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谋》 娇谋 第1节 《娇谋》 作者:旅者的斗篷 本文文案: 一场选秀,申姜被皇帝选中为妾。 当今皇帝双腿残疾,任性荒诞,被选中的秀女都感大祸临头。 走投无路之下,她找上了一个侍卫。 那侍卫纤细漂亮,五官清秀而苍白,殷红的唇,好像弱不禁风。 最重要的是,他性情温和,沉默少言,看起来很好拿捏。 于是申姜百般讨好于他,献与他小意温柔,生日巴巴给他送长寿面。 经历一番努力后,那侍卫终于动心了。他同意救她,但有个条件,她要以身相许。 申姜当时答应了。 可达成目的后,她如人间蒸发般,彻底消失了…… 第1章 秀女 到达长华宫的时候,李温直垂着头,故意走在秀女队伍的最后一个。 等负责押送秀女的路大人走过去了,她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前方身穿白色绢裙的女子。 后者被她拽得身形微微一滞,回过头来,抿了抿唇,小声说,“……怎么了?” 李温直踅摸着周遭,一边压低脑袋,“申姜,你前日勾搭的那纤瘦白净的小郎君,说能救咱们出去,是真的么?” 她神色紧张,一眨不眨地盯着白绢裙女子,一双眼睛半是希望半是忧惧。 申姜被盯得有些发毛。 “什么叫勾搭,那顶多算巴结。咱不是被逼的吗?” “是巴结,是巴结。”李温直根本不关心措辞,焦急地追问道,“那小侍卫看上去温温糯糯的,文秀得很,他真会救咱们出去?” 申姜皱皱眉,思忖片刻,才缓缓地点点头。 “会。” 李温直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她不禁抬眼去打量申姜,夕阳下,申姜一头乌黑及地的长发用丝带和野花扎住,微翘的鼻尖,胜雪的肌肤,外加一双若隐若现的酒窝,当真担得起美人二字。 不怪那些男人能被申姜迷倒,她一个女人,闻着申姜身上细微若无的花香都快醉了。 都是从乡下被抓来的秀女,怎么差距那么大呢? 她还是武馆馆主的女儿呢,从前也算是人人称赞的一朵娇花,可和申姜一比,就显得土里土气的,差得远了。 不过李温直心里一点也不嫉妒,被那残暴昏庸的皇帝选中,美貌不意味着好运,而是万劫不复的灾祸。 “咱们是拜过娲皇娘娘的亲姊妹,若是能逃出去,你可千万要带上我!” 李温直咬咬牙,隐忍地拉着申姜的手臂,“……等咱们逃出去,我给你叩首。” 她太激动,指甲把申姜细白的手臂硌出一个月牙。 申姜不动声色地把手臂抽出来,望着李温直恳切的眼神,轻淡若无地嗯了一声。 路大人来回巡逻,见李温直和申姜落了单,一鞭子就朝她们二人抽过来,堪堪落在两人身前半尺的地方,惊得两个姑娘激灵一跳。 “李温直,又嘀咕什么诡计呢?你都跑了两次还不老实,是不是找爷亲自收拾你呢?” 李温直吃过路大人的苦头,知道这人性子凶暴,惹急了连秀女都杀,立刻住了口,亦步亦趋地跟上队伍。 这么一来,申姜反而排在李温直后面了。 夕阳上涨,映在长华宫黑沉沉的亭台宫室上,黄澄澄的一片。太阳最后的残光被夜色所吞噬,被押送的秀女也如一队卑贱渺小的蚂蚁,被黑暗恐怖的皇权所吞噬。 申姜和李温直,包括同行的二百多名秀女,都是被皇帝派兵强行掠来,充盈后宫的。 惠帝劫掠逞暴,将采选女子比作摘花,天下名花野花都要尽归他手。每年都要取九州各地的良家子及将吏女入宫,少则几百人,多则上千人,采择未完,不允婚配,违者格杀勿论。 秀女之中,有未嫁的少女,有成婚的妇人,还有守丧的寡妇。采择过程中,若被选中的秀女抵抗不从,就诛杀她们的阿耶、郎君、阿弟;若秀女无耶无娘,孤身一人,便问都不问,直接绑了送进宫来。 每每选秀,都弄得母子相哭于野,悲鸣更甚于狼叫。 几年下来,惠帝的后宫已有上万人之数,皇宫已然搁不下这么多女眷,所以申姜一行人才被送到了这偏僻少人的长华行宫。 有的秀女从远处被押来,要坐一种不透风的笼车。盛夏炎热,许多秀女浑身长了成片的痱毒,还没挨到长华宫就一命呜呼了。 申姜走在队伍最后,和众人一道进了阴冷的长华宫大殿。 路大人正在一堆竹简里翻找秀女的名册,准备清查人数。 两百多号秀女挤在屋檐下,奔波一天,饶都是美人,也出了一屋子的臭汗。 申姜不动声色地站在李温直身后,李温直看见了,欣慰似地笑了一下。 前面两个秀女正低低地啜涕。 “都传陛下双腿残疾,喜怒无常,稍有伺候不周到,就用烧红的火筷子烫人,烫到哪里,哪里的肌肉就溃烂了。还不允秀女医治,稍加时日染了炎症,就是个死字。” “姊姊别说了,我怕。咱们就不能逃出去吗?” “你异想天开么,路大人他们这些云鹰卫,个个凶残,是专门看押秀女的。他们的手段,你不是亲眼见了,前日想挖洞逃出去的那个王娥儿,不就成一具尸体了?” “路大人那双眼睛像恶狼,绿森森的,丑恶得紧。但凡他瞪我一眼,我都发抖。” “他们这些云鹰卫,都是习武之人,据说特意挑了面目极丑极凶之人,来震慑秀女。这么多日子以来,我只见过一个英俊的,纤瘦白净,浑似个刚刚及冠的少年,人家都管他叫‘贺兰’。” “可惜那贺兰也冷淡得紧,小怜妹妹生得那样美,用尽了手段朝他抛媚眼,而他看小怜妹妹的目光,死水无澜,愣像是看个没有温度的死人……” 两个秀女越说哭腔越重,声音也越压越低。 申姜猛然听得贺兰粼的名字,身子下意识一紧。 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夜里,那男人的手缠在她颤抖的腰上,和她贴身相依的模样。 申姜正自发愣,有人戳了戳她,抬头一看是李温直。 “申姜,她们说的贺兰,是你那位郎君吗?” 申姜艰窘地眨了眨眼,拍拍李温直的手,叫她别再问了。 押送秀女的云鹰卫中,能称得上英俊二字的,除了贺兰粼,不会有别人了。 刚被抓来那会儿,申姜为了自保,自愿献身给一位温软和善的侍卫。他有长而卷翘的鸦睫,清秀的五官,白净近似病态的皮肤,一双如粼粼水光般低垂的眼。 他的名字就是贺兰粼。 与路大人那种位高权重,动不动就要打杀秀女的军官相比,贺兰粼只是一个普通侍卫。 他比申姜小一岁,性子和软近乎温吞,平日里沉默少言,没有路大人那种几欲破衣的遒劲肌肉,只比申姜高半个头,看起来弱不禁风。 最重要的是,他不是自愿来当云鹰卫的,他是因为家里人死光了,才来当云鹰卫混口饭吃的。 和善,温软,且容易拿捏。 申姜一开始为了和贺兰粼套近乎,说他长得像自己的阿弟,莫名有亲近之意。 这些日来,她白天一口一个阿弟温婉地唤他,夜晚伏在他膝头,卸下钗环,任柔顺的长发滑过他的手心。慢慢的,他由最初的冷淡如冰,变得冰雪消融,直到现在对她无有餍足,甚至有点依赖的感觉了。 每个如水的月光下,他都会来找她私会,眼睛中透出淡淡清辉,纤长白皙的手如抚爱人般抚她的额头,殷红的唇瓣轻轻开合,唤她一声“申姜”。 方才听那两个秀女议论贺兰粼对旁人冷漠如看死人,对她却缠绵温存,不胜依恋,申姜不禁暗暗有些小欣悦。 她觉得,她就快要成功了。 这两天她就求贺兰粼偷偷放她走,他一定会答应的。 毕竟,两百秀女只是虚数,他身为云鹰卫的一员,可以随便以病死、不服管教杀了、逃了等各种理由在惠帝那里搪塞过去。 申姜都想好了,等逃出去,她就回到深山里。她小时候阿翁就是在深山里把她带大的,陇岭一带的山脉那样绵延曲折,任凭这些云鹰卫有登天的本事,也找她不见。 当然,现在还得带上那路上结识的、武馆馆主的女儿李温直。 她即将永远告别这黑暗龌龊的世道,也永远地告别贺兰粼。 李温直见申姜脸上忽喜忽忧,有些担心。她瞟了眼路大人,见他正在训斥弄丢秀女名册的侍卫,偷偷往申姜边上凑了凑。 “申姜,我刚才问你的话,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你该不会是见那贺兰侍卫生得可人,所以真动心了吧?” 申姜那双狭长的美目闪现些责怪之意。 “别胡说。你觉得,我可能对一个压迫我们的暴君鹰犬动心么。” 李温直点头,“这才对。” 又怅然道,“我也见过那贺兰郎君,确生得秀秀净净,跟一棵落了雪的松木似的,站在那姓路的身边,浑衬得姓路的更加凶丑,跟不是人似的。……也就是你定力好,若是换了我,说不定还真动心了。” 申姜低声解释道,“咱选贺兰,是因为他性情温懦,又不是因为那副皮囊。等它日一脱身,他长得是美是丑,又跟咱有何干?” 李温直连声称是。 这时路大人找到了秀女名册,清了清嗓子,凶神恶煞地叫众女肃静,然后对照名册一个个地开始查起人数来。 李温直最怵路大人,不敢再和申姜交头接耳,默默回到原位去了。申姜也规规矩矩地站在人群中,垂着头等待清查。 待清查完两百多号秀女,天色已完全暗下来。 长华宫是座大行宫,路大人按家世高低分配了寝房。出身门阀世族的秀女可以住正经的寝宫,大又宽敞,而像申姜这样的白衣平民只能住低等寝房,脏乱不堪,是由暴室临时改造的。 李温直的寝房刻意被分配到了远处,想是那路大人知道李温直和申姜两人关系要好,防止她们一块合谋逃跑。 铛铛铛,锣鼓敲三声,所有的寝房都要灭灯。 仍燃烛者,就要被巡逻的侍卫们拖出来教训了。 月上中天,微风动树,时有凉风拂体。 申姜躺在矮榻上,瞪着杏眸半晌也睡不着。 娇谋 第2节 那个人已经一天没见着人影了。 她暗暗捏紧拳头,既渴盼着他来,又渴盼着他离自己远一点,永不再来。 正当神思潮涌之时,一双微凉的手蓦然覆上了她的脸颊,在耳边温柔而沉闷地问她,“这么早便睡了?” 第2章 情愫 贺兰粼的声音醇和清透,一如他这个人,和蔼乖顺,柔和无害。 “你来了……” 申姜刚要翻过身来,腰肢就被他扣住,两人一起陷进薄被之间。 细细密密的吻散落在申姜的耳根处,他吻得那样专注,明明他们只有一天没见,却好像几百年一样。 直吻得她喘不过来气。 “好了,好了,”她含笑推开他,“别闹。” 贺兰粼微微一滞,如水雾般的月光洒在他的双眸上,透出他眸底一点温暖而迷茫的光。 “躲什么。” 申姜借机欲坐起身来,却被贺兰粼拽着,跌在他怀中。 她眨了眨眼,嗔怪地道,“这里是长华宫,我们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了。” 贺兰粼略微不悦,用一节指骨摩挲着她,“为何?” 申姜拉长了尾音,故作沉吟状,“虽然思慕于你,却也不能连累你的前途。若是咱俩的事被路不病发现,不仅我性命难保,你也少不了挨板子。” 贺兰粼摇摇头,溺然笑容,“不,他们不会发现的。” 月影清辉下,他那双长眸泛着潋滟的暗彩,笼罩她于瞳孔之中,浓浓的全是眷恋。月色越明,越衬得他的肌肤雪色一样白,更类某种缺血的隐疾。 漂亮二字形容他,当真是没错的。 申姜垂下头,心下已不想拒绝贺兰粼。不过她得演些欲擒故纵的伎俩,好加重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于是十指一伸,仍将他推开。 “不行,今晚不能闹。” 她长削的指尖刚一触到贺兰粼博带上凹凸的绣纹,就被他的掌心裹住,不由分说地攥在一起。 “我很想你,”他小声对她说,娓娓道来,近似撒娇,别推开我。” 申姜眯了眯眼。 她顿一顿才假意妥协,仰头啄啄他分明隆起的喉结,轻颤着睫毛,喃喃说,“我也想你啊,只是怕路大人发现咱们,连累你,所以才忍着不见你的。” 贺兰粼极轻地噗嗤,蹭蹭她,如和暖的阳光。 “你何必和我分得那样清楚?” 不必分那么清楚? 申姜默念着这句话,攀上贺兰粼清瘦的肩胛骨。 窗外夜色如洒,树影缓缓摇移。 五月里地气和暖,即便是深更开窗吹夜风,也不觉得凉。夜风如一双手,轻拂着人,甚是舒服。 两人一阵胡闹,不知过了多久,才重归宁静。 此时已是深夜,申姜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却是毫无睡意。 她在想,她和贺兰粼的关系差不多已经水到渠成了,什么时候跟贺兰粼提出放她走的事最合适? 她得找个最好的时机,使他对她的爱恋和宠眷达到顶峰,让她一开口,他就没法拒绝她。 几日后的五月初十是他的生辰,没有比那天更合适的了。 贺兰粼从小流落在外,连饭都吃不上,估计也是个从小人人可欺的可怜虫,肯定没有人给他过过生辰。 她给他过一次,再接再厉,给他点爱,他应该会很感动。 到时候她说什么话,他定然无有不从…… 申姜想到此处,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她歪头瞧向将她紧紧搂抱的男子。 清寒隽永的冷香渗入鼻头,黑漆漆的夜色,为贺兰粼清癯的脸颊蒙上一层黑纱。沉睡中,他仍然那样乖顺,匀净的呼吸,微微翕动的睫毛,如一只秋日里新生的绒鸟,惹人生怜,没一丁点攻击性。 建林城的美男颇有秦汉遗风,褒衣博带,标榜风流,浓于热情,美男常常要比美女多。若是贺兰粼不做人人畏怕的暴君鹰犬,而是投生于阀阅门第,想必也是掷果盈车的人物。 某种程度上来说,若贺兰粼真是她阿弟,还不错。 可惜了。 申姜蹉跎了半晌,被窗外明亮的月光晃得眼皮疼。再加之惦念贺兰粼生辰的事,更是左右睡不着,舌根儿越发干燥起来。 她起身想要喝口水,却被贺兰粼的一根手指勾住衣角。 申姜下意识一笑,轻轻把他的手指移开。 他这样温柔简单,哪怕到了梦里还依恋她。 可是就是这样轻微的反抗,那根温顺的手指倏然变得蕴含力道,如铁钳般缠上她的手臂,将她牢牢困囿回来。 那力道大得出奇,仿佛要将她拖进深渊里一般。 “怎么了?” 申姜也被惊到了。 她没料到他睡得如此浅,这点动静都能把他惊醒,怔忡片刻,“我……渴了,要拿点水。吵醒你了?” 贺兰粼惺忪了一瞬,放开她,很快起身,“哦,我来拿给你。” 申姜道,“这点小事,我能做。” 他眸下长长的黑影打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夜里黑,没有烛火,容易摔着,下次记得喊我。” 他这话包含善意,以及令人无法拒绝的体贴。 说着,已翻身下榻,替她取来了水。 申姜吞了一大口水,心头忽然闪现异样。 他真的很在乎她,睡梦里都惦记着她。这会导致什么,她一时想不清楚。 申姜将耳杯还给贺兰粼,“谢谢。” 贺兰粼重新扶她睡下,想了一想,还是跟她解释道, “对不起,云鹰卫时常有被刺杀之险,所有我睡觉时比较浅。刚才弄疼你了吧?” 申姜借着月光瞥见他那副单纯的样子,心下重新宁定,微现笑容,“没有弄疼我。路不病律下严苛,你辛苦了。” 贺兰粼欣慰地应了声。 他轻轻打了个哈欠,却没完全躺下,支首在申姜身旁,一只手轻拍她的背。 “今日月光刺眼,你睡不着吧。我为你挡着,等你入睡了我再睡。” 申姜张张嘴想说不必,可他宽峻的肩头已将月光一缕不落地挡住,她陷在他的怀抱之中,眼前是全然的黑暗。 他确实是顶顶温善、顶顶好心的,怪不得在凶神恶煞的云鹰卫中总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总是沉默寡言、被人欺负。 申姜内心忽然滑过一丝愧疚,仿佛觉得自己这么利用他不好。不过念起自己的可怕处境,这点愧疚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她柔声道,“好,那谢谢你了。” 申姜闭上眼皮,意识一点点地沉没。 夜幕幽深,贺兰粼垂着眼睛,望着怀中蜷成一团的女子,纤净苍白的脸色渐渐渗出一点点笑,消弭在昏沉沉的夜幕中。 …… 翌日辰时,秀女们在长华宫的月芙小殿用早膳。 今日恰逢贺兰粼当值。 他皮相生得好,宽肩窄腰,七尺三寸左右高,一张白净的面皮吸引了不少秀女的目光。 惠帝即位以来,朝廷一直风雨如晦。许多品格高尚的士人男子们不愿为官、与昏君同流合污,便寄情山水,耽于玄谈,常常佯醉佯狂,来躲避惠帝的迫害。 这种情形下,许多旧规旧礼都被废止了,不仅女子可以浓妆艳抹,男子也可着艳服靓装,追寻于美。 总地来说,本朝男子不以雄壮草莽为美,而以朗润清健为美。 贺兰粼无疑是这副审美下的标准典范。他那矜然的举止,冷色的眸,状若雪霰的面颊,都使人恍惚觉得他不该是一个任人使唤的卑贱侍卫,而是飘然来去的太子殿下。 申姜和李温直跪坐在一处,一口一口舀着桃茎和桃肉煮成的桃羹。 那羹味道并不好,淡而无味,有好几个世家大族的女郎根本吃不下去。要知道,她们从前在家时,可是食不厌精,日食万钱。只有申姜和李温直,还有其他几个乡野来的秀女喝得津津有味。 吃到一半,李温直偷偷扯了下申姜,小声道,“瞧,那个何小怜,又在和贺兰郎君找话说呢。” 申姜抬头一看,只见何小怜捂着半边脸,佯装硌了牙,拉着贺兰粼的衣角卖可怜。 何小怜原是酒娘出身,凭着一水蛇腰有三分勾人的本事,此时一落泪,更是惹人怜悯。 何小怜许是怕被人听见,只用极小极小的声音,泪中带着娇憨地说,“贺兰郎君,我的牙被硌坏了,痛得紧,郎君可否扶我到后堂去歇歇?” 贺兰粼仿佛没看见。 他招呼了一个人,是厨房的小夏,小夏殷勤地过来扶何小怜。 何小怜的算计落空,捏紧了拳头,哼地一声,跺脚和小夏走了。 再看贺兰粼,依旧无波无澜,眉尾的弧度凉而嶙峋。 他微微转头,目光往申姜这边投来。 申姜正瞧见了这一幕,两股目光相撞,她有些不自在地埋下头来。 李温直看得直解气,“我早就看这水蛇腰不顺眼了,真是自讨苦吃。” 谁不知道云鹰卫中贺兰郎君虽最俊俏,也最寡淡无情。除了申姜能与他多说几句话,大部分时候他都像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人一样,内敛而缄默地守在角落处。 娇谋 第3节 申姜知道贺兰粼已经迷上她了,对旁人视若无睹是正常的。 她只相对中立地说道,“如今我们被送到这长华宫,谁都不想死。何小怜这么做,也是趁着路大人不在,给自己谋一条生路。” 李温直犹撇嘴,“话虽如此,我仍看不惯她那副做作的模样。贺兰郎君只能是你的,他只会救咱们两人出去……” 说到这儿,忽然有些心虚地道,“申姜,你准备得怎么样了?咱们两人是死是活,可都靠你了。” 申姜抿了抿唇。 “没什么问题。” 她深思熟虑后笃定地说。 …… 月芙小殿内,贺兰粼面无表情地站在角落处。 他肤色本就很白很白,为人又内缄淡漠,有时候看上去还真像个没有温度的死人。 看守秀女,是件极其无聊乏味、精神又要分外集中的职务。贺兰粼的眼神很淡,移来移去,总是不经意地落在申姜身上。 她盛桃汤的时候,头发掉了一根。 她刚才和他对视时,想说话却又没说话。 她和别人说话,神气地笑了笑,不知想到了什么。 她现在,好像还想再盛一碗桃汤喝…… 可爱。 是有点可爱的。 想起昨夜把她毛茸茸的脑袋揽在怀里的感觉,贺兰粼眸色染了暗。 半晌,他又揉揉发刺的太阳穴。 怎么老想她,真是魔怔了。 他告诉自己,停下。 他必须要恪尽十足十的忍耐,才能使得表面看起来平静无澜,才能把一切瞒住,抑制自己那无处不在的目光,以及—— 对她那病态,几近癫狂的热爱。 第3章 冰酪 晌午一过,皇宫的华莲舟华内侍忽然来了。 华内侍是宦官,本名华莲舟,近年来常伴惠帝左右,伺候惠帝起居、玩乐,是惠帝最宠信的宦官。 秀女们都不敢轻视这些宦官,宦官的权利很大,可以任意打骂秀女,罚秀女做杂役。若是看哪个秀女不顺眼了,还可以冠个不服管教的罪名,把人随意推到井里杀了。 某种程度上,宦官的权利比云鹰卫还大。 惹恼了云鹰卫,或许还有一丝生还之机。可华内侍若是要谁死,云鹰卫是不敢管的。 有些门阀世族不忍自己的女儿为秀女,想迎回家,还得看华内侍的脸色。 这一切皆是由于惠帝恣意声色,怠于政事;宦官们乘机揽权,势倾内外。 九州,已被□□搞得风雨飘摇,岌岌可危。 据说此次华内侍前来,是为了在长华宫中挑选十名秀女,送给惠帝。 近来惠帝豢养了许多豺狼虎豹,他把秀女与这些狼豹关在一笼,听美人的痛哭尖叫,以及被利齿撕扯的声音,捧腹哈哈大笑。 暖阳灿烂的盛夏晌午,长华宫中人心惶惶,众女都怕这要命的差事落到自己身上。 只有几个家底厚的世族贵女不慌,扬言耶娘不会对她们弃之不理,不日就会来长华宫救她们。 寒门出来的秀女听得此言,更觉得自己死路一条,聚在一团呜呜咽咽地哭。 申姜和李温直对望一眼,却没料到这番变故。 看来她们的逃跑计划得加紧了。 李温直问申姜什么时候动手,申姜思忖片刻,“初十吧。这几日-你若能接触厨房,想办法帮我弄点东西来。” 李温直搓搓手,郑重地点头。 “嗯,我住的地方离厨房甚近,小夏经常给我送饭。你想要什么东西,尽管跟我说。” 棒子,菜刀,擀面杖,这些利器她花点心思都能弄到。 没想到申姜闭上双眼,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口中轻飘飘地吐出一句, “一碗长寿面罢了。” …… 听闻华内侍要选人,众女哭声太大,惊动了来回巡逻的路不病。 路不病长鞭一甩,厉然喝道,“肃静!哭什么哭!谁再敢哭就押出来打!” 他常年练武,中气十足,这一声厉喝震得人耳膜嗡嗡直响。 顿时,大殿鸦雀无声。 路不病瞧众女太闲,怕她们聚众生事,便给她们安排了杂役。 申姜和几个细皮嫩肉的贵女被安排扫花园,李温直还有几个寒门秀女,都被叫去给水缸挑水。 李温直又想抱怨,哪有叫姑娘家干这种粗活儿的,手不得磨破了? 然而一见路不病那微眯的凶眼、生满狼牙的长鞭,她到嘴边的抱怨之语又生生给咽了回去。 花园中,共有六名秀女打扫。 “路大人待申姜是有几分偏爱的。” 陇阳沈氏贵女沈珠娘扫地扫到一半,半是轻讽半是感慨地道,“从来这些轻活儿路大人只安排世家女做,这次居然也叫了申姜来,那李温直快妒忌死了。” 沈珠娘的声音不大不小,周围扫地的几名秀女都能听见。就连正在井边挑水的何小怜闻此,耳朵也动了动。 申姜手上的笤帚一滞。 沈珠娘家里是世族,认定耶娘会救女出去,才会如此有恃无恐地说笑。 申姜不欲节外生枝,忍耐着性子,冷冷回怼了一句, “乱说甚么,找罚?” 沈珠娘唇边掩过一笑,轻飘飘地把此事掀过了。 又扫了一会儿地,众女都感觉腰酸背痛,腹中饥饿,然而离用膳的时间还差整整一个时辰。 有人胆怯地问道,“……那位贺兰郎君下午不当值吗?他当值,总是会早放膳。” 无人应答。 半晌沈珠娘才闷闷地说道,“别惦记贺兰粼了,他已经被何小怜盯上了。今晨,我生生见到何小怜勾他的衣角,他也没斥责。” “贺兰郎君那样好说话,会不会一时心软,放何小怜走?” “她也配。” 沈珠娘不屑,“别看贺兰粼表面温和秀静,其实心黑手硬得很。前几日逃走的那个秀女王娥儿,本来已经跳下悬崖了,贺兰粼愣是追了下去,在峡谷中搜寻三天三夜,把尸体抓回来了。” “死都不得安宁,死都别想逃出去。” 众女仿佛都被这一句唬住了,谈话声戛然而止。 一时,各怀心事,只余扫地的沙沙声。 申姜垂着头,假装对众女的谈论冷漠无感,手心却微微有些发凉。 她抬头望了望碧蓝的远天,天边时浓时淡的浮云。 假的。贺兰粼不会如此的。追踪秀女,只是他的指责所在。王娥儿和贺兰粼素不相识,怎么能比得自己和他日日夜夜的情意。 对她,他断不会如斯心狠。 申姜阖阖眼,把这话忘了,像风吹走浮云一样。 …… 过了半晌,路大人来了。 他手执鞭子,一甩一甩的,发出凛人的空响。幽森森的眼睛从众秀女身上扫过,令人浑身发寒。 秀女们都怕惹火上身,深深埋下了头,鸦雀无声地扫地。 申姜正随着众人一块埋头,路不病忽然走过来,鞭柄点住了她的扫帚。 “你别扫了,过来跟我走。” 申姜讶然抬眸。 沈珠娘等人闻声,眼神也齐刷刷地聚在申姜身上。 路不病没好气地斥道,“看什么看,爷的寝房太乱了,有老鼠,要个打扫的人。你跟着爷过来。” 说罢,也不再解释什么,率先而去。 路不病发话,申姜不能不从,丢下-面面相觑的众女,拿着扫把跟在路不病身后。 沈珠娘过了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我就说她和路大人有点勾结,果然。” …… 申姜跟着路不病来到西侧寝房。 为了看管秀女方便,侍卫们的住所分散在长华宫各处。 路不病作为云鹰卫的统领,他的寝房是所有侍卫中最好的。那殿外面有一棵枝繁叶茂的桂花树做遮蔽,夏日里花香混合着凉风,阵阵吹拂,很难想象还会有老鼠出没。 况且路大人前额丰满,一双眼睛浑如刷漆,真如同太岁神再世,岂会怕几只老鼠。 申姜嗅到了一丝不寻常。 娇谋 第4节 路不病在门口的石阶前停下,指着一间厢房,“就是这儿,你现在就进去,不打扫干净不准出来。” 申姜唯唯诺诺。 路不病交代完,便扬长而去。 申姜嘎吱一声轻轻推开门,发现内室里阴凉得很,无床无榻,只有一张矮桌、一张凭己,并不像是寝房。 许是路不病办公务的场所。 不过这房间清净得很,别说脏乱了,连半点油水也不见,真的会有老鼠么? 申姜关好门,拖着扫把往里走去,猛然瞧见凭己旁还有一纤长的黑影,竟还有个人在此处。 她吓了一跳,“谁?” “嘘,” 有个如羽毛般轻飘的声音对她说,“是我。” 申姜捂着心口。 “贺兰。” 她秀气的眉头皱起,不住埋怨,“你怎么躲在路大人的房间?” “这不是为了让你尝尝这个么?” 贺兰粼的下颌朝矮桌上的东西努了努,“这冰酪娇贵得紧,一旦受了热,味道便不好了。只有这间房最是阴凉,适于保藏,你快吃吧。” 申姜瞟向桌上的东西,是一块冰酪,成色甚好,薄皮上还带着浅青的寒霜,印着皇室的印痕。 她半信半疑地问道,“所以,路大人是故意领我来的?他,他知道你我……了?” 高挑的少年缓缓站起来,那双柔净的手乖巧地握上她。长长的眼睫毛谦卑地下垂,遮住其中悲喜。 “放心,他不知道。他叫你来就是让你扫地的,是我自行在这儿等你的。” 申姜这才放心。 她托起诱人的冰酪,肚子还真有点想叫。 “这御赐之糕,你是哪儿得来的?” 贺兰粼微笑着没答。 申姜咬了一口,的确清甜可人,爽口爽心。 贺兰粼跪坐于她身旁,一眨不眨地瞧着她,嘴角露出一丝满足的笑。 “你若是喜欢,以后我常常弄来给你吃。” “你可吃过了?” “冰酪而已,我早已吃腻了。” 申姜被噎着了,吞了口茶。 这丝滑的冰酪,仿佛一记定心丸,把她之前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一扫干净。 他什么都想着她,确实待她很好。无论他对别的秀女怎么样,起码他对她有求必应。 申姜柔然与贺兰粼交握,也不知是屋子太阴凉了还是怎样,他手很冰凉,骨节瘦得发冷。 两人靠在一起,眸中俱是情意闪动。贺兰粼将她搂在怀中,啄了啄她的唇。 冰酪的香气,令两人都口齿留香。 “我还担心你是北地人,吃不惯这些甜甜腻腻的东西呢。” 申姜伏在他肩头,顺水推舟地说道,“我自然喜欢,你这样对我,莫说是这样珍贵的冰酪,便是叫我吃糠咽菜,我也是喜欢的。” 贺兰粼忻然,浮动浅浅的醉悦。 她随口的一句话,仿佛肯定了他。 申姜见他此时兴致不错,险些把出逃之事直接问出来。 虽然现在求他放她走,他多半也会答应,但终究不大稳妥。 还是等一等。 他现在已经很留恋、很喜欢她了。 等生辰那天,如果她说要和他一起私奔,他定然会如现在这般,满眼欢悦地答应。 …… 李温直挑完水回来,累得胳膊酸痛。 她四下也找不到申姜的踪影,一问才知道,申姜被路大人叫走了。 同时,一些关于申姜和路大人的闲言碎语也在秀女之中流传开。 李温直知道申姜的目标是贺兰粼,不可能和路不病扯上什么关系,对那些闲言碎语也不放在心上。 她最担心申姜出什么事,或者被路不病折磨了。 李温直借着井边还需要打扫为名,急匆匆地就往路不病的寝房跑去。 刚到地,迎面却闻见一股香味。 奶香的,甜甜的,好似什么糕点一般…… 李温直正饿得前心贴后背,闻到这股味道,舌头差点给咬断。 她急于寻找申姜的踪影,迎面却撞上一宽阔坚实的怀抱。 一阵很强的男子气息扑进她的鼻尖,抬头一看,路不病手里拿着块晶莹的糕点,正幽幽地睨着她。 “李温直,爷叫你挑水,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他拎起李温直的领子,弹小鸡崽似地弹了她一个脑瓜崩儿,“是不是又想跑?” “我……我,”李温直怎想到这家伙忽然冒出来,磕磕绊绊地说,“我找申姜。” “申姜不在这儿,赶紧走。” 李温直可不敢跟这人叫板,刚要离开,又实在按捺不住腹中饥火,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您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啊?” 好香,她可没吃过。别说吃了,她这乡野女子连见都没见过。 路不病瞧了瞧手中冰酪。 “这个?” 他颠了颠那小块糕点,一口丢到嘴里。 “自然是好吃的了。” 李温直馋羡不已。 啧啧两声,还是跑了。 路不病直嗤笑,半晌却又叹。 这样美味的皇家之物,原是今日华内侍带来的,云鹰卫一人只有一块,谁会跟那人似的,巴巴地捧到别人嘴里。 傻得紧了。 第4章 大雨 杂役一直持续了几日。 在华内侍没有挑出最终的秀女名单之前,秀女们该扫花园的扫花园,该挑水的挑水。 李温直记得申姜托付给她的事,找了个机会接近厨房。 她心思活络,哭天抹泪地求了一通路不病,又用一根素银簪拉拢了厨房的伙夫小夏,顺利把自己挑水的活儿变成了挑菜,调到厨房里去了。 一旦到了厨房,帮申姜准备一碗长寿面就很简单了。 李温直给申姜通消息,说长寿面已经随时能做了。 …… 申姜这一头,一连好几日路不病都叫她去扫他的房间,称夜里还是能听见老鼠吱吱声,叫她打扫得认真一点。 申姜心知肚明,那间房都快被扫褪一层皮了,哪里还有什么脏污、什么老鼠。 而每次去,贺兰粼必然在那里等着她,为她准备各色佳肴。本来她清贫得很,能有一口桃汤果腹就满足,这几日嘴巴都被养刁了。 申姜很是怀疑,路不病已经知道了她和贺兰粼的事。 可是……贺兰粼只是低等侍卫,路不病是高高在上的云鹰卫统领,为人严苛,禁止秀女和侍卫私下授受。若路不病真知道她和贺兰粼的关系,怎么能容得下,定会将他们二人斩首以儆效尤。 申姜百思不得其解。 贺兰粼安慰她说,“你何必每日这样胆战心惊的,若真有事情败露的那一天,我也会替你挡着。” 申姜暗暗白了他一眼,不知他胡吹什么大气。 就凭他们这样的露水情缘,若真是大难临头,恐怕贺兰粼这单纯娃儿会吓得腿软,懦弱得连个字都说不出来,她岂能靠得住他? 申姜心中虽如此想,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 她算了算时日,十四了,今日正好十四,那件事拖不得了。 于是申姜和婉笑笑,佯装随口一说,“贺兰,仿佛记得,明日是你的生辰。虽然我们不是真正的亲人,但我心里还是惦记你的。若是承你不弃,明日咱们还在这里相会,点一支小烛,为你过一次生辰。” 顿一顿,露出两个水亮的酒窝,“……那是你十八岁生辰,对么?” 她一边说着,有意无意地观察贺兰粼的神色。 志在必得。 贺兰粼一怔,他此刻的神色很难形容……眸底漾出清波,似乎长眠的人骤然醒了,又似乎一个只能分辨黑白的盲者骤然触见了斑斓颜色。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微沉着嘴角,小心而缓缓地问她,“你说得是真的么?” 那模样挺可怜,犹如冬溪里冻僵的小鱼,渴望温暖却又不敢探出脑袋。 申姜将他的脑袋拢过来,吻着他柔滑的额发,给他点信心。 娇谋 第5节 “自然是真的,我何时骗过你?” 贺兰粼从她的怀抱里挣扎出来,极轻极浅地旋出一个笑。 他的皮肤本极为白皙,窗外的阳光照在他高峻的鼻梁上,留下明亮的痕。那暖暖的一笑,仿佛把阳光都揉在里面了。 “有你这份心,我一生都随着你。” “……你要我死,我都答应。” 申姜哦地上扬一声。 这算是许诺么? 她暗暗吸了口气,之前的一点点担忧迅速被冲散。 真是个未经世事的单纯少年,这么容易就感动了,她还愁何事不成。 …… 五月初十这一日,天色阴沉沉的,白日暗得和黑夜差不多。 云层乌黑,一眼望不到边,恍若万仞深壑倒悬在天空之上,预示着一场疾风暴雨的到来。 今日由于天气太糟的缘故,秀女们不必到外面去做杂役,统统集中呆在长华宫的大殿中,免得娇花一样的身躯为风雨所伤。 申姜望着昏阴的天色直发愁,她惦记着今晚和贺兰粼的约定,苦苦经营了那么久的计划,定不能因为一场风雨就功亏一篑。 她蓄意没和众秀女一块在大殿呆着,自请到厨房去帮忙盛饭、送菜。 李温直正在厨房,一见到申姜的人影,立刻借着小灶将长寿面下锅,撒上各色调味料,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递到申姜手上。 她眨眨眼,“今晚全靠你了。” 申姜心照不宣地嗯了一声。 申姜问人借了一把伞,将长寿面装进食盒里,又带了两支红烛。她披上一件宽大的斗篷,将食盒隐藏在斗篷里。 路不病瞧见了,问道,“这是往哪去?” 申姜规矩地说,“照例去为大人打扫房室。” 路不病往窗外探了探脑袋。 “马上要下雨了,还去打扫?要不今日就免了,你留下休息吧。” 申姜不露痕迹地辩驳道,“虽然要落雨了,总归还未下。大人的房室离此不远,鼠患一日不除大人便一日难安,我赶紧奔过去就是。” 路不病皱眉,要说什么,忽然又停了。他摸摸下巴,脸上露出点复杂的神色。 “好吧,既然你有这份心,就赶快过去吧。扫完了赶紧回来。” 申姜过了路不病这道关,握紧斗篷里的食盒,小步快走往宫室赶去。 她的心如头顶翻滚的乌云一般,忐忑难安。玉葱似的手指,总是不断地摸食盒,感受着瓷碗滚烫的温度,心神才能稍稍宁定。 镇定,镇定。她告诉自己。 今晚说什么也得拿下贺兰粼。 申姜绕过曲折的回廊,很快来到了平日打扫的后殿。 所幸,天还未落雨。 申姜正要直奔平日她和贺兰粼相会的那间房室,忽听墙角处有细细的说话声。 “五千两太多了,我们真的给不起,还望公公通融则个,少要些……” “沈翁,沈夫人,你们以为这是菜市,可以肆意讨价还价?实话说了,咱家是担着天大的险,才私下放你们女儿走的。若是被那群云鹰卫发现了告知陛下,咱家就得人头不保。既然你们如此没诚意,嘿嘿,这桩事不谈也罢。” “公公别走!” “求华公公莫怒!” “我们给,我们给还不行,只要能把珠娘赎走,叫我们沈氏出多少银钱都行。” 年老妇人和她丈夫对望了一眼,从衣袖里掏出一叠纸。 “这是五千两契据,我们可以带珠娘走了吧?” 华内侍啧啧地点银。 点罢,心满意足地阴笑道,“这才对啊,五千两就买令媛一条命,怎么看都是你们沈氏占便宜。” “前日万将军要赎他家女儿走,可足足花了八千两。” 年老夫妇不接口,暗自垂泪,只不断追问何时能带走女儿。 华内侍道,“得,今晚便带走吧。今晚风大雨也大,咱家就和那姓路的说令媛被狂风刮失了。陛下那边,咱家再挑个寒门女子送过去。” “多谢公公。” …… 申姜站在角落里,差点呕出来。 此刻她方知,为什么惠帝的后宫早已人满为患,却还要年年大动干戈地选秀了。 选来的世族秀女是华内侍这些人沽钱的工具,寒门秀女则是其中无足轻重的牺牲品。 申姜紧紧捂着嘴,一股恶寒和油腻升腾而起,从未像现在这般想吐过。 她对陌生男子献身,大送殷勤了一个月,拼了命地为自己搏一条生路,到头来还不如那几张薄薄的银票子。 大雨将至,黑毛的猫儿走在房檐上,森绿的眼睛瞪向申姜,发出“喵——”地一声冗长的叫。 “谁?” 华内侍低喝一声。 申姜急而遁逃。 这样要紧的秘事被听见,华内侍心狠手辣,非得杀她灭口不可。 所幸华内侍身边没跟着侍卫,他身体臃肿肥胖,不如申姜灵活,等追过来时,申姜人影已经不见了。 华内侍低头一看,只见一个食盒掉在地上,热汤面摔得满地都是。 他捡起一枚碎瓷片,三角眼闪烁着阴鸷的光。 哪来的野猫儿,竟敢在此偷听。 呵。 在这长华宫,他要灭谁的口,还没人能逃得了。 …… 申姜狂奔回自己的寝房,犹惊魂未定。 与此同时,听得天边一声巨大的雷响,夹着紫色的闪电,好像要把大地劈出一条裂缝。 大雨,倾盆而至。 事实上,刚才的食盒不是她失手打翻的。她得把食盒丢出去,发出动静,引开华内侍的注意力,才能有脱身的机会。 窗外大雨已密如连珠,长寿面也砸了,今晚的生辰算是过不了了。 天是黑的,地也是黑的,雨水卷积,声音大得直怕人。 申姜忽然觉得这一切打算都失去希望,她似被天地孤立了一样,哪里都找不到出路。回忆刚才自己听到的,她想哭,可抹抹眼泪,又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总不能为这些肮脏人流泪。 她把眼泪擦干了。 等了很久,足足等到华内侍不可能发现她,她才从寝房闪出去,撑开雨伞,准备冒雨前去桂花树旁的那间房室,和贺兰粼相会。 长寿面虽然打翻了,红烛虽然没了,她也得去赴约。 她好不容易才讨好了贺兰粼,不能惹他恼。不然,这最后一线生机也都没了。 刚一开门,寒风夹着冰凉的雨点,扇在她的脸颊上,浑如刀子一般。 申姜把眼睑下不知雨水还是泪水的东西擦掉,深吸一口气,准备踩雨。 两个在长廊下巡逻的云鹰卫却看见了她。 “那秀女!”他们阻止道,声音很严厉,“下着大雨,你要到哪去?” 申姜懵懂地瞧着那两人,半晌,她才慢声回答道,“我,我去找人。” 一个云鹰卫说,“这样的暴雨,乱跑甚么?除了我俩,所有的秀女和云鹰卫都聚在长华宫主殿。” “所有人都在?” 她怯声追问了句,“……敢问,贺兰大人,也在吗?” 那两个云鹰卫对视了一眼。 “路大人点过名字,没听说谁缺值,贺兰大人当然也在了。” “这么大的雨天谁还在外面,那才是真的发疯。” 申姜深深地哦了一声。 是的,是她糊涂了,这么大的雨,谁还会冒雨跑到后殿去。 她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 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尖蔓延,申姜劝自己要高兴,总归自己不必冒雨跑一趟了。刚才若真跑出去了,隔日非得烧高热不可。 她谢过那两个云鹰卫,关闭了门窗,隔绝了风雨,也把自己隔绝在寝房里。 寝房里有一砂壶,还有几块没用完的炭。申姜弄了点温水,将自己濡湿的发丝洗了,又用剩下的水沏了杯暖暖的姜汁水。 这雨下得无休无止,直到夜深了都还在下,且一点缓和的意思都没有。 申姜坐在暖垫上,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贺兰粼。 不知贺兰粼此刻在大殿做什么,今日雨太大,把他们的约定冲泡汤了。他身子纤瘦,更吹不得风寒,原是她日子选得不好。 但没关系,她还能再约他一次。 眼前蓦然浮现华内侍那张阴鸷逼人的脸,申姜打了个寒噤。 华内侍,会不会看清了自己的脸……? 申姜心下怏怏,正要回榻就寝,忽闻木门传来几声如幽魂般、极轻极轻的敲门声。 娇谋 第6节 雨水如洒豆,啪啦啪啦地下。 申姜怀疑自己听错了,直到这轻飘飘的敲门声又响了一次。 她还以为是什么鬼怪敲门,打开一看,竟是全身湿透的贺兰粼。 空气一瞬间令人窒息。 蜿蜒的雨水滑过他的发丝,白纱衣漉漉地紧贴在身上,几乎半透明。 闪电一闪,衬得他的肌肤骨白骨白的,全无人色,双唇更是一片青灰。 贺兰粼昔日明澈的双眼,此时犹如一条阴暗的溪涧,他湿着声音,弱弱地质问了一句, “你明明下雨前就出门了,为什么我在雨中等了你两个时辰,你还没到?” 第5章 风寒 少年荏弱的身躯如美瓷,睫羽轻颤,上面全是冰凉的雨珠。他浑身都湿了,被裹挟着雨点的冷雨一刮,摇摇欲坠,浑似要被揉碎一般,脆弱可怜得不像话。 申姜眨眨眼,张口结舌,空洞的嘴里吐不出一个字。 她怎么能想到,贺兰粼会如此遵守誓约,冒雨也要赶过来? 愧疚的情绪快速在心间蔓延。 她一把握住贺兰粼比雨还凉的手,急声说,“快进来!” 门哐当一下子关上,哗哗的雨声顿时就小了。 贺兰粼脚下淌出一洼雨水,木讷地抚着自己的手臂,仿佛此时才刚晓得冷。 申姜拿了一大块巾帕,迎头罩在贺兰粼头上。她比他矮上半头,一双手臂揉起他湿淋淋的发丝来,略微费点力气。 “对不住,我遇上了点事,等再去找你的时候,雨已然下大了。” 她踮起脚尖,懊丧地与他冷白的侧颊相贴,“我若知道你在等我,冒雨也会过去的。” 贺兰粼淡淡哦了一声,文静地垂下头,“原是这样……你没来其实倒也好,不然该被雨淋着了。” 说着他长削的手指刮了刮她的眉骨,以示并未生气,可他眸子却不会说谎,暗沉沉的像覆了一层灰。 申姜被他摸得直心惊。 她不禁眺向窗外,这样滂沱的大雨,谁白跑一趟谁不生气,贺兰粼越是这样平静不怨她,她越是心虚。 申姜殷勤地多点了几根蜡烛,扶他坐下,帮他把皱成一团的外纱袍脱下来,又把自己沏的姜汁水让给他,帮他驱寒。 热源的猛然接触叫贺兰粼打了个寒噤,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申姜找不到干净的男子装束,便将自己的一套秀女服套在他身上,叫他先将就着穿。 贺兰粼眼皮颤了颤,无辜而又疲颓地摊摊手,“你觉得我穿你的衣衫合适吗?” 他虽生得秀净,穿上这秀女服却还是显得突兀,喉结在嶙峋的肌骨间还是很清晰地能被看见。 申姜居高临下地环住他。 “只是暂时的嘛,穿着湿衣服,你会着风寒的。” 贺兰粼想脱掉,却被申姜攥住了两只手。他没挣扎,索性将她揽过来,抱在膝上,狠咬她的耳朵,眸色如漆黑的暗流,柔哑地抱怨道,“……也就你能这般玩弄我。” 申姜被他勒困住,听到他这话,心下更是添忧。 玩弄,这可万万不是她的本意。 “我是真的想为你过生辰,还为你煮了长寿面。可惜大雨忽降,长寿面被我不小心打碎了。” 她从贺兰粼紧锢的怀抱中挣出来,伸出手腕,脸上又是悲又是悔,“……你若肯多瞧我一眼,便能看见这块红肿是我为你端面而烫的。” 贺兰粼长眉一皱,将她的手腕拉过来。 手腕侧处,确有一小片红肿,得认真看才能分辨得出来。 虽然这块红肿并不是端面时烫的,是她方才给自己沏姜汁水时不小心溅的。但贺兰粼生性善软,很怕这样的招数。 “以后别再做了,我方才是与你玩笑的,我当然知道你不会玩弄我,” 贺兰粼将她的手腕放在唇边吹了吹,过了片刻,他似完全释解了今晚的不愉快,缓缓说,“你知道么,那日我只听说你要为我过生辰,就已经足够欣喜了。” “不曾有人为你过过生辰么?” 贺兰粼摇头。 他的眼神纯粹而玄淡,“我从前在一个很暗很暗的地方生活,都没见过什么阳光,更别提生辰了。” 申姜不太相信,什么地方能见不到阳光? 贺兰粼对上她疑惑的目光,“你不晓得吧,我从小长在古墓里,棺材就是床榻,七岁之前,都没走出过墓穴。阿娘说仇家一直在追杀我们,只有躲在幽暗不见底的墓穴中,才能活命……” 申姜哑然。 怪不得他皮肤白得出奇,怪不得他行事沉默,有时冷漠得跟个有形无魂的影子似的。 她多少晓得贺兰粼命数不济,从小活得辛酸,却没想到辛酸至此。 想来倒也是,若非被逼无奈,像他这般丰神俊朗的郎君,又何必来当这百姓唾弃的云鹰卫。 申姜一阵不是滋味,实打实地有几分哀怜他。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她犹豫着,几乎要说出“不然我们一起走”。 可手心里微烫的温度猛然叫醒了她。 贺兰粼沉沉闭着眼睛,轻薄的上眼皮被烛火熏得,几乎半透明。他的额头、耳朵、双手皆是烫的,气息也一时重过一时。 “贺兰?” 他烧热了。 申姜恍然,原来刚才他说在雨中等了她两个时辰,并不是假话。 贺兰粼低低道,“没什么事,感觉有点冷罢了。” 申姜将他搀到自己的榻上,用一块巾帕敷着他的额头。 他确实是烧热了,不过这大雨如注的,她去哪儿给他煎一副药? 若是去求路不病帮忙,路不病必然会发现他们二人的关系,一切就都露馅了。 申姜脑袋蒙蒙直响。 贺兰粼仰在榻上,无知无觉地躺着,双唇微微翕动。 申姜有些急,他可万万不能有事,他有事了她怎么逃出去? 不过风寒而已,他们云鹰卫身强力壮,应该不至于怎么样吧? 转念一想,身强力壮的是路不病等人,却不是修长清削的贺兰粼…… 风雨将门窗吹开了一条缝儿,仿佛在告诉她,外面的雨有多冷。 贺兰粼看出她的紧迫,微微笑道,“你急什么,我就是有点晕,躺会儿便好。” 申姜质疑道,“真的么?” 他点了下头。 申姜将门窗关紧,守在他榻边。 “要不你去求路大人给你点药?” 若是她去求,身份实在不方便。 贺兰粼撑着眼皮,神情有些困顿,“此刻已是深夜了,明日再去罢。” 申姜关切地抚摸他的额头。 事实上,她又不是真喜欢贺兰粼,她只需让他知道她十分关心他就行了,没必要冒雨去做些出格的事。 既然他要自己挺着,那便让他挺着吧。 申姜如此想着,神色上表现得很悲惋,伏在他肩头不肯起来。 “看你烧热,我这心也如刀劈火烧似的,宁愿替你承受。” 她抬起晶莹的一双眸,眼波流露,外人看来,像极了真切的爱怜。 贺兰粼顿时凝噎了一瞬。 他启齿微笑,“说什么傻话呢,你若是担心,就在身边陪我吧,权当给我解热了。” 申姜顺水推舟地答应。 贺兰粼沉沉地闭上眼睛。 今日是他第一次过生辰,若是他脑袋不是这么晕,说什么也要把申姜抱在怀里,好好吻吻她。 可惜了。 半晌,他终究是抵不过睡意,意识渐渐消散。 唯有那想把申姜占为己有的强烈执念,阴魂不散地缠着他,仿佛梦里也叫他把她锁住。 气氛甚是平静、旖旎。 申姜脑仁乱跳,犹豫再三,开口引导道,“……贺兰,若是我想和你一起走,你愿不愿意啊?” 没有回应。 申姜皱皱眉,又轻唤了一声,见他真是烧糊涂了,长长叹口气。 到底还是功亏一篑了。 以后再找机会吧。 …… 翌日,雨后清朗的光照在屋里,申姜睁开眼睛,发现躺在榻上、盖着厚厚被子的人却是自己。 身边空空如也,不知贺兰粼什么走了,想必是为了避嫌。 想起昨晚的经历,申姜还是觉得有些遗憾。 娇谋 第7节 绝妙的一个好机会,就这么生生被一场雨弄砸了。 不知贺兰粼此刻还生不生她的气? 她得想办法,再叫李温直帮她弄一碗长寿面,再给贺兰粼补个生辰才好。 申姜思绪潮涌,平躺了一会儿,见外边日头已然不早,便匆匆起身,赶去长华宫主殿。 刚一到主殿内,就听到一件骇人之事。 就在昨晚,秀女沈珠娘喝了一碗桃汤后忽发恶疾,七窍流血,当场死了,而送桃汤者正是在厨房帮工的秀女李温直。 华大人已经连夜命人将沈珠娘的尸体拖出来埋了,并且将罪魁祸首李温直收押,幽闭了起来。 秀女们三三两两地用早膳,气氛甚是悲闷。人人都传言,今日李温直就要被送去处斩,以还沈家一个公道。 “沈姊姊那么好的一个人,居然就这么死了。李温直这个毒妇,她去厨房帮工,我还道是好心,原是为了害人!” “真可怕,昨晚我还和李温直同榻,想想就后怕……” 申姜直听得牙齿叩战。 她站在原地如尸,满脸的惊疑,一口气悬在嗓子眼儿,始终下不去。 别人不知道她还不知道,沈珠娘早已被耶娘用五千两银子赎走,又哪里是毒发身亡了……估计华内侍担心凭空少一个秀女无法交待,才无中生有编出这么一番措辞来,诬陷李温直杀人。 只是,为何是李温直? 自从被选为秀女以来,申姜身边也就李温直这么一个交心的朋友。两人说好了要一起逃跑,如今还没逃成,李温直却要先一步被处斩…… 申姜慌痛之极,急切地思忖如何救人。 秀女中有人看到了她,嗤之以鼻。 “素闻申姜和李温直交好,李温直杀了人,申姜会不会也有份?” 另一人小声道,“申姜勾上了路大人,她昨晚没和我们呆一块,肯定是找路大人睡觉去了。有路大人护着,就算她杀了人,又怎么样?” “可她们为什么要害沈姊姊?就因沈姊姊知晓她和路大人的那点龌龊事?” …… 饶是申姜能忍,听到这些不分青红皂白的话,也按捺不住地躁怒起来。 她走到那几个窃窃私语的秀女身旁,端起她们手边的桃汤,便泼了她们一脸。 哗啦。 她一字一字地说,“李温直不是杀人凶手,我也不是。” 那几个乱嚼舌根的秀女被烫得哇哇叫,待要再跟申姜算账,后者已经奔出主殿,不见踪影了。 她们瞧见,申姜直奔路大人所在的宫室而去。 …… 路不病去了乱葬岗,掘地三尺翻了一圈,没有找到沈珠娘的尸身。 按华内侍所说,昨夜命人埋沈珠娘的位置就在此处,尸身应该不至于被大雨冲走。 难道是被野兽吃了? 路不病心中发愁,冷冷地握紧刀柄。 找不到沈珠娘的尸身,仵作便无法验尸。那么李温直毒害沈珠娘的罪名,可就华内侍说什么是什么,死无对证了。 他回到长华宫,三步两步踏上石阶,深呼一口气,推开门。 “殿下,” 路不病抿着唇,半跪下来,头死死地垂着。飞蛾玉佩在他的腰间叮当微响,代表着对主子最纯粹的忠诚和追随。 “如您所料,属下并未找到沈珠娘的尸身。或者说,沈珠娘的尸体从始至终并未出现在乱葬岗。属下无能,自请责罚。” 昏暗的房室内,袅袅燃着鳞纹的冷香。 男子隐匿在薄雾之后,手持一截翠沉沉玉箫,清冷得如树枝上的寒霜。 “不怪你。华莲舟有心栽赃嫁祸,定然要除去一切痕迹。” 他挥挥手,叫路不病起来。 “属下不明白,为何华莲舟要苦心孤诣地加害一个普通秀女?据属下所知,那李温直本是乡野女子,除了性子跳脱些,倒也无其他不妥之处。” 贺兰粼平静地盯了路不病一眼,如深沉的湖水。 路不病恍然,“莫非……” 此时,云鹰卫董无邪忽然进来,见贺兰粼也在,小心翼翼地道,“殿下,路大人,刘姑娘来了,说是关于李温直一事,有要证呈给路大人。” 第6章 告发 申姜随着侍卫走进门,心情很是忐忑。 狂奔了这一路,她想明白了,李温直莫名其妙地被诬陷杀人,其实是为她背了黑锅。 那日她偷听到了华内侍拿秀女赚银两的事,华内侍肯定要杀人灭口。华内侍一定是发现了她摔在地上的食盒和面汤,认定是厨房的人在偷听,所以才顺藤摸瓜地怀疑到了李温直的头上。 申姜捏着拳头走进内室,左右一瞥,却见贺兰粼也在。她心头一亮,用眼神无声地和他打招呼。后者微微致意,一如既往的温柔。 有贺兰粼在,申姜放心不少。 “刘申姜,” 路不病正襟危坐,轻轻嗓子,喊了声她的名字,“你有什么证物要交给本官,呈上来吧。” 申姜站在原地,谦卑守礼地说,“大人,我没有物证,但却有人证,证明李温直没有杀沈珠娘。” 路不病道,“人证在哪?” “就是我。” 路不病眯了眯眼,下意识看向旁边。贺兰粼面色平静,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 路不病继续问道,“你听到什么,或者看到什么了吗?” 申姜深吸了一口气,本来她还不敢如此照直地点出华内侍的名字,但此刻有贺兰粼在,莫名其妙地多了几分胆气。 她带着几分赌的成分,将那日听到的全说了。 路不病性子暴躁,闻此差点把手边的茶杯摔碎。 “怪不得本官快累吐血了,也没在乱葬岗找到沈珠娘的尸身!” 贺兰粼轻轻地咳了一声。 路不病一滞,顿时收敛,“那个,你听得可真切?” 申姜坚定地点点头。 “亲耳所听。” 就是因为听这些肮脏事,她才误摔了长寿面,才毁了和贺兰粼的约定……当然,这些不能在路不病面前讲出来。 申姜忍不住去看旁边的贺兰粼,见他眉心微低,似被她的话所触动。眸色一抬,泛出点微小的责备之意,仿佛在怪她没早点告知他此事。 申姜略有窘迫地避开贺兰粼的目光。 她叩首在地,“还恳求路大人查清事情的原委,莫使李温直平白含冤而死。” 顿一顿,怜然求向贺兰粼,“……也恳求贺兰大人了。” 路不病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他的举止口令,都朝贺兰粼看齐。 贺兰粼礼貌又含蓄地将申姜扶起来。 他分寸正好,能让外人觉得他们二人毫无关系,却又能让申姜感受到那热融融的暖。 他低声向她保证,“我会帮你救人。” 申姜放下心来。 路不病见此,也正正经经地走上前来,“本官是看送你们的云鹰卫统领,秀女有事,本官自然会主持公道。” 申姜低眸,“多谢大人。” …… 申姜走后,路不病紧绷的脸皮轻松了许多。 “潜伏了一个月多,老狐狸的尾巴终于被揪出来了。” 他凑到贺兰粼身边,追问道,“殿下,咱们要不要借着此事,现在就动手,告到昏君面前,把华莲舟给做掉?” 贺兰粼喝了口茶,苍白而冰冷的下颌上显出一个很淡的微笑。 “不必那么着急。” 路不病失落地哦了一声。 自从跟了前太子,路不病热血难凉,时常想痛痛快快地杀一场,简直比殿下本人还着急复国。 偏生殿下是这样淡薄的性子,能忍,凡事又都讲求思虑周全,简直快要急死他了。 贺兰粼手指轻扣了扣桌面,凉凉慢慢地说,“华莲舟是惠帝身边的红人,借此事拉他下马,或许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到了时机……我会亲自下手。” 路不病欣喜道,“杀个干净。” 贺兰粼垂首,眼窝蒙下一片阴影 “嗯,杀个干净。” 顿一顿,又说,“以后,莫要再管我叫殿下了。” 路不病一愣,“那唤您什么?” “随便什么。” 路不病有些犯难,脸上颇为迷茫。 他知道,今日他和殿下议事,差点被那刘姑娘撞见,殿下不欲让她知道他们的隐藏身份,毕竟是谋反的事,太过于危险。 娇谋 第8节 “您这是何必,您昨晚害了高热,都是她害的。一个普通秀女罢了,为何要把她放在心上呢?” 贺兰粼不语,眉间却深以为然。 也许这就是缘分吧,当他陷入全然的黑暗时,只有那么一抹娇丽的倩影,能愈合他内心无法填堵的伤口。 他沉吟片刻,薄唇微动,给了个不清不楚的答案。 “因为她……很让人着迷吧。” …… 暗室,哗啦一声,门锁开了。 路不病将铁门推开,一缕阳光直刺入黑漆漆的暗室内。 “李温直,出去吧。” 李温直蜷缩在角落里,泪水沾湿了衣襟。她之前被污蔑杀人,满心以为自己死定了,不想路不病此刻忽然放人,倒叫她有点惊诧。 “我……你们……” “什么我啊你的,支支吾吾地做什么,赶紧滚出去。” 路不病没什么好气,“你命好,有人冒死给你做了人证,证明你无辜。爷也宽宏大量,抓住点能放你的机会就大做文章,立刻赦免你了。” 他瞧着小姑娘可怜,特意夸大了自己的功劳,想逗一逗她。 李温直却好像还没从惊慌中缓过神来。她直愣愣地跑出去,嘴里喃喃念叨着,“……申姜……一定是申姜。在这长华宫,除了她没人会救我。” 路不病见她完全无视自己的样子,略微有些不满。 他叫住了人,“喂。” 李温直回头。 “不谢谢爷么?爷救你的。” 夕阳中,两人对立而视,四目撞在一起。 半晌,李温直才噘起嘴,不情不愿地道了句谢。 心里却觉得,这人之前不分青红皂白地关她,肯定和那姓华的宦官是一伙儿的,蛇鼠一窝,还能有什么好东西了。 …… 李温直的平安归来引起轩然大波,人人都以为她要被问斩了,却莫名洗脱了嫌疑,着实令人瞠目结舌。 传言最多的,还是说申姜和路大人私相授受,申姜只去找了一趟路不病,李温直就轻轻易易地被放出来了,这其中若说没勾结都没人信。 华内侍听说李温直就这么被放出来,还是路不病亲手放的,给了来禀告的侍者一个耳光。 路不病……怎么敢! 平日里路不病虽也是个野蛮性子,但对他的命令,还从不敢违拗。今日是搭错了哪根筋,竟如此草率地就放走了他的要犯? 秀女何小怜前去告密,“公公,是一个叫刘申姜的秀女,她和路不病有那种关系,他们夜里都睡在一块。刘申姜和那李温直关系要好,她去求路不病放人,路不病立马就放了。” 何小怜之前勾搭贺兰粼不成,又趁着这次机会讨好华内侍。她想着,卖给华内侍一个好处,华内侍没准会在选人时网开一面,不把她送给惠帝呢。 华内侍阴毒的眼珠转了转。 卖秀女这种事,他做了多少次,岂能阴沟翻船,跌在一个秀女手里。 既然路不病敢冒刺儿和他过不去,那他不如就先整死路不病。到时候他再向陛下进言,让云鹰卫归他统领,一了百了。 …… 申姜见路大人言而有信,放了李温直,两行热泪差点流下来。 两个小姐妹紧紧地抱在一起,很久才分开。 李温直犹心有余悸,“……那个华公公,一上来就带人抓我,也不问话,就说我杀了人,要把我问斩。我还以为我真要死了,申姜,能再见到你真好。” 申姜面色不自在,心中越发愧疚。 “别说了,都是我连累你。” 李温直哽咽了一会儿,问道,“是贺兰粼帮你在路不病面前求情吗?刚才是路不病把我给放了。” 申姜摇头,“没有,我直接去求的路不病。不过当时贺兰粼也在。” 李温直犹豫了片刻,贴在申姜耳边,低低问,“……那咱们离开这儿的事,怎么样了?” 申姜感到头痛。 “砸了……”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件事的原委,我会慢慢说给你听。” 两人话说到一半,就被匆匆赶来的云鹰卫董无邪给叫了出去。 “申姜,李温直,赶快到主殿去。” 申姜和李温直面面相觑。 “请问大人,出什么事了吗?” 董无邪道,“有人告发长华宫中有秀女私相授受,华公公要挨个检查你们的守宫砂。” 李温直直皱眉。 申姜抚抚自己的手臂,脸色一片苍白。 第7章 查验 长华宫主殿,秀女们站成几排,神色不宁,谁也不知道这场突然检查意味着什么。 华内侍眯着两只三角眼走来走去,目光如蛇一样在姑娘们身上游走。 他训话道,“各位主儿既被选中为秀女,那便是陛下的人。尔等虽不在皇宫,却也不能不守规矩。咱家昨日接到秘告,说你们之中有人不知廉耻,行私相授受之事,咱家今日就将她挑出来,押去投井,以肃宫闱!” 秀女们全部都面色凄惶,谁敢接话。 路不病、贺兰粼,还有其他云鹰卫都在旁抱剑看守,路不病面色严峻,脸色如同覆了一层黑黝黝的霜。 华内侍那黏腻的目光继续游走,转了一圈,最终停在了申姜和李温直的身上。 他指了指申姜,“就从你开始吧。” 场面一度紧张得令人窒息。 申姜缓缓抬起头来,两排牙齿轻咬着下唇。她指尖抑制不住地发颤,心里清楚,自己的手臂上空空如也。 就这么一愣神的工夫,华内侍阴森森地催促,“聋子么,还不跟咱家过来!” 说着他伸手,铁钳似的五指在姑娘玉藕般的手臂上狠狠一拧。 虽隔着衣襟,但华内侍手劲奇大,加之又是突然发难,申姜躲避不及,不由得吃痛地闷哼了一声。 这一拧一骂,摆明了要给云鹰卫们一个下马威。 贺兰粼的眉头,顿时很阴郁很阴郁地皱下来。 路不病察言观色,立即拦在申姜身前,“华内侍要检查便检查,为何要动手?” 华内侍油光的面皮裂开一笑,慢悠悠地说,“呦,路大人这是心疼了?” 路不病怒道,“华公公自重。” 华内侍摇头晃脑地围着申姜和路不病转了一圈,“咱家早听到些风言风语,说路大人私下里不检点,竟敢和陛下的秀女勾搭在一起。” 他今日发难,本来就是冲着路不病来的,见路不病着急上火,心下得意,越发觉得传言不假。 路不病反唇讥讽道,“奇了,这等荒诞的谣言,路某没听见,云鹰卫的弟兄们没听见,怎么就偏偏落到公公的耳朵里去了?” “有秀女听见了。” 华内侍将何小怜的名字点了出来。 何小怜胆胆怯怯地站出来,被路不病瞪得心头直发慌。不过她既已决定站队华莲舟,这会儿也由不得退缩了,小声说,“……是,小女的确,的确……看到了路大人和申姜私会……” 路不病骤然感觉身后压力很大,他愣了愣,双眼发红,“何小怜,你敢诬陷爷,你找死吗?” 他身量魁梧,这般指责之语说出来,犹如洪钟,压迫感极强。 “得了。” 华内侍懒洋洋地打断道,“是黑是白,一看便知,路大人在这儿挡着也没用。刘申姜,跟咱家过来吧。” 申姜恨然站在路不病身后,如何肯去。 她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朝不远处的贺兰粼逡巡去,他正背对着她,神色难以辨清。 路不病拦道,“华公公要查可以,不过刘姑娘乃是秀女,怎能劳您亲自查验,怎么也得找个嬷妇来。” 华内侍丝毫不退让,洋洋说,“咱家伺候陛下十几年了,服侍了多少位主子,验个卑贱秀女的守宫砂又有什么不行的?路大人多番阻挠,莫不是心中真有鬼不成?” 路不病一滞,他本不是善辩之人,这会儿嘴边更想不到措辞。 华内侍咄咄逼人,“路大人再不让开,就是偏袒这女子了。” 申姜知此刻是紧要关头,一旦被华内侍查出她没守宫砂,那秽乱宫闱的罪名便坐实了,到时候华内侍真把她抓去投井,谁也救不了。 正当煎熬之时,见贺兰粼不知何时已微微转过身来。 他清隽的面颊只能看见一小半,手指骨节在身前轻敲了一下,目光隐晦而有深意,仿佛无言地在提醒她什么。 申姜会意,尝试着说,“……公公,是您平白诬陷小女和路大人有染的,此刻若由公公亲自查验,未免有失公正。” 她这声音不大,却显得镇定无澜。 华内侍把持宫闱的大小事务十余年,阴毒之名素来人人知晓。但见申姜只是个身量纤纤的小姑娘,竟也敢不危不乱地说出这番话来,着实令人惊奇。 李温直比申姜略怂些,却也混在人群中,低声附和道,“就是。” 路不病接口说,“刘姑娘说得有理。若是由公公查验,冒犯秀女不说,也太不公平。到时候不管有没有守宫砂,公公都咬定了说有,路某可就跳河也难洗清了。” 华内侍针锋相对,冷笑说,“换个人查验,你以为就能瞒过去吗?” 他周围没有其他嬷妇侍官,随便找个秀女去查,他担心是和路不病一波的。 两方僵持不下。 娇谋 第9节 贺兰粼轻咳了一声,许是前日受的风寒还没好利索。 “要不……叫贺兰大人查?” 何小怜灵光一现,畏怯地建议道,“贺兰大人是我们这儿最公正无私的,绝不会偏袒任何一个人呢。” 她生怕告发申姜这事失败,引得华内侍厌恶,再把她送到昏君那里去,故而壮着胆子点了贺兰粼的名字。 叫谁查都有可能偏袒路不病,唯有贺兰粼的冷漠是她实打实见识过的——那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一定不会说谎。 华莲舟思忖,脸上堆起皱纹来,一时难以决断。 路不病噗嗤一下,差点笑出声来。 叫殿下自个查? 他随即克制自己,清清嗓子,佯作不情愿,怒骂了何小怜。 “岂有此理,贺兰大人也是男子,岂能查验秀女的守宫砂!路某绝对不会答应。” 旁人看上去,路不病面色蜡黄,又这般斩钉截铁地拒绝,像极了心中有鬼。 申姜适时地哭了起来,躲在路不病身后。 华内侍本来有疑虑,见此情状,蓦然一扫而空。什么秀女名节,什么男女有别,都不是他考虑的事,他只在乎能不能借此除掉路不病。 贺兰粼冷僻淡漠的名头在长华宫早已传遍,既然何小怜都主动提及此人,想必不会有错。 他走到贺兰粼面前,托付道,“那就劳烦贺兰大人代为查验,是黑是白,都请大人如实禀告给咱家。” 贺兰粼斜眼睨向他,凉凉地说,“你要我查?” 华内侍点点头。 路不病添加加醋地叫嚷道,“……不行,绝对不行。” 华内侍板起脸,“有咱家在,路大人的反对不做数。” 贺兰粼缓缓地点了下头,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申姜身前,牵了她的一截衣带。 他柔哑地对她说,“跟我走?” 那声音委实旖旎得不像话。 申姜顿时面红耳赤,但她还得忍着潮红,装作不情不愿的样子。 于是在众人的目光之中,申姜跟在贺兰粼身后,缓缓走向了僻静无人的侧殿。 众人之中,也就李温直和路不病两人知晓真相,憋笑憋得甚是煎熬。 小室内没有烛,没有窗,白日里也昏乎乎的一片,是为了查验守宫砂而特意安排的。 申姜两只脚刚迈进房门,就听门哐啷一下子被关紧,紧接着她被按在了门板上,两只手腕都被那男人扣住。 他开门见山地吻上了她,似是隐忍了许久,这会儿终于爆发。指骨渗入骨白色,瘦削的手臂上浅青的经脉可以清晰地被看见。 申姜刚才流的泪还没干涸,此刻被他吻得噗嗤一笑,笑中带泪地说,“你别乱来好不好,咱们不是说好来查守宫砂的吗?” 他幽幽说,“……有必要查?” 申姜不想跟他在这乱来,挠他痒痒,才得以脱身。欲躲开,衣襟上的丝带却被他拽住,重新被他圈在怀里。 他嘴里说不查验,却将她的袖子轻轻捋起一截,露出其中玉滑的手臂。 贺兰粼精准抚着刚才被华内侍拧过的位置。 “太暗了我看不清,自己说肿没肿。” 申姜腻声道,“有点。但你抱抱我,我已经好多了。” 贺兰粼揉揉她的头,缓慢地说,“我会帮你报复回去。” 这一句说得甚是森冷,不大像他平日的样子。 申姜嘤咛,两只手臂环上了他的腰。 她很为他着想,“不用,你只是个云鹰卫,为了我得罪华莲舟会惹祸的。” “真不用?” “真的不用。” 她的下巴被一只干净的手微凉地抬起。 申姜一恍惚。 贺兰粼的眼睛如两只黑洞,洞窟一样地盯着她。 正当她以为他生气了的时候,却听他如柔风和溪流轻轻说,“……无妨,为了你,得罪谁都行。” 第8章 断指 良久,贺兰粼整敛衣襟,平平静静地走了出来,申姜垂着脑袋,跟在后面。 主殿内,两百多双眼睛正齐刷刷地盯着他们。 华内侍率先问道,“如何?” 贺兰粼双唇轻抿,脸上清冷冷的无喜无悲。 “在。” 华内侍的脸色骤然阴暗。 几百号秀女也窃窃私语起来, “贺兰大人最是淡薄无私,他说申姜的守宫砂还有,想必就是真的有吧……” “没想到,路大人和申姜居然是清白的。之前的那些风言风语,居然是谣传。” “何小怜一口咬定路大人和秀女有染,这下要倒霉了。” 华内侍并不认,他咧嘴喃喃说,“这不可能,咱家要亲自再验。” 路不病上前,毫不客气地推了华内侍一个踉跄。 “华公公,您无缘无故地往路某身上泼脏水,路某虽人微言轻,却也要告到陛下那里去,讨个公道!” 四五名强壮魁梧的云鹰卫都站在路不病身后,俱是怒容,按住腰带所佩长剑,随时准备拔剑相向。 华内侍见对方人多势众,懒洋洋地一笑,那副尖嘴猴腮的模样,更加令人生恶。 “路大人莫急,咱家不也是为了保全路大人的名声,才多此一举的。” 说着恶狠狠地瞪向何小怜,朝她胳膊上拧了一下,“贱蹄子!竟敢到咱家耳边来嚼舌根,不想活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已把所有黑锅都甩在了何小怜的头上。 何小怜面如土色,喃喃自语起来,“她……她不可能是清白的啊,我明明看见她夜夜都和一个男子相会,即便不是路大人,也是……” “把她拖下去。” 路不病沉声打断,“这秀女失心疯了,净在这儿乱说话,刚污蔑完本官,又想污蔑其他人?” 华内侍哼了声。 他才不在意一个秀女的死活,路不病要杀要剐,全当没看见。 这满庭的云鹰卫纵然再怒,也只是逞匹夫之勇,又敢把他怎么样? 华内侍轻轻地呸了一声,脸上带着皮笑。 临走前,将那怀着恶意的目光全部投向申姜和李温直,仿佛要将两个姑娘生吞活剥了。 申姜恶寒地皱了皱眉,往后退一步,却差点撞到贺兰粼。 衣襟遮挡下,他轻轻托了下她的腰。 回头一看,只见贺兰粼岿然站在她身后,泯然于众人中,仿佛这些事都与他无关似的。 可申姜能感觉到,他托向自己腰的手,寒凉得不像话。 每每他心情不佳时,总会如此。 …… 夜色深沉,一轮明月挂漆空,乌鸦嘶哑地乱叫。 建林城的宵禁并不严格,以至于夜里城衢中还一片灯火辉煌,抱着爱妻美妾的达官贵人们流连于香风之下,一派靡靡之相。 美美地用过一顿膳后,华莲舟由三五个年轻貌美的丫鬟伺候着,醉醺醺地出了一品香的门。 今日又有欲买官者给他送银两,大设酒席,期待他在惠帝面前多多美言。 其实何谈美言呢?现在惠帝根本不上朝,朝政大事都是由他来经手的,只要银钱到位,封什么官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虽然今日长华宫发生了点不愉快,但那些云鹰卫、秀女,都是些卑贱的蚂蚁,他早晚把他们都碾死。 华莲舟揣好了银票,坐上自己雕金镶玉的马车。 马车铺着软垫,摇摇晃晃,甚是舒服。 华莲舟眯着觉,恍惚中他好像当了皇帝,也能人道了,那申姜跪在他身前痛苦求饶,他抬起鞭子,抽得那女人浑身血淋淋的,惨哭不止。 华莲舟眼角堆出了一丝笑容。 马车此时忽然剧震一声,他顿时被惊醒,愣了会儿神,发现马车已不知何时停了,车夫也不见人影,马车被孤零零地停在一个偏僻黑暗的小巷里。 华莲舟从马车上跳下来,“狗奴才,跑哪去了?” 空荡荡的没人回声。 他感到一丝疑惑。 还没等这疑惑落实,他的脑袋就被人从后套上一个黑咕隆冬的麻袋,紧接着有人把他按在了地上。 “呃……!” 骤然的头晕叫他只能发出闷哼,两三双强而有力的手扭住他的胳膊,将他右手的五根手指平贴在了地上。 “放肆,呜,你们,找死……” 华莲舟断断续续地咒骂着。 娇谋 第10节 这挣扎是徒劳的,华莲舟但觉指根一凉,随即便是钻心入骨的剧痛,咔嚓几声,他直接疼得晕了过去。 腰包里的银票散落出来,被汩汩的血流一浸变了颜色,不知是银票还是冥票。 …… 路不病将东西用油布包了,玩笑着说,“右手,三根,没错吧?” 董无邪踢了一脚晕死的华莲舟,叫人用止血药和纱布给他随便包扎了下。 “没错,郎君说只要这三根。” 路不病掂量掂量油布包,揣进怀里收起来。这宦狗之前没少给他气受,今日也算小出了一口恶气。 “要我说,殿下还是慈悲为怀。是哪几根手指拧了刘姑娘,就要哪几根,既不多要也不少要。若我寻仇,一早便要了他小命,可万万做不到如斯精准。” 董无邪肃然说,“好了别逗留了,他怎么说也是那狗皇帝身边的人,暂时还不能杀。咱们赶紧回去,跟殿下复命吧。” 路不病挑挑眉,不以为然。 发现就发现,又怎么样? 过不久连惠帝的人头他们都要拿下,殿下夺回他的天下,这种恶吏不得成筐成筐地铲除么。 …… 经守宫砂一事后,许多秀女对申姜的态度都转变了。 从前她们捕风捉影,常常在背后诋毁申姜和路不病,如今再不敢多嘴,有几人甚至主动示好,颇有点冰释前嫌的意思。 申姜也觉得对,大家都是被惠帝抓来的秀女,本该同仇敌忾,互相诋毁互相倾轧就不好了。 李温直和申姜互相救过对方一次,对彼此更加信任,关系也更胜从前。 李温直主动把自家武馆的情况告诉给了申姜,说她一生下来就是父亲的掌中宝,从小习武,顶上有五个师兄,她是最小的小师妹。若不是被抓成了秀女,她应该已经嫁给她大师兄了。 骤然遭此变故,她父亲的头发都白了吧? 李温直越说越要落泪,申姜将她抱在怀里,说了个笑话逗她。 李温直擦擦泪水,破涕为笑,“申姜,你说咱们出去之后就到山里去找你阿翁,那你耶娘呢?我怎么从没听过你说起你耶娘?” 申姜嗓子里像卡了刺儿,沉吟了一会儿,才说,“……耶娘,在我小时候就被杀头了,是阿翁把我带大的。” 听阿翁说,仿佛是因为她阿耶拒绝去朝廷做官,就被华帝,也就是上一任皇帝斩首示众了。阿耶至死都不改一身傲骨,据说行刑当日天昏地暗,北风凛凛,连刽子手被她阿耶的正气所震慑,迟疑不敢下刀。 当时她才几岁大,是阿翁抱着她逃过一劫,养大在深山里。 李温直语塞,嘴角怜然抽搐了下。 “对不起……” 申姜绷紧双唇浅浅一笑,很快释然了。 说起来,家道中落之前,阿耶还给她定过一个娃娃亲,对方是南阳世族叶家的嫡幼公子,姓叶名君撷,后来因为刘家遭逢大祸,这婚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等咱们从这里脱身,你可以去找那个叶君撷啊。” 李温直欣然提议道,“南阳叶氏,天下名门,我多少听说过名头。傍上叶家,那可……唔,我都难以想象往后余生得有多富贵。” 申姜无奈地笑了。 “那怎么可以?” 莫说她是罪臣之女,就光凭她这秀女的身份,若是真投奔叶家,足以给叶家带来麻烦。 叶家世代忠良,必不愿意沾上她这种污点,否则当初她家出事时,叶家也不会急着解除婚约了。 而且,估计那君撷哥哥,早就不记得她了吧…… 两人攀谈半晌,便各自梳妆,准备去主殿听训话。 华内侍每逢双日都会给各个秀女们训话,美其名曰教导规矩,实则就是变着花样地折磨她们。 刚到大殿,却听得一个消息,说华内侍今日来不了了,遭逢歹人侵袭,手指受了伤,足足断了三根,恐怕这几日都伤重无法来长华宫了。 申姜和李温直相对迷茫。 “是贺兰大人亲自去探望的,千真万确。” 素有小喇叭之称的秀女孙妙华煞有其事地说,“华公公躺在榻上,脸色苍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贺兰大人好心给他递一杯茶,他那右手颤得厉害,给打碎了。” 王容姬附和道,“贺兰大人真是性子好,前日华莲舟那样作妖,大人居然还去探望。” 另一人说,“到底他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云鹰卫是不敢得罪的。好赖探望一下,走个过场罢了。” “华公公一口咬定是云鹰卫做的,扬言要去陛下-面前告路大人,我看路大人悠闲得很,也没放在心上。笑话,华公公是傻子么,这事若真是云鹰卫做的,云鹰卫又怎么会带着礼物去探望?” “他前日诬陷了一次云鹰卫,这会儿又来诬陷。” 李温直暗爽,申姜也觉得恶人有恶报,不过这华公公绝非等闲之辈,平白无故被人断了三根手指,这口气岂能轻易咽下。 不管怎样,她们以后还是小心行事为妙。 …… 建林城,别院。 这间宅邸是属于华莲舟私人的,平日他闲来无事时常会来这里,听听曲儿,狎狎歌姬,最是乐呵不过。 今日却一片愁云惨雾,断断续续的痛叫声传得老远。 秀女何小怜被带到了这里,她以为华公公看中自己了,要收她做婢女,脱离惠帝的魔爪,不想刚一来便叫在门外跪着,跪了一个时辰也没让起来。 膝盖已跪得生疼,何小怜壮着胆子挪过去,来到华莲舟身边,“公公,让小怜来伺候您吧?” 华莲舟正被断指之痛折磨得死去活来,一肚子气没处撒,闻声一脚便朝何小怜踹去。 “滚!给咱家滚!” 是哪个天杀的敢行刺他?若是叫他查出来,必定要将那刺客挫骨扬灰,满门抄斩。 何小怜被踹得惊惧交加,虽然华莲舟正在病中没多大力气,但何小怜还是向后踉跄了好几步。 “公公!”她呜呜哭起来,梨花带雨,企图让华莲舟怜香惜玉。 华莲舟的伤口疼得难熬极了,恼烦道,“来人,把她给咱家送到宫里去!送给陛下!” 何小怜大惊,哭也不敢哭了。 “公公饶命!” 惠帝喜怒无常,养了一大堆豺狼虎豹,落在他手里,还不如死了的好。 华莲舟却哪里管她这些,叫人将她强行带走。 他上下牙齿咬成一排,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流下,快疼死了。 虽然没有证据,但这三根手指,多半是折在了那可恶的路不病手里。 不想那姓路的对刘申姜如此上心,竟为了她动刀子? 华莲舟真动了杀心。 此仇不报,他誓不为人。 华莲舟叫来了两个小太监,低声吩咐了两句,眼中泛起阴毒的光。 “……去给咱家抓住那个叫刘申姜的秀女,暗中寻个机会,废了嗓子,将她投井宰了。懂吗?” 第9章 动摇 当晚,申姜去贺兰粼的寝房与他相会。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到他的寝房去,之前都是他来找她。现在因为华公公养病不在长华宫中的缘故,他们不必像从前那般小心翼翼。 贺兰粼的居室和他这个人一样,清寡得很,除了简单的一张卧具、一张书几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的陈设。不大的房室里,齐齐整整地堆满了他过往的信札手记,有的墨迹未干,有的却已泛黄。 书册之上,还压着一只成色尚好的墨翠玉箫,却从未见他吹过。 笔架上,挂着一行毛笔。 申姜的指尖从笔杆上轻轻滑过,对贺兰粼识字这件事怀有惊讶。 本朝政令暴苛,读书那是世家豪族子弟才有的特权。他一个颠沛流离的孤儿,又到哪里去学这么多书? 瞧着贺兰粼那气脉贯通的字迹,写得却比她阿翁更好看些,没有个十几年的功力绝难有此景。 她不禁冷眼瞥向贺兰粼,他正微微弯腰,将一些竹简搬开。 几缕发丝从他额头上滑落,那股潭水般沉静的文质气,非是刻意能装出来的。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贺兰粼动作一滞,走过来温柔地将她抱在怀里,轻细地问,“怎么了?” 他刚碰完书卷,身上还沾着古卷的气息,清雅而温淡,很是好闻。 彼时四下无人,烛火飘摇,窗外晚风拂泪柳,充满了静谧而祥和的氛围。 “没什么,”申姜说,“只是没想到你会看这么多书,实在不适合当侍卫,该当探花郎才对。” 他照实道,“一个人独处惯了,找些事情做聊以解闷罢了。不过你来了,那些书便看不下去了。” 申姜忻然避过头去,“净会说好听的,我不爱听这些哄人的话。” 他眸子清亮亮地笑,尾音微卷,透着亲昵。 “好,你不愿听,我便不说,以后只挑你喜欢听的说。” 申姜听了这话,动容了一瞬,她见他此刻心情不错,左右思忖,想把盘桓在心头许久的那件事说出来。 但她又怕被拒绝,一旦捅破了这层窗户纸,贺兰粼便会察觉到她是别有目的才接近他的,以后他们两人的关系就变味了。 思来想去,申姜还是暗吸一口气,决定试一试。 她颤着嘴角,似是随口地问一句,“……那我要说想离开这儿,你答不答应呐?” 她心头栗栗,吐出这句话,实如千钧一般重。 半晌却没得到反应。 申姜抬起眼看看贺兰粼。 “……嗯?” 娇谋 第11节 他沉吟片刻,没立时拒绝,幽幽问,“离开?” 申姜定定神,继续壮着胆子说,“嗯,我想,我生得粗笨,不宜侍君。若是你能让我走,以后我便是你的人啦,咱们山高水长地在一起,不也是神仙眷侣么……” 贺兰粼轻轻打断,漫不经心地从她黑滑的长发间摩挲而过,带着点复杂的意味。 “长华宫不止有云鹰卫,还有许多皇宫的密探和眼线。即便我答应让你走,你也出不去这建林城的。” 申姜听他这般说,登时疲颓了七分。 虽然一早便预料到他可能会拒绝,但此刻实打实地听他说出来,落差感还是有点大。 但她还是佯作一笑,干瘪地说,“哦,这样吗?我知道了。” 贺兰粼嗯地一声点了下头,伸手过来搂她,似是把此事轻飘飘地揭过了。 申姜身子僵硬,越想越觉得他是因为懦弱、怕惹火上身才拒绝她的,又或者他只是把她当做露水伴侣来玩弄,根本就没打算帮她。 毕竟他上头还有一个路不病一个华莲舟,两座大山压在他头上,贺兰粼谁都得罪不起,更何况是为了她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 申姜浑身有些冷,忽然很绝望,有种这一个来月的心思全部付诸东流的感觉。 倒也是她眼盲心瞎,当初选人时净顾着找性软好拿捏的,岂料到天下性软之男子大多也是懦弱之人,她还真以为她巧言令色几句、卖弄卖弄容色,就能多深切地打动别人的心? 她的思绪唏嘘地交织在一起,动作上也显得心不在焉,多少沾些迟缓。 贺兰粼察觉,默然停了下来,柔声道,“怎了,是我方才的话,叫你伤心了么?” 他的眼神依旧纯粹,两颗水银丸一般。 申姜不欲多说什么,对方既已给了答案,若是她一直纠缠不休,只会叫她更加难堪。 她道,“并未啊,我一直抱着你呢。” 贺兰粼缓了片刻,还是将她两只软颓无力的手从自己腰间拿了下去。 两人一不碰触对方,暗沉的帘帐顿时显得有些冷清,跟被秋风荡过似的。 他解释了一句,“……我会尽快为你想办法的,但现在真的还不行。” 那声音竟有些无辜。 申姜不知他无辜什么,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到底还是镜花水月的承诺,看不见摸不着。 申姜不想得罪他,强挤出一丝笑来,以示自己已经完全释怀了。 她重新把他的手拉住,“你多心了,我就是随口一问。以后咱们不说这些了。” 贺兰粼如影子一般沉默,见她露出笑颜,才重新躺下。 他身上那股独有的清香再次将申姜包围,申姜竭力隐忍住自己心头的沮丧,像之前一样迎合他。 这种感觉属实难受,申姜直变扭了大半夜才睡着。 临近清晨的时候,她醒了,发现自己额上沁出了一层细汗,浑身骨节僵直得紧,被贺兰粼密不透风地抱着,犹如桎梏一般。 申姜右眼皮跳了跳,从前这样她只觉得贺兰粼粘人可亲,此刻却不知怎地,隐隐有种想逃的感觉。 她心下恼烦,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 翌日,因为华内侍伤病了,有两个大太监来到长华宫主事,还带了好几个小太监,他们都是华内侍的心腹。 他们一来,便给众秀女下马威,站规矩,学礼仪,罚跪罚膳,弄得这群姑娘苦不堪言。 许多在长华宫中做杂役的下人都被削减了,另换了一批新的。 之前那个帮李温直做长寿面的厨房伙夫小夏也被换掉了,李温直十分不舍,小夏一走,意味着她也不能在厨房躲闲了。 李温直问申姜能不能求求贺兰大人,把小夏留下。 申姜正自怅惘,不愿提及那人的名字,只说那人不管这事,求了也没用。 李温直无法,只好拉着申姜一起送别小夏。 小夏道,“两位女郎,我不日就要被发到南阳去,恐与两位女郎再无会面之日,还望你们好好珍重。” 李温直对南阳二字很是敏觉,追问道,“南阳何处?” 小夏道,“奴才贱婢,还能有什么好去处了?能被发落到世家去最好,否则,也就只有流落普通酒楼当个掌勺的了。” 李温直道,“南阳有叶氏老宅,是也不是?” 小夏点头,“是。那是最大的世族。” 李温直心念电转,戳了戳申姜。申姜矗在一旁,有些愣神,“怎了?” 李温直帮申姜介绍道,“这一位是叶家嫡公子的未婚妻,因与家族走失,才流落成了秀女。若是小夏你能入叶宅门,烦请告知她就在此处,叶家定会派人来赎。” 小夏挢舌难下,连连拜道,“女郎竟有如此来头,是叶氏的亲眷!” 申姜顿时皱眉,小声责怪道,“……温直,你做甚么?” 李温直急躁地伏在申姜耳边说,“阿姜,你别难为情了。无论叶家来不来救,总归是一条路不是?难不成咱们在贺兰粼一棵树上吊死?” 申姜仍觉不妥,李温直又道,“你别忘了,咱们已经得罪了华莲舟了,若是不逃出去,他迟早要咱们的命。就算华莲舟放过咱,待它日咱们一被送进宫,那狗皇帝定要把咱和虎豹豺狼关一块,生生折磨死!” 申姜一时难以决断,小夏觉得这事有利可图,却已率先答应了下来,“两位女郎放心,我若能入叶家门,定然把您的话带给叶家主人。” 李温直补充道,“一定要亲口告诉嫡大公子才好,姓叶名君撷的。” 申姜无奈地纠正,“是嫡次公子。” 小夏连连答应,“是是,小人记下了。不知……” 小夏还没问完,李温直忽然表情怪异地垂下头来,申姜回头一看,但见贺兰粼信步往这边走来。 他恍若没看见其他人似的,径直走到申姜身边,微凉的双手将她的手腕握住,亲近之意丝毫未加掩饰。 “说什么呢?” 小夏早已没影了,李温直见此也知谈话无法再继续进行,对申姜暗道了一句好运,转身也逃了。 申姜不动声色地挣了挣,想从他的十指中把手腕抽出来,却是徒劳的。 她只好有些心虚地说,“没,没说什么啊。就是小夏要走,我和李温直送他一送。” 贺兰粼道,“只是送小夏?” 申姜点头。 贺兰粼沉默,他眼中有冷冷的微亮,虽一如既往地柔和温润,却多了几分刺人的感觉,难掩其中的暗流汹涌。 他顿了顿,状若无事地问起,“叶君撷,是谁?” 第10章 冷落 申姜被他问得眼皮一跳。 她低沉地垂下头,“没谁,就一个不认识的远房亲眷而已。” 贺兰粼的目光,从她身上一寸寸地滑过。 她此刻说话多是敷衍之意,与方才那般兴致高涨的样子全然不同……而方才的兴致高涨,是因为她在谈论另一个男子。 他悄立半晌,静静地说,“你有什么事拜托我就好,何必舍近求远,去找厨房的人?” 申姜轻咳了一声,将自己的手腕抽了回去。 “没什么麻烦的。” 见她这般,贺兰粼神色雪冷,心间更如灌满了黑醋。 她的骤然疏远,叫他有种隐藏不住的挫败感,他已经习惯了她如小太阳一般热烈地围在他跟前,肆意随性地说话。 申姜见他沉默,适时地说,“那个……一会儿公公们还要教导规矩,我要先走了。”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转身而去。 贺兰粼一人伫立在原地,太阳斜斜地将他浓黑的影子映在青砖地上,沉默得像具雕像。 似有股难以抗拒的扭力侵袭着他的神经,他那清削的五指轻轻地垂着,一点点地收紧,最终冷沉地攥在了一起。 她托人去找叶君撷,是因为她想和他断? 贺兰粼眼中黑洞无光,缓缓地、缓缓地嗤了一声。 路不病四处寻贺兰粼也找不到,奔至厨房附近,才看见自家殿下在水塘边站着,毫无血色的唇抿在一起,颇有些失落之感,也不知是在看水中的鱼还是在看自己。 “郎君怎么不先去包扎一下,就来这里了?” 路不病奔过去,下意识望向贺兰粼的手,“唉,咱来本来要成功了,谁料叶家那些御林军忽然冒出来,伤了您……您的手没事吧?” 贺兰粼摇了摇头。 他手上还带着黑漆漆的手套,从外面看来,既看不见伤痕,也闻不见血腥味。 “还是先包扎一下吧,不然容易留后患。属下带来了咱们之前用的那种药。” 路不病劝道。 贺兰粼嗯了声,褪下手套,拿过路不病的药,漫不经心地倒了些粉末在上面。粉末虽多,却难以掩盖那一长条深入肌肤寸余的大伤痕,猩红淋漓,还淌着血。 路不病愧疚不已,他和殿下、董无邪本来是去皇城踩点的,谁料那狗皇帝忽然出现,正蒙着眼睛和一个姬妾在花下嬉闹。 路不病想起兄长被屠之仇,青筋暴起,一个没忍住,暗箭就朝那狗皇帝的脑壳放了出去,差一点就钉在了狗皇帝的太阳穴上。 谁料这时候御林军忽然冒了出来,统领是南阳叶氏的当家人叶武之。 叶武之已年近五十,却仍威风凛凛,雄风不减当年。叶武之当即命人拿杀刺客,和他儿子联手,父子二人将皇城围得密不透风。 这下惹祸了。三人自是寡不敌众,贺兰粼为了帮路不病挡下穿胸的一箭,这才受了这般入骨的伤。 “都是属下不好,冲动的老毛病又犯了。” 路不病沮丧地捶着自己的脑袋,在贺兰粼面前跪下,“郎君要打要罚,属下绝无怨言,甘愿领受!” 贺兰粼挥挥手叫他起来,却没责怪。 “习惯了。下次注意便好。” 路不病知殿下不会罚他们这些做兄弟的,心下更是内疚,只恨这伤不在自己手上。将来便是叫他肝脑涂地,也一定要帮殿下完成复国大业。 娇谋 第12节 贺兰粼长叹了一口气,从水边幽幽走开。 “这几日叶武之父子定然在到处捉拿刺客,你们没事就呆在长华宫,别轻易出去了。” 路不病点头称是,“属下明白。” 顿一顿,又说,“董无邪特意为郎君准备了养身的药膳,用桂花做的,吃了延年益寿、养精补颜,郎君脸色不好,一会儿多少去吃些吧。” 贺兰粼散淡说,“不必了。你们用吧。” 路不病劝道,“殿下……” 贺兰粼阖了阖眼,示意不用再劝。 路不病仍忍不住道,“那桂花药膳金贵得很,专门帮郎君疗伤的,我等怎么能用?如今夏日炎炎,若是不吃,也会白白坏掉。” 贺兰粼并不在乎这些,用纱布在手掌伤口处系了个结,淡漠着说,“你们既不用,那便给她送去吧。我没事,不必为我留着。” 路不病自然知道“她”是谁,心想这矜贵的药膳白白便宜了那个乡野秀女,着实可惜。 …… 申姜别了贺兰粼,匆匆回到自己的寝房,关上房门,心脏犹噗噗直跳。 她靠在门上静默了一会儿,想起贺兰粼那略带失落的目光,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他。 她真要和他断吗? 和他断了,在这深宫之中,她又能依靠谁? 可她仍然记得贺兰粼昨晚拒绝她的事,跟他耗下去,如同对着聋人弹琴,全无用处。 一念起要和贺兰粼相处,申姜的一颗心就像被揉皱成一团纸,窝窝囊囊的,无任何欢喜之意。 她本不是真心爱慕于他,也不喜欢他那闷闷的性子。 从前能和他和睦相处,全靠着她一味地装腔作势、虚与委蛇,如今既得知他不肯帮她,这戏自然也做不成了。 申姜嘘叹了口气,挠挠头发,只觉得乱纷纷。 走到矮桌边,蓦然看到一匣膳,散发着淡淡的中药清香,夹杂着桂花的味道,色泽金黄,很是精致。 申姜不明所以,问了个秀女,才知道这是路大人送来的。 “路大人待你可真好啊,申姜。” 那秀女浓浓的满是艳羡。 申姜嘴角沉下去。 路不病和她非亲非故,前几日又传出了那样的谣言,避嫌还来不及,怎会巴巴地送来这样的食盒给她? 思忖片刻,又觉得是贺兰粼假借路不病的名头给自己送来的,心里更跟被堵了一块的,一筷子也动不下。 左右她以后要更换目标了,不该和贺兰粼这样不清不楚地下去。当断不断,忧愁烦乱,她该快刀斩乱麻。 过往他是对她有诸多恩惠的,可她也把自己献给了他,算是两清了。 申姜拿不定主意,难以处理这个食匣。 若是路大人送来的,她还可以当做是长官对秀女们的恩惠,吃上一吃。 若真是贺兰粼送来的,她自该纹丝不动地搁着,或者退回去才好。 …… 翌日,长华宫来了一群凶神恶煞的大兵,各个披坚执锐,死死地将宫殿重重围住。 秀女们都没见过这般肃杀的场面,吓得抱成了一团。 岂料那些卫兵对弱女子根本就不感兴趣,只挨个搜查长华宫的侍卫。搜查的方法也很特别,叫每个侍卫都把手伸出来,检查有没有伤。 为首的长官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五官端正英俊,一看就是世族养出来的郎君。下属的兵士都管他叫“小叶大人”,乃知是南阳贵族叶老将军的世子叶君撷。 叶君撷扫视着那群侍卫,叫他们挨个伸出左手。 昨日有刺客行刺惠帝,被羽林卫伤了左手,左手有伤者即为反贼。 路不病满不在乎,悠闲地伸出手来给他们看。董无邪、钟无咎等人也各自伸出了手,无有伤痕。 叶君撷点着人数,“还缺一个。” 他指了指角落处那孤松般屹立的男子,“你,摘下手套。” 贺兰粼没有推诿,当着叶君撷的面摘下手套。 白皙干净,没有一丝伤痕。 副官看了,对叶君撷道,“小叶大人,刺客不在此处。” 叶君撷半信半疑。 他与贺兰粼相互睨视,对方眸色阴郁。虽然两人今日是第一次相见,却莫名有种隔世宿敌的感觉,针锋相对,非是你死就是我亡。 叶君撷捏了拳头,想上前去问个究竟,对方却率先错开了眼帘,仿佛刚才的一切是幻觉。 叶君撷暗道了一声奇怪,左右又巡视了一圈,找不出什么可疑之人,才和副官离开。 他大步踏出之时,正与一个秀女擦肩而过。 那秀女眉眼清秀,明亮的眼神也瞥上了他。 可惜只是一瞬间。 御林军退散后,李温直轻嘘了口气,“吓死我了,原来只是虚惊一场。你怎么还敢抬头看那长官?我吓得都不敢抬头。” 申姜闷闷道,“你道我敢看,只是碰巧撞上了而已。那长官虽然气势凶恶,但面目却不甚凶恶,好像……还有点眼熟。” 李温直随便一听,很快忘了,申姜也并未深想。 接下来的好几日,申姜都按部就班地做杂役,一直有意无意地躲着贺兰粼。 他倒也没纠缠,两人从前形影难离、夜夜相会,如今却疏离得跟陌路人一般。 每每在庭中偶遇贺兰粼,申姜也只是规矩地问一句大人好,和叫路不病、董无邪等人无任何区别。 这场虎头蛇尾的爱恋,来得快去得也快,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留下,全凭着头脑一热,分开就是分开了,淡如浮云,风一吹就散了。 也许贺兰粼也腻了吧…… 这日,华莲舟的断指之伤有所好转,重回到了长华宫。 他第一件事就是派申姜去扫井。 那口井在后花园深处,平日除了挑水之人,鲜少有人踏足。 正赶上雨季,天色整日都昏沉沉的,下着细雨,井口周围似覆了一层阴森森的薄雾。 申姜心有迟疑,但华莲舟的吩咐她又不能不听。 有意无意的,她离那井口远些。 扫了几下,总感觉身后的草丛中有窸窸窣窣的动静。 申姜佯作不经意,余光偷偷往身后瞟去。 树影中,蓦然有两个人形,瞧样子像太监模样。 申姜往旁边移了移,那两个太监也跟着移;申姜离井口近了些,那两个太监也近了些,四只爪子,要把她推进井里一般。 申姜惕然惊惧,但见周遭无人,秀女们都被拘在主殿中学规矩,云鹰卫们也在主殿,又有何人能救她? 若是此刻直接丢下扫帚逃遁,登时就会被那两个太监捉住。 她不禁有些发抖,那两个太监更加肆无忌惮,也不猫腰了,径直从树影中冒出头来。 申姜想跑,奈何雨后的泥土湿滑,直滑了一大跤。 这一跤摔得不轻,她吃痛地闷哼一声,手肘和膝盖两处都擦破了皮,沙痛无比。 她拂了拂脸蛋,脸蛋上也沾了黑泥。 待再要爬起来逃命,一双皂靴,却蓦然闯入了视线。 第11章 背你 申姜抬眼一看,却是被她冷落了好几日的贺兰粼,此刻正静穆地站在她身前。许是周遭雾气太大的缘故,他的发丝微湿,一双瞳仁朦朦胧胧,也跟覆着云雾似的。 “怎么了?” 申姜好生艰窘,鼻头一酸,指着不远处,“……有人,有人要杀我。” 贺兰粼神色顿时一凛,上前几步探查情况。 树影中那两个太监见此,如鼠一般蹿走,片刻间就不见踪影了。 申姜踉跄了一下,一瘸一拐地崴了脚。 露水般的泪珠在她眼眶子里来回打转,她咬着红唇蹲在地上,很是无助,却又不肯开口求贺兰粼,似是还在为他们前几日的隔阂耿耿于怀。 贺兰粼见此,弃追了那两个太监,上前朝她伸出手来。 “申姜。” 他头次完整地唤了她的名字,温和如清风絮语,“来。” 申姜缓缓瞧向他,眼泪没忍住,簌簌落下来。她被贺兰粼抱在怀里,深深埋着脸,一时沉浸在他带来的短暂安全感之中。 贺兰粼双臂圈着她,柔和地拍她的背,有意地轻轻摇晃,似抚慰一只断翅的绒鸟。 “我在这儿,没人敢动你。” 他将她禁锢得很紧,在这半窒息的拥抱中,申姜渐渐缓过神来,哽咽了几声,慌惧的情绪稍有消退。 她越发难堪,由着性子冷落了贺兰粼几天,危急关头却还要倚仗他来相救。 申姜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脸上泪水混着泥土渣儿,低头一看,洁白的百褶裙上也满是泥泞。 贺兰粼也看见了。 “先送你回去洗洗吧。” 申姜点了下头,刚一迈步,却觉得膝盖处痛得厉害。她咬牙忍了,自是不能再向他求助,否则就有蓄意的嫌疑了。 娇谋 第13节 然而贺兰粼却微微弯腰,主动说,“来,我背你回去。” 他的样子那样纯粹无害,仿佛之前他们的隔阂完全不存在。 申姜心中酸痒,也不知是怎么一番滋味。 两只手轻轻搭上贺兰粼的肩,他往上一提,就将她背了起来。 她靠在他的背上,任他柔暖细滑的手托着她,微微摇晃,恍若在云端一般。 一生之中,她还未尝试过不用双脚还能健步行走的感觉,熟悉的景色也变得不一样。 当然最引人注目的还是背她的他,贺兰粼不喘,呼吸仍然匀净,不疾不徐……他就像那午夜里静谧的月亮,而她正立在月上。 申姜防线松懈,加之周身疲惫,一时把心事放下了,揽他脖颈的手紧了紧。 贺兰粼将她送到了寝房。 他派人叫来了热水。这个时辰本来秀女们都在听训导,是没有热水可用的,但他一叫就能叫来。 满盆热气腾腾的水,申姜虽然心动,却犹豫着不肯洗。 明明两人该做的事都做过,但此刻却倏然难为情起来。 贺兰粼却并无此顾虑,瞥了眼她衣带上的结,似乎错会了意思,“这也要我帮你?” 申姜一凛,连说不是,将那些顾虑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一笑,按住她的肩膀,果然帮她来洗。沐着花瓣的热水浇在肩头,申姜左顾右盼,着实有点忐忑难宁。但贺兰粼洗得专注,眼神很淡,对她宛如对待一件精美的瓷器,若是她一再推诿,倒显得心思猥琐了。 “谢谢。” 申姜垂着眼帘说出。 他道,“不用。” 半晌,申姜才发现贺兰粼只用一只手沾水,另一只手裹着纱布,垂在身侧。 她不禁多问了一句,“你受伤了?” 这话方一出口,便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猛然想起,之前御林军来捉拿刺客,似乎就是在找一个手部有伤之人。 贺兰粼此刻手掌裹了纱布,不应该是巧合吧…… 申姜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回过头去看贺兰粼,他脸上也多了一丝幽深之色。 他忽然掐住她的下巴,劲力不大,却让她挣脱不了。那微微粗糙的纱布刮在她脸颊上,明明是轻怜密爱的动作,却让人头顶冰冷发麻。 贺兰粼平静地说,“是受了点伤,虽用秘药愈合了伤口,却仍见不得风。你别告诉其他人,好么?” 申姜下巴被他制住,动也动不了。从前只以为他纤瘦和润,然他这样轻飘飘的一个动作,就能将她牢牢囚困住。 “好。” 她想也没想,就鬼使神差地顺从。 贺兰粼放开她,双手捧着她的脸颊,陷溺似地说,“谢谢。” 申姜眼睛圆睁,好像失去了运转的能力。 直觉告诉她,这事没那么简单。 行刺,受伤,秘药,抓人,纱布,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 她在心中苦苦思忖“谋反”两个字,却死活也不敢相信。 她忽然有些庆幸,庆幸前些日子只是躲躲闪闪,没直接跟他撕破脸皮,否则,止不定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之后,这场澡洗得无比漫长。 水汽蒸浸,却显得贺兰粼更加冰凉柔溺,摩挲在申姜身上,申姜直有种不知名的颤意。 待她终于被允许从澡盆中出来,慢慢吞吞地穿好衣襟,贺兰粼却还没走,漫不经心地赏着窗前的一盆兰花。 无旁人在时,他那副清而不折的样子,淡漠极了,那骨节分明的手碰在兰叶上,好像下一次就要齐齐掐断…… 申姜偷看了半晌,安慰自己,是因为纱布的事导致她对他有偏见,所以才怎么看他都不顺眼。 可他有时那幽冷的眼神,看人明明就像是在看尸体。 她忘了,他虽生得清俊可人,到底不是真的弱不禁风。他到底是习武之人,到底有…… 造反的嫌疑。 一股可怕的清醒包裹着申姜。 她只是个良民、平民,任凭□□再是苛虐,也从未敢想过造反。 如今造反之人竟在她眼前。 从前她只想着如何利用贺兰粼,如今却滋生了恐惧,怎么还敢谈利用。 她隐隐觉得,当初自己不顾一切地勾上他,似乎惹上麻烦了。 请神容易送神难。 贺兰粼察觉她,唤她过来,朝她温雅明亮地一笑。 他叫她坐下,道,“你前些日子说要跟我走,我当时没想清楚,说错了话害你伤心,被你冷了几日,自是对我的惩罚,我向你道歉了。不过今日我想清楚了,你愿与我做一对眷侣,咱们便做一对眷侣,管它什么世俗烦事。五日以后,最迟十日,我必用些手段把你的姓名从秀女名册中勾毁,助你离开长华宫,你可还欢喜么?” 申姜愣愣坐在原地,头脑有些发热。 这要是在几日前他跟她说起这般话,她必定欢喜得手舞足蹈。而此刻,乌云压在心头,叫她堪堪难以说出话来。 贺兰粼见她不答言,迟疑道,“可有不妥之处?” 彼时,他修长的手指正有一搭无一搭地敲在她的脖颈上,一如触摸刚才那些易折的兰花叶一般。 申姜暗暗寒噤,本能的保护欲使她不想与他对着干。 她逼紧嗓子,勉强地一笑,“嗯,好。” 贺兰粼忻然,爱慰似地亲亲她的额头。 申姜情绪翻涌,再难入戏。 …… 两个小太监逃跑后,向华内侍禀告说他们两人明明就快要成功了,将刘申姜那女子推入井中只是片刻的事,不料忽然出现的贺兰粼却把人给救了。 华莲舟眯起眼睛。 “贺兰粼?” 小太监答,“就是他。” 华莲舟捏起下巴,不对,那贺兰粼和刘申姜能有什么交情,莫不是路不病特意知会贺兰粼去救那刘申姜? “他可看见你们俩了?” 两个小太监对望一眼,瑟瑟发抖,“……我俩跑得很快,应该、应该没看见吧?” 华莲舟大怒,给那两个太监一人一个耳光。 “应该?什么叫应该?全是废物!” 他这么一动怒,差点撕裂断指处的伤口,咝咝啦啦的疼痛使他心头更痛恨。 杀不了刘申姜和路不病,难道他就白白断指了吗? 华莲舟静下来,阴冷冷地将那两个小太监叫到跟前,“从今日起,你们不必再推刘申姜入井了,只管给咱家盯着贺兰粼,无论他去哪,都要死死地跟着,然后向咱家禀告,懂吗?” 他隐隐感觉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儿,但又说不上来。他就不信,叫人日日夜夜地监视贺兰粼,还能不找出马脚?迟早有被他捉到把柄的那一天。 至于刘申姜,他亲自来收拾。 办法说难不难,只要把她举荐给惠帝就好了。 他就不信,入了惠帝那虎豹园子,这女子还能活着出来。 第12章 擦足 一连数日过去,叶君撷迟迟没能抓到行刺惠帝的逆贼。 那几个刺客似会隐身一般,遁入建林城中,再也寻不见踪影了。 因为此事,惠帝破口责骂了叶武之,更在文武百官面前以护驾不利为名,当众对叶武之施以杖刑。 叶氏四世三公,代代对朝廷忠心耿耿,却一朝名声扫地。 因为宦官华莲舟的挑拨,惠帝扬言抓不到凶手就将叶武之下大狱。 纵然惠帝昏庸暴戾,叶氏满门也不能对其抱有丝毫的怨言。叶氏之所以能成为名门望族,全是依托于皇权之故,若是皇权没了,他们的家族也会跟着土崩瓦解。 叶武之被杖责,当众受辱,急火攻心,本就花白的头发已不胜簪。 叶君撷见阿耶如此心力交瘁,百般不是滋味,他不信那些刺客会凭空消失,便关上了门,自己坐在书斋里冥想,细细琢磨每一丝蛛丝马迹。 几个时辰下来,仍无任何头绪。 因为他闭上眼睛,一个少女的倩影就不停地浮现在眼前,洁白的衣裙,微涩的面容,栩栩如生,仿佛就在他身边一样,叫他无法集中精神。 叶君撷睁开眼睛,额角不知何时已经冒了一层虚汗。 可笑么,那少女他又不认识,只是长华宫中一个普通的秀女,与他只有一面之缘——甚至连一面之缘都算不上。他只是从她身边擦肩而过,闻到她身上的一点幽香罢了,他竟就如此卑琐地回味着人家,还是在门庭有难、阿耶蒙羞的关键时刻。 当真是不孝不义。 叶君撷擦擦汗,深吸一口气。 “韩松。” 门外一武将应声而入。 “郎君有何吩咐?” 叶君撷起身,沉吟片刻。 即便已竭力忍住,关于长华宫的一切还是久久地在他心间盘旋。 他皱皱眉,最终还是道,“长华宫的那几个云鹰卫看着有点面生,把他们的名册调来,我要查验。” 韩松领命而去。 娇谋 第14节 叶家满门武将,说起来还有些实际的兵权,那些负责押送秀女的云鹰卫充其量不过是些不入流的鹰犬,和叶氏统领的御林军可无法相比。 不一会儿韩松就将名册送了过来,叶君撷细细翻看,发现能当云鹰卫的都是些下等人,甚至是寒门子弟,最高的门庭也不过是五品罢了。 当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一个复姓贺兰的侍卫蓦然令他指尖一滞。 那人名下来历空空,只说是建林贺兰氏人。 贺兰氏本也算是世族,后因故遭削爵,家道中落,无奈之下开始经商,经商又不成,后嗣也凋零不丰,门第就此衰落下去。 叶君撷心头一凛,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贺兰家唯一的儿子早已死了,坠马而死的。 如今这个贺兰粼,又是从哪冒出来的? “去禀了华公公,说叶某有要事相谈。” 叶君撷吩咐韩松一句,当即携了名册,套车入宫。 …… 长华宫,一个噩讯传来。 在长华宫的两百多名秀女中,惠帝要抽签选取十人,入宫侍驾,其中申姜和李温直的名字都包括在内。 至于为何那么巧两人都被抽中,谁都心知肚明,华莲舟摆明了就是公报私仇,要她二人送命。 两套金锁具摆在申姜和李温直面前,叫她们入宫那日穿戴好,以方便惠帝玩弄。 李温直眼泪簌簌而落,唯一依靠的人只有申姜。 “我们怎么办?” 她们曾尝试过许多条路,但每条路都被堵死了。 “贺兰大人会救我们吗?” 李温直怀着最后一丝希望。 申姜也面容惨淡,她一向能逼迫自己在慌乱的时候镇定下来,此刻却惶惶难安,怎么也拿不定主意。 对于李温直刚才的那一问,答言应该是“会”。 贺兰粼的确不会坐视不管的,他昨日信誓旦旦地跟她说过,五日之后,最晚十日,就会带她离开这里。 可是……受人恩惠,必定要有所报答。 她从前为了活着连德性都不要了,选中贺兰粼,就是因为他家世单薄,温和随善,可以呼之即来弃之即去,谁想到他竟会造反? 看他昨日那意思,是不会轻易放过她了。受他的恩惠越多,将来报答得也越多。 若贺兰粼真是刺杀惠帝的刺客,她要跟着他一块去造反……吗? 那是天大的罪。 而不论她,还是李温直,都只是布衣良民,都只想好好活着罢了,没那么大的雄心壮志,也没那个能力。 惠帝暴虐荒诞,十几年间义军起了一波又一波,却始终无法推翻惠帝的统治,自身反而落得个万劫不复的下场。 申姜多希望贺兰粼手上的伤只是偶然,自己只是想多了罢了。 申姜思忖片刻,难以将这番胡乱猜测和李温直明说,只对李温直道,“……吉凶难料。但我们努力的话,吉的机会大些。” 李温直眼泪未干,“……咱们前几日还托付小夏给叶家送信,没准叶家真会来赎人呢?” 叶家? 这条路恐怕更渺茫。 李温直见申姜不语,直感走投无路。 “华莲舟那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若是被我爹爹和师兄遇到了,必得将他一刀剁了喂狗,以解心头之恨。” 申姜轻声道,“你心里骂归骂,莫要讲出来……” 她眼皮猛烈地跳了一下,忽感觉背后脊背一冷。回头一看,却是华莲舟带着几个小太监,不知何时已站在她们身后,那双死鱼眼珠正不怀好意地盯着她们二人。 申姜心里咯噔一声,李温直面如土色,顿时傻了。 云鹰卫钟无咎也在,见此连忙劝阻道,“公公,这两个女子胡说,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她们一般计较。” 华莲舟却面色铁青,斜着嘴毫不留情地叫道,“来啊,将这个口无遮拦的贱婢拖下去,把所有牙齿都给咱家打掉!” 他右手仅存的两根手指翘起来,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皇宫之中属华莲舟最卑鄙阴毒,谁言语冒犯了他都要遭狠毒报复,更别说这断指大仇。 华莲舟认定手指是路不病断的,路不病既和申姜不清不楚,申姜又和李温直关系要好,那么这三人都和他有大仇,他要绑起来一块收拾! 申姜拦在瘫软的李温直跟前,“还请公公手下留情!” 华莲舟目如毒钉,“方才诋毁本公公的,也有你不是?” 申姜嘴角一抽,诅咒的话她们确实是说了,但却不是诋毁,是真恨。事到如今,也只有死不承认。 她不卑不亢道,“我等并未敢诋毁公公,原是公公误会了。” “放肆!” 华莲舟抬高了声音,尖锐得几乎直刺耳膜。 “你当咱家是傻子?” 他挥了挥手,命两侧的太监道,“还不行刑?” 钟无咎在一旁连连扼叹,这女郎要是被华莲舟卸掉牙齿,不死也得残了。 只是殿下和路不病都不在,只有他一人,势单力薄,若是强行出手相救,说不准会暴露身份,误了大业可就糟了。 三五个手脚粗大的太监上前就要拖拽李温直,李温直吓得嚎啕大哭,抱着申姜的手臂,“不,不要……不要打掉我的牙齿,不要!” 申姜在拉扯之中感到一阵虚乏,却仍坚持挡在李温直面前,沉声道,“李温直不是有意要冒犯公公,即便公公要罚也请轻罚,求公公开恩!” 华莲舟本自暴怒,闻此,油光水滑的脸上忽然溅出一个笑来。 他缓缓走上前去,圆润的下巴一抬,衅然说,“呦,刘申姜,你自以为有路不病给你撑腰,就敢和咱家对着干?” 申姜道,“不敢。” 华莲舟脸上的皮肉不动,“来人,把她也给咱家拿下,一块卸了牙,一颗不许留。” 申姜气冲心口,“公公三思,我们都是陛下的秀女,若是缺了一个少了一个,您如何跟陛下交代?” 华莲舟嗤之以鼻,“秀女?你还真以为秀女是个东西啊?” 申姜道,“秀女再小,却也是人。同为人命,自没什么贵贱之分。公公若算东西,我们自也算东西。” 华莲舟流露出刻毒来,欲怒,却又忍住了。他挑了挑眉,伸出自己的鞋来,一口白牙微微呲着,“刘申姜,你靠着一张利嘴,想强出头是吧?咱家给你机会。你跪下来,给咱家鞋履上溅的泥沙擦干净,咱家就宽宏大量,饶了李温直。” 说着拿出来一张破布,放地上踩两脚,又啐了一口,啪地一下扔在申姜脚尖前。 “擦吧。” 华莲舟笑呵呵地道。 申姜向后一躲,避了过去,红唇已没了血色,隐忍的嘴角隐隐发颤。 旁边的小太监也弯弯眼道,“刘姑娘,能给公公擦足,可是三生修来的福分,咱们这些做干儿子的都没姑娘这样的福分。” 李温直哀怜地看向申姜,仿佛是不愿叫申姜蒙此大辱,却又恐惧自己满嘴的牙齿被打落。 申姜站在原地,自尊心已如被鸟雀啄烂一般。犹豫了片刻,还是准备捡起那破布。 李温直小声啜涕说,“申姜,不要。” 申姜咽了咽喉咙,盯向华莲舟那翘起的鞋头,一再克制自己翻腾的心绪。 下一刻,手中的破布却像离了弦一般,砸在华莲舟浑圆的笑脸上,砸得他后脑勺直接磕在地上。 啪。 第13章 盗名 华莲舟捂着后脑勺连声哎呦,鼻梁生生被飞布砸出一片红,着实有些狼狈。 申姜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怎么忽然失控了?且不说她方才没敢把布扔华莲舟脸上,就算她敢,手劲儿也绝没这么大。 还是钟无咎最先反应过来,望见门口出现的人影,面色一喜,殿下二字到嘴边差点喊出来。 彼时正在昏暮时分,橘红的圆日在一片昏沉的澄黄中落下,残光温和地打在贺兰粼身上。 贺兰粼就站在半敞开的雕花门外,逆光中并看不见五官,只余一个浓黑且挺秀的剪影,剪影被夕阳染了轻淡的橘。 一块甚小的石子掉落在地上,可知刚才他是用石子打向了破布,破布才忽然从申姜手中脱离,进而击中了华莲舟。一切快得只如闪电一般。 路不病也站在贺兰粼身后,歪着头叉着腰。 “放肆!” 干儿子太监们手忙脚乱地将华莲舟扶起来,华莲舟已经是怒不可遏,“路不病,贺兰粼,你们二人敢袭击咱家?” 贺兰粼不理,径直走到申姜身前,顺势揽住她的腰。手臂清癯有力,仿佛刚才击挞华莲舟的余劲未消,要把她提起来似的。 申姜仰着头,只有脚尖能沾地。 贺兰粼的眼神很阴郁,唇上也淡若无色,没半分平日那温柔似水的感觉。申姜知道他一向不怎么喜欢华莲舟,这一次可能是真生气了。 她不愿在众人面前与他有接触,挣扎了两下,“放开我啊。” 贺兰粼双唇抿成一条线,微微垂首,长睫扫在她颊侧,“别乱动,还嫌给我惹的麻烦不够多么?” 申姜脸上浮现些难堪,闭口不言了。 路不病将地上的李温直扶起来,象征性地帮她整理了两下衣衫,对华莲舟道,“华大人这是做甚?不过是一点小误会罢了,若真有开罪华公公的地方,路某作为云鹰卫统领自会惩治,何劳公公用私刑?” 华莲舟摔得浑身酸痛,“好哇,好得很呢。你们这些云鹰卫,一个个的都和秀女私通?” 他自然是指挨在一起的贺兰粼和申姜。 路不病道,“我等保护秀女,自是职责。公公身为内侍,却强迫秀女为你擦足,又是何道理?” 他本不善言辞,这番话都是刚才动手之前贺兰粼点拨给他的,一时倒也能接得住华莲舟的口锋。 华莲舟狠狠地将那块破布摔在地上。 “云鹰卫又怎么样,你们以为能救走这俩贱婢?” 娇谋 第15节 说着已从腰间掏出一块金灿灿的令牌,上面雕刻一蜗星大篆,“此乃陛下所赐之金铁令,见此令牌如见陛下,咱家看看今日谁敢造次?” 路不病皱了皱眉,嘴边的话一滞。 如果没看错的话,这是先祖皇帝的金铁令,代表了先祖皇帝筚路蓝缕的开国之大业,没想到惠帝竟把它随意给了这狗宦官。 申姜和李温直都是平民出身,不太知这金铁令的厉害之处。董无邪和钟无咎却被这金令所凛,下意识地瞥向贺兰粼。 贺兰粼毫无血色的唇动了一下。 有厌恶,有鄙夷。那金铁令,仿佛能发出万道金光,刺痛人的双眼。 不过下一刻,他还是抑制住了内心的情绪,恢复平静,转过身领着申姜走了。 华莲舟的金铁令还举在半空。 ——这是何等的挑衅? “放肆,站住!” 华莲舟对着贺兰粼的背影连喊了两声,斯人浑似未闻。 路不病见殿下都不鸟这鬼令牌,轻快地拍了拍手,扶着李温直,也要离去。 华莲舟没想到这群云鹰卫竟如此猖獗,连陛下的令牌都敢违抗,一着急,断指的伤口处又急痛起来。 他冷笑一声,收掉了金铁令,忽然阴森森地说道,“……贺兰大人,这金铁令您都有胆子违抗,您自己的身世,也不顾了是吗?” 声音不高不低地传了过去。 贺兰粼脚步顿时一滞。 申姜正与他握着手,能很清楚地感觉到他手上的温度骤然冰冷下来。 路不病登时就要拔剑,喝道,“华莲舟,你胡放什么狗臭屁?” 华莲舟双瞳含笑,缓缓从袖中拿出一叠案卷。 “建林的贺兰氏,有一大一小两子。长子满月时早殇,幼子姓贺兰名粼,虽得长到了弱冠之年,却也在举家迁徙老宅时坠马而死。请问贺兰大人,您是怎么死而复生的?” 他把案卷捻在手指上,不慌不忙,“……或者说,您根本就不是贺兰粼?咱家想请问,您盗用了他人名讳来做云鹰卫,自己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话如尖锐的利箭,铮然落在每个人耳中。几个干儿子太监和他们干爹露出同样的神色,都暗自在掩唇偷笑。 而路不病、董无邪、钟无咎等人则个个面色苍白,方才亮出金铁令时也没见他们怕过,此刻却跟天塌下来一般,个个竖着黑眉。 ……看起来像局外人的只有申姜和李温直。 李温直犹自无感,申姜却感觉自己听见了什么不该听的东西。联想前日贺兰粼手上受的伤,几乎可以断定他怀着那样的目的…… 华莲舟狡然笑着,静待贺兰粼的反应。 贺兰粼阖了阖眼,却没反驳。 他将钟无咎招呼过来,叫钟无咎先送申姜和李温直回去。钟无咎立即领命,那副恭谨的态度,跟领受主人的吩咐似的。 申姜越发感觉什么不对劲儿。 如果可以,她倒想留下来继续听一听,可惜钟无咎不由分说地就把她请下去了。 申李二人走后,小太监们也退下了,房室中只剩下四人。 华莲舟甩了甩拂尘,意味深长地说道,“咱家跟贺兰大人共事这么久,竟不知道大人竟才是真正统领云鹰卫之人,实在眼拙。” 路不病已将长剑抽了出来,对准华莲舟的脖颈,登时便要叫他血溅当场。 “想死吗?” 华莲舟挑挑眉,“来啊,嘿嘿嘿,你们不会以为这事光咱家一人知道吧?叶氏的叶二公子也知道此事,你们敢动咱家一根毫毛,管保这消息立刻传出去,叫你们人人死无葬身之地。” 贺兰粼拂开路不病的长剑,垂着眼皮思忖片刻,神色间倒也不见紊乱。 “华公公。” 他开口道了声,声音温淡,“都是场面人,何必这么苦苦相逼呢?” 华莲舟哼了声。 “咱家是陛下的人,一心为陛下办事。不知贺兰大人说的场面人,是怎么个场面法?” 贺兰粼迂回婉转,“场面,自是为官的场面。行此改名改姓之事,谁都知道是杀头的罪名。若不是为了混口饭吃被逼无奈,谁又会冒这天大的危险?” 华莲舟眼中精光直闪,“贺兰大人这一身挺秀的气质,可不像为了混饭吃的。” 贺兰粼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 “自然不想仅仅混饭吃。这么多年一直隐藏身份往上爬,也是为了混个有品阶的官职当当。之前公公私放秀女以换银两,某虽知悉,却从未敢管。” “这么说,贺兰大人还是个上道之人了?若您假扮成贺兰公子只是为了混官职,倒也无可厚非。那刘申姜,你和她……” 贺兰粼眼睑闭上,透不进一点感情。 “财与美色,有谁不爱。” “原来如此。” 华莲舟直呵呵笑,“这面子,咱家也不是不能卖给大人。只是小叶将军那边,严厉得很,咱家实在不好交代。” 贺兰粼道,“会为公公送上黄金千两,劳烦公公尽量周旋。” 路不病闻此顿时急道,“郎君,那钱可是……” 贺兰粼冷言道,“住口。” 华莲舟毫不客气,“贺兰大人若要以银钱相送,咱家就却之不恭了。只是那小叶将军素来清廉耿直,能不能瞒得过他还得看大人自己的造化。另外,那秀女刘申姜咱家不顺眼,是必定要送去给陛下的。贺兰大人虽喜欢,也请忍痛割爱了。” 路不病气得手臂的肌肉都冒青筋。 贺兰粼道,“某着实还与她情分未断,难以割舍,还望公公通融。愿多出银两。” “咱家说要送给陛下就是要送给陛下!” 华莲舟骤然变色,重重地捶了下桌子,“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和陛下抢女人?明日宫里的车来接人,那女子若是不上龙榻的话……” 他那两根手指敲了敲桌子,威胁道,“大人可就要因为冒伪名讳的事而上狗头铡了。” 路不病再也忍不住,破口骂道,“华莲舟,你又算什么东西,敢威胁我家郎君?” 华莲舟呸了一声,“咬人的狗!” 路不病怒瞪着华莲舟,眼神刀刀戳进他骨头。 华莲舟走到门口,又停了一停,对贺兰粼道,“贺兰大人,别忘了黄金。咱家等着。” 随即扬长而去。 路不病把长剑丢在地上,重重地呸了回去。 “殿下,这厮着实太猖狂!” 贺兰粼默然扣着手边叮当作响的瓷杯盖,“你莫抱怨了,一会儿带人,把那笔钱先拿出来,给他送去。” “殿下!” 路不病咬牙切齿,“那是您用来买粮草和军需的钱!怎能不顾大业,便宜了这厮!况且银子也满足不了他,他还要把刘姑娘给送到……” 蓦然察觉贺兰粼脸上的阴寒之气,后半句生生住口不言。 “您不能任由这厮拿捏啊。要不属下再去把他的嗓子打残,叫他泄露不了秘密?” 路不病低声提议道。 “不必多此一举。” “不必多此一举?” “嗯。”贺兰粼深吸了一口气,敛去眸中的阴翳,轻淡地说了句,“去准备准备,明日直接……灭口吧。” 第14章 求娶 被送进宫的那一日,正好是贺兰粼说的“五日之期”。 申姜和其他九名秀女被打扮得花枝招展,身穿雪白的刻丝嵌珠宫装,头盖红盖头,脚踝上、手腕上系着红线,准备抬入宫。 惠帝阴鸷不定,最喜欢把筷子尖烫红,然后戳在侍寝的秀女身上。秀女不能有丝毫的躲避或者哭泣,否则惠帝一不悦,就会把人丢到虎豹园子中。 血肉之躯,如何能是猛兽的敌手,最终逃不了一死。 装扮好的十位女郎个个弱骨纤形,红盖头之下,不断传来啜涕之声。 申姜昨夜彻夜未眠,此刻心脏更是咚咚跳得厉害。 那日华莲舟提起贺兰粼的身世,似乎握了他什么重要的把柄在手。 而人一旦被握了把柄,处事往往会身不由己,她不确定贺兰粼会不会救她。 周围的姑娘们都哭成一团,李温直坐在角落里,半天没出声。 申姜还以为她哭晕过去了,过去一探,才见她眼圈黢黑,原是昨晚哭得太多,把嗓子给哭哑了,此刻便只能安安静静地呆着了。 申姜一叹。 就在此时,听到小太监一声,“贺兰大人怎么来了?” 申姜下意识摘下盖头,见贺兰粼一身白绢常服,峨冠博带,正朝她踱过来。 他平日里都穿云鹰卫那身又硬又古板的甲装,似今日这般衣袂飘飘,却是头一次见。绣银云履,衣冠胜雪,更衬得他如翩翩公子。 长发也未曾全竖起,几缕拂在耳边。腰间还别了一只墨绿的玉箫——正是申姜在他寝房中看见的那一只。 贺兰粼径直走到申姜面前,将挂在她头上的红盖头利落地挑下。 “与我去个地方。” 小太监立马急了,欲横身阻拦,却被紧随其后的路不病从后面一掐脖,顿时晕了。 路不病轻哼了一声,“聒噪。” 秀女们纷纷掀开盖头瞧热闹,一个个都呆了。 路不病亮了亮剑,将凶恶的嘴脸掏出来,“看什么看?” 喝了一句,倒也颇具奇效,无论是在场的秀女,还是华莲舟那群愤愤不平的干儿子们,都不敢再吱一声。 娇谋 第16节 贺兰粼携了申姜,临走前,将袖中一物随意抛给了路不病,是个火折子。 贺兰粼低沉沉地吩咐,“交给你了。” 路不病道,“郎君放心。” 申姜听得云里雾里,自还不知贺兰粼和路不病的关系。 明明路不病才是云鹰卫的统领,怎地又管贺兰粼叫郎君了?他说放心,又放心什么? 申姜随贺兰粼出去,上了一辆素朴的马车。 车夫有两人,都戴着草笠蒙着面,看上去要行很远很远的路。 “你要带我去哪儿?” 许是本能的保护欲在作祟,申姜有些惴惴不安,“……我得去跟李温直说一声,她不知道我在哪,会担心的。” 贺兰粼轻揽她的肩膀将她按了回来,“又不是永别,有什么好说的。” 申姜靠在马车柔软的背垫上,圆瞪着眼睛,仰视贺兰粼,呼吸和他交织在一起。 他的手撑在她头顶上方,长削的指尖漫不经心地剐着她浑圆的鼻头,影子将她昏沉沉地笼罩住。 两人这般对视着,贺兰粼的眼神沾了几分暗哑,凸起的喉结细微地滚动了下。 申姜与他朝夕相处了那么多的日夜,不会看不出来,他这是想要吻她的意思。 这几天诸事烦扰,他们也确实很久没有亲近了。 贺兰粼的头垂下来,申姜一躲,却不想被他吻到。 这个动作只是下意识的,推开他申姜才有些后悔……她现在是有求于他,甚至生死都攥在他的手里,怎么能拒绝他? 贺兰粼长眉蹙了蹙,用了点微小的力道掐起她的下颌,“躲什么呀?” 申姜垂着眼皮,随便扯谎,“口中生疮了,不舒服。” 贺兰粼瞥了她一眼,仿佛看穿她的谎言,却没拆穿。 他暗叹一声,“罢了,是我耽溺了。以后你我自有厮守的时候,不必急于这一时。” 顿一顿,又说,“以后身体有不舒服,要和我说。” 申姜敷衍地嗯了声。 她觉得这气氛很古怪,不想窝在贺兰粼怀里,挣扎着想坐直身子。 他却没放过她,拿出一缕不长不短的黑布来,罩在申姜的眼睛上。 申姜顿时眼前一黑,那黑布密不透光,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 她本能地慌起来,贺兰粼捏了捏她手心,温声说,“别担心,只是例行公事。到了地方,自会为你解下。” 申姜呼吸一滞,面色变得沉闷起来。她越发惴惴,贺兰粼要带她去什么地方? 别是他和华莲舟达成了某种交易,要牺牲她吧…… 她怜声恳求道,“我不会乱看的,就不戴了吧?” 说着就要扯下黑布,免得到时候被卖了都不知道。留着眼睛,若发现事情不对,她好歹能跳车逃跑。 贺兰粼却阻止了她。 他的语气似劝她,又像是压低的警告。 “戴着吧。” 申姜知道没戏了,暗地里直咬牙。 这下可上了贼船了。 马车轱辘而起,一路颠颠簸簸,走了约莫两个时辰的路。 这两个时辰穷极无聊,漫长不已,偏生申姜的精神还在时刻紧绷着,煎熬得难以言说。 贺兰粼扶她靠在自己肩头,幽幽为她吹了一曲箫。箫声和平中正,清幽呜咽,很是好听。 申姜恍然胡思乱想,他随身带箫,不会就是为了在马车上给自己解闷吧? 若真是如此,倒不一定要卖她…… 又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一缕明丽的天光照进申姜的瞳孔,她眼上的黑布已被除去了。 贺兰粼引她下来,四周全是荒野和峭壁,天空万里无云,好一派空阔晴好的气象。 平野上,大大小小立了几座哨楼,身负铠甲的兵士在上面如石头人一般站着。 走了好半天,越过那些帐篷,山势陡然转急,百尺的巉岩遮住了天光,峭壁之下,密密麻麻的军帐涌现,数都数不清,少说也有上千座。 打铁的、练兵的、疗伤的、舞剑的……人多而不乱,浑然就是山涧中的军营。 贺兰粼领着申姜穿梭而过,那些人见了,一个个都停下手边的事,朝贺兰粼恭敬地问安。 申姜挢舌,实是看呆了眼睛。 她知道贺兰粼可能怀着某种对抗朝廷的力量,但却没想到,厉害如斯,厉害到恐怖。 贺兰粼没做停留,径直牵着她的手往峡谷的尽头走去。这一走又走了甚久,终于山势渐缓,明媚的阳光重新洒在两人身上。 铺天盖地的练兵声已被峡谷拢音,听不见了。 一块危崖悬在半空,银色如龙般的瀑布哗啦啦地响。在水花溅不到的平静处,安然躺着一座坟包,不甚大,只是葬平民百姓的那种,坟包之前生了一圈清幽的小花。 贺兰粼停了下来。 他静穆地凝立片刻,“这是母后的衣冠冢,” 申姜敏觉地注意到,是母后,而不是阿娘。 那么他是……? 他看出她的疑色,缓缓道,“不错,我确是先祖的遗孤。” 申姜难以置信。 “外面那些人,都是你的追随者?” 他点了下头。 “所以,那日-你手受伤不是偶然,你是真的要造反?” 贺兰粼极轻地嗤了下。 “我要说,那日那皇帝的脑袋差一点就被路不病削下来了,你敢不敢信?” “贺兰粼,” 申姜理了理迷乱的思绪,有些语无伦次,“不,你不是贺兰粼……你到底是谁?” 他道,“我原本姓萧,为了方便接近皇城才换了个假身份。你今日知道了吧。” 申姜愣了一会儿,很难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那你带我来这儿,就那么信任我,不怕我把一切都捅出去?” 他嗯地一声音调微微上扬,“当然怕。你要说出去,我会死。” 申姜挑眉,“那你胆子很大。” 听她这么说,贺兰粼宛然笑了下,呼吸打在她脖颈处,冰渗渗的,却似有恃无恐。 “……但我被戮之前,必定先杀了你陪葬。咱们是一对,要缠缠绵绵至死不渝才好,到了阴间也是永生永世的眷侣呢。” 申姜顿时激灵灵地起了层寒栗子。 “嗯?” 贺兰粼见真吓着她了,淡淡道,“骗你的。别信。” 申姜极端怀疑,极端地防备。 他单手将她揽过来圈住,捋着她的头发,柔声说,“只是个玩笑罢了……我怎么舍得?” 男子低低的嗤笑萦绕在耳边,不绝如缕,申姜被他抱着直打寒噤。 这是什么吓死人的玩笑? 贺兰粼静静说,“今日,我已把最大的秘密都告诉你了,再无隐瞒。脱身之后,想求你以身相处,你答不答应?” 申姜望着那座坟包,有种难以言喻的阴森感。 她只是想渡过这一时的难关,没道理赔上一辈子。 申姜试着说,“贺兰,我们缘分是浅非深,只是一时的露水之缘,恐成不了一生的眷属。若你真肯救我和李温直,将来我俩给你当牛做马,也是可以报答你的……” 他冷硬地拒绝。 “你觉得我缺牛马?” 申姜咬咬唇,索性直接道,“那我要不答应呢,我要说我不喜欢你呢?……你是不是真就把我抛下不管了啊?” 她有点心虚,浑有种买东西不给钱的感觉。 贺兰粼想了想,认真地说,“应该还是会救。” 申姜一喜,“那你……?” 他沉然摇头,梦魇般地道了句,“人是会变的,不喜欢,也可以慢慢被改造成喜欢。” 申姜悚然一惊。 慢慢。 他是断定,他们会天长地久地在一起吗? 见她怏怏不乐,贺兰粼笑着抚平她紧绷的眼角,又添了一句,“申姜是觉得,我会安心放走一个知悉我全部秘密的人?” 申姜怔怔,恍然意识到,她想甩开他根本就没意义。 当初招惹他,是多么愚蠢的一个决定。 她佯作淡定地垂了垂眼,道,“好吧。我刚才其实也是说笑的。” 指的是他刚才问嫁不嫁的那一句。 好汉不吃眼前亏,索性先答应了他,将来未必没有周旋的机会。 娇谋 第17节 他既能号令这么许多豪杰,身边也不会缺女人。待等他新鲜劲儿过了,琵琶另抱也就是了。 第15章 水火 这一边,路不病先将剩下的几名秀女安置到了长华宫后院。 李温直冲上前来,焦急地问道,“路大人,贺兰大人把申姜带到哪去了?” 路不病正自懒洋洋地锁门,“自是她该去的地方。” 李温直追问,“什么是该去的地方?” 路不病懒得理会,关门就要走,李温直却不依不饶地扯住他的衣袖,“大人……申姜是个好姑娘,从没犯过什么恶事。那华莲舟恨她入骨,你们把她交给华莲舟,她会死的。” 路不病啧啧一声,“李温直,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有空担心别人?爷就算要把她怎么样,你光凭两句话管得了么?” 李温直默然,心想这话也对,不由得悲从中来,双腮坠泪。 路不病一噎,见她瘦削的肩膀不住颤动,想来是真伤心了,欲安慰两句,转念一想自己还有殿下交付的正事要做,哪有空跟这妮子浪费时间?遂假装没看见,提剑离开。 他和董无邪两人扮作平民模样,又往脸上抹了点灰,悄然接近叶氏在建林城中的别院。 两人的身手都是千锤百炼的,翻墙越户自然不在话下,不消片刻工夫就摸进了别院的书斋。 这处别院和别处不同,是单属于叶嫡公子叶君撷的。 两人七手八脚地在书斋中摸索片刻,董无邪摸着一盒东西,低声道,“找到了。” 路不病潜身过去,“你确定这就是?” 董无邪点头,“和殿下说的一样,暗红纹理,四角雕花,锁头上还刻了叶氏家徽,绝无差漏。” 路不病打了个响指。 “殿下真神了,他怎么知道叶君撷把咱们的卷宗藏在这里的?” 董无邪道,“殿下自有殿下的道理,快毁掉吧。可这匣盒……上锁了,根本打不开。” 路不病斜出一笑,“跟他客气什么?直接一把火燎了。” 说着掏出火折子,引燃一截旁边的绢布。绢布火势很烈,迅速带燃了匣盒,浓烟顿时从窗户飘出。 “大功告成。” 路不病和董无邪击了一下掌,“打道回府。” …… “走水了!走水了!” 不一会儿火势就引起别院轩然大-波,饶是仆人们连番灭火,整个书斋却还是被烧毁了。 叶君撷闻此消息匆匆赶回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千藏万藏的关于贺兰氏案卷,居然就这么变成了一堆灰? 若说意外,他打死也不信。 “什么人干的?!” 叶君撷平日那好修养几乎崩溃。 仆人被烟熏得满脸黑,颤颤巍巍地道,“奴……奴不知道,午膳的时候还好好的,不知怎么,就,就忽然走水了?” 另一仆人道,“奴运菜回来的时候,看见两个黑影翻墙而过,那身影实在太快,当时奴还以为是眼花了,谁知道……” 叶君撷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好巧不巧,他一准备查探贺兰氏的事,贺兰氏的族谱、案卷就全被烧了。贺兰氏本不算什么有名的贵族,又没落了这么多年,没有了这两样证据,叫他从何查起? 叶君撷在废墟前逡巡半晌,越想越怒,骨节越来越青。 虽然没有真凭实据,但走水一事和长华宫那群云鹰卫肯定脱不了关系,尤其是那个假的贺兰氏。 叶君撷似忽然想到了什么,急而唤了韩松,“快去告知华公公一声我这里走水,证据全没了。恐怕近来有人要对他动手,叫他小心一点!” …… 申姜和贺兰粼回到长华宫中时,静悄悄的,颇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门口处停了一顶甚是富丽的官轿,主殿里面,华莲舟正盘着腿坐在椅凳之上,笑呵呵地看着贺兰粼。 “贺兰大人,您忙完啦?” 贺兰粼不紧不慢地说,“黄金已给公公送去了,不知今日再次前来,有何指教?” 华莲舟阴阳怪气地呦了一声。 “大人真是好手段呐。叶宅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真是烧得谁都猝不及防。连小叶将军那样精明的人,都着了您的道了,您可真是不简单呐。” 贺兰粼抿了口茶。 “谬赞。不敢。” 申姜不知道这太监又憋着什么坏水,慢吞吞地挪到了贺兰粼身后。 华莲舟甩了甩拂尘,“可惜大人还是算漏了一步。大人自以为烧了叶公子手上的案卷就能平安大吉,是忘了咱家手里还有一份吗?” 他手指捻捻,尾音故意翘起来,“……咱家要大人把十个秀女都送进宫里去,大人竟公然违拗,是觉得自己已经高枕无忧了?” 贺兰粼将茶杯放下。 “岂能?公公方才也说了,您手里可还有一份呢。” “你知道就好。你现在可是连犯两罪了,一旦叫陛下知道了,那可是凌迟的罪名。” 贺兰粼淡淡说,“还得请公公多加包含。” 华莲舟双眼眯成一条缝,“若求咱家再帮你遮庇一次,得要你立即将刘申姜送到皇宫去,另外再加三千黄金。” 申姜见华莲舟又提到自己,心中一阵恶寒。 贺兰粼摇头,“没钱了。人也不能送。” “不能?” 华莲舟围着贺兰粼转了一圈,“贺兰大人,这话你可要慎说啊。条件不答应,咱家想包庇你也不成啊。” 贺兰粼抬起眼,“确实没钱了。不过,公公也会包庇的。” 华莲舟见此,“哦,你还能怎么说服咱家?” 贺兰粼眼中雪浪翻涌,“死了,不就行了?” * 女人发出嘤嘤的哭声,一声一声的,千回百转勾着人。 惠帝身穿龙袍,搓搓手掌,迫不及待地将轮椅滑到了床榻边,想看看今日华莲舟送来的女子是何姿色。 隔着老远,他就闻到了女子身上的芳香,那叫一个醉人。华莲舟曾跟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过,这一次绝不是平常的那些庸脂俗粉。 “美人,朕来了!” 惠帝眉花眼笑,一把将棉被掀开,却哇地一声大叫,差点从轮椅上跌下去。 棉被里哪里是什么美人,分明是一具浑身水渍、臃肿不堪的尸体,吐着舌头,近看居然是华莲舟。 “放肆!护驾!” 惠帝吓得屁滚尿流,捂着头蜷缩成一团,浑身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忽然他感觉有人在戳他。 惠帝更害怕,“别过来,别过来!” “陛下,陛下?” “陛下,太极殿外有御林军把守,何人胆敢伤害陛下啊?” 惠帝惊魂未定,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宽大松软的龙床上。 安神香静静地燃着,内侍举着蜡烛,一脸担忧地望向他。 惠帝擦了擦冷汗,轻嘘一口气。 “原来是梦,原来是梦。” 内侍殷勤道,“陛下做噩梦了?奴才要不给陛下添杯热茶?” 惠帝坐起身来,那浑身水渍的尸还浮现在他眼前。 他暴怒,打掉了茶杯,“华莲舟呢!叫他滚进来!朕要见华莲舟!” 内侍支支吾吾地说,“陛、陛下,华公公今日不当差……奴才来服侍陛下吧?” 惠帝更是恼怒,将手边的龙枕、花瓶全部砸在地上。 “你算什么狗东西,立刻给朕传召华莲舟!” 内侍忽然跪下来,哇地一声哭道,“陛下,华公公来不了了,刚才长华宫的人来信说,华公公失足掉入井中,淹死了!” …… 长华宫中,华莲舟的尸体被蒙上白布,御林军的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从井中捞上来,人已经泡得浮肿了。 华莲舟为人奸诈,多有欺男霸女之行径,平时人缘不好,如今骤然失足落水,也无人为他落泪。 叶君撷瞥了眼尸体,长叹一声,叫抬走了。 他之前预感不妙,不想还是晚了一步。 “是一位姓贺兰的云鹰卫最先发现华公公落水的,”仵作解释道,“那位大人还想下井去救华公公,不想井口过于滑腻,那位大人救人不成,还伤了自己。” 叶君撷脸色冷峻,“去把那位贺兰大人叫来,我有事问询。” 仵作道,“叶将军,贺兰大人腿受伤了,无法前来。” 叶君撷冷笑道,“这借口便能躲过一劫吗?既然他不过来,那我便过去。” 仵作觉得不妥,“大人……” 叶君撷已大步流星地朝后堂走过去,他心中愤懑,走路也生风,险些与一位姑娘撞上。 “啊!” 娇谋 第18节 申姜稳了稳身子,“对不住。” 叶君撷心下焦急,扶住那姑娘后,也道了一句对不住,闪身欲走。 走出几步,却猛然像被雷劈了似的,怔然站住,回头叫住申姜。 “女郎,等等。” 申姜茫然回过头。 叶君撷头次和姑娘搭话,颇有些不自在。 他的心强烈跳动,涌动着一股不可言说的感觉。 “女郎,咱们是不是认识?” 第16章 是她 眼前的长官年轻而稳健,目光炯而有神,全身上下都透着萧肃之气。 申姜记得此人,他好像是御林军的统领。 见他这么问,她愣了片刻,道,“大人安好。” 叶君撷蹙了下眉,有些尴尬。 “女郎不必多礼。敢问……女郎高姓大名?” 申姜踌躇了半晌,却没轻易交付姓名。 叶君撷歉然道,“对不住,女郎不告知也无妨,原是在下唐突了。” 申姜微笑道,“多谢长官体谅。” 叶君撷舌头僵住,两人面对面而立,对话到此处仿佛也进行不下去了。 他原本是世家嫡公子,从小就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如何主动搭讪过女郎? 但见面前女子清丽白腻,娟秀贞净,那张鹅脸蛋更是让他有种莫名的亲近感,这几日来一直魂牵梦萦。 这样的一位女郎,定然是位冰清玉洁的美人吧? 想到她身为秀女,不久之后就要被惠帝染指的命运,叶君撷内心竟隐隐生出不甘和遗憾来。 若是可以,他把她救出来…… 叶君撷思绪如潮,猛然被这念头吓一跳。 他叶家世代忠良,他作为父亲最悉心栽培的儿子,怎么能对君王的女人有非分之念呢?须知美色如一把刀,一不小心就会让人万劫不复。 申姜见这人与自己再无话说,矮了矮身,作别而去。 叶君撷想叫住她,却又抛不开面子和规矩,扬了扬手,终究还是作罢了。 这时董无邪出来,做了个请的姿势,对叶君撷道,“叶将军,我们大人请您进去。” 叶君撷敛敛眸,整了整衣冠,大步朝内室走去。 路不病正坐在主人的位置,好整以暇地等待着他。 “叶将军。” 叶君撷没有客气,开门见山地说,“那个叫贺兰粼的侍卫呢?” “他受了点轻伤,休暇一日,并不在此处。” 叶君撷冷笑道,“你们一伙人,着实好大的胆子。” 路不病扬眉,“将军这话,可从何说起?” 叶君撷道,“你们敢毁了本将军的书斋,这会儿却不敢承认了?这华公公,也不是平白无故落水的吧?” 路不病摊摊肩,“叶将军在上,您说什么属下们自不敢反驳。只是今日叶将军只是来收尸问罪,却没直接将属下们送至天牢,恐怕也是手里没证据吧。” 叶君撷定定盯着路不病,责道,“别在这儿狂吠,把你主子叫出来与我当面对质。” 路不病神色自若,“路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立于天地间,自己便是自己的主儿,却不晓得将军所说的‘主’又是谁。” 叶君撷恨然起身。 他甩下一句,“等着吧,我叶家定不会让你们这些贼徒逍遥。” 路不病笑,“那路某恭候。” 待叶君撷走后,董无邪和钟无咎两人才从屏风后缓缓走出来。 钟无咎揶揄道,“病爷今日怎地这般伶牙俐齿,把这厮三句两句地打发走?” 路不病小得意,伸了个懒腰, “一个只会纸上谈兵的公子哥儿罢了,读书都读傻了。对付他,还不是小菜一碟?” …… 井边,华莲舟的尸身被抬走。 秀女们害怕,却又三三两两地探出头来,瞧这恶宦最终惨死,均有种快意的感觉。 “老天长眼,他也有今天!” “他平日没少磋磨咱们,他死了,咱们是不是就不用进宫了啊?” “听说贺兰大人是第一个发现他的,还通知云鹰卫来救他。……也真是好心,他得罪了云鹰卫那么多次,换了别人早就把他挫骨扬灰了。” 李温直站在旁边,也轻呸了一口。 “这家伙终于死了,可太好了。” 李温直瞧向身旁的申姜,正想和她一块痛骂几句,却见后者正自发愣,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 “申姜。” “申姜?” 连叫了两声,申姜才缓过神儿来,“嗯,怎了?” 李温直怪罪道,“你愣什么?” 申姜阖了阖眼,感到头痛欲裂。 之前的记忆如一根根藤蔓,纠缠着她,她想忘却忘不掉。 睁开眼,华莲舟那张泡得浮肿的脸就闪现在她眼前,叫人心胆都跟着恶寒。 人人都以为华莲舟是意外失足跌入井中的,只有申姜知道,他是活生生被逼下去的。 枝头的老鸦啊地一声长嘶,仿佛把一切又带到了那个场景中—— 华莲舟被路不病、钟无咎等七-八个云鹰卫围住,“呦,贺兰大人这是何意,莫不成还杀咱家?别忘了,咱家是陛下-身边的人,小叶将军也知道你的事,若是你敢动咱家一根汗毛……” 华莲舟有恃无恐,一边说一边笑,将这威胁之语源源不断地送入贺兰粼耳中。 路不病不等他说完,已经欺身上前,左右开弓啪啪就是四个耳光,顿时将他牙齿打得出血,跌瘫在地上。 “呃,你们……” 贺兰粼幽幽瞧着他,朝他逼近。 路不病手硬如铁,抽-出了刀。 华莲舟跌跌撞撞地站起,颤颤巍巍地举着手指,“你们、你们竟然殴打朝廷要官,咱家要去陛下-面前告你们!把你们人人都凌迟!” 贺兰粼抿着唇,为之唏嘘。 “恐怕你再没那个机会了。” 四面的人都将他包围,华莲舟此刻才真正恐惧起来。 他扯开嗓子大叫,长华宫中却庭院空空,连只鸟雀也不见。 “别白费力气了。” 贺兰粼斜眼冷冷地逼近着,华莲舟心慌手颤地跑,直跑到了后花园。 他被逼至井边,犹不死心地问了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敢这样放肆……不,贺兰粼,你叫他们别过来,咱们有什么条件,好说嘛……” 路不病一脚将他给踹了下去。 “扑通”。 井水掀起了很大的水花,井下之人不住地扑腾喊叫,发出绝望的嚎声。 贺兰粼只在旁边看着,直等着井水再无声响了,才淡淡道了句,“有人落水了,快去找人救吧。 ” …… 申姜在旁边目睹了全程。 她恨华莲舟,自然不会为华莲舟的死而感伤。 但仇人死了,她也丝毫快意不起来。 原因无他,贺兰粼确实做到了对她没有丝毫隐瞒,就这么当着她的面灭了华莲舟的口。他既然敢光明正大地泄露所有秘密,有朝一日若她有背叛的行径,他也自然有能力如今日这般干净利落地灭她的口。 知道得越多,被牵扯得越多,也就越危险。 申姜的耶娘就是因为政斗被杀的,所以从小她阿翁就劝导她淡泊世事,明哲保身。是以她并不想卷入到皇位的厮杀中。 如今看来,可能身不由己了。 申姜别了李温直,说自己身体有点不舒服,想先回去休息。 李温直忧心道,“你这几日一直郁郁寡欢,有什么心事要跟我说啊。” 申姜不愿也让她平白蒙受危险,只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我没事,你放心。” 她撂下这句话,便独自一人回到寝房,心中乱纷纷。 关上门,见窗边一盏烛台静静燃着,便知是那人来了。 她神色略微僵,后悔没多跟李温直待一会儿,转身迈步就想走。 却为时已晚了。 娇谋 第19节 一只温软的手已将她的细腰钳住,她重心骤失,猛然向后跌入了贺兰粼的怀抱。 他垂眼陷溺地亲了亲她,随即将她打横抱起,放在自己膝头。 “在此等你许久了,怎么现在才过来?” 申姜苦涩,要提前知道他在,她才不回来。 “和李温直多说了几句话,觉得头有些痛,就提前回来了。” 贺兰粼问,“头痛?我来帮你揉一揉。” 两根手指搭在她的太阳穴上。 申姜却有种天灵盖随时被捅破的感觉,将他的手拿下来,委婉地说,“不用揉,我就是被太阳晒着了,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你怎么会在我房间?” 他颇为烦恼说道,“有人缠着要见,我却又不想见,只得借你的宝地躲一躲了。” 申姜脸色不豫。 华莲舟死了,长华宫已是他的天下了。饶是外头日色正盛,他想做什么也无人能阻止。 这么看来,华莲舟倒不如不死。 两人蹉跎了一会儿,她被贺兰粼丢到了榻间,情到浓处,她抽噎着唤他的名字,叫他轻点。 他却枉顾这些呼唤,在一片低柔宛转中越陷越深…… * 这一头,李温直在井边瞧够了热闹,觉太阳晒得很,也想找个地方遮遮阴。 御林军的人早已走净了,此刻却还有一人忽然把她叫住,“女郎,请留步。” 李温直疑惑。 那人奔过来,礼貌地道,“在下名为韩松,在叶将军手下当差。想替将军问您一句,方才站在您身边的女郎,姓字名谁?” 李温直轻噘起嘴来,“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韩松解释道,“在下绝无恶意,是叶将军对那位女郎颇有眼缘,才派属下前来问询,绝无丝毫冒犯之意。” “叶将军……” 李温直嘟囔了半天,忽然眼前一亮,“可是叶氏的那位嫡公子?” 韩松点头,“正是。” 那可好办了。 李温直的精神头顿时来了,“她姓刘名申姜,原本是你家郎君的未婚妻,你快去跟你家郎君说来救她!” 第17章 相认 华莲舟一死,暂时没人为惠帝甄选秀女了。 惠帝纵情于乐,美人更是一日都离不开,索性直接下旨将长华宫的秀女全部运进鹿台来,一个一个地辱弄。 鹿台,是惠帝专门用来养贮妃子的地方。 昔有燕昭王铸黄金台求士,惠帝便也修了一座鹿台来收集天下美女。 鹿台中,挂满了各色折磨人的利器。被惠帝临幸的秀女中幸而能活过一夜的,第二日还要被丢进虎豹笼中,和獠牙利齿的黑豹人熊搏斗。 惠帝则高高坐在鹿台上,口含冰浸樱桃,津津有味地嗤笑那些慌不择路的美人们,听她们的绝望哀嚎。 这法子当初是华莲舟所献的,惠帝只用了一次便觉得其乐无穷。 如今华莲舟骤然横死,再也无法提供新乐子。惠帝几日来便一直遗憾着,暴怒发狂,常自打骂宫婢秀女发泄脾气。 长华宫的众女听说要被送到鹿台去,无不面如土色。 从前华莲舟活着时,也只是遴选十人,大多数人总还有一条活路;而如今却悉数全要,这二百多条人命,全都要葬身在虎口中。 申姜暗暗算着,今日是第六日。 贺兰粼说十日之内救她脱身,果然在第五日头上杀了华莲舟。 如此这般算来,第十日,莫非就是他的起兵之日? 夜里翻来覆去想了好几个时辰,申姜已经为自己打算好了。一旦脱身,她就立即和李温直遁入深山,到时候兵荒马乱,造反起义那样大的事情,贺兰粼总不可能老盯着她看吧? 她从小长在山中,对山中崎岖嶙峋之路如履平地。回到山中,犹如鱼入大海,贺兰粼决计摸不着她的人影。 她答应贺兰粼要以身相娶,却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假的。 这可不能怪她不讲信义。世事和人心本就不是非黑即白的,她喜欢就是喜欢,利用就是利用,若是一味地迁就他人,还有个头? 总归她也把身子献给他了,也不是对不起他。 …… 被送到鹿台时,秀女们坐在一架用铁笼箍死的大轿中。 御林军早早地就守在天门口,对来往的云鹰卫挨个搜身。所有人的随身利器都要被收去,腋下、鞋底、袖口,检视得事无巨细。 申姜的眼睛一直停在不远处的贺兰粼身上,见他神色坦然,温顺规矩地接受检视,淡漠得只像邻家的小阿弟。 谁能想到,他暗地里有那样的势力,净做些月黑杀人风高放火的勾当? 申姜忽然觉得当初错惹上他,不能全怪自己,他确实极具迷惑性。 御林军仔仔细细地查了半天,才终于放行。 贺兰粼挥了挥手叫后面的人跟上,抬起眼,漆黑的眸子却与申姜的目光撞上。 申姜微惊,急忙错开头去,却见他幽凉的唇泛出一个笑来,笑不达眼底,莫名有几分阴冷骇人。 入了鹿台,众女被和其他妃子安置在一块。 申姜才刚提着包袱下来,就见一浑身血迹斑斑的女子被两个嬷嬷扶进来,衣裙上有无数被烫黑的小洞,密密麻麻的直叫人脑仁疼。 “啊!!啊!——” 那女子大叫数声,口中说些听不懂的怪语,脸色苍白如纸,已呈半疯癫的状态。两个嬷嬷连忙上前,将她拖走。 从嬷嬷口中得知,她是陛下的兰贵人。昨夜陛下点了她侍寝,去的时候好好的,回来人就已经疯了。 申姜和李温直互相捏紧了对方的手,烧红的火筷子虽没烫在她们身上,却远胜烫在身上。 惠帝残暴之名,原不是以讹传讹。 李温直伤悼忧闷,“申姜,我怕,我好怕。” 申姜也神魂难安,却仍安慰李温直道,“不用怕,咱们不会这样的。” 李温直哭道,“你说贺兰大人会救咱们,等了这么多日子,却一点希望都没有。” 申姜犹豫片刻,“有,一定有希望的。” 李温直怏怏不乐,芳心难喜。 早膳,是一些稀糙的米粥,难以下咽。 申姜强忍着喝到了一半,嬷嬷忽然走进来,对她轻声道,“女郎,御林军的将军传你去问话。” 申姜悚然一惊,“问话?” 她下意识就想到了贺兰粼谋反的事。 御林军这么快就找上了她? 当下无法推脱,只得随嬷嬷出了膳房。 本以为要被带去什么私牢暗房,嬷嬷却一脸和善地将她引到了湖边。 湖边有一座亭,夏日里清风习习虫声唧唧,甚是清凉雅致。 嬷嬷向她福了福身,径自离去了。 申姜茫然,见亭边有一公子负手而立,身穿月白锦袍,背影有点熟悉。走上前去,却是御林军的那位统领少将军。 申姜不知他所为何故,微微见礼,“见过将军。” 叶君撷转过身来,目色悠远。 “……那时我们才五岁,却背着大人过家家。她掀开自己的盖头,说,‘君撷哥哥,我喜欢你这双手,干净漂亮。将来成婚时,我要握着你的手。白天握着,黑夜握着,将来即便成了老公公、老婆婆,我也仍然握着。’” 申姜蓦然听了这话,四肢麻痹如失,耸然动容,混茫茫地犹如在天际一般。喉头干枯,半晌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叶君撷冲过来将她一把抱住,喟然泪流道,“姜妹妹,我是君撷啊。我找你了这么多年,总算老天开眼,把你给找到了!” 申姜的下巴仰在他肩头,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君撷哥哥……?” 叶君撷从腰间将家传的令牌解下来,交在她手上。 “这令牌,是叶氏子孙每人都有一块的。你小时候常常把它抢过来把玩,不记得了吗?” 申姜垂首抚着令牌,有苦涩之意。 儿时的记忆犹如一泓被封闭的暖流,本来已变得模糊不清,此刻却被骤然释放出来,令人说不尽的轻悦感怀。 “你是君撷……只不过,你居然还记得我?” 当年是叶家主动退的婚,所以这十几年来,申姜对叶君撷死了心。饶是身陷囹圄,也从未想过他会来相救。 叶君撷苦笑道,“当年退婚,原本是阿耶的决定。这十多年来,我一直都念着你……不想你竟当了秀女。” 申姜惨然说,“我是被强抓的,着实身不由己。” 叶君撷见她泪光盈盈,柔肠百转,心中怜惜之意更是大盛。 “你放心,既叫我找到了你,必不再让你蒙受委屈。我回去便去打点疏通,接你出去。” 申姜听见“出去”二字,顿时就想起了在长华宫时沈珠娘就被父母赎走了。当时她自视家境贫寒,并无显赫的亲属,根本就没敢奢求这样的好事轮到自己。 她堪堪问,“可是真的?” 叶君撷重重地点头。 “我怎么会骗你?好在你现在只是秀女,还不是正式的妃子,捞你出来不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娇谋 第20节 申姜心绪起伏,一时难以置信。 她愣愣求,“……还有和我一道的秀女李温直,君撷哥哥,求你把她也救出去吧。” “李温直么?” 叶君撷重复了遍这名字,“好,我记住了,我托人把你俩都救出去。” 申姜涌过一丝甜颤,这始料未及的惊喜来得太快、太好,好得令人……心慌。 叶君撷情深款款地握住她,“姜妹妹,等你出去后,我们的婚约不作废,我还是要娶你过门的。” 申姜听他要娶她,下意识皱了皱眉。 不久之前,另一个男子也在她耳边,谆谆恳求她“以身相许”。 她怔了怔,似忽然想起了什么,淡白的脸蛋上重现忧愁。 “君撷哥哥,我,我已经不是姑娘了。你阿耶管家法度森严,不会让你娶我的。” 叶君撷脸上顿时掠过一层暗云。 他若有憾焉,隔了半晌,才颤巍巍地问,“……能告诉我,是谁吗?” 申姜摇摇头,“那件事不能说,也不可说,总之你不要问了。” 叶君撷骨节咔嚓响了一下。 他心里满不是滋味。 叶家是世家大族,妇眷确实得干干净净,容不得一丝污点。 可是……这事又怎么能怪姜妹妹? 叶君撷沉吟片刻,道,“我不嫌弃。” 申姜难堪,初时的欢喜已然消散。 叶君撷那样清白的门第,是不可能不对这种事介怀的。 当初叶父与刘家退婚,就是因为刘家没落获罪。如今他的得意爱子娶新妇,怎么能接受一个不干不净的罪臣之女? “君撷哥哥,你若能救我出去,就已是我难以报答的大恩了。其他的事情,便不提了吧。” 叶君撷叹了声,“姜妹妹,无论怎样,我们的日子还长。” 申姜默然点点头。 叶君撷欲言又止,即便他心里跟火焚的一样,极切地想知道那人是谁,好把那人碎尸万段……却也得忍着。他晓得,这事申姜肯定受了委屈,她不愿说,他不能逼着她说。 “我立刻就回去筹备,明日就接你出去。姜妹妹一定好生等着我。” 申姜重新展露笑颜,“好。” 毕竟这是在鹿台,叶君撷不敢与秀女单独逗留太久,便先叫申姜离去,他随后再离去。 临走时,叶君撷特意叮嘱申姜道,“咱们的计划你先别跟旁人说,尤其别让那些云鹰卫知道。我近来与那些人不睦,怕节外生枝,耽误了你。” 申姜自然答应。 不须叶君撷叮嘱,她也不会乱说。 若是叫贺兰粼得知了此事,她肯定就走不成了。 两人相互告别后,脚步各自消失在风中。 鹿台的湖边很清凉,风发出某种呜呜咽咽的叹息,似辽远旷净的箫声。 垂长的泪柳拂过湖面,微风吹皱湖水,一片狭长的叶子落在涟漪的正中心。 深处,一个清隽的身影正静静在柳枝中。 贺兰粼垂着眼皮,眸中缓缓流淌出阴恻的光,已在此僵立良久了。 第18章 香气 申姜别了叶君撷后,脑袋兀自突突地乱跳,怎么也冷静不下来。 她没有想到,困扰了她这么久的难题,就这么顷刻之间解决了——那么她对贺兰粼所有的谋划、算计,也都显得没有必要了。 她第一次尝到了被人帮携的滋味。 可越是接近光明,就越忡忡忧心。她怕叶君撷是骗她的,怕有什么意外发生,怕一切都是黄粱一梦…… 不多远,便看见一座凉亭。 亭中有人,寂然倚在朱漆柱旁,走近一看,却是贺兰粼。 他侧对着她,晦暗而冷涩,长长的眉尾沉然弯下,静得如一泓结霜的湖水。 申姜脸上的笑容顿时滞了滞。 眼见已躲不开,她只得生硬地问了句,“你……怎么在这儿?” 贺兰粼转过头来,很慢很慢地看了她一眼。申姜打了个突,他这样子,像是听见了她和叶君撷的话。 好在他说,“没事,听说你跟人出去了,就来等等你。” 申姜暗嘘了口气,谎道, “是御林军的人找我,问华莲舟的事,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离开了。” 她平日口舌流利,扯谎往往也能扯得令人看不出破绽。今日却不晓得是不是心虚的缘故,这番解释颇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贺兰粼真什么都没听见还好,但凡他听见一耳朵,就全露馅了。 而他素来是心思细腻的…… 申姜心里没有着落。贺兰粼口唇微动,却没多问什么。 他径直过来轻携住她,手很凉,凉得透骨,与平日里的温暖迥然不同。两人之间的气氛也比平时低颓,他握着她的两只手腕,却毫无旖旎之意,倒像是公差拿押犯人,给犯人上一道枷。 力道渐渐收紧,贺兰粼的身形微微弯下来,眸色又哑又暗,仿佛一时要将她吃了似的。 他的唇贴近她,仿佛要吻一吻她。 申姜脑仁发麻,一把推开他,“别,别这样。” 贺兰粼被推得肩头微颤了下。 他怔了怔,片刻间,神情已比雪色还冷。 申姜略悔,赶忙补充道,“……毕竟是在宫里,会被人发现的。” 贺兰粼长嗤了声,也不知是在嘲谁。半晌,终是没再纠缠,放开了她的一只手。 两人并排走在御湖边,相对沉闷,只有簌簌的风声安谧地吹过耳边。 好一会儿,他才问,“因为那宦官的事,御林军老缠着你,你很苦恼吧?” “不算苦恼,只是问一句话罢了。” 申姜很快答道,有意表达忠诚,“我没和他们提起你,半个字也没有。” 贺兰粼轻淡地嗯了声,像是不怎么在意。 之后再无话。 他平日总喜欢黏着她说话,今日却显露冷淡。若非自己的手还牢牢被他拿着,申姜还真恍然以为他们只是并排行走的陌生人。 她愈发怀疑贺兰粼听见了她和叶君撷的话。 只是……若他真听见了,必得发狂发怒地来质问于她,又怎会有这般平静的光景? 申姜难以索解,神思不属,左右不安。 离了湖边的一片树林,来往的宫女太监逐渐多了起来。 申姜道,“前面就是秀女住的地方,我先回去了。咱们在一块,恐叫人看见。” 贺兰粼出奇地没反驳。 申姜转身欲走,他却又勾住她的一根衣带,“我跟在你后面,护你回去。” 申姜为难,“不过十几步的路程,就不必了吧?” 他道,“我是侍卫,你是秀女,护你回去,天经地义。不必避嫌。” 申姜无法,只得唯唯以应。 在长华宫居住时,贺兰粼常常潜入她的寝房中,与她私会。如今到了鹿台,见面的机会比从前少了许多。 两人一前一后,隔了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过往的宫女和太监都认得云鹰卫的衣着和佩剑,一时间倒也无人注意。 直到了寝房门口,申姜欲关门,贺兰粼却以手不冷不热地挡住。 他推了下她,随手闩了门,却也进了她的房室。 申姜惊噫,“你做什么,你这样会被人发现的!” 他不理会,高挑的阴影将她笼罩,柔声问,“不想让我多陪陪你吗?” 申姜哑然。 自是不想。她甚至想与他立即划清界限。 见她痴痴怔怔,贺兰粼自顾自地走到妆镜台前,漫不经心地说,“我不过是看你口脂有些花,想替你擦一擦。你要我走,片刻我便走了。来,坐下。” 申姜堪堪坐下,心中那股不安却越发厉害起来。 她瞥了瞥铜镜。 口脂是有点花了。 她拿起一块软布,“我自己擦一擦便好……” 贺兰粼却沉沉止住她。 他道,“我替你擦。” 他站在身后,申姜的后脑勺仰靠在他身上,忽然闻到一股淡微若无的异香。那味道如兰馨之气,丝丝如缕,断断续续地飘入鼻中。刻意嗅闻,反倒闻不见了。 申姜阖了阖眼,下意识地舒展筋骨,全身都放松了。 娇谋 第21节 贺兰粼柔滑的手指拂过她的唇瓣,替她擦去了口脂,随即又替她解开了紧勒的发髻,以及发髻上沉重的珠花。 申姜头皮骤然一松,更感觉四肢百骸舒惬,说不尽的松适。平日回到寝房时,她也拆散发髻,却不如此刻这般心神宁静。 她懒然道,“为什么拆我的发髻?……我,我一会儿还要出去见李温直。” 贺兰粼摩挲着她的下巴,语调柔和而缓慢。 “申姜不喜欢这样吗?” 申姜垂着眼皮盯了眼窗外的日头,还未到晌午,也不知怎地她这般倦困。 “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刚才在风里没闻见。”她轻轻地靠着他,痴怔地问,“……是什么?” 他道,“为你调的。” 申姜嗯了声,意识已有些辨不清。 男子将她抱起来,放到了榻上。 申姜揉了揉眼,见贺兰粼正垂头瞧着她。 他的目光,深奥黯淡,如两根冒着黑火的冷针,与这舒缓宁和的香气格格不入。 申姜顿觉浑身都被扎了下,不太对劲儿。 她挣扎着坐起,却又软散无力,弱弱地倒在了贺兰粼的肩头。 她四肢麻木如失,重重地掐着自己的肉,才换来意识一刻的清明,“你,你是不是知道了?” 贺兰粼蓦然笑。 他无喜无愠地拂过她的脸颊,“我知道什么?我知道什么,都会一如既往地喜爱你。” 申姜眼角沁出一片湿,她晓得自己是中了某种迷香,必须立即吹风,才能清醒过来。可她周身的骨头都跟融化似的,坐直亦不能,哪有半分力气奔出去? 她垂泪道,“你……求求你,让我吹吹风。” 贺兰粼将她眼角的泪拭干,将她放平,拉下床帷四幕,盖紧了被子。 申姜一阵恐慌,轻声哽咽。 她呃呃了两声,似乎还要说出话来,可铺天盖地的倦意却容不得她。 申姜茫然地睁开最后一条眼缝儿,看向贺兰粼。 他轻轻为她哼着歌,跟哄婴儿入睡般。 良久,久到申姜再也坚持不下去时,才幽幽说,“……阿姜,上次我问你叶君撷是谁,你说是个远方亲眷,不认识。” * 叶君撷出宫后,就去安排诸事,准备一早接申姜出宫。 惠帝后宫有成千上万人,未被临幸过的秀女多得数不胜数。许多还是被强行掠来的,每日都有病死的、逃走的,是以名册记载并不森严。 叶君撷身为叶氏的嫡公子,乃天下的名流,又手握守卫皇宫的御林军,是以从鹿台捞个秀女出来不是什么难事。 他叫韩松去疏通了关系,方要急匆匆地出门,却被阿耶叶武之叫住。 “站住。你要去哪?” 叶君撷回过头,见叶武之目光森严,多有责备之色。 他恭恭敬敬地垂手道,“孩儿因为些公务,要入宫一趟。” “公务?” 叶武之嗤了一声,“恐怕是为了私务吧。” 叶君撷颇有些尴尬,“……也是为了些私事。” 叶武之道,“我听韩松说了,你看上了宫里的一个女子,是也不是?” 叶君撷本欲向父亲禀告此事,“阿耶,她正是之前与我有婚约的申……” 叶武之不等叶君撷说完,便厉然敲了敲拐杖。 “撷儿,你阿兄不争气,我和你娘培育了你十几年,才将你培育成才。叶氏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绝对不容许你和不干不净的女人纠缠不休,做妾也不行,懂吗?” 这话严厉无比,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叶君撷心下恻然,“阿耶,咱们当初在刘氏最危难的时候退婚,原本就……不那么道义。如今她身在火窟之中,孩儿怎能见死不救?” “住口!” “无论是谁,入了宫就是陛下的女人,你不明白吗?” 叶君撷道,“孩儿自然懂得。可如今陛下未曾召幸过她,也未册封,她和普通宫女差不多。” 叶武之怒道,“你定然要为一个女子忤逆你阿耶?” 叶君撷一凛,顿时跪下,“孩儿不敢!” 他咚咚在青砖上磕几个头,“孩儿只恳求父亲,允孩儿救她一救。” 他说得诚恳,这几下头又磕得极重,额上红了一片。 叶武之哼了声,丝毫不动容。 叶夫人闻声赶了来,见儿子这般,心中不忍,“老爷,刘氏当初和咱家有点渊源,撷儿这么多年来又一直惦记那女子,纳便纳了吧。” 叶武之急道,“刘氏确实不算什么,可现在朝廷上下局势不妙,我是怕有人借机为难他。他还如此不知好歹!” 说着委实气闷,拄着拐杖愤愤而去。 叶君撷跪在原地,一脸严峻。 叶夫人叹了一声,扶儿子起来,“撷儿,你阿耶的意思你也听见了,确实是为了你好,你不要怪罪他。” 叶君撷低声道,“孩儿怎敢怪罪父亲?只是申姜……她委实遭了大难。若我见死不救,恐一生难安。” 叶夫人拗不过,“你若实在惦记,便救了吧。养在外面便好,别叫你阿耶知道。否则你阿耶若要那女子的性命,为娘也保不住。” 叶君撷稍稍展露笑颜,“多谢母亲。” 叶夫人道,“有一条先说下,明年你与洛阳周氏女的婚事,可万万不能因这事耽搁。你和那刘氏,也不准先弄出庶子女来。否则,阿娘就……” 叶君撷不喜什么周氏女,也不喜这桩婚事。他此刻心心念念的皆是申姜,又怎么能容下其他女子。 当下不等叶夫人多絮,只道一句孩儿知道了,便和韩松一道入宫去接申姜。 到了宫中,管事的嬷嬷犹豫了半天,始终没叫申姜出来。 叶君撷沉下脸,“怎么?” 名册银两什么的,他明明已经事先打点好。 那嬷嬷解释道,“将军府中缺奴婢,从宫里挑走两个秀女充数,原是没什么大干系。只是那位刘姓的女郎不行了,要不将军换一人?” 叶君撷心头一紧,“怎地不行了,尔等收了银钱,却不办事?” 嬷嬷为难道,“非是老奴刻意为难,好叫将军得知,陛下今夜点了刘姑娘侍寝,老奴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叫将军带走陛下的人呐。” 侍寝? 叶君撷怔怔站在原地,只觉得耳边传来哐啷啷的雷响,一时间如同天塌下来一般。 第19章 狭路 叶君撷径直去找路不病。 虽然云鹰卫名义上的统领是此人,但叶君撷相信,一定还有另一双黑手在暗处操纵一切。 他不相信那么巧,他刚一要赎申姜出去,陛下就立刻点了她侍寝? 摆明了是有人用陛下压他,蓄意与他为难。 申姜是他的未婚妻,心心念念之人。他顺风顺水地活了二十多年,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叶君撷心中积着郁火,逡巡几圈,没找到路不病的人,却蓦然看见另一人。 依旧是昨日与申姜相会的湖边小亭边,那人悄然静伫,一身平平无奇的云鹰卫装束。比之他的精壮有力,那人纤挑白净,更多了几分文秀之感。 叶君撷冷笑一声,唰地抽了抽剑,迈步走上前去。 这人,化成灰他都认得。 “贺兰大人。甚久不见,别来无恙?” 贺兰粼漠然说,“不错,甚久不见。” 叶君撷知道贺兰粼三字并不是他的真名,虽证据被毁了,自己终究还是有他的把柄在手,因此并不惧他。 “贺兰大人,今日叶某不欲谈公事,只想问问,秀女中那位姓刘名申姜的女郎,大人把她送哪去了?” 贺兰粼道,“既是秀女,自是献于陛下,将军又何必多此一问?” 叶君撷质问道,“为何早不献晚不献,非要挑今日献?秀女有千千万,又为何独独是她?我叶家忠于朝廷忠于陛下,乃是宽仁之家,本不愿与云鹰卫为难。但若阁下蓄意挑衅,耍计使绊,我叶家刀却也不是吃素的。” 贺兰粼未见一丝波澜,“早献晚献,都看陛下的意思。秀女千千万,却唯有那位女郎天生丽质,被已故的华内侍挑中,奉与陛下。在下-身为云鹰卫,只是纯臣,全听上位者号令。叶将军这番问询,却是大谬不然了。” 阳光普照,两人都沐浴在河畔粼粼水色中,气氛却宛如寒冬腊月,阴沉到了极点。 半晌,叶君撷道,“叶某与那位姑娘连理同枝,素有姻亲之好。现在为时不晚,还请贺兰大人多多斡旋,从陛下那换了她出来。若是如此,以往的恩怨,可以一笔勾销。” 他特意咬重了“以往的恩怨”几字,暗喻贺兰粼假身份的事。 贺兰粼凝立半晌,沉吟未答。 叶君撷还以为他在考虑,不想却听他极轻极轻地嗤一下。 “叶将军,您说什么梦话呢?” 叶君撷顿时不悦。 “这么说来,贺兰大人一定要和叶某为难了?” 贺兰粼轻挑眉梢,“叶将军素有洁身自好的名声,家族也是四世三公的清贵之家。只是不想您本人竟这般好色成魔,连陛下的女人都敢觊觎,若是传出去,恐是一场大祸。” “放肆!” 叶君撷的长剑几乎出窍,手臂上青筋暴起,“她只是个秀女,何曾是陛下的女人了?你们云鹰卫每日收受了贿钱,私放了多少秀女,当我不知道吗?” 娇谋 第22节 贺兰粼平淡说,“秀女品阶再小,却也身在陛下的后宫。普天之下,任何臣子都不可觊觎。叶公子再是喜爱摘花弄叶,也请稍忍一忍。” 叶君撷只感奇耻大辱,他言下之意,似意指自己好色成性,轻薄无行,祸乱陛下的后宫。铮铮清白的名声,怎容毁坏? 只见寒光嗖嗖,叶君撷已经抽出了长剑。 “这后湖偏僻少人,本将军杀你一个小小侍卫,不在话下。” 贺兰粼冷色地瞥了长剑一眼,并不抵抗。 “叶将军神武过人,在下自知不敌,甘愿奉死。” 叶君撷哼了一声。虽说杀个云鹰卫不算什么,但申姜总还在他手中,不能真叫这人血溅当场。 贺兰粼亦晓得此节,无恃无恐。 话到此处,两人已谈死,没有什么再谈下去的必要。 叶君撷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申姜找回,急于与她厮守一番,却生生被陛下这块大石压住,动不了走不脱,难有翻身之力。 而推这块大石之人,正是云鹰卫。 一时间,叶君撷憎恨得无以复加。 “你若敢动她,我会叫你付出代价的。” 他怨毒地道了句,从贺兰粼身边擦过。 贺兰粼垂立不语,露出一个森然的笑容。 昨日,他就站在这薄薄的一层柳影后面,听那两人浓情爱意,只觉得世间最惨酷无伦的刑罚加身,一刀一刀的,将心都剜出去了。 今日叶君撷的所有郁怒,比之昨日他内心所受的煎熬苦楚,尚不及十中之一。 带她走,想都不要想。 …… 黑洞洞的深渊里,申姜每一寸重心皆失,一直一直地往下坠。 她尝试着挣扎,可四肢瘫软,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万劫不复。 她睁开眼睛。 随着眼皮缓缓扩大,朦胧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 四周很暗很暗,但从床帐那古旧的花纹可以依稀辨出,她这是在自己的寝房中。 脑袋已不复重甸甸的了,浑身却还是虚软得厉害。 申姜重新闭上眼睛,默默积蓄了片刻的力量,才能坐起来。 她呃地试图发声,才发现嗓子也哑得厉害。 唰地一下,床帐被人打开了。 烛光映来,竟是李温直。 李温直甚喜切,“申姜,你怎么睡了这么久?都一天一夜了。” 申姜茫然瞪着李温直,三魂七魄仿佛还没有回来。 她一片空白,只记得那日贺兰粼送她回来,她感觉乏得很,就躺下休息了,这一睡便是很久很久。至于其中细节,却全然记不得了。 “我……我怎么了?” 李温直小声嗔怪道,“不是我说你,申姜,你也太任性了吧?这儿可是鹿台皇宫,你当成自家草庐了,一点规矩也不顾,说睡就睡得酣畅?我也晓得你近日心力交瘁,可咱们不是正谋划逃命的事嘛。等咱们逃出去,你想怎么休息都行。” 申姜怔怔凝睇,“我睡了一天一夜?” 她想起了什么,忽然有些急,立时便要趿鞋下地,“君撷呢?他找过我吗?” 李温直疑惑,“你是说叶将军吗?他没来,嬷嬷倒大怒地来了好几次,说你如此懒怠,不守宫规。” 申姜更是愕然。 叶君撷要救她出去,可她这般糊里糊涂地睡了这么久,莫不是已把出宫的机会错过了? 她忧心如捣,“温直,你说贺兰来过,他脸色怎样?不知道叶君撷的事情吧?” 李温直自不知叶君撷已经私下见过她的事,道,“你和叶将军到底怎么了,为何老是念着他?” 申姜长吸了一口气,冷汗已把衣襟浸透。 李温直见她面容发白,伸开双臂将她抱住,温声道,“申姜,你是不是还在担心那昏君?放心,贺兰大人已找了跟你形貌相似的秀女,替你挡过去了。” 申姜问,“什么形貌相似的秀女?” 李温直皱眉,“怎么你睡了一觉,都睡傻了?” 申姜叫李温直一五一十地说,这才知道在自己沉睡的这一天一夜里,惠帝已点了她侍寝,是贺兰粼找了人顶替,才逃过一劫。 李温直慨然道,“贺兰大人也真有几分神通,找来的那女人和你长得丝毫不差,嬷嬷们都被瞒过去了。他叫我来照顾你,说等你醒了也先不要离开这房间,免得被惠帝发现。” 申姜只觉得自己的记忆被一把剪子横刀剪掉了一截,怎么也对不上。 李温直柔声说,“申姜,从前是我看错了,这贺兰大人,对你好像真的有几分真心。我们从前那般利用他,固然是情势所逼,但若之后你和他真结为一对眷侣,我看也是不错的……” 申姜心中烦扰,挥了挥手,不愿听李温直继续说这些话。 她自己如同走在五里雾中,处处皆是疑窦。 她如何会昏昏沉沉地睡了这么许久?又怎么忽然被惠帝选中侍寝了?李温直说贺兰粼找了一模一样的人顶替她,又是怎么办到的? 叶君撷呢?他又在哪? 他说还惦记着小时候的情谊,愿意救她,如今还救不救? 便在此时,忽听得外面一阵喧乱之声。 有人哭泣地大喊,“不好啦,不好啦,陛下遇刺了!” 又有兵刃乒乒乓乓之声,“刺客是那个侍寝的秀女,抓刺客!” “关宫门!凡遇见逆贼刘申姜者,格杀勿论!” …… 刘申姜三字清清楚楚地传进耳中。 申姜和李温直对望,脸色俱是惨白。 李温直颤颤说,“申姜,他们……他们怎么要捉你?” 申姜更是迷茫,她才甫地醒来,连屋门都没走出,怎么就成逆贼了? 李温直咬牙道,“我出去看看。” 申姜欲拉住她叫她别轻易去,却晚了一步,李温直已大步奔了出去。 申姜一急,从榻上摔了下去,摔得骨头有些疼,浑身的肌肉却仍跟融化似的,无半分力量。 她扶着墙壁,跌跌撞撞地挨到门边。 罢了,是非黑白,她总要瞧个清楚。就算是死,也得做个明白鬼。 费劲儿地伸出手指,刚欲推开门,门却自己开了。 外面的夜色浓得像墨,燎燎的火光,像夜色中尖利的爪子。 凉凉的夜风吹在申姜身上,一个黯淡的身影堪堪站在门口,将她的全部去路堵住。 贺兰粼穿了身黑甲胄,手握着一柄泛着寒气的钢刀,刀上滴滴答答地还滴着猩红的血液。 他缓缓朝她走过来,“不是叫你别出去好好在这等着吗?怎么不听话?” 第20章 离宫 申姜骤然见他,双腿一打软,差点再次摔倒。 贺兰粼单手扣住了她的腰,两人接触的一瞬间,寒意和血腥味顺着冷硬的铠甲传过来,引得申姜颅顶激灵灵地发凉。 申姜有意避开,问,“宫中怎么了?他们为什么要对我喊打喊杀?” 贺兰粼沉然说,“是发生了一些误会,所以才叫你别轻易出去。” 申姜追问,“什么误会?” 贺兰粼不答,幽幽从箱柜中一翻,将一套衣衫搁在申姜面前。 他道,“穿上。” 那是一套崭新的卫兵装束,比申姜的身形要宽大一些,看起来像是事先准备好的。 申姜瞥了瞥,并不径动。 她对贺兰粼的怀疑已经达到了顶峰。 她双手背后,戒备地问,“为什么要我穿这个?” 见她这般神情,贺兰粼默冷片刻,敛去了眼底大部分的戾气。 他过来抚摸她的颊侧,轻哄道,“不是说好了十日之内要带你脱身么,今日是第十日,你忘了?” 十日?申姜恍然快把这茬儿忘了。 可她已和叶君撷相认,再不必和贺兰粼掺和在一起了。 申姜犹豫片刻,委婉地探问,“那也带李温直走吗?” 他干脆无情地拒绝,“不行。” 申姜攥了攥拳,指甲嵌入手掌中。若他真心要救她走,为何不能带着李温直? 一种情况是他本身不喜欢累赘,觉得没有义务救别人;另一种情况是他根本就另怀目的。 两种情况都有可能,但凭此时此刻的直觉,申姜更觉着是后一种。 她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申姜心念急转,刻意佯作任性的样子,“温直是我唯一的朋友,你不带着她,我可也不走。” 这一句无非是拖延时间罢了。 娇谋 第23节 若是能撑到叶君撷找到这儿来,贺兰粼就不敢对她妄为了。 不想贺兰粼却微笑了下,那笑中透着阴寒,殊无一点欢喜之意。 他白皙修长的指骨敲了敲桌面,淡声道,“阿姜,别任性。你若是不随我走,恐怕今日就得被御林军以反叛的罪名,乱剑杀了。” 申姜猛然峻色瞪向贺兰粼。 他泰然挑了挑眉。 申姜冷冷道,“听李温直说,你找了一模一样的人顶替我侍寝。如今陛下遇刺,就是那个人干的,是不是?” 回顾这几日,她先是莫名其妙地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就听说整个皇宫都在追捕她。 她恨恨问,“为什么要污蔑我?” 贺兰粼漫不经心地阖了阖眼,“你若觉得是污蔑,也没办法。但若我看来,阿姜,这是在保护你啊。” 申姜不晓得这叫什么保护,外面现在火光冲天,到处都是御林军,她被认定为刺杀陛下的刺客,一出去就会身首异处……也算保护? 她本不愿掺和到这场倾轧之中,此刻,却成了漩涡最中心的人物。 申姜眼圈红了,“那个顶替我的女子是你的手下,是吗?求你把她找回来,把一切解释清楚。你们想怎么杀惠帝我不管,我也不会泄密。但我真的只是个平民百姓,被抓到的话,会因为莫须有的罪名枭首的。” 贺兰粼面无波澜,“枭首?我怎忍心叫你如此?阿姜,你比我的命还重,我便是自己死了,也要护你周全。你怎么就不明白?” 说着推了下桌上的卫兵衣衫,“时辰不早了,赶紧换上吧。” 申姜见他心如铁石,自己也不愿退步,从他身边走开就要推门出去。 其实外面都是抓捕她的羽林卫,没有贺兰粼的保护出去就是个死。但不知怎地,此刻她恨意灼烧,死也不愿向他低头。 她知道,他此举无非是逼她就范。那日她和叶君撷的对话,他多半是听见了。 背后泠泠响起贺兰粼的声音,“你若这般冒冒失失地出去,恐要被你那君撷哥哥抓住,亲手问斩。” 申姜肩头一颤,脚步猛然滞住。 他笑笑。 “……叶家忠君,父子俱是朝廷有名的忠臣。如今惠帝被刺,生死未卜,你猜当着这天下群臣的面,叶君撷敢不敢放过你这身负罪名的未婚妻?” 申姜血管冻结成冰,叶君撷是御林军的统领,天生的职责就是守卫惠帝。如今无形之中,她已被放在了叶君撷的对立面。 她空落失神,心中悲与恨交缠,只感自己站在一孤立无援的平台上,四面八方都没有出路。 贺兰粼踱过来,从后面柔柔圈住她,眼神那样清凉,如同云雾中凄清的月亮。那般纯粹而依恋的动作,只如初见时那个单纯无害的少年。 “阿姜,给我一个机会,好么?” 申姜冷笑道,“太子殿下。我能说不行么?你把一切都算准了,给过我选择?” 那日他明明就听见了她和叶君撷的话,却并不发作,原是算好了这一步。 贺兰粼吻吻她发凉的耳垂,并不在意这般嘲讽。 “为了你,算计一两下也是值得的。” 那日贺兰粼站在柳影后,见她与别的男人抱在一起,那样单纯快乐,喜极而涕……妒火快要将他焚成灰,只恨不得自己立时就死了。 他独自走开,在湖边的小亭边静冷了许久。他掐着骨节,反复叹气,浑身的血液竟一点没凉下来,反而在翻腾着汹涌的恶浪,越演越烈。 当他浑身冰冷地靠在亭边,看见申姜的倩影从小径中轻快地走来时,他知道自己没法戒她的瘾了。他也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她根本就没在意过她,过去种种,皆是基于利益交换,皆是利用。 她要跟她那劳什子的表哥走。 贺兰粼僵立了半晌,某些支零破碎的片段浮上心头,断断续续地拼在一起,成为一个完整的计划。 他要杀惠帝,却也要得到她。既然如此,两件事便一起吧。 于是他将申姜哄睡了,然后让手下梅姑易容成她的模样,接近惠帝,趁机刺杀惠帝。 梅姑原是母后的侍女,是第一流的女刺客,这么多年来一直在伺机刺杀惠帝。 此举若成功,复国大业固然可以完成,也棒杀了申姜和叶君撷二人的情愫。他倒想看看,叶君撷那么一个忠臣,如何容忍心爱的女子犯上作乱? 那时,申姜会被万人追杀,众叛亲离,却也会完完全全地属于他,和他站在同一条战线。 他会一生守护她,把心掏出来爱她,他会是永不背叛她的亲人。 若他有一天能当皇帝,她会是皇后,唯一的皇后。 贺兰粼承认这么做有些恶毒,对申姜也不大公平。 可他也本非什么好人。 …… 申姜僵僵地任由贺兰粼抱着,妥协了,也仿佛绝望了。 她不停地哭,哭到哽咽。 贺兰粼帮她褪下裙装钗环,换上卫兵的衣衫。他的手很灵巧,在妆镜前将她长长的漆发挽成一个髻,利落又工整。 随即他拿来几支笔,在她脸上涂涂画画,遮去了泪痕,也遮去了她本来秀美的容颜。 待申姜再一照镜子,宛然感觉自己换了一个人,那凌厉的眉峰,上扬的眼角,分明就像个男人,一点看不出她本来的样子。 申姜暗暗咬牙,看来贺兰粼还精通极强的易容术。 那么那日顶替她侍寝的女子不管长得像不像她,都能被轻易地改装易容,瞒过所有人。 就像今日……人人都以为她刺杀了皇帝后逃之夭夭了,谁又能猜到她此刻还在贺兰粼手中? 这一步棋走得当真妙到巅毫,崩解了她身边所有的亲切之人,让她只能依靠他。 申姜此刻方深切地意识到,自己落在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彀中。 片刻之间,浑身都改装完毕,贺兰粼领她出来。 夜风带着几丝火星味,迎面吹洒在申姜脸上。 申姜只觉得自己耳喉聋哑,满腹酸楚难以言喻。她曾答应李温直要一块走,如今看来,也是办不到了。 出了门,小庭院中站着一排排劲装结束的勇士,最前面的分别是路不病、董无邪、钟无咎。 路不病见贺兰粼出来,立即上前,低声道,“郎君,梅姑失手了,本来那锥子能直接将惠帝刺死,却因为叶君撷捣乱刺偏了。她此刻正在暗处躲着,要属下代为请罪。” 贺兰粼低声对他说,“不必请罪。你等去协助叶将军捉拿刺客吧……那秀女敢刺杀天子,云鹰卫也该奉一份力。” 路不病点头应去,眼神掠过申姜,别有意味。 申姜默然垂下头来。 因刺客的出现,宫中鸣锣敲鼓,处处皆有卫兵把手。 申姜跟在贺兰粼身后,走不多远就看见了雄踞马上的叶君撷。 夜幕中,他戴着盔甲,双眼通红,那样子显然是急疯了。 申姜和贺兰粼从他面前走过,他却没认出来她来。 贺兰粼冰凉的手轻捏了捏她,似在无形地警告,不要乱来。 申姜咬咬牙。 且忍了。 这一次原是贺兰粼实现设计好了一切,自己毫无准备。以后日子还长,再寻机会翻身就是了。 只是这刺君的罪名,不知该如何洗清…… 贺兰粼将她送上了一架马车,马车直通宫外。 他自己却并不上车,只站在车下,对她道,“当初你求我的事,今日已办到。愿你也能遵守承诺,兑现答应我的事。” 申姜道,“你要留在这儿?” 他道,“宫里还需要善后,我会尽早去找你的。” 申姜一阵齿冷,放下车帘,将贺兰粼隔绝在外面。 她没问他要把她送到哪,左右她也做不了主,离了他的庇护更难活命,索性听天由命。 马车奔走,在混乱的夜色中,很快远去,不见踪影。 第21章 折辱 太极殿内,十几名太医跪成一排,深深地埋着头,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 惠帝伤了肺叶,幸而没有碰到心脏,捡回了一条命,此刻刚刚醒转。 自从先帝登基以来,两朝两代都实行殉葬。若惠帝一命呜呼,那么他后宫几千膝下无子的妃嫔,以及太医院所有的太医,统统都得陪葬。 太极殿外,将军叶武之亲率精兵,纹风不动地把守了一整夜。 刺杀陛下者,乃是一个侍寝的秀女刘氏。她衣袖中藏了一根薄如纸细如丝的锥子,就是这锥子险些要了陛下的命。 事后她逃之夭夭,几千卫兵愣是抓不到她的一片影子。 这哪里是秀女?分明是经过长久训练的杀手。 叶武之想起这秀女刘氏不是别人,正是儿子前几日要赎回来的人,不禁冷汗涔涔,一阵后怕,脏水差点就泼到了叶家头上。 他盛怒之下,迎头给了儿子叶君撷一个耳光。 “逆子!说,你和那刘申姜有什么勾结?” 叶君撷也是一夜未眠,懊丧欲死,双眼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申姜只是个柔弱姑娘,如何有胆子刺杀陛下? 他不信,死也不信,这其中一定有什么难以言说的误会。 叶君撷咚地一声跪下来。 “阿耶,儿子绝不敢有叛朝廷和陛下!儿子和申……刘氏,前几日刚刚相逢,不知她竟包藏祸心。儿子定要将她捉拿回来,当面询问清楚!” 叶武之冷厉道,“询问?不必了。方才陛下龙颜大怒,已下追杀令,一旦抓到了那秀女刘氏,立即将她菹醢,喂虎豹园的天威将军。你这逆子若再敢与她有丝毫的瓜葛,便是害死叶家满门……” 叶君撷身子颤了颤,饶是他久经沙场,听到菹醢两字,也吓得魂不附体。 申姜……申姜她只是一个小姑娘罢了,这其中尚且有误会没解开,如何能遭受那样的酷刑? 娇谋 第24节 他思忖片刻,不敢正面反驳父亲,只暗暗为申姜开脱道, “阿耶,刘氏固然罪大恶极,但她只是一介女子,就算有高明的武艺,又怎么能谋划得了这么大一盘棋?孩儿相信背后定然有指使者。” 叶武之森然道,“背后的指使者,当然也要揪出来,但那女子也非杀不可。” 叶君撷道,“那群云鹰卫最可疑。他们之中许多人来历不明,孩儿与他们打过多次交道,觉得他们鬼鬼祟祟,像是在筹划什么阴谋。” 云鹰卫不是正经的御林军,只是从五湖四海征来的,大多都是些穷人,谋得个押送秀女的职务,混口饭吃。况且,那几个云鹰卫又烧毁过他的书斋,明显是做贼心虚。 若不趁着这次把这些蛀虫一网打尽,怕后患无穷。 只是不知道申姜那么温柔善良的一个人,怎么就着了这群恶徒的道了? 本来申姜和他的厮守只在顷刻,却因这飞天横祸生生分离。 叶君撷痛得心尖疼。 叶武之此刻抓不到头绪,听儿子说起云鹰卫,立即派人去传唤。 云鹰卫的统领路不病、副统领董无邪,以及其他两个主要头领都被请了过来。 因只是怀疑没有证据,暂时并未给他们上枷。 路不病第一个不服,“叶老将军,我等正搜寻整个鹿台,协同您手下的人捉拿刺客,您不分青红皂白地强行把我们几人带到这儿,还押解我那群弟兄,是几个意思?” 叶武之脸色铁青,“跪下。” 路不病硬气,三个身强力壮的侍卫按他肩膀,竟也不肯跪。 叶君撷上前去,飞出一脚从后踢中路不病的膝窝,路不病身子一颤,立即被几个侍卫按倒在地。 路不病手臂上的肌肉暴起虬结,欲再挣扎,却又被狠狠地打了几棍。这几棍着实不轻,闷响连连,似骨头都要打裂了。 “跪不跪?” 叶武之那双满是褶子的老眼扫了一圈,看向其他的云鹰卫。 “呸!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跪。” 路不病的额头已布满黄豆大的汗珠,脸被按着贴在地上,兀自不屈服。 钟无咎和董无邪两人对望一眼,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旁边一清隽的男子身上。 情势已到了咄咄逼人的地步。 贺兰粼木无神色,掀开衣袂,单腿跪下了。 “叶老将军,我等只是低等侍卫,您让跪便跪,何必动粗?” 叶武之瞪着眼,“算有一个识相的。” 钟无咎和董无邪二人见贺兰粼真的跪了,既惊且愤。路不病更是眼中如欲冒火,恨不得立时烧了这叶氏父子。 叶武之叫人搬来了椅子,坐在几人面前。 “今日请各位来,原是为了鹿台忽遭刺客之事。为了肃清宫闱,所有云鹰卫从今日起便离开鹿台,不准再接近鹿台一步。” 路不病愤激过甚,绷着嘴不说话。 叶武之厉声道,“回话。” 路不病反而笑起来。 叶武之拿起马鞭,对着路不病又要抽去。 贺兰粼插口道,“将军有命,我等遵从。” 叶武之毫不客气,“老夫问的是统领,叫你开口了?” 他虽然已年逾六旬,双鬓斑白,举止中仍有种不可一世的威凛之气,说话的口气宛如教训仆奴一般。 贺兰粼却也不愠,上身笔直而立,淡淡尽礼数道,“好。” 叶武之扬了扬唇,见这少年侍卫不过弱冠年纪,秀秀净净,却自有股孤月独明的气节,说傲,却也不是傲。 初出茅庐不知所谓的傻小子罢了。 叶武之从鼻子眼嗤一声。气节越高,他便越要摧毁这份气节。 叶武之收了鞭子,抬起靴尖,竟要去踩贺兰粼的手。 贺兰粼眸底逐渐冷黯下来,那骨节分明的手放在原地,却躲也不躲。 他只极轻极淡地瞥了叶武之一眼。 叶君撷站在一旁,蓦然被这一道目光盯得发毛。华莲舟临死那几日,贺兰粼似乎也这般看过华莲舟。 想此人心思深沉,自己好几次与他交锋都落了下风,实该从长计议,不能轻易招惹。 可转念又觉得父亲是父亲,姜辣老狠,一生杀了多少恶贼,难道处置几个卑贱云鹰卫还用得着畏手畏脚? 叶君撷欲言又止,继续看好戏。 但见叶武之心黑手冷,要碾断贺兰粼的手指,不是说着玩玩的。 贺兰粼不挣扎还好,若是一挣扎,两侧的卫兵便会一拥而上,将他死死押住。手指还是会被碾断,结果都一样,只是会更加灰头土脸,所受的屈辱也更甚。 路不病大叫一声,“且住!”挣脱了两侧侍卫,横身挡在贺兰粼面前,将叶武之的靴子推开。 他方才本被制住,眼见敬仰之人要被如此折辱,拼了死地赶来相护,胳膊都挣脱臼了。 叶武之嘲讽道,“路大人原来如此礼遇下属,方才硬气得一言不发,这会儿倒着急了?” 路不病恨然,“老匹夫,陛下未下令赶我们走,你在此作威作福算什么?” 叶武之阴恻恻,“你再说一遍,老夫立时把你拉出去斩了。” 贺兰粼轻动了动唇,声音很低,听不清说什么。路不病闻言一怔,默然无语了。 贺兰粼将手放在身前,轻颠了颠,冷冰冰地不动声色,“将军若要在下这只手,给把刀便是,在下自断交予将军。却不必污贵足了。” 董无邪和钟无咎在一旁看着,俱感蜂虿蛰心,对叶氏父子更是说不出的厌恨。 叶武之未见丝毫容情,“年轻的,你以为你不怕死?老夫若真给你把刀,叫你自断一手呢?” 贺兰粼定定瞥向他,微笑了下。 “自当从命。” 叶君撷见父亲如此雷厉风行地整治这些云鹰卫,心中虽然快意,但总觉得哪里不对,隐隐有种不安的预感。 他归结于自己过于胆懦,才如此瞻头顾尾,还需再历练,练得和父亲这般威严才好。 叶武之哼了声,没再继续这话头。 他也不确定刺客和云鹰卫是否真的有勾结,此番只是要杀杀云鹰卫的锐气。 现下目的已经达到,便不再啰嗦,叫人将云鹰卫在鹿台中临时的住所抄了,没收全部物品,人则悉数赶出鹿台去。 贺兰粼那把常自随身携带的玉箫,也被收缴了去。叶武之的手下们都生猛凶恶,随手将其一砸,碎了。 路不病眼睁睁地看着,大为惋恨。 贺兰粼俯身捡起碎片,默冷片刻,神色白得可怕。 路不病满泡眼泪,压低嗓子说,“殿下,他们着实欺人太甚。这箫殿下那样爱惜,是您父皇留下的唯一遗物了,却也被那些兵士轻易敲碎,烂泥似的踩在脚下。” 他素来是个刚烈男儿,有泪绝不轻弹,此刻却也双流汩汩。 贺兰粼隔了半晌,才沉声说,“罢了,碎了便碎了,不打紧。” 顿了顿,瞥见路不病一瘸一拐的腿,“你这……?” 路不病大为晦气,“这不是刚才被打的么,没事,您不必担心,过两天就好了。” 贺兰粼没说话,不悦之意,却愈加深浓。 “幸亏申姜仍在您手中。” 路不病长舒一口气,“她曾与那叶君撷有婚姻之约,叶君撷把她当宝贝似的。只要有她在一天,您就永远有捏治叶君撷的杀手锏。” 贺兰粼淡淡扬眉,眼底如阴森的暗流。 第22章 断骨 申姜趁着夜色被送出宫门,一路向南,行了约莫一个多时辰,落脚处竟是一间禅院。 禅院古朴清幽,墙皮不少都剥落了,只有寥寥几个尼姑在此。申姜一来,她们便将她安置在了一间安静少人的禅房中,房内一应用品倒也齐全。 申姜想多问几句,那些尼姑却恍若没听见似的,冷漠得很。 推开窗,禅院外每隔十几步就站一披坚执锐的兵士,俨然成四方形,将她围在其中。不用说,自是贺兰粼派来保护她的人。 院内常日静谧无人,乌鸦鸟雀嘶哑鸣叫,叫人有种被与世隔绝的感觉,充斥着无形的窒息之气。 申姜心想,自己既是“逃犯”,刺杀了皇帝,自得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躲起来。只是这一躲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恐怕这辈子都无法走出禅院了。 贺兰粼说得没错,叶家忠于朝廷,叶君撷更是百里挑一的正直君子。若叶君撷遇上了她,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她诛杀,以慰正道。 她托着腮怔怔坐在窗边,想了半晌,甚觉有气。 贺兰粼这一招着实可恶,不但绊住了她,使她和叶君撷再无丝毫的可能,也借此重击了惠帝,实现他的图谋。 望着窗外的悠悠青山,她若是偷偷走出去,又怎样呢? 左右她要去找阿翁,一生都会在深山里过活,离开此处,未必就会被御林军捉住。 禅院虽有贺兰粼的人把守,但她若真存心想出去,却也不是办不到。 思及此处,闭塞的心口略微畅松。恰巧女尼们又送来了膳饭,申姜便吃了一大碗。 禅院中闲极无聊,申姜吃过之后,便一头栽倒睡去。如此虚度了数日,贺兰粼始终不曾前来。 申姜有些纳罕,他人影全无,莫不是身遭意外,被御林军杀了? 毕竟他才是那真正谋反之人。 如此又过了两日,午后,山涧吹来凉凉的细风,申姜眼皮微凉,动了动身,猛然觉得枕边有人。 她睁开眼睛,却见那白净的面庞正伏在自己枕边,长睫低垂阖着眸,似沉沉地睡着。他穿着身素纱长外衣,戴青巾,头发乱下几绺,和刚下学堂懒读书的贵公子一样。 是贺兰粼。 娇谋 第25节 几日不见,他仿佛更清瘦了些。 申姜避过眸去,想径自下榻。 他睡觉一如既往地浅,闻见这么点动静便醒转,牵住她的手腕,“往哪去?” 申姜觉得左手重甸甸的,几日不见,他的骨骼也比以前崎硬--了。 “睡累了,下去走走。不行吗?” 她仍因前几日的事怨他,言语直冲,并无太多的亲和之意。 贺兰粼道,“自然行。我就问一句,你火气这么大做什么。” 他虽嘴上这般说,却还是把她拦腰抱了过来,带向自己。头深深地埋在她衣襟之中,吮吸着她身上的淡香,半晌静而不动,似乎还没睡醒。 申姜不愿被他抱着,左右乱动。 贺兰粼仰起头,掐掐她的腮,“别动。” 申姜怨道,“我这样不舒服。” 他柔静地漾出一笑,“可你这么伴着我,谁也瞧不见,我却感觉很舒服。” 申姜气闷,他还真打算跟她做长久夫妻了? 想要出言讥讽两句,但见他笑容下的眼圈微微发青,眼角也比平日低垂些,说不出的孤独倦累,申姜心里便生出些怜恕来。 无论怎样,他到底是把她从惠帝的魔爪下捞出来了。 申姜叹气道,“你能不能放过我?” 她承认,当初骗他感情、利用他的行为不对,她该付出代价。可是如今她直接被污蔑成了反贼,躲在这里偷生,跟坐牢一样,这代价着实也够了。 贺兰粼沉吟片刻,“我晓得你躲在这儿不自在,可现在毕竟还不是咱们的天下,没法凭着心意乱来。等我料理完了那些御林军,把他杀了,会光明正大地接你出去。” “他”自然指的是惠帝。 一朝天子一朝臣,申姜背负刺君之名,在本朝自是罪不容诛的罪人,但若换了新帝,她就成了推暴平乱大功臣。 申姜闻御林军三字多少有些敏觉,叶君撷是御林军的首领,这谁都知道。贺兰粼说料理了御林军是什么意思,可是杀了叶君撷吗? 平心而论,她此刻是向着叶君撷的,不希望他出事。 但她又觉得惠帝该死,实该改朝换代,换一位仁义治国的新帝。 申姜满腹心事,却难以明说,只模棱两可地对贺兰粼嗯了声。 晚上他留宿在此处,直到后半夜申姜才得以睡着。 睡间梦魇连连,一会儿梦见叶君撷被贺兰粼杀了,一会又梦见叶君撷把贺兰粼杀了。 而她像是被关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外面的人看不见,她的声音也传不出。 半梦半醒间,一个念头隐隐在心头萦绕,挥之不去。 自己会不会不知不觉中也成了一枚棋子,用以对付叶君撷呢? 翌日醒来,浑身沁了一层冷汗。 申姜怔怔,但见自己身上的被子被整整齐齐地盖好,身边的人却早已没影了。 …… 这一头,叶君撷打那日在湖边与申姜相认后,就再没见过她。 本以为那日的相逢只是开始,今后他们将天长地久地厮守在一起,如今看来倒似是永别。 他极度怀疑,云鹰卫的那个假贺兰粼对她做了什么,才使她忽然性情大变,做出刺君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叶君撷循着这一丝端倪,找上了李温直。 他本不怎么熟悉秀女们,这位李温直姑娘却是申姜的至交密友,当初他能与申姜相认,还是她帮忙撮合的。 申姜失踪的这几日,李温直也是以泪洗面。 申姜刺杀惠帝这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别人不知道,她可清楚得很,那日去侍奉惠帝的根本就不是申姜,而是一个和她长相相同的女子。 如今骤然横祸,真正的申姜又到哪去了? 那顶替申姜的女子既是贺兰大人他们安排的,那么如今惠帝被刺,会不会也跟贺兰大人他们有关? 李温直难以想象,区区云鹰卫敢造这天大的反。 叶君撷找到李温直后,三句两句就将这其中不对劲儿的地方问了出来。 “你的意思是,申姜根本没侍寝,行刺陛下的也不是她?” 李温直郑重地点点头。 叶君撷心中雪亮,得到这一消息简直如获至宝。 果然他猜得没错! 申姜不是逆贼,不是逆贼!只要她是清白的,他就有能力把真凶找到,帮她洗脱罪名,他们就还有希望在一起! 看来,在其中操纵一切的,是那位贺兰侍卫了。 叶君撷倒想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狐狸尾巴既然露出来了,抓到狐狸也不远了。 只是不知申姜现下-身在何处,是否平安? 他须得配合父亲,尽快铲除掉贺兰粼。越早铲除贺兰粼,也就越早地迎来他和她的重逢。 李温直怯怯地说,“叶将军,您们要怎么样我不管,可别把我说出去啊……也别伤害申姜。她真的什么都没做过。” 叶君撷道了句,“放心。” 他会把那些藏在暗处的家伙揪出来的。 贺兰粼既然不好对付,那就先卸他一条臂膀再说,一步步地瓦解他。 * 叶老将军行事雷厉风行,说要驱逐云鹰卫,那么所有云鹰卫在日落之前必须离开鹿台,一刻也不准多留。 秀女,移交新上任的欧阳大人看管。 十几个云鹰卫陆陆续续地离开了,只有路不病的腿受了点伤,一瘸一拐的,走也走不快。 钟无咎找了个软轿,雇了几个轿夫将他抬出去。 “伤到骨头没有,需要给你垫个软垫吗?” 路不病懒懒歪歪地躺在轿中,扬扬手,“爷又不是什么娇气小姑娘,垫什么垫子。” 钟无咎叹了声,“郎君方才接到了密信,是建章将军送来的,才先走一步,叫我留下来照顾你。” 路不病微惊,“建章将军的信?想必是大事。你也先走吧,这点伤没事,反正有人抬爷。” 钟无咎道,“那不行,我可不敢违抗郎君之令。” 轿子一边走,两人一边隔着轿帘攀谈。隔了半晌,听得外面喧哗声,想来已出了宫门,到了闹市。 路不病龇牙咧嘴地揉着腿,心想这叶氏父子着实可恶,待复国之后,定然得将此二獠吊在树上,狠狠地鞭打一通,好出口恶气。 他独自生了会儿闷气,轿外的喧哗声渐渐听不见了。 轿子颠簸得厉害了些,好像在上坡。 路不病隐隐察觉这路仿佛不大对,并不是他和贺兰粼平时走的那条。 他唤道,“钟无咎?” 连续两声,无人应答。 路不病嗅到危险,倏地挑开了轿帘。 只见轿子正停在荒山野岭之中,八个黑衣人将他团团围住。 路不病本就受了轻伤,腿脚不便,猝遇此变故,还没等抽刀,就被那些黑衣人发来的细针-刺中,嗤嗤嗤的三声,浑身瘫倒下来。 那细针上淬毒,深入皮肤之后,如同千万条小虫子在皮下乱爬,痛楚至极,难以言喻。 饶是路不病这等硬汉,也禁不住狂喷出一口血来,啊地一声哀嚎,手脚扭曲,如同中风了一般。 八个黑衣人齐齐冲过来,分别按住路不病的脑袋、四肢。 另有一人冷森森地扭住路不病的腿骨,狞笑道,“说,贺兰粼和前朝太子有什么关系?不说就把你腿骨拧断!” 第23章 告别 路不病疼得快要背过气去,强忍着剧痛扒开一条眼缝儿,见一满是髭须的精壮汉子正钳着自己小腿。 那人手上力道奇大,稍稍一使劲儿,立时便是筋折骨断之祸。 “说不说?” 路不病浑身肌肉麻痒无比,知自己中毒已深,就算没中毒,也绝非是这八个人的对手。 只是……前朝太子?他猛然听到这字眼儿慌怯异常,这群人怎么知道殿下的事? 一人已不耐烦,“这厮硬气得很,见了叶将军也不肯跪。不必跟他客气,直接给他点苦头尝尝!” “他是贺兰粼的左膀右臂,将军说只有废了他,贺兰粼才会孤立无援。” 随即只听咔嚓一声闷响,腿骨处凉凉的,路不病“啊”地一声长叫,嗓子快喊哑了,骨头已然是断了。 他眼珠子里全是血丝,却犹想着殿下对他有救命的恩义,他不能、死也不能……泄露半丝机密。 这些年,殿下为了复国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决不能在这节骨眼儿上功亏一篑。 死意已决,便无畏惧。路不病一只眼疼得已然睁不开,五官扭曲变形,汗如雨下,双眉却兀自威风凛凛地竖起。 “好孙子,今日--你若不把病爷杀了,他日病爷定要十倍百倍地奉还!” 他这话是求速死,对方摆明了要逼供,还不知会怎么折磨他。 不料那髭须男人却冷冷道,“想死?没那么容易。” 紧接着,又听咔嚓一声轻响,路不病另一腿的小骨也断了。 这般疼痛已无法用语言形容,路不病恨不得左右打滚。只是小轿中地方有限,他又被八个汉子牢牢按住,想要打滚也是不能。 娇谋 第26节 路不病的意识已渐渐酥解,见激将法也不管用,彻底绝望了,闭上嘴,脑袋歪在一旁,动也不动,似是生生被疼死了。 髭须男人不屑道,“还以为贺兰粼身边有什么厉害的角色,不过是脓包一个。阿虎,试他的鼻息。” 那唤作阿虎的汉子试了试,“没气了。” 髭须男人疑道,“如此不中用?多停一会,看看是不是真死了。” 路不病腿上鲜血汩汩直流,几个男人在旁边生等了一会儿,阿虎道,“完了,小叶将军叫我们先问出消息再杀的,怎么直接死了……” 髭须男人道,“管他呢,反正把路不病宰了,也算完成任务了。过几天,直接去找贺兰粼的晦气。” 他见旁边正毗邻一道数十丈高的悬崖,“把他踢下去。” 路不病顺着山崖溜溜地滚了下去,留下触目惊心的一行血迹。 几人见此,才拍拍手上的尘土,扬长而去。 …… 日头浓烈地晒着,知了躲在树枝深处,撕心裂肺地叫着。 嶙峋的山石上生出一条条裂纹,被太阳照到的地方热得流油,照不到的地方却阴冷阴冷的,青苔的霉斑盘踞其上,毒蛇蜿蜒潜迹在暗处。 这一带由于山势过于陡峭,过往采药的山民都不敢路过。 路不病躺在一块天然下凹的山石上,不知昏迷了多久。 睁开眼睛时,已是日薄西山,贺兰粼正俯在他面前,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见他终于醒转,贺兰粼那黯淡如灰的神色才有了一丝微光。 “……” 路不病想说殿下,可四肢百骸的血液如同被抽干一般,双腿也极痛,像钉子生生钉到骨头里那么痛。 贺兰粼冰凉的手将他握住,默然摇了摇头,叫他不必开口。 路不病这才发觉,自己的嗓子暂时废了。 周围众人忙来忙去,都是熟识的好弟兄,有董无邪,秦无骨,卫无伤……再多的,却已看不清了。 路不病被那八人围攻时,虽是装死,却也做好了必死的打算,实没奢求还能活着见到殿下还有众兄弟们。 两行清泪顺着他的眼尾流下,他嘴角抽了抽,忽然被一股温暖围住,即便自己在回光返照也不枉了。 他体力不支,再次闭上眼睛。 贺兰粼任路不病睡去,抬手取过秦无骨送来的竹片和杉树皮,用不轻不重的力道将他双腿的断骨处牢牢固定住。 随即找了一个二人抬携的软床,叫人小心地将路不病移抬走。 董无邪悲然道,“殿下节哀……无咎,他被人从后面割了喉,也从崖上丢下来,已是……已是救不活的了。” 贺兰粼坐在原地,长袖向上深深挽起,露出一截青筋蜿蜒的手臂,了无生气地垂着,浑如活尸一般。 他肤色本就甚白,这回唇上血色也全无,周身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全是为荆棘和锐石所剐,素洁的雪衫上也全是污泥。 他长睫掩盖住眼底的一滴泪,惨白地笑了下。 半晌,只问了一句,“谁做的。” “应是叶武之父子。偷袭无病和无咎的有不下数人,全是叶家养在塞外的高手。想来叶君撷已猜出了您的身份,父子二人串通一气,才……才下了如此的重手!” 贺兰粼微微仰起下巴,山中疾风从他身上吹拂而过,吹得他褴褛的衣衫四散。 “去帮我给建章将军带一句话,就说不等了。” 董无邪知殿下心痛,低头道,“是。” 又道,“……殿下准备怎么做?” 贺兰粼手中把玩着一把利若寒霜的短刃,嗤地一声,往前抛去,直直钉在崎硬的山崖上,余劲未消,兀自颤抖不绝。 “血债血偿。” * 那一晚风雨交加,哐哐的鸣雷在云层间翻腾,闪电时隐时现,狂风和雨点几乎要把门窗撑破。 申姜多少有些畏惧这样的天气,雷声滚滚,让人心慌。 禅院中又清僻少人,她便早早上榻,用被子蒙住耳朵,好让自己心静些。 昏昏沉沉地睡到半夜,忽然感到一阵熟悉的暖意。窗外的雷雨声仿佛也小了些,她情不自禁地伸开蜷缩的四肢,靠近那温暖的怀抱。 抱她的人得寸进尺,进而吻她的耳垂,细细密密,有的轻有的重,像是发泄,弄得人极不舒服。申姜欲躲开,双手却又被他扣着,躲不开。 她浑懵地想,多半是贺兰粼。 他总喜欢夜深人静时来找她,况且除了他,根本没人知道她在这儿。 只是今日下那样的大雨,他竟也冒雨前来? 申姜略微清醒了几分,感觉肩膀凉丝丝的,睁眼才隐约看见寝衣不知何时被褪干净了。 刹那间,她皱了皱眉,真想一把推开那人。 贺兰粼却低低地说,“别动,让我抱一会儿……以后可能再也没机会抱你了。” 那嗓音微凉,仿佛也被雨水洇湿了般。 申姜随口搭了句,“为什么没机会?你让我走了?” 他道,“如果我能办到,我一辈子都不会让你走。” 申姜哼了一声,生着闷气,避过头去。 贺兰粼又提出无礼的要求,“阿姜,你能不能亲亲我?” 缓慢而低哑地说,“……你刚认识我之时,常常吻我。如今却总冷口冷面,不愿理人。” 申姜困得很,没有理他。 他不肯放弃,轻扳了下她的肩膀。申姜把被子蒙得很严实,他扳了一下没扳动。 申姜以为他就此放弃了,不想他连人带被地一起抱住,这感觉实在宛如麻袋被上了好几道绳索,勒得人心慌。 只听他娓娓开口,声音出奇地温柔,“我知道你心里有那个姓叶的,你们是青梅竹马。可是我喜爱你一点不比他少。如今我按照约定救了你,你心心念念的却皆是他,吻我一下却也不肯了。” 她难以动弹,只得仰头看向贺兰粼。 一道闪电正好唰地一下点亮房室,映得他脸雪片一样的煞白,有种说不出的疲累感。 一瞬间之后,黑暗又将他隐去。 申姜闷然道,“我没想着他。睡觉吧。” 贺兰粼一口朝她肩侧咬去,带着虚弱的狠意说, “你要记得,就算我死了,也会化成鬼缠着你,日日夜夜叫你心魂不安。你不准再嫁人,连多看别的男人一眼也不许。你将来若胆敢琵琶另抱,就想想今天这个牙痕,我会到你梦里来抓你的。” 申姜肩膀一阵锐痛,不晓得他大半夜又发哪门子的疯。 她赌气道,“你是不是有病,大半夜的说这些怕人的话做什么?你若不放心,就咬死我算了。反正我也在你手里了。” 他顿了片刻,说,“……确实有点想咬死你,但却舍不得。我那日放下狠话说死了要叫你陪着,却是骗你的。” 又说,“可若易地而处,若你死了我却愿意陪着,那样到了冥界也时时能见到你。如今看来,只能在你身上狠狠印下几个牙印,叫你疼时偶尔想起我罢了。” 申姜初时困顿,被他缠着说了这么半天的话,早已清醒了。听他越说越不对劲儿,不由得疑虑之心渐起。 她开口询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搞得跟生死离别一样。 第24章 复仇 贺兰粼沉默半晌,他明日要去找叶武之拼命,很大可能会泄露身份,不能活着回来。今夜冒雨前来找她,乃是特意作别。 说实话,复国于他来说是宿命,就算被万箭穿心,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能让他贪恋如斯以至于怕死的,唯有申姜了。 低头见怀中的申姜一双秀眉沉下去,杏眸中尽是疑虑之色,有种说不尽的娇憨之美。 贺兰粼不由得柔情渐浓,爱怜横溢,绵绵地将她吻住,亦庄亦谐地道,“你也知道我是干那刀尖舔血的勾当的,没准哪一天就被朝廷抓了。早点说了,免得到时候来不及留遗言。” 申姜如何能信,自是左闪又躲地不配合,毛茸茸的脑袋蹭来蹭去,弄得人浑身麻痒。 这临行前的最后一个夜晚,两人便在一片痴缠中度过。 两人各负心事,却都没对对方说。 * 惠帝被刺伤了心肺,在生死边缘挣扎了几日,用了不知多少灵丹妙药续命,才总算有所好转。 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是杀秀女。 侍寝的秀女居然胆敢刺杀他,着实让他怒不可遏。 凡是跟刘申姜同一批选上来的秀女,他尽数都要屠了,不但如此,她们的家人也得抓起来杀掉,家中豢养的猫狗家畜也不能放过! 叶武之怕如此杀戮引来民怨,使摇摇欲坠的江山雪上添霜,便拦下了这道圣旨。他作为两朝元老,从惠帝幼年就辅政,是帝傅级的人物,说话自有一定的分量。 不想却引来了惠帝的雷霆大怒。 “那些贱女人勾结在一起要刺杀朕,你这老匹夫还袒护,怕不是要和她们一起造反!” 叶武之沉然跪下来,“陛下三思。其他秀女是否也有谋逆之心,臣定会查清楚。只是如此草率地大杀大戮,恐怕会使陛下居于炭火之上。” 惠帝大发狂性,将太极殿内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叶武之,你倚老卖老,真以为朕不敢杀了你!” 他双眼通红如牛,抱起一个花瓶,就狠狠地朝叶武之头顶砸去。 叶武之的冠登时被砸掉,流了一大片血,却仍岿然不动地跪在原地。 “陛下该以仁政德政治天下,此等滥杀,恐有损民心。先帝将陛下交到老臣手中,老臣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陛下犯错。” 他比惠帝年长了将近四十岁,此刻虽满脸鲜血,说起话来却犹如洪钟,丝毫无妥协之意,毫不避讳地指责惠帝。 惠帝虽已动了杀心,终是畏惧叶武之手中兵权,不敢明火执仗地反抗他。 娇谋 第27节 半晌,气得直跺脚,骂骂咧咧地道,“滚,滚出去!老匹夫,早晚朕要你知道朕的厉害!” 叶武之不卑不亢,恭敬地行了礼才走。 惠帝独自坐在轮椅上生闷气。 真可笑,明明他才是皇帝,怎么跟个傀儡一样,处处受制于人呢?想来这老匹夫真是把他当成傀儡,想操控他,这次的刺客,没准就是他默许的。 否则叶武之为什么帮那些贱女人说话? 他气得真想一把火烧死那些秀女! 内侍走过来,奴颜婢膝地赔笑道,“陛下别生气,一条老狗罢了,千万别气坏您的龙体。” 惠帝眼中毒光慑人,“他也知道他就是条老狗!敢对朕的旨意指手画脚的!” 内侍道,“陛下也别怪叶将军,他一向是忠心于您的。只不过这次的情形有些不同罢了……” 惠帝斜眼,“这一次又怎样?” 内侍低头,“奴可不敢说。” 惠帝给了内侍一巴掌,“狗奴才,说!” 内侍捂着半边脸,“是,奴才遵命。奴只听得些风言风语,说叶家公子和刺杀陛下的那个秀女有婚姻之约,叶老将军对待自己的儿媳,自然要网开一面了。” “放肆!” 惠帝没等内侍说完,就悍然拔-出身边的剑,“朕就说这老匹夫居心叵测,他儿子原来和刺客勾搭在一起了!” 内侍叹,“陛下英明,谁说不是呐。” 惠帝心中憋着一口恶气,犹如被热油滚过。他是这天下的皇帝,臣民之父,莫名其妙被锥子穿胸而过差点丢了命,竟要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惠帝问,“你是哪来的奴才,叫什么名字?” 内侍谨然道,“奴才贱名江无舟,是华公公的徒弟。华公公去后,奴才便来顶替师父,伺候陛下。” 惠帝心想叶武之手中有兵权,又是朝中元老,即便他有不轨之心,朝中大臣也不会相信……还得想个法儿暗中把他做掉才好。 “狗奴才,你有什么主意,说说看?说对了朕重重有赏。” …… 杀念既已动,便一排排肉刺般,搅得惠帝日夜不安。 第二日,他屏退了周遭的侍卫,只带了江无舟一人,在清晨来到虎豹园。 隔着老远就听到其中猛兽的嘶吼声,震得大地直颤。 惠帝不由自主地生出怯意,江无舟却已把笼门打开。 “陛下请放心,虎豹尚有里层笼子隔着,根本伤不到您。您只要佯作受伤,躲在草丛中喊救命,那叶武之自然会前来相救。等他一进去,您就立即出来,到时候奴再把铁笼一锁,嘿嘿,凭他三头六臂也得死在里头。” 惠帝担忧道,“那些御林军要是来救怎么办?别捉不到狐狸反惹一身骚。” 江无舟笑然道,“这本来就是运气的事,陛下试试又不会有亏吃。若真杀了那老匹夫,以后您不就独揽大权,再无人敢忤逆您了吗?” 惠帝搓了搓手,嘿嘿笑道,“好玩,就要那老匹夫尝尝朕的天威将军的厉害!” 他滑动轮椅,钻了进去,片刻就哎呦地一声嘶嚎。 江无舟将钥匙随手丢进了旁边的御河中,慌慌张张地喊道,“陛下失足跌入虎豹园了!快来救驾啊!” 因惠帝是偷偷溜出来的,御林军们还道他仍在太极殿,闻此大惊失色,纷纷往这边赶来。 叶武之也如闻噩耗,赶来厉声问,“陛下怎么跌到那里去了?你这狗奴才怎么伺候的!” 江无舟欲哭无泪,“奴……” 叶武之急催道,“快开笼!” 江无舟道,“陛下贪玩,钥匙方才被陛下失手丢到御河中去了,奴这就下去捞!” 叶武之大急,隔笼隐约望见惠帝正蜷缩在草丛中,一只花纹猛兽正舔他的腿——原来内层铁丝笼故意设计成只有薄薄一层,猛兽一挣就能挣开,当初是为了让它们追逐被放入其中的秀女,好逗惠帝玩乐的。 叶武之满头大汗,眼见惠帝马上便是破脑之祸,三步两步爬上数尺高的铁丝笼,竟生生翻了过去。 其他御林军也欲翻越,但一来他们的武艺不如叶武之,翻起来费劲;二来也确实惧死,没有那膏于豹吻的胆量,面面相觑,谁也没敢第一个上。 此危急时刻,叶君撷刚刚赶来。 他本来在宫外寻觅申姜的下落,下午才来当值。此刻见父亲和惠帝命在顷刻,顿时也翻过铁丝笼去,对其他御林军怒喝道,“再不过来,就把尔等都斩了!” 御林军连声叫道,“是,是!” 然终究还是晚了,只见花纹猛兽的爪子已经叉进了叶武之的心口。 惠帝双手抱头,躲在叶武之身后,哇哇大叫,“……天威将军!你不认识朕了?吃他!吃他!别真吃我!” 叶武之威严魁梧的身躯颤了一颤,鲜血自口中狂喷而出,却兀自死死护着惠帝。 叶君撷护父心切,一刀刺入天威将军腹部。 幸而此时江无舟找到了钥匙,将铁门打开了。 数百御林军顿时发愤,一拥而上地冲进去,制住了天威将军,救下叶氏父子和惠帝。 “阿耶!阿耶!” 叶君撷抱住躺在血泊中的叶武之,失声痛哭。 叶武之只有一息尚存,瞪着一双牛眼,呃呃呃地说不出话来。 叶君撷吼道, “太医!快去找太医!”已顾不得礼节和尊卑,比虎豹园中猛兽的咆哮声更甚。 御林军都吓傻了,疾步如飞地去喊太医。 可谁都知道,叶武之的腹部被天威将军的爪子洞穿了,肯定已是救不得了。 叶武之吐着鲜血,躺在叶君撷怀里,挣扎着要说话。 叶君撷伤心欲死,流泪满面地将耳朵凑近,听得叶武之断断续续地说几字,难以连成句,总也逃不开“贺”“兰”模糊的音节。 叶君撷知道父亲说的是谁,恨意凛然,泪眼朦胧地点头。 惠帝从草丛中站起来,立即有宫人上前给他披上厚毯子。 他心有余悸地颤了颤,见叶武之躺在血水里奄奄一息,顿时就笑了,在一片混乱的簇拥下离开。 江无舟赶上来伺候,惠帝愤然怒道,“狗奴才,你不是说天威将军伤不到朕吗?” 江无舟跪下磕头道,“陛下,奴才也没想到里层的铁丝笼薄了,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惠帝笑骂道,“罢了,你也算立了大功,将功折罪了。以后就跟在朕身边伺候吧。” 江无舟谢恩连连。 叶君撷抱着父亲的尸首,怔怔坐在原地,仿佛齐失了三魂七魄一时间,天都塌下来了。 半晌,绝望的死灰又化作了复仇的汹汹怒火,将一切燃烧殆尽。 …… 暮霭沉沉中,贺兰粼站在城墙高处。 极目远眺,整个建林城都被一层污浊的瘴气笼罩,隐隐暗暗,没有一寸干净的地方。 身后传来一阵轻便有力的脚步声。 “已按郎君的吩咐,完成使命。” 贺兰粼声音微凉,“死了?” 江无舟禀道,“如您所预料,惠帝蠢得很,轻易挑拨两句便上钩了。那叶武之奋不顾身地相救惠帝,被虎豹园里的东西戳穿了肠肚,当场被抬走了。” 缓了片刻,痛然道,“无病兄弟的仇可以报了。无咎兄弟……也可以安心地走了。” 这话似乎感染了贺兰粼,冷风簌簌刮过,他闪过一丝悲意,随即又化作满腹的冰冷。 “此事之后,暂时莫要轻举妄动,在惠帝身边照例潜伏便好。”他顿一顿,似预料到什么,“……很快就会有人来找麻烦了。” 第25章 赎人 将军叶武之一生身负不少战功,如今意外惨死,按理该为其追封,以显哀荣。 然惠帝心中憎厌叶武之,拒绝为其追封,甚至在朝堂上连一句哀悼的场面话都不肯说。 众臣纷纷指责,惠帝便干脆连朝都不上了,躲在后宫整日与宫妃作乐。 左右叶武之一死,再无人能对他指手画脚了。 —— 夜霭沉沉,长华宫外的青砖路上,坑坑洼洼的雨水被惨白的月光照得发亮。一连下了数日的雨,连空气都充斥着呜咽凄凉。 叶君撷身穿孝服,在潮湿的冷风中战立如僵,丧父的巨大哀痛已让他的身体感觉不到冷暖了。 他在等一个人。 此行他藏好了短匕、暗器在身上,还穿了护心软甲,另派了数十名亲信埋伏在暗处,可说是天罗地网,做足了拼命的准备。 半晌,只听踩雨的沙沙声,那人如期来了。 叶君撷转过头来,见贺兰粼一身白绢常服,踏着缓慢的步子,在数尺处漫不经心地停下。 与他的极度愤憎相比,对方神色平淡近似无知无感,双手空空,似乎根本就没打算打这一场架。 针尖对麦芒的危险气息,在两人之间弥漫。 叶君撷毫不客气地走上前去,掐住贺兰粼的肩膀将他往前摔。 两人论身高差不多,但论起力道,叶君撷双臂坚实,显得更为遒劲有力些。这一摔他更使足了十成十的力气,是预备直接撂倒对方的。 他们之间隔着杀父之仇,是来拼命的不是论道的,没必要寒暄。 不想贺兰粼却微微仰起了下巴,如钉子一般立在原地。他的眸子如两颗水银丸一样,黑白分明,盯着叶君撷,绵里藏针。 叶君撷冷笑一声,见一摔不成,已然暗暗按住了藏在腰间的淬毒匕首。 “惠帝失足,阿耶落难,都是你设计的?” 贺兰粼沉然垂下头,双眼阖起来,唇线抿成一道下凹的弧线。 娇谋 第28节 他漫不经心地说,“是啊。” 树梢儿黑鸦嘶哑地叫了一声,烈烈的夜风猛然大了起来。 叶君撷双眉陡竖,额头上青筋暴起,“那你还敢来?你以为你今天还能活着回去吗?” 贺兰粼叹口气,掐了下额,“那不是令尊自找的么?” 叶君撷再次将他猛地向后一推,威胁道,“你借陛下的手害人,别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了。你是为那前朝太子做事的吧?单凭这一条罪名,本将军都能直接杀了你。” 贺兰粼眉梢轻挑,“叶武之犯了什么罪,你我都心知肚明。如今只是尊父一人身死,又不曾灭你叶家满门,算是一命抵一命,公平得很,你气恼些什么?” 叶君撷再难跟此人多说,手中薄霜似的匕首直接出鞘,朝贺兰粼刺去。后者躲闪不及,脸侧被锋利的刀刃割出一条血痕。 “今夜我派了伏兵埋伏在此,你作恶多端,插翅也休想逃掉。你若主动去我父灵前谢罪自刎,或许还能留你一条全尸。否则,定把你打入我叶氏地牢中,千刀万剐。” 贺兰粼摸摸脸上的血,极轻微地笑了一下,“叶将军这是在发慈悲?” 叶君撷厉然道,“你已山穷水尽,别给脸不要脸。” 贺兰粼摇摇头,却自信说,“我没鞭你父尸,已是我的慈悲。就算我不去谢罪,相信叶将军也不会杀我的。” 顿了顿,森然笑,露出一行洁白的牙,“……你不是在找申姜吗?” 叶君撷听到这两字如遭雷劈,堪堪然揪住贺兰粼的衣领,“申姜!她在哪?她怎么会落到你手中?你到底对她怎么了?” 贺兰粼微现笑容,故意放低哑了嗓子,“她很好,只是最近瘦了些,亲不两下就浑身颤。不过,那一截细腰握在手心里的感觉,还真是令人回味无穷。” 叶君撷吼了声,暴怒着掐住贺兰粼的脖子,朝他的脸狠狠地打了一拳。 “无耻!原来就是你强占了她!” 贺兰粼被打得向后踉跄,颤着弯下腰来,嘴角流下蜿蜒的血迹。 他很快恢复过来,斜眼去瞥叶君撷,轻轻道,“哦,忘了,叶将军把她当未婚妻,也对她思之如狂来着……” 话不等说完,挥起手臂冷然补给了叶君撷一拳。 叶君撷伸手格挡,却被贺兰粼正中鼻梁,顿时传来一股锐痛。 埋伏在暗处的亲卫见主子受伤,顿时一涌而上,将贺兰粼团团围了起来。 “把他制住!把他制住!” 贺兰粼用拇指抹了抹嘴角的血,漠然扫了一眼周围众人,也不挣扎。 亲卫动手将他押走,他回过头来,双眉一轩,那幽深的笑容中别有深意。 叶君撷愤然站在原地,心中那股郁结感无可名状。 申姜……申姜居然在这恶徒手中。 这该让他如何是好? * 房室内,路不病本自昏昏沉沉地躺在榻上养病,听闻贺兰粼被抓的消息,如闻噩耗,一急之下险些从榻上跌下来。 他双腿剧痛无比宛如废人,直挺挺地摔在地上蠕动半晌,居然无法自己坐起身来。 董无邪正好进屋,见此大惊失色,连忙将他扶起来,“郎君刚把你的骨头接好,你乱动什么?” 路不病靠在墙边直喘粗气,“殿下被那姓叶的抓了,我能不急吗?你快快去联络建章将军,叫他立即起兵营救殿下。” 董无邪反问,“没有殿下的命令,建章将军敢私自起兵吗?” 路不病怒道,“那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殿下死?” 董无邪沉吟半晌,“……这事你别管了。殿下肯定自有计较。” 路不病锤着自己的残腿,恨意不能自已。从跟了殿下的第一天起,他就是无字辈中最强的,出过汗流过血,又怕过谁?如今骤然残废,自己窝囊不说,还连累殿下失了大计,活着真还不如死了。 他钢牙紧咬,下定了决心,“殿下要是回不来,我这条残命就抱着炸--药去叶府,把里面的老贼小贼全炸个底朝天,跟他鸟的同归于尽。” 董无邪厉声道,“你说这话,是存心叫殿下的心血白费吗?他这么做都是为了你和无咎报仇,你怎么一点事都不懂!” 路不病悲然道,“那姓叶的和殿下有大仇,殿下落在他手里,还能活着?” 董无邪默然,虽然他竭力规劝路不病,自己心里也七上八下,没个底。 殿下是他们这帮人的主心骨,殿下没了,他们还有存在之理? 苦心孤诣了数十年的复国大计,焉能功亏一篑,毁在小小的叶氏手中。 思忖半晌,董无邪道,“我相信殿下不会平白地去送死的,他一定有自己的图谋。我们若贸然行事,反倒不好。” 路不病心中焦灼,却晓得那叶氏父子有多阴狠毒辣,落在他们手中有多危险。况且殿下的申姜姑娘还和叶君撷有点干系,叶君撷定然把殿下当成夺妻仇人来看,岂有让他活着之理。 路不病本来不甚工于心智,此刻苦苦思索“申姜”二字,忽然一阵雪亮,急忙对董无邪道, “申姜!对,咱们去拿那个女人换殿下出来!叶君撷爱她快爱疯了,绝不会对她坐视不理。” 董无邪一阵苦笑,这叫什么馊主意。 叶君撷固然爱申姜快疯了,但瞧殿下的样子,对她的痴迷程度也绝不轻,若是把她给换出去,殿下回来不得下军令处死他俩? 路不病见董无邪犹豫,故意说,“怎么,你怕了?你怕殿下处罚的话,尽管说主意是我出的。姓路的双腿一废,早觉得活着没滋味了,只要能救殿下出来,肝脑涂地,又有何惧?” 董无邪感觉受辱,顿时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殿下对咱们有大恩,谁若存了一丝私心谁就不是人。……罢了,现下也没别的办法,就按你说的办吧。” 路不病道,“你先去把那女人抓来,只作诱饵去吸引叶君撷。叶君撷要是蠢一些的话,应该不用真放她走,也能把殿下救回来。” 董无邪道,“不用抓,她就在禅院里。好吧,我们只用她来骗叶君撷赎人,却不真把她放走,这样殿下回来也不会怪罪我们。” 两人谋定,此事十万火急,多耽误一刻殿下便多受一丝危险,便打算立即去抓申姜。 便在此时,禅院的尼姑主持急匆匆地奔过来,满头大汗,声声说要寻贺兰粼大人。 董无邪和路不病对望一眼,均感事态不妙,只听尼姑断断续续地说,“不好了,今早贫尼去送膳,那一位姑娘不见了!” 第26章 牢狱 禅院内,申姜躲在阴湿潮冷处,其实并没有离开。 她无意中掉入了后院的一个深坑内,挣扎了两下,弄得满身是泥,没爬上去。 刚想大声呼救,却听禅院的尼姑们奔走相告,大喊她跑了——原是她在坑中耽误了太久,送膳的尼姑寻不见她的人影,认定她脱逃了。 申姜一怔,将计就计,没探出脑袋。 杂沓的脚步声陆陆续续,都喊着“抓那女子!”“没那女子就救不回殿下了!”…… 申姜越发缩紧了身子,蜷缩在泥坑深部,等外面终于平息下来,才敢慢慢爬上地面。 她不禁有些纳罕,贺兰粼怎么了?怎么没她就救不了他了? 眼见禅院空空如也,正是脱身的好机会。 申姜再顾不得其他,飞快地奔去寝房收拾了几件细软,夺出禅院,然后顺着山路一路向南。 她自小生活在山中,有一手认路的好本领。这一带的山势她虽不熟悉,却仍可根据树枝、河流的朝向辨认方位,饿了以野果充饥。 她脚步轻快,越走内心越雀跃,抑制不住地想开怀大笑。 三个月了!从她被惠帝掳来当秀女算到今日,足足有三个月了!这三个月中她无时无刻不想着脱身,直到此刻终于做到了。 她从此再不是什么秀女了! 她要一路向南去找阿翁,此后隐居在山中再不入世,什么惠帝,什么贺兰粼,再和她没关系了。 然而这欣悦之景甚是短暂,不到片刻就遇上一骑马的汉子,一身铠甲,双眉倒竖,好不威风。 申姜最怕遇上贺兰粼的人,暗叫不妙,闪身就要躲入草丛中。 那汉子却也看见了她,率先喊道,“刘姑娘,可是你么?” 喊声中,竟夹杂着浓浓的欣慰和欢喜之意。 申姜怎敢搭话,那汉子纵马过来,“女郎,您不记得我了?我是小叶将军手下的韩松。” 原来叶君撷未曾放弃寻找申姜,这几日他忙着料理阿耶的丧事,便派韩松暗中寻找申姜,言道就算掘地三尺,也得把贺兰粼藏申姜的地方找出来。 韩松激动道,“女郎快与我回去吧,公子为了找您茶饭不思,都快急死了。” 申姜老大不愿,她好不容易才脱身,本待自由自在地去找阿翁,若和韩松回到那建林城中,止不定就会节外生枝。 她支支吾吾地想推脱,忽闻远处一阵嗖嗖放箭的声音,惊得林中鸟雀四散,原是追她的人到了。 申姜被逼无奈,只得飞速上了韩松的马车,暂时躲避危险。 韩松拍胸脯道,“女郎大可放心,有我韩松在,那群逆贼动不了您一根汗毛。” 韩松手下也带了一群人,一部分和追兵殴打在一起,另一部分则牢牢护着申姜,往建林城的叶府走去。 申姜心里直打突,怎么这么多人都在找她? 叶君撷见她来了,如获至宝,飞奔过去将她抱住,随即命韩松遣散仆婢,关紧前后门。 这建林城中人多眼杂,绝不可让惠帝知道申姜在此处。 申姜勉强接受了他的拥抱,道,“君撷,我……” 叶君撷柔声道,“姜妹妹,之前的事我知道,你是被污蔑的,对么?你放心,我已经抓到了他,马上就能帮你洗刷冤屈。到时候我再为你安排一个假身份,风风光光地娶你。” 申姜眉心一跳,“抓到了他?谁?” 叶君撷拉着她坐下,“姜妹妹,就是欺辱你的那个恶徒啊!他的身份可不简单,还和前朝太子有关系。咱只需逼他认罪,把他枭了首,你身上的污名就可以被洗清了。” 申姜呆怔半晌,没想到贺兰粼真的被叶君撷抓到了。 她虽对贺兰粼没什么太深的感情,但毕竟朝夕相处过一段时间。蓦然听他要被枭首,叫人有点不是滋味。 但见叶君撷腰间系着白麻带,叶府处处都用纸糊的白灯笼,便晓得叶府出了丧事。 叶君撷愁眉不展,两颊隐隐泛青,哀切之深,一定是丧了至亲。 两方的处境都很艰难,申姜一时不知道该替谁说话好。 贺兰粼和叶君撷就像两只无形的手,一左一右分别拽着她,势均力敌,都要把她拉到自己的阵营去。两边都是漩涡和阴影,两边都是万劫不复的危险。 而她,只想安安静静地活着,做个无为无求的局外人罢了。 …… 娇谋 第29节 因为叶武之的死,叶母一连数日重病不起,大公子又昏昏碌碌,偌大的一个叶府,实际的当家人已是叶君撷。 叶家下人大多不知申姜的来历,见君撷公子悄然接了个头覆面纱的姑娘上门,只道是养在外面的美妾,不敢得罪,言语间对申姜甚为客套。 慎刑阁是叶府设在地底下的私人水牢,一连数日,叶君撷都在慎刑阁中拷问犯人。 那所谓的犯人,应该就是贺兰粼了。人站在地面上,可以隐隐听见地底下的哀嚎声。 申姜从没觉得自己离贺兰粼这么近过,虽然她没踏进慎刑阁,却日日夜夜能幻想出贺兰粼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的样子……这种感觉很奇怪,从前都是他掌控她,如今反过来,她仿佛做了主人。 然她并不想再见到贺兰粼,她隐隐有种预感,若是再见到了他,他不会放过她的。 她得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几日来,申姜一直在向叶君撷请辞,说自己要去找亲阿翁,并不欲在叶府中多加逗留。 叶君撷却总以没替她洗刷污名为由,拐弯抹角地婉拒于她。 申姜无法,只得深居简出,暂时留在这深深的叶府中。 这日下午,韩松忽然找上了她,恭敬道,“女郎,我家公子请女郎往慎刑阁走一遭。” 申姜一阵疑惧,慎刑阁,往日叶君撷连靠近都不让她靠近的。 何况,阁中有那人…… 那股不安之感越来越沉重,申姜蔫然,低低地说,“我身体不舒服,不想去。” 韩松道,“女郎放心,那人已被枷锁锁住,关在水牢之中,绝对靠近不了您。我家公子要从他口中逼供出重要线索,还请女郎前往襄助。” 申姜嗯了一声,见韩松态度坚决,知是非去不可。 可她心中却大为不是滋味,叶君撷和贺兰粼怎么斗,怎么你死我活,她都不想管,为什么一定要把她牵扯其中?君撷是在利用她对付贺兰粼吗? 她怏然不乐,随韩松走进了地下水牢。 那水牢着实是够深的,长梯走了甚久才见底。地底下潮湿闷热,令人呼吸不畅,只勉强能让人站直。 申姜在牢房之外,就有种被活埋的感觉,难以想象被押解其中是什么感觉。 叶君撷一身潇洒利落的紫冠长袍,正在地牢尽头等着她。 闻她来了,双手欲将她握住。 申姜不快,缩手躲了过去。 叶君撷见此,愣了愣,倒也没再纠缠。 他愧然道,“姜妹妹,对不住,要叫你来这肮脏的地方。” 申姜想说“知道对不住还硬叫我来”,却没说。 叶君撷命人将石门打开,和申姜走了进去。 快到水牢边上时,叶君撷将申姜的手捉出来,强行拉住,像是故意做给谁看一样。 申姜更为不悦。 铁栅栏抬起后,只见一男子站在水牢中,水齐齐没过他的腰,正是贺兰粼。 贺兰粼衣衫褴褛,脊背上全是猩红的血痕。黑索缠绕在他的四肢之上,牢牢锁住。 冰冷的水珠挂在他黏腻的发丝上,即便是这般污浊狼狈的环境下,他仍那么俊,有种支零破碎的美感。 一丝微光照下来,贺兰粼睁开眼睛,目光正好落在申姜和叶君撷握住的双手上。 他挑眉瞧向申姜,勾唇冷笑了下。 申姜转身便要夺路而逃。 叶君撷却把她拦住,对贺兰粼阴声逼问道,“你要见申姜,我已经叫你见了。你也该按照约定,把你们老巢的位置告诉我了。” 火光映在贺兰粼的侧颊上,加之水色的反光,映得他肌肤如同半透明。 贺兰粼睫羽轻颤,冷冷道,“你出去,我单独跟她说。” 叶君撷道,“你都被关在这里了,还敢耍什么花招?” 贺兰粼反讥道,“既然不能,你还不滚出去?” 叶君撷痰逆上来,立时便想将此人杀了。 念起即将到手的情报,只得竭力忍耐,在申姜耳边叮嘱道,“姜妹妹,你离他远点,把他说的记下来告诉我就行。我就在外面守着,有什么事喊一声,我立即进来。” 说罢,剜了贺兰粼一眼,叫人锁紧了石门。 晦暗的牢室中,只剩下两人。 申姜站在原地,慌怯难为,不知如何是好。 贺兰粼却主动朝她伸出手来,幽幽唤,“阿姜,怎么不过来?好几日没见你了,过来,叫我好好抚一抚你的脸。” 第27章 三合一 他的声音很缥缈, 像午夜的梦魇,层层叠叠,诱着人过去。 申姜的意志强烈抵触, 但双脚犹似着了迷,缓缓走过去,在水塘边蹲下。 贺兰粼唇角轻扬, 伸手捧着她的脸颊。 他的黑眸中没有光,充满了阴郁之感,他的神色也因沾了血迹显得充满煞意,叫人害怕。 冰凉的触感在申姜脸上来回摩擦, 一遍又一遍, 没有任何谈情的意味在里面。仿佛他在抚摸一个美丽的木偶,一个精致的收藏品, 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 他眸中如有薄薄迷雾,在她耳边, 阴冷骇人地说,“你刚才……为什么要和叶君撷牵着手?” 申姜顿时浑身不舒服,她不喜欢这种凉渗渗的感觉, 也知道平时他都是用温柔和煦的语气和她说话的, 一旦用这样阴沉沉的语气, 必定是怒到极点了。 她不明白, 为什么他都快被处死了, 还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动怒。 许是周围坚实的地牢给了她安全感,申姜没妥协, 反而鬼使神差地向他挑衅道, “你都是阶下囚了, 还有资格问我这个?” “哦?” 贺兰粼仿佛感到了一丝趣味, 捧着她的头再度靠近,几乎是鼻尖对鼻尖,本来轻微的笑容也被无限放大。 “不错,我是成了阶下囚,不过好在你也陪我呆在这儿。你一来,便没前几日那般孤寂无聊了。” 申姜沉沉地警告他,“我和你不一样,我马上就会走。而他们要杀你。” 他问,“走哪去?急着和叶君撷成婚?” 申姜觉得他既被困,犹如猛虎被拔了牙齿,没必要再口头忍让,便直言道,“我和你没什么关系,愿与谁成婚也好,不愿也好,你都管不着。” 贺兰粼淡淡点头,“不错,很硬气。” 申姜不想再进行这场对话,将他甩开,起身欲离去。 她要赶紧离开这地方,摆脱这一切,叶君撷想得到什么情报尽管自己问好了,又和她有什么干系。 可还没等站直,身后的男人却忽然使了几分力道一拽,累得申姜惊呼一声,向后一仰坠入了水中。 哗哗啦啦的水声,顿时惊到了守在石门外的人。 贺兰粼一手揽着她的肩膀,另一手掐在她细白如瓷的脖颈上,低沉柔哑地道,“……怎么不硬气了?” 这是个极其亲昵的动作,亲昵得让人浑身发痒。 申姜怎想到他敢在这里动手,她的身量毕竟不如贺兰粼高挑,牢水已经没到了心口。她拼命地捶打着他,却无济于事。 叶君撷听到这动静急了,“姜妹妹”、“姜妹妹”地喊了两声,便要匆匆开锁闯进来。 贺兰粼眉头一蹙,低声说,“阿姜,告诉他们你没事,你还要一些时候,才能问出消息。” 申姜欲急喘几口气,偏偏贺兰粼节骨分明的手指横亘在她喉咙间,把她最后一丝呼吸也阻截了。 她不服输地瞪向他,可他眼色晦暗,一点怜悯之意也没有。 她还真怕他会掐死她。 申姜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委屈地点点头,朝外面喊,“我……没事,再等一会儿……” 贺兰粼补充道,“别进来。” 申姜道,“你们别、别进来。” 外面传来叶君撷的回声,模模糊糊的,也听不清楚,仿佛是叫她小心。 申姜哭了,嘴角有几分抽搐,“你是要杀我么?” 贺兰粼是有几分疯的,她不敢想象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额前的碎发湿了,一条条地挂在睫毛前,混合着晶莹的泪珠。 贺兰粼放开她的脖颈,将她沉沉一吻,哄骗道,“对不住,方才吓到你了。但咱们现在情况危急,对付叶君撷这种小人,不得已的手段也只有使一些了,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申姜暗恨自己不该来,把自作聪明的叶君撷骂了无数遍。 然无论怎样,今日算是栽了。 她忽然想起那天夜里,贺兰粼曾说了很多奇怪的话,原是算到了有此一劫。 贺兰粼拔下她发髻上的一根长簪,在自己手腕上的锁头处反复拧剜了几下,那铜铁打造的锁就如同催枯拉朽似的,嚓嚓嚓几声轻响断了。 申姜不禁瞠目,原来他还有这般好的开锁本事。 她不知的是,为了策划复国,贺兰粼从小就被母亲教以各种技艺,无论是贵族子弟都爱学的武功骑射、琴棋书画,还是江湖上那些三教九流的医术、骗术,开锁翻墙术,事无巨细……此刻开锁看似只是几个简单的动作,却蕴含着十几年流血流汗的苦功在其中。 申姜黯然道,“原来你早就能出去,为什么还在这儿呆着骗我?” 他道,“我虽能开锁,却也不是外面数百卫兵的对手,只得静候时机。” “我就是那个时机?” 他揉揉她湿漉漉的脑袋,倒也没避讳,“……计划里本来是没有你的。但你来了,却能省下甚多的事,不用白不用。咱们一会儿联手闯出去,气死那叶君撷,好不好?” 申姜低下头,情知自己又被利用了,却没法说个不字。 贺兰粼用长簪在自己清瘦的手臂上剌下一不长不短的血口子,用簪子尖蘸血,画在申姜脸上,不一会儿就画出数道极为逼真的伤口来。 他率先从水塘中跃了出来,然后双臂一伸,托着申姜双腋也将她抱了出来。此时申姜的衣衫已凌乱不堪,还沾了许多的血污。 “轻了些。”他颠了颠她,才让她双脚落地,唇伏在她耳边,“答应我,一会儿配合一点,不许大声哭。” 娇谋 第30节 申姜默然不语。 时间已消耗了极久,等在外面的叶君撷再也按捺不住,命人将石门打开,大步走了进来。 然里面的情形却让他惊慌失色,申姜满脸都是血,狰狞的大口子,如毁容了一般……她正在贺兰粼手里,对方手中持有一只锋利的长簪,正对着她的喉管。 水牢边,那几道钢铁铸造的锁,已经齐刷刷地断了。 叶君撷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样的铜墙铁壁,居然困不住贺兰粼? 一刹那间叶君撷捶足顿胸,愧意汹涌而来,无比后悔把申姜带过来,给他人做了嫁衣……不过此时说什么都晚了。 他目眦欲裂,立即吼道,“放开她!你敢伤她一下,就立即把你剁成肉酱!” 贺兰粼沉沉嗤了声,“叶公子。你觉得说这些有用吗?” 说着来回掉转簪尖,对着申姜的喉管晃来晃去,挑衅似的。 叶君撷愤道,“你想怎么样?” 贺兰粼说,“准备一匹快马,送我们出去。” 申姜知道,这一切不过是两个各怀鬼胎的男人互相倾轧罢了,自己不会受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但她这般夹在两人中间,如一叶小舟被两艘巨船左右挤压拉扯,着实难受得很。 叶君撷看见申姜脸上的血,只道她已然受伤,心像被剜了一样地痛。 他好不容易才抓住了贺兰粼,若是再放虎归山,后果不堪设想。此人与他有杀父之仇,大仇焉能不报? 可申姜又在贺兰粼手中。 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看着自己的未婚妻死在面前。 贺兰粼咄咄逼人,簪尖已狠辣地往申姜眼珠戳去。这一戳若是实了,立时便是破颅之祸。 “放不放?” 叶君撷终是被抓住了软肋,咽下万千憋屈,咬牙切齿地道,“好,我可以让你走,但你要先将她放了。” 贺兰粼冷气森森,“叶君撷,你现在有资格跟我谈条件吗?若不答应,便同归于尽好了。” 叶君撷恨贺兰粼更恨自己,他急火怒焚,终究还是叫手下退了开,闪出一条路。 贺兰粼轻蔑一笑,押着申姜缓缓朝地牢外走去。 申姜身上所着的斗篷宽大,遮挡住了不少的视线,以至于外人看来是贺兰粼在挟持申姜,实际上他们的手是互相牵在一起的,牵得很死。 申姜恍然,方才她和叶君撷只不过浅浅地牵了那么一下,这人报复心实在强,这会儿却要千倍万倍地牵回来。 两人走出地牢,刚要上马,叶君撷怨毒地盯了贺兰粼一眼。 贺兰粼本来坐在前面纵马更快些,捕捉到这一目光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忽然改变主意,将申姜抱在了前面,自己则坐在后面操纵缰绳。 马发出嘶鸣,刚走没几步,果然听得叶君撷心黑手硬地道了句,“放箭!” 这命令的意思,自然是避开申姜,射死贺兰粼。 飞箭在耳边嗖嗖直过,申姜有些慌。不过贺兰粼将她的脑袋压得很低,又有他的身子做掩护,申姜倒也毫发无损。 这若是在空旷的地方,两人定得被乱箭戳成筛子。 好在此时正在叶府门外的街衢上,来往的百姓乱成一锅粥,四散奔逃,给二人提供了不少生还的机会。 申姜虽也自视聪慧,却毕竟从小和阿翁生活在山中,如今见过这等危险的场面? 她此刻已经暂时把那些恩恩怨怨都忘了,闻得烈烈急风在耳边吹响,害怕得闭上眼睛,只祈祷自己不要被一箭穿心。 她一紧张,浑身沁出汗来,隐隐感觉身后的怀抱又暖又实,恐惧之中,便情不自禁地依赖。 殊不知贺兰粼也着实冒了十万分的危险,在箭雨中玩命,后背烫极又冷极,早已被汗湿。 两人不知奔了多久,才死里逃生,却仍没能出城,仍在建林城的范围之内。 申姜从马背上下来,双腿软得已如面条一般。 她一怔,随即竟见贺兰粼直颤颤地从马背上摔下来,他的后背不知何时已经中了一箭。 申姜大惊失色,连忙将他扶起来。 幸好箭伤只是在靠近肩胛的位置,不至于伤了心脏。 贺兰粼寂然坐直,他在水牢中本来就没少受伤,这几日又不曾进食,本来已是强弩之末。方才又费力费智地设计了这么一出瞒天过海之计,中箭后将近于油尽灯枯。 只见他神色极是惨白,只一息尚存,若说立即便死了,也是可能的。 他在叶君撷面前表现得步法不乱、强硬有力,却是靠着意志力强装的。 “你中箭了,会不会死?” 贺兰粼听她这般问,扯出一个轻淡的笑来。 申姜暗自揪心,还以为他要说什么遗言,却只听他喁喁道,“看来,你心里还是中意我,就是嘴上不肯承认。” 申姜轻呸,什么时候了还在开玩笑。 刚才他毕竟是为了保护她才中箭的,她此刻关心他,原是出于道义,又和中不中意有什么干系了? 申姜很急,怕他现在就死去。 申姜见周遭没有疗伤的金疮药,便先将伤口上的箭拔下来,扯下自己的衣带,打了个死结,为其止血。 她心想贺兰粼若就这么死了,她以后免不了要愧疚,再不能活得潇洒恣意、无牵无挂了。不如先把贺兰粼救活,两人恩怨相抵,才好两清。 还没等申姜打完结,贺兰粼却已经闭上眼睛,软弱地靠在她怀中,双手下垂,了无生气。死了不至于,倒像是元气损耗太大而晕过去了。 他曾把她揽在怀里抱了无数次,像这般依靠着她,却是头一回。同样,他们二人也曾不知多少次面对面睡觉,他每一回都睡得极浅,这次却深极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摸摸他的双唇,冷,一点温度都没有,像结了层霜。 申姜寒立半晌,心乱如麻。 虽然这地界并不是人迹罕至的荒野,尚有药铺的存在,但终究是在建林城之内……两人好不容易才脱险,若是去求医问药,免不得会被官兵发现,重新给抓回去。 她没有要帮着贺兰粼对付叶君撷的意思,但贺兰粼不能死在她手里,免得像他之前说的那样,真化作鬼来缠着她…… 申姜从叶子上接了些露水,喂给贺兰粼喝。又摘了几枚浆果,想要塞进贺兰粼嘴里,他却死不张口,弄得浆果的皮都破了,在他那张俊脸上划出一道红。 她不禁噗嗤一笑,笑中带泪,自己嚼碎了,欲喂给他。可这般喂必得两唇相贴,怎么想都是她吃亏了。 那浆果味道甚是好,甜丝丝的,申姜想着心事,一不注意竟自己咽了。 她只得重新摘了两枚,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塞进贺兰粼嘴里。 两人就这般相互依偎着静默了片刻,夏日里蝉鸣声声,催得人心浮气躁。 申姜亦有些脱力,眼皮沉重,却深知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竭力保持着清醒。 她为了不让自己也睡着,跑到溪边去用叶子舀了点净水,一点点地喂给贺兰粼喝。 如此费了半天苦功,贺兰粼终于悠悠睁开一条眼缝儿,神色虽苍白得如雪霰一般,清亮的双眼却弯弯,似在对她微笑。 他伸手拂了拂嘴边黏腻的浆果残渣,虚弱地说,“别喂了,我死不了了。” 申姜眨了眨眼,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两人目视对方,一刹那间,倒也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平静。 便在此时,听得不远处的街衢中传来马蹄声,尘土飞扬,大为喧闹,乃是叶氏的追兵追来了。 申姜惕然,知此地再不能逗留,欲扶起贺兰粼跑路……可他箭伤未愈,才刚勉强止住血罢了,又哪里有气力跑路? 百般无奈之下,申姜见不远处的小巷内有座花花绿绿的楼阁,不少姑娘都花枝招展地站在阁上,乃是个勾栏……她一咬牙,便欲扶着贺兰粼往那处暂避。 贺兰粼望见那处却一滞,额上泛着冷怒,尴尬又无奈,说什么也不肯去。 申姜嗔道,“太子殿下,都这时候了,还讲究吗?” 贺兰粼沉声道,“你径自去躲难吧,我就不去了。” 申姜反问道,“叶君撷抓的又不是我,我躲什么难?” 他怫然不悦,“说了不去便不去。” 申姜知他清高矜贵,虽是亡国太子,想来也幼禀庭训,不愿沾染这秦楼楚馆之地。她一恍惚,若非想起他夜里对自己的那些如狼似虎磋磨,还真信了他是个清冷寡性的正人君子了。 她也不劝他,起身就要自己走。 贺兰粼皱眉,“……你真把我抛下不管了?” 申姜道,“左右叶君撷抓的又不是我,我去找他去,继续回他府里吃香喝辣。” 他冷沉着脸,发狠道,“刘申姜,警告你,你若再敢见叶君撷一面,我就把他双手剁下来喂狗。” 话未说完,便禁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申姜耸耸肩,站在原地无动于衷,“这也不肯,那也不让,你想怎样?” 贺兰粼着实无奈,虽大有愠意,也只得道,“好吧……你撕一块黑布来遮住我的脸,千万别被人看见了。” 申姜暗嗤他太讲究,随手撕了块暗色衣料覆住他的脸,两人这才匆匆往那处勾栏走去。 彼时已然耽误了太多的时间,叶氏的追兵已到眼前了。 那勾栏的妈妈见有女客到来,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奈何申姜用一根金贵的钗子付了钱,只得也给两人安排了客房。 旁边一位大腹便便的客人说起了风凉话,“妈妈还不懂这个吗?年轻小夫妻就喜欢玩个新鲜。” 申姜将贺兰粼扶到楼上,前去将门窗关紧。 果然如她所料,叶君撷也对这秦楼楚馆之地避而远之,生怕沾染,坏了清名,只派兵士巡逻一圈便退开了。然而他们却并没有走,依旧在这附近搜索。 说起来,叶君撷和贺兰粼真算是同一类人,心思都差不多。 只是君撷也未曾做过什么特别伤害她的事,她这般一再襄助贺兰粼对付他,是不是有点不太地道? 思及此处,只觉得心神难安。 □□如千丝万缕的乱线,缠绕千千结,叫人委实难以理清。 想不清楚,便也不想了。 她跟勾栏的妈妈要了金疮药、冰袋和绷带,却不怎么懂医术,不会包扎。 贺兰粼自行包扎,躺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微微恢复了一些人气。 他神色倦倦,倚在软垫上,望向申姜,却有陷溺满足之色。 娇谋 第31节 足足盯了有半晌,他感觉哪里不舒服,便道,“……你离我那么远做什么,过来一点好不好?” 他连续求了两三次,一次比一次难缠。 申姜无法,只得走了过去,和他同坐在温滑绵软的床缎上。床缎呈艳丽的粉红色,上面绣着“鸳鸯戏水”。 她脸色晕上些不可见的潮红,一闪而过。 “跟我说说,你是怎么从禅院跑出来的?” 申姜闷声说,“我没走,但他们认为我走了,我就趁机离开了。” 贺兰粼说,“那你走了,就是为了找叶君撷么?” 他是在水牢中误打误撞才看见她的,她出现在叶府,自然不是为了救他。 好在申姜轻摇头,“没有,我想去找我阿翁。” “阿翁?怎么你以前没说过?” 申姜道,“阿翁脾气古怪,只生活在南岭山区,也不喜欢见人。在这世上,我就只剩他一个亲人了。” 贺兰粼默然片刻,摩挲着她的脑袋,“留在我身边吧,南岭地方不大,我会替你找到阿翁。” 申姜见他话语间也有几分诚恳之意,便求道,“不,不用麻烦了。你能不能让我走?咱们之间的恩怨也算两清了,我会自己去找阿翁的。” 他阖了阖眼,断然拒绝说,“不能。你若真想走,方才我晕倒之时为何不走?” 申姜语塞,还不是她同情心泛滥? 她恨然道,“我是为了救你才留下的,你为什么不能也满足我的要求?” 不是人人都喜欢刀尖舔血地厮杀的,也不是人人都想入世的。 他微微一笑,弹弹她软滑的脸蛋,笑容有些气人。 “过这村没这店了,你当时既不走,那便永远也别走了。乖乖在我身边待着吧。” 两人又把天聊死了。申姜心中憋闷,别过头去不理会他。 他的手臂却依然缠在她腰上,不如以往那般有力,只像柔和的绸带一般,缠着她靠在他身边。 傍晚时分,申姜正欲去弄些吃的,忽听楼下阵阵喧哗,一问之下才知,原是有贵客来到了这间勾栏。 贺兰粼齿冷, “什么贵客?” 勾栏妈妈道,“建林城来的,带了十几个护卫,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没准还是皇亲国戚呢。” 申姜和贺兰粼站在阁楼上望去,但见大堂中已被清了场,一雕花镂金的轮椅被两个仆从推上来,轮椅上坐着一男子,发丝虚秃,胖胖润润,好生气派,竟是惠帝本人。 申姜大惊之下捂住了嘴,贺兰粼更是默然冷笑,目光像是在看砧板上的鱼肉。 踏破铁鞋无觅处,惠帝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原来叶武之死后,再无人能管束惠帝,惠帝行事便越发乖张肆意起来。 有个叫江无舟的内侍在惠帝耳边吹风,说建林城中的秦楼楚馆有很多美女,若惠帝微服私访,暗中摘花撷叶,定比宫里那些木头美人有意思得多。惠帝纵情声色,听后大喜,当即就安排了这场出行。 申姜小心翼翼地问,“他来了……你现在就要动手吗?” 贺兰粼摇头说,“单凭我一人,没有十足的把握。” 申姜道,“你是不是要去联络路不病他们?” 他手下高手甚多,路不病,董无邪,钟无咎……随便来几个就能解决了这狗皇帝。 贺兰粼长眉一蹙,神色沾了些难以言喻的晦暗。 “那日……钟无咎撞上叶武之的人出事了。路不病的双腿也废了,这会儿他们都来不了。” 申姜惕然心惊,怪不得以贺兰粼那般稳重的性子,竟会下狠手去报复叶氏,原是隔着这样的深仇。 她一时也沉默了。 贺兰粼将她推回了屋里,沉吟片刻,“你就在此处好好等着我,千万不要走出这间房门。我去放一枚响箭,很快便回来。” 申姜疑道,“外面可还有追兵在寻你呢。你出去就不怕再度被抓?” 他听出她言下的关心之意,泛出柔和散淡的一笑,“我若再被抓,你会不会再去叶府捞我一次?” 申姜利索道,“绝不会。你一走,我就找机会跑路。” 他怅然撇了撇嘴,有恃无恐地拍了拍她的脸。 “那你就跑吧。等我腾出工夫,再把你抓回来就是了。左右咱们得纠纠缠缠一生。” 申姜郁然,知他又是在说笑了。 只见贺兰粼虽浑身伤痕累累,行动却不慢,闪身出了房门。 他似不放心,又最后叮嘱道,“阿姜,没与你开玩笑,千万在此等着我。” 申姜心想现在出去会遇上惠帝,着实大大的晦气,不如在这房间中躲着安全些,便勉强答应了。 贺兰粼听她答应才离去,他身影如鬼如魅,快得很,并没从勾栏院的任何一个门走出去,而是直接翻身上了房顶。 申姜不禁暗暗咋舌,他的身手到底有多利索,才能在这重伤之下飞檐走壁自如的? 想来必是逞能,强行忍着疼耍威风来着。 不过翻房的话,埋伏在外的叶氏伏兵应该抓不到他了…… 当下她不敢轻举妄动,静静在房间内。 然只过了不到半晌,就听得有人恶狠狠地敲门,开门一看,原来是勾栏的妈妈,还有几个凶神恶煞的常服侍卫。 勾栏妈妈赔笑道,“真对不住,有贵客包下本店,还请两位客官速速离开,这房钱我便不要了。” 一侍卫甚是粗鲁,指着申姜,“她也是你们这儿的姑娘?” 勾栏妈妈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 另一侍卫说,“不是?怎会不是?女人还逛勾栏吗?主人有令,整个勾栏里男的全部杀掉,女的全部抓起来!” 说着他们就将申姜团团围住,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押到了楼下。 申姜心想这下可遭了,自己不找麻烦,麻烦找上门。 惠帝认得自己“刺杀”过他,若是要将她给斩了,可如何是好? ……只盼着贺兰粼赶紧回来。 一到楼下就发现,惠帝坐在正中间,洋洋得意地摆弄着两根烧红的火筷子,正在烫一个双手被缚的姑娘。 那姑娘被烫得满眼泪水,申姜觉得眼熟,定睛一看,居然是李温直。 原来因为那次刺杀之事,惠帝对和申姜同一批的秀女们怀恨在心,这次微服出巡,随身带了一两个,准备先用火筷子好好折磨一番,然后再坑杀。 李温直很不幸,被他选中了。 申姜恨意翻涌,从没这般恨过一个人。忍一忍,等到贺兰粼带人回来,定然宰了这狗皇帝。 然惠帝却先认出了她,悚然一惊,手中的火筷子掉在地上,躲到了侍卫的身后,“你、你……你就是女刺客!来人,护驾!” 李温直闻声也朝申姜望过来,眼中满是惊异,随即一喜,那口型仿佛在说“你怎么在这儿?” 申姜苦笑,避无可避,被两个侍卫按压在地上。 惠帝暴怒道,“好哇,朕找了你这么多日都没找到,原来是躲到这儿来了!朕倒要看看,你怎么刺杀朕!” 说着烧得火红的铁筷子就要朝申姜招呼过来。 江无舟在一旁随侍,暗叫不妙,连忙拦在申姜跟前,“陛下!陛下!陛下莫急,这女子……这女子固然罪大恶极,却也得,也得……不如这样,咱们把她拖到野外去慢慢杀,如何?” 此举无非是拖延时间。 惠帝本待立即叫人把申姜斩了,闻此阴险一笑,给两旁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侍卫一记手刀,便将申姜砍晕了过去。 …… 这一头,贺兰粼找了个空旷的地方,放了一枚响箭,通知董无邪和建章将军等人前来会合。 这不是普通的响箭,代表了最终的屠龙指令。 惠帝平日躲在皇宫之中有御林军守卫,如今恰逢他微服出宫,身边只有几十名侍卫,是杀他最好不过的时机。 他卧薪尝胆了十几年,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响箭在空中炸裂的那一刹那,巨大的声响传到了军营中董无邪等人的耳中,却也被埋伏在建林城附近的叶氏追兵听见。 贺兰粼在心中已经谋算好了全盘的计划,已不必再惧怕叶君撷手中的那点兵力。 他甚至有些期待,和叶君撷痛痛快快地厮杀一场,把这些日来的恩怨做个了结。 贺兰粼惦记着申姜,放完响箭后不敢多逗留,伤口撕裂了也没包扎,只紧着往回走。 回到勾栏中时,却发现人去楼空,惠帝不见了,申姜也跟着不见了。 他的神色顿时黯淡。 江无舟独自留了下来,正焦急万分地等待着贺兰粼,见他来了,“殿下,刚才惠帝忽然发难,把申姜姑娘给劫走了!” …… 申姜这一晕不知多久,睡梦中摇摇晃晃,呼吸不畅,仿佛正被人运送到某处。 再醒来的时候,已然身处在这间荒郊的小木屋中了。 外面的天色已经大黑了,她被丢在一片稻草上,双手被缚住。 惠帝正手托腮帮,坐在不远处,得意洋洋地看着她。 “醒了?” 惠帝走上前来,手持一柄又短又利的匕首,用刀尖抬起申姜的下巴。 小木屋中有很大的尘土味和恶臭的气息,申姜忍着强烈想吐的感觉,一丝白眼也不想给惠帝。 没错,她的耶娘,就是被眼前这昏君害死的。如今,却又要来欺辱她。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阿耶和阿娘被行刑那一日,阿翁就抱着几岁大的她,含泪站在人群中。 刀落下来的那一刻,血水四溅,阿翁捂住了她的眼睛,她永远失去了耶娘。 “长得还有几分姿色。贱皮子,谁给你的胆子刺杀朕?” 娇谋 第32节 惠帝要摸申姜的脸。 申姜说什么也不愿在昏君的手下屈服,狠狠咬了惠帝一口。 惠帝手上一阵剧痛,抬手就要给申姜一巴掌,被她向后躲开了。 惠帝大怒,转而用刀尖去拨申姜的衣衫。他的口水流在了申姜的衣裙上,散发出难以描述的气味,又腥又臭,令人欲呕。 申姜双手不能动,腿却还可以动,往前一蹬,将惠帝的轮椅踹倒了。 惠帝倒在地上,到底是吃了双腿残缺的亏,气急败坏道,“还敢挣扎是吧?今日朕必定要折磨死你,看看你到底多有骨气!” 他嘶吼着叫了两声,想把门外值守的侍卫给喊进来。然而喊了半天,竟无人应答。 僻静的小屋里,充斥着静谧而诡异的气息,仿佛有什么极其危险的东西在蠢蠢欲动。 气氛极是不对。 申姜也不晓得怎么回事,不过现在逃命要紧,管不了那么多了。站起身来,就飞快地朝门外冲去。 “站住!站住!来人呐,擒住她!” 惠帝一边喊,一边在地上尽快爬了两步。他双腿不行,双手却灵敏得出奇,猫爪一般钳住申姜纤细的脚踝。 申姜被他一绊,脚下不稳,摔倒在青砖地上,膝盖磕破了一大块皮,疼得紧。 惠帝狞笑了声,以手做腿爬过来,锋利的小刀就朝着申姜的脸蛋划去。 这一下可毫不客气,申姜淡白的鹅脸蛋上顿时流血,传来一阵凌厉的锐痛。 她失声哭道,“滚开,滚开!” 惠帝得意的笑声萦绕于耳,他将申姜的头绳割开,鼻子凑过来,对着她泛着幽香的长发一阵猛嗅,手中的刀竟要将申姜的秀发截断。 收集绝色美人的秀发,是他的一大怪癖。 申姜欲躲,可头发被惠帝的匕首钉住了,暂时没法动弹。 她急泪涌出,手边又没有任何利器可以对抗惠帝,只得朝着惠帝的命门狠狠一踢,使足了十成十的力气。 惠帝“嗷——”地发出野狼一般的惨叫,狂躁不已,污言秽语横喷而出,骂得别提多难听了。 “来人!来人!”他几乎发狂地怒喊道。 申姜趁机揪住惠帝的头发。她有头发可以被攻击,惠帝却也有,虽然不多。 她对待惠帝没什么心慈手软的,直接把惠帝头顶那仅存的几根头发跟拔野草一样往上薅。 发根离肉之痛,让惠帝再次咆哮起来。 申姜并不恋战,趁着惠帝疼得打滚之时,慌慌举步,就往外跑。 她也不知道外面有没有惠帝的侍卫,此刻情况危急,逃跑只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然还没等她推门,门却唰地一下子开。浓浓的夜色透进来,一股极阴寒的凉风拂身而过,让人凉到骨髓里。 申姜脚步来不及收,差点与推门的人撞在一起。 那人顺手将她的腰扣住,申姜挣扎了两下,抬眼一看,竟是贺兰粼。 贺兰粼瞥见了她秀白脸蛋上的血痕,眼色顿时如寒冷的晨光,中有烈火在隐秘地燃烧着,衍出仇意来。 门外,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具尸体。 董无邪、江无舟、卫无伤手持兵刃紧随其后,还有数百号亲卫原地待命。 申姜见这阵仗,倒吸了一口冷气,知道惠帝肯定完了。 应该没有全尸。 今夜光线不明,夜色甚暗,溶溶的月光都是煞白的。 惠帝摔在地上,狼狈无比,见终于有人闯进来,只道是自己的侍卫。 “狗奴才,是不是找死?朕喊了这么半天,怎么才进来?” 见贺兰粼沉默,他继续骂道,“……愣在那做什么,还不赶紧将那贱女人给朕抓过来!” 申姜直冷笑,世上竟有死到临头还如此嚣张的鬼。 却见贺兰粼轻挥了挥手,叫董无邪等人先退下。 他将申姜慢慢牵过来,站在惠帝面前,冷漠地瞧着他。 惠帝被盯得发毛,斥道,“狗奴才,你聋了?不……你是哪来的,你不是朕的人!朕的亲卫呢?” 斜眼瞥见了江无舟,连忙叫,“江无舟!你也反了!怎么叫这么一帮人靠近朕!是不是找朕砍你的头呢!” 站在远处的江无舟岿然不动,一脸庄敬。 除了负伤的路不病和死去的钟无咎外,无字辈的大将,董无邪,卫无伤,江无舟,秦无骨、赵无忌都已齐聚于此。 远处,前朝老臣建章将军正在领着三千兵士严阵以待,等着号令一下,便攻进建林城去。 他们效忠于一个共同的主子,太子,萧桢。 ——那才是贺兰粼真正的名字。 惠帝欲再骂,贺兰粼却沉沉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打得他牙齿跌落。 此刻,他终于不必再藏拙,终于可以将他最凌厉的锋芒都露出来。 第28章 许诺 惠帝跌倒在地上, 眼前猛然一黑,头冒金星,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泪流满面地往后退, 脸上抽搐,用难以置信的语气说,“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贺兰粼捡起惠帝刚才用的那柄匕首, 步步朝他逼近,冷笑,“我是谁?皇帝陛下是不是忘了,这江山你是怎么得来的。” 惠帝已经退到了墙角, 再无可退。他双眼一翻, 江山怎么得来的?自是从他父皇手中继承来的。可是他父皇又是怎么得来的? 他颤颤问,“你是先皇的遗孤?不可能……他都死了, 他没有儿子的……” 惠帝求生心切,转而瞥向了申姜, “小美人!你救救朕,朕将来封你为贵妃!” 他说着,往申姜这边爬过来, 似要再度抓住她的脚踝。申姜一阵恶寒。 贺兰粼却再不给他机会, 手中的匕首如流星般飞出, 直直戳在了惠帝的心窝。 惠帝浑身猛颤, 一声闷哼也没有, 直挺挺地倒下了。血水倾喷而出,溅了满地。他的瞳孔缩成一个小黑点, 眉头下沉, 那神情似乎还在疑惑贺兰粼的身份, 可惜没机会知道了。 整个过程不过一眨眼的工夫。 贺兰粼还维持着抛刀的姿势, 他的双眸全是黯冷的灰,一丝感情不见,仿佛某种冷血动物的眼睛。 申姜眼皮跳了跳,身子摇摇欲坠,满屋的血腥味让她不住干呕,浑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昏君死了,她却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都没有,反而有种隐藏不住的恐惧感……这满屋刺目的血色,让她想起了阿耶被斩首时的场景。 她难以忍受那股呕吐之意,转头飞快地冲出了小木屋。外面的清新空气一股脑儿地涌上肺腑,她哇地吐了出来。 贺兰粼也跟着走了出来,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吓到你了?” 申姜摇摇头表示没事。 守在外面的董无邪等人冲进来,见屠龙之举已然被完成,无不下跪,齐声喝道,“恭喜殿下,终报大仇!” 一时间,漫山遍野的兵士一呼百应,呐喊声如潮。申姜余悸未消,被这巨雷般的声音淹没,一时呼吸困难。 马上就要换天了。 …… 申姜晕过去了,再醒来时,被送到了一处军营之中。 这军营的位置很特别,是在两座山峰间的峡谷中,十分隐秘,几乎抬头不见天日。贺兰粼曾经带她来过一次,那次她还被蒙上了眼睛,为了防止泄露机密。 目之所及,是一顶朴素的帐篷。 她想动一动,却发现艰难得很。她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脸侧、膝盖处也被缠上了纱布,嘴里还有些中药的苦味。 明灭不定的灯火噗噗地乱闪,一个梳着双环小髻的少女正坐在不远处,见她醒了,不冷不热地道,“醒了就别装死,起来喝药。” 申姜挣扎着起来,还有些迷糊。 那少女喋喋不休地责怪道,“……你可真没用啊,桢哥哥把那狗皇帝杀了,原是大幸事,你倒好,直接吓晕过去了,真是没用死了。” 申姜皱眉。桢哥哥? 少女嗤了声,“哦,我知道了,桢哥哥根本没告诉你他真正的名字,你只叫他贺兰,是不是?也对,你终究是个外人,这些要紧话是不能跟你说的。” 申姜见这少女虽然长相明艳可爱,说话却处处带刺,叫人好生不舒服。 少女催道,“快喝药吧。还要本姑娘喂你吗?” 申姜沉沉说,“我不喝,我没病。” 少女嘶了一声,“你不喝?桢哥哥叫你喝的,你敢不喝我就告诉他去。” 申姜冷哼,“随你。” 少女的娇颜上微现怒容,刚要反驳几句,却见帐篷的帘子被掀开了,贺兰粼徐徐走了进来。 少女转怒为霁,一下子冲了过去,满脸堆笑,“桢哥哥,你来了?” 贺兰粼淡淡嗯了声,径直走到申姜面前,两根微凉的手指试了试她的额温。他穿了件莹白的长身斗篷,斗篷上绣有白梅花瓣,申姜一恍惚,仿佛闻见了他身上有白梅花瓣的气息。 申姜被他手上冰凉的触感所激,下意识地一躲。可他却沉了沉眉,按住她肩膀,怀着几分逗弄的意思。 他平日这般也就罢了,此刻还有旁人在,叫她无比尴尬。 少女告状道,“桢哥哥,我听你的吩咐,辛辛苦苦给她煮了半天药,她却不肯喝。” 贺兰粼问申姜,“怎么不喝,苦么?” 申姜嗫嚅,“我又不认识她,为什么要喝,没准是毒-药呢。” 那少女立即还嘴道,“你说什么啊?你说我给你喝毒-药?” 申姜耸耸肩,少女更加气愤。 贺兰粼见这两人才初见就互有嫌隙,对那少女道,“昭昭,你先出去。” 娇谋 第33节 少女不服,却又抵不过贺兰粼的威严,磨蹭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出去。 贺兰粼坐在申姜旁边,柔声说,“她叫董昭昭,是董无邪的亲妹,自小和我们生活在一块,脾气骄纵了些,你莫要放在心上。” 端起了药碗,自己率先抿了一口,道,“没毒的,喝吧。” 申姜也知药碗里没毒,方才说有毒不过是赌气之语,故意气董昭昭。 她犹豫了下,将药碗一饮而尽。 贺兰粼低头吻了下她的额头,温柔的气息尽数洒落,夸赞道,“这才乖。” 申姜被他揉着,脑袋微感麻痒,感觉自己就跟他养的一只猫似的。主人走到哪儿,就把她带到哪儿。 她颤了颤眼睫毛,回忆起之前的事,仰头问道,“你……是不是要当皇帝了?” 贺兰粼轻嗤道,“你这么问,是想我当皇帝还是不想?” 申姜哑然,贺兰粼当不当皇帝,岂是她能左右的。贺兰粼本是前太子,筹谋了数十年,不就是为了夺回江山吗?他不当这个新帝,谁又能当? 贺兰粼见她痴痴怔怔的样子,将她的脸扭过来,捧在手心,“阿姜,我若当皇帝,你会是我唯一的皇后。” 申姜眨了眨眼,不置可否。 历代帝王,皆是后宫三千人,怎会只有独一个女人。 她软语央求道,“我想先去找我阿翁。” 贺兰粼道, “你阿翁我已经派人为你去找了。” 申姜执意说,“我想自己去找。” “那就先等我们行完大礼。” 他妥协,在她红酣酣的脸蛋上轻掐了下,“叶君撷贼心未死,对你还虎视眈眈。若你一个人出去,落到他手上,可怎么是好?等咱们成名正言顺的夫妻了,你想去哪我都陪着你。” 申姜瘪瘪唇,看来他是打定主意要娶她了。 她对嫁给谁这事没有什么执念,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可是,贺兰粼就要当皇帝了,嫁给君王,只怕将来无尽的岁月都在深宫中度过,待到年老色衰之时为笼囚花…… 她暗叹一声,心中虽有诸多隐忧,但此刻着实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便只好默认了。 …… 这日之后,申姜接连好几天都没看见贺兰粼的影子,不用想也知道他即将得到天下,这会儿自有千头万绪的事情要处理,没空见她。 申姜在军营中过得烦闷无聊,每每遇上董昭昭,两人互看不顺眼,都要口头上拌嘴几句。 董昭昭总桢哥哥长、桢哥哥短地叫,使申姜不由得深深怀疑董昭昭和贺兰粼有一腿,董昭昭暗恋贺兰粼,或者贺兰粼暗恋她。 又过了几日,申姜惊异地发现,李温直竟也被带到军营来了。 原来那日杀惠帝之时,李温直也在木屋中,董无邪就顺手带回来了,让她当个丫鬟,伺候双腿有疾的路不病。 当然这是贺兰粼默许的,他知道申姜和李温直要好,有李温直在申姜能高兴些。 路不病双腿残后,性情常常喜怒不定,要帮他穿衣脱衣、递水递饭递夜壶,稍有晚了便要挨一顿数落。 李温直这几日一直伺候他,着实苦不堪言,黑眼圈都有了,还不如从前在长华宫当秀女舒服。 李温直颓然道,“阿姜,几日不见,你就要当皇后了。可是我,伺候那个有病的,还不知要挨到什么时候。” 申姜一听皇后二字就心神浮躁,岔开话头道,“等我下次见到贺兰粼,就跟他说放你回家去。你爹爹不是开了个武馆吗?想必日后有你爹爹护着你,没人再敢欺负你了。” 李温直这才有了点喜色,“那你呢?跟我一块走吗?” 申姜摇摇头。 李温直略微失落道,“……是我傻了,马上就要改朝换代了,你放着宫里的皇后不当,跟我走做什么。” 申姜道,“我说我不愿当什么皇后,你信吗?” 李温直瞪了瞪眼睛,随即明白道,“哦,你是怕将来贺兰大人有三宫六院。我听闻深宫里都是尔虞我诈,你要真进后宫的话,可要防着别人害你才好。” 申姜怨道,“罢了,看来我这辈子注定要在宫里了。逃得过惠帝,却没逃过贺兰粼。” 两人正自攀谈间,忽然不远处一声冷笑,紧接着就是一声娇喝,“真是好不要脸,桢哥哥什么都没说,就在这自封皇后了?” 第29章 离心 申姜和李温直同时回头, 见一梳着俏辫的少女正歪着头站在两人身后,嘴角扬起,满怀鄙夷, 正是董昭昭。 申姜扶了扶额头,心叹真是冤家路窄。 李温直却还不知董昭昭的来历,直言问, “你是哪来的?干什么偷听我们说话?” 董昭昭纠正道,“主人听丫鬟说话叫监督,不叫偷听。” 李温直怒道,“什么意思?” 董昭昭耸耸肩, “你不是每日都伺候无病大哥吗, 不是丫鬟又是什么?穿得也土里土气的,看起来就是个土包子。” 李温直身上的衣裙确实没法和董昭昭比, 她只是穿了个蓝布碎花麻衣,是平民百姓惯常的打扮, 而董昭昭一身镂金刻白蝶的流仙裙,露出两节粉臂,浑如大户人家的小姐一般。 李温直气得脸色通红, 小拳头紧握, 想要上去给董昭昭一拳。 申姜将李温直拉在身后, 低声道, “别理她, 她就会仗着她哥哥,没了她哥哥就什么也不是。” 这话戳中了董昭昭的心坎儿, 顿时嗔道, “你在说什么?别以为我听不见。刘申姜, 你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你就是桢哥哥一时的新鲜玩意儿罢了,还真做起皇后美梦了?赖在这里不走,却也没用。” 申姜微觉有气,又不是她赖在这里不走,她不知跟贺兰粼说了多少次分道扬镳,每每都被他漠然拒绝。 李温直脾气比申姜更火爆些,已经率先动起手来。 她在路不病面前唯唯诺诺,原是因为体力悬殊太大的缘故,然董昭昭只是个矮矮弱弱的小姑娘,便心无畏惧。 李温直使用武馆馆主阿耶传授“拳经”,在董昭昭身上推搡了那么几下。 本来是些三脚猫的工夫,但董昭昭实在太过娇气,只被蹭了那么几下,就哇地一声哭出来,“杀人啦!杀人啦!” 彼时贺兰粼还有无字辈的大将都不在峡谷军营中,只有双腿有疾的路不病听见了哭声,滑着轮椅出来。 他见董昭昭跌倒在地上,洁白的裙子沾上了泥巴,哭天抹泪,说不出的可怜……他立现怒容,喝道,“你们俩,干什么呢!” 这一声喝,铿锵有力,声线里尽是威严之意。 李温直看见路不病顿时怂了,董昭昭则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对路不病哭诉道,“不病哥哥,我不过跟她俩说两句话,她俩就要打杀我。” 董昭昭哭得花枝烂颤,路不病柔肠一动,抚着她的头发轻声安慰,“好妹子,莫哭了。” 李温直解释道,“我没有,我只是……” 路不病严厉道,“闭嘴。” 他那双狭长的凤眸在李温直和申姜身上扫过,冷肃道,“这里是军营,不容胡闹。李温直,罚你去水塘边站规矩,不够两个时辰不准休息!” 李温直委屈道,“凭什么?明明是她先挑衅的。” 路不病敲敲手中竹杖,“凭我是你主子。” 申姜见路不病这般气势,辩驳的话到嘴边说不出来。 贺兰粼说过,董昭昭自小在军营中长大,和路不病等人有十几年的情谊,简直就是这里所有爷们的妹子。路不病护短,无论李温直做没做错,他肯定都是向着董昭昭的。 董昭昭听路不病惩罚李温直,撒娇道,“无病哥哥,你最疼昭儿了。” 李温直恨然,终究无法违拗路不病,暗自抹泪地站到了水塘边。 路不病轻蔑地盯了一眼,盯着她站好,才重新收回目光。 申姜站在原地,花容失色。 董昭昭弱声道,“无病哥哥,她呢?她也打我了。” 路不病犹豫,“她……” 谁都知道申姜是殿下的女人,路不病作为下属,擅自惩治不好。 路不病叹道,“昭昭,推你的人已经罚了,就得饶人处且饶人。” 申姜又气恼又难堪,听着二人的意思,自己就跟砧板上的肉似的,任人处置。 她道,“董姑娘,你就完全没有错吗?你说我打你了,我刚才可连你的一片衣角都没沾到。” 董昭昭跺了下脚,又要落泪。 “不行,罚你和李温直中午不准用膳。” 申姜冷声道,“凭什么听你的,我偏要用膳。” 董昭昭怒道,“你敢?我……” 路不病气息一沉,“昭昭,够了。该罚的人都罚了,至于她,随她去吧。” 说着深深地瞥了一眼申姜,那眼神虽说不上怪罪,但也绝不是善意。 申姜一阵落魄,这种寄人篱下的感觉,着实令人酸心。 在这偌大的军营中,她和李温直就是两个孤女,两个外人,永远都无法融入进军营的环境。人家想欺负就欺负,到头来她能做的只是找贺兰粼诉苦,还能怎么样。 她默然片刻,念着自己的处境,那种想离开的冲动越发强烈。 若是和阿翁一起生活,怎会有这样的污糟事? …… 午膳时,由于董昭昭被李温直“打伤”了,路不病特命厨房给她加了乌鸡养生汤。 申姜的饭食没被克扣,一如既往,但李温直就惨了,站规矩根本不许吃饭。 申姜不愿屈服于董昭昭,横下心来,揣着自己的饭食送去给李温直,也不管有没有人看见。 李温直站得双腿僵痛,拿着雪白的馍馍直落泪。 她忌惮着路不病的威严,还不敢吃。 申姜提醒道,“你过不几天就要离开这儿了,怕他作甚?” 李温直这才咬起馍馍来。 李温直悲然道,“阿姜,唯有你和我真心。将来我走了是走了,要留你一人在这地方受零碎折磨,我怎么能落忍?罢了,我也不走了,留下来陪你。” 申姜道,“别说傻话。你阿耶还等着你呢。” 娇谋 第34节 两人攀谈一会儿,路不病的手下路过,朝她们轻轻地咳了一声。 申姜不能再逗留,只得先行离去。 她对李温直叮嘱道,“时间差不多就行,别傻乎乎地一直站着。” 李温直摇头叹道,“不行,不能早走,有人看着。” 申姜无可奈何,自行离去。 回到自己的帐篷里,申姜满肚子的气没消,望着饭菜,吧嗒吧嗒地掉了一会儿眼泪,一筷子也没动。 她闷郁难纾,埋头在桌上趴了好半天,不知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良久,只觉后背微痒,一阵沉沉的压力,抬头一看,却是贺兰粼。 他双鬓发丝翩飞,指尖还带着风中的凉意,显然刚从外面回来。 见她容色凄苦,一双杏眸下挂满泪痕,蹙眉问,“阿姜,这是怎么了?” 申姜满腹委屈,蓦然见了贺兰粼,语气有些冲。 “你们如何娇纵妹妹我不管,能不能让她离我远点?” 贺兰粼有些不明所以。 他替她拭了拭眼泪,“到底发生了什么,慢慢说。” 申姜一哽咽,她原本不是爱背后告状的人,也不是那种喜欢在男人面前献媚争宠的人。 可此时此刻一腔憋屈实在忍不住,便将她和李温直如何跟董昭昭口角、路不病又是如何护短、董昭昭又是如何欺辱她们的事说了一遍。 贺兰粼静静听了,拉住她的双腕淡笑说,“原来是为这个。我让人把李温直放了,再叫董昭昭好好给你们赔礼,行吗?” 申姜绷着嘴紧着眉,余怒未消。瞧贺兰粼的神色,漫无波澜,似乎只把这事当成小女儿家幼稚的玩笑,轻飘飘地予以调解,根本没当真。 他真正动怒的样子,根本就不是这般云淡风轻的。 申姜有些失望,甩开他别过头去。 贺兰粼的手空落落地悬在原地。 他拂了拂额,神色泛出疲惫和无奈,转而又说,“那我罚她也去站规矩、少用一膳,这下你可满意?” 申姜也是被气糊涂了,竟一时说,“有她在一天,我和李温直就难消停。明日我就离开你们这造反窝,再也不回来了。” 这话一出,贺兰粼神色登时冷了半截,温和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再不管她愿不愿意,强行将她拽回来,锢在怀中,掐着她的下颌,冷色道,“我与你说过没有,成婚之前,不准你离开?” 申姜双臂被他扣住,动弹不得。她颤了颤,下意识地害怕,贺兰粼忽然变得阴翳而可怕,仿佛她再敢多说一个字,就把她掐死。 她默冷片刻,还是倔强道,“我凭什么一定要与你成婚?我就是要走。” 贺兰粼眼眸黑得像灶洞,将她攫取其中,一毫不漏。他顿了顿,忽然发狠似地朝她吻下来,冷酷而阴鸷,如冰块,毫无任何温柔可言。 “那你就试试。” 他说。 申姜被他吻得喘不过来气,眼皮虚闭,缓了半天。 她甚是气恨,早知有今日,当初就让他被叶君撷杀了好了,何必救他?真是自己挖坑埋自己。 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微妙的气氛静静流淌。 贺兰粼敲敲桌子,立即有下人换上了热乎的饭菜。 他道,“过来用膳吧。” 申姜半点胃口也没有,一声不吭地坐在原地,纹丝不动。 他沉声道,“阿姜,别任性。” 多少已有些警告的意味。 申姜愤郁,知自己若不过去,他有可能架自己过去,只得不情不愿地移到了饭桌边。 蒸腾的饭香热气迷人眼,贺兰粼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吃。 申姜赌气,急塞了好几大口,弄得咳嗽连连。 他轻叹了声,伸出手来覆住她的手背,平淡说,“莫跟我赌气,我什么要求都愿为你做到,但你不能拿咱们的婚事开玩笑。答应我,以后莫要再说离开的话,好不好?” 申姜极不爽畅,可面对这近乎命令的恳求,除了答应,却也再无它法。 第30章 猫儿 这日之后, 申姜发现周遭多了许多明里暗里盯着她的人。 她能触及到的利器,比如钗子,簪子之类的, 不是丢了就是坏了。 她一出帐篷,总有好几个凑巧路过的小厮前来,热心地问东问西。 但凡她要去哪里走走散散心, 必会有好几个将士凑巧在那里练兵,舞刀弄枪,也不跟她说话,目光却时不时地瞅睃着她。 申姜感觉自己活在监视里, 似有一张看不见的密网将她罩住, 怎么也挣不脱。 好在贺兰粼遵守承诺,叫董昭昭也站了两个时辰的规矩, 饿了她一顿膳,作为她任性胡闹的代价。 董昭昭何曾受过这样的苦, 眼泪如断线的珍珠般淌落。她认定是申姜怂恿蒙蔽了贺兰粼,对申李二人更是不喜。 董无邪见自己亲妹被罚,心中不落忍。 他这妹子自幼失怙失恃, 没受过一丁点的爹疼娘爱, 更有从娘胎里带来的喘鸣之症, 不知喝了多少药、吃了多少苦才长成大姑娘……因而他对她从来都是宠溺, 不忍苛责一句。 至于这次和刘申姜的口角, 那都是女孩子家家胡闹,能有什么坏心眼了? 他和路不病是生死之交的兄弟, 平日里还总是口角呢, 吵架时骂爹骂娘, 事后却还会并肩作战, 谁也不会当真。 那申姜和李温直比昭昭还大几岁,却也和幼妹一般见识,着实不太懂事。 董无邪思忖片刻,长叹一声。 那刘申姜是殿下看中的女人,他不好僭越冒犯。这些女儿家的小事,就当没发生过好了。 …… 这一头,董昭昭甚委屈。 那两个忽然来到军营的女人,不仅分走了哥哥们对她的宠爱,还那样胡搅蛮缠地推她,到头来她居然还要受惩罚。 桢哥哥原本是最温柔最疼她的,从来没有违拗过她的意思,怎么一遇上申姜就变脸了? 外面都传他喜爱那个女人,登基后要立她为皇后,是真的吗? 虽然她和申姜并不是直接的利害关系,但她总有种被比下去的感觉。 她没有耶娘,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对哥哥们极尽讨好之事,日日堆笑颜,才换来了如今的地位。可桢哥哥一旦登基,她最多也只能被封为一个公主。 公主似乎没有皇后大。 申姜什么都没做,却白白捡了这么一个尊位,着实让人心里不舒坦。 …… 很快盛夏将尽,草木枯荣,山涧里的景色也由一片郁郁青青变得枯黄衰败。 申姜一日日地数日子,不断打探前方的消息。 惠帝死后,各方割据势力纷纷蠢蠢欲动,贺兰粼作为先太子,将各路势力收归己用,占尽了天时地利。 九州各地的门阀世家眼见改朝换代之势已不可挡,便列举惠帝种种罪名,主动投诚,归顺于新帝。 除了叶氏一家坚决不肯归顺外,天下十之八九已是贺兰粼的天下。 然叶氏,是个难啃的硬骨头。 与此同时,贺兰粼身上的新伤旧疤也一日日地多了起来,虽然他面容一如既往,但却多了几分风霜之意,不再像当初在长华宫时那般温柔软弱。 申姜一直呆在军营中,期间她求了贺兰粼放李温直回乡与父团聚,贺兰粼虽答应,奈何路不病却总以自己需要人照顾为由,把李温直拘在身边,不肯让她走。 没有董昭昭的掺和,路不病和李温直倒还能和睦相处,两人甚有默契地都不提之前的嫌隙。 这日,李温直兴冲冲地回来,怀里抱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申姜,你看我捡到什么啦?” 是只雪白的小猫,腿受了点轻伤。 申姜恒日被困在军营中,沉闷郁结,蓦然见了个会喵喵叫的小物,也是眼前一亮。 “你从哪儿找到它的?” 李温直道,“它被后山的石头卡住了,我去给那有病的倒夜香的时候正好看见了,就把它救下来了。申姜,它好可怜,我们把它养起来好不好?” 申姜自然连声叫好,两人共同给小猫洗澡,包扎了伤口,又见它通体雪白,给它起名为“雪奴”。 李温直对雪奴爱不释手,晚上她将雪奴带回了自己的营帐。过了一会儿,却又颓然敲了敲申姜的帐篷,把雪奴抱回来了。 “路不病不喜欢长毛的东西,一闻到猫味就打喷嚏,他不许我养。申姜,只能让它和你睡了。” 申姜心想路不病还真是事多,不过也正好,她正喜欢雪奴,巴不得与它多亲近亲近。 贺兰粼见此,无情地嗤道,“我瞧你对这只猫儿倒比我上心。”虽有阴阳怪气,倒也没不准她养。 如此又过了几日,申姜抱着雪奴上山散心。仍然有几个卫兵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距离不远不近,似怕她突然跑了一般。 申姜嗤之以鼻,也不理会,自顾自地摆弄花草。 她闲极无聊,去数树墩子上的年轮,数着数着,竟觉得那年轮的图形有些奇怪……隐隐竟像是叶氏的家徽。 正当疑惑间,忽见旁边的树洞隐隐约约地浮现一个人头,唬得申姜一跳,手中的花全扔了,差点惊叫出来。 只见那人头往前探出,隐隐现出一个完整的人形来。他将脸上的绿漆、藤蔓清理了下,露出一张甚为熟悉的脸,竟是叶君撷的副将韩松。 韩松将手指竖在嘴边嘘了下, “刘姑娘!属下在这树洞间已埋伏多日,知女郎就在这军营中,却不敢轻易靠前,直到今日才得以见女郎一面!女郎趁着今日脱出军营,赶紧跟属下走吧,君撷公子他为你急得头发都快白了。” 变故委实来得太突然,申姜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她急眨了两下眼,低沉说,“……不行,后面有盯梢儿的人,我一走立即就会被发现的。” 韩松一咬牙,面色甚是遗憾。 他思忖片刻,从怀中掏出一玄铁打造的牌子,上面刻着山势、河流的方向,俨然是一张地形图。 娇谋 第35节 “女郎收好。属下日后不一定能碰见您,您若得到了机会,便按照这玄铁牌上标刻的路线,一路向东,我家公子会接应您的。” 申姜将信将疑地接过了那铁牌。 韩松又警惕地钻回了树洞中,道了句,“女郎保重!”随即便消失不见了。 申姜讶然,往树洞里看了看,里面似有什么隐蔽的通道。 她将铁牌收好,心脏咚咚咚地乱跳。重新理了理衣襟,装作没事人似的,从树洞边走开。 盯着她的人随即也前去树洞边,逡巡了半晌,却一无所获,也就自顾自地走开了。 申姜手指微微发抖,心想这枚铁牌可算是她的唯一救星,若是她能凭借其上路线脱逃,就不去找叶君撷了,直接改道去找阿翁。 她忐忑难宁,想找个僻静之地把此事说给李温直听,找了一圈,李温直没找到,却不意间碰上了董昭昭。 董昭昭瞥了瞥申姜身上的草屑,捂着鼻子嫌弃道,“喂,你刚才去山上搞什么鬼?你不知道这里是军营重地,不能随便往高处去的吗?” 申姜满心都是铁牌的事,没心情与董昭昭口角,也不理会,就要闪身过去。 董昭昭的侍女叫喊道,“喂,怎么这样不懂礼数,我家女郎与你说话呢!” 申姜不想纠缠,仍然快步往前走。 没走几步,只听嗖嗖一声,肩胛骨之处传来一阵锐痛,两枚栗子落在地上。 她回过头来,一脸怒容地盯向董昭昭。 董昭昭举着一只精致的小弹弓,翘着嘴角笑道,“阿兄送我的弹弓果然好使,喂,你还敢不敢对本姑娘傲慢了?” 原来董无邪见妹妹这几日来一直郁郁寡欢,便找了段牛皮筋,做了个弹弓来逗她开怀。 正巧十月山中的栗子都成熟了,董昭昭便捡了栗子作弹丸,几日来见人弹人见畜弹畜,威风无两。 董昭昭又换上了一枚新栗子,对申姜道,“我想了想,既然你注定要当我嫂嫂,我也只好大度地接受你了。只要你跟我鞠躬赔个礼,之前的事我就不计较了。怎么样?” 弹弓虽小,却是新做的,加之新熟的栗子有劲儿,实叫申姜的肩胛骨碎裂一般地疼。 她捂着肩膀,冷冷说,“之前的事不计较了,那现在的事呢?” 董昭昭皱眉道,“你如此小气吗?我弹了无病哥哥好几下,无病哥哥说跟挠痒痒一下。你这般态度,是蓄意与我较劲儿吗?” 申姜暗恨,路不病全身肌肉遒劲,小小的栗子自然伤不了他。可平常人又不曾练过筋骨,这一弹之力实在够受的。 她讥道,“挠痒痒?那你把弹弓给我,我也给你挠一下痒痒。” 董昭昭的脸色顿时沉下来,小声嘟囔道,“给脸不要脸。” 说着手中的弹弓擎起,朝着申姜又是连发了三枚栗子。 申姜怀中还揣着那枚玄铁片子,不敢剧烈躲避,躲过了两枚,另外一枚终是再度打在了身上。 她呃地吃痛,泪水悬在眼眶中,直痛得眼前微微发黑。 董昭昭见此拍手欢笑,笑声像锋利的刺一样,直刺进申姜的心口。 便在此时,雪奴翘着尾巴,迈着猫步从申姜身边走过。 申姜着实痛恨极了,一时顾不得其他,轻抚了下猫毛,意会雪奴前去咬董昭昭。 雪奴跟了申姜几日,已通人性。它黄褐色的猫瞳竖成一条线,发出长长的一声恶叫,直往董昭昭的脸上扑去。 董昭昭却显得甚是怕猫,娇笑顿失,踉踉跄跄地往后退几步,想要躲开。 然人哪里有猫儿灵活迅速,雪奴恶叫连连,在她嫩滑的脸蛋上挠出三条血杠,浮尘似的微小猫毛飘在半空中。 董昭昭呜咽地捂着脸,弹弓再也拿不住,脱手丢了出去。 她乍然受此屈辱如何能忍受,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扬手就要给申姜一个耳光。 “你这贱妇!” 申姜不容董昭昭打,捉住了对方手腕。她年岁比董昭昭年长,身量也略比董昭昭高些,本能完全压制董昭昭;然董昭昭骤痛之下,浑身有了三分狂劲儿,拼命地朝申姜招呼,两人一时谁也没法胜谁,双双跌在旁边枯硬的草地上。 那片草地,有一个不急不缓的矮坡,两人便顺着矮坡滚落下来。 申姜身子被石子扎了几下,血液沸腾,耳垂火烫烫地疼,一时间只能听到董昭昭的咒骂声,什么其他的感觉也没有了。 她浑身不由自主地抽动,脑袋空茫茫的一片,所有思绪都被屏蔽了,就只有战胜董昭昭这一个念头。 然不半晌,董昭昭抓着她的手就开始没劲儿了,虚弱地趴在地上,不停地咳嗽起来。咳得很剧烈,憋得董昭昭面红耳赤,喘不过来气。 董昭昭捂着心口,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费力地在身上摸索着什么……像是犯了喘鸣之症。 见董昭昭如此痛苦的模样,申姜蓦然如有一瓢冷水浇在脊背上。 她不会是要赖上自己吧? 便在此时,军营的卫兵闻声赶来,见董昭昭憋气的模样,大慌神色,奔过来扶起董昭昭,喊道,“快来人呐!快来人呐!大小姐、大小姐的病犯了!” 彼时董昭昭的亲哥哥董无邪就在军营中,他闻此噩耗飞奔而来,将董昭昭抱在怀里,急寻得了董昭昭随身的那瓶药浆,撬开她的嘴给她灌了进去。 一时间训练有素的军营乱了阵脚,前前后后约莫十多个人围在董昭昭身边。 申姜被丢在一旁,虽然衣衫凌乱,浑身受的伤也不轻,却跟个沉默的影子似的,杵在原地,并无一人理会她。只有董无邪抱着董昭昭离开时,目光怨毒地瞪了她一眼。 申姜不由得一笑,笑得有点悲凉。 她晓得,董昭昭和军营中的男人们有十几年的情谊,自如掌上明珠一般,人人惜宠。 而自己呢,最大的作用大概就是夜里给贺兰粼暖榻,伺候男人罢了。 可她也并不是天生爹不疼娘不爱的啊。她本就不属于这里,她有阿翁。阿翁虽然脾气古怪,对她却是无限的疼宠。若他在这里,一定不会叫别人白白欺负了她去。 片刻之间,草坡上的人已经走光了。 申姜独自一人跌坐在草坡之下,空惘惘地望着远处的苍茫山景,泪水不由得滚滚落下,一抽一抽的,只想放声痛哭。 直哭了好久,觉得浑身发冷,她才黯然挣扎着爬上草坡去。 她忧心如捣,知喘鸣严重起来可以要人命,心下难安,便来到董无邪的帐篷外,悄悄地偷听董昭昭的情况。 帐篷里正自热闹。 “……都是女孩子家的玩闹,无心之失罢了,你又何必生那么大的气。” 是路不病的声音。 “她这是无心之失?!我阿妹最是受不得猫毛,她故意让那野猫扑我阿妹,分明就是因为上次的事而怀恨在心,想害死我阿妹!” 董无邪咆哮道。 “话虽如此,可那野猫真不是申姜刻意养的。……还是前两天李温直作怪要养什么猫,我不让,李温直才塞给她的。况且,她也不知道昭昭有喘鸣的老病根儿,想来并不是存心的。” “路不病!昭昭不是你的亲妹,你就在这儿说风凉话是吧?我看你不仅腿残,心也瞎了!” 路不病的语气微带怒气,“姓董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昭昭从小在咱们身边,包括殿下在内,谁不把她当亲妹子疼?我若不疼她,前几天李温直欺负她,我能惩罚李温直吗?你看你是气糊涂了。” 董无邪冷笑说,“你表面上是惩罚了李温直,呵,却暗地里让李温直去殿下-面前告状。昭昭被罚站了两个时辰,还饿了一餐饭!” 路不病又疑又急,“绝无此事。我若如此,管叫我天打五雷轰。” 董无邪不理会,咬牙切齿地说,“用不着你虚情假意地发誓。不是李温直,就是那姓刘的女人告的状了。左右阿妹这脸蛋是毁容了,若是她醒不过来,我必得叫那女人加倍地付出代价!你不知道,我刚才捡到了……” 静默了片刻,路不病惊噫了声,随即怒道,“她……她,她居然?不可能,绝不可能。” 董无邪冷哼道,“这东西在此,就是铁证,还有假?单凭这一条,殿下就得剐了她。再加之欺辱我阿妹的罪,我倒要看看,这次她怎么逃得过去。” 路不病叹道,“她若真到了现在还和叶君撷那臭贼勾结,那真是自作孽了。” 董无邪道,“应该不是第一次,她以前还不知给叶家传递了多少消息,怪不得殿下在前方屡攻叶家军不下,原来是有细作……” 申姜站在帐篷外听到此处,额头忽地一跳。 她隐隐有不安,在衣袖中使劲儿翻找韩松给她的那块玄铁牌,却空空如也。 她几乎忘记了呼吸,飞奔回刚才的草坡上,挨寸挨寸地搜寻了半天,却哪里还有玄铁牌的踪影。 听董无邪这话的意思,那牌子,应该是刚才慌乱之中被他捡去了。 申姜一时之间只觉得犹如天塌,掉入深不见底的漆渊中,浑身失重。 完了。 贺兰粼肯定不会放过她的。 第31章 蒙冤 那一瞬间, 申姜真是动了走的念头,无比强烈地想离开。 可她又情知不能。 这里里里外外,都是巡逻的卫兵, 况且她现在是谋害董昭昭的“要犯”,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她,当真是插翅也难逃。 这种等待审判任人宰割的滋味, 当真极为煎熬。 申姜很失意,明明她想避世,却被搅进这世事的漩涡里,怎么也挣不脱。 不知道, 一会儿贺兰粼会怎么处置她。 她好想念自己的亲人……阿翁, 阿耶,阿娘……若是他们任何一人在她身边, 她都不会这般孤立无援吧? 凭贺兰粼的性子,若她只是害董昭昭发了喘鸣, 或许他还会探明事情的原委,秉公对待她。 可是一旦涉及到叶君撷和皇位的事,他从来都是横眉冷目, 不会有丝毫的手软。 董无邪也说了, 她万无幸理。 申姜只觉得四方的路都被堵死, 忧之不尽。 她独自坐在自己的营帐中, 被冷落着, 半晌也无人问津。 只有李温直过来安慰她,说贺兰大人最是宠你怜你, 断然不会因为这点打打闹闹的小事就对你怎么样的。 申姜哭笑不得, 当一个女人要依靠另一个男人的怜悯才能活着时, 那么她离危险就很近了。 李温直见她一直愁眉不展, 小声道,“申姜,不如咱们走吧。我爹爹是开武馆的,还养得起咱们俩。咱不是那飞天凤凰的命,何必去摘那星星?什么皇后之位,咱都不要了。咱就隐姓埋名,做个平平凡凡的百姓,不比在这儿受窝囊气强?” 听李温直又说起离开的事,申姜心脏猛然被戳了戳。她从前总是太过懦弱,太过优柔寡断,跟贺兰粼拖泥带水,才落得个如今这般尴尬的处境。 她喟然叹了口气,然后轻而坚定地点了下头。 李温直陪着申姜又少坐了半晌,听得帐篷外一阵喧哗之声。 娇谋 第36节 申姜心头一紧,他回来了。 她默念了几遍措辞,准备解释给贺兰粼听,又调整好了自己的神色,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别那么硬刚……却远远望见他步履快急,直奔了董昭昭的营帐,自始至终都没朝她看一眼。 脑袋有些晕。申姜闭上双眼,果然,是她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人家回来,自是要先看受伤的妹妹,然后再兴师问罪。 可是……可是,她不禁有些委屈,泪水洇在眼底流不出……她也受伤了啊,她被栗子打了好几下,她和董昭昭厮打时浑身也被石子割伤了,谁又曾关怀过她一句? 李温直叫申姜坐下,“先坐着吧,那董昭昭肯定得告状好半天呢。” 李温直预料得果然没错,直到快傍晚时分,才有一个粗使嬷嬷擎开申姜的营帐,传唤申姜过去。 嬷嬷手中拿着一件素服,放到申姜面前,没什么好气地说,“女郎也清楚自己犯了什么错吧,昭昭姑娘刚醒,您这般花枝招展地过去实在不合适,就把这件素服换上再过去吧。” 那素服放在桌上,煞白的颜色,刺得人眼之疼。 申姜脸色被映得也有些苍白,“是他叫我穿的?” 嬷嬷道,“该不该穿,女郎自己心里清楚。服个软,素服戴罪,殿下见了能少生些气,您也能好过些。” 申姜软颤,听嬷嬷这般说,伸手想拿那素服。 然触及到那布料的一瞬间,忽又想起阿耶、阿娘何等的傲骨,宁愿被斩首血溅三尺,也不和惠帝父子合作。 阿翁本有经世之才,却甘愿隐居山中,佯狂卖傻……若他们见她今日为了一时活命,而这般奴颜婢骨地穿素服跟男人乞怜,必会指着鼻子怒骂她。 申姜深呼一口气,手收了回去,道,“你拿回去吧,我不穿。” 嬷嬷冷笑道,“女郎仗着有几分殿下的宠爱,就有恃无恐了?殊不知这次殿下已经动了大怒了,您若还不服软,恐要被拉下去军法处置。” 申姜亦冷笑道,“杀便杀,又有什么好怕的了。” 她耶娘既不惧,她便也不怕。 嬷嬷仍要开口,李温直却怒骂道,“她都说不穿了,你还啰唣甚么?你们殿下还逼人穿衣服不成?” 嬷嬷一滞,齿冷道,“行,女郎傲气,不穿便不穿,只是一会儿莫要后悔。你就这么跟我来吧。” 李温直哼了声也要跟去,却被嬷嬷拦住,“殿下说了,只带刘姑娘一人过去。” 申姜勉强微笑了下看向李温直,示意她好好等着。 李温直在申姜耳边叮嘱道,“虽说咱不穿那羞辱人的衣服,但咱该服软还得服软,毕竟现在在别人屋檐下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等咱们从这里出去,就谁的脸都不给了。” 申姜心中有数,捏捏李温直的手心。 外面夜风凉簌簌地吹,头顶一轮明亮刺眼的圆月正挂在黑漆漆的夜空中,洒下凄清的轻雾。 没走几步,便到了贺兰粼的营帐前。 黄色的光从营帐的缝隙透出来,明晃晃,让人觉得发瘆。 嬷嬷道,“女郎自己进去吧。” 口气多少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申姜抿了抿唇,也没犹豫,径直擎帷而入。 帐内烛火通明,她花了片刻的工夫才适应过来。 袅袅寒香钻入鼻窦,只见贺兰粼坐在正中央,清冷的面庞上喜怒不明,若有若无地覆着一层冷淡的青气。 他那清隽的手中,正在有一搭无一搭地把玩着一块黑色的物件,正是韩松给申姜的那一块玄铁路线牌。 旁边,站着董无邪,还有坐着轮椅的路不病。 路不病见申姜没穿自己给的素服,竟就这般一身绛色地过来了,着实有些急,怕贺兰粼一怒之下真杀了她……便率先开口道,“愣在那儿做什么?犯了那么大的事,还不跪下认错?” 申姜消瘦的肩膀颤了颤,割心又动肠。她想起了李温直的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服个软,是为了以后可以彻底摆脱这一切。 她浑身发冷,堪堪掀起裙摆,想要弯下膝盖。 却听贺兰粼忽然淡淡说,“膝盖既伤了,便别跪了。站着便好。” 说着话,目光却仍落在那块玄铁牌子上,没曾瞧她。 董无邪听此,脸露愤然。 他道,“殿下,昭昭方才刚醒过来,浑身被石子硌得遍体鳞伤,咳了好几大滴的血。属下恳求殿下,依军法处置刘氏,罚三十军棍。” 三十军棍?路不病微微瞠目,申姜那纤弱的身板,别说三十军棍,十棍都一命呜呼了。他当年因为不听军令擅自行动被罚了十五军棍,还在榻上躺了半个多月呢。 路不病轻声建议道,“三十军棍,刑之过重了。不如罚站规矩吧?站一天一夜,也是惩罚了。” 董无邪不理会,森然拱手,对贺兰粼道,“殿下,便是这女子暗中为叶氏细作,互通曲款,才使得建林城久攻不下,已犯了我军中大忌。唯有永除后患,才能保殿下顺利践祚登基。” 贺兰粼依旧摩挲着手中那块玄铁牌,几丝冷冽的流光顺着他的下颌线流动,并没有说话。 申姜微嗔,和韩松见面她是有的,想走她也是有的,可帮助叶氏传递消息,她却从来没有。 她一字一顿地道,“太子殿下,我没给叶氏传递过消息。” 当日她在建林城野外救下奄奄一息的他时,也曾唤过他一声太子殿下。只是当时载笑载谑,柔情点点,如今说来,却满是身份冷漠的隔阂,成了一个硬邦邦称谓。 贺兰粼有些恍惚,旧时她曾予过他的爱意,似乎还隐约在手心里。他扬起手,沉溺其中,似乎还想再抚一抚她明丽的面颊,可很快就被她脸上的冰冷打回现实。 他沉沉将玄铁牌扣在桌上,“没有?没有的话,为什么你手里有这东西?阿姜,你真是太让人失望了。” 申姜无言以对,玄铁牌是韩松给她的,她还没焐热,就被董无邪兄妹俩给抢去了。 董无邪厉声道,“快说,叶氏约你见面的老巢在哪?” 申姜悲然说,“我说了没有就没有,你们不信,却要不明不白地杀我。” 当初贺兰粼在叶氏水牢中,她明知他是叶君撷的敌人,却还是选择帮了他让他挟持。郊外他身受箭伤一息不存之时,她明明可以直接离开,却还是留了下来,用些浆果喂他,救他性命。 可他现在却因为莫须有的罪名疑忌于她,要将她乱棍打死。 她着实明白了作茧自缚的滋味,更深深绝望,柔荑似的双手了无生地耷在身侧,垂着眼皮,已无甚生趣。 董无邪拱手向贺兰粼道,“还请殿下速速下令,以三十军棍惩处此女……” 贺兰粼冷声说,“滚出去。” 董无邪一愣,仿佛没听清。 殿下一向礼遇下属,还是第一个用个滚字。 气氛骤然降至了零点。 路不病见此,滑着轮椅推了推董无邪,示意他先出去。 董无邪流露复杂的神色,只好诺了声,悻然退下。 帐篷内,只剩申姜和贺兰粼独处。 贺兰粼凝视着申姜,“过来。” 申姜嘴角绷起,尽是疏离之色,伫立在原地不情不愿。 贺兰粼耐心耗尽,声线清冷,“我叫你过来,没听见?” 申姜骤然被这声喝吓到了,脚下踉跄了几步,眼圈顿时湿了。 她红着眼睛说,“我不。你要杀便杀,却休想再碰我半分。” 贺兰粼顿时阴冷下来,“休想再碰你?” 他起身,一把拽住后逃的申姜,将她按倒在了身后的桌子上。 他们之间的力气悬殊很大,他的影子将她笼罩,扣住她的双腕在头顶,没使多大的力气,却足以令她动弹不得。 她开始乱踢他,雨点似地乱动,“放开我,放开我。” 申姜满泡眼泪,清丽不可言说,如一朵带露水的山茶花,饶是哭也哭得那样动人。 贺兰粼乌沉沉地望着她,见她这般委屈却又无能为力、只能臣服在自己的手下的样子,怒气忽退,缓缓、缓缓地露出一个沉溺的笑容来。 他垂下头,吻上了她轻颤的睫羽,进而拭去了她的眼泪。她口中断断续续地骂着“你直接杀了我吧……”之类的言语,令他不怿,心中刺痛,忍不住想就此把她揉死算了。 可杀了她?他如何舍得。 就算她真的背叛了他,就算她把董昭昭杀了,他也绝舍不得杀她。 不单如此,她跪一下,蹙一蹙眉,都令他心尖疼。 他想,如果她真的是一朵山茶花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把她放进瓶子收藏起来,永永远远没外人碰。 贺兰粼顺着她的话茬儿,恨然说,“我偏留着你,慢慢折磨你。你不是和叶君撷一直勾结着吗?我就让你们永生永世都不能在一起。” “你混蛋!”申姜气嗔已极,张口咬向他的手背。 她的牙齿坚固,这一下又使上了十足十的力气,直接将他的手背咬得鲜血淋漓。 可贺兰粼却眉头也不蹙一下,漂亮的手骨掐上她的下颌,只轻轻用劲儿,她便受不了了,张开嘴来。 虽然嘴动不了,但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却含着泪瞪向他,跟瞪仇人一样。 贺兰粼便捂住她的眼。 两人这几日都是聚少离多,贺兰粼身在战场上,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申姜的倩影。他轻抚着她,她身上的每一寸他都记得,很快就发现了她肌肤下那些嶙然的小疤痕,以及好几块红肿。 他冷色了一瞬,很快明白过来这些疤痕的来历。 但他却没立即表现出来,只幽幽说,“你不是不喜欢董昭昭么?明日我就接你去建林城。我在皇宫给你单独辟了院子,放心,只有咱们两人,谁也不会给你气受。” 建林城…… 终于,他要入主太极殿当皇帝了吗? 她更是不愿意,倔强道,“我不去。” 他抚着她的脑袋,令人冰凉发麻,“这可由不得你。” 申姜一向晓得贺兰粼,他若当了皇帝,必得是个铁腕君王。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从建林城中脱身出来,要是再被带回森严的皇宫去,那可真就是不见天日,余生无望了。 第32章 故人 申姜暗吞苦水, 只觉得命运不公,她明明没做什么太坏的事,老天爷却要这样惩罚她。 贺兰粼复又将她抱在膝上, 漫不经心地去解开她腰间的衣带。 娇谋 第37节 申姜这身长裙系扣甚多,每每她自己临睡前解衣都要解半天,却被他那几根漂亮的手指扒拉两下就开了。 申姜自然知道他想做什么, 擦了擦泪,急忙捂住他的手,恳求道,“别, 我今天不舒服。求求你, 放过我一天?” 他一滞,随即面露被阻止的不悦, 毫不留情地拨开她的手,冷沉沉地道, “防备什么?我要一定想做什么,你阻止得了吗?” 申姜吞了吞嗓子,无能为力。 没过片刻, 下裙也被他拆开了。 申姜捂着肩膀, 周身凉丝丝的。 这样被人毫不避讳地盯着看, 着实极为尴尬。 她今日确实不舒服, 被董昭昭的弹弓打中的地方都肿了, 其他细小的伤痕也是一压就疼。 然贺兰粼却不甚着急,抬起她的下巴, 端详半晌, 观赏似地说, “还好, 没伤了脸。” 申姜侧脸相避,“若伤到脸,你觉得遗憾了?” 他柔溺的手指转而碾了碾,在她下巴上不轻不重地一捏,“自然得遗憾,你这般好颜色,天仙也是不换的。若因为些乱七-八糟的事毁了脸,着实暴殄天物。” 申姜怏怏不乐,心想自己不如真毁了容好,贺兰粼见之嫌厌,没准大发慈悲就放了她,总比现在这样日日缠弄好。 说来都是她自作孽,当初她干嘛非要招惹他呢? 贺兰粼从怀中取出一小瓷瓶的药,用指腹沾了,涂抹在申姜病患处。 蜡烛还没熄,申姜就这般被他按着,脸颊真是烫似火炭,然他手指上药膏的触感却是冰凉而黏腻的,一时令人酸痛交加。 申姜激灵灵地微小颤动,贺兰粼蹙了蹙眉,在她挺直的脊背上一拍,“乖些。” 她一麻,遂不敢再动。 贺兰粼专注地上了一会儿药,像是在擦拭一个精致的瓷瓶一样,不允许其上有一点点的瑕疵。 待药膏晾干,他忽然问,“疼不疼?” 申姜一愣,听他这语气柔和冲淡,含着几分怜惜之意,恍惚间,仿佛他又变回长华宫那个温煦无害的少年了。 一阵酸楚淹没心头,随即申姜想起,他大概不想她容色受损,才给她涂这些药膏的。 她静默了一会儿,说不疼。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犹犹豫豫地问,“你……不杀我了?” 说出口她便后悔不迭。 哪有赶着求死的? 贺兰粼果真目色深奥地盯了她一眼,旋即伸手将她揽住,重重地揉进怀里,那样贴合没有距离,就像她本身就是他身上附着的影子一般。 他动作虽沉溺,口气却冷,“当我知道你还敢背着我和叶君撷勾结时,确实想杀了你。” 顿一顿,将她的面颊捧起来,使劲掐了一下,“……你早答应了嫁我,我才是你夫郎,为什么你还惦记着别人,嗯?” 他一边说一边将她吻住,细细密密,吻中暗藏怨毒,如寒冷的火焰一般。 申姜被他折磨得快不成人形了,嗓子里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杂音,真是无比后悔刚才自己嘴欠说的那句话。 她越楚楚可怜,贺兰粼便越磋磨她,仿佛要用这种冷酷的方式,来逼她忏悔。 这一晚上,三十个军棍虽没挨,三十个吻却足足受了。 申姜不知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要受这般的惩罚。 …… 董昭昭的喘鸣之症说轻不轻说重不重,翌日清晨便生龙活虎,一如往日了。 她生性好动,不喜欢在床榻上久呆着,第一件事便是问贺兰粼怎么处置刘申姜。 照顾她的嬷嬷很是为难,支支吾吾地说道,“罚了……痛骂了一顿,殿下都把那女人骂哭了。” 董昭昭眨眨眼,“就是骂?” 嬷嬷又补充道,“……应该还亲自动手打了吧,昨夜一直听见殿下营帐里传来那女人断断续续的哀鸣声。” 董昭昭难以置信,“就仅仅是这样?” 她不相信,那女人害她发如此的恶疾,到现在还能留得住性命。 当初她幼年时,也有一个强盗想欺负她,桢哥哥可是将那人的脑袋给拧下来,大卸八块了。 董昭昭秀眉一蹙,升起一阵暗火,趿鞋便往外冲了出去。 她手脚麻利,嬷嬷都来不及跟上来。 她要亲自问问桢哥哥,到底打算怎么处置那女人?这事总不能就这么过去了吧? 今日山中雾气很大,朦朦胧胧的,空气中带着湿漉漉的水珠。 董昭昭没走几步,就看见贺兰粼独自坐于一块青石之上,穿着身白衣,未曾束发,领口也微微敞开。 山涧的鸟语啁啾,清清冷冷,他一人独处其间,蓦然也多了几丝冰凉之感,恍然如青石上的霜雪。 他手里正在把玩着一只弹弓,正是董昭昭的那一只。 董昭昭怔怔地走上前去,“桢……哥哥?我的弹弓怎么在你这儿啊?” “昭昭醒了?” 董昭昭点了点头,梨涡轻陷,蹲在地上拽住贺兰粼的手臂,摇了两下,“桢哥哥,你把弹弓还给我吧。” 贺兰粼的手臂如枯木一样,纹丝不动。他斜眼凉凉地剐了她一眼,绵中含针,包含着疏离,非是往日那般亲和。 董昭昭蓦然一惊,欲再撒几句娇,贺兰粼却将手臂抽了出去,给弹弓上了栗子作弹丸。 他微一使劲儿,弹丸便“嗖”地一下飞了出去,一阵猛烈的尖响,将坚硬的青石砸出一白痕。 董昭昭恫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浑身一抖。 贺兰粼用弹弓的木柄仰起她的下巴,“昭昭,好玩吗?” 粗糙的木柄磨得董昭昭的下巴有些疼。 她被迫仰着头,怔怔盯着贺兰粼,浑身血液如凝固一般,忘了说话,也忘了撒娇。 “好……好玩。” 贺兰粼轻嗤了下,拿木柄轻敲了敲她肩,说,“你要不要试试站到那块青石处去,哥闭着眼睛用弹弓发栗子,不会伤到你一根毫毛,怎么样?” 董昭昭下意识地抽了抽,“不,不试了……” 贺兰粼冷声说,“过去。” 董昭昭被唬得害怕,见贺兰粼面色铁青,不得不慢慢吞吞地挪了过去。 贺兰粼扬扬唇以示鼓励,他果真闭起眼睛,将黑漆漆的栗子对准董昭昭。 董昭昭瑟瑟发抖,心几乎也提到了嗓子眼儿。 贺兰粼未见丝毫手软,嗖嗖嗖三枚栗子,几乎都是擦着董昭昭的皮肤而过的。 董昭昭晕晕乎乎地快被吓死了,冷冽的风在她耳边簌簌而过时,她真觉得那栗子本来是要穿过她脑壳的。 鬓边的步摇被带得叮当作响。 她紧张得忘了呼吸。 贺兰粼却轻松地朝她走过来,怜然道,“许久不玩了,手生了。刚才没打到昭昭吧?” 董昭昭傻了,不会说话,只会跟呆鹅似地木讷摇头。 贺兰粼泛出一个浅笑,笑中冷意翩飞。 他将弹弓交还到董昭昭手中,“以后,不可以拿弹弓乱弹人,懂吗?” 董昭昭脸色迷茫,缓缓地点头。 贺兰粼道,“好妹子。” 董昭昭僵僵地望着贺兰粼离开。 直到他终于走远了,她才像后知后觉般,哇地一声崩溃哭出来。 * 申姜披上斗篷,由马车送到建林城去。 非是她自己愿意去的,委实为贺兰粼所迫,不去也得去。不过她也知道,自己和董昭昭嫌隙已深,这军营她肯定是待不下去了。 临走前,申姜再三恳求,希望把李温直也带去,贺兰粼却回绝了。 他道,“你不是求我让李温直回乡去么,你带着她,她还怎么回乡?” 申姜解释道,“路不病不肯放人,借口没人伺候他,李温直一直没走成。” 贺兰粼不在意,“那我却不管。” 左右他已经答应让李温直走了,至于李温直到底走没走,就不是他的事了。 马车内很是朴素,只有一个马夫赶车,且净捡小路走,行踪隐蔽得很。 申姜想跟李温直说一声再见,贺兰粼说以后见面的日子还有的是,却也没让。 申姜意识到,他是想将她秘密转移。 至于为何不让人知道……一定和对付叶君撷有关。 月余不见建林城,风景早已不是昔时模样。 如今人人都在赞扬的,是即将登基的新帝。御林军也被大换血,变成了由卫无伤统领。 昔日城中第一贵族叶氏已被抄家,门庭上贴着大大的封条,凋零败落,人人避之不及。 申姜话到嘴边,就想问是不是贺兰粼抄了叶家满门? 转念一想,叶君撷三字就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禁忌,只要一提及贺兰粼必得动怒,便强行忍住没提。 她改口问,“是把我带去皇宫吗?” 贺兰粼揶揄,“怎么,着急想当皇后?” 申姜齿冷,沉默下来不再说话。 她被送到了长华宫,昔日秀女的住处。 申姜对这地方有阴影,这里有太多不愉快的回忆,包括她是怎么费尽心机地勾引贺兰粼、讨好他的,华莲舟是如何欺辱她的……太多的不堪回首,令人心中闷郁。 娇谋 第38节 贺兰粼跟她说,“你先住在此处。过几日登基大典一过,我会接你入宫。” 申姜随口应了,左右她没有权利说不。 唯一欣慰的是,那只名叫雪奴的猫儿贺兰粼也给她带过来了,补偿她似的。 偌大的长华宫,就只有申姜一人住。 没有董昭昭的日子,倒也平静无波。 如此虚度了几日,忽然有一封请帖送到了长华宫,说世族沈氏要办一场秋日宴,许多女郎都会来,也邀请申姜同去。 建林城中归顺贺兰粼的门阀世家虽多,晓得申姜的人却很少。 虽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知道她的,但申姜立时就动了心思。 她呆在这长华宫中,每晚只能任贺兰粼磋磨,一点出路都没有;若是趁着这个机会多出去走走,或许能有什么别的收获。 贺兰粼得知此事后,本来不允她去,但一听请帖是沈氏发来的,又改口应了。 他道,“去吧,提前和沈家人熟络熟络也好。” 别有深意。 申姜疑惑,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大概他要登基了,后宫不能空置,要纳沈家的小姐为妃妾……怕她拈酸喝醋,才说提前熟络熟络也好。 她不禁暗嗤,他将来后宫三千人,乱花迷人眼,若个个都要拈酸喝醋,她喝得过来么? 不过无论贺兰粼怎么想,她能出去走走就是好的。 申姜垂首应了。 …… 秋日宴那天,一行卫兵将她护送到沈府。 沈府气派非凡,屋宇大气雄浑,一看就是钟鸣鼎食的富贵之家。 申姜来的时候,已有不少女客集聚在此。 其实论起家底来,沈氏只不过是中等士族,虽也出了不少名士,终究不如从前的叶氏炙手可热。 然而惠帝驾崩后,沈氏却是第一个看清形势归顺贺兰粼的,得了贺兰粼的赏识,后他们又襄助贺兰粼灭叶氏,屡建奇功,这才从中等贵族跻身到第一流的贵族。 申姜自忖和沈氏没什么渊源,不知沈氏为何忽然要邀请她。 沈家奴仆鞠躬讨好地领着申姜到了后园竹林,那里三三两两地聚有不少女客,都是一身清雅的白衣,看起来跟林中仙子似的。 为首的女郎面如秋月,身段窈窕,一身气质,比中秋的圆月还要皎洁。 申姜觉得这女郎甚为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那女郎主动走过来,定定看了申姜半晌,微露笑容,“申姜,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申姜听她的声音才恍然想起来,她就是当初在长华宫被父母赎走的贵女,沈珠娘。 “是你。” 其他女郎拿着扇子站在一旁,见申姜愣头愣脑的,发髻又十分小家子气,不由得掩唇格格娇笑。 沈珠娘递给她一杯果酒,礼节性地道,“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申姜接了果酒,却不敢说别来无恙。 她可没有沈珠娘那样的好运气,一早就被父母赎走。这些日子以来,她不知经历了多少窝心事。 沈珠娘举杯,以袖掩面,示意她饮酒。 申姜抿抿嘴,仰脖子一口喝了。 她茫然放下杯子,发现旁边的女郎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她,仿佛她是什么异类般。 原来那果酒上甜下苦,是贵族们常喝的一种酒,一般来说只饮最上面的三中之一。申姜这般一口饮尽,连底部的苦酒渣滓都吞下去了,自然要惹人耻笑。 果见沈珠娘唇间微湿,方才只是沾了一下。 申姜大为窘迫,她自幼和阿翁生活在无拘无束的山野中,如何能懂得这清流名士间的礼节,别说懂,连听都没听过。 申姜干巴巴地道,“……对不住。” 沈珠娘一笑了之,未曾苛责她,只引她入席。 这是一场曲水流觞宴,羽觞顺水漂流,流到谁面前谁就饮酒赋诗。申姜自然赋不出来,白白又惹了一场笑话。 申姜越发难堪,跪坐在那里,引来不少的目光。 “她的头发为什么要用野花扎起来?为什么要梳乡野村妇一般的发髻?” “她方才饮酒,露了牙齿,还洒了一滴在袖子上。” “如此一个乡野蠢妇,为何能进沈氏的宴会?” “听说她是新帝陛下的糟糠之妻,才被接进宫的。只可怜沈家姊姊国色天香,本来能做皇后,如今却只能屈居这村妇之下,做个贵妃了。” …… 阵阵讥笑传入申姜耳朵里,只听得人浑身刺弄。 沈珠娘不豫,主动走过来,坐在申姜旁边。 申姜瞥了瞥她,“你是要嫁给贺兰粼么?” 沈珠娘怔了下,随即笑道,“你说陛下啊。” 顿了顿,似有感慨地道,“你放心,我位份没你高的,最多也就做个贵妃。当初在长华宫中,我只当贺兰大人是普通的云鹰卫,谁能想到有今日……你我姊妹将来又同在一个屋檐下了,算是有缘。” 申姜喝了一大口酒,“你家世好,耶娘又肯疼爱你,找个优秀的男儿相守一生多好,何必入宫呢?” 沈珠娘却摇头道,“从前我阿耶花重金把我从惠帝手中救出来,是看出了惠帝荒诞无能,江山将要亡。如今新帝登位,正是光耀门楣的好机会,这全天下最优秀的男儿非陛下莫属。” 申姜道,“他没当皇帝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认为的。” 沈珠娘道,“我以为你的心上人是路大人……没想到居然是陛下。你当初追随陛下,不也是为了今日的尊位吗?” 申姜低声反驳,“他可不是我的什么心上人。” 当初她巴结贺兰粼,纯属是为了苟命,谁知道他将来要做皇帝? 若晓得日后这无情无尽的烦恼,当初她宁死也不会招惹他。 沈珠娘温声道,“申姜,我们到底从前认识,算是半个朋友。只盼着你不要喝我的醋,也别认为我抢了你的……就算没有我,陛下也不可能只娶你一个的。他是天子,将来皇宫会有无数佳丽。我俩只有相互扶持,才能在后宫站稳脚跟。” 申姜道,“我没有门楣要光耀,也不想在他的后宫站稳脚跟。如果你真喜欢他,就多跟他接近接近,却不必跟我说这些。” 沈珠娘黯然,“你这么说,还是在生我的气,还是不肯与我相互扶持。” 申姜摇头,“不是,我心平气和地说的。你若真喜欢他,进宫或许还划得来。若是你单纯为了地位和荣耀,不太值得。” 沈珠娘一愣,有点摸不清申姜的态度。 两人道不同不相为谋,互相不能理解对方。 沈珠娘本以为申姜会对她颇有敌意,如今看来,申姜似乎对那人人仰羡的皇后之位根本不感兴趣。 沈珠娘试探地说,“如果你能为我在陛下-面前说几句好话,你有什么要求,我也会尽力为你达到的。” 申姜想了想答应了,临近登基大典,应该有不少美人入宫。 想来,她和贺兰粼也该好聚好散了。 …… 秋日宴结束后,卫无伤赶着一驾马车来接申姜,送她回去。 申姜今日多饮了几杯果酒,脑袋有点晕乎乎的,马车颠颠簸簸,一路到了长华宫,她差点吐出来。 回到寝殿,就卧在软塌上休息,以至于贺兰粼进来的时候,她都没察觉。 贺兰粼旖旎地蹭着她烫丝丝的脸蛋,寸寸撩痛她的神经。申姜终于禁不住,睁开眼来。 他道,“和沈家小姐很聊得来?醉成这样。” 第33章 认亲 申姜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见是他,也无兴致,哑着嗓子问, “你今日怎么如此闲,这么早来看我?” 贺兰粼滑过她那凹凸窈窕的身段,“我每日都盼着见到你, 只不过诸事繁杂缠身罢了。不过过几日就好了,你我同在宫中,时时刻刻都能相伴。” 申姜被贺兰粼弄得浑身发痒,不由得往里错了错身。贺兰粼喉结微动, 顺势逼近上来, 将她的双腕攥住。 他身上不知用了什么幽香,弥漫在鼻尖, 叫人心神迷乱。再加之他英眉墨瞳,生得一副欺骗人的皮囊, 奇特的温柔,很难让人保持镇定。 申姜半晌就出了细汗。 她脑袋已自有几分醺醺欲坠,此时此刻更难以抵抗他。难怪沈珠娘愿意入宫, 他确实有几分本事引人沉沦。 可一想起这副怀抱将来不知要拥多少佳人在怀, 她心口便如旧棉絮堵塞, 窝窝囊囊的, 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申姜想着心事, 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的迟滞,立即被身前的男子发觉。 贺兰粼掐着她的脸颊晃了晃, 凉凉地说, “想什么呢?专心些。” 他此刻跟她咫尺之距, 四目相对。 申姜神色微变, 眉梢儿颓然皱了皱,透出抗拒。 贺兰粼讥然说,“……别跟我说你身体又不舒服了。” 申姜佯作迷茫地问,“什么?” 他嘴角含着点点冷笑,“你这个月已经不舒服四次了,阿姜,别太得寸进尺。” 申姜大为尴尬,头皮有种要裂开的感觉。想来她次次推诿他都用同一个理由,已经被识破了。 这时候,还是先不要和他闹僵才好。 她干巴巴地解释,“我没有,你误会我了。” 他不冷不热,“没有?那你该怎么做?” 申姜默了片刻,咬咬唇,僵硬地扬起脖子去吻他的喉结。 娇谋 第39节 曾经贺兰粼还为云鹰卫时,她哄他简直是手到擒来的事……如今不知是碍于他的威严还是怎地,笨拙得异常,干涩又无味。 吻他一下,自己的心脏却在抽痛。 贺兰粼阖了阖眼,搂着她的腰忽然收紧。从他暗哑的眸色来看,对这个吻应是极其不满意。 烛火忽灭,申姜怀着忧郁,与他一同沉浸在黑暗中。 …… 翌日早膳贺兰粼留在申姜这里用,膳品是一叠酱菜,一碗粥,一个白面馍。 如今他已位极人君,饮食却还如之前那般简单,甚至是清朴,毫无贵族子弟争奢斗富的习气。 他口味清淡,对于各种荤菜还是一筷子也不肯沾。 申姜吃着这些东西,味同嚼蜡。但怕吃少了又惹他嗔怒,只得强迫自己喝这些清汤寡水。 两人在饭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默,贺兰粼礼仪好,用膳之时不喜言语,筷勺绝不碰碗壁一下,咀嚼时也不会发出半点声音来。 直到用罢了膳,他才轻瞟了她一眼,不经意地提起,“昨日去了沈府的秋日宴,觉得沈家人还行吗?” 申姜正埋头喝着一口粥,随口道,“嗯,挺好的。” 贺兰粼幽幽又问,“那位沈姑娘呢?你觉得她为人可随和,对你可好?” 申姜听他提起沈珠娘,不动声色地道,“沈姊姊花容月貌,知书达理,对我也甚好,在秋日宴上我和她还叙旧了半天。” 他闻此一笑,轻淡地覆住她的手背,“那若我要她做你的长姊,你可愿意吗?” 申姜心头一刺。 终于开始说正题了。 她滞了滞,像泥塑木雕一样点了点头,“嗯,可以的。” 贺兰粼察觉到一丝异样,手上微微使劲儿,将她捞到了自己身前。 他微仰着头,玩了玩她鬓角叮当作响的步摇,温声说,“你若是不满意沈珠娘,或是与她不睦,定然要和我说,不要藏着掖着,这关系到以后的大事。” 申姜颤颤,脊背愈发挺直。 大事,什么大事? 她不知道他说这般虚伪的话做什么,难道他纳谁还是她能决定的吗? 她沉默了片刻,低声说,“我与她真的不会生事,放心吧。” 贺兰粼揽过她的头啄了一口,蕴含宽容和煦的温柔,“难得你这般乖,我都不适应。既然如此,今日-你便去沈府,拜沈公和沈夫人为干父母吧。” 申姜惑然一惊,“……什么?我为什么要拜他们为父母?” 他道,“方才不是与你说了,要你和沈珠娘做姊妹吗?你不拜沈珠娘的父母为父母,又怎么做姊妹?你须得入了沈氏的族谱,光和她义结金兰可不行。” 申姜这才恍然,原来刚才他说的姊妹不是代指妻妾,而是真正血缘意义上的姊妹。 她神色更是怪异,“那我又为什么非要和沈珠娘做姊妹?” 贺兰粼似有讽刺的笑意,又似觉得她傻。 他缓缓道,“阿姜,说什么呢,你不认一个名门望族做娘家,我怎么娶你过门做皇后?” 登基大典就在这几日了,认亲之事须得速速完成,否则登基之日帝后便赶不及一起册封了。 贺兰粼环抱她的腰肢,抚摸她的长发,有不容置疑的依恋和暗瘾。申姜却全身麻痹,眸光闪烁,眼睛中水漉漉的有些不愿。 她嗫嚅,牙齿磕磕绊绊地说,“我不想认他人为祖宗,也不想做皇后。你直接娶沈珠娘吧。” 贺兰粼的神色顿时黯下来,难以言喻的阴森。 他冰凉的双手将她扣住,一字一顿地说,“阿姜,你再说一遍?” 申姜紧抿着唇,骨头都犹如被他捏碎了,紧勒的剧痛。 她哽咽了声,终究没敢再说,满是心灰意懒的挫败。 他冷笑道,“是我太纵你了,你现在真是无法无天。我从前与你说过不要拿婚事开玩笑,你全当耳旁风了是不是?别说我现在捧你做皇后,便是圈你做个通房,你逃得了吗?阿姜,那些手段太脏,我不愿使,你却别逼我使。” 申姜抽噎,低垂着眉眼,簌簌落下两行清泪。 贺兰粼没有什么怜悯,不悦地给擦拭了开去。 一场早膳吃得满是硝烟,余下的时光,两人谁也没再说话。 半晌卫无伤进来,低声在贺兰粼耳边禀告了几句。 贺兰粼起身离了寝殿,临走前,不冷不热地瞥了颓然静坐的申姜一眼,叮嘱卫无伤道,“一会儿把她送去沈府,盯着她把事办好。” 卫无伤谨然道,“诺。” 申姜怔怔坐在原地,猛然觉得有千万根锁条束缚着她,想要抽身而退,浑是镜花水月一般地做梦。 …… 贺兰粼走后,卫无伤恭恭敬敬地守卫在门外,等着申姜用早膳。 申姜早已胃口全无,将筷子烦躁地撂到一边。 两个嬷嬷见她吃完了,便进来,温声软语地帮她换衣裙。 她被请到了妆镜台前,其中一个嬷嬷拿着脂粉,哄着她上妆, “哎呦,凭夫人这般天仙般的好颜色,怎么老是落泪?这脸都哭皱了。快,老奴给您用温水晕晕脸,一会儿夫人漂漂亮亮地去沈府,保证能艳压他们那的所有女眷。” 申姜任由她们摆弄,也不搭话也不反抗,死气沉沉的。 她势单力薄,只是个无权无势的弱女。 落在贺兰粼手中,还能怎么样? 贺兰粼安排她做什么,她就得做。 片刻申姜被打扮完毕,卫无伤已套好了车,载着申姜往沈府去。 申姜浑浑噩噩,闭着眼睛,心绪极为不宁。 她望着街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甚至想,不如就这么跳车跑了算了?一了百了。 如今市井之中人人都在称赞的,是新帝高山仰止、日月同辉的德行。 人人都说新帝故剑情深,原配夫人虽身份卑微,却不忍抛弃,依旧予她皇后之尊。如新帝这般飞黄腾达了仍不忘糟糠之妻的好郎君,天下已经很难找了。 世家们知道了贺兰粼纯善有德,善待女眷,和昔日惠帝的为非作歹大不相同,便争着抢着将女儿送进宫。 申姜只觉得讽刺。 她将来若真入了宫,不说别人,董昭昭就得和她同在一屋檐下。 光董昭昭一人,那便是生不尽的闷气。 越想,她越觉得余生无望。 不知阿翁此时此刻,又在何处呢? 也不知今生,她还能不能再见到阿翁。 片刻到了沈府,沈府今日没办宴会,门庭比昨日稍微安静些,却仍有来来往往的送礼之人。 沈老爷和沈夫人一早就得了贺兰粼的令,知今日申姜会来,已命人前来迎接了。 问过名姓之后,沈夫人道,“女郎原是前朝的刘家人呐。刘氏当初不肯和惠帝合作,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你也算是忠烈之后了。” 顿一顿,又说,“不过你也要清楚,你们刘家已然没落,根本没法支撑你登上这皇后之位。你入我沈氏族谱之后,须得对外改姓‘沈’,日后即便母仪天下,也是光耀我沈氏的门楣,和刘氏再无关系了。申姜这名字也不合适,你便与珠娘排着,改叫‘玉娘’如何?” 申姜有些难为,推诿道,“夫人,这名字原是我阿耶取的,我家原在古时申地,阿耶便依照秦时取名之法,给了我申姜二字。如今刘氏败落,阿耶也已成枯骨,您便让我仍叫这个名字,留些念想吧。” 沈夫人思忖片刻,摇头拒绝,“申之一字,与我族中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名讳犯冲,是必须得改的。况且这二字太轻浮微贱,非是名门贵女适宜叫的。你若不喜欢玉字,还可以叫珍娘、贤娘、德娘,都是得体又好听的。” 申姜紧咬唇瓣,手心已成惨白之色。 改姓已是大大的不孝,如今名字也被改了。 刘申姜变成沈玉娘,真是人不人鬼不鬼。 沈夫人接着又说了些别的事,都是辈分和宗族的一些规矩。 申姜再无心听,也不反驳,只一味地应了。 她虽极不情愿入沈氏族谱,但形严势格,根本由不得她选择。 沈夫人叮嘱道,“今日我先把家规与你说了,几日后沈氏会为你开祠堂,到时候你再三跪九叩地拜沈氏的列祖列宗,之后便是沈氏人了。珠娘能不能入宫为妃,还得依仗你多多在陛下-面前说合。” 申姜懒懒说,“不用说,他来者不拒。” 沈夫人意识到申姜在揶揄,脸色寒了寒,“胡言,怎可出言不逊冒犯陛下?看来礼仪和规矩你真得好好学一学。” 申姜性子倔然,沈夫人十分不喜。 沈夫人带申姜到内院女眷们的住处,叫申姜与沈氏众女相识。 沈珠娘是沈家头大的姑娘,她下-面还有两个幺妹,分别叫兰娘,芬娘。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哥哥,平日遛鸡逗鸟,通房无数,名叫沈维。 兰娘和芬娘年岁小些,跟申姜又没交情,认定申姜抢了她们大姊的皇后之位,对申姜多有排斥之意。 沈珠娘对申姜一如既往地和气,原来她昨日在秋日宴上说的那般掏心窝的话,并不是冒冒失失说的,而是早知道申姜会被送来认亲。 她拉着申姜的手道,“以后你我就是同一个沈字的亲姊妹了,入宫之后共同侍奉陛下。只要咱们姐妹齐心,相互扶持,他们其他世族王氏、谢氏送再多的贵女来,咱们也不怕,也能在后宫立于不败之地。” 申姜听了,心中更加烦恶。 沈芬娘童言无忌,道,“阿姊,她之前和反贼叶氏订过亲,不干不净的,凭什么能入宫侍奉陛下?” 沈珠娘立即斥责道,“住口。你懂甚么,长姊说话焉有你插嘴的份?” 神色有些尴尬,和申姜赔礼道,“……对不住,幼妹不懂事,胡说了。” 申姜的眼睑沉沉垂下,无有波澜。 这样的骂声,她都听惯了。 俄顷到了用午膳的时间。沈氏现下是京城第一豪族,饭菜自是极其奢靡,一顿饭就能吃掉万钱。 申姜跟着贺兰粼吃惯了清汤寡水,蓦然食大鱼大肉,肠胃有些不适,吃不到一半就匆匆去了溷轩。 一番折腾,从溷轩出来时,猛然见一个锦衣公子正在女溷轩外,手持一把折扇,笑吟吟地瞧着申姜。 娇谋 第40节 申姜蓦然一惊,随即认出他是沈府的大公子沈维。 “大公子好。” 沈维受宠若惊,讨好似地上前欲扶她,“多礼了,阿娘见你独自一人离席,怕有什么事,才叫我跟来看看的。” 申姜一眼就看出他在说谎,溷轩周遭幽静偏僻,沈夫人就算要人跟,也得派一个粗使的嬷嬷或丫鬟,哪有派个大男人跟的? 但见沈维油光满脸,浑身尽是富家子弟的膏粱纨绔之气,挑挑逗逗,想是来揩油水的。 申姜垂眸,“多谢公子好心。” 沈维见她态度随和,更是欣喜,凑在左右一路陪着她回去。 他热烘烘地跟她搭话,“玉娘妹妹从前的名字叫什么?听说阿娘给你改了名字。” 申姜道,“从前名字不好听的,不要问了。” 沈维软声怜惜道,“阿娘说你是我的远房表妹,常年流落在外,刚刚才把你找回来。可怜妹妹这般娇花一样的弱女,一定受了不少的苦。” 申姜听沈维这话,似乎还被蒙在鼓里,不知她的身份。 殊不知沈维是个没心没肺的大嘴巴,沈父沈母怕他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乱说,闯下祸事,才隐瞒沈维,只说申姜是流落在外的远房表妹。 申姜顺水推舟,“我初来乍到,两个妹妹都不太喜欢我。” 沈维道,“别理那两个小鬼,她们就是被惯坏了。妹妹你娴静优雅,哥哥我喜欢还来不及呢,只恨爹娘到现在才把你给找回来,我这做哥哥的心疼……” 他语声渐渐变得婉转挑逗,眼神也不住闪烁,显然是对亭亭玉立的申姜倾慕不已。 原来沈维昨日在秋日宴第一次见到申姜,便惦记上了,派人多番打探她的姓名,却都徒劳无功。 不想今日听说家里来了远方表妹,正是申姜。他深感得来全不费工夫,喜不自胜,见席间申姜去了溷轩,便按捺不住地跟上来。 近看这妹妹,芙蓉如面玉如骨,当真是比远观更令人心痒几分。 他耐不住,伸手就要轻轻攥住申姜的五根柔荑,却被她躲开了。 沈维笑道,“妹妹害什么羞?可定下亲事了吗?你这娇滴滴的样子更惹人喜欢。” 申姜说,“定下了。” 沈维哦了声,面露遗憾,“爹娘选亲事只看中门第和虚名,妹妹天仙一般,嫁给那些个凡夫俗子真是糟践了。” 申姜低声说,“我确实不喜欢那人。” 沈维柔肠大动,哄道,“妹妹千万别伤心,哥哥生平最恨抢人婚事之人。有哥哥护着你,谁都欺负不了你。” 申姜道,“那人权势很盛,你怎么护着我?” 沈维不屑道,“权势大?凭他权势再大,还能有咱沈家家世高?你且说出那厮的名号来听听。” 申姜黯然说,“我人微言轻,不敢的。” 她一双秋水似的瞳仁低垂下来,含着点点泪光,伤心得紧了。 沈维心口一热,展臂就想将她揽入怀中,好好地啃上一啃。 “妹妹不如先跟着哥哥,如今新帝登位,咱沈家是第一功臣。哥哥是咱家长子,将来是要袭爵的。你跟着我,将来肯定没有亏吃。” 申姜一阵恶呕,知这是个浮滑无行的浪子,满口的哥哥妹妹纯属是在调戏她。 但她现在处境着实艰难,完全就是贺兰粼的彀中之物,好不容易遇见个可堪利用的人,不能就此放过。 沈维见她缄默不语,还以为她是害羞。刚要进一步诱哄,申姜却指了指前方的门,“到了。” 屋里父母俱在,沈维不好太过放肆,只得好言好语地道,“妹妹可别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字字都是真心的。” 申姜不清不楚地嗯了声。 沈夫人见她回来,随意寒暄了两句,仍与自家女儿说话。 如此蹉跎了些工夫,天色还明,卫无伤便要接申姜回去。 沈夫人道,“天色尚早,不如叫玉娘留下来再学一学礼仪?毕竟过几日就正式认祖了。” 卫无伤肃然道,“夫人见谅,郎君的吩咐是说酉时之前要把女郎接回去,属下不敢有违。” 沈夫人一凛,“既是陛下命令,老身不敢多留。” 沈维此时正路过,闻声懊恼地插口,“娘亲,表妹既然来了咱们家,为何还要接走?我这就命人收拾一间上房给表妹,她再也不走了。” 沈夫人大惊,深恐自己这吊儿郎当的儿子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急忙怒瞪道,“混账,娘亲与这位大人说话你敢插嘴?赶紧滚下去。” 沈维刨根问底,“那表妹以后还来不来?” 沈夫人举起拐杖就要打,这才将沈维赶走。 卫无伤冷冷疑道,“夫人,您这儿子……?” 沈夫人赔笑道,“大人放心,我们合府上下,并无一人敢存僭越之心。” 卫无伤道,“最好是。” 不多时申姜就被请了出来,坐上回长华宫的马车。 沈家人在门口相送,沈维站在最显眼处,热乎乎地对她笑着,挤眉弄眼。 申姜放下帘幕,似忧非忧。 马车转动,驶入黄昏之中。 夜幕的薄雾阵阵腾起,申姜也在暗暗忖度着,这迷雾之中是否存在一线的逃生之机。 第34章 歉仄 到了长华宫, 申姜从马车上下来,发现宫室正门是开着的,知贺兰粼在, 右眼皮不禁突突一跳。 她和他早上才刚刚争执过一场,心里还膈应着,此刻实在不是见面的良机。 不过见不见面, 也不是她能决定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理了理衣襟,迈步向里走去。 秋日里天气转凉,凉风一吹, 木叶簌簌而落, 庭院枯寂,平添了几分令人不安的落寞之感。 贺兰粼正负手站在槐树下, 清清冷冷的,残花落到了他肩上, 结了一层薄霜,他也没知觉,似乎静伫了许久。 申姜从远处过来, 见他穿着一身玄衣玄靴, 窄腰上系了根鸦青丝绦, 随风而动, 整个人也浸着层寒冷的阴影。 他的肤色依旧那样白净, 仿佛和白霜融为一体,五官也是那般的英俊秀气, 堪堪宛若孤松之独立。 申姜放缓了脚步靠近他, 鼻头蓦然微微发酸。 从前在长华宫时, 虽然受惠帝的威胁, 她和他终究还能和睦相处,遇到困难时携手共度。无数个夜晚他像阿弟一样倚在她膝头,眨着温润的长睫柔柔地睨向她时,她是真心爱怜的。 可如今种种威胁消失了,她和他反而越走越远。他渐渐变得冰冷,阴翳,笑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动辄威胁她,让人不认识,再不复从前那般和气。 果然,人都是会变的。 可能这就是兰因絮果,糊涂地开始,狼狈地结束。 或许从前的贺兰粼从惠帝被杀死的那一刻也随之死去了,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是萧桢,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是天下的主宰。 申姜低垂着视线,在离贺兰粼很远的地方静默片刻,才缓缓朝他走过来。 贺兰粼听见她的脚步声,轻轻回过头来。 他喑哑地开口,“回来了?” 申姜点点头。 他问,“还顺利吗?” 申姜道,“顺利。” 他又问,“有没有不合心意的地方?” 申姜摇头,“没有。” 气氛沉寂得可怕,两人都惜字如金。早上那场争吵的硝烟还悄无声息地弥漫在二人之间,空气都被冷凝了。 贺兰粼抿抿唇,低阖着眼皮没有再问下去。他的神色晦涩内敛,尽是复杂之意,让人瞧不清。 秋风荡过,处处尽是一片寒凉。 申姜见他无话,行了个礼,转头要回自己的寝殿。 贺兰粼却忽然叫住她,“阿姜。” 放柔了语气。 申姜滞住。 “陛下还有什么事吗?” 贺兰粼微感一刺,陛下二字,跟讽刺一样。 他静穆了片刻,起身朝她走去,一把将她深深地抱住。 “……别唤我陛下,求求你。” 申姜双手仍然漠然地垂在两侧,仿佛没有听见。 她虽沉默,贺兰粼却依旧将她抱着,抱得很死,好像她是一枚蒲公英,随时都会被风吹散似的。 他将头埋在她颈窝中,深沉地吮吸,尽是极端的沉溺和依恋。申姜没有他那样高挑,脚尖微微踮起,她靠在贺兰粼的肩膀,几乎能硌到他的骨头。他是那样清隽,修长,被他抱着,犹如被一片柔洁的羽翼围住。 贺兰粼缓了缓,哑然说,“对不住,早上我糊涂了,竟说出那些话来,思之益愧,望祈你的恕罪。只是咱们之前说好的,我救你出去你就会嫁我,如今你却不答应了么……?” 他凉凉的气息洒下来,沾着湿意,言语之间犹如哀鸣迷路的幼鹿,不胜悲忧。那么一恍惚间,申姜竟觉得他哭了。 申姜的手抬起来,下意识就想跟从前那样拍拍他的背。但滞了滞,终究悬在半空,没有落下。 申姜使了点力气,将贺兰粼推开。 说推开却也没推开,他锢她锢得很紧,只是拉开了小小的一段距离,他的手还持着她的手臂。 申姜道,“没事,我没生气。” 贺兰粼郁色未褪,“阿姜,我不曾存着半分让你难过的心,却到底还是叫你伤心了。我只愿你给我个机会,伴着我,不要让我找不到你,可不可以?” 申姜听他说得诚恳,微一动容,“那你让我去找我阿翁吗?” 娇谋 第41节 他留恋似地摩挲着她鹅蛋的脸,反问,“你去了,还会回来吗?” 申姜一滞,不敢去瞧他的眼睛,双唇不可抑制地抖了一下。 她谎道,“会。” 贺兰粼长叹了口气,沉沉摇头道,“你犹豫了,你不会。你心中没有我,说的每一个字也都是骗我的。既然如此,便更不能让你走。” 他语气虽轻淡,申姜却听得触目惊心, 他说不让她走,就一定不会。 她初时为他温和的语气所感染,本待还想求一求他,别让她入沈氏的族谱,别改她的名字;听他这般说,心登时冷了半截,恍然明白过来他对自己有绝对的掌控权,无论他震怒苛责或者温柔以待,她都得受着;同样,这皇后之位他既要给她,无论她愿不愿意,都得接着。 申姜想,他们之间互通心意、相互扶持的日子已经过了,他们以后得永远站在对立面,永远得虚与委蛇。 申姜不是给脸不要脸的人,她也明白自己现下的处境,贺兰粼已经给她台阶下了,她要再固执地和他对着干,纯属是自己给自己找苦头吃。 她没有任何办法,唯有妥协一条路。 …… 晚膳二人没在长华宫用,贺兰粼领申姜去了建林城有名的食楼——望月楼。 建林城本是依水而建,大湖夜晚反射月光,湖面粼粼像洒了一层白银。 贺兰粼寻了个靠窗的位置引申姜坐下,凉风洒洒,吹得人心里也凉飕飕的。 掌柜的上了一大桌子菜,有荤的有素的,个个摆盘精致。申姜见其中一道螃蟹肉做得着实不错,夹了几筷子,满口生津。 贺兰粼见她喜欢,清冷地笑笑,只一味地夹与她,自己却半口不沾。 申姜知他口味清淡,却也不至于清淡到这地步吧? 她揪着此事不断地追问,他才无奈地解释说,“我素有眼疾,自幼便食不得一点荤腥。若是碰了一点点,恐会昏厥,全身无力如残废。蟹肉虽好,却也无福享用了。” 申姜一愣,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从前她倒是也怀疑过,贺兰粼不沾荤腥可能是有某种隐疾,没想到还真叫她猜中了。 申姜当下假笑了一下,不动声色。 她隐隐觉得,这看似密不透风的牢笼中,已被撕出了好几道口子,顺着这些口子,她努努力,可以隐约望见天光。 …… 如此,申姜收敛脾性,拘忌着和贺兰粼相处了几日。 许是她刻意讨好的缘故,几日来两人倒也没再发生争执。夜晚睡不着依偎在一起赏月光的时候,倒真像一对恩爱可亲的佳儿佳妇了。 贺兰粼要她认亲沈氏,还是顾忌着政事,怕她过于低微的身份将来会引起某种不便。 申姜既打定了主意离开贺兰粼,眼下屈辱也就咬牙忍了。 左右她是不会改姓名的,刘申姜便是刘申姜,阿耶给她取的便是最好的名字,她永远不会叫什么不伦不类的沈玉娘。 贺兰粼见她这几日行为温驯,以为她回心转意了,常常久久地盯着她,目光中是几乎病态的沉迷,弄得申姜很不舒服。 直到这日,申姜要跟随沈氏去大梵山上拜宗祠,告祖宗,之后她便是记入族谱的沈家人。 因路途遥远,一日之内来不及赶回来,她得和沈家人一起在山上住一宿。 贺兰粼大发慈悲,允她去了。只是因为登基大典在即,这件事必须得立即完成,否则他断不会如此轻易地应允。 申姜便借着这次机会,有意识地多戴了些首饰在头上,又给自己准备了些干粮和水,谎称要在路上吃。 她也不确定能不能脱身,但离了长华宫,总算是离了贺兰粼的视野之内,她朦朦胧胧地猜想可能有机会逃跑。 临行前,沈家派车来接申姜,自然卫无伤随行左右。 贺兰粼将她送上马车,离开,随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折返回来敲了敲车厢,掀开帘子对她叮嘱道,“阿姜,别搞小动作。” 别有深意。 申姜激灵灵地一凛,他那双眼睛能看透人心,她还以为自己露馅了。 见她满是戒备,贺兰粼微微一笑,“我是说,遇到了危险或者谁欺负你了,别自己一个人搞小动作,叫卫无伤替你撑腰。” 申姜心头一松,这才闷闷地应了。 天色沉沉,落雨了,她想把脑袋从马车窗子缩回去,他却一把攥住她的柔荑,深情地说,“等你回来咱们就成婚,一刻也不耽误。” 申姜总觉得他有别的话要说,那种感觉说不上来,总之令人很不安。 她温顺地道,“嗯。” 贺兰粼流露欣慰,轻指了下自己的面颊。 申姜犹豫了下,见周遭没什么人,卫无伤还背对着他们,才不情不愿地浅吻了他一下。 不想他却变本加厉,捧着她的脑袋,硬是把这个浅尝辄止的吻加深了好几个度。 申姜被弄得花容失色,将近窒息之时,他才终于放过她,扬扬手,叫马车走了。 晨光熹微,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越拉越远…… 第35章 脱身 大梵山坐落在建林城郊野附近, 山路崎岖,盘折难行,加之正下着细如牛毛的秋雨, 更添湿滑泥泞,因而沈氏一行人走得并不快。 行到半路,一块碎石滚滚落下, 径直砸向马车队。 好在车夫都是老手,急勒缰绳,改头换路,才没使碎石砸死人。沈兰娘和申姜的马车因此而坏了, 再难以载人。 迫不得已之下, 申姜只得和沈兰娘同乘沈夫人的马车。 不算大的轿厢里挤了三个人,略微有点发闷。 沈兰娘的额头磕破一点小皮, 沈夫人爱惜女儿,不断地替女儿揉吹, 嘴上说着些软心肠的话。言下之意多少有点怨怼申姜,都是因为要陪申姜开祠拜祖,自家女儿才会受伤的。 申姜歪头眺向窗外风景, 佯作没听见。 别人有母亲, 她却没有。 在此之后, 马夫小心翼翼地改变了道路, 减缓了速度, 一路上倒再没出什么事。 两个时辰的时光闲极无聊,沈兰娘一会儿缠着母亲说些家产里短, 一会儿又抱怨私塾的夫子太严厉, 说来说去, 竟说到了自己的婚事。 原来她要许给江夏韩氏的嫡公子, 韩氏公子家世显赫,更与沈兰娘自幼青梅竹马,交情匪浅。此桩婚事虽是两个家族间的联姻,却也成全了一对爱侣。 申姜有一搭无一搭地听着,更感酸心。能嫁给自己心仪的男子,稳稳当当地过一辈子,不知是多少人午夜梦回都求而不得的事。 秋雨沙沙,令人肌骨生凉,平添几分伤感之意。 如此又行了片刻,终于到了大梵山顶峰的沈氏祠堂。 这祠堂是当年祖先建造的,不单只有建林沈氏使用,九州各地姓沈的世族都会时不时来拜一拜,因为才修建在了这么个一览众山小的高处。 只见山势环绕,周遭层峦叠翠,小黑点似的飞鸟在白云间若隐若现,极目远眺,将萧瑟的秋色一览无余。 申姜到地后,按部就班地随众人磕头祭祖,过程繁琐而冗长,自然不必多说。 她的眼睛,只若有若无地踅摸着看守的卫兵。 除了与她寸步不离的卫无伤等人外,沈老爷怕山贼野匪来袭,也带了些自家的护院,加起来总共百十号人,将大梵山顶峰围了个严严实实。 申姜暗暗泄气,自由这般触手可及,却终究不能办到。 她迫切想寻个法儿脱身,否则依贺兰粼所说,回去与他成婚,此后终日枯守在深宫内院之中,宫笼囚花,余生都损耗于此,那就当真棘手了。 这次出行大梵山,是多么千载难逢的一个机会,她绝对不能放过。 申姜想着心事,手上给祖先行礼的动作便有些不规矩,立即被沈夫人挑出来,苛责一顿。 她抵触之意油然而生,她是刘氏人,本就不愿拜什么牛马的沈氏祖先,被沈夫人这么一说,更懒懒散散的。 沈老爷见了,也帮着沈夫人呵责了几句。然而他碍于申姜的身份,不敢说什么重话。 申姜一心只想着脱逃,既不反唇相讥,也不按沈老爷说的做。 折腾了一上午,闹得谁也不愉快。 午膳是大梵山山寺帮做的素斋,沈家也带了自家的厨子开小灶,单独给娇贵的公子女郎们做膳。 但经过方才的事,沈夫人深深地厌恶申姜,只把小灶的菜肴偷偷分给沈维和三个女儿吃了,却避着申姜。 申姜本不知道这回事,奈何沈维想讨好她,顺便趁着在这荒山野寺将她办了,趁着耶娘不备便溜到了申姜所在的厢房里,堆笑着送给申姜吃。 他柔声道,“上次妹妹走了,哥哥还以为你再也不来了,可心疼坏了,几日来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你,这眼圈也黑了。妹妹今日若有点良心,就让哥哥好好亲一亲。” 申姜心想又是这登徒子,便推诿着从他身边抽开。 沈维大感失落,搓了搓手,见厢房内并无他人,便欲动强。 申姜欲再躲,却躲不开了。 她忍着厌恶,委婉道,“公子,你我这般,老爷和夫人看见,定要叫你好打,我也难逃性命。” 沈维按捺不住,将门给死死堵住,“周围又没人,咱们郎有情妾有意,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乖,哥哥是真的怜惜你,快来给哥哥香个面孔。” 说着,一双长臂已朝申姜的腰肢抓来。 申姜存着点利用他的心思,急忖对策,闪身说,“公子若真为我好,就别在现在,晚上再来找我,给我留一点清名。” 沈维听了,两只眼如欲冒出桃花来,晚上来找,那代表什么事不是显而易见? 他身上本带着欢春散,琢磨着这妮子若是不答应就要硬手段,不想她却主动提出来……当下心花怒放,“好,好,自然是好。这可是妹妹说的,咱晚上见面,谁也不兴反悔。” 申姜内敛地点头。 “可周围全是盯着我的人,到了晚上,我没法出去。” 沈维一听能揽佳人入怀,哪还忌惮这些小事,当下满口应承道,“妹妹放心,哥哥来替你引开他们!天一黑,哥哥就在后山的乱草垛等你。” 申姜胃里往上翻,快要呕出来。 饶是如此,却不能在沈维面前表露,只唯唯诺诺地答应。 …… 下午依旧是磕头祭祖的枯燥乏味的礼节,申姜将自己提前准备好的干粮和水放到一个麻布小袋中,又把自己头上戴的金银首饰按扁了,也放了进去。 她心如揣兔委实惴惴不安,也不知这一遭是成是败,是吉是凶。 娇谋 第42节 夜幕降临之时,果然出了乱子。 沈兰娘所住的厢房不知怎地起了熊熊大火,关键是天还下着细雨,火居然还能烧起来,着实是稀奇。 沈老爷急令所有护院都去救火,卫无伤见火势实在太凶,也派了一部分人帮衬,一时间众人忙里忙外,对申姜的管束力度松了许多。 申姜一眼就看出这火不是平白无故烧起来的,而是沈维蓄意放的。 原来他好色心切,知耶娘最疼爱兰娘这个小妹妹,又见兰娘不在屋里,便从厨房寻了一盆火油,趁人不备浇在了厢房的稻草顶上。 如此,既引开了人,又不会真伤到妹妹,他又能与美人共赴佳约,实是三全其美。 沈维德行差,为了一亲美人芳泽不择手段,即便是他们自家祖宗的祠堂,也是敢纵火的。 秋雨既少,火势又旺,众人实是手忙脚乱,只得去远处的山溪挑水救火,人手着实是不够用。 山寺方丈苦苦哀求卫无伤帮忙,卫无伤无法,只得又抽了些人去帮忙救火,对申姜的看管已是松到了极点。 申姜见时机已到,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便将准备好的包袱跨在腰间,在脸上抹了炭,又换上一身小厮的衣衫,急急地从大梵山寺脱开。 其时众人脚步散乱,人人都盯着那一簇燃烧的火光,她一介小厮打扮,倒也轻而易举地瞒过了众人的眼睛。 她怕露出马脚,功亏一篑,混在救火的队伍中不敢冒进,跟着来来回回取了两瓢水才渐渐地与众人拉开距离,多少耽误了一些工夫。 便在此时雨势忽然大了起来,将大火给浇灭了。 沈老爷满脸焦炭,怒喊道,“来人,把在场的都围起来!老朽倒要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在沈氏家祠纵火!” 申姜一阵冷汗,心想不能再耽搁了,便闪身找了一条小路,欲脱离大梵山的范围内。 便在此时,忽听背后传来一气急败坏的怒喝,指名道姓地叫着“沈玉娘”三个字。 “沈玉娘,你个臭娘们,老子在雨中等你那么久,濯成了落汤鸡,你敢耍老子!” 听这汹汹的骂声,便知是被耍的沈维到了。 申姜惕然一惊,在沈老爷和沈维的两方压力下,脚步不由得快了许多。 其实沈维只是对着天空瞎骂,并未发现身着小厮服的申姜,她脚步这么一快,反倒引起了他的注意。 “臭娘们,你还想跑是不是?站住!老子抓到你非得把你吊树上打!” 他疯狗似地朝申姜追来。 沈老爷和卫无伤同时被沈维这几句骂声所惊,以为申姜就是纵火之人,也急命手下之人追来。 申姜暗自叫苦,自己刚才应该原地不动的,着实是冒失了,太没有经验……不过想来也是,这遁逃的经验,哪个正常人又有呢? 她见自己行踪已泄,一时三刻便要被抓住,再隐藏也没有用,咬咬牙,带着包袱也拼了命地跑。 追兵之中,沈维跑在最前面,他本生得高大,此时又一肚子怨气,带着几分狂性,比旁人更快些。 簌簌飒风在申姜耳边呼啦作响,雨势时大时小,浇得申姜浑身透心凉。 她也明白此刻性命攸关,乃是千钧一发之际,筋疲力尽脚磨得满是血泡也没敢停下来。饶是如此,沈维和追兵仍离她越来越近。 申姜又急又疲,雨夜中光线黯淡,一个没注意,竟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撑着一把十八骨的油纸伞,一身白袍,也被她撞得微向后颤了下。 申姜疲颓不已,则直接跌在了地上。 她抹了一把脸,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以为撞上了绕路堵她的追兵。 却见那人的银纹白靴上前一步,用灯烛晃了晃她的脸,略有诧异地道,“阿姜?” 申姜听得这声呼唤心脏咯噔一声,骤然停了。 她扬起淌着雨水的下巴,抬头望去,虽不愿接受现实——但那人就是贺兰粼。 黯淡的阴影中,贺兰粼脸色的诧然很快褪去,似是明白了一切,泛出阴冷的微笑。 他伸伸手,欲掐起申姜不断颤抖的下巴。 于此同时,沈维追了上来,揪住申姜摊在地上的裙子,狞笑道,“贱女人,勾引了老子就想跑,老子今日不把你玩死,老子就不姓沈!” 第36章 火事 沈维话说得粗鄙, 动作上也毫不客气,张着一双五指山,就要撕扯申姜的衣衫。 申姜慌怕之下不及反应, 便听得“哐”地一沉重闷响,沈维如弹丸般弓着身子直直飞了出去,伴随骨骼碎裂, 一滩烂泥地撞摔在远处的树干上。 原是贺兰粼一脚横出,将沈维踢了出去。 贺兰粼本是练家子,虽生得一副清隽沉静的面容,手脚功夫却着实不差。他能号令手下众多无字辈高手, 本身武艺自在他们之上, 摔出一个平日好逸恶劳的纨绔子弟,自然不在话下。 这一脚若挨实了, 沈维就得当场毙命。 只见沈维骨碌碌地从树干边滚下来,急喷出一口鲜血, 瘫软在泥地里,连一声闷哼也没有,不知是死是活。 贺兰粼冷睨着眼, 神色说不出的厌恶, 尽是杀意。 申姜还是第一次见他显露手脚功夫, 魂已经被吓没了。那么一瞬间, 仿佛刚才被摔出去的人不是沈维, 而是她自己。若贺兰粼知道她敢私逃,必得用比这更酷烈万倍的手段对待她。 这时沈老爷和卫无伤等人赶到, 沈老爷猛然见儿子半死不活地躺在雨地里, 额头汩汩流着鲜血, 惊怒交集, 扑在地上大叫道,“我儿!我儿!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沈老爷只顾着悲伤,还没看见贺兰粼就静伫在远处。 卫无伤在贺兰粼面前跪下,“属下见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他心有余悸地抬头,见申姜正哽咽地被贺兰粼拎着,不禁有些疑惑……申姜为何会在这儿? 贺兰粼未曾客气,径而赏了卫无伤一个清脆的耳光。 他反手轻掐着申姜纤细的后脖颈,还有她腰间挂的用于遁逃的包袱,毫不容情讽道,“命你好好看人,你就是这么看的?” 卫无伤颊侧火烫烫地疼,却不敢说一句怨言。 刚才忽然起了大火,一时眼花缭乱,他的人都去救火了,还以为申姜还乖乖地在禅房中,谁能想到她会趁着这关头偷跑? 然办错了事就是办错了,卫无伤不敢奢求谅解,只沉声道,“属下办事不利,请陛下重重责罚!” 贺兰粼斥道,“滚下去。” 卫无伤如遇大赦,匆匆退下去。 申姜为贺兰粼所控,双脚不能着地,柔弱的身子如飘在雨中的一瓣莲,挣扎着落泪。 “放开我!” 她跟他吼。 贺兰粼将伞丢在一边,晦暗冷淡地警告她,“……你最好别再给我乱动,不然我不保证做出什么事来。” 申姜的容色蒙上青灰,别有恨意地盯着贺兰粼,如看一个陌生的仇人。她使尽全身力气想要摆脱他,就像他们之间有什么血海深仇一样。 贺兰粼心中一剜,他漏夜冒雨上山,原是思念她,想来看她一眼的。 不想刚一到便见此处火光冲天,闹了大乱子。他担心火势太大会伤害到她,疾走了几步,却正好撞见她在被沈维追。 他不禁又冷笑,又庆幸。 若是他今夜没有上山,她是不是就真跑了? 他着实低估了她的本事,和那大得包天的胆量。这副娇不胜衣的弱骨之下,全都是自以为是的小聪明。 他是那么地喜欢她,软磨硬泡,低声下气地求了她那么多次,挽留她那么多次,到头来她还是把他当仇人看。 她的心是石头做的? 想离开?除非他死了,除非他骨头都磨成灰,否则他永远都不会放手。 申姜仍在瞪着他。 一阵苦味浮上心头,贺兰粼既悲哀又愤怒。他恨不得捂住申姜的嘴,拿刀架在她脖子上逼她说爱他,无论真的假的,总比她这样无穷无尽地和他赌气强。 又爱又恨,着实是世间最痛楚的滋味。 这时沈老爷听得贺兰粼的声音,惊觉新帝驾临,匆匆携着全家老小上前跪拜。 严格来讲,这场火事都是由于申姜和沈维互相算计,和沈氏其他人关系并不大。 出事时,沈老爷正在沈氏祠堂诵经,并未料到沈兰娘的厢房会忽然起火。 祠堂之事,何等重要,出事后沈老爷急于抓拿那纵火的小厮,不料那小厮却被新帝抓了。 几十把火把齐齐燃着,把昏暗的雨夜照得刷亮。 沈老爷这才看清,那小厮根本不是小厮,而是个容色秀美漫是泪痕的姑娘——申姜。 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 怎么会是申姜? 他唇瓣哆哆嗦嗦,琢磨着怎么措辞合适。 教女不严?申姜又不真是他的亲生女儿,连义女都算不上,只是在沈氏族谱中挂个名罢了。 况且她是未来皇后,新帝心尖子上的人,他怎么敢以父亲自居?即便她烧了沈氏祠堂,他也不能当着新帝的面兴师问罪。 沈老爷前怕狼后怕虎,在这位年轻冷厉的新帝面前再三思忖,不知所措。 贺兰粼身边的江无舟最善于察言观色,见此率先道,“不知沈老和夫人是怎么教养儿子的,就凭他方才说的那些大逆不道的混话,杀一万次也有余辜。” 这是说,陛下真正生气的,是您二位那宝贝儿子。 陛下的女人也敢觊觎? 沈老爷和沈夫人对望一眼,方才沈维口中说的那些污言秽语,虽然他们都听见了,但当时急于救火,谁也没往深里想,只道自家儿子又和哪个婢女开玩笑……怎料到沈维好色至此,竟犯下如此混事,连新帝的女人都下手? 沈夫人面如土色,啊地一声轻呼,瘫倒在地上。 当初她把申姜的身份隐瞒了,就是怕沈维惹乱子,这下倒好,全都弄巧成拙了。 想他们沈氏从前只是中等世家,有没落之势,好不容易立下了从龙之功,家族兴旺指日可待,却被这一晚上的事毁得个干干净净。 眼下,也就只有奢求保住全家的人头了。 贺兰粼扫视着他们,“查清楚火是谁放的了吗?” 沈老爷一凛,立即答道,“回陛下,还不曾。” 贺兰粼阴柔地抚了下臂间的申姜,口吻轻轻慢慢,更显压迫。 娇谋 第43节 “是她放的吗?” 沈老爷瞪着眼睛,如何敢说。 贺兰粼冷淡道,“说。这是你沈氏的祠堂,若真是她放的火,我不会姑息。” 沈老爷迟疑道,“……是?” 申姜被贺兰粼一抚,直从脊髓透过一股寒意,毛骨悚然。她双眼微微涣散失去焦距,怃然和颓废之意不胜烧心。 他这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反抗是要付出代价的。 好在此时沈珠娘忽然站出来,轻声禀告道,“陛下,阿耶,火应该不是玉娘妹妹放的。雨水太大,臣女看见厨房用剩下的火油漂到了兰娘妹妹厢房前的稻草底下,不小心沾了火星,这才使得雨夜起火。……应只是场意外。” 沈夫人一凛,琢磨着她这副说辞。 贺兰粼无甚感情地问道,“是么?” 沈珠娘双唇一抿,贺兰粼沉甸甸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天子之威。 沈珠娘有些畏缩,抬眼却见申姜哀然被贺兰粼束在身边,如被一条无形的金丝绳扎着的雀儿,毫无还手之力……申姜一定是做了什么事败露了。自己若不救她,她接下来估计会很惨。 许是从前在长华宫一起呆过的情分,沈珠娘凭空生出股勇气来。 她没有回护自家人,而是替申姜辩解道,“正是,臣女不敢妄言。许是臣女那不成器的弟弟肆意妄为,才惹得今晚这场大祸。” 沈珠娘这般说自有她自己的考量,左右沈维已经得罪了陛下,怎么都废了,不如将纵火的罪名也推到沈维身上,及时止损,弃车保帅。 她却不知道,这一下歪打正着,火本来就是沈维放的。 贺兰粼唇角露出个嶙峋的弧度,瞧向申姜。 沈珠娘这话是仓促想出来的,着实错漏百出。 一来雨势再大,厨房的火油都在废桶里,怎会平白无故地跑到沈兰娘的厢房?二来就算火油漂过去了,也沾了雨水,这漫山遍野皆是湿漉漉的,焉能那么容易起火? 众人暗暗觉得不对,贺兰粼却没挑刺。 他转而将申姜轻揽过来,如将一朵蒲公英擒在手中,却暗含着强烈的力量,在质问她,撕扯她。 “这么说,我错怪阿姜了,阿姜没想逃跑,火也不是你纵的?” 这话表面是温柔的,内地里却暗藏锋针,没半点温柔的意思。 申姜的身体和精神越来越麻木,她沉浸在自己内心的情感中,晕乎乎的,感觉整个人都绷成了一条线,因而忽略了沈珠娘正在疯狂对她使眼色,暗示她顺坡下驴,赶紧把自己撇清。 贺兰粼正捏着她的肩膀,一眨不眨地审视她,看来她若不给出个回答来,是难过此关了。 她毫无血色的唇抖了抖,艰难地道了声,“嗯。” 跪在地上的沈老爷神色略略不怿,他不知道女儿沈珠娘为什么胳膊肘往外拐,把所有罪责都推在自己哥哥身上,替这个女人开脱? 新帝下手可不是手软的,维儿已经身受重伤了,若是再多添个纵火罪,怎么还能活命。 况且,火怎么可能是维儿放的?这可是供奉自家祖宗的地方。一定是刘申姜那女人不服管教,心怀怨毒,这才暗中引火烧祠的。 沈老爷愤愤不平,正要开口辩驳,却被沈夫人及时一瞪,憋了回去。 众人各怀心思,场面甚是复杂。 申姜的太阳穴剧烈跳动,她这是第一次尝试违拗贺兰粼私逃,不想第一次就被如此狼狈地抓住了。 为今之计,也只有咬定了是沈维冒犯于她,才引得她仓皇逃蹿,并不是真的想跑。 ……可这么说,她腰间的包袱和细软是瞒不过贺兰粼的眼睛的。 谎言怎么说都是露馅。 她不禁生出深深的挫败感,觉得活着好生没意思。若是贺兰粼大怒之下直接将她杀了,倒也不算什么太坏的事,免去了今后无穷无尽的烦恼,好过他今后无穷无尽地折磨她。 事情有了一个名义上的解释,贺兰粼没有深究,便稍发了些慈悲,叫人将沈维给抬出去医治。 至于之后的罪怎么定,是杀是流放,等到沈维被治好之后再说。 闹闹哄哄的沈氏众人暂时散了,他们的祠堂被烧了,明日他们就得下山,找人来重新修缮。 申姜这认亲没有认成,却也不必再认了。 临走前,沈珠娘深深地看了申姜一眼,别有深意,似是提醒她别忘了今日恩德。 然而还没等申姜细问,贺兰粼就将她带走了。一路命人狂奔回城,却没将她送回长华宫。 她被丢到皇宫太极殿的松软的长榻上。 这里曾经属于惠帝,现在,却属于眼前这个男人。 申姜知道,他刚才给她留了脸面,现在他该兴师问罪了。 第37章 同穴 申姜早知道贺兰粼会当皇帝, 也知道自己早晚有入宫的那一日,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般快。 太极殿内,明黄的垂绸一层层落下来, 将她彻底与外界隔绝。昏沉沉的暖意汹涌而至,热得她浑身生汗,如身处蒸笼之中, 血液一点点地被蒸干。 她蜷缩在龙榻深处——这个自己曾经最厌恶的,千方百计要逃离的地方,终于兜兜转转还是回来了。 贺兰粼遣退仆婢,随手将外袍脱下, 朝她逼近。他银白盘龙的袖口向上挽住一截, 露出里面青筋蜿蜒的手臂,将她颤抖的双肩拽了过来。 此刻没旁人, 他不再是那副风光霁月的仪态,痛恨地问, “说实话。方才你是不是想一走了之?” 他黏腻锋利的视线将她层层剐刮,申姜知道他看出来了,无法反驳。 她直言说, “是。” 贺兰粼唇角滑过一丝自嘲的弧光。 他又问, “那火, 到底是不是你放的?” 申姜发髻早乱, 鬓云乱洒, 微翘的鼻尖红红的,流露绝望的悲然, 反问道, “我说了你会信?” 贺兰粼沉沉道, “说。” “不是我放的。是沈维, 他想与我半夜相会,才故意这么做引开人的。” 他寒声说,“嗯,我会杀了他。但是你,阿姜,你罪愆也不小,我实在不想再放过你了。” 掐了她手心一下,双唇隐忍地绷成一条线,似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爱恨。 “我对待叛徒从不姑息,一次机会都不会给。可是你……你自己数数,你骗了我多少次了?” 今晚,若他再晚到一步,就被她得逞了。 他敲了敲她的脑袋,“阿姜,你把我当敌人,跟我玩心计是吧?我们不是仇人,不是敌人,是夫妻,本该至亲至爱,而你硬生生地逼我做你的敌人。” 申姜秀丽的眼尾泛起了红,“你不用跟我说这些,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一次的失败,不是因为她蠢,也不是因为她心机不如贺兰粼,纯属是时运不济,碰巧被他给撞见罢了。这样的结果,她不能接受,也无法甘心。 她仰着头,沁着晶莹的泪花,却比平日更傲气些,犹如霜天里被北风催打仍不折的一朵菊,多少有点士可杀不可辱的意思。 贺兰粼烦躁不安,他厌恶她这般傲气的样子,他想让她性柔一些,如初见时那般,对他好,对他服从……她越是傲气,越是拂逆他心意,他就越想把她的傲气踩进尘埃里,让她自己看看自己有多可笑。 他攥着她的手腕红了眼,质问道,“我生得应不算令人作呕,如今又拥有天下,配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知道你这个位子多少人想要吗?我从始至终心中唯你,不曾转移,你却总是这般半死不活的,做给谁看呢?” 申姜冷言道,“因为我就是不喜欢你。你既坐拥天下,多少美人找不到,又何必非要为难我呢?” 他讥笑道,“是因为不喜欢我,还是因为心里惦记着别人?你说我非要为难你,却是说对了。你喜欢我也好,不喜欢也罢,我就是要为难你,这宫墙你既进了就休想再踏出一步。” 申姜怒道,“陛下不觉得你现在的样子很可笑吗?你这样,把曾经最后的那点情谊都磨光了。我会恨你。” 贺兰粼如影子般沉默片刻,神色泛起点混杂怀念的笑。 “我最后问你一次,这皇后,你到底当不当?” 申姜断然摇头,“请陛下另择贤能。” 她拒绝得那样干脆,跟铁杵敲碎冰块似的,同时也把他的心敲碎了。 贺兰粼感觉什么东西坠落了,深深地丧失掉了。他垂下眼睛,一瞬间很是脆弱,宛若游魂,可说出的话又残酷无比。 “那好,那就不当。你不是不喜欢当皇后吗?那就没有位份。从今日起,你就住在这太极殿中。咱们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也不枉了。” 他倒要看看,她有多少骨气催折。 申姜起了一片寒栗,厉然道,“你做梦,萧桢,你不要欺人太甚,把我逼急了,我还可以死。” 这话是用来威胁贺兰粼的,她当然不会真的自戕。她晓得自己的身体才是最重要的,没了这副身子就什么都没了。不过她现在正与贺兰粼针锋相对,一时怒不可遏,说出这般话只为威胁他,好叫他最后什么都得不到。 贺兰粼闻此,不可抑制地颓废大笑,苍白的脸颊与她对碰, “别用这些话来威胁我,阿姜,我早说过,你死了我愿意给你陪葬。不单我,李温直,你阿翁,这些无辜的人都可以陪着你。我这刚打下来的江山虽然不要了有点可惜……但可惜就可惜吧,谁让你执意用这种方式舍我而去呢?” “实话不妨告诉你,历代帝王在登基之时都会选好自己的陵寝,我也不例外。你若敢死,我就立即追封你为皇后,然后陪你同去与你合葬。棺椁用九九八十一根钉钉住,把咱们的身和魂儿都封在里面。虽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我却也能与你永生永世相伴,天崩地塌都不分开。” 申姜一瞪,脸上尽是无能为力的愤怒。 这是个疯子,疯的。 她没法和疯子较劲儿。 言语相讥或是暗中谋划,都不管用,条条路都被堵死了,她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死他都不放过她。 申姜叹了声,两行清泪汩汩流下,紧绷的双手无力地垂下来,像个泄了气的木偶,双眼无神地躺在枕头上。 那一刻,她真的累了,真的在想……要不就这样吧? 她不跟他对着干了。 她没他疯,也没他豁得出去。 命和皇位,这两样最重要的东西,他都可以不要。他那俊秀的皮囊下藏的心肠,真令人可怕。 贺兰粼垂下头冰凉地抚摸她,他的睫毛笼下来,聚成一洼纤长的黑影,犹似梦魇般笼罩着她。 “……所以阿姜,不要害人害己。同样,今天的事也没有第二次。” 申姜的任何情绪都被吞没了,唯剩下痛恨。 她道,“萧桢,你不会有好报的。当初我找谁不好居然找上了你,真是瞎了眼盲了心。” 贺兰粼听她这么说,怃然愣了一会儿,神色凉惘惘的,好似独自一个人被遗弃在原地。 娇谋 第44节 他悲哀地自言自语,“恨我就恨我吧,反正恨我的人多得数不胜数,也不缺你一个。恨到了极处,说明也是把我放心上的,总比忘了我强。” 申姜怒目而视,想用目光将他扎个洞穿。 她能办到的,也仅仅止此了。 她总不能比他还疯,为了一己之求,害了李温直那些无辜的人。 …… 三日后,新帝的登基大典。 贺兰粼和他从前那个父皇性子差不多,不喜张扬铺张,因而这登基大典只是简单地进行,过程甚是简素。 可他的手段却一点也不素,几日来,朝中的不归顺者被他剪除了个七七-八八,世人尽领教到这位年轻帝王的厉害,无人胆敢再行逾矩。 因种种原因,申姜没能在登基日同晋后位,也没能和他同日参拜天地。 世族们巴不得这后位空出来,一时喜不自胜,跃跃欲试地想把自家的女儿送进宫,根本就无人注意到申姜。 申姜这样枯守在皇宫中,望着窗外淡淡的天空,掠过的飞鸟,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生活。 外人根本见不到她,她也见不到外人。 唯一的一次见外人,还是沈珠娘特意进宫来看她的。 申姜问沈维怎么样了,沈珠娘面容暗淡,咬唇道,“他……在牢狱里生了鼠病,前日便去了。” 申姜一惊。 沈珠娘眼珠全是血丝,愧仄道,“那日我本来想着让他帮你抵一些罪,也没什么大干系,沈家花钱再把他赎出来就是了……当初耶娘也是这般捞我的,谁料到还没花钱,就,就出了这般的意外。罢了,罢了,都是我这做姊姊的对不住他。” 申姜见她身子摇摇欲坠,消瘦了不少,可知这几日受的折磨匪浅。 贺兰粼说要杀沈维,就真的杀了。 沈珠娘恸然道,“阿耶认定我吃里扒外,害死了自己的亲兄弟,骂我是个不孝的东西,要将我从家谱除名。我也确实……该骂。我救你不后悔,但沈维确实因我而死了,阿耶就算将我打死,我也不敢有一句怨言。” 申姜痛道,“怎么,你阿耶竟要将你打死?” 她从前羡慕沈珠娘在家里备受宠爱,从没想到沈老爷竟能如此狠心,打死自己的女儿。 沈珠娘泣不成声,“沈维他是男儿,阿耶将来要把爵位传给他,和我们这些女儿不同。我有违族规,害死骨肉至亲,依族规要当众被荆条打死。今日来见你,想来是最后一面,我阿娘虽心疼,却也保不住我。” 申姜如欲断肠,沈珠娘本是为了帮她开脱才得了如此大罪的,她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沈珠娘被族规处置? 能管这事的,也就贺兰粼一人了。 无论怎么样,她都要保下沈珠娘。 第38章 求他 这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 对她来说自是难如登天,对贺兰粼来说却只是一句话的事。 申姜万分不情愿去找贺兰粼,她与他早就闹翻了, 势如水火,去了就是自取其辱。但她总不能对沈珠娘坐视不理,虽难堪, 却也得去见他。 她不禁怀疑,贺兰粼早就算计好了这一步,故意捏着她的死穴叫她屈服,他说要将她的硬骨都磨干净, 并不是说着玩的。 申姜真的很累。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来到勤政殿殿口, 等了半晌,却没能见到贺兰粼。 当值的江无舟解释道, “陛下昨晚饮多了酒,现下还宿醉着, 吩咐了谁也不见。不过刘姑娘来了……” 他顿了一顿,觉得称呼申姜为刘姑娘不大合适,但她没有位份, 又不能称呼别的, 只得模棱两可地道, “嗯……您来了, 陛下一定心悦, 定然会见。待一会儿陛下醒了,属下就去为您通传。” 申姜没有办法, 点了点头, 伫立在簌簌的冷风之中。 已是秋末初冬, 天气寒凉, 她站了半晌,便觉得脚趾发麻,玉指素臂被冻得通红,朱唇也覆了一层霜色,却仍咬牙坚持着不回去。 江无舟看在眼里,觉得申姜多少有点自作孽。 陛下拒了多少贵女,亲手将皇后之位奉于她,她竟不知好歹,惹得陛下这几日夜夜烈酒浇愁,烧心灼肺。 自古女子,最重要的是体贴丈夫,温婉贤德,拎清自己的身份,而她一样都没有,真不晓得陛下喜欢她什么。 江无舟曾在惠帝的后宫呆过,深深明白在这后宫之中,女人没有君王的宠爱是活不下去的。 如这位申姜姑娘,自恃美貌就以为能任意横行,这才熬了几天就受不了了,巴巴地来找陛下,真是可笑可叹。 又过了半晌,殿内的宫人才传话说,陛下醒了。 江无舟进去通传,申姜暗暗做好了被拒的准备,却不料江无舟对她说,“陛下叫您现在就进去。” 申姜闻此,强撑着抖擞精神,迈入内殿之中。 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醺醺然,烈得很,飘荡在死气沉沉的内殿中,闻一口仿佛就让人醉了。 贺兰粼果然刚醒,他长发未曾束,衣襟还敞开着,半倚半躺,清健的眉骨间染了许多的颓黯之色,垂着眼皮,精神并不大好。 闻她来了,冷丝丝地瞥了她一眼,“找我?” 两人自从上次争吵后,已几日不见。申姜手指微蜷,神色有些拘忌。 “是。……我有一事,想要求你。” 她低下头,怯然说,“是沈珠娘。沈维死了,沈家人怪罪她,要将她以族规处置。求你和沈家人说说,饶她性命。” 贺兰粼似嗤了下,漫不经心。 “你倒挺悲天悯人。” 申姜银牙紧咬,“沈维固然罪有应得,可沈珠娘却是无辜的,你就发发慈悲,相救她这一次吧。” 贺兰粼一片冷漠,幽幽剜着她。 “你这是在命令我?” 他目光本就雪亮,此时饮了酒如覆一层精光,更添了几分审视的味道。 气氛犹如弓弦一般被绷紧了,申姜窘困不禁,“我怎么敢?” 贺兰粼疏离无情地说,“沈氏怎么惩治女儿,那是他家的家务事。你若实在悲怜她,就买些纸钱烧给她。宫中虽不允私自拜祭,我特例允你了。” 申姜瞪着瞳孔头颅如欲爆裂,不知他是怎么毫无波澜地说出这般话的。她恚愤难当,一时浑身凉透,恨不得把贺兰粼的筋都咬下来。 她转身便欲走。 早知来此会受辱,果不其然。 申姜声腔微颤,惨然说,“是我看错了你,你这种人,怎么配当皇帝?” 她再也不想见他了,老死不相往来。 贺兰粼沉闷地道,“站住。” 申姜双眼含泪,一味地往前走,不理会他。 贺兰粼在背后说,“你若再敢往前一步,我立即叫人把沈珠娘斩了,五马分尸。” 声音寒得像淬了冰。 申姜倏然一滞,忍着牙齿的磕碰声,停在原地。 漫长的寂静后,贺兰粼令道,“过来。” 申姜如被一根线牵住四肢,转过身来。 梨花面已经变得煞白,她怔怔问,“萧桢,你还有半点良心吗?” 贺兰粼压低了警告,“我叫你过来。聋了?” 他目光剐向她,能把人剐得支离破碎。 申姜极不情愿地朝他走来,靠近龙榻时,脚踝禁不住一软,瘫倒在他的脚下。 贺兰粼掐住她白净的下颌,强迫仰起头,和她婆娑的泪眼相对。 微光洒下来,映在他凹凸的五官上,尽是洁净的光辉。可他的人,他的话语,却像漆黑的暗流,阴鸷又病态。 “……我还以为你有多大的骨气,一个沈珠娘就让你熬不住了?” “不是想让我救沈珠娘吗,求我。” “你让我高兴了,我也会满足你的要求。” 申姜激灵灵地挺直脊背,仰头仰得脖颈生疼。 贺兰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影子将她全然笼罩住,对比之下,她如一粒微尘般。 她嫌恶地避过眼,却被他扳回来,“……你自己好好想想,是沈珠娘的性命重要,还是你那可笑的骨气重要。”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嗓音带了些喑哑。 申姜知道,他这是在逼她就范。 沈老爷是否真的会杀死亲生女儿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件事是她的软肋。 申姜抽了抽鼻子,千钧巨石压在她头顶。 她嘶哑着说,“我求你。” 贺兰粼乜着醉眸,“上来。” 申姜发根生麻,但除了依言,别无他法。 他挑着她柔腻的脸颊,陷溺地说,“我从前叫你吻一吻我,你不肯,现在可愿意了吗?” 申姜寒着面孔,直接朝他咬去。 贺兰粼嘴角被咬得泣血,却不急擦去,舐了舐唇,慢慢品咂。 他发狠似地洋洋笑道,“甜的。” 唇色被血色所染,更显绯红。 在申姜眼里,他犹如一个张着血盆大口,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 贺兰粼攥着她的头发,迫使她近前,缠绵地命令道,“再来。” 申姜恨难自已,想再咬下去,却被他捏着下颌巧用劲儿,一咬生生变成了一吻。锋利的齿牙,竟全无用武之地。 娇谋 第45节 他揉着她微肿的唇,擦净了嘴角的血液,阴暗地嘲讽道,“记着,以后若再咬我,要这般。” 申姜大吼道,“你就是个疯子,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话没说话,她就被他按在怀里,剩下的半句生生闷堵住。 贺兰粼捂她嘴,“别骂。” 申姜呜呜不清,“做……梦。” 他眨了眨眼如轻颤秋叶,手没再捂她的嘴,似和她的骂声妥协了。 贺兰粼爱怜地抚她羊脂般的柔肤,醉意朦胧地说,“……前几日他们要我去选妃,思来想去,我还是最喜欢你。你若乖一点,我便不要别人了,只要你。” 申姜齿冷,觉得他无耻到了极点了。 可悲的是,她被无耻的人缠上,还没法脱身。 “没门。” 贺兰粼手掌印在她不盈一握的腰上,又寒又暖。他眼皮坠坠地沉下来,将她圈在双臂间,无限爱怜,仿佛她是什么精致的宝物似的。 申姜脸色灰冷,只悔恨无比。 当日在叶府的地牢时,她若不是因为那一念之差铸成大错,焉能有今日的光景。 她一阵自厌。 无论心里怎么暗潮汹涌,两人此刻千丝万缕地纠缠在一起,难分难清。 …… 良久风平浪静,申姜睁开眼睛,头顶的龙凤锦绣床帐明黄得刺眼。 身上传来一股剧烈的酸痛,骨头似乎根根都断了。贺兰粼折磨起她来比以前更狠了,还真是一点不留情。 她呃地闷哼一声,瞪向身旁浅浅睡寐的男人。 贺兰粼的睡颜很沉静,一动不动,像午夜月光下静谧的湖水,没他醒着的时候那么令人生厌。心口微微露出,从前为她挡的箭伤清晰可见,结成一段不长不短的疤痕,仿佛在无言地诉说着两人逝去的过往。 申姜心下愈加痒恨不住,不愿在此久留,起身默默地穿起衣衫来。 刚把盘扣一排排地系好,一只匀净修长的手就拍了拍她的腰。 “走了?” 申姜将他的手拨开,冷淡地提醒,“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贺兰粼一哂,散散慢慢地躺在锦被之间,脑袋沉沉的,还自有点上头。 他沉溺地说,“阿姜,陪我再躺一躺。” 申姜一凛,蹙眉道,“这是随口一说,还是陛下您的命令?” 他漫不经心,“是随口一说。但你若不听,便是命令。” 说着,手上的力道一收,拽着她的衣带连带她人都拽了回来,三下两下地将她好不容易系好的排扣又扒拉开。 申姜低呼一声,贺兰粼的气息洋洋洒在她身上,令她浑身都发痒,不舒服得紧。 贺兰粼垂眸瞥向她,脸色蕴有轻淡若无的笑容。他似还没睡醒,抑或是醉意还有些许残留,顶着她的额头再又闭上眼睛,浑然把她当成了一个枕头。 申姜恍然想,他似乎是吃软而不吃硬的。每每她假意讨好他,他总是全然中招,满足她的目的;而她一跟他掰硬手腕,就总要吃亏落下风。 如此又蹉跎了片刻,申姜终于等来了救星。 江无舟前来禀告说,几位世族族长和朝中大臣要觐见贺兰粼,已经在勤政殿的主殿等候了。 贺兰粼才登基,根基不稳,政事上一向不马虎。申姜知道他一定会见,便用力甩脱他的手臂,主动退出。 “陛下先忙政事吧,忙完政事,也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贺兰粼见她避之不及,不悦道,“你就在此间呆着,一会儿我便来找你。” 申姜极是不愿,想自己前来献身给贺兰粼,本是为了沈珠娘之事不得不为之。现在交易已成,她多呆一刻都是吃亏了,便神色疏忌地说道,“不了,我先告退了。” 贺兰粼眉眼黯淡下来,但他此时有事,没空跟她多较劲儿。 申姜穿好衣服,匆匆从勤政殿里出来,正好撞见几位世族族长。他们都用甚为怪异的目光瞧她,更令申姜窘迫难堪,跟做贼一般。 她被人这般审视,越发激起傲气……不断安慰自己这只是一时的,她很快,很快就会想到办法,从这囹圄中脱身出去。 一定。 申姜走得快,头发乱下几绺,加之心神不宁,差点迎面与一人撞上。 还没看清那人是谁,就听一婢子娇喝道,“永安公主在此,哪个没长眼的,竟敢冲撞公主?” 永安公主? 申姜一愕,抬头看,那人也怔了。 不是别人,正是从前与申姜有嫌隙的董昭昭。 贺兰粼登基后,跟随他的十名无字辈都有从龙之功,一举封了侯,就连逝去的钟无咎也被追封为建宁将军。 董昭昭作为董无邪之亲妹,地位非比寻常,被破例加封为外姓公主,封号是永安。 如今贺兰粼入主皇宫,董昭昭等人自也不用再住在峡谷军营,也跟着搬到皇宫来了。 董昭昭惊讶褪去,“是你。” 缓缓地上下打量申姜,失笑道,“听说你清高得很,连皇后之位都不想要,这会儿却偷偷摸摸地从皇兄的寝殿溜出来……还真是犯贱,正室不做,非要做那见不得光的。” 她语声一如既往地娇脆婉转,说出来的话却令人冒火。 申姜一句“是你皇兄犯贱非要缠着我”就要冲出口,但念及此处是皇宫禁地,她怎能说出对皇帝大不敬之语?怕是八个脑袋也不够杀的,便强行忍住,丢给她一句,“你管不着。” 董昭昭撇了撇嘴,“你有这种癖好,本公主自管不着。你和你那个好姐妹李温直一样,净喜欢偷偷摸摸地讨好男人,登不上台面。” 申姜听她提起李温直,“董昭昭,你还是这般喜欢诋毁旁人吗?李温直又不曾得罪你,你何必指桑骂槐?” 董昭昭身旁的婢女顿时道,“诋毁?李温直不知廉耻,勾引我们公主的驸马,妄图给驸马做通房,蓄意破坏我们公主的婚事,这都是事实,怎么诋毁她了?” 申姜阴阳怪气地说,“奇了,我怎么不知道这事。你驸马是谁?” 董昭昭恼躁道,“你少装模作样,李温直敢勾引不病哥哥,没准就是你挑唆的。我告诉你们,他是我的驸马,皇兄已经颁下圣旨赐婚了。就算不病哥哥收她,也只能做个通房、奴婢。” 申姜有几分生疑,不晓得怎么回事,路不病就成了董昭昭的驸马了? 她被贺兰粼拘在宫中时日已久,完全就和外界割裂,对于董路李三人的恩怨并不知悉。 董昭昭却以为她在装傻充愣,水灵灵的大眼睛中暗含泪水,跺了一下脚,就恨然走开了。 一提起路不病,她那嚣张的气焰就全不在,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一副伤心不已的样子。 申姜不喜董昭昭的娇纵,如今见这混世魔王竟也会伤心,心中暗爽,本不欲多管此事。 但董昭昭言下之意,竟好像指责李温直和路不病有瓜葛,不由得让她心间增忧。 李温直怎么和路不病瓜葛上了,李温直她现在又在哪? 她如个懵懂老人一样,眼和心皆是盲的,搞不清楚状况。 …… 次日,沈府传来消息说,长女沈珠娘要远嫁塞外。 这自然不是沈氏族人的意思,是贺兰粼从中斡旋。申姜求贺兰粼救沈珠娘一命,没想到他这是这么救的。 沈珠娘那素未谋面的夫君,是个常年戍守边关的糙汉子,有个将军的名号在身。 沈珠娘天生丽质,本来能入宫当贵妃当皇后,如今却只能远嫁塞外,一生饱尝风沙之苦。 只是因为帮了她。 申姜明白,贺兰粼已经最大程度地干涉沈家的家务事了,事情的结果已然如此,再哀缠贺兰粼也没用了。 想起从前自己对沈珠娘的种种怀疑和防备,申姜思之益愧,沈珠娘这一远嫁,怕是今生都难以再见,便求着贺兰粼想见她最后一面。 贺兰粼对她上次胆敢私逃的事耿耿于怀,并不应允。 他漫不经心地抚着她平坦的小腹,玩笑似地说,“若你有了咱们的孩儿,我什么事都允你。” 申姜大为恶寒,颤颤向后退了一步。 从前老郎中说过,她血凉,身子又单薄,难有子嗣。 ……幸亏血凉。 怀上贺兰粼的孩子?她难以想象,并且坚决不愿意。 贺兰粼却柔淡一笑,心甚向往。 他认真地说,“我今日还真寻了个太医,只不过不是给你看的。等它日也为你寻一个,看看你这身子怎么补补才好。” 原来路不病的双腿新残,尚有医治之机,如今天下初定,贺兰粼便欲为他寻天下名医,好好治一治这腿伤,看还有没有再站起来的希望。 半晌,江无舟禀告说路侯到了,申姜往外一望,但见路不病坐在轮椅上由一青裙少女推着,那少女正是李温直。 李温直神色郁郁,眉目间尽是惨淡之色,而路不病却面带笑容,看起来甚是依恋李温直。 申姜想知道,董昭昭说的那事,到底是什么。 第39章 赐婚 路不病乍然见了贺兰粼, 含羞带喟,轻锤了下自己这双烂腿。 他挣扎着欲从轮椅上挪下来,“微臣、参见陛下。” 贺兰粼怎会让他跪, 将他扶了起来。 路不病惘然道,“微臣的腿废了,没能襄助陛下完成登基大业, 论功劳不如董无邪兄弟,论智谋不如江无舟兄弟……却忝居十侯之首,实是惶恐不安。” 贺兰粼摇摇头,“从前你的襄助之恩, 我皆记得。你虽双腿有恙, 心思却最正,最能震慑众人。这十侯之首, 你当之无愧。咱们兄弟一场,不必谈这些话。” 他们兄弟久久没见, 寒暄了好半晌。申姜默默站在贺兰粼身后,注意力全放在李温直身上。 李温直本郁郁难欢,蓦然见了申姜, 又惊又喜, 朱唇轻淡地展露了一丝笑颜。 治骨伤的大夫上前, 将路不病推到内殿, 细细诊治。 半晌又将他推出来, “回陛下,路侯这骨伤时日未久, 微臣可以竭力为其接上, 只是需要几味断续的灵药。” 娇谋 第46节 贺兰粼叫人拿了纸笔, 叫大夫将药方写下来。但见药方上全是珍贵药材, 有的甚至需去深山老崖、雪山沙漠中去取,一时半刻难以凑齐。 贺兰粼颇有憾恨,路不病垂下头,怅然说,“陛下不必为臣这瘸子费心了,臣最大的愿望便是推翻旧朝、辅佐您登基。如今大业已成,臣就算一生都坐在轮椅上,也再无遗恨了。” 他说着不在意,面色却暗淡,颧骨外凸,那双腿缺失的自卑之意掩盖不住,哪有半分从前意气风发的样子。 贺兰粼说,“我会尽快叫人凑齐这些药材,到时必叫你双腿痊可,丢了轮椅重新站起来。” 路不病转悲为喜,黯然神伤之意略减,眼中重新鼓起一点希望。 仆人上了新茶,贺兰粼坐下,和路不病闲谈起来。 男人之间的话头,左不过是些朝政上的事,无聊得很。 申姜急于想问问李温直的近况,便欲寻个由头,把李温直拉出去。 刚要动念,就听贺兰粼漫不经心地提起,“……董无邪昨日来求我为昭昭和你赐婚,言辞态度诚恳,说是昭昭早对你情根深种。我暂时按下了,今日来问问你的意思。” 路不病神色微变,下意识地望向李温直。 李温直埋着脑袋,手指隐忍地绞在一起,一个字也不发。 路不病见此,神色更是怪异,犹豫了一下,就想拉住李温直的衣袖。 贺兰粼轻咳了咳。 路不病登时惊觉,“陛下……?” 贺兰粼平静道,“朕问你话呢。” 路不病牙齿轻击了下,支支吾吾了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贺兰粼见此,品啜了口茶,拂了拂身旁的申姜,“阿姜,你和李温直好久不见,去叙叙旧吧。” 申姜求之不得,应了一声,去拽李温直走。 李温直复杂地望了路不病一眼,钉在原地,竟不大愿意走。若有若无地叹了口气,终是和申姜离开了。 两女走后,路不病才沉沉开口,“陛下,微臣和昭昭不合适,这么多年来,微臣一直把昭昭当妹妹疼爱,从未有过男女之情。” 贺兰粼淡嗯了声。 “可依董家兄妹的意思,似乎非你不可。” “昨日董无邪来找我时,说昭昭为了你茶饭不思,容色憔悴,今生非你不嫁。” 路不病冷汗暗流,双唇绷成一条线,不知如何接这话。 在军营的这段时光中,两个少女,都或多或少地与他有瓜葛。 他哪个都不敢辜负,哪个都不敢面对。 他前半生剽悍英武,一身矫矫英雄姿,杀了多少贼人,是从尸海里爬出来的。然一旦遇上感情的事,就婆婆妈妈拖泥带水,似一个五六岁的懵懂孩童,手足无措,浑然不知如何应对。甚至连自己的心,都摸不清楚。 路不病本就不善言辞,想了半天,只道,“求陛下暂时不要赐婚。容……容臣再想想。” 贺兰粼深深地瞥了他一眼。 “董无邪言道,你收了李温直做通房,所以才不愿娶昭昭。可是真的?” 路不病如被人戳中心事,登时抬起头来,怔怔地眨眼。 良久,他愧色地扶住额头,承认道,“是……那日是我犯糊涂,喝醉了,与她,与她……共眠了一晚。” 贺兰粼微讶。 他只晓得申姜是个难缠的,却不想路李二人也发生了如此的瓜葛。 难怪昨日董无邪来找他时,隐忍着极大的怒气。 见路不病脸色已经窘红了好几个度,贺兰粼便止住没再问。 他道,“你自己想清楚吧。这件事,几日之内得给董家兄妹一个交代。” …… 申姜将李温直拉出去后,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她还没站稳,李温直就哇地一声哭出来,伏在申姜肩上,哭湿了一大片衣裙。 申姜愣愣安慰她,“这是怎么了?温直,别哭啊。” 李温直红着眼泡,“申姜,我完了,我和路不病那个了……我再也嫁不了大仁哥了,大仁哥肯定嫌我水性杨花。” 申姜听得云里雾里。 半晌才明白过来,大仁哥就是李温直那个武馆的大师兄。 她扶李温直在长廊边坐下,柔声说,“温直,别哭。与我细细说说,到底发生什么了?” 原来在申姜离开的这些日子里,李温直一直作为婢女形影不离地伺候路不病。 路不病双腿伤残,许多事难以自理,李温直常常要帮他穿衣脱衣,沐浴擦身,甚至夜半出恭都得她协助他。 两人初时相看两厌没什么感情,久而久之,相互磨合,倒也衍出些情意来。那些难为情的事,路不病从不让任何人协助,却只让李温直近前。 新帝甫登基,所有大将都在忙前忙后,军营里常日只剩下路不病、李温直,还有一个董昭昭。三人朝夕相对。 申姜走后,董昭昭一腔委屈无处发泄,便日日寻李温直为难。 路不病初时还向着董昭昭,渐渐地,越发认识到了李温直的好,开始不理会董昭昭娇纵的行径。再后来,开始有意无意地偏向李温直,和她一起指责董昭昭的不是。 董昭昭是被众星捧月长大的,本就看不起李温直,怎能忍受这样的委屈? 大抵她也分不清喜欢和爱的区别,想着只要和路不病成了好事,不病哥哥就能永远向着她,于是便偷偷买了药,放到了路不病的酒水里。 她觉得虽然不病哥哥残疾,但生得浓眉正眼,嫁给他也不错。 以后若是不喜欢了,再求她亲哥哥给她再换一个夫婿就是了。 在她潜意识里,根本没有把夫婿和哥哥分清楚,以为夫婿和哥哥一样,可以有很多个,也可以随时换。 不想药放好了,那晚上董无邪却忽然回来了。董昭昭被董无邪拉着,炫耀了一晚上的战功,便没能去成路不病的房间。 这可害苦了李温直和路不病。 路不病大醉酩酊,用了那饭菜之后浑身难受,脑子如欲裂开一般。 李温直作为路不病的婢女,要替路不病先尝饭菜试毒,也被弄得浑身热不可耐。 两人本来互相没意思,一直以来也严格恪守着男女之防,那一晚却看对了眼。 夜深帘帐,一夜旖旎。 事后,李温直固然要被气得跳河,董昭昭却也委屈不已,嚷嚷着李温直不知廉耻,蓄意勾引路不病,意图上位。 董昭昭最擅长的便是撒娇,三分委屈能被她渲染成七分。董无邪见妹妹寻死腻活,误以为路不病真是那负心人,三心二意,辜负了他妹妹,还重重地给了路不病一拳。 路不病夹在中间,本来什么都不知道,却生生成了罪人。 再看李温直,常自含着珠泪,遇见他都避着他走,好好的关系变味了,想来是恨他了。 再后来便到了登基之日,董昭昭执意要以路不病为驸马,狠踩李温直一脚。董无邪无法,只得到贺兰粼面前请求赐婚。 …… 申姜听了事情的全过程,五味交杂,浑不知该如何安慰李温直。 她属实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她问李温直,“那……你对路侯爷也有情分吗?” 李温直气苦道,“我心里只有大仁哥一人,大仁哥连定情信物都给我了,我今生是非大仁哥不嫁的,怎会中途变心?” 说着她伸出双手,皓腕上露出一对绿镯来,乃是她大师兄亲手戴在她手上的。 申姜晓得李温直内心的苦涩,毕竟不明不白地和一个男人……转念一想她有什么资格怜悯别人,她和贺兰粼不也是不明不白着么。 李温直崩溃地抱住申姜,“咱们赶紧走吧,一起离开,我在这个地方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我看见路不病就害怕,我要去找大仁哥!申姜,咱们走吧!” 申姜默然不答,离开,她又何尝不想?做梦也做了好几次了。 可是她根本就找不到办法脱身。前几日她又不是没尝试过,功亏一篑不说,还连累了沈珠娘远嫁。 这次再逃,她难以想象贺兰粼会怎么对她。 没有十足的把握,她根本不敢动这个念头。 这皇宫,像一个固若金汤的壳,把她装进去,任凭她怎么拍打挣扎都出不来。 李温直见她无语,误会了这不答之答的含义,绝望说,“我知道了,你早就不想离开皇宫这富贵乡了。你连皇后之位都唾手可得,岂是我能比的?罢了罢了,你贪图荣华富贵不走,我自己拼了死也要走!” 说着,抹了一把眼泪,丢给申姜一个背影,气呼呼地离开了。 申姜急追了几步,却没追上。 她见自己被李温直误会,一时也急火攻心,浮躁不安。 昏乱迷惘半天,只想长一双翅膀,直接从这皇城中飞出去。 定了片刻,细细思忖路李董三人的事,又觉得是一场转机。 没准,她和李温直真能借此出去呢? …… 初冬时节阴雨连绵,次日太阳露了一点点光芒,是个难得的晴好之日。 申姜晨起,未曾梳妆,就独自一人在小秋千上荡悠。 贺兰粼见她独自一人落寞,缓缓踱过来,从后面抚住她的双肩。 “想什么呢?” 申姜敛了敛眸,“没想什么。” 他没深问,轻推了下她的背,小秋千便荡起来。申姜不由自主地抓紧秋千绳子,微风拂面,只觉得越荡越高。可无论荡多高,最后还是会落回到贺兰粼的手中。 她呼吸急促了几分,淡白的面颊上染上了些微的晕红。 贺兰粼垂头吻了吻她的长发,“中午陪我一起用膳?” 申姜乖顺地眨了眨眼,嗯了一声。 他微凉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 “今日怎么这样懂事?” 申姜无甚感情地说,“日子还得过下去。” 贺兰粼也陪她同坐在秋千上,漆瞳中点点亮,宛如宁静的孤灯。 娇谋 第47节 “想通了?” 申姜没答,却也没躲开他的抚摸,等于默认了。 她倚在他怀中,劳累地叹气。 “只要你不把我当囚犯一样看着,我跟着你也不是不行。” 他流露微微的喜色,和驯而温暖地说,“你若死心塌地留在我身边,我怎会把你当囚犯看着?你说什么,我都愿意应承。” 申姜拿捏着分寸,假意问道,“那陛下准备给我什么位份?” 贺兰粼沉吟半晌,“前些日子叫你认祖你不好好认,如今封你就不能名正言顺了。不过你想通了就好,我会为你再寻一个体面的家世,风风光光地封你为后。” 申姜不冷不热地应了。 他顿了顿,疑色地问,“阿姜,你忽然想通,不会是骗我吧?” 申姜心头下意识一紧,却还是未展露慌张。 “当然不是。” 贺兰粼和煦地摩挲着申姜的脸蛋,“你骗我也没关系。现在李温直也在皇宫,懂吗?你要是敢做那些害人害己的事,也会害了她的。” 他淡淡而说,申姜却面色隐隐一沉。 “我真的想通了。” 她真切地说。 贺兰粼闻此有些恻动,撩着她的发丝怜然说,“阿姜,你能如此,你知道我有多欢喜么?我们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要做夫妻的。” 申姜随他笑着,笑靥背后,却是一片默冷。 她想,既然他吃软不吃硬,那她就以柔克刚。 李温直来了,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奋战了,总会有出头之日。 …… 因那日路不病没有应允婚事,董昭昭一直愤愤不平。 她满心觉得,路不病之所以会拒绝这门婚事,全是为了李温直。如今她已经被封为永安公主,堂堂公主,难道还比不过李温直一个丫鬟吗? 这日李温直正推着路不病在御花园中散步,董昭昭过来,当着路不病的面就要给李温直一个耳光。 幸好被路不病及时拦住,斥责了几句董昭昭。 董昭昭顿时流泪,三人当场口角起来,大肆争吵,浑然忘了这里是皇宫禁地。 最后,三个人都被卫无伤带到了太极殿。 董昭昭和李温直两人罚跪,路不病有腿伤虽不能跪,却也没能免罚,提着两大桶水,一个时辰不准放下来。 三人被罚得精疲力尽,再无力气争吵时,贺兰粼才幽幽出来,扫视着他们。 董昭昭最委屈,羞恼交加,但碍于贺兰粼的威严,不敢放声大哭。 她恨然求道,“求皇兄将李温直这不安分的贱婢赶出皇宫!” 李温直眉头一紧,待要说什么,路不病却立即反驳道,“陛下不可,微臣亏欠这位……李姑娘,若要把她赶出去,微臣宁愿也跟着同去。” 董昭昭花颜失色,伤心地说,“路不病,你已与本公主有婚约,却还和不三不四的女人勾搭!” 路不病刚硬不折,“公主与微臣的婚事,微臣从未答应。” 董昭昭气急,“你……!” 贺兰粼冷冷斥道,“够了。” 董昭昭含泪噤声,路不病面容不变,李温直更是失魂落魄,看上去颓已极点。 贺兰粼每日有成山成丘的奏折要批阅,见此三人甚是烦厌,罚过之后,一人又教训了一通,悉数都给赶出了太极殿。并言道谁要是再敢无事生非,在皇宫里大闹,就立即拖走杀了。 路不病与董昭昭生了嫌隙,认为她没事找事,从太极殿出来之后,也不安慰董昭昭,径直滑着轮椅去追李温直了。 董昭昭脸色惨白如一张白纸。 她颓然坐在青砖路上,觉得一切都白费了。十多年来她亲亲昵昵地叫路不病哥哥,对他讨欢讨怜,都喂狗了。 她哭得昏天黑地,被铺天盖地的挫败感吞噬。 如果这一切没有李温直和刘申姜,该多么好?她想嫁桢哥哥就嫁桢哥哥,想嫁不病哥哥就嫁不病哥哥……如今倒好,桢哥哥被人抢走了,就连路不病也变心了。 她感觉自己就是天地之间的一弃儿。 董昭昭哭得凶,身边服侍的婢女想上前劝阻,却都被她一顿打骂。路过的宫人见此,避之不及,纷纷绕路。 她哭了个天昏地暗,直到哽咽得不能再哽咽,忽然听见有人冷冷地道,“你哭能不能一边去,吵死了。” 董昭昭睁开眼睛,见正是申姜满怀鄙夷地坐在凉亭边,好像正在赏花。 见了这个女人,董昭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声腔发颤地骂道,“你走开!御花园是你一个人的吗?我想在哪里哭就在哪里哭。” 申姜一哂。 “看来你还是没长教训,小心你皇兄再罚你跪两个时辰。” 董昭昭感觉申姜就是来补刀的,挣扎着起身过去,就想和申姜再打一架。 申姜把手护在身前,后退一步,“别别,你可别过来,你再犯了喘鸣,别又赖给我。” 董昭昭痛恨道,“刘申姜,你别得意,本公主迟早要你和李温直好看。” 申姜讥然,“你的哥哥们可都不爱你了,你怎么要我俩好看?” “你胡说什么?他们不爱我,难道爱你吗?” 申姜撇嘴,“你看看你落魄成什么样子,身上全是泥。你哭了这么久,他们有一个人来安慰你吗?” 董昭昭被戳到了痛处,小嘴伤心地沉下来,一时无言以对。 申姜继续道,“……别看你是个名义上的公主,其实一点地位都没有。路不病若是打定了主意要娶李温直,你又能怎么样?还不是只会哭。” 董昭昭眼睛红着,真想把申姜给手撕了。 “不病哥哥怎么会真的娶一个卑贱的农女为妻?顶多也就收个通房。” “你堂堂公主,能忍驸马收通房?” 董昭昭再次语塞。 历朝历代,能尚公主者虽都是俊杰之才,但他们一般都没有什么地位,事事服从于公主,更别说娶小婆收通房了。 她冷冷道,“你若是来看我笑话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可以滚开了。” 申姜轻嗤一声,“我看你真是可怜,就大发慈悲告诉你吧。其实李温直并不怎么喜欢路不病,她家里还有个要娶她的表哥。你要是能寻个由头把她轰出宫去,或许你的不病哥哥还能回心转意。” 董昭昭惊疑了一瞬,随即满是戒备地道,“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你怎会这样好心?” 申姜随口道,“没什么,看你可怜罢了。” 董昭昭厌恶道,“你想使些鬼蜮伎俩骗我,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她虽这么说,内心却已大受震撼,隐隐想逗申姜详细说说这事。 没想到申姜却摆摆手,“你既不信,那就算了。” 转身就要离开。 董昭昭现在满心满眼都是路不病,听得这话,焉能放过,踏上前一步,“你站住。” 申姜停下。 董昭昭捏着拳头,“你冒犯了本公主,不把话说清楚,就别想走。” 申姜挑挑眉。 “该说的我刚才都说了,做不做随你。” 董昭昭绝不相信刘申姜会这么好心,但她眼下山穷水尽,急于想得到路不病的人,便顺着申姜的话头问道,“把李温直送出去,不病哥哥真的会回心转意吗?” 申姜笑笑, “这总归是个办法,你还有其他选择吗?” 董昭昭将信将疑。 申姜见她动摇,内心隐隐一动。 顺利的话,出去的应该不只有李温直,还有她。 第40章 女谋 董昭昭的细眉苦恼地拧成一团。 “若李温直真的识趣, 愿意自己离开,倒省得本公主轰她走。本公主一会儿就安排她出宫。” 申姜摇头道,“不行。” “不行?” 申姜条理清晰, “你想想,若是路不病知道李温直走了,定会以为是你逼的。到时候他非但不会回心转意, 还会更厌恶你。所以你只能暗中把李温直送走,不能叫路不病或你皇兄的任何一人知晓。” 董昭昭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听申姜这么说,一时倒也觉得在理。 “那本公主应该怎么做?” 申姜循循诱道, “你想个法儿先名正言顺地把她弄出宫去, 再让她意外消失不就行了?到时候就算路不病发现,也以为李温直是自己私逃, 与你没有干系的。” 董昭昭支起下巴,沉吟半晌。 “弄她出宫倒不是什么难事, 过几日就是本公主的生辰宴,本公主邀请她来就是了。只是不病哥哥必定会跟着,却很棘手……” 听她说要办生辰宴, 申姜暗中已有了计较, 笃定一笑, “只要出了宫, 一切就都好办了。你若也邀请我去赴生辰宴, 我帮你寻个由头,将李温直弄走。到时候人多眼杂, 路不病又是瘸子, 不可能时时刻刻都照顾得到李温直的。” 董昭昭前前后后地想了一遍, 质疑道, “你素来和李温直交好,这回却反常地帮本公主,不会打着什么歪心思吧?我警告你,你要敢搞什么诡计,我立马就告诉皇兄,让他重重罚你。” 申姜叹息,“我能搞什么诡计,你皇兄将我看得死死的,在他眼皮子底下我能做什么?咱俩从前有点隔阂,以后却要同在一屋檐下。我没有娘家,势单力薄,还得多多依仗你才行。” 董昭昭哼道,“原来你是打这主意。不过你就算帮了本公主,从前的那些事也不能一笔勾销。” 申姜暗自冷笑,她才不在乎董昭昭原不原谅她,她费了这么半天的口舌,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逃出宫去。 娇谋 第48节 在贺兰粼的重重密网下寻得生机,实在是难极了。她思来想去,唯有借着董昭昭的襄助,才能遁出宫墙,脱离贺兰粼的掌控。 “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她轻快地说了句,“到了生辰宴那天,我会帮公主达成心愿,也请公主以后多多照应我。” 董昭昭的心思全都放在路不病会不会回心转意这件事上,闻言只是信然挥挥手。 两人相谈了甚久,眼见着暮色已沉沉地降了下来。 申姜没敢再耽搁,别了董昭昭,径直往太极殿而去。 贺兰粼今日政务繁忙,还在勤政殿与众臣议事,看似并未注意她的行踪。 如此又蹉跎了几个时辰,快要就寝时,贺兰粼半倚在软塌上,拿着本诗书一边看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下午去哪了?” 申姜正陪在他身旁,安安静静地打络子。 “没去哪儿,就是往御花园走了走。” 他嗯了声,“遇见董昭昭了?” 皇宫之中处处皆是贺兰粼的眼线,这点事是瞒不住他的。 申姜心脏隐隐一跳,不知贺兰粼是否也知晓她们的谈话内容。 “瞧她正在哭,我就过去安慰两句。” 贺兰粼略有烦厌地说,“你和她向来不睦,若是不愿和她说话,就别强迫自己。她最近任性得很。” 申姜听他这么说,悄然松了口气。 她琢磨了片刻,觉得生辰宴这事终瞒不过他去,便欲壮着胆子试探试探。 “公主只是年岁小些,还是明事理的。从前我与她针锋相对,却是我不对。” 申姜抿了抿唇,余光朝贺兰粼斜睨去,“过几日,就是公主的生辰宴了……” 贺兰粼微疑,随口道,“生辰宴?” 目光还落在书卷上。 申姜不敢表露过于急切的神态,只恭恭稳稳地淡声说,“嗯,公主想和我冰释前嫌,她问我能不能前去,我说我也不知道。” 贺兰粼听了没说话,翻了页书,沙沙声在沉默的氛围中甚是突兀。 申姜内心如在悬崖边行走,突突直跳,外表却柔静地垂着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过了半晌,贺兰粼抬眸瞧了瞧晃动的烛火,将书卷丢在一边。 “时辰不早了,安置了吧。” 申姜玉葱般的指甲嵌入掌心的纹路中,冷汗忽流。 她继续刚才的话头,“其实,公主邀请我,我也……” 他冷声道,“不准去。” 申姜顿感一坠,牙齿轻微叩碰了下。 她失望了片刻的工夫,强撑着笑颜。 “哦。” 贺兰粼瞥向她,冷静清澈的目色中,夹杂了一丝丝的审视和怀疑。 申姜双手绞在一起,深深地内敛着,生怕他看透自己的内心。 男子将她不盈一握的腰肢揽住,俯低在她耳边柔哑说,“不是不叫你去,实是你上回搞出那些事来,叫朕怕极了。把你放在皇宫之中才是最安全的,别的地方朕都不放心。” 申姜被他束缚得死死的,双脚几乎离地。 她强自镇定,才没叫自己当场失态。眼波盈盈流转,沾着点尴尬,极力地挤出一个笑颜,“陛下说笑了。” 贺兰粼浅淡地随她一笑,在她柔腻小巧的下巴上轻轻一勾,别有幽意地道, “不是说笑,是阿姜太聪明了,让人不得不防。” 申姜双手软弱无力地垂下来,眉梢显露细细的失落,已隐藏不住。 贺兰粼拨开她的衣襟,在她放倒在榻上,她怔怔喘着气,瞪着他,如瀑般的三千青丝倾泻而下。 贺兰粼俯身吻下来,灯火灭了。 申姜淌着暗泪隐没在黑暗中,强行擦去泪,怕这冰湿的东西被贺兰粼沾到,引起他更大的警觉。 贺兰粼动作一滞,似忽然想起了什么,抚着她的小腹说,“过两日我就为你请个妇科圣手,好好治一治你这血凉的毛病。” 申姜木头人一般,心中不胜烦闷,如何愿意给他生孩子。闭着嘴巴,根本不接这话头。 * 次日申姜陪着贺兰粼在勤政殿,他笔走蛇龙地批阅奏折,她则站在一旁为他磨墨。 申姜没有读过正式的学堂,认识的字都是阿翁教的。奏折之上,细细麻麻的都是小楷,她只瞥了几眼,就感甚是烦厌。 别说做宫妃,便是做皇帝,一辈子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皇城之中,都是极痛苦的事。哪里比得上恣情恣意于山野,菊花插满头,对酒当歌那般潇洒快活? 过了一会儿,贺兰粼英眉微蹙,墨迹忽地顿了顿。 申姜余光朝那边瞥去,只见“叶氏”二字。 她一怔忡。 上次与叶君撷匆匆暌别后,一直没能再见他面。 也不知她那君撷哥哥,现下如何了。叶家被抄家了,想必他现在东躲西藏,日子过得很艰难。 她心念一动,身子不由自主地挪了挪,想再看看奏折上的内容,却正好与贺兰粼冰块般寒冷而晶莹的目光对上。 原来他已经凝睇她良久。 “想看吗?” 他泛起一个笑容,略显阴冷。 申姜矍然而惊,木讷地摇摇头。 “叶君撷正在四处招兵买马,打造兵刃,和番人买购军粮,就等着有朝一日来迎你呢。” 他顿了顿,柔溺地将她抱在膝上,面无感情地摩挲着,脸色犹如罩了一层寒霜,“……朕的申姜,真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人人争抢的大宝贝。” 申姜心中栗六,皮肤被他冰凉的手指寸寸滑过,不断寒噤。 那么一瞬间,她恍然觉得,她就是他的人质。 有她在手,叶君撷就永远有忌惮,永远不是他的对手。 申姜声腔微软,颤颤道,“我,我没和叶君撷勾结,也没想着他。你饶过我。” 她委顿在他怀里,宛若一只被拴了四蹄的小鹿,哀恳乞怜,楚楚动人得不像话。 贺兰粼俯身,在她纤白的脖颈间重重咬一口,却按着她的嘴巴不让她吃痛出声。他对旁的女子礼仪得体,对她却口齿轻薄,快要把她脖颈都咬断。 “你觊觎的人和觊觎你的人,都该死。” 他的唇碰到了她的耳垂,嘶哑地说着,似鬼似魅的声音直接钻到了她耳蜗深处。 申姜惕然,呼吸为艰。 那股想要不顾一切地逃离的感觉,更是无比强烈。 半晌贺兰粼松开了她,敛了敛衣襟,又恢复了那副光风霁月的君王模样。 申姜委屈地揉着脖间的齿印,却犹感奇痛彻心。 …… 午膳她仍和他一道用,可碍于之前碰了钉子,申姜再也不敢轻言试探,只老老实实地陪着贺兰粼用午膳。 他所用的膳,还是清一色的素菜,素得连油花都不见。 旁人馋涎欲滴的鱼肉荤物,对他来说,竟似鸩酒毒物一般。 申姜隐隐浮上来一个想法,还只是雏形。 用过膳之后,几个小宫女给申姜送来一个风筝,是她之前说想要的。 申姜巴不得赶紧离贺兰粼远一些,便要去放风筝。 本以为贺兰粼政务繁忙,无暇理会自己,却不料他朝她勾勾手指,“拿来。” 申姜无法,只得依言将风筝递了过去。 他反复翻了那风筝的正反面两下,满是疑色地剜她,似怕她借机传递什么消息。 申姜的憋屈之感,难以言宣。 她大觉有气,“陛下若连放个风筝也要怀疑我,不如直接把我关到天牢去,再找十七-八个狱卒轮流拷打,拿一份口供,看我有没有藏私。” 贺兰粼容色转和,将风筝还给她。 “说什么气话,我就是看看罢了,你火气这么大做什么。” 申姜死死攥着风筝,“陛下是根本不信我。” 贺兰粼疑色隐去,微现点点笑靥,起身牵住她的玉手。 “罢了,阿姜,是我怀疑错了。我陪你一道去放风筝吧,就当是补偿补偿你。” 申姜仍然愀然不乐,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 陪她放风筝? 这是补偿还是添罚? 他却已揽上了她的背,“走吧,莫气了。” 申姜虽苦恼不堪,皇帝的面子她却不能不给,只得和贺兰粼一道出去。 天光遥射,初冬暖而不晒的阳光映在大地上,幻化出数不清的耀光。 贺兰粼垂眸,十根纤长的手指将风筝线细细地排好,眉眼俊逸而风雅,清朗的天光柔和了他脸颊崎硬的棱角,一瞬间仿佛变得和蔼近人。 风筝随风而动,他紧奔了两步,牵住银丝似的风筝线,回头招呼她,“阿姜快来,你看,它的尾巴都碰到白云了呢——” 他唤她的声音轻悦爽朗,似在纡尊降贵地哄她,引她过去。 娇谋 第49节 申姜站在原地,仰着脑袋眺向那燕形风筝,果然,那剪刀似的尾翎已经飘忽在白云之间了。 她张张嘴,眼神迷离了一瞬,暂时忘怀了心间的烦郁。 贺兰粼一手牵着风筝,一手过来牵住她,引着她一块随风而跑。他本生得英俊,此时笑语中又含了三分的情,白纱袍中都宛若蕴含了阳光的味道。 “阿姜,咱们让它飞得更高些……” 申姜被他从后面把住双手,拿着风筝线。 一只在天空自由翱翔的燕子,就这样系在他们手中。 今日的风甚大,风筝反向拽人的力也很大。若不是贺兰粼帮她把着,她几乎要被风筝反向带飞。原来不仅风筝被地面上的人牵引着,人也反向被天上的风筝牵带着…… 申姜会心一笑。 她望向那极接近太阳的地方,唇角泛出两个晶莹的小涡。 几个月以来,她都没这么发自内心地笑过一次。 申姜盯着风筝,贺兰粼却盯着她。 他的手,几乎在风中颤抖地,将她圈在怀里。 什么风筝什么白云,在他眼中都是一片无味和冷淡。他心心念念的那点热忱,尽皆凝注在她身上。 他带着点奢望地想,若是她每日都能对他这样开怀地笑,像看风筝一样怀着真切情意地看他,那该有多好,多好…… 贺兰粼蓄意随她一起转了个圈,细细的风筝线便将他们绕在一起,无限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申姜回仰着头,露水似的眼波瞧向他,带有疑惑。 贺兰粼微微动情,就想垂下头,将她那姣好可爱的双唇吻住。 申姜身子一僵,也不知躲,也躲不开…… 而恰在此时,不远处忽传来一阵细细的轮椅声,将两人之间这温暖怪异的氛围打破。 原是今日天色好,李温直推着路不病出来晒太阳。 他们没料到贺兰粼和申姜在此,愣了愣,转身就欲跑。 便是这么一愣神的工夫,申姜已如滑鱼般离开贺兰粼的怀抱了。 贺兰粼意兴萧索,没好气地说,“滚回来。” 路不病挠着脑袋嘿嘿一笑,叫李温直将他推回来。 “微臣不知陛下在此,扰了陛下雅兴,着实该死,该死。” 贺兰粼淡淡斥道,“你有侯府不回,老在皇宫晃悠甚么?” 路不病赔礼道,“是,臣明日就带着温直回府。” 贺兰粼轻哼了声,别开申姜,和路不病说些有的没的。 李温直趁机来到申姜身边,拉着她的袖子,低声请罪道,“申姜,对不起啊,昨天我口不择言,竟对你说出那样的话来……我给你赔礼,你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 申姜摇头道没事。 李温直见申姜并没生气,这才放下心来。 其实路不病迟迟留在宫中没回府,还是李温直再三请求的。她想和申姜多亲近亲近,两人好一道商量些脱身的计谋。若是和路不病回了侯府,就真得伺候这瘸子一辈子,再无出头之日了。 申姜想把董昭昭生日宴的事情告诉李温直,在贺兰粼的视线中自然办不到,便佯装打了个喷嚏,道有点冷了。 她跟贺兰粼说,“我先让李温直陪我回去,添件衣衫,一会儿便回来。” 贺兰粼挥了挥手,顺势揽住她的腰,“不必,我陪你回去吧。正巧我也得去批折子了。” 申姜有苦难言,生生被和李温直分开。 路不病那双狭长的丹凤眼挑了挑李温直,附和道,“陛下说得正是。温直,你一会儿还得推我回去呢,中途走了怎么行。” 他拈了一朵快要凋零的小花在手,带着点含蓄的笑。望向李温直的目光亲切而温柔,情不自禁,哪似从前那副凶巴巴的样子。 李温直不愿意,她想和申姜。路不病将手中的小花送给她,却被她打掉了。 路不病一愣,不知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申姜冷眼瞧着路不病和李温直,觉得这两人着实变扭得很。 李温直摆明了一片冷漠,对路不病了无情意,而路不病却和天下第一次陷入恋河的男女一样,初初动了情愫,尝到了爱的美妙滋味,不愿放手,头脑发热,热忱满满。 从断了双腿后,他一直颓废着。从前他以为男人活着,除了战死沙场建功立业,也没别的盼头。如今竟好像枯木逢春,堪堪又寻回了生的趣味,满心满眼,都是李温直。 申姜不禁要想,若是路不病知道李温直过几日就要从他身边彻底离开,他会不会伤心欲绝?会不会难过得想上吊? 然而还没等她多想,身边的贺兰粼已经将她带了开去。 他揉了揉她的脸蛋,自顾自地说,“嗯,是凉了,是我的不好,出来没给你多带件斗篷。” 申姜道,“陛下自去忙吧,我自己回寝殿就行。” 他道,“这么早回寝殿做什么?批阅奏折实在案牍劳形,有你在旁能减少一半的劳累,不如你留下来陪我。” 申姜暗叹,“我累了,想回去睡一睡。” 贺兰粼弹了下她的脸蛋,带着点谑意说,“勤政殿也有榻,或者你伏在我膝上睡,都行。” 申姜无语,委实低估了贺兰粼缠她的程度。 她绛唇轻启,想再求一求他生辰宴的事,但终究没鼓足勇气,给咽了回去。 …… 过了两日,立冬,宫廷有一场小宴。 既是小宴,人便不多,除了贺兰粼和申姜外,只有路不病、董无邪、董昭昭、赵无忌等寥寥数人赴宴。 众人分桌而食,董昭昭和路不病的小桌正好临近着。 宫人们上了热腾腾的小火锅,董昭昭暗中瞟了路不病好几眼,想借机亲近亲近路不病。 一旁服侍的李温直,正要用玉箸给路不病的碗里夹肉,蓦然瞥见董昭昭怒瞪的双眼,手一抖,肉掉了,就连玉箸也落在了地上。 李温直忙低头去捡,路不病也矮下头,跟着她去捡。两人相互摸索,路不病粗糙的大手不意间覆在了李温直柔软的小手上。 路不病如摸到一块软玉,顿时脸色潮红,李温直眉心一皱,如触了刺般急缩回手,同样面色窘困。 两人如新婚男女般,各自羞怯,各自畏惧。 董昭昭看在眼里,更是怒发如狂。 宴席未毕,董昭昭就按捺不住,特意将申姜给拉了出来,单独谈话道,“你前日说帮本公主把李温直赶出去,是诓人的吧?你看看路不病和李温直都亲昵成什么样了?” 她说话高声毫无顾忌,申姜急忙按住她嘴巴,警惕着过往的宫人,嗔道,“你这么大声做什么,想害死我吗?” 董昭昭凄然道,“我不管,你要是敢耍本公主,本公主一定跟你没完。” 申姜将董昭昭往僻静处拉了拉,低声道,“我怎么不帮你了?这不是你的生日宴还没到吗。你若真想办成此事,就给我送一封请帖来,让我也去参加你的生辰宴。” 董昭昭讽刺道,“你这女人诡计多端,我皇兄防着你呢,才不会让你轻易出宫。” 申姜挑眉,“那你就死缠着他啊,拿出你撒娇的本领,一直缠着他,缠到他让我去为止。否则李温直可真就要嫁给路不病了,你要么给他做小婆,要么趁早退让,另选驸马。” 董昭昭怒道,“你胡说什么,我堂堂公主,凭什么退让?更别提做小了。……我怎么感觉你另有什么目的,故意拿本公主当枪使?” 申姜冷漠,“做不做随你,反正我又不喜欢路不病,也不想招他做驸马。你若不信我,还叫我出来作甚。” 董昭昭小脸铁青,极是难看。 思忖再三,终还是答应了申姜的要求。 两人谋定,装作无事地回到宴席。 李温直站在路不病身后,一双眼睛盼望似地盯着申姜。 申姜微微一笑,示意她一切都顺利。 余人各自饮宴,并未发觉异样。 唯有贺兰粼拍了拍身旁的位置,叫她近身过来,不温不凉地说,“你最近和昭昭,倒是走得很近。” 第41章 逃 申姜一听这话双眼一怔, 随即见贺兰粼神色柔淡,自若地饮酒,仿佛只是随口感叹一句, 心下才稍稍宁定。 “宫中与我年龄相仿的姊妹甚少,我和公主多说几句知心话。” “知心话,什么知心话?” “不过是姑娘家的心事罢了, 陛下也要究根问底吗?” 贺兰粼淡嗤了声,指出,“可我怎么记得你从前与她势如水火,怎么忽然就变成互谈知心话的姊妹了?” 申姜给贺兰粼斟了一杯酒, 奉于他面前, 秀雅柔弱地说,“人都是会变的。我认命了。” 后半句, 刻意说给他听的。 贺兰粼深沉地睨了她一眼。 他啜饮了口酒,没再闲谈下去, 道,“先用膳吧。” 申姜隐隐吸了口气。 也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有没有怀疑。 酒过三巡, 宴席之上的众人意头正盛, 路不病给赵无忌等人讲起当年自己纵横沙场的壮举, 洋洋得意, 引得众人聚精会神地听。 贺兰粼知路不病伤腿后一直郁郁寡欢, 见他此刻侃侃而谈,虽不合规矩, 却也没出言阻止。 不到一会儿, 董昭昭就巴巴地跑过来, 与贺兰粼坐在一处。 她今日画了珍珠妆, 两点莹润的珍珠点在唇线间,更显得俏皮可爱。 董昭昭给贺兰粼敬了两杯酒,随即拉住他的胳膊,恳求道,“皇兄,过几日是我的生辰宴,我想叫申姜也过来玩,行不行啊?” 申姜在一旁默默夹菜,这董昭昭还真是个急性子,说让她来磨贺兰粼,这么快就来了。 她不动声色,连饮了好几杯酒,显得对此事莫不介怀,耳朵却竖起来听着。 贺兰粼的目光心照不宣地落在申姜身上,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娇谋 第50节 半晌,他声音微凉,委婉拒绝说,“昭昭,你去找别人玩去吧,别扰你刘姊姊了。” 董昭昭圆润的小额头一皱,嘴巴噘起,在贺兰粼的龙袍上蹭啊蹭。 “皇兄,我的生辰宴本来就没邀请几个人,你不叫申姜来,都不热闹了。要不然你立马把不病哥哥赐给我当驸马,我就不要申姜啦。” 贺兰粼将她纠缠的手臂甩开,摇头,“那可不是我能决定的。” 董昭昭不答应,又给贺兰粼捶背又给他敬酒,软硬兼施,如一只小黄鹂般围着他转来转去。 贺兰粼一开始面色冷肃,后来也被她磨得有点无奈,蹙着眉扶额头。 董昭昭来到申姜旁边,“皇兄,她也想赴我的生辰宴,是吧申姜?” 申姜血往上涌,佯作无事地道,“公主盛情相邀,我却之不恭……但……” 她停了停,别有用意地看向贺兰粼,见他也自品咂地望她,补充了一句,“但我身为宫眷,全听陛下的。” 低眉顺目,如一盆毫无任何攻击性的空谷幽兰。 董昭昭幽怨地求恳贺兰粼,嘴巴鼓成一个小包子。 贺兰粼招呼申姜过来,不急不缓地摩挲着她挺直的脊背,“阿姜,你想去么?” 虽是个问句,却并无问的意思。 申姜心中大为恶寒,她前日明明已委婉地表达过她想去的意思,这会儿他却还来故意问她,叫她自己拒却董昭昭。 申姜寒坐半晌,贺兰粼那冰冷的抚摸,寒渗渗的,如剐人的北风,蕴含着威胁之意。他虽然含笑看着她,申姜却知道即便自己说想去他也不会答应,之所以这么问只不过是试探她的忠心罢了。 董昭昭急催道,“申姜,你不是刚才跟我说很愿意吗?快点告诉皇兄啊。” 申姜眉峰一挑,恨得直咬牙。 刚才是刚才,当着贺兰粼的面,她怎么敢露出一丝马脚。 贺兰粼冷漠地捕捉到了董昭昭的意思。 他凑在她耳边,“你刚才跟她说很愿意?聊了这么久,原来在聊这个。” 他的气息洒在申姜脖颈边,令人发麻。 申姜深吸了一口气。 偏生此时董昭昭又连声催促道,“快说啊,你犹豫什么?” 申姜暗冒虚汗,一时心虚无两。偏生贺兰粼还睨着她,离她极近,将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清楚楚。 申姜心念电转,心想董昭昭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女,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宁肯得罪董昭昭,也万万不能叫贺兰粼生疑。 当下咬咬牙,使了一招装病转移话题,呃地一声惨呼,伏在贺兰粼怀里,泪光细细说,“陛下,我的心口忽然……忽然好疼。” 她一双柔臂,盈盈圈住贺兰粼的窄腰,含泪抬眸,嘤然有声,尽是弱不禁风的依恋之意。 贺兰粼一怔,那么瞬间,他真以为她突发急病了。 “怎么了?” 申姜揉着心口,颓然道,“应该是酒喝多了,有点上头。” 正自饮宴的众人闻此,纷纷噤声,上前探问。董昭昭一脸怪罪,嗔申姜什么时候发病不好,偏偏这时候。 贺兰粼沉着脸驱散众人,唤了太医,独自抱申姜离开。 外面夜风如洒,申姜蜷缩在贺兰粼怀中,宽大的斗篷将她遮蔽住,她能听见贺兰粼的心在一咚一咚地跳。 她继续半死不活地闭着眼。 半晌到了太极殿,太医诊脉,满是疑惑,这脉象根本就不像有病的。 贺兰粼心下已有数,挥手叫太医退下,来到申姜的榻边,指尖轻轻去刮她微翘的鼻尖。 “别装了。” 申姜鼻尖发痒,强行忍住,仍是一脸愁蹙。 贺兰粼静静坐在她身边,缄默片刻,喟叹一声,似有感而发,“其实你要真想去董昭昭的生辰宴,我也不是一定得拦你,你不必如此装病来吓我。” 他美瓷般的面庞俯低下来,柔柔静静地说。这般坐在她身畔,温和无害,仿佛回到了从前在长华宫那无数个夜晚里,他穿着一身云鹰卫服,翻墙来悄悄寻她。 申姜略有触动,掀开一条眼睛缝儿。 灯光很暗,他龙袍的明黄色掩盖在黑暗中,她摸一摸他,感受不到帝王那矜贵的身份象征,只能摸到他清瘦修长的肩膀。 申姜顿了顿,起身,靠在他怀中。 她委屈地说,“我知道你信不过我,不会让我去。但我却也不想得罪公主,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你不要怪我。” 贺兰粼反手抱住她,手心贴在她如霜赛雪的肌骨上。 瞧姑娘这般弱骨纤形,依依恳求他的模样,他心里很愧仄,很难受,又隐隐有种难以抑制的孤独感。 他着实把她烙进了骨骼里、融进了血液中,对她那自私又偏执的占有欲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一想到她要离开他,他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怎么敢轻易地放她出宫去? 贺兰粼问,“刚才你说认命了,是真的吗?” 他全神贯注地注视她,眸含一种悲悯,像是在怜悯她,又像是在怜悯自己。申姜怔怔,自己的手心还被他温暖地捏住,似能感受到他那近乎卑微的希冀,期待她说一句“是”。 申姜回答,“是。” 贺兰粼脸上的防备如潮水般褪去,将她像个婴儿一般地拥在怀里。 他极力克制自己那自私而阴暗的一面,对她说,“那你就去吧。左右昭昭也希望你去。” 潜意识告诉他不能说出这样的话,她今日和董昭昭太奇怪,可能还在骗他。可他的双唇如不受控制般,一张一合,就答应她了。 他隐隐希冀,若是自己对她好一点,满足她的要求,能不能与她重新培养起感情来,她也对他真心一些呢? 老是把她关在宫门里,确实对她不公平。 申姜被他紧抱着,犹如要溺死一般。 贺兰粼真的会答应她,却是她没想到的。 她不敢轻易相信,还以为贺兰粼是在和她玩笑。 “陛下?” 贺兰粼睫羽轻颤,诚恳地说,“阿姜,我希望可以以心换心,你从昭昭的生辰宴回来后,咱们就好好过日子,好不好?” 申姜沉眉,贺兰粼那股阴郁的极端痴迷,越来越浓郁。 她素手一抬,抚着他的面颊,“自然好,我都听陛下的。” 贺兰粼满意地一笑。他觉得,申姜现在已经越来越温顺,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和谐。 这次他又破例答应了她的请求,想来不久之后,他们的关系就能恢复到在长华宫时那般了。 申姜不知贺兰粼内心是怎么想的,她只晓得,贺兰粼这么一答应,她出宫的最后一道最艰难的阻碍终于被移除了。 她要赶紧找机会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李温直,同时叫李温直也做好准备,糊弄好路不病,把一切马脚都藏好。 …… 接下来的几日平安无事,直到了董昭昭生辰的那一天。 董昭昭是新朝第一个有正式封号的公主,想巴结她的人并不在少数。生辰宴上一片谀词,人人都对她这公主敬重不已。 董昭昭小小地满足了一下自己的虚荣心,但她心中仍有一块大石头没放下。李温直一日不走,她不病哥哥的心就一日在别人那。 皇宫,申姜与贺兰粼一道坐马车到公主府去。等他们到达时,路不病和李温直已经入席了。 几日不见,路不病比之前圆润了些,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一双逡巡的眼睛,时时刻刻都落在李温直身上。 李温直则戴着大师兄给她的手镯,一副避之不及的样子。 申姜与贺兰粼牵着手,内心紧张不已。 能不能脱身,全看今日了。 贺兰粼微有知觉,拿起她嫩白的纤手瞧了一眼,“冷?手怎么这样凉?” 越到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申姜越谨小慎微,不敢叫贺兰粼瞧出端倪。 她见他关心她,甚是生硬地说了句情话,“有陛下牵着,就不凉了。” 贺兰粼捏捏她的脸蛋,甚是爱眷。 董昭昭见申姜来了,喜出望外,趁着众人给贺兰粼敬酒之机,把申姜连同李温直一起拉到了自己的闺房。 三人曾剑拔弩张,此刻同处一室,却有着共同的目的。 董昭昭将侍女全部遣散了,又仔细关好了门窗。 她上下瞥了眼李温直,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包袱,丢到李温直面前,“这是五十两银子和一张假的路引,拿了东西,赶紧走人。” 李温直暗暗和申姜对望一眼,佯作不愿,讨价还价道,“才五十两,就要我离开路侯爷?” 董昭昭怒道,“怎么,五十两不够,本公主还送你一座金山不成?一会儿拿着东西赶紧走人,不然别怪本公主无情。” 李温直支支吾吾。 申姜适时地劝道,“温直,公主大度,已经为你安排好了出路,你不要得罪公主了。” 李温直妥协,“好吧。” 董昭昭安排李温直临近傍晚的时候再走。一来在白天走太过张扬,恐路不病会发现,节外生枝;二来今日宴上的酒水都是烈酒,傍晚的时候众人也该醉了,昏昏沉沉的,又有夜色,能更掩人耳目些。 董昭昭走后,李温直迅速地将东西藏好,和申姜谋划道,“申姜,我现在能名正言顺地走了,你呢?没有你,我可不走。” 申姜轻吸了一口气,“放心,我会与你一道走。” 李温直担忧道,“陛下那边……” 申姜小声道,“他今天随行的人不多,只有卫无伤和一些亲卫。若我能瞒过他的眼睛,脱身应该可以办到。” 李温直疑道,“你怎么瞒过他的眼睛?” 申姜似已智珠在握。 “我有办法。” …… 说来也真是奇怪,贺兰粼今日不怎么饮酒,对董昭昭事先准备的那些芳香醇美的烈酒,更是碰都不碰。 路不病倒是在李温直的劝语下,饮了一杯又一杯,大醉酩酊。 娇谋 第51节 他一喝酒就浑身脱力,在轮椅上歪歪扭扭的,身子都快要滑下去了。 李温直将他推到了寝房,托着他的身子,将他丢到了榻上。谁想他迷迷糊糊的,一只手还勾着她的衣带,不肯放松。 李温直一使劲儿挣,差点摔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路不病醉颜酡红,双眼本来眯成了一条缝儿。闻到少女身上芳香清新的气息,蓦然一睁眼。 李温直那双桃腮,就无限近地在他眼前。 路不病更醉了。 心底和身体的某处,都在隐隐发痒。 “李温直。” 他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情意缠绵,遒劲有力的手臂一伸,就将叫她纳在怀中。 李温直娇小的身躯被他这么一裹,如陷入棉被中,动弹不得。 她一急,试图唤醒他,“路侯爷,你醉了。” 路不病哪里理会,按着她的脑袋,径直就朝她的朱唇深深一吻。 李温直呜了一声,乌黑的瞳仁瞬间放大无数倍。 她浑身发热,宛若被金光灿烂的太阳拥抱。 她颤声啜涕着,眼前这男人太过沉雄,饶是他醉了,也能轻轻易易地把她制住,她连他力气的百中之一都没有。 李温直气恼不已,感觉自己被轻薄了,对路不病拳打脚踢。 路不病正自醉意朦胧,见她打自己,顺手就攥住。 他的手,骨骼长大,崎硬宽阔,一只手就可以将李温直两只手腕攥住,跟攥两根新生的柳芽似的。 李温直气得眼眶子冒出泪花,冰凉的泪珠沾在路不病脸上,透着寒,才叫路不病猛然惊觉了一刹那。 “……温直?” 他双手微微放松,李温直挥手,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耳光。 路不病惘惘然倒在床榻上,挣扎着想要说什么,然酒意上头,眼皮沉得如石头一样。 李温直气得将他的轮椅摔了出去。 “呸。哼。坏蛋。” 随即拿好了包袱,将他的房间关死,夺路而逃。 …… 夜幕快要降临,贺兰粼本打算回宫,奈何申姜极力相劝,再三挽留,说是还和董昭昭有知心话要说,才勉强留下来。 临近就寝时,申姜穿了一身轻纱似的薄寝衣,端了两盏水酒过来,月光的映衬下,当真宛如月宫里的仙子一般。 她主动坐在他膝上,素齿朱唇,肌肤若堆雪之色。端起一杯酒,殷殷道,“我敬陛下。” 贺兰粼不忙喝酒,挑起她柔若无骨的下巴,“还在公主府中,你怎么穿成这样?” 申姜涩然侧过头,“此刻屋里没人,只有你我。在夫君面前,自然穿什么都行。” 贺兰粼幽幽一笑。 “行,好大胆。” 申姜忙拦住他,“不忙,咱们先饮了这合卺酒再说。” 她痴痴地望着他,眼底如有明光的源泉,拿着酒杯,满心满眼全是他。 贺兰粼一颗僻静的心倏然被拨动了弦。 他一时失了智,不顾一切地咬住她,用更明亮炽热的目光将她笼罩。 申姜将合卺酒举到他嘴边,他随口饮了。 申姜笑得更柔,倾泻清澈的光,手臂轻轻挂在他腰带上,蕴含无比的情意。印象中,她从未这般恣意,透过旖旎的烛光来看,近乎于妖。 “你自己找的。” 申姜轻淡若无地嗯了一声,贺兰粼将她打横抱起。 她的唇内敛地合着,怯怯靠在他肩头,手臂抚着他的肩膀。 贺兰粼眼色沉沉,刚要垂首将她吻住他,猛地浑身一颤,旖旎之色尽数褪去,脸上变得惨白。 他似一瞬间被人抽干了骨髓,手上无力,连申姜也抱不住,阖眼就倒了下去,坠在公主府厚厚的地毯上。 申姜从他手上脱开,平静无波地瞧着他。 她叹道,“原来反应真的这么大。” 贺兰粼血色骤然失去,脸冷白冷白的。 “……你?” 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怔怔望向头顶,刹那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申姜站在他面前,绣鞋上圆润的珍珠可以碰到他的脸。 “没错,我在酒中放了一点血。” 她漫不经心地瞧了瞧自己指尖上的血口,“没想到,你真是一点荤腥不能沾,这么一滴血就能叫你失力成这样。” 贺兰粼的长眉痛苦地蹙着,喉结挣扎着滚动,幅度却很小。微弱的呼吸断断续续地涌出,他的眼尾脆弱地沉下来,双目紧闭着,如饮了什么封喉的毒药,动弹不得,一时弱不堪言。 他的神色很复杂,低低哑哑地说,“你……你……竟要杀我?” 申姜迈着款款姗步,先是将门窗封死,然后俯身半跪在他身边,从他身上摸了一把匕首。 那是皇帝随身的利刃,秋霜白练一般。 申姜便将这秋霜一般的物什贴在他的脸上,细细地摩挲。 她已得了逃跑的机会,本该立即就走,不知怎地,却忽然涌起一股报仇的快意来,想要好好折磨折磨贺兰粼。 贺兰粼其他的情绪都已被怒意所取代,一双长眸如含了一泓寒水,愤怒的寒水。 申姜一凛。她厌恶他那双寒凛的眼睛,慑得人心慌,便顺手扯下一条白绫,给他蒙了起来。 她用刀挑起他雪色一般的下巴,用他平时对她说话的语气说,“你不是很傲气么?我现在要把你踩进微尘里,你有什么办法?” 贺兰粼强自忍着血液逆流之苦,扭过头去,把脖颈亮出来,“你要杀就动手吧,不要废话。” 他的眼睛被白绫蒙着,脖颈上蜿蜒的青筋暴起,全是冷汗,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申姜也不客气,狠狠地剌了一下,却没伤到大动脉。 她道,“你死了,我就背上弑君的罪名了,他们不会饶过我的,我焉有那么傻?” 贺兰粼讽然,暴戾一笑,露出森森的白牙来。 “……你觉得我活着,会放过你?” 这般威胁的话语,申姜却无丝毫着意。她现在完全不怕他,甚至他的命都在她手中,他有什么资格跟她硬气。 她恨他以前对她做过的那些事,故意在他耳边吹气,使他的痛苦加剧。 “是啊,不过今日过后,我就永远消失了呢。陛下想找我报仇,却也找不到了。” “刘申姜,” 贺兰粼阴冷冷地说,“你最好祈祷我这辈子都找不到你。” 申姜一怔,随即又笑了。 她就喜欢看他这般气发如狂,却又骨软力竭无能为力的样子,很像她被他为难时。 数月来的愁云惨雾一扫而空,申姜会心一笑,大发慈悲,俯身在他那张俊脸上狠狠啵了一口,像是赏给他的。 他身子剧烈一颤。 “走了。” 申姜朝他摆摆手, “陛下,后会无期。” 第42章 追缉 申姜摆脱了贺兰粼匆匆过来时, 董昭昭正要送李温直走。 董昭昭有几分疑惑,“你怎么也来了?这大半夜的,皇兄怎么让你独自一人出来了?” 申姜道, “他睡着了。” 董昭昭暗觉奇怪,随即又很不屑,“怎么, 本公主送李温直出去你还不放心,非要亲自过来看看?” 申姜浅浅地旋起一笑。 “倒不是不放心公主您,只是……”她提了提腰间包袱,“我忽然改变主意了, 要和她一块走。” 董昭昭大愕失色, 颤然往后退了一步,“你说什么?你疯了, 你敢在皇兄眼皮子底下私逃?” 再看李温直,脸蕴得色, 一看就是早知此事。 董昭昭霎时意识到自己受骗了。 “放肆!” 若是申姜借着她跑了,皇兄还不得活剐了她?她只是想除去李温直这个眼中钉,却万万不想让申姜也跑。 董昭昭张口就要大声喊人, 却被李温直一记手刀, 直接敲晕过去了。 李氏的拳法, 虽对付路不病那等高手略显鸡肋, 撂倒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还是不在话下的。 李温直将董昭昭拖到了就近的柴房里, 用烂稻草掩住,随即朝申姜眨了眨眼。 “万事俱备。” 申姜将柴房给锁好, “快走吧, 时间不多了。” 李温直担忧地问, “你来得比预定的时间晚, 是不是贺兰粼发现你了?” 娇谋 第52节 申姜否道,“并未。” 两个姑娘乔装了一番,扮成公主府奴婢的样子,通过小侧门时,佯称要为公主买糕点。 公主府的侍卫们素来知董昭昭任性跋扈,又见她们二人身有公主府令牌,自不敢拦截。 这一道小门是董昭昭告诉她们的,只有董昭昭一人知道。因而贺兰粼的亲卫卫无伤等人虽然在正门严格守卫,却并不知她们二人已逃之夭夭了。 遥望夜空,乌漆成一片,隐隐约约地分布几颗星辰,光芒微闪。 建林城内,一片灯火辉煌。初冬这几日并无宵禁,街衢上宛若岁末上元节一般,舞龙耍狮,热闹非凡。 申姜和李温直呼吸着夜晚清凉的空气,心旷神怡,一片畅爽。从前只觉得建林城死闷一片,此刻见这万家灯火的模样,有种强烈的幸福感洋溢在心间。 因今晚董昭昭本就要送李温直出城,所以一路接应的人也是事先安排好的。两个姑娘手里虽然只有一张假路引,却也勉强瞒过了守城的卫兵。 两人的行踪,渐渐隐没在建林城外无边的荒野中。 从被惠帝强征秀女抓到建林城的一刻起,经历了多少风波,今日才终于得以脱身。 * 贺兰粼是在午夜丑时三刻醒来的。 落叶沙沙,凉风拂体,一扇窗子被夜风吹开了。 他一声不吭地坐起身来,神情比雪色还冷。 空气中,还残留着微微的酒香,和那女人身上的幽香。 他疯了似地冷笑了半晌,覆在眼上的白绫,被他直接用内力震成了无数碎片,簌簌落下。 飘摇的烛火映着他黑色的影子,宛若一团汹汹燃烧的地狱冥火,从墓穴里腾腾升起。 他捡起那女人丢在地上的匕首,仔细地瞧了半晌。 他第一次这么想杀人。 …… 公主府被封了,整个建林城也被封了。 董无邪、赵无忌、卫无伤等人齐齐跪于公主府的石阶之下,一声不敢出,气氛沉默得可怕。 双腿有残的路不病也被人推醒——被推醒时,他正抱着李温直做美梦,就听仆人急促地说“病爷,病爷,快醒醒吧,刘申姜和李温直跑了,陛下发大火了”……他惺忪地揉着眼睛,心想李温直怎么会跑,李温直不就在他怀里吗? 睁眼一瞧,怀中吻了无数遍的哪里是李温直,只是个绣着牡丹花的长枕头罢了。 路不病顿时清醒了。 轮椅还不知怎地摔坏了,仆人只得临时找了个担架抬他。 他随董无邪等人一道跪在石阶下,不一会儿,董昭昭也哭着跑来。 她一抽一抽地哽咽道,“那两个女人把我打晕了,居然跑了……呜呜,呜呜……” 董无邪赶紧捂住妹妹的嘴,正是董昭昭暗中操作,才让那两个女人有可乘之机,眼下陛下正雷霆震怒,若是董昭昭还在此哭闹个不停,说不定会被直接拖出去斩了。 董昭昭也知自己铸成大错,强行忍住哽咽,随兄长一起跪下,半点声音不敢出。 半晌,贺兰粼才从内殿缓缓踱出。 他斜睨众人,神色阴翳,众人无不惕然。 黑云压顶。 董无邪率先请缨,义愤填膺说,“陛下,微臣愿为先锋,将那两女擒回,供陛下碎尸万段,以消心头之恨!” 赵无忌附和道,“臣也愿往。” 路不病瞪眼空叹,夹杂着淡淡的伤心。本以为李温直和他情深切切,水到渠成,谁料到她居然,居然……跑了? 他到现在还暗自怀疑这是一场梦,他还宿醉没有醒。 他咬牙切齿道,“臣虽双腿残废,拄着双拐也愿往。” 贺兰粼垂着眼皮,如雪埋冰冻般。 他挥挥手允了众将的请缨,柔冽的眼波中射出杀机,“要活的,留一口气就行。” 他得留着她一条命。他脑海中已幻化出八百六十种残忍恶毒的刑罚,加之在这胆敢背叛他的女人身上。 死了,着实太便宜她了。 他之前掏心掏肺地对她,着实都喂狗了。 既然如此,就不必手下容情了。 他一定要那女人跪在他面前,红着眼睛,摇尾乞怜,为她的肆意妄为付出代价。 他倒要看看,究竟谁把谁踩进微尘里。 …… 这一头,申姜带着李温直正在没日没夜地赶路。 她们好不容易才从建林城脱身出来,万万不能再被官兵碰见。 然而贺兰粼的速度远比申姜想象得快得多,甚至快得恐怖。 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各个周、郡便接到了上头十万火急的命令,悬赏十万金捉拿逃犯,各官道、驿站、村落,大街小巷,皆是巡逻的卫兵,严防死守,连只蚊子都飞不出去。 申姜暗自心惊。 她知道,贺兰粼这是用十万金买她的人头,或者说不惜用十万金将她抓回来,亲自斩下她项上人头。 李温直吓得泪水簌簌,躲在申姜身后。 “我们要是被抓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她们已经来到扶桑镇,准备去投奔李温直的爹爹李壮。李壮开的武馆,就坐落在镇子尽头的大桑树下。 如今看这形势,是不能投奔李壮了。 投奔谁,都会给谁带来灭顶之灾。 申姜想,若是被贺兰粼抓回去,他一定会用最狠毒的手段,按着她的脑袋,逼她屈服,将她折辱他的仇悉数报回来,再将她宰了。 ……光想想就令人浑身筛糠。 申姜着实低估了贺兰粼的手腕,有点后悔自己曾那样折辱他,把最后一点情面都撕破了。 不过做都做了,这会儿想什么都没用了。 她能做的就是跑,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她宁愿跳崖跳江也不跟他回去。 就怕到时候那些官兵把她两只胳膊一扭,嘴一堵,根本就容不得她自尽…… 申姜心如乱麻,短暂的畅爽过后,恐惧又如一张密网般将她包围,并且以惊人的速度收紧。 李温直本来急切地想与她朝思暮想的大师兄重逢,如今为了避免给大师兄带来灾祸,只得暂时忍住。 两人扮作丐帮的小叫花,一人背了一个破布袋,在扶桑镇艰难地走着。 前方就要出镇了,一群官兵正在挨个盘查过往的路人。 城墙上,明晃晃地贴着巨大的悬赏通缉令,画着申姜和李温直两人。 通缉的罪名写的是,意图弑君。 ……弑君。 申姜额角剧烈地跳了一下,猛然想起自己曾在贺兰粼脖子上狠狠剌过一刀。意图弑君这罪名,仿佛名正言顺。 一生之中能刺杀一次皇帝已是大逆不道,她却旧帝新帝都刺杀过,刺杀了两次……应该是天下第一大罪人了吧。 申姜苦笑。 李温直祖宗上三代都是好老百姓,如何体味过被通缉的滋味,慌得腿都软了。 她绝望道,“申姜,咱们怕是要死在这里,再也出不了扶桑镇了。可怜阿耶和大仁哥近在眼前,我死前却不能见他们一面,真是死也不能瞑目。” 申姜懂得李温直的辛酸,可是她们绝对不能和李壮等人会面,否则定会重重地连累他们。 本就不大的扶桑镇犹如一个罐子,把人装在里面,怎么也爬不出来。 正当踌躇之时,官兵忽然朝她俩这边看来,大喊道,“喂,两个叫花子,鬼鬼祟祟地干嘛呢?赶紧过来。” 两人矍然而惊。 正要逃遁时,旁边一小贩的梨子车忽然倒下来,洋洋洒洒地弄了一地的梨子。 小贩大哭,对官兵斥责道,“你们这些狗当兵的,还我梨子!还我梨子!我跟你们拼了——” 李温直和申姜赶紧趁这个机会,掉头就跑。 官兵兀自在后面不依不饶,“那两个叫花子,站住!来人!抓住他们俩!” 烂梨浆糊了遍地,现场人来人往,乱成了一锅粥。 申姜经上次逃跑失败后,知越是慌张时刻越不能乱跑,越乱跑越会露出马脚,便领着李温直往人群里扎去。 李温直体力不支,被梨子绊了一跤,膝盖都磕破了。 申姜刚要扶她起来,另一个过往的汉子却先将她捞起来,拽着她躲到了巷子深处。 申姜不明情况,紧随其后。 只见那汉子身高八尺,头裹棉布,一身布衣打扮。 他微留髭须,眼中精光大盛,脚踩三耳草鞋,嘴边一黑痣,甚是昂扬劲健。 李温直揉了揉眼睛,看清了他的模样,泪水登时哗地一下流出来。 “大仁哥!怎么是你?” 李大仁急忙捂住李温直的嘴巴,向外张望了几眼。半晌见无人追来,他才喜极而泣地搂住李温直,露出孩子般的喜悦。 “那城门前的告示一贴,师父他老人家就知道小师妹你回来了,特意派师兄几个来接应你!刚才那卖梨子的,就是你大义师兄。小师妹,你既逃回来了,在街上闲逛什么,怎么不去找师父和师兄们?” 李温直乍然见了心上人,如何不喜,呜呜地落泪,跌在大仁哥宽广雄厚的怀抱中,天塌下来也不怕了。 “我……我怕连累你们,” 她上气不接下气,“大仁哥,我已经成了逃犯了,他们要拿我回去砍头。我若去找爹和你们,你们也会被株连的!” 李大仁又怜又疼,揉着李温直的脑袋。 娇谋 第53节 “傻妹子,说什么糊涂话!师父日日盼着你从皇宫逃出来,盼得头发都白了,眼也花了!你大仁哥和其他几位师兄,就算是死也会跟那狗皇帝血拼到底,你怕什么呢!” 李大仁身处闭塞之地,又没读过什么书,虽知改朝换代之事,但一心以为新皇帝和惠帝差不多,也是好色无耻一流,所以上来就骂了一句“狗皇帝”。 申姜站在一旁,见他们这般卿卿我我地抱在一起,虽也为李温直欣喜,总不免有些尴尬。 她本该走开,给他们二人单独相处的时间,奈何外面全是追兵,并不容她。 李大仁此刻才注意到申姜,粗黑的短眉一皱,“……这位是?” 李温直忙擦干眼泪解释道,“她叫申姜,是和我一块逃出来的好姊妹。大仁哥,你也救救她吧!” 李大仁有点犯难,那些官兵来势汹汹,光救小师妹一人或许还有逃生之机,带着这么一个多余的女人,太过拖累。 申姜见李大仁沉默,便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甩开李温直的手,主动说,“温直,咱们现在已经出宫啦,是时候该分道扬镳了。我还要去找我阿翁,你就和你师兄回去罢。” 李温直坚决不同意,“你辛辛苦苦救我出来,我怎么能舍下你独自逃命?” 转头对李大仁说,“大仁哥!求你也带申姜走吧!算是我求你了!” 李大仁一听小师妹恳求,心肠顿软,松口道,“好,这位姑娘也跟着来吧。只是咱们得走快些了。” 李温直见师兄答应,喜悦不禁,俏皮的手挽住李大仁。李大仁亦在她鼻尖轻点了下,二人相携而走。 申姜跟在后面,如他们的影子一般,心头滋味怪怪的。 少顷,李大仁将她们引到了自家菜园子的窟室中,那里本来是盛放过冬的萝卜的,便先腾出来,给二人避难。 武馆馆主李壮闻得女儿归来,早已在窟室中等候。 他因发妻早逝,对李温直这个女儿分外疼爱,此刻父女阔别相见,自是相对泪眼,抱在一起,说了很久的热乎话。 申姜默默坐在角落里,浑然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 晚饭之时,二师兄李大义忽然惊慌失措地闯进窟室,急道,“师父,不好了,一群官兵把咱们武馆围了,为首的几个男的长得甚是贵气,说咱们私藏了一个女的,叫什么姜的……” 李壮道,“什么姜?蒜的?” 李大义想了片刻,结结巴巴,“刘、刘申姜!” 李壮听官兵竟没提自己女儿的名字,“谁叫刘申姜,谁?” 窟室中众人面面相觑,目光不由得都落在了申姜身上。 申姜上前一步,面色煞白,低声道,“李家伯伯,我就是刘申姜。” 李壮双眼圆瞪,“你是和温儿一起逃出来的秀女?” 申姜难堪,李大仁代替申姜答道,“是。暂住在咱们家。” 李大义不如他师兄大仁那般稳重,闻此抓耳挠腮。 “师父,那群官兵恶得很,真的会杀人,一个瘸子就能把大礼和大信师弟摔出好几尺。咱们带着小师妹赶紧溜吧,别留着这女子了。” 李温直闻此,立即对李大义怒目相对。 “二师兄,你贪生怕死,连一个姑娘也要赶出去吗?不如也把我交出去!” 李大义顿时气弱,“小师妹,你千万别生气,师兄们护你还来不及,就算死也不能把你交出去啊。” 李温直怼道,“那你却要讨好路不病他们,把申姜交出去?” 李大义垂首,“谁是路不病?……咱们只是一个小小的武馆,护小师妹万死不辞,多带不相干的人,却是没必要。” 说话声音越来越小,黄豆似的眼睛不断在申姜身上乱瞥。 申姜听他们为自己争吵,心知自己不是李氏人,不该留在李家的地盘。 可是出去……不是凭一时口头意气,说走说走的。 出去就意味着被擒,落到了贺兰粼手里,简直比死还难受。 李温直不理会李大义,给父亲跪下。 “阿耶,女儿身陷皇宫之时,申姜曾经多次舍命相助。您从小教导女儿要讲武德、讲义气,这会儿女儿誓死也要护着申姜。” 李壮拂拂胡须,嗯了一声。 “现在也没到非交谁出去不可的地步,这位姑娘暂且就留下吧。至于武馆那边……老夫先过去看看,会会那个姓路的。老夫一把老骨头了,早就不怕死啦。” 李温直泪眼潸然,肝肠欲断,既难舍父亲,又不舍申姜。 李大仁当先站出来,对李壮道,“师父,弟子随你同去!” 李壮摇头,“不,你留下来陪温儿。” 李大仁执意,“师父!” 李壮脸一板,“没听见为师的话吗?” 他早有以李大仁为婿之意,当然不能让李大仁跟着。这一趟去武馆,说不好就凶多吉少了。若李大仁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害女儿守寡?他自己一把老骨头死了倒是可以。 李大智和李大义都看出了师父的意思,对申姜这拖油瓶更是暗恨。 明明把这女子交出去就平安大吉,凭什么让师父去涉险? …… 李壮这一去甚久都没回来,傍晚的时候,李大义给李温直备了饭菜,李温直担忧父亲,却也没动一口。 李大义欲安慰小师妹几句,却反过来挨了一通臭骂。 他愤愤不平地从窟室中出来,蹲在田垄边生闷气。 李大智见了,过去拍了拍师兄的肩膀。 “二师兄别自责,你白天说的话没错。咱们为小师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凭什么也为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卖命?” 李大义怒道,“那女子看起来有几分姿色,腰那么细,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她到底什么来头?” 李大智小声道,“听说是新帝的逃妾……被新帝幸了好几次了,还没位份,却也跟着咱们师妹这清白大姑娘一块跑出来了。” 李大仁重重地拍腿一下,“怪不得那群官兵把她往死里追!当真不知廉耻。” 他恨恨不已,又听李大智轻声道,“刚才我在街上打探,官兵们查得这么严,是因为新帝下来了。天子就在暗处,谁能不怕?摆明了就是为了擒这女子。” 李大义算计着,师父已经去了三个时辰了,却还没见回来,铁定是被那群官兵给抓了。 “这姓刘的女子,她若是愿意留下来给咱傻五弟当媳妇,咱救她一救倒也行。若非如此,趁早拿她去把师父换回来。” 李大智立即不答应,“咱五弟虽然傻些,却也不要宫里出来的不干不净的女人。咱们跟大师兄说说,让大师兄把她扭了,交给那些官兵。大师兄是小师妹的心上人,这事由他去做小师妹不会生气。” 李大义赞同道,“正该如此。” 两人谋定,就欲去找大师兄李大仁。 李温直偷偷躲在墙根背后,将两人的图谋悉数都听了去。 她既失落,又害怕,慌慌张张地找到申姜,叫她快跑。 “我那些狼心狗肺的师兄要把你交出去!” 李温直把义智二人的图谋说了,申姜也很害怕,转念一想,他们要拿自己去换李壮,本是形势所逼,自己若一走了之,贺兰粼真杀了李壮怎么办? 李温直咬牙道,“我自己的阿耶,我自己去换,与你无关,你赶紧走吧。” 申姜从未这般左右为难过。 她知道,就算李温直挺身而出,贺兰粼也不会放过她的,也会掘地三尺地把她揪出来的。 走投无路之下,李温直忽然道,“申姜,你不是还有你君撷哥哥吗?听说他现在正在各地招募起义军,对抗贺兰粼,不如你去投奔他?” 叶君撷?申姜隐隐觉得不大妥当。 但眼下除了叶君撷,天下似再无一人能对抗贺兰粼。 …… 李氏武馆。 昔日热闹非凡的武馆内,李壮正被扣在地上,卫兵一左一右,两把长戟牢牢扣住他的脖子。 李壮额头渗出鲜血来,却兀自咬牙不屈服。 他的两个徒弟,大礼和大信,都上气不接下气地倒在地上。 董无邪提着手里的钢刀,走上前一步,拍打李壮的脸。 “刘申姜和李温直在哪,你到底说不说?” 李壮嘲讽地笑了。 “你们这群……走狗,强抢人家的女儿,就为了填充自己的后宫,简直、简直不得好死。你们就算杀了老夫,老夫也绝不会吐露一个字。” 董无邪冷声道,“强抢民女填充后宫的,那是旧帝,自该不得好死。如今乃是新帝下令,我等奉旨拿人,名正言顺。” 李壮骂道,“新帝旧帝,蛇鼠一窝,又有什么好东西了?” 董无邪听他辱及主上,不知悔改,手起刀落,就要割下他的脑袋。 路不病知此人是李温直的父亲,不忍见他身首异处,便急而丢出一枚硬-物,当地一声,震开了董无邪的钢刀。 那硬-物落下,是枚耳坠子。 董无邪怒道,“路不病,你做什么?你想背叛陛下不成?” 路不病立即道,“我蒙陛下大恩,怎么敢背叛陛下?只是此人留着还有用,我们还可以利用他引-诱出那两个女人的下落,暂且不能杀。” 李壮险些丧命,暗自惴惴,手指碰到了那枚被砍成两半的耳坠子。 他面如土色,立时就认出那是他女儿李温直的私物。 “你……你……怎么会有温儿的东西?” 董无邪不满路不病,阴阳怪气地嘲讽道,“你那乖女儿,是咱路侯的逃妾。路侯日夜与她共寝,有她一枚耳坠子又怎了。” 路不病厉声叫道,“董无邪!你放什么屁?” 原来李温直弃他而去后,他伤心不已,从床榻上捡的这枚耳坠子,日日夜夜都藏在身上。方才他急于救人,在怀中这么一摸,便顺手当暗器飞了出去。 李壮如遭大害,一身的力气都萎缩了。 他抬头去打量路不病,难以想象自己冰清玉洁的女儿,竟被眼前这瘸子给玷污了? 她明明已经和大仁有婚约了啊! 娇谋 第54节 董无邪哼了声,“你这副神情干什么,你那穷女儿能被路侯爷疼宠,那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路不病极是难堪,手中的快刀拔-出来,“董无邪,你若再胡言乱语,就休怪我不客气了。” 董无邪挑挑眉,“怎么,你双腿残了,也要跟我动手吗?” 路不病咬牙道,“是你胡言乱语在先。” 董无邪因为妹妹董昭昭之事,对路不病颇有芥蒂。见他挑衅,顺口便道,“好,我手正好痒痒,想领教领教路侯爷的快刀。” 两人一时剑拔弩张,赵无忌夹在中间,想劝也劝不住。 路不病目眦欲裂,正要挥刀,忽听得沉闷的氛围中,传来几下清脆的鼓掌声。 啪,啪。 众人同时回头一看,不知何时,贺兰粼已站在门口,幽幽地瞧着他们,寒得瘆人。 他道,“不错,朕的两员大将,事情还没完成,内讧的本领却不差。” 路不病和董无邪傻了,霎时把刀放下。 狭小的武馆里,顿时跪了一地人。 李壮只是一介草民,第一次见到天子威仪,一口气没喘过来,晕过去了。 董无邪紧声道,“陛下……” 贺兰粼眸中暗色,毫不客气地踹了董无邪一脚,狠意汹涌,踹得他向后仰倒数尺。 “不受教的东西。朕养你们,是让你们在这内讧的,嗯?” 董无邪颤颤倒在地上,咳嗽连连,却不敢懈怠一分,挣扎着起来跪好。 路不病同样挨了重重的一耳光。 两人如泄了气般,谁的怒火也没了,低着头跪在地上。 贺兰粼在武馆的太师椅上坐下,泛白的骨节格格作响。 他阴翳地说,“人呢?” 刘申姜。 赵无忌赶紧过来禀告说,“回陛下,人就在这扶桑镇中,被这老汉私藏了起来,我们正在盘问他。” 贺兰粼没什么耐心,凉凉道,“包庇朝廷要犯,罪不容诛。去给他泼醒,问最后一次,不说就杀了。” 赵无忌谨然道,“是!” 刚要去找水来,忽听得侍卫进来禀告。 “陛下,外面有两个自称李大义和李大智的人,是这老汉的徒弟。他们扛着一个麻袋,说是抓到了刘申姜,要换他们师父。” 第43章 爱恨 在侍卫的引领下, 李大义和李大智扛着一个麻袋走了进来。 那麻袋不大,被里面的女子凹出细长的形状,发出呜呜呜的啜涕声, 极是可怜,袋口被麻绳紧紧封死。 董无邪和路不病都知道老大为了找刘申姜,快要掘地三尺了, 见斯女终于被擒获,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大义弯着腰,挂着点笑,“各位军爷, 这里面就是您们要擒拿的要犯, 小人特地送来,供各位军爷解恨。” 他说话时眼光不断瞟着董路赵等人, 这三人俱是一身威风凛然的铠胄,一看就是上头下来的了不得的人物。 静坐在一旁雪衣襕衫的贺兰粼, 因头戴帷幔的缘故,反倒被李大义所忽略。 贺兰粼长眸泛出泠泠微亮。 路不病替主子喝道,“打开。” 李大智和李大义勠力将麻袋扯开, 果然露出一身着青裙的窈窕女子来, 然大-麻袋套着小麻袋, 她的头还被是被蒙着, 根本看不清面容。 她一双纤细的手腕, 已经粗糙的绳子勒得红肿了。娇哭细细,延颈秀肩, 裙上都是血迹和触目惊心的撕扯痕迹, 甚是楚楚可怜。 路不病和董无邪俱认得, 这青裙便是申姜常穿的那一身, 身姿也相差无几。 贺兰粼神色间雪浪翻涌,心口猛地一动情,似有种难以克制的欲念,要上前将她撕碎。 不知怎地,明明恨透了这女人,见她被此二乡野蠢汉折磨成如此模样,还是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心剜。 他从前养她时,别说给弄成这样,便是连她一根头发丝都养得好好的。 贺兰粼骨节凸起,低沉地说,“把头罩拿下来。” 李大义听那白衣公子忽然出声,略略惊疑。不过见他不着铠装,想来并无品阶,没准是谋士或跑腿的之类的,便没太害怕。 “不忙事,不忙事。” 李大义将那女子掩在身后,由他和李大智一前一后地围着,“只要各位军爷答应放了小人的师父,再赐十万金给我们兄弟俩,这女子自然双手奉上。” 董无邪顿时怒色,“你算什么东西,敢在我家主人面前讨价还价?” 李大义嘿嘿,“十万金是当今陛下悬赏的,我等抓到了要犯,自然该得。至于这女子,一命换一命来换我师父,公平得很,各位军爷可不能欺辱平常老百姓。” 李大智手中握着一只又快又利的匕首,横在那女子白嫩的脖颈间。瞧那样子,若是不答应他们的要求便玉石俱焚。 威胁。 路不病满脸阴云,手中的快刀早已出鞘,只待贺兰粼稍稍示意,便立即结果了这二獠的性命。他手里的快刀练了十多年,昼夜勤勉,便是飞蛾也难逃,定叫他们脑袋掉了都来不及眨一下眼。 却听贺兰粼不冷不热地说,“可以。” 他扫了一眼这女子,腰比申姜宽了一寸,肩比申姜矮了一寸,颈似也比申姜黑了一分。他与申姜日日共眠,申姜的音容样子无不刻进他骨子里,是忘不掉的。而眼前这女,种种迹象仿佛都不大对。 这女子哭时那哽咽的感觉,也不似是申姜。 申姜哭时,不会这般一噎一噎的——跟东西吃多了嗓子被噎住一样。申姜哭时都很美。 可没有看到脸,这些怀疑只是怀疑,他并不能确定。 路不病等人见贺兰粼竟答应,一时咬牙切齿,更加烦恨。 李大义与李大智两人却一乐,故作玄虚一点一点地往上揭开头套,还没完全解开,就听贺兰粼冷声怒道,“够了,拖出去,斩了。” 原来这女子嘴边有一颗极细极浅的红痣,申姜却哪里有? 义智两人突闻此,一时面如土色。 李大智被吓傻了,李大义迅速抢过李大智手中的匕首,横在那女子脖颈间,“你们想翻脸不认人!我杀了她!” 董无邪和路不病对望一眼,已然明白这人并不是刘申姜。 路不病抬高了音量,面无表情地说,“拖出去——” 立即有两侧的卫兵前来拖拽,李大义情急之下,一刀便要朝那女子招呼过去,然而已经太晚了,他早已被训练有素的精兵按倒在地。 董无邪走过去,幽幽解开那女子的面罩,露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李大义,这就是你给我们送来的要犯?耍人,还是来骗钱的?” 李大义大惊失色,抻着脖子去瞧那女子——竟真的不是申姜,而是武馆的女弟子,红柳。 “红柳,怎么是你?!” 他难以置信。 他明明见刘申姜睡了,大仁师兄用麻袋把她套住的。人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红柳? 然李大义已再没机会细究了,他被两个卫兵推了出去,手起刀落,一时便血溅当场。 剩李大智枯坐在原地,魂儿都快散了。 李壮此时悠悠醒转,被哀嚎声所恫,挣扎着爬到贺兰粼面前,用身子护住徒弟李大智。 “陛下!” 李壮叩首道,“求陛下饶恕我这个弟子和我那不争气的女儿,陛下要那位刘姑娘,老汉可以交出来。” 他老而益壮,本来有一身的傲骨,方才接连遭受打击,先是得知爱女被路不病玷污,后又痛失了一个弟子,傲骨顷刻间已被磨碎得所剩无几。 他知自己能力有限,能不能护住女儿已是两说,那位刘姑娘却再也护不住了。 李大智听师父竟管面前的白衣男子叫陛下,完全瘫成一摊泥了。 原来天子已经到了眼前。 他到此刻才知道,方才他和李大义做了多大的蠢事。 贺兰粼冷睨着他,“你知道下落?” 李壮苦然说,“知晓,就在我大弟子的家中。望陛下能饶我女儿一命!” 贺兰粼微微颔首允诺。 但他却言中有刺,“朕的耐心是有限度的,这是你李家的最后一次机会,懂吗?” 李壮唯唯诺诺应着,内心万分煎熬。他开设武馆,教人武学,刚直不折了一辈子,到头来还是得违背侠义之道,将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交出去。 他女儿看见他这副卑躬屈膝的样子,估计会恨死他吧。 可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贺兰粼挥了下手,示意董无邪和赵无忌跟着李壮前去。路不病怕有意外发生,主动也跟着去了。 一行人来到李大仁家的窟室,但见房中空空荡荡,只有一男一女拿着刀站在中央,正是李大仁和李温直。 路不病双目一瞠,猛然见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就在眼前,手指剧烈颤了一下。随即见她依偎在另一个男人身边,拿着刀对着自己,不胜恼怒。 “你们别过来!” 李温直凄然地笑道,“申姜不在此处,她早就走了。任凭你们手段再高,也摸不到她的一片影子了,哈哈哈。” · 下雪了,初冬的第一场雪。 枯黄败落的山林中,申姜独自一人,背着重重的干粮,艰难而缓慢地雪地中走着。 她又困,又累,又冷。 可她不能停下脚步,天知道她是费了多大的劲儿才脱身的。 娇谋 第55节 李温直偷听到了李大义等人要把她交出去的图谋,立马给她收拾东西,叫她赶紧跑路,去投奔叶君撷在扶桑镇附近的义军。等申姜得到叶君撷的支援后,再反过来救李温直。 这个办法看似有所牺牲,实是绝境中的唯一出路了。 拼硬手腕,就算千百个她们也不是贺兰粼的对手。 李温直找来了武馆的女弟子红柳,叫她换上申姜的衣服,故意让李大义等人以为是申姜,将红柳给送了过去。李温直知道此事必定会败露,便做好了准备,和未婚夫李大仁留在窟室中,等着官兵找上门来。 她不能和申姜一块走,她还有她的阿耶,她的未婚夫,她不能一走了之。 于是申姜只得独身一人踏上这漫漫长途。 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渴望见到叶君撷,想让叶君撷早点派救兵,回去搭救李温直一家。 雪夜的林子里,有狼。 申姜听见嗷嗷的叫声,心中慌乱,脚下的步伐加快了些。 可狼却在她背后穷追不舍,申姜跑得越快,它们追得越快。 申姜已经筋疲力尽了。 她跑不动了。 雪也越下越大,冰碴儿落在人的双眼上,将视线也迷了。 林中起了大雾。 申姜腿软得厉害,也僵得厉害。 终于她使光了所有的力气,沉沉地倒下了。 失去意识之前,她隐约看见不远处的军帐,以及军帐中透出的隐隐灯光。 · 暗室被层层叠叠的帘幕遮住,一丝光都透不进来。 地龙把屋子内熏得热烘烘的,空气都氤氲着热流,弄得人口干舌燥,难受极了。 申姜满是冷汗地躺在床榻之上,全身如撕裂般地疼痛。 贺兰粼就坐在她身畔,黑洞无光,毫无血色的唇在微笑。 他也用什么东西将她的眼睛蒙住,跟蓄意报仇似的。 申姜毛骨悚然,拼命地睁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阿姜,没想到还有跟我再见的一天吧?” 这低哑的声音宛若一记冷锥,激灵灵直接刺破她的魂魄。 申姜绷成一条线,晕乎乎的,两行泪水流下。 她哽咽着求他,“放过我!” 贺兰粼置若罔闻,只将一个冰凉的东西,贴在她的脸蛋上,寸寸摩挲她的皮肤。申姜认得,那是她当日用来刺他的那一把匕首。 他静默不语,像蛇一样悄无声息地将她缠住,让人的心颤栗地滴血。 她不断地求他,“放过我,求求你放过我……” 他捂住她的嘴,露出森森的白牙,桀然一笑。 “放过你?” “那阿姜自己说说,想要什么死法?” …… 啊。 申姜倏然睁开眼睛。 残余的梦魇迅速消散,明光洒过来,她的眼睛一点点地聚焦,逐渐能看清东西。 原来是场梦。 她揉着脑袋起来,头痛欲裂。 第三次了,她最近几乎一合眼就能梦见贺兰粼,在梦里他总是对她做一些难以启齿的事,令她有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她怀疑自己再这么下去,会疯。 周围的场景甚是陌生,她身上的衣服也被换了,茫然不知身处何地。 一送水的小婢看见了她,欢欢喜喜地跑了出去。 “女郎醒了,女郎醒了!” 不一会儿,一个修长挺峻的身影便快步而入,面容无比熟悉,正是叶君撷。 “姜妹妹!” 他一把将申姜抱住,眼里全是欢喜的热泪和明光。 申姜愣愣,过了半晌才想起来,自己是要去投奔叶君撷,后来晕倒在雪地里了。 所以,她是恰巧被叶君撷捡回来了? 她怔然推开叶君撷,掐了掐自己,确定不是在做梦。 叶君撷有些激动,“姜妹妹,我听说你从皇宫里逃出来了,这几日也在四处找你。韩松在巡逻时正好在雪地中发现了你,就将你带了回来。太好了,太好了,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了。” 许久不见叶君撷,他早已不复当初那副贵公子的模样,皮肤变得比以前黝黑了,也粗糙了,额头上还挂着浅浅的一道伤疤。 原来远在贺兰粼即位之前,叶家就已被抄家。叶武之死了,叶夫人也不堪折辱患病而亡。 叶君撷宁死不愿归顺贺兰粼,带着自己的旧将找地方躲了起来,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期望有一天可以找贺兰粼复仇。 贺兰粼,和他隔着杀父之仇,与夺妻之恨。 申姜见了叶君撷,立时想起李氏一家还在贺兰粼手中,恳求叶君撷去救一救他们。 叶君撷肃然说,“不消你多说,我日日夜夜都想杀灭那篡位的贺贼。我这几日便会派韩松到扶桑镇去采探情况,准备狠狠地暗袭贺贼一波。” 申姜听他答应,心想李温直一家子总算是有救了,紧绷的神经松下来,顿觉困倦不已。 可她又不敢睡,一睡着,贺兰粼那阴翳的面孔便会出现在她跟前,掐住她的脖子,玩弄她折辱她,质问她为什么要逃…… 申姜精神不好,叶君撷便更对她体贴备至,大骂贺贼不是人。 他想,他得立马跟她成亲,好好疼疼她,才能免了后顾之忧,才能绝了贺贼的念想。 · 李大义死后,李壮和他的四个徒弟、一个女儿,都被关在自家的李氏武馆中,由精兵日夜看守着。 平日里李壮在镇上也是个受人尊敬的人物,乍然失了爱徒,又遭此重挫,身子骨便有些熬不住,第二日便病倒了。 李温直来到路不病面前,求路不病请大夫给她爹爹看病。 路不病禁不住李温直的苦劝,到底还是答应了她。 李温直含泪致谢。 …… 房檐下,贺兰粼独自一人静伫。 下雪了。初雪掩住了所有的天光,使得天与地都昏沉沉的一片。他伸手接了一片雪花在手,雪花迅速融化,不到片刻工夫就化作了水,透心凉。 他的眼色更黑更深。 贺兰粼烦躁地甩掉了雪水,拿起手边未完成的玉雕,用锋利的刻刀,继续一刀一刀地刻起来。 玉质发出嚓嚓的轻响,被剜出一条条深浅不一的纹理来,蜿蜒,一刀比一刀深。明明刻在玉髓上,却像是凌迟在某个人身上的。 过了片刻,玉块被雕琢成一个女子的模样。 女子云髻峨峨,一身百褶长裙,笑靥形貌,栩栩如生。 贺兰粼将她握在掌心里,狠狠地一攥。他的唇俯低,吻在玉像上,深深地吮吸了一口气,虚弱地颤抖,流露极度的疲乏和痛苦,似包含着极端的爱意。 半晌,他又睁开双目,满是冷厉的怨毒。 “哐啷!” 雕琢精美的玉像被他砸在了朱漆柱边,碎成了无数片。 他厌恶地将残像踢进了泥中。 董无邪正巧此时进来禀告,拱手,“如陛下所料,刘申姜从李家离开后,去投奔了叶氏余孽。离扶桑镇最近的郊野外,应就藏着一座叶氏的军营。” “现在叶君撷准备回到南阳去,和他以前的部下取得联络。要不要属下立即派人,清剿叶氏,把刘申姜抓回来?” 贺兰粼阖着眼皮,神色宁静。 丝丝冷淡的气息从他身上透出来,慑得人发慌。 “不必。” 他道,“我亲自去。” 董无邪一愣,“是。” 贺兰粼唇角漾出一抹没有温度的笑。 他要亲自过去抓住她。他倒要瞧瞧,她究竟有什么天大的本事,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他。 她是否跟那尊玉像一般,一击就碎。 · 申姜随叶君撷来到了南阳城。 这里有叶家老宅,算是一个还比较安全的地方。 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里也不能保证没有贺兰粼的爪牙。 一路上,申姜一直很担忧李温直一家子,问及叶君撷,叶君撷总是支支吾吾。 申姜心下明白了,叶君撷只是想对付贺兰粼,却并不想救李温直一家。他之所以假意答应她,不过是为了稳住她。 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申姜还是隐隐难受。 她不晓得,天下除了叶君撷,还有谁能救李氏一家子。 娇谋 第56节 为了绝对安全,叶君撷把她带到了南阳老屋中,给她安排了最隐蔽、最深处的一处房间,并且把自己所剩不多的兵力分出来一部分,保护申姜。 见自己的未婚妻正站在眼前,并无外人,叶君撷隐藏在内心深处许久的情意再也按捺不住,又甜又痛,张臂就想将她拥入怀中。 天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他是怎么备受煎熬,怎么日日夜夜思念她俏丽的身影的? 想起那贺贼曾把柔美的她抱在怀里,随意赏玩,叶君撷就憋屈得难受。 他不容许。 申姜还处在内忧外患的疲倦中,怔怔向后退一步,“君撷,你做什么?” 叶君撷见她躲避,极是腼腆地试探道,“姜妹妹,要不咱们赶紧完婚吧。只有咱们做了夫妻,才能彻底死了贺贼那龌龊的心思。” 申姜难堪,委婉地提醒他,“君撷,我还在逃命呢。” 叶君撷保证,“你放心,这里绝对安全,谁也找不到这儿来。” 他显出点爱怜,又有祈求的神色,想要摸一摸她的脸蛋。 申姜向后一躲,哐啷,一个花瓶被她碰落在地。 叶君撷怕她受伤,疾而闪身挡在她前面,还是被碎瓷片伤到了手。 他看着手上的血,很是难过。 “姜妹妹,你躲什么?我……我真有那么不堪吗。” 申姜惭愧,欲为他包扎伤口,却又被他无比奇怪的眼神吓了回去。 她默然垂下头,低低地道,“你的手受伤了,快去包扎一下吧。” 叶君撷不答。窗子忽然被夜风吹开,夹着雪片的风灌进来,吹得他浑身发凉。 他顿时清醒了几分。 姜妹妹刚从险境中逃出来,现在还受不得惊吓,是他操之过急了。 叶君撷愧仄,又暗暗自责,唤了人将地上的碎瓷片打扫了。 “对不住。”他临走时帮她带上了门,轻轻道,“……不过,我刚才说的话,是认真的。” 门嘎吱一声关上了。 申姜见叶君撷这样子,百般不是滋味。 重新开启一段感情吗?她已经太累太累了,真的无心也无力。 她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阿翁,然后找个僻静的地方,远离这些纷争,平平安安地过一生,别无他求。 可连这最简单的愿望,却也实现不了。 想到此处,心中不胜悲哀。 忽然觉得与其这么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不如直接跟贺兰粼来个了断,是生是死,总也干净。 她郁然不乐,蜷缩在床榻一角,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睡梦中,一如既往地有一双手,沉沉地抚摸她,如凛冽的北风一般。 她皱了皱眉,这熟悉的触感,应该是又梦见那人了。 还真是一日都不让她消停。 她翻了个身,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呓语了一句,“要杀就杀吧,我跑不动了,实在不想再跟你玩了。” 那人晦暗着,不说话。 申姜久久得不到回应,也就睡着了。 她不知的是,梦魇之外,确实有一把锋利的匕首,正对着她的喉管。 黯淡修长的阴影站在她枕畔,本拟将她一刀刺死。 然就在离她极近的位置,刀锋却又停住了。 他骗得了天下人他恨她,恨毒了她,却无法骗自己。 黑暗中,浓浓的恨融化为幽怨、悲哀,以及疯狂的痴迷,匕首被他丢到一边,他俯下-身来,褪开她繁冗的衣襟,发疯似地吻她。 第44章 拜堂 申姜正自睡梦之中, 忽地感觉一阵冰凉的潮水朝她涌来,又狠又厉,似乎要把她的腰给掐断。 这感觉太过强烈真实, 强烈得不太像梦境,足以超脱梦境。 她发麻生寒,不由自主地睁开眼皮。夜黑得厉害, 宛如墨汁泼洒,并看不见东西,凄清的月光下只有一个隐约的剪影。 申姜欲逃,那人却死死地捂住她的嘴, 既不让她走, 也不让她出声,将她层层困住, 那样冷冰冰不带一丝活气。 她倒嘶了一声,浑身的骨头都是疼的。她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这仿佛并不是梦境, 双手揪着那人的衣领,竭力想看清楚他的样子——可黑暗却提供了最好的庇护,横亘在两人中间, 谁也看不清谁。 那人将她逼到了床榻的里面, 帘幕被唰地一下拉住, 本就微弱的月光也被封死了。 申姜万分恐惧, 却又万分迷茫, 她一会儿可以清晰地认识到这并不是梦,一会儿却又觉得这就是梦, 咬一咬舌头就会醒。 在床帐之内狭小的空间中, 她如陷泥潭, 完全沦为那人的木偶。那人的手段恶毒无比, 像是跟她隔着什么大仇似的。她张口想问他是不是贺兰粼,嗓子却嘶哑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她一次次地想逃,却一次次被拽回来,无能为力,只能发出惨淡羸弱的哀鸣。 那人忽然垂首,细不可闻地低吟一句什么,像黑白无常索命的咒语一样。 申姜更加难受,珠泪顺着雪嫩的面颊流下。他却厌恶地随手擦去她的眼泪,继续报他的仇。 昏乱之中,申姜宛如一个哑巴,有苦说不出,不断地默默哀求。如果这是一场噩梦,就赶紧让她醒过来吧,不论谁都好,赶紧把她叫醒。 “贺兰粼……”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断断续续地说出,“是你……你来找我报仇了。” 那人冷笑着没答,黑漆漆的轮廓,不断地朝她靠近。 申姜闻见一股极为熟悉的冷香,丝丝入扣,淆乱人心。她皱了皱眉,用力地回忆从哪里闻过这种味道——是贺兰粼身上的味道,仿佛。 她颤颤,这噩梦做得有些过分了,比往常都要真切、都要恐怖。 那人根本不容她清醒,再一次将她陷进迷乱的漩涡里。 申姜虽然竭力保持着意识,最终还是失去了意识…… · 叶宅外,董无邪和赵无忌等人已经画了一个圈,人手潜伏在暗处,将叶宅牢牢围死。 墙体高大的叶宅看似密不透风,固若金汤,其实早已是瓮中之物。只待贺兰粼一句话,便能擒住里面的人儿。 “陛下已经进去了。”董无邪匍匐在树干后,悄悄对赵无忌说,“陛下需要点时间,单独会一会刘申姜那女人。” 赵无忌不禁愣神,凭他们主子那手段,申姜那娇娇弱弱的小姑娘,还能活着见到第二天的太阳吗? · 叶宅内,叶君撷对这迫在眉睫的危险还未曾察觉。 他本来是可以察觉到的,然他一整宿心思都被申姜占住,一会儿为自己的那些冒失行为羞愧满面,一会儿又大汗淋漓焦躁不已,只盼着尽快与申姜结为良缘。对于老宅外细微的动静,就马马虎虎地忽略过去了。 第二日一早,晨光刚亮,他便端了早膳去找申姜,敲了半天的门,也没人开门。门是虚掩着的,推门一看,申姜正一脸憔悴地坐在妆镜台前。 见他进来,她略有慌怕地掩了掩衣襟。 叶君撷顿时愧疚,“姜妹妹,对不住,我敲了很久的门,你都没应答。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才擅自闯进来。” 放下早膳,望见她乌沉沉的黑眼圈,茫然地说,“……你昨晚没睡好吗?” 申姜牙关紧咬,死死掩着袖子,脖子上也围着纱巾,保证浑身除了脸之外一寸皮肤都不露出来。 她想对叶君撷说,你这房子闹鬼。 半夜她被一个黑影纠缠,怎么甩都甩不脱,今早一醒来就是一身的红痕,跟被蜜蜂蜇了似的。 她不是未经人事的傻姑娘,心里清楚这红痕并不是蜜蜂或是其他任何一种虫子咬的,只可能是……人做的。 准确的说,是男人做的。 可是谁能半夜三更潜入她的房间,既不引起她的警觉,也不引起叶君撷和他的一干守卫的警觉呢?关键是第二日还像无事发生。 申姜找遍了床榻地面,连一个脚印、一根可疑的头发丝都没找到。她觉得这房子一定闹鬼,黑白无常夜里来索她的命了,她差点就被索走。 叶君撷看出她脸色不对,走近前安慰她道,“姜妹妹,你晚上是否又做噩梦了?其实你不必太过担忧,你若怕,晚上我拿着剑,守在你门外亲自护你。” 申姜听他这般情真意切,又是惭愧,又是难过,心头更有一股热烘烘的暖意。想起自己曾为了助贺兰粼逃跑而背叛于他,他非但不怪罪,反而痴性不改,当真叫人动容。 她黯然垂下头来,唇珠微动,“君撷哥哥,多谢你。” 叶君撷见姑娘这般雪白花柔的样子,心口大热,一腔的热忱再也忍不住。 他恳然说,“姜妹妹,我……我昨晚说的事,你可有考虑?我心中唯你一个,期待着与你共结连理。只盼你别嫌弃我家境衰落,看我不起才好。我对你的心,是真的。” 申姜一怔,见叶君撷瘦削的面颊上满是至诚之色,一双手臂,似能替她将外界的恶风都挡住。 若是嫁了叶君撷,贺兰粼是不是就会死心,是不是就不会再来梦里找她? 她贞静的眉眼中满是复杂之色。 叶君撷拿捏着分寸,见她缄默,不好再逼她。 他叹道,“罢了,你先用早膳吧。你不用着急回答我,你想多久我都等着。” 申姜见他欲走,忽然提道,“君撷哥哥,你答应帮我救李温直的……还请你多费心。” 叶君撷闻此,又转回来,沉吟片刻,哀愁地叹息, “姜妹妹,韩松去李氏武馆打探情况了,李温直和她的几个师兄都被官兵关了起来,性命暂时无碍,但若想救她出来却是难上加难。我现在的兵力不够,还没法和贺贼硬碰硬,你原谅我。” 申姜如何不晓得贺兰粼的手段,他没杀李温直,已经手下慈悲了。叶君撷此时为难,原本怪不得他。 她叹道,“好吧。” 只要李温直性命没事,她就能暂时放心。 叶君撷想了想,又说,“……若是,若是你答应与我成婚,或许咱们可以一起去岭南,找我叔父借兵。我叔父是藩王,和澂朝、越国都多有联络,一定可以拉贺贼下马。” 他这话相当委婉,不敢说得太重,生怕申姜觉得自己在逼她成婚。 申姜沉默半晌,出乎意料地没拒绝。 一桩婚事,可以换她自己的安稳,以及李温直的安稳,值了。 娇谋 第57节 “让我再想想。” 叶君撷见此事仿佛有希望,会然一笑,小心翼翼地欲将申姜抱住。 他是那样地珍惜她,甚至连吻她花瓣似的脸蛋一下都不敢。 申姜因昨晚的噩梦,最怕别人碰她,叶君撷这一抱,让她觉得甚是不舒服。 不过她也强忍着咬牙接受了。日后若真嫁给他,少不得要有些亲密举动。她该试着忘记不堪的过往,重新过自己的生活。 两人正要抱在一起,一声极为阴森的冷笑声,忽然钻进申姜的耳穴深处,丝丝缕缕,如抓剜她的魂儿一般。 申姜顿时浑身汗毛倒竖,极度恐惧地推开叶君撷。 她着了魔般,大叫了一句“谁”,在不大的寝房里找了半晌,又疯狂地奔出屋去,想把那声音的源头找出来。 叶君撷本来都快要得到申姜了,倏地见她疯癫起来,不顾一切地乱搜乱找,心痛地赶过去,“姜妹妹,你找谁啊?这屋子里只有咱俩啊,别人谁也没有。” 申姜不肯相信,额头冷汗大冒,那一声冷笑绝不是幻听,是贺兰粼,一定是他。 他一定就在她身边,他在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在哪,他在哪? 她蹲在地上,捂着头,无助地哭泣。 叶君撷茫然,欲上前安慰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难道他这老屋,真的闹鬼不成? …… 暗处,贺兰粼正冷睨着此二人。 他的手中,反复把玩着一把刃如秋霜的匕首,唇角带着苍白而嗜血的微笑。 我的好阿姜。 这才几日。 就对别人投怀送抱了。 · 这日之后,叶君撷决意要娶申姜。 他并不知叶氏老宅已在囹圄之中,还将一些旧部下带到老宅,一块商议去岭南借兵的事,准备重击贺兰粼。 他的旧部下们并不愿意他娶申姜,原因有二,一者申姜是贺兰粼的逃妾,和贺兰粼纠缠不清,留这样的女人在身边就等于给自己埋了个祸患,说不定哪一天就被卖了。 二者申姜无权无势,又没娘家,叶君撷娶她并没什么实质性的好处。 叶君撷好不容易才将申姜抢到手,怎么肯听得进去这些话。 他定然要娶申姜,而且要和她小办一场婚礼,好生气气贺兰粼。 那些忠心的属下见叶君撷不听劝,纷纷扼叹。 叶君撷谋划道,“我准备今晚就带人去袭击一趟扶桑镇。贺兰粼走了,那里只有路瘸子守着,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时机。咱们夺回天下,先从夺回一个镇子开始。” 他这话有私心,申姜求他帮忙救李温直,李温直一家就被困在扶桑镇,偷袭扶桑镇,正好一举两得。 一些部下认为此行太冒险不同意,副将韩松倒是觉得此计可行。 “末将愿率一百人马,襄助公子完成此举,救出被暴君无辜折磨的李氏一家。” 叶君撷算了算,一百人马也够了。 扶桑镇就一个路瘸子,能成什么气候呢?只要贺兰粼不在,他妥妥地能抢回扶桑镇。 到时候,他和申姜就去那里办婚礼。 计谋已定,叶君撷便和韩松率领一百人马,趁夜偷偷潜入扶桑镇。那本是个不大的镇子,两面环山,极具地形优势。 叶君撷叫自己的人都乔装改扮了,又在镇子尽头处放了炸药,保证万无一失。 运气好的话,能炸死那路瘸子。 然待众人全部进了镇子,意外却忽然发生了。 千钧万钧的流沙,忽然往他们头上灌。流沙伤人的眼睛,顿时,叶君撷那一百多的人马漫是哀嚎,全军覆没。 与此同时,官兵也多了起来。 叶君撷大愕失色,想要退出,却已来不及了。 官兵们一行行一列列,看样子早有准备。 韩松从未遭遇过如此重挫,反复将计谋想了三遍,也没觉得哪里出差错了。 “那路瘸子怎么会有未卜先知的本领,知道公子您的图谋?” 他不知道的是,叶氏老宅早已是贺兰粼的囊中之物,里面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贺兰粼的耳目之中。 路不病早已得了消息,在此摆下一出障眼之法,就等着瓮中捉鳖呢。 果然,官兵们俨然成四面包围之势,将叶君撷的人马团团堵死。 叶君撷恨得牙根儿痒痒,眼见自己这一百兵士是保不住了,对方人数太多,都得成人家的俘虏。 他情急之下,就想起了埋在扶桑镇外的炸-药,想跟路不病拼个同归于尽。 韩松极力劝阻道,“公子,决计不可!那些炸-药是我们走投无路才用的,这会儿镇上还有百姓,冒然引燃,定然会生灵涂炭的。” 一旦引燃炸药,首当其冲的就是山脚下的李氏武馆。 韩松低声提醒道,“……您不是还答应了刘姑娘,要救李温直一家吗?” 叶君撷此时见自己辛辛苦苦招募的兵士被俘虏,早已杀红了眼睛。 他心念电转,心想此番原是贺兰粼使奸计害人,饶是炸死了李温直一家子,也可尽数推到贺兰粼身上……申姜没准会因此痛恨贺兰粼,更加依赖自己呢。 至于李温直到底是被谁炸死的,申姜又没跟来,还不是他说什么是什么。 想到此处,叶君撷更是无所畏惧,反倒隐隐希望李温直一家能被炸死。 韩松拦在面前,坚决阻止,叶君撷狠狠地推了他一把,痛骂道,“滚开!” 随即带着几个人去引燃了镇子尽头的炸药。 轰!一声,只见山石碎落,屋瓦横飞,官兵们纷纷畏躲,果然杀出了一条血路。 叶君撷见逃生之机已来,忙不迭地就要带人撤退。 再看韩松,韩松颓然坐在地上,像是傻了,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下形严势格,叶君撷来不及多问,也不理会韩松,匆匆撤退。 此番和路不病交手,本以为天衣无缝,却落得个铩羽而归的结果,着实令人没有想到。 …… 硝烟散尽,路不病命人将俘虏还有伤员一一抬走,处理残局。 扶桑镇中,一片死伤和凄迷。 李氏武馆的断壁残垣中,李温直抱着李大仁被炸得焦黑的尸首,心都快碎了。 原来路不病意料到叶君撷可能留有后手,安排李家人从武馆撤开。 却还是晚了一步,虽救出了李壮还有李大智等人,李温直的长辫子却被一根凸起的木头勾住了,一时难以脱身。 李大仁本有机会逃生,见小师妹被困在原地,转回去帮她解辫子。 一瞬间,炸裂就发生了。 李大仁生生用熊一般的健硕身躯,下意识地将李温直护在怀中,替她挡住了铺天盖地的火浪和无数碎石木屑。 待一切风平浪静后,他甚至连一句道别的话都没跟李温直说,就已经化为一尊焦炭了。 黑色的渣滓,被风吹成一片片…… 李温直枯坐在原地。 李壮,李大智,李大礼等人见此,无不潸然泪下。 路不病见李温直这般模样,心也随着坠了下去。 他比任何时候都恨自己是个瘸子。 危险发生时,他不能像李大仁一样,冲过去护住她。 他真就是个废人。 他连李大仁的万分之一都比不上。 他不配李温直。 · 事后,路不病向贺兰粼缴旨,贺兰粼当初命他镇守扶桑镇,严防叶君撷偷袭,他一直兢兢业业地守着。如今虽李大仁意外身死,却还是俘获了叶家一百多俘虏,算是取得了胜利。 可路不病却一点高兴不起来。 时光如能倒流,他宁愿被炸死的是他自己。左右他已经是半个残废了,李大仁活着,至少她还能开心一点。 秦无骨将一汉子五花大绑了,踢跪在贺兰粼面前。 “陛下,这人叫韩松,是叶君撷的左膀右臂。如今被咱们抓了,一言不发,像是筹谋着为主子报仇呢。是斩是杀,谨听陛下吩咐。” 贺兰粼斜睨向韩松,冷冰冰地道,“抬起头来。” 韩松满脸是血,挺着脖子。 贺兰粼将长剑横在他脖间,“若不降,便斩了你。” 韩松仍然挺着脖子,铁青着脸,无有波动。 寒芒一闪,长剑干净利索地落下。 韩松闭着眼睛,等待身首分离。片刻后,却无事发生。 他略有茫然。 贺兰粼将长剑丢到一旁,拿布擦了擦手。 “宝剑价贵,不轻易开刃。” 娇谋 第58节 他漠然而清冷地说,“敬你有气节,不和你那主子同流合污。今日不杀你,滚吧。” 秦无骨见主人下令,虽有愕然,还是命人为韩松解开了绳索。 韩松本来刚硬不弯,鬼门关走一遭,浑身的力气却忽然被抽干般,颓然瘫倒。 他不禁痛然。 叶君撷炸死了李大仁,他不愿再跟着此人,本欲束手就死,贺兰粼却饶了他一命。 这二十多年来,他是否根本就跟错了主子? 韩松陷入深深的迷茫中,坐在原地。 又落雪了,雪花落在他肩上,他也没注意。 …… 申姜住在叶家老宅里,日夜不宁。 几日来,她一直在晚上刻意装睡,小心谨慎着什么人闯进她的房间,可总是空守了半宿,什么人都没有。 等她终于禁不住困意沉沉睡去的时候,又有什么人将她掐住,与她绞缠,梦魇似地折磨她。 她不晓得为什么,贺兰粼明明没见着她面,却能用这种方式折磨她。 她快受不住了,她撑不了多久了,她甚至觉得现在就去城门口揭下悬赏令,自投罗网,都比经受这日日夜夜的折磨要好。 叶君撷几日来忙着军务,闲暇时候就不断提及他们的婚事。 申姜一直没答应,直到那日,叶君撷带来一块黑色的焦炭来。 他沉痛地说,“这是李大仁身上的。贺兰粼在扶桑镇放了一把火,把李大仁烧死了。姜妹妹对不住,我本来要救李大仁和李温直出去的,却不想……还是被贺贼先算计一步。” 申姜顿觉心口一疼,身子颤颤,竟似站不住。 她亲眼见过李温直和李大仁相亲想爱的样子,李大仁忽然死了,李温直得有多伤心? 饶是她再冷静,也忍不住含泪质问道,“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李大仁没有得罪他……你呢,你为什么没救他?” 叶君撷脸上愧色横溢,搀住申姜,“我已竭尽全力去救李大仁了!是韩松……韩松这家伙做了俘虏,投敌,这才发生这样的惨剧……姜妹妹,你打我吧,一切都怪我!” 申姜心乱如麻,她不相信贺兰粼会这么狠心,杀了李大仁。 她与他同床共枕过那么多日,她知道贺兰粼的性子。 他虽不得她心,却还是个好皇帝,还是有治国的本领的。 他怎么会倏然如此残暴? 叶君撷捶足顿胸,“姜妹妹,定然因为他四处找不到你,心生恼恨,想要逼你就范,才拿李家人开刀的。如此暴戾昏庸之人,根本就不配当皇帝。” 申姜不语,只涔涔伤怀。 她感觉什么地方不对,贺兰粼不应如此。随即不禁又痛恨自己,都到了这个时候,她还在为贺兰粼开脱?难道她还对他旧情难忘? 绝不是。 她一时感觉自己脆弱无比,跟纸糊的似的。 叶君撷见她这般,适时地又将他们的婚事提出来。 “只要我们成了婚,贺兰粼的仇我可以替你报。咱们夫妇同心,定能将贺兰粼从那宝座上拉下来。” 申姜此刻满心都是贺兰粼为何要杀李大仁,真的是为了逼她就范吗? 若是她仍然躲在这里不出去,他会不会再杀了李温直?……凡此种种,烦扰纠缠,令她彷徨难安,以至于她都没听见叶君撷的话。 见她不语,叶君撷就当她默认了。 左右婚后有的是时间培养感情,他多疼她一些就是了。 接下来的几日,叶君撷都在筹办婚事。 他满以为叶氏老宅是个绝对安全的地方,有他的精兵看守,自不会出什么差错,便准备将婚礼也在叶氏老宅办。 一套凤冠霞帔被送到了申姜面前,窗户上也被贴了红色的喜字。 下属劝叶君撷不要如此招摇,办这场婚礼说不定就会引起贺兰粼的警觉。 叶君撷却以为洞房花烛一生只有一次,又是和他心爱的女子,定然得好好地拜一场。 况且,南阳城中有他的眼线,若是贺兰粼来此,他定会提前知晓的,所以无需过度担心。 大婚前一晚,叶君撷略有激动,小心翼翼地来到申姜的寝房前。 明日就要成婚了,今晚,他想跟她好好说说话。 然而他没注意,他的身后,正站着两个黑影,面无表情地瞧着他。 哐啷,一棍子。 叶君撷闷声倒在地上。 …… 与此同时,申姜正怔怔坐在铜镜之前,盯着衣架上挂的火红嫁衣。 她难以想象,明天就要这么糊里糊涂地嫁给叶君撷了。 不过,反正她现在是官兵喊打的逃犯,除了叶君撷能收留她,别处她也去不了。嫁给谁,都一样吧。 只是想起李大仁的死,总是令人伤怀。 等风声过去一点,她得去看看李温直。 半夜,那人又来了。 半梦半醒间,申姜看见一个修长的身影,正在摩挲着她挂在衣架上的喜服,格格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那人轻轻朝她走过来,泠泠在她耳边威胁道,“把婚退了,不准嫁别人。” 申姜烦恼地翻了个身。 她顺口问,“那嫁谁?” 他道,“嫁我。” “你是谁?” 那人不答了,死死地按住她的肩膀,似怜似厌,那般阴沉沉的力道,似要将她溺死。 申姜欲挣扎,却只如他手里的一只雀儿,被折了翅膀。 他冷而阴柔地问道,“连我都忘了?” 申姜的呼吸窒闷难当,两只纤细的手腕被他抬起,紧紧固定在了头顶。 她怕却又困,再三哀缠那人,也不管用。 那人来吻她,她便下意识地一咬。都说噩梦见了血就能醒过来了,可她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早已被熬干,双齿是多么地软弱无力。 意识消失之前,只觉那人爱怜地抚着她,一边咬牙切齿,温柔又残忍地说,“刘申姜,我真不是一般地想杀了你。” …… 翌日大婚。 申姜如期穿上了繁复冗长的凤冠霞帔,缠枝花密密层层地缠在赤金璎珞上,矜贵无比。代表夫妻恩爱美好的“佳儿佳妇”四字也被高高挂在寝房内,龙凤花烛长明不休,昭示着这是一桩天造地设的姻缘。 暖熏熏的寝房内,申姜抱着手臂,一直在发抖,浑身起了一层寒栗子。 婢子见了,笑道,“女郎抖什么?公子待您这么好,您不必这么紧张的。” 申姜面色微微发白,红润的胭脂也掩不住。 她并不答婢子的话,她发抖并不是因为害怕叶君撷,也不是初为新娘的紧张羞涩。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单纯的恐惧。 她的下眼皮一直在跳,仿佛提前预感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昨天晚上,她又梦见那人了。 今日她和叶君撷成婚,会相安无事吗? 她心中栗六不已,极度排斥着与那人的见面——因为他昨晚在她耳边说,他真想杀了她。 太恐怖了。 这不会是个预知梦吧?难道贺兰粼已经找到她了? 太多的疑问,让她陷入了深深的慌怕之中。 她不禁骂自己自作孽,当初逃跑就逃跑,为何还要那样羞辱他? 再落回他手里,真是一点求饶的余地都没有了。 当时她真的不应该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婚礼在叶家老宅举办,为了掩人耳目,喜堂内并没有锣鼓声,只是用大红花和喜字布置了一下。 申姜由小婢牵了出去,厚厚的红盖头将她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她的唇鲜红欲滴,耳边的环佩叮当作响。金色的流苏垂下来,裹挟着小颗小颗的珍珠,贴着她的肌肤,激得她一阵阵地发麻。 申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如此地紧张,如果可以的话,她几乎想夺路而逃。 小婢把她送到了喜堂的正中央,就自顾自地下去了。 申姜蒙着红盖头,独自一人站在绯红的地毯正中央。 周围安静得很,一点喧闹的声音也没有,死气沉沉的。她更是不安,就算叶君撷不欲铺张,他的那些属下呢?来往的老妈子和仆人呢? 申姜大呼了一口气,禁不住就要掀开遮住她视线的盖头。 就在此时,一只冰凉的手忽然将她握住,凹凸分明,连掌心的纹路都像极了那个人。 申姜双目一怔,脊柱从头寒到尾。 是叶君撷吗? 绝不像。 低下头,申姜发现那人下-身并未穿吉祥喜庆的喜服,而是一身雪色的白袍,白得令人心慌。 他的手也和雪水一样透不进半点温度,死死地将她勒困,仿佛这一攥,永生永世都不会再放开。 娇谋 第59节 大婚之日,新郎本该通过红绸来牵新娘的手,红绸也被省了。 申姜如欲晕去,她已经大概猜出红盖头外的人是谁了,但她拼命地抵触,不想承认,祈祷是自己糊涂了。 那人抚在她的腰上,将她一把揽了过来,就那么漫不经心地把玩她,滑过她身体的每一寸,渗人,却又有种怪异的温暖。 申姜方才急切地想揭开这红盖头,此刻却万万不想了。那红盖头是她最后的庇护,只要一揭开,她就得直面那人。 那人却不肯放过她,隔着盖头吻她,步步紧逼。 他幽凉地说,“阿姜这是要和谁拜堂?” 第45章 回宫 冰冷的暗流, 透过红盖头,击在申姜的颊侧,似要把她的天灵盖都击碎。 她激灵灵地发抖, 一时头重脚轻,如再次堕入午夜无休无止的凶梦之中……可腰间紧锢的力道却清清楚楚地告诉她,这一回, 并不是梦。 是贺兰粼。 一阵明光刺破她的双眼,她的红盖头被揭开。两人之间最后的阻隔也被扯开,就这么直直白白地现在对方眼前。 贺兰粼深奥的眼睛盯着她,几近将她吞噬。 申姜一个寒噤, 转身就要逃。贺兰粼冷嗤一声, 不费吹灰之力地就将她的双手反锁在背后。 申姜暗暗绝望。 这次算是真的完了。 两人再次贴身相合,贺兰粼冰彻颀长的手指, 滑过她的眼皮和大动脉,虽透有杀意, 更多的还是玩味的谑意,像拨弄鸟儿一样拨弄她,慢慢将她的意志蚕食……正如她当日趁他动弹不得时, 折辱他那般。 申姜双眸泛光, 嗓子里溢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呜咽。 还真是越怕什么, 越来什么。 当日她那么肆无忌惮地辱他, 这会儿风水轮流转, 轮到自己了。 她挣扎,手却被箍住, 像几根柔荑般毫无力道。乞怜、求饶, 硬刚都不管用, 她试尽了所有的办法后, 知今日是死非生,在劫难逃,红唇一合,便欲咬舌自行了断。 可贺兰粼却不欲让她死,手掌掐在她的下巴上,微微一使点力气,就让她上齿难以碰到下齿。 他眼神变为全然的黯色,认为她死到临头了还在反抗,更是恨嗔难耐。 “大喜的日子,我怎么好叫你死?” 说罢,贺兰粼便拽着她的手,疾步往洞房走去。走得那样快,根本不容反驳,申姜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拖地的红裙蹭在地上,拉了好长。 一报还一报,她当日在他全身僵软时没杀他,他此时此刻便也留着她。 只是不知,他究竟要用怎样的手段报复她? 洞房内被布置得一片喜红,到处皆是喜字,无比刺目,几欲让人晕去。这代表吉祥与喜庆的红色,此刻看来却格外地瘆人。 贺兰粼一定是觉得这里僻静,才准备在这里动手。喜房,估计马上就要变成她的灵堂了。 申姜当时把他用一杯酒毒倒后,得意忘形,确实没有料到还有和他重见的那一日。她一生稳重不逾矩,唯一一次赌就是和贺兰粼,还赌输了。 贺兰粼将她甩在一边,坐在她的喜榻上。 半垂不垂的帘幕遮挡住了窗外的天光,他目光剜着她,手背搭在喜榻富贵好合的缠枝花纹理上,神情黑渗渗。 申姜一身大红喜袍,站在厚厚地毯的正中央,骨骼不由自主地打颤,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贺兰粼道,“过来,求我,我就饶了你。” 申姜面容失色。 她在想,是一时的骨气重要,还是活命重要? 他提高了音量,重复了一句,“过来。” 申姜朱唇一颤,懊丧欲死,终还是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两人曾亲密无间情若姊弟,此刻却犹如隔着鸿沟一般,生硬得难受。 贺兰粼抬手,揉她的脑袋,揉得一丝感情也无。他每揉一下,都令申姜头皮发麻,仿佛他下一刻就要将她的脑壳拧下来。申姜知道他这是在泄愤,报当日的仇,他非得好好地磨碎她的意志,再将她一刀杀了。 她啜涕地恳求他,“给我个痛快的吧。” 贺兰粼不答,沾了些许烦厌之意。 他讥然道,“你这几日和叶君撷双宿双飞,很是欢快啊。” 申姜哑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新郎官成了贺兰粼,叶君撷哪去了? 贺兰粼见她走神,神色更为不怿。 他将一把匕首拿出来,在她面前晃了一下,正是当日她用来割他脖子的那一把。 薄薄的刀锋凉凉地拍她的脸蛋,“真不怕死?” 申姜悲却不悔,点了点头。 本以为那匕首就要戳向她心口,贺兰粼却将匕首丢在一边。他道,“我偏不杀你,偏要留着你。看看你除了往我酒中滴血,还有什么其他的本领?” 申姜被他捞到了火红的床榻上,陷入松软的锦缎间。那熟悉得令人恐怖的感觉又铺天盖地袭来,像极了这几日的梦境。虽然今日她才见到贺兰粼的面,他却像从未离开过一般,夜夜都在纠缠于她。 贺兰粼居高临下地将女子笼罩住,见她面无表情如木头一般的模样,心下更是恨恼。她一丝悔意都没有,即便他用死来威胁她,她还是不知悔改。 她是拿定了他不忍杀她吗? 不,他怎么会不忍,他这些日子以来不知咽下了多少次想杀她的念头。那日他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她灵巧的身影消失在他眼前,却无能为力,恨得犹如毒火焚身,恨不得把她抓住撕碎。 还从没有人敢这般耍弄欺骗过他。 可一遇见她,那满心的怒火就像被一盆冷水浇灭似的,别说杀她了,宁愿为她死。爱恨如此颠倒,让他时时痛恨自己的没出息,不争气,沉迷女色,明明她把他弃如敝履,欺骗折辱,他却还能为她的一颦一笑发疯。 喜榻之上的两个新人心中各自悲哀,表面上却一个比一个强硬,谁也不肯先向对方低头。 一阵疾风暴雨之后,贺兰粼抱着申姜来到浴房,一寸寸地帮她擦拭她柔腻的肌肤。 他将一段红绳缠在申姜细嫩的手腕上,缠了好几圈,仿佛这样就能将她给拴住。 申姜木然闭上眼睛,任他摆弄。反正他暂时不会杀她,他想怎么摆弄她都随便了。她已经太累了,把所有筹码都赌出去却还是输了,她懒得再和他斗下去了。 浴池甚大,是个长方形的凹槽。里面放满了热腾腾的汤水,细细密密的各色花瓣将水色掩蔽。 贺兰粼亦身着单薄的衣襟,湿漉漉的发丝贴着他的耳畔,显得他本就俊朗的面颊如水玉雕出来的一般。他从后面横过手臂,揽过她的瘦削肩膀,痴痴地吻着她。 申姜的双手有气无力地耷拉在水中,仿佛被他做成了一尊木偶,他想要怎么做都无所谓了。 他反复捏着她的脸颊,似乎不想用残暴的方式伤害她,只能以此泄愤。同时,他的嗓音又很呜咽,可怜,像是刺猬被拔光了所有的刺一般,什么令人畏惧的攻击力都没有了,只会这般安安静静地抱着她,如获至宝地抱着她。 申姜道,“你要把我困到什么时候?” 她已经在水池子里泡了许久了。 贺兰粼似乎错会了她的意思,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一字一顿地吐出两个字,“永远。” 就这样被他抱着,干巴巴地泡澡,什么事也不能做,什么话也不能说,真跟坐牢一般。 申姜恍然晓得了,他软磨的功夫远比刚硬的手段更令人恐惧,就像此刻她的骨头,已经渐渐地被暖烘烘的水花泡软了。 贺兰粼平静地跟她说,“我明日带你回皇宫。” 申姜怔了怔,低低地嗯了一声。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她已经落在了他的手里,她没法说不。 申姜乏累地闭上眼睛。 绷了这么多日的弦,终于松下来了。 不是因为得救了,而是彻底绷断了。 · 风波远不止这么就结束。 申姜换好了干净的衣衫,被贺兰粼攥着从屋里出来时,正好撞见叶君撷被董无邪等人收押。 被抓的不止叶君撷一个,还有他好多个属下。几乎所有曾在叶氏老宅出现过的叶氏旧臣都没有幸免,偌大的一个叶宅,全军覆没。 叶君撷还自一身新郎官的打扮,见了贺兰粼,目眦欲裂。又见申姜被贺兰粼揽着,更是怒发如狂,差点就挣脱了两侧的卫兵。 “贺兰粼!你放开她!你不是人!我要杀了你!” 申姜心头一紧,贺兰粼却掐住她的掌心。 你再敢看他一眼,试试。 无声的威胁。 那种狠厉的眼神,不是温和时他对她的那种,而是蕴含着绝然的杀戮,仿佛下一刻只要她敢看,他就敢把叶君撷的脑袋削下来。 申姜急忙抽回了眼。 叶君撷被押走了。 骂声回荡在空气中,很快烟消云散了。 申姜愣愣站在原地。 救他吗?她已自身难保。她怕她一开口,更会引起贺兰粼的恼怒,更会直接要了叶君撷的性命。 马车来了,将要把她再次送回到深不见底的皇宫之中。 申姜紧攥拳头,迟迟没有上车。 贺兰粼敲了敲马车,凛冽的眼波将她笼住,“怎么,还需要我请你吗?” 申姜隐忍着,心想这一趟回宫肯定再无出头之日,便鼓足了勇气,恳求贺兰粼道,“你让我再见一面李温直吧,我以后好好跟着你,再也不动歪心思了。” 他蹙了蹙眉,顿时黑了脸,微含讽意地道,“申姜,到这时候了,你还跟我玩这些小把戏,有意思吗?” 申姜知自己在他面前已无任何信任可言,只得咬牙道,“李大仁死了,我真的只是去安慰安慰李温直罢了。” 举起手来发誓道,“……我若耍小动作,叫我不得好死。你若还有半点良心,就答应我这一次。” 她潜意识里以为李大仁是被贺兰粼害死的,所以才提了良心二字。 贺兰粼低低地嗤一声,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娇谋 第60节 申姜拽住他的袖子,含泪再次道,“求你了。” 她忍着性子,将自己最柔弱的一面都给贺兰粼看,希望可以赢得他的一丝怜悯。李大仁不明不白地死了,李温直这几日一定快要崩溃了,她一定得去看看她。 贺兰粼沉吟片刻,见她抱着他的腰哭,哭得那样可怜,本来冷硬的心肠微微一软。 他道,“最后一次。” 于是马车中途改道,来到了扶桑镇。 因为前几日的那场灾祸,扶桑镇现在并不景气,处处皆是一片萧条。屹立在镇口的李氏武馆,被炸成了一片废墟。冬日寒风之中,无限凄凉。 李温直连同李氏武馆的其他人一起,都穿上了一袭白色的丧服,正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度日。 申姜下了马车,径直找到了李温直。这才短短几日不见,李温直似全然失去了活气一般,白衣缟素,发髻间上也戴了一朵白花。 她虽还未与李大仁成亲,心底却早已把李大仁当成夫婿。头上这朵白花,也是为李大仁而簪的。 李温直见了申姜,沉闷的瞳孔中多了一丝转瞬即逝的亮色,欲语还休,最终还是哭了出来。申姜知她心中难过,将她紧紧地抱住,也不说话,就默默地听她哭。 隔了一会儿,李温直才哽咽着问她,“你不是走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申姜轻瞥了眼身后的贺兰粼。 李温直刹那间什么都明白了,想她二人算计了这么大一场,最终还是徒然无功,甚至害死了大仁哥,思之真是让人灰心丧气。 申姜长长地叹了口气,安慰李温直道,“你大仁哥是个好哥哥,不过终究,终究逝者已矣,还请你好好活着,节哀顺变。” 李温直猛然瞪着眼球,眼球中满是血丝。 “申姜,你知道大仁哥是怎么死的吗?” 申姜以为她伤心疯了,黯然道,“听说是以为一场火,是贺兰粼的意思。” 李温直红着眼尾,却沉沉摇摇头。 “不,不是贺兰粼,我知道是谁。” 她脸上的肌肉拧成一团,青筋暴起,涌动着无比的狠意,似是要把谁一口咬碎。 “……是叶君撷,是他想要偷袭我们,大仁哥为了护我,才被炸成焦炭的!” 申姜一怔。 叶君撷? 她有些接受不了,“怎么……怎么会是他?你确定吗?” 李温直闭上眼睛,痛然说,“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我却不会。这几日路不病在我身边,我借着煎药的工夫,偷听他们说话,才知道是叶君撷引燃了那些炸药。申姜,他才是害死大仁哥的凶手,我若找到机会,一定要亲手了结他,替大仁哥报仇。即便他是你的未婚夫,我也顾不得了。” 申姜很难过,“他不是我的未婚夫,他现在已经在贺兰粼手里了。” 顿一顿,又说,“若真是他害死李大仁,我也会帮你杀他。只是他骗我说是贺兰粼杀了李大仁,这些话,我须得亲自问他。” 李温直咬牙道,“我也得亲自问他,把他的心掏出来,看看是不是黑的。” 申姜骤然得知了这消息,心下烦恶不堪。她明明恳求叶君撷去救一救李大仁一家的,如今李温直却反而说他害死了李大仁,可是真的吗? 叶君撷这么做,难道就是为了骗自己,难道就是为了嫁祸给贺兰粼? 两人正说着话,躺在床上的李壮忽然剧烈咳嗽。李温直大惊,连忙给父亲递水,帮他拍打后背。原来这几日一连串的重创已让李壮的身子不堪重负,缠绵病榻咳嗽不止,似是肺里得了毛病。 路不病虽为李壮请了大夫,也煎了药,作用却不是甚大。 再过几日,连路不病也要从扶桑镇撤走,这断壁残垣,真的就只剩下李温直一家居住了。 申姜见此,更加不是滋味。 她比任何时候都想留下来,陪着李温直度过眼前这道难关,可贺兰粼却并不容她。 眼见一炷香的时间已过,申姜无可奈何,只得给李温直留下一些散碎的银两,回到了贺兰粼的面前。 二人上了马车,马蹄飞起,在落日中驶向了建林城的皇宫。 · 回到皇宫,申姜被单独安排在了一个小宫殿。 皇宫还是一如既往的模样,人也都是从前那些人。 申姜终于结束了逃亡的日子,她心中希望既失去,便困乏下来,整整睡了一天一夜,精神才稍稍恢复些。 枯居在皇宫中的不只有她,还有永安公主董昭昭。 董昭昭因为前几日助了申姜两人逃跑,受到了禁足十五日的惩罚。她本是金枝玉叶,连一句重话都没听过,乍然被禁了足,简直比申姜还要委屈。 申姜心想,皇宫就这么大,若是再和董昭昭碰上面,免不得又是一番口角。最尴尬的是,她满心以为这辈子都会告别皇宫永远不再回来,如今却狼狈地被抓回来,实在不想再见故人,徒惹耻笑。 好在贺兰粼也并不让她出去。 因着上次的教训,他对她格外关怀,除了上朝批奏折,一有空就会来陪伴她,对之前的龌龊也不再提及,似也不再恨她。 申姜一整日一整日都懒洋洋的,除了吃东西就是睡觉,白天睡着,晚上也睡着,也不会再梦见贺兰粼。 直到那一天,她拉了被子刚要阖眼,贺兰粼就幽幽过来。 申姜假装没看见,也不拜见,也不理会。 贺兰粼沉然走到她面前,站了一会儿,不怿道,“你整天装睡,是在跟我对着干吗?” 说着,已将她从被子中揪出来。 申姜颓然,“陛下不允我去别的地方,连出屋门也要派卫兵跟着,我不睡觉做什么去?” 他凉凉道,“朕为什么看着你,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申姜气闷,不欲再跟他斗嘴,垂下头去玩自己的指甲。 她抠得狠,把她精心养护的指甲都抠折了。 贺兰粼知她又是在跟自己赌气,拿过她的手指攥在手里,不叫她再乱折。申姜郁然不乐,贺兰粼将手中的一尊玉雕像丢到她怀里,不冷不热地道,“雕了个小玩意,你砸也好摔也好,随便解闷吧。” 申姜看向那尊玉像,是个女子的形貌,发髻、衣冠、五官都很像自己,甚至就是她自己。然而却布满了一条条粉碎状的裂纹,像是被摔碎后重新拼接在一起的。 她问,“怎么是坏的?” 贺兰粼随口,“不小心摔坏了。” 申姜摸着那玉像,玉质坚硬,不小心摔一下应不至于摔成这样。 她将玉像丢在一边,“坏的,破东西,我不要。” 贺兰粼微微一怔,气冷,“你爱要不要吧,反正给你了。” 见他狭长的眼尾中,略有血丝隐现,像是为黏合这尊雕像费了很大的工夫。申姜并不领情,他不过是想用点小恩小惠笼络她罢了,她又不是看什么都好奇的孩子,一尊玉像有什么可稀罕的。 贺兰粼见她没有当场给摔碎,便主动拿起了玉像,给摆在她床头的小柜子上面。 申姜存心要气他一气,便道,“这是陛下的哪一位后妃?生得有几分姿色。” 他神情果然一黯淡,“我没有后妃。” 申姜又继续问,“那是哪一位红颜知己?” 他音色一沉,低低地警告,“刘申姜。” 申姜凛然,怕他真的会生气,便止口不言语。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他刻意地解释道,“这玉像是夜光的,夜里也会发出萤萤微光,很好看的。” 申姜冷淡地哦了一声。 “白天就不好看了?” 贺兰粼一滞。 “更美。”他指的是玉像,却似含着别样的深沉情愫,“白天夜里,都是极美极美的。” 申姜嗯了声,不再理他了。 贺兰粼喉咙略略发涩,其实这玉像他雕篆的就是她,从她离宫之前就开始雕了,陆陆续续地雕了将近一个月,才将她的每一丝笑容都刻下来。 然而那日在盛怒之下,他给打碎了。 玉髓冒出丝丝轻烟,碎了一地。残余的大块落进了泥里。 他当时决意再不要这恼人的东西,下手有些重。事后冷静下来,却多少沾了丝后悔。那女人跑就跑了,他何必跟自己辛苦了一个月的心血过不去? 于是他花了双倍的努力,复又将那些碎玉屑小心翼翼地拾起来,挑灯熬补了几个夜晚。玉碎容易,修补却难,想要将一堆碎屑黏在一起,却要花比当初雕刻时更多得多的心血。 昨日终于给补好了,他心有惴惴,欲拿给申姜问问她喜不喜欢,却又怕她恼他之下,会直接将玉雕给摔碎。 好在申姜并没有。 她甚至还仔细地看了玉像几眼,问雕刻的人是谁。 他想,她这是在明知故问吗? 什么后妃,什么红颜知己,不都是她么? 难道他雕得,竟一点都不像她吗? 第46章 眼疾 贺兰粼走后, 申姜蒙上脑袋继续睡觉。然而她却再也睡不着,那尊夜里会发光的玉像白天也灼灼盯着她,放在她床头, 仿佛能潜入到她的梦魇中,窥探她监视她,令人好生膈应。 申姜不堪忍受, 寻了一块粗糙的黑布来,蒙在那玉像头上,这才觉得稍稍好受些。 贺兰粼晚上来寻她,见此愀然不乐。 他质问, “很丑吗?至于让你这般蒙起来?” 申姜懒洋洋地说, “不丑。陛下雕的是最好看的。” 贺兰粼顿了片刻,将黑布一把给扯了下来。 “不喜欢丢了就是了, 何必如此。” 他沾了微微的气怒。 申姜面无波澜,“陛下的御赐之物, 我怎敢随意丢弃。” 贺兰粼霜冷,缄默半晌心口起伏,冷牙利口中像是要吐出什么重话来, 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揉了下眼睛, 憋着暗火拂袖而去了。 娇谋 第61节 留申姜一人在原处, 嗤了声, 半晌,却又不知自己在笑什么。 接下来的几日, 申姜仍昏昏乱乱地在宫殿中。 贺兰粼虽每日都来看她, 但两人之间的隔阂却好像越来越重, 气氛也越来越死滞。常常话不投机, 说不两句便惹得彼此都一肚子气。 待到小雪那一日,宫里有一场梅花小宴,贺兰粼大发慈悲也叫申姜去了。 申姜在园中刚折了两枝梅花,便与旧日冤家董昭昭不期再遇。 但见她穿了一身鸦青的云锦斗篷,发髻上零零星星地只戴了几支素银小钗,素净得不像话,与她平日那穿红戴绿的招摇模样大不相同,甚至在这肃杀的雪景中看来,还有几分落寞的味道。 申姜心下尴尬。本以为董昭昭要找她算账,再好好地嘲讽她一番,没想到董昭昭只是斜眼睨了她一下,便走过去了。 擦肩而过时,董昭昭平静地说,“皇兄居然没杀了你,真是稀罕事。” 果然。 无法和睦相处。 申姜也不嗔怒,低声附和了一句,“是啊,稀罕事。” 董昭昭本待走开,听她这么说,又道,“我当日好心好意帮你们,你们居然恩将仇报,把我给打晕,害得我被皇兄禁足,这些日子以来我真是恨死你了。” 申姜苦然咂了咂舌,“你不用恨我,我这不是已经遭到报应了吗?” 算计了一场,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跟做了一场梦似的,还换得了贺兰粼更为严苛的对待,不是她的报应是什么。 董昭昭不屑,“罢了,左右以后我都远离你了,你爱怎么瞎折腾,都跟我没半分关系了。将来不病哥哥陪在我身边,你们这些别有用心的女人若是敢欺辱我,他自会给你们好看。” 哼了一声,自顾自地离去了。 申姜惑然,听董昭昭话里这意思,怎么好像她和路不病的事板上钉钉一样? 她本以为董昭昭喜欢路不病只是一时脑热,欲和李温直赌气,并非是真心爱路不病。此刻看来,事情可能没有想象得那么简单。 眼下寒风飒然,梅园中虽处处开满梅花,却因为冰冷的霜雪而让人并无赏玩的兴致。 申姜又站了一会儿,便感面颊被西风割得生疼,满目苍冷,久留之下更显萧索,便欲转回宫去。 她刚要回头唤婢女,身后的婢女却不见了。贺兰粼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一身天蓝的斗篷,垂垂的影子将她面前的天光挡住。 申姜略略一怔。 他今日似乎精神不大好,双眸中没什么神采,隐隐的发灰。抬一抬手,骨节被冬日淡阳映得几近半透明,要替她拭去落在眉间的雪。 申姜抵触似地一躲,浑身颤了颤,道,“见过陛下。” 贺兰粼的痴念被打断,见她如此生分的模样,眉目有些黯淡。 “见到我,你还用行礼么。” 话音里隐隐带着责怪之意。 申姜扬眸,贺兰粼今日确实是疲惫的,眼眸低垂,那种轻轻淡淡的颓丧之意掩盖不住。 他将她揽过来,揉一揉她被寒风冻得泛血丝的脸,一记吻落下来,也沾了雪花的凉凉味道。 申姜被他轻推在褐硬粗糙的梅干上,双唇麻麻的如过电一般,手不由自主地扒住了梅干。贺兰粼从前也吻过她许多次,却都不如今日这般温柔,那点微烫的温度,让人恍然觉得冬日都不冷了。 她不欲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受此非礼,只得推诿贺兰粼说,“……我们到屋里去吧。我冷。” 两人一道来到勤政殿。勤政殿还是老样子,就连申姜曾经躺过的那张小榻都没变。书案上,还是堆放着成山成堆的奏折。 贺兰粼抚着这些公文,没了方才那旖旎的兴致,拿起狼毫坐在了书案之前。 申姜站在一旁替他磨墨,静静看他写字。时光就这么慢慢流淌了一阵,两人都对对方妥协了,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睦然相伴的状态。 过了良久,贺兰粼撂下笔,扶着额头,双眼阖成了一条线。申姜注意到他今日时不时就阖一下眼,面色也略有憔悴,像是生了什么眼疾。 “你怎么了?” 虽是一句问候,却只是出于礼节性的。 贺兰粼闻此,抬眸眺向她,羸淡地微笑了一下,以为她真的在关心他。 “眼睛有些朦胧,瞧不大清东西。” 果见他平日澄澈的瞳仁,蒙了一层模模糊糊的雾。 “无妨,过几日便好了。” 申姜暗自想着,许是他这几日雕刻那个玉像费了眼睛,所以才瞧不清东西。不过他也太娇矜了,怎么说也是个习武之人,便是几日几夜不睡也不该如此憔悴,单单刻个玉雕便成这样了? 见他没有深解释下去的意思,申姜也没多问。 贺兰粼缓缓地握住她的掌心,仰着头,想要把刚才那个被打断的吻继续下去,顺便听她说几句真心话。可申姜却挺直脊背屹立着,他若不站起来,并吻不到她。 他浅叹了一声,放弃了。 申姜随口,“既然眼睛不舒服,陛下就先去休息吧。” 贺兰粼犹豫了片刻,也确实是累了,便离了案几,预备去小憩一会儿。却又凝滞,放不下这成堆成堆没处理的奏折。于是他将几本重要的折子塞到申姜手上,淡淡求道,“不如你念给我听?” 申姜不大愿意,“我不识字。” 这话半真半假,她只是在幼年的时候随阿翁读过一些诗句,像奏折上这般高深的文字,许多是不认识的。 贺兰粼沉吟,“你应不至于全部不认识,遇见不会的字就跳过去吧,我能听得懂。” 拉着她一块到旁边的软榻边。 申姜不怜他本人,却怜他作为君王的劳累,勉强答应了这活儿。 浅读了几本,那些大臣写字龙飞凤舞的,确实难以辨认得很,申姜读了一会儿,眼睛都酸了,也困了。当真要佩服贺兰粼的意志,阖着眼听她念了这么半天的天书,居然还没睡过去。 待读完这一小堆的最后一本后,申姜起身,欲再拿几本新的来。贺兰粼轻飘飘地将她按住,“不必了,那边的都是已批阅过的。” 申姜正巴不得。 见他与自己说话时,仍然不睁开眼睛,如扇般的长睫间挂着星星点点的泪渍,许是眼疾很厉害了。 她犹豫了一下,“你要不叫个太医?” 贺兰粼摇了下头,“老毛病了,太医也治不了,躺一躺便好。” 申姜又要嗤他娇气,不就是雕个玉像吗,也至于?又或许他根本就是装出来的,故意惹她怜悯愧疚,好死心塌地留在宫里。 虽这般想着,她表面上却周全了礼数,找了个薄毯子给他盖上。 叫他自己好好睡吧,她要先走了。 刚要离开,贺兰粼的一根小指勾住她的衣带,睁开了一条狭长的眼缝儿,低低求道,“阿姜,别走了,留下来陪陪我罢。” 申姜回头,他额前丝丝缕缕的碎发略有散乱,神情也有些涣散。他的肩膀本来是纤薄而瘦削的,此刻更如同蝉翼一般脆弱。 申姜睥了他一眼,想学着他拒绝她的样子,说一句“不行”。 可贺兰粼那没有聚焦的眼缝儿中,却隐隐约约溅起了一丝水花,尽是乞求之意。申姜虽知道他这并不是泪——只是因为眼疾而不由自主流出来的,却还是心软了。他现在的样子,实在太像流泪恳求她了,很难拒绝。 尚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是这副单薄而脆弱的样子,让她从十几名云鹰卫中一下子记住。 申姜抿抿唇,重新坐了下来。 他见她留下,泛出陷溺而满足的笑,才真正安心地闭上眼睛休息。看似睡着了,他却依旧将她的手牵着,依恋似的,含着力道。申姜百无聊赖,望着窗外簌簌落下的雪片发呆。 静得落针可闻。就在她以为他睡着的时候,贺兰粼忽然问,“雪落的声音好听么?” 申姜微讶,生硬地答道,“一般般。” 贺兰粼歪了歪头,想去看看窗外的雪景。然而雪光太亮了,他的眼睛遭不住,便只得作罢。 他道,“你要是觉得无聊,可以跟我说说话。” 申姜问,“你不是睡觉吗?” 他掐掐眉心,“只是眼睛不舒服罢了,却并不困,也睡不着。” 申姜舌头滞住,她和他仿佛并没什么话好谈的。 贺兰粼听她敛唇不语,“没话好说吗?” 申姜索性从旁边拿起了一本奥涩的书,假意翻阅,把脸挡住。 贺兰粼晓得她的意思了,她恼恨他抓她回来,气还未消,此时此刻很不愿意理他。 他不禁苦涩,前几日她逃时明明他也很生气,这会儿他也应该不想理她才对,怎么老是控制不住地想跟她搭话? 何况,她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甚至叫他的眼睛…… 贺兰粼微微烦躁地翻了个身,眼珠还是像被剜了一样地疼。犹记得幼年他因为背不下来书而被母亲责罚时,他也是这样百般哀求母亲,母亲却不理他。 当时母亲严厉地告诉他,你是太子,你身负血海深仇,你必须一刻不停休地训练本领,你要复国。 母亲对他寄予厚望,年幼的他虽然和母亲困居在古墓,他还是被教以琴棋礼仪,兵法武功,治国之策……他未曾体味过被人关切的滋味,也未曾体味过寻常孩童在那个年龄应得的快乐。 直到遇见了申姜,他很欣喜,很感动,后来却发现这些感动都是假的,她只不过是想利用自己逃出惠帝的魔爪罢了。 但他那时开始上瘾,就算她利用他,只要如从前一般爱他他也甘之如饴。直到前几日她从他身边逃走了,他才悲哀地发现,利用是永远不可能变成爱的。 就算他强留住她,用尽软硬手段,她也会永远像这般不冷不热,永永远远不会真的将真心交付于他。 想来,愈发让人觉得悲哀。 天色阴翳,窗外的雪夹着腊梅的香气悄然下着,殿内无声,殿外也无声。 …… 良久,申姜才从勤政殿出来。 董无邪正在殿外,准备送一碗汤药进去。见申姜出来,暗哼一声,也不理会。 江无舟朝董无邪使了一个眼色,说合道,“把汤药给刘姑娘吧,刘姑娘送进去,陛下一定会喝。咱们这些男人粗手粗脚的,冒然惊了陛下,没准又惹陛下生气。” 董无邪却将药碗一撇,满怀敌意地说,“送药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交给这种心思不良的女人。她若是再往药里面放什么东西,岂不是害苦了陛下?” 江无舟顿时无语了。 申姜甚为尴尬,知董无邪说的是上回她往贺兰粼的酒里滴血的事。因着董昭昭,董无邪本来就对申姜存了几分芥蒂,现下因为她背叛了贺兰粼,更把她当敌人细作一般防着。 申姜和董无邪没什么交情,懒得分辩,默默离开。 只听江无舟在身后轻声责怪道,“你也忒莽撞了些,陛下都原谅她了,一个小姑娘而已,咱们又何必处处挑她的刺。” 董无邪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她心里还算计着什么恶毒的诡计?若不是她故意让陛下食了荤腥,陛下焉能眼疾复发?受那剜目一般的苦楚?……该叫她也好好尝尝滋味才好。” 他们尚自嘀嘀咕咕,申姜却有点听不下去了。 娇谋 第62节 原来贺兰粼的眼疾重发,是那日饮了她的血酒的缘故。从前她以为一点点荤腥最多令他浑身动弹不得几个时辰,不想后劲儿竟是如此之大。 方才她觉得贺兰粼是故意装病搏她可怜,却是错怪他了。 申姜若有若无地愧仄,瞧贺兰粼刚才那样子,是很疼的。 欲回去道歉,随即又想,明明是自己被他幽困,在他手下受尽了磋磨,又凭什么自己反过来给他道歉? 她心乱如麻,只盼着离这些事越远越好,离贺兰粼也越远越好。 · 不久传来消息,李温直的父亲李壮病入膏肓,光凭扶桑镇的几个乡土大夫已难以治,便来到建林城中就医,暂住在路不病的别院中。 路不病虽从前是个莽夫,现在却已贵为第一侯,区区别院,李温直一家子可以随便住。 李壮在病榻之间,犹惦记着女儿的婚事。他从前中意李大仁,想让李大仁做他的女婿,如今李大仁猝然崩逝,李壮怕自己撒手后女儿无依无靠,急着重新为李温直物色夫婿。 他见路不病多次照顾他们父女,又将自己的大宅子借给他们住,便知路不病对自己女儿的心意。 那日,李壮偷偷问女儿对路不病是否有意思。 怎想李温直一口拒却,说她只是李大仁的妻子,李大仁死了她也不另嫁他人。 李壮道,“为父见那路侯对你似乎有几分情意,只可惜是个双腿残废。” 李温直愤然道,“阿耶,我与他绝无可能,还请阿耶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李壮见女儿态度坚决,空余嗟叹。 其实路不病是瘸子还在其次,主要是他身居高位,乃是陛下亲封的第一侯。自己女儿这家世,万万做不了他的正妻。 给豪门大户做妾,远不如给农家郎做妻。凭这一条,他就不放心女儿跟了此人。 可是,他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 真是叫人万分为难。 夜晚,李温直独自守在火炉边,为李壮煎药。 别院有下人可以供她使唤,她却不放心把父亲的药交给别人,凡事非得亲力亲为不可。 路不病滑着轮椅,小心翼翼地将门推开了一条缝儿,偷偷去看李温直。 药香扑鼻,李温直已经在这儿熬了许久了。 她伏低在桌面上,双肩一抽一抽的,仿佛是在哭——她应该又是在想她的大仁哥了。 路不病哀叹一声,欲上前安慰安慰她,转念一想还是算了。 他又不是她的什么人,况且李大仁死了,也有他的责任,他还是别徒惹她烦恼了。她本来就厌憎他,见了他这副废人模样,没准心下更恶心…… 过了一会儿,李温直不抽泣了,太累了暂时睡着了。 路不病怕药煎过火候,便刻意留着没走,替她盯着药锅。半晌火苗大了起来,李温直却还没醒,路不病无法,只得滑轮椅过去帮她暂时灭掉炉火。 就在此时李温直嘤唔了一声,哑着嗓子喊了一句,“大仁哥?” 路不病一皱眉。 她伤心糊涂了。 李温直眼圈红红的,许是真的梦魇了。她的头从桌子上滑下来,倒在路不病双膝上,像是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似的,拉着他的手,“大仁哥,大仁哥?你回来了?”冰凉的眼泪沾湿了路不病的手背。 路不病怔了,如尊泥塑木雕般兀立在原地不动。 替身?他路不病也有被当成替身的那天? 他的心在痛丝丝地滴血。 路不病把手抽了回去,眉间闪过许多难过,把火给灭了,自己滑走了。 他不想做人家的替身,也不想趁虚而入。 但他真的,希望她能回头,看他一眼。 是路不病,不是李大仁。 …… 第二日贺兰粼传召路不病入宫,乃是为了他腿疾的事。 前些日子本就欲给他治腿,只因某些风波才暂时搁置。如今重提此事,已经收集好了大部分用来治腿的药材,就等着名医炼药,为路不病施针。 路不病到宫里时,董无邪也在,怀中抱着一个大锦盒。见了路不病,脸色隐隐发黑,似并不喜他。 贺兰粼简单跟路不病说道,“今日唤你过来,是董无邪从他家中替你找来了治腿的最后一味药材。此番你若是能站起来,还得多多谢他。” 路不病颇有些惭愧,前些日子他还和董无邪动刀动枪的,骤然受人家恩惠,多少有些尴尬。 他道,“是。”欲拜谢董无邪,却见贺兰粼揉了揉太阳穴,阻道,“……但他有一个条件,你须答应,才肯给你这最后一味药材。” 路不病一懵,“什么条件?” 贺兰粼瞥了下董无邪,“你说吧。” 董无邪拱手领命,转过身来,面色铁青地对着路不病。 “昭昭对你一往情深,你若受我家的恩惠,必得娶了昭昭,一生一世都好好对她。” 路不病顿时面色苍白。 贺兰粼无有波澜,像是早知晓此事。 他替路不病问董无邪,“若路侯不肯答应,你是否宁愿毁去这药材也不肯给他?” 董无邪低头道,“是。这是臣祖传的宝物。” 路不病坐在轮椅上,一时无比纠结。 他着实没想到,董无邪会提出这么个难题抛给他。 天知道他有多想站起来?可是难道他要为了站起来,辜负……李温直,另娶董昭昭吗? 说来也是可笑,李温直自认是李大仁的未亡人,梦里还在喊着李大仁的名字,与他并无半分关系。就算他娶了董昭昭,也着实谈不上辜负二字。 董无邪刚硬不折,不会做丝毫的让步。 贺兰粼这几日眼疾复发,久坐容易疲乏,便留下董无邪和路不病二人单独在大殿中。 临走前他对路不病说,“娶与不娶,你自己定夺。但若决定要娶,便是真娶。你和董无邪都是襄助朕的有功之人,朕不会有所偏私。” 第47章 抉择 贺兰粼离去后, 剩董无邪和路不病站在原地,四目互瞪,相对冷寂。 两人曾是并肩作战的好兄弟, 都是很小就投奔了贺兰粼,这么多年来一块吃一块睡,一块学本事, 一块挨骂受罚。即便时常有小龌龊,也都是事后就忘,从未真正记过仇。 而此时,他们却像水与火互不相融, 完全站在了对立面。 “昭昭有什么不好?” 董无邪率先开口问。 路不病缄默片刻, 极是为难,“昭昭哪里都好, 可她只是咱妹子,我对她并无男女之间的那种情。你凭什么非要强迫我娶她?这样对昭昭真的好吗?” 董无邪冷淡道, “我没强迫你,昭昭也没强迫你,你爱选什么选什么, 都是你自己的决定。而且, 你也不用管这样对昭昭好不好, 这件事本来就是昭昭的意思。” 双目灼灼, 一字一顿地说, “她,要, 你。” 路不病彻底没话了, 他真不明白自己这副残躯到底哪里值得喜欢。 他此刻内心无比煎熬痛苦, 一方面万难割舍与李温直的情分, 另一方面又极度渴望自己能够重新站起来,重上马背、重归沙场,建功立业。 当废人的日子他受够了,人人鄙视人人唾弃,人人都骂他一句“路瘸子”,真是生不如死。 路不病道,“我没法现在就回答你。” 董无邪想了想,开出了期限,“三日,三日之内你好好想想,总够了吧?我家这药是从冰库里挖出来的,三日之后就会自然消解腐烂。三日之内,只要你想清楚了,随时可以到公主府找昭昭,她会一直等你。” 路不病的脸色阴得如欲滴出水来,嗯也没嗯一声。 董无邪自觉与他无话再说,大步离去。 “你这么做一定会害了昭昭的。” 路不病忽然攥着拳头隐忍地开口,“就算我为了你家的药而娶了昭昭,你觉得那是真正的夫妻吗?只不过是一场交易罢了。” “她说了,她知道你的心在别人那儿,就不要你的心了,她只要你的人就足够了。” 董无邪扬着黑眉,刻意反驳路不病的话,“交易不交易,我妹妹的开心,才最重要。” 路不病空惘惘地滞在原地。 不要心只抓住人就足够了? 昭昭从小就霸道刁蛮,喜欢的东西一定要抓到手才肯罢休,所以她现在费尽力气来抓他了。 偏生她开出的条件,还带着绝对的诱惑,让他根本无从拒绝。 昭昭算是把他的死穴拿捏紧了。 路不病得到了重生的机会,本该欣喜若狂,然此时却颓然失落,仿佛三魂六魄齐齐都丢了。 他晓得这世上没有白来物,人家恩赐给他的东西,须得他也拿要紧的东西去换。 他纠结无比。 在下人的随护下,路不病滑着轮椅出了宫。 坐在马车上看见建林城那些男男女女走在大街上,双腿完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蹦就蹦想跳就跳,路不病真是羡慕无两。 若他不是个瘸子,他就不用割舍什么,也不必陷入这两难的境地进退维谷了。 回到别院时,李温直正扶着李壮在亭中散步。李壮气色见好,想来是这几日的药起了作用。 李壮感念路不病的恩德,见路不病来了,便上前拜见。 “路侯爷。” 路不病心不在焉,随口应了一声,一双茫然的眼睛尽数落在李温直身上。 她今日虽没穿麻布丧服,头上却仍别着那一朵白绒花,白得纯洁,白得刺眼,仿佛时刻在提醒旁人,她是一个寡妇。 娇谋 第63节 路不病盯着那朵白花,欲言又止,心如坠入无底洞,怎么也找不见出路。 李壮看出路不病与女儿有话要说,自己在不方便,便知趣地退开了。 路不病颤抖着双唇,见李温直姣好清素的面庞,心中不胜爱怜。要他就此舍弃她另娶别的女人,委实万难做到。 一时间,他那些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都消散了,甚至连腿好不好也暂时忘怀了,他只涌上一股强烈而汹涌的冲动——若是能和李温直厮守相伴,就算是一辈子当个瘸子废人,他也可以忍受。 路不病那粗糙如砂纸的五根手指抬起来,欲碰一碰她细腻的脸蛋。 可李温直站在原地,微垂着脑袋,与路不病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对他的动作不加理睬。 “路侯爷,小女谢谢你,”她淡淡说,“你帮我救了阿耶,还把这么漂亮的一处宅子给我们落脚,这恩德委实难以报答。” “举手之劳罢了。” 路不病把手收回去,嘴巴干干的,嘶哑地说,“大仁……大仁的事,我很抱歉,我也不晓得叶君撷在那地方放了炸药,还提前引燃了。你,你原谅我罢。” 提起李大仁,李温直很明显地恸颤了一下。她眼角的红肿好不容易才消一些,此刻又溢出丝丝的泪来。 “不怪你。” 她挤出几个字。 路不病深深自咎,若是当日被炸死的人是自己,此刻他也就不必遭受如此苦楚,不必在此两难中抉择了。 “你与他,已经成婚了?”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想问问她这一身素服是怎么回事。 李温直目光飘远,双唇淡若无色,仿佛李大仁还在她眼前。 “他以前是我的未婚夫,也是我师兄,我和他本来是要相伴在一块的。” 路不病听她痴痴说着,不曾看自己一眼,蓦然感觉自己宛如一个丑角,乱入她和李大仁之间的丑角。 他总算明白,为何当初他和她荒唐一夜后,她会那么悲伤难过了。原来他根本就不配拥她,她的心、她的一切思绪都是李大仁的。 路不病怅然若失。 明明没得到过,却好像突然什么东西被挖空了。 “如果,如果我等你呢?” 他深吸了一口气,鼓足了莫大的勇气,祈求地望着她,“我等你三年,你为他服丧三年。之后,你能不能接受我?即便……即便我这一生都只能是个瘸子,腿永远也治不好。” 李温直微微讶然,晶莹的眸子抬起来,似没料到他会这般说。 “我不知道。” 她哭了,带着哽咽,“我现在没法忘了他,我夜里也看见他,白天也看见他,他虽然死了却和活着一样。路侯爷,我也不知道三年以后的事情,是我……是我对不住你。” 李大仁是为了救她才活活被烧成焦炭的。 即便三年之后,她也不一定能走出这阴影。 她实话实说,没有欺骗路不病。 路不病彻底陷入惆怅和绝望中了。 他本想着只要她点一点头,或者说一句“很可能”,给他一丁点的希望,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弃了董家,也弃了自己这双腿,选她,和她厮守在一起。 可她给他的答案,只有一句不知道,如镜花水月一般。 路不病心想如今的诸般伤恨,也许就是他前半生杀戮太多的报应,叫他没人爱,双腿残,孤家寡人地守着这第一侯的虚荣,李温直连骗一骗他都不愿意。 路不病自嘲地笑了下,转而离去了。 他走得很慢很慢,李温直在背后目送他的背影,含泪望着他,却没叫住他。 …… 叶君撷被斩首,李温直和父亲李壮、师兄李大礼等人都去看了。 过程很迅速,咔嚓一声,人就没了。 李温直不敢眨眼,目不转睛地瞪着,生怕错过这一幕。 她要亲眼看着害死大仁哥的人身首分离,就像她自己亲手拿着刀,砍在叶君撷脖子上一样。 · 随着叶君撷一死,叶家前后几十年的基业都土崩瓦解了,从前追随叶氏的人死的死伤的伤,这股威胁天下的势力已不复存在了。 不过迷雾之下,更有其他势力在暗流汹涌。 皇宫之中,申姜再次做了噩梦。 她梦见叶君撷血淋淋地站在她面前,爪子似的双手冰凉无比,牢牢箍在她的脖子上,要把她给掐死。 她感到一阵呼吸窒息,拼命地往后退,想离叶君撷远一点。 叶君撷却狞笑着说,“姜妹妹,你好狠的心,明明是我要与你成婚,你却上了贺贼的喜榻,背叛我,冲卖我,看着我死。那好,我死也要拉着你,咱们到地下再做一对夫妻!” 申姜好害怕,怕得浑身冷汗大涌。一片慌忙中,她蓦然感受到了丝丝暖源,将她包围。 她情不自禁地朝那暖源靠近,缓缓、缓缓地睁开眼睛。一切都明朗起来了,噩梦被驱散了。 贺兰粼那张白净俊秀的面庞正望着她,略带担忧。 “阿姜,做噩梦了?” 梦中那股恐惧的坠落感消失了,申姜正穿着凌乱的寝衣,蜷缩在贺兰粼的怀里,濡湿的发丝贴着额头,浑身黏极了。 她余悸未消,噩梦的恐惧驱使她扑向贺兰粼,或者说是随便扑向一个活人。此时此刻贺兰粼好也好坏也好,她都不管了,她只想找个人缓一缓,不然真的快被噩梦吓疯了。 贺兰粼身子僵硬,被她以一种奇怪的角度死死地搂着。他蓦然有些受宠若惊——被她抱的感觉很奇妙,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主动抱过他了。 他轻拍她的脊背,垂头去啄了下她的额头,柔缓地对她说,“别怕,我在。” 申姜埋着头一会儿,感受到了贺兰粼身上那股阳刚之气,阴寒之意渐消,擦干泪水,呼吸匀净了,才敢缓缓冒出头来。 她颤然问贺兰粼,“你杀了叶君撷,是不是?” 面对她莹然有质问之意的目光,贺兰粼没法撒谎,如实回答她, “是。” 他将她的脸托起来,“叶君撷他偷袭扶桑镇,炸伤了当地百姓,犯了谋反之罪,罪有应得。我杀了他,你恨我?” 申姜茫然。 恨么?算不上。但李温直肯定恨透了叶君撷。 她对叶君撷的感情很复杂,说不上恨,也说不上爱。 贺兰粼心下亦嗟叹,他这几日一直在想一桩事——那就是怎么把申姜给娶了。他晓得她一直不安分,想找个办法再跑。若他们成婚了,她便顺理应当是他的了,即便她再厌恶他、不喜他。 这般的心思,却不能告诉申姜。 他摩挲摩挲申姜的肩膀,安慰道,“睡吧。那东西若再敢来,我明日就将他的尸首挖出来,碎尸万段,让他永生永世都不敢再扰你。” 申姜听他用这般平静的语气说这些怕人的话,默然心惊,伏在他怀中,动也不敢动,不到一会儿就又沉沉睡去了。 …… 翌日上朝,朝中大臣提起了为忠臣立碑的事。 惠帝父子祸乱超纲,把持朝政数十年,着实残害了不少臣子。众人向贺兰粼提议为这些枉死的忠臣立碑,也好同时将惠帝的罪业昭告天下。 贺兰粼允了,但这其中却有一个为难之处,那就是被惠帝残杀的忠臣实在太多了,光有名有姓的就有几十位,小小的石碑,根本不够刻的。 申姜的父亲刘嵇就在这其中。许多人认为刘嵇官位太小,刘家现在又不复存在,便欲将刘嵇的名字省去。 未来哪一个世家最有可能出皇后,众臣才巴结哪一家。 申姜本不知此事,还是董昭昭进宫时随口对她谈起的。 董昭昭面露喜气,精神头也比前日抖擞了许多。 她道,“你阿耶当初是因为贪生怕死,才被惠帝斩首的,自然不能刻入这代表忠魂的石碑。” 申姜烦厌董昭昭的性子,听她辱及先父,不禁要反唇相讥。 “这话是谁说的?” 董昭昭挑挑眉,“不是吗?我哥和修订史册的那些文官都这么说。当初惠帝邀请你阿耶去做官,他明明害怕得要死,却不敢拒绝,便想当个墙头草,装疯卖傻试图蒙混过关,最后还不是被斩了。说起来,你算什么忠臣的后代,顶多算草包的后代罢了,又怎么有资格做皇后?” 申姜五指攥起,微微咬舌。 这董昭昭才消沉了几日,就又抖起来了。 “你兄妹恨我我知道,但请你哥编写史册的时候公正一点,不要这般卑鄙无耻,公报私仇,污蔑他人。” 董昭昭大为责怪,“你说谁无耻?陛下命我哥编写史册,一切就得都听我哥的。你那阿耶本来就做了肮脏事,是你刘家自己登不得台面,怪得了谁。” 申姜冷色道,“我阿耶当初是因为坚决不和惠帝父子合作,一连拒了惠帝父子三道封官的圣旨,才遭到迫害的,根本就不是你哥说的那样。” 董昭昭根本不听她解释,做了个鬼脸,故意气她道,“谁管你那么多?反正现在说什么都晚喽,我哥已经把史册编写好了,马上就要送去给陛下盖印玺。你爹爹是多么卑劣的一个小人,以后万世千秋的人都能看见啦……” 申姜不等董昭昭说完,扬手就给了她一记耳光。 “啪。” 董昭昭个子矮小,被申姜这么一打跌在地上,面颊登时就肿了。 她气急败坏,泪水流出来,难以置信地说,“你,你居然敢跟本公主动手?” 申姜不屑道,“谁叫你胡言乱语。” 董昭昭急怒之下就要喊人,申姜哼了一声,并不受威胁。 董昭昭气得直捶地,“来人呐!来人呐!有人要杀本公主啦!” 她一提杀字,顿时把一堆宫女太监都给招来。 在旁巡逻的赵无忌还以为董昭昭真遇见了什么危险,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了过来,一双有力的手臂抄起了董昭昭。 “永安公主!您没事吧?谁要杀您?刺客呢?刺客在哪?” 董昭昭呜咽地道,“她,她,刘申姜!刘申姜打我!” 赵无忌一懵,身边却并找不见申姜的踪影。 董昭昭揉着红肿的面颊,委屈极了,扶着腰起来,“我要找皇兄,我要找皇兄……呜呜,这女人要翻天了!” 她气势汹汹,不管不顾地就朝勤政殿奔去。 娇谋 第64节 赵无忌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怕董昭昭出事,也跟了过去。 · 申姜把董昭昭推倒后,直接去找了贺兰粼。 对于董昭昭说的话,她很是担忧。 董无邪公报私仇,竟故意将她阿耶说成是见风使舵的小人,编入史书之中。她可万万不能让这奸计得逞,否则她阿耶清白活了一世,死后却要受万世的唾骂,真是死不瞑目了。 她心头有火,脚下也飒飒生风,身后的小婢女根本追不上。 小婢女急道,“女郎,女郎,您刚才怎么可以打永安公主耳光呢?她现在可是陛下唯一亲封的公主,炙手可热,您得罪了她,她一定不会跟您善罢甘休的。” 申姜不是第一次跟董昭昭口角了,并不怕董昭昭告状。 左右她现在已孑然一身地被贺兰粼困在这宫廷中了,贺兰粼就算要罚她,顶多是禁足抄书之类的,又能怎么样呢? 眼下她最担心的,是史书的事。 她绝不能让阿耶遭受那不白的污名。 勤政殿的正门紧闭,两侧持银戟的卫兵严苛值守,众大臣正在里面,与贺兰粼议事。 江无舟守在门外,见申姜匆匆而至,连忙上前问,“刘姑娘有什么事要见陛下吗?” 申姜点头,忐忑不安地问道,“董无邪在里面吗?” 江无舟道,“正在。陛下眼下正与诸位大人商议编纂史书和立碑的事,恐怕暂时没空见您,您晚些时候再来吧。” 果然。 申姜心神难宁,这事怎么能等? 若真如董昭昭刚才所说,董无邪已经把史书编好了,一旦贺兰粼盖上印玺,那便是板上钉钉,什么都晚了。 申姜坚定地恳求,“我现在就要见陛下,求求江大人为我通传吧。” 江无舟却不知申姜的心事,只觉得申姜太过缠人。陛下已经十分宠爱她了,她怎么还不依不饶地追到这里来? 他烦叹道,“自古后宫不得干政,属下劝刘姑娘先回去等等吧,莫要僭越,否则会惹陛下生气,反而失了宠爱。” 后宫不得干政?申姜冷笑。 她倒是听过这样的规矩,但一来她没有位份,并不算贺兰粼的后宫中人;二来编纂史书之事涉及到她阿耶的清誉,她必须得管上一管。 申姜不肯离开,再三恳求江无舟。 江无舟被缠得实在没办法,只得道,“好吧,您下次可不能再这样了,也太不守规矩了。” 申姜随口应着,忐忑不安地站在勤政殿外等着。 过了半晌,江无舟出来对申姜说,“刘姑娘进去吧,陛下有请。” 申姜松了口气,道了句谢,便疾步迈入勤政殿。 她是从小侧门进去的,果然看见殿内气氛肃穆,有五六位大臣,正襟危坐,饮着茶水。董无邪就在最显眼的位置。 贺兰粼一身玄色帝王常服,在偏殿中见她。 他略微沾了点不悦,又不想对她发火,只得无奈地责怪道,“……早上你对我爱答不理的,这会儿我正有要事,你又巴巴地跑过来做什么?” 原来申姜忽然要见贺兰粼,贺兰粼无法,便称中途小憩,叫那些大臣暂时饮茶水休息,自己才能来见申姜。 申姜双手叠在身前,第一次对他行礼,严肃地道,“请陛下仔细检查董无邪送上来的史书,剔除不真不实的内容。” 贺兰粼蹙眉,“史书?怎么忽然问这个。” 他抬起双臂将申姜扶起来,“有什么事情慢慢跟我说,不必如此慌慌张张的。” 申姜问道,“陛下,那史书上关于我阿耶刘嵇的部分,你可有细心看了?” 许是她此时心绪不宁,这话里满是质问之意。 贺兰粼隐隐嗔,“看了,确实有些地方写得有瑕疵,我已命他回去改了。你匆匆过来,就为了这事?你便如此不信任我,觉得我是个糊涂信谗的昏君么?” 申姜听他并没有盖印玺,稍稍宁定。 她咬牙道,“并非不信任陛下,只是我阿耶当年确实是因为效忠先帝才被斩的,他不该承受污名。” 贺兰粼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这件事我自然会处理好,你不必插手。” 他语气不大柔和。 申姜以为他是责怪自己干政,怏然说,“陛下的政事,我不是有意要过问的……只是涉及到我阿耶,才问这一句。” 她咬着唇角,将自己的委屈藏去,沾了些许恳求。 贺兰粼心一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恼,非是因为干不干政这些事,他只是恼她从不信任他,像质问陌生人一样质问他……明明他是她的枕边人啊。 他暗叹,刚要柔声安慰她几句,却见江无舟又来了,匆匆忙忙地禀告道,“陛下,公主,公主她哭着过来了,跪在殿外,说今日您要不惩罚刘姑娘,她就跪死在那里!” 第48章 立碑 贺兰粼闻此微微烦躁, 找个地方坐下,淡呷了口冷茶。 他很无奈,将申姜揽过来, 灼灼的目光别有嗔意地剐她,“你怎么又和董昭昭吵架了?” 申姜见他这模样,便知他又要向着董昭昭, 也知董昭昭不会轻易跟她善罢甘休,便窃窃道,“陛下,是你那皇妹先招惹我的, 我只不过是还嘴一句, 你要罚我我不服。” 贺兰粼不快地说,“谁说要罚你了?罚你, 你又甩几天的脸色给我看,碰也不叫碰, 谁受得了?” 申姜大怔,脸上蓦然红晕涌起。他平日都是一副端方的君子模样,不苟言笑, 谁料他会忽然面不改色地说出这般话来?只得捂住他的嘴巴, 低声道了句, “还有人在呢, 你胡说什么……” 瞟向江无舟, 江无舟早已很知趣地退了出去。 贺兰粼转而在她捂着他嘴的细腻手心里深吻了下,弄得她手心痒痒的。他带着点调笑之意, “难道不是?” 申姜双目微瞠, 这气氛怪怪的。她被他拉着, 坐在他膝上, 怔怔瞧着他嘴角那点点笑,对她只有不胜的调戏之意,却没有责怪之意。 这般略微有点不正经的他,令她格外不知所措。她干巴巴地张了张唇,很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赶紧叫董昭昭进来吧,我和她当面对质,” 贺兰粼自顾自地说,“着什么急。”俯身在她朦胧水光的唇瓣上吮了两口,意犹未尽,仿佛这空闲时间他真的是用来休息的,拿她来排解朝政上的疲乏。 殿外董昭昭的哭声越来越大,很是凄惨。申姜暗暗思忖自己那一巴掌打得不轻,董昭昭那细嫩得跟小羊羔似的脸蛋一定是肿,一会儿她得死不承认才好,免得董昭昭那亲哥董无邪又要记恨于她。 过了一会儿,江无舟匆匆忙忙地来禀告,说董侯看见妹妹独自一人跪着,也随她跪在一起,求见陛下。 一听董无邪果真也去给董昭昭撑腰了,申姜莫名心慌。 贺兰粼却犹自不疾不徐,“愿跪便叫跪着,朕唤他是来议事的,不是和董昭昭一块无理取闹的。” 无理取闹? 申姜右眼皮跳了一下,敏觉地捕捉到了贺兰粼话中的字眼。 他仿佛存心晾着董昭昭,好挫一挫她的娇气,就连董无邪求情都不管用。 申姜犹豫了一下,问,“你怎么忽然向着……嗯,不理会董昭昭了?” 她本想说“你怎么忽然向着我了”,随即想到贺兰粼晾着董昭昭可能并不是因为她的缘故,可能他单纯想给董家一点下马威,自己莫要自作多情,才临时改了口。 贺兰粼却已看透她的意思,轻嗤了下,“也是为了你,也是为了其他的,但大部分为了你。” 申姜浅懵。他今日已经第二次这般柔和地对她说情话了。 贺兰粼见她这般痴痴的样子,只觉得甚是可爱。她怎么不晓得,人心都是歪着长的,他一直都是偏向她的。方才他和她说话的语气冲了些,此刻说几句轻快的话,逗她一笑,也好叫她别那么恨自己。 不过,这董家,确实该挫一挫锐气。 且不说董昭昭任性妄为在建林城中横行的事,光凭董无邪藏心眼,意图私自篡改史书,已是令他心头十分不快。 他其实清楚地晓得,董无邪帮着妹妹董昭昭逼婚路不病,不过是在排挤路不病。 路不病如今空有第一侯的名声,却因双腿残废,大权都在董无邪的手中。董无邪逼迫路不病尚公主,也是因为历朝历代的驸马都无实权,他想以此进一步架空路不病。 贺兰粼对路董二人暗中的勾心斗角佯装不知,一碗水端平,既是顾念着从前的兄弟情分,也是不想刚登基就杀功臣。 但他对董家并非毫无芥蒂。 这般意思,得让董无邪知道。 他希望董无邪能自己明白过来,拎清身份。 贺兰粼心肠硬下来,回到正殿中又与群臣议事良久,闻得董昭昭的哭声渐小,才发话叫他兄妹二人进来。 董昭昭一瘸一拐的,已经在寒风中冻得说不出话来了,半边面颊上更是红肿不堪。董无邪一声不吭地低着头。 贺兰粼睨了他二人一眼,一边翻阅着奏折一边道,“为何叫你二人在外面呆着,想明白了?” 董昭昭又开始细细地啜涕起来。 董无邪替她答道,“回陛下,昭昭不该……” 贺兰粼凉凉道,“让她自己说。” 董无邪立即住口。董昭昭哭得发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臣……臣妹不该到勤政殿前来闹。” 贺兰粼漠然嗯了一声。 他锐利的目光扫向她,“你方才说朕不惩罚申姜,就在外面长跪不起,是在威胁朕吗?” 董无邪眉心一紧,又想替妹妹申辩,碍于贺兰粼的威严,给生生憋了回去。 董昭昭也有些害怕了,“臣妹不敢,臣妹不敢!臣妹绝无此意,求皇兄宽恕!” 贺兰粼依旧不置可否。 董无邪再也忍不住,叩首道,“陛下,念在昭昭年岁尚轻,口无遮拦,并无冒犯之意,求陛下宽恕她这一次吧……” 贺兰粼打断道,“董无邪,你编写史书有误,朕罚你俸禄三个月,关门禁足一个月,静思己过,且不准再碰史书之事,你可心服?” 董无邪面色一白,方才和群臣议事时,陛下虽也斥责了他私改史料一事,却并未有什么实质的惩罚。此刻忽然降罪,定是因为昭昭太不懂事,惹了陛下生气,牵连于他……董无邪对自己这胡闹的妹妹多了几分责怪。 他不知道申姜方才来过,否则还要记恨申姜。 董无邪只得遵命。 “微臣领旨。” 兄妹两人在皇宫闹得个铩羽而归,董无邪心中埋怨董昭昭,出宫的一路上也不理会她,也不和她说话。 娇谋 第65节 申姜见贺兰粼三言两语便打发了董氏兄妹,惊叹佩服,从屏风后面挪了出来。 她沉吟了片刻,哑着嗓子对贺兰粼道,“谢谢陛下。” 他幽幽问,“谢我做什么?” 申姜嗫嚅说,“你帮我罚了董昭昭,出了我一口恶气。还帮我把阿耶的史书改过来了,我……感激你。” 这么多时日以来,她还是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激他,觉得他仿佛没那么不堪,还不错。 贺兰粼淡淡微笑了下。 他柔声对她说,“阿姜,去换一件衣服,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申姜略略愕然,“哪里?” 他颇有些神秘地道,“出宫。” 半晌申姜换好了衣服,却不是女子穿的罗裙,而是一身灰扑扑的男人装束。贺兰粼帮她卸下珠环,简单地将她的长发挽成了一个髻,用一支朴素的木簪别住。 申姜虽不知贺兰粼要做什么,但能出宫总不是什么坏事。她自从上次与贺兰粼生了隔阂后,根本就不奢望能再次出宫了,却不想今日贺兰粼又主动提出来。 有贺兰粼的引领,出宫之路自然畅通无阻。申姜浑有种腾云驾雾直接从皇宫飞出去的感觉,不禁要感慨——自己觉得难如登天的事,对贺兰粼来说只如家常便饭那么简单,说出宫就出了。 他见她这般惴惴的模样,玩笑道,“你若是肯给我做皇后,以后你便也有如此权利,想出宫便出宫。” 真假难辨。 申姜疑道,“你不阻拦?” 他不屑,“前朝的事已叫我无暇分-身,谁会约束你这个。” 申姜偷偷吐舌,假的,当然是假的。到时候她若是敢远走高飞,他照样会把她给追回来,嘴上说不管,其实还是管的。而且,这其中还有一个条件,那便是做他的皇后,正正经经地嫁了他才行。 知他又在用些条件来诱惑她,申姜便不接他的话茬儿。 两人一路出了皇宫,到了宫外,贺兰粼与她手挽手,并肩而行,很像是一对并肩出游的少年夫妻。 此时正逢冬季,虽万物肃杀,草木凋零,却没有夏日那般燥热黏腻之感。两人独行在建林城外的古道上,空气清新,久行之下浑身发热,倒也不觉得寒冷了。 申姜又问,“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啊?” 贺兰粼卖关子,仍然不肯说。申姜猜不出来,他总不会是带她去赏荒野景色的吧?亦或者大发慈悲带她去探望住在建林城中的李温直?可这路线却也不像。 他领她接着又走了一阵,前方草木渐密,植了许多一年四季都不枯荣的松柏,环境也显得清幽肃穆起来。 那是一条小小的甬道,被人以崭新的砖石铺就,直通往一座白色石碑。申姜这才明白,他这是要带她去凭吊什么人。 待看清了碑上所刻之文字,申姜不由得怔忡了。 她神情复杂,缓了半晌才慨然说,“你……竟单独为我父亲立了碑。” 贺兰粼点了下头,道,“你父亲刘嵇,本来就是追随先帝的忠臣。我在登基之前就已看过史料,这些事焉能不知?你担心我受董无邪蒙蔽,却是担心多余了。”顿一顿,语意恳然地说,“阿姜,我只盼着还你父清白名声,也还你清白名声。你若愿意嫁我,必得是风风光光的。” 申姜见周围砖石整洁如新,鲜花遍地,显然是贺兰粼命人刚刚修葺的。他从前做过许多讨好她的事,她都拒绝甚至反感,唯独这件事,打心底里暖人。 于贺兰粼来说,今日带申姜前来,却又有另一层含义。他要娶人家的女儿,怎么都得告知人家父亲一声。 今日带申姜来此拜祭,乃是顺理应当。 当下三杯水酒奉于墓前,两人共同拜祭刘嵇。 申姜眼圈隐隐红红的,她着实没想到贺兰粼会如此有心。从前她与他针锋相对,这几日来渐渐磨合,他仿佛变得越来越能令人接受了。 两人在碑前停滞良久,回去的时候,申姜再次谢了贺兰粼。她甚至还破天荒地关怀了一句,“你的眼睛好了吗?” 贺兰粼听她关怀,忽地一阵动容,“嗯,好了。” 他将她的手牵住,抿了抿唇,祈求道,“阿姜,我知道从前我做过许多惹你伤心的事,如今你想要什么,我都为你做到,弥补从前的过错。你也给我一次机会,不要将我拒之千里之外好吗?” 他说得那样诚恳,配上他那期盼而渴望的面容,竟显得有些卑微。 申姜为难地垂下头,原来她可以毫不留情地把手抽走,冷硬地将他甩开,如今却仿佛欠了他的人情,许多拒绝的话说不出来了。 她几不可闻地道了声嗯,连她自己都没听见,随即转身淡漠地离去了。 贺兰粼惘然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略微有点失落。 暗怅半晌,还是追了上去。 两人并没有马上回宫,而是沿着建林城郊外的街头缓缓踱步了片刻。 快要到岁末,街头有许多小贩在沿街叫卖糖葫芦。 申姜多看了几眼,舌头细不可察地动了动。贺兰粼便掏了几文钱,给她买了两支。 他花了钱,申姜不好吃独食,便欲分一串给他吃。贺兰粼却委婉拒绝说,“阿姜,甜的和荤的,我都是不太能沾的,你自己吃吧。” 申姜闷闷,和他对视,心照不宣。二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前几日发生的不愉快,都知趣地没再提及。 不过申姜也真是替贺兰粼惋惜,他忌口这般严重,多少世间美食都品尝不了,着实可怜极了。 从前贺兰粼为侍卫,申姜为秀女时,两人常常偷偷幽会,偷跑出来,到市井中去吃吃喝喝。如今时过境迁,两人再度一块逛街,怎么都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不复当日那般交心相处的模样。 当时一心觉得苦的日子,如今申姜想起来,倒有些怀念。 她打内心深处总是隐隐觉得,那时的贺兰粼和现在的贺兰粼不是同一个人。 或许他们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人,那时他是贺兰粼,而现在他是萧桢。 · 李温直一家要离开建林城了。 李壮的病虽然还没完全好,但已经痊可了十中七-八。李氏武馆被烧了,他着急回乡去重建武馆,因此才没在路不病的别院中久留。 临走前,师徒几人来跟路不病辞行,刚巧路不病进宫去了,便没有见着他面。 李壮甚为遗憾,“路侯照顾我们这么些时日,若我们不跟他说一声就不告而别了,恐怕不合适。” 李大礼道,“师父,听说路侯爷马上就要尚公主了,近来诸事繁忙,没空见我们。我们留下一封辞别信,也就是了。” 李壮叹息,便依李大礼所言,叫李温直写下一封辞别信。 李温直拿起笔,百感交集。 想到路不病哀伤出挽留她的样子,她内心无限愧仄。 其实路不病对她,也是掏心掏肺的。 李温直有些不落忍,想今日一别,与路不病后会无期,有些恩情终究是还不了了,便用一截丝带折一朵万寿菊来,随辞别信放到了一起。 万寿菊,那是象征平安的花儿,她希望他的腿今后可以痊可。 之后,李氏一家默默离开了建林城。 路不病从宫里回来后,蓦然发现李温直走了,大为憾恨,急急命人备车就要追过去。 小厮将辞别信和万寿菊拿到路不病面前,“侯爷,李姑娘给您留了东西。” 路不病读了信,将那朵万寿菊放在手心里摩挲,又甜又痛,仿佛李温直那温婉柔美的样子就浮现在眼前。 她这样不声不响地留下一封信就走,可能就是让他别再追的意思了吧。 罢了。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他终究是和李温直没缘分。 路不病静默半晌,依旧对小厮道,“备车。” 他仍要去送一送李温直他们,但却不与他们相见,也不让他们发现。 等看李温直平安回到扶桑镇,他就放心了。 然后……他就跟她各过各的吧。 今日是第三天了,在今晚之前,他必须得给董家一个答复。 路不病驱马车默默跟在李家人后面,一路上倒也平安无事。 直到了扶桑镇,意外忽然发生。 原来这几天李家人不在,李大仁的坟包暂时放在了郊外的一处荒地间。几个纨绔子弟看中了那块地,要开垦了作为赛马场,不由分说地就要将李大仁的棺材挖出来丢出去,然后砍树铺路。 李温直等人回来时,那几个纨绔正在命人挖坟,李大仁的黑漆漆的棺材已经露出一个角来了。 李壮登时大怒,气得差点又晕过去。李大礼上前就欲阻止,却被纨绔的家丁们摔了出去。李温直趴在李大仁的棺材上,死也不肯让开。 一纨绔嬉皮笑脸地凑过去,“小娘子,这块地爷已经买了,这等晦气的东西当然得移走。不过你要是给爷香个面孔,爷没准就高抬贵手,饶过你们。” 另一纨绔打量李温直半晌,长眉挑挑,用手中玉骨折扇挑起李温直的下巴,“可怜这么漂亮的一位娘子,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 李温直呸了一声,将头甩开,眼中满是隐忍的泪水。 “无耻!这是我家的地!你们这群无耻之徒,赶紧给我滚开!” 纨绔们失去耐心,挥手招呼了手下,“女的掳走,棺材劈掉!” 对方人多势众,李壮等人根本不是对手。路不病见他们对李温直动手动脚,怒得欲喷出火来,随手从地上捡了几块石头,劲而朝那几个纨绔掷去,便将他们掷得头破血流。 “谁?谁敢偷袭爷!” 路不病滑着轮椅缓缓出来,下巴高高昂起。 “你祖宗。” 纨绔们大怒,“原来是个瘸子!来人,料理他!” 李温直乍然见了路不病,大为错愕,怔在原地。只见路不病坐在轮椅上还勇武非凡,膂力奇大,光用几颗石子就砸得那群纨绔嗷嗷叫。但对方人数终究是太多了,五六个人一块抱着路不病,将他的轮椅踢翻在地。路不病被勒着脖子,一时半刻也喘不过来气。 “路不病!” 李温直急声大喊道。 那身着暗红长袍的公子走过来,一身香粉味,熏得路不病作呕。 他用折扇戳了戳路不病,“哪来的小瘸子,想英雄救美么?” 纨绔正自得意,路不病却憋足了力气,长啸一声,将身边的众人如雨点似地甩开。 纨绔惊了惊,没料到他力气这么大。 路不病咽了咽喉咙,从怀里掏出一块令牌来,摔在地上。 纨绔们本来有恃无恐,猛然见到这令牌,却都惊了——这是陛下亲封的第一侯才有的,怎么在这平平无奇的瘸子身上? “滚。”路不病冷冷地说。 娇谋 第66节 纨绔们不敢再行无礼,灰溜溜地退开了。 路不病倒嘶着冷气,方才打斗之时他直接从轮椅上摔下来,浑身好几处都被众人揍得青肿。李壮等人还没缓过神来,李温直擦干眼泪,奔过去扶起路不病,“侯爷,你没事吧?” 路不病有气无力地笑了下。 李温直见他嘴角全是星星点点的血迹,竟然还对自己笑,心下痛丝丝,觉得他傻。 轮椅坏了,只得由李大礼暂时将路不病背起来,送到了临时的帐篷里。好在那几个纨绔都是草包,路不病本身又体格健壮,并没受什么太重的伤。 李壮真是惭愧无比,过来再三拜谢路不病,路不病只不当回事地挥挥手。 李温直挽起袖子,柔腻的手指帮路不病上药。 路不病痴痴地望着李温直,药上了哪里,他也没管。 “你刚才怎么会在这儿?” 她忽然问他。 路不病实话实话,“想来送送你。” “那为什么不来与我们会面?为了跟踪我们?” 路不病眨了眨眼,茫然地滞住,“我没想跟踪你们,我只是……” 只是怕她发现,觉得他缠人,更加厌恶他罢了。 腿断了之后,他便有些自卑。知道李温直心里的那个人是李大仁后,他便更自卑。 他将怀中的万寿菊掏出来,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你留给我的吗?” 李温直无声地将那朵花捧过来,一瓣一瓣地看着,停了很久很久。 从她的神情,并不能猜出她在想什么。 她忽然说,“你之前问我的事情,能再说一遍吗?” 第49章 孕事 “诶?”路不病恍然没听清。 “没事, 侯爷好好休息吧。” 李温直默默敛眸,也不再重复,将纱布和金疮药端起, 就要离开。 “我之前是问你,三年后,能不能和我在一起!” 路不病提高了音量, 喊住了她的背影,眼波如流水似地千回百转,“……如果你愿意,我宁可不要双腿, 也会一直等你。” 李温直双肩一颤, “你的腿到底怎么了?为何你要在我和腿中选择?” 路不病惭愧,捶了自己两下, 并不欲把董无邪逼他娶董昭昭的事说出来,窝囊死了。奈何李温直再三逼问, 他只得将这事说了个大概,略去了许多难为情的细节。 “不,腿要治。” 李温直听罢忧喜参半, 恳切地对他说, “你等了这么久, 好不容易等来一个治腿的机会, 无论如何都得先治腿。” 路不病的双眼焦虑地瞪大, “可是,他们要我娶……” 李温直摇了下头, 五根白皙的手指竖在了路不病的唇上。 “治腿的机会只有一个, 可如果, 如果……”她很纠结又很愧悔, 愁肠百结,犹犹豫豫,终于还是狠一狠心,说,“如果你想和我在一起,以后还有许多的机会。” 路不病心口栗栗,闻她亲口说和他在一起的话,双手稍稍痉挛,仿佛一瞬间来到了人生的至妙境界,前半生的奔波和钻营都白瞎了,直到此刻才终于尝到了一丝丝的人间暖味。 “你真的愿意和我在一块么?” 他是个顽石铁金一般硬的男汉,竟嗓子哽咽,有种忍不住要落泪的感觉。 李温直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认真地凝视他,徐徐道,“大仁哥为我而死,我为了他服丧三年,乃是应当的。侯爷先回去治腿,把腿治得好好的,若是三年之后侯爷还没忘记我,就来扶桑镇找我……到时,我也会等着你。” 路不病启齿大笑,似压抑已久的郁气此刻终得一泻而下,不知是甜是苦的泪也随之不绝流淌。 “有你这句话,我路不病就算是死,三年后也要爬回到这里来!” 他笑声很大,李温直略慌,怕他把人给引来。 她非是铁石心肠的人,路不病一次次地对她吐露情意,她焉能不知?只是之前她的心都在李大仁身上,对他视若罔闻。 如今李大仁死了,父亲也已是年迈之身,她要想找个依赖终生的男人,没人比路不病更好了。 况且,她和他之前,也不是一点情意没有。 李温直感觉自己正走上一条崭新的道路,究竟这条道路通向阳光,还是黑暗,现在谁也不知道。 两人既互有厮守之意,便不再如之前那样互相疏离冷淡。李温直将那朵用丝带扎成的万寿菊留给了路不病,当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谈起董家的强势逼婚,李温直道, “董昭昭她是个被惯坏的女孩,心肠有多坏倒不见得,但她想要的东西一定要到手。你若不想和她成婚,须得想办法,叫她挫败,主动退婚。” 路不病乍然通晓了李温直的心意,宛如身在云端做梦一般,脑子还热懵懵的。他平时就好武而不善谋算,李温直要他想办法,却是犯了难。 “董昭昭一心一意想要我,董无邪也在旁边帮衬着,怎么肯主动退婚?” 李温直索思良久说,“从她的短处入手。她娇生惯养惯了,多少得爱慕虚荣。若是她觉得跟着你吃苦,自然就不缠你了。” 这一招攻其短处的办法,还是当初她在长华宫跟申姜学来的。 当时申姜想与贺兰粼套近乎,看准了他独来独往甚是孤独,便每日陪他,给他温暖,果然贺兰粼不久就动心了。 想来对付董昭昭也是如此,抓住她最想要的和最不想要的,就等于拿捏住她了。 路不病听了李温直的主意,一时仍想不到该怎么做。左右思量,自己身上最贵的东西,莫过于那一块金光闪闪的第一侯令牌了。 若是,他将这东西给舍弃了呢……? 是不是把董氏那缠人的枷锁也给舍弃了? 若是他将来不再当侯爷,卸甲归田,日日与美若天仙的李温直相伴,过着美滋滋的平凡日子,真是神仙也不换,比他独自一人守在空落落的侯府不知甜了多少倍。 李温直见他发怔,知他已经有了决断。她今日说的话已经够多了,不欲再多窥探路不病的心思,端起纱布匆匆地跑掉了。饶是路不病在后面急喊,她也装作没听见。 出了门,才恍然发现李壮和李大礼等人正在听墙角。见她出来,李壮慌张,假作无意地一笑。 李温直不悦地瞪他一眼。 …… 勤政殿。 路不病站在金殿之中。 按照之前的约定,现在就是他最终选择的时候了。 董无邪今日本该也来,奈何他被禁足在府中不能外出,便只有贺兰粼一人听路不病的选择了。 贺兰粼问,“想好了?” 路不病谨然道,“臣已经想好了。” 脸色郑重。 贺兰粼嗯了声。 “说罢。” 路不病不再像前日那般畏怯犹豫,像有了主心骨,说出来的话都带了股斩钉截铁之意。 “臣愿意迎娶永安公主,恪尽驸马之责,以换取董家治腿的灵药。” 贺兰粼沉了沉眉,有些微讶。 “决定了?” 路不病重重点一下头,“决定了。” 贺兰粼知他正在面对一个两难的选择,腿对于他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好,朕会替你传达董家,如你所愿。” 路不病不能下轮椅,只得双手抱拳,深深地弯了下腰,做一鞠躬。 “除此之外,臣还有一事相求陛下。” 他从怀中将第一侯的牌子掏出来,呈于手心,毅然割绝,“请陛下恩准臣辞官归田,收回这第一侯的尊号,让臣以后只做个布衣百姓。” 贺兰粼脸色掠过一阵阴云,霎时就明白了路不病的意思——他为了摆脱董氏兄妹,不惜自损自折,竟甘愿弃了这万人艳羡的第一侯位。 没有侯位的布衣百姓,就算路不病的脸俊成神仙,董昭昭也势必不愿嫁。 贺兰粼不忍,冷言责怪他,“眼下只是一时的为难,你又何必窄心窄肠至此,非要辞官归田呢?殊不知此举先伤己,再伤人。” 路不病听出贺兰粼言下的挽留之意,涌上一阵感动,又是难过又是愧疚。 他很小的时候就被贺兰粼从雪地里捡回来,贺兰粼教他武功,给他食物,名为主仆,其实比兄长还亲。 他也发过愿要一生都为贺兰粼鞍前马后,仆从左右,如今骤然请辞,实是不义之举,令他肝肠寸断。 只是自从他以残躯抢了董无邪第一侯的位置后,董无邪一直视他为眼中钉,明里暗里加以排挤、算计,多有逼他屈服之意。 他一个瘸子,又没董无邪那般的心机,怎么能斗得过?戎马半生,他早已累到极点了,不愿再在宦海中勾心斗角,无穷无尽地倾轧下去了。 况且,他现在还有了李温直。 即便没有这些糟心事,他也愿意为她放弃所有。 “陛下,臣已决意如此,臣拜谢陛下多年的栽培之恩。” 路不病表情振颤,却不失坚定地说,“……即便臣不做这第一侯,即便臣日后只能是个平头布衣,但凡陛下有需要用臣的地方,臣照样能为陛下赴汤蹈火,为君所使。” 贺兰粼垂眼僵坐,他内心着实是不愿路不病辞官的。 虽说董无邪、赵无忌等人也是他的左右手,可他内心深处到底还是偏向路不病的。路不病比其他人的身世都苦,他对路不病的关照,总也比旁人多些。 可他也明白,路不病既想站起来,又不甘让董家人痛痛快快,就必得失去一样东西。尊名位份,到底是身外之物,路不病苦挣半生,一无所获,唯有这第一侯的名位。如今舍弃了,也是他山穷水尽之下的无奈之举。 贺兰粼长长地嗟叹一声。 那些并肩作战打天下的往事,终究是过往云烟了。 他道,“既然如此,朕只有恩准你。日后的路,就看你自己的了。” 娇谋 第67节 路不病越发愧怕,觉得自己是个弃主而去的叛徒,肠肺都被戳烂了。 “多谢陛下。” …… 董无邪是在自家宅邸的书房中,忽然得知路不病要辞官归田这一消息的。 彼时,他正准备摊开宣纸,临摹一幅古人的字。蓦然听说路不病竟做了这样的决定,狠狠地将桌上的宣纸揉成一团。 他被陛下罚在家中禁足静思己过,不能出门,不然他一定要当场阻止路不病。 辞官归田?他妹妹贵为公主,焉能嫁给一个没有爵位在身的平头贱民? 可路不病偏偏又答应了董昭昭的婚事。 当初说好只要路不病娶昭昭,就得给他治腿的药,如今却不容反悔了。 终究是他算漏了一步,想不到路不病平日呆呆蠢蠢的一副样子,竟有这样的胆气和手段。 他设计让路不病娶董昭昭,其实并没有逼路不病归隐的意思。他只想用婚事牵制路不病,让其归服于他罢了。 如今天下初定,他董家势单力薄,要想发展成世家大族,非得在朝中培养自己的势力不可。路不病是一把锋利的刀,又没有父母妻儿,他想把路不病拉入自己的阵营中。 不想路不病直接撂挑子不干了。 董无邪越想越怒,起身就想进宫,找路不病和贺兰粼理论。路不病这么做,明显就是逼他们家主动退婚,和耍无赖有什么区别? 可他又被禁足着,哪儿也去不了。 不到片刻,董昭昭就哭哭啼啼地找来了。 “哥!路不病要辞官,你赶紧进宫去阻止他啊!他要是辞官了,我我怎么办?难道我堂堂公主,跟和穷光蛋布衣过一辈子?哥,你赶紧警告他不能辞官啊!” 董无邪烦躁不堪,斥道,“别吵了!消停点。” 董昭昭被凶了这么一句,“哥……” “哥,你是不是故意让路不病辞官,你好得到第一侯的位置?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样害了我一辈子啊,我嫁给身无爵位的平头百姓,会有多少人嗤笑我?” 董无邪不想多说话,“昭昭,我已经在想办法了,你就安静些吧。” 董昭昭火急火燎地奔过来,本期待董无邪能有什么办法,见他态度如此恶劣,不禁心下失落。 她腮帮子鼓起,亦怒道,“左右一笔写不出两个董字,我要是丢人现眼,你也一块跟着!我……我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嫁布衣。” 董无邪捏碎手中的茶杯,“当初是你非要嫁那瘸子的,如今他答应了,你却不想嫁了?晚了。抗旨不遵,是杀头的死罪。” 他盛怒之下,语气重了些。 不过事实却也正是,是他们兄妹俩苦苦求贺兰粼下旨赐婚的,事到临头反悔,岂不是戏弄君王?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陛下才不管路不病是不是布衣。 当初提要求时,他就应该说必须路不病在有爵位的情况下娶董昭昭,才把药给他,就没有今日这糟心事了。 董昭昭彻底绝望了。 她随兄长在军营里熬了那么多年,才换来如今锦衣玉食的生活,焉能轻轻易易地放弃? 就在昨晚她还做梦都想嫁路不病,此刻路不病于她却像个烫手的山芋,她不要嫁他,她才不要嫁一个臭布衣…… 董昭昭一气之下,竟隐隐生出了逃婚的念头。 她现在可算是知道什么叫自己坑自己了。 · 因路不病已答应了婚事,董家须按照之前的约定,将治腿灵药给路不病。 在第三天即将结束的时候,太医得到了药材,立即命人蒸煮、锻炼、研磨成粉,制成黑色泛着清香的膏药,给路不病施针。这一过程繁冗而复杂,每一步都精细无比,足足花了一整个夜晚的时间。 此后,路不病就再不是瘫在轮椅上的废人了。若是恢复得好,再过个三年五载,或许还能痊可到断腿之前的状态。 皇宫中,申姜也听说了这一消息。 路不病瘫了那么久,如今骤然能站起来,应也算是好事一桩。 她在床榻上躺了半天,近日来她常常感到身子疲乏,嗜睡又多梦,怀疑自己是得了某种毛病。 贺兰粼见了,将她拘在怀中,又与她谈起封后的事情。他勒她勒得那样紧,勒得她肚皮有些疼。 申姜气恼道,“说话就说话,为何要动手动脚的?” 他浑不经心地说,“好好与你说话,你肯听吗?半天也得不到一个字的回应。” 申姜淡淡甩给他几句,“我不当皇后,你爱找谁当找谁当去。待将来找到了机会,我还走,走得远远的,叫你再也摸不见了。” 贺兰粼心冷手快,将她按在了美人卧上,似笑非笑地质问道,“大胆,你说什么?敢再说一遍?” 申姜怂怂地眨了几下眼,被他的阴影笼罩,终究是不敢再说了。 “你这是强抢民女。” 她叹了一声,指责道。 贺兰粼佯佯不睬,“当初也不知是谁先招惹我的,招惹了就当没事人吗?我还就缠上你了。” 申姜欲哭无泪,“我后悔了。” 她态度上虽依旧对贺兰粼不冷不热,但其实经过立碑一事后,她心底已没从前那么厌恶他了。尤其是不发火时的他,沉静,体贴,仿佛在长华宫时那般温柔似水的感觉又被找回来了。 贺兰粼说,“我想好了,我既要你为皇后,那么你就是你,刘申姜,无需改任何名字,也无需换任何家世。之前我违拗你的意愿叫你认亲沈家,却是不对的。” 他的心跳一怦一怦的,浓烈而清晰。十指与她的十指相合,暖意顺着皮肤传进她的骨髓里。 申姜咀嚼着他的话,空落失神了半晌。 “你真的就那么想娶我么?” 他不假思索地说,“想,想极了。日也在想夜也在想,快想疯了。”顿一顿,清澈的眸子流出亲暖和些许悲辛之意来,嗓音压得极低极低,恳求她,“阿姜,你就行行好,答应了我吧。” 他恳求得如此卑微,反复重申,当真是要把申姜磨得一点棱角都没了。申姜知道自己若是不答应,他还能这么天长地久地磨下去,有的是耐心和时间。 申姜心念略转,推诿道,“婚姻之事,乃是大事。我阿翁同意我嫁谁,我才能嫁。” 阿翁?贺兰粼凉了半截。 “你那阿翁,已经隐居到深山里去了。我派人找了多番也没找到,若是等他同意,得到什么时候?” 申姜无奈地叹气道,“阿翁他老人家抚育我长大,没有他老人家的允准,我岂敢擅专嫁人之事?” 贺兰粼初时察觉她脸色不甚坚定,本待她吐口说愿意,猛然听了这件事,知她又在找借口推诿了。 他微感气恼,报复似地扯了扯她的脸蛋,“我加大兵力,一定把他给你找到。到时候你要还敢推三阻四地不嫁,我就拆了你们的老屋。” 申姜悚然惧道,“你不要啊——” 贺兰粼笑不达眼底。 这日之后,申姜仍感周身疲累不堪,常常睡到日上三竿才姗姗起身。食欲不知怎地减退,面对一大桌子玲珑菜肴却不知从何动筷,只勉强喝下去一些稀粥。 贺兰粼有些介怀,寻太医为申姜把了脉,太医说她脉象平稳一切都好,之所以身体不适,许是冬日里容易犯懒的缘故。 又过了几日,申姜的小日子也没来。 贺兰粼不禁更加疑惑。 申姜战战兢兢,结合这些日子以来的感觉,一个可怕的念头隐隐浮上。 她该不会是那个了吧。 不要。 贺兰粼和她想到了一处去,柔声期待,“阿姜,你说你小日子也不来,这些日子身子又这么懒,该不会是有了咱们的孩子吧?” 申姜痛苦地闭眼,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可能。” 贺兰粼眸中若隐若无地透着雪亮,嘴角也尽是喜色,无比期待她真的有孕。 申姜暗暗纳罕,自己不是血凉不易有孕的吗?应不可能这么突然就怀上了。她一时怀着慌怕,内心很是悲伤,险些落泪。贺兰粼将她揉在怀中,不住地吻她,也被她弄得有些手足无措。 太医院的妇科圣手都被传召了过来,却依旧没号出喜脉的迹象。 太医道,“夫人若真有孕,因为月份太小而号不出来,也是有的。陛下不如再稍等些时日,定然可以号出来。” 贺兰粼挥手叫太医退下了,甚是失落。 申姜却稍稍松了一口气。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贺兰粼强颜欢笑地过来安慰她,也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 “若是没有也好,马上就要封后的大礼了,若是你有身子,总归处处都不方便。我们想要孩子,以后还有很长的岁月。” 申姜听他自言自语,三句不离孩子,直觉得好笑。他平日都是一副淡星孤月般高冷的样子,这会儿痴痴怔怔的,自己安慰自己,真是罕见。 她故意说,“虚惊一场,陛下很失望?” 他点点头,抿着淡色的唇,“有一点。” 申姜调笑道,“陛下在后宫多纳几个妃嫔,自然想要多少子嗣都有。” 贺兰粼被这句话戳到了肺管子,轻掐她的脖子假意摇晃了几下,气不打一处来,“刘申姜,你非要把我气死才罢休吗?” 申姜挑眉,“自古的皇帝都是三宫六院,妃妾成群的。陛下若是喜欢,明日就可以选些秀女进来,也免得众臣非议。” 贺兰粼听她这般说,也不知她心里是真的这样想,还是故意说这些话来气他的? 他伤情地叹了一口,无可奈何,拿她没办法,“我不要三宫六院,你留在我身边就行了。以后这些伤人的话,还是莫要再说了。” 申姜本只想试试他的反应,见他竟真的黯然了,不禁吐了吐舌。 他还真认真了。 她漫不经心,“我随口一说,当个玩笑罢了。” 贺兰粼不悦,“这样的玩笑不准开。” 她这般轻飘飘无所谓的态度,摆明了就是不把他放在心上。 她怎么就这么没良心呢? 娇谋 第68节 第50章 杀机 路不病从董家得了灵药, 又有名医为其医治,不到半月,已能拄着拐杖自己尝试走动, 不再是完全瘫在轮椅上动弹不得的废人了。 他身子骨本来是顶顶好的,近来心态又佳,日日夜夜盼着早点治好腿好与李温直长相厮守, 这痊愈的速度便分外快些。 既得了董家的灵药,作为回报,路不病得和董昭昭成婚。 董昭昭对这桩婚事甚为冷淡,怨恨路不病抛弃爵位, 连见他一面都不愿。然为了防止董家以后指摘, 贺兰粼还是为他们下旨赐了婚。 董昭昭死不愿意嫁平民,竟做出了连夜逃婚的举动来。董无邪大怒, 苦于身在禁足之中,并没办法前去逮抓董昭昭。 贺兰粼听闻此事, 冷笑连连,也不派人去捉,不了了之。 妹妹逃婚, 董无邪之前的一番算计尽数付诸东流, 不禁令他又恼又丧。 府中的谋士劝道, “大人被那路不病反将一军, 吃了大亏, 都是因为您在陛下-身边没人的缘故。若有个女人时常在陛下枕边为您吹风,陛下自然会向着您。” 董无邪疑道, “此话怎讲?” “您想, 如今陛下-身边只有刘申姜一个女人, 那女人素来和李温直交好, 李温直又和路不病不清不楚的,所以刘申姜自然向着路不病,劝陛下偏心路不病而疏远您呐。” 董无邪细一加思忖确实如此,刘申姜向来与他不睦,若非是她在陛下耳边吹了枕边风,陛下焉能这般轻轻易易就恩准路不病辞官还乡? 他阴着脸,心下对申姜的恨忌又深了一层。 “话虽如此,可陛下中了那个女人的魔,登基以来后宫干干净净,一个妾妃都不肯纳。想在刘申姜的眼皮子底下塞人,又谈何容易?” 谋士道,“刘氏是陛下的糟糠之妻,陛下把她留在身边,只是出于一时怜悯。若是她突发恶疾或者身遭意外死了,陛下顶多伤心两日,再追加个封号罢了。她一死,您再往陛下-身边塞人,陛下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想必不会拒绝的。” 董无邪肃然止住,叫谋士不必再说下去,他要仔细想想。 他不喜申姜是真的,但若冒然对她下手,他还不太敢。 此事就算要做,也不能由他亲自来做,得找个替死鬼才好。 当下董无邪一面命手下去寻找逃婚的妹妹,一面在府中暗自筹谋,静静等待解除禁足的那一天。 · 几日后皇城中惨雾重浸,下了很重的霜,三尺之内都看不清人。 这样的天气不适宜出门,申姜只得窝在寝殿中,瞧一些古画打发时间。 贺兰粼仍在派人四处寻找申姜的阿翁,只盼着能早日将他找到,好名正言顺地与申姜完婚,然却事与愿违。 午后,贺兰粼告诉申姜说他要往外地走一遭,办些朝政上的事。 申姜听不懂朝政大事,只简洁地问他要去几日。 贺兰粼沉吟,“不好说,少则几日,多则数十日。” 申姜淡淡哦了一声。 贺兰粼笑道,“若是你思念我,我就早些回来。” 申姜不屑,“谁思念你了。” 他浅叹一声,不舍,“你虽不思念我,我却思念你。这一走,又有许多日见不到你了。”思及此处,难免心情郁然,怏怏难乐。 申姜不接他这话茬儿。贺兰粼自讨没趣,这般情话也就不再说了。 他复又矮身下来,轻轻揉着申姜的肚子,“待我回来我们便成婚吧,到时候我们的孩儿,也该长大些了。” 申姜被他摸得激灵灵发麻,噌地一下闪身开去。 “哪里有孩儿?” 她坚持认为之前身子发懒只是冬困的缘故,太医既说她没有孕,那便是真没有孕。 贺兰粼眉心喟然深锁,“阿姜,你不要不承认啊,你一定是有了咱们的孩儿了,我夜里能感受到。” 申姜嗤之以鼻,他一个男人能感受到什么?肯定又是信口胡诌了。 “这么坚信吗?” “坚信。” 申姜反驳道,“那好,我这次若是没怀上,咱们就分道扬镳,以后陛下让我出宫去,不能强行封为我后,咱们各过各的日子。” 贺兰粼很无奈,“怎么动不动又提这件事?” “你不敢赌吗?” 他笃定地说,“那你输定了。” 申姜见他如此自信,也生了几分疑。 不应该。她肯定不是怀上了。 贺兰粼继续谈起那个赌约,“但若是如我所言你真的有了咱们的孩儿,那我从外面回来就直接与你成婚,不等你阿翁答应了。” 他眼底藏情,淡而温和,沉沉望着她,将她笼罩其中。 申姜觉得自己亏了,“那怎么可以……” 贺兰粼衅然说,“你不敢赌?你刚才不是还很自信地说没怀上吗?” 申姜被他这么一激,顿觉语塞,索性答应下来。 “左右你别做美梦了,我是不可能有孩子的,你要赌肯定是输的。你之后得信守承诺,让我离开。” 他点了下头,“可若你输了,也得遵守承诺。” 申姜囫囵吞枣地答应。 两人玩笑了半晌,临别前的最后一日,便在闲谈中度过。 申姜没觉得与贺兰粼分别是多大的事,他走了,她还正好落得清净呢。 然贺兰粼一走,她的肚子就开始不争气地不适起来。那种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剧烈,她有感觉,这绝对不是寻常的小灾小痛,可能真如贺兰粼所说……她有了。 申姜大为沮丧,不敢叫太医,怕这消息泄露出去。然又着实忐忑难安,便叫婢女偷偷为她准备了马车,出宫去寻医。 这要在从前贺兰粼必不会叫她单独出宫,然自从她松口愿意嫁他之后,他不再像防贼一般防着她了,许多事情也能考虑到她的感受。 申姜悄悄来到建林城一家甚是有名的医馆中,叫大夫单独问诊。 果不其然,大夫道,“恭喜夫人,已有了喜脉了。” 申姜浑身一颤,诸般忧愁顿时齐齐浮上心头。 天塌了。 她怔了怔,出了医馆,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逛了半晌,漫无目的,心头一片空空。 有了贺兰粼的孩子……要生下来么? 她到现在还闹不清自己对贺兰粼的感情,若是生下这个孩子,实属糊里糊涂。 她犹豫难决,又转回了医馆,求大夫帮忙开一副落胎药,就当这孩子从未来过。 大夫大震,见她生得年轻貌美,看起来像哪一家的贵妇,不敢轻易开药,只劝道,“夫人身子康健,脉象平稳,生下这个孩子肯定没问题的,何故要打去呢?” 大夫刨根问底,怕自己随意开了落胎药,人家的相公找过来砸了他的医馆。 申姜泪汪汪地说,“没有原因,就是不想要。” “可是与您家夫君闹了变扭?……小的奉劝夫人一句,夫妻没有隔夜的恨,您和您家相公有什么隔阂说不开呢?” 申姜委屈难言,知道大夫是不肯轻易给她开药了,便也不再多说什么,默默地离去了。 她又动了一走了之的念头,想到以后就要被贺兰粼拴住一辈子,蓦然有点恐惧的感觉。 可是…… 她拂拂自己的小腹,哀愁叹气,浑不知如何是好。 想必贺兰粼回来知道她真的有了,会很高兴。 罢了罢了。 得过且过吧。 她欲回宫去,对贴身的婢女说,“走吧,咱们回去吧。” 这一声呼唤却落了空,婢女早已不知何踪。 申姜微讶,在周围寻了两圈,也不见婢女。 蓦地,她感觉后脑一痛,似有什么人敲了一下她的后颈,随即浑身发麻,软软地昏了过去。 …… 申姜的小婢女独身一人慌慌张张地赶回皇宫,说申姜不见了,向江无舟求救。 江无舟闻此大惊失色,还以为申姜又跑路了,立时纠集人手前去搜捕。 小婢女急得喘不过来气,“夫人去医馆买药,说让奴婢在外面等着。之后来了一群乞丐闹闹哄哄的,把奴婢挤到一边去了。之后奴婢再去医馆找夫人,夫人就不见了!” 江无舟暗道这还了得,连忙命人将这消息八百里加急地送去给贺兰粼,又联络董无邪和卫无伤等人搜寻申姜,董无邪负责搜寻建林城外围,卫无伤则负责在建林城内找人。 事发时,董无邪刚刚解除禁足,正领着自己的手下四处寻找逃婚的董昭昭。 闻申姜不见了,真是烦躁不堪,但这差事既落到了自己头上,也推诿不得。 他的眼线悄悄告诉他,“刘氏仿佛不是自己跑的,有兄弟看见一辆破旧马车将她给掳走了。要不咱们干脆不找刘氏了,叫她自生自灭,若是她死在了外面,不是正符合大人您的心愿?” 董无邪深深地瞥了那人一眼,还是说,“不行,得找找她。” 一行人在建林城外搜寻,不一会儿就发现林子深处有若隐若无的火光。 董无邪觉得可疑,又从自己的心腹中抽调了一些人手过来。 彼时路不病正在自己的侯府中收拾东西,他既决意不再当侯爷,侯府自然不能再住下去。闻申姜失踪了,也顾不上收拾行囊了,拄着一条拐杖就要去襄助董无邪一臂之力。 小厮伸臂拦在他面前,劝道,“侯爷!您的腿还没完全好呢!您可万万不能出门!” 路不病知他家主子最看重申姜,五内如焚,一把将碍事的小厮推了个大跟头。 “滚开!爷的腿好着呢!” 小厮哎呦地躺在地上痛叫,路不病拄着拐杖行动如风,匆匆就出了建林城。他一心以为申姜又跑了,这会儿肯定已经出了城,便没在城中搜索,直奔城外。 董无邪也自领人在城外,蓦然与路不病狭路相逢,轻嘲道,“哪来的布衣贱民?我等正在办案,赶紧滚开。” 娇谋 第69节 路不病挑了挑眉,“董无邪,本侯虽将要辞官,但毕竟现在还是侯爷,你敢对本侯无礼?” 董无邪嗤道,“贱民真是好大的口气。” 路不病道,“我找我的,你找你的,谁也不碍谁。” 董无邪冷笑道,“最好是!” 于是两人分头行动,董无邪带着他的人马上山,路不病则独身一人搜寻。城外的林子中有异常,董无邪便率先带着三十多名心腹过去了。 路不病因为腿疾还没完全好,爬那高高的土坡十分费劲,便被董无邪落在了后面。 但他生性犟不爱服输,仍锲而不舍地用两只手,硬是攀着凹下的土层爬了上去。 …… 话分两头。这边申姜被掳走,再醒来的时候,双眼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双手也被一根麻绳扎着,正坐在一辆颠簸的马车上。 有个人拿匕首抵着她喉咙。 申姜胆颤,不知又得罪了谁,只觉得那人的声音很熟悉。 那人狠狠地威胁她,厉声问,“你去买安胎药做什么?你怀上了他的孩子是不是?说!你这个不要脸的贱女人!” 马车走得很急很快,威胁她的那人身上传出一股极为恶臭的气味,令人冲鼻欲呕。 申姜甚至不敢深吸气,略有恐惧地问,“你……你是谁?” 他嗓音实在似曾相识得紧。 那人却不答,低哼着不说话,刀子一直比在她的脖颈间。 马车上还有另外一个人,听声音也是个粗鲁野蛮的汉子。 只听那汉说,“她怀了孕,是贺兰粼的心头肉。有她在手,贺兰粼不敢轻举妄动,夺回江山有望。” 拿刀威胁申姜的那人似乎对她怀孕之事甚是不满,怨毒地说,“我已经买了落胎药,一会儿到了地方,就把落胎药给她灌下去!” 申姜听得五内生寒……到了地方?他们要把她掳到哪去?怕到时候给她灌的不是一碗落胎药,而是一碗毒了。 她秀眉紧皱,强忍着周身的不适,飞快地思忖脱身的计策。她方才还在想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此时危急之下,竟把这未成形的孩子当作是心头肉,不惜与贼人血拼也要把孩子好好保住。 她不想要孩子是她的事,却不容外人欺凌。 拿刀人不断用刀背刮着她的脸蛋,显得对她的容颜甚为怜惜。 那人如神经质似的,反复喃喃自语着,“贺兰粼他竟敢让你有孕,他不是个东西……你也是个贱胚子,竟苟延残喘地留在他的后宫,真是该死……” 马车颠得厉害,晃得人一上一下的。申姜有意地往刀背靠近,借着颠簸之力,唰地一下,眼罩被刀背挑开,视野顿时明朗起来。 她惊了,眼前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叶君撷。 他模样比以前变了不少,留了一圈细细的胡子茬儿,皱巴巴的脸上还有刀疤的缝迹。见眼罩开了,大怒,“刘申姜,你都落到我手里了,死到临头,还不老实呢?!” 申姜怕极了,下意识以为自己遇见了什么鬼魂。 叶君撷不是已经被斩首了吗,怎么又出现在此处?难道那日死的根本不是叶君撷,而是一个替身? “是你。” 叶君撷见已被申姜认出来,索性也不再伪装。 他嘿嘿冷笑道,“没想到吧刘申姜,我没死。你这贱妇好狠毒的心,那日我好心好意与你拜堂成亲,你却勾引贺兰粼,置我于死地。老天有眼,叫我活着来找你了。你施加在我身上的痛苦,今日要你十倍百倍地奉还!” 也不晓得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叶君撷早已不复当初的温润模样,恨不得登时就用刀子戳穿申姜。 生死关头,申姜急泪直涌,却死不肯向叶君撷低头求饶。她晓得叶君撷认定了是她勾引贺兰粼杀他,此番把她掳到这里,就是为了找她报仇的,求饶徒劳无功,还自取其辱。 只可惜贺兰粼身在外地,怎么能插翅膀回来救她呢? 真是山穷水尽了。 申姜无比痛恨自己为什么要出宫来买落胎药,她该好好留下这个孩子,好好在宫里呆着享清福……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今日,她怕是得受辱而死。 半晌马车停下来,申姜被赶到了一片林子里。一个月的身孕并不显怀,她依旧是那般地清丽秀美,一身罗裙,犹如树林中的一抹亮色。 叶君撷斜睨着她,眼光含着挑弄之意。 旁边的汉子道,“公子之前本来就与刘氏有婚约,今日何不在这树林中圆房?这儿山清水秀的,正好做洞房花烛。” 叶君撷呸了一声,“这贱女人脏得很。” “左右公子已决定杀她,还管这些做什么?” 叶君撷从怀里拿出一包东西,交给身边的汉子煮了,“先喂她喝了落胎药再说!”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议如何处理申姜,完全没把申姜当活人看,只像是待宰的猪肉。 申姜冷汗大涌,在这三个男人的看管下,并找不到逃生之机。 唯一的缺口,便是不远处的悬崖。可跳下去,一样会摔得粉身碎骨…… 叶君撷过来对她动手动脚,申姜不胜恼怒,直接朝叶君撷那处踹去。叶君撷闷哼一声,抬手欲给她一记耳光,却被申姜灵巧地躲过去了。 叶君撷暴怒之下,就用刀刺向申姜。申姜双手被束行动不便,这一刀便没能躲开,手臂上的衣衫被划破,露出凝脂般的肌肤。 “滚,滚开!” 她的发丝狼狈地垂下一缕,不住地向后躲着,那般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揉碎。 叶君撷眼睛直了,怜惜地捡起她掉落在地上一块的布料,放在唇边吻了吻,“姜妹妹,你要是肯从我,打掉你腹中的孽种,之前的事我可以既往不咎。” 申姜厌恶至极,此时看叶君撷已如蛆虫一般恶心。 然她为了求生,却不能说些硬话逞能,只得跟他周旋道,“叶君撷,你我……也算从前相识,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 “为什么?” 叶君撷哈哈大笑,跟疯了似地,指向自己的脸,“就因为你向贺兰粼告密,你知道我在天牢里吃了多大的苦头吗?我爹我娘、整个叶家,还有我都毁在贺贼手中,你却还对他投怀送抱?还给他生孩子?” 他絮絮叨叨地埋怨,已处于半癫狂的状态。 申姜表面上听他说话,暗地里已拿了一块尖锐的石子,在磨手上的麻绳。 叶君撷越说越怒,竟提起身边的一柄剑,对着空气狂劈狂砍起来,嘴里不住咒骂贺兰粼。 申姜默默地磨绳索,只听一声细微的轻响,绳索开了。 她浅浅地舒一口气。 这时落胎药已经熬好,叶君撷将药碗拿到申姜面前,“喝吧,别等我灌你。” 落胎药滚得紧,冒出丝丝白气,用手指碰一下瓷碗都嫌烫。 申姜假意接过来,颤颤巍巍地把药端到自己嘴边,然后趁叶君撷不注意,哗啦一声迎头泼在叶君撷的脸上。 “啊!” 叶君撷登时被烫得手捂双眼,痛骂道,“贱妇!你找死!” 另外两个大汉立时便要抓她,申姜拔腿就跑。 她慌不择路,往后跑荆棘遍生,一定会被抓住的,便咬了咬牙,朝悬崖边相对宽阔的道路奔去。 两个汉子在后面穷追不舍,粗腿大脚,跑一步能抵申姜三步,说话间就要抓到申姜的衣襟了。 越往前走,离黑漆漆的悬崖也越近。 申姜早已拿定主意,宁可从悬崖上直接跳下去,也不能被叶君撷抓回去,受那滔天的侮辱。 两个大汉奸笑道,“你跑啊,跑啊?” 他们步步紧逼,申姜的脚不断往悬崖边上靠,碎石滑下了深渊。 便在此时,忽听空气中传来嗖嗖的两支羽箭声,两个大汉应声而倒。箭穿过了两人的心脏,流了一地血,眼见是不活了。 “刘申姜在这里!” 有人喊道。 申姜狼狈不堪,掌心寒凉,浑身早已被汗水浸透。 是来救她的人吗? 董无邪和他的心腹们举着火把找了过来,董无邪面色沉沉,没好气地说,“你怎么在这里?” 申姜嗓子发哑,全身虚软无力,已解释不了那么多。 董无邪挥了挥手,“罢了。来两个人,把她抬回去吧。” 手下刚要行动,谋士却忽然拽了拽董无邪的袖子,朝他使个眼色。 如今四下都是董氏心腹,并无外人在。若是借着这个机会把刘申姜踹下悬崖,人人都会以为是叶君撷那几个反贼做的,没人会怀疑到董家头上。现在杀这女人,绝妙。 第51章 呕血 董无邪立时神会。 他看向申姜的目光骤变, 阴森森的,内里夹杂着怨毒。 申姜浑身一凛,这目光中的敌意, 足以将她杀死。 董无邪提着手中的长剑,一步一步朝申姜逼近过来。 “刘申姜,不要怪我, 要怪只能怪你自己命不好。” 他用长剑指着申姜,迫使她不断往悬崖边后退。 申姜拳头紧攥,肚子此时又不争气地疼起来。 她有孩子了,若她死, 孩子必得跟她一块死。 她忽然好悲凉, 觉得有点对不住这还未成形的孩儿。偏生周围全是董无邪的心腹,泱泱五十多人里, 并无一人会救她。 那么一瞬间,她好想念贺兰粼。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渴望重新伏在他怀中, 叫他再揉一揉自己的头发,吻一吻自己的唇,听他再柔声唤她一句“阿姜”。 悬崖边, 簌簌的风声, 刮得人脸生疼。 申姜已经半只脚悬空了, 再无路可退。再往后一步, 必得粉身碎骨。 董无邪却无丝毫放过她的意思, 尖锐的长剑依旧对着她。 娇谋 第70节 申姜呼吸阻塞,发丝被山涧烈烈的罡风吹得飞舞。她吞了一口泪, 头顶月色不明, 带有缥缈的薄雾, 注定是她能看到的最后一个月亮了。 下一刻, 她牙关紧咬,转身纵入山涧之中。 她轻盈的身影如一只断翅的蝶,被无情的冷风和黑暗侵蚀,不消眨眼工夫就支零破碎地消失在云雾之中,再无影踪。 众兵触目惊心。 董无邪见申姜完全消失了,才回头对心腹们说,“刘氏,被叶君撷那几个反贼逼下悬崖,伤重无救。” 长剑一挥,将旁边一棵枯树的树干削下一截来,威势凛然,“……谁要是敢乱说话,谁就是不要他的脑袋了。” 众兵默然无声。 他们本来都是董无邪的人,见主子做下这滔天大孽,吓得都噤声了,生怕惹火上身,自己也被推入山涧之中。 董无邪又往悬崖下看了一眼,静默片刻,叫人将崖顶稍微打扫一遍。然后才装作匆匆赶来的样子,下到悬崖底下去找人。 半晌,崖顶的人便走得干干净净,空余夜风呜呜咽咽地卷荡枯叶。朦胧凄清的月光如一层纱洒下来,恢复了静谧,仿佛一切也随风消逝,再无人知晓。 而在隐蔽不见人的深处,路不病正满头大汗,瞪着眼睛,捂着嘴巴,不断回忆着方才发生的事。 …… 董无邪没能在崖底找到申姜的尸首。 这本是很正常的事,崖地地势蜿蜒,又有枯木、水流和岩洞,人从高处落下来,会支离破碎,很可能摔到某个岩缝儿中去了,或者随水流漂走了,很难找到完整的尸首。 董无邪心中有数,装模作样地寻了半晌,见寻不到,也就不再费劲儿。 那瘸子路不病竟也下崖来了,在荆棘丛中像狗一样仔细翻找申姜的尸体,董无邪不禁嗤笑。 他拿剑柄敲了敲路不病,“别找了,那处我们刚才已经一寸一寸地搜过了。” 路不病红着眼睛,愤而将董无邪的剑柄甩掉。 “滚开!” 董无邪微觉有气,不知他那么大火儿做什么。不过他向来和刘申姜有几分交好,见刘申姜死无全尸,怕是一时伤恼了。 董无邪大发慈悲地道了句, “你腿刚好,别在这儿添乱了,好好回去吧。” 路不病依旧一声不吭。 董无邪皱眉,下属将董无邪拉开,低声道,“大人和这瘸子置什么气,他已经辞官了,马上就是个平头贱民,以后和您不是一道人。” 董无邪不再理会路不病,问下属道,“今晚的事,已经派人前去告诉陛下了吗?” “江大人早已吩咐人去报信了。” 董无邪沉沉地吸了一口气,“人死不能复生,告诉陛下……要节哀顺变吧,我等会尽最大的努力找到她的尸首的。” 下属拱手称诺。 申姜的尸首既没找到,一整个夜晚所有人便都在悬崖下,举着火把,一寸一寸地搜罗。饶是人人都疲惫不堪,谁也不敢休息。 这里的兵士对于申姜是怎么死的心知肚明,对于搜寻之命,只是摆摆样子,并不真的用力搜。唯有路不病跟一条疯狗一样,快把崖下掘地三尺了,也没能找到申姜的一丝丝踪影。 老在这儿耽搁下去不是办法,董无邪便命人支起了临时的帐篷。 众人一顿忙活,直直从半夜忙到了天明。 当晨曦第一道曙光映向大地时,贺兰粼到了。 董无邪惊讶,急忙从帐篷里出来迎驾。 ——天知道贺兰粼是怎么插了翅膀,只用了短短几个时辰就赶回来的。 他一步一步地朝崖底走来,脚步沉重至极。发髻全散了,漆黑的长发被风吹得细碎凌乱,颓靡的双眸中尽是猩红,水光洇湿,仿佛和坠入崖底的申姜一样支零破碎。 董无邪跪倒,“陛下!” 贺兰粼唇色苍白,有种丧杀之气。 他低低地问,低到不能再低,“谁做的。” 董无邪肃然道,“回陛下,原是叶氏三贼徒那日用傀儡逃过了斩刑,出现在建林城中掳走了刘姑娘。我等已将其中两人当场射杀,仍留着叶君撷,等候陛下处置。” 太阳斜斜地射下来,晨光无比刺眼,如果仔细看隐约可见贺兰粼鬓间生了几根白发,乃是闻此消息骤悲而生。 贺兰粼伸了下手,董无邪一愣,立即将手中长剑递过去。贺兰粼却不要,取了旁边一柄用于挖找申姜的铁锹。 叶君撷正被绑在远处,由一众卫兵看押着。很明显他的精神已经不大正常,身陷囹圄仍在不住指天指地地咒骂,一会儿骂申姜是贱妇不要脸,一会儿又咒贺兰粼不得好死,又哭又笑,疯疯癫癫。 贺兰粼走了过去,众卫兵知趣地退守在一边。 不一会儿,叶君撷的骂声就消失了。铁锹拍在骨骼上,传来嘎吱嘎吱的碎裂声,血水飞溅,触目惊心。 董无邪站在原地,亦有些怵。 良久贺兰粼脸上全是蜿蜒的血痕,从那一片狼藉中抽身回来。 董无邪立即命人前去处理,只听贺兰粼嘶哑地说,“继续把她给我找到,她没死,一定还藏在什么地方,不肯出来呢……” 董无邪猛然听贺兰粼说她没死三字,心脏一抽,还以为是叶君撷方才透露了什么——不过见贺兰粼满目凄情的样子,应不是知道了什么,应只是伤心得糊涂了随口一说。他稍稍宁定,命手下众人加大力度搜寻申姜。 众人找了一晚上,地皮都快找得褪一层了,那个女人的尸首要是真的在这儿早该被找到了,肯定已经随水流漂走了。 贺兰粼手中的铁锹沾满了污物和鲜血,他却没有扔,亲自破开岩洞,挖开河底的淤泥,眼睛都滴血了,指甲也出血了,仍疯了似地找申姜。清癯的身影,如战场上的修罗,怨念又痴狂。 她一定没死。 她还有着他们的孩子。 她一定是和上次一样,想要躲开他,所以才故意叫他找不着的。 只是……他求求她,跪下来求求她都行……求她别跟他开这样的玩笑。她想离开,他答应,什么都答应了,以后余生再也不见她一面都行,只求她不要跟他开玩笑,她还活着。 贺兰粼一遍又一遍地欺骗自己,极度的心力交瘁下眼前已有些恍惚。河底的淤泥那样脏,他亲自下去一寸寸地捞,还是找不见申姜的一片衣角。 他开始笑了,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人总不可能凭空消失,既然他怎么也找不到她的尸首,那么她一定还活着。 路不病也挽起袖子,随贺兰粼下水去了。 董无邪严肃地站在一旁,不禁真的要想,这刘申姜究竟有什么本事,能让这几个男人都为她疯狂至此?死了也还能勾人? 最终贺兰粼浑身湿淋淋地上来了,一无所获。 路不病小心翼翼地将一枚珠钗呈到贺兰粼面前,珠钗的珠花已经碎裂了,这是他费了半天劲儿才从石头缝儿里抠出来的。 贺兰粼睨向那半截钗,攥在手心里。 他咳嗽,身子剧烈一颤,猛然呕出一大口血来,就此不省人事。 …… 申姜生前本是拟定的皇后人选,如今骤然逢难故去,依据先例,可以为其追封。 贺兰粼却拒绝为她加封任何谥号。 谥号是给死人用的,而他坚信她还活着,一定好好地还活在世上的某个角落。 回到申姜从前的寝殿中,姑娘身上淡淡的芳香犹自留存在被褥床榻之间,她用过的首饰,还凌乱无章地摆放在妆奁之内。 贺兰粼一件一件地收了,用油布包仔仔细细地裹了好几层,紧闭窗户,不让一丝风透进来,吹走她留下的最后几丝气味。 他在她的寝殿中怔坐了好几日,不怎么吃也不怎么喝,也不睡觉,只不断追忆着她在时的时光,怕记忆也会消散。 他眼圈黑了,下巴长出了一层青胡茬儿,形容枯槁,如个鳏夫一样,也不打理。 贺兰粼拿了许多的宣纸来,在纸上画出她的样子。可画了一百张也揉碎了一百张,根本就没有任何一张画能画出她的风姿来。 当日给申姜看病的医馆大夫被抓来。 大夫确实也看出申姜不像是一般人,但却万万没料到她竟是宫里的娘娘,跪地求饶道,“陛下!草民确实不知娘娘的事,更加不敢谋害娘娘!当日娘娘要问草民开药,草民也是不敢开的!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贺兰粼带有颓色,眼角冷峻如冰。 “什么药?” 大夫战战兢兢地答道,“落、落胎药。” 贺兰粼又感觉心被狠狠地剜了一下,又喜又痛。 她果然已有了他的孩儿了。 可她还是离他而去了。 贺兰粼将那大夫打发了,手里仍然紧紧握着从崖底找到的那枚珠钗。 他叫人拿来了酒,一杯又一杯地给自己灌下去,醉得不像样子。 醉到深处,仿佛又看见了申姜,她双唇含笑,来到他面前。 他往前一攥,人影却又消失了。 “阿姜!” 贺兰粼猛地清醒过来。 恍惚了片刻,觉得自己不能再这般颓废下去。 他得继续去找她。 叶君撷临死前的话还浮现在耳边,“……那女人竟敢拿水泼我!要不是你们的人及时赶来,她能逃出我的手掌心?贺贼,你自视聪明,却连自己手下暗度陈仓都不知道,真是可怜又好笑,哈哈哈哈!” 叶君撷既然这么说,说明申姜并不是因为叶君撷落崖的。 她究竟是怎么落崖的,他必须得搞清楚,不能这么不明不白。 贺兰粼佯称大醉不醒,避开了董无邪,默默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平民装束,离开宫门,往侯府而去。 …… 路不病这几日就要搬离侯府,偌大的一个侯府空空落落的,下人少得可怜。 路不病独自坐在太湖石边,托着下巴,盯向小湖里跳跃游动的红鲤,沉思苦想,烦恼无比。 陛下因为申姜的死那般伤怀,他的心也如同被万虫咬啮。 可事发时,他躲在树影后看得分明,申姜是活活被董无邪给逼下悬崖的。 他因为腿伤未愈的缘故,搜寻时落了董无邪一大截。待匆匆赶到那悬崖时,董无邪正拿着长剑对准申姜,咄咄逼人,申姜没办法,纵身跳入了悬崖。 由于距离太远,二人之间说了什么话他听不清。 娇谋 第71节 路不病当时欲冲过去救申姜,但一来情势剑拔弩张,等他一瘸一拐地过去时申姜已经落崖殒命了;二来他的武功还没完全恢复,根本就不是董无邪等人的对手,过去了也是徒然送死。 董无邪要是知道他看见了申姜之死,必得杀人灭口。 路不病越想越慌,他得赶紧把这一消息告诉陛下,否则自己若真遭了董无邪的暗杀,不是害陛下被董贼玩弄在股掌之中吗? 他起身拄拐,欲进宫去。 小厮却在这时来报,“侯爷,有客人来看您了。” 路不病疑怔。 这座空宅,如今只有他和小厮两人守着,哪个客人会来看他? 小厮将客人引进来,来人缓缓摘下头上的帷幔,正是贺兰粼。 路不病凛然,登时跪道,“微臣参见陛下!” 贺兰粼轻挥了下手,叫小厮退下,只剩下他和路不病君臣二人。 “我今日私下来见你,是有一桩疑难要问你,” 贺兰粼暗郁着脸,怀有恻然伤怀之意,“……她,到底是怎么落崖的?” 路不病舌尖泛苦,“臣正要进宫去,跟陛下禀告此事!” 贺兰粼长久地阖了阖眼,在湖边的太湖石上坐下,“你说吧。” 路不病性格狷介直率,并无董无邪那么多的小心思。此事本就在他心间耿耿于怀,此时贺兰粼问起,口中便如决了堤的潮水似的,滔滔将自己知道的、猜测的都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申姜原已费尽力气逃离了叶氏恶贼的魔爪,本能得救,却生生被董无邪逼下悬崖了!此乃臣之亲眼所见!” 他全身滚热,气愤不已,难以克制,说话略略有些语无伦次。 贺兰粼僵着不语,锋利的眼帘中已露出嗜血的杀意,手中戴的白玉扳指已被他捏成了齑粉,簌簌碎在湖中。 “原来,真是他。” 他从牙缝儿间迸出几个字,冰冷无情,再无从前的半分主仆情谊。 路不病也恨极了自己,若他再早去一会儿,是不是就能把申姜救回来?他眼中露出晶莹眼波,尽是悔恨,“臣愿为陛下效劳,斩董无邪为陛下消恨!” 贺兰粼却扬手阻止了。 路不病一愣。 贺兰粼哑然说,“今日-你说的,只有你知我知,不要泄露出去。” 路不病不明白贺兰粼为何要这么做,隐忍地道,“臣听陛下的。” 贺兰粼平静地坐着。 这平静之中,却蕴含着隆隆轰雷,以及回不了头的杀心。 · 贺兰粼回宫,董无邪已在勤政殿等待良久了。 他是替礼部的大人来问一句,申姜的后事该怎么办。 申姜虽是皇后人选,却并未行封后大礼,没有确定的名分,乍然横死,尸身又找不到,不能入皇陵,只能象征性地给她立个衣冠冢,草草了事。若是再追加哀荣,恐怕就有违礼制了。 贺兰粼幽深地望了董无邪一眼。 董无邪一凛,明明贺兰粼这目光毫无攻击性,怎么就让人有种恐惧感……黑洞洞的跟深渊一样。 他暗暗防备。 好在贺兰粼说,“朕现下没心情管这些事,随你。” 董无邪推让道,“陛下,礼部大人不敢僭越,才叫微臣来问陛下的意思的。” 贺兰粼仍是不理睬。 董无邪悄悄瞥他脸色,如灰暗的菜色,看起来无精打采极了。 “陛下节哀,刘姑娘已去了,您要以龙体为重。” 贺兰粼也不知听进去没有,无声地走入太极殿中。 董无邪思忖半晌,贺兰粼这般昏昏聩聩的样子,哪还有半点像他们从前那英明睿智的主上?因为个女人就颓废成这样,贺兰粼真比他想象中脆弱得多。 回到府中,董无邪将这一情况告诉谋士,谋士也认为时机到了。 “大人放心,当日咱们处理得很干净,陛下就算怀疑也决计怀疑不到您的头上。现在陛下正值伤怀,身边又空缺没女人,正是咱们塞人的时候。” 董无邪遂从江南选了几名会唱小曲儿、长相温柔可人的姑娘,精心训教一番,便送入了宫中。 他怕贺兰粼会拒绝,一开始并不敢说送给贺兰粼为妾妃的,只道是宫女,左右服侍贺兰粼。这点小心思,贺兰粼尚沉浸在申姜殒命的悲伤中,并未在意。 那些江南女子便依据董无邪所命,试探地接近贺兰粼,给他捏肩捶腿,软声温哄,说不尽的小意温柔。 贺兰粼近日来嗜酒,平日郁郁不乐,唯有这些美人跳舞时,才能展露一丝微笑。 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不由得令董无邪暗暗激动。 原来除去了刘申姜,他的日子会这么好过。 这女人死得真是值。 董无邪送来的女子中,有一位叫红珠,最是雪肤花貌,莺歌婉转,惹人怜爱。贺兰粼这几日的起居,常由她照顾。 红珠也懂得分寸,知皇帝最喜欢的女子刚死,不敢太过纠缠,每日只是有意无意地碰贺兰粼的手。贺兰粼初时还会不轻不重地剜她一眼,后来渐渐适应,也不理会了。 董无邪见红珠得宠,便格外多给了红珠一些银钱,叫她为自己留意贺兰粼。红珠自然笑纳。 如此过了几日,午后,红珠正为贺兰粼剥一新鲜的橘子,纤纤素手,将黄澄澄的橘子瓣递到贺兰粼面前,巧笑盈盈地道,“陛下,奴婢喂您吃橘子。” 贺兰粼缓缓地接过。 红珠芳心暗喜,扭着自己的水蛇腰,浑身上下,不缺一丝妩媚。 她伸出秀美的双臂,挂在了贺兰粼的脖颈间,感受男人那均匀跳动的心脏。 “陛下——” 贺兰粼眯了眯眼,眼色晦暗了。 红珠误以为他动情了,一双柔荑得寸进尺,想要解开贺兰粼衣间的盘扣。 莫说陛下这般年轻英俊,便是垂垂老矣的老头,她也是服侍得了的。 “陛下,”她轻轻唤了一声,脉脉含情,“奴婢来服侍您,好不好?” 贺兰粼的眼色依旧晦暗着。 甚至是冰冷。 红珠打了个激灵,蓦然感觉他似乎并未有那意思。 他眼中的深色,不是由于动情而来,而像极了……杀意。 贺兰粼掠过一丝厌恶。 “滚下去。” 红珠愣了,忙不迭地跪了下去。 “陛下,奴婢,奴婢……” 贺兰粼不等她说话,便已叫人将她拖了下去。 其余几个围绕在贺兰粼身边的宫女见此,也不敢再僭越,匆匆退下。 贺兰粼烦躁地将茶杯摔在地上,粉碎。 待人全走干净了,贺兰粼才对着空气说了句,“出来罢。” 话音未落,暗处的人已从房梁上跃下,跪在贺兰粼面前,“陛下,您之前让属下去查的事,属下已经查到了。” 是隐卫秦无骨。 贺兰粼冷冷道了句,“说。” “申姜姑娘,可能真的没有死。” 第52章 寻她 那日申姜从崖上坠落后, 本以为必死无疑,不知昏迷了多久,却又睁开了眼睛。 她的脑袋、四肢很多部位都被裹了纱布, 身上压着厚厚的被子,浑身百骸如被车轮狠狠碾过似的,凝聚不起一丝的力气, 动弹一下就疼得要命。 好在眼皮还能睁开。 她茫然地掀开一条眼缝儿,发现自己正身处一清贫简陋的竹屋中。 屋中陈设不多,摆着几张桌椅、柜子、罐子,皆是用竹骨打造而成。幽幽林间清风吹入, 甚是清雅别致。 申姜双唇颤了颤。 没死。 她下意识地就想摸摸自己的肚子, 可手臂沉重得像灌了铅,根本抬不起来。 她复又闭上眼睛, 静静地积攒一会儿力量,终于挣扎着起身。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 累得她眼前发黑,几近晕去。 一个苍老孤峻的声音传来,“受了伤不好好躺着, 还乱动做什么?” 申姜心头一震, 急而闪过头去, 却扭了脖子。 那老者过来, 坐在她身畔, 帮她扭了扭,怜惜地说道, “还跟小时候一样, 做事冒冒失失的。好了好了, 千万别乱动了。” 申姜怔怔盯向那老者, 只见他一身灰布短袍,虽然身形苍老,却颇有古时雅士的风范。面容更是无比之熟悉,熟悉到直击她心坎儿,令她一下子泪流满面,“阿翁!怎么是您?” 那老者呵呵慈祥地笑了笑,捋着下巴几缕枯白的长须。 “姜儿真是没良心的,这么半天才把阿翁认出来。跟阿翁好好说说,这些日子你究竟去哪里野去了?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申姜尚处于极端的激动与心悦中,泪流汩汩,嘴巴软得说不出话来。 她阿翁向来云游四海,申姜和贺兰粼之前四处寻他也寻不见,不想从悬崖上落下来,却歪打正着地碰见了。 申姜的身体状况再也支撑不住坐着,索性倒在阿翁的怀里,动容地说,“阿翁,我终于见到您了,您知道孙女这些日子以来吃了多少苦吗?” 娇谋 第72节 阿翁-安慰她道,“没关系,慢慢说,慢慢说。” 被惠帝掳去当秀女的那日,申姜只是下山去买些山货,就遇上了官兵。她甚至都来不及和阿翁告别一声,就被强征成了秀女。 申姜把如何被惠帝征去当秀女,又是如何被运送到长华宫的事说了一遍,只是略去了贺兰粼一节没说——她尚不知怎么跟阿翁提他。 阿翁哀然沉吟道,“原来如此,我还道我孙女儿弃我而去了呢,不想竟发生了这样的事。阿翁真是老糊涂了,老糊涂了。只是,你怎么还有身子了?” 申姜顿时哑然。 阿翁惑然问,“我有孙女婿了?” 申姜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她着实不想再提起和贺兰粼的那段往事,只拉着阿翁的手臂,恳求他说,“阿翁,孙女将来带着孩子和您生活在一起,咱们三人就隐居在这山中,再也不分开了,您看好不好?” 阿翁无奈笑叹道,“自然是好,只要你们愿意陪着我这糟老头子生活,我糟老头子有什么不愿意的?” 说着他将熬好的药端过来给申姜喝,“你这身子虚弱得很,得多补补。” 申姜接过药碗,只觉得心窝无限温暖。现在她有自己的孩子,还有自己的亲阿翁。亲人都在眼前了,她不想回宫了,最好贺兰粼以为她真的死了,不再寻她,以后她也能带着孩子过舒坦日子。 阿翁是个老篾匠,自从刘氏一族败落后,他就对朝廷心灰意冷,不愿再出山入世,故一直隐居在人迹罕至处,靠着给人修古琴为生。 那日他背着药篓来到一处悬崖边,本来是为了采些药材的,却无意间救了一个从崖上摔落的女子。定睛一看,却不是他失踪多时的孙女儿是谁? 阿翁又惊又喜,又怜又痛,将申姜给背了回去。 待董无邪等人下到悬崖底时,祖孙二人早已不见踪影了,自然掘地三尺也找不见申姜的尸首。 阿翁将申姜带回到了他新搭的竹屋之中,请来了同村的赤脚医者为其医治。 然赤脚医者只通些粗浅的医术,对于浑身伤痕累累的申姜,却并无办法。 阿翁急得团团转,只得搭隔壁周老汉的牛车,到镇上请了位高明的大夫,这才将申姜从生死边缘救回来。 他不知的是,皇帝早已下了重令,各地各处凡是有发现跌打损伤的女子,都要如实上报,查名问姓。 镇上大夫回去后将这一情况报了上去,秦无骨得知后,察觉事有可疑,继而上禀给了贺兰粼。 所以宫中的贺兰粼很快就知道了,申姜可能没死。 · 申姜在床榻上躺了一十三日,身子才稍稍痊愈。 连日来不能动弹的生活令她苦恼无比,是以身子稍稍好一些,她就欲出去走走,吮吸一口新鲜空气,否则真快要被憋死了。 但她又知贺兰粼正在四处找她,不敢走太远,只敢在村中的市集中随意逛逛。 市集非是正规市集,村民们大多把自家的药材、山货拿到这里来卖,便宜价廉,甚至可以以物易物,民风淳朴,真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地。 赤脚医者是这村子中最受欢迎的男人,他由于经常能去镇上的缘故,能把新鲜事带到山中来。 每逢村里的市集,许多妇人和孩童总喜欢围在他身边,听他讲外面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申姜挎着竹篮,穿着身绿布衫,也被这热闹吸引。 赤脚医者认识她,前些日子还给她看过病,对她微微一笑。申姜却并不记得他,只得尴尬地垂了垂头。 “宫里的皇后娘娘丢了,陛下正在四处派人寻找。” 赤脚医者绘声绘色地跟众人说,“今天镇子上来了许多大兵,说是要一家一家地搜,弄得可吓人了。” 众村民哗然。 “皇后娘娘不是住在皇宫里的吗,怎么还能丢?” 赤脚医者摇摇头,“其中细节,我也不知。只是镇上的人都传言陛下已经亲自下来了,带着几百大将,要亲自迎回皇后娘娘。瞧那架势,并不是说着玩的……” 申姜听了半晌,听得难受,越听越慌。虽然她知道贺兰粼必得穷追不舍地找她,但她并没料到会这么快。 她的内心很纠结,一面希望重新见到贺兰粼,跟他分享有孩子的喜悦,一面却又舍不得阿翁,想在这村子中永远地住下去。 可若是他找到了她,必得带她走。 ……到时候她该怎么办?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矛盾极了,赤脚医者接下来说的话便没听见。 默默转回了竹屋,见自家的竹篱正四敞大开着,阿翁正憋着闷火坐在石阶前,身前多了一把古琴。 申姜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来问发生什么事了,阿翁颓然说,“刚才来了两个怪人,好生无礼,撂下琴就走了,还说明日还来。呸!明日他们要再敢来,老汉非得用笤帚将他们打走不可!” 原来申姜方才去市集的工夫,两个陌生人忽然找上门来。 一个带着书生巾,一袭蓝袍,面目白净,丰姿英俊得很;另一人须眉戟张,劲装结束,高大威猛。 这两人来到此处,口口声声说要找阿翁修琴。然接过他们的琴一看,完好得很,连琴弦都是新的,又哪里需要修补? 阿翁将琴退了回去,那劲装结束的男子不悦道,“我家主人不远百里来找你修琴,你怎么把我们拒之门外?怕我们付不起银两吗?” 阿翁道,“阁下二位的琴乃是新的,不需要修缮。” 那劲装的男子却摇头,“怎地是新的了?我家主人都弹不出音乐来,肯定是琴的问题。” 阿翁试了试琴,琴声如断珠碎玉,优雅动听。 他叹道,“那是你家主人琴技不好,怪不得琴的。二位不要为难老汉了。” 劲装男子仍然不依不饶,蓝袍公子止住他,缓缓道,“琴确实是坏的,还请老伯代为修缮。” 阿翁哑口无言,这两人分明就是无理取闹的。 劲装男子道,“听闻老伯的孙女儿雅善琴技,不如叫您孙女出来一见,没准这古琴就自己好了呢?” 阿翁怒,他孙女申姜前几日才刚刚被他救回来,怎么就雅善琴技了? 这两人怕不是市井混混,觊觎孙女美色的……可看这两人穿着体面,却又不像。 阿翁不由分说就将他们连琴带人都赶了出去,锁上竹篱的门。 不想这一道浅浅的竹门在那劲装男子手中浑如小儿的玩意儿一般,他一拨就拨开了,竹篱门应声而倒。 “你这老儿,我家主人还没说完话呢,怎么就赶人?” 阿翁向后一颤,他只是一个孤老,若论动起手来,绝不是此二人的对手。 “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那蓝袍公子浅淡一笑,不疾不徐地将琴重新放下。 “在下的古琴损坏,恐怕唯有贵孙女能修缮好。琴我们今日就留下了,明日此时会来取,到时候渴盼见贵孙女一面,” 他幽深地说,“想问问她,之前她允给我话,还算数吗……?” 撂下这句话,两男子终于肯走。 临走前,那劲装男子还摘下一片竹叶,五指微捏,便碎成了粉。 他留下一锭金子,别有用意地警告道,“千万别想着卷钱私逃,我们明日会准时再过来的。” 阿翁又气又无奈,险些当场晕过去。 申姜静静听阿翁说了事情的全过程,基本可以确定,是贺兰粼到了。 随行的那男子,应该是路不病。 阿翁疑惑地问,“姜儿,你允诺他们什么了?为什么他们非要找你不可?” 申姜踯躅难答。 阿翁愤然说,“这两个后生好生难缠,怕是来为难你的。明日他们若敢再来,必定得叫人将他们一顿好打。” 申姜怕吓着阿翁,没敢说送琴的那人就是新帝本人,只默默地把琴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果不其然,醉翁之意不在酒,琴根本就是崭新的,琴的旁边放着小匣,一根珠钗被放在其中。能看得出来珠钗从前断裂过,但钗顶的珍珠已重新被金丝镶嵌好,钗身也被重新上了一层漆,光洁如新。 申姜认得,这是她坠崖那日戴的那枚钗,后来不知道哪儿去了……竟被贺兰粼找到了。 看来他去悬崖下-面找过她。 申姜心间涌起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似是甜,却又无比酸涩。她几乎能幻想到贺兰粼以为她死了,在崖底寸寸搜寻她的样子。 要不,她还是见一见他? 到底他是孩子的爹。 她正自柔肠百转,方才在市集上遇见的赤脚医者忽然找上门来。 赤脚医者方才见申姜忽然离去,还以为出了什么事,遂跟过来问候一番。 阿翁出门迎客,对赤脚医者道,“是出了点事,有人要砸了老汉这间竹屋。” 赤脚医者讶道,“咱们这地方这么偏僻,大家向来是互帮互助的,何人胆敢如此无礼?” 阿翁气不打一处来,“应该是镇子里来的纨绔子弟,瞧那样子,像是瞧准了姜儿,要对她下手,明日还要来纠缠。” 赤脚医者家中也有个和申姜差不多年岁的妹妹,曾被城里豪强抢去,至今下落不明。 他感同身受,亦觉得有气,安慰阿翁道,“刘老伯且莫担心,明日那两个人若再敢来,我号召咱们全村的乡亲们都扛着斧头镐头,打得那两人落花流水。” “就怕他们也带了人。” “那咱们就叫大家伙儿带着家伙躲在暗处,待那两人进村,再一拥而上把他们拿下,好生教训一顿。” 阿翁心下惴惴,不知此计可行不可行。 之前孙女被惠帝的官兵抓去,他没能救她,已成毕生大恨;如今豪强竟敢二度上门,无论如何他也不能让这帮人动孙女一根寒毛。 当下与赤脚医者谋定,阿翁进到屋里来,帮申姜收拾东西,叫她自己先去山上躲一阵子,那里还有他们的一处茅屋。 申姜这才刚与阿翁重逢,如何舍得分离,推脱着不去。 阿翁嗔道,“傻孩子说傻话!那两个人凶神恶煞,看样子不把你弄到手是不会罢休的!阿翁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让你再被他们抢了去。” 申姜欲言又止,“阿翁,其实他是……” 阿翁怕那两人会忽然过来,急着让申姜上山,并没时间听她详细解释。 申姜心想凭贺兰粼那般神通广大,躲到哪里能躲得开他?反正她现在早就不恨他了,和他见不见面,似乎也不要紧。 阿翁见申姜犹豫,看出了一些端倪,“姜儿,你腹中这孩子,不会就是那男子的吧?” 申姜嗫嚅地说,“是。” 阿翁悔恨地拍了一下腿,认定自家孙女被人欺负了,更加不希望申姜和那人见面。 娇谋 第73节 翌日那两男子果然如期来了。 昨日那蓝袍公子换了身白绢长衫,手持折扇,丰神俊朗,属谪仙一流,村里许多没见过外人的妇人们都惊呆了。那位劲装的男子倒是没怎么变,还是一副昂扬遒壮的样子。 当世男子崇尚俊雅,见这两人姿态非凡,很难想象他们是强抢民女的强盗。 他们直接来到了阿翁的住处。 贺兰粼问,“请老伯的礼了。请问在下的琴,修好了吗?” 阿翁刚硬地道,“没修好,赶紧走。” 贺兰粼清泠泠地说,“既然没修好,请将琴连同修琴的人,一并还来。” 阿翁真是要恼,“哪有什么人给你们修琴?你们这破物一直丢在这,根本就没人碰。你们径自取了离开。” 路不病呵呵笑起来,“老伯说得哪里话,您前几日刚刚收留的孙女不就是修琴人吗?” 那申姜撩了他家主子的心弦,却又诈死在这里龟缩不出,合该当修琴人,把他家主子这几日伤碎了的心弦重新修上。 阿翁见这两人来找茬儿,根本说不清理,也不再多废话,给了旁边的赤脚医者一个眼色,隐藏在暗处的村民都提着家伙涌了上来,吆喝着将这两名不速之客团团围住。 贺兰粼斜眼冷冷,脸上却仍然维持着浅淡的微笑。 路不病拧着手腕,嘎吱嘎吱作响,不屑道,“怎么,还想动手么?” 他自从腿伤之后,一直过着比较窝囊的生活。如今好不容易把腿给治好了,手正痒得很,想找几个人好好地打一场,实是有恃无恐。 贺兰粼神情如雪,“您那孙女真是好狠的心,我翻遍了多少地方才找到这里,她居然见我一面都不肯。” 阿翁喝道,“就是不见你!” 周围村民扬起手上的镐头锄头就要上,路不病扎了个马步,长啸一声,尽是英悍之色,已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贺兰粼却扬手止住,“且慢。我等今日并非存了冒犯之意,只想老伯将您孙女叫出来与我当场对质,看看她是不是那抛夫私逃之人。若真认错了人,我等二话不说立马赔罪” 路不病附和道,“当面对质!” 众村民面面相觑,听贺兰粼这话头,刘家孙女居然已和他结了婚姻,竟不是强抢民女? 有人开始耐不住,“刘家伯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赤脚医者忙辩驳道,“这两人是无赖,编出些措辞来哄骗人,大家千万不要相信。” 路不病反唇冷笑道,“无知山民,竟敢说我家主人是无赖?” “人家姑娘不愿见,你们硬要见,不是无赖是什么?” 路不病怎么能忍耐在几个乡野蠢汉前落了下风,立即说,“姑娘愿不愿见,还得把姑娘请出来自己说才算是。您家孙女前几日还跟我家主人如胶似漆,如今就翻脸不认人了?她腹中骨血,却也是我家主人的。” 提起刘家孙女竟已身怀有孕,众人更自震惊。 人人皆见这两公子气度不凡,并不像是市井无赖,倒像是有钱人家教养出来的公子。不少人已将锄头给放下了。 申姜怕贺兰粼会为难阿翁,并没上山去,躲在屋里听得甚是触目惊心。 贺兰粼来找她算账了。 她越发不敢出去了。 只听阿翁道,“你们口口声声说被老汉的孙女抛弃,老汉的孙女这些日子却连屋门都没出过,可见是撒谎。” 贺兰粼泛起了微微冷色,“今日不见到她,我们是不会走的。要打的话,我们也可以奉陪。” 阿翁见这两人有恃无恐,没准也身怀绝技,便另寻了个法儿推脱。 “既然你们执意要见她,不如先跟老汉下一盘棋。若是能赢得老汉,老汉的孙女便见见你们。” 他自负棋艺甚高,当时少有匹敌,所以才提出这么个话头来。 路不病怯了,在贺兰粼耳边轻声道,“郎君,这属下可不行,还是您来吧。” 贺兰粼走上前一步,掀袍坐于棋盘之前。 “自当奉陪。” 这年轻人真是胆大又难缠。阿翁心里暗暗思忖。 他也不怯阵,手持黑子,便欲将贺兰粼杀个天昏地暗。然这年轻人棋艺的高超实在超脱想象,处处看似后退一步,却以退为进,毫不留情,仿佛每一枚杀势凛然的棋子都在说,他今日一定要见申姜。 阿翁不久便惨败,额头涔涔流出汗来。 贺兰粼虽胜却并不表现出来,故意和了局,对刘家阿翁说,“现在可以让我见见您孙女了吧?” 周围围观的百姓大多目不识丁,自然也不识棋理。阿翁却晓得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棋局被人破了,落寞得很,指尖微微颤抖,不得不答应了贺兰粼的请求。 这时赤脚医者站出来,“不行,你只赢了文斗,还得尝尝我们的棍子!” 他想着村民既多,对方只有两人,以多取胜。 贺兰粼瞥了路不病一眼。 路不病立时勾勾手指。 “尽管放马过来。” 村民们见他身高八尺体态昂扬,有些怯阵,竟不大敢上。 路不病便带着玩闹似的笑,拧着手腕朝他们逼近。 申姜看到此时再也看不下去,路不病下手没轻没重的,如今双腿又好,如虎添翼,谁要是跟他动手还不得被杀个骨断筋折? 遂不再隐藏,抬步就要出去。 “我在这儿!” 第53章 重逢 她这一句喝声音本不大, 在场诸人却都被震慑住了。 阿翁见她露面,扼腕叹息,“你怎么出来了, 快回去,快回去!” 申姜没回去,暗暗拿足了勇气, 走到了近前。 路不病拍手一喜,再看向他家主子,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申姜,眸光闪烁, 不知冷暖, 不言不语,仿佛麻木在原地了。隔了半晌, 贺兰粼才震颤似地轻启唇瓣,慨然叹了句, “阿姜!” 下一刻,贺兰粼急而上前去,将申姜紧紧拥住。他阖着眼, 神色间挂着泪, 那样脆弱, 如重获人生至宝一般, 哀伤又恐惧, 生怕她会忽然消失掉。 他不住地吻她,寒凉的泪水夹杂在其间, 令人皮肤凉丝丝的。申姜怔怔, 被他的情绪所感染, 双手不由自主地也环上了他, 第一次感觉与他相拥竟是这样的美好。 路不病感动,也跟着擦了擦眼泪。 阿翁直看得瞠目。 “他是……” 路不病哽咽道,“早跟你说了我们公子和申姜是夫妻,你不信,现在信了吧?” 阿翁窘迫,不知说什么才好。 周围看热闹的村民见此,皆露出会心一笑。 他们哪里是来打架的?喝喜酒还差不多。 良久,贺兰粼才微微将申姜放开了,水漉漉的眼睛,犹自泪痕未干。 “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轻易地离开我,”他极是怜悯地捧着她的面颊,与她的额头对碰,“太好了,阿姜,你还在。” 他似乎高兴傻了,连她有没有孩子的事也忘了问了,也没质问她为什么要躲着他。 申姜主动解释道,“其实……其实我没想躲着你,我只是……” 贺兰粼显然此刻没心情听这些,轻轻捂住她的唇瓣。他现在什么其他的事都不想管,他的眼里只有她。 村民们一哄而散,赤脚医者也觉得甚是尴尬,嘱咐阿翁,“你们自家的事,还是自家解决吧。”说罢也随着众人离开。 阿翁见他们那样亲切地抱在一起,无法,只得将贺兰粼请进了屋里,奉上了一杯清茶。 申姜忐忑地坐在一旁,任由贺兰粼牵着。 阿翁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姜儿,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到现在还瞒着阿翁?” 申姜和贺兰粼对望一眼。 贺兰粼叹一声,“还是我来说罢。” 阿翁嗔道,“我问我自家孙女儿,你是哪来的外人,凭什么插话?” 路不病立时道,“老头儿,你敢这么对我家公子说话?” “我便是这么对你家公子说话又怎么样?你们到底是什么来头?” 路不病嘿嘿笑一声,“我家公子可是……” 贺兰粼咳嗽,“路不病。” 申姜知道再也瞒不下去了,遂将阿翁请进了屋里,关紧了门。 “孙女单独跟你说。” 贺兰粼依依不舍地拽着申姜的手,申姜报之一笑,在他掌心捏了捏。 祖孙二人嘀嘀咕咕地说了半天,时而夹杂阿翁的低叹声,不知申姜在说什么。 “这祖孙两人搞什么鬼呢?” 路不病探头探脑地往屋里望去,“别是说您坏话呢吧?您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到刘姑娘。” 贺兰粼也心绪难平,坐下来淡淡啜了一口清茶。 “等着吧。” 路不病小声提议,“其实陛下何须这般麻烦?直接亮出身份,保证这的所有刁民都对您俯首称臣。……刚才真是反了天了,他们居然还敢对您动手。” 贺兰粼嗤了声,“亮出身份,你也好跟着威风是不是?” 路不病挠着脑袋,心事被人看破,略微有点不好意思。 “主要是防止他们冒犯陛下。” 贺兰粼放下茶杯,目光幽远。 “这位老者既然是她的阿翁,那么也便是我的。从此以后,只能敬重,不得无礼,懂不懂?” 娇谋 第74节 路不病隐隐不服,这样的老头,既没力气又没权势,他一拳能揍倒三个。但主人发话,他不得不应下来,“是,属下一定敬重。” 贺兰粼看出他的心思,问道,“你若不服,我且问你,李壮武功高不高?能打得过你吗?” 路不病被问得没头没脑,憨然傻笑了下,“陛下,您怎么忽然提起属下的岳丈大人了?实话实说,岳丈他虽是开武馆的,却尽教些花拳绣腿的功夫,真本事着实不怎样。” “那你敢一拳把他打倒吗?” 路不病愣了,“属下怎么敢打他?李温直不得和属下撕破脸?” 贺兰粼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那你凭什么觉得,我能在这老者面前耍威风?” 路不病无语了,半晌又觉得好笑。 他们无所不能的主子,居然也有这般畏手畏脚的时刻。 “属下懂了。” 两人又闲扯了半晌,申姜和她阿翁终于出来了。 阿翁神情大变,和方才的态度已是迥然不同。他颤颤巍巍地来到贺兰粼面前,一点点泪花隐现,“原来……原来您是太子殿下?” 贺兰粼微微一滞,阿翁却已经跪下来。 “老臣避世多年,早已糊涂了。若非姜儿提醒,竟有眼无珠地连太子殿下都认不出来,实在该死,该死!” 路不病有点疑惑,他家主子从前当过太子不假,现在早已登基为帝,这老头怎么还一口一个太子殿下? 贺兰粼将阿翁扶起,“老伯,何故忽然如此?” 望向申姜。 申姜晓得他疑问,对他说道,“陛下,我阿翁从前是你父皇的旧臣,我爹爹死后,他不肯归顺惠帝,才隐居在这山中。他听我说你便是当年的太子殿下,说什么都要前来拜见。” 贺兰粼面色略略不豫,将阿翁扶到了座椅上,阿翁不敢坐。他今日只是来看申姜的,并不想表露身份,却还是事与愿违被这老人知道了。 他道,“老伯莫要这般,今日我是为了私事而来,不谈这些。” 阿翁悔恨无比,“老汉若知是陛下亲临,说什么也要亲迎,怎么敢、敢叫那些人为难陛下?” 贺兰粼知道阿翁从前是先帝的旧臣,为先帝卖命,君臣感情笃深,所以才这般涔涔落泪地来拜见自己。天下自从被惠帝父子夺去后,历经了多少辛苦,才重回萧氏的手中?也难怪阿翁感慨如此之大了。 当下对立的气氛烟消云散,阿翁去沽了几壶好酒,设下宴席,款待贺兰粼和路不病。贺兰粼自是被奉为上宾。 席间阿翁谈起,“当年城破,先帝被惠贼父子害得驾崩,皇后娘娘又身怀六甲,迫不得已才离开了皇城,藏身在一处古墓中。” 当年乃是申姜的阿耶刘嵇冒死护送皇后娘娘,才使得皇后娘娘顺利临盆,诞下了贺兰粼。此后他们母子一直躲在深山古墓中,养精蓄锐,深自韬晦,储备人才,以图复国。刘嵇却被惠帝盯上,没过几日就丧了命。 贺兰粼点头称是,“母后在古墓中将我生下养大,从小授以我各种技艺,连不病等人,也是那时候她替我收下的。” 路不病附和,“正是,当年路某只不过是路边一个弃儿,得蒙先太后和陛下相救,才不至于在霜雪夜中被冻死。连‘不病’这名字,也是陛下取给属下的。” 阿翁无限感慨,瞧着如今风雨终过,天下初定,露出点欣慰的笑。 “看来,姜儿着实是和陛下有缘。有陛下日后照顾她,老汉也可以放心了。” 申姜听阿翁谈起自己,有些不好意思。 贺兰粼允下承诺,“老伯放心,日后我会将阿姜当生命一般爱重。” 他话说得铿锵,没有一丝迟疑之意。 这场酒喝了半天,到最后路不病和阿翁都醉了,贺兰粼却只是微醺,单独来到房间里和申姜独处。 他与她共同躺在竹榻上,瞧着外面的漫天星光,只觉得时光平静,惬意极了。 申姜戳了戳他,“我要告诉你一桩事,你别太高兴。” “什么?” 申姜忸怩地道,“我……我真的有孩子了,之前我还不信,是前两天大夫号出来的。” 贺兰粼啄了啄她,笑道,“我早知道了。这回咱们的赌约,是你输了。” 他的吻沾了酒气,甜甜的。 申姜认输了。 回忆起那日从悬崖上一跃而下,风那样剌人,深渊那么黑,不禁心有余悸。 她的孩子若是因此而小产了可怎么办? 想到此处,仍感头皮发麻。 好在此刻她再不是孤身一人,有贺兰粼在她身边。 贺兰粼对她无限怜爱,谈起害她之人却又甚阴狠,“害你的那个人,你不用再说出来污自己的嘴。我会替你报仇,把皇宫里不干不净的人清掉。” 申姜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伏在他肩头,窃窃道,“我怕。” 贺兰粼柔然怜惜,掌心在她纤细的后背上滑过,轻声道,“不用怕。我已经想好了,你和孩子就留在你阿翁身边,全当我没有来过。等我把一切都处理好了,再接你们母子回宫。这样万一有什么事,也伤害不到你。” 申姜听他这话的意思,似要独自回城去处理董无邪。她不知贺兰粼有几分把握,绕着贺兰粼的腰,“不了,我也跟你一起回去吧。没有你在身边,我心里总是忐忑。” 第54章 兄弟 贺兰粼听她这么说, 似是长久以来被冰封住的心骤然融化,她柔腻的手臂轻缠着他,令他浑身微微发麻。那种感觉真是暖极了, 是他生平从未感受过的温暖,一瞬间他觉得这辈子都值得了。 他掌心浓稠炽热,亲抚她明媚可爱的颊侧, 不胜怜惜,“阿姜,我也想接你回去,可是你得留下, 跟我回去会有危险。” 申姜不怿, 低低地嗫嚅道,“从前我不想在皇宫, 你偏让我留下。如今我想跟你走,你却又不答应了。你是故意与我对着干吗?” 其实她乍然与阿翁重逢, 心里万分舍不得阿翁,实在不愿就此回宫。 只是她不忍见贺兰粼独自一人回皇宫去面对那些糟心事,若他真出了什么意外, 她腹中孩儿一出生不就没了父亲? 这才强行抑制住对阿翁的万千不舍, 执意陪贺兰粼回宫去。 贺兰粼梨涡轻陷, “我怎么跟你对着干?过了这一时之难后, 我必事事都依你。你身板儿本来柔弱, 现在又有了咱们的孩儿,更是奔波不得。阿姜, 听话, 你就留下来好好陪着你阿翁吧。” 申姜神色迷茫, 仰头望着他, “你既然不欲把我带走,干嘛费这么大劲儿来见我?路不病凶神恶煞的,快把阿翁吓死了。” “我只是想亲眼看看,你还好好地活着。”他爱溺地撩了撩她的头发,“见你没事,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申姜叹了口气,既然他不愿带着自己,便也不强求。 那董无邪,原本是他最得力的左膀右臂。这么多年来董无邪一直陪在他身边,两人应不只有主仆之情,更有兄弟之谊。 贺兰粼既想独自解决,想必自有他的难言之隐,她就不要掺入这纷争之中了吧。 “我只愿你好好的。” 她一时讷讷,太多的情话难以启口,“……毕竟我都有、都有孩子了嘛,再嫁人不太好嫁。” 贺兰粼闻此顿时将她拉到身下,眉心微低,大为责怪,“好啊,我还道你是关心我,原来是打着这念头。” “那可不,要是没你,我铁定是要再找个好男人的。” “想都不要想!” 他语气微重,将她磋磨一番,力道真是……又轻又重,既不叫她的肚子感到疼,又让她其他处痒得难受。 申姜只好收了刚才的话头,可怜巴巴地求饶道,“好了好了陛下,我刚才是说笑的,我不敢再嫁了,只等你回来找我。” 贺兰粼这才转嗔为霁,饶过了她。 两人在竹屋中相对而卧,你言我语,彻夜长谈,旧日的芥蒂和隔阂仿佛因为落崖这件事都烟消云散了,温情无限。 此时天早已大黑,外面酒醉的路不病迷迷糊糊地醒过来,酒意还自上头得很。 他揉揉眼睛,望见贺兰粼和申姜房里隐隐的暖橘光,听他们夫妻二人的阵阵低语,不由得一阵落寞心酸。 陛下已经和他的姑娘重逢了。 而他,离和李温直重逢,还有整整三年呢…… 翌日贺兰粼辞去,申姜和阿翁一直把他送到了村口。 申姜最后一次问,“真的不要我去?” 贺兰粼摇摇头。 “你在这里,我才最放心。” 阿翁拱手,“郎君放心,姜儿在老汉身边,一切无恙。只盼郎君能诸事顺遂,早日回来接走姜儿。” 贺兰粼恳然点头。 “一定。” 贺兰粼与路不病两人离了村,并没直奔皇宫,而是七拐八拐地绕了好几个地方,最终才到皇宫。 之所以这么做,乃是怕泄露行踪,白白给申姜招来祸患,防的就是董无邪。 路不病略微有些伤感,从前他和董无邪当侍卫并肩作战时,那是何等的亲如兄弟,如今却闹到了这样的地步。 董无邪逼得申姜坠了崖,陛下重情,无论如何也容不下他了。 作茧自缚,何必呢?他甚是可怜董无邪。 但可怜归可怜,伤感归伤感,若有朝一日贺兰粼让他杀董无邪,他一样不会手软,一样会毫不留情的。 尽管他们从前曾是兄弟。 …… 回宫之后,贺兰粼仍与红珠等人饮酒作乐,日复一日,一副颓靡不振的样子。 前几日逃婚的董昭昭依旧没找到,董无邪实在无可奈何,想着反正治腿灵药都被路不病得到了,这桩令人疲累的婚事扔了就扔了吧,便向贺兰粼请求解除董昭昭与路不病的婚约。 贺兰粼并未如他心愿。 “当初是你董家百般恳求朕赐婚,如今你们说不嫁就不嫁,是把朕的旨意当儿戏吗?” 董无邪,“臣并非……” 贺兰粼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烦躁地道,“三日之内你若还不能找到董昭昭,朕便要治你董家一个戏君之罪了。” 一旁服侍的红珠见此,忙上前温声软语地递给贺兰粼一颗荔枝,娇声抚慰道,“陛下说话别那么大声嘛,奴婢都害怕了。” 贺兰粼这才消气,不冷不热地对董无邪说,“退下吧。” 娇谋 第75节 董无邪无法,垂头丧气地离开。 董昭昭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了,让他到何处去找? 他恨然攥了攥拳。 陛下不会是知道了什么,故意为难他的吧? 可是……陛下明明收了红珠和一众美人,应该已经淡忘刘申姜了。 回到府上,谋士听闻此事,甚是惊慌。 “婚约明明是小事,陛下却以此大做文章,一定是对大人您生了疑心了!大人得早做打算才好。” 董无邪疑道,“当日在场的明明都是咱们的人,陛下怎么可能得知刘氏的事?” 谋士细声道,“大人别忘了,那天路瘸子也跟着去了。万一他看见了刘氏坠崖,暗中禀告给陛下呢?最近他和陛下可走得很近啊。” 董无邪耳边如打雷似的,恫然大惊。 若是路不病真看见了,那可糟糕极了。 陛下对那个女人有多宠爱谁都知道,若是陛下得知刘氏是被自己逼下去的,一定会动杀心……难怪陛下揪着逃婚这点小事不放。 谋士建议道,“大人当初也随着陛下打过天下,一步一个脚印。如今陛下沉迷女色,不理朝政,更过河拆墙,疑忌您这等开国功臣,实非明君。大人何不取而代之……” 话还没等说完,就被董无邪厉声呵斥。 “住口。” 谋士顿时愣了。 “以后这等话休要再提一句。” 董无邪冷冷。 他是看不惯路不病和刘申姜,可却从没想过取代贺兰粼的位置。贺兰粼对他有大恩,多年以来,他对任何人都不满过,对贺兰粼却永远只有敬重。 他不想谋逆弑君,他只想当一个炙手可热的权臣,拥有其他人无法比拟的权势,就够了。 他想要的从头到尾只有权力,一开始也没想过要为难路不病、害死申姜,只是这些人成为了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他才不得不对付。 可贺兰粼和这些人都不一样,贺兰粼于他有知遇栽培的大恩,和贺兰粼反戈相击,他既不愿,也不敢。 …… 两日后,南岭忽然出了战事,需大将前去镇压,贺兰粼理所当然地派了董无邪。 董氏的心腹都被抽调走了,随行的人都是卫无伤手下的精兵,还有一个路不病作为督战。 贺兰粼在宫中摆下水酒,为董无邪践行。 宴席上只有他们君臣两人,并无他人。 贺兰粼亲自为他斟了酒,董无邪恭敬地接过来,“多谢陛下。” 贺兰粼道,“是朕对不住你,妹子还没找到,就要你去那危险的南岭之地迎仗。只是你董家要退婚,朕总得找个由头才好。这次你若功成而归,昭昭和路不病的婚事就可以一笔勾销了。” 董无邪听着这真真假假的话,心头隐隐发紧。 他有种不祥的预感,觉得这次上战场不大妙。 但他还是说,“臣明白。” 仰头,将一杯水酒饮尽。 贺兰粼道,“坐下,今日咱们不是君臣,是兄弟,聊些家常的。” 还记得刚收董无邪时,董无邪才八岁,带着一个瘦骨伶仃的妹妹,兄妹俩快要饿死了,是贺兰粼母子救了他们。 此后董无邪一直跟着贺兰粼。 在所有无字辈将士中,他和路不病是最佼佼者,比武时轮流当第一。 董无邪虽表面沉默寡言,内心里却比大大咧咧的路不病敏感得多,总暗暗与路不病争,赢了路不病几次又输了几次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不过那时候比较单纯,没有谁当第一侯的阴谋算计,也没有追权逐势,大家并肩作战,亲如手足。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等太子复国以后,顿顿都吃饱,不用再过刀尖舔血的生活。 宫廷的酒虽是水酒,却不知怎地,烈得很。 董无邪半晌微醺,趴在桌子上,直不起腰来。 “臣当时和路不病一打架,您总是向着路不病,就因为他比我会撒娇儿。有时候我们两人同样犯了军规,您打他就只有十五军棍,打我却有二十军棍。” 他有些糊涂了,不再如平时那般清醒克制。 “我们都想认字,您亲自教路不病,我和钟无咎在旁边巴巴看着。事后,还要承受路不病那无耻的炫耀。” “在长华宫时,我们几个都想为您出力,日以继夜地练武。可您有了那个姓刘的女子,对我们看都不看一眼。” “复国以后,您还是向着路不病。他是个瘸子,根本就没立多少功劳,凭什么做第一侯?我和赵无忌帮您度过了多少劫难?您却还是偏心地把第一侯的位置给了他……” 董无邪清醒时,话根本就没有这么多。此时一股脑儿地将憋在心头多年的怨气说出来,整个人也似泄了气,颓然无力地倒在桌上。 “陛下,不公平,您不公平。” “第一侯,本该是我。” 第55章 零落 董无邪似醉非醉, 喃喃地说着这些个陈年往事,仿佛不是说给贺兰粼听的,完全是说给自己听的。 贺兰粼呷着酒, 面无表情。 他并非冰冷无感之人,之所以面无表情,乃是因为心中对董无邪的恨意已经大过倚重之意。 他永远不会忘记, 当他知道自己即将要失去申姜时,是怎样的彻骨绝望,那种痛苦和孤独感,董无邪根本就无法领会。 其实他对手下, 向来都是一视同仁, 不曾偏袒过谁。 打路不病十五军棍而打董无邪二十军棍,是因为董无邪无视军规, 私自带着路不病在胡闹,还怂恿路不病殴打其他的弟兄。 他教路不病而不教董无邪写字, 是因为董无邪曾在私底下说“殿下的字也像蜘蛛爬,凭什么教我们”,被他听见了。 至于遇见了申姜之后……他承认, 遇见她之后他确实偏心了, 一颗心总往她身上靠, 像着了魔似的。 谁若动了申姜, 谁就和他是生与死的敌人。以前的诸般情谊, 皆化为子虚乌有。 半晌,董无邪仍借着酒劲儿断断续续地说着, 上头, 有些自怨自艾的意思。 贺兰粼却听得一片灰冷。 他杀心早动, 回不了头了。 …… 翌日, 董无邪在路不病等人的陪同下前往南岭迎战。 贺兰粼把他们送出了宫门口。 “好自珍重,早日凯旋。” 董无邪、路不病等人全都下马,齐声喝道,“多谢陛下——” 贺兰粼叫众人皆起来。 众将浩浩荡荡地出发。 董无邪坐在马上神色不宁,他昨晚似乎喝醉了,忘记自己对陛下说了什么。 贺兰粼披着斗篷,站在原地瞧着远去的众将,目光锁定在董无邪的身上,冷意翩飞。 董无邪刚一走,董家就被抄了家。 阖府一百余号人,凡是董无邪的亲近者,谋士、副将等人悉数问斩,其余仆从流放发卖,一个不留。 董昭昭仍是下落不明,许是已经跑到邻国去了。 贺兰粼并不追究,左右他要铲除的也不是那个小姑娘。 朝中,凡是跟董无邪有勾结的官员,一律连降三级。与董无邪有密切书信往来者,格杀勿论。后宫之中董无邪送上来的红珠等宫女,重笞三十大板,赶出宫去。 此番下手已经很重了。 称帝之前,贺兰粼待人总是留有三分余地,不喜欢赶尽杀绝。如今心却被冰冷的皇位磨得硬如铁石,凡事都力求斩草除根。 他把董氏彻底铲除掉,也是出于百年之后的考虑。他深知一个权臣、一个世家对皇位的威胁有多大,害怕多年以后一旦他故去,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会更名换姓,也害怕申姜母子会被董家逼着强行殉葬,所以才下了死命令要彻底杀绝董氏。 唯有皇宫真的干净了,他才能放心地把申姜母子接过来。 远在董无邪等人出征之前,贺兰粼就已经想办法将董无邪的心腹抽调走,暗中除之。南岭的战事根本就是个幌子,到了南岭路不病等人就会群起,将董无邪拿下。 贺兰粼独自思忖着这一切,静默在皇宫正门口,直看着众人走远了,才缓缓转回宫去。 抬头见头顶的天空阴沉昏暗,透不进一丝的光。 唯有寒鸦点点,消失在天边的尽头。 数日后,南岭如愿传来了董无邪身死的消息,却不是路不病等人斩杀的,而是董无邪自己自刎的。 原来董无邪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了贺兰粼容不下他,必会除去。南岭根本就没有什么战事,随行的路不病等人也不是他的战友,而是取他性命之人。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董无邪晓得此番活不了了,但他骄傲了一生,最后不能这般狼狈地死在乱剑之下,所以才选择了如此惨烈的自绝方式。 那一晚,路不病带着人本来埋伏在董无邪所在的营帐外,预备着一会儿将董无邪拿下。良久听不见动静,冲进帐中才发现满地都是鲜血,董无邪的尸身已经凉了许久了,手里攥着一张字条。 上面写着,希望陛下可以在他死后帮他寻找妹妹昭昭,别让她独自一人流落在外。 路不病被这惨烈的场景所惊,怔怔落下泪来。 从前和董无邪争风斗气的那些时光,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路不病帮董无邪闭了眼,怅惘地一叹。 冷月照影,啾啾鸟鸣,好的坏的,都随风飘逝。 · 申姜回到皇宫那天,正好赶上岁首。 听闻董无邪已自绝了,申姜长舒了口气。 董无邪明明是开国功臣,却落得个被抄家的下场,还不是他自找的吗? 娇谋 第76节 想自己并不曾得罪过他什么,却被生生赶下悬崖,差点就一尸两命。 董无邪做事但凡给别人留些余地,也就能给自己留些余地,不至于有今日。 进宫的那日,贺兰粼冲过来一把将她抱住,明黄色的衣角上满是龙涎轻香。 “怎么这么久才到皇宫,是路上不顺利吗?” 申姜笑了笑,摇头,“顺利,只是阿翁舍不得我走,拉着我说了好半天的话。” “有什么不舍得,你和阿翁若想见面,随时都可以……只是最近别奔波了,你还有着孩子,实在太辛苦。” 申姜由他牵着,一道回到太极殿去。 上次从这里离开,她还怀着满心的忧戚,想着要不要把孩子打掉,如今再回来,却已决定了要跟贺兰粼共度余生。 申姜回到自己的居室,见床头还摆放着那尊玉像,被黑布给蒙着。申姜噗嗤一笑,将黑布扯下来,拿起玉像,只觉得雕得无限精美,一颦一笑都像自己。当初她也不知道怎么了,竟会厌恶得用黑布蒙住。 贺兰粼微嗔道,“你当时不喜欢,累得我一番心血付诸东流,可令人失落得紧呢。” 申姜将玉像握在手心,“我今后一定好好珍藏着。” 贺兰粼会心一笑。 “那我就再给你雕一个,你喜欢,我就天天给你雕。” 申姜揉揉自己的小腹,“我是觉得,你雕的这些小玩意拿来哄孩儿,孩儿一定很喜欢。” “这是我雕来送与你的,不是给孩子的。只望着你好好珍藏,却不想给孩子当玩意儿,”他拂拂她的小腹,宠溺地道,“孩儿怎么能和母亲抢?” 申姜晓得他在意她,事事处处都盼望她好,心间不由得一阵甜涌。 她倚在他肩头,痴痴地说,“当初我们相遇时,万万没想到还有日后这般光景。” 贺兰粼饶有兴致地问道,“当初阿姜为何要主动搭讪于我?” “自是为了逃命。” “可云鹰卫那么多,路不病、董无邪等人各个看起来都比我权势大,你为何挑我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侍卫当靠山?” 申姜笑生两靥,露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她一根柔腻的手指挑了挑他的下巴,暧然说,“自是因为你长得比旁人好看些。” 路不病身高八尺深眉高目,董无邪冷口冷面如僵尸,钟无咎矮小干瘦似枯树,唯有贺兰粼,英华隐隐,丰神如玉,见之令人心旷神怡。 她承认她当时有好色的原因,才在众多侍卫中选了他,锲而不舍地讨好他,渴望他能把她救出去。 贺兰粼抓住她的手指,甚是不屑,“原来你只看重我的皮相。” ……他还道他与她天生心灵相吸,一见钟情呢。 申姜追问,“那你呢,你一开始对我那样冷淡,多番拒绝于我,可见连我的皮相都没看上。” “初时见你,确实没有感觉,但是……” 他痴缠地与她十指相扣,忘情地说,“但是,你能让人上瘾。我现在钻进你的圈套里,已经出不来了。” 申姜吐吐舌头,大为不屑,明明之前都是他强留她在身边,怎么就变成她给他下套了呢?不过既已决定这么痴痴缠缠地过一辈子,纠结这些仿佛也没什么用,谁给谁下圈套都一样,他们互相陷在对方身上出不来了。 世上的事总是那么奇妙,当初觉得痛苦无比,过一段时间却又甘之如饴。 …… 封后大礼就安排在这几日,贺兰粼怕再过些日子申姜的身子就重了,撑不起封后的繁琐礼仪。 申姜本来不喜欢这些繁文缛节,但为了贺兰粼的面子,还是跟着教习嬷嬷好好学了。皇后的凤冠实在是重极了,她戴上一会儿就觉得腰酸背痛。 李温直被接进宫来看她,两姊妹多日不见,相拥在一起,喜中含泪。 申姜见李温直发髻上仍然戴着白花,知她还在为李大仁守丧。 申姜不忍见她一生都这么孤零零的,便欲劝两句,劝她忘记过往重新来过。 李温直却神秘地抿了抿唇。 “申姜,你不用担心我。” 她窃窃道,“你放心,我不会一直为难自己……待三年以后,我就和他在一块。” 申姜问,“他?谁?” 顿一顿,“不会是路不病吧?” 李温直顿时神色紧张。 “你怎么猜到了?我和他有那么明显吗?” 申姜扬扬眉。 她在贺兰粼身边,时常能见到路不病。路不病整日魂不守舍的,不是为了李温直又为了谁? 可太明显了。 第56章 正文完 说起这些话李温直总是窘迫难安, 总是觉得自己这么做对不住已故的大仁哥,甚至有点后悔自己那日头脑一热答应了路不病。 可申姜说得没错,她想要好好把这日子过下去、好好帮她阿耶重建武馆, 总得找个人做帮手才行。而路不病,就是最好的选择。 李温直一时心如乱麻,想不清楚自己的事, 便岔开话头,转而说起了申姜的成婚。 “我当初就知道你要做皇后,我没说错吧?” 申姜疲累地趴在火红的婚服上直叹气,“你当初是为了揶揄我, 随口胡说的, 没想到却成真了。” 李温直从包袱里拿出一对金玉锁,交到申姜手上。 “这是我这个姨娘给你腹中孩儿准备的见面礼。” 申姜瞧着那两块小锁, 金镶玉,做成锁形, 触手生温,说不出的精致可人。心下欢喜,便欲自己收起来。 李温直看出她的心思, 嗔怪道, “这是给孩子的, 你可不准私吞。” 申姜勾勾唇, “这小鬼还没成形, 你就这般地偏爱。我明明才是你亲姊妹,你却不曾送过我这么贵重的东西。” 李温直笑呸道, “多大人了, 都要当皇后了, 母仪天下, 还和没出生的孩儿抢东西?也不嫌羞。” 申姜自顾自地将那两枚金锁揣起来,“我偏不,我先替她玩几个月再说。” 她知道李温直家里本不算富裕,武馆被烧后,更是雪上添霜,连个住处都没有,这些日子以来一直靠路不病接济。能打造如此金镶玉的贵锁送与她孩儿,实是蕴含了莫大的情意,令人心下暖涌。 两人正待再说会儿话,贺兰粼却来了。 李温直一滞,不欲多扰他们二人相处的时光,便匆匆退下。 申姜怪贺兰粼来得不是时候,贺兰粼却不以为然,淡而温和地笑道,“见我自家的娘子,难道还要挑时候吗?” 申姜嗔他。 成婚之仪就在明日,按宫中旧规,皇帝今日不能与新妇相见。 然贺兰粼却把这些规矩都丢在脑后,执意要留宿在申姜处。 申姜委婉提醒道,“陛下,我有着孩子,不能……” 贺兰粼柔声说,“让我留下吧,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看着你一夜,也是好的。” 申姜暗笑他有点痴,朝堂上那么一个杀伐果断的君主,到了她这儿怎么就变得婆婆妈妈? 虽如此想,她湖面一般的双眸中柔情荡漾,枕在他的手上,还是默许了他留下。 他们所在的内殿,正是当日申姜给贺兰粼下荤酒的那处。彼时虚情假意虚与委蛇,却不曾想还有这般惦记着彼此,相互交心的一日。 “我们的孩子是女孩还是男孩?”她轻轻问。 贺兰粼略有茫然地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俯首抚摸申姜如雪般的面颊,柔美而娇憨,浑如一枚刚剥的鸡蛋,“若是女儿,必定和你一般美。若是男儿,会和我一般俊。” 申姜似喜非喜,“呸,大言不惭,自己夸自己。” 贺兰粼亦笑了,两人掌心相碰,均感幸福喜乐。 天亮,申姜被叫起来,梳妆打扮,换上厚重的皇后霞帔,准备封后大礼。 天色极好,东边的朝阳挂着微微的淡红,慢慢化作五彩祥云,缭绕天际。 一切都寻常,一切却又都不寻常。 申姜被众人簇拥着走了出去,和贺兰粼站在一起,祭拜天地,受万人山呼海啸似的朝拜。她脑子昏昏糊糊,听不见旁人在说什么,眼睛一直看着贺兰粼,贺兰粼也一直在看着她。 无数本国、邻国的官眷贵妇皆涌入宫来,贺礼堆积成山。阿翁、李温直等人均在皇宫中观礼,建林城的百姓簇拥在皇城外,渴望一睹皇后的风采。 申姜浑然被这热烈喜庆的氛围所淹没,如在云端,浑身都轻飘飘的。 帝后成婚,天下同喜。 龙凤花烛,大吉大利。 洞房内,两人并肩坐在一起。 冬日已尽,春寒料峭,炭火烧得很旺,噼啪作响。 蜡烛洒下暖橘色的光,昏昏暗暗的。申姜一身繁冗的喜服尽数脱了,只穿了一层绛色薄纱,温顺地靠在喜榻上。 她眼中覆了一层柔柔的薄雾,映照着贺兰粼的影子。细腰雪肤,仿佛一折就断。 贺兰粼也早已褪去了朝服,脖领间的盘扣悉数都解了,缓缓地朝申姜走来。 他眸色与昏黄的烛光融在一起,暗哑得很。 申姜紧张地站起身来,双手背后。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紧张,明明孩子都有了,早就是老夫老妻了。 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贺兰粼揽住她的细腰,微眯着双眼。申姜声腔微颤,红光满面,“我们……要不要先喝点酒?” 空气停滞,熏着令人沉醉的暖。 他刮着她微翘的鼻尖,“刚才喝过合卺酒了。” 申姜吞咽了一嗓子,绯红的唇直接吻上他。 娇谋 第77节 她唤他的名字。 两人都知道今夜什么都不能做,却还是难以抑制地靠近彼此,宛如两颗心被装上了磁石,相互吸引。 良夜寂寂,佳偶天成。 如胶似漆,岁月静好。 …… 隔日,路不病正式向贺兰粼提出了辞官归田。 贺兰粼很是遗憾。之前路不病无奈辞官,都是受了董无邪胁迫之故,如今董无邪已死,董氏一党也已尽数被除,路不病根本没必要辞官了,贺兰粼还能给他更高的官位。 路不病却委婉拒绝了。 他执意要离开,乃是因为答应了一个姑娘,会去找她的。 除此之外,董无邪临死前最后的愿望就是能找到董昭昭,他想帮董无邪实现,把董昭昭找到。 贺兰粼问,“你非要弃官而去,是决意要去李家,给李壮当上门女婿了?” 路不病登时脸红了。 他本就不是一个能藏住心事的人,闻此更加不好意思了。 “陛下……” 贺兰粼暗笑,表面上却严肃地说,“你辞了官,以后可就得和李家人一起,做个布衣,砍柴挑水,你可受得了?” 路不病坚决,“只要能和李家女郎在一块,再苦的日子臣都能忍受!” 贺兰粼摆摆手,“既然如此,你就去吧。” 凭路不病的性子,也确实不适合在尔虞我诈的复杂朝堂上。 卸甲归田,过些平静日子,或许是最适合他的。 “臣,多谢陛下!” 路不病走后,申姜缓缓走过来。 “他真是个傻子。” 她叹道。 贺兰粼挑挑眉。 “听你这口气这么酸,怎地,你也想要傻子?” 申姜嫣然一笑,“可以吗?” 贺兰粼打横将她抱起转了一圈。 “不可以!” “因为你一辈子,都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 三年后,扶桑镇头的李氏武馆张灯结彩,新任馆主正在忙里忙外。 “小心点,牌匾贴歪了,重新贴!” “这地怎么还没扫干净?找打?” “你们几个,赶紧把那边的沙袋子搬过来!” 新任馆主是个暴脾气,和老馆主只教些花拳绣腿的功夫不一样,这位馆主下手更狠,更讲实战,三年间吸引了不少弟子,俨然把李氏武馆办得比从前更兴旺了。 今日正是武馆的店庆之日,大张旗鼓,好生喜气洋洋。 李温直从里屋出来,见路不病还在忙活,叫道,“喂,你过来,我阿耶叫你进去!” 路不病一愣。 提起岳丈,他情不自禁地紧张。 “温直,你阿耶叫我什么事?” 李温直羞涩一笑,不肯说。 “你去了不就知道?” 路不病半信半疑,急匆匆地擦了擦手,来到老爷子面前。 李壮捋着胡子,“你真想娶我女儿?” 路不病被问得心跳加快,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李壮和李温直对望了一眼。 李壮故意为难,“那就绕着镇子跑十圈来试试!” 路不病大喜,诚恳地说,“只要您把温直嫁我,让我跑多少圈我都愿意!” 还真作势要去跑。 李温直嗔怪道,“阿耶!” 连忙拉住路不病,“我阿耶和你开玩笑呢,你还当真了?” 路不病挠着脑袋嘿嘿笑。 李壮咳了咳嗓子,将李温直的手连同武馆馆主的牌子全都交到路不病手中。 “我就这么一个闺女,交给你,以后你可要把她捧在心肝上疼。” 说着,竟流出了点心酸的泪水。 路不病将李温直的手紧紧攥住,对天发誓,“岳丈放心,今后我路不病若是对温直有一分的不好,惹她伤心苦恼,我路不病就、就……就不是人!叫我腿再断一次!” 李温直不爱听这样的话,将他的嘴巴给捂住。一阵甜香猛地冲入路不病鼻尖,路不病骨头都软了,几近晕去。 李壮擦干眼泪,骂道,“臭小子,岳丈两字改口改得倒快,我后悔都来不及了。” 李壮将武馆的生意正式交给了路不病,武馆新收的徒弟都管路不病叫师父,管李温直叫师娘。 “你这师娘当得挺惬意的。” 路不病调笑道,“明明一点力气都没出,这三年来都是我给你家的武馆当牛做马。这李氏武馆,该改成‘路氏’武馆才是。” 李温直的一双拳头在路不病身上捶了好几下。 “你敢,李氏武馆就是李氏武馆,永远不许改名!” 她一张梨花面上泛起淡淡的红晕,茜色的唇,如新生的樱桃挂着露珠,娇媚无限。 路不病心口一热,扣着她的腰便深深地吻下去。 三年了,他忍三年了,他再也等不了了。 这一吻的力道,像是把她的人都给揉进自己身体里。 李温直初时还抵抗,渐渐地变成了顺从。 徒弟们看了,连声起哄,“师父师娘亲嘴啦!师父师娘亲嘴啦!” 绕在他们周围,喊声震天。 李温直的脸红得快要滴血,狠狠踩了路不病一脚,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路不病却意犹未尽地用拇指抚着唇,似还在留恋那一吻的味道。 他牵住李温直的衣角,晶莹的眸子似笑非笑,满是恳求之意,低声说,“今晚我搬到你屋里去睡,行不行?” “不行!” 李温直想逃,却被路不病双臂圈在角落。 “你爹都同意了!”路不病委屈,歪着头讨价还价,“你叫我忍了三年,也该好好疼疼我了,嗯?” “那也不行!” 李温直嘴角的笑纹已憋不住。 徒弟们开始起哄,“师娘说不行就是行的意思!” 李温直抄起旁边的笤帚就要打,“小兔崽子们,再敢起哄试试!” 路不病把笤帚抢过来,“娘子,你有力气还是留着洞房打我吧,打他们不是便宜他们了?” 李温直道,“偏你爱惯着他们!” 徒弟们更哄堂大笑。 “客人来了!” 一小徒弟匆匆跑进来,差点跌了一跤,“师父,师娘!你们快去看看吧!他们的马车老气派了!” 路不病不悦,今日恰逢武馆周年,自然有许多客人前来贺喜,还用得着如此大惊小怪? 他随口道,“叫客人先等会儿,你师父还和你师娘有要紧话要谈呢!” “客人自称姓贺兰,非要见师父不可。还领着一个小娃娃,长得可可爱了。” 路不病顿时凛然,一听贺兰的名头,三步并做两步地跨了出去,果然见贺兰粼正在门口,幽幽望着路不病。 贺兰粼道,“不错,如今见到我,也叫我‘先等会儿’了。” 路不病大为愧疚,“陛……郎君,您怎么来了?若是知道您来了,别说叫您等,我就得带人去十里外迎接您去!” 贺兰粼嗤道,“谁稀罕你那些表面功夫。” 申姜笑吟吟地领着穗儿,穗儿将手中贺礼递给路不病,稚嫩地说,“贺路阿叔新婚——” 路不病不胜怜爱,把礼物捧在手心,揉了揉穗儿的头,“多谢公主殿下!” 申姜左右望望,疑惑地问,“温直呢?她不在吗?” 原来李温直的妆刚才被路不病给亲花了,闻客人来了,又匆匆忙忙去补了个妆,才奔出来。 “申姜!” 申姜冲过去和她抱在一起。 “想死你了!” 申姜和贺兰粼被李温直请进武馆,穗儿年岁小,看什么都新鲜,那双小胖手直直往武馆中陈列的方天画戟摸去。 娇谋 第78节 贺兰粼倒吸一口冷气,一把将女儿抱起,柔声哄着女儿,“心肝,这东西可不能随便碰。” 穗儿慢吞吞地说,“母后说父皇年轻的时候就使这个当武器。” 贺兰粼顶顶女儿的额头,“你母后瞎说,父皇何时使过这么笨重武器,父皇都使那个——”指了指远处的长剑,“是不是潇洒得多?” 穗儿黑亮亮的眼睛转了转,含着手指,不明白潇洒两字是什么意思。 申姜将女儿接过来,放她下去玩。 “你怎么又在女儿面前卖弄?” 贺兰粼笑,“哪里是卖弄?” 一边掐了一下申姜的腮。 申姜觉得他一见到自己就没正经,这会儿在外面,竟也敢动手动脚。 贺兰粼低低地说,“穗儿出生后,你陪我的时间少了许多。” 他离她越来越近,微热的气息打在她耳垂上,令她浑身发麻。 申姜缱绻地笑,甚觉不好意思。但见不远处路不病也正把李温直给抱在膝上,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们还真是主仆,都是一个德行!” 她闭上眼睛,猛地搂住他的腰。 既然这个吻躲不过去,那她就主动出击……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