慈自然知道她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懒得叫醒她。双手揣在兜里发呆的时候,忽然听到身侧有熟悉的声音传来。 “你们怎么在这?” 程述从她们左侧走来,俨然一副来避难的样子。不用说也知道,也许是玩手机又被抓到了。然而他有好成绩傍身,老师们最多也就警告一番,不会拿他怎么样。 世界上总有些人,让人挑不出什么大毛病,他们注定被别人拥戴爱护。 康念慈看见是他,依旧惜字如金:“发呆。” 程述懒得自讨没趣,直接把注意力放到孟惠予身上:“你刚刚看什么好东西呢?” “没什么,一滴水珠而已。” “一滴水珠有什么好看的?” “就是……没什么好看的……” “那你还看?” “不……不能看吗?” 空旷的楼道间,除了风声便是他们的声音。康念慈听着他俩这段幼稚的对话,觉得有些无语又可爱,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发现,你们俩最近关系不错啊?”她突然冒了一嘴,让一本正经进行着无效对话的两人瞬间愣住。 有什么变化吗?孟惠予说不上来。 她只能说,她确确实实地有感受到他们之间的关系在流动。缘由也很明了。 她对亲密关系一直持有怀疑态度,而那晚公交站台的程述将她从醉汉窘局中拉出,陪她回家的路上还轻言细语地安慰。 他不会看不出自己当时害怕得过了头,却也没有取笑没有问询,她不讲话,他就安静陪着。 孟惠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他让她觉得可靠又安心。 于是,她开始放下防备心,面对他时不再像时刻警备的小刺猬,也不再把他捧在天上。在心态变化的这段时间里,他像一颗永夜的流星一样,在自己的想象中徐徐降落。 因为长期的畏惧心理,她始终担心着自己对他的态度转变会不会让他不适,也已经做好了触摸到锋芒后便随时撤退的准备。 却没料想到,不过一个月,她已经可以相当轻松地同他对话。加上寒假在市图的相约,关系与之前相比已然有了巨大的飞跃。 进展得这么顺利,自然是少不了程述的主动亲近,孟惠予能感受到他这段时间也有在认真同自己相处。 以前她一直以为程述跟康念慈一样,是典型的学术型人格。 远观时,她觉得随性的表面下藏着生人勿进的骄傲,近看时,又发现他的骄傲里还包裹了几分稚气。他是个举重若轻的人,跟康念慈面对别人的游刃有余不一样。 如果说康念慈是因为专注提升自己的原因自带一些疏离感,那么程述就是因为足够优秀而能坦然自若地面对所有人。 他向内的自信足够强大,向外的生命力足够赤忱,自然能吸引到很多人。 初次见面时,光是他站在门口同她致歉的短短几分钟里,就有七八个同学来闹他,看得出人缘真的很好。也确实,他很难不让人喜欢。 “怎么不说话?”眼前的两人都没什么动静,康念慈追问道。 “就是关系好了呀,”程述见孟惠予不知所措的样子,主动出来打圆场,“怎么?你羡慕还是嫉妒啊?” 康念慈看着程述欠抽的样子,难得没有发作脾气怼他,只是欣慰地说:“没,我觉得挺好。” 本来还想多说点什么,却看见程述身后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穿过幽暗的廊道走到敞亮处,康念慈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隔着几步的距离,礼貌地喊了声:“叔叔好。” 再见了,朋友们 “诶——念慈你也在啊。”远处那个高大的男人走走近,应声站到他们身边。 他身材匀称,并没有寻常中年男人身上常见的啤酒肚。后背挺得很直,仪态相当优雅,那头利落的短发中掺着几缕银丝,看得出来工作可能比较劳累。 孟惠予想起刚刚康念慈的称呼,又看看旁边僵住的程述,猜到了他的身份。 “叔叔好。”她不善社交,但面对长辈还是做足应有的礼仪。 “诶,你好。”程述爸爸礼貌性地回应她,没有多说。转身便同程述说着老师方才对他的评价,让他自己多注意点。 孟惠予总觉得眼前的男人有些眼熟,又说不上来在哪里见过。 没来得及多想,毕竟杵在这里听着父子私话好像有些不太合适,拉了拉康念慈的衣角,借着本班家长会业已结束的托辞准备一同逃离此处。 康念慈自然也不愿意在这样的情境下多待,她虽然常常同程述吵嘴,此刻还是愿意给他留点面子。 走到楼道尽头,孟惠予看见妈妈转角走过来。 “妈,你怎么自己过来了?” “刚问了你同学,他们说你们在这边。”她解释了由头,又将目光转到孟惠予身侧的康念慈上,“是念慈吗?长得真好看。” 康念慈饶是没想到闯过一关又来一关,不过孟惠予妈妈不像程述爸爸那样严肃,她也没了先前的拘束:“阿姨好。”乖巧地回过几个问题之后,她告别母女俩,径直往教室走去。 “你刚刚怎么跑这来了?” “教室边上太挤了,这一块人少一点,好透气。”孟惠予如实回答。 “对了,刚刚看那边还有个男孩子,你们认识?” “嗯,其他班上的朋友。”孟惠予想着妈妈不会想歪,也就没多解释。 妈妈也确实没多问,叁两句说起刚才老师的教诲,然后跟着她回了教室收拾书包回家。 家长会选在月考结束的周五,原定周六的补课被这场活动延迟。 康念慈刚发来消息问她明天要不要一起去买两本书,孟惠予想了一会,最后还是拒绝。 洗完澡后她躺在这张并不算大的一米五的小床上,整个人贴着墙面,蜷缩成一团。 一些不愉快的记忆在两叁年后终于还是复返。 如果不是晚餐时妈妈欲言又止的表情,她或许会觉得对程述爸爸的熟悉感只是自己的错觉。 过去了叁年,她本就不太记得他的样子,当初他摸着她的头让她别太害怕的时候,她连头都没敢抬起过。 他比叁年前要苍老不少,声音也比印象中要低沉些,或许是时间推移沉淀后有了更粗重的颗粒感,以至于她一时间竟无法将两人对上号来。 那时的她还不到十五岁,被迫陷入到自责、自卑、恐惧等多种情绪的拉扯中,整夜整夜地哭,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害怕妈妈会难过、会伤心,每天还得尽力伪装成开心的模样。 她本能地屏蔽外界的声音,花了好长时间才从那种状态中逃出来。 没想到命运的齿轮还是转回到原点,不论她如何努力地去淡忘一段记忆,还是被它无声无息地侵袭。 孟惠予没想到,世界上还有比靠着篮球砸头交朋友更离谱的事,那就是——程述爸爸居然就是给自己爸爸判刑的法官。 程述爸爸教育他的神态她仍旧记得清晰,那副模样与记忆里的严肃冷面不谋而合。 他同她说的那声“你好”应付味太浓,显然是不记得了。也是,贵人多忘事,她们家难以逾越的鸿沟于他而言,不过就是日常生活里的一个小小要素。 孟惠予知道是爸爸做错事,她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无论如何都怨不到他身上,最后的量刑也算是合情合理。也许因为当时承过他的几句安慰,她对他还有种难以言说的信任感,她信得过他的职业素养和人品。 只是思绪,覆水难收。 她难免会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偶然感到害怕,害怕的同时也好奇着:像程述和康念慈这样的人,如果知道她是杀人犯的女儿,又会做何感想?会不会像以前认识的那些人一样弃她而去?会不会因为太过嫌恶,离开前还要顺带吐几口唾沫? 然而还没等她收拾好自己的心情,生活的节奏又一次被悄无声息地打乱。 在未满十八岁的世界里,高考就像是一座难以翻越的大山。 有的人从头开始拼尽全力地攀爬着,有的人在半山腰使劲追赶着,有的人站在山顶眺望更远的山峰,自然也就会有像她这样走叁步歇两步的人,和干脆放弃治疗的人。 孟惠予第二次在夜里碰上街边闹事的小混混时,她开始质疑起这所重点高中附近的设施安全性。 这次的情况同上次不一样,凛冽的冬风已经退下舞台,夜里料峭春风总还是更温柔些,没有平添她的害怕。 况且这回康念慈和程述都在身边,她精神有松弛不少。 本来以为都是些社会人士,但腰间系着的隔壁七中的校服分明地宣告着他们的学生身份。 康念慈和这样的人合不来,也懒得评价别人的生活方式。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程述说些奇奇怪怪的话题,饶有兴致地当个糊弄学家。 程述看出她的敷衍,转头便向一旁看好戏的孟惠予控诉:“孟惠予,你说说她,她怎么每次都不给我面子?”他佯装生气地抱怨,浑然不知身后人的靠近。 “孟惠予?”叁五成群的小混混里走出来一个还算文静的漂亮女生,孟惠予抬头便认出来她是谁。然而还没等她下一步反应,对方先开了口。 “怎么,你在一中上学啊?”亲昵又挑衅,带着明显的审判意味。孟惠予听得有些膈应,没有出声回应。 程述怔愣在原地没反应,也不知道这种女生的对话他是不是可以插嘴。倒是康念慈先感觉到氛围不对,拉住了孟惠予的手腕,把她往身后藏。 “同学,你有什么事吗?”康念慈一贯的冷调。 “没什么,我们叙叙旧。”说罢,女生又绕过康念慈,偏头去看她身后的孟惠予。 孟惠予缩了缩身子,没敢抬头。 “她不想叙旧。”捏着孟惠予手腕的右手跟着她的频率颤抖着,康念慈感受到她的不情愿,主动出来作答。 周围的学生不少,大多都是在这里等车回家,发现这边动静不小,便都转过头来看热闹。 女生也没多纠缠,舌尖舔过上牙,轻笑一声:“不聊就不聊咯!下次见啊!”摆摆手便回了刚刚的那群人中。恰巧回家的公交车从远方驶来,康念慈赶紧拉了孟惠予上了车。 白炽灯光忽明忽灭,他们坐在公交车的后排,一直没有说话。 康念慈紧紧握着她的右手,孟惠予甚至能感受到她手心的汗液,热热的,传到她的心里。 “惠予,别害怕。”康念慈并不知道事情的缘由,凭着直觉判断方才的女生不怀好意,又想起她躲在自己身后时的颤抖,忽然有些心疼。 坐在里侧的孟惠予并未说话,她看着她的侧脸,想起第一次在教室看到她的时候。 说实话,很少有女生会选择坐在最后一排最角落的位置。 她喜欢那里是因为清净,却不想自己因为等程述,耽搁了去报道的时间,没选上最喜欢的座位。也因为这样,阴差阳错地跟孟惠予成了同桌。 康念慈自认为是个自我边界相当明确的人。 这并不意味着她不能同周围的人好好相处,反而因为这种边界感,她在相处过程中能更加明晰自己的定位,了解自己在群体关系中的作用,跟别人相处时也更加坦荡自然。 与孟惠予的交往亦是如此。她秉着自己的交际原则去面对这一任新同桌,却没想到在相处中发现了她与自己的几分相似。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们都是自我保护欲相当强烈的人,可这种自我保护欲细致比较起来,又很不一样。她是因为不想被外界因素干扰,孟惠予却是不想被外界因素伤害。 孟惠予的自我保护机制也很绝对,那便是将所有的人都杜绝在好友圈外。 她不爱说话,每当别人跟她聊起什么时,她总是呆呆愣愣的,有种反射延迟的可爱。 可当自己同她认真说起什么真挚的话题时,她却从不敷衍面对。而当自己真的想再进一步跟她聊点什么,甚至伸出友谊之手时,她便选择了退后。 退得果断而小心,生怕其中出了什么差错让双方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不敷衍、不掏心,这是她折中后的独特的相处之道。 她没有探寻人家内心世界的欲望,却难得地对这个小同桌上了心。 人究竟是经历过什么,才会因为别人释放的一点点善意而受宠若惊,甚至患得患失呢? 康念慈感受着她没有规律的回握,脑海里闪过刚刚那名女生脸上明显的嘲弄神情,忽然有些能理解她对外界声音本能的抗拒与逃离。 想到这里,抓住她的手又紧了紧。 秘密如喷泉,喷涌只需再多一点压力。 纵使他们叁人心照不宣地不去提起这件事,也堵不住悠悠众口。 孟惠予反应过来周围人不善的目光时,已经是一周以后。 高叁的日子太过枯燥,以至于别人想封藏的痛苦也能成为大家的饭后谈资。 孟惠予不会知道那夜他们乘车离开后,那位好久不见的初中同学究竟在站台说了些什么。只不过凭借这两日听到的碎片,她大概也能拼凑出一些内容。 在那样的年纪里,杀人犯罪实在是太遥远的事。 新闻上看到都要震惊一下,更何况这样的案例出现在周遭的生活里。孟惠予自己都没想到,明明只需要别人来求证便能得到真相的故事,居然可以衍生出那样多的版本。 而所有的版本只指向一个终点:她是杀人犯的女儿。 本想装作不知道那些恶意而蒙混过去,横竖不过叁个月,熬一熬没什么大不了。 可她忽视了流言蜚语的传播力,也小看了种在心里的谣言种子能长成如何茂密的森林。 小组长来收作业时藏不住的好奇心,教室外打水时别人有意无意的注视,她都扛住了。 她以为自己跟以前那个只会逃避的孟惠予不一样了,可当她在午后的体育课上看到程述班上的男孩子指着自己的方向说些什么时,她忽然害怕了。 如果程述也质疑她,如果程述也觉得她十恶不赦…… 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扛不住了。 原来那颗种子不仅种在了别人心里,也种在了自己心里。 其他人都还只是无意地养出一株恶之花,而她,因为经历的时间更长,她才是被那些恶之花交错的枝叶藤蔓囚禁在那片森林里出不来的人。 她大口喘着粗气,康念慈焦心地抚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问她有没有好一点,却得不到她的任何一点回应。 孟惠予眼眶通红,睁开又闭上,那种求助不得的幽闭感又一次复返。 她感觉自己被沉在深海,海底的高压在她耳蜗内炸裂出轰鸣声,让她疼得听不见任何善意。而当她想张口求助,海水便顺势涌入她的气管,堵住她的声音。 最后她能留给康念慈的一句话,不过是一句“我爸爸不是杀人犯”。 这句话她好早之前就想说,只因为自己的扭捏、自卑,所有的辩解便留在她心里。 她本以为只要将秘密埋好,它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土壤腐化。却忘了,那个秘密里还兜着另一个秘密,像个被随意扔在地上的装入信件的漂流瓶,她想让人看看所谓杀人的起承转合,又承受不住再一次被解读。 等到她发现自己已无数次将这个未曾递出的漂流瓶埋下时,心里早就成了一座荒无人烟的坟场,里面埋的是十叁岁时无忧无虞的自己。 妈妈很快意识到她的反常,久违地带着她去了做了心理复诊。 瞿医生说是因为压力太大导致她抑郁症复发,情况不算严重,但是建议好好休息。 次日,妈妈便带着孟惠予的诊断证明跟老师说明情况,她被领着去孟惠予教室收拾课本的时候,康念慈还问了她孟惠予的情况。 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说了句“谢谢你,好孩子”。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直到晚上回家少了号人,程述才知道孟惠予已经办理了休学。 他还来不及了解清楚她在康念慈朋友外的身份,还没来得及知道谣言的真相,她就先退出了他们的生活,留下的只有一句“我爸爸不是杀人犯”。 起先,他和康念慈还会发短信询问她的状况,然而她像是没看见一样,没有过任何回复。直到高考那天他和康念慈都收到一句“考试加油”,他们才算是感受到她的存在。 高考后他们相约着去孟惠予家看她,却被新来的住户告知,她早已搬离这个地方,走得无声无息。 他们终于知道,“加油”这样的话,有着比祝福更深刻的含义。 就像“前程似锦”只会送给远行人。如果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站在身边,那么便以一句再质朴不过的“加油”赠一份诚挚的期许。从此以后,一别两宽。 一句“加油”,便是孟惠予准备的唯一也是最后一份,对于这场友谊的最珍重的结业礼。 一同出游 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遇,孟惠予时常在鸡汤公众号里看到这句话。 高考前,那句“加油”,不止是送给他们,更是送给自己。那是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系,故事没能讲完,但她的身体和心理都已经支撑不住再去讲一遍了。 后来的他们再也没有了联系。 如果不是这次相亲,孟惠予想,他们大概会成为彼此余生的过路人。 程述有什么需要相亲的理由吗? 他在学生时代就优秀得格外出众,外向的性格和好看的皮囊只会给他带来更多的好运和助力,除非他愿意,不然实在没有单身到现在的理由。她思来想去,只能归因于父母催婚。 原来到了这个年纪都会面临这样的麻烦,谁也不例外。她不禁感叹时过境迁。 那一次见面之后,他们没有再约。好像彼此都默认似的,把对方当成好友列表里的僵尸号,谁也不肯主动伸手。最后还是程述问她有没有时间,想找她帮个忙。 孟惠予自认没什么本事,应当是没什么能帮得上他忙的,然而人家大律师都主动开口了,她也没有拒绝的立场。 明明上次见面时轻装出行,连头发都是在楼下随便扎的,这回倒是认认真真起了个早,细致地化了个妆。 孟惠予自己都不知道这份紧张到底缘何,又心烦地换下刚穿上的小短裙,找了条舒服的牛仔裤替代。 程述还是上回那副装扮,卫衣外套羽绒服,清爽得像个大学生。 “我妈后天过生日,想找你帮忙给她挑个礼物。”他说得轻巧,倒也没在意孟惠予的尴尬。 这么久没联系了,怎么刚重逢就是给家长挑礼物? 这番疑问藏在孟惠予心底,她没敢说出来,就怕程述打着马虎眼,又把话题扯到未知的方向去。 算起来,他们有10年没有联系过。认识的那段时间便是最忙碌的学生时代,整日整日地被学习绑住手脚,这样闲散地逛街倒还是第一次。 揽了活儿就得好好做,孟惠予主动问起他母亲的喜好。 “她喜欢明亮的颜色,过年的话最喜欢红色,喜欢实用的东西,最讨厌乱花钱。本来想着买件衣服,我又怕她嫌我眼光太直男…...”他一字一句地说着,语调稀松平常。 光是从他的神态与描述,孟惠予就看得出他跟他妈妈相处得有多好,更觉肩上担子不轻。 逛了一整圈的服装店,两人还是没选出来一套满意的衣服。程述懒得再溜达,打算到楼下买盒护肤套装敷衍了事,被柜姐拉着介绍了一通后反而没了主意。 他对肤质没有研究,连女朋友的化妆品都不会关心,更何况是妈妈的保养品?一番无奈之下,只好向孟惠予求助。 “不好意思,我们再逛逛。”熟练的婉拒语句扔下,孟惠予挽着他的胳膊逃离了现场。 “要不,先吃饭吧?”程述逛得心累,想找个地方歇歇,正好也快到饭点,先填饱肚子也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日料店里,程述绅士地挽起卫衣袖子,给她斟茶。一抬一放间,倒还有些茶艺技巧在里面。 “我爸爱喝茶,我也跟着他学了点。”其实就是马马虎虎学个模样,他最烦喝那些清口的东西,味道干涩得很,也不知道怎么还有人趋之若鹜。 孟惠予笑笑,没接话。 这家店人不多,菜上得挺快。不一会,就基本齐了套。 可能因为外公外婆的原因,程述不论吃喝都更加偏向甜口,没沾染上本地气息。而孟惠予却是典型的辣口,一顿寿喜锅吃下来,她只觉得舌苔都齁得发甜。 茶壶里的茶都快被她一人喝完,再去倒时,滴下来的只有寥寥几滴水珠。程述体贴地找来店员给她续上,随即又给她斟茶,动作熟练得像是经常干这么个活儿。 “你在这边待多久?”依旧是程述开场。 “不知道。” “嗯?公司没定复工时间吗?” “没,我回家之前辞职了,”孟惠予抿了一口茶,接着说,“想歇息一段时间再找新的工作。” “工作不顺心?”程述边问,边给她续满。 孟惠予低了眉,终于还是点了头:“嗯。”大拇指拂过陶瓷杯的边缘,眼神流转: “压力太大了,我不喜欢。” 她说得轻松,程述听得却有些沉重。看着她淡然的模样,他心里总感觉怪怪的。 很神奇,在亲密接触的那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她面对他的时候总是畏缩的、伏低的、本能退后的。在阔别十年后,竟然能够毫无波澜地聊起些日常。 她休学后的经历他无从得知,这十年他经历的人生他更是看不到摸不着,只要她咬定不松口,他便没有任何办法去捉摸揣测。 除开康念慈这样的冷面学术爱好者不说,他接触过的女生,大多都是明亮的、艳丽的,少有像她这样一字一句都透露着淡漠的悲哀。以至于本科时的一次部门招新,他看到刚入学的学妹结巴着自我介绍时,都会想起她。 事实上,她们太不一样了。 学妹的紧张源于对陌生环境的不适应,可孟惠予的紧张源于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 那年在体育课上,别人跟他说起孟惠予的绯闻轶事,他还只是拍拍人家的手,让对方别胡说,心底却也忍不住对背后的真相生了疑。 他是生于法律之家的孩子,自然懂得,亲属之罪不该连坐。 可他不是她,如何体贴谅人,也必不会懂得,在一群尚未开智的未成年之中,戴着这样一层身份长大,到底需要承载多大的重量。 如今他已经没有任何的立场去挑起她意欲封存的往事,坐在这间小小的卡座里,她一如印象里那样安静,早就不似过去那样容易受惊,甚至附上了几分过尽千帆的豁达。 他怀着一种沉重的思念审视着孟惠予,想要凑近去问问她的一切又深知自己的没有那样的立场,这令他有些怅惘又无奈。 他轻叹一声,下一秒,就看见她抬了头,嘴角隐隐衔着些笑意:“走吧,我知道买什么了。” 走出商场的时候程述只拎了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方名牌丝巾。 孟惠予当时对着那几条比对来比对去,最后选上这款颜色不艳但花样细节比较特别的款式。 程述也不知道母上大人会不会喜欢,只觉得孟惠予应该比他懂女人的审美一点。 事实也证明他的猜测确实没错,他妈妈生日那天,单独把他的礼物跳出来夸了两嘴,还决定下次出门就要系上。程述想着说什么也得感谢下孟惠予,问她什么时候有空,没想到久久没等到回音。还是到了晚上,微信才弹出来她的消息提醒。 “抱歉,白天有点事。你找我有什么事吗?”白天她带着爸妈去做了个体检,回到家时间已经不早,等到晚上才想起来搭理程述。 “你挑的丝巾我妈很喜欢,想问问你明天有空吗?想请你吃个饭。” 买礼物那天他已经以帮忙挑礼物为由请过了,孟惠予觉得没有必要再来一次:“喜欢就好,也没帮上什么忙,不用再破费了。” 于是一个电话直接打过来,程述不依不饶地同她讨论起两件事情的性质,说一个是请帮忙,一个是要感谢,一码归一码。 “或者,你明天有事?”考虑到这一种可能性,他语气明显温和下来。 “要出门,不知道晚饭前能不能回来。”大概是太久没见,孟惠予低估了他日渐增长的粘人功夫。料想装聋作哑会被追问得更惨,还是选择了如实相告。 “怎么?需要帮忙吗?”听她这两句话,程述跟着便收起方才的嬉皮笑脸。 为着他此时突然的转变与体贴,孟惠予轻哼着笑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就是去趟公园。” 程述愣了,去趟公园为什么会晚上回不来,他有些好奇:“你大冬天去露营吗?” “没,是去湖城森林公园,有点远,近郊那个。” 土生土长的程述对这个老公园有点印象,然而也仅限于听过,仍旧想不出孟惠予打算在那待上一整天的原因,支支吾吾半天,才吐出一句:“那里很好玩?” 孟惠予听言,顿了顿,又笑出了声:“还行。” “那…...能不能带我一个?”程述犹豫了一会,不要脸地问。 这句话似乎吓住了孟惠予,对面没有回音,许久许久,程述才听到一句“好” 迟到的解释和道歉 一大清早,程述便驱车到了孟惠予家楼下,她出门准备不多,等待的时间便也不长。 其实照她自己的计划来说,更倾向于搭乘公共交通过去,时间上可能是自驾的翻倍,但她好像更乐于在路程上浪费时间。 倒是没想到程述主动请缨当司机,她也懒得拒绝了。 八点出门,到公园入口时已经快九点。 因为是春节,家家户户大多还处于团圆阶段,这里鲜有人至。孟惠予指挥着他把车停到指定停车位后,拿好热水瓶和小零食便跳下了车。 冬天的森林公园不比夏日荫荫,一眼望去,一棵棵参天大树都是光秃秃的,没有什么生机。 这显然不是适合游览观赏的季节。程述不明白她为何这样的时节要来公园闲逛。 孟惠予看出他的疑惑,没有解答,自顾自地按着熟悉的路线往深处去。 冷风穿过枯木从远处吹来,拍打在他们身上,程述感觉凉意入骨,打了个寒颤。身旁的孟惠予却只是下意识地收紧了两臂,他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身体不行,不然怎么会比她还怕冷。 从森林的东侧到西侧需要穿过一条并不湍急的小河。冬日河水枯竭,杂草败落,架在河中间的青石板已然没了青苔生存的痕迹,整座森林都洋溢着一股萧条之意。 程述率先踩着石路走了过去,到岸后就转过身来接孟惠予。甫一伸手,对方却摇了摇头。 “都没水了,我不至于滑倒吧?”孟惠予揶揄他。 河水不流,人烟罕至,整座森林里除了鸟叫声便只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如果不是路过长凳时看到一对养神的老夫妇,他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被拐进了深山。 孟惠予没打扰他们,倒是夫妻俩先睁开了眼,她才大概是方才踩着枯枝败叶发出的“咔嚓”声打扰了他们休息。 她欠了欠身,微微低首,打了个招呼。程述有样学样,成功俘获老太太的笑意。 一路上走走停停,抵达目的地时已经是快两个小时后。 这是一条悠长的石子小径,孟惠予就近找了只长凳坐下,放松地靠着椅背,忽然闭上眼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程述跟着她的步调,坐在她身侧。 “是不是能听到鸟叫声?”孟惠予问。 程述闭眼。视觉屏蔽之后,听觉好像就瞬间被放大。 人的五官还真是神奇,刚才在这林中他还只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此刻沉下心来,倒还能捕捉到不少鸟鸣和风声。 “嗯。”他双手插在衣服两兜里,感受到一种新鲜的惊喜,也用力地呼吸起冰凉的空气。 歇息了叁五分钟,孟惠予打开保温杯,就着杯盖给他倒了杯热水。寒风阵阵,水汽从杯口升腾起来,他喝了两口,感觉有暖和不少。 “你常来这吗?”他问,一边把喝完水的杯盖递还给她。 孟惠予甩了甩杯盖残留的水珠,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不算常来,只是每次回家都会来一次。” “这么喜欢?” 孟惠予没有回答他,深呼一口气,看向对面的一丛凋败的松枝和光秃秃的松树。 “你猜我第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程述摇摇头,孟惠予并不在意,她没期待过他能给出什么答案,自顾自地说起来。 “是高叁休学。” 程述没接话,她的话匣像开了口一样停不下来。 “休学的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我又犯病了。”她看看程述的表情,笑了笑,“是抑郁症。我很小的时候就得了抑郁症,治了两年后基本好了,但是还是坚持复诊。没想到高叁又犯了。” “是因为同学说你爸爸…”程述说得小心翼翼,怕又刺激到她。 “有这个原因,但不全是。归根结底应该是我自己放不下。”孟惠予把目光从那堆松树上移开,后脑勺搭在椅背横梁上,轻飘飘地开始给他解释。 “我爸爸…...他是因为故意伤害被判刑的。他当时太冲动了,扭打之间动的刀子,回过神来对方已经倒在血泊里。 但他很快就打了 120,对方也抢救得及时,没有生命危险。我们家赔也赔了,牢也坐了。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我的初中同学都知道了这件事,传来传去我就成了杀人犯的女儿。 你知道的,初中生嘛,十叁四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判断力呢? 刚开始只是言语攻击,然后是小打小闹,再然后就是孤立和欺凌了。 不瞒你说,我那个时候经常会交不上作业,后来被勒令帮忙倒垃圾才在垃圾桶里发现它们。 还有啊,上厕所时会有人故意锁上门不让我出来,嘴里还要喊着‘为民除害’。等到我妈妈发现我身上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伤时,我已经是抑郁中期了。” “治病很难也很麻烦,我花了一年多才好转。那时候大家对精神疾病还不像现在这样宽容,所以那段时间,我一直是在家里自学。 学不下去的时候就想一件事——一定一定要去一个更好的环境里,然后中考发挥得不错,这才碰到了你们。你们俩对我真好,又跟我聊天又带我玩,我觉得自己可幸运了!” 她笑得动人,眼中闪着微光。没多久,声音又开始飘远。 “不过,大概幸运也有额度。我的幸运总量太低,那两年就花光了。所以,倒霉事又找上门了。 高中生不像初中生那么幼稚,但是我也很难否认,即便大家不像以前那样明目张胆地对我做些什么,我也会感到害怕。 以前的东西还留在我脑子里,历历在目。后来,是我自己把未发生的事情预演成一场噩梦了。 我怕自己又扛不住,也怕你和念慈对我有什么看法,所以最后我选择了休学。” 孟惠予语气淡然,一长段话说完,末了嘴角还是挂着笑。 程述看得揪心,口头上却没放过她:“你其实只要问一句,就知道我们不会在意。” “是啊,可是我不敢。” 她低下眉眼,说到“不敢”时,又抬起来看向他:“如果你还记得学校公交站那个跟我打招呼,而我怕得不行的女孩子,大概就能懂了。” “你们以前是朋友?” “嗯,关系很不错的朋友。结果后来她成了辱骂我最多的人之一,我觉得很讽刺。所以也不敢向你们求证是不是会相信我了,万一呢?现在想想,是我胆子太小了。” 是我自己把一根刺留在心里化了脓,自然也只能我自己来解决。 希望你们不要怨恨我。这后半句她没敢说。 早晨出门还是阴雨天,午后却出了太阳。冬日的阳光并没有多暖和,但聊胜于无,孟惠予觉得心口卸下了大石。 这些年她想尽办法活得轻松些,对很多事情都持以观望态度,不如愿便不在意。 可每次回家,从窗口眺望这座城的时候,就会想起康念慈和程述,终归还是欠他们一个解释。 以前总想着如果说了,他们会不会像那个初中朋友一样对自己嗤之以鼻,现在觉得说了浑身轻松。 一旁的程述一副的沉思模样,孟惠予又开了口:“程述?”她身子向前倾了倾,歪头去看他,等到他抬眼看向自己时,才咧开嘴笑了,笑得很浅。 “又遇见你真好,能说出来真好。” 程述没接话,抬头望天,他不晓得她此刻说这些是何用意。 其实很早之前就猜测到她有过这样的经历。 公交站那个女生对她说话时她那副受惊又警备的模样,和不久后就四起的流言。稍微联想一下便知道,孟惠予以前大概经历过类似校园暴力的事情。 只是他一直都想听她亲口说说那些事,自己妄想猜测得再如何准确,终究还是比不得当事人亲口告诉他。 他以为自己听过她说,就能让留在岁月里的遗憾画上句点。可听完后,心里那杆天平好像更加失衡了。 他想知道的真相究竟是不是那么重要?是不是有必要让她再走一次来时路呢? 他不由得在心底叹气,原来他自诩善解人意,可到底还是没想过,一个人自揭伤疤的杀伤力到底有多大。 孟惠予坐累了,拉着他起来走走。 清晨他们穿林而过,从西边走到东边,午后又从西边绕小路往回走。 孟惠予沿途说起这些植物的种类,声线依旧是细腻的、柔软的,跟十年前相比没什么变化,可程述总还是有些惘然。 此刻他们并肩而行,他好像从没见她这样健谈过,对于一株小小的植物也能说出一二故事来。 十年,沧海也要变桑田,当年的脆弱已无迹可寻。程述觉得欣慰,想着她能走出来真好。 可此刻她身上的坦然与豁达又让他觉得分外地不真实,他还是想知道,明明那样一个胆怯地躲在角落里的人,怎么就成了一朵浮云,不动声色地俯瞰人间。 于是欣慰过后又是好奇,程述有种重返十七岁的错觉,怎么他总是对她充满着好奇心? 以前他就觉得她很奇怪,满肚子的心事,一个字也不往外说。现在他觉得她更奇怪,明明这么难过的事情,她却是带着笑去回忆。 他陷在思绪里太久,连孟惠予叫他都没听到。程述醒了醒神,又专心去听她讲些奇奇怪怪的小故事。 回到停车位时刚好是下午4点,孟惠予秉着公平原则,提出司机轮值的建议。收到的却是程述一脸惊讶的一句“你会开车吗”,上扬的语调里充满了不信任。 她难得地被激到,脱口回了嘴“我有驾照”,自觉铿锵有力,相当有气势。结果对面人只是敷衍地“哦哦”两声,尾音故意拖长,分明是在看不起自己的驾驶技术。 然而再不服气,她也不敢在开车这件事上马虎,稍微争取了一下就主动放弃,其实主要还是拗不过程述不肯丢了“一日司机”的称号。 孟惠予倒也没太在意,落得个清闲。也许是程述开车太安稳,她本想着陪他聊天,免得走了一天后他太累了,弄出个疲劳驾驶总归是不安全,没想到最后倒是自己在半途睡着,直到抵 达目的地才被程述叫醒。 程述前一天便预约好了位置,到了之后直接跟着服务员引导入座。 他熟练地拿起菜单,看了一圈却发现大多都是辣口,自己实在没什么经验,旋即便把点餐的光荣任务全权委托给孟惠予。 孟惠予知晓他的口味,特意嘱咐服务员不要做得太辣。怕他实在受不住,末了还加了个汤菜。 “我妈知道我约你吃来吃饭可开心了。”又是程述先开了口。 “怎么?” “要不是我交过女朋友,她真的以为我是 gay…...” 听言,孟惠予轻笑,夹着菜的手也跟着抖了抖。 “我爸都不急,也不知道她怎么这么急。”他抱怨着,语气里却没有不耐烦。 孟惠予想起程述爸爸和自己家的渊源,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爸爸知道你和我相亲吗?” “我妈说过,他记不记得我就不知道了,怎么了?” “没什么,吃吧,菜该凉了。”她及时兜住,转移了话题。 敞开谈过之后,这顿饭吃得很愉快。孟惠予没真让程述请客两次,中途借口去卫生间时,就把帐结了,引得他心有不满,送她回家的路上还一直念叨这件事。 “下次见。”临走前程述同她告别。 孟惠予顿了一下,笑着挥手。看着他汽车尾灯闪烁,她忽然觉得送别好像也不难过,如果还有“下次见”。 重新安顿 年后没多久,程述飞回了上海。 过年堆积下来的东西不少,他忙得不可开交,就差在办公室支个床架了。 看到孟惠予发的消息已经是半夜,赶忙把手头上的东西处理完。第二天恰好是双休,他难得地整理好一身的行头,去了机场接她。 “怎么想到来上海?” “就是想来试试看。” 找新工作的时候,孟惠予其实是茫然的。 大学学的商务英语,研究生又读的翻译,上一份工作是在广州的一家外企,一干就是 4 年,工作倒是挺清闲,待遇也好。如果不是有个爱揩油的领导,她大概会想要在那当个蛀虫直到退休。 这么多城市,接到的面试消息也不少,她选来选去,也不知道怎么就挑了上海。 给程述发消息纯属就是碰个运气,她想着他这段时间大概会忙,没料到居然能有空来接机。 “住的地方订好了?”程述把行李箱拎起,放在后备箱里,转头问她。 她在手机里搜索好位置,给他开了导航:“嗯,离面试的地方很近。” 安顿下来并不费时间,费力的大概是找个适合吃饭的地方。 程述从来不为自己的吃食担心,当初选择上海就是因为机会多且合胃口,但孟惠予就不一样了,他想着总还是得有个适应期,便去了家同事们都很喜欢的川渝菜馆。 “你能吃辣啦?”孟惠予知晓他是在照顾自己,还是故意开了他的玩笑。 “拜您所赐,名师出高徒。” 孟惠予也没得寸进尺,想着第一天吃得心情好大概也会对面试有好处吧。结果吃完的第二天就长了口腔溃疡,一整个周末都在痛苦中度过,只能喝粥。 周一面试官提问她的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捋不直舌头。不过她没太放在心上,哪有一个面试就直接过的?她还是多找了几个试试看。 不过上海果然是上海,效率很高。 孟惠予本以为等结果的时间会很漫长,没想到才不过叁天,就收到了一家外企的录用通知,人事那边还发消息让她下周一到岗。 新生活开启得比她预想中要快不少,工作定好了就是找房子。 不得不说,中国的房价区间实在太悬殊了。孟惠予看着租房软件上的广告,不由得感慨,老家一套房不到百万,但在这里却只能付个首付。 兜兜转转找了好久才检索出来 3 个不错的房源,挨家挨户地看了一圈还是不满意。 她对住房条件要求不算高,主要就是亮堂和干净。可软件上的图片一个比一个漂亮,实地看一圈却一个不如一个。最后还是回酒店的路上路过一个不错的小区,找保安帮忙问了下物业,这才敲定下来住所。 工作不算稳定,她不敢长租,想着从叁个月租期试水。房东也没为难,只是按原则往上提了几百块的房租价格,见孟惠予没反对,很快就把合同签订下来。 孟惠予这样速战速决的性子,程述倒是第一次见到,惊讶的同时也有些担忧。于是,置办生活用品的那天,他特意跟着过来看了看。她合租的舍友是两个毕业半年的大学生,看着不像有什么坏心眼的样子,他这才放了心。 本来想让孟惠予跟着自己一起住,刚好家里还有个空置的房间。连托辞他都想得明明白白,就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收点房租还能减轻自己房贷压力。 然而越想越觉得唐突,且不说孟惠予一定会拒绝,就连自己都觉这样像个仗着情谊占便宜的变态。最后这个计划便不了了之。 “程述,你给我递下那边那个起子。” 他给她搬着刚刚送到的桌子,坐在地上看她饶有兴致地组装着,倒觉得耍个赖把她骗回家摊房租好像也不是不行。 安稳下来是半个月以后,开春的上海天气很好,她很喜欢这样和煦的温度。 这段时间她忙着搞业务培训,也试着跟同事搞好关系,每天回到家时已经累趴。合租的两个小朋友问她要不要一起出去逛逛,她才意识到好像很久没有娱乐活动了。 那天晚上下班下得早,到家后她自作主张地做了顿吃的,考虑到不是每个人都能吃辣,特意少放了干辣椒。 没想到舍友回来时已经是吃完饭的状态,连声跟她说抱歉,说没注意看微信消息。孟惠予倒也没有生气。只是可惜了菜做得多,于是只好用便当盒装好,预备第二天带去公司吃。 打包的时候,其中一个舍友还跑过来表示歉意,问她明天晚上有没有空,要不要一起看个电影。孟惠予秉着促进宿舍情谊的原则,欣然答应。 今年的贺岁片不少,有的票房太好,延映到现在都还没下。 过年那段时间她像是长在了家里,除非妈妈让她跑腿,基本都不怎么出门。现在想想,那段时间好像就只和程述出去了叁次,叁次都没忘了吃。她不得不感慨自己是个饭桶。 从影院出来的时候,小姑娘还在擤着鼻子。孟惠予从包里抽出来一包纸巾递给她,毕竟总是吸着鼻子也太难受了。 电影院有些闷热,她们一致同意散会步再回家。 早春江风习习,裹着江面的水珠吹过来,没有想象中那么寒凉。沿江走过,两侧都是高楼林立,已经是九点多的时间,可写字楼的灯光仍旧亮得可怕,跟她那个生活了好多年的养老小城市完全不一样。她自觉又陷入遐想,好像对同行人不太礼貌。 “小陈怎么没有一起来看电影?”小陈是她的另一个舍友。 “今天周五嘛,她跟男朋友一起过呢!”小姑娘刚哭过一场,语调里还带着明显的鼻音,孟惠予觉得有些撒娇的可爱气。 “惠予,那天来帮你搬家那个是你男朋友吗?”没过一会儿,这股鼻音将话题转移到她自己身上。 “不是,是朋友。”她耸了耸肩,有些发抖。 周五的电影票不好买,她们好不容易才选到的连座好位置,以至于出门太匆忙,孟惠予身上只套了件小外套,这会着实有些凉。 “要不要回家?有点冷。”见孟惠予说得如此笃定,看样子也不想再聊,小姑娘见好就收, 没有多问,体贴地提出回家。 刚到家,孟惠予就回房间洗了个热水澡。 可惜她身体实在不争气,第二天还是感冒了。还好不用上班,昏昏沉沉地睡到九点多才醒过来。她早已没了赖床的习惯,却被这感冒带来的头痛又一次逼回被窝。 睡也睡不了多长时间,最后还是强撑着起床洗漱。孟惠予换了套轻便的衣服,预备下楼走走,顺便买点感冒药,走到床边拿手机才发现弹出好几条消息提醒。 “出来走走?” “还在睡觉?” “怎么不理人?” 统统都来自陈述。 算算时间,大概也是差不多一个月没见面了。一直都是微信聊天,让她对时间流逝不太敏感。 “不了吧,感冒了,别传染给你。”编辑完便把手机放在了裤兜里,没有再理会。 再看到消息就是扫码付款时,她收起买好的两盒感冒药,又点开两人的对话框。 “严重嘛?” “不严重,就是小感冒。” “那行,你好好休息。”那头的程述对着编辑框输入又删除,最后还是觉得不要太唐突。反正都在一个城市,想约总能约得着。 但他没想到,孟惠予入职一个月,便以学习为由派出去出差。等她回来修整好,自己又有公事派遣,再见面时已是一个多月后。 孟惠予自己也没想到,再见面时居然是在医院。 程述刚赶到医院就看见她躺在病床上一脸委屈,心里头没来由地开始生气。 “孟惠予,这么些年没见,你胆子真是大了!如果不是警察让你找人来陪,你是不是还不打算打电话给我?” 他脱下外套,挂在陪护的那张靠椅椅背上,眼前的人却还是没有任何回复,眉眼间却都是求饶。他知道自己其实没有发脾气的立场,可还是一肚子的火。闭了会眼,深吸一口气,总算平复下来心情。 “说吧,怎么回事?” 孟惠予如获大赦,终于同他说起事情的经过来。 想起来其实还有些令人后怕。她的同居室友一共两个,都是刚毕业的大学生。 起初大家互不认识,只是因为合租这一层缘分才稍微亲近了些。小陈的性格要张扬活泼些,小彭就稍微乖巧可爱些。 孟惠予觉得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经常主动帮忙做点事情,偶尔也会陪她们俩聊一些情感问题。 没想到,就这一次,居然惹上了麻烦。 本来她只是在家里看电影,小陈回家的时候她还没注意到,等到电影尾声时她才发现人家房间传来了“哇哇”的哭声。 她循声过去,敲了敲门,想确定她是不是需要什么帮助。结果,这头还没开门,房子的大门又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陈佳媛,你开门!” 门的外边显然是个男性,孟惠予下意识想到小陈那个男朋友,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不是应该,或者说可以插手这件事,还是敲着小陈的房门询问意见。 大概是半分钟后吧,里面的哭声停了下来,陈佳媛终于开了房门。 “抱歉,惠予。”她站在房门口,没来由地跟孟惠予道歉,话音刚落,擦了擦眼泪就气冲冲地往大门口走去。“吱呀”一声响,大门打开了。 孟惠予自觉这是小情侣之间的纠纷,她或许主动消失比较合适,于是非常识相地拿了手机回了房间。 其实小陈也不是第一次跟男朋友吵架了,单是在她们同居的这短短一个月,她就已经见过好几回小陈愤怒地挂断电话。不过,这男朋友找上门来还是第一次。 她无心探听人家的私事,准备戴上耳机找点事做,外头的声响却忽然大了起来。 隔着房门,孟惠予便能听见玻璃制品砸碎在地上的声音。她不爱管闲事,可是又怕事情愈演愈烈,发展成不可挽回的地步,最后还是推开门去。 只不过她万万没想到,眼前的小陈已经晕了过去,嘴角还挂着一串血迹。 孟惠予看着失去意识的小陈,又抬头看看那个双目无声的男朋友,不由得生出一股恐惧。 成年男人的力量不可小觑,光凭她自己,是绝对不可能打得过的。求生的本能让她后退,可理智告诉她,如果后退,那小陈是不是… 她第一时间按下了手机的快捷键报了警,眼前的男人似乎还未恢复理智,她也不是一头热地有勇无谋,也必须为自己的安全做些打算。于是飞快地取下了墙上用来装饰的啤酒瓶,以作防身。 那个男的似乎觉察到她的举动,一脚踢开小陈就朝着她扑过来,也许是一时冲动,也许就是有意而为。 孟惠予心里害怕得紧,一直往后退,想着往房间里躲。可是男人的动作实在太快,还没等她走到房间门口,便将她死死堵在了墙边。 孟惠予紧张得发抖,害怕使她愈加用力,握着啤酒瓶的手指指节都开始发白,她却还在告诉自己,不要害怕不要屈服,大不了就是两败俱伤。 于是在男人又一次对她施加蛮力之时,她也不知道哪里来了一股力气,一把挥出啤酒瓶,狠狠地砸在了那个男人的头上。一条鲜红的血流从他的头顶流了下来,他只愣了一瞬,又采取了动作。 然后又是血迹、又是扭打、又是瘀青,孟惠予因为伤疼已经开始乏力,有些犯困,可是还在逼迫自己兴奋起来。不晓得过了多久,警察终于来了。 看见深蓝色制服的那一瞬间,她松了一口气,放心地睡了过去,醒过来时,天花板是白茫茫的一片,周围都是消毒水的气味,她发现自己已经是在医院。 被监督的病患生活 “其实也没什么的,那个男也不敢下狠手,我手上拿了玻璃瓶,最多不过就是你死我活。我不怕他。” 孟惠予鼻青脸肿,声音倒是很平静。。 “你不怕,我怕!”程述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服了软。本来以为和女生同居可以互相照顾互相帮助,没想到她倒是把自己给帮进去了。 他没有理由劝她置身事外,任何一个有良心有道德感的人见到这种情况,都很难袖手旁观。可他实在不希望她因为一个萍水相逢的人,把自己的给搭进去。 孟惠予的表情显得放松,眼角眉梢都透露出让他放心的意思,可他看着她嘴角、手臂、脖颈的伤,心里总是放心不下。 “护士说了,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孟惠予喝了一口程述递过来的热水,说得轻飘飘。 “上班呢?请假吧。” “刚入职没多久,请假不好吧?” 程述猜到她大概会拒绝,可听到这番话的瞬间,刚压下去的火气又翻腾了上来。他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怨气,可言语间还是流露出一丝愠怒:“孟惠予,我不希望下次见面是在你的葬礼。” 说完,接过她喝完水的杯子,重重地放在了旁边的小桌子上。 孟惠予也没想到程述会这样生气,只好佯装认错:“对不起,不过请假…...还是算了吧,”她顿了顿,观察到程述表情里的凝重,赶忙补充道:“可是我会尽量早点下班,早点休息。” “真的?” “嗯,我保证!” 她努力坐直身子,想让自己的承诺显得更真诚些,却忘了自己的病体还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只是一次小小的挪动,就感觉自己的腰腹像是被鞭打一样抽疼。 程述吃软不吃硬,看见她这副模样,终于还是选择妥协。 “你的房子多久到期?”他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下个月吧,快了,怎么了?” “换个地方吧,不安全。” “其实还好,这次我想应该算是意外。” 孟惠予说得轻巧,转头就发现程述眼神冷冰冰的,不愿再在这件事上退让半步,只好放弃与他争执。她想就这么拖着,也许过了一个月他就忘了这回事呢? 程述摸不清她的心思,见她没有反驳,就默认是答应了,心满意足地给她出去买粥喝。 凌晨六点,孟惠予目送他离开。抬头是亮得刺眼的白炽灯,灼得她眼睛有些酸痛,她下意识地偏了偏头,发现窗外的世界还是一片深蓝,将亮未亮。 她轻叹一声,忽然觉得自己还真如程述所说,胆子大了不少。 其实当时的她,是害怕的。她没敢跟程述说,怕她一旦泄露出一丁点软弱就会被他抓住不放。 可现实是,即便她自以为伪装得极好,也还是被他识破。 本来规划好的双休因为这么突然的一出彻底搞砸了,孟惠予苦恼着周五买的菜又要浪费,预定好的电影票也直接报废,连带之前准备好去看的健身房都没了下文。 此刻的她,只能谨遵医嘱,躺在病床上好好地休息两天。 程述怕她觉得吃不惯医院的饭菜,自作主张地担任起了外卖小哥,负责给她配送一日叁餐。他自以为饮食搭配得还算不错,却被孟惠予投来抱怨的眼神。 “护士说了,这段时间吃清淡一些,过一阵你好了想吃什么自己做就是。” “可是这也太清淡了一点。”早上是白粥豆浆,中午是清炒时蔬和肉丸子,晚上是鸡蛋羹和牛奶,她怎么挨了一顿打就跟成了重症病患似的呢? 程述懒得与她争辩,明明高中的时候还是个不挑食的安静小姑娘,怎么现在话就这么多了? 他暗自腹诽,却不敢表露出半分,怕孟惠予赌气起来就叫他不要再来。 菜单选择这件事,算是小插曲,总体上他们相处得还是很愉快。 孟惠予没想到相隔这样久,她和程述的关系竟然比高中最常待在一起的那段时间还要松弛、轻松一些。 看着他在病房里来回穿梭,给她换吊瓶倒热水的样子,只觉得陌生。他好像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体贴照顾人的,但是又好像跟记忆里的他相差太远,一时间她竟然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怎么了?”程述似乎感受到她目光的注视,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孟惠予轻轻咳嗽一声,没有再说话。 “你知道吗?警察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诈骗电话。”程述忽然来一句,逗得孟惠予忍不住发笑。 “直到我又看了一遍,确认了是你的手机号,我才知道是你出了事。我套了件大衣,拿了手机和证件就出门了,生怕你出了什么事,我可不好跟康念慈和你妈交代。怎么样?感动吗?”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时不时停顿两秒,像是在断句,又像是在那停顿中间夹杂了什么情绪,末了还非得耍贫一句来做掩饰。 孟惠予却一副没有捕捉到他情绪的样子,只轻声附和着“感动”,似乎又反应过来什么,支支吾吾地问起程述:“念慈她,怎么样?” “她?好的呀!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你不知道吧,她大学刚毕业就结婚了,老公是个搞IT的,虽然经常加班但是还是挺顾家的,对她也挺好。” “哦,那很好。” “不过她自己工作太忙,天天泡在研究室里,上回来上海出差都不愿意赏脸跟我吃个饭,说是要回酒店看论文,也不知道她老公怎么受得了她的!” 孟惠予想象不出康念慈嫁为人妇的样子,更想象不出他们夫妻的相处模式。即便是程述竭尽修辞地给她描述着,她对此仍旧是脑袋空空,难以复刻半分。 她对康念慈的印象好像还停留在那个扬言要搞天体物理时意气风发又坚定的样子,还以为她会很晚才考虑婚姻。思忖了一下,又觉得自己太过片面武断,追求事业和追求爱情本身也不存在矛盾,也许康念慈就是能两者兼具呢? 耳边还是程述喋喋不休地跟她说些康念慈大学时候的故事。 大一大二刷分拿奖,大叁参赛冲排名,大四保研进研究室。她的人生轨迹一如孟惠予想象般的,笔直而明确。 她当然知道这其中应该免不了一些小挫折,就像程述说的,人太优秀了偶尔也会招致无端的嫉妒。康念慈就因为太厉害太显眼而被学长使过手段,可是她还是正面扛住了压力,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孟惠予不知道为什么,比起相信她自己,她更相信康念慈,相信她能做到她想做到的一切。 这种毫无根据的漫无目的的信赖,孟惠予也说不清到底源自哪里。 可能是因为康念慈本身就是自发光的星体,让人忍不住期待;可能是她在公交站义无反顾地将自己拉去她的身后,为她打造出一个舒适圈;可能是她被程述一球打懵的时候她帮她打抱不平;可能是她最没有自信的时候她主动和她成为了朋友;可能是她在分班选座的那一天走到她身边问了她一句“这里有人吗?我能坐吗”。 关于她,孟惠予能想象到千千万万种可能。她厘不清其中最让她信赖最让她坚定的点,只是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相信她,只是因为她是康念慈。 她终于释怀,点了点头,笑了笑,转头对程述说道:“下次吧,下次她来上海,我们一起吃饭。” 伤筋动骨一百天。 孟惠予虽然没有摔断手脚,皮肉上的伤痛也不是轻易就能淡去的。周日上午,程述就开了车来接她回家。不知道是不是魔都特产,就连周日早晨高架桥上都在堵车。 医院的隔音并不算好,夜间往来的人又太多,导致本就浅眠的孟惠予睡得很不安生。半梦半醒,她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只是隐隐约约地有过短暂的无意识。 应该,是睡着了吧? 她望着车窗外缓缓前行的车流,微暖的春光透过前玻璃盖在身上,她的精神由不住恍惚起来。一切都得益于程述开车实在稳当,向来不喜欢在车上睡觉的她,也迷迷糊糊睡了个好觉。 到家的时候,是程述把她叫醒。她一时没反应过来,惊了一下,不小心扯动到腰腹,埋在底下的酸痛像是也被惊吓,那股力量忽而发作起来时,她忍不住长长地“嘶”了一声。 程述以为她又哪里不舒服,想着干脆下车去扶她,却被她抬手拒绝。 “没事没事,就是扯到了,还不太习惯。” 孟惠予在其他方面都相当好说话,偏偏就是很难学会求助。程述看着她一瘸一拐地走到电梯口的样子,由衷地感到心累。 孟惠予倾身按下电梯楼层,看着那个逐渐上升的数字,忽然想起小陈来。 小陈的伤比她要严重不少,断了两根骨头,还在医院里头住着。 警察给她家里人打了电话,她妈妈大晚上就买了机票过来,说是等她好转就来接她回家。一边对着孟惠予感激涕零,谢谢她帮到自己女儿,一边在警方面前义正言辞地要求追究男方的责任。 孟惠予看着她自然转换的态度,不由得想到自己的妈妈。 在爸爸进去之前,妈妈在家里也大多是被宠着的那一个,可是爸爸出事之后,好像她一夜之间就背上了好多担子。生活里的,情感里的,好多好多细碎的刀子扎得她生疼,妈妈却还要一边开解自己,一边扛住压力。 她忍不住想,是真的为母则刚吗?答案好像不是。 妈妈是超人,是因为妈妈本身的勇敢与韧性,与她的关系不大。如果可以,她其实宁愿妈妈不要是超人。看着小陈的妈妈,她一瞬间忽然懂了,什么叫做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叮”的一声,楼层到了。孟惠予从包里取出钥匙来,随着门锁转响,门打开了。 家里冷冷清清的,但是比她想象中要干净不少。离开时她已然睡过去,但还是记得失去意识之前,整个客厅一片狼藉。她猜想是小彭做了一番打扫,而这位田螺姑娘如今显然还在睡大觉。 孟惠予其实觉得自己挺幸运的,遇见的舍友都还算好相处,如果没有这一出的话,应该能够很长久的相处下去吧?她换上拖鞋,也拿出来一双一次性的递给程述。 “这些我给你放进冰箱了,最近就稍微忌口一点吧,少碰点辛辣。”程述将之前在医院剩下的几瓶酸奶放好,转身又走到孟惠予身边,做好扶她的准备。 “不用,我自己能走。” “孟姐,我这么尽职尽责的人形拐杖你怎么就看不上呢?” “我有手有脚,干嘛要你扶?”孟惠予径直往房间走去,姿势不算好看,好歹还是证明自己能行。程述懒得理她这个犟脾气,走到饮水机边上,凭着记忆找出来一个一次性水杯,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 孟惠予好像还在房间里弄些什么,没有出来的预兆。他走过去,敲了敲房门,没等到回应,还是不敢直接推门而入,总觉得不太礼貌。于是发了个消息让她在家里好好待着,休息一会。转身便搭了电梯下楼。 孟惠予没想到自己只是刷个牙洗个脸的功夫,程述就不见人影了。其实还想洗个澡的,顾及到有男性在家里,好像不太方便,所以还是忍住了。 她看了看手机,以为程述有什么事要做,回了一句“放心”,就把手机扔在了床上。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她始终闻不习惯,两天没洗澡赶上经期将至,她怎么都觉得不爽利,拿了套干净衣服就进了浴室。 洗完澡的时候,刚好赶上程述敲门。打开门一看,他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不少。 “你这是…...要过年?” “我去超市买了点方便吃的东西,还买了些水果。明天不就上班了吗,我寻思你可能不太方便,或者直接偷懒不吃。” 孟惠予笑他对自己还是不太了解,她虽然有时会在吃的东西上面闹脾气,可是很少拿自己的胃开玩笑。她见识过不少同事趴在桌子上喊胃痛的难受时刻,怎么还会以身试险呢? 程述的额角还挂着一些汗珠,看样子是着急忙慌地跑了这么一趟,孟惠予忽然心软了一下,冲着他说了声“谢谢”。 等到他把东西又分门别类得放好之后,才发现这边上的孟惠予整个肩膀都是湿嗒嗒的。 “你洗澡了?” “嗯,这不是很明显吗?” “怎么不吹头?”他看着她脸上浮起的两抹潮红,不由得怀疑她是不是又染上了感冒。 “不是要给你开门吗?我现在就去吹,你等等。” 程述本想主动申请帮她吹头,毕竟她浑身上下都酸痛得很,坐享服务应该是最便捷也最舒服的方式,以一个律师的角度来看。 但是作为一个异性朋友的角度来看,这种行为又有些过度亲密,他还是没有立场去做这些,最后只好把这份心意又放回肚子里,老老实实地坐在沙发上给她找合适的餐厅解决吃饭问题。 紧张、小心翼翼 程述对着手机上满分大众点评筛选了好一阵,最后挑出来叁个看起来还不错的选项,然后把手机递给孟惠予让她自己选择。 孟惠予看了一阵,食指有规律地滑动着屏幕,好一会儿,终于做出了决定,那家餐厅并不在他的预设之内,有些令他失望。 “看不上我选的?” “怎么会有人选满分餐厅,想也知道分数里水分肯定不少。” 她实话实说,本来还想吐槽一句“你以为跟你高中做题一样有标准答案”呢,话到嘴边就被程述那有些惭愧的表情给压了下去。 程述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头,舔过发干的唇翼,轻咳一声就拿起外套站起来,看样子是想要一笔带过。孟惠予了然一笑,没有接着让他难堪。 她选的是一家不太宽敞的广式餐厅。本来想去吃云南菜的,一下又想起他家招牌菜是味道偏辣的牛肉饵丝,马上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程述这人,看着挺和蔼可亲的,其实骨子里挺倔犟挺执拗。有的事情,半点都不肯让步。 她对粤菜没有什么了解,大概知道就是偏甜偏鲜的口味,于是点单的任务交给程述。没想到他也是一头雾水,最后还是捡了几样耳熟能详的菜式,其中不忘加上一锅鲜汤。 等菜的间隙有些无聊,按照往常来说,孟惠予应该会拿出手机缓解尴尬,但是当面前的人是程述时,她又觉得这样的行为似乎不太礼貌。她只能时不时喝两口水来掩饰自己的不适。 与她的不知所措截然相反,程述的表现很是自然。 她要喝水,他就熟练地帮她倒水,她要纸巾,他就迅速地帮她抽出纸巾。直到孟惠予先忍受不了他的惺惺作态,他才就此收手。 “怎么,不喝水了?这一小壶都快给你喝完了,这么爱喝不如我叫服务员再给你盛两壶上来?”程述一只手撑着下巴,混不吝地笑着。发觉孟惠予有些心虚后见好就收,问起她打算什么时候换新房子的事情来。 怎么把这件事儿给忘了?孟惠予一愣。她叹了一口气,扯着嘴角,有些无可奈何。本来找房子这件事就很麻烦,费时间费精力,还相当地耗费体力。她身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瘀青虽然算不上什么大伤,折腾几遍下来总归还是不舒服。 “看着办吧。”总能找到的,不至于一个活生生的人因为找房子而累死,不是么? “你到时候把条件告诉我,我帮你也留意一下。你那儿环境虽然还行,但还是别住了,换个地方换个心情。” “嗯。” 一顿饭吃下来还是相当愉快。 孟惠予不得不承认,她很喜欢和程述这样的人相处。恰到好处的幽默与开朗可以在很大程度上缓解她的尴尬,而到位的体贴与理解又能随时察觉到她的不知所措,不会突然说出什么令人感到不适或使人下不来台的玩笑。 他们走在江边,周围散步的人不少。晚风习习,在这春天的末尾更加熏人。 孟惠予听着程述说起他这个月的过往,接触到的顾客以及对老板的吐槽,也算是对他现在的生活有了些了解。 原来她一直以为,他这样踩着烂泥都不觉得自己倒霉的人,看见的世界总是带着闪光。没想到心里头也有这么多七七八八的怨怼,说起烦心事来好像又回到那个口不择言说着大话的年纪,有些稚气的天真。 走了好远好远,他们也不觉得累。 在湖城的那段时间里,没说过的话,在她遭遇一次陌生人的入室殴打之后,好像都能说出口了。 坐在江边的长凳上,他们静静看着暗涌如潮的黄浦江,吹着和煦的暖风,心里是万分的平静。 程述双手撑在长凳上,整个身体都往下坠,显得十分放松。他今天穿得相当休闲,孟惠予看着他闭着眼睛仰天呼吸的样子,有种回到高中时期的错觉。 “你笑什么?”程述倏地睁开眼睛,一下就捕捉到她的神情 孟惠予偷看人家被抓了个现行,换作以前她可能脸皮薄得手足无措,现在已经学会一本正经地忽悠人家:“因为你好看。” 程述没想到她突如其来就是这么一句,没来由地老脸一红,只是在明灭昏暗的灯光下看不分明。 他愣怔片刻,马上收回自己的目光,转头又佯装看风景地看向江面。然后冷不丁冒出一句:“谢谢哈。” 他说谢谢不少见,说得支支吾吾倒是头一回见。 明明只有两个字,从他嘴里出来倒像是晒过太阳的珍珠一下落入海底,咕噜咕噜地将周围的海水蒸发出不易察觉的温热。 那种不好意思的神态,很像她之前做义工时夸奖一个内向的小孩时他脸上露出的羞涩的笑容。尽管他很快就收敛起自己的不自然,孟惠予还是在一瞬间就抓住。 “说起来,下周康念慈过来出差,咱们要不要一起吃个饭啊?” “出差?” “嗯,说是这边有个会要开吧。他们那些学术研究的会议我也不懂,以前她每回来开会,都是办完事之后,有兴趣就找我吃饭,没兴趣的话招呼都不打直接飞回去。不过这回倒新鲜,她特意给我说了她的行程,我看啊,意有所指。” 程述顿了顿,看向孟惠予,“所以我想着,不如咱们仨这回一块儿吃个饭?我攒局她不见得看得上,但是你要是在,她估计会来吧。” “我可以啊,只是我也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吧。”孟惠予打笑道。 “你面子可比我大多啦!你不记得高中那会儿我打篮球砸了你脑袋,她不知道白了我多少次眼呢!” “是吗?” “当然啦,你以为她这么会规划时间的人,家里有个安安静静的书房,用得着跑那么远天天去图书馆泡着啊!” 程述自顾自地说着,意味不明。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孟惠予心里埋藏许久的愧疚感又突然抽芽,这么多年她做个听话的乖乖女,不让父母担心,好好工作好好生活,过得平静无波澜。 唯独对他们——康念慈和程述,心底有愧。 说到底,是她活该,他们把她当成朋友,她却把他们当成人生路上共行一站就擦肩而过的过客。回头才知道,自己好像错过了很多没有在意过的细节。 接下来这一周孟惠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扛下来的。 其实入职的时间不算很长,然后就鼻青脸肿地接受着来自同事们的异样目光,刚开始她还十分耐心地给每个来问候的同事做解释,后来就直说是自己运气不好不小心了。 这里的工作节奏比她之前的公司要快很多,然而并非只是那种被压缩着工作任务而加快,还有因为流程繁冗导致沟通成本被最大化,使得工作进展很缓慢。 她不善于跟人家打好交道,又是个新来的,所以处理起来动作慢了不少。焦头烂额地忙着,不知不觉到了周五下午才感觉自己重新活过来。 人好像依靠这种暂得喘息的片刻生存下来。 孟惠予一边整理着桌面上的文件,一边倒数着下班时间。等到程述的消息从手机屏幕上弹出时,她恍然意识到,今天是跟康念慈吃饭的时间。 幸运的是,今天早上因为有展示会,所以她穿了条还算体面的小裙子。不幸的是,在没日没夜地忙活了一整周之后,脸色明显的变得蜡黄,就连黑眼圈也开始逐渐扩大领土。 下班之前,她特意在为卫生间里捯饬了一阵,希冀着这手残的化妆技术能为自己找补一些面容上的光彩。 说实话,孟惠予对自己的容貌没有多少焦虑,如果不是因为这久别重逢的对象是康念慈,她或许根本不会在意自己脸上的这些被辐射照射出来的斑斑点点,以及过度劳累导致的低落的身体状态。 这么久没见,她还是希望能让康念慈觉得,自己过得不错。 可是坐在出租车上,看着灯红酒绿车水马龙,眼见着离程述发来的地址越来越近,她却没来由地感到紧张。这种感受类同于近乡情怯,期盼又害怕。 她注视着处车窗外往来流动的一切,不知不觉间手捏住裙角。越来越近,越来越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受伤还未完全痊愈,程述变着法儿地找些口味清淡的地方吃饭。上次的广式餐厅之后,这回订的又是一家日料店。 她难得准时下班,竟成了第一个到达目的地的人。她给程述发去消息,大律师却好像还没有空闲回复。她只得自己先找店员报出他的预订信息,然后跟着指引去了包间。 孟惠予对日料没什么感觉,与她外在的瘦弱娇小形象不同,她意外地非常喜欢重口。吃东西的口味不是偏咸就是偏辣,极少吃些这么清淡的东西。 不过印象里的康念慈似乎是个典型的清淡口,就连食堂里那些她喝起来没什么盐味的汤水,她都觉得略微有点咸。孟惠予觉得她的舌头真是灵敏。 在吃东西这一点上,他们叁人几乎没有任何的交集。唯一能够达成的一致就是学校门口的一家糖水铺子还不错。而且叁人都非常爱吃她家的黑糖汤圆,清甜爽口又不黏腻,是他们夏日午后最常吃的点心。 后来有一次陪小姨家的妹妹办理开学,孟惠予曾经路过过那里。她怀着憧憬再一度进去了那家铺子,吃起来的味道却完全不若之前的甜美清爽。当时还以为只是因为店铺主人从和蔼可亲的阿婆换成了一个年轻的小姑娘,现在看来,或许那年夏天闷热的空气与他们哧溜饮下糖水的声音,都在给那份甜美加成。 这就是为什么回忆的滤镜无比强大。 孟惠予坐在这张低矮的长桌边上,回忆着过往,自顾自地笑了。 “又在笑什么呢?”“嗤啦”一声,程述拉开木门,熟稔地坐到孟惠予旁边。 “到了啊。” “路上有点堵车。”程述脱下外套,向她解释道,“康念慈那边可能还要等一会儿,咱们先点单吧。” “不用等她来吗?” “哪用得着这么见外,她什么都能吃。”说完,便拿起菜单翻看,又问问她对海鲜有没有什么忌口,稍微了解了信息之后就飞快地点好菜品,看起来比上一次吃饭要熟练太多。 “你很爱吃日料?”孟惠予忍不住发问。 “还行吧,我胃不太好,吃不了辛辣。这种太凉的也吃得少,只是偶尔出来吃吃。” “胃不好?”她记得他高中那会儿吃东西总是吃两人份还嫌不够,怎么会胃不好。 “当代人嘛,哪有几个健康的胃。我也不例外,外卖和加班不知道哪个先到,少有安安心心吃顿饭的时候。” 忘了,他们法律行业的加班好像挺严重的。像他这样在高级律所打拼的,只会忙得更加不可开交,吃饭这样可以被延缓在后的事情,也就自然而然地被排在了优先级最末尾。 孟惠予只能轻声安慰道:“还是要多注意点。” 像是习惯了这样的叮嘱,程述很快就应了一句,也不知道是应付还是真的放在心上。 他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算下来康念慈的会议应该是结束了,从会议地点赶过来堵车也不至于堵到这个地步,他有些怀疑她是不是拿自己开玩笑。他想着要不要打个电话过去问问,语音还没拨过去,合上的推拉门就又重新响起。 “对不起,我来晚了。” 谢谢、对不起和没关系 “还知道你迟到了啊,也不打声招呼。” 程述没好气地说着,不忘给她摆好坐垫。康念慈利落地放下手里的单肩包,边就坐边向他解释。 “跟交大那边一个老师多聊了一会儿,忘记时间了。你们应该已经点单了吧?” 接的是程述的话,讲述的对象却是孟惠予。 她的态度熟稔又亲昵,好像中间断了线的那些年从来没有影响过她一样。 孟惠予对这样突然回温的感情有些陌生,只能礼貌地笑着,虽然两坨苹果肌看着有些僵硬,但是康念慈并没有在乎。 程述坐在正对门的中间位置,很微妙。 放在以前,那个座位一定是康念慈的。 他们是因为康念慈才产生了交集,她又实在是个有些内向到寡言的人,对于程述这么个自体发光的小太阳有些招架不来,不得不依靠康念慈来磨合。 如今却是她和康念慈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表面上他们还是在说些日常的往事,可这种毫无理由的信赖与放松使得孟惠予更觉受宠若惊。她一字一句地听着,不愿放过任何片段,精神却忍不住四处游走。 在包间祥和的气氛里,她比高中最敏感易伤的那段时间还要局促。 后来回家的时候,孟惠予有仔细思考过自己的这种心情的由来,得出的结论是,比起康念慈自然而然的亲昵,自己似乎更希望她能明确地表示出一些其他的情感,愤怒也好、难过也罢。 不然她怀着愧疚的那十年,忽然间就显得自作多情、无足轻重。 还真是麻烦!之前就怕人家因为你家里的事情对你有偏见,现在人家对你好你又不愿意,哪来的这么多毛病!孟惠予不断地在心里咒骂自己。 只是当下在这个敞亮却让人感到空气凝滞的小房间里,她还来不及去思考那些,心里只有不间断的惶恐与不安。这两只小小的猛兽一直在心底叫嚷着,吵得她都不知道他们在聊些什么。 于是孟惠予把希望投注在一杯茶水上,她猛地灌下半杯,那两只吵闹的野兽就像是被淋了一瓢冷水,迅速安静下来,只有发出一些幽怨的咕噜声。 孟惠予终于获得片刻的安静。她一边吃着手握,一边时不时地抬起头来观察他们二人的交谈。 如她所想,这两人即便身处不同的城市,从事不同的岗位,在某些事情上契合度还是相当的高。 就像是一场游戏里的两个高阶玩家,只要一个手势,对方就能心领神会。像孟惠予这样低阶新手,则是完全领会不到心照不宣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从前,她甘心做一个旁观者,现在看来,可能只是因为他们之间她实在融入不进去。 想到这里,她直接认命,也不再纠结于自己的格格不入,只安下心来吃东西。 这一整周都被该死的工作冲昏了头脑,有机会好好吃一顿饭算得上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幸运。在她一次又一次地伸出筷子去夹一块烤肉而未果时,程述直接给她夹到了碗里。 “怎么这么饿?”他瞬间中断了和康念慈的对话,转头看向孟惠予。 突然成为被关注的对象,让孟惠予一下没反应过来,正要开口说话,一个不小心就被食物呛到。她赶紧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偏头去咳嗽。程述帮忙拍着她的背,嘴里还不忘数落她:“吃这么急干嘛,我难道连日料都不准你吃?” 孟惠予呛得小脸通红,稍微平缓下来之后就拿起水杯给自己的顺气。她摆了摆手,眼睛里还有些被逼出的眼泪,显得有些可怜。 “不是,我就是有点饿了。而且烤肉再不吃就老了,口感会不好。” “你倒是挺会吃哈!这几年没少在这上面下工夫吧?” “你们——”康念慈突然出声,眼神狐疑地在两人之间打转,像是要询问什么,可拖长的尾音之后一直没有下文。 “我们怎么了?”程述问她。 “没什么,我说你们挺要好啊。”康念慈撇着嘴角,吃下一块肉,有些意味不明。 一句话出来,孟惠予陷入一瞬间的痴楞,下一秒轮到程述出声,也不像刚才孟惠予吃东西给噎着了,他这突然的咳嗽来得毫无预兆,看起来更像是惊慌失措。 康念慈静静地看着他因为咳嗽而涨红的脸,笑得更加匪夷所思。 程述本来还不确定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这下几乎可以得出百分百准确的答案。 十年前的孟惠予听不出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十年后被社会捶打了这么多次,就算是个智商只有80的傻子也该明白了。 只是高中那会儿康念慈就有意无意地说两句话打趣他们俩,她已经见怪不怪了,程述怎么还是反应这么大。她想不明白。 这顿饭吃到最后以康念慈的赶飞机而告终。 她来得匆忙,回去得也匆忙。周五过来开会,明天要回去给别人过生日。至于那个别人是谁,也不言而喻。 送她去机场的时候,程述还揶揄道,她这种六根清净的菩萨居然也会知道下凡谈恋爱,被康念慈一记杀人微笑有力回击。 到达机场之后,离起飞还有一段时间,他们找了个咖啡厅小坐一会儿。 孟惠予实在不怎么喜欢那个西式中药的味道,想来想去最后选了一杯十分儿童口味的热牛奶,被程述取笑了好一阵。 夜里的机场并没有想象中的安静,不少的人都提前过来排队等候。他们稍微聊了一会儿,便将康念慈送去登机。 在进入登机口之前,康念慈转了身,面向他们。她挑眉看了眼程述,程述便心领神会地走远几步,若无其事的样子好像只是在遛弯,而不是得到了什么领导指示。 康念慈会心一笑,看着孟惠予,眼睛睁大。随着一声舒气,眼睑迅速地耷拉小半,目光也开始变得柔和: “你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她歪了歪头,衔着有些俏皮的笑,又说:“不过我觉得现在的你,很好。” 她笑得坦然,带着一种孟惠予永远也学不来的灵动与剔透。 一瞬间让孟惠予有些感动,她说不上这种被无声理解与体谅的心情有多么微妙,就好像无数个阴风四起的夜晚她埋头痛哭,偶然抬头却发现夜空被两颗善良的星星所点缀,那些痛苦一下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那两颗星星不竭力地向她传递着遥远的光,她终于还是没有错过。 然后孟惠予就做出了不符合她情感逻辑与表达方式的举动。 她十分大胆地上前抱住康念慈,紧紧地。 康念慈高过她半个头不止,她又实在瘦小,抱住她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埋在了她的怀里。 她深深地吸气吐气,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含着哭腔,她闷在她肩头说。 “谢谢你,对不起。”谢谢你没有怪我。 康念慈温柔的托住她的后脑勺,修长的手指一次又一次地从她的秀发中穿过,最后落在她的头顶,像抚摸一只受惊的小猫一样抚摸着她。 “没关系,因为我也谢谢你。”谢谢你能变成这么好的样子。 所以的情绪化到嘴边,康念慈回复得暖心。 机场每天都上演着太多的离别,她们此时的姿势亲昵暧昧,别人若是看见了,或许还会以为她们是一对不舍分别的情侣。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情侣说到底,不过是对亲密关系的一种定义。 此刻的孟惠予并不会因为陌生人的误解而感到羞赧或是恼怒,紧紧地抱住阔别十年的想念的人,这是她当下最想做的事情,也是她最勇敢的时刻之一。 收拾好心情坐回车里,程述秉持着以往的绅士风度,要先送她回家。 经历了情感释放与晚风吹拂,孟惠予的眼睛还有些泛红,程述没有借着这个由头取笑她,而是从抽出两张抽纸递过去。 孟惠予从他手里接过纸巾,还没来得及擦擦眼眶,包里又传来手机振动的声音。她抱着转移注意力的心态拿出手机,点开,却发现是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而短信的内容,足以让她判断出发送人是谁。 她破涕为笑,摇下车窗深吸了一口气,纸巾好像也用不上了。程述看她似乎心情好转,也终于展开笑容:“怎么样?回家吧!” “嗯!” 孟惠予笑着,手里紧紧握住盖在腿上的手机。那贴在腿上的屏幕还发着微弱的光,上面清楚地写着:下回有空来北京吧,有家好吃的餐厅想带你尝尝,顺便认识下我先生。 一起去迪士尼吧 似乎是在上一次见过康念慈之后,孟惠予的状态好了不少。 她说不清那一次寡言的拥抱到底给她带来了什么,康念慈柔软的手掌抚过她的头,隔了这么多天,她还依稀感受到上面残留的温度。原来世界上真的有这么好的人啊! 她洗头的时候摸上那一块被她触摸过的地方,心里像通过一阵电流,刺激又温暖。 再深的瘀青都会被时间冲淡。 养了这么一段时间,她身上那些红肿闷青已经基本消失不见,她觉得幸运,因为这意味着她不必在初夏还全身长袖,活生生将自己包裹成一个地铁变态。 程述在这上面也没少出力,总是给她找些滋补的餐厅外卖,叫她不要因为工作把自己的胃给作坏了。 在他眼里,就算只是一些瘀青,也得好好养着。他一向爱说歪理,孟惠予争不过他,只能乖乖听话。然后最明显的后果就是,她在过年期间没贴上的膘在初夏成功登陆。 她有些无奈,只能估算着这要饿多少天才能瘦下去。她实在不太喜欢运动出汗带来的黏腻感,也没有太强的执行力可以督促自己每天都记得花时间在锻炼上面。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是个瘦得快的体质,她身体消耗脂肪的速度远快于其他人,因而就算是长胖了,只要察觉得及时,就能靠饥饿完成体重的动态平衡。 不过这一次她好像不必依靠饥饿来实现目标,因为除了工作之外,还有更劳心伤神的麻烦事等着她——搬家。 见过康念慈后的那个周末,她在两天之内强打精神跑了八套房子,不是光线差就是合租的人看起来有些不靠谱。她知道这样的评判实在太主观太不合理,但是出于安全考虑,她还是决定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觉。于是选来选去,最后只剩下一套光线不太好,离工作地点又相对远的单间。 她不愿意妥协,一直坚持着找更合适的地方,反正离退租还有大半个月,实在不行就去酒店过渡几天。 陌生城市里,住所实在太过重要,她不想将就。 程述对她的要求表示理解,东拼西凑地给她搜刮来几个还不错的地方,约好了屋主人就带她去看。这些都是他在上海认识的朋友,租房子不必走过中介,能省下一笔中介费,而且既然都认识,房子一旦出了问题,也方便沟通。 孟惠予感念于他的帮助,也知道充当中间人承担着怎样的风险。她实在很谢谢他的信任。 一共叁套房子,都是典型的小套间,面积不大,但是楼层高,光线好,周围的设施也都比较齐全。 屋主人看在程述的面子上,也愿意做出价格上的让步,孟惠予觉得很满意,想要当场签下合约。程述却告诉她,还有别的地方可以看,不必着急。 不得不说,那么少年冲动的人说出这样的话,令她感到有些意外。孟惠予也知道他这是真心关心,很愉快地听从了他的建议。 她想着买件礼物送给他当作谢礼,想了半天也不知道送些什么好。 领带、香水、手表之类的东西都有些太私人,甜品、点心、工艺品这种文艺的风格又好像跟他对不上号。这件事令她苦恼了很久,最后还是程述看出了她的忧虑。 送她回去的路上,他坐在驾驶座上,漫不经心地提议道:“真想谢谢我,五一就陪我去玩吧。” “嗯?”孟惠予微微睁圆双眼,有些惊讶。她所有五官里最能传达感情的或许就是那双眼睛,又大又圆,跟她这瘦小的个子搭在一起,显得她格外的天真无辜。 程述有时候会想,是不是因为那双大眼睛好像会说话,他才总是忍不住想要帮她。 他清了清嗓子,在红灯面前刹车减速,转头就说:“最近好像迪士尼出了个新角色,还挺火的,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你喜欢那个?” “也不是喜欢,反正就是出去玩嘛,不如找个气氛好点的地方。” “可是——”孟惠予耸耸肩,“我们都快30了诶。” “啊?才28好吧!而且谁说30岁不能进迪士尼啊,又不犯法!”程述被她成功逗笑,挑着眉就反驳。 “也是,那就去吧。说起来,我还没有去过迪士尼呢!” 孟惠予笑着点头,犹豫中也带着一些憧憬。她万万没想到,本来是要给人家送礼物,最后居然把自己的假期给送了进去,这么想来,应该算得上是很贵重了吧。嗯。 四月底的时候,孟惠予就开始准备要去迪士尼的行当。她对童话故事没什么了解,只能说出几个耳熟能详的角色名字,当然也仅限于说出名字。 害怕在里面显得太过无知,她连着几天看了些迪士尼的动画电影,终于知道了原来狐狸和兔子是一对情侣,公主也可以是平民出身。 四月叁十日晚上,程述还在翻找攻略,问她比较想去看哪个角色。 孟惠予仔细对比着每一个玩偶,最后坚定地选择了唐老鸭。就因为这个决定,程述断定她喜欢公鸭嗓,甚至发来语音装模作样地学起来。 次日清晨,孟惠予早早地就起了床,程述说要来接她。然而两人之间的距离也算不上多近,她不想把宝贵的假期浪费在路程上,决定自己拼车过去。事实证明,这个选择相当的明智。 迪士尼不愧是所有年龄段的乐园。一到节假日,门口就挤满了人。就是他们这样算好入园时间的人,都排了好一会儿的队伍。 一进到里面,整个世界像是被转换了色彩。 同一片天空下,身处在这个人工建造的城堡里,孟惠予尝到一种糖果的香气。她说不准这是不是环境导致的童心未泯,只是觉得这种感觉相当不错。 她跟随着人群在园区里瞎转悠,想要去找唐老鸭,程述却拦住她说不要催人家上班。 她只好到处逛逛,周围来的不是年轻人扎堆就是情侣闺蜜组,她和程述这种要亲不亲的搭配在里面显得有些异类。 路过几个网上经常出片的地方时,程述还问她需不需要帮忙拍照,孟惠予扭捏半天还是出口拒绝。对于拍照,她好像一窍不通,不管是被拍还是拍别人,视角和光线都是单独拉出来就能被摄影系拿去当典型反面教材的程度。 程述也没强求,本来他出门特意带了相机,就是怕她存了向来拍些好看照片的心思,毕竟他在网上找攻略的时候,大家对于迪士尼的认知之一就是很适合出片。 他失落地耸耸肩,放下手里的相机,跟着她的脚步,往旋转木马走去。 很小的时候,孟惠予对旋转木马有过非同一般的向往。 那时候他们那个小城市还没有大型的游乐园,她对旋转木马的所有印象都来自于公园里,那个底部杆子生锈了的小木马。 几乎是所有路过这里的同龄小女生都要上去过一把瘾,马背上的油漆都被磨掉,只剩下一层锈皮。看起来并没有多么光鲜亮丽,她还是强拉着爸爸陪她去坐。 老孟也拗不过她,这设施限重,只让小孩上,他就摆着骑马的姿势,自己跟着音乐在她身边绕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孟惠予坐过瘾了,他才停止了这么滑稽的动作。 离开的时候还有小孩指着老孟说:“那个叔叔好好笑啊!” 老孟不以为意,冲着人家做了个鬼脸,接着又带着孟惠予去吃路边摊。 后来湖城新建了一座游乐园,听说里面的旋转木马有两层,上面还有着各式各样粉嫩的装饰。那时候孟惠予已经是初中毕业,她在空闲的周末买了张单人票,特意跑去游乐园看真正的旋转木马,一直盯到晚上灯光亮起,也没有上去坐过一圈。 她看着眼前这个比当年见过的还要华丽的旋转木马,忽然生出昨日重现之感,这温和欢快的音乐一下就把她拉回到多年前的夜幕,好像她又是在默默地观赏着人家的快乐。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那里,程述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也将她拉回现实:“想玩就去呗!” 说完,不等她回应,就小跑着拽着她去排队。放开手时孟惠予的手腕有一圈浅浅的红色,她倒不觉得痛,反而有些说不上来的开心。 程述靠在栏杆上,半斜着身子笑:“你这么喜欢这个啊!” “也不是,其实没坐过几次,想来试试看。”她本想胡扯一句旋转木马是所有女孩的梦想,又觉得这种论断实在太过武断。话到嘴边就成了自己真的很喜欢这个地方。 程述听了她的话,直接顺着栏杆弯下腰来,凑到她面前,笑得飞扬:“那我们就多坐几回!” 跟一条摇着尾巴索要零食的小狗似的,他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带着些少年的爽快与憨气。孟惠予对他这种有些极端的做法有些不解,假意露出一些嫌弃。 “那也不必要吧!” 嘴上这么说,她其实心底觉得这种心态十分可爱,就像喜欢吃的糖要吃到腻,想要玩的游戏要一鼓作气玩到通关,能保存下来这种小孩儿似的心性,也不太容易。 “那我们就玩到唐老鸭上班之前!” 孟惠予看着他笑得昂扬,没忍心拒绝。 第一回,她兴高采烈地上去,特意选的二层的位置,视野宽阔又漂亮,确实比他们那座小城里的旋转木马要高档很多。 她承认,这种原地转圈的游戏也能带来非凡的快乐。但是这种快乐,仅限于长时间内一次偶然的体验。 第二回程述再拉着她上去时,她已经没有第一次那样充满新鲜感了。好不容易音乐结束了,程述问她还要不要再坐一次,她赶紧摇头拒绝。 哪有人整天逮着个旋转木马玩的啊?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来了趟迪士尼,总不能一整天都把时间浪费在一个项目上。 她看看旁边还意犹未尽的程述,又想起他刚才那么明亮的笑容,忽然开始怀疑,他之所以拉着她坐这么多回,是不是因为自己喜欢但是又不好意思一个人去玩? 孟惠予淡淡地笑着,一眼看穿程述的念头后反问他:“你如果还想上去的话,我可以陪你去。” 她双手背在身后,抬着下巴,一双眼睛里盛着许多欲言又止的俏皮,嘴巴还抿成一条线,像是刻意不让自己笑出来。 “是陪你玩,我去干嘛?”程述正色道,说完又拿出手机翻看地图,自顾自地往下一个项目走去。走到一半,才红着脸回头叫孟惠予快跟上。 时间过去得很快,在排队看玩偶之前,已经临近午饭时间。 程述想着干脆先别吃饭,不然队伍越排越长,到时候可能更费时间。孟惠予却想起他之前说自己胃不好的事情,直说是自己饿了想吃东西。程述提议自己去买回来,孟惠予又说这样吃东西不健康。最后还是程述妥协,两人在园区里找了家餐厅吃饭。 园区景点的东西又贵又不好吃,几乎是世界通识,迪士尼当然也不例外。 孟惠予很难理解,这么大个地方这么大的人流量,找一家手艺好的餐厅来承包难道是很困难的事情吗?她忍不住在心里吐槽,摆在眼前的东西也没吃多少,最后都进了程述的肚子里。 孟惠予看着他耐心消灭食物的样子,这才发现原来他早就饿了。 下午的安排更是简单,他们一致同意放弃排队看玩偶,而是在园区里多溜达,等到花车出来了,就凑过去看看他们跳舞。因为这样的安排,他们才不至于把大把的时间浪费在排队上面。 后来看花车的时候,俩人也只是在外围远远地看着,那些耳熟能详的童话人物在他们眼里,好像比在电视里还要遥远。 有的东西,童年时候错过了,之后的每一次靠近都难以激起最原始的冲动。 不过快乐的氛围总是能够感染人,孟惠予感觉自己在看花车游行时,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身旁的程述亦如是。 凑了个热闹,他们有些累了,找了张长椅就此坐下。 初夏的夜来得有些晚,天边还弥漫着浅橘色的霞光,照射在这幢巨大的粉红城堡上显得格外梦幻。孟惠予目不转睛地欣赏着这处和谐的景色,身旁忽地一下响起快门按键声。 “你刚刚——是在拍我?”她瞪着一双浑圆的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程述笑着点头,看看取景框里的照片,煞有介事:“中国人的经典哲学你不知道吗?” “什么?” “——来都来了。” 孟惠予愣怔一下,笑了。这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答案,她实在找不出什么理由反驳。程述也抓紧机会举起相机,拍下第一张她在迪士尼笑着的正脸照。 “好看!笑着真好看!”他将屏幕递了过去给孟惠予看。 不远处飘着几朵可爱的氢气球,小女孩穿着公主裙依偎在爸爸怀里打瞌睡,画面上的孟惠予好像融入到这片霞光之中,连头发都映衬出柔和的橘红。 她自己也没想到在程述的镜头里,自己竟然是这样的形象。 以前的她像一块阴郁的石头,每天都低着脑袋顾影自怜,后来的她像一朵不动声色的睡莲,努力藏住所有真实的情绪,而现在的她,整个人都被镀上了一层童话的滤镜,浑身散发着她从未发现过的美好。 看着这张照片,她慢慢扬起了嘴角,对着程述,笑得动人:“谢谢”。 烟花之后 当然她还是很不习惯被人家这样记录下来,所以只要发现程述将镜头对准她,她便浑身僵硬如僵尸,就连笑容都会自己延展成夸张的标准八颗齿。 程述知道她有些紧张,所以故意拿着相机在她面前晃,故意逗她,免得她又一言不发地找个舒服的地方坐下。 这么折腾一阵,居然也拍下来十来张还不错的。 在等待烟花的时间里,孟惠予喝了一口水,伏在围栏上问他:“你以前有特意去学过摄影吗?” “没有。怎么,觉得我技术还不错?”程述打趣着,也喝了一口水,“我算是自学成才吧。我们家出去玩儿的时候,都是我给我妈拍照。看不出来吧,我还挺会讨老太太开心!” “那你等会儿拍个放烟花的视频给她,她会更开心!” “会么?我妈好像对这些不感兴趣。” “当然会啊,你特意请她看城堡里的烟花,她怎么会不开心?” 一言点拨,程述如醍醐灌顶,长长“哦”道。 入夜没多久,石桥上的人越来越多。 孟惠予和程述提前赶了过来,算是抢占到最佳观赏位置。她没有什么拍摄的天赋,也在强烈的氛围感中掏出手机准备拍摄。 可能因为烟花这样的存在,几乎不能以丑陋的姿态出现在任何场所,孟惠予看着自己手机里的照片,觉得自己拍得还不错,也不枉她耗费最后的一点电量。 周围都是相机咔嚓的声音,她偏头去看程述,却发现相机安安稳稳地在他脖子上垂挂着,丝毫没有被拿起来的架势。而相机的主人公,则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 孟惠予以为他在回复什么工作信息,下意识地凑过去提醒他烟花开始了。结果下一秒,屏幕对面就出现一张中年女士的脸,她猝不及防地与人家对视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这应该是程述的妈妈,于是迅速直起身子,逃出屏幕外面。 事件的罪魁祸首程述却浑然不觉她的尴尬,只顾着给他妈妈直播一场迪士尼的烟花。 爆炸声中他与他妈妈的对话声她听不分明,孟惠予就只能静静地旁观着,等待他挂断电话。在烟花落幕之际,程述却将镜头对准了她。孟惠予犹如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绷紧身子,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程述笑得张扬,好像恶作剧得逞一般,将镜头转换向自己,随即又走到孟惠予身边对她耳语:“我妈问刚才入镜的姑娘是谁。我说是一起来玩的朋友,然后她就说想看看你。别紧张,来——打个招呼吧。” 孟惠予有些张皇失措地举起手,像刚转学的小学生一样局促,对着镜头就是一声:“嗨,阿姨好,我是程述的朋友。” “啊,你叫什么啊?”程述的妈妈长得很甜美,眼睛笑弯,声音温软,跟他所描述的那个会撒娇爱嗔怒的性格很般配。 张皇之余,孟惠予还是没忘记保持礼貌:“我叫孟惠予,孟是孟子的孟,您叫我小孟就好。” “啊,小孟啊!在外面玩要注意安全哦,晚上别回去太晚,让小述送你回去吧。” “嗯,谢谢阿姨关心,我会注意安全的。“ “那就好!还有啊,你——”她话音未完,便被程述截断:“妈,得了得了,有事回家我给你打电话。这会儿人多,她手机没电了,我别跟她被挤散了才好。” 说完,关了免提改成语音,对着电话那头的叮嘱恩恩啊啊了几句才挂断。 孟惠予看家长撤退,终于皱着眉头发问,隐隐有些埋怨:“怎么突然让我接电话?” “我妈说要看嘛!”程述还是笑着,“再说了,你不是应对得挺好的吗?” 挺好的?那么支支吾吾的状态算得上是挺好的吗?况且,好像重点不是在于她怎么就接上电话了吧? 孟惠予觉得哪里不对劲,程述却没给她思考的时间,拉着她就往回走。理由是趁着人还都聚在园区里,避开车辆高峰期。 直到孟惠予坐上副驾驶,系好安全带,她才幡然醒悟,刚才那个对话的场景实在太像见家长了。 她虽然谈过恋爱,但却从来没能将关系发展到那一步,因而有些后知后觉。现在意识到的时候,再去发问,感觉也有些不合时宜。 她张口闭口半天,一番询问的话还是憋在了肚子里。这东西也不太好问吧?她在脑海里组织着语言,思来想去还是一团乱麻,最后决定放弃。 她从包里掏出已经黑屏的手机,找到数据线准备充电,刚一开机就发现有好几个未接电话,来自爸爸。 她和老孟虽然关系不错,可他从来没有这样锲而不舍地给她打过电话。她隐约觉得可能有事,回拨过去却收不到任何的接听。她又赶紧翻出来小姨的电话号码,也是无人接听。 孟惠予心有不甘地放下手机,将音量调到最大,以免他们再拨过来的时候又被她不小心错过。 “怎么了?”程述的声音从耳边传来,与此同时,沉默的手机也开始响起来。 孟惠予赶紧按下接听键:“喂,爸爸,怎么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听着紧急,孟惠予本还平静的呼吸也随着他的声音变得急促。程述怕她出什么事,没有发动车辆,而是停在一边等待她的电话结束。 半分钟之后,孟惠予的电话挂断。她眼眶通红,颤抖着嗓子对着程述说:“程述,我不回家了,送我去机场吧?” 孟惠予的情绪有些激动,在手机上订好最近一班飞往湖城的航班之后,她整个人就陷入了沉默。 车内空间逼仄,稍微一丁点的冷落都会被无限放大。 程述察觉到她的不对劲,也大概能猜出来是家里出了事,然而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默默地给她当一个飞速疾驰的私人司机。 到达机场的时候距离起飞还有好一段时间。 孟惠予的心情像是经历了一次过山车,前一秒还是从迪士尼看完烟花的意犹未尽,下一秒就是爸爸在电话里传来的噩耗。她面无表情地坐在空荡的机场大厅角落,等待着检票。 湖城是个小城市,最快的航班也要等到半夜3点,程述担心她出事,没敢提前离开。 “你明天还要上班,先回去吧,我不会有事的。”孟惠予劝他。 “没事,我在这里眯一会儿也一样,送你上飞机我再走。” 他漫不经心地说着,不想给她增加压力。 父母这样孜孜奉献的角色,很少会有主动报忧的时候。一旦他们开始向子女求助,那就意味着可能真的走投无路或者山穷水尽了。 他看得出来,孟惠予对自己的家庭十分重视。即便是给自己的成长带来了如此困扰的爸爸,她说起来时都只有美好的回忆,那么那个在父亲缺失的时间里,独自将她抚养长大的妈妈,对她的重要性也就不言而喻。 在车里的时候,他隐隐约约能听出几个关键词,拼凑出来大概能知道是她妈妈进了医院。 程述家是电视广告里的模范家庭典型,叁代同堂,阖家欢乐,凑近了都能闻到全家统一的洗衣粉香气。 他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生死病痛,孟惠予所经历过的一切在他看来,都相当遥远。像是每一桩他经手过的案件,离奇又切实地发生在现实里。 这种经验的缺失使得他很难想出合适的语句去安慰她,唯一能做到的,也就只有在她孤立无援的这个深夜,做一个安安静静的陪伴者。 一旁的孟惠予神经紧绷,一天的游玩使她身体疲惫,脚底发酸,可爸爸刚刚打来的电话又叫她强打精神,不准懈怠。 她一紧张就会来回掐自己的指甲和指腹,十几分钟下来,上面已经留下几道浅浅的月牙印。 程述坐到她身边,将她其中一只手抽了出来,发现整只手臂都是冰凉的。机场的空调一向开得低,夜里更容易让人打颤。他有些心疼,脱下自己的衬衣就披在她身上。 “能暖和一点是一点,别在这感冒了,回去又让你爸妈操心。” “谢谢。”孟惠予的声音很浅,可程述还是听出来其中的喑哑。他站起来,跑去最近的24h便利店拿了一罐热牛奶,塞进她手里。 “晚上不适合吃东西,等下要是饿了就喝点这个垫肚子。” 话音一落,又陷入沉默。直到孟惠予准备登机,才出声叫他赶快回去。他看着大厅里的航班信息表,确认航班起飞才转身离开。 手里她还回来的衬衫还残留着一点点的温热,程述望着被霓虹点缀着的长空,叹了一口气。 孟惠予凌晨五点落地,刚出机场就打了个车去市中心医院。 手机在机场已经没了电,得亏在飞机上她还想起这一茬,不然落地之后打个车都要受阻。坐在出租车上,她先是打了个电话给爸爸,确认妈妈的情况,然后又编辑了一条长消息直接发给领导,说明情况,最后还不忘给程述报个平安。 清晨的湖城人烟稀少,机场大道的路上只穿行过几缕车影。 她疲惫地靠在车后背上,仰头深吸着气,眼睛有些温温热。这样一个姿势,她迷迷糊糊中觉得自己睡了过去,睁开眼睛又发现时间才过去五分钟。 窗外蓝黑一片,家家都尚在酣睡。她心跳很快很分明,时间很漫长。 真正到达医院已经快7点。 她按着爸爸给的位置找过去,就看见爸爸伛偻着身子,半埋着头,坐在凳子上。他粗大的双手交握着,指尖颤动明显。孟惠予赶紧小步到他身边:“怎么样了?” “还在手术,已经进去一个小时了,医生说你妈妈的情况比较严重,手术得要四五个小时。” “怎么弄成这样的?她前几天不还给我打电话吗?” “脑胶质瘤,晚期。你二月份刚出去,我们就来动手术了。她怕你担心,不敢告诉你。” 孟正德努力维持着镇定:“我们出院的时候,医生说情况还不错,但是上周她又开始恶心呕吐,我马上带她来了医院。” 只是这一来,就再也没回去过。 “你们住院住了这么久,就一直瞒着我?”孟惠予有些生气。 “都不想这样,可你妈她习惯了,她一个人受苦受难习惯了。你好不容易有了新的生活,她不想让你跟着受罪。”孟正德的头抵在身后的墙壁上,声音幽远地延伸进记忆里,像在跟她说,也像是在跟自己说。 孟惠予揪着一颗心坐在旁边,头顶上“手术中”的字样没有任何变化。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淌过去,她发现自己除了祈祷,一切都无能为力。 一夜没睡,她的眼睛里已经布满红血丝,孟正德的状况却比她还要糟糕。 “爸,你休息会儿吧。我来守着,等会医生出来,我叫你。” “没事,我等你妈妈出来再说。” 孟正德一口拒绝,形如枯槁的手拍打在孟惠予的手背上,她觉得有些心酸。 孟惠予还想再劝说两句,手机忽然又响起。是程述。 “到医院了?” “嗯,刚到。” “那就好,阿姨怎么样?” “刚进手术室没多久,可能还要一段时间。”孟惠予极力掩饰着内心的不安,可程述的声音像过了电一样进入她的耳际时,她的声音突然喑哑了。 “好,你别急。”程述感受到她的不对劲,连忙出声安慰,并开始询问她妈妈的信息,得到结果之后才慢慢挂断电话。大约半小时后,他的电话重新拨打过来。 “帮你联系了市中心医院神经外科的主任,她等下会过去找你们的。” 孟惠予又是一声“谢谢”,程述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安慰她:“别急,会好的。” 半晌之后,走廊那头走来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人,短发,身材圆润,看起来有些严肃。 孟惠予以为她是要进去做手术的医生,没有多看。那女人却停下了脚步,站在他们几人身前,掷地有声道:“李秋园的家属?我是神经外科的主任医生,叫我张医生就好。” 张医生很干练很负责。她比之前给孟正德他们讲述患者状况的医生都要讲得更加细致,一行人感念于她的耐心,认认真真地听着。 然而太多的专业术语掺杂在一起,他们始终听得一头雾水。说到最后也只是说了句会竭尽全力,但希望他们能够做好准备。话音一落,就准备去消毒参加手术。 然后又是漫长的两个小时,距离李秋园进手术室已经快四个小时,里头还是没有人出来报信。 在场的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刚才那个主任医师身上,就连孟惠予也开始祈祷天降神兵能够留住她的妈妈。 求求你,只要能让我妈妈活下来。 灵魂的双胞胎 她紧闭着双眼祈求着,希望上天能降下一点点的幸运给她妈妈——那个一辈子都在操劳的女人。她的手因为用力而开始泛白,呼吸也变得紧张粗重。 “手术中”的字样暗下来之时,她几乎是第一时间站了起来。 里头走出来满身是血的张医生,她举着一双有些发颤的手,向他们汇报结果.手术过程还算顺利,只是李秋园年纪大了,本身又有些高血压,能不能扛过去还得看接下来的状况。 孟惠予对这样的结果已经相当满意,握住张医生的手就开始埋着头说谢谢。 转进重症监护室的病人不能随时被探视,孟惠予就和孟正德轮流守在病房外。可是这样的交班维持了不到两天,连接在李秋园身上的仪器就开始发出强烈的异响。 她陷入了连续的抽搐,全身无意识地颤抖着。孟惠予看不见被隔离在监护室里的李秋园,只能依稀从门口瞟到,她的床似乎在晃动,而周围的护士医生都匆忙来去。 张医生很快地赶来,做检查,最后却是走出重症监护室,对着孟惠予等人摇了摇头。 五月叁号下午两点,李秋园在不省人事中离开这个世界。 临终之前,她一句话也没能和孟惠予以及孟正德说上。 张医生宣告死亡的那一刻,空气有一瞬间的寂静,在一瞬间的寂静之后,是一声长长的嘶鸣。 小姨扯着嗓子跪坐在地上,小姨夫搂着她无声地落泪。孟惠予转头去看爸爸,那个男人如同她一样,沉默再沉默,眼睛里装满了不可置信。 一夜的红血丝还缠绕在眼白上,温热的眼泪又住进了眼眶,久久不不肯落下。 孟惠予强忍着难过对着张医生说了声谢谢,又问她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妈妈一面。 她的嗓子像被堵住,胸腔的最下端好像沉积了什么好多好多的石头,压得她无法顺畅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在原地深呼吸。 医院对病人要负责,像李秋园在这样病重后进行手术,却没能熬过的不在少数。他们很快就完成复核,把李秋园送去了殡仪馆。 孟惠予怎么也没想到,最后一次亲眼见到李秋园,是在她以为平平无奇的这一年春节。 她明明还耳提面命地催着她去恋爱去结婚,怎么什么好事都没有盼到,就自己先撒手走了呢? 她默而不语地看着棺材里那具面容熟悉而冰冷的尸体,很难想象里面是她的妈妈。 告别仪式只有短暂的十五分钟,她不知如何把所有想说的话都浓缩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最后竟然只是看着妈妈那副面孔,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 她以为爸爸从监狱里放出来,她们家所有的坏事就都到了头,没想到,命运真就不肯垂怜任何人,只是拨弄。 从前剪碎她的童年,如今带走她的妈妈。 孟惠予感到心口一阵绞痛,可眼睛是干的。好像所有的眼泪都留给了最敏感易伤的15岁和18岁,现在再伤心,也只是放空着思想,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嗓子却和眼睛一样,是干涩的。 人从出生走到老,大多要经历百八十年。可是死,只要一瞬间。 她木木地站在爸爸的身后,等着火化的结束。两个小时后,那具足足有一米六的肉体就被完全吞没。她看着那个小小的骨灰罐子,这才知道,原来人死后,只会留下这么几颗碎小的石头,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遵照李秋园女士的意愿,他们在当天就把她安葬了她在西郊给自己的选的陵墓。 年前刚到家时她跟孟惠予提起这件事,孟惠予还觉得她准备得有些太早。现在看来,好像是她自己太过天真了。 一旁的孟正德咬着嘴唇,豆大的眼泪从眼眶落下。孟惠予听着周围人的哭声,心里没有任何的波澜。她一言不发地观看着所有流程,表情平静得好像下葬的人不是她的妈妈一样。 回家的路上,小姨问她,惠予,你怎么不哭呢? 孟惠予愣了半天,想挤出一些失落的情绪,挤到最后还是笑了,笑得苦涩又无奈。 她胸中情绪翻涌,升腾到喉间,却只能喑哑着问出一句:“小姨,我怎么哭不出来?” “惠予......”小姨眼眶通红,因为这句简单的疑问,两滴温热又喷涌而出,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她紧紧地抱住孟惠予,小手抚摸着她的背,哭得愈加沉痛。 其实孟惠予对于李秋园从此就不在家这件事没有那么大的感触。 小时候她就每天都在上班,早上她刚起床她就出去了,晚上她下了自习,她还没回家。这种情况在她爸爸进去之后变本加厉。她们彼此爱着对方,努力为对方营造更好的生活,却好像一对合租在这间房子的租客,又远又近。 下葬后回到家里,她直接回了房间,倒在床上就是睡。忙了整整叁天,她都没怎么合上过眼,头昏脑胀到好像下一秒就要炸掉。 孟正德过来敲门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没听见回应,推开房门一看,被子都没盖好,蜷成一团就睡着了。他轻轻掩了门,没敢叫她。 她就这么四仰八叉地睡着,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才醒过来。 世间事,死生为大。但这条定律只适用于曾经的农业社会,在没有土地依靠的现在,不上班就等于被替代。 孟惠予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订机票,她火急火燎地从上海飞回来,又匆匆忙忙地飞回去,好像就是为了目睹一场死亡的仪式。她有些怅惘。 可供选择的航班有很多,她犹豫好一阵还是选在明天上午。她想着,以后孟正德就是一个人了,整日整夜地守着这套弥漫着李秋园气息的房子,她作为他唯一的亲人,不能只顾着自己逃离。 在孟正德下班回来之前,她换了身衣服,出去买菜。 走的是之前过年时候她妈拉着她走过的路线,到了菜市场还有相熟的阿姨问,她妈妈怎么今天没来买菜。孟惠予哽咽一下,笑着说:“她最近身体不好。” 谁都知道李秋园是个硬朗骨头,年轻的时候叁班倒都没感冒过几次,早晨雷打不动地跑到菜市场跟他们砍价。听见孟惠予这么说,又看见她的表情,想要探询的心一下就止住了。只劝慰着孟惠予,年纪大了都有点毛病,叫她多注意点。 孟惠予点点头,往菜市场更里头走去。 来往的都是摆摊的小贩,大家都在为叁毛五钱的价格争论个不停。孟惠予看着他们笑闹着互相拍打的样子,这才意识到,原来这就是她妈妈几十年如一日的生活。 她以前很反感砍价这件事情,觉得几毛几块的实在没必要,现在忽然好像懂得其中的意义。 那是她妈妈的一种生存方式。 他们不是处于食不果腹的年代,可确确实实经历了一场身心上的浩劫。 她一个人既要工作又要顾孩子,钱恨不得掰成两半来花,其他的,能省就省了。孟惠予害怕跌份掉面子,她却觉得那玩意又不能折算成人民币,留着也没多大用。 孟惠予也懂得这个道理,可就是觉得没必要,李秋园说她死要面子,然后只是笑笑,没有后话。 她从前看不上这种极致的金钱计算,现在觉得,如果没有这样看起来相当小市民的做派,李秋园不一定能成为她记忆里无所不能、坚不可摧的李秋园。 在李秋园死后的第叁天,孟惠予才真正试着去靠近去理解她的生存本身,然后发现,其中的细节已经无从考证。 抽油烟机的轰鸣中,她做了几样李秋园的拿手菜。 糖醋排骨用的是她特意找哪个乡下人买的上好冰糖,炝炒油麦菜用的是她自己晒干处理的干辣椒。孟惠予试了几筷子,发现好像味道相差甚远,有些难过。 回到家的孟正德顺着声音就摸到厨房,看着这满满当当的几盘子菜,有些惊讶也有些失落。他缓了缓,上前帮她把菜都端了出去,认认真真地摆盘好,才开始动筷。 孟惠予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毕竟李秋园在家的时候,自己做饭的次数屈指可数。孟正德摆摆手说都喜欢,伸手就夹来一块糖醋排骨,放进嘴里,嚼了两下,然后愣住。 “怎么了?不好吃?”孟惠予看着他的神情异样,有些担心自己手艺他吃不来。 从惊诧到回味再到释然,孟正德脸上表情变化万千,最后只凝成一抹笑容,对着孟惠予说道:“好吃!跟你妈做的一样,好吃!” 第二天去机场的时候,孟惠予没能拒绝孟正德要送她的要求。 在去往机场的路上,两人皆是沉默。直到要登机,孟惠予回过头想要跟孟正德告别,转身过去才注意到,他比记忆里那样意气风发的样子,要老上不少。 脸上皱纹沟壑万千,鬓角也开始变白,就连一向澄澈的双眼也开始变得浑浊。岁月的刀刃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她却第一次发现。 从前是李秋园扮演着父母的双重角色,现在孟正德接过这一棒。那些熟悉的叮咛换一张嘴说出来,孟惠予感觉好像在他的话语里看到了李秋园的影子。她慢步上前抱住他,好久,才等来孟正德的回抱。 “到了那边好好照顾自己,别让爸爸担心。” “有事没事都常给爸爸打电话报个平安。” “少加班少熬夜,这样身体不好。” 他的黧黑又坚硬的大手轻柔地拍打在孟惠予的背上,一长串的嘱咐没个尽头。孟惠予笑了笑,声音闷闷地:“爸,你别说了,怎么跟我妈一样。” 只那么句话,两个相拥的人都笑了。 落地的时候正好是中午,程述的消息止不住地往外蹦,她只随手报了个平安就黑屏。打了个车就直奔家里,洗澡,睡觉,直到夜里被程述的电话叫醒。 “怎么发消息都不回?”他的语气因为担心而产生一种愠怒感。 “怕打扰你工作。” 孟惠予的声音轻飘飘地从电话那头穿过去,在深夜里显得空旷。 程述确实是加班到现在这个点才来得及问她的状况,然而满肚子的关心被她一句话就堵回去。他有些气恼,又深知这样的状况下不该对孟惠予苛责什么。 交谈几分钟,还是在浅薄的嘘寒问暖中挂断。 孟惠予没有延长这个假期。 对李秋园的浓烈的情感好像都死在她去世的那一刻,然后一并被火化在殡仪馆。 去公司上班的时候,知情的同事都跑来安慰几句,孟惠予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心情的平静无波无法满足他们施舍善意的决心,非得让她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些悲伤与怀念,他们才肯善罢甘休。 孟惠予无声地配合着,这一周在公司,她都表现得相当淡定,没有因为私人情感而影响工作。 领导夸她遇事冷静,只有她自己知道,工作只是她填充时间的一种方式,就像学习也曾经是她填充时间的方式。 现在的她学会了收敛自己的情绪,再也没有因为巨大的悲痛而产生失眠,反而意外地有些嗜睡,只是睡眠质量不太好,总是要做些骇人的噩梦罢了。 周末的时候本来打算去看房子,康念慈又从北京飞过来,这回没有会议,只是过来看孟惠予。 孟惠予声称自己一切都好,可样子似乎并不是这样。 程述接来康念慈,一起去看她的时候,发现前段时间帮她养起来的肉,居然在短短几天内全部消失不见了。她的脸颊有些凹陷,整个人看起来都无精打采。 康念慈看着痛心,强拉着孟惠予一块跟她去酒店住两天。这一场女生之间的约会,程述没有机会参与,只是承诺,周日的时候再来接她们。 在酒店的那个晚上,孟惠予和康念慈睡在了一张床上。 孟惠予其实很不喜欢住在酒店,总觉得味道很奇怪,打扫得一尘不染反而让她感到害怕。 这样死沉的纯白,好像在医院啊。她躺在康念慈的右边,浑身都不舒服。翻滚一下,又担心会惊醒身边的人。 “怎么?睡不着?”昏黄的床头灯中,康念慈睁开双眼,懒懒地问她。 “嗯,不习惯。” “没事,我也不习惯。但是,慢慢地,会习惯的。”她不是个拐弯抹角的人,挪了挪身子就贴到孟惠予身边,“你跟阿姨有好好告别吗?” 孟惠予沉默,平躺着望着天花板,沉默许久才开口:“没有。我不知道说什么。” 她停顿一下,偏头看了眼康念慈,毫无生气的眼中恢复波澜,对她道谢:“谢谢你找你妈妈来帮忙。” “没事,应该的。”康念慈笑了笑。 那天清早她就接到了程述的电话,那小子基本不会在这样的时间吵她睡觉,所以一看到拨号人是他,她就知道可能是有急事。 只是没想到,居然是要找她妈妈张教授,而要受助的对象,是孟惠予。 来上海之前,张教授给她复述了一遍大致的情况,也听见她说去了一趟葬礼的事情。 在她的描述里,孟惠予既镇定又平静,是个能担得住事的人。可也正是听见这样的描述,她才坚定了来一趟上海的决心。 她和程述一样,一路都走得太顺畅,所有经历过的最大的困难不过也就是实验失败从头来过。 有机会从头来过,就意味着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可是人命,往往没有这样的机会。 康念慈看着孟惠予无神的侧脸,又往她身边凑了凑,然后抱住。 像在机场被她抱紧时一样抱住她,长长的手指绕过她的发丝,留下一阵海棠花的香气。她把她的头埋进自己的怀里,像妈妈哄睡孩子一样轻轻抚摸她的背。 “没事,会好的,会好的。惠予,一切都会好的。” 她的声音好像安眠曲,孟惠予眼眶有些温热,心里却愈加平静。她不知道自己是几时睡着的,醒过来的时候面前是康念慈的脸。 她和以前一样漂亮,可能因为经历了一次甜蜜的爱情,冷冽的气质变得有些柔和起来,这让她觉得她好像比以前更加漂亮了。 她看着她的睡脸,眉眼开始舒展,有些释然。 程述来接她们时就发现,孟惠予周围的低气压似乎有一些改变。他本以为康念慈这么突然袭击的陪睡起不到什么作用,现在看来,是他小瞧她们之间的情感纽带。 人言,世界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这是实话。 但是,也许任何一个人,在这70亿的浩渺人群中,都存在着一个灵魂的双胞胎。 他们不需要依靠时间的累积来了解彼此的经历,只是一个眼神,一个紧紧的拥抱,就能无声地度化掉彼此最隐秘的痛苦。 看着孟惠予的状态,康念慈离开时放心多了,只是仍旧照例给程述交代任务。 他们叁人组分隔两地,她已经找到栖息地,自然也希望他们俩能得到自己最好的结果。为此,她特意把程述拉到一边,让他隔叁差五地帮忙照看好孟惠予。 送走康念慈后,孟惠予就回了家。 周末的时间留有空闲,她打算再去看看几套房子,下周就是退房的日期,这周确定下来房源是最好的。 她换了身衣服就准备出门,谁知刚下楼,发现程述还站在原来的位置,没有离开。 “怎么还没走?”她走到程述面前,有些疑惑。 程述没回答她的问题,反问她这是要去哪儿。她直言目的,程述却恩恩啊啊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她歪着头,不解于他的吞吞吐吐:“你到底怎么了?” 程述挠着头,眼睛瞟向别处,孟惠予就跟着偏头对上他的视线,说:“你怎么啦?” 她的眼睛因为长时间的休息欠佳而有些无力,眼眶周围都泛着一圈红,程述看得痴楞,舔过发干的唇瓣才开口回答:“你晚上能不能跟我吃饭?” 吃饭?简单啊!支支吾吾干嘛?孟惠予不懂他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她答应得很快,只是出门前刚约了两套房子要看,要吃饭也得等她先弄完这些。程述表示没意见,甚至又给她当起专车司机。 今天运气比较好,第二套的户型和周边设施她都非常满意,尤其是离公司的距离比之前近,能让她省下来许多不必要的通勤时间。 孟惠予站在墙角,等待中介确定下来租赁价格,基本就可以签约。她环顾着那套房子,颇为满意,伸长脖子去看中介,又被程述挡住视线。 她扁着嘴,抬头去看程述,不懂他这又是在闹哪一出。程述高过她快两个头,她仰着脑袋问他又在干嘛的样子,像极了小学生找路边警察问路。联想到这里,程述笑了笑,然后对上孟惠予更加疑惑的眼睛,他倾身凑到她耳边:“你先别签约,再等等。” 等什么?下周就该搬家了,再不确定下来,她可能真的就得去住酒店了。 孟惠予不太理解程述这句话,但是他也不可能无缘无故拿这件事开玩笑,看着程述胸有成竹的表情,她最后还是听从了他的建议。 合租吗? 从看房的小区出来时,大概是下午叁四点。 程述估摸着时间,载着孟惠予就往她压根没想到的方向开去。 “去哪?”看着这一路陌生的景色,孟惠予忍不住发问。 “我家。”程述打了一下方向盘,又补充道:“不过得先去趟超市。” 孟惠予一头雾水,程述笑了笑说,到了你就知道了。他没再接着解释,从后座拿来一条毛毯就搭在她身上。因为在开车,目光没有看向她。 “睡会儿吧,到了我叫你,眼睛都红成什么样了!” 孟惠予没反驳。她伸出手指捏住毯子几个边角,拢好之后调了调座椅的角度。说实话,是有点累了。 昨天多亏了康念慈,一夜无梦,可酒店的床她睡起来还是有些酸痛。再加上前一阵子忙活着李秋园的事情,回来就马上投入工作,她好像有段时间没好好休息过了。 程述对她此刻的表现颇为满意,自顾自地播放起催眠的古典乐来,悠扬的声音充满了整个车厢,孟惠予就着前玻璃倾泻下来的午后阳光睡了个短短的好觉。 随着车门“哐当”一声响,孟惠予从睡眠中清醒过来,偏过头去看,程述已经不在驾驶座上。她赶紧坐了起来,打开车门走出去,正好看见几步之外程述的背影。 她小跑着上前,走到他身边:“怎么不叫我?” “醒啦?行,那一块儿去吧!”程述带着她就往超市入口去,边走边回答她:“刚刚你睡得你挺香的,我想让你多睡会儿。” 一路上孟惠予没醒过来一次,中途还翻了两回,看样子是睡得很沉,他也就没忍心叫醒她。反正也就是买点食材,他自己也能应付得来。 “你打算做什么?”看着他在青菜区来回打转,孟惠予忍不住问他。 “你想吃什么,我大部分都能做。” “你有特意学过?” “没,我们家就是我爸和我做饭。我妈喜欢弄点西式口味,我和我爸典型的中国胃,受不了天天吃西餐,只能自食其力。” 孟惠予想起视频电话里那个精致可爱的女人,点了点头。又回想起程述爸爸的职业,疑问又上心头:“可是——你爸爸不忙吗?来得及给你做饭吗?” “所以每回饿着的时候,我就自己学着做了,那时候外卖还没这么发达。我估计要是能点外卖,我也练不出这么多手艺。估计就跟我弟一样,十指不沾阳春水。” 他一边吐槽着,一边用鉴赏着一块块牛肉的花纹,精挑细选好一会儿还是挑中了最开始拿起的那一块。 孟惠予对菜品原始材料的质量没什么研究,顶多能看出来新鲜不新鲜,至于哪一样的味道最好,她是一窍不通,所以没敢插嘴添乱。只是乖乖地跟在程述身边,看着他一样接一样地捡进篮子里。 “喜欢吃零食吗?”挑选好晚餐材料之后,他们走到零食区,程述顺嘴问一句。 孟惠予摇了摇头,她好像一向对这些都不太感兴趣。程述象征性地拿了两包薯片和果干,经过柜台收银区的时候,没忘记顺上两瓶酸奶。他不知道孟惠予喜不喜欢,只是本能地觉得很适合她。 程述的家在一个中高档小区,80来个平方,面积不大。 孟惠予第一脚踏进去的时候,就感觉,这里不愧是他的家。从头到尾的装潢都是非常明确的灰白色调,干净又利落,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商务风。 他们把买好的东西放在入门的柜子上,程述就催着孟惠予去休息。 孟惠予趿着拖鞋在客厅里转悠,最后落座在沙发上,程述给她端来一杯热水,叫她自己随便逛逛,转身便去处理食材了。 孟惠予有些坐立不安,第一次来别人家里就这么游手好闲地等着投喂,她不习惯,所以水喝到一半就又摸着去厨房帮忙。 程述见劝不走她,也就只好留她帮忙洗菜摘菜。等到孟惠予的工作都结束,他就把她赶到早餐台的位置观摩他做饭。 说起来他也不害臊,十多年的家庭捶打和五六年的独居生活已经将他的厨艺锻炼得炉火纯青,他完全可以保证自己的手艺上得了台面。 孟惠予在一旁看着他颠锅翻炒菜花,终于意识到他不是在吹牛。 餐桌上满满当当摆了五道菜,对于两个人来说,未免有些太多。 孟惠予担心吃不下会浪费,程述却说大不了第二天打包去公司当便当。家里头一回来客人,他不能显得太小气。 “怎么说都是你有理。”孟惠予嗔他,程述只是耸耸肩,摆了个鬼脸。 最后果然不出孟惠予所料,每个盘子里都还剩了些东西没吃完,程述故意当着她的面说是自己厨艺不佳,有待提高。孟惠予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说下次也亲自做顿大餐请他去吃。 “只不过我的手艺没有你的好,到时候你不要嫌弃。”她提前为自己夸下海口的大餐找补,程述却摆了摆手,说没关系。 在湖城那样一个小城市里,家家户户都会在饭后看会儿电视再出门散步。程述这里却没有电视,孟惠予不觉得意外,毕竟现在好像也很少有人喜欢看电视了。除了她这样就算不看也要开着听声音的怪胎。 她主动揽过洗碗的活儿,程述没跟她抢,做饭让他出了一身汗,借着孟惠予洗碗的时间,他跑去冲了个澡。等他出来时,孟惠予已经伏在室外阳台那里看夕阳。 他这套房子面积不大,户型一般,价格却比同类型的要高,主要原因就是在于客厅阳台的视野好,以及周围的环境设施还算不错。尤其是阳台对外的小公园,绿树环绕,风声息息,夏天的时候还能听见不绝于耳的蝉鸣。 他凑到孟惠予边上,倚着墙壁:“怎么样?还不错吧!” “嗯!”孟惠予偏头去看他,他刚洗完澡没吹头发,流到发梢的水珠在夕阳的映照下,好像几颗欲坠的水晶,格外漂亮。 孟惠予笑了笑,坦言道:“下班回来看到这么好的风景,心情再烦躁,也会被治愈了。” 程述也笑,拿起搭在肩膀上的毛巾开始擦拭头发,一边擦着一边叫孟惠予回到室内。他引着她去看了他的主卧和次卧,又带着她看了他小小的书房。孟惠予的指尖划过一页页的册叶,看清上面每一本的标题,说他不愧是个理工男。 程述没理会她的吐槽,又带她重新回到客厅,望着窗外的风景就问她:“怎么样?虽然装修太直男了点,但是整体是不是还不错?” “嗯,尤其是这个阳台。” “今天说要请你吃饭,其实不只是为了吃饭。”程述走到阳台边,半湿的毛巾搭在肩上,被搓干的头发像炸毛一样胡乱矗立,看着随性又自然。“还想带你来看看房子。” 孟惠予有些不明所以,思索一下就反应过来,眼神慢慢转变为不解与吃惊。程述依旧没停止他的介绍。 “这儿呢,周围一公里内就有大型超市和公交地铁站点。距离你公司只有 40 来分钟的地铁距离,咱俩的地方离得不算太远,时间碰得上的话,也能一起上下班。附近外卖的商家比较多,基本想吃的类型都能找到。 我呢,没有不良嗜好,除了强制要求的应酬和团建,基本上下班就是回家,妥妥一阳光宅男。进出住宅有门禁识别,电梯目前还没有出过什么安全事故。次卧呢,小是小了点儿,但是采光不错,水电可以平摊,房租,也可以商量。 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考虑一下?” 他一本正经地介绍着,几乎把所有租房需要知道的基本情况都给她和盘托出。 孟惠予有些意外,她怎么也没想到,好几次她下定决心签下合约时他说出的那句“再等等”,会把她引到这个方向上来。 说实话,如果这是某个她自己来看的房子,很难不心动。可如果房东是程述,好像又不太一样了。有点尴尬,又有点不好意思。 她很担心在同居的过程中会出现金钱上的、或者生活习惯上的矛盾。都说距离产生美,她害怕距离的突然拉进又让他们开始疏远。 顾虑到种种原因,她想要拒绝,可是撞进程述眼里的殷切期盼时,她犹豫了。 “为什么想要租给我?”她昂首问他。 程述的眼睛瞟向窗外,又游移回来,落在她身上:“你就简单当作这是出于朋友的关心,毕竟,我不太放心现在这个状态的你去独居,或者再跟不知根底的陌生人合租。” 他若有所思地笑,露出整齐的上牙,又说:“当然,你也可以当作我是想找人帮我分摊房贷,而你,是我最放心的租客。反正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我觉得对于我们俩都好。” 说罢,他低下头,看不清表情,孟惠予听见他好像在嘟囔什么,可是他声音太小,距离又有些远,外头的风声一并传来,她听不清楚。 她伫立在原地,认真地思考起这个提议,有些荒唐又好像切实可行。 沉默中,她又听见程述的声音。 “你放心,我虽然不是什么十足的大好人,但也还算品行端正。” 孟惠予不禁笑出了声,她倒不是在担心这个。她也说不上来自己在犹豫什么,明明距离答应,好像只差一个确切的理由。 “程述。” “嗯?” 程述的语气温柔,镀了一层霞光之后显得更加温和。他本来的声线有些低有些沉,此刻一个短短的单音节却变得绵长又细腻。 孟惠予有些惊喜有些紧张,不知怎么的,她想起那天他在迪士尼给自己拍照的样子,也是在夕阳里,也是逆着光。忽然就心跳似擂鼓,扑通扑通的。 她望着澄澈的眼睛,鼓足了勇气,开始寻找一种可能性。 “我能问问,究竟为什么要租给我吗?不是什么出于好朋友,或者分摊房租,我想知道,在这之外,还有其他的理由吗?” 再度复苏的悸动 她的话像是穿过了时间的缝隙,勾起了他的情绪。 程述有些讶然,他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一个瞬间被质问,他也有些开心。 像是玩了好久的捉迷藏,他躲得太隐蔽,隐蔽到长时间没有人来找他,他都以为是被遗忘,而在心灰意冷的那一刻降临之前,有人走到他身边,举起他的手,高喊“我找到他了”。 那种躲躲藏藏又希冀着被发现的矛盾心情在他心头盘旋,他以为还要走好长一段距离才会被她发现,没想到,居然只要一瞬间。 坦白来说,他自认为不是这么缠人的人,不知好歹的纠缠不是他一贯的风格。 别人都说他看着好相处,其实什么都不在乎,片叶不沾身。可对象是孟惠予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态度却不一样了,好像比其他时候要贪心一些。 刚开始他将这种贪心定义成久别重逢的兴奋,后来跟着她去了趟森林公园,又发现其中还掺杂着不少对于过往的耿耿于怀。 他不是小气又记仇的人,可唯独对于孟惠予,他远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坦然。 尽管他尽量地把对她的所有情谊都包装成朋友的善意,可是他还是要承认,在看见孟惠予躺在医院里,在跟她一起去过一次迪士尼,在发现她再度陷入巨大的悲伤时。他开始恐惧。 这种恐惧,并不像他知晓康念慈做实验受伤之后的心情,其中还夹杂了很多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怕来不及,怕等不了。更多的,他似乎是这样的心情。 程述怎么也没想到,他对她那份在十七岁的冬天萌发出来,又意外困在十八的夏天里的好奇心,会在他的二十八岁再度破土而出。 像一颗潜伏在泥土里的种子,在他认定它销声匿迹后,突破了十年的限制突然抽芽。 他从不认为自己的是多么长情的人,他们之间还是因为康念慈才有了接触。几乎没有单独相处,明明只是不到两年的偶尔见面,怎么就对她念念不忘了呢? 记忆藏在脑海深处,平常不会被轻易提起。 他看着远处正等待着他给出答案的孟惠予,想起那个偶然发生在公交站台的小故事,是一群闹事的醉汉将他和孟惠予真正关联起来。 昏黄的灯光下,孟惠予颤抖不止,而当她终于在他的安慰下睁开眼,他便透过起雾的玻璃镜片看到一个全然不同的她。敏感、害怕、脆弱、无助,他厘不清里面到底混杂了多少种情绪。 他只记得,那是孟惠予第一次向他表露出真实的她自己,全面交付了她的信任,然后慢慢靠近他。 那是十七岁的少年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名为“悸动”的存在。 他不会告诉孟惠予,在那个晚上后,他开启了一场全新的回忆和观察之旅。 他会在课间操穿过人群寻找她,想看看她这么瘦弱的身子到底怎么舞动青春、跳出活力;他会在相约图书馆时选择坐在她的对面,因为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她看漫画的专注表情;他还会在很多偶然接触的瞬间偷偷观察她,然后收集到很多有用没用的“情报”。 比如:她很注意爱惜身体,就算是夏天也很少吃冰;她从不挑食,即使是不爱吃的蒜苗皱着眉毛也会全数吃下;她做作业时喜欢先捏拳放松五指,把试卷摊开铺平后才下笔;她写字很好看,娟秀又温柔,小小的,一笔一画都很认真;她经常发呆,有时候会盯着奇奇怪怪的小东西很久;她胆子很小,每次在校门口碰见流浪猫狗的时候都躲得远远的,却又把手里的包子分出一半来放在它们边上… 那时候的程述没想过,只不过看到她迷离的眼睛,便能引发这么大的好奇心,引得他每次见到孟惠予便忍不住多关注几眼。 等到对她的基本信息掌握得还算透彻,以为能够更进一步地了解一下时,她又像断线的风筝一样飞了,望尽天边都找不到,徒留他在原地,茫然又遗憾。 后来,他还跟康念慈说起过他对她的观察,说他实在想不通怎么就非要断了联系。 那时的康念慈没有多说,只回了他一句:“这是她的选择。” 他自然不懂得为什么非得做这样的选择,固执地认为一次再见就是永远不见,下定决心在心里把这个人从好友名单删除,故作轻松地当作没有这么个人,久而久之也以为真的把她给忘了。结果在陪同大学期间的女友等车时,盯着穿着校服靠在站牌边的女生看了好久,还被女友怒骂“变态”。 他打着哈哈糊弄过去,心底却跟明镜似的,他知道,自己又想起了孟惠予。 她就像他心口的一颗瘤,生长得太早又太贴近,彻底除掉需要耗费好大力气。 其实这不算什么的,有的人就是会一辈子都活在心里的。 他安慰着自己,他不过是在人海里找到了她,又不得不把她归还到人海中。 因为始终留有遗憾,便难以释怀。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他连她的脸都不记得了,记住的,只有那双楚楚可怜的眼睛。 他想着,时间终有一天会风化他对她所有的印象。 可没想到,这次,阴差阳错的,他又遇见了她。 他感叹,她好像是个引子,即便社会生活已经把他打磨得宠辱不惊,可一遇见她,那些被岁月掩埋的冲动和意气都再度生发出来。他压不住,也不愿意特意去压。 既然是上天给的机会,那便紧紧抓住吧。不论结果如何,再坏,也不过就是重新走上岔路吧。 程述微抿着嘴唇,从阴影中抬起头来,干了的额前碎发半遮挡着他的眼睛,却没能阻断他的声音。 “我承认,孟惠予,我承认。我对你有所企图。” 他说得坚定,后半句更是带着明显的期待与笑意。孟惠予听到他的突然告白,呆愣一瞬,然后无声地笑了。 “为什么是我?”她轻轻开了口。 终于还是进入这样致命的问题,程述在以往的恋爱也被不止一次地询问过这样的问题。答案大同小异,你很漂亮、你很可爱、你很善良……然而这些答案说给孟惠予,他却觉得不过精准。 想了好一会儿,他吐出一句:“你很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孟惠予没有放弃追问。 程述想了想,认真地组织起语言来。 他说,她是他见过最神秘的人,是和周围的人都不一样的人。孟惠予问他,这是不是在说自己是个异类。程述赶紧摇了摇头,重新解释。 “因为你在过一种离我又远又近的人生,别人的生活我都能想象到一个大概的模样,可唯独是你,我无法预测。对于我而言,你充满了吸引力。” 回溯起来,他的人生是一望到底的康庄大道,路上最大的阻碍是不经意飞崩起来的小石子。 所有的可能性沿路展开,他只要做出选择,几乎就能看到可能性的末端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朵。 这种几乎在经历之前就能细化成一个个场景的人生,他走得笃定又有些枯燥,他以为全世界都是这样。直到发现,他所拥有的一切是命运的眷顾。 对于有些人,能够不被巨大的痛苦所包围,活成一个平平无奇的模样,已经是莫大的奢望。 他为着自己的傲慢而歉疚,也更加好奇另一种他想象不到的人生。所以每每想到孟惠予,他都发自内心地产生好奇,她是过着什么样的人生?她是怎样过着现在的人生。而知道了之后,又开始想象,她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她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很多很多的疑问,他都想要弄清楚。 好奇心是爱情的源头,只要你对某个人产生了浓厚的好奇心,也就步入了爱情的漩涡。程述自认为冷静自持,结果也没能逃过这样的定律。 “所以你说为什么是你,我很难给出确切的答案,只能说你对我而言与众不同,充满着吸引力。与康念慈面对实验对象不一样,我面对你,不是要去计算不是要精准测量,只是想要了解你,想要明白你,更想要真正地,走近你。” 他的声音轻柔,从窗户那边轻柔地吹来,稳稳地降落在孟惠予的心上。 她隔着他不过四五步的距离,打量起那个被夕阳包裹着的他,穿着宽大T恤和家居休闲裤,头发上滴着水滴的他。思绪翻转,最后化成嫣然一笑。 “那——我们就试试看吧。” 她望着他,对上那双明显有些错愕的眼睛。 孟惠予觉得他这样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态有些可爱,笑弯了眼,走近两步又重复一遍。“试试看吧。” 欣喜代替错愕,在将临的夜幕下,晚风风干他的半湿的头发,触手可得距离间,他们相视而立,她笑着,笑眼里盛着他藏匿多年后散发出来的光。 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进对方的眼底。 生活里的小小碎片 程述送孟惠予回去的路上,惶然失措,一遍又一遍地向她确认刚才对话的真实性。 孟惠予冲他点头说对,他又陷入一个人的欣喜,别的什么都不说不问。直到车行驶到孟惠予家楼下,他目送她上去,挠着头又原地踢着地板,像个初尝甜蜜的毛头小子。 这样的不成熟,连他自己都觉得夸张。 他们是从朋友转变为恋人,有太多需要重新估量的东西。 孟惠予谈过恋爱,不多,不知道什么样的相处才最最合适。前任跟她分手的其中一点原因,就是感觉她不需要他。他们甚至没能发展到互相信赖的程度,关系就就此终止。 孟惠予没什么朋友,也不知道找谁复盘,自己尝试着消化一遍,得出来的结论是,可能像她这样有些敏感又什么都不太在乎的性格,天生就是不适合发展亲密关系的。 所以程述说出他有所企图的时候,她有些慌,一方面是对自己的不自信,另一方面则是对这段关系的不自信。 万一他们稍有不当,这段关系就失衡了呢? 然而抬眼一看他站在阳台前吹着风,眼神殷切,一下就与多年前路灯下安慰她的那个人影重合起来,她又觉得,好像试一试也没什么大不了。 以为墓志铭上都要刻着“爱情绝缘”四个大字的孟惠予,在二十岁的尾巴,打破了自己的认知。 她很久没有过这样的体验了。 程述会在每天的上下班给她汇报自己的行程,路过小野猫也忍不住要拍张照片发给她等待她的评价。当然,更多的时间他们都是扑在工作上,感情的交流一般都集中在晚上。聊的内容也没什么特别的,吃了什么,遇见了什么,老板又说了什么。 以前他们也会交流这些,但那不一样。 一个人为了维持情谊维持场面而被动托出自己的生活,与他主动地分享所经历的生活,是不一样的。 以前程述给她打电话发消息总是在邀约,背景也大多安静。现在呢,她总能在语音电话里听见他喝水的声音,敲打键盘的声音,抑或是不小心撞到桌角时的一声闷哼,很自然地,她能想象出通话时的状态。她笑眯了眼,这种感觉,很微妙。 在这样的点滴分享与线上联络中,他们维持了一周的网恋状态。 周六一清早,程述迫不及待地开车过来接她回家。是,回家。想到这个词,他的少男心思也开始作祟,他有时候觉得,自己的心情似乎比孟惠予还要粉红。 孟惠予再度踏入他的家门,感觉似乎哪里有些不一样了。 阳台摆了几盆植物,沙发也套上了颜色更舒缓的沙发套...... 他愿意花时间来欢迎自己,已经非常可贵,所以尽管所有新添置的东西与整个装修风格不太般配,她也没嘲笑他那诡异的直男审美。 次卧跟之前的变化不大,程述只是往里面添了一套桌椅,很到位很贴心。帮忙把行李箱和一些小物件送到次卧后,他主动退出房间,留给她自己整理,自己则是进入厨房的主战场开始准备今天的大餐。 孟惠予来上海的时间不长,两个行李箱外带一个快递纸箱,就已经收纳了她的所有东西,对比起合租的那两个室友,她觉得自己算是出行轻便。从箱子里拿出刚刚酿晒好的床单被套,开始了整理的工作。 他们俩互不打扰,在一个共同空间里的两个角落各自忙活,竟然也有些和谐。 这一年上海的夏天来得很早,现在处于一个开空调很尴尬的时节,孟惠予敞着次卧的窗户铺床单、迭衣服,收拾到最后还是汗湿了一件衬衫。 程述想要问她是不是饿了,把炉子转为小火之后绕着墙角走过来,刚好看见她拿着衣服进了卫生间。女生洗澡的时长对于他而言,算得上是一种玄学,他只能估摸着调整火候,免得她出来时饭菜没好或者已经变凉。 其实这种担心十分多余,这样闷热的天气里,饭菜变凉需要的时间远超过孟惠予洗澡的时间,再者,就算是真的没好或者变凉,孟惠予也不绝不可能因此生气。 程述知道这一点,可他喜欢在这种事情上未雨绸缪。 淋浴喷洒的水花落在地上,滴滴答答的,有些好听。 孟惠予却顾不得欣赏这首不经意的乐曲,她还是有些紧张。进到浴室,她把所有的洗漱用品都拿出来摆上。牙刷、杯子、沐浴露、洗发水,每每安放好一样,就会忍不住瞟一瞟就放在她旁边的程述的那些。 很奇妙,对着氤氲着水汽的浴室死物,她感受到一种切实的鲜活。 那种心情难以言喻,她越是紧张就越是兴奋,越是兴奋也越是紧张。挤压洗发水时,手都开始打滑。 陌生的窄小的空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潮湿的空气里只听得见她的呼吸,可是她竟然有种他也同在的错觉。 退潮的青春期在滴答声中复返,孟惠予忍不住笑自己年仅叁十居然也会怀春。她搓着头顶的泡泡,打量着跟她沐浴露并排而立的他的那瓶海盐味道的,长长地呼吸。 不过刚才从房间出来时她就听见咕噜咕噜炖煮的声音,脚趾头都能猜到是程述在准备她入住的第一顿大餐。她不敢在里面洗太久,害怕外面的人等得急,特意加快了进度,脑袋上裹着干发巾就从浴室出来,顺带带出来一阵温热的水汽。 程述看样子还没好,她转身就进了房间去那吹风机。插上电却发现它好似一条半死不活的鱼,象征性地扑腾两下弹一下,然后就没了动静。她这才忽然想起来,昨天室友借了她的东西用,说这个好像有些坏了,断断续续。她当时正收拾着行李,一下就给忘了。 孟惠予有些尴尬的搓着还在滴水的发尾,趿着拖鞋怯生生地走到厨房。程述正拿着手机盯着眼前那锅热汤,抽油烟机发出呼嗤呼嗤的响声,成功掩盖了孟惠予的脚步声。 她扶稳头顶就要松开的干发帽,往前挪了两步,叫了他一声。 程述好像没有预料到她的举动,有些受惊地抬着眉:“洗好了?怎么不吹头发?” “我的吹风机好像坏了,能用一下你的吗?” “好啊,你等等。”程述关小炉子上的火,擦过她身边就帮她去找吹风机。孟惠予看着他从浴室走到卧室,最后居然是从书房里拿了出来。 程述有些不好意思:“应该是上回加班为了电脑带进去的,忘了。” 他解开缠绕的线圈,走到她身边,递给她,在孟惠予接过之前,又收了手。孟惠予以为他还喜欢这种小孩子似的打闹游戏,有些无语,程述却开口说,要不我帮你吹吧。 他把她带到小沙发坐下,自己则是站在沙发后面准备开始行动。 孟惠予对这亲昵的举动感到陌生,在此之前,她敢说,认认真真把弄过她头发的人,只有理发店小哥。 吹风机的强烈轰鸣声从耳边传来,程述一层又一层地扒拉着她的头发,同时学着理发师晃动着手腕,动作熟练得像是去当过学徒。 孟惠予环抱着双腿任由他蹂躏自己的脑袋,本以为这种意外的活动会令然尴尬,没想到她居然很享受。只是他的指腹每回擦过她头皮时,身体就好像有微弱的电流通过,直接痒到她心里。酥酥麻麻的快乐。 有时候风大了或者吹得她太热,程述就会用手给她稍微遮挡几分。 都说吹头发其实吹到半干的状态才是最佳,程述将她的发根吹干之后,关了开关问,还要再吹吗。 孟惠予耳朵里的轰鸣声还没褪去,仰起头就“嗯”了一声,上扬的语调,是问句,意思是她没听清他说的什么。 可能是洗了澡的原因,她的脸又素又白,眼睛里都还装着没散尽的水雾,透亮得像一只等待抚摸的小猫。程述俯瞰着她这样毫无防备的姿态,嗬地一下咧开嘴来,打理好的头发又被他揉乱。 孟惠予不知他怎么突然起的玩心,晃动半天想要逃离。人还没站起来就被程述又按下去,她没办法,只好乖乖陪着他闹,任他宰割。 “吹吧吹吧,再吹一会儿!”程述耍赖把她扣在那里,不耐烦的动作里是藏不住的笑意。 中午一点,炖好的土豆牛腩都快干锅。 程述才将它端了出来。炖煮的时间太长,牛腩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嚼劲,土豆更是软烂成泥,他开始后悔没早点过来看着。好在孟惠予就是喜欢这种老年专用口感,吃得很开心。 吃完饭后程述想让她回房间休息,孟惠予不肯,硬是赖在厨房帮他把碗给洗了,又把阳台新入住的那几盆植物腾换了下位置,又是一身汗。程述约了人拿文件,日头正盛的时候就出发,期间又处理了一下其他事情,回来时已经接近日落。 跑了这么一趟他有些饿,中午的菜也还有剩,他打算去孟惠予房间问问她想吃什么,还没到门口就发现她正躺在沙发上睡着,手里的书已经掉落在地上。 暖黄的晚霞透过玻璃窗洒进来,给她盖了一层被子,她的细白的小腿也被映衬得发光。程述坐在旁边的小沙发看着,哼笑一声,没忍住拍了张照片。 非常幼稚的,他把照片设为他们二人的聊天背景。 欣喜间,他又转头去看睡得酣甜的孟惠予。就像窗外弥漫的橘红一样,他的心,也在此刻,软作一滩晚霞。 好喜欢你 孟惠予从来都浅眠,稍微一点声响或动作就容易被惊醒。 程述拿起空调毯给她盖上时,她缩了缩脚,可能以为是碰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还颇为抗拒地嘤嘤几声,然后一个翻身,醒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揉着眼睛,从沙发里坐起来,宽大的T恤自然地向下滑落,她下意识地一扯,布料又重新遮住快要露出的圆肩。 “刚回来,怎么睡在这里了?不怕着凉?”程述把毯子给她盖好。 “没注意,本来想着睡一会儿就起来搞下卫生,一不小心睡过头了。” 也挺好,好好休息就挺好。程述抿着笑,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中午吃得太饱,孟惠予觉得肚子还没消化干净,想说自己还不饿。看程述的表情又好像有些期待,她只好选择折中:“不太饿,有酸奶吗?” “这个行吗?上回你来的时候买的,还剩一盒。”程述打开冰箱,从里面掏出来一个常见的酸奶盒子,问她。孟惠予点点头,走过去站在冰箱门边,问他吃什么。程述指了指冰箱里的剩菜:“随便吃点?” 他顺手就把中午没吃完的那半碗土豆牛腩拿了出来,说是要煮面。孟惠予看了一会儿,半路拦截,端着碗就把他赶出了厨房:“我来做吧,你去休息一会儿。” 她刚来,不知道程述的摆放习惯,开开关关好几次才找到合适的碗筷。 中国人的垫肚子秘籍之一,就是吃面。挂面几乎是每个人家里的标配。孟惠予在他的厨房里翻找了半天也没见到挂面的踪影,只看到两包还没拆袋的方便面。 “你家只有方便面吗?”她探出身子问程述。 “嗯,以前挂面吃太多了,现在有点生理恶心。” “这样啊,”孟惠予若有所思,“但是方便面吃多不太好,下回你试试我做的西红柿鸡蛋面,说不定会喜欢。” “是吗?那我期待一下。”程述抱着双手,伫立在厨房门口看她来回忙活,有种别样的趣味。 事实证明,孟惠予的厨艺完全没有她自己说的那么糟糕。当然,也有可能归功于这回用的是方便面,程述哧溜着面条,觉得味道还挺不错。 吃完晚餐他想出去散个步,领导的一通消息发过来就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没有拖延的习惯,从来都是尽快完成,免得积压到最后令人无计可施。他跟孟惠予打了声招呼就一头扎进了书房,没有再出来。 孟惠予对这种高压职业表示理解,自己拎了垃圾就下楼。 她没有走出小区,只是在楼下转了转。 这个世界好像按照时段分割给不同年龄段的人,孟惠予走在林荫里,路过所见基本都是些叔叔阿姨,没有几个比她年龄小的。如果有,那必然是被爷爷奶奶拉出来的散步的半大幼童。 她巡视着这周围的一切,按照手机地图的指引找到一家药店。 下午对着窗户吹了一阵的风,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些着凉,自己生病倒是不要紧,她主要是害怕传染给程述。所以在病毒发挥作用之前,她打算吃点板蓝根预防。 买完药,她又一个人去了趟便利店,买了些酸奶和牛奶。她嘬着一罐刚开的草莓牛奶,晃悠了大概半个多小时,腿上已经出现两个蚊子包。 蚊子似乎把她当成了义务供血站,那两个包一个赛一个的大,孟惠予蹲下,对着红肿狠狠掐了两个十字,转身就准备回家。 开门的时候正巧遇上出来喝水的程述。 “出去散步?”程述握着手里的玻璃杯问,目光一扫就看见她手里那个写着药店的塑料袋, “买药了?哪里不舒服?” “没事,白天有点受凉,怕感冒。”她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一袋板蓝根开始冲泡,一饮而尽。 小时候妈妈骗她这是甜的,她就每回都默念着这是甜的喝下去。久而久之,好像这个味道就真的也被纳入了“甜味”之中。直到后来看见别的小孩哭丧着脸喝,她才意识到原来自欺欺人可以体现在方方面面,包括味觉。 程述看着她面无表情地喝完一杯,有些惊讶。 药对于他而言,就没有不难下咽的。更别说板蓝根这种味道奇怪的东西了,他扁着嘴露出一副赞赏神情,在心里给孟惠予竖了个大拇指。 然而就像硬币掉落在平坦的水泥地,最后却刚好滚入适合它大小的缝隙中一样。 尽管孟惠予尽自己所能地做了预防,第二天还是中奖感冒。更好笑的是,她还把这归咎于自己只喝了一袋,而不是多喝两袋。 这样的逻辑令程述哭笑不得,他给她倒去一杯热水想让她缓缓嗓子,然后坐在她边上陪她看书。孟惠予仰头喝着水,却挪了挪屁股,离他远些,好像是怕传染给他。 程述觉得她小题大做,在玻璃杯见底之前,他把她抢了过来,将剩下的一饮而尽。 “好了,不用管我坐在哪儿了。”恶作剧得逞,程述笑得得意。孟惠予看着他有些气恼,最后融为一句警告:“你等着吧。” 程述不以为意,他可从来没有这么准确地被命中过,躲过这么多次传染性流感,他始终抱有幸存者心态。 结果就是这么不凑巧,孟惠予身上寄生的病毒实在太过强大。他在喝下水的那天晚上成功中招,从此开启了长达一周的,他生命中持续时间最长的一次感冒。 直到两人鼻头都因为擤鼻涕而搓得红肿脱皮,才结伴去了医院,并排躺着,吊了一晚上的水。 也是因为这样,程述发誓,再也不会小瞧流行性感冒了。 六月,整个上海就完全进入到夏季。 偶尔的阵雨冲不走满地的燥热,孟惠予这样热衷于散步的人,下班后也再也没有提起过想要出去走走了。她和程述的工作都比较忙,尤其是程述。一周中总有叁天以上在加班,一熬就是两叁点,忙得不可开交。 如果不是同居,他们的生活轨迹简直就没有交集。想到这里,孟惠予都会感谢他的提议。 刚开始她以为,这样突如其来的关系转变可能会有些尴尬。事实上并没有,她和程述自然得像是结婚多年的老夫老妻,一个眼神动作就知道对方要干什么。 她自己也有些讶异于这种精神上的高度同频,怀疑是不是程述刻意迎合着自己。于是她将疑问敞开了告诉程述,得到的反馈是正向的。 他们就是很合拍。 那天晚上,程述回来得早,孟惠予反而因为突如其来的工作,加班到快 12 点才从公司出来。程述站在楼下等她,他明明工作比她还要忙碌,却还是折返一次来接她。 城市的霓虹太闪烁,以至于幽深幽深的蓝空里找不到一颗点缀的星星,然而只是这么看着夜空下的他,孟惠予也觉得快乐。 她脚步轻快地走过去,被他一把拥进了怀里。程述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像哄小孩一样安慰着她:“哦——辛苦了辛苦了!” 孟惠予不会撒娇,也被他这宠溺的语气触碰到心底最柔软的位置,一个劲地往他怀里埋。她的脸贴着他的胸口,因而说话的声音又闷又软。 这一招对程述非常受用,手臂在一声声闷头的撒娇声中也圈得愈来愈紧。 两个人像拥抱着的企鹅一样左右摇摆着,温热的晚风吹得人难受,孟惠予却并不觉得黏腻。 这样的体验对于二人来说,都十分美好。于是他们约定,以后的每一次下班,都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迎接对方。 最庸俗也最快乐。 有时候程述会亲亲她的额头,会亲亲她的脸颊,她有些不习惯这样的柔情,却还是在每一次他落下亲吻的时候露出满足的微笑。 程述是个很会表达的人,从她刚认识他的时候就很会,她确信。然而在这相处中,她也发现,她对他的认知有些许的偏差——他没有她想象中的大胆,至少在面对她的时候,他总是有点怯怯的。 晚上打开幕布看电影时,她窝在程述的怀里,恶作剧似地挠他痒痒,他陪着她闹。情到深处时他想吻她,最后两片唇瓣也只是落在了额头或者脸颊上。 早上分别前也是这样,兜兜转转到最后都会变成绅士吻。 孟惠予刚开始不以为意,慢慢地就发现其中的不对劲。在程述又一次有意避开她的嘴唇时,她主动伸手捧住了他的脸。 “程述。”她认真地叫出他的名字。 “嗯?”讶然而不知所措。 “你没必要这样的,” 她轻轻吻上他的唇边,又离开,“你看,你不喜欢我亲吻你吗?” “喜欢,可是我怕你不喜欢。” 他想起孟惠予之前跟他聊过的那进展缓慢的恋爱关系,又想起以前的一些点滴,以为她会不适应这样的行为。 “怎么会?”孟惠予笑得温柔,“我当然也很喜欢细水长流的感情,可是那不一样。我不需要你压制你的感情,因为是你,所以是不是细水长流都没关系,我都会喜欢。” 她边说着边贴上他的嘴唇。因为喝过果味的啤酒,她的嘴唇又凉又甜,开玩笑似地擦过他的唇角就轻喥一口,又问他。 “你不喜欢吗?” 程述没想到孟惠予会这样。他对她的印象始终与很多年前的那个她交织在一起,他们总是保持着咫尺的距离,凑近一点孟惠予就要开始倒退。所以他努力把握着分寸,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又给她吓回原地。没想到,现在却是她主动捅破了窗户纸。 她提问时还带着缭绕的情意,温热的呼吸扑在他的脸上,令他耳红,也令他情难自禁。 他凑近她的脸,轻轻地接住她的吻。 她的上唇略带一些弧度,他贴上去的时候好像也不自觉的会露出微笑的模样。从唇角到舌尖,他学着她故意挑逗起来。唇齿之间的交换使得呼吸变得急促,他在柔软与更湿润的柔软中品尝到她的气味。比他以为的睡莲要更加浓重,是海棠花初初绽开的香味,素雅又绵长。 “嗯——” 濡湿氤氲,一个漫长的湿吻,许久,程述才松开了她,将她抱住。 “哈......哈......” 她的头埋在他的颈侧,听得到彼此急促而厚重的呼吸声。沙发很小,稍有不慎就会跌落下去,吐息之间氤氲着层层迭绕的暧昧。 程述凑近她的耳朵,近乎气声地开口。 “我可以再吻你一次吗?” “当然。”孟惠予语笑嫣然。 于是又是一次漫长的深吻。一遍又一遍地,没有了舌尖擦过的初初刺激,却在不断地唇瓣摩擦与贴合间体悟到了新的快感。 牵手是碰触,拥抱是碰触,可是与这,全然不同。 他被她吻得躁动。情欲促使着他伸手去扶住她的腰,又从宽大的睡衣底下探了进去。 只是一瞬,他就触摸到她嫩滑的温软皮肤。他的手有些凉,贴在身上的时候孟惠予忍不住一颤,是一声轻呼。 “嘶——” 程述不知是不是该进行下去,他的吻从嘴唇一路向下,吻在她的耳朵,吻在她的脖颈,最后落在她的锁骨。宽大的手掌在她的腰间游走,一寸又一寸,再往上时,被孟惠予止住。 她羞红着脸,断断续续地对他说:“这个还不行,再等等好吗?谢谢你。” 程述听言,松开孟惠予的时候,没有再躲开她的脸。他们额头抵着额头,看着她因为呼吸急促而变得湿漉的眼睛,他又笑了。 那句“我对你有所企图”本来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甚至觉得隐隐约约的好感可能都是他自己的幻想包装出来的。可是在这一刻,他足以确认,他喜欢跟她亲吻,也喜欢跟她对视,他喜欢她。 她也一样。想到这里,他笑得像一只欢快的柴犬,蹭着她的脸就开始摇尾巴。 康念慈再一次来开会时,发现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完全不一样了。 极力掩饰的眉目传情躲不过她的火眼金睛,她对着程述就是一句诘问。 “你小子怎么回事?真拱白菜拱到自家来了啊?” 她挟着淡淡的怒气,眼睛里却是欢喜。 厄运专挑苦命人 这段孟惠予自己都不看好的恋爱,竟然令她十分享受。 就连公司的同事都发觉到,她已经进入一段相当甜蜜的感情。孟惠予只说是自己铁树开花捡到宝,能遇见这么合拍的人不容易。 尽管他们也会因为一些小事而争吵、闹矛盾,可总能在第二天和好如初。叁十岁的恋爱可能不如二十岁那样激情四射,但也因为少了很多不必要的执拗和冲动,而变得更加柔软更加温和。 当然,她也没有经历过什么激情的恋爱,理解不了其中的乐趣。她只是觉得,现在就很好,很好。 可是厄运往往都是在最幸福的时候来临。 七月中,她回了一趟湖城,落地之后去的第一个地方,又是市中心医院。 孟惠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跟这个地方有仇,竟然叁番两次地都跑到这个鬼地方来。 这次,是因为她爸爸。 孟正德看起来有些妻管严,其实本质上是个很倔犟很要强的老头。所以当孟惠予看见他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任人摆布的时候,她的心脏止不住地开始酸胀,胀成一颗一扎就破的大气球,把她的整个胸腔都堵得满满的。 她木木地站在病床面前,场景重现一般地想起五月初的时候,也是躺在床上没有意识的李秋园,憋了好久的眼泪开始落下来,重重地砸在地上。医生的话还在她的耳边萦绕。 “你爸爸前一阵子摔了一跤,伤到头了,血块积压了这么一段时间才发作。送他来的人说是找他打牌的牌友,你们家里都没有其他人吗?” 孟惠予愣在原地,嘴里一句“对不起”,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们家里都没有其他人吗?” 小小的平凡的家,四分五裂,如今飘零到头,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真想把床上的孟正德拉起来问问,到底什么时候受了伤,又为什么不肯去医院看看。然而其实所有的答案她心里都明白,最该被质问的人其实是她自己——为什么这种时候不在他身边呢? 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着转,她不可置信地摇着头,最后竟是浑身无力地坐在了地上。 手术过后孟正德的情况仍旧不容乐观,他年纪已经不小,病情又有些严重。他独居在家,生了病没人关心,倒在地上还是被牌友发现,孟惠予又是自责又是无奈。 她家过往的亲戚大多都断了联系,只剩下小姨家还有些往来。然而表妹现在的学习又比较紧张,她不好意思请小姨过来帮忙。只能自己扛着,不分昼夜地守在孟正德身边。她给他说着笑话聊些往事,那么爱笑那么念旧的人居然一点反应也没有。 第二天的时候,她感觉他有了反应。她隐约能看到他的指头在动,叫来医生之后被医生认定为,可能是无意识的条件反射。 孟惠予有些失落,不过有反射是不是说明在好转?她怀抱着希望,没日没夜地守在孟正德身边。 有时候孟正德会迷迷糊糊发出些声音,有时候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如果不是监视仪器上的波纹还在跳动,她都无法确认他还在她身边。 可惜,仅仅叁天,她在他身边守了叁天,在一个无人在意的凌晨四点,孟正德撒手而去。 孟惠予定了闹钟小憩一会就起来看他的状况,忽然发现他身体已经冰凉。她手脚慌乱按着铃叫医生,一番抢救之后,还是无济于事。 病房人来人往地喧嚷着,她斜靠在病房的墙壁上,死亡的气息再度围绕在她的身边,恐惧和失重一并袭来,然后眼中天旋地转,“哐”的一声,她就倒在地上。 醒来看见的第一个人是小姨,医生说她这几天心思深重身体操劳,所以导致了短暂的晕厥休克。孟惠予看着手臂上的那根吊针,双眼无神:“小姨,我爸爸呢?” 沉默与痛哭谁也不肯让步,小姨哭得越是大声,她就越是沉默。 这几个月好像一场梦,她在极致的痛苦与快乐中反复横跳,竟然完全找不到其中的平衡点。 医院这边还在做死亡认定,她没有再去看孟正德。他是因为什么生了这场病,又是如何在妈妈去世之后一直死扛住不告诉她,她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孟惠予望着窗外望着团团的黑云,心灰意冷。事实昭然,她不再去问小姨,我的爸爸妈妈去哪儿了。 叁个月不到的时间,她失去了两位至亲。 一个是负重千万斤带她长大的妈妈,一个是拼了命也要护住她周全的爸爸。 一通劳累,孟惠予回到家中,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什么也没干,只是望着看过多年的旧风景,没有开灯。 半夜两点,在长久的寂寥中,厚重的敲门声开始响起。 “孟惠予!在里面吗?给我开门!” 是程述,孟惠予犹如失重一般,拖着身体朝门口走去,随着一声锁扣转动的声音,这扇老旧的门被打开。 “为什么不接电话!”程述声音低沉,像是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他拉开门,就堵在她身前。孟惠予无精打采,顺着熟悉的声音抬头去看,程述那张熟悉的脸就逆着光落进她的眼。 她衔着泪,一双大眼睛空洞无神,嘴角还扯着笑向他说了声对不起。 在这一句对不起中,他所有因为她失联而产生的愤怒与忧心全消失不见,只剩下心疼。 “程述,”她叫他的名字,又仰起头去看他,婆娑的泪眼在冷冽的灯光下尤为明显,可是她还是在笑,异常别扭又异常美丽地笑,眼泪始终没有落下。 她说:“程述,我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了。” 程述一把上前揽住她,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她揉进身体里面。 从前他就知道孟惠予瘦弱、矮小,可是只有在拥抱的时候,他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她如此 地瘦小,瘦小到即使是这样用力地抱住,他也很难确认她真的存在。 他不敢松手,怕一松手她就消失不见。 对于程述而言,世界上有太多唾手可得的苹果,可是当下,他单单只想摘下这一颗。 他陪她坐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别家的灯光透过玻璃洒进没拉窗帘的客厅。阳台边短短的几寸晃动的光亮,是这里唯一的光源。 程述不知道她是这样无助地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他想去开灯,哪怕是一盏台灯,却被孟惠予拉住了衣角。他顺着她的意思,坐在她身边,孟惠予抱着双腿,主动靠在他的肩上,开始讲述起一段很长很长的故事。 “我的妈妈,名字叫李秋园,是个文化不高的女人。 她的老家在湖城一个非常偏僻的山村,那里重男轻女,没上几年学,她就被家里赶出来打工,因为没有文化,只能干些大家都嫌弃的脏活累活。熬了几年考到了驾照,后来就一直在开出租。 我的爸爸孟正德文化水平还不错,没犯事以前是个小学老师。教数学的,偶尔还给小区里的孩子补补课,他很爱开玩笑也很爱夸奖人,大家都很喜欢他。 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到了一起,反正看起来感情还不错。很快他们就有了第一个孩子,你不知道吧,其实在我之前,他们还有过一个孩子,是男孩,大我五岁,名字叫孟学真。 很好听吧,我爸爸取的名字,他虽然是个数学老师,但其实有一点点文艺,莫名其妙还挺会取名字的。” 孟惠予时不时地打趣两句,程述应和着,不去打断她。 “我们家其实刚开始算得上很幸福,父母相爱,儿女双全。可是再美好的生活,也总是会有意外发生。 我哥哥贪玩,学习不好,上了高中之后变本加厉。因为这个,我爸妈没少跟他吵架。有一次吵得凶了,我哥哥自己就往外跑了。那年,他18岁,死于溺水。 是去认领尸体的时候,我爸妈才知道,他是因为救人才把自己给搭进去的。两个小孩的家里人给我们道谢,警察局给我们发锦旗,几句谢谢,一面锦旗,换了我哥哥一条18岁的命。 现在想起来,他好像从小就想出去当兵,如果那个时候我爸妈能多听他说几句话就好了,可能就不会是这样的结果了...... 我哥哥虽然调皮虽然淘气,但是人很懂事。我爸妈虽然总是在嘴上念叨他,但其实都很爱他。 他去世之后,我们家整体的气氛就变得阴郁很多,每个人都提不起精神来。那段时间我因为性格比较内向,在班里受了些欺负,也不敢跟家里说。就这么一直维持着,直到我爸爸又出事。” 孟惠予顿了顿,回忆到最不愿意讲起的一段,她下意识地往程述怀里凑了凑。 “程述,你能不能抱住我?” 程述侧身,将她整个人搂在怀里,安慰道:“不想说,就不要说了。” “没关系,我想告诉你。”孟惠予深吸一口气,记忆又好像有些连接不上,她问他:“我说到哪里了?” “说到你被霸凌和你爸爸出事了。” “哦,这里。你知道了,我爸爸因为故意伤害蹲过监狱,因为对方是被他捅到重要器官导致了大出血,甚至还有后遗症,所以判了八年。可他之所以会这样,其实是因为我。 我初中的时候有在上数学补习班,老师是我爸爸的高中同学,也是我好朋友的爸爸。 刚开始我很喜欢他,因为他幽默风趣,讲课一点都不死板。关键是,他不会像其他老师一样,不会因为我学习不好就对我有偏见。可能是因为这样,我对他没有什么戒备。 你知道,有的人道貌岸然是因为虚荣,而有的人是因为心怀不轨。 在我初叁的那一年,我的数学补习老师,他强暴了我。” “强暴”,很重的两个字。程述在经手的案件中没少看到这样的字眼,可当孟惠予的话音落在这两个字上,他感受如有千钧。 孟惠予因为他的沉默有些忐忑,惴惴不安地看了看:“程述,你会不会......” “不会。”程述隐忍着心疼向她表达自己的看法,孟惠予才放心地讲下去。 “起初只是一些猥亵,他告诉我,世界上有很多种爱,而他对我的抚摸,是其中最深沉的一种。如果我不接受他的爱,那他就会选择毁灭我。而毁灭的途径,就是向所有人宣告,我勾引了他。 天知道一个发育不良的小女孩是如何勾引到接受过系统教育的成年人,更何况他的女儿和我一样大,他和我爸爸是要好的高中同学,而我管他叫叔叔。 直到今天,我都无法理解他那些罪恶心思的来源。他一次次地变本加厉,从摸我的手臂到摸我的胸部,然后是——”她沉默一瞬,咬牙切齿地说出“下体”两个字,眼眶再度发红,红到眼泪都要掉下来,还是接着讲了下去。 “初叁的上半个学期,我都被迫沉浸在这种痛苦之中。每次他侵犯我,都要问我舒不舒服,爽不爽,如果我摇头,他就打我咒骂我。他告诉我,我哥哥刚去世,我不该再让我爸妈担心。他还告诉我,他不怕我说出去,因为不必他去做辩解,所有人都会知道是我的错。 所有都是我太不小心,是我不知检点,是我轻信别人。 他说了太多次这样的话,电视上出现过太多因为被强暴而遭受别人白眼的女孩,我在乡下的老家也听说过太多这样的事情,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得——是我的错。 所以每次他打我骂我,我都会道歉,明明很难受明明很恶心,可是我反抗不了,只能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那段时间我一直在恨我爸爸,为什么要把我送去他那里,如果不送我去上课,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是很可笑的是,当我跟我爸爸吵完架又不知道去哪里的时候,我就走到了老师家楼下,是不是很贱?”孟惠予自嘲,往陈旧的伤疤又桶了一刀,已经完全不会觉得疼痛。 “后来再送我过去的时候,爸爸得空就在下课时间接我回家。 老师喜欢我,或者说他自说自话地喜欢我,其实是喜欢凌虐我喜欢欺侮我,所以总是在同学散尽之后留下我。我爸爸因为之后还有事情,所以上来找我。那天可能就是天定吧,最后一个同学出去的时候没锁门,他推门进来,刚好看见我被老师扒光了衣服扔在床上。 我的身上是用黑色签字笔写下的数学公式,以及那个混蛋的掌印。 我不记得爸爸是怎么跟那个人纠缠扭打起来的,回过神来就发现,地上有一把刀,刀上淌着许多的血,满地杂乱的碎玻璃反着光,映照着血,以及不比那些血污更加干净的我。 那一天在我脑子里上演了无数次,所有的细节我都记得非常清楚,比我拥有的任何一段记忆都要清楚...... 再然后的时间过得飞快。爸爸蹲了八年的监狱,我也不知道被那些噩梦缠绕了多少次。我每次做梦惊醒就会恨我爸爸,可我也知道不是他的错。 真正判刑的那一天,爸爸在法庭哭着对我说对不起。他告诉我,给我取名叫惠予,是因为我对他来说,是上天赐予的恩惠。我本来很恨他的,可是他这么一说,我一下就哭了。 我的爸爸不是杀人犯,他不像我妈妈一样伟大,可他确实……不是个太坏的爸爸。” 声音越来越弱,孟惠予甚至开始哽咽着吸气,程述有些不忍,拍打着她的背想让她缓缓。 黑暗之中,她的表情看不清,程述只能听见她恐惧难过到颤抖的声音。他听她从头到尾地向他自揭伤疤,带着剖腹一般的勇气与决绝,海啸一样席卷过他的心灵。 他没想到,当他还想着要去摘取世界上的哪一颗苹果时,她已经经历了一场轰烈的雷暴。后来那些所有的她不得已的沉默与敏感,以及她被迫的逃离,都是她用以抵抗这天灾浩劫的方式。 他曾经所见到的18岁的她,只是雷暴后的一具残骸。 而这具残骸,是如何在一片废墟之中重新铸造其灵肉,他无从得知。 爱与死亡 寂寥之中,孟惠予埋在程述的胸口,一片湿润的温热就此散开来,慢慢渗透进程述的身体里。 她的抽泣显得无助,被无尽的沉默放大,每一滴泪都像是针一样扎在程述的心上。 “程述,你会觉得我脏吗?”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却砸进他的心口。 “不会,你很好。” “真的吗?那你能抱抱我吗?”孟惠予不常撒娇,在强烈的回忆冲击下瘫软在他怀里。程述用力紧了紧自己的手臂,将她抱到自己腿上来,脸贴在她的额头,想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孟惠予伸出自己的手,搂住他的身体。她两手环抱,紧紧贴在他身上,又闷闷地问他。 “你能亲亲我吗?” 话音刚落,程述就顺着她的脸开始向下亲吻。 从额头到鼻尖再到嘴唇,蜻蜓点水,最后又吻在她的眼睛,感受她的伤痕。 她的泪水很咸,不知道里面藏了多少的痛。他不停息地吻了又吻,想要借此体会他的难过,直到她的眼睛接近干涸。吻完,他又深深地抱住她。 孟惠予依偎在他怀里,下巴搭在他的肩上,感受着剧烈的胸腔跳动。 “咚咚——咚咚——”炽烈而柔情的声音。 孟惠予仔细聆听着,也抽出双手,环绕住他的脖子,在黑暗之中她对上他明亮的眼睛,才发现他眼中也开始泛着泪光。模模糊糊的感情,她看不清,只能学着他的方式,吻上去。浅浅的两滴咸热润湿她干涸的嘴唇,然后她吻上他的鼻尖又吻上他的嘴唇。 唇瓣的贴合其实没有什么多余的感觉,与亲吻在其他东西上并无差别,她却觉得欣喜。 吻过之后,她伸出指尖开始描摹他的脸庞。鼻子硬挺,眉如剑英,嘴唇很薄,眼睛很亮。她终于确认了他的存在。 眼前这个人,他属于我。想到这里,孟惠予无声地笑了。 程述感受着她的气声,搂住她的手不曾松开。过了好久,孟惠予才重新开口。 “程述,我有点想睡觉。” “好,你房间在哪里?”程述打横抱起她,顺着她的指引就进了她的房间,开了一盏台灯,将这无边的黑暗驱散。他将她安稳地放在床上,环顾起她的卧室。 没想到,第一次进到这里,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他给她掖好被子,打算去找把椅子守着,却被孟惠予拉住食指。 “你能不能在这陪我?”她声音微弱,似受伤的困兽。 “我不走,”程述安慰地笑,“我去找把椅子。” “别找椅子了,你上来吧。”孟惠予挪了挪身子,拍拍自己身边的空档,“我想让你抱着我。” “我没洗澡呢。”程述刚下飞机就赶过来,害怕自己身上的汗臭味让她觉得不舒服。 “没关系,你上来吧。” 见孟惠予坚持,程述动作轻柔地上了床,钻进她的被窝里,把她抱在身前。孟惠予闭着眼,感受着他的心跳。 “程述。” “嗯?” “程述?” “嗯。” 他不厌其烦地回应她,然后听见一句意料之外的话。 “我们做爱吧。” 孟惠予的声音沉着而冷静,不像是在开玩笑。 程述一下没反应过来,她就开始吻他,舔舐又轻啜,她在他的肩颈上留下好几个红印。然后又往上移,与他嘴唇相贴时主动张开了自己的嘴,等待他去探索。 程述配合着她的动作,亲吻、吮吸,发出缭绕且暧昧的声音。他情难自禁地接受着她的一切,他想要成为她情绪的宣泄口。 孟惠予感受到他的回应,动作也愈发大胆。她进一步贴近他,朝着他的胸口就发出意味不明的喘息声。手指在他的胸膛游走,一点一滴,慢慢地往下移,然后伸进他的上衣。 她的指甲并不锋利,挠过他的后背时更像一只小乳猫在挠痒痒。然而就是这不算厚重的力度,让程述整个人都开始发烫。 事情变得不对劲了!他忽然意识到。 孟惠予不肯停止,啃了他的肩膀又舔舐他的胸膛,挠过他的后背,最后又将一只小手伸向他的下衣。 躁动的野兽在喧嚣,危险警报已经拉响。 程述吞咽着口水,在理智崩坏之前,制止了孟惠予的行动。 他钳住她的手腕,望进她水汪汪的眼睛。那双眼睛好像有魔力,脆弱又深邃,像是要把他吸进去。可是,这样不行。他劝慰着自己,也劝慰着孟惠予。 “不行,惠予。现在不行。” 粗重的喘息声摇摆在他们两人之间,程述的脸近在咫尺,孟惠予清楚地听见他的拒绝。她仰头,失落又失望:“你不想要我,对么?” 她的声音脆弱而绝望,撞击着程述的心。 “当然不是,惠予。”程述吻住她的眼睛,呼吸喷在她的鼻尖,“我不希望我们之间的第一次,掺杂着不好的回忆。我们之间,不要靠性打发情绪,也不要把性变得不快乐,好么?” 他的声音坚定,大拇指不时地揉搓着她的头发,试图给她一些安全感。 孟惠予感受着他身前的体温,润湿着眼点了点头,轻嗯一声,收回了伸向理智边缘的手,重新贴回她的胸前。 一番亲热将这寒冷的蓝夜烘暖,她往前蹭了蹭,像一只等待被爱的小猫,紧紧地贴住他的身体。 然后慢慢地,她在这有力的心脏跳动声中沉睡过去,程述一直守在她的身边,直到天明醒来。 “早上好。”孟惠予睁开眼看见的第一张脸是程述的睡脸,在心里对他说了句早安。因为工作繁忙与一路奔波,程述的下巴青黑,有几根微微冒头的胡子。孟惠予没在意,轻轻地吻了一下,有点刺有点痒,不过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反而有些别样的酥麻感,吻起来更让她心动。 她小心翼翼地从他的双臂中抽离出来,再把被子给他盖好,自己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间。她这几天都在操心着孟正德的事情,很久未曾合上眼。好不容易睡了一觉,还是在头痛中醒来。 孟惠予看看墙上的钟表,不到七点,她或许只睡了叁四个小时。 她不知道程述会睡到几点,在同居的时候她就发现,只要是在休息日,他少有9点前起床的时候。孟惠予想着他半夜跑过来,应该更是疲惫,打算出门给他买个早餐。 老房子的隔音不太好,她轻手轻脚地洗漱,生怕吵醒他。手机一整天没充电,已经濒临关机,于是她从电视柜上的零钱桶里拿了几块现金,这才准备出门。还在穿鞋子的间隙,程述就从房间里火急火燎地出来,看见她的人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要出门吗?”他惺忪着睡眼问她,然后挠挠脑袋,“你等一下,我陪你去。” “不用啦,就在小区门口。我很快,你再回去睡会儿吧。”孟惠予探着头看向他的方向,程述却没有采纳她的建议,坚持要陪她出去。 最后是孟惠予听了他的话,乖乖等他洗漱冲凉,两人结伴出了门。 本来打算买点包子豆浆就了事,程述却觉得带回去吃太麻烦。于是两人久违地坐在早餐店里吃了两碗粉,孟惠予的胃口不好,点的小份也没吃完,程述就又给她买了杯豆浆,免得她等会儿挨饿。同时,将她余留的那一部分扫荡干净。 “等下要去干嘛吗?”在单元楼的楼下,程述拉着她的手,陪她享受下清晨的空气。 “要去殡仪馆。”孟惠予平静地吐出五个字,又接着说起今天的安排。 上午九点去殡仪馆举行告别仪式和遗体火化,下午送去墓园下葬。 “我妈妈去世之后,我爸爸直接把她旁边那块也预定了,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孟惠予刻意开着玩笑,程述却没有接她这一茬。 “一天之内要弄完?这么急?” “我们家不怎么信那些殡葬习俗。我妈妈之前还活着的时候,就特意叮嘱我,如果她死了,没有必要搞什么花里胡哨的仪式,最好是能尽快地火化尽快地下葬。” “为什么?”程述家里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家里有人去世了,恨不得摆宴席就摆个七八天,哪里会像她家里那么赶进度。 “因为......她觉得她不好看,死了之后会更丑,所以她不想浪费大家时间来哭丧,赶紧下葬赶紧了事。” 孟惠予笑了笑,拿出钥匙打开门,换拖鞋的时候又接着讲。 “不过我不这么想。我觉得是因为这个世界对她不太好,所以她才连死了都不想在这里待太久。我爸爸的心情是不是这样我不知道,但是我想,如果早点让他跟我妈妈团聚,他应该会开心吧。” 说完,孟惠予往餐桌走去,准备倒点水喝。走近才发现,水壶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她只好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年前买的盒装牛奶,看样子还没过期。 她拆开吸管,一边啜着一边问程述:“你呢,你死后想要怎么下葬?” “不知道,太远了,还没想过。”程述实话实说,“不过既然都死了,怎么下葬好像也无所谓了吧。”他走近孟惠予身边,叫了她一声,孟惠予抬头去看他,脸色苍白。 他有些心疼地看着她,问:“等会儿我能陪你一起去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这种场合大家一般都尽量避免,程述能来找她她已经有些意外,没想到还会主动提出去陪她去葬礼。孟惠予感觉心上被浇了一盆温水,暖意流散到身体的每一处,笑着点了点头。 叁个月内操办两场葬礼,孟惠予几乎已经对葬礼的操作流程耳熟能详。 不知道这算不算某种程度上的见多识广? 她颇有礼貌地对着来宾致谢,为孟正德致辞,目送他进入火化场。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熟悉。 孟正德的朋友不多,他早年犯了事,亲朋好友大多已经离散,孟惠予根据他手机里的联系方式一一给他们发去消息,到场的却只有寥寥几位。 相比于李秋园那些前来悼念的广场舞姐妹们来说,孟正德的葬礼可以说是一片空荡。最后来的,还是一个不认识的叔叔。 他比孟正德看起来还要沧桑,孟惠予向他鞠躬的时候都能发现他的头上几乎已经没有黑头发。出于好奇,在离开之前,孟惠予留住他问了几句。 那个叔叔只是露出一张欣慰而释然的笑容,告诉她,在叁区的时候,孟正德帮过他不少。末了离开时留下一句:“他很爱你。” 叁区,是孟正德被关押的监狱的简称,孟惠予以前常去。 探监的时间很短,她和孟正德隔着一面厚玻璃相顾无言,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噩梦是由谁引起,都认为错在自己。他们之间的爱像是错了位,在冤孽最深重的时候才被激发出来,然后两个人都开始互相忏悔。 孟惠予当然知道孟正德是爱自己的,如果不爱,那自然也不会把他自己都给赔进去。 孟正德在法庭上被宣判的那一天,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 “宝贝,你一定要记得,你是上天赐予我和你妈妈的恩惠。永远都是。” 望着那个叔叔离开的背影,那句“我很爱你”又让她想起这句话。孟惠予回头去看棺材前那张黑白的遗像,歪着头就笑了,含着未曾落下的泪。 程述赶紧上前来问她怎么了,她只是笑着说没什么。 是的,没什么。 这个总是遍布着伤痕又互相忏悔互相支撑的家庭里,没有一个幸福的人。早逝的哥哥,病逝的父母,一生都在努力治愈自己的她。他们抱团取暖,居然也拥有了能抵抗一切的力量。 死亡没有消弭爱,是爱消弭了死亡。 她大概还是会时不时地回溯到那一场噩梦,现在也再也不会有爸爸妈妈在身边给她开导为她护航,可是,她好像已经没有那么害怕了。她看向身边,握紧程述的手。 “程述,等下一起送我爸爸去见我妈妈吧?” “好,一起。” 孟正德下葬时正下着小雨,孟惠予没有撑伞,牛毛针样的细雨洒在她头上,浮成一片肉眼可见的小水珠。 她静静地看着那两座墓碑并排而立,在一片细雨中十分祥和。只是这么看着,她都觉得好像那两人还在面前注视着她。 一个数落她怎么又不好好照顾自己怎么还不去谈恋爱,另一个则是在旁边打着马虎眼说孩子自己心里有谱。孟惠予忍不住笑了。 小姨催她回去,她不肯,说还想在这里再待会儿。然而也只是站在两座墓碑跟前,不再说话。程述站在她身后,没有走远。 像是怕二老听不清她的声音似的,孟惠予倾身蹲下来,蹲在李秋园的墓碑前,好久才坦然道:“知道你喜欢花,下回买束大的来看你。顺便把我爸的围棋象棋也拿来,让他教你,你俩就不会无聊了。”她瞥了瞥孟正德那儿,欣然站起,退了半步就挽住程述的胳膊,要拉他走。 “等等。”程述往前挪了一点,鞠了一躬,“叔叔阿姨,下回我和惠予一起来看你们。到时候咱们再正式认识一下。” 他的动作刻板又恭敬,双手迭放在身前的样子像是等待受训。孟惠予却没嘲笑他,她只觉得窝心。 程述的假期只有两天。 他寸步不离地陪着她,直到假期结束。其实他可以再向领导那边申请一下,他从来没有因为紧急情况耽误过工作,且这次事出有因,人家大概也能理解。只是孟惠予不支持这样的决定,最后也就只能是他一人飞回上海。 孟惠予这段时间身体状态很差,他没敢让她去送,于是他们在家里就分别。 “惠予,事情结束了就回来,我在家里等你。” 家,一个很诱人的词汇,他真诚又殷切,不是故意引诱,因而更具有诱惑力。孟惠予没告诉他,她很喜欢他说“回家”、“我们家”。 程述在离开之前给她推荐了一位律师帮忙处理孟正德死后的一些手续,孟惠予对这些一窍不通,几乎是全权交给他去办理。 她只需要留在家里整理他们的遗物,这套房子应该长时间都不会有人居住了,她想着要不要请个阿姨定期打扫,又觉得不太安全,最后还是把钥匙交给了小姨。 她将二老的房间打扫干净,衣柜里的衣服迭放整齐,受潮的布鞋放出去晒晒。李秋园最喜欢睡大花被子,她就拿一套出来套上,再盖上防尘的透明罩,免得落了灰她又要骂骂咧咧。她把房间里的、客厅里的、厨房里的所有物件都重新擦干净,一一摆好。 整理到她有些饿了,就去翻找冰箱,竟然在保鲜层的最底下那一格里翻出来两盒还未拆封的巧克力。 李秋园喜欢吃甜的,她过年时就特意去挑了别人推荐的手工巧克力。她在同事那里尝过一次,味道很不错。拿回来想给李秋园试试看,李秋园接过就往冰箱里塞。 “冬天不用放冰箱,你这两天吃了就行了,不然就坏了。”当时孟惠予向她轻声斥责。 李秋园却摆着手就回:“没事没事,我冰一会儿更好吃。” 妈妈似乎都有囤货癖,李秋园也一样,什么都喜欢塞在冰箱。 上层是她挑中的上好的蛋奶蔬菜,下层是永远吃不完的腊肉排骨猪蹄。孟惠予翻开那盒巧克力,保质期已经过去了快半年。 “到底要留到什么时候啊?人没了都没吃上一颗。”她嘴里念叨着,拆开盒子,取出正中间的一颗咬了一下,含在嘴里很快就化开,“一点也不甜了。” 豆大的泪珠从她眼眶里滑落,滴在盒子里的巧克力上,突如其来的温热没能化开变得冰冷僵硬的巧克力,而是顺着弧度滑下,连一道水痕也没能留下。孟惠予含着那块并不好吃的巧克力,又呜咽起来。所有的难过都闷在胸口里,一腔的遗憾已经找不到宣泄口。 憋了这么多天,她终于在无人的时刻承认了自己的想念。她哭了好久好久,一边哭一边念叨李秋园,这些东西到底要塞到什么时候才会记得吃。 那盒过期的巧克力被她扔在厚大的黑色垃圾袋里,压在最底下。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吃过那一家手工巧克力。 “不怕” 七月,孟惠予去做了一次心理咨询。 她最近偶尔又开始失眠,甚至会不自觉地开始变得低落。程述觉得她状态不对,带着她去了一家比较有名的心理咨询室。 运气比较好的是,她目前还没有出现什么躯体反应,只要按时吃药按时休息,应该就能恢复到平常的状态。唯一的建议是,她最好还是适当地进行一些体育锻炼。 为此,程述没少念叨她比自己还要宅,然后自作主张地带她去体验了两次健身房。孟惠予不喜欢里面的气氛,周围的每一块肌肉似乎都在讥讽她的体力低下,令她压力倍增。 程述也没逼着她再去,只是改变了自己双休睡懒觉的习惯,大清早地就爬起来带她去公园打太极看舞剑,时不时还能和落单的小老头跳个交际舞。 比起健身房里激昂的音乐,他觉得孟惠予似乎更享受这样轻松的氛围。 反正只要多出来走动走动,就挺好的,谁说非得大汗淋漓呢。程述想。 月底得了空闲,程述手里的一个大案子终于结束,他兴致冲冲地问孟惠予要不要去哪里玩。 他对这些娱乐设施都不太了解,第一反应就是迪士尼。孟惠予却直接拒绝了,理由是,她可能短期内都不太想坐旋转木马了,尤其是一天还要坐两次。 程述知道她意有所指,扬着调子就问:“那你说去哪儿?”孟惠予对着手机翻了一会儿,很快就确定了目的地。 程述没想过,他会在难得的假期里跑来游乐园。他没告诉过孟惠予,自己其实有一点点的恐高,只有一点。 孟惠予拉着他坐了四五个过山车,失重的眩晕感让他有些喘不过气,坐在他旁边的孟惠予却一路畅快,高喊着路过一个接一个的大转弯。 她居然很喜欢这么刺激的项目,程述一下就想起自己想拉着人家连玩叁次旋转木马,忽然有些脸红。 孟惠予的胆子在某些方面格外的大,鬼屋里前后都是女孩儿的尖叫声,唯独她一人毫无波澜地从头走到了尾,中途还扶起一位不小心摔倒的工作人员。 那个工作人员在被扶起后还颇为敬业地抬头去吓孟惠予,程述站在她身后看得咋舌,孟惠予却面不改色,微笑走完全程。 人家见这招对女孩不起作用,又跑来吓他。他强忍着心底的害怕,装作跟孟惠予一样勇敢,出了鬼屋却是满手心的汗。 孟惠予笑得花枝招展,拿出一张纸巾,帮他擦汗,像抚摸小狗一样安慰他:“哦——我们小程述害怕了吗?不怕不怕,都是人不是鬼,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程述等待着汗迹消失,也确认了一件事,在刻意制造的恐怖面前,孟惠予是一颗铁心脏。 七夕的那天刚好是周六,程述吸取了教训,没有再听从孟惠予打算尝试蹦极的想法。 他提前预约了一家民宿,把手头的文件处理好之后,就驱车前往。那里环境不错,外头是平坦的草坪,有人放风筝也有人搞烧烤,里面则是引了一条小溪,泉水叮咚的声音很好听。 那天孟惠予自作主张地接过来烧烤的活儿,学着路边卖羊肉串的,抓起一把就开始翻烤,手上还不时地扇动火苗,想让它烧得更旺盛一些。结果就是,成功烤糊了一面,只有剩下的那一面能吃,程述笑着把她的战果一一记录下来,然后跑去找民俗老板点了几个炒菜。 晚上天色暗些,程述带着她在院子里看了一个小时的星星。 城市里只有霓虹点缀的工业浪漫,几乎见不到几颗自然闪烁的星星。 她依在他的肩头,跟他说了一些小时候回到乡下奶奶家,哥哥带她抓泥鳅的故事。已经很久远了,记忆也开始模糊,但是她因为抓不到泥鳅而哭泣时,哥哥把自己篓子里的泥鳅倒给她的表情,她记得很清楚。 那是她关于哥哥不多的一些记忆,被她封存得很完好。 山里的夜特别冷,回到房里,孟惠予就一下钻进了被窝,程述把瘫软在床上的她拖出来,去洗澡。孟惠予进去时不情不愿,出来时已经开始哼着小调。 他们两人窝在床上看了部电影,一部因为虐恋情深而造成悲剧的着名犯罪片,程述对这些内容没什么感觉,孟惠予却皱着眉头,眼里尽是惋惜,眼角还隐约有些湿润。 他觉得有些可爱,搂过孟惠予就在头顶落下一个吻。孟惠予抬头看他,眼神茫然,歪着头就像一只不明所以的小奶猫,眼中的蒸汽浮成一片透亮的水晶膜,更让他心摇。 怎么会这么可爱呢!他想着,又是落下一个深切的吻。 被窝被他们的体温烘暖,孟惠予的肌肤贴在他的小臂上。片尾曲还在播放,她抬起头就挑着眉毛问程述,她要去哪里睡。 房间里就一张床,还能去哪里睡。 程述几乎在一瞬间就断定,孟惠予是故意的。他扯着嘴角,带着点痞气,笑道:“我说过,我对你有所企图。” 坦荡的、毫不遮掩的,孟惠予喜欢他这样的态度。 “那如果我拒绝你呢?”她凑到他耳边,轻声问他。 “那我就尊重你。一张床这么大,又不是躺不下两个人。” “真的吗?说话算话?” “当然!这点防线我还是守得住。”他想起之前在孟惠予房间里,两人相拥而眠的场景,笑了笑。“所以,你要拒绝吗?”他问她,直视着她的眼睛,挑眉,眼里带着探索的意味,是在征求她的同意。 孟惠予恶作剧似的咬住他的耳朵,气声顺势而出:“为什么要拒绝你?”带着明显的挑逗和笑意。话音刚落,程述就往右一翻,侧压在她的身上。他细细打量着她的脸、脖子,然后在孟惠予期待的眼神中贴上她的樱红的嘴唇。小小的,含住的时候像咬住一颗樱桃。 他伸出自己的舌头,摩擦之间也逼着她张开自己的嘴。孟惠予明白他的意思,迎合着他探进来的那一寸柔软。唇齿交互,程述的舌头开始搅弄她的,吸吮又放开,激烈得她开始喘气。 在娇羞的呻吟声中,他没有放缓动作,而是继续催动她的情愫。 他故意挑逗着,咬着她的耳垂哈气,一路向下,她的纤长的脖颈皮肤细腻,吻上去的时候又软又香。孟惠予的手贴在他的背上,因为太过舒服而发出难以抑制的轻哼声。 “嗯......嗯......” 程述趁热打铁,孟惠予还停留在刚才的快感中,他的唇就已经下落在她的胸前,因为穿着内衣而只能碰触到一小块的柔软。程述微微喘气,呼在她的皮肤上,孟惠予本来就敏感,他这无意间的行为更让她紧张起来。 程述察觉到她的心理变化,自顾自地就用一只手扶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则慢慢伸进她的睡裙下摆。指尖轻轻点拨在她的每一寸肌肤,最后摸到她的内衣。 男人对脱内衣这件事似乎无师自通。 程述两根手指轻轻一捏,内衣扣就自然解开。他将她胸前的两片向上拨开,一片春色就这样显现在眼前。 她的胸部不大,对于他而言,堪堪一握,刚刚好。透亮的白皙之中是她微微耸起的乳头,他在乳晕周围舔过一圈,才去吻她的乳头。在孟惠予溢出的轻哼中,他含住它,吮吸,犹如婴孩吮吸母乳一般,他温柔地吮吸着。慢慢地,那里挺立出一座纹路艳情的圆头小山。 “程述......” 孟惠予不自觉地开始叫他的名字,脸上已经满是红晕,眼神迷离。她不知道,这样的她对于程述而言,更具备挑逗性。 于是在亲吻之中,他再度回到她的嘴唇,濡湿地交替着彼此的呼吸,银丝缠绕,搅动出满屋的情色。他顺势空出一只手,钻进睡裙就贴在她的小腹上。孟惠予颤抖一下,那只宽大的手掌就缓缓滑下。程述的手指修长,孟惠予不止一次地感慨过,这双手实在漂亮。 可如今那握着硬朗钢笔写下飘逸字体的手,青筋凸起,正揉搓着她的阴蒂,来来回回,叫她畅快淋漓。程述绝不甘心就此打止,孟惠予不喊停他绝不会停,于是那双手再度向下探索,很快就 摸到她最隐秘的那一处森林。 “惠予,来,腿张开。” 低沉又有磁性,他的声音好像有魔力,让孟惠予沉溺。 她听着他的话就缓缓张开双腿,很快就感受到那莫名的触感,程述的手指一寸接一寸地进入,缓慢而温柔地搅动在她的体内,渐渐地发出液体碰撞的声音,是绵延不绝的水声。 在这深夜,格外动人。她有些恍惚,她不知道,这样大的声音来自门外的泉水叮咚,还是来自她的意乱情迷。她只知道,她湿得一塌糊涂。 程述却好像还不满足,一边抚摸着搅动着她的下体,一边暧昧缭绕地牵引着她的唇舌。手指、肌肤、水,碰撞在一起,发出淫艳的声音。孟惠予感到刺激,在越来越快的晃动中,她挺了挺腰,一声娇吟流露而出。 “嗯——哈......哈......”柔软绵延在空气中。 孟惠予的身体还在颤抖着,程述却笑了,眼底是温柔的情欲。 他问她:“惠予,还要继续吗?” 他的眼直视着她,他知道,对于一个曾经经受过性暴力的人而言,重新接受性爱是多么的困难。况且她那时还不满15岁,在性教育尚未启蒙的阶段,就感受到性的黑暗面。他有些担心,如果自己处理不当,会不会给她留下更深的阴影。 程述等待着她的应答。默默地,孟惠予也抬起头,对上他柔情的眼。 她心里仍旧怀有一些害怕,她交往过的男人无一不是在这件事上与她产生分歧。他们要激动的爱,要汹涌的爱,要热烈的爱,可是她给不起。 程述不一样,他的每一次索取,都在征询她的意见。孟惠予心软地捧起他的脸,吻住他的唇。 然后轻轻贴在他的耳侧,说:“还要,我还要——程述,你给我,我还要。” 几乎是在一瞬间,程述的理智崩了弦。她不知道这一声意乱情迷的“我还要”对于他有多大的诱惑,情欲本身催动着他心里的烈火,她的信任与托付更是将这烈火吹得更加旺盛。 “惠予,来,腿再张开一些。” 他脸上挂着得意的笑,跪在她的双腿之间,就解开宽松的裤头,内裤那里已经撑起来顶高的小帐篷。孟惠予很久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景了,有些惊讶。 原来他忍得这么辛苦吗?心中忽然温软下来。 程述自然而然地将他的阴茎掏了出来,将床头的避孕套戴上。然后在她的阴唇上摩擦,像摩擦在浸了水的无花果一般,感受着她的温度与湿润。 他也体会到一股隐藏的欲望与力量,跟着摩擦的节奏也开始轻呼起来。 “惠予......啊......” 孟惠予的娇吟声不停,被他的呼唤催动出更强烈的情欲,她伸手就要去抱他。 程述伏在她的胸前,安慰着,也缓慢地插入她的体内,每进一寸,孟惠予都要拱起她的腰。 他将她扶起,抱在自己的身前,他们的肌肤紧紧相贴,孟惠予手搭在他的肩,坐在他身上,一下就被她顶到了最深处,娇喘声再也抵挡不住。 “啊——啊——程述——” 她的呼吸与呼唤都吹在他的耳后,这使得程述更加敏感,他缓慢而克制地抽动着,直到孟惠予的渐渐习惯,他才加快了速度。 可能是不愉快的记忆回潮,孟惠予的喘息夹杂着略微的难受情绪,程述想着,不然干脆停下来得了。她却主动地搂住他的脖子,眼神弥漫着肯定,示意他继续下去。 明明身体都有些微颤,却还是强忍着心里的不适去接纳他。程述的心忽然就被她的柔情感动得酸胀,他将她抱紧,两坨柔软就顺势贴在自己的胸前,把他也烘得发烫。 他被这全身心的信任所击中,双手越圈越紧,恨不得将孟惠予圈进身体里。 “惠予,没事,不怕,不怕。” 他轻声抚慰着她,孟惠予在他的温声细语中愈加贴近他的身体,最后几乎是把自己全部交付出去。他感受着她的温软,也体会到她的爱背后的迟疑与痛苦,一把托住她的后脑勺,从上到下地抚摸。 他吻着她的唇,进出着她的下体,孟惠予也开始配合着他晃动起来,直到多巴胺将他们的情绪共同推到高潮。 “啊——” 在某一个瞬间,两声轻呼,他们在摩擦与泄露中感受到彼此的存在。 空气里都是小心翼翼的爱与浪漫。程述的体液还在她的体内,那股温热流窜到她的心头。 孟惠予终于知道,原来激动、汹涌、热烈与温柔并不相悖。她吻住他的嘴唇,眼角有些朦胧的泪花,她说:“程述,谢谢你。我们可不可以......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这是莫大的赞赏。 那一夜,程述耐心温柔地爱抚着她的身体,直到两个人都累出一层薄汗。他将孟惠予抱去浴室洗了个澡,回到床上把她搂在怀里,肌肤相贴,在孟惠予睡去的时刻,他对她说。 “我好爱你,也好谢谢你。”谢谢你相信我,谢谢你爱我。 这是孟惠予真正意义上的初尝情事,发现原来这没有想象中的可怕。 早晨醒过来的时候,她只觉得身上有些酸痛,她想,以后.....还会有更多,应该会习惯的吧。 她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跑去洗漱。对着镜子,她忽然发现在自己的脸上出现从不曾见过的神态,娇媚憨态,让她陌生而欣喜。 床上的程述还没有起来的迹象,也是,昨晚上基本都是他在动,累一点也是很正常。一想到这里,昨夜的触感似乎又开始复返,她忍不住又红了脸,接着,嘴角就挂到了耳梢。 远超越动物交配的活塞运动,她从他的温柔刺激与呵护中尝到性的滋味。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象将她带回昨夜,她不自觉地就流溢出笑容:“啊......做爱是这样。” 退房的时间是在下午,孟惠予趁着天气好再出去走走。 忽然在民俗老板那里得知,驱车往东半小时,有个跳伞营地。孟惠予满怀期待地看了一眼,露出一副可怜相,程述拗不过她,最后还是松了口。 登记的时候只有孟惠予一个人的名字,程述恐高,就连过山车都觉得有些不适,更何况是跳伞。他站在一旁,看着教练给孟惠予讲解,一脸担心。 他信得过天气也信得过教练员的飞行技术,可是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出意外。排队的时候,孟惠予拍拍他的肩,示意他放心。 “不然还是我也飞吧。”程述没想到这句话会从自己嘴里出来。 “不是害怕吗?”孟惠予检查着身上的扣子,低着头,没看他。 程述有些不好意思地辩解:“谁害怕?我只是不想飞。” 孟惠予听他语气就知道他又在逞强,应和着他:“好好好!你不怕。”她望着远山就笑起来,“不过其实就算害怕也没什么。恐惧是一种很正常的情绪,没什么丢人的。”说完她冲着程述招了招手,往山的边缘走去。 “我很快!我在下面等你!”她向着身后的程述叫着,然后助跑,起步,纵身一跃。整个人就落下了山坡,又随着山风飞了起来,飘向远方。 程述看着她,没来由地也想试试。时间接近中午,孟惠予后面没有了其他人。程述忽然鼓起勇气去做了登记,然后就开始穿戴装备。一切都很快,比他想象中要快。 底下的孟惠予还在疑惑,怎么等了这么久都没看见程述下来。身旁的教练员就告诉她,他正在准备起飞。 许久,天空上飘来他的身影。他按着身后的指引坐在地上,双腿还有些发软。孟惠予就站在落脚基地的旁边等着他,热烈地招手。 “你怎么也飞啦?”孟惠予跑到他面前,一脸好奇。 “你不说不可怕嘛?”起跳的瞬间确实有些惊恐,可真的跳起来的时候,又发现一切都很简单。他摸着孟惠予的头,笑道:“而且,你说了你在底下等我啊!” 孟惠予笑笑,小猫一样地蹭他的手掌:“嗯,我没骗你吧!我就在这里等你!” 刻意与不刻意地见家长 从民宿回来之后,他们之间的感情明显升温了。 孟惠予有时候失眠,就直接跑去程述的床上睡觉,等到程述加班结束,从书房里出来钻进被窝,才会发现在里面埋得严严实实的孟惠予。 他有些无奈,毕竟她很少会提前告诉他今天要跟他一起睡觉。但是他不得不承认,他很喜欢这样的惊喜。 有时候他们只是单纯地搂着睡觉,有时候却会发生些更让人迷醉的情事。 这一方面,程述比孟惠予有经验,总能在他想要的时刻将两人共同推向高潮。孟惠予无奈落败,每次她想要占据上风,故意去挑逗他时,很快就会被程述重新抢走优势。 比如她在某个清晨发现他的晨勃时,会有意无意地就去抚摸他的龟头。 程述察觉到,挑着眉就会问:“确定一天要从这里开始?” 孟惠予佯装天真:“刚醒过来没力气吗?” 每当她说出这样的话,程述就跟愣头青似的,丝毫不肯展露出一丁点的不行。 “就是清早,力气才多!” 话音刚落他就转身将她压在身下,狠狠地证明“力气多”这个词。 男人在情事之上,还真是若不得一丁点的挑衅。孟惠予感慨。 这样的串门没持续多久,孟惠予就彻底搬进了程述的房间。 占据他的衣柜,占据他的抽屉,占据他的床。 程述原以为他会很讨厌别人进入到自己的私密空间,毕竟前两任女友都因为受不了他在个人空间上的固执而与他分手。他也不知道是自己年纪增长使得心态渐渐放平,还是真的就愿意敞开门来迎接孟惠予。 这是不是某种意义上的一物降一物?想到孟惠予那张或熟睡或假怒的小猫脸,程述宠溺地笑出声来。 罢了,猫科动物都这样。他甘心被她拿捏。 9月,孟惠予因为身份证快过期,回了一趟湖城。她特意选在临近李秋园生日的那个周末出发,就当作给她庆生了。这一次,程述跟她一起回去。 湖城的家里已经没有人住,孟惠予以为进了门就是明显的尘土味,结果打开一看,上面一直都很干净。她问了一下小姨才知道,原来她有定期来打扫。 客房里是表妹的日常用品,这边离一中近,她有时候晚自习走太晚会直接在这边休息。孟惠予翻开冰箱,里面也有还有些新鲜的果蔬,想必也是小姨给表妹准备的。 孟正德和李秋园的房间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换了一套新的床上用品,依旧是李秋园喜欢的大花被。她有些开心,虽然他们叁个都不住在这里了,这里却还有人烟。 下午,她买了一块不大的蛋糕,带去看李秋园。程述则是带上了家里的象棋。 孟惠予陪着她妈妈讲话的时候,程述就在那里摆棋盘,直到孟惠予的掏心话都说完,他才一颗一颗又捡起来收好。 离开之前,孟惠予站起来,挽着程述,对着李秋园说道:“本来想你明年生日带他回来的,但是你也知道,我脾气很古怪,我怕明年他就被我气跑了。”她顿一顿,看见程述表情有些故意的愠怒,笑了笑,“反正我现在带回来给你看了,你别到了地底下还说我不找对象!阎王爷听了会给我记过的!” “说起来,还是你过年时候给我物色的对象。我当时听得不耐烦,可是我想说,妈,你真挺有眼光的。他是很好很好的人,不会欺负我。我也不会欺负他。” 她说笑着,想起这是李秋园的59岁生日,再过一年就是花甲,她又对着她的墓碑开起玩笑。 “你再等一等,公交都能免票了。” “喏,小蛋糕也只能我替你吃掉。” …… 说反话,是她和李秋园固有的沟通方式,即便是在墓碑前,她还是喜欢跟她对着干。 他们在墓园里待了两个小时,一直都是孟惠予在说,程述时不时地附和两句。 从墓园出来,程述就问她,要不要去自己家里吃饭。孟惠予从没见过家长,这样的环节令她格外紧张。 “别担心,我妈人挺好说话。我爸在不在家还不一定呢,就算是在家,你当他是块木头就行,不吃人也不吓人。”程述安抚着她,甚至不惜损起他爸爸来。他紧握她的手,试图传递一些安全感。孟惠予仍旧担忧,但还是答应了。 到达程述家是下午四点,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起晚餐。 程述提前给他妈妈报备过,所以进门的时候,他妈妈没有感到多意外。只是本能地敞着笑脸,亲切地将她从程述身后拉到自己身边来。孟惠予有些受宠若惊,只能呵呵笑着。 据康念慈的情报所说,程家最有话语权的就是程述妈妈,而她最喜欢的,就是乖巧又爱笑的女孩子。卖乖装笑对于孟惠予来说是家常便饭,因而很快获得了程述妈妈的喜欢。 “你别紧张,就是来吃个饭。我们之前还见过的!小述跟你去迪士尼那次,你们俩给我放烟花看来着。”程述妈妈两手捂住孟惠予的手,笑语盈盈。 “之前给你买的那条丝巾也是她挑的,”程述坐在一旁特意补充道,“就过年买的那条。” “啊呀!你们这么早就认识啦!” “比你想的,可能还要早一点。”程述故意卖着关子,没往下说。任凭他妈妈怎么敲打,还是没法让他张嘴。最后她只好叫他滚一边去干活儿。 “小述,你去叫小砚出来见客人,然后去厨房帮帮你爸!” 程砚,孟惠予是有印象的。但也只是听程述和康念慈提起过,算下来今年应该就是高叁。而程述爸爸,她印象很深。脸已经不记得,可是这个人,她大概永远也忘不掉。她假意接过程述妈妈递给她的水果,眼睛止不住地往厨房的方向瞟去,然而也只是看见一个背影。 “嫂子好!”懒洋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孟惠予下意识地回过头去,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就出现在她眼前。他跟高中时期的程述长得有几分相似,然而气质上却完全是另一个模样。 “呃——你好。” 他一出场就是一句“嫂子”,叫孟惠予有些无措。 出来端菜的程述爸爸马上纠正道:“叫什么嫂子,叫姐姐。”他的语气太过僵硬,孟惠予本能地以为他是不喜欢自己。程述妈妈见她紧张,附在她耳边给她解释说,他就是嘴笨,其实应该是怕她尴尬才这样。 一旁的程砚却没搭理程述爸爸,歪着脑袋就混不吝地问程述:“哥,你说,叫什么?” “都行,不然就叫姐姐?”程述怕孟惠予有负担,提出建议。 程砚却摇摇头,不以为然,转头就问孟惠予:“嗯,你叫什么名字?哪几个字?” “孟惠予,孟子的孟,恩惠的惠,给予的予。”孟惠予报出姓名,也不知道气氛怎么就突然变成了面试。 “哦,那不如我叫你——”程砚舔了舔唇翼,笑得有些邪气,“惠予?” 孟惠予一惊,就看见程述瞪着他,扬起手就打在他的后背,发出一声闷响:“臭小子,你叫什么惠予!” 程述妈妈也斜着眼嗔他:“没礼貌!”随后就和颜悦色地叫孟惠予别介意:”也不知道这小子怎么就给养成个小混蛋了,嘴上老没个正形!“ 程砚露出一副恶作剧得逞的笑容,认栽地扁了扁嘴,又重新开口喊了句“嫂子好”。 程述妈妈是个很好相处的人,饭桌上一直给她夹菜,孟惠予胃口小,出于礼貌已经吃了不少,程述妈妈却还是抱怨她太瘦,要多吃一点。程述爸爸和她印象中基本一致,严肃、不苟言笑。倒是程砚,她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性格。她没怎么见过这样的男孩子,觉得他还挺好玩儿的。 他们的行李都放在孟惠予家里,程家就没有留他们下来过夜。 回去之前,程述带着孟惠予在楼下散了会儿步。她今天比往常都要吃得多,不稍微走动一下,他都担心她回去又要因为积食失眠。 湖城发展得很慢,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能找到许多往日的痕迹。他沿着小区给她介绍自己小时候喜欢去的地方,偶尔还会凑上前看看那里还是不是以前的老板。 “你记性好好啊,怎么都还记得?”孟惠予问他。 “不知道,感觉越是小时候的事情,越是记得清楚。长大之后反而很多片段就都像幻灯片一样过去了,一点细节都不记得。” “我和你刚好相反。我基本不记得什么具体的事情,只能记住一些片段和细节。” “比如?” “嗯,比如——你拿篮球砸完我脑袋后,来给我道歉的表情。” 程述没想到她旧事重提能提到这一茬,有些好奇地问:“什么表情?” “怯生生的,像是来认罪。” 可不就是认罪吗?程述到现在都还记得砸中孟惠予之后,康念慈那个凶神恶煞的眼神。 孟惠予笑了笑,其实不是像认罪。他那天很诚恳,明明只是突然的意外,他也并非故意,实在没有必要如此歉疚。可他还是来认认真真地道歉了。这一点,很难得。 她想起他离开时被路过的每一个同学打趣,却完全没有一丁点的生气或恼怒。她能看出来,他性格很好。也正是因为这样,她对他的第一印象很不错。 程述过的,是她想象中的一帆风顺的人生,她不得不说,很羡慕,真的很羡慕。 回家的时候,程述问她明天想干嘛。机票在晚上,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浪费。他想说要不要回高中去逛逛,九月份刚开学的校园应该有很浓的青春气息,或许她有兴趣体味一下。孟惠予却说,她想去郊区的森林公园。 公园很远,他们起了个大早。天才蒙蒙亮的时候,他们就出发了,孟惠予不想程述太累,这回是她开车。很久没有摸过方向盘的她,成功将车程延长了半小时。 程述笑,没关系,反正也不着急时间。 夏日的天亮得很快,出门时还有蒙着晨雾,到达时已经能看见树丛中折射出阳光。 上一次他们来,是在冬天。寒冷而萧索,程述的注意力又全部放在变化太大的孟惠予身上,从来没有认真在意过这座公园本身。 这一次,他们还是走的一样的路线,东侧到西侧,既能看见高大的翠绿松枝又能淌过叮咚声声的小溪。孟惠予对这里很熟悉,基本不需要靠路牌指引就能找到她想要去看的风景。 夏天的公园不像冬天那样败落,从物哀之美到现在生机盎然,程述感觉自己似乎身处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孟惠予沿路给他介绍着路边的野草野花,冬天里没见过的那些翠绿在夏天终于探出头来,一个个随着风朝他们招手。 孟惠予蹲下摸了摸一株鬼针草,被那圆钝的刺扎了两下,觉得还挺舒服。程述插着裤兜,在她身旁伫立,学着她上次教他的方法,闭着眼睛听了听声音,不知道是他心境变了,还是空气本身就自带净化效果,他只是吞吐两下,都觉得万分舒服。 他们沿着长了青苔的石板路往更西处走,路上撞见一对老夫妇。跟上次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地点,巧合之中像是隐隐注定。孟惠予隔着他们一段距离笑了笑,拉着程述往前走去。他们走的不是一个路线,这座森林公园很大,每一条蜿蜒小道都有别致的风景。孟惠予搭着程述的手,踩着已经长出青苔的小石板,一格接一格的跳过奔腾汩汩的小溪,绕了一小圈又走到她最喜欢的那片林荫。 午前这里的人不多,孟惠予环顾一周,只看见远处一对情侣和长凳上在休息的一个男人。 程述找到一处隐隐有阳光洒落的好位置,想要拉孟惠予坐会儿,孟惠予却朝着那个正在休息的男人走去。七八步,风声将孟惠予的声音送进他的耳中。 “瞿医生,好久不见。” 随着她这一生招呼,那个仰着头呼吸的男人缓缓看向她,略带惊喜地说:“好久不见。” 瞿远舟是孟惠予的心理医生,更准确的说,是她 25 岁之前的心理医生,一直在医院里工作,这两年似乎是想独立出来开自己的工作室。孟惠予对他了解不多,他们仅仅算得上比较和谐的医患关系。 瞿远舟长着一双善于洞察的眼,因为眼尾微微下垂而显得不那么有攻击性。孟惠予每次看向他的眼睛,都能感受到一股善解人意的温柔,这也是她为什么这么多年都坚持找瞿远舟做咨询的原因。 他们聊的东西很寻常,不过是一些久别重逢的寒暄。程述不好意思去打扰,跟人家稍微打了一个招呼之后就乖乖在一旁等待。他假装对身旁的树木有兴趣,仰着头打量着,余光却不时地朝他们的方向送去。 孟惠予是个很会保持距离感的人,因此当她在瞿远舟面前肆无忌惮地说笑时,程述就知道,她很信任瞿远舟。 程述心里有些好奇,可他的教养不允许他去打扰他们之间的叙旧,因而在孟惠予担心他会不会觉得被冷落的时候,他非常及时地送去一个“你们聊吧”的眼神表示没关系。可是当孟惠予跟人家聊了将近十分钟还没到头的时候,他就开始后悔起自己的死要面子了。 当然,孟惠予很快就察觉到了他的心情,跟瞿远舟说了声再见就回来找他,陪他做坐在阳光底下看树听风。程述与孟惠予坐在树荫下,在她闭眼时又偷摸望着瞿远舟离开的方向,心里总不是个滋味。 直到孟惠予的声音将他拉了回来。 “你看看那一棵,就是左边倒数第叁棵,枝干没有那么笔直但是也挺高的那一棵。”孟惠予指了指,试图形容得更具体以方便他辨认。程述顺着她指尖的方向看去,找到那棵歪脖子树,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孟惠予却说:“它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救星,我很喜欢它。” 程述对她语焉不详的这句话投去疑惑,孟惠予却只是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没有再与他说起更多细节。 从公园里出来临近下午两点,孟惠予出了一身汗又在里面吹了好久的林风,感觉有些着凉。为了防止返程途中的紧急情况,孟惠予决定去一趟卫生间。程述则是留在车边等她。结果她前脚刚走,瞿远舟就从出口走了过来。程述礼貌地跟他打着招呼,瞿远舟也回过他一个微笑。 “瞿医生要回去了吗?”程述对着正在走来的他,寒暄一句。 “嗯,惠予呢,不在吗?” “她好像有些着凉,去卫生间了。” “哦。她体质不太好,你平常多照顾一下。” “嗯,我知道。”程述停顿一下,又看向瞿远舟,“瞿医生跟惠予似乎关系很好?”语调上扬,礼貌而略带攻击性的的疑问。 “毕竟当了快十年的主治医生嘛,很正常。”瞿远舟解释道。其实光从面部表情上,他就能察觉到程述隐隐约约的针对。毕竟是心理医生,这点感知力如果都没有,他也不敢出来自立门户了。 “瞿医生也喜欢逛公园?” “心理医生嘛,不能光听别人倒垃圾,自己也得有些排解情绪的渠道。” 瞿远舟看着程述刻意掩饰醋意的模样,他猛地记起孟惠予在自己面前聊起程述时的表情,突然有些忍俊不禁,又补充一句,“说起来,这里还是惠予推荐我来的呢!” 他说得若无其事,却四两拨千斤地引起程述的注意。程述故意瞟了瞟卫生间的方向,装作不在意的模样,轻飘飘地应和一句:“嗯,这里确实不错。” 瞿远舟一眼就看透他这种小儿把戏,没有跟他计较。相反,他这样的态度倒是令瞿远舟觉得,孟惠予这次的眼光似乎不错。他没有逗弄别人的恶趣味,很快就停止了对程述的挑衅。 “既然你也觉得不错,那就以后有空多陪她来逛逛,她很喜欢这里。”瞿远舟以一句叮嘱收尾,想起之前孟惠予在他这里诉说过的一切,又觉得这似乎不够。于是在开门上车之前,他又转身面向程述,如长辈托付一般,向他说道:“程述,我不知道你是看上惠予哪一点决定跟她在一起,更不知道你们之间的感情发展到什么样的程度。我只是作为她的主治医生,以及十多年来的朋友,想要向你确认一件事。你对她,确定是认真的吗?” “当然。而且非常认真。”程述没想到他如此语重心长,自己也收回了之前的态度,语气变得格外坚定认真。 “那就好。”瞿远舟淡然地笑了笑,“跟惠予相处这么多年,我知道她这一路走得有多难。正是因为这样,她才非常宝贵。她可能不像世俗意义上的女孩子那么活泼那么可爱,甚至可能会在某些时刻比较阴郁难猜,但是你应该也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这并不影响她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人。 程述,我不知道你对她的定义是怎么样的,但是可以非常负责地告诉你,她很好很优秀,可能比你所以为的,还要好。 不管你们能走到哪一步,我都希望,你能好好待她珍重她。” 他的一番话太过真诚,甚至因为真诚而流露出一种类似警告的气息,就像是哥哥将妹妹的手交到妹夫手里那样,程述面对他时,不由自主地端正了态度,重重地点了头。 勇敢会结出甜美的果实 回到上海,他们的生活依旧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唯一的不同就是,在经过与瞿远舟那次短暂的谈话之后,程述忽然想要开始去了解与他分别之后的孟惠予,到底是怎么度过这十年的。 他喜欢现在的孟惠予,却也不想割舍或是否认掉过去那个她。毕竟,在瞿远舟描述里的她,实在太神秘太令人好奇,让他不可避免地去想象那段悄然流逝的时光。 该不该问呢?他想起那夜孟惠予在怀中的痛哭,温热的泪水从他的胸口传来,一直流淌进他的心里,将他一同带进他从未踏入的回忆中。 没能承受一次又一次的撕裂。他这点不值一提的探究欲,还是就此埋下比较好吧,程述犹豫着。 “活在当下”的生活训诫与旺盛的好奇心在打架,为此,他特意咨询了康念慈。 康念慈女士虽然依旧趾高气扬地指责他贪心,却还是认认真真地给出建议。 亲密关系一定需要承担对方的一部分期许,这个期许不见得一定是看向未来,也同样可能是回望过去。 “你去追问并不是因为想要苛责她的过去,而是去了解去发现,是什么造就了现在的她。换句话来说,是为了更好地爱她。”康念慈一语点醒梦中人。 “因为爱她而想要知道关于她的一切,是很正常的事情。爱情不是计算,给你多少张演算纸你都不可能推演出所有的可能性。所以啊,别想该不该问,能不能问,一切都让它自然而然地发生就好了。你表达你的想法,然后接受她给的结果就行。” “我怎么没发现你一天到晚能想这么多,还预设人家会难过?人比你想的可坚强多了。” “你就是自私的爱,不要想伪装成无私的爱。自私的爱并不可耻,你不是为了伤害她而去问的,再说了她难过了你不会安慰吗?下一次不会适可而止吗?” “爱情不就是在不断试错中相互磨合吗?这么简单的逻辑都搞不清,你是不是得抽空帮我做个实验锻炼下脑子啊!” 她一番话说得又文艺又粗鲁,帮他解决疑问的同时还不忘吐槽他。最后程述还得点头哈腰地谢谢她一通指点,他觉得有些无奈。 可是康念慈有一点说得没错,他是关心则乱。 说实话,他对现状已经很满意了。好好工作按时回家,有心爱的恋人也有相对稳定的生活质量。如果不是瞿远舟那番话,他说不定不会生出这么强烈的好奇。 在好奇的同时也感到惋惜和郁结,怎么就偏偏是瞿远舟陪她经历了这么难过的时候呢?感激与生气共存于他的心中,程述对着手上的文件夹无声叹气。 晚上到家的时候,孟惠予刚从浴室里出来。 发梢上还明显地挂着水珠,程述照常给她吹头发,并且熟练地用指腹给她按摩着头皮,吹风一关,他才发现,孟惠予已经睡了过去。他轻轻地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又帮她换成一个舒服的姿势,然后才去洗漱。 他们俩最近加班起来都比较忙,为了不打扰对方工作,很少有亲密接触。 程述却在刚洗完澡,看见她毫无防备地躺在沙发上的模样时,心里开始躁动。这些日子里瞿远舟的话还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生理上的需求又得不到解决,他简直陷入两重天的烦恼之中。 他看看睡得正香甜的她,打横抱起就放在了床上。他想要做点什么,看她睡得香甜,便放弃了自己的想法。孟惠予的睡眠质量一向不高,他舍不得搅了她的清梦。 然而事实上孟惠予在程述刚将她抱起时就已经醒了过来,只是没有出声。躺在身边的程述什么也没做,只是仰天思考着什么,一言不发。孟惠予便嘤嘤呓语地翻了个身,想要试探下他的反应。结果他也只是稍微侧了侧,伸出手来抚摸她的背,然后顺势留下一个额头吻。 “程述,你心里有事吗?”她看出他的疑虑,没有再装作睡着。 “你没睡吗?又睡不着?”程述看看身前的她,“再过来一点,我哄你睡。” “不是睡不着,刚才你抱我的时候,我就醒了。你在想什么,不能告诉我吗?”孟惠予听了他的话,往他怀里钻了钻。 程述发出笑了的气声,听得出有些怅惘。孟惠予枕着他的胳膊,又问:“工作上的,还是什么别的方面?说出来,我至少能安慰下你。”她的气哈在他的喉结下,刚吹过的头发散发着洗发水最浓烈的馨香,有意无意地扫在他的脖子上,让他有些痒痒。 他有些犹豫,放在孟惠予身后的那只手随着思绪变得不安分,开始描摹起她的蝴蝶骨来。孟惠予被他弄得在他怀里乱动,程述忽然停止了动作,像是想通了什么,微笑着叫她的名字。 孟惠予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听见他问:“能不能给我说说,你休学之后的事。” “为什么想知道这个?”孟惠予双手抵住他的胸口,问他。 “瞿远舟说,你之前吃了很多苦,所以我有些好奇。”是不是之前所说的那些都只是最惨痛的一部分,而剩下的一切她都自己消化了?程述在每一次吃起她早起给他准备的便当,将一切都过得与常人无异时,他都会想,她是怎么重新活过来的。 “嗯——”孟惠予笑了笑,开始回忆起他所说的那个时段的生活,“其实没有瞿医生说的那么惨。我的生活轨迹很正常的,就是上大学、读研、工作,没什么太特别的。” “那这个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这么多?”程述牵起她的左手,抚过手腕内侧的一道道伤痕。她平常有戴手表的习惯,都将那些伤口遮住,因而不太容易发现。 孟惠予任由他的指腹划过那一道道深深浅浅的伤痕,缓了缓之后开口才告诉他这些伤口背后的故事。 “我前前后后其实自杀过 2 次。就初叁一次,高叁一次,因为什么你大概可能也猜得到。我那个时候太小了,以为经历了一些不愉快,天就要塌了,其实好像没有。还好我当时没死成,不然就见不着你了。” “那你高叁毕业之后呢?” “就正常上大学啊,虽然大学生活也不太愉快就是了……” “怎么说?” “我体质比较弱嘛,军训一直往校医院跑,错过了最佳的交友时期,总是独来独往的,大家就觉得我挺清高的。其实这些东西我之前都经历过,所以没觉得怎么样。后来有一次不知道为什么要统计家庭信息,就有个人知道了我们家里的情况。 按理说这些东西应该都是要保密的,但是可能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是一件大八卦。然后不知道就怎么传开了,再然后就变成一种氛围上的孤立? 你知道,大学生肯定不会像初中生那样再扔你作业本或者有意无意地朝你泼水啊什么的,主要就是语言暴力了。 当时有个男孩子追我来着,知道这件事之后还在学校表白墙骂我勾引他。我后来想了很久,可能就是不甘心喜欢了我这么一个在他看来家世不太清白的女孩子吧。 再后来就是谈恋爱被人家嫌弃我太保守、不够爱、碰不得、性格奇怪……反正挺多理由的。 我本来鼓足勇气,是想让自己体验更多的情感,结果好像总是在碰壁。读研的时候被导师压榨,工作的时候被领导揩油,这都是挺常见的事情了,我觉得好像也不值得一说。” 孟惠予眨眨眼,对自己这段时光的评价是“一个普通人的普通阶段”。 “当然,我会这么说,是因为我是从过来人的角度回头去看。 当时的我其实也很辛苦的,比较敏感比较容易受伤,这些很普通的经历会因为我的病而被我放大,所以也确实找瞿医生哭过很多次。 可能人生就是需要哭着往前走吧,哭着哭着就走远了,哭着哭着就长大了,哭着哭着也就遇见了很多值得笑的事情了。” 程述有些喟然,康念慈和瞿远舟都说她很勇敢,他也已经想象过了她的勇敢,然而这勇敢的程度还是超出他预料。他没想到,回忆起那些生命中的至暗时刻,她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带着对过去的慈悲。他忽然间觉得,自己在她面前,变得格外渺小。 从前孟惠予说遇见他很幸运,现在看来,应该是自己比较幸运才对。程述低头感慨,想起瞿远舟那段话,这才懂得了他那些关于她的形容词,到底分量有多重。于他而言,化作五个字便是,珍重再珍重。他的心好像软作一滩被月光照亮的水,只倒映出她的身影。 “程述,你怎么不说话?”孟惠予仰头去问他。 “没有,就是没想好怎么夸你。”你太厉害,厉害到我脑海里都无法准确地一个词来与你相配。“如果早点遇见你就好了。”末了,他有些惋惜地叹气。如果早一点遇见,是不是就不会吃那么多的苦,是不是好歹在吃苦的时候还能多一个人陪着。 “我觉得不好。”孟惠予却立马反驳道,“早一点的我很脆弱很无力,你也还年轻,没有义务去拯救一个濒临破碎的我。我有自己的修复力,虽然修复得很慢,但是现在不是修复得还不错嘛?” 孟惠予笑嘻嘻地用头去顶他的下巴,想让自己更加听清楚他的呼吸。她笑着,想了想又说,“不过现在说起来很简单。当时也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想开的,走了不少弯路呢。光是重新穿上裙子,学会正常地面对男性,就费了很大的功夫。” 她想起之前重新拿起裙子、重新试着去接纳两性关系的自己,以长大之后的她的眼光去看,很是怜爱,也很是感谢当时自己的咬牙硬撑。 掉了几层皮,还好最后得到的是还不错的结果。 “而且那段时间多谢瞿医生,我每回熬不下去的时候,他会告诉我,每个人的人生都不一样,我的路可能比其他大部分人要长一点弯一点,所以走得会比较难比较累,但是也因为这样, 走过之后尝到的果实也会比别人更甜一点。” 程述揉着她的发尾,犹如品鉴一件珍宝。“嗯,他说得对,以后都会更甜的。” “我不用以后更甜,我不贪心,能像现在这样就很好。”孟惠予一边说着,一边吻上他的唇,带着明显的情欲,还未散去的沐浴露香味弥漫在床褥之间。 程述显然是没想到她会突然这样,刚才那句“像现在这样就很好”很好还在他脑子里反复播放,孟惠予的香软气息便悉数袭来,他感到一种真切的欣喜。 “那——我们一块儿尝尝有多甜吧。” 他猛地翻了个身,压在孟惠予身上开始认真地回应她的动作和她那句话。 漂流 孟惠予没想到,她和程述的恋爱居然能维持这么久。 当程述邀请她和他一起回家过年时,她还有些无所适从。等到了程述家,她才发现那些担心实在没有必要。 程述妈妈本就和颜悦色,程砚虽然性子比较冷淡但也挺好说话,就连她以为对自己有些不喜的程述爸爸,也在大年二十九他们抵达湖城机场的那一天,亲自来接他们回家。 据程述评价,这种待遇他从来没有享受过,现在算得上是沾了孟惠予的光。 孟惠予感到受宠若惊。 程述的本意是不希望她独自留在上海的空房里看跨年晚会,想着回家来至少有人陪着热闹一些,结果还是低估了七大姑八大姨的攻击力。 刚一进门就开始盘问起他们的婚育计划,恨不得让他大年初一就带着孩子来要压岁钱,最后还是程述妈妈来打圆场,叫他们不要给孩子太大压力。一路跟着程述躲亲戚的孟惠予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不想跟我结婚啊?”程述给她拿苹果的时候,故意问。 “不是,就是没想过,太远了。” “你连死后要不要快点下葬都想过了,居然没想过结婚?” “因为……” “因为什么?”程述不依不饶。 孟惠予被他噎了一嘴,敛着眉只能实话实说:“因为我一直都觉得,比起婚姻而言,死亡似乎离我更近。” 她的表情真挚又忧伤,程述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答案,顿时后悔自己的这张臭嘴。 外面客厅里的长辈们都在欢声笑语,厨房这边的他们俩却在这么喜庆的时候讨论起死亡。程述不知怎么缓和气氛,洗着苹果的动作停了一会,便湿着手甩向孟惠予。 “胡说!以后不许这么想!” 孟惠予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擦着脸上的水珠就扁着嘴念:“还不是你要问!” “再说就让你出去送苹果,陪大姨二姨聊天!” “……” 一句很有力的威胁,孟惠予再不甘心也只能噤声。 程述家的年过得很热闹,家里的亲戚都在走动,就连各家的猫猫狗狗都会互相串门。 孟惠予对着这样的年味感到陌生,她认真回忆过自己度过的每一个新年,没有一个像今年那么热闹,热闹得她有些不适应,而不适应当中是崭新的快乐。 大年初一那一天,她和程述分别给家里人包了红包,然而他们收到红包的反应截然不同。 一样的数额一样的封包,接过孟惠予的明显比接过程述的要开心很多,还有程述爸妈给他俩发红包时,塞得也不一样,光看厚度就知道,孟惠予的分量重很多。 甚至一向不苟言笑的程述爸爸在递给孟惠予红包时也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好孩子,辛苦了!新的一年加油啊!” 这好像一句暗号,只有他们两个人听懂。 程述爸爸的神情孟惠予一眼就看懂,她本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再投去目光却接到他的对视,欣然一笑。原来他都知道啊!孟惠予一时间有些感动,完全没去在意一旁叫嚷着二老偏心的程述和程砚。 本来他们定好了要去程述的爷爷奶奶家拜年,因为考虑到孟惠予会尴尬,而留她一个人在家也不太好,于是本应该同行的程述也被放了假。来了却不见面实在不算礼貌,孟惠予便拉着程述陪她去挑一件礼物,到时候一起送过去。 大年初二的商场并没有多冷清,似乎现在过年方式已经不局限于在家团聚,孟惠予能在这里看到很多结伴出行的家庭。她跟老人家相处的经验不多,程述也不太摸得清他们的口味,只说心意到了就行。 孟惠予独自纠结着送什么,思来想去还是送了最庸俗的茶叶和象棋。凭她多年所见判断,送着两样至少不会出错。而且,以后有的是时间去了解他家人的喜好。想到这里,她心满意足地笑了。 挑完礼物没多久,他们都有些饿,想找个餐厅吃饭,结果这里面家家都是人满为患。只剩下之前她和程述吃过的那家日料店还剩下一桌。 等餐的间隙,程述妈妈打电话过来问他们午饭怎么解决,程述借着孟惠予想吃日料的由头,成功躲过回家吃剩饭剩菜的安排。那时正好有个服务员进来问他们接不接受拼桌,孟惠予无所谓,转过头去征询程述的意见,然后发现身前一个陌生女人正木木地看着她。 “孟惠予?”她叫着她的名字,有些不可置信。 旁边那个剃着圆寸的男人见到她的反应,笑嘻嘻地凑到程述身边:“你好帅哥,外面找不着能吃饭的地儿了,你老婆好像和我老婆认识,咱们能不能拼个桌?”见程述也没反应,他又把那个陌生女人拉来:“简怡,你也过来,问问你朋友能不能拼桌?” 他的声音充满着讨好,程述愣了一下,把目光转向孟惠予。 此刻的她目不转睛地看向那个刚刚叫了她名字的女人,说了声:“不好意思,我们不拼桌。”笑得礼貌,却有些决然。 她很少显露出这样僵硬的态度,圆寸男人还在坚持劝说着,程述看了看孟惠予的神色,便把刚才的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很快,那个名叫简怡的女人就把他给拖走了。孟惠予盯着他们出去的方向,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一改刚才的冷漠,又变回程述最常见到的孟惠予。一顿本应该愉快的外食突然气氛就有些诡异,餐厅里的人太多,程述看她似乎不开心,也就没问。 回去的时候,孟惠予才主动向他说出缘由。 “那个叫简怡的,是我初中的朋友,也是那个混蛋的女儿。” 一句话,程述就明白了孟惠予的态度。 “她一直认为是我破坏了她的家庭,在我被迫转学之后还锲而不舍地往我之前的QQ里发很多诅咒的消息。很幼稚,我现在越想越幼稚,而且是一种非常恶毒的幼稚。不过我一直以为我想开了,没想到还是听记仇的。明明相比其他人来说,她做的不算太过分。” “惠予,不是这样的。”程述不认同她的说法,“霸凌本身就很过分,不应该存在比较级。所以不用为他们的霸凌开脱,更没必要逼自己想开看开,咱又不是什么苦行僧。”他揉了揉她的脑袋,俯身看向她的眼睛,“而且你能这么心平气和地面对她,已经很了不起了。这不叫记仇,这叫宽容这叫大度。” 程述顺势拉起她的手,就笑道:“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儿。明天我们去看你爸爸妈妈,后天去公园,怎么样?” “嗯!”孟惠予被他逗笑,阴郁一扫而空。 然而探望李秋园和孟正德的计划是执行了,去公园却被延后。理由是程述不得不去参加一场婚礼,正好就定在了正月初四,孟惠予则是陪同前往。 那是程述在高中物理竞赛班认识的朋友,因而也与康念慈有些交情,而且感情似乎还不错,甚至值得她从北京飞来,只为参加一场婚礼。 孟惠予对丧葬熟悉得很,对婚庆却是狗屁不通,她唯一见证过的婚礼,是表妹给她家两只小狗交配之前举行的订婚仪式。于是在程述被人围堆着聊天时,她早早地就找准地方落座。康念慈不像程述那么活络,也陪坐在她旁边。 除了他们俩,这里的人她几乎都不认识,还是闲来无聊翻开请柬她才知道新郎新娘的名字。 可是不知道怎么就忽然好些人都朝她投来目光,孟惠予看了下那边跟人说话的程述,大概猜到了原因。 婚礼举行得很浪漫,落地的白纱长裙,盛大的香槟玫瑰,真挚的结婚誓言,无一不雕刻着“浪漫”二字,浪漫得好些人都举起手机拍照。 仪式结束之后,新郎新娘过来敬酒,孟惠予象征性地喝了半杯。程述被拉起来和新郎对话,现场很吵闹,她隐约听见那微醺的醉意里似乎有提到她,至于说的什么,就不清楚了。离开之前,不少人过来跟程述打招呼,看见他们二人相握的手,眼神颇有意味,然后便开始问起关于孟惠予的事情来。 她高叁那年休学休的离奇,传言好几个版本,基本就没有好话。 有人不记得,有人却对她有印象,一下就从他们叁人的组合中拼凑出她的名字,不对,应该是叫做代称——跟在程述和康念慈身边那个高叁就转学的杀人犯女儿。定语很长,明明是叁个字就能确定的身份,却要用很多来说明。 孟惠予看着其中一些人窃窃私语,心里已经没有了以前那样的恐惧和愤怒。 很多时候,人连自己的嘴都管不住,哪里又管得住别人的嘴呢。况且她也不想因此破坏了人家的喜事。 可是程述不想让她出来受这个莫须有的罪。 达到目的的方法有很多,不是非得去辩解。 他紧握着孟惠予的手,站起来就冲那边走远了去敬酒的新郎喊:“吴兴超,新婚快乐!到时候给你发请帖来参加我的婚礼啊!” 他一边喊着,一边举起孟惠予的手。声音很大,直接从宴会场的这一头传到那一头,在场的人有的笑他喝多了,有的则是起哄问他什么时候办,有的开始回忆往事说他伤了好多少女的心。总之被他这么一闹,那些吵闹的闲言碎语直接被哄闹声给压了下去。 程述颇为满意地附在孟惠予耳边,得意地笑:“怎么样?效果还不错吧!” 还没等孟惠予说话,一旁的康念慈就吐槽他丢人,然后笑着补了一句“不过我支持”。 那天程述喝得有点多,按理说都是灌醉新郎,可他本来人缘就好,又闹了这么一出。临到该走了还被人家灌了几杯,孟惠予想着他那个经不得折腾的胃就开始忧心。 回家之后他就挨了他妈妈一顿说,躺在床上的时候还很无辜。吐着酒气就问她:“我做得不对吗?怎么你都不夸夸我!” 孟惠予没办法,只能宠着他,像给闹脾气的小狗顺毛一样,一句一句地夸他。 “谁说我们程述不好?我们程述最好了!我一直喜欢我们成熟了!” 程述听得满意了,才肯慢慢睡过去。 孟惠予担心他酒劲没过去,主动将第二天的公园之旅再往后推,又是去看望了小姨又是给奶奶送礼物,最后,本来定在初四的事直接推到了初六。 飞机就在晚上,孟惠予想着干脆别去算了,留在家里陪会儿家人。程述妈妈却第一个跳出来说她约了人家打牌,然后就是程述爸爸要去冬钓,程砚得学习,家里没一个人需要陪。于是孟惠予恭敬不如从命。 这回去的时候,程述特意带了相机。孟惠予劝说冬天那里不算好看,他也没听,执拗地带了一路。孟惠予只当他是小孩脾气上身,没多管他,还是照旧给他介绍她比较喜欢的地方。 回上海之后,程述又重新进入了高压的工作中状态,孟惠予的日子也没好过到哪里去。在成堆的工作面前,他们有种感觉,过年好像不是放假,而是死缓。 等到再空闲下来的时候,天已经开始有回暖的状态了。 初春的周末午后,孟惠予正给阳台上的植物们洒水,程述就从门外端进来两个巨大的快递。 “这是什么啊?”孟惠予跳过去帮他接住。 “礼物,拆了就知道了。”程述一刀挑断上面的麻绳,又划开紧缠的胶带,纸盒一层层拆开,最后掀开上面的泡沫板,孟惠予才看见这快递的真身。 两张打印出来的大照片,一张是她坐在长椅上闭眼休憩,另一张是那棵她很喜欢的歪脖子树,都用结实的画框装裱。 “怎么想到送我这个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照片,语调里是明显的兴奋。 “回不去的时候,就看看这个,回去了,就拍新的。”程述拍拍手上的灰,笑着,“怎么样,喜欢吗?” “喜欢!我也有给你准备礼物!”孟惠予趿着拖鞋就跑到书柜下翻出一个盒子,递给程述。 “跟上次生日送你的是配套的。” 程述打开那个精美的盒子,打开就发现是一对精致的袖扣。他之前最喜欢的那对不小心弄丢一颗,正愁她上回送的那条领带不好搭配,现在看来,刚刚好。 他把礼物跟领带收好在一个位置,免得又不小心弄丢,然后便出来给孟惠予挂照片。 晚上他们窝在沙发里看了部动物的纪录片,孟惠予问他喜不喜欢小动物,程述点点头。 于是养一只猫的事项也被加入计划表,至于为什么不养狗,只是因为他们都很忙很宅,小狗跟着他们,也许会受委屈。 回房间之前,孟惠予又盯着那棵歪脖子树看了半天。 躺在床上,程述问她,怎么会这么喜欢。他甚至记得她说,那是她的朋友兼救星。 “其实说起来你可能会觉得矫情。”她望着天花板,慢悠悠地说:“就高叁休学那会儿嘛,心情特别不好,我就大清早地坐公交车过去,一待就是一整天,然后又坐最后一班公交回去。 那里很多树都长得很漂亮,高大、笔直、参天。唯独它们之中,看着很不和谐。我当时就在想,它静悄悄地生长在这一片森林里面,不会孤独吗?周围的它的同类们都跟它不一样,它不会难过吗?我一直都在问它存在的意义,可是一直得不到答案。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一只特别漂亮的蝴蝶扑闪着翅膀,停落在它的树叶上。那天天气很好,它刚好落在阳光里,翅膀都好像在闪光,很漂亮。 周围明明那么多高大又枝繁叶茂的树,它偏偏选中了这一棵。我觉得很奇妙,走过去摸着那棵树的树皮,粗糙又湿润,我一下就哭了。哭得很大声,远处的叔叔阿姨都跑来问我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哭了多久,都来那只蝴蝶都飞走了,我还是看着那棵树发呆。然后我就想明白了,不管是不是有意义,我就先和它一起活下去吧。也许有一天,蝴蝶也会飞到我的身边,意义自然而然地就出现了。” 她缓慢而悠长地述说着,从回忆中将自己抽离出来,看了看程述,笑得释然而美丽,对着他说:“我想,你可能就是我的蝴蝶。”极其动情地,她落下这句隐晦的表白。 感情如海浪一般朝程述扑面而来,他有些不知所措。那些汹涌的感情他不曾见证过,只能通过她的只言片语去拼凑一个当时的画面。光是想到她一个人靠在树边哭的场景,他都有种难以言说的感受。而一想到她如今云淡风轻地说起那些过往,他更加难受。 翻涌半天也表达不出来的心疼梗在喉咙里,最后化作一个长久的拥抱。 他的手指落在她的后背上,如画家描摹风景一般摸过她的肩胛骨,立体又纤细,他想起她刚才的那句告白,回复她:“你才是我的蝴蝶。” 然后他封缄她的嘴,深切又情长的吻,从头到胸再到小腹。他们做了很久,好似一次永夜的爱。做到最后两人都没了力气,只能相拥着喘着粗气。迷迷糊糊之中孟惠予叫了一声程述。 “嗯。” “程述?” “嗯。” “我好爱你啊!” 在这个动辄说“爱”的年代,人很难区分别人口中这个字的重量。可是孟惠予不一样,她不轻易对人说出“爱”,也不太敢接受别人的“爱”。 以前的她总想着用更好看的姿态去承接那些好,却舍不得,或者说掏不出同等的量去回馈。于是骨子里的不安全感蠢蠢欲动,直到亲近的人被慢慢推开,直到她的心上又变成一片没有犀牛经过的沼泽。 善意和爱意都是从来都是无价的易耗品,在交付与被交付的过程中也许消失殆尽,也许愈加充盈。那时的她每日担心着前者,现在她才找到那后一种可能。 程述听着她的话,感受到其中的真切与厚重。他握紧孟惠予的手,靠在她身边,在她睡着之前,让她听见了自己的回音。 “我更爱你!” 某个深夜,孟惠予独自一人在家看夜空,听见身后的开门声。探头去看来人,还是那张熟悉的面孔。 于是,她依照他们的约定飞奔过去,一下就扑入他的怀里,蹭着他的胸口。 “我回来了。”程述笑着吻在她头顶柔软的发丝。 “辛苦了,欢迎回家。” 程述脚边的纸盒子翻滚几瞬,倏地就钻出来一只白色的小猫。 “喵——” “这是我们的新家人。”程述笑着看着那只小猫,对孟惠予说道。 孟惠予蹲下身子,温柔地看着它,笑了。 “你好哇,欢迎回家。” 孟惠予轻轻地将它抱起,小家伙就开始在她怀里撒娇,亲昵地露出肚皮。她满怀温柔地去摸,程述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之上,薄茧的触感明显。 几乎是在一瞬,孟惠予明白了。 她的人生,不幸之中也藏有万幸。 她遇见爱她的哥哥,遇见护佑她的父母,遇见引导她的瞿远舟,遇见康念慈,也遇见程述。 他们就像那些在至暗时刻也闪烁着的星星,为她在无尽的黑夜里点亮一盏灯。 人活着本身就是在试错,她走得比较艰难,艰难到付出过血泪来熬,可是最后的结果似乎还不错。 命运没有馈赠给她的那些礼物,她终于还是靠自己抓住。 掌舵,再掌舵,她的人生没有风帆的小船,可是望向天空,星星如灯塔,她能找到想去的方向。 十年如一刻,她跌跌撞撞走来,终于找到漂流的尽头。 那就是,每一个有他,有他们存在的,一分一秒的现在。 (正文完) 番外1:暗恋 徐韵然有些意外,时隔这么久她收到程述的消息,内容是结婚请柬。 微信上他的话说得客套,比起邀请,更像是家长给编辑的模板。她没多在意,只是确认自己的行程时间,看看有没有机会去参观下这位高岭之草的婚礼。 她翻看着手机备忘录与日历表,九月十二日,周末,小方格上闪烁着一个小红点,她轻轻点开——视频会议。这算是忙还是不忙?应该算吧。 热气从周围升腾出来,她长吸一口气,猛地将头沉了下去。像一只淡水鱼一样,在浴缸中沉静着,毫不移动。水里的一切都是安静的,只有翻滚的泡泡证实这里尚且有活物。心脏的跳动声愈来愈响亮,在某个她坚持不下去的临界点时,她从那种幽闭感抽离出来。 望着天花板,她做了一个有些冲动的决定。 接下来的半个月,她拼了命地工作,临到9月,却非常用心地去做了个水疗。徐韵然也想不明白,自己这通折腾到底是在干什么。 婚礼那天,她精心打扮了一通,为了显得不太刻意,特意穿了一套休闲商务的小西装,看着比较正式却不会突兀。如果程述问起,她就说是刚刚开了会过来。 应该比较自然吧?她坐在出租车上,对照着镜子检查了好几遍。 婚礼是在一块草地上举行,很漂亮的一个地方,旁边就是一座葡萄园,弯弯绕绕的葡萄藤盘踞在不远处的花架上,颇有些法式田园韵味。 徐韵然从入口绕道进去,门口只看见一对老人,那个男人她有些印象,以前来给程述开过家长会,应该是他爸爸。旁边那个女人看着似乎跟他关系亲密,料想应该就是他妈妈了。 徐韵然包了个不算小的红包,手上还提了一份伴手礼,是她前段时间出差时买到的一套茶具。新绿的小碎花镶嵌在黄瓷上,漂亮得婉转,她在家里挑选了好久,才发现这个当作新婚礼物很合适。 她把礼物交给程述的弟弟,一个看着跟程述有几分相像,但气质上相差甚远的男孩子。清清瘦瘦,一种似曾相识的画面感让她没忍住多探究了几眼。等到人家彻底转身去忙活,她才收回眼神。 婚礼热闹,程述朋友多。她在小园子里盘桓着,四处张望,看见不少熟悉的身影,只是主人公一直没出现。 吴兴超是最先发现她的,径直就朝她打了个不可忽视的招呼。他向来天真一根筋,叫出她名字时声音老大,生怕别人听不见。 “你怎么才来啊?见着程述没?”他上来就是一句熟稔的问候,徐韵然放松许多 “还没呢,刚到没多久。”她看看周围,不经意地问:“他人呢?” “估计是在陪新娘吧!你是不知道,那小子恨不得把人家拴在身边!真没见过他那么愣头青的时候!”吴兴超笑得开怀。 这年头谁都在恐婚,没想到程述居然迎难而上,逆流前行,对着新娘那股殷勤宠溺劲儿,比去年吴兴超自己娶媳妇时还要过分一些。光是刚来那会儿,程述脸上从没合拢的嘴就证明一切了。 这俩感情好得不行,至少,程述对人家姑娘上心得很。 徐韵然从他的表情上已经能读出一些线索,她想着要不要去打个招呼,吴兴超却说等会有的是机会,不如跟他过去一块跟老同学唠唠。徐韵然点头。 过了这么些年,那些面孔已经生疏很多了。吴兴超一一给她介绍着,仍然是满满的老油条味。他们这届竞赛班,成绩相当不错,最为出色的康念慈还在坚持不懈地搞科研,她从朋友圈的状态就能判断出,她大概还是个一心钻研学术的冷面冰山形象。 其余的,就是各走各路。当时他们都拿到不错的竞赛成绩,高考也成功加分,奔向各自前程。她和程述比较有缘份,不仅是在同一个班级里当了半年的同桌,拿到了同样的竞赛名次,最后竟然还去了同一所大学,只不过,程述根本都不知道他们这层缘分。 她始终记得,大学同乡会上,程述见到她时表现出相当的惊讶,全然不知道她们又成了校友。徐韵然不由得有些难过有些怅惘。 好在学习可以帮她赶走许多烦恼,在全身心投入其中的时候,她发现那些暗生的情愫已经被自己成功掐断。这或许也算得上一种狠心吧! 耳旁的吴兴超不停地吧啦着,时间过去这么多年,他的话唠属性不减反增。徐韵然懒得吐槽他,干脆落得痛快,至少省去硬跟人家攀谈的麻烦。 她这一趟跑来,从来都不是为了叙旧,只是想看看,看看就安心。至于到底想看见什么,她说不清。 她陷入沉思,吴兴超的大嗓门又将她拖回现实:“康念慈,这边!” 徐韵然猛地回神,顺着吴兴超的眼神方向看去,那个高挑的身影从远处走来。 还是很漂亮,与她想象不一致的是,当年那样冷冽的气质被夏末的余温风化,已经不会再给人太过淡漠的感觉,不知道是否也有时间打磨的原因。 康念慈提着裙边,背手就道:“你们怎么在这边呢?不过去看看?” “哪儿啊,程述出来啦?”吴兴超朝她身后看看,又摆摆手:“没事,不急,等下有的是时间灌酒呢!你告诉那小子,别想着逃!” 康念慈笑得疏朗,让他别做得太过分。 “哟!你什么时候这么袒护他了!”吴兴超嘴欠,不分场合地又开起玩笑。 康念慈知道他是这副德行,没多在意:“袒护他做什么?我是担心新娘会不高兴!” 徐韵然木木地站在一旁,不曾插话。她和康念慈只简单说过两句话,还是因为她偶尔会到自己班上找程述。目的无非就是借试卷,或者帮他带东西。 从他们对话的口吻中,徐韵然很快就知道,康念慈和程述关系相当不错。程述平时待人也很亲和大方,可是面对康念慈时会表现出更加少见的亲昵,甚至连康念慈的冷脸也没叫他冷下心来。 她记得,有回康念慈来找程述借校服,程述二话不说就给了他。后来他还因此被纪检老师单独拎出来说了一顿,徐韵然细细观察着,他脸上一点不悦神色都没有。 那时候,她还以为程述喜欢康念慈呢! 也大概是在那之后,她开始默默观察康念慈。 程述如果是高岭之草,那康念慈就是比他更高岭的那朵花。她总是冷着一张脸,淡淡地笑容十分疏远,完全不像程述那么亲切随和。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几乎没有人讨厌她。美貌常常招致嫉妒,可若是智慧与之并存,那美貌似乎就变得理所当然。那种难以磨灭的微光,叫人望尘莫及。 原来他喜欢这样的人啊!十七岁的徐韵然不止一次因为康念慈而感到自卑。 她努力冲进竞赛班,努力挤进年纪前十,努力学着康念慈的样子去打篮球,最后发现,自己只是东施效颦罢了。 就像高叁时某次体育课的对垒,她们两个班凑到一块儿。康念慈手滑失了分,她却投入一记制胜球,周围都在为她欢呼。程述也会说上一句“你好厉害啊”,转头就对康念慈落井下石。 那一句“你好厉害啊”引发的欢喜,瞬间就被他对康念慈毫不做作的数落给打败。 她有些失落。她知道程述是真的觉得自己厉害,可掩盖不了其中的客套成分,让她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谢谢,她只能装作不关心地莞尔一笑。 然后晚上躺下的某一瞬间回忆:“可是今天他确实夸了我!”卑微得可怜。 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瞬间,她独自享有。 没人知道她的暗恋,她藏得太好,以至于朋友都说她六根清净得像是个活佛,即便有个开朗清爽的帅哥坐在身边,她都能平心静气地接着刷题。 对待这样的评价,徐韵然故作轻松,付之一笑。 是啊,即便最为亲近的朋友也不能发现她的心思。她是优秀的表演者,谁也不会知道坐在他身边的短短几个月里,她看似心情平静如海,可海下曾经如何剧烈翻涌,谁也不知道。 程述在运动会上摔到小腿磨破了皮、在语文课上偷偷解出一道竞赛题时得意的笑、还有课间操中跟同学追逐打骂的声音…… 很多的画面她忘得干净,可是暗恋给她带来的甜蜜却始终盘旋在她心头,为那段平平无奇的时间点缀出粼粼波光。 “哈......” 徐韵然仰望长空,叹了一口气。 身旁的人仍旧在议论纷纷,有人时不时也会提起她几句,谈论间,她听见有人讨论起新娘。 “还有人记得咱们高叁传过四班有个人爸爸是杀人犯吗?” “记得,怎么了?” “没记错的话,那个人好像就是新娘啊!” “别乱说话。”有人跳出来反驳,末了却又问:“那件事是真的吗?” …… 是真的吗?是吧。 可是,是不是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徐韵然没有再参与接下来的对话。 去年在吴兴超的婚礼上,她见到孟惠予,很沉默很内敛的一个人,不知道是不适应环境还是天生如此,静静地就窝在角落跟康念慈说话。 她当时没有意识到那是谁,理所当然地认为程述女朋友应该跟康念慈交好。还是后来在卫生间听到一些闲言碎语时,才想起孟惠予——那个曾经因为一些传言,在高叁引起过小小的轰动,最后又消失在众人视线中的人。 她恍然中才想起,这个人,实际也在她记忆里存活过。 暗恋是一种私有爱情,脱离了那个私有的视角再去审视那段记忆时,她忽然发现,原来那个女孩不只是出现在康念慈身边,也常常出现在程述身边。 甚至在无数次晚自习下课的路上,她都在康念慈所在的四班门口,发现程述在与孟惠予说笑。当时她以为,那是他声东击西。看似和孟惠予玩乐,其实是在等康念慈。 现在回头去看,关系应该是颠倒的。她也忽然就明白,或许,程述在高叁后半个学期的失神与寡言都有迹可循。 那些她所以为的,程述投射向康念慈的目光,其实都投射给了她从来不曾在意的、那个矮小的不起眼的女生。孟惠予,她叫孟惠予。 她自诩聪明伶俐,却还是下意识地忽视了孟惠予。一个她从来不曾放在眼里的女生。 想起来真是好笑。她自顾自地学着康念慈的模样去打磨自己,希望能够得到程述的关注,到如今才发现,她只是把自己推得离他愈来远。他所喜欢的,根本就不是那个她费劲去模仿的形象。 原来,时光里埋下了许多蛛丝马迹,只是她一颗心扑在了所谓的假想敌身上,这才对那些踪迹视若无睹。徐韵然不由得自嘲。 婚礼仪式上,前排都是亲朋好友,徐韵然作为普通同学,自然只能坐在靠后的位置。 她看着程述西装革履,那个曾经在少女梦境中无数畅想过的场景,她现在亲临。只是,女主角不是她。 孟惠予穿着一身雪白婚纱,过肩的长发盘成小髻,插上许多不知名的干花。她不算漂亮,瘦削又矮小,程述看着她慢步走向自己,心里欢欣雀跃。他实在喜欢她,那双始终闪着银光的眼睛,像一只灵动可爱的小鹿。她看过无数的风景,最后的目光却只落在他的身上。 在掌声中,孟惠予从人群这头走到那头,再走上小台,手被瞿远舟缓缓交到程述手中,程述恭敬又紧张,可当孟惠予笑开时,他也跟着笑了,笑得激动又安心。 温软如云的声音也有着强大的穿透力,在孟惠予的口中变得格外动情。 “你知道,我走过很多弯路,翻过很多雪山,见过很多浪潮,兜兜转转才走到你身边。我有很多话想要对你说,可是那么多真心到了嘴边,似乎都不能完美地传达我对你的情感。你不知道,我酝酿过好多情话想要说给你听,可是总是等不到这一天就通通告诉你了。 我曾经埋怨上天给我太多次的打击与试炼,差点就因此站不起来了。可是今天,我要感谢它,让我在兜了这么多圈后,还是遇见你。 那些庸俗的情话我要把它留在我们以后的日常里,今天,这个独属于我们俩的日子里,我想告诉你: 程述,我因为你,更加爱这个世界啦!” 她一字一句地吞吐着,那些本应该只是自我感动的话让台下的人也开始落泪。遥遥地,徐韵然也能看见康念慈的肩膀不规律地耸动。 而被倾诉的主人公程述,更是双眼噙着泪。他笑着,声音干涩而颤抖,却也更加深情。 “惠予,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事情感到如此忧虑,也没有因为任何人感到莫大的欢喜和心痛,直到我遇见你。 我们之间绕了好多个圈,我时常因为这长达十年的时间感到失落。你会安慰我,那十年不是落空,只是给了彼此更多的时间去成长,让命运更加笃定地拉起我们之间的红线。这很荒唐,也很浪漫。 惠予,你常常说遇见我很幸运。其实不是,应该是我比较幸运才对。 你是我的朋友,是我的爱人,我想以后,你或许还会有更多的身份,但无论是什么,我都很坚定地相信,我们会成为彼此最坚强也最温暖的依靠。 世界对于我而言,有过很多努努力就能够到的诱惑。我在其中犹豫过很久,可是现在我很坚定,你是我最最想要摘下的那颗苹果。 惠予,谢谢你愿意爱我,以后我们一起爱这个世界吧。” 他不擅长说情话,那么多动人的语句也不知道纠结了多久,孟惠予已经潸然泪下。 绿叶环绕中,他们望着对方的眼睛,许下誓词,其间夹杂着太多旁人不知晓的故事,悉数化在他们的眼睛里。然后在主婚人的见证下,他们交换戒指,望进彼此的心,完成一个最深切的拥吻。 徐韵然从未见过他这样手足无措的模样,有些动容。原来她心中那个流星一般的天之骄子,也在寻找着属于他的流星。 她看着他们在台上亲密地抵着额头,忽然笑得盎然。 那一天的喜酒,她喝了好多。程述他们敬酒到这一桌时,已经有些微醺。他眼神飘飘然,看向孟惠予时的喜悦仍旧不减。徐韵然心下了然,也混在人群里就给他敬酒。 “新婚快乐。” “谢谢。” 徐韵然笑着将那杯酒饮下,再目送程述去往下一桌。 吃完喜酒,她当天就回了自己的城市,仿佛刚才的盛宴只是目睹一场幻梦。 她泡在浴缸中,将身上的酒意洗干净,也将所有的遗憾都放下。 她恍然就想起曾经对程述产生爱恋的那个瞬间,原来只不过是在某个雨夜里,她与他一同站在教学楼下等雨停。雷声轰鸣,周围都是抱怨声,他却只是塞着耳机望着天,一言不发。 明明当时旁边还有很多同学,她怎么就记住他了呢?徐韵然想不明白。 大学毕业那年,她曾经幻想过,或许自己勇敢一些,答案就能够改写。可是她没有迈出那一步,时间走到现在,她更不会再追忆过去。 想到这里,徐韵然笑得释然,拿起手机,点开工作群:“明天开个小会吧?” 说完,手机放在浴缸边缘,她哼歌玩起泡泡来。 一场沉默的暗恋画下终止符,星星依旧闪耀,她也依旧前行。 对于她,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番外2:我们一起 结婚是件喜事,可大喜事操办起来总是太累,他们喝了好些酒,程述胃不好,最后几乎都是被孟惠予顶下来。 那天晚上本来应该有一场甜蜜到筋疲力尽的性爱,最后变成程述小狗一样地任由醉过去的孟惠予折腾。 她醉酒之后像是变了个人,越发懂得撩拨与引诱。 葱白的指尖点在他的心口,修得齐整的指甲在他的皮肤上画圈,然后含情脉脉地解开他的衬衫,准确地说,应该是咬开。 程述一把就把她拉近,隔着两层内裤,他们互相抵住对方最私密的部位。一个硬得发烫,一个软得滑水,谁也不肯认输,谁也不肯放过谁。 孟惠予眼神迷离,扯着他的衬衫就贴上去:“怎么这么紧张!” 她声线靡靡,是醉酒特供。似一缕情思,轻柔又诱惑地缠绕住程述的喉咙,让他一时发不出声来。 孟惠予为这种暂时地占得先机感到欣喜,可是程述怎么会甘拜下风?他稍微挺直身子,就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孟惠予头发散乱成一朵恣意的花,眼里温温热地,像是蒙上了一层雾。程述看得喉咙发痒,膝盖抵在他的两腿之间,他舔了舔唇翼,喉结肉眼可见地翻涌一下。 “孟惠予,你明天最好别说我欺负你。” 他的声音在昏黄的灯光中激出不常见的磁性,孟惠予脸上浮着酡红,眨了眨眼,像一只刻意挑弄的小猫。 “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尾音上扬,格外俏皮。 程述挑眉:“哦?” 他一下就俯身下去啃她的耳朵,咬住松开后舌尖还有意无意地卷一卷她的耳垂,然后往耳廓里轻轻吹一口气,好似将所有的情话一并吹进她的心里。 不疼不痒但又恶作剧地搔弄,总是让孟惠予心颤。她耸着肩就咯咯发笑:“程述!你又耍赖!” 说完,她微微挺背去咬他的肩颈,舍不得用力,小虎牙落在他的肌肉上,扎出一个小小的圆点,很快又回弹。 她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咬着,和幼年期的小森一样。森森是他们家的那只傲娇小猫。 去逗它时,它总是冷脸,等着你不搭理它,它就又立着尾巴在你脚底转悠。 “小花猫!”程述感受着她的每一次轻咬,笑到眼底。 他总管孟惠予叫“小花猫”,因为小花猫是跳跃的、矜持的,又非常活泼可爱的。他常常在吃饭时这样叫她,但是在床上还是第一回。 孟惠予愣了愣,一下就明白过来,故意用指尖去挠挠他的后背,力度不大,隔靴搔痒。 “哼!我就是小猫,喵——小心我挠你!” 她的语气搭配着动作更让程述心摇,顿时就挑衅道:“行啊!我求之不得!” 看看谁更厉害?他挑着眉,孟惠予那些屡试不爽的招数就是不断地撩拨他,引他一步步进入情海。程述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孟惠予越是煞有介事得跟他玩闹,越是说明她的心情不错。 他本能地就将手指伸向孟惠予的内裤中,才刚刚进去,手指就是湿漉滴水。他不断搅动着她的阴道,在指腹与肉壁的碰撞中感受她的温度。 猫科动物嘛,最会装老虎。可惜再怎么装,孟惠予也就是只纸老虎。 她努力不去迎合程述,最后还是输给他日益精湛的技巧。在无止尽的搅动与碰撞中,神经快感也不断集中。 “嗯——嗯——” 她闷哼着,程述却不肯让她直接进入高潮,而是在她顶不住的时候,歇了一会儿。 “孟惠予小朋友,快乐要分享。” 他舔过上齿,笑得张扬。 正经的话说在迷乱的床上,调情效果更佳。他扯着邪笑,在她意乱情迷时就将自己的宝贝顶了进去。 湿润的温暖,是任何自慰都无法替代的爽快,比泡在温水的浴缸中更加紧致。 “来,惠予,你现在再挠我看看。” 程述故作淡定地提起刚刚她小猫咪一样的趣话,孟惠予却没在意他的调侃,鬼使神差地就在他的后背留下一道道指印。毫无章法的红彤彤的痕迹,从她指尖落下,好像她在他身上绑上他们之间的红线。 红线将他们捆绑得更加紧密,程述在不断地抽动,孟惠予的身体也跟着抖动,他们连节奏都是一致的。 她能感受到身体里他的部分随着她的呼吸吟喘在渐渐涨大,于是搂住他的手又紧了紧,胸前的两蒲柔软因此压在他的身上,与他合二为一。 程述对于她的主动越发欣喜,嘴角扬起的笑收也收不住。 整个房间乌黑一片,唯有一盏橘黄色的台灯提供光源。孟惠予看着他们的影子紧紧贴在一起,湖投射在墙面上,起起伏伏。在那弥漫的涩涩情意中,她和程述的声音也缠绕得此起彼伏。 “程述——哈——嗯——” 是她的一声呼唤勾起他的呼之欲出的天雷地火,程述感到一阵快感,在她的惊呼声中,他终于射出。 “惠予——惠予——啊——” 滚烫的精液,在她身体中举动,孟惠予大喘着粗气。程述很快缓过神来,冲着她喘笑得得意。 “哈——小花猫,还有力气挠吗?” 他抓着她的手就放在自己心口,孟惠予一阵潮红未褪,又被他激荡出更多。她不服输似的,微微撅着嘴就闷哼一句。 “你等着,今晚还长着呢!” “哈哈哈好,我等着!” 程述被她的可爱惹出一阵笑,笑得爽朗又坦荡。好像只是在说笑话一般,刚才的情事荡然无存。孟惠予不甘心,起身就要身体力行,程述求之不得,乖乖地待在原地,任人宰割。 他们翻云覆雨做了好久,做到最后,又是他抱着孟惠予去洗澡。 临到要睡觉,孟惠予光着身子瘫软在床上,嘴里还不忘问他:“小花猫厉不厉害!” 程述没办法,她体力差,再折腾下去估计明天能睡一整天。于是他撸着他的小花猫,微微泛红的发丝从他的指缝间穿过,他把弄着她的头发,在手指上绕过一圈又一圈。 孟惠予听不见他回答,又问一遍,程述像安抚猫咪一样安抚她:“我们家小花猫可厉害!挠得我心服口服!” 不知是酒精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孟惠予今天格外开心。一连闹着他,再也不掩饰自己的娇媚。他手指间还缠绕着她的头发,好像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古人说的“绕指柔”。 想到这里,程述看得心颤,又不停歇地吻在她的鼻尖唇角:“以后请小花猫多多挠挠我。” 孟惠予迷迷糊糊地就听见他的告白,洇着笑点头嗯道,温声回应:“小花猫只给你挠。” 婚礼的后一天,刚好是一中的校庆日。高中班主任早上给他发来消息,问他能不能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回一趟学校做演讲。程述看看孟惠予,见她没反对,很快就答应下来。 昨晚上的打闹激战让孟惠予有些疲累,坐在去学校的车上,竟然睡了过去。醒过来时,眼前已经是校庆横幅。 一中建校百年,庆祝活动自然也搞得盛大一些,甚至请来了市里领导莅临参观。程述被高中班主任叫走,孟惠予自己在一旁闲逛。等到他回来时,身旁还带了个人。 孟惠予很熟悉,是小姨的女儿,她的表妹:“之蘅?你怎么来了?” “老师让我带你们转转。”杜之蘅上前一步,走到孟惠予身边。 程述笑着解释:“我以前高中班主任,现在她老师,我看之蘅好像也不想留在那里听他开大会,就想个办法把她领出来了。”对付老师,他素来有一套。 这些年,一中变化挺大。原先的吊顶电风扇换成了最新款的空调,铁皮脱落的礼堂座位也重新整修,就连一度以为永远也建不起来的新体育馆都已经翻修一次。 一中的景物他们熟悉得很,只有这些新建筑没什么印象。杜之蘅有一句没一句地介绍着,很快又走到教学楼下的校友墙。 孟惠予没来由地停了脚步,指着问程述:“你说到时候念慈会不会也在这上面?” 程述不忍卒笑:“你以为院士那么好当啊?” “也是哈。”孟惠予忽然反应过来,这种想法实在太异想天开,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杜之蘅去买水喝,走回来发现他们两人已经不见踪迹,打了半天电话也没找到人。她想,反正人也丢不了,干脆去了教室睡个觉,昨晚上刷题刷太晚,搞得她现在都还犯困。 彼时的孟惠予和程述已经溜达到篮球场边,刚好目睹一件趣事。 程砚正坐在阶梯边喝水呢,他们俩想着过去吓唬一句。走到还有七八步的距离,就看见一个女生走过来向程砚表白。小姑娘长得很文静秀气,没想过居然会找高叁孩子表白。 程砚像是熟悉了这种场面似的,郑重地说了句对不起,手里的矿泉水一饮而尽,抱起篮球就要往回走。一串动作行云流水,直到看见自家哥哥和嫂子站在眼前,脸上忽然浮现出两抹尴尬。 程述笑得意味不明,程砚看得心烦意乱。孟惠予跳出来打破尴尬:“校服披着吧,等下吹风了感冒就不好了。” 她关怀得殷切,程砚不想再提刚才那一码,难得听话地就开始套外套。程述却不肯放过嘲讽他的任何一个机会:“他有什么好冷的?小姑娘追着跑,心热乎着呢!” “没正经!”孟惠予用胳膊肘顶了顶程述的腰,眼里也是揶揄的笑。 程砚本以为他嫂子是个十足温柔体贴的人,没想到也有这种调侃别人的恶趣味,甚至比他哥那样明目张胆的,还要心黑一些。一时间感叹,这俩果然是一对。 在程砚不屑的诸多白眼之中,他们久违地吃了顿食堂。程述一直感慨,程砚的校园生活实在比他快活太多,就连难吃到苍蝇都不绷着的食堂,现在也能有这么多人来就餐了。 他说着些时过境迁的惋惜话,最后只收获程砚一句发自肺腑的评价:“真是个老头。” 下午的演讲活动请了很多校友过来,对比那些已经在业界取得一定成绩的知名校友,程述觉得自己分量实在差了太多。比较庆幸的是,知名校友爱拿捏官腔,校庆致辞说了好长一串,直接把预定时长给用完,程述落了个清闲,白赚一次青春之旅。 他和孟惠予趁着足球场无人,直接溜了过去。 九月份的湖城天气正好,孟惠予挽着程述就绕在绿茵场周围转悠,说些七七八八的无聊话。蜂蜜色的长裙被微风刮起,孟惠予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九月份也能觉得冷,估计是昨天晚上感冒了。程述没敢让她这么吹风,既然校庆他已经派不上用场了,不如直接回家好了。 还没走到校门口呢,高中班主任的电话就打了过来:“程述?你现在在哪呢?” “还在学校,怎么了?” 程述如实回答,班主任没等他多回应,就让他去办公室找自己。原来,礼堂的校友致辞结束了,教室还可以再来一波嘛!这人来了就不能白来,说两句话也好过直接回去吧。班主任和颜劝说着,程述只好点头,脑子里却浮现出他当年抢占体育课的场景。 “既然大家都不想下去上体育课,不如我们来讲讲没讲完的数学题?” 班主任推推眼镜,不由分说地就开始打开投影仪,自顾自地讲起来,得意得很。那副表情跟现在真是如出一辙! 程述跟着他走到教室门口,一眼就看到还在睡觉的杜之蘅,才知道这人买水最后是买到教室里来了啊! 他做学生的时候,最讨厌的就是听一些没营养的演讲,如今他倒是成了这个烦人精。 他仔细思索着记忆里听过的那些套话,最后却是什么也想不出来,索性就让底下的人提问。站起来的人真是不少,跟他们那会儿谁都不爱搭理相比,实在活泼太多,程述有些意外。 他忘了,好看的皮囊就是一张安全感与信任度的通行证。他一直长得爽朗帅气,工作不但没能磨去他的意气,反而平添许多十七八岁的少年不曾有的从容与成熟,很能吸引人。 路过的学生也会透过门窗投来一些目光,是好奇也是倾慕。孟惠予站在门外看他应答如流,不由自主就回想起他的少年时代。 这不是她第一次站在他的教室门外,却是距离最近的一次。她不知不觉就戴上一抹笑,想要掏出手机记录下这一刻。快门键刚刚按下,就被程砚吓了一跳。 “干嘛呢?嫂子。”他笑得痞气,像是刻意报复他们之前的调侃一样,漫不经心道:“你不跟我哥一个高中的嘛!这也要拍?” 孟惠予羞赧着瞥了一眼,想要反驳这是新婚夫妻的乐趣,但没好意思说出口。 讲台上的程述很快就注意到程砚又在欺负他老婆,远远地就使去一个“别找死”的眼神。程砚很快捕捉到,扁扁嘴,见好就收。 台下一些人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吸引,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了蹊跷。关于学习的问答已经结束,然而青春少男少女最关注的从来都不只是学习。 彼时班主任正好出去接电话,一个看着憋了很久的女孩子举起手就问:“学长!你高中谈过恋爱吗?” 底下忽然就开始起哄,果然,他没猜错,大家最关心的永远都是情感问题。 “当然没有,谈了的话,老班还敢让我来传授经验?” 程述摇了摇头,打破她的期待,很快他就感受到底下有些丧气,又接着补充:“不过倒是有暗恋过。” 那就要熄灭的八卦火花很快被他的话重新点燃,一双双眼睛投射出耀眼的探究之光,只等着他给出解答,程述也没吝啬,大方地说起来。 “她不是我们班的女生,是另一个班上的,跟我一个玩得不错的女性朋友是好朋友。听起来可能有些绕,简单地说,就是她们俩是好朋友,我因为我的好朋友认识了她。” “那你怎么喜欢上她的,很漂亮还是学习很好?” 果然是小孩子,才会问得出这种问题。程述笑着:“我喜欢她可不是因为这些?你要我说,我也说不明白,总之,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喜欢上她了。” “哦——”讲台下发出一阵起哄声。 “那为什么会是暗恋呢?”要知道,程述这种类型现在放在他们学校里,少说也得是个年级里的风云人物,怎么还用得着搞暗恋这一套?她不理解。 “因为当时只是模模糊糊的感情,后来又因为一些原因就各奔东西了。不过,既然有暗恋,也会有暗恋成真。” 他一边说着一边举起自己的左手无名指晃了晃,目光瞟向门外的孟惠予:“喏——她现在已经是我太太了!” 孟惠予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秀恩爱弄得无措,顿时耳红,强行接收着投注来的诸多目光就开始点头鞠躬,好像是在接受一群未成年人的婚礼敬酒。 程述看得好笑,忙喝道:“好了,别看了。” 他转着钻戒,重新说起正经话,想要转移孟惠予的尴尬:“说了那么多,最重要的还是,不论是学习还是感情,你们都好好面对好好珍惜,以后不会亏的。” “亏什么?” 班主任忽然探出头来,打断一句,他来得晚,只听到程述的尾音。谁知道怎么他就去接了个电话,整个教室里的气氛就变得稀奇古怪起来? 程述抿着嘴,胡言乱语:“没!我说,只要好好利用时间,努力就不会辜负每一个人!” 他说得理直气壮,眼角眉梢却都是敷衍。班主任知道他的秉性,也刻意没在小新娘面前拂了他的面子,跟着就附和两句作为结语。 离开学校时,孟惠予还有些意外。 “你高中时候有喜欢我吗?”坐在车上,她拉了拉身上的毛毯,低声问。 程述看着后视镜,说得自然:“当然,我也不是对谁都那么好的。” 斑马线上走过几个出来吃饭的学生,手里拿着校服外套。程述恍然就回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他清了清嗓子,笑问:“你高中是不是有回因为没带校服差点被骂?” 孟惠予努力回想,点了点头。那天起晚了,出门太急就忘了穿校服。临到课间操检查时,才想起来这件事,最后还是康念慈说她在竞赛班教室有一件多余的,用来趴着睡觉的,可能有些脏有些臭。如果她不介意,就穿那个。 后来她拿过来,孟惠予才发现上面都是清香的洗衣液味,哪有什么臭味,肯定又是美女自谦了。可是现在,程述提起这个,让她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新的可能。 “那件衣服,是你的?”她浅浅地问出口,得到了回应——“嗯”,轻声的一句“嗯”。 “啊,我不知道——我还以为是念慈的。”孟惠予有些吃惊。 程述笑得随意。天知道他当时看见孟惠予穿那么大一件校服时,觉得多有趣。后来康念慈还回来时,明明已经洗干净,他还觉得上面有她的味道,淡淡的,像睡莲一样。 那个味道轻飘飘地印在他的身上,让他觉得清凉又隐隐发烫,是未知的紧张的快乐。 他欢喜着这样的小过往被重新挖掘,当时的遗憾忽然间就变成独有的甜蜜,让人回味无穷。 红灯之前,他伸出一只手来,孟惠予心领神会地就搭上去,很快感受到他的回握。他的手掌很大,掌心温热。不像她,始终是微凉的。 渐渐地,在短暂的相握中,温暖也渗进她的皮肤,然后听见程述说:“没关系,以后多穿穿我的衣服,就都知道了。” 孟惠予知道,程述又是在说她动不动把他不要的衬衣当成睡衣穿的事,现在一语双关。她抿着笑,努了努鼻子,紧紧握住他的手。 “今天天气好好呀!等下我们去哪?” “想去哪,我们一起!” 玩笑一样的真心话从他最终说出,孟惠予知道,那不是戏言,他说到做到。 世界上有很多情话,其中最动听的一句是:我们一起。 想到这里,孟惠予忍不住打开窗缝。温暖的风透过缝隙沐在她的面颊,她满意地笑笑。 “好呀,我们一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