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藏鹭》 明月藏鹭 第1节 明月藏鹭 作者: 小鱼卷 简介: 明楹自幼知晓自己不过只是占了个公主名号,实则地位低微,所以处处谨慎,不曾招惹旁人。 在她认祖归宗的那场筵席之中,她终于得以摆脱公主身份。 却不想因这次醉酒,她和皇兄傅怀砚荒唐一夜。 明楹骤然睁眼,就看到傅怀砚慢条斯理地将衣物整好,垂眼对她道:“皇妹。” 后来太子选妃提上日程,傅怀砚大概是为了避人耳目,以祈福为名,亲手将明楹送至京外寺庙。 明楹自知他即将迎娶贵女,自己不过只是隐患。 所以她权衡之下,选择了私逃。 垣陵与盛京相隔甚远,明楹以守寡为名,在此生活了数月,才终于放下了心。 听闻新帝即位,大权在握,日后美人环绕,想来也早已忘了曾经那段荒唐往事。 却不想,此地远离上京,官僚一手遮天,县令看她无权无势寡居于此,意欲将她奉给刺史以谋前程。 明楹收拾细软的时候,列卫早已在门外守候。 而在县丞府中,她抬眼看到了坐在高位之上,正随意把玩着檀珠手持的人。 姿容昳丽,清贵无双。 不是什么芜州刺史—— 而是她曾经的皇兄,如今的新君傅怀砚。 明楹恍然后退,却被他挡住后路。 傅怀砚俯下身来,缓声问道:“皇妹还想逃到哪里去?嗯?” 他自年少起就为人称道,被赞为光风霁月,只唯独对这个所谓的皇妹,从来都算不得清白。 ·柔弱清醒·假公主x斯文败类·真皇兄 ·he,sc,两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第一章女主认回家门就已经解除身份。 ·推推基友椒盐小甜饼的甜文《娇怜》 ·推推基友咬一口粢饭的预收《我们永远炙热》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明楹,傅怀砚 ┃ 配角:wb@鱼卷不吃蒜 ┃ 其它:预收文《欢喜佛》《二嫁为后》戳专栏可收藏~ 一句话简介:他的所求,从来都谈不上清白。 立意:正视内心。 第1章 月上梢头,薄雾弥漫。 明楹身边跟着的侍女刚刚借故离开,一直到现在都未曾回来,今日宫中大部分的内仕宫女都前往殿中侍奉,此处人迹罕至,只余些微细碎的声响。 分明是时常走过的宫阙,今日不知道为何,却带着一点儿陌生。 现下才过春分,春寒料峭,这样的天气远远谈不上是炎热,但是不知道为何,陌生的热意却又从身体各处蔓延开来。 明楹自知好似有几分不对劲,脑中混乱纷杂,却还是抑制住自己脑海之中发散的思绪,勉力辨认着现在面前的道路,想回到春芜殿。 可是面前的甬道却又好像笼上一层浓重的雾气。 看不真切。 明楹身上穿着十二幅染缬缠枝裙,是上贡来的珍稀布料,每行一步时,裙间波光熠熠。 她抬手稍微提了一下裙裾,眼睫稍敛。 宴中嘈杂的声音早已远离,模模糊糊的好似远在天际,听不真切。 “原来殿下在这里。” 有个内仕突然笑着从暗处走出,虚扶了一把明楹,“找您许久了,奴婢瞧着殿下好似是身子不适,不如先去长诏宫中偏殿略微休息片刻?” 这是个十分面生的内仕,面白无须,生得平庸无奇,是宫中最常见的内仕模样。 虽然明楹的意识已经模糊,但是此时面前这个笑着的内仕,她确信自己从前并没有见过。 她这样的身份,在宫闱之中行走原本就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招致祸端。 即便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只是一个内仕,明楹也依然勉力稳住心神,面上含笑,低声回道:“不必,多谢公公好意。” 轻描淡写地避开了内仕伸过来的手。 内仕手下落了个空,眯着眼睛看着自己面前的人。 纵然已经是六根清净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位生得极出挑,虽然只是略微妆点,却也可见眼眉秾丽。 尤其是此时眸含水雾,发鬓微散。 这位在宫中排行十一的公主是宫妃带进宫来的,明面上虽说是个公主,但真要说起来,宫中不受宠的公主一双手都数不过来,更不要提这么位身份微妙的主子。 但这位十一公主,近日偏偏却得了太后的青眼,今日大办宫宴,认回了祖宗,从今往后,就是颍州明氏的四小姐了。 比起在宫中做个无名无分的公主,现在这番境遇,可是被不少宫中身份低微的公主艳羡着。 内仕想到这里,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殿下若是身体不适,可莫要强撑着,毕竟陛下要是怪罪下来——” 内仕语调上扬,看着明楹,“奴婢可也是要挨板子的。” 他话毕,脸色浸没在黑夜之中,缓缓靠近,手猛地攥上了明楹的手腕。 明楹下意识地轻颤了一下眼睫,被碰到的肌肤顿时消退了一点儿热度。 她没有往下细想,只是残存的意识告诉自己,不能跟着他走。 她手指缩起,刚准备挣脱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声响。 因为持续不断的热意,她的眼前已经洇上一层雾气,就连面前的内仕的脸都看不清,可是她抬眼时,却一眼看到了缓步走来的人。 来人垂着眼睫,目光一寸一寸地在内仕攥着明楹的手上划过,长身玉立,身穿象征身份的蟒纹锦袍,就这么站在月色之下。 生得出挑至极,堪称一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只是此时神色很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身后跟着两名长随,看到面前的景象,皆是一怔,很快就转回视线。 来的人是当今太子,傅怀砚。 素来被赞为光风霁月,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内仕面色一怔,也没想到今日这事,居然刚巧碰到了太子殿下。 旁的事情就罢了,但现在这事…… 当真晦气。 内仕暗自咬牙,下意识松了手,在脑中过了一遍现在的状况,然后满脸堆笑道:“太子殿下。今日是大喜事,公主殿下在宴中吃了酒,大抵是有些醉了,奴婢现在扶着殿下去长诏宫里歇息。” 傅怀砚闻言,略微抬了下眼,瞳仁像是沉寂已久的砚池,不起波澜。 此处距离宫宴颇有些距离,即便是闲逛,也不应当能逛到这里。 况且内仕平日里也算是了解这位太子殿下,这位殿下素来心性深沉,此时这般恰巧地出现在这里,却又不像是巧合。 “长诏宫是太后娘娘居所,娘娘对殿下上心得紧,宫人知晓公主殿下醉酒,已经备好了醒酒汤,就连圣上也吩咐奴婢仔细着公主的贵体。” 内仕斟酌着用词,不动声色地在某些词上咬重了些,“还望殿下此时通融,免得明日圣上怪罪下来,奴婢也实在是不好交代。” 傅怀砚闻言轻轻挑了一下眉毛,不知道想到什么,低声哼笑了声。 明楹眼前模糊,攀附而生的热意好似燎原火势,却又在此时,骤然感受到了傅怀砚垂下来的视线。 她现在唯一能求的,只有面前的傅怀砚。 纵然他们先前并无什么往来,真的要说起来,也只有从前在上书房时的寥寥数面。 毕竟明楹身份微妙,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公主,而傅怀砚是东宫正统,氏族拥护的嫡子。 “皇兄……” 明楹瞳仁上沾着一点儿雾气,尾音带着颤意,低声唤了一句。 傅怀砚低眼看着她,听到她开口,面色丝毫未变,手指却稍微蜷缩了一下。 内仕直觉现在的境况有点儿不对,常年在宫中而生出的敏锐直觉让他脊背发凉。 他缓缓后退,突然看到不远处的傅怀砚面色平静地看过来,好似在看一只随手可以碾死的蝼蚁。 内仕猝然之间如堕冰窟。 傅怀砚缓步走到明楹面前,低着眼问:“这么相信孤?” 明楹脑中纷乱芜杂,几近听不清面前的人到底在说什么,只是抬起眼睛看他。 她的瞳仁湿漉漉的,像蒙着一层雾气。 傅怀砚没有等她回答的意思,只是抬手碰上明楹的腕骨。 她肌肤很烫,被他微凉的手指碰到,得以缓解几分。 但也只是杯水车薪。 傅怀砚的指尖拂过明楹的手腕,擦拭了几下,随后抬眼,“但孤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他声音压得有点儿低,“……皇妹。” 明楹缓缓眨了两下眼,意识涣散之际,只见傅怀砚抬步将她抱起,随后看着面如金纸的内仕,语气很淡。 “处理掉吧。” 明月藏鹭 第2节 傅怀砚身上弥散着清冽的气息,明楹无意识地在他的怀中缩了一下,发丝拂过傅怀砚的腕骨。 宫灯照在明楹散开的褶裙上,随着步伐晃动间,像是浮动的流光。 * 东宫上下寂静无声,行走的侍从看到傅怀砚怀中抱着一个姑娘,也不敢多看,随即就低下眼。 心下却是惊涛骇浪。 傅怀砚走到寝殿之中,抬手扯过被衾,垫在明楹的身下。 他起身之际,却发现明楹的手还勾着自己的颈后,她原本微阖的眼睛已经抬起,只是蒙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看着很好欺负的样子。 傅怀砚手撑在一旁,掀了一下眼,随后不知道为什么,笑了声,随后抬手握着明楹的手腕,从自己的身上拿走。 在她的腕骨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下。 有点儿告诫的意思。 恰在此时,寝殿外面传来声音。 “殿下,查清楚了,是合欢散。” 傅怀砚手指微顿,面色晦暗了些,手指在床榻上叩击了几下,沉默片刻。 “孤知晓了。” 明楹似乎是听到了一点儿含糊不清的字句,发丝因为躺在床榻上而散乱。 步摇落在一旁,披帛也垂落在塌边。 她涣散的意识中,只有一个念头—— 合欢散无药可解,而她不想死。 热意好像是将五脏六腑放在火上炙烤,喉间都是干涩的哑意,即便是明楹未经人事,也该知晓这个时候意味着什么。 她自来到宫闱那日起,就从未踏出过这里一步。 原本应该是生长于京中的世家小姐,却因为今上当年的强娶孀妇,连带着自己都成为被囚禁在宫墙里的一只雀鸟。 分明现在已经认回颍州明氏,不再是所谓的十一公主,分明等到嫁人之时就可以出宫,日后可以随夫君外放去其他地方—— 她脑中恍然想到了过往的很多事,犹如走马灯一般浮现在脑际。 傅怀砚原本半俯在床榻边,明楹微颤着手,倏地勾上了他腰上的玉带。 他没有防备,往前倾倒撑苡糀住床沿的时候,手腕擦过她的唇,留下了淡淡的口脂痕迹。 傅怀砚蓦地顿了下,眯着眼睛看着躺在床上的人。 明楹寻常的时候瞳仁很黑,此时带着潮湿的雾气,迷离而不真切。 照着惺忪的灯火,却又很亮。 明楹的另外一只手顺着傅怀砚的脊骨抵住颈后,使了一点儿劲,往下压。 他身上有迫人的清冽气息,叫嚣而来的潮涌在此时消退了一些。 傅怀砚撑在一旁,眼中压着些晦暗的情绪,手指似是无意地绕着明楹落在一旁的发尾。 “知道孤是谁吗?” 明楹手指蹭着他的颈后,似有若无的触感,看着面前的人,似乎是分辨了一会儿。 然后很干脆的落音。 “皇兄。” 可他从来都不是她口中所谓的皇兄。 傅怀砚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在床沿上,任她妄为,又没有继续的意思,“……嗯?” 明楹又一字一句地唤他名字。 “傅怀砚。” 作者有话说: 开文啦宝贝们!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白石郎曲。 第2章 好似是一尾鱼溯洄在水中。 不得章法,却又游刃有余。 傅怀砚常年带着一串檀木手持,绕成两圈在手腕上,身边缠着一点儿未曾消弭的檀香。 明楹话音刚落,他绕着她发尾的手指停住。 就在这一晃神的片刻,明楹手指交错压在他脊后,有细密的触感在他们相碰处流窜。 “那皇妹也要想清楚,”傅怀砚抵住她的下颔,“自己现在在做什么。” 明楹闻言,抬眼看自己面前的人,未曾言语,想了片刻。 然后她微启的唇,就碰上了他的喉间突起处。 舌尖轻轻碰了一下。 傅怀砚的喉间顷刻之际上下滑动。 他听到脑海中弦断之声嗡鸣,骤响如春雨,又像是拉长的银线,在耳边持续不断。 淅淅沥沥。 他从来都算不得是什么正人君子。 他承认。 垂下来的披帛早就已经滑落在地上,明楹的裙裾也随着刚刚的动作上移,露出的脚踝纤细,上面系着一枚小小的铃铛,随着动作,细碎的铃声渐次响起。 今日之前,她还是他名义上的皇妹,在宫闱中见到也只是疏远地行礼。 甚至一个时辰前的宫宴中,他也只是看着这位皇妹在灯火阑珊处言笑晏晏,衣衫端庄,挑不出错处。 可此时此刻,却又实在荒唐。 傅怀砚看着明楹,缓慢地将自己手腕上的檀木手持褪下,搁在枕边。 然后俯身,手指顺势抵进明楹的指缝。 十二幅染缬缠枝裙皱成一团落在光洁的地面上,一寸布料一寸金的上贡衣裙被弄皱拂乱,倒映着盈盈月色。 银铃响声不停,像是空中浮动的涟漪。 檀香深重,雾气濛濛。 * 明楹意识清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转亮,骤亮的光让她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 她缓了片刻,然后就看到头顶的帐幔,四爪龙纹,卷云浮山。 ……这里不是春芜殿。 后知后觉而来的认知让她倏然一惊,她低眼看到了自己身上穿着的寝衣,宽余的地方耷拉下来,并不合体,甚至上面的花纹,也是全然陌生的卷云纹。 然后明楹就看到了,此时坐在床沿旁的人。扆崋 殿中焚香袅袅,他散漫地坐在塌边,手上拿着一卷书,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 察觉到明楹醒了以后,随手将手中的书丢在小几上。 然后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物,垂着眼对明楹道:“皇妹。” 细碎的回忆纷纷在这个时候涌入脑海,昨日她到底是如何压着他的颈后,又是如何碰上他的喉间—— 丝丝缕缕,犹如亲历。 与她昨夜在一起的人,是那位东宫正统嫡出,素来被人敬仰的太子殿下,傅怀砚。 那时陌生的潮涌来势汹汹,而这位素来霁月清风一般的皇兄,做了她的解药。 明楹并不知晓自己到底是怎么中的药,宫中阴私的事情多,她素来谨慎,从来不曾得罪了什么人。 昨日那个来路不明的内仕实在古怪,桩桩件件的事情杂乱无章,明楹越回想越觉得脑中混沌,间歇的痛感蔓延在脑后。 而此时也不是谈及这个的时候。 因为傅怀砚,正在低着眼看着自己。 好整以暇,从容不迫。 东宫太子傅怀砚素有声誉,即便是明楹只是寄居在宫中偏殿,也知晓这位皇兄后院清净,不同于今上的广纳妃嫔,几近到了清心寡欲的地步。 整个东宫,不必说良娣姬妾,她曾听宫人的私下议论,听闻就连通房都无。 此事实在荒唐,她与这位皇兄并不相熟,并不知晓他会不会为了掩盖此事而灭口。 明楹思忖片刻,手抓着身下的寝衣,轻声唤道:“皇兄。” 她思虑了一下措辞,才接着道:“……昨日之事,既皆非彼此所愿,又有关皇兄声誉,阿楹自知此事荒唐,自当不泄露分毫。” 傅怀砚不置可否,垂眼看她,漆黑的瞳仁看不出什么情绪。 此事对于他来说,确实算得上是德行败坏。 即便自己实际上与傅怀砚并无任何亲缘关系,是被带进宫中的便宜公主,甚至现在也已经没有了这个所谓的身份。 但若是泄露出去,对于这位为人敬仰的皇兄来说,也是落得史官唾骂,参本漫天的境地。 明楹想,这位皇兄,此时应当在想着怎么处置自己这个没有关系的妹妹。 宫闱深重,今上身体早有沉疴,傅怀砚虽还只是太子,但也早已处理政务,手握权柄。 就算已经认回明氏,但明楹也心知,无论是明氏还是宫中,自己从来都没有什么依仗。 明楹此时蓦地想到昨日傅怀砚轻描淡写的那句‘处理掉吧’。 明月藏鹭 第3节 那内仕侍奉贵人,也是有些脸面的,但他的生杀予夺,却又在傅怀砚的一念之间。 明楹攥紧手中的寝衣,又道:“皇兄向来高山仰止,为人敬仰,昨日的事情皆因阿楹一人而起,日后也自当将此事带出宫闱,不会向他人提及分毫。” “为人敬仰。” 傅怀砚重复了一下她的话,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所以这其中……也包括皇妹?” 他的目光丝毫都没有遮掩。 那些该有的,不该有的记忆,突然像是丝缕的银线,缠绕在她的脑际。 微突的脊骨,颈侧的小痣,细碎的银铃声。 明楹不知晓傅怀砚现在为什么问及这个,只觉得此刻实在如芒在背,稍稍避开他的视线,回道:“自然。” 她顿了下,又掀开被衾,“天色已明,昨日彻夜未归之事难免落人口舌,未免旁人起疑,多生事端,我现在应当回春芜殿了。” 明楹说完,也没有看傅怀砚到底是什么反应,起身准备下榻。 过分宽大的寝衣随着她的动作耷拉下来,发丝未绾,落在肩侧。 站起来的时候,痛感细细密密地顺延而上。 明楹皱了皱眉头,抬步时一个不稳,往后退时,脚踝撞到了床角。 撞击的声响落在殿中,明楹下意识抬眼,就看到傅怀砚已经起身,朝着这里走过来。 她退无可退,就看到他俯身,手指握住她的脚踝。 傅怀砚低眼,“落人口舌,旁人起疑……整个宫中,应当还没有人敢置喙东宫的事情。” 微凉的指腹碰过,他看了看伤处,从一旁的木屉中拿出一个精致的铜盒。 药膏被他用指腹,一点一点地覆在伤处。 明楹身上的寝衣在方才的动作中滑落稍许,她并不适应这么近的距离,更何况还有细密的触感从他手指上传来。 他此时的指尖很凉,不似昨夜的热意。 “皇兄。” 她低声唤他,“……我自己来。” 明楹说完就想着往后退一些,抬步之时,却发现傅怀砚手指丽嘉扣得紧,她进退不得。 “别动。” 傅怀砚看出明楹此时的局促,稍微顿了顿,又道:“帮你上过药的又不止这么一处,现在怕什么。” 他的话意有所指,即便她已经记不大清,但也知晓他所说的其他的伤处,到底是什么地方。 明楹别开视线,没有再退避,任他动作。 傅怀砚此时半低着眼,这个从来也只是远远见过,高高在上的皇兄,此时在她面前俯身,指腹按在她的伤处。 实在是荒唐至极。 傅怀砚向来细致,药膏被均匀得涂抹在伤处,他再看了片刻,确认并无遗漏,才起身用帕子净了一下手。 他随意地扫过她现在身上的装束,轻描淡写地问:“刚刚起身这么着急,所以皇妹是准备,就这么出去?” “我方才是准备起身去换昨日的衣物,”明楹怕他误会自己另有心思,“并非是想穿着皇兄的寝衣回去。” 从前想要借机爬床东宫的宫婢并不在少数,明里暗里对傅怀砚存了心思的世家贵女更是不知凡几。 她还没有这么毫无自知之明,想着要拿凭借这次的荒唐来要挟他。 明楹一边开口解释,一边想要去拿昨日的那条缠枝裙,那条裙子皱巴巴地落在地上,所幸相隔并不是很远。 稍稍抬手,就能拿到。 傅怀砚闻言,目光看过那条落在地上的裙子,没有出声,只是轻轻挑了一下眉。 丝锦的布料珍贵,却也脆弱。 裙子刚刚拿在手上的时候,明楹才看清上面的痕迹,有些记忆又涌进脑海里,昨日晦暗的光景中,布帛破裂的声音。 衣裙繁琐,上面的珍珠绦带更是复杂,昨日傅怀砚手指在绦带上摸索许久,也未得章法。 后来,就从裙幅处,逶迤了一道长长的裂痕。 总之,这条缠枝裙必然是不能再穿出去了。 明楹的眼睫翕张,再次抬眼时,只看到傅怀砚正在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他在此时不急不缓地靠近,因为身量极高,加之久居上位,所以看着实在气势迫人。 “这么想与孤撇清关系。”傅怀砚在她面前站定,“让孤当解药,用完就丢在一旁,皇妹当真好大的胆识。” 他自年少起就是唯一的正统,学的是为君之道,上位者喜怒不形于色的道理自然也熟稔于心。 可此时的话,却又带着一点儿来路不明的愠意。 明楹眼睫低垂,她并不知道他此时的愠意从何而来,却也知道此时多言多错。 所以只是乖顺地坐在原地。 傅怀砚看着她,没有再开口,只是从旁边的酸梨木柜上拿出准备好的衣裙,放在明楹面前。 “换上。”他语气不辨喜怒,“孤送你回去。” 作者有话说: 女鹅太乖了,还在等着乖乖女鹅恃宠而骄的傅狗:? 打个广告,放本甜文《我为卿卿马前卒》的文案,专栏可收~ 当年赏花宴的时候,有人遥遥指了那初宁郡主,问陆时衍,这样的算不算的上是美人。 陆时衍挑着眉毛,朝那处看了一眼,漫不经心:“阮芜?盛名在外——” 他顿了顿,啧了一声, “不过尔尔。” 陆时衍是盛京之中有名的断情绝爱第一人,家中长辈各个都为他的亲事给愁掉了头发,却从来也没见到什么人能入了这位爷的眼。 甚至京中还因为此事下了注,赌陆时衍年底能成亲的寥寥无几,也就都是钱砸进去听个响儿的主。 阮芜初次进京就是难得一见的姝色,大概也只有陆时衍看不上眼。 众人心中嘀咕,日后该是什么样的美人能入得了陆家那位小侯爷的眼。 直到圣上乱点鸳鸯谱的一纸婚书,好巧不巧,陆时衍偏偏就是娶了阮芜。 盛京上下又在赌他们几时和离。 新婚之夜,陆时衍刚脱了件外衫,就听到阮芜的声音。 她上下看了看,“看来陆小侯爷……” “也不过尔尔。” 陆时衍:……? #嘴欠被打脸,现在脸被打得像个猪头 第3章 明楹换衣的时候,傅怀砚退避,起身出殿,偌大的东宫寝殿登时只剩下她一人。 殿中焚香袅袅,升腾的白烟转眼就消弭在空中。 明楹看着此时放在自己膝上的衣裙,百褶罗裙,绢纱帔子,被叠得一丝不苟,甚至就连首饰都已经备好。 之前面对傅怀砚而暂时压制的情绪,又涌上来。 她在宫中处处谨慎,几乎从未行差踏错,从去岁的笄礼至今,她都在盘算着,什么时候可以嫁出宫外。 宫闱深深,今上喜好美人,为了争得那一点儿微薄的宠爱,多得是背地里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明楹虽然只是宫中寂寂无名的公主,但这般的阴私事情见得也不少。 她一直都在想着,等日后嫁出宫去,与夫君举案齐眉,可以外放出上京,去沧州或者岐州都好。 她分明已经不再是公主,只要如寻常贵女一般婚嫁,就可以夙愿得偿。 可是偏偏,在昨日失了贞,还与傅怀砚有了牵扯。 在这整个宫中,最不能招惹的人。 明楹刚刚在傅怀砚面前不敢表露分毫,此时孤身坐在殿中,虽然脊背挺直,但还是忍不住,眼中洇了一点泪。 眼前顿时模糊了一大片。 她怕沾湿衣裙,抬手拭去泪意,起身穿衣。 明楹穿戴整齐,走至寝宫前殿的时候,远远地看到此时站在汉白玉廊道的人。 长身玉立,分明是素白到寡淡的锦袍,却丝毫不减昳丽,反而遥遥如谪仙。 少时母妃还在的时候,或许是知晓自己时日无多,曾经摸着明楹的头轻声道:“杳杳以后若是到了及笄的年纪,挑选夫婿可得看清些,家世无需太好,相貌也莫要太过出挑的,太过有权势的更是不妥,能知冷热,性子温敛些的为好。” 东宫太子素有贤名,她从前在宫宴中远远见得就知晓他相貌出挑,加之金尊玉贵的身份,无怪乎上京城的贵女大多对他心有所念。 但这样的人,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深沉,从来算不得是良人。 明楹敛眉走近,“皇兄平日时事务冗杂繁忙,回殿这般琐事,不敢叨扰皇兄,我自行回去就好。” 她稍低着头,从傅怀砚的角度,能看到她光洁细腻的颈后。 是宫中女眷一贯谦卑的姿态。 傅怀砚没应声,明楹低着眼,只能看到他手上的檀木手持,下面的穗子小幅度地晃动。 站在原地的一分一秒,都因为他良久的沉默,变得格外的漫长。 片刻之后,明楹看到傅怀砚抬起手来。 他手指瘦削修长,带着檀香味,倏地笼罩过来。 碰上了她的下颔。 傅怀砚稍稍使了一点力气,“不敢抬头?” 明月藏鹭 第4节 他手指碰着明楹的唇角,声音压低了些,“昨日勾着孤的鞶带时,怎么没见皇妹这般怕孤?” 他身量生得高,气势迫人,任何细微的情绪似乎都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明楹轻声道:“皇兄身份高贵,为人敬惧,也是自然。” “与谁学的这么多官话。” 傅怀砚似乎早有预料她的回答,轻嗤了一声。 他低眼看着她,片刻后,手指蓦地碰上她的眼尾,没有再继续刚刚的话,转而问道:“哭了?” 指腹轻轻地摩挲了几下,问话的语气很淡。 出殿的时候,明楹就已经仔细地拭过眼泪,却没想到还是被他看出端倪。 她窘迫地抵住傅怀砚的手腕,终于抬眼看他,刚刚积攒的情绪又卷土重来。 哪哪都痛,踝骨撞到坚硬的床角,还有浑身都像是散架一般的酸痛。 可是站在她面前的人却又这样轻描淡写,高高在上。 也是,他从出生起就是赞誉加身,阿谀奉承的人绕着皇城三圈也绰绰有余,更不必说此时大权在握,随意就能决定人的生死。 “我与皇兄不一样,”明楹开口,“美人,钱财,权势,这些对于皇兄都唾手可得,而我在宫中时时谨慎,怕招惹旁人,也怕自己什么时候连死都是不明不白。” “这件事对皇兄来说算不得什么,今日之后,皇兄依旧是那个白璧无瑕的太子殿下,而我却没有任何依仗,自然做不到如皇兄这般的云淡风轻。” 她对上他时,言辞都是不出差错的官腔奉承,怕他愠怒,又怕他也随意地处理掉自己。 倒是难得说了这么长一段话。 “就因为这个哭?”傅怀砚挑眉,“皇妹怎么知晓这件事对孤来说算不得什么。” 他声音低了一点。 “孤也想问皇妹,孤的清白,皇妹打算怎么还。” * 春芜殿的偏殿外,两个侍女正在濯洗衣物。 偏殿的衣物并不多,只有几件宫中的年末份例,大多都不合体,缝补后,能穿的也是那么几件。 这几件衣物,都已经被浆洗得发白。 红荔放下木槌,担忧地道:“殿下怎么现在都还未归,昨日那个公公说是因为殿下身子不适,被扶到长诏宫中歇息了,但我总觉得难以安心,不若我们前去长诏宫中问问?” “长诏宫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太后的居处,哪里轮得到你去问东问西的。” “她现在都已经摇身一变,成了明家的四小姐,得了太后青眼,”绿枝不屑,“往后的贴身丫鬟哪里轮得到你这么个手笨嘴笨的丫鬟,赶紧歇一歇,往上凑也轮不到你,好好洗你的衣服罢。” 绿枝随手丢了手上的衣物到了红荔的木桶里,“这几件破衣服也是,还洗了做什么。不过也是,你现在好好洗干净,说不得赏给你了。” 红荔顿下手里的活,脸上涨得有点儿红,“你我侍奉殿下多年,应当知晓殿下从来不是背信弃义的人。” “你一个丫鬟还想着什么信啊义啊,我说你蠢你还要恼,”绿枝扶了一下头上的珠翠,讥笑道,“昨日宴后,她说不得攀上什么高枝,你算得了什么,还管起主子的事情来了。” 绿枝语速很快,红荔口拙,想说些什么,但又不会辩解。 恰巧在此时,殿外小径传来脚步声,绿枝止住话头,远远看了几眼,辨认出来者,“是八公主。” 殿中无人,只有她们两个侍女。 绿枝红荔将衣物暂且放在原地,起身前去殿中厅堂奉茶。 八公主傅瑶坐在椅上,打眼环顾整个偏殿。 偏殿并不宽敞,寝间的门虚掩着,并不似有人的模样。 她没看到明楹的身影,“你们殿下不在春芜殿?” 绿枝躬身,低眉奉茶,“殿下昨日醉酒,留在了长诏宫里,现在还不曾回来。” 傅瑶拿着杯盏的手稍微一顿,杯盖拂过漂浮的茶沫。 “昨日你们竟也没随着你们殿下一同去宴中侍奉左右?” 绿枝恭顺回道:“奴婢与殿下昨日同去,在殿前被太后娘娘身边的嬷嬷拦下,奴婢二人愚钝,不识礼数,这场宴席对殿下来说至关重要,未免御前失仪,才将我们二人遣了回去。” 傅瑶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倒也没有多问什么。 她与皇祖母并不相熟,太后年事已高,身子不好,又常年礼佛,免了她们的晨昏定省,自然也与她们这些小辈极少见面。 偏巧在前些时候,太后碰巧在海棠坞的游廊处,见到了明楹。 一见如故,很是投缘。 随后又知晓这个孩子是从前颍川明氏,国子监祭酒明峥的独女,因为生母进了宫闱,所以也随之进宫,一直在宫中当这么个十一公主。 宫中子嗣繁多,倒也不缺这么个公主。 太后不知是不是心生感慨,隔日便和今上求了个恩典,让明楹认回明氏。 昨日那场大办的宫宴,就是借此为由头而办的。 说不得是宫中什么大事,只是太后礼佛多年,却因为这事出面,如此恩眷,还是让不少人暗中艳羡。 更何况,明楹已经及笄,日后的婚事若是让太后操持着,未来夫婿怎么也当是上京样样俱佳的少年郎。 退一步说,即便是没有亲自操持,哪怕只是对着皇后提点几句,也是寻常公主求也求不来的机缘。 留宿长诏宫,还没有其他小辈得以有此殊荣,皇祖母当真是对十一妹另眼相待。 傅瑶想着,稍稍低了低眼。 春芜殿的茶水算不得什么好茶,宫中的份例罢了,入口也实在是有点没滋没味的。 也不知晓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傅瑶手指在小桌上轻轻敲了几下,耐心告罄,“也罢,等你们殿下什么时候回殿的时候,让她来……” 傅瑶刚起身,却倏地看到了此时缓步走进殿门的人,未尽的话生生断在了喉间。 明楹走在前面,而不急不缓跟在她后面的人,却是宫中众多碌碌之辈可望而不可即的—— 东宫太子傅怀砚。 他稍低着眼,正在看着此时走在面前的明楹。 傅瑶一怔,也没想到这位往常只是在宫宴典仪中远远看过的皇兄,此时居然会出现在春芜殿。 春芜殿已是宫中稍显陈旧的宫殿,更遑论此处还是偏殿。 傅怀砚一身云纹长袍,贵气逼人,与这陈旧的偏殿格格不入。 傅瑶回神以后仓皇行礼,垂首道:“见过皇兄。” 傅怀砚这才注意到此时偏殿中的人,目光淡淡地掠过面前垂首的人,似乎根本不在意这到底是谁,又是哪位皇妹。 只轻声嗯了一声。 圣上子女颇多,傅怀砚不记得也是寻常。 傅瑶虽有失望,但也不敢表露出来。 礼毕后没有坐回原处,只是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看着此时殿中的状况。 明楹在殿门外转身,虚虚停在傅怀砚面前。 “多谢皇兄送阿楹回殿。” 明楹拜谢,“只是皇兄身负社稷重任,拨冗处理这般琐事,阿楹实在惶恐。” 她没有抬头,但这话,多少都能听出来没有什么留客的意思。 傅怀砚闻言,倒也没管此时殿中人的反应,看着自己面前的人,极轻地挑了一下眉。 明楹见傅怀砚没有应声,也抬起眼,倏地对上了他垂下来的视线。 她此时背对着殿门,是以只有傅怀砚一人能看到此时她的神情。 瞳仁似一泓秋水,带着几分祈求和仓皇,像是被人欺负狠了。 这是在求他。 傅怀砚手腕上的檀木手持被他拿在手上,他看着面前的明楹,手指缓缓地拨过一颗檀珠。 也罢,确实不应当操之过急。 傅怀砚指尖在檀珠上摩挲了下,语气淡淡地回道。 “小事而已,皇妹无需挂怀。” 作者有话说: 阿楹:t t 傅狗:跪) 第4章 春芜殿众人都没想到居然是傅怀砚送明楹回来,一时都还有点儿没有回神。 一直到他远去许久,傅瑶才上前轻轻扶住明楹的手,“阿楹何时与太子皇兄相识?” 她顿了顿,接着嗔道:“方才也不为阿姐引荐一二,毕竟往常时候,咱们这般的身份,哪里能与他说上一言半句的。” 傅瑶的生母是掖庭的一个婢女,被幸后也只被草草封了个低等位分,所以傅瑶与明楹一般,在宫中同样也是无依无靠。 一样的处境,多少也是个照应。 只是明夫人当初刚入宫闱的时候,正得圣眷,明楹好歹还得以随着其他皇子公主一同去上书房。 而傅瑶却从出身开始一直都被人遗忘在角落,只能随着母妃一同学学女红之类。 明楹经过昨日的事,实在是有点儿身心俱疲,看到傅怀砚远去,才稍稍松懈些。 她强撑着回道:“我与太子殿下并不相熟,只是从长诏宫中出来碰巧遇到,太子殿下向来遵孝悌之道,想来是因为我与太后之间的缘由,这才一时意起,送我回殿。” 傅怀砚在宫中一直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从未有人见他对谁另眼相待过。 傅瑶闻言,并未起疑。 “这倒也是。”她点点头,随后又半是艳羡地道:“阿楹这次得了皇祖母的青眼,可是有不少人明里暗里来寻我羡慕过,毕竟旁的人哪有阿楹这般好的命。” 明月藏鹭 第5节 明楹笑了笑,没有应声。 傅瑶的手微微一滞,突然注意到明楹现在身上的是一件压金绣百褶罗裙,与昨日穿的并不是同一件。 那件染缬缠枝裙是御赐之物,哪怕是在宫中,也是不常见的稀物。 傅瑶曾经爱不释手地看了好几次,自然不可能记错。 她凑近仔细看了看,抬头问道:“阿楹昨日那件衣裙并未带回?若是忘了,应当遣侍女前去取才是,那套衣裙是父皇御赐,若是随意处置难免落人口舌,况且阿楹现在已经认回明氏,留在宫中皆是承蒙皇祖母庇护,理应再谨慎一些才是。” 傅瑶并未看明楹的脸色,接着道:“说好之后要借我穿几日的,阿楹可不要忘了。” 她说着,看向站在一旁的绿枝,“方才可听到我说的话,去长诏宫帮你们殿下将昨日那条裙子取回来,可得给我机灵点,那可是皇祖——” “阿姐,”明楹倏地开口,“昨日的那条裙子不小心染上酒液,布料娇贵,污渍已经无法再清洗了。之前应允阿姐的事情是我食言,若是阿姐不嫌弃的话,我身上这件可以赠与阿姐。” 傅瑶闻言,神色讪讪,一时哑口。 片刻后才道:“阿姐倒也不是图这么一条两条裙子,只是觉得既然是御赐之物,应当多加留意才是。既然原委是这般,那便是阿姐多嘴了。” “我明白,”明楹点头,“多谢阿姐关心。但应允阿姐的事情理应做到,等身上这套衣裙濯洗后,我就让红荔送去阿姐那里。” 她向来都是这样,言辞行径挑不出什么毛病,四两拨千斤地揭过让人不虞的话题。 傅瑶也没有再推辞,抬头看了看殿外,“今日前来原本是想着前来祝贺阿楹的,现在天色也不早了,你连着劳累了几日,现在难得空闲,应当多歇息歇息,阿姐也不再叨扰了。” 一直到傅瑶走后,原本显出几分热闹的偏殿,才归于原本的寂静。 偏殿虽然不大,但因为并无什么陈设布置,所以还是略显空旷。 素白的花瓶里面插着一枝已经有点枯萎的梨花,红荔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布膳,明楹没有什么胃口,轻轻摇了摇头。 红荔想着将之前未洗完的衣物洗净,刚准备开口请退的时候,听到明楹道:“昨日事务繁杂,一直到现在才回殿。我有些倦了,现在先洗漱歇息吧,红荔去备水。” 绿枝在这个时候上前,挤过一旁站着的红荔。 她语调轻快:“红荔还有些琐事未做,奴婢来伺候殿下洗漱吧。” 红荔和绿枝从母妃还在时,就一直跟在明楹身边。 红荔朴实口拙,绿枝心思稍多些。 当初的那些侍女,有的跟了其他妃嫔,有的另有去处,到现在,也只留下这两个了。 明楹也自知跟着自己这样处境的主子,心有怨气也寻常。 但她此时倏地觉得一点儿倦怠。 当初并不是没有给过绿枝选择,她既然愿意留下,即便是再如何心有不甘,也不该在自己面前就这般明显的心思。 绿枝抬手准备替她更衣,忽地听到明楹轻声开口:“让红荔来。” 绿枝一愣,手下顿住。 明楹从前虽说是公主,但性情向来温和,也几乎很少出殿,大多的时候都是在殿中看书习字,大抵知晓自己身份低微,所以也极少招惹旁人。 即便是对待绿枝和红荔,也从未使过什么性子。 绿枝片刻之后反应过来,张口欲辩:“殿下……” 明楹抬眼看她,瞳仁很黑,倒映着倾泻进来的日色。 她并未过多言语,就这么看着绿枝。 绿枝被她看着,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最后也只垂首讷讷应声:“奴婢僭越。” * 宫中稀罕事不多,才不过几个时辰,太子傅怀砚亲自送明楹回殿,就掀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 傅怀砚对谁都算的上是妥帖有礼,但也仅仅只是点到为止,从不逾矩。 亲自送幼妹回殿这样的事情,对于其他皇子来说,倒也算不得什么。 但是对于傅怀砚来说,却着实是头一遭。 不少人听闻这位十一公主,先是得了太后青眼留宿长诏宫,现在又是被太子亲自送回殿中,不由唏嘘,心生艳羡。 宫中谁不知晓,今上素有沉疴,太子现今已经监国,处理政务。 能得傅怀砚照拂,哪怕现在只是在他面前露个脸,日后嫁为人妇,在夫家也能多个依仗。 不少人感慨,说太子殿下实在是一片孝心,只因为太后觉得有缘,所以连带着对这个并无关系的皇妹都能照拂有加。 甚至就连朝官都有消息灵通的,知晓这件事,下朝时遇到傅怀砚,都要赞一句太子遵孝悌之道,德行过人,当为典范。 傅怀砚面上略微带着笑意,回道:“侍郎过誉。” 明宣殿是历代帝王议事处理朝政的地方,傅怀砚刚刚行至殿前,就看到一个钗鬓稍显散乱的妃嫔从侧门走出。 面容姣好,步态婀娜。 春寒料峭,这位妃嫔却只穿了一件很是单薄的绢纱宫装。 妃嫔也看到了傅怀砚,面上显过一丝慌乱,很快就低下脸,莲步轻移,到了傅怀砚面前。 “妾见过太子殿下。” 傅怀砚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经过,轻声嗯了一下。 殿内龙涎香味浓重,铜雀滴漏叮咚声渐次响起。 过于浓郁的香气几乎让傅怀砚下意识皱了一下眉头,步伐稍缓。 而显帝此时坐在殿中,低声咳嗽了几声,旁边的内仕赶忙拿来金盂,递上巾帕。 显帝用巾帕擦拭,随后眯着眼睛看向此时站在殿中的人,语气不咸不淡。 “来了。” 显帝年逾不惑,因常年身体虚亏,眼睑下面还带着些许肿胀,所以面相显得比自己实际的年岁还要长几岁。 他久居上位,目光虽然已经浑浊,却依然带着慑人的气势。 傅怀砚背脊稍弯,“儿臣见过父皇。” 他身边的长随将折子递给内仕,内仕诶了一声,双手递到显帝身边。 显帝翻开,随意地看了看。 随手就掷到了一旁。 傅怀砚起身,“吏部侍郎程荻上书,谏言父皇今日早朝擢升太史令王骞为御史大夫的决议不妥。” “陟罚臧否,雷霆雨露,皆为君恩。不过就是提拔个人而已,”显帝手指叩击在方才的折子上,“太子说说,哪里不妥。” 他眯着眼睛补充,“还要特意将这折子送到朕的面前。” “父皇擢升官吏时未经中书门下起草审查,这原本就与制不合。王骞无功在身,兼之德行有亏,御史台一月曾上书参其狎妓,当街斗殴,兼之为人好大喜功,刚愎自用,不宜擢升。况且王骞三年考满时由吏部负责,主簿记录在册,其一不知天文历法,二不知撰书所写,原应左迁,只不过吏部的文书还未下来,这才搁置了一段时间。” “是以,并不堪任御史大夫一职。” 显帝听着,手上经络浮现,冷笑一声,随后将桌上的奏折拂落在地,堪堪落在傅怀砚的前面。 傅怀砚不退不避,面色如常。 “父皇息怒。” “息怒?”显帝好笑地重复一遍,“太子把握朝政不过数月,趁机架空朕,朝臣皆仰你声名,恨不得当即拜入东宫。吏部户部,还有政事堂的那几个,怕不是早已成为太子家臣,朕想提拔一个人,还需仰仗太子,过问太子的意思,就这样,还要让朕息怒?” 傅怀砚闻言,波澜不惊地回: “儿臣不敢。” 显帝嗤笑,傅怀砚话音未落,抬手将手边的一个镇纸砸向他—— 内仕皆是缩头如鹌鹑,瑟瑟不敢说话,面色惶惶,连眼珠子都不敢乱转,生怕一个不小心惹致杀身之祸。 傅怀砚轻描淡写地接住掷过来的玉石镇纸,随后抬步上前。 显帝刚才一时气急才将镇纸掷出,此时见他上前,霎时间肉眼可见地有些慌乱,“你要做什么?站住,站住!” 傅怀砚闻言,步伐未停,神色淡淡。 显帝昏聩已久,却没由来地、本能地察觉到了一点儿后怕。 这个嫡子,虽生得一副霁月清风,高山仰止的模样—— 但却从来都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 “朕让你站住,你想抗旨不成?来人……护驾,”显帝扭头看向身边的内侍,“李福贵,护驾!” 傅怀砚将镇纸放回桌案上。 “父皇多虑,儿臣不敢僭越。” 他极轻地笑了下,手指抵住镇纸,往里推了推。 “只是这样的东西,父皇还是要多加注意为好,免得伤了圣体。” 见他并没有要做什么,显帝才瘫坐在鎏金椅上。 他方才失态,惊魂未定,用帕子抵住嘴咳嗽了几声。 待到缓过来以后,嗬嗬喘了几口粗气,没有再说起刚刚的话。 显帝突然想到今日早间内侍禀告的话,探究地看向傅怀砚,转而问道:“听闻今早,是你送你的十一皇妹回殿的?” 傅怀砚手指在玉石镇纸上叩了下,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显帝意有所指:“往常倒不见太子是这般热忱的人。” “帮扶幼妹,是儿臣作为东宫储君应当做的表率,”傅怀砚抬了抬眼,“父皇过誉,这倒也说不上是什么热不热心。” 显帝觑着傅怀砚神色,一时没有说话,片刻之后,又问:“十一昨日宿在长诏宫?” 傅怀砚似笑非笑,突然拿着镇纸在手上掂量了一下。 “儿臣只是今日偶遇十一皇妹,顺路送皇妹回殿而已。” “至于皇妹是不是宿在长诏宫……” “父皇觉得呢?” 作者有话说: 别人眼中的傅狗:德行过人,遵孝悌之道。 实际上的傅狗:带孝子(。) 明月藏鹭 第6节 雷霆雨露,皆为君恩——明杨涟 第5章 明楹洗漱的时候没有让红荔在旁,褪了衣物以后,默不作声地用浸湿的帕子擦拭肌肤。 她的锁骨下三寸有一处痕迹,越擦拭反而越明显。 明楹手指抵着帕子擦拭了几下,肌肤红了一片,她看了那处红痕一会儿,随后将帕子放在一旁。 她以手支在浴桶上,下颔放在交叠的手背上,垂下的青丝浸湿在水中。 明楹突然想到今日对上傅怀砚的时候。 其实这位名义上的皇兄,她从来都没有看明白过。 无论是他对自己的态度,还是那时来路不明的愠意。 明楹虽然不常出门,但是毕竟也是身处宫中,自然也知晓这位太子殿下的贤名。 传闻中的傅怀砚品行高洁,芝兰玉树,少时就被立为储君,为人敬仰。 明楹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与他有了牵扯。 她恍然觉得这好像是一场荒诞的梦。 可是…… 她指腹抚上锁骨下的痕迹,恍惚间想起,傅怀砚低眼俯首时,昳丽的眉眼有隐忍之色。 那些晦暗的片段其实原本已经记不真切,但是此时却又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 都在提醒她,这不是梦。 明楹原本还有些倦意,因为刚刚游离在脑海之中的回忆,又突然清醒起来。 在她思忖的时候,水温已经渐冷。 明楹起身拭干身体,寝衣外披了一件袍子,身上各处都被遮得严严实实,浸湿的发尾披散在身后。 寝间的小桌上还有之前未曾读完的杂记,明楹随手翻了几下,却实在静不下心来。 自从之前和太后偶然的相遇后,无论是认回明氏,还是与傅怀砚之间的事情,都远远超出了她从前的设想。 明楹抬手将手上的杂记放回到小桌上,看到桌上布着几道点心。 母族有势的公主皇子大多殿中都有小厨房,很少会用宫中膳房的餐食。 春芜殿能领到的点心,也谈不上是什么精巧,但好在味道极好。 红荔也曾不止一次议论过,也不知晓到底为什么其他殿都不爱去宫中膳房,她尝着,分明比小厨房做的都要好些。 宫中贵人的心思,实在是让人捉摸不清。 明楹从昨夜到现在,几乎连一点儿东西都没有用,所以虽然没有什么胃口,但还是就着茶用了几块糕点。 她食不知味,用清茶压了压,才压下去喉间的干涩。 而在此时,绿枝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殿下,方才皇后娘娘身边的嬷嬷过来了一趟,得知您在净室,只放下了赏赐就走了。” 明楹听到这话,心间忽地跳动了一下。 她与皇后只是见过寥寥数面,并无往来。 虽说名义上也是她的母后,但是宫中公主皇子多,皇后自然也不可能各个都识得。 更何况是自己。 明楹没有再细想下去,稳下心神问道:“皇后娘娘遣人前来是为什么事?” “娘娘让殿下明日巳时前去坤仪殿。” 明楹手指碰着书页:“可有说为何?” “并未。” 明楹沉默片刻,轻声回道:“我知晓了。” 绿枝远去的脚步声响起,明楹看着手中被折起的书页,还是忍不住想起皇后诏她面见的意图。 明楹并不知晓皇后现在知不知晓昨日的事,也不知晓若是皇后知道了,自己现在又该如何。 太子素来有德,若是与皇妹有私的事情传出去,不说旁的,言官的口诛笔伐必然是逃不了的。 为了保全傅怀砚的声名,她一个孤女的命,大抵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明楹轻声叹了一口气。 算了,现在想这么多,也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 翌日的清晨起了一点晨雾。 傅怀砚踏着雾气,因为早起露水重,身边的长随还撑着一把竹纹纸伞。 他走到坤仪殿前,殿前的女官接过他身上的外袍,听到他轻声道:“有劳。” 女官知晓傅怀砚的规矩,将外袍放在手上的木质托盘中。 她恭声道:“娘娘在殿中等殿下。” 傅怀砚嗯了一声,抬步往内殿走去。 皇后此时坐在主位之上,以手撑着额头,听到动静,“来了。” “儿臣见过母后。” 傅怀砚随意找了一个位置落座,就听到皇后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说说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姨母家的孙女,都会叫我姨母了。你呢,到现在了,连个着落都还没有。” 皇后一提起这件事就忍不住多说几句,“母后不求什么,家世出身也不重要,又不需要拉拢外戚。只要你中意的就好,这京中这么多的贵女闺秀的,你就当真一个都看不上?” 傅怀砚指节曲起,在桌上轻叩了一下。 “只要儿臣中意,当真什么家世都可以?” 这些话都是皇后念叨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傅怀砚往常都是淡淡地回应,并无什么兴致的样子,倒是第一次问起这个。 听这话的意思,就是有了中意的人选,家世还是不怎么出挑的。 难不成是看中了身边的侍女? 皇后往常也听过不少年纪尚小的皇子王侯执意要给通房侍妾一个名分,但她没有想到,这样的事情会落在傅怀砚身上。 别的不说,东宫内就堪比和尚庙,侍女姬妾一应皆无,而且傅怀砚的性情如此,实在不像是个为色所惑的人。 皇后探究地看向下首的人,“这么说,你就是有了中意的人选了?性情样貌如何?年岁几何?家中几口人?在京中做什么?可有许配人家?” 她对这事上心得紧,难免多问了几句。 “嗯。”傅怀砚稍低着眼,“但她还小,不着急。母后现在这般急切,我怕母后吓到她。” 这个儿子素来有主见,皇后见他这样,原本担忧的心也放了下去。 她笑骂道:“我哪能不着急,你如今都已经及冠了,身边都还没个知冷热的人。又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我若是不问,你只怕是都要娶妻了,我这个做母后的才知道。” 皇后说着,面上又带着一点儿戏谑,“不过,这都还没定下来,你就这般护着?我才不过多问了几句,就怕吓到人家小姑娘。” 傅怀砚不置可否,没有再说什么。 “也罢。” 皇后知晓多半也问不出什么了,转而说起今天诏他前来的正事。 身边的侍女将放在小桌上的画卷递到傅怀砚旁边的小桌上,摊开的画卷上,皆是一些京中的少年郎君。 傅怀砚随意地扫过上面的人。 皇后开口解释道:“我在宫中待久了,对于这些京中的世家郎君们,都不怎么熟悉,大多都只是在宫宴上远远望上一眼,有些连名字都对不上,更不要说是性情和旁的事。” “你在京中往来更多些,帮母后看看,那些人性情更温和顾家些,最好后院也要清净些。” 能送到皇后面前的,皆都是被筛选过一次的世家郎君,都算得上是年少有为,家境优渥。 品行极其不端的,自然不可能在这其中。 傅怀砚素来没有心思管这些事情。 “这些事情,母亲自己定夺就好。”他抬手拿起旁边的茶盏,“这是在为谁选夫婿?” 问起这个,皇后说起来,面上带着一点儿怜惜。 “是你的十一皇妹。” 傅怀砚原本正在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上的杯盏,听到皇后的话,手指轻微一顿。 皇后并未察觉到异样,“说起来这个孩子也实在是可怜,若不是生父早逝,母亲又入了宫闱,明氏族长觉得这桩事情实在是耻辱,连带着将她的名字都下了族谱,她又何至于在宫闱里面步履维艰。我也是疏漏,刚开始还记得,后来宫中事务繁多,各种妃嫔也多,她又实在是不争不抢,后来也就忘了多照拂她几分。” “一直到太后的旨意下来,我才想起来。只是这事实在是……” 皇后叹了一口气,没有接着刚刚的话说下去,“她现今已经及笄,又认回了明氏,不论在怎么说,名义上也是世家大族嫡系的小姐,何况从前的国子监祭酒素有贤名,若是我没记错,从前太子太傅因病告假的那段时日,明峥还来宫中代为教导过你。” “听闻今早,是你送她回了殿?” 傅怀砚沉默片刻,随后嗯了声。 皇后似有感慨地点了点头,“不论怎么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父亲于你有恩,你日后也应当多照拂照拂她。” 傅怀砚低着眼睫,还在把玩着手上的白瓷杯盏,似乎一点儿也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 皇后见他这样,忍不住生了一点儿愠意。 “可听见了?” 傅怀砚终于抬起眼,没有什么情绪。 “儿臣知晓。” 皇后这才点了点头,随后问身边的嬷嬷现在是什么时辰。 明月藏鹭 第7节 嬷嬷躬身道:“距巳时还有一炷香。” 皇后点了点头,没再开口。 殿中一时间静了下来。 傅怀砚倒也没有走,杯盏被他放在小几上,手指在杯沿轻点。 皇后狐疑地看了看坐在原地的傅怀砚。 以往他说完事情就走,从来也没有要多陪陪自己这个母后的意思。 她想了想又感觉有点儿欣慰,只觉得是因为刚刚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不多时,女官前来通传,随后便领着明楹进殿。 坤仪殿挑高两丈有余,处处都可见匠人巧思,金纹鸾凤的藻井被宫灯照得熠熠生辉,精致而繁复。 明楹刚刚进殿之时,就察觉到有一道视线倏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不容忽视。 她似有所觉,恍然抬眼之际,正好对上了一双恰似砚池的漆黑瞳仁。 宫灯高悬,他瞳仁生得很亮,却又深不见底。 让人探究不出真正的情绪。 此时正在看着她。 作者有话说: 皇后现在:好好照拂。 过了一段时间的皇后:也不是这么个照拂法= = 第6章 傅怀砚目光不退不避,手指碰在茶盏之上,与她遥遥对视。 明楹只看了一眼就仓皇低眼,随后恭顺行礼道:“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太子殿下。” “杳杳,若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有这么个小名吧?”皇后朝着她招招手,“不必拘束,到面前来说话。” 或许是怕明楹因为傅怀砚而不自在,皇后示意了一下傅怀砚,又笑着接着道:“这是你皇兄,杳杳应当见过。” “即便是已经认回了明氏,但你们都是在宫中长大,兄妹情谊也还是在的,日后杳杳仍然可以把怀砚当成你的兄长。” 兄长。 明楹在心中默念了一下这两个字,原本惴惴的心才稍微缓下来。 皇后态度平和,对她也很是亲近,应当并不知晓昨夜的事。 明楹依言走上前去,“谢过娘娘。” 皇后细细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心中默默感慨。当年明楹初入宫闱的时候,她才不过十一岁,被明峥与明夫人教养得极好。 几年过去,现在见了,也依然不失半分礼数,既不谄媚,也不木讷。 不由地,就更生了几分怜悯之心。 “杳杳可知晓我今日召你前来是为什么事?” 明楹摇了摇头,轻声道:“恕阿楹愚钝,并不知晓娘娘的用意。” 她实在乖巧,皇后拉过明楹的手拍了拍,“若是我记得不错,杳杳应当是去岁行的笄礼?寻常的姑娘家到这个年岁,也差不多到了要相看人家的时候了。你母妃去得早,没能替你多看看,若是杳杳不嫌弃,我这里挑了些家世清白的世家子弟,你可以先看看。” 刚刚的那些画卷被放在了傅怀砚身边的小几上。 “画像在你皇兄旁边的小几上,他不比我们这些身在后宫的,要在外走动,与朝中官宦接触也多些,刚刚想让他也帮着看看这些世家子弟的品性。” 明楹心中思绪杂乱,下意识地看向坐在不远处的傅怀砚。 看到他此时手中拿着画轴,似是在思忖,手指在檀木轴上轻点了几下。 明楹站在原地踌躇,最终在皇后殷切的目光之中,还是缓慢地走到了傅怀砚的面前。 极轻地唤了他一声:“皇兄。” 傅怀砚的喉间突然浮现了一点儿痒意,好似被一片鸟羽拂过。 他面上不动声色,将手中画卷摊开。 “周氏的三公子,相貌周正,为人性情温和内敛,家中只两个通房,并无其他侍妾。” “皇妹觉得如何?” 明楹看着他手上的画卷,上面的郎君生得平平,只是眼睛带笑,就带了平和之意,看着确实是温敛的模样。 她思忖片刻,只选了个稳妥的话回道:“阿楹不敢妄议。” “不敢妄议。”傅怀砚低笑,“皇妹这话的意思,就是对这人还算是满意?” 他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唇畔带笑,瞳仁之中却又不见任何笑意。 “周三公子不过中人之姿,才学亦是中庸泛泛,性情也稍显木讷。” 傅怀砚随手将画卷放回桌上,“孤是觉得,并不堪配皇妹。” 一旁的小几上摞着数张画卷,绢布摩挲间,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 明楹此时背对着皇后,因为是站着,又恰好挡住傅怀砚。 能看到傅怀砚正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皇后的声音也从上首传来,“倒是难得看到怀砚对谁的事情这般上心,他说得也对,姑娘家的婚事是人生大事,还是要多揣摩揣摩,多比较着。这周三公子性情木讷,以后日子也多半过得没滋没味。” “这事倒也不急,不过就是现在先看着。杳杳再瞧瞧其他的呢?” 皇后顿了片刻,声音稍微沉了些,对傅怀砚道:“这是给你皇妹相看,你怎么好意思一直坐在这里,让你皇妹站着?还不站起来给杳杳让位置?” 明楹有点儿没想到皇后与傅怀砚平常说话是这样的,她下意识地看向他,看到傅怀砚并无愠色,只是慢条斯理地从椅子上起来。 “杳杳……” 他将这两个字在舌尖过了一下,尾音压低,略微拉长,唤她小名。 “坐。” 他站在一旁,手撑在小几上,檀香弥漫在明楹周身。 小几上摊着十余张世家郎君的画像,皆是被仔细挑选过的,上面还用簪花小楷一一标注了每个人的基本境况。 各个家世清白,虽然不算是煊赫世家,但也俱是清流,大多都是书香门第。 而郎君本人也不是不学无术之辈,大多都颇有建树。 平心而论,每个都算得上是如意郎君。 倘若现在明楹面前站着的人并不是傅怀砚的话,她应当可以静下心来好好思忖人选,毕竟这次的机会确实难得,宫中的公主实在是太多,甚至还有些连玉牒都没上,能得皇后恩典主持相看赐婚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皇后只傅怀砚一个独子,难怪那么多有公主的妃嫔都要争相讨好皇后。 可偏偏现在在她面前的人是他。 即便是明楹垂下眼看桌上的画卷,也依然能感受到一道不曾退让的视线。 就这么落在她的身上。 整个殿中没有人知晓他们之间的荒唐,只有他们两人彼此心知肚明。 而这样的场面落在旁人眼中,大抵也只是兄长照拂幼妹,帮着把关未来夫婿的人选而已。 明楹心绪繁乱,随手翻过小几上面的画册。 皇后身边的嬷嬷看着殿中的景象,想了片刻,随后附在皇后耳边轻声:“太子殿下与公主看着兄友妹恭,倒是难得看到太子殿下有这样好的耐心,实在是稀奇。” “皇家对这孩子有愧,怀砚想来是想到了从前杳杳父亲,现在也心怀感念,想着对她多加照拂……也好,日后这孩子出了宫闱,婆家知道这件事,估计怎么也不敢磋磨她。” 嬷嬷闻言当即应是,赞叹了几句,随后却又是默不作声地看了看傅怀砚。 从皇后的角度,傅怀砚恰好背对着,自然是看不到他的丝毫表情。 但是嬷嬷站得稍偏些,能窥得一二。 嬷嬷也算是看着傅怀砚长大的,自然十分熟稔他的性情,怎么能看不出来他此刻的神情,分明就谈不上什么所谓的兄妹之情。 也正是因为这样,才忍不住心中倏然一惊。 嬷嬷咽下自己的惊诧,往后退去,自此不敢多言一句。 主子之间的事情,多言多错。 东宫太子与从前的皇妹有私……这样的事情,即便是再借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多说什么。 虽然此时实在是如坐针毡,明楹还是仔细看了一遍上面的少年郎君,默默将上面的信息都记下。 能得皇后筛过的人,都是上上之选。 即便是再如何心绪不宁,现在记下,等回去再多打听打听也是好的。 大概是因为她此时看得实在是认真,傅怀砚的手指在桌上随意地点了两下。 明楹将这些世家郎君一一看过,记下了几个名字,随后起身盈盈拜谢道:“多谢皇后娘娘与皇兄替阿楹考虑繁多,这些世家郎君阿楹都已看过,俱是样样出挑的好儿郎,阿楹愚钝,但由娘娘做主。” 她仪态极好,此时膝弯稍低,却又不卑不亢,说起自己的姻缘也没有一般姑娘家的羞赧。 皇后心下又是感慨几分,随后又道:“画像到底也只是纸上,比不得实打实的看见。若是日后宫中有宴,也可以安排下去让你相看着些了。” 明楹礼数周全,温声道:“有劳皇后娘娘费心。” 皇后见明楹这般乖巧,又难免想到了自己的儿子。 然后她就看到傅怀砚此时心不在焉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只是碍于明楹还在,才稍稍敛了些怒意。 眼不见为净。 皇后朝着明楹,语气温和道:“其实今日召你前来,还有件事。” “你现在既然已经认回明氏,纵然是过往不怎么来往,但日后出了宫,至少也是个依仗,多去走动走动也好。正巧明氏在上京还有子弟在朝为官,是你父亲的兄长,你的伯父。” “你伯母过几日就要四十寿宴了,你现在也是明氏的嫡系独女,前去赴宴也是理所应当。” 明月藏鹭 第8节 明楹闻言,手指略微一缩。 她对明氏的印象并不算是好。 伯父从前并不在上京,因为父亲病逝,明氏京中无人,才前来做京官。 当年父亲病逝后,今上在前去吊唁时对明夫人意动,起了心思,当夜就有密使前往颍川明氏。 明氏族长畏于天威,直言明氏不容明夫人,手段强硬地将娘亲送入宫闱。 却又觉得君夺臣妻这件事实在是不光彩,又将明楹和明夫人从族谱上除名。 所以一直到太后让她重新认回明氏,在此之前,她一直都应当叫做—— 傅明楹。 她冠上了皇姓。 是明夫人委身于显帝换来的,皇家高高在上的恩赐。 纵然是并不愿意前往明家,但明楹也知晓,自己现在所能求的庇佑不多,就算是对明氏再如何不喜,但她现在毕竟在明氏宗族内,至少面子上也应当过得去。 她低下眼,“阿楹知晓,多谢娘娘。” 皇后安抚道:“到时候我会让两个随行嬷嬷与你一同前去,不会有人欺负了你去。” 要交代的事情都说得差不多了,皇后也没有多留明楹。 明楹告退转身时,皇后又看看还在殿中的傅怀砚,“你还坐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送送你妹妹?” 明楹倏地转身,刚想拒绝的时候—— 就听到傅怀砚应道:“好啊。” 他一步一步走到明楹的身边,稍低着眼看着她。 “皇妹,”他稍顿了顿,“走吧。” 明楹沉默片刻,才缓慢地移动步伐。 “那便有劳皇兄了。” 看上去疏离又有礼。 傅怀砚随意地笑笑,抬步往前走去。 红荔今早原本跟了过来,明楹思虑到自己还不知道要在坤仪殿中多久,就唤她先回去。 傅怀砚身边的长随此时还候在殿外,不过待看到殿中走出来的人后,对视一眼,皆是没有再上前的意思了。 这意味着,明楹要与傅怀砚独行这么一段时间。 从坤仪殿一直到春芜殿。 坤仪殿在宫闱中心,处处可见气势恢宏,而春芜殿却实在是偏远,从这里步行过去至少也应当要一炷香的时间。 分明从前数年都不曾见过几次的人,现在却又是三番两次的遇见。 明楹默不作声地跟在傅怀砚身后。 一直沉默着行至半路,傅怀砚才略微侧头,问道:“刚刚的那些画像,皇妹看了那么久,可有中意的?” 他的语气稀疏平常,好像只是随口一问。 但明楹一时却分不清他问这话的用意。 或许是想将她早日嫁出宫闱,让这桩荒唐事再无人知晓,又或许是…… 她倏然想到了自己进殿时,傅怀砚不避不让的视线,晦暗不明,却又本能地让她觉得危险。 明楹顿步,踌躇片刻,“皇兄。” 她转向傅怀砚,“阿楹并无什么其他所求,只要如寻常在宫闱之中的公主一般,外嫁出宫,与夫君相敬如宾就好。” “中不中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合适。” “皇兄少时有德,日后高坐明堂,身边的人,也阖该是家世优越,品行出众的世家小姐。” 她这话说得委婉。 明楹在宫闱之中数年,自然不是没有看得出来,傅怀砚对自己不一般。 她不知道这种不一般到底是从何而来,是不是因为那日的荒唐,又或者是因为身处高位而对她的些许兴趣。 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应当及时止损。 傅怀砚看了她片刻,手指缓缓拨过一颗檀珠。 “合适?” 他稍微迫近,“皇妹说说,怎么才算是合适?” 他靠近时,身上的檀香味弥漫过来。 明楹以前听说过傅怀砚手腕上这串手持的来历,据说他出生时被卜为凶命,却又尊贵无比,需要用东西压住命格。 所以皇后母族崔氏就遍寻来了数百年的金药檀木材,打磨后篆刻佛陀经文于其上,做成了手持。 有没有压住命格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这串手持,价值连城。 明楹背后就是宫墙,她道:“世人汲汲营营,所图不过就是声名钱财,自然是父母应允,旁人赞许的婚事,才算是合适。” “皇妹在宫中待得久了,怎么还不明白。” 傅怀砚笑了笑,“只要大权在握,合不合适这种事,皆在上位者的股掌之间。” 明楹对上他的视线。 她不敢细究他话里的意思,只是倏地低眼,“……阿楹受教。” 傅怀砚没有再开口,周围只剩暗风浮动树梢的声音。 明楹感觉到他的视线还落在自己身上。 她心下思忖,一边想着日后应当避着傅怀砚,一边却又突然想到了之前宫宴后的那个陌生内仕。 她若避着他,以后应当没有什么再见到这位皇兄的机会了。 即便是现在的傅怀砚有些探究的兴趣,时间久了,也该淡下去了。 只是之前的事情,她无从查起,唯一能问的人,就只有面前的傅怀砚。 既然之后应当见不到了,现在问清楚也好。 一直行至春芜殿前,明楹顿步,思虑片刻,才终于下定决定问出口:“之前的事情……皇兄应当知晓我那时中了药。” 她眸光盈盈,带着些许祈求。 “皇兄知晓那药是谁下的吗?” 傅怀砚似乎是没有想到她会突然问这句话,脚下一顿。 片刻后,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稍稍逼近。 明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皇妹这么问孤……” 傅怀砚顿了片刻,“难道就不怕这药是孤下的?” 他的尾音晦暗不明,像极轻飘飘拂过心间的鸟羽。 落不在实处。 作者有话说: 《兄友 妹恭》 皇后这么信任男主,是她觉得男主拿了修炼无情道的剧本。 但是!在绿江,没有男主能修成无情道,傅狗早就已经心怀不轨了,更不可能tvt 第7章 明楹之前确实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且不说傅怀砚素来清心寡欲,况且凭借他的身份,想要什么绝色美人,都多的是人凑上去要献给他。 明楹自认自己并不值得他这般大费周章,来演这出戏。 所以傅怀砚这话,她不知道怎么接。 他却还是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似有兴味,紧逼着问道:“怎么,皇妹就这般相信孤么?” 明楹背脊贴着宫墙,细密爬上来的触感让她忍不住轻颤。 好在春芜殿地处偏僻,并没有旁人经过。 他覆下的阴翳落在她身上,明楹感觉自己心间跳动的鼓点一下又一下,这种源自对未知的悬空感让她不适。 她从前步步谨慎,不曾行差步错,只是现在面前的人,却又从来都不在她筹谋的范畴。 “少时我尚在明家时,若是我未曾记错,父亲曾经做过皇兄的老师。父亲曾赞皇兄有先贤之风,克己慎行,严于律己,虽然已经位至储君,但却并无丝毫恃才傲物之态,将来必然是一代明君。” 明楹声音不大,即便是困在逼仄的境地之中,看向他的眼瞳也依然清澈。 “能被父亲这般夸赞过的人少之又少,我自然相信皇兄。” 她说这话的时候实在坦荡。 似乎是被逼到无处可退,连一贯的谨小慎微都忘了。 傅怀砚缓慢地滚动了一下喉间的突起处,看着她的眼瞳,漆黑的瞳仁之中只余他缩小的影子。 他脑中倏地想起宣和二十一年的冬日。 他初见她时。 宣和二十一年时,傅怀砚还未及冠。 他出生起就是储君,被众多人寄予厚望,平日不仅要学六艺,还要学为君制衡之道,课业繁重。 明月藏鹭 第9节 时任太子太傅的李尚书因病告假,而当时的国子监祭酒明峥素有贤名,少年成名,金銮殿上被点为状元,才不过刚刚而立,就官居要职。 太子课业不可一日荒废,朝中有人奏请明峥暂代为太子太傅。 明峥为人温和,天资过人,是颍川明氏这一代最为出色的郎君,虽然明氏在京为官的只有他一人,但也足可见百年世家的深厚底蕴。 比起之前那位稍显迂腐的李尚书,这位祭酒大人举例考究,从来不拘泥于书本,见解颇为独到,不落窠臼。 虽然不过短短数月,两人也算得上是交情匪浅。 那日下学后,正值朔雪纷飞之时,东宫殿中烧着暖炉,他们原本正在对弈。 白子犹如涓涓细流,落子稳健,不见颓势,而黑子则是杀伐果决,攻势明显。 一直到螭纹铜兽香炉中的香焚尽,才堪堪分了输赢。 ——黑子惨胜。 明峥看了看棋局,感慨道:“殿下天资过人,臣自愧弗如。殿下心性如此,将来应当不是守成之君。现今天下多有纷争,殿下有这股锐气,是社稷之福。” 他顿了顿,犹豫片刻还是接着道:“只是羽翼未丰之时,还是藏拙较为妥当。” 对弈完毕之后,天色已经不早,傅怀砚送明峥至宫门。 虽然明峥再三推辞,直言太子殿下身份尊贵,不必相送之类,但是毕竟尊师重道在前,况且傅怀砚又正巧要出宫一趟,到底还是同行了。 那年的雪在他们的出宫的半途中下得很大,明峥和他在路上说起一些关于治理州郡的改革之法,刚巧在宫门前遇到一个官员,似乎是寻明峥有急事。 明峥看了看傅怀砚,似乎是在征询他的意见。 傅怀砚退避一二,只道:“老师请便。” 他身穿大氅,因为与明峥谈论要事,身边的长随没有跟着一旁,雪又是在路中才下起的,簌簌而落的雪落在了鹤羽大氅之上。 他虽年少,但是身形颀长,在宫门处很是显眼。 傅怀砚原本低着眼睛正在思忖,蓦地感觉到一道阴影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稍稍侧身,就看到一个年不过十岁的小姑娘,正在吃力地想给自己撑伞。 只是她身形实在是太小了些,即便是竭力想将伞举高,但伞沿也只是堪堪到他的下颔而已。 她拿着伞,笑着看他,瞳仁生得很黑,在这漫天的雪中,就显得更为黝黑。 她的唇畔有一个小小的梨涡,言笑晏晏。 “阿兄。” 她穿着朱红色的锦缎短袄裙,抬起眼睫看他,在簌簌而落的雪中唤他阿兄。 “你刚刚从那道门里出来,有没有看过我爹爹?” 傅怀砚只一眼就大概猜到了这个小姑娘的身份,出于对明峥的敬重,他稍微俯身。 明楹愣了一下,手中的伞也抬起,挡住了落在他发间的雪。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面前的小姑娘看着他,又眨巴了一下眼睛,将自己的爹爹完全忘在脑后,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般惊奇。 “阿兄,你生得真好看!” 她说这话的时候清棱棱的目光不染尘埃。 即便是宫中的皇弟皇妹,自幼在宫中生长,大多也耳濡目染,不敢对他如此僭越。 明峥与人交谈了没多久就匆匆赶来,看到明楹正在与傅怀砚说话时,心下一惊。 他只明楹一个独女,从小就是如珠似玉地娇惯着的,傅怀砚虽然为人端方,也并非什么暴躁易怒之辈,但皇家毕竟不比家中,他也怕明楹说出什么话来冲撞了太子殿下。 明峥快步走过去,蹲下身整理了一下明楹刚刚因为高举着伞而上移的衣裙,随后介绍道:“杳杳,这位可不是什么阿兄,而是宫中的太子殿下。你下次见到可不能再这么无礼了,知晓了吗?” 明楹点头,手中仍然撑着伞,稍稍歪头,眼睫弯弯。 “那杳杳可以唤他太子哥哥吗?” 明峥温声与她解释:“杳杳,这位是宫中的贵人,不能唤作兄长的。” 明峥说完了以后,又面带歉意地朝着傅怀砚,只说自己只这么一个独女,平日里娇惯着,性情娇纵,没有什么见识,对上人也没大没小的,让他莫见怪。 傅怀砚低眼与明楹对视一瞬,只道无事。 …… 时过境迁,她却当真成为他名正言顺的皇妹。 她再无当年明峥所说的性情娇纵,见到他也只是礼貌而疏离地行礼,仪态挑不出错处,是宫中女眷一贯的谦卑姿态。 而他从来都算不上是光明磊落。 傅怀砚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明楹。 数年过去,她再无当年那般的言笑晏晏,却又早已生得秾纤合度,远不似当年那样矮小的模样。 他随手拨过一颗檀珠,“大抵是从前明大人看走眼了。” “孤应当告诉过皇妹,孤从来都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 明楹其实方才说这些话,并非全然意在所谓的相信他,更重要的是,她希望能借从前父亲的那点缘故,让他生出些许的恻隐之心。 他日后大权在握,又何必强求于自己。 “无论是君子抑或小人,大多有所图求。” 明楹倏地生了点儿倔强,抬眼问他:“那皇兄现在对我步步紧逼,又到底是所图什么?” 所图—— 傅怀砚挑眉笑了下,不知道为什么,带着些许蛊惑的意味。 “皇妹觉得呢?” 其实面前的人,明楹从来都没有看明白过。 无论是一时兴起也好,还是蓄谋已久也罢,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自然有无数的筹码。 可是她却没有。 即便是他现在当真对自己有几分兴趣,这样不容于世的私情,一旦被揭露,他就算是背负骂名,但他毕竟手握权柄,无人敢置喙。 所以真正落得口诛笔伐,四面楚歌境地的人,只会是她。 明楹轻颤着眼睫,迟迟都没有应答。 片刻后,傅怀砚见面前的人眼尾微红的模样,心下轻叹了一口气,随即语气放轻,像是在哄。 “……你就这么怕孤?这么委屈。” 他指腹轻轻碰了碰明楹的眼尾,细密的触感流窜。 “之前的事情,知晓太多对你并无益处。孤已经处理干净,不会再有下一次。” 他们现在已经在春芜殿殿门前,傅怀砚将她送至殿门处就没有再上前,看着她进入偏殿的门,才抬步离开。 明楹回到偏殿的时候,在花园径道上,遇到了住在春芜主殿的楚美人。 今上宫闱中美人颇多,花鸟使在民间遍寻美人奉于宫中,各州姿容出众的妙龄少女都在其中。 帝王薄幸,大多贪图新鲜,过往进宫的妃嫔,若是家中并无氏族支撑,即便是生得再如何仙姿玉貌,也难逃被遗忘在宫闱中的命运。 楚美人就是其中之一。 她曾经是名动掖州的美人,被采择美人的花鸟使带入宫闱,曾经也算是颇得圣眷,却因为年岁渐长,新进的美人又从不曾间断,居所也从曾经的玉衡殿到了如今的春芜殿。 春芜殿偏远,只怕是显帝自己都早已忘了还有这么一位妃嫔居住于此。 明楹与楚美人并不相熟,她并无什么寒暄的意思,只是略略点了一下头,就错身经过。 楚美人却上下打量了一下明楹,生得上挑的眼眉让她即便是做这样没有礼数的动作,也显得风情万种。 这种审视的目光让明楹本能的感觉有点儿不适,她稍稍皱眉,回到殿中。 昨日因为心中思虑,所以各种杂乱的梦都接踵而至,她没怎么睡好,就起身梳妆去了坤仪殿。 所以明楹更衣洗漱以后,就回到寝间歇息了。 一直到暮色四合,明楹才转醒,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起身用了晚膳。 随后她便想起了今日在皇后殿中所看到的画卷,将自己觉得合适的人选都一一记在札记上。 她幼时出身于书香世家,父亲又是名满天下的少年才子,所以少时就记忆过人。 今日在坤仪殿虽然如坐针毡,但是那些批注她都已经默记下,现在也能记得分毫无差。 她看过自己刚刚写下的名字和批注。 所嫁到底是什么人,她其实并无什么所谓。 但至少日后不应当在上京城。 所以她在刚刚所写的札记上划了一条线—— 霍离征。 霍氏二公子,父亲是霍氏嫡次子,一家都在边关戍卫。 宣和二十五年因霍氏老夫人溘然长逝,恰逢隆冬,突厥来犯,霍将军在边关抽不开身,霍离征才从边关赶回,一直在上京替父戴孝。 等到孝期结束,这位霍氏二公子就要重新回到边关。 算算日子,孝期已过二十四月,还有三月就要出孝期了。 霍氏是武将世家,听闻家中规矩森严,霍离征在家中行二,日后的夫人并不需掌家中中馈。 更重要的是,霍氏甚少回京城。 明楹指尖稍稍拂过刚刚自己所写的字,想到今日傅怀砚对上自己的模样。 自古帝王多薄情,出身于皇家的傅怀砚,自然也不会是例外。 她不能,也不应当与他有过多牵扯。 绿枝在外叩了叩门。 明楹收下思绪,“进。” 绿枝将切好的时令果蔬放在明楹面前,她大抵是因为明楹之前的话,近些时日收敛了许多。 此时恭顺立在一旁,看到明楹并未厌恶了自己,才试探着开口问道:“殿下今日前去坤仪殿,可是有什么事?” 明月藏鹭 第10节 “无事。”明楹轻声,“怎么了吗?” 绿枝踌躇片刻,面容似乎有些犹豫,才接着说道;“今日殿下回殿,楚美人见到殿下以后,不知道为何,在殿中梳妆打扮,刚刚出了门去。” 明楹手下一顿。 春芜殿并不大,稍微有什么动静都逃不过彼此。 楚美人又向来都是个张扬的人,从前在掖州是万人追捧的美人,现在在这偏僻的春芜殿,想来也是待着有点儿厌烦了。 绿枝见明楹不感什么兴趣的模样,又接着道:“楚美人打扮得精细,妆容秾艳,衣衫袅娜,奴婢瞧着,应当不像是去见其他妃嫔。” * 傅怀砚刚刚从政事堂回来。 显帝要提拔王骞的意向实在坚决,虽然不合礼制,但毕竟圣旨已下,要更改并不是什么易事。 王骞也实在说的上是个蠢货,才不过刚刚得势,知晓傅怀砚有意挡自己仕途,明里暗里说太子殿下越俎代庖,居心不良。 王家也算是出过几位皇后的大氏族,怎么嫡长子被养成了这么一个蠢笨不堪的模样。 偏生那蠢货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有个当着太后的姑奶奶,现在又有显帝撑腰,仕途必然是平步青云。 不日就可以权倾一方。 傅怀砚唇畔略微勾起。 越俎代庖。 就算是显帝自己,都未必敢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 傅怀砚抬步走回东宫时,身边并未跟着长随,刚刚行至甬道处,倏地感觉黑暗之中,有甜腻的香味从不远处传来。 他稍稍皱起眉头,避开了身子。 环佩珠钗伶仃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些微衣裙摩挲的声响。 一个衣衫单薄的美人扑倒在地,玉指半撑在地上,眼瞳含泪。 此处灯火不盛,傅怀砚长剑从鞘中抽出,通体无暇的剑刃映着天上的月色,照亮了面前的人的脸。 惨白的光下,映着一张娇艳万分的面容,因为横在脖颈前的剑端,发鬓散乱,花容失色。 “宫中犯禁,”他并未因为面前是个美人都收回剑刃,反而稍微迫近,“知晓是什么下场吗?” 剑锋上弥漫的寒意几乎让楚美人脊背都发寒。 按照面前的人的衣着,虽然傅怀砚对这张脸并无什么印象,也知晓,这当是显帝妃嫔。 将主意打到他的身上,还真是胆大包天。 楚美人也没想到傅怀砚居然这般不近人情。 今日他送明楹回殿的时候,楚美人看出些许端倪,她从前在掖州时是秦楼楚馆的头牌,自然懂得傅怀砚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图。 他对那位寄住在偏殿的皇妹,眼神谈不上是清白。 楚美人从幼时起就追捧者无数,掖州无数少年郎君皆为她裙下之臣。 她住在偏远无人的春芜殿太久,显帝又实在是妃嫔众多,她虽貌美,但毕竟已经双十有余,家中又无权无势,纵然是生得一副好相貌,但却是想接近显帝都没有门路。 但傅怀砚不同。 他身边最多就只是跟着两个长随,时常自己孤身行走。 要接近这位东宫太子,要比显帝还要容易得多。 更重要的是,显帝已经年老不堪,体弱多病,早有衰败之相。 朝中大权早已旁落。 现在的宫中谁不知晓,东宫太子傅怀砚才是将来那个手握权柄的人。 既然是要攀附权贵,就应当择良木而栖。 楚美人久在风月场,见过的权贵者也不知凡几,自然懂得这些道理。 她泪盈于睫,半撑在地,嗓音轻柔。 “殿下,妾并非是有意犯禁……今日前来,是想要日后能够侍奉殿下左右。” 傅怀砚闻言,不知道为何,意味不明地笑了下,瘦削的手指在剑柄处点了几下,很薄的眼皮半敛,看不出什么情绪。 楚美人见他神色略动,原本在肩头的外衫滑落,莹白的肌肤上点缀着珍珠璎珞。 她眸光潋滟,温声开口:“今日见到殿下送十一公主回殿,妾擅自揣摩,若是殿下喜欢有悖人伦的私情,妾亦是今上曾经的宠妃,十一公主能给殿下的,妾也可以,况且公主尚且年少,还不知晓人事,颇有些不识抬举……” 傅怀砚似笑非笑,却在楚美人提及明楹时,手指收紧。 “娘娘是觉得,自己可以取而代之。”他语气淡淡,“你难道以为——” “谁都是她吗?” 楚美人面色怔然,比起刚刚故作的柔弱姿态,她是真的感觉到了一股杀意。 来自于这个素来霁月清风的太子殿下。 这种生死都捏在别人手里的感觉让她心如悬石,霎时间冷汗都浸湿了背后。 他刚刚还没有这样的杀意,只因为自己提到了明楹。 傅怀砚低眼看她,随后将剑收起,用锦布擦拭了一下手中的剑。 “孤不杀你。” “但娘娘最好在孤改变主意前。” 他面上带笑,说出口的话语调温柔。 “滚。” 作者有话说: 以后还是八点更新,不更新会在评论区请假,抱歉久等啦,今天大下雨耽搁了一会儿~ 发十个小红包~ 第8章 楚美人手下颤抖,脑中嗡嗡作响。 她生得极美,纵然是这样狼狈不堪的姿态,也显得娇弱动人。 可是面前的人却又并无一丝一毫的怜香惜玉之心,连一眼都未曾再看她,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中的剑刃。 即便是他的剑刃并未有丝毫碰到她。 仅仅只是靠近了些,沾到了她身上的香味。 楚美人此时突然想到了之前她在殿外看到傅怀砚时,看到这位盛名在外的太子殿下,半低着眼睛,像是在哄面前的姑娘。 她其实之前早就已经想好了另择高枝,在几位皇子和权宦中犹疑许久,都还是心有顾虑。 唯独没有想过傅怀砚。 原因无他,东宫并无侍妾的事宫中皆知,楚美人虽然自诩美貌,但是对这样的高高在上的人,还是觉得心有戚戚。 纵然他身份尊贵,但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能找上一个母族有权有势,早已封王的皇子也不是不可。 只是今日在殿外的那一眼,她生了别的心思。 傅怀砚并非不知风月事。 这样的认知让她忍不住心生旖念,她从前在秦楼楚馆待得久了,所见颇多,世间的男子大多趋同,瞧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喜新厌旧,喜齐人之福,又喜美人暗送秋波。 若是傅怀砚喜好有悖人伦的私情,自己又何尝不是他名义上的母妃? 楚美人当年让采择美人的花鸟使惊为天人,进宫数年,现在也才不过双十有余,妆点精致以后更是姿容妩媚,不可方物。 她自信太子殿下并无拒绝的理由。 可是面前的人,从始至终都没有丝毫意动。 楚美人踉踉跄跄地起身离开后,一直隐于黑暗之中的长随才忽地现身。 长随看了看不远处步伐慌乱的楚美人,转而看向傅怀砚道:“殿下当真就准备让她回殿?” 他犹疑片刻,“不怕她回去胡言乱语吗?” 长随手指横在脖颈前比划了一下,“殿下不杀妇人,那要不要属下去——” 傅怀砚连眼皮都未掀,抬手将手中剑刃收入剑鞘,“无妨。她没这个胆子。” 长随顺势接过那把佩剑。 他不解殿下的行为,但也并未出声。 虽然杀了那个宫妃确实一了百了,何况又是宫中犯禁,杀了至少免生事端。 傅怀砚语气淡淡:“今日明楹回殿的时候见到了她,应当猜得出来这个宫妃是来见我的。” “杀了这个宫妃简单。”他随手拨弄了一下自己手中的檀珠,“但吓到她就不好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想到明楹今日眼尾泛红的样子。 小姑娘还挺难哄。 宫中一夜静寂。 昨日骤降了一次寒潮,半夜起风,今早明楹起身的时候,看到了窗外飘着一点儿雪粒。 现在已过春分,却又有晚雪,实在少见。 绿枝进来将屋中的暖炉都点上,末了又看到明楹坐在窗牖前,似在看外面的雪。 绿枝想到昨日的见闻,开口道:“昨日夜里的时候,奴婢倒是看到了楚美人衣衫散乱地回来了,看上去失魂落魄的,跟着她的那个青翠唤了她几声都没听见。” 绿枝对这些事情向来热衷,“也不知道到底是去找什么贵人,这楚美人一向都是心高气傲的样子,奴婢倒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狼狈。” 绿枝大抵是在回想楚美人那时候的神情,嗤笑一声。 明月藏鹭 第11节 “莫不是想要去找圣上,被赶了回来吧?” 楚美人从前在掖州被追捧习惯了,性子不算是很随和,暗地里也得罪了些人。 不然凭着她的长相,也不会从玉衡殿一直到了这般偏远的宫殿。 所以绿枝说起这话的时候,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明楹其实大抵猜到了楚美人到底是去找谁的。 昨日她回殿之时,楚美人似有若无的打量,加之傅怀砚在春芜殿前片刻的停留,楚美人生出心思并不稀奇。 今上毕竟沉疴在身,楚美人这样空余美貌却无权无势的宫妃,想要另择高枝,也很寻常。 只不过,无论是楚美人找的是显帝还是傅怀砚,也与明楹没什么关系了。 她推开窗牖接了一粒雪,倏然而过的冰凉融化在她的指尖。 轻声回道:“或许吧。” 她双手交叠在窗沿,低眼看着春芜殿外逼仄狭窄的甬道。 甬道漆黑,哪怕是雪落了进去,也好像只是进了深不见底的深渊。 自她跟随母亲进宫以后,恍然数年过去,她也已经许久都未曾看过宫外的世界了。 虽然她并不喜欢明家,但是能得皇后恩准前往明大夫人的寿宴,至少也能久违地,看看宫外的世界。 而且还是明家。 当年父亲因突发急症而早逝,明夫人又被迫进了宫闱,家中仆役大多遣散,明宅已经空置。 伯父后来做了京官,明氏在京中并无置办过多府邸,最宽敞的就是从前的明宅。 京中权贵繁多,又向来以奢靡暗中较量,府邸越大越好,地段好的街巷早已有价无市。 纵然明氏亦是百年的簪缨世家,但毕竟立身于颍川,在京中的上好地段置办一处宽敞宅邸并不是一笔小数目。 为了京官的脸面,估计伯父一家现在所居的,就是从前的明宅。 明楹有点儿漫无边际地想,也不知道屋前的那株梨花树还在不在。 毕竟是幼时父亲亲手栽下的。 绿枝早就已经退出,寝间只剩明楹一人。 她抬手将之前红荔送来的书册摊开,这些书册大多都是关于一些骑射兵法方面的。 之前她记下的批注有讲过那位霍小将军的生平。 霍离征十六岁封将,十八岁深入敌营斩杀主帅,击退匈奴八百里,现今不过弱冠之年,就已经是声名满边关的小将军。 她并不知晓这位霍小将军到底喜好什么,只能从之前的批注之中揣摩一二。 细雪簌簌,她指尖轻压在书册上,纵然是晦涩难懂的兵书,也看得认真。 * 一连数日过去,连前几日的晚雪都已经消融,明楹都未曾再见到过傅怀砚。 他好像是短暂地出现片刻,转瞬就消失不见。 其中纵然有明楹在春芜殿闭门不出的缘故,但是之前的傅怀砚对她步步紧逼的样子却又犹在眼前,所以这无波而平静的生活,时而让明楹有些许恍然。 倘若傅怀砚对她当真只是一时兴起,就再好不过了。 她不必再担惊受怕,也不必再思虑应当如何面对他。 不论怎么说,都是幸事。 今日就是明家大夫人寿宴,皇后娘娘还记得之前的允诺,早晨就支使了两个嬷嬷到了春芜殿。 都是跟在皇后身边的熟面孔,但凡是京中有些见识的女眷都应当认得出来。 这两个人跟着前去明府,就是给她撑腰的意思。 这两位嬷嬷还带着些衣裙首饰,虽然明楹并未细看,但是宫中织造司所做的衣裙,想想也知晓精致非常,件件都是上品。 两位嬷嬷皆是知晓明楹与明家的那些过往,给她妆点起来也格外耐心细致。 一直在铜镜前坐了一个多时辰,嬷嬷才堪堪搁下眉笔。 嬷嬷细细看着镜中的少女,实在忍不住咂舌道:“公主殿下当真生得出挑,纵然是禁中从来不缺美人,殿下在其中,也是独一份的姿容过人。” 明楹闻言笑笑,只道:“嬷嬷过誉。” 她端坐在铜镜前,脊背挺直,脖颈纤细,丝毫不失仪态。 嬷嬷对这样乖巧的姑娘也难免多生几分怜惜,手下的动作轻缓。 温声宽慰道:“殿下今日前去明家无需过多思虑,奴婢两个都在,不会让别人欺侮了殿下去。” 明楹纤长的眼睫落下,覆下了一片阴翳。 “多谢嬷嬷,也请嬷嬷回殿后,帮阿楹多谢皇后娘娘。” 一直到了申时过半,明楹才将将梳妆完毕。 绿枝和红荔并未和她一同前去,马车是皇后吩咐下去安排的,虽然看着低调,但从马匹到木料,都暗中彰显着价值不菲,何况边沿还挂着宫中的标识。 柔软的垫褥和散着淡淡轻烟的金制香炉无一不在彰显着这辆马车的奢华,这两位嬷嬷一左一右和她说着明家在京中这一支的境况。 “明易书在朝中任礼部侍郎,其妻为京中吴氏嫡系次女,家中嫡出共有二女一子,分别为大姑娘明微,二公子明启,三姑娘明俪。” 嬷嬷思虑到明楹毕竟是数年前就入宫,将明家的情况全然忘记,所以现在又提点一遍。 虽然从前与明氏主家来往并不多,但是从前的每年年末,明楹都要前往颍川,她又向来记忆过人。 所以其实明易书家中的境况,她都还记得。 除了那个比她年岁还小的明俪,其他的人她都有或多或少的印象。 嬷嬷又提及了一些,比如今日会来赴宴的世家。 末了,还不动声色地提点明楹,之前画册上的人,今日也有前来赴宴的。 言下的意思,就是能在这个时候稍微看看,也是好的。 但她也不无遗憾地道:“只是可惜了,娘娘觉得其中最为出挑的那个霍小将军,今日应当是没有来。毕竟明氏与霍氏并无什么往来,一个是氏族出身的文官,一个是世代将门,那位小将军又还在孝期,虽然已经出了热孝,但估摸着也不会在这里见到了。” 明楹依言点了点头,倒也没有太过在意。 毕竟霍离征还有三月才会离京,还不必急于一时。 车辙碾过石板路,发出辚辚的声响。 明楹抬起帘幔,看着马车外匆匆掠过的街景。 今日是十五,街道上会比寻常的时候热闹些,她看到明亮的灯笼被风吹得卷起,又在马车的疾驰下匆匆掠过她的眼前。 光亮顷刻之间就变成了一条流光。 也不知晓到底是过了多久,马车才停下。 明家之前得到了消息,知晓这位从前的明家嫡女现在又认回了明氏族谱,现在从宫中前来赴宴。 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作为嫡支孤女,明家都理应出来迎接。 嬷嬷率先下车,一眼看到了站在马车外等候的人,扶着明楹的手下来的时候,小声提点道:“是明家的二公子,明启。” 明楹从前与这位堂兄算是有过数面之缘,抬眼时就看到明启身穿襕袍,看着温和斯文的样子,与她印象中的模样大相径庭。 明启看到她,快步走到她面前,“这位就是阿楹妹妹吧?父亲让我在此接妹妹归家。” 明启笑容和煦,明楹稍微一怔,轻声道:“堂兄。” 明启挠挠头,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朝着她略微走近,十分自来熟的模样。 “也不知道阿楹妹妹还记不记得我,诶,从前在颍川的时候,你还帮着我藏过酒,哦对对,我以前还掏过鸟蛋送给你的——” 因为明启走近,明楹抬眼,就看到了刚刚一直站在明启背后的人。 那人身材高挑,身穿一袭黑色劲装,抱着剑,不期然和她对上视线。 他生得俊秀,虽然清瘦却又丝毫不显孱弱。 与她对上视线的时候,有礼地朝着她笑了下。 明楹见过这个人的画像。 是那位霍小将军。 作者有话说: 晚了点(跪) 十个红包补偿tvt 第9章 明府门前灯火鼎盛,霍离征抱剑站在灯下,身上并未多少历经沙场的煞气,却又可见少年郎君的意气风发。 画卷上只能见他相貌清俊,可霍离征真正站在灯下时,才可以见他气度出挑,凛冽如冬雪。 纵然是再如何画技高超,也难以描摹一二。 明启顺着明楹的视线看过去,才想起来自己身后还站着个活生生的人,随即眉飞色舞地开始介绍:“哦对,阿楹妹妹,我刚刚忘了介绍了,这位是霍小将军霍离征,是我之前在马场上结识的好友。” 明楹瞳仁很黑,此时眼中倒映着灯火,像是洗净的墨玉。 朝着霍离征盈盈一拜。 “霍小将军。” 霍离征方才与她对上视线,此时颇有些不自在地用手指轻碰了下鼻尖,别开眼神没再看她。 “明姑娘。” 明启瞧出端倪,挤眉弄眼地别了别霍离征的肩膀。 霍离征抵唇轻咳一声,抱着剑,侧开脸。 明启忍住笑意,转而和明楹道:“他从前没和什么姑娘说过话,毛头小子一个,现在这是害羞了。” 明月藏鹭 第12节 明楹看到那位霍小将军耳后蔓延上一点儿绯色,咬牙低声道:“明启!” 见霍离征当真要恼了,明启才见好就收,转而对着明楹道:“天气寒冷,阿楹妹妹快些进来罢,父亲母亲都在厅堂中等你。” * 明易书一家所居的果真是从前的明家,这里的水榭亭阁都和从前一般无二,只是恍然数年过去,又有着许多的不同。 比如水榭前的那片梨花树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牡丹和芍药。 明启好似并不知晓这里是从前的明宅,每经过一个地方,还在和明楹介绍着。 明楹也并未说什么,只是站在他后面依言点头。 明氏是颍川的百年世家,明易书又是唯一一个在京为官的明氏子弟,人情往来自然是免不了的。 所以这场寿宴办得极为热闹,前院之中往来颇多,不少人都是认得明启的,此时就看到这位明家唯一的嫡子正在为一位姑娘引路,都是有些好奇。 毕竟倒也并未听说,这位明氏二公子有定亲的消息。 也有些时常进宫的女眷,眼尖地看到了跟着那姑娘的两个嬷嬷。 宫中出来的人,现在又出现在明家。 这位姑娘的身份并不难猜。 从前的国子监祭酒明峥之女,后来的十一公主,明楹。 穿过楼阁游廊,才终于到了主厅。 此时灯火通盛,明易书和吴氏坐于主位之上,旁边站着几位姬妾,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年约十七的女郎坐在下首,正在低眉饮茶。 虽然只是数年前见过这位堂姐,但是明楹还是认出了正在饮茶的人,是明家的大小姐明微。 明微察觉到有人进来,放下茶盏,目光在看到什么以后亮了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 这是明家的家事,霍离征之前一直都沉默着跟在他们身后,一直到了这里,就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这位少年将军据说在边关很有凶名,今日见到他时,却又一点儿不显煞气。 明楹想到之前霍离征看见她时耳后的绯色,又想到明启说他甚少与姑娘说话。 今夜回到殿中的时候,这个也要批注到札记上去。 明楹与这两位名义上的伯父伯母都不算是相熟,当初母亲被送到宫闱,他们两个也是知情且默许的。 毕竟天威在上,人情冷暖。 但她现在毕竟是认回了明氏,在明氏的族谱上,无论如何,都免不了与明氏来往。 明易书看着明楹倒是颇多感慨,似乎是想起了从前的幼弟明峥,吴氏谈不上热络也谈不上失礼,带着温和的笑意,大抵是碍于站在明楹身后的那两个嬷嬷。 总之这一番寒暄各人都带着些心思,只有明启在乐呵呵地笑着。 吴氏问她在宫中的一些近况,间或讲起从前颍川的事情,明楹皆是有礼应对,让人无可指摘的仪态。 她这些年在宫闱之中如履薄冰,对上谁都可以游刃有余地应对,想要讨人欢心也并不难。 只是对明易书和吴氏,她并不想。 “阿楹。” 明易书一直默默看着她的应对,突然唤她名字。 “你很像你父亲。” 吴氏话意被打断,转头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明易书一眼。 这话一出,整个厅堂之中都有些沉寂下来。 明峥和明夫人在明家都是禁谈的话题,原因无他,只是因为不光彩。 明峥仕途平坦却早逝,天之骄子陨落原本也只是让人扼腕,偏偏在天子吊唁的那日,明夫人一身孝服,满身缟素,让天子为之侧目失神。 君夺臣妻,实在是算不得光彩,更何况当初明氏做的事情也谈不上是磊落。 连带着明峥的独女明楹,都是明家让人谈之色变的存在。 明楹稍微一顿,片刻后抬眼,依然是乖巧的姿态。 “多谢伯父。”她顿了顿,“只是不知晓伯父口中的父亲,是从前的国子监祭酒大人,还是今上?” 虽然认回了明氏,但当初明夫人带着她进入宫闱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唤显帝一声父皇并无不妥。 明易书面色讪讪,看着她,没有再说什么。 静寂片刻后,还是吴氏出来打圆场:“明楹刚刚归家,总与我们这些长辈们在一起只怕要觉得无趣,明启,你领着你妹妹出去逛逛,也该到了开宴的时候了。” 明启完全不知晓刚刚发生了什么,只知晓他们方才还相谈甚欢,又突然静寂了下来,只当是都觉得疲了。 他双腿往地上一杵差点儿睡着,听到吴氏让他出去转转,当即耳朵都竖了起来,抬步就往门外走,还朝着明楹招招手。 明楹跟着他往外走去,此时天色已晚,因为是寿宴,花灯漫天,她抬眼就看到刚刚不在的霍离征抱着剑倚在墙上,看到明启从前厅之中出来,抬步上前。 明启刚刚在前厅中被憋得狠了,此时像是被打开了话匣子一样,从隔壁总是追着人跑的狗一直说到国子监前面座位的兄台总是睡觉。 明楹一直都是静静地听着,直到途经一个院落。 那是她从前在明家住过的地方。 明楹顿下步伐,明启见她感兴趣,当即就开始介绍,“这是我阿姐现在住的地方,上面的题字还是从前的大儒提的字,叫作璇玑阁,建造的时候颇费了些巧思,光是引渠造阁就花费了不少心血,临水建亭,一步一景,就算是放在从前的明家主宅,也是少见的精巧。” 明启接着问道:“阿楹妹妹要不要进去看看?阿姐不会在意这些的。” 明峥入朝做京官的时候,这处明宅还未如何修缮,是以明启口中的一步一景,皆是幼时明峥和明夫人为她精心打造的。 明峥为官清廉,为了建造这处庭院,花了整整三年的俸禄。 庭前的那株梨树,也是明峥托朋友,千里迢迢从临安运来的珍稀品种,是他亲手栽植下去。 当年栽下时,梨树还不及明楹高,后来她离开的时候,已经亭亭如盖。 明夫人身体素来不好,只有明楹一个女儿,明峥心疼妻子,也并无要第二个孩子的准备。 他们是希望明楹能在这处精心布置的庭院中,被捧在手心之中,被娇惯着长大。 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明楹并未说话,片刻之后,才轻声开口:“那这院中庭前种的梨树还在吗?” “诶,阿楹妹妹怎么知晓这里面原本种了株梨花树?那树确实生得枝繁叶茂,生得极好,砍了颇有些可惜,只是阿姐又不喜梨树,父亲便差人砍了那颗树,改种了紫薇。” 明启挠了挠头,不疑有他,“我反正是不懂这些,反正在我看来紫薇啊梨树啊都差不多。” “诶诶诶,霍离征,”明启不满地看向霍离征,“你总戳我做什么?” 霍离征并未看明楹,只道:“你废话太多。” 明启气得指了指明楹,“你没看见我和阿楹妹妹相谈甚欢吗?” 霍离征见微知著,自然看得出来此时明楹的脸上的笑意并无如何真切。 但即便是如此,她也并未开口打断明启的话。 霍离征顺着明启指着的方向看去,正巧看到明楹朝着自己一笑。 她的瞳仁很黑,此处灯火阑珊,笑意似春时涨潮。 而他站在面前,恰如抬头见明月。 明楹此时并无什么留在明家的想法,拢了拢衣衫,对明启道:“堂兄,天色渐晚,宫中规矩多,未免过了宫中宵禁,我就不留下了。” “不留下?连留下用膳都没时间吗?” 明启大抵是没想到,又嘟囔了一句,“这宫中规矩还当真是多。” 他懊恼地挠了挠头,“就算是回去,我怎么好让你一个人就这么回去?偏生我今日又和那个王家的那个小子约好了喝酒,现在有事推脱,临阵脱逃,只怕是要被那群人笑上好久。” 明启挠着头,恰好看到了站在一旁,抱着剑的霍离征。 “霍兄。” 他双手合于胸前,“阿楹妹妹是个姑娘家,现在天色已晚,我是定然不放心让她一个人独自回去的,只是你也知晓,我与王三公子有事相约,若是不去实在是落面子,要被人笑话的,你就帮帮贤弟这一回——” “无事。” 霍离征点了点头。 “我送明姑娘回去。” 作者有话说: 修罗场警告ovo 第10章 明启有点儿诧异于霍离征今日这般好说话,他原本还做好了被那王三公子唤作缩头乌龟的准备,突然听到霍离征的话,剩下的话囫囵咽了回去。 明启目光犹疑地看了看霍离征,随后似乎是想到什么,恍然大悟一般。 他拍了拍霍离征的肩膀,“霍兄今日这般仗义,莫不是瞧上了我之前的那匹红鬃马?都好说都好说,只要你将阿楹妹妹平安送回去,那马借你几天也不成问题。” 明启顿了片刻,又强调道:“就几天啊。” 霍离征不咸不淡地嗯了声,明启只当是他听进去了,又连着嘱咐好几句,无非就是不要冷着脸对着阿楹妹妹,要么就是痛心疾首地提醒他千万要对自己的马好些。 一直絮叨了好久,他才想起自己的约,急急忙忙地朝着宴席处去了。 明启一离开,这周围倏地安静了下来。 明楹对霍离征轻声道:“有劳霍小将军了。” 霍离征嗯了声,大概是觉得自己太过冷淡,随后又很快掩唇轻咳了下,“无妨。” 他们并行走至庭院前,那两位嬷嬷刚刚前去记礼单的地方,未曾与他们一同,就在庭前等着明楹。 两位嬷嬷此时看到明楹与霍离征一同走出,下意识地面面相觑。 上京民风开放,男女大防并不严苛,未定亲的世家公子与女郎同游也并不少见。 明月藏鹭 第13节 嬷嬷皆是知晓皇后娘娘近来对这位十一公主的婚事,很是放在心上,也有意撮合这两位,见到这么一幅场景,其中一位嬷嬷登时叹道:“早前就知晓这位霍小将军是个难得可见的少年英才,现在见着与十一公主站在一起,郎才女貌,实在是一对璧人,般配得紧。” “听闻这位小将军后院清净,为人又耿介,出身于武将世家,除了日后要前往边关这样的偏僻地方,其他各方面都挑不出什么毛病。娘娘若是知晓了,想来也免些思虑。” 另外一位嬷嬷倒是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以后才回神一般地应和了两声。 这两位嬷嬷知晓宫中出来一趟不容易,见到霍离征送明楹回去,也没准备与她同坐一辆马车,稍落下了一步,坐了明氏用来送客的马车回宫。 虽然上京男女大防不严苛,霍离征也并未与明楹同乘,只是牵来了一匹黑马,看到明楹抬步上了马车以后才翻身上马,护送在马车左右。 马车行得并不算是快,霍离征手上的缰绳松松垮垮地握着,在手上绕了几道,腰侧挂着银白的剑鞘。 明楹在马车中拨弄了一下香炉,突然想到今日一别之后,之后再见到霍离征,还不知晓是什么时候。 之前的那些画册之中,大多都是京中说得上名字的少年英才,霍离征更是其中翘楚。 今日一见,这位小将军气势凛然,为人处世都很妥帖,方方面面都很合适。 明楹素来过目不忘,此时在脑中细细想了一下霍离征的生平,揣测了一下他的喜好,随后就抬手掀开了马车的帘幔。 霍离征原本坐于马上,目视前方,倏然听到身旁的马车之中传来一声‘霍小将军’。 他低眼,就看到明楹掀开帐幔,双手交叠放在车窗边沿,正在稍仰着头,看着自己。 此时稍显夜深,街上往来的人不算是很多,但灯火大多未熄,那些浮动的流光映在她的眼中,显得澄澈而又流光溢彩。 霍离征片刻失神,随后紧了一下手中的缰绳,“嗯?明姑娘何事?” “我之前听闻霍小将军是从边关来到京城的,边关距京城足有数千里之远,我自幼生长于京城,还从未去过边关,早前有看过游志讲过边关广阔无垠,苍凉恢弘。” 明楹将下颔放在手背上,“我从前只是在书中见他人笔下描摹,却从未当真去过,所以想听霍小将军讲一讲。” 霍离征大抵是没想到她突然问出这话,稍微有些愣怔。 明楹见状,又接着道:“此举大抵有些唐突,若是小将军觉得不便,不讲也无妨的。” 霍离征此时坐于马上,低眼就可以看见明楹纤长的眼睫下落得的阴影,可是她抬眼时,却又恰似秋水一泓。 他回神后很快答道:“并非是唐突,只是在下以为上京城的贵女都对边关这样的偏远之地无甚兴趣。毕竟边关比不得上京这般繁华,二月的上京已经快要开春,但边关此时应当还是严寒逼人,处处凋敝,大抵谈不上是什么好地方。” 明楹眼睫沾着一点笑意,“上京虽然繁华,但毕竟不自在。边关辽阔,地广人稀,很是自在。若是日后有机会,等我去往边关的时候,能不能请小将军作为向导?” “自然。” 霍离征抿了一下唇,认真地回道:“若是明姑娘来边关的话,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来霍家寻我。” 明楹又问了他一些关于边关的事情,霍离征虽然话不多,但还是耐心地一一回答了她。 比如边关的百姓大多更为热情一些,霍家戍卫边关,每年年关都会送来许多腊肉干果,比如边关大雪时,也会有狍子因为寻不到吃食而前来城中,在霍府外面打转,又比如秋日的时候,在城外,可以看到浑圆的落日,悬在戈壁之上。 明楹的手搁在马车车窗之上,听得认真,眼睛很亮。 此处还有一里就到了宫门,又近夜深,是以往来并无什么车辆。 明楹却蓦地看到一辆马车自远而近驶来。 马车上下并无什么冗余的饰物,甚至就连标识都一应皆无,处处都带着低调,只是能从小叶紫檀的木料中,能窥得其中的人必然是地位斐然。 车轮碾过地面,发出很轻的辚辚声。 明楹不知道为什么,几乎在一瞬间就猜到了马车之中的人是谁。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放下帐幔,那辆马车就已迫近,与他们错身而过时,那辆小叶紫檀马车突然放缓,似玉般的手指缓缓掀开了帘幔。 坐于其中的人缓带轻裘,淡淡的檀香味也随之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是明楹这几日都未曾见到的傅怀砚。 眼眉昳丽,清贵无双。 他大抵是刚刚办完事,面上带着一点儿散漫,恰如墨色岫玉一般的瞳仁垂着。 神色很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傅怀砚目光在明楹身上停留片刻,转而看向了坐于马上的霍离征。 他缓声开口:“霍小将军。” 随后又慢条斯理地转向了明楹,“……皇妹。” 霍离征在马上朝着傅怀砚行礼,“太子殿下。” 他顿了顿开始解释:“今日明姑娘前往明家赴宴,臣受明二公子所托送明姑娘回宫。” 傅怀砚抬眼看向明楹,视线相接之际,似有若无地抬了抬唇角。 他转向霍离征,“有劳霍小将军送孤的皇妹回宫。” “孤还有事,先行一步。” 傅怀砚朝着霍离征稍稍颔首,随后就放下了帘幔。 只是在帘幔缓缓放下时,明楹好似看到了傅怀砚看了自己一眼,神色晦暗不清。 一直到那辆马车远去,明楹脑中还想着刚刚与傅怀砚对视的瞬间。 他长睫稍敛,似不起波澜的砚池。 却又那样轻而易举的离开,好似对自己毫不在意。 她并不确定这位皇兄现在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想法。 之前的一时兴起,是不是已经偃旗息鼓。 此时撞见自己与霍离征,会不会又起什么变故。 因为思绪杂乱,接下来的路程,她并未再有心思与霍离征说什么,下颔放在手背上,瞳仁半掩。 霍离征大抵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也并未再开口,沉默着护送在她左右。 一直到了宫门前,霍离征捏住缰绳,车夫也已经停下马匹。 他低眼看着明楹,问道:“明姑娘……很畏惧太子殿下吗?” 作者有话说: 友情提示:傅狗,你的妹妹好像快谈恋爱了o 发红包补偿一下,我懒癌犯了磨蹭了好久tvt 第11章 宫门前寂静无声,只余耳畔簌簌而过的风声。 明楹默了片刻,温声回道:“霍小将军应当也知晓我从前的身份,只是宫妃带进宫中的公主。因为身份低微,所以我从前也只是在宫宴中远远地看过太子皇兄,虽是兄长,但难免疏离,生出敬惧之心也自是寻常。” “抱歉,在下并非有意提及明姑娘的伤心事。” 霍离征大抵并不知晓怎么安慰人,说出口的话都有些磕磕绊绊的,“只是见明姑娘见到太子殿下时颇为紧张才出此一问,明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明楹摇摇头,轻声回:“无事,将军不必在意。” 她稍顿了下,“此处风大,不宜久留,将军也早些回去吧。” 一直到明楹的背影已经没入远处,霍离征才翻身上马,缓缓离开。 守在宫门处的禁军看到明楹,略一思索才想起来了她的身份,随后欠身行礼。 虽是有些疑惑她身边为何并未跟着侍女,但也并未出口询问,只是低声提醒道:“天色已晚,殿下当心脚下。” 明楹温声与他道谢,又与他说起若是稍等见到两位嬷嬷回来的时候,麻烦帮她转告一声,自己因为身体不适,所以已经先行回殿。 说罢就转身往宫门内走去。 明楹行走在宫墙之下,回想起方才看到傅怀砚的时候。 他那样随意地就离开,对霍离征说话时也只是懒散,带着身为储君的疏离和有礼,看上去并无什么不妥。 可是她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那时他最后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似有深意。 从宫门处回到春芜殿需要穿行过很长的甬道,也要途径很多宫殿,明楹思忖片刻,并未走寻常常走的宫道,而是走了另外的一条路。 这一条路与东宫相差甚远,只是稍显偏僻。 明楹步伐很快,因为骤降的寒潮,近些时日又无宫宴,所以宫道上往来的人并不多,只是偶尔会遇见三三两两的内仕和侍女。 大多也是步履匆匆,并未在意到自己。 明楹拢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衫,默默估算着自己大概还需多久才能到春芜殿。 此处位于宫中东南侧,只要稍微快些,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就可以回到殿中。 她低眼走路的时候,倏地却闻到面前传来一股很浓郁的酒气。 明楹朝着那处看去,只看到一个身着华服的郎君摇摇晃晃地迎面走来,面上带着酒后的酡红,发冠也有些散乱,身边跟着四五个年岁不大的内仕,正在扶着他走路。 明楹虽然与宫中的人来往甚少,但是此时面前的这个人,她却记得。 容妃的独子,六皇子傅玮。 傅玮母族是上京煊赫的世家,即便是在宫妃之中,容妃也算得上是出身显赫的。 虽然宫中皇子众多,但是有这样显赫的母族,宫中也少有人敢懈怠这位六皇子,连带着傅玮都养了一副跋扈张扬的性子。 明楹低下眼睑,快步想从他们一行人旁经过。 傅玮原本被身边的内仕搀着,其中一个内仕大抵是一个不小心,脚下踉跄了一下。 他霎时往前栽了一下,酒都醒了不少,起身眯着眼睛看着刚刚失足的内仕。 内仕知晓自己犯了大错,霎时间瑟瑟如筛糠,连滚带爬地跪下叩求道:“殿下饶命!奴婢……” 剩下的话皆被咽回了口中,傅玮直接一脚踹在了内仕的心口处。 那身材矮小的内仕一直滚出了几米远,堪堪停在明楹的面前。 “这点儿小事都做不好,本皇子养你们这群废物有什么用?” 他冷笑了一声,目光在四周梭巡,突然就看到了不远处的明楹。 傅玮眯了一下眼。 明月藏鹭 第14节 “你,”傅玮抬了抬下巴,语调高傲,“过来扶着本皇子。” 明楹并未穿着宫女的服饰,她站在原地,而傅玮身边的内仕也有些认出来明楹的身份,低声提醒道:“殿下,这位并不是宫婢,是十一公主,前些时候明家认回来的那个,明楹。” “公主?明家送进宫来的野种,也能被叫做公主?”傅玮嗤笑了一声,“明氏不过怯弱鼠辈,不要说是这个小野种,就算是明易书在本皇子面前,也得毕恭毕敬地给本皇子称臣。” “本皇子让她扶着,不过给她长了脸罢了——” 他与明楹相隔稍微有些距离,见她始终站在原地,语气阴鸷:“怎么,还想要本皇子亲自去请吗?” 傅玮啧了声,朝着自己身边的内仕,“还愣着做什么,把她给本皇子带过来。” 站在旁边的内仕皆是面色焦急,这位皇子犯起混来当真是谁都拦不住。 以往就算了,但现在这位公主毕竟是今时不同往日,先是得了太后青眼,又有皇后关照着,即便是因为容妃母族,不敢在明面上与傅玮起什么龃龉,可这事……实则就是在打皇后和太后的脸。 传出去,也是孝悌有失,德行有亏。 内仕面面相觑,然后就看到明楹停在前方。 她稍低着眼,轻声提醒道:“皇兄喝醉了。” 刚刚在黑暗中,看不清明楹的脸,一直到此时,傅玮才看清面前的人。 傅玮其实也第一次正眼看到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皇妹,他向来眼高于顶,只有地位低的皇子来讨好他的时候,自然很少纡尊降贵去见这些地位低微的人。 他面色酡红,意志不清,呼吸倒是一瞬间滞了下。 傅玮笑了声,“本皇子倒是没想到,这位皇妹,倒是生了一副好姿色。” 他靠近了一步。 身旁的内仕听出傅玮话里的意思,差点儿浑身的寒毛都倒竖,旁的事情倒是也不算是什么,看上什么宫婢甚至是贵女,纵然是麻烦点,但是倒也好摆平。 但是现在的这位,可是傅玮名正言顺的皇妹,皇后都格外关照的公主殿下,又是明家嫡系次子的独女。 哪是这么好摆平的。 内仕仓皇劝诫道:“殿下,这位可是十一公主殿下——” “你以为本皇子不知道?” 傅玮抬了抬眼,脚下虚浮,“本皇子已经说了,她只是个寡妇带进宫里的野种。” 面前傅玮的目光中带着兴味,一步一步地朝着自己逼近。 明楹止住自己喉间涌上来的厌恶感,稍稍皱了皱眉头,将自己袖中的金钗藏了藏。 从刚刚傅玮注意到自己的时候,她就已经悄然无息地将这金钗藏进袖中。 方才不过是为了以防万一,却没想到,现在却当真看到傅玮朝着自己迫近,看到他眼中带着的兴味。 他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铺天盖地笼罩而来。 明楹之前自然不是没有听过傅玮的轶事,譬如才不过十几岁,殿中通房姬妾就有数十人,又譬如他与显帝如出一辙地爱好美色,广纳美人。 却又很快地厌弃她们,恰如敝履。 她并未想到这条路上会遇到傅玮。 明楹挺直脊背,看向傅玮:“皇兄说我是野种,但我是皇祖母亲口钦点下的明氏女,出身颍川明氏嫡系,纵然是醉酒到不知人事,皇兄也阖该注意言辞才是。” 傅玮似乎是没想到她在这个时候还想着强调这个,随意地哼笑了一声,“好,明氏便明氏吧。也好,你若还在傅家玉牒上,反而落人口舌。” 他手指抬起,似乎是想扼住她的下颔,“从前本皇子倒是少见皇妹,不知晓皇妹生得如此出挑,倒是真可惜了。” 他语气暧昧,抬步靠近,酒气几乎在一瞬间就弥漫了明楹的感官。 傅玮行走过来的时候脚步虚浮,况且醉酒的人反应大多迟钝—— 明楹紧了紧自己手中的金钗。 在这思忖的瞬时,明楹却倏地听到了不远处剑气的破空之声。 霜白的寒光从面前一闪而过。 一把莹白的长剑擦着傅玮的脖颈而过,温热的血顿时从他的颈侧流了出来,溅到了不远处的宫墙之上。 长剑刺入身后的宫墙之中,剑尾甚至还在嗡鸣。 傅玮几乎在瞬间就清醒了。 内仕霎时间慌作一团,刚想大喊有刺客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众人皆是面露惊慌,不知晓这把剑是来自谁,又到底是谁敢在宫中行凶。 甚至还有胆子伤了六皇子殿下。 只有傅玮看到不远处的宫墙,看到那把还在嗡鸣的剑,上面的穗子泛着莹润的光晕。 他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把剑。 那位皇兄素来霁月风光,很少亲自动手,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把剑出鞘的模样,带着冽冽寒气,气势慑人。 傅玮仓皇捂着自己颈边的伤口,就连背脊都带着持续不断的寒意—— 刚刚那把剑,只差毫厘,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自己。 甚至连一丝活路都没有。 傅怀砚没有必要和自己撕破脸,现在此番,却又丝毫都未曾留情。 根本没有顾及自己身后的母族,杀他犹在股掌之间。 骤然的疼痛让傅玮面色痛苦,嘴唇惨白,一句话都再也说不出来,他颤抖着看到了不远处缓步走来的人。 墨发束起,缓带轻裘,矜贵非常。 隐于黑暗的长随悄无声息地将在墙上的清霜抽出,仔细地用布帛擦去上面的血污,随后躬身递到傅怀砚的面前。 傅怀砚没有接,视线落在傅玮身上,神色淡淡。 “六皇子醉酒失态,按宫中禁律——” 傅怀砚顿了下,看向站在一旁的长随。 “川柏,带六皇弟前去慎司监醒酒。” 作者有话说: 傅狗:怎么就这么一会,这么多人惦记我的妹妹?? 阿楹的设定是超级无敌大美人o 这是一篇苏文~ 发现有宝贝在问年龄差,杳杳十六,傅狗二十一,五岁ovo 第12章 傅怀砚说话的时候姿态从容不迫,好似只是随口而出的一句处置罢了。 但是慎司监到底是什么地方,哪有人不知晓的。 里面大多都是朝中犯了重罪的官宦,又或者是需要撬开嘴的罪犯,多的是再无法活着出去的人,傅玮这样养尊处优的皇子进去,只怕是不死,也要丢了半条命。 傅玮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处都在很细微地打着颤栗,甚至就连耳畔中都是嗡鸣之声,脊背上全都是悄然而出的冷汗,刚刚接着酒劲而起的旖念心思霎时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没想到只是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居然惹得傅怀砚这样大动干戈。 傅玮虽然张扬跋扈,不把什么人放在眼里,但他能在宫中横行这么久,纵然是依仗着自己的母族权势,也不是全然没有脑子。 比如有些人是惹不得的,所以他从来都不敢在这些人面前造次。 而明楹不过是明氏弃女,即便是自己一时兴起让她侍奉,自己母族是上京的世家大族,明氏早就已经没有世家节气,怕事畏缩,就算是知道这件事,恐怕也不敢置喙什么。 但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人,是傅怀砚。 脖颈上的血还在汩汩流动,傅玮捂着脖颈的手上都沾满了鲜血,皮肉被生生破开,剑气犹如秋霜凛冽,持续不断蔓延在伤口处,但他此时却实在无暇顾及。 傅玮艰难开口道:“还望皇兄恕罪,臣弟……” 他说至一半,忽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并未收力,清脆的声响回荡在宫墙间,脸上都已经轻微肿胀。 “是臣弟一时酒醉,方才昏了头,犯了禁令,臣弟自愿受罚,但是慎司监是羁押重犯之地,阴森苦寒,非常人所能多留之地,臣弟恳求……恳求皇兄收回成命。” 方才愣住的内仕这才反应过来此时站在面前的人到底是谁,面上都是仓皇之色,虽然口不能言,但全都是跪成一片,俯首恳请太子殿下放过六皇子这一次。 宫中禁令虽然严苛,但是网开一面也并不是难事,只在傅怀砚一念之间。 傅怀砚看了看傅玮此时狼狈的模样,并未开口。 唤作川柏的长随已经提住傅玮的后领,抬手在他的喉间点了下,然后将傅玮往前拖行了几米。 求生的本能让傅玮整个人都蜷缩在一起,原本精致而华丽的衣裳霎时间皱巴巴地成了一团,发冠也掉落在地,面上都是惊慌之色,狼狈得再无之前那般倨傲的姿态。 他连滚带爬地想要往前,但因为长随实在是臂力惊人,提住傅玮的后颈,他连分毫都未能前进。 最走也只能被强行拖走,因为说不出话,只能剩下很细微的呜咽声。 原本跪在一片的内仕具是不敢起身,瑟缩着伏在地上。 方才那般嚣张跋扈的人,却被傅怀砚这样随意地送进了慎司监,纵然是不死,也少不得活罪难逃。 明楹看着被越拖越远的傅玮,竭力地扭动身子,却还是逃脱不了分毫。 她转回视线,却看到傅怀砚正在朝着自己走来。 傅怀砚在她面前站定,稍稍抬起手,明楹看着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手指在空中停顿片刻,随后勾起她外衫的系带,低着眼,仔细地为她系好。 刚才快步经过宫阙时遇到傅玮,她一直都在想着怎么应对,连什么时候外裳松了都不知晓。 他手腕上的檀珠近在咫尺,像是早春雨后清冽的尾调,又像是少时随父亲上山时佛寺里的焚香,伴着晚间的杳杳钟声,持续不断。 傅怀砚轻声道:“当心着凉。” 他稍微顿了顿,又看到了明楹手中握着的金钗,因为攥得紧,掌心已经出现了红痕。 傅怀砚眼中晦暗不清,随后抽出她掌心的钗子,抬手簪于她的发间。 “让皇妹受惊了。” 明月藏鹭 第15节 明楹因为他的动作怔然片刻,随后才温声道:“多谢皇兄。” 傅怀砚听到她的话倒是突然挑眉,他俯身压低声音问道:“多谢?皇妹谢孤什么?” 他顿了片刻,“这段时日不是在躲着孤?” 因他突然的发难,明楹此时进退不得,被迫抬起眼看他。 傅怀砚却又没有放过她的意思,步步紧逼道:“躲着孤……却又与霍小将军相谈甚欢。” 之前的那一眼,从来都不是明楹的错觉。 此时他迫近,处处都是他身上的气息。 明楹看着一旁跪成一片的内仕,不敢在人前与他说起这些,只能小幅度地拉了一下他的衣衫边角,行至甬道无人处。 她站定,却看到傅怀砚好像是心情稍好了些。 他唇角抬了抬,正在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开口。 明楹的瞳仁在昏暗的宫灯下也显得很亮。 她语调温柔:“皇兄应当知晓皇后娘娘正在为阿楹挑选夫婿,方才与霍小将军同行亦是在两位嬷嬷的许可之下而为之。若是皇兄出于兄长的关心,方才我在路上与霍小将军也只是止乎礼,并无逾矩。纵然是之前我与皇兄之前……” 她顿了下,随后接着道:“也只是一时荒唐而已,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明楹其实并不算是娇小,只是傅怀砚生得高挑,明楹站在面前,也只是堪堪到他的下颔。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明楹忽闪的眼睫。 “孤什么时候说,这是出于兄长的关心?” 傅怀砚垂着眼睛看她,“况且,孤的清白在皇妹眼中,只是一句荒唐就可以揭过吗?” 他寸步不让,处处紧逼。 明楹亦是生出了一点儿倔强。 “无论揭不揭过,太子选妃早已有消息,皇兄日后身边美人环绕,又何必强求于我。” 她语气很轻,但又很坚定,“皇兄到底要怎么样才愿意放过我?” 她方才与霍离征在一起时分明满眼认真,手臂搭在车沿上,眼瞳很亮。 一点都不像是面对上自己的退缩。 也是,当初在坤仪殿中,对上霍离征的画像时,她就看得很认真。 她是当真在为自己筹谋以后要嫁的人选,也是当真从未一丝一毫地对自己在意过。 傅怀砚捏了一下自己手中的檀珠,声音很沉。 “之前皇妹问孤到底所图什么,孤以为皇妹早就已经猜到。” “孤所图的,从始至终,都是皇妹你。” 他低眼看着明楹。 “东宫内并无任何姬妾,霍离征可以给你的,孤也可以。” 他的一字一句,缓缓地砸在了明楹的心间。 她倏地抬眼,只看到傅怀砚垂下来的视线,遥遥如远山雾霭般的瞳仁,漆黑淡漠,看不透情绪,却又丝毫不似作伪。 明楹从来没想到,傅怀砚居然会这么答。 她其实一直对未来所嫁何人并无什么太大的期许。 无论是霍家,还是其他的氏族,亦或者只是其他泛泛的中庸氏族。 但她从来没有想过傅怀砚。 天家无情,傅怀砚又是自幼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他随意的几句话间就可以让傅玮深陷囹圄,纵然是他现在对自己有些许的情意,那又能如何。 不过只是因一场荒唐而起的旖念。 她这样的身份,就算是傅怀砚当真能娶她,在日后言官的唾骂之中,又是否很快地厌弃她,甚至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 她并无依仗,从前的明峥和明夫人能以命护着她,可是父亲早就已经死在宣和二十二年的春末,母亲又在后来的宫闱中郁郁而终。 明氏视她如忌讳,不会在意她的生死分毫,倘若日后当真在宫闱之中遭遇困境,被傅怀砚厌弃,她又能求谁? 她在宫中如履薄冰这么多年,只是希望日后可以如寻常世家女一般,日后与丈夫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可是偏偏与傅怀砚有了牵扯。 明楹在宫中见过太多原本犹如鲜花一般的宫妃了,只能在短暂的宠幸之中鲜活片刻,失去滋养后,又很快地枯萎如残花,再无半分生机。 比如楚美人,又比如无数说不上名字的美人。 她们都曾经是广为人知的光彩照人,此时却又连日后的希望都看不到,只是遗忘在宫中的砂砾。 甚至为了谋求生路,另寻出处。 她们每一个都相貌出挑,身材窈窕,可是却又难逃后来的那般境地。 所以纵然是傅怀砚在她面前说起什么都能给,那她也赌不起。 毕竟日后胜负皆在傅怀砚一人掌握。 她不敢赌,也赌不起。 明楹许久都没有应答傅怀砚刚刚的话,傅怀砚也很有耐心的等着她回答。 直到许久后,明楹抬着眼,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皇兄要怎么才愿意放过我。” 宫灯被风刮过,晃荡着撞到了旁边的宫墙。 风声疏疏,恰如细雨打芭蕉,淅淅沥沥。 她仪态一向都很好,即便是处于这样的境地,也依然不见窘迫,脊背纤细却又挺直,方才被他系过的外衫稍显空荡。 却是在问他,怎么才愿意放过她。 傅怀砚的喉间上下滑动了一下,手指缩起,沉默片刻。 “让皇妹做什么事情都可以?” 他拨过一颗檀珠,接着问道:“皇妹认回明氏那日宫宴,在东宫内发生了什么,皇妹还记得么?” 作者有话说: 女鹅:我把你当哥哥你居然—— 发点红包庆祝傅狗表白被拒~ 第13章 他的尾音压低,意味不清。 那日在东宫发生的事情,没有人会比明楹更加清楚。 她抬眼看向傅怀砚,只看到他站在自己面前,依旧是寻常那般霁月光风的模样。 明楹的手指攥紧,“皇兄方才将六皇兄送进慎司监,现在对我所说的条件却又是这样……” 她艰难地一字一句接着问道:“皇兄素来德行有加,但此刻又与六皇兄有什么分别?” 她不明白。 这位皇兄到底是为什么对自己这样步步紧逼,分明自己之前与他并无什么往来,更遑论有什么其他牵扯。 只除了那日东宫的事情。 一时的意乱情迷算不得什么,对于是储君的傅怀砚来说,更算不得什么。 可是若是他执意不愿意放过她,她就算是日后得以嫁出宫闱,也依然逃不出他的掌中。 傅怀砚垂眼与她对视,看到她的瞳仁上已经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 他抬手轻轻覆上她的眼睫。 傅怀砚能感觉到明楹微颤的眼睫,在他的掌心,像是扑闪的流萤。 “别这么看着孤。”傅怀砚轻声,“那日在东宫,孤就已经问过皇妹,知不知晓自己面前的人是谁。” “既然已经招惹了孤,那现在这样的境况,皇妹也应当料想到。” 他温热的气息丝丝缕缕地缠绕在明楹身侧。 傅怀砚风轻云淡地接着道:“至于孤与傅玮到底是有什么区别。他方才恳求孤网开一面,却还是被拖着送往慎司监,而却无人敢置喙孤的处置分毫——” “这就是孤与他的区别。” 以权压人也好,德行有失也罢,他并不在乎。 众多赞誉加诸于他的身上,傅怀砚素来都是被人敬仰的东宫储君。 只唯独这个所谓的皇妹,他无法甘心看她另嫁他人。 他的手指有点儿凉,明楹眼前皆是昏暗,只能听到傅怀砚的声音。 明楹并不喜欢这种自己的情绪全然被他掌握的感觉,所以握着他的手腕下移,与他对视,眼睛被宫灯照得很亮。 她稍抬起头,轻声问道:“除了这以外,别无他法了吗?” 傅怀砚眼中暗色涌动,许久以后才道:“别无他法。” 他低眼整了一下明楹的外衫,抬手挡住晚来的风。 “……皇妹可以好好考虑考虑。” * 明氏送客的马车中,两位嬷嬷觑着霍离征从宫门处折返,面上皆是唏嘘之色。 “皇后娘娘之前还想着撮合这两位,又怕霍小将军志在边关,拒了婚事,现在来看,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我瞧着,这位小将军对公主殿下,当是上了一点儿心的,不然这往来的宾客这么多,他怎么就独独只送了十一公主?” “不过娘娘也当真不必为公主殿下忧虑,我今日瞧着,生得实在是出挑得让人咂舌不谈,性子也是乖巧又有分寸,有娘娘护着,日后又有太子殿下作为依仗,怕什么嫁不去好人家?” 一位嬷嬷絮絮叨叨,看到旁边那位嬷嬷心不在焉的样子,推搡了她一下。 “刚刚我就想说了,你怎么从明家到现在,一直都是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莫不是有什么心事?” 明月藏鹭 第16节 被推搡的李姓嬷嬷这才回神,抚了抚头上的钗子,先是说了几句无事,片刻之后又面带犹疑地问道:“你我跟在皇后娘娘身边这么久,可曾看到太子殿下对谁另眼相看?” “你怕不是越活越回去了,娘娘为太子殿下的婚事操心这么久,若是知晓了殿下有心仪的姑娘,还不得早早为他定下来?” 李嬷嬷讷讷应声,脑中却又不由地浮现了当初在坤仪殿中看到的场景。 她默了片刻,又问道:“那……倘若太子殿下属意的人选,并不妥当呢?” 另外一个嬷嬷觑她一眼,虽然总觉得此时的李嬷嬷实在是有些不对劲,但她也并未细想,只是道:“以殿下的性子,若是当真中意了一个姑娘,即便她是乞儿商女,也能让她明媒正娶,当皇后。” “你也跟在娘娘身边这么多年,难道殿下的性子还看不明白?只要他想,没人能拦得住。” 是啊,正是因为熟知这位殿下的性子,所以此时李嬷嬷才颇有些坐立难安。 好像是只有自己一人窥得这个秘密,这种如坐针毡的感觉让她在明家一直都心不在焉。 面前的隐秘让她好像心上悬着一块石头,迟迟都落不下来。 倘若自己当初当真没有看错的话,那么以傅怀砚的性子,是否又当真会让十一公主嫁入霍氏? 李嬷嬷不敢再细想下去了。 现如今,也只能祈盼自己当初所见的,不过只是恍惚而过的错觉罢了。 …… 明宣殿内此时灯火通明。 这里原本应当是处理政务之地,但是因为显帝喜好美人,是以往来明宣殿的,朝官反而还没有宫妃多。 显帝衣衫半开,怀中坐着一个姿容窈窕的宫妃。 他面上带着不自然的潮红,目光迷离,宫妃的纤纤玉指捏着一颗朱红色的丹药,喂入了显帝的口中。 显帝将丹药咽进喉中,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十分受用地搂了搂宫妃,“还是爱妃会侍奉人。” 宫妃羞怯地点了一下显帝的胸口,眼波流转间,皆是说不出的万种风情。 显帝嫌大家闺秀无趣,是以花鸟使挑选美人时,并不拘泥于出身,无论是来自秦楼楚馆,又或者是人牙子手中,只要姿容上挑,皆可入宫为妃。 宫闱中的美人出身不同,但都是如出一辙的美貌。 显帝绕着宫妃的发尾,享受着美人的予取予求。 世家出身的妃嫔性子大多算不得温顺,有些脾性,又因着家世,实在颇多掣肘。 还是这样出身低微,性子又顺从的妃嫔,才更得他心。 显帝觑着怀中的宫妃,“爱妃是从哪里学到的这些侍奉人的法子的?” 宫妃声音娇柔:“妾无需习来,陛下身为天子,身份尊贵,世上无人敢不敬不尊陛下。妾有幸得以侍奉已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怎么敢不用心对待陛下?” 显帝听闻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丝毫愉色,面色反而突然冷了下来。 宫妃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素来会察言观色,直觉而来的危险让她即刻跪地。 轻薄的绢纱外衫落在宫殿之中,此时是早春,明宣殿内的地龙还没有停,又铺了一层厚厚的毯子,其实一点都没有寒意。 虽然并不冷,但她还是禁不住害怕,就连鬓边都起了一点冷汗。 “陛下,”宫妃手指撑在地上,语气轻缓,“是妾说错什么了吗?” 显帝转了转自己手上的扳指,眯了眯眼睛。 “爱妃没说错,错的是别人。” “朕是天子,身份尊贵,世上人理应对朕毕恭毕敬,将朕的旨意奉为圭臬,怎么会有人敢越在朕的前面?爱妃说说,若是有人敢僭越至此,朕应当如何处置他比较妥当?” 显帝服用了丹药以后素来有些阴晴不定,宫妃在心中默默揣摩了一下他的想法,顺着他的话答:“若是有这样胆大包天的人,对陛下如此不敬,应当……除之而后快。” 宫妃其实并不是不知道显帝所说的人是谁。 太子傅怀砚素有贤名,虽然才不过刚刚弱冠,就已经有数件功绩在身,前些时候显帝因为中风而卧床不起时,政事堂的几位老臣商讨了以后,定了太子暂为处理国事。 也就是在这几月,傅怀砚就已经把持朝政,以狠绝的手段架空皇权。 现在的显帝,不过只是手无实权的傀儡皇帝罢了。 现在显帝说起的这个僭越之人,除了傅怀砚,也不会再是其他人。 宫妃自然不敢牵扯进这些国政大事,她出身低微,只知道讨好面前的皇帝,但现在不顺着显帝的意思说话,等着她的就是死。 她抬起纤弱的脖颈,又接着道:“陛下乃是人中龙凤,普天之下,皆为陛下的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无论是谁的生死,皆在陛下的手中。” 显帝轻轻笑了笑,看着面前的宫妃,缓声道:“是啊。世间人的生死,理应都在朕的一念之间。” “僭越者,都该死。” 作者有话说: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儒家的三纲五常思想。 本章发红包庆祝一下傅狗的不做人ovo 第14章 傅怀砚一直将明楹送到宫门前,并未停留。 明楹察觉到这位皇兄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心情不虞,只是没有表现在神色之中,面上依然是惯常的淡漠。 也是,身为上位者,向来喜怒不形于色。 可他分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被逼到进退不得的人,是自己。 明楹回殿时,在廊庑处遇见了楚美人,她原本还在殿外赏花,看到明楹时,突然瑟缩了一下。 然后甚至都不敢多看明楹一眼,匆匆唤了一声殿下,就急忙回到了主殿内。 对她避如蛇蝎。 明楹不知道傅怀砚当初到底对楚美人说了什么,致使这位素来高傲的宫妃变成现今这幅模样。 但她也怠于再想这些,只是朝着楚美人略微点头,随后走入了偏殿。 红荔看到明楹夜深归来,放下自己手中还在做的针线活,将明楹身上的外衫解下,拿在手中的时候,却又顿住。 她将外衫靠近在鼻尖轻嗅了一下,“殿下的外衫上沾着的是什么味道?奴婢闻着,好似是檀香味。” 阖宫上下常用檀香的,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虽然红荔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未往谁的身上细想,但明楹还是心下一顿。 之前与傅怀砚往来的时候,她因为心绪繁重,忘了这些细枝末节,今日好在是红荔先行发现,若是日后被其他人察觉,难免会惹来诸多麻烦。 她面上不显,“许是今日在宴中遇到了什么人,沾染上了。” 明楹稍顿了下,“晚些你拿去洗了吧。” 红荔依言点了点头,倒也并未察觉到什么不对,将外衫叠好放在一旁,随后问道:“殿下今日前去明氏,可有遇到什么稀奇事?” 今日晚上遇见霍离征算得上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明楹原本还想着在他还在京城的这三个月内,想办法见到他。 毕竟这位霍小将军处处都算得上是良配。 今日在明家见到他,是她在明家唯一的幸事。 明楹素来很会察觉人的情绪,于她来说,想要讨人的欢喜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况且这位霍小将军又并未婚配,皇后也有意撮合她们,一切的发展都与她预料之中相差无几。 只唯独遇到傅怀砚。 他的去而复返,后来他与自己说起的条件。 “……殿下?” 红荔见明楹迟迟没有回答,开口唤了她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明楹这才恍然回神,朝着红荔道:“并无什么稀奇的事情,只是因为今日是十五,所以宫外很热闹,街道上有很多的走贩和摊铺,往来的行人也很多。” 红荔幼时就被人牙子卖入宫中,是以听到明楹的话时眼睛亮了亮,小心翼翼地道:“奴婢自小在宫中,还未出去过……殿下若是日后能嫁出宫闱的话,能不能,能不能将奴婢也带出去?” 红荔只是比明楹大了半岁,说起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昭然若揭的祈盼。 明楹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身上也不仅仅只有自己的未来,还有红荔和绿枝,她们的命运,也都系在自己的身上。 明楹顿了片刻,随后抬手轻轻捏了一下红荔的脸,应道:“好。” 明楹梳洗以后已经到了夜半,她没有什么困意,所以坐在寝间与自己对弈了许久,到最后却发现已经无路可走,是一盘死局。 她收拾残局时,棋子冰凉的触感碰到指尖。 这副棋是父亲曾经的遗物,她一直都爱护有加,棋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出莹润的色泽。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明楹才突然想起来,其实她与傅怀砚,也并不算是毫无牵扯。 在她进入宫闱前的那个春末,父亲头七时,她曾在明氏庭前的梨树下见过他。 * 宣和二十二年春,素有贤名的国子监祭酒明峥死于一场急症,是日细雨如丝,连绵不绝。 一连下了数日的雨。 头七那日,满目皆是缟素,明夫人身穿素衣牵着明楹,招待往来的宾客。 明楹那个时候尚且年幼,对生死还没有太大的概念,但也知晓,父亲不会再回来了。 日后能陪着她的,大概只有明夫人和庭前的梨花树了。 她从小都被保护得很好,却在那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往后她与母亲,都没有庇护了。 明氏群狼环伺,明峥作为嫡子,又少年成名,虽然俸禄不多,但是留下的财产也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明峥头七还未过,就有明氏族人心生觊觎。 明夫人不过只是一个寻常书香世家出身,家中并无长兄可以作为依仗,门第远比不上明氏,根本说不上话,是以丈夫亡故,明夫人便落到了人人都可欺凌的地步。 她在数次的交涉之中心力交瘁,堪堪守住丈夫留下来的东西,但因为太过劳累,也不免染了风寒。 明夫人不敢露怯,怕被人在这个时候趁机浑水摸鱼,所以即便有病在身,还是强撑着病体,在明峥的头七中接待宾客。 而也就是那日,灵堂前,明楹跟在明夫人身边,看到身穿明黄锦衣的显帝为吊唁而来,身后跟着一袭玄衣的少年储君傅怀砚。 明月藏鹭 第17节 檐下风铃伶仃作响,细微晃动,花信风犹如春末时来的梁上燕,年年相见。 身边的小内仕为傅怀砚撑着伞,他神色冷淡,踏过庭前的青石板阶,遥遥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日,也在后来的民间的轶事之中广为流传。 显帝雨日亲临为臣子吊唁,不料却为一身缟素的臣妻意动,遂强娶孀妇,迎入宫闱。 上位者之间的风月事一向都惹人关注,无关者大多都在议论这位明大人的夫人到底生得如何出挑,竟让天子为之失神,又在戏谑女要俏一身孝果真不假。 他们大多觉得二嫁高升并不是什么坏事,左右亡夫已逝,又何必止步不前。 无人在意身处其中的人到底是什么感受。 拼凑而谈的,不过就是落得一个好命的评价而已,一人得道,连带着独女都被冠上皇姓,成为宫中的公主。 显帝那日的意思昭然若揭,旁边的内仕当即屏退众人。 明楹被明氏的一个嬷嬷生生拽离明夫人的身边,带到了庭前廊道处。 那嬷嬷耐着性子与她道:“你娘日后就是泼天的富贵你知道吗?你现在不识趣地站在那里,就是挡你娘的未来!现在二少爷已经去了,你娘总要另嫁的,旁的那些人哪能与现在堂中的人比较?” “二嫁之身嫁入宫闱的妇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陛下是当真对你娘上心,日后你娘还需要与谁掰扯什么钱财,二少爷的那点东西,她估摸着瞧也瞧不上了。都是要入宫的人,眼皮子哪能这么浅?” 这个嬷嬷大抵还有什么要事,想着这是明楹从前住惯的地方,又叮嘱了她几句,随后就匆匆离去。 时至春末,却因为那年的春日来得很晚,庭前的梨花还在开。 天色已晚,明楹既怕自己当真耽误了娘亲的日后,成为一个没有人要的累赘,又怕娘亲另嫁他人之后,全然将父亲忘在脑后,也不再管自己。 晚间的雾气都是湿漉漉的,弥漫在游廊水榭中,细细密密的雨丝打湿了芭蕉。 傅怀砚撑着竹骨伞,自庭前缓步而来。 他是未来的储君,是庭中那位显帝的亲生儿子,也是父亲曾经的学生,被父亲赞为克己慎行,严于律己。 父亲曾与她说,这位阿兄是宫中的贵人。 庭前的梨树香味在雨幕之中飘飘渺渺,傅怀砚在她面前站定,抬手将手中的竹骨伞放入她的掌心。 俯身帮她整理了一下外衫。 “当心。”他稍低着眼,“别着凉。” 他的眼眉被雨幕浸湿,却也还是如往常一般的疏朗,不见任何狼狈。 他分寸把握得很好,纵然是明楹尚且年幼,他也只是点到即止,并未碰到她分毫。 明楹拿着伞,极小声地哽咽了一下,然后抬起眼睛问他:“阿兄。我可不可以求求你,不要让你的父亲娶我的阿娘。” 她手指抓着傅怀砚的袖口很轻微地晃荡了下,“父亲以前说过你,你是宫中的贵人,是世间尊贵的太子殿下,所以我……能不能求求你。” 她眼睛生得很黑,因为尚且年少,所以显得很圆,很像是傅怀砚从前养过的那只狸奴。 可是他救不了那只狸奴,现在面前的明楹,他也救不了。 傅怀砚手指在袖中缩了一下,看着她沉默片刻,最后只轻声道:“……抱歉。” 大抵父亲也没有想到过,那时他说的那位不能叫做阿兄的人,后来却成为了自己的皇兄。 当初他亲手栽下的梨树,说能陪着一直到阿楹嫁人成家,现在也早就已经成为枯木,又或许,已经变成了灰烬。 明楹稍低着眼,将棋局之上的棋子放入瓷盅中。 这些记忆她一直刻意得不再想起,因为父亲的急症,也因为母亲后来的抑郁而终。 可此时却又如骤来的雨,沾湿她此时的心绪。 傅怀砚曾在她的心中,是如明月清风一般的太子殿下。 可是现在让她落得进退维谷境地的人,也是他。 作者有话说: 抱歉今天在做个作业,晚了点,红包~ 第15章 明楹这一夜睡得不算是安稳,纷纷种种的往事都像是阑珊而过的灯火一般,在她的梦中一晃而过。 她惊醒时,天色才刚刚熹微。 她起身洗漱以后,用了一点清茶缓解了喉中的干涩,她素来浅眠,一旦醒了就再难入睡,此时坐在床榻边,随手翻开床头边的一本史书。 指腹划过书页上的文字时,她却又突然想到了昨日的死局。 黑子以掎角之势将生死路全都堵尽,合纵连横,毫无转圜的余地可言。 就如同她现在的境况一般,只要傅怀砚还在,就算是她日后可以嫁出宫闱,他也会成为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刃。 因为昨日想起她与傅怀砚的从前,明楹也随之想起来了从前很多已经忘记的事情。 比如她曾在明峥的口中听闻过很多次这位太子殿下。 彼时年少的傅怀砚意气风发,锋芒毕露。 大概是时过境迁,他也变得内敛而从容,不见从前的半分锋芒。 明楹坐了许久,抬眼看到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 自昨日之后,她已经明白,躲着他其实本就是无济于事,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必要再避着了。 毕竟只要他想,即便是自己在春芜殿闭门不出,也避不过。 昨日没有等那两位嬷嬷就自行离开有些失妥当,皇后娘娘与自己非亲非故,却愿意为自己费心这么多,无论怎么说,自己都理应前去谢恩的。 明楹刚想唤红荔进来梳妆,忽地听到绿枝在寝间外轻叩一声。 “殿下,”绿枝低声,“八公主殿下来了。” 明楹应了一声,起身挑起寝间的帘幔时,正巧看到傅瑶正站在前厅之中,身边的侍女手上捧着木质托盘,托盘上放着的就是之前从东宫穿回来的那件压金绣百褶罗裙。 “阿姐,坐。” 明楹抬眼,“今日前来有什么要事吗?” 傅瑶看见她,示意侍女走到明楹面前,随后走到她面前,手指掀开百褶罗裙的裙边。 “阿楹,我思来想去,这件衣裙送给我并不妥当。” 傅瑶手指碰了碰裙角,金线交错的绸布之上,能看到在裙里,用很巧妙的绣法绣出的一个‘杳’字。 侍女将托盘放到小几上,傅瑶接着道:“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杳杳应当是阿楹的乳名吧,既然是有名之物,我留着也实在是不妥,所以还是前来还给你了。” 明楹倏地一怔,然后看见裙幅内,果然有一个不太显眼的杳字。 她顿了许久,才抬眼对傅瑶道:“……抱歉阿姐,是我疏忽。” 春芜殿内往日也没有什么人来,傅瑶屏退自己的侍女,坐到堂中的椅子上,先是笑了一下,然后才很认真地对着明楹道:“你怎么从来都好像是这样,对上谁都是妥帖有礼的,从来都不越矩,也没什么喜怒。我说要把裙子给我你就给我了,还真是慷慨。” 傅瑶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其实当初我们凑在一起,只不过是因为彼此都无依无靠,算不上是什么真心。但没办法,这宫中太冷了,有些人住在四季如春里,我们这些人说是公主,但实际上比掖庭的奴婢高贵不了多少,总得报团取暖才能活下去。”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皇后娘娘大概是个好人,不克扣我们的月钱,也能就这么活着。” 明楹有点儿没想到傅瑶今日突然与她说起这些,稍微愣住。 傅瑶也没管她,接着往下说道:“其实我当初知道你被认回明家的时候心情还蛮复杂的,虽然也知道你原本就应当是明家的贵女,落得现在这样也不该是你的命,可我就是,怎么说,挺嫉妒的。” 她自嘲一笑,“一个原本和你差不多的人,突然在你面前发达了,大概都会有点这种心理吧。所以那段时间,我假意与你交好,其实是想借着你认识太子和皇后,想着凭借这样,日后婚事也顺遂些。” 傅瑶抬眼看向明楹,“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很自私?” 明楹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人之常情罢了。各人皆为己而活,谈不上什么自不自私。” 傅瑶惊奇地看了看她,啧了声,“你还真的像是泥做的,一点脾性都没有,其实这些话我原本一辈子也不会说的,但是大概是我也随着转运了,所以坦率些也无妨。你应当知晓我母妃只是掖庭的一个宫女,但掖庭这种地方你也知道,不少人都是从前获罪的氏族女,被充入掖庭的。” “昨日我母妃刚刚得到消息,之前外祖父的贪墨案被太子殿下平反,外祖家得以官复原职,落在了我的表兄身上,是从三品的官。现在外祖家已经准备上书,向皇后娘娘说议亲的事情了。” 所以昨晚明楹看到他面上带着一点倦怠,就是前去处理这件冤案的。 明楹的手指在袖中缩了一下,然后她抬眼看向傅瑶,“那便恭喜阿姐了,日后可以得以平安圆满。” “往后的日子过了才知道,只是反正,不用在这里步履维艰了,”傅瑶笑笑,“你呢,听闻皇后已经在为你挑选夫婿了,能被皇后亲自挑选的,也应当是现在上京城的好郎君,随便挑挑都选不出错的。” 她们之间的往来一直都是疏离而有礼,明楹倒是第一次看她这般明艳而坦荡的模样。 明楹目光倏地落到了那用银线所绣的‘杳’字,没有多说什么,轻嗯了声,只道:“皇后娘娘确实为我思虑诸多,只是毕竟还未定下来,日后到底如何,还需走一步再看一步。” 傅瑶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放在小几上的褶裙,也是有点儿好奇,“不过说起来,就连送的衣裙都绣着你的名字,看来皇祖母对阿楹还当真是上心,只是既然因为你是从前的明大人之女就关照至此,之前又为什么不闻不问?这宫中人的心思,还真是难猜。” 她想了想,又道:“不过这种细枝末节也无需自己做,吩咐一下就有的是人做,又不需亲力亲为,大概也算不得是什么吧。” 傅瑶其实说得并无什么错处。 但这件衣裙,是之前在东宫时,傅怀砚准备好的。 并不是太后。 大概当真是坦诚了,傅瑶与明楹说起话来也没有拘束得许多。 这宫中差不多年龄的公主多,但是身份家世却又多是大相径庭,能找到个能说话的人也不容易。 “对了,今日我来春芜殿的时候,在路上还听闻了一件事。” 傅瑶看了看左右无人,压低了一点儿声音,“就是容妃的独子,六皇子,听说他不知道是犯了什么事情,亲手被太子殿下送到了慎司监里面去,那是什么地方,就算是铁骨铮铮的刺客进去都能被撬开嘴,不要说是傅玮。不过这人不算是什么好东西,现在这样也是罪有应得。” “听说容妃心急如焚,但就算是求到明宣殿前都没有用,因为现在的慎司监上下全都是被东宫的人把持,就算是父皇都说不上什么话。” 傅瑶咋舌,接着道:“容妃背后的家世也算是有些权势,也不知道傅玮到底是哪里惹到了太子殿下,这么不留情面……我是听有人传起过,说大抵是傅玮碰了太子的珍藏,甚至好像还没有碰,就只是存了点心思,就被送到了慎司监。” 明楹手中的茶盏霎时间往外溢了一点。 她神色如常,用帕子拭去水渍。 明楹沉默了片刻,转而问道:“可有人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珍藏?” “这哪有人知晓,这可是东宫的事情,哪有人有胆子在东宫打听,”傅瑶没有注意,只是接着感慨道:“只是能被太子皇兄这样自幼矜贵的人视若珍宝的,想来也该是价值连城。” 明楹手指碰了碰手中的白瓷茶盏,转而问道:“那阿姐觉得,太子皇兄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我外祖父说,太子皇兄这几日在宫外奔波,就是为了平反外祖家的这桩冤案,真的要说是什么样的人的话,那自然是霁月光风,松风朗月。” 傅瑶撑着自己的下颔,似乎是回想了一下,“虽然之前是存了一些心思,想让你帮着可以与他接近些。但是其实说句实话,他这样的人,自幼时起就是为人称道的储君,高高在上,又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每次见他都是神色淡淡,不像是有什么私欲的模样。” 明月藏鹭 第18节 “只怕就算是接近了,也根本无济于事,这样的人,眼中应当就没有什么儿女姻缘之事吧。不然也不会到了现在,东宫都还并无姬妾。” 大概别人眼中的傅怀砚,都与她知晓的不一样。 傅瑶大概也是难得坦诚,与她说了许多,临走时,还顺便将之前在膳房中拿到的糕点给了明楹。 明楹还需前去坤仪殿谢恩,看到那盒放在小几上的糕点,想到红荔素来贪嘴,便留给了她。 一直在她行走在宫墙之下的时候,傅瑶刚刚说过的话还是不免一一在她的脑海之中浮现。 还有那个用银线绣的字,都好像变成了在面前丝丝缕缕缠绕在一起的银线。 让人看不清楚。 作者有话说: 后来的傅瑶:原来珍宝竟在我面前tvt 红包~ 第16章 坤仪殿内弥漫着淡淡的香味,皇后拨过自己茶盏中的浮沫,有些稀奇地看着坐在下首的人:“往日里也不怎么见你人影,这段时日隔三差五就来坤仪殿,难不成是有求于人?” 傅怀砚把玩着檀木手持,闻言倏而抬眼,“无事就不能前来母后殿中了吗?” “来自然是能来,”皇后将茶盏放在小几上,“只是你往常十天半个月也未必前来坤仪殿,现今却这般勤勉,实在反常。” “说说,这坤仪殿到底是有什么能让太子殿下大驾光临?” 傅怀砚将手持放在面前的矮桌上,没答皇后的问话,转而道:“王骞擢升的路为我所阻,王氏居功自傲,自持身份,多半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说起正事,皇后也敛容道:“王氏为事向来荒诞,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近些时候你还是小心谨慎为上,不过……” 皇后突然想起来之前听闻的事情,“今日早间我听说你将容妃的那个儿子送到了慎司监里去了?听说还是觊觎了你什么珍藏,你行事向来稳妥,怎么昨日对他这般大动干戈?” “既然说是珍藏,”傅怀砚稍低了眼,“自然是放在心上的宝贝。他既然有胆子心生觊觎,那送进慎司监也不过只是小惩大诫罢了。” 慎司监这样羁押死犯的地方,居然被他轻而易举地说成是小惩大诫。 皇后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告诫道:“傅玮虽然行事不检,但容妃毕竟是出身叶氏,旁的倒也罢了,别让人死在慎司监里面,免得落了一个残害手足的声名。” 傅怀砚轻嗯了声,“我有分寸,还留了口气。” 他的话音刚落,殿前女使缓步上前而来,垂首朝着皇后道:“娘娘,十一公主殿下正在殿外求见。” 皇后闻言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前些时日下了雪,这几日正是天寒的时候,随即开口道:“殿外苦寒,快些让她进来。” 女使依言退下,皇后想起明楹,忍不住感慨了一句,“这孩子看着实在是娇弱,这般冷的天气,也不知晓是前来为了何事。听李嬷嬷说她昨日是被那位霍小将军送回宫中的,一路上相谈甚欢,若是有缘可以结亲的话,倒也是一桩难得的好姻缘。” 站在皇后身边的李嬷嬷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眼皮子跳了一下,不动声色地看向坐在原地的傅怀砚。 只看他稍低着眼,听见这话,神色丝毫未变。 她松了口气,立在皇后身边,手指绞了一下帕子。 皇后原本也只是自己感慨两句,却没想到傅怀砚突然开口道:“……未必。” 皇后倏地愣了一下,“怎么未必?” “猜的。”傅怀砚漫不经心地答,“瞧着不像是良配。” 皇后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桌案上,“你自己不愿意成家就算了,现在连你皇妹的亲事都要说些晦气话,那位霍小将军我从前也见过,相貌品行样样都出挑,又是出身于素来忠义的霍氏,怎么就不般配了?” 皇后话音未落,身边站着的嬷嬷突然抵唇轻咳一声。 殿中传来很轻的跫音,明楹跟着殿前女使走入殿中,站于殿中朝着皇后行礼。 “阿楹因为昨日身体不适,未能与两位嬷嬷一同前来向皇后娘娘谢恩,实在疏忽,还望娘娘恕罪。” 皇后朝着她招招手,“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昨日天色已晚,近些时日又冷,不必拘束于这些虚礼。” 她顿了顿又接着道:“我只你皇兄这么一个独子,偏生他是个不驯的性子,难得见你这般乖巧的姑娘,自然应当上心些,何况原本我也应当是你母后,不必言谢。昨日前去明氏可有受到欺负?” 明楹轻轻摇了摇头,“有娘娘的嬷嬷在旁,并未有人敢欺侮分毫。” “那便好。”皇后点了点头,“那昨日的身体不适现在可好些了?” 从刚刚进殿开始,明楹就一眼看到了坐在下首的人。 皇后确实免了宫中公主皇子的晨昏定省,但是傅怀砚是她的唯一所出,出现在这里也无可厚非。 明楹来这里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遇上他的准备,只是因为昨日想起的纷纷种种,还有裙幅处的绣字,还是让她此时有些思绪不宁。 她低着头,“已经不妨事了。” 傅怀砚听到说起明楹身体不适时倏地挑了一下眉,低着眼看着站在不远处的人,唇畔挑了挑。 “……皇妹是如何身体不适?”他淡声开口,“昨日遇见皇妹之时,大抵是因为霍小将军还在旁,孤倒是没有注意到。” 他分明就知晓自己是在躲着他,身体不适只不过是推辞,却又在这里堂而皇之地问起。 明楹轻顿片刻,“多谢皇兄关心,大抵是因为昨日在宫门处有些受了风,这才觉得有几分不适。” 傅怀砚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没有再开口。 皇后脸上的笑意稍微顿住,敛眉看着傅怀砚此时随意散漫的姿态—— 他寻常心情不快的时候就会是这样,其他人或许看不出来,但是皇后作为傅怀砚的母后,自然能分辨得出。 而且她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这点儿不快是来自明楹的。 并不是对她本身,但这些来路不明的情绪确实是来源于她。 傅怀砚素来很少对什么事情在意过,更不用说是并不相熟的皇妹,而现在却破了他以往的界限。 皇后这才骤然回想起,明楹每一次来到坤仪殿,傅怀砚都是在的。 殿中顿时沉寂了片刻,直到殿前女使突然又快步进来,想要开口的时候却又面露难色。 “娘娘,殿下,”女使犹豫了片刻,“明宣殿的内仕领着……几位姬妾前往坤仪殿来了,说是陛下的赏赐,见太子殿下不在东宫,就送到坤仪殿来了。” 女使越说到后面声音越低。 自古以来帝王赏赐给皇子姬妾美人不算是什么稀奇事,只是功过后人评说中,大多觉得此事很有些上不了台面,若是追求明君之称的话,这样荒诞之举一般不会放在明面上。 而现在的显帝却是将姬妾堂而皇之地送到了坤仪殿中。 明楹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里遇到这种事。 显帝与太子虽是父子,但是早前就听闻谈不得和睦,她并无意于掺进这些皇室纷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傅怀砚。 他原本稍低着眼睑,听到女使的话好似也并无什么波动,却又倏然之间察觉到她的视线。 门外突然传出喧哗声—— 内仕尖细的嗓子在外面响起:“咱家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前来坤仪殿,你们拦着不让咱家进来,难不成是要抗旨不成?” “皇后娘娘知晓你们这些刁奴这般以下犯上的行径吗?当真想着造反不成?” 女使面色为难地看了看皇后。 显帝自从被架空之后一直都在明宣殿中召美人侍奉,召集术师炼制丹药,此时突然的赏赐美人,实在是让人看不清楚意图。 傅怀砚指尖碰了碰手边的檀珠,“让他们进来。” 女使抬眼看了看皇后,皇后稍皱着眉头,“就按太子说的办吧。” 一直在外喧嚷也实在不是个办法,显帝虽然已无实权,但毕竟名义上还身处帝位,若是闹得太难看也难以收场。 明楹退避在旁,刚准备寻个没人的角落,傅怀砚突然叫住她。 “皇妹。”他手指在旁边的矮桌上点了点,“……坐。” 在矮桌旁边,还有一把空置的椅子。 明楹顿步,犹豫了片刻。 此时若是回绝反而显得更为明显,她站在原地一会儿,还是坐到了傅怀砚的不远处。 皇后刚准备让明楹到自己的身边来,转眼看到她已经坐定,想了想,没有开口。 她双手交叠放于膝前,目光在傅怀砚身上停顿了许久。 颇有些复杂。 一个面色极白的内仕得了通传,面上带着笑意,缓缓从殿外走进。 他眼珠子生得比常人稍小一些,显得眼白很多,滴溜溜地转了两下,进殿来的时候,先是一眼就看到了明楹。 此人是从显帝还是皇子时就一直跟在身边的内侍李福贵,深受显帝信赖。 他细声道:“奴婢参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公主殿下。” 他的身后婷婷袅袅站着数位姿容各异的美人,纵然是外面天气深寒,身上衣衫也单薄,露出莹白的肌肤。 李福贵躬身介绍道:“东宫一直都无所出,陛下一直都忧心殿下的子嗣,便叫奴婢从教坊司精挑细选了数位美人,用以充实东宫。其中善舞善歌善曲者各二,还有两位则是姿容上乘,莲梳,玉蓉——” 他点了点身后的那几位美人,被唤到名字的两位依言站出来。 皆是万里挑一的好相貌,姿态袅娜,行走的那两步间也可见身姿绰约。 教坊司的嬷嬷大多经验老到,从人牙子处买得能培养的苗子,从小就开始教这些姑娘如何侍奉贵人。 是以仅仅只是站在殿中,也可见冰肌玉骨,风姿万千。 李福贵笑着道:“这两位都是教坊司鼎鼎有名的头牌,盛京不少世家子弟挤破了头脑都想见的大美人,仪态也被教养得极好,就算是比起……” 他在殿中环顾了一下,突然看向了明楹。 李福贵顿了顿,接了下去,“就算是比起十一公主殿下,也毫不逊——” “李公公的嘴里最好不要随便提到孤的皇妹。” 傅怀砚开口打断李福贵的话,将手持重新缠绕着带回自己的手腕上,檀珠在腕骨处轻微晃动。 “除非……” 他含笑看向李福贵。 “公公是不想要自己的舌头了。” 作者有话说: 明月藏鹭 第19节 傅狗还记着昨天杳杳和别人聊天的事情—— 傅狗:我不吃醋,我装的(tvt) 而且他还没资格吃orz 晚了点,红包~ 第17章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带着笑意,却没有人敢质疑他究竟敢不敢。 傅怀砚出身时就被卜为凶命,此时即便是腕上绕着象征慈悲的手持,却也丝毫不敛凛冽的杀意。 即便,杀了李福贵,不亚于当面打显帝的脸。 李福贵自以为不过只是当面挑拨几句,算不得什么。 至少这是在皇后面前,坤仪殿内,傅怀砚即便是再如何,怎么也不敢在这里妄为。 却没想到不过才说了几句,自己就险些被吓出一身冷汗。 李福贵毫不怀疑,若是自己当真说下去,自己也会如傅玮一般被送进慎司监。 他毕竟不过一个奴才,远不比得六皇子那般还有容妃在外奔波着。 他面色惨白,原本比旁人稍小些的瞳仁此时更为缩小了些,手中还拿着拂尘,尾端也轻轻颤着。 李福贵身后站着的那些姬妾也俱是花容失色,她们原本只知道是进宫中来侍奉贵人的,原本见到是素有声名的太子殿下,还忍不住生出一点庆幸,可是现在的场面,却又和她们想象的截然不同。 “是奴婢……奴婢一时失言,还望殿下恕罪。” 李福贵一时间顾不得擦拭自己额上的冷汗,只面色仓皇道:“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奴婢这阉人的嘴自然是提不得。” 傅怀砚轻嗤了声,没再应声。 檀木珠串在手腕间摩擦,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 他刚刚一番话一出,袒护的意味几乎连丝毫掩饰都没有。 可是他们此时这是在坤仪殿,甚至在不远处坐着的,就是皇后。 明楹心下突然好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银线轻轻扯了一下。 她几乎不必抬眼,就可以想象到殿中各人面上的诧异。 傅怀砚素来懒得管这些事情,即便是自己的皇妹。 更况且上面坐着的人是皇后,就算是李福贵说了什么话有失妥当,也当是皇后先行出口训诫才是。 而且他刚刚开口时,纵然是姿态随意,可是话意外的杀意却又是昭然若现。 “看来李公公一直跟在御前,却也是越活越回去了,”皇后温柔的嗓音从上方响起,“杳杳是什么身份,也是你一个奴才可以妄自开口议论的?” 李福贵讷讷应是。 片刻后,他又试探着开口道:“那这些姬妾……陛下的意思是,既然太子殿下忙于政务,那么这些姬妾正好用以为殿下排忧解难,是以,都应当留在东宫。” 李福贵朝着皇后躬身:“不知道娘娘意下如何?” 皇后抬起茶盏,开口道:“东宫的事情,本宫不插手。” 李福贵此时最怵的人就是坐在一旁的傅怀砚了,他顿了片刻,却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对上他,头压得很低,“那殿下是如何想的?” 一旁站着的数位美人俱是稍垂着首立在一旁,面色平静,皆是并无什么其他的神色。 此时被讨论的是她们未来的命运,而从进入教坊司的那日起,她们的命就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了。 此时皆在面前的人的转念之间。 是可以留在东宫,还是继续回到教坊司。 殿中落针可闻,傅怀砚却倏地看向明楹。 他手指撑着下颔,目光越过面前的数位美人,“皇妹怎么想?” “东宫的事,阿楹不敢僭越。” 傅怀砚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孤可以给皇妹这个权利。” 明楹抬眼与他对上视线,她向来很会察觉人的情绪,此时也不例外。 她其实知道傅怀砚想听的答案。 可是那又如何,天理伦常在上,她曾是他的皇妹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更何况皇后还在这里,他可以随性妄为,但她不可以。 现在宫中还会为她打算的人大概也只有对她心存善念的皇后娘娘了,她不能这般不知好歹,认不清自己的身份。 明楹不退不避地看着他,轻声道:“皇兄久未成婚,太子妃之位空悬已久,即便是为了万民福祉与社稷安定着想,也的确理应早日成家。” 这些美人或许对傅怀砚而言算不得什么,可是他日后总要娶正妻的。 与他人共同求帝王的片刻垂怜,从来都不是她所愿。 傅怀砚与她对视,眼眉间的情绪淡漠,手腕上的檀珠滑落至掌心。 他随手拨过一颗,转开视线,淡声开口道:“……皇妹还当真是识大体。” “只是可惜,孤却不如皇妹这般识大体。” 傅怀砚缓缓起身,他极为高挑,此时居高临下地看着站在原地的李福贵,“还望李公公回去替孤转告一声父皇,父皇的好意儿臣心领,只是东宫内素来不留底细不明的人,除了——” 他顿了顿,才接着道: “死人。” 殿中的数位美人闻言,即便是垂首不语,却还是顿时面色惨白。 李福贵此时脊背发凉,哪里还有胆子再问下去,匆忙告退以后,就带着这几位美人退出了坤仪殿。 皇后见李福贵走后,对着明楹笑了笑,温声道:“杳杳方才也在,倒是让你看笑话了。今日我也有些乏了,现在外面天寒,我也不多留你了,早些回去歇息罢。” 皇后召来女使,女使手上的木质托盘中放着一件大氅。 “虽说是天气日后要转暖了,但至少也要冷上几日,来时我见你穿着单薄,回去莫受了凉,披上这件大氅再回去吧。” 明楹轻声谢过,跟着女使一同往外走去。 傅怀砚原本懒散地坐在一旁,此时也刚准备起身时,忽地听到皇后在上方肃声道:“你先给我坐下。” 傅怀砚面上并无什么诧异之色,依言坐在原处。 皇后屏退侍女,女使嬷嬷依言鱼贯而出。 整个坤仪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暖炉正在发出细微的燃烧声,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声响。 皇后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沉默许久以后才开口问道:“说说。” 傅怀砚抬眼,“母后想让儿臣说什么?” 他稍掀了一下唇畔,“母后不是早已有判断了吗?” “自然是你什么时候起的心思。”皇后似乎是现在还有些难以置信,“我竟不知你居然存了这样的心思,难怪之前每次我讲起杳杳的婚事的时候,你都有些懒散。” 皇后细细回想起来,这段时日傅怀砚的反常都有理可循。 “所以你这段时日时常来坤仪殿,觉得她和霍小将军不般配,还有刚刚对李福贵的话,都是因为杳杳?” 傅怀砚不置可否。 “所以之前你说起的那个中意的人选,也是……” 皇后面露迟疑。 “嗯。” 皇后之前以为傅怀砚对于明楹那点儿关注,只不过是因为明楹是从前的明峥之女罢了。 毕竟这个儿子素来冷情,她也从来都没有往这个方面想。 若是寻常家世不出挑的贵女倒也没什么,可偏偏是明楹。 她自然不是不喜欢明楹的,性情乖巧又知进退,生得又出挑,几乎样样都挑不出错处。 若是明楹仍然是明峥之女,她自当早早地就与明氏议亲。 可是现在的明楹,曾是傅怀砚名义上的皇妹。 纵然是并无任何亲缘关系,但明楹毕竟在玉牒上曾被唤作傅明楹,若是日后史官述起这件事,功过后人评说中,旁人不会在乎明楹是不是后来认回了明氏,只会说这是从前就有的不容于世的私情,是不堪为人说起的风月事。 “本宫从前教你,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她生长于宫闱,往日曾是你名正言顺的皇妹。你应当知晓,对她起了心思,若是执迷不悟的话,日后即便是青史有名,在后世人口中,你也会有个行事不检的污点。” “母后也说了无愧于心。”傅怀砚稍顿了顿,“少时戒训儿臣一直都熟记在心,明大人在儿臣少时告诫儿臣勿要锋芒外露,儿臣也熟稔在心。毕竟羽翼未丰之时就自露软肋,是家禽所为。” “但母后也应当知晓,大权在握却又不得所求,从来都并非儿臣秉性。” 他轻描淡写地转了转自己手中的檀珠。 “至于那些身后功名,儿臣从来都没有在乎过。赢得生前身后名又如何,不得所求,照样毫无意义。” 傅怀砚自年岁初长时就一直从容内敛,从前也曾有过意气风发,锋芒毕露的时候,只是随着年龄渐长,就越来越变得喜怒不形于色。 这本是上位者熟稔于心的本领,可是皇后作为一个母亲,却还是希望独子能如从前一般有鲜活的少年意气。 他理应有自己的想法。 若不是当年显帝强娶了明夫人,杳杳作为明峥之女,原本也应当与他般配,顺理成章嫁入东宫。 只是可惜阴差阳错。 皇后轻声叹了一口气,突然知晓到底为什么他才刚刚把持朝政,就以雷霆手段扫清了朝中的阻碍,手持权柄。 只怕是由来已久的心思。 “你想清楚这些,我自然不会再多说什么。” 皇后顿了顿,“只是今日我瞧着,杳杳倒也不像是属意你的模样,还催着让你成婚。” 她沉思了一下,“说起来,那位霍小将军样样也都说得上是过人,毕竟是精挑细选进坤仪殿的。除了身份,其他倒也并不逊色于你。” 傅怀砚难得沉默了下。 拨弄檀珠的手指都顿住。 明月藏鹭 第20节 他避而不答,敛容道:“……儿臣告退。” * 明楹身上披着一件大氅,走在回殿的路上。 还是忍不住回想之前在东宫的场景,想到自己在殿中应答傅怀砚的话。 其实她的话也并无什么错处,傅怀砚想来也听到过许多次,即便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但也只是一两句官话,他应当并不会在意这些。 只是话虽如此,她还是觉得他那时神色淡淡地说她识大体时,愠意实在是明显。 东宫里从来不留底细不明的人,只除了死人。 大概她也只能庆幸自己是从前的明氏女,后来又长于宫闱,这才能从东宫之中平安无事回到春芜殿吧。 明楹又想到后来皇后将自己支出坤仪殿,想来也是察觉一点儿不对劲了。 皇后为自己思虑良多,只是若是知晓这件事以后,多半也要对自己心生厌恶了。 毕竟,傅怀砚是她的独子。 明楹没有再多想,拢了下自己身上的大氅,却倏地看到自己的面前映入一片白色的袍角,上面是疏朗飘渺的卷云纹,檀香味也随之浸入她的感官。 她抬起眼,正好对上傅怀砚稍低下来的瞳仁。 仍然是如寻常一般并无什么情绪。 明楹略有愣怔,忽地听到傅怀砚慢条斯理地开口。 “之前的事情,皇妹考虑得如何了?” 作者有话说: 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中华圣贤经》 赢得生前身后名——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杳杳:慢用。 红包~ 第18章 明楹今日出行,随行在旁的是绿枝。 绿枝看了看出现在面前的人,她常年都在偏僻荒芜的宫殿之中,很少参与过什么宫宴,所以并不认识面前的人。 只是面前的这个人看着就矜贵非常,只远远地看上一眼就知晓必然是身居高位。 而且他唤明楹为皇妹,应当是宫中的某位皇子。 绿枝匆忙躬身行礼。 听着这位贵人与明楹说话时好像带着似有若无的熟稔,而她作为明楹的贴身侍女,却不知晓明楹什么时候与这位有了来往。 绿枝纵然是心有疑惑也不敢在这个时候抬头,只觉得这位贵人虽然只是穿了一身并未昭明身份的襕袍,也依然是让人抬不起头来的气势迫人。 只怕是哪位身份显贵,备受尊崇的皇子。 “绿枝。” 绿枝原本还低着头,突然听到明楹在旁轻唤了自己一声,她回神以后便面带疑色:“殿下?” “你先回去罢。” 绿枝有点儿惊诧,匆忙地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那位贵人,也没有胆子多问什么,犹豫片刻,转身先行回了春芜殿。 此处距离春芜殿并不算是很远,是以附近很多都是废弃的宫殿,往来并无什么人。 傅怀砚缓步靠近,尾音上扬,“嗯?” 他方才分明被留在了坤仪殿,此时却又堂而皇之地在去春芜殿的路上等她,显然即便是皇后与他说了什么,也对他没什么所谓。 明楹抬眼看他,“之前的事……若是我答应皇兄,皇兄当真就会应诺放过我吗?” 她想了片刻,又接着问道:“我说的放过,是可以如寻常公主一般嫁出宫外,而我与皇兄日后也只会是止于名义上的兄妹,不会再干扰到彼此的生活。” 她声音算不上大,傅怀砚闻言,稍低着眼睑看她,下颔紧绷。 手上的檀珠倏地发出摩擦的声响。 四十八颗篆刻佛陀经文的檀珠,这般的无价之宝,价值连城,在他的指间缓慢地被摩挲。 即便是他提出这样的条件,她也认真地考虑了。 宁愿再与他荒唐一夜,也不愿意对他有分毫的动心,那日她重复两次的放过,皆是她心中所愿。 傅怀砚突然回想起他在宫门前看到明楹和霍离征的时候。 他那日刚刚处理完沉积在大理寺的一桩冤案,将王家的一个支族连根拔起,连日的事情让他有点儿倦怠,原本正在支着手假寐,却又在那时,他看到了明楹。 她那时双手交叠放于窗前,眼瞳照着天上的明月,正在看着霍离征。 皎皎犹如天上清晖。 傅怀砚并不会怀疑,纵然霍离征志在边关,也依旧会对她动心。 而她对上自己的时候,从来都是谦卑而挑不出任何错处的,疏离而又毫不逾矩。 凭借他的权力,霍氏一族永不得尚公主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可比起这些,他更在意的是,明楹今日在殿中说起的让他早日成家,现在又是在……宁愿答应自己荒唐的条件,也想与自己划分界限。 傅怀砚沉默许久,转而问道:“皇妹觉得呢?” 明楹别过视线,“我之前想过,皇兄现在对我这般步步紧逼,大抵是因为之前东宫的事情而生了执念。倘若执念已解,应当不会再想与我牵扯分毫。” 傅怀砚手指松了后又攥紧,随后看着她。 他缓声道:“……自然。” 明楹稍点了头,躬身朝他行礼告退。 他们彼时年少相遇,却走到了现今这般地步。 大概也是世事无常。 …… 明楹回到春芜殿的时候,绿枝并不在殿中,反而倒是红荔原本正在殿中擦拭原本就不多的陈设,看到明楹回殿,将之前傅瑶送过来的糕点放在小桌上。 她皱巴着脸小声与明楹道:“殿下,御膳房中的糕点怎么现如今变得这般难以下咽,我只尝了一个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红荔絮絮叨叨地将手边的匣子推了推,“往日里我记着味道是很好的,不知晓今天这匣里面到底是哪个厨子做的,这般齁甜干涩,明明瞧着也和以往并无什么分别。” 宫中膳房各殿皆是有份例的,每日由宫婢前去领取,做出来的东西大多也一般无二,并无什么差别。 明楹尝了一口,果然如红荔说得一般难以下咽,远远不如之前春芜殿中的份例。 她手指缩了一下,只面色平静道:“大抵是今日的御厨手艺欠佳。” 红荔没有多想什么,依言点了点头,愤愤道:“这样不上心的御厨,理应狠狠扣他月例。” 明楹失笑。 红荔之间就见明楹眼眉中似乎有倦色,便道:“殿下今日早间见了八公主殿下,又前去坤仪殿中谢恩,现在不若还是歇息片刻吧。” 她说完便想着退下,刚刚转身之际,却听到明楹轻声唤住她。 “红荔。”明楹用手撑着自己的下颔,似是在思忖,“你说倘若有一个身份地位很高的人,他想与你做一个交易,但需要用你的一件东西来换得,但能换来的东西也同样是你想要的。若是你的话,会应允吗?” 红荔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问道:“能换来的东西,很重要吗?” “重要。” 红荔点了点头,“若是换得的东西重要,那便换呀。毕竟那个人位高权重,若是他恼了,即便是不给的话他也能抢,到时候只怕连交易都谈不得了。” 红荔素来单纯,考虑起事情来也并不会瞻前顾后,原则极为直白简单。 其实她说得并无什么不对。 傅怀砚现在还有耐心让她好好考虑,但他行事却又丝毫都没有掩饰,若是时间久了,他的意图昭然若揭,等到众人皆知的地步,自己就再无任何可以选择的余地了。 或许当断则断,的确也是她现在唯一能做的了。 若他信守承诺,大概也算是拨乱反正。 明楹垂下的眼睫很细微地颤动了一下,倏地想到那日在东宫升腾的温度和晦暗的光景下,傅怀砚动情的眼眉,似有暗涌沉浮。 好像也低声唤了‘杳杳’。 压得很低的嗓音有些喑哑,带着浮动的檀香味,犹如清晨的雾气濛濛。 大抵也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而已。 明楹抬眼,看着站在不远处的红荔,轻声道:“这是我在话本子上看到的一件事,绿枝素来多心,还是不要让她知晓为好。” 红荔素来想得很简单,依言应是,转身退出了殿内。 * 天璇殿内,上下的宫人皆是垂首屏息,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这里是容妃的居所,是以上下陈设精巧,每一处都可以看得出来工匠的巧思,各种装饰都是价值高昂,并非凡品。 足有七八位御医此时站在殿中,正值霜寒的天,却大多面上沁着汗,全都围在殿中的一处小榻旁。 而上面,正在躺着一个面无血色,虽然衣着华丽,但是仍然可以看到纵横交错的伤口的人。 不是别人,正是六皇子傅玮。 他自小到大就很少吃过什么苦头,此番进了慎司监,纵然人是出来了,但也仅仅只是剩了口气。 容妃在旁心急如焚,一直在殿内踱步。 旁边施针的太医额角突突地跳动着,看到此时傅玮的面色,还是忍不住想到了之前宫中上下传的那些话,心下极其细微地叹了一口气。 虽说六皇子素来行事嚣张,但是也从来都不敢明目张胆表现在太子殿下面前,也不知晓到底是因了什么缘故,居然被送到了慎司监里面去。 只是这些贵人之间的事情,他一个小小的医正,也不敢多置喙什么,至多就是心中默默揣度上几句。 太医施针完毕,将细若银丝的针放在火上灼烧片刻,收回布包内。 明月藏鹭 第21节 “我儿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容妃见太医施针完毕,实在忍不住开口问,“可有好些了?可有性命之忧?现在可能醒了?” 太医躬身回道:“皇子殿下素来身子尊贵,这一遭在慎司监确实吃了些苦头,又受了惊吓,看着伤势重,但是好在没有伤及要害,并无性命之忧。” 容妃这才放下心来,手上捏着的帕子放缓,舒了口气道:“那便好……那便好。” 太医又与在旁侍女说了药方和忌口,只留了几位年岁尚轻医正在天璇殿内照看六皇子殿下,其余的太医皆是回了太医署。 一直到离开了天璇殿内,才有一位身着官袍的太医扭头看了看四下无人,小声道:“这六皇子殿下到底是犯了什么……” 他的话还没说完,旁边年岁稍长些的太医立刻呵斥道:“噤声!宫里面这些贵人的事情你也敢插嘴?怕不是不要命了不成?” 被呵斥的太医被吓得一激灵,连连摇头,不再敢问。 一直到天至暮色,躺在小榻上的傅玮才终于动了动眼皮,意识才刚刚清醒,就察觉到了自己浑身上下全都是犹如蚁啮一般的疼痛—— 他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看到这并不是在慎司监,才终于力颓一般地松了口气。 后怕的情绪这几日一直都在他心中蔓延,傅玮虽然自持身份,但是也从来都不是什么无脑之辈。 他在慎司监的这段时日,想到傅怀砚当时冷冽的气势,比起在慎司监里面的苦寒,他更怕的,是这位皇兄。 好在傅怀砚并没有当真起了杀心。 容妃看到傅玮醒了,顿时顾不得手上的药材,随手将刚刚从库房中拿出来的人参放在一旁,快步走到榻边问道:“我儿,可好些了?” 她手撑在榻边,“你说你平白无故看中了傅怀砚的珍物作甚?你想要什么,都不是什么难事,何必要与他作对,若不是你舅父与外祖还算是说得上话,母妃都未必能从慎司监中将你带出来。” 容妃心有余悸,“傅怀砚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晓,咱们没必要与他过不去,便是你舅父与你父皇都不敢多说什么,现在朝中的状况你也应当知晓,若是再有下次,母妃实在都不知晓该去求谁……” 傅玮却没有在意容妃后面的话,只重复道:“珍物?” 容妃迟疑片刻,才答道:“母妃是听到些风声,说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什么宝贝!分明是——” 傅玮心有戚戚,就算在天璇殿,都不敢大声说起这些,声音压得很低。 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是明家那个带进来的野种!” 作者有话说: 卷:你完咯,你妹妹要嫁给别人咯~ 傅狗对杳杳就是蓄谋已久,不用怀疑ovo 红包~ 第19章 今年盛京在初春后还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这几日却又转晴了不少。 因为连着数日的天色不好,是以偏殿中的藏书都有些受潮了。 明峥当初病逝之后,明夫人又被迫进了宫闱,明氏族人将明峥的大部分遗物都分走了,也只剩了这些从前的藏书与一些不值钱的东西,全当是留着作些念想。 明楹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按了一下书脊,弥漫开的陈旧书本气味带着厚重的古朴感,今日日头极好,斜斜倾泻下来的光中,能看到空中弥漫的细小尘埃。 今日在整理旧物的时候,明楹在众多藏书之中,突然发现了去岁及笄的清晨,凭空出现在春芜殿的一段编织而成的红绳。 红绳上面坠着一颗小小的玉珠,色泽莹润。 哪怕是已经搁置许久,也依然能闻到上面飘散出来的檀香味。 明楹将这段红绳放进书中,随手翻过那一页。 昨日皇后身边的那位李嬷嬷来过,说是从前明峥还留有一些遗物,明氏会隔日托人送来春芜殿。 明楹想起之前遇到的明易书。 大概这位伯父对于从前的父亲还是留有一些微薄的手足之情,所以那日看到自己的时候,才会片刻失神,说她与明峥很像。 明楹原本正站在殿中思忖,忽地听到院外传来一声清朗的声音—— “阿楹妹妹!” 明楹稍稍抬头就看到明启正在站在不远处,朝着自己招手,咧着嘴朝着自己笑,眉梢间都是喜意。 而霍离征今日也跟在了他的身后,宫闱之中不得佩剑,是以他并没有如寻常一般抱着自己的剑,只是姿态疏朗地跟在明启身后。 明楹缓步上前,“堂兄。” 她稍顿了顿又转向霍离征,“霍小将军。” 霍离征今日穿了一件宽袖襕袍,少了些以往的凛冽,多了些许温润气息。 眉目却依然如寻常一般带着逼人的锐气。 明启招呼着身后的几名仆役将东西搬进来,笑着朝明楹道:“父亲先前回了一次颍川,在家中发现了不少叔父从前的旧物,这些旧物原本就应当送进宫中的,但一直都没有什么机会,现在阿楹妹妹已经认回了明氏,这些东西也理应交由你。” 明楹依言往那处看去,看到了一个泛着淡淡古朴色泽的箱子,大抵是有些沉,所以役人搬得有些吃力。 明启问道:“搬到哪里比较合适?” 偏殿原本也就说不上是大,搬到哪里都没有什么所谓。 明楹道:“放在角落就好,等这些藏书都晒干之后,我连着箱子里的物件一起整理吧。” 明启这才看到此时院中晒着不少藏书,他此生最为厌恶的就是密密麻麻的字,匆匆看了一眼就觉得头脑发昏,赶忙转身朝着那些役人,追上去道:“诶我也看着些去,这可是姑娘家的闺房,他们这些粗人毛手毛脚的,要是碰到什么东西就不好了。” 明楹刚想跟上去,倏地听到原本默不作声的霍离征开口:“明姑娘。” 她稍有些诧异,转身看着他。 霍离征刚刚一直有一只手背在身后,他此时抵唇清咳一声,将自己的手伸到面前来。 骨节分明的手中,拿着一枝梨花。 这几日转晴,梨花也开得正胜,这一枝大抵也是特意挑选过的,细白的小花团团簇簇在枝头,犹如云雾,散着清浅的香味,吹入玉阶,此时却又在他的手中。 霍离征将梨枝朝着她这边送了送,小声道:“……之前在明府的时候,听闻明姑娘应当是喜好梨花。今日在进宫的途中正巧偶尔看见一颗梨树开得正好,便想着折一枝赠与明姑娘。” 明楹在他手上的梨枝上顿了顿,倏然抬眼与霍离征对视。 霍离征耳后绯意蔓延,他又接着道:“此举大抵是唐突了些,还望明姑娘莫要见怪,若是不便收下,就当做并无此事也无妨。” 明楹略微愣怔,看到梨花枝在他的手中极其细微的颤动。 她一直都还在想着什么时候能再见一次这位霍小将军,只是因为接二连三地遇见傅怀砚,打乱了她原本的想法。 她素来很能察觉别人的情绪,霍离征此时似有若无的羞赧她看得分明,对上她时的局促她也能察觉。 明楹接过花枝,随后温声朝他道谢:“多谢霍小将军。” 明启此时还在殿中指挥着役人收拾箱子,霍离征在心中朝着他默念了一声对不住后,低着眼很认真地对着明楹道:“明姑娘。其实今日在下陪着明启一同前来宫中,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 他顿了顿:“明姑娘应当知晓我还有几月就要回到边关,日后除了述职很少会回到京城。之前在边关的时候,父亲母亲就一直在催着我成家,也没少传书与我伯父让他在京中为我相看,这几日,我也是刚刚知晓我的小相……被送入了坤仪殿。” 明楹手中的梨花散着淡淡的香味。 她没应声,等着霍离征接着开口。 霍离征好像是下定了一番决心,“明姑娘应当知晓在下是武将,可能也并不会什么迂回的话语。之前听明姑娘谈起边关的时候,好像对那里并无多少排斥,所以今日这般冒昧前来,是想问明姑娘……对在下可有排斥?” 其实这番话霍离征在心中过了很多遍。 他连着几日在自己的院中,都会想到那日明楹抬起头看着他时的模样。 他一直都不善言辞,可纵然是听他讲些边关的琐事,她也听得很认真。 霍离征现在身上孝期已满二十四月,还有三月他就要离开京城。 那日他在明家的时候替明楹解围,灯火阑珊,转眼之际正巧看到她朝着自己一笑。 笑意犹如春时涨潮,他站在灯火不盛之处,恰如抬头见明月。 霍离征在边关多年,年纪尚小的时候就曾经孤身入敌营斩杀主帅,做事向来果决。 还是不知晓要不要前来一次宫闱。 大抵这也是他为数不多的犹豫了许久的事。 一直到今日明启正巧要前来送旧物,他才顺理成章地与明启一同前来春芜殿。 霍离征少年成名,自幼见识到的不知凡几,但此时也依然觉得自己胸腔之中犹如跳动的鼓点。 片刻不停。 他站在廊庑下,面色不显,背脊挺得很直,犹如松柏。 只是低下来的眼中还在看着她。 明楹手指在袖中轻缩了一下,随后抬眼看向他,“霍小将军少年有为,阿楹自然是不排斥的,只是……” 她顿了顿才轻声道:“霍小将军应当知晓我的境况,将军并不如我一般没有什么亲近的长辈,还是应当再思虑周全为好。” 明楹此时想到了傅怀砚与自己说的条件,心下顿了一下,稍稍垂下眼。 “况且事出突然,我也应当还需要时间在想清楚一些。” 霍离征倏然之际眼睛亮了亮,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是在下太过唐突。至于家中长辈——” 他又开口解释道:“我父亲为人虽然不苟言笑,但是对我与兄长却向来十分慈爱,母亲也性情温和,家中兄长与长嫂都为人很好,并无什么严苛的规矩。” 霍离征还想说些什么,正巧看到明启已经收拾完从殿中出来,便没有再开口。 明启方才招呼了仆役将殿中的那个箱子放好,顺便清点了一下里面的东西,确认并无什么缺漏以后才从殿中走出来。 他走出来时,目光很快地略过院中正在晒的藏书,看到霍离征还站在廊下,挠了挠头,走过去拍了拍霍离征的肩。 “霍兄不是要进宫述职吗,怎么现在还站在这里?” 明启说着说着才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你是想要我陪着。但是今日可不行,我还要陪着阿楹妹妹再整理一下从前叔父的旧物,可不能陪着你一同前去。诶诶,我说你一个大男人,总不能要与阿楹妹妹抢吧?” 霍离征唇畔牵动了一下,朝着明楹道:“在下今日进宫还有要事,明姑娘,在下先告辞了。” 明楹应声,“霍小将军慢走。” 一直到霍离征走了,明启才想起来霍离征不怎么来京城,更遑论宫中,嘴里嘀嘀咕咕,念念有词: “霍兄不常来这里,也不知晓他认不认得路,毕竟这宫中实在是弯弯绕绕的,不过他好歹也长了嘴,若是实在不认得,找个人问问,也总能找到东宫的吧——” 明楹原本还在将不远处的藏书翻过一页,听到明启的嘀咕,才倏然抬起头来,问道:“堂兄刚刚说什么?” 明月藏鹭 第22节 明启因为她突然出声一愣,忙不迭道:“啊,哦,就是霍兄今日陪着我一同进宫,其实是不仅是为了陪我而来,也是有正事在身,要前去述职。” 明楹手指稍稍紧了紧,接着问道:“是要去……东宫?” 明启点了点头,倒也没在意,“是啊,陛下身子不好,朝中事务都是太子殿下在处理。况且太子殿下从前去过边关,与霍兄还算是熟悉,应当并无什么大事。” 作者有话说: 明启:我说他是去东宫不是去自宫啊,怎么妹妹你脸色这么难看! 我错了(跪)晚了,红包~ 第20章 东宫殿内并无过多冗余的装饰,殿中正在散着浅淡的檀香味。 傅怀砚躬身站于桌前,修长的手指握着狼毫毛笔,纸页上的字迹犹如奇崛孤峰。 殿门此时被很轻地叩响,他淡声道:“进。” 川柏今日进殿,难得沉默片刻。 傅怀砚笔下未停,稍抬起头看他。 川柏忙低下头回禀道:“殿下,霍将军今日前来东宫述职,现在已经在殿外等候。” 傅怀砚嗯了声,“让他进来。” 川柏犹豫了一会儿,声音变得稍低了些,“……霍将军,好似是从公主殿下那里来的。” 傅怀砚笔下顿了片刻,上好的宣纸瞬间就洇开一大片墨渍。 他随意地将笔搁在一旁,稍垂着眼睑,拿起巾帕缓慢地擦拭自己的手指。 川柏此时也不敢多说什么,转身就退出了殿内。 傅怀砚将刚刚那张沾染了墨渍的纸张丢在一旁,听到殿前的脚步声时,面色淡漠地抬眼。 霍离征眉梢间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耳后甚至还有未曾消退的绯红。 他看到殿中的傅怀砚时躬身行礼道:“太子殿下。” “末将早前回京,因为身有热孝,所以一直都未曾前来宫闱述职,还望殿下见谅。” 傅怀砚姿态疏朗,“不妨事。” 边关常有战事,霍氏一族素来戍卫边关,霍离征更是这一辈难得的少年英才。 他谈及正事时敛容:“祖母当时病逝,伯父修书传来消息的时候,恰逢突厥来犯,是以父亲与兄长皆因身有要务,并未前来京城。据后来边关来信,长兄伏击突厥于长风坡百里处,斩杀突厥将领达隆,顺利击退敌军。” 边关的事情向来先经傅怀砚的手,所以虽是述职,但是毕竟霍离征留在上京时间已久,是以其实并无什么好说的。 说是述职,不过只是走个流程。 傅怀砚闻言并无什么其他神色,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 霍离征站在原地,此时原本应当行礼告退。 但他犹豫片刻又道:“……其实末将今日前来,除了述职以外,还有一事求问。” 傅怀砚稍抬了抬眼,语气很淡,“问。” 明楹虽然认回明氏,但毕竟还在宫中,名义上也曾是皇室女。 傅怀砚从前曾在边关待过一段时间,霍离征与这位素来品行出众的太子殿下还算是熟识。 所以霍离征此时站在原地片刻,思虑道:“末将早前曾送殿下的皇妹回宫,后来听闻皇后娘娘正在为十一公主挑选夫婿。所以末将敢问殿下,现在皇后娘娘那里,心中可有心仪的人选?” 霍离征此番话音刚落,殿中上下骤然间安静了许多。 他看着不远处姿态疏朗的傅怀砚,后知后觉地发觉,这位太子殿下心情谈不上是好。 他们曾在边关相识,傅怀砚少年时被显帝外派到边关,边关之地一向苍凉艰苦,而这位出身显贵的太子殿下却又从来都看不出什么喜怒,永远都是矜贵万分,从容不迫。 直到宣和二十三年冬末,突厥诈降,去而复返,纠结其他部落氏族一同攻城,淄州都护府中人手不够,他们苦守城门数日,许久也未等到援兵。 傅怀砚当机立断,亲自领兵突围,剑至突厥王赫连雄颈侧逼他退兵,赫连雄野心勃勃却也惜命怕死,况且匆匆联合起来的部落也有宿怨,多方制衡之下免了边关一场鏖战。 霍离征心中对这位太子殿下自然是尊敬的。 他此番问出这样的话,却又迟迟都没等到傅怀砚的回答。 霍离征顿了片刻,看着傅怀砚提醒道:“……殿下?” 傅怀砚慢条斯理地笑了笑,手指随意地拨弄着自己手上的檀珠,“霍小将军今日前来,名为述职,就是为了此事?” 霍离征有些不好意思,“末将在上京已久,不曾归家。况且述职历来是父亲长兄所为,若有缺漏,还望殿下恕罪。” 他顿了顿,神色认真道:“末将虽只见过十一公主殿下数面,但是公主殿下性情仪态皆是为人可见的出挑。末将是武官出身,霍氏家规严苛,断不会做出始乱终弃等背信弃义之举。” 傅怀砚手中的檀珠发出轻微摩挲的声响。 他问:“所以,霍小将军是倾心于孤的皇妹?” 霍离征一时间没有想到傅怀砚问得这般直白,耳后的绯意蔓延,憋了许久,随后抱拳行礼道:“嗯。还请殿下恕末将僭越。” 傅怀砚听到他的话时起身,他极为高挑,此时稍低着眼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霍离征。 手持的穗子在腕骨边极轻的晃动。 “霍小将军知慕少艾,自然谈不得什么僭越,只是可惜——” 傅怀砚唇畔倏地带着一点笑意,“母后心中有无什么心仪的人选孤虽然不知晓,但……孤心中早有心仪的人选。” 他含笑看着霍离征接道:“并非是霍小将军。” 霍离征霎时间耳边绯意褪去,倏地抬眼看着傅怀砚。 却看到傅怀砚此时手中并未拿着自己的那串檀珠手持,反而正在把玩一根金色的步摇。 颤巍巍的流苏落在他瘦削的指间,带着些许旖旎的意味。 一看就是女子的物件。 却不应当出现在东宫。 傅怀砚素来清心寡欲。 边关姑娘不比京城贵女内敛,大多性情热情,傅怀砚从前在边关时,自然是有不少边关世家女对这位太子殿下芳心暗投。 但霍离征也从来未见他对谁假以辞色过。 而此时出现在傅怀砚手中的步摇—— 霍离征没有再看,匆匆低眼。 …… 霍离征面色怔然地走出殿门时,正好遇见川柏。 川柏曾经也随着傅怀砚前往边关,霍离征也算是与他相识。 霍离征唤住他:“川柏。” 川柏面无表情地顿下,回道:“霍将军。” 霍离征迟疑片刻,“殿下这几日是在为什么事情忧虑吗?我看着殿下与我说话之时,好似有些不快。还是我述职晚了些,殿下觉得此举有失妥当?” 川柏难得沉默了片刻,随后从牙关中硬挤出了几个字道:“……不知道。” 傅怀砚素来心思深沉,霍离征也并未在意。 他顿了片刻,又压低声音问道:“那你……知晓殿下心中关于明姑娘夫婿的心仪人选是谁吗?” 川柏这次比上次沉默得更久,许久后才道:“……也不知道。” 他说完这句话以后就抱拳朝霍离征道:“霍将军,在下还有要事,先失陪了。” 霍离征也并未过多在意,只是面色稍显失落。 大抵傅怀砚作为十一公主的皇兄,所心仪的人选是京中的世家子弟,自己这样的武将,毕竟是身在边关,做的是拼生死的差事。 傅怀砚心有不快,大概也是寻常。 只是太子殿下并不是不通情达理之人,只要自己日后好好表现,他未必不会改观。 霍离征漫步而下东宫前的玉阶,倏而看见东宫庭前栽种了数株梨树。 被人照料得极好,枝干遒劲茁壮,靠近水榭游廊,屹立于处处皆为一景的东宫庭前。 正逢春日,满树梨花开得烂漫,簌簌而落的花瓣像是前些时日的飘雪,映着朱红的宫墙。 * 春芜殿外,明启正在陪着明楹整理从前的那些旧物。 里面有些是明峥生前的藏物,也有些是他少年时在明家用过的东西。 明启大多并不认识这些,多是明楹在整理。 她跪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将这些旧物一一整理出来。 明峥年少时是名满颍川的少年才子,以明氏子弟的身份成为宣和十一年的殿试魁首,少年成名,风光无两。 他的人生素来顺遂,原本应当为人艳羡。 只是可惜早逝在一个春末。 若是父亲还在的话,自己也不会像是现在这样步履维艰的境况了。 明楹常常会梦到幼时的场景,父亲抱着自己在庭前看他栽下的梨树,母亲在旁笑着催促他们净手用膳。 后来几经转换,又便成了一个躺在冰凉的棺木之中,一个眼眉间带着郁结的忧色,坐在宫墙之下,看着天上飞过的鸟雀。 明楹收拾旧物的时候,明启闲得无事,正在殿外薅着地上的杂草。 她刚刚将匣子里的一摞书取出,突然听到明启带着万分诧异的声音:“阿,阿楹妹妹!” 明启慌慌张张地突然跑进来,手上拿着一段红绳,下面坠着一颗小小的玉珠。 他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这么重要的东西,阿楹妹妹怎么能随便放在书里,要不是刚刚风翻开书页,这玉正好露了出来,我还没注意到!” 明楹想起这是自己方才放进书中的这段红绳,稍稍抬眼。 明月藏鹭 第23节 明启好像是揣着什么宝贝,将红绳递到明楹面前。 “若是我没看错,这个玉珠应当不是玉,是瀛洲独有的高冰玻璃种翡翠,更难得的是这个颜色,只怕是一万件翡翠里面都难找到这样的色泽,说是价值连城都不为过,纵然是在明家老宅,我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就算是京中的那些煊赫世家,估计也是难以见上一眼。” “这样的东西,应当也只有宫里才能见到。” 明启咂舌,惊叹道:“阿楹妹妹,这莫不是陛下赏赐的吧?” 明楹接过他手中的红绳。 小小的玉石上面泛着莹润的色泽,檀香味弥漫开来,她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轻声回道:“……不是。” 作者有话说: 傅狗:我有心仪的人选,不是你 内心:是我哦 最近在赶路收东西,抱歉啦,今晚还是正常八点,二十个红包~ 第21章 春芜殿落花簌簌,明启听到她的话后挠了挠头,倒也没有再问是什么人送的。 明楹的指腹缓缓碰着掌心之中的玉珠。 倏而想到自己去岁及笄之时。 她出生在春日,是以及笄之时,盛春的宫闱处处都带着弥漫开来的暖意。 她只是一个无人问津的公主,是以笄礼前,礼官也只是象征着送来了些物件,再无其他人在意。 而那些备受关注的公主,都是需要身穿翟衣由礼官一步一步扶着踏入正殿,代为挽发的皆是京中德行有加,高寿高福的命妇。 行跪拜正礼叩拜太后与皇后,身边代为观礼的皆是京中命妇,列于殿中观礼。 而她甚至连封号都无,自然也并没有这样隆重的及笄礼。 像是被遗忘在宫闱之中的尘埃。 而她也从来都没有羡慕过。 毕竟这个所谓的公主身份,从来都只是加诸在她身上的枷锁,而不是他人眼中的尊贵身份。 只是明楹偶尔还是会想,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大抵并无什么人是在意的。 哪怕是及笄礼,也只有红荔煮的一碗长寿面。 甚至春芜殿上下都冷冷清清的,并无寻常宫殿开春时举办筵席诗会的热闹。 这串红绳在及笄礼的第二日出现在春芜殿中,明楹曾经无数次想过来源于谁,但却没有想到过傅怀砚身上。 只因为他其实与自己并无什么往来,大概也只除了从前明峥的那一点儿的联系。 寻常过往,纵然是在宫中迢迢远远地遇见,也只是疏离地与他行礼。 傅怀砚日后是高坐明堂的君上。 无论是什么事情,只要随口一句吩咐,都会有人前赴后继地为他奔走。 而她自当年随母亲一同前来宫闱的时候,就无数次地想过,等自己日后出了宫闱,嫁做人妇,就可以随日后的夫君一同外放出京城,前往其他地方。 这一切原本都应当顺理成章,只唯独傅怀砚却成了唯一的变数。 明启见明楹许久都没有再开口,试探着唤她:“阿楹妹妹?” 明楹这才恍然回神,歉意朝着他一笑:“抱歉,堂兄,方才有些走神。怎么了吗?” 明启摇了摇头道:“并无什么事,只是我瞧着今日天色也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他顿了顿,又对明楹很认真地道:“方才我说完这些话以后,阿楹妹妹就一直都没有再说话,是在想着那个送这根红绳的人?虽然我并不知晓到底是谁,原本不应当说些什么,只是看到阿楹妹妹好像有些苦恼,那我还是多说几句,妹妹勿怪我多嘴。我是觉得,那人既然已经送给你了,必然是觉得阿楹妹妹值得,所以其实也不必多想什么。” “物都是死物,纵然是再如何价值连城,也终究只是物而已。想太多反而是自寻烦恼。” 明楹愣怔片刻,随后朝着明启轻轻点头。 明启并未在春芜殿多留,只与明楹说起若是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可以来明家寻他,说罢就将自己刚刚薅下来的杂草也一并带走了。 送走明启后,明楹坐在殿中,一直静坐许久,随后唤红荔前来梳妆。 春芜殿外,落日犹如溶金,斜斜映照进殿内,明楹稍垂着眼看着现在镜中的人。 红荔面带些许疑色,为明楹上胭脂的时候,问道:“殿下今日要见客吗?” 明楹其实并不常上妆,毕竟她寻常也大多只在春芜殿中,即便是前去其他地方,也只是稍微点一些胭脂,提一些气色。 今日这般梳妆,倒实在是少见。 明楹笑了笑,轻声回道:“晚间要去见一个人。” 红荔顿了片刻,“这样。那殿下需要我与绿枝同去吗?” 明楹道:“……不必。” 红荔点点头,也并未寻根问底,低眼仔细地在为明楹梳妆。 她并未用很浓重的颜色,只是稍微妆点,镜中明楹的眼眉却也昳丽万分。 犹如明月照清溪,明艳到不可方物。 一直到月上中天,明楹都未曾出殿。 红荔只当是明楹大抵并不准备出门赴约了,前来寝间收整东西的时候,顺便将殿内的纱灯也熄灭了。 殿中一片昏暗,只余床前的一簇小小烛火。 * 晚间起了风。 圆月似玉璧,空落落地挂在晦暗的天色之中。 半夜时起了一点儿雾气,下了片刻细雨。 春芜殿的寝间亮起烛火,细微的灯光照着镜前的人,随后极其细微的殿门开启声响起。 明楹在夜深无人的时候穿过春芜殿前的甬道。 哪怕只是走过一次的路,她也能记得分毫不差,是以宫中大部分的路她都熟稔于心。 前往东宫的……也是。 因为方才下了片刻细雨,明楹思虑片刻,还是撑了一把有些陈旧的油纸伞走出殿门。 春芜殿偏僻,往来没有任何人。 她走的时候避开了红荔与绿枝,整个甬道之中,只剩下她一个人走过时轻轻的跫音。 细雨如丝,雾气氤氲。 明楹裙幅轻晃,抬眼就看到了远远矗立的宫殿。 汉白玉台阶处处彰显着居于其中的人的地位尊崇,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岔脊上象征着辟邪平安的仙兽被时明时暗的光影照在地面之上,檐角处的宫铃发出簌簌的声响。 东宫上下灯火并不是很盛,而明楹才不过刚刚行至殿门前,就有人踏着月色前来为她引路。 好像是猜到了她会深夜前来这里一般。 而且这位引路的人她也见过,正是之前跟在傅怀砚身边的那个叫做川柏的长随。 明楹见到他时步伐稍顿,轻声与他道谢。 川柏回了句不敢,随后沉默着在前行走。 东宫内的绢纱灯极轻地晃动着,明楹的心绪沉浮,低着眼看到了地上的水洼倒映着天上的圆月。 川柏在旁轻声提醒道:“殿下小心脚下。” 时近夤夜,东宫往来还是有些许仆役,大多垂首无声,哪怕东宫内出现女子实在是少见,也并无人敢朝着这边看过来。 天色晦暗,明楹又撑着一把伞,即便是看也只能看到纤细的脖颈和露出来的小巧下颔。 很快就已经看到了东宫的寝殿,川柏顿步,对明楹道:“太子殿下的寝殿我们从不得擅入,只能送公主到此处了。” 明楹温声朝着他道:“有劳。” 川柏却又没有即刻就走,犹豫了片刻对明楹道:“太子殿下虽然看着性情很淡,但是殿下对公主却是不同于他人,我跟随在殿下身边多年,也只看到殿下对公主一个人这般。” 他稍顿了顿,“殿下少年起就赞誉加身,身上背负的也要比旁人多些,但即便是我一直跟随在殿下左右,也很少会见他展露出力颓和脆弱的时候。但是……公主,殿下大概只对您是不一样的。” 川柏或许是也很少一次说这么多话,声音带着些许冷硬。 他没有等待明楹回答的意思,说完这些话以后就躬身隐入黑暗,悄然离开。 明楹指腹碰了碰自己手上的竹骨伞,伞柄粗粝的感触很是分明。 她顿在原地片刻,随后抬步登上汉白玉阶。 寝殿的门并未阖上,灯火从洞开的门扉中穿过。 明楹抬眼看向殿门处,就看到惺忪的灯火中,傅怀砚身穿单薄的锦白寝衣,姿态疏朗地倚在门上。 墨发只是用一截简单的发带束起,手腕上的那串檀木手持正拿在手指间把玩,他察觉到有人靠近,不偏不倚地恰好抬起眼。 与明楹对视。 明楹此时撑着一把稍显陈旧的雨伞,身形单薄,仪态却依然如同寻常一般挑不出错处。 今日大抵是略微妆点,眼眉比寻常秾艳,瞳仁却浓稠似新墨,不染尘埃。 她今日见过了霍离征,晚间就夜赴东宫。 傅怀砚向来通透,大概也能猜到她今日到底是为何而来。 他拿着檀珠的手指一顿,面色淡淡,却又在看到明楹的瞬间稍稍抬起唇角,显出一股近乎迫人的昳丽。 傅怀砚向来生得极好,明楹也一直都知晓,只是此时迢迢远远隔着细雨看过来的时候,还是让人为之失神的出挑。 恰如当初在宣和二十二年春,他执伞穿过庭前春雨梨花,躬身站在她面前的时候。 明楹此时站在东宫寝殿前,身形单薄,脊背纤细却又挺直,长发在暖黄的宫灯下泛着犹如锦缎般的色泽。 明月藏鹭 第24节 她将伞撤下,不退不避地站在傅怀砚的面前。 他身上的檀香味瞬间浸入感官。 明楹想,大概他日后执念得解,或许也阖该与她再无牵扯。 她心知她这是在赌,可是此时,除了孤注一掷,大概也并无什么其他的办法。 她从来都不想如当年的母亲一般重蹈覆辙。 明楹看着傅怀砚,启唇轻声问道:“皇兄之前说可以放过我,现在……” 她瞳仁沾着细雨时的雾气,顿了片刻接道:“还作数吗?”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入v啦,预计14号夜里发新章,谢谢支持~ 檐牙高啄,廊腰缦回——《阿房宫赋》 放一下《藏我春莺》的文案,喜欢的宝贝可以收藏一下 承平侯府未抄家前,江扶玉的表兄是名动上京的少年才子,外祖承平侯是声名斐然的开国将领。 江扶玉自幼与表兄定亲,上京城中无人不艳羡她的姻缘。 直到一场祸国通敌案,天子震怒,外祖问罪,未婚夫婿锒铛入狱。 江扶玉跪于宫阙中,恳请圣上开恩彻查侯府谋逆案时,上京城风雨如晦。 有人自晦暗的天色中而来,身穿墨色蟒纹锦袍,乃是现在把持朝政的摄政王卫祯。 他手拿竹骨伞,在江扶玉身边停了片刻。 然后慢条斯理地哼笑一声。 卫祯俯身将伞倾斜,只见这位曾经如珠似玉般的姑娘,现在姿容孱弱,好似一朵堪折的娇花。 “江大小姐这是在准备救你那位心上人?” 他手指摩挲着手中的伞柄,声音渐低。 “求圣上,”卫祯意有所指地顿了顿,“……不如求我。” 江扶玉抬眼,只见那位少年权臣神色淡淡,却又胜券在握。 第22章 他们曾在东宫寝殿之中肌肤相亲, 名义上却又是名正言顺的兄妹。 此番她再次夜赴东宫,站在殿门前,却是想让他放过她。 傅怀砚不置可否, 稍微让开一点身子, 下颔微抬, 是让她进去的意思。 明楹既然已经站在这里,纵然是心下犹如淅淅沥沥的春雨,滴滴都落在她潮湿的心绪间,面上却还是不显, 先行经过傅怀砚的身边,踏入了东宫殿中。 殿中上下与她从前来这里并无什么变化。 滴漏在阒寂无声的夤夜伶仃作响, 螭纹铜兽香炉散发着袅袅的白烟。 刚刚洞开的门扉在她踏入殿中的瞬间阖上,将门外的晦暗隔绝在外,整个东宫瞬间就再无其他的声音, 只能听到心下倏然跳动的声响。 明楹听到殿门阖上的声音时, 眼睫很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傅怀砚好整以暇地倚在门上, 问道:“怕了?” 他缓步走近, “皇妹若是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明楹手指在袖中稍稍紧了一下, 回道:“我现在既然已经站在殿中,自然已经思虑妥当,没有临阵退缩的道理。” 傅怀砚笑了笑, 倏然靠近,俯下身看着她,“皇妹这般胆识过人, 今日夜赴东宫, 不会是为了……霍小将军吧?” 明楹并不意外他知晓自己今日见了霍离征的事情, 面色平静地回道:“并非为了他人,而是为了自己。皇兄应当知晓,我并无意于与皇兄有过多的牵扯,毕竟于人于己,都不算是好事。” 傅怀砚将手持褪下放在一旁,指节曲起,在木质桌上随意地叩击了几下。 他姿态松散,闻言笑了笑,看着她道:“所以皇妹的意思是,此番夜赴东宫,就算是好事?” 刚刚在殿外不显,被晦暗的灯光照耀,她身上的蝴蝶骨纤弱又明显,好似一折就断般的纤弱。 明楹倏然看向他,随后回道:“事在及时止损罢了。皇兄执念得解,我日后也当嫁做人妇,往后自然互不牵扯。” 他们之间的关系,被她意为及时止损。 傅怀砚喉间上下滚动了一下,随后倏地看到明楹从身边佩戴的香囊之中拿出一颗小小的药丸,稍皱着眉头想送进口中。 他顷刻之间就走上前去,扣住明楹的手腕,沉声问道:“这是什么?” 因为傅怀砚倏然上前,明楹的脊背贴着寝殿内的一张小几,她轻声道:“避子的药。” 明楹顿了顿又解释道:“未免日后麻烦,况且混淆皇室血脉又是重事,所以还是当着皇兄的面服用比较合适。之前那次……我也服用了,皇兄不必担心。” 傅怀砚紧紧扣着她的手腕,缓声道:“不用。” 他轻描淡写地夺过那颗药,在舌尖过了一下,随后咽下。 明楹略微愣怔,却看到他又面色淡淡地走到一旁的小榻上坐下,面前是四四方方的棋盘。 傅怀砚随手拿了一颗黑子在指尖转了转,抬眼看向明楹道:“会下棋吗?” 明峥从前就是对弈的高手,明楹从小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不逊色,而且她极为早慧,年纪尚小的时候就已经可以和明峥不分伯仲。 后来在宫闱之中,她也时常会一个人在殿中对弈,各种技巧也熟稔于心。 只是她有点儿没有想到的是,傅怀砚居然在此时要与她对弈。 明楹站在原地片刻,看到傅怀砚面上并不似作伪,才匆忙走上前去。 傅怀砚将白子递给她。 明楹接过的时候,他的指尖碰过掌心,细密的触感瞬间流窜。 东宫内烛火发出细微的燃烧声响。 明楹今日这盘棋下得有点儿心不在焉,她实在是没有想明白傅怀砚到底是如何想的,所以心绪有些不宁。 对弈之时被吃了不少棋子,最后被逼到角落退无可退,白子几乎所剩无几,黑子处处占领高地,生杀果断。 一目了然的输赢。 明楹抬起眼睫,“皇兄棋技高超,我技不如人,自愧弗如。” “是吗?”傅怀砚随手将刚刚赢回来的白子拿在手中把玩,“方才我落第六子的时候,皇妹分明可以选择趁势围攻,却一直都在心不在焉,致使错失良机,是在想什么?” 他与她对视,手中的白子滚动。 傅怀砚下棋的时候向来擅长于步步为营,占领高地,时刻洞察人的所观所想。 明楹方才虽然心不在焉,但是对弈之时的局势却熟稔于心,大概窥得了些许他现在的境况。 他此时这样慢条斯理,是因为觉得胜负在他掌握,觉得任何事情都在指掌之间。 所以步步紧逼。 她将手边的白子放在一旁,抬眼看向傅怀砚问道:“皇兄知晓我今日前来东宫是为何事吗?” 是想与他再无半分纠缠,想与他人琴瑟和鸣。 傅怀砚自然知晓。 他心中自嘲一笑,把玩着手中的莹润白子,一时并未作答。 殿中片刻寂静。 傅怀砚随后再次抬眼之时,却看到明楹此时站起来,然后靠近了些许。 她将手撑在棋盘之上—— 随后倏地俯身,全然出乎他意料地,吻了下来。 他的感知间,只剩下她身上似有若无的清香。 整个东宫殿内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声响远去如潮水退却,甚至连窗外梨树落花的声音都可一一听闻。 她很生疏,纵然是之前曾与他肌肤相亲,那些记忆也已经是模糊而不真切的,也只记得些许很细微的感受和倏而而过的片段。 所以此刻全都是凭借着自己的本能。 傅怀砚从来都没想到明楹会突然吻上来,刚刚还在手中的白子突然就掉落在了地面上,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滚动了许久才停下。 上供来的暖玉做成的棋子,便是冬日也丝毫不会凉手,上京城中有价无市的物件。 此时掉落在地,无人问津。 明楹此时隔着一方小几与他亲吻,手撑在方才的棋盘上。 她其实并不会什么技巧,很是生疏,轻颤的眼睫好像是忽闪的流萤,也在彰显她此时的心如擂鼓。 好像枝头杂乱无章盛开的梨花,千树万树,都骤然开在她的耳畔。 方才步步紧逼的黑子与缩在角落的白子全都散落一地。 在这样作响的境地之中,明楹却又清楚的听到此时自己心下跳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她的手臂压着傅怀砚的颈后,仿若是那日东宫一般的场景,只不过与之不同的是,现在的她,是全然清醒的。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现在吻的人是谁。 傅怀砚任她动作,喉间上下滚动了一下,眼瞳之中暗色涌动。 他的手垂在身侧,并未有一丝一毫的逾矩。 仿若并未有片刻的动情。 明楹有点儿想不明白他现在的状态应不应当,脑中回想了一下当日的场景,随后舌尖抵开齿端,试探着往里碰了碰。 陌生的潮涌好像是骤来的晚风,卷过身体的每一寸。 所到之处,荒芜的草地缓慢长出新芽,干枯的沙漠重新变成绿洲。 蒸腾的热意顺流而上,好像是裹挟着灼人的温度,方方寸寸。 傅怀砚还是并无什么反应,大抵就连情绪都是淡漠的。 明月藏鹭 第25节 他那日动情的眼眉倏然闯入明楹的脑海之中,与此时他丝毫不为所动形成鲜明对比。 明楹眼睫颤动了一下。 她想,或许这位皇兄当真只是清心寡欲,之前的那一夜当真不过只是转瞬而过的荒唐罢了,大抵现在他对自己并无什么过多的想法,不然也不会在东宫的时候只是想着与自己对弈。 即便当真曾有过什么执念,也在她此时的主动中不复存在。 毕竟得到了就没有什么好念念不忘的了。 就如同显帝当初强娶母亲进宫,后来也全然将她忘在脑后一般。 帝王家都是如出一辙的薄情。 及笄时他送来的玉珠,大概对于他来说,也算不得是什么。 傅怀砚身处高位,什么样的奇珍异宝都不过是过眼云烟,随便吩咐下去都有的是人送来面前。 对他来说,都不过只是随口一句的吩咐罢了。 如此这般,大概是最顺遂的发展了。 明楹心下稍稍松了一口气,想着今日霍离征与自己说的话。 若是可以的话,前去边关嫁入霍氏,大概是自己现在最好的选择了。 她这么想着,刚刚压着傅怀砚颈后的手稍微松开。 睁开眼睛时,却正好对上傅怀砚抬起的的瞳仁。 他寻常的时候其实一般都看不出什么喜怒,可是此时眼中翻涌着的,却又是他人皆可以看得出来的欲色。 压在漆黑淡漠的瞳仁之中,带着摄人心魄的昳丽。 昭然若揭。 明楹下意识撤离的瞬间,傅怀砚的手就倏然扣上她的颈后。 天旋地转之际,明楹的脊背压到了刚刚的棋盘之上,棋子全都被扫落在一地,伶仃作响,黑色与白色交织,烛火因为方才的动静晃动片刻。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明楹,手指缓缓绕着她的发尾,一只手垫着她的脑后。 傅怀砚绕着她的发的手指缓缓移动,一寸一寸地碰过她的眼眉,最后停在了她的唇上。 明楹因他此时的动作,心下微顿。 她其实刚刚什么都不甚熟悉,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凭借着从前的那点微不足道的经验。 也只是模糊的。 最初的愿景,不过是想与他再度肌肤相亲,这样就可以再也不用与他牵连半分。 做着这般亲密的事情,却又是为了逃离。 即便是傅怀砚心知如此,她也依然在每一分每一刻都在牵动着他的思绪。 傅怀砚哑声道:“……皇妹。” 似是提醒,又似是告诫。 他只是唤了她这么一声,随后就俯身下去吻她,攻城略池,犹如疾风骤雨。 吻得很深。 好似突如其来的雨,没有一丝预兆,恍然浇湿了整个心绪。 他远不似明楹那般毫无章法,极有耐心地与她相碰,细密的触感处处相撞,手指垫在她的脑后,另外一只手则是撑着一旁的小几。 撑在小几上的手指向来骨节分明,此时又隐隐浮现着脉络。 明楹脊背贴着的棋盘冰凉,可是与他相碰的地方却又好似有燎人的灼热。 好像是她那日中了药一般的温度,只是相比于那日脑海中全然的模糊,现在她的感知与思绪是清晰的,她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心中清楚的知晓这原本只应当是一场交易,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与虎谋皮,可是此时攀附而生的灼热还是让她忍不住眼中蒙上一层水雾。 明楹有点儿喘不上气来,幅度极小地推了一下傅怀砚。 “……皇兄。” 傅怀砚一只手扣着她两只作乱的手,举过头顶,松松垮垮地压在桌案上。 他稍稍撤离,语气压得很低,“叫孤什么?” 明楹稍抬着眼睛看他,“皇兄。” 傅怀砚低声笑了声,“之前在东宫的那日,杳杳,你叫孤什么?” 他此时嗓子远不比寻常那般冷冽单薄,沾染了欲念,唤她乳名也带着旖旎的意味,稍垂的瞳仁正在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那日她叫他什么…… 明楹回想起来,那日她身体处处都是灼人的温度,唯有贴近他时才有片刻的缓解,唤他皇兄他却依然是好整以暇。 后来她意识混沌,唤了他的名讳。 整个宫闱之中,大抵也并无多少人敢直呼他的名讳。 只是那时她意识并不清楚,这才一时唤了他的名字。 明楹别过脸去,手指很细微地缩起。 傅怀砚却手指扣着她的下颔,强迫她看向自己,轻描淡写:“嗯?” 他现在好整以暇,而明楹的双手被他反扣于桌案上,她胸腔起伏了一下,“傅怀砚。你很过分。” 傅怀砚闷声笑了下,“孤怎么过分了?” 他此时就这么吊着,只是两人毕竟是相碰,明楹自然能察觉到他的变化。 只是他面上却又不显露分毫,依旧是从容不迫。 一点也不着急的模样。 但是明楹却远不如他这般镇定自若,耳后的绯意后知后觉,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极为明显。 她的眼睫扇动,随后才终于打定主意一般,稍稍仰头吻上他。 傅怀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反扣住她的手松开。 明楹拉着他的衣襟,往棋盘上压。 他看着高挑清瘦,身上的肌理却极为分明,脊骨分明,明楹顺着往下碰了碰。 他原本松松垮垮的衣襟瞬间就被挑开,露出白皙的肌肤,束起的发此时稍微显得有些散乱,眼眉间有靡靡之色。 这个吻比刚刚要更为贴近一些,他的身体很硬,相碰的时候是截然不同的触感。 傅怀砚将明楹圈在怀中,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她的脊背。 明楹手指交错压着傅怀砚的颈后。 呼吸交缠之际,就变为了他坐在椅上,明楹坐在他的身上。 相碰的时候,他身上灼人的温度更为明显,却又迟迟都没有再继续的意思。 明楹抬眼,有点儿没想明白现在傅怀砚的意思。 她手指才刚刚动了一下,傅怀砚就扣上她的手腕,不轻不重地捏了下。 多少都有点告诫的意思。 明楹思虑片刻,开口轻声问道:“……不继续吗?” 傅怀砚闷声笑了下,稍低着眼睛看她,嗓子被压的很低,“怎么,皇妹现在很着急?” 明楹抬眼与他对视。 刚刚的檀珠被傅怀砚褪下放在一旁,他此时缓慢地将拿起手持,拨过了一颗檀珠。 “只是可惜今日,大概是要让皇妹失望了。” 窗外圆月的光透过窗牖稍稍照了进来,傅怀砚语调不急不缓,“今日朔望,孤有戒律在身。” 他的瞳仁被烛火照得分明,其中的欲念也是一览无余,姿态却依旧如寻常一般从容不迫。 “忌食荤腥,也……忌贪色-欲。” 作者有话说: 傅狗:你很急吗? 杳杳:。 鱼卷:有些人可能也就是嘴上不急罢了(。 红包~ 第23章 明楹不敢置信地抬眼。 即便是他当真有戒律在身, 也大可以早些与她说清楚。 方才她站在东宫殿前的时候,他分明就可以告知自己今日他有戒律在身,而不是已经到了现在这般地步, 不急不缓地说起今日是朔望。 他分明, 就是, 故意的。 明楹此时坐在他身上,这般委实可以说得上是意乱情迷,她比谁都知晓傅怀砚此时的境况。 相碰的热意一寸一寸地溯洄而上,傅怀砚这个时候也绝对是谈不上好受。 可是却又在这个时候止住, 甚至将刚刚褪下来的檀珠都重新带回手上。 恰如从前那般霁月光风,清心寡欲的模样。 明楹倏地从他身上站起, 正好踩中了刚刚掉落的棋子。 刚刚昏聩而又处处蔓延的情动恰如此时散落一地的棋子一般,处处都在彰显着方才的意动。 明楹没有看他,只手指轻轻碰了一下掌心, “那既然如此, 今日我也不打扰皇兄了。时候不早了, 皇兄早些歇息吧。” 傅怀砚也站起来, 稍稍逼近,方才耷拉的寝衣有些滑落。 明月藏鹭 第26节 他指间缠绕着檀珠, 俯身过来问道:“方才对弈之时皇妹突然……” 他意有所指地顿了下,声音稍低,“说说, 现在让孤怎么早些歇息?” 方寸不让,得寸进尺。 明楹咬着自己的下唇,别过脸去。 她想了片刻, 然后又抬起眼睛看他, “皇兄既然有戒律在身, 现在问及这个又有什么意义?” 她说起话来胸腔略微起伏,分明被人欺负得狠了的模样,却又勉力装作镇定自若,“皇兄知晓我的所求,却又没有提前告知今日要戒欲,现在能不能早些歇息,或者是不是难受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她的眼中带着水汽,即便是说着这样的话,其实也因为自己湿漉漉的眼睛,显得有点儿气势不足。 好像是一只毛发蓬松的狸奴,张开爪子在面前威胁,虚张声势地恐吓着自己面前的人,好似轻飘飘地在傅怀砚的心上挠了一下。 他思及此,倏然轻笑一声。 傅怀砚轻描淡写的碰了碰她的下唇,问道:“所以,皇妹现在是气恼了?” 他手指扣上明楹的手腕,“不会是因为……孤方才没有继续吧?” 其实谈不上是扣住,只是松松垮垮地压住,指腹碰着明楹裸露出来的手腕。 他分明在曲解她的意思。 “傅怀砚!” 这样被他步步紧逼的境况让明楹忍不住唤他的名讳,在对上他从容的目光之时却又敛住,手指攥紧。 他这般慢条斯理,不过是觉得万事皆在她掌握罢了。 自己这般气恼,反而是正中他下怀。 明楹稍微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反问道:“那我若说是又如何?皇兄现在身有戒律,戒断色-欲,就算是想如何,也不过是有心无力罢了。” 她这样不避不让地看着他。 傅怀砚心知她这是激将,却还是忍不住喉间上下滑动了一下,从他的角度看着她,能看到她身上乱掉的衣裳,散落的发,还有轻微起伏的胸腔。 傅怀砚没有再看下去,只是将手指抵进明楹的指间,与她十指相扣。 俯身靠近她的颈侧,“有心无力?皇妹若是想的话,孤也不是不能帮你。” 他说出口的话暧昧,与她相碰的地方却又仅仅止于指间,并未碰到任何其他的地方。 傅怀砚手上稍微用了一点儿力,明楹手腕动了一下,却又丝毫都没挣脱开。 帮什么,怎么帮。 话中的意思分明,因他喑哑的声线,又多了些许旖旎。 明楹来到东宫之前,就曾经想过自己会遭遇到什么样的境况,或者无非就是与他再度荒唐一次罢了,自此之后,若是可以相安无事就是最好,无论自己日后去往哪里,都不会再与他有任何关系。 可是她没有想到,她的所求没有达成,却又还是到了现在这样的境况。 进退不得,引火上身。 “现在难受的不应当是皇兄自己吗?”明楹索性破罐子破摔,“皇兄现在与我在此纠缠,逞一时意气,也不过伤己身罢了。” 傅怀砚倏地挑了一下眉,并不恼怒,“皇妹这般关心孤的身体?” 他将猎物逼至绝境,却又没有杀心,只是从容地观察她此时的失措。 明楹沉默片刻后,稍稍抬眼回道:“自然关心。毕竟皇兄与我之间还有诺言未应允,何况日后我嫁与他人,社稷安定,还需仰仗皇兄身体康健。” 嫁与他人。 她现在与他十指相扣,片刻之前又是意乱情迷的境况。 到这个时候,她还是忘不了要另嫁他人。 傅怀砚素来高高在上,纵然是从前被显帝暗中打压,在边关濒临死境,九死一生,也从来都没有觉得有如此颓然的时候。 他松了手,转而从一旁的酸梨木桌上拿起一个小巧精致的金色步摇,“皇妹知晓这是什么吗?” 金色的步摇在傅怀砚的指间,明楹一愣,突然想起这是之前自己在东宫的时候遗留下来的首饰。 那日她太过思绪芜杂,宴席上的首饰也不是自己常戴的,只想早些离开东宫,是以什么时候遗落了这只步摇都不知晓。 她有点儿不明白傅怀砚此时为什么问及这个,刚想接过来的时候,傅怀砚倏然抬高了一下自己的手。 明楹没有反应过来,堪堪止在他的身前。 傅怀砚生得极为高挑,步摇被他抬起,自然不是她可以拿到的。 明楹方才一直都没有注意到,现在因为他拿着之前的那只步摇,那日东宫的记忆去而复返,她才恍然想起,现在傅怀砚身上穿的锦白寝衣,正是她那日在东宫穿过的。 因为被自己穿过,所以这件寝衣上也沾染了自己的味道,与他身上的檀香味交织在一起,带着旖旎的意味。 那日在东宫,她最后累极,被他抱去洗漱,又上了药,因为身上的衣物都没有办法再穿了,所以穿的是他的衣物。 明楹没有想到,他今日,穿的居然是这件寝衣。 被她穿着松松垮垮并不合体的衣物,在他身上恰好合适,绸缎淡淡的色泽映着他身上的肌肤,裸露出来的肌理顺沿往里,再窥不得分毫。 明楹的视线匆匆略过他身上的衣物,随后看着此时被他拿在手里的步摇,“自然知晓,是我之前遗留在东宫的首饰。” 傅怀砚唇畔微抬,“皇妹记得就好。只是说起来也有些凑巧,之前霍离征前来东宫述职的时候,孤正巧在把玩着这只步摇。” 明楹怔住,抬眼看向他。 傅怀砚倚在书桌上,姿态松散,缓声开口:“东宫内并无任何姬妾是宫中上下都知晓的,孤从前在边关的时候,与霍离征还算是相识,这位出身边关的小将军从那时起就仰慕孤声名,也知晓孤从来不喜人近身,你说——” 他语气随意地接下去:“他那时看到孤正在把玩珠钗,会不会好奇这珠钗的主人,又会不会想,到底是谁能在东宫留下珠钗,还能被孤拿在手上?” 明楹自之前在坤仪殿看到霍离征的画像开始,就一直苦心想在他心中留下印象。 她仔细揣摩霍离征的喜好,为了他看了不少关于边关或者战事的书,还有很多是晦涩难懂的兵书。 原本应当一切顺遂。 明夫人当年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明峥亦是声明斐然的俊朗才子,明楹自然也一直知晓自己的相貌出挑。 世人所图不过这些,霍离征年纪尚轻,她这般用心,又素来擅于感知别人情绪,若是不出差错,加之皇后娘娘在旁为她思虑,这桩婚事并不难促成。 可是她做的所有,只需要傅怀砚的一句话,都会瞬间瓦解。 这只步摇留在他这里,随时都能成为潜伏的隐患。 明楹吸了一口气,轻声问道:“那皇兄想要怎么才愿意还给我?” “不难。皇妹以后少在孤面前提起什么另嫁旁人诸如此类的话,孤不想听。” 傅怀砚将步摇拿在手中,“至于剩下的,就要看皇妹日后的表现。” 明楹顿了片刻,随后点了点头,“……好。” 今日与傅怀砚的往来让她心下稍有些累,明楹思忖后又道:“那既然如此,我今日也没有什么留在东宫的必要。已经将近丑时,我也应当回殿了。” 她才刚刚迈步,傅怀砚就攥上她的手腕。 “等等。” 他下颔微抬,示意她坐到书桌上,“坐。” 明楹不明所以地顿在原地。 傅怀砚见她没有动弹的意思,挑眉问道:“皇妹这是没有想要这只步摇的意思了?” 明楹依言坐到齐腰高的桌上,冰凉的触感卷到了她的感知中。 傅怀砚躬身下去,手指握住了明楹的脚踝,在看她上次在东宫撞到的那处伤。 他看得认真,明楹坐在桌上,只能看到他低垂的眼,不似对上自己时的那般步步紧逼,反而是委实说得上温柔的神色。 明楹肌肤娇嫩,纵然已经过去了些时日,但是因为那次撞得重,所以还是能看到一点儿不明显的痕迹。 傅怀砚指腹碰过明楹的踝骨,拿出之前的药盒,为她上药。 明楹没想到他让她坐在书桌上只是为了这件事,脚踝稍微动了动,却被他扣在手中。 一直到上完了药,他都没有让她起身的意思。 明楹轻声提醒道:“皇兄?” 傅怀砚没有抬眼,只是扣住她的脚踝,随后抬手从一旁的书桌上,拿到自己的私印。 倏然让明楹有点儿不好的预感。 小小的玉石被他拿在手中,愈发衬得手指如玉。 他蘸了一下旁边的印泥,随后将明楹的裙摆撩起。 骤然而来的凉意让明楹下意识护住身上的衣裙,她看不清傅怀砚的意图。 明楹看着他问道:“皇兄今日不是戒色-欲?现在这要破戒吗?” 傅怀砚将她的裙摆撩至她腰间,手中拿着印泥,随意地笑了笑:“盖个章而已。皇妹不必多虑。” 傅怀砚的私印可以调动官员,可以派遣军队,他把持朝政,手中的这块小小的私印几乎只会用在极为重大的事情中,代表的是他作为东宫太子的声名,此时却被用作这样的地方。 实在是荒唐。 明楹往后缩了缩,脚踝却被他扣在手中。 她进退不得,恰如当初那时在东宫时的场景。 冰凉的触感在大腿内侧一触即离,他的手指并未碰到一丝一毫的肌肤,明楹却仿若感知到他指腹的温度。 傅怀砚用的印泥是御制的贡品,即便是濯洗水溶,也不会褪色。 在她最隐秘的地方,被印上了他的名讳。 羞耻感让明楹稍稍涨红了脸,她抬眼,只看到傅怀砚漫不经心地用帕子擦拭自己的手指。 他刚刚沾到了药膏,却一直都没擦拭,握着她的脚踝不让她退后分毫。 只是为了在她身上刻上他的私印。 “既然现在与皇妹之间还没有了结,皇妹就还是孤的人,”他有些散漫,“盖上孤的私印,应当也算不得过分。” 纵然是如此,可是他盖的位置—— 明楹深吸了一口气,指腹蹭着刚刚的印记,肌肤上的印记也依然鲜明。 连丝毫都没有变淡。 明月藏鹭 第27节 “但是。” 明楹羞于启齿,只说了这两个字,不知道应当如何再问下去。 傅怀砚将方才擦拭的巾帕放在桌上,洞察她现在想要问出来的话。 “皇妹是想问为什么偏偏是这里?” 他手指一路顺沿着往上到刚刚印章盖过的地方,一路的战栗依次传到明楹的感知里。 好似一路的火树银花。 他的指腹轻轻碰了碰,“皇妹不是并不想与孤有过多牵扯么?难道是想盖在显而易见的地方?” 傅怀砚稍顿了下,“其实孤倒是并没有什么所谓。” 他作势要去拿刚刚被放在一旁的印章,明楹赶紧攥住他的手腕,“……不用。” 明楹从桌案上起身,刚刚掀上去的裙幅滑落。 她眼睫轻颤,随后道:“皇兄现在应当没有什么其他要事了,那我现在可以离开了吗?” 她的手还在拉着自己,傅怀砚缓慢地滑动了一下喉间,垂下眼睑嗯了声,“皇妹请便。” 明楹刚刚一直紧绷的心才稍稍缓解。 即便是经历过方才的状况,她此时也说得上是仪态端庄,除了稍有些散落的发,并无其他任何不妥,松开了拉住傅怀砚的手,走向殿门处。 傅怀砚跟在她身后,缓声道:“此时夜深,孤送你回殿。” 他自己说完这句话以后倏然沉默了下来,半晌都没有再出声。 大抵也是察觉到有些许不妥。 殿中也霎时间沉寂下来。 明楹在殿前转身,她视线往下看了看他此时的境况,轻声问道:“皇兄当真准备这样……” 她停顿了片刻,“送我?” 作者有话说: 今天喜提外号:忍者神狗。 杳杳:其实我确实不是很急来着。 红包~ 第24章 明楹的懿驊视线只在往下一晃而过, 并未久留。 她抵唇轻咳一声,“皇兄既然多有不便,那也不必相送了, 多谢皇兄好意。” 明楹转身想要推开东宫殿门时, 站在原地的傅怀砚随手从一旁拿过外衫披在身上, 又拿过一件轻薄的裘衣笼罩全身。 他抬步上前走到她的身边,直接打横将明楹抱在怀中。 明楹没想到傅怀砚此时突然的行径,短促地轻呼了一声,再次反应过来的时候, 她已经整个人都被禁锢在他的怀里。 傅怀砚身上的裘衣也沾染了檀香味,他的手指缓慢地挑开明楹方才有些乱的头发, 语调轻缓:“谈不上什么不便。比起皇妹方才说起的有心无力,这点小事,自然算不得什么。” 寝殿内外都并无人往来, 明楹脸侧贴近他的胸膛, 能听到他此时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 她想留出些许空隙, 他的手臂又分毫都不动。 她见挣脱无望, 索性随便找了个舒服的地方蜷缩在他怀中,没再出声。 此时是早春, 方才又下了一点儿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雾气。 明楹被他抱着,能看到傅怀砚流畅的下颔线, 被天上的圆月映照,显出如玉石一般的色泽。 她有些怔然,随后有点儿忍不住, 轻声问道:“皇兄。” 她顿了顿, 又接着道:“……为什么是我?” 她这话问得有点儿没头没脑, 傅怀砚稍稍低眼,就看到明楹缩在怀中,瞳仁被天上的月色照得很亮。 他却瞬间就知晓了她这个时候问的话是什么意思。 傅怀砚下颔抵在她的头顶轻轻蹭了下,“猜猜。” 明楹想了想,“是因为之前东宫的事情吗?” “不是。” “还是因为我之前哪里与皇兄有过过节吗?” “……也不是。” “其实我一直都有点儿不明白。” 明楹耐心地与他说话,“皇兄日后想要什么世家贵女,都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情,又何必强求于我。” 她又想了想,“不过其实现在想想,大概原委也并不重要,此时想太多反而是自扰。毕竟……” 明楹知晓这些话他不会想听,堪堪止住,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方才一时兴起问了,现在又兴致寥寥地止步。 好似对他所怀的心思一点都不在意。 也是,在她的心中,她日后是要嫁与他人的,纵然是知晓他们之间的渊源过往,知晓他所怀的心思,对她来说并无益处。 一向都擅长于及时止损。 她刚刚话止在‘毕竟’。 她的未尽之言,无外乎毕竟他们身份悬殊,又曾经以兄妹的名义在玉牒上,又或者是她从来都没对他动过心,不然也不会与自己十指相扣的时候还想着嫁与他人。 傅怀砚原本稍抬的唇畔低下。 他默不作声地抱着明楹在宫阙之上穿行,随后突然在某处停住。 此时所处的是一处荒殿,庭前的枯草在风中沙沙作响。 明楹贴近他的胸膛,听到他心下方才漏了一拍,似有愠意,却又不知晓是从何而起。 她不明所以地看着面前的人。 傅怀砚将身上的轻裘褪下垫在明楹身下,将她半放在宫阙之上,手撑在一旁。 他半支着腿,是侵略意味十足的姿态,“看来皇妹还是不长记性。” 他手指扣着明楹的下颔,眼神晦暗地看了片刻,随后轻声道:“看清楚,现在在你面前的人是谁——” 他倏地吻了下来。 明楹短促的惊呼被他堵在口中。 这里远不似在东宫内,此时耳边风声猎猎,心下并无任何实质的落点。 就在宫墙之上,就在人人都可经过的荒殿上。 明楹想要挣脱,因为这是荒芜已久的宫殿,久未有人打理,身下的瓦片倏地落了一块下去,清脆的破碎之声,在寂静的夜中,显得格外明晰。 远处传来禁军疾行的声音,明楹心下一顿,几乎连思索都没有,匆匆拉着傅怀砚的后颈倒在身下的裘衣上。 傅怀砚却趁着她此刻防备正虚的时候顺势而入,来势汹汹,明楹没有防备,唔了一声。 傅怀砚顺着往下吻,手指抵在她的唇上。 他轻声道:“禁军距离这里不足十丈,皇妹若是不想被发现的话,记得噤声。” 她今日前去东宫的时候特意避开了禁军,却没想到居然是这个时候会碰上,蔓延开来的羞耻感让她感觉之前被他印上印章的地方都泛着灼热,被他唇碰到的地方更甚。 远处禁军的交谈声清晰可闻。 “头儿,并无异常。” “嗯,再好好瞧瞧,这段地方偏僻,说不得有什么贼人胆子大到前来宫中,我记得前些时候婉嫔就丢过一只金簪,现在还没找到。” 答话的人声音沉稳,正是之前那个守宫门的禁军头领,明楹之衤糀前还曾与他说过话。 小将士大抵是年岁不大,嘟囔道:“金簪什么的倒也就是罢了,怎么丢了只猫儿雀儿的都是我们来找,那些小玩意儿瞧着我们就蹿得没影儿了。还记不记得上次那个,不知是哪位贵人的黑猫儿,可给我们找得,就怕是将整个宫闱之中都找了个遍。偏生又是夜里,多亏那眼睛还亮着,滴溜溜地看着人,不然还真找不到!” 时近夜深,此时只余风声,往来并无其他人。 将士们私底下偶尔发发牢骚也是常事,这个小将士话一出,旁边也多得是人附和的,杂七杂八说了好一通。 多得是一些杂事琐事,只是因为大概是夜深人静,说得也没有什么忌讳来。 倏而有个小将士开口道:“头儿,你还记不记得前些时候晚间由霍将军送回来的公主殿下,我想想……是不是十一公主来着?” “记得,怎么了。” 小将士语气都稍微激动起来,叽叽哇哇地带着点炫耀的语气对旁边的人道:“那天你们这群人可都没在宫门处,诶呀平时守门可真的是一点都没意思,每次都站得我腰酸背痛的,但是那天我就站在边角,正好就看到那位公主殿下从马车上下来。霍将军还与那位殿下说话,当真是天仙一般的人物,头儿与她说注意脚下,她还朝着我们笑了下!” 说起这话,旁边的将士也有些兴奋起来,推搡起来,嘴中小声嚷嚷着道:“说说!快说说!到底有多天仙!” 小将士洋洋得意,“那自然是相当天仙,咱们这些人寻常也都是在宫中伺候的,见过的妃子公主也不少,但这位十一公主,却还是出挑到让人见之不忘,只可惜……” 他低了下声音,“这样的人物,我估摸着也只有霍小将军这样出身名门又少年成名的人才配得上。我虽然那日只是远远瞧上了一眼,但看着却实在是般配得很。” 明楹听到不远处传来的话就觉得有些不妙,随后就察觉到轻微的刺痛就从她的锁骨处传来。 她低下眼,只看到傅怀砚惩戒一般地咬了一下她的锁骨。 并不重,只是齿端轻磨了下。 比起疼,更像是痒意,细细密密地从被他咬到的地方往深处延伸。 明楹咬住下唇不敢让自己出声,只能带着怒意地看向始作俑者。 傅怀砚慢条斯理地吻了吻她的下颔,带着笑意与她对视,眉梢稍挑。 耳边的风声稀稀疏疏,他此番抬眼,瞳仁中的欲念比之前要更浓重一些,几乎是旁人都能察觉到的难受。 甚至就连额边的经络都要比寻常要明显一些。 只是神色上依旧不显。 “诶呦,”小将士也在这个时候突然吃痛一声,“头儿,你突然打我做什么!” 明月藏鹭 第28节 “说也说过了,嘴瘾也过完了,赶紧随我到其他地方再瞧瞧去,若是今日出了什么大的差错,我第一个就报你的名字!” “别啊别啊,头儿,我不过就是多说了几句!诶,诶,头儿——” 禁军逐渐远去,明楹原本急促的心跳才缓下,她抬眼看向自己面前的人,看他正在随意地用手指擦拭过唇畔。 傅怀砚此时只披了件外衫,裘衣被他垫在明楹的身下,手上的经络都在浮动。 明楹从刚刚的时候就彻悟了多说多错的道理,此时并没有开口,只是在原地静静等着他。 傅怀砚皱着眉头将轻裘团成一团,似乎是在想怎么处理。 明楹怕留在这里被人发现,“皇兄若是不知晓怎么处理的话,不如让我带回春芜殿吧。” 傅怀砚看着她,唔了声,“那皇妹莫要忘了濯洗过后带回东宫。” 他语气轻缓地补充道:“这件轻裘乃是紫貂皮,得风则暖,指面如焰,著水不濡,点雪即消,价值千金,纵然是在宫中也是极为少见,孤很是爱惜。” 他方才随意地垫在身下时,也没如他说得这般珍稀。 明楹原本看他极为为难地拿着这件轻裘,是想带回春芜殿丢掉的,却没想到他在这里反将一军。 傅怀砚看她没答,又语气和缓道:“皇妹这是很为难?” “既然如此,那便丢到这里好了。只不过……紫貂皮难寻,整个宫中应当也没有几件,”他若有所思地顿了下,“若是被人看见,嘶,或许也会想到孤的身上。” “荒殿中出现孤的裘衣,倒确实是件惹人好奇的事。” 明楹缓缓吸了一口气,接过他手中的裘衣,随后道:“好。等我濯洗以后,自会送到东宫。” “有劳皇妹。”傅怀砚十分有礼,笑得温和,“对了,这件裘衣价值千金,与孤而言有非凡的意义,还望皇妹勿要假手于人,务必亲自来送。” 明楹说不出话来,别过脸去没在看他。 好在他说完这些也没有再在这里耽搁的意思,将明楹抱在怀里在宫殿之上穿梭而过,很快就到了春芜殿。 傅怀砚对春芜殿好像很是熟悉,甚至都没有靠着明楹来辨认,直接就找到了寝间的窗户,翻身而入。 他将明楹放下,并未在这里久留,只是看到小桌上的茶具,抬步过去饮了一整杯冷茶。 春芜殿的茶其实算不上是什么好茶,带着涩意,傅怀砚饮完一杯又倒了一杯,仰头喝尽。 明楹原本想提醒他这是自己的杯盏,想到方才在东宫和屋脊上的事情,想了想还是没有出声。 在他面前,多言多错,最后反而是惹祸上身。 就像是现在她抱着的裘衣一般。 傅怀砚饮完冷茶以后就没有久留的意思,转眼看了看站在寝间的明楹,随后转身从窗户中离开。 明楹在原地静立片刻才起身上前去关上窗扉,手指贴在脸侧稍稍缓解一些灼热的温度。 随后她低眼看了看傅怀砚刚刚在自己锁骨上留下的痕迹,其实咬的并不重,只是很明显。 他好像很热衷于在自己的身上留下关于他的印记。 明楹想到旁人对于傅怀砚的评价,所谓的清风朗月,雅正端方—— 又在此时,与他方才动情的瞳仁,重叠在一起。 * 傅怀砚回到东宫时,川柏原本想上前问些关于前朝的一些政事的,方才明楹一直都在寝间,川柏自然是不敢打扰,现在看见明楹不在了,他才敢上前。 川柏才刚刚靠近,“殿……”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倏然察觉到傅怀砚现在并不是很想谈及政事的模样。 傅怀砚没看他,只低声道:“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川柏应了是,随后转身隐入黑暗。 傅怀砚额头上脉络极为清晰,他进去寝殿的时候,随手将自己身上披着的外衫丢到一旁,然后未曾顿步,直接就踏入净室。 净室的水声淅淅沥沥,好像是方才下起的那场细雨。 他喉间上下滚动,带着一点薄汗。 东宫中原本的檀香与明楹方才留下来的淡淡香味融合。 许久之后,傅怀砚才从寝间出来,稍垂着眼,濯洗过后,很仔细地用帕子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殿外稍微起了一点儿风,梨花倏然飘落。 作者有话说: 得风则暖,指面如焰,著水不濡,点雪即消——来自网络 今晚晚上可能还有一更,勿等ovo 杳杳:再见了阿狗反正我以后也要远航~ 傅狗:这就是你不再问下去的借口? 红包~ 第25章 已至夤夜, 明楹准备稍微洗漱一下就歇息。 一直到浸湿的帕子擦拭过身体的时候,她的指尖碰了碰自己腿侧的那个印记。 是傅怀砚的私印,他的名讳。 她眼睫轻颤, 随后卷过被衾, 不做他想。 一夜无梦。 绿枝第二日天明在寝间外准备早膳的时候, 都一直都还没听见寝间传来动静。 她试探着在寝殿外叩了叩门,才听到明楹在里面闷声回应了一下。 明楹向来浅眠,辰时未到就会起身,此时都快辰时末了却还未醒, 实在是少见。 绿枝思忖了一下昨日,明楹也只是早早入睡, 并未有什么异常,虽是疑惑,倒也并未多说什么。 她在殿门外稍等片刻, 就看到明楹身穿一件锦白的立领从寝间走出, 虽然料子轻薄, 但是此时已至开春, 白日日头在时还是有些热,穿着立领必然更甚。 绿枝问道:“殿下今日穿这件衣裳吗?不若换件轻薄些的, 今日天色瞧着很好,穿得厚重只怕会热。” 傅怀砚在锁骨上留下来的痕迹一直到今早都没有消尽,明楹稍顿了片刻回道:“不必, 昨日晚间起了风,稍微有些受凉,还是多穿些为好。” 绿枝点了点头, “也是, 早春易受风寒。” 明楹在寝间就已经洗漱过, 用了些小食垫了下,刚准备拿起茶盏喝水的时候,倏然发觉这是他昨日用过的,手指又落了下去。 绿枝察觉到她的动作,上前换下紫砂茶壶道:“都是昨日的陈茶了,还是给殿下泡些新的吧。” 她刚刚将茶壶拿在手里,就察觉到了变轻了许多,“殿下昨日喝了许多冷茶?” 绿枝又道:“难怪殿下昨日受寒,还是少贪凉为好。” 明楹顿了片刻,温声道好。 恰在这个时候,红荔挑过殿前的帘子走进,面上带着喜色道:“殿下,是明宣殿来人了。” 绿枝听到这话也瞬间笑了起来,扶了一下自己头上的珠翠,“明宣殿?这不是陛下平日里所在的地方吗?殿下得了太后娘娘青眼,听闻陛下素来都是个知孝悌的人,说不得是送些赏赐过来的!” 明楹素来大方,先前皇后娘娘赏赐的东西有不少送给了红荔与绿枝,是以绿枝想到今日明宣殿来人,眼睛都亮了起来。 明楹对于自己这位名义上的父皇并无什么太多的印象,真的要说的话,那也只剩下嫌恶。 他强娶母亲进了宫闱,明氏畏惧天家威严,半是强迫地将明夫人送进了宫中,只说明氏没有这样的宗妇,一个被人觊觎的宗妇。 可是即便是再嫌恶,明楹也知晓,显帝也仍然曾是她名义上的父皇。 母亲当初还在的时候,就一直都劝诫她,人有的时候不能沉湎于过去,纵然是再厌恶,也比不过身边在乎的人与自己的往后,日子总是要向前看的。 母亲一直都活得很通透。 可还是避免不了一个郁郁而终的结局,故去之前唯一的心愿,就是她的杳杳可以得遇良人,往后不用过上殚精竭虑的日子。 一个面白无须的内仕从殿外走进,正是之前那个前来坤仪殿送美人的李公公。 他手上拿着拂尘,面色似笑非笑,看着面前的明楹。 这种近乎打量的目光让明楹有点儿不适,她保持面色沉静,温声问道:“春芜殿偏僻,劳烦公公今日前来,不知是为何事?” 傅怀砚不在,不过一个孤女,李福贵自然无甚可怕的,语调尖细道:“殿下虽然现在已经认回明氏,但是毕竟曾为皇室女,陛下感念着太后娘娘与殿下一见如故,特意吩咐咱家前来公主殿中,召殿下前去明宣殿面圣。” 他稍微抬了抬下颔,身边的小内监将手中的木质托盘呈上。 李福贵皮笑肉不笑道:“陛下素来宅心仁厚,又孝顺太后娘娘,殿下与太后有缘,这些都是陛下的赏赐。” 绿枝忙上前接了下来,匆匆掠过上面的东西,手指都几乎在颤动起来。 显帝既然说是赏赐了,自然也都不是什么拿不出手的,满满一匣都是闪着光泽的珠宝玉石,在外头天光的掩映下,闪着夺目的色泽。 明楹躬身行礼道:“多谢陛下赏赐。” 李福贵接了这个礼,躬身做了个请的动作,“殿下,走吧。” 明楹点了一下头,随后道:“还请公公稍等片刻,我还需稍加梳妆。” 李福贵看着她此时丝毫妆点都无的模样,倒也没有过多为难,只道:“殿下请便,咱家在外面等着。” 说罢就站在殿外站着。 红荔在为明楹梳妆的时候,看着明楹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小声问道:“殿下此时……并不开心吗?” 明楹在宫中一直无人问津,此番得以面见圣颜,至少日后在人前都能挺起腰杆了。 红荔想不明白,明楹为什么会是现在这样有些忧心的模样。 分明圣上还赏赐了这么多东西,看着就是要对殿下这个女儿上心起来了呀。 明楹稍微笑笑,低下眼睫思忖。 事出反常,多半另有图谋。 明楹从来都不觉得显帝此番是突然想起来了自己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女儿,这宫中无人问津的公主不在少数,那些身上好歹还流着显帝的血,她一个与他并无任何关系的人,又怎么会突然得他眷顾。 明楹想起之前在坤仪殿中傅怀砚对李福贵的态度,大庭广众之下,落了显帝的面子。 明月藏鹭 第29节 他们之间龃龉由来已久,一点都不像是一对寻常的父子。 或许因为自己是那个引子,所以显帝无法对傅怀砚发作,现在对自己发难? 明楹拿不准显帝的想法,脑中思虑了许久,才对红荔道:“红荔,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很重要,你谁也不要说,只要按照我说的做就好,和绿枝也不能说。” 红荔有些不明所以,但看到明楹认真的模样的时候,还是依言点了点头。 “殿下,您说。” “现在我前去明宣殿,等到我走后,你务必要前往东宫,将这件事告诉太子殿下。” 红荔惊呼了一声,随即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用口型问道:太子殿下? 面上满满都是讶然之色。 其实也不怪她这般惊诧,毕竟傅怀砚在旁人的眼中,都是矜贵到高不可攀的存在,因为从前的数件功名,致使他的声名一直都极好,为人敬仰。 明楹来不及解释这么多,只点了点头。 然后将手边的耳铛佩戴好以后,又轻声提醒道:“若是你被人拦下,记得找一个叫做川柏的人,告知他你是春芜殿的就可,他会带你去见太子殿下的。” 红荔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明楹攥了一下自己的手。 比起未知的显帝,傅怀砚与她来说,还是更为熟悉一些。 他向来喜欢什么事情都尽在掌握,至少在她与他之间的交易结束之前,他应当都会保下她。 …… 李福贵在前引路。 明楹穿行过宫墙,脚边的裙摆很轻的晃动。 在脑中暗暗思忖今日显帝召见她的意图。 她其实从前很少与显帝遇见,纵然是见到,其实也多是幼时年纪尚轻的时候,隔着门缝看到的明黄色衣角。 显帝每次前来母亲的宫殿时,母亲都会让她避让,退到偏殿之中。 后来她年岁渐长,搬至春芜殿,几乎就再无与这位身处高位的帝王遇到的时候了。 越至明宣殿,周围的宫阙就越热闹,远不似偏僻荒芜处那般冷清。 时不时会有结伴而出的公主或者是皇子经过,有些也会好奇地看了看明楹,很快就大概知晓了她的身份,嗤笑一声,别过脸去。 明楹刚刚走到明宣殿前的时候,就看到一个穿得轻薄的宫妃从殿中走出,她姿态窈窕,几步之间都是风情万种。 她看到李福贵领了一个人前来,上下打量了一下明楹,似笑非笑地对李福贵道:“李公公今日领来的货色瞧着不错,花鸟使从何处找来的?” 宫中妃嫔与公主众多,互不认识也寻常。 李福贵虚虚掌了一下自己的嘴,“诶呦娘娘这话,这可不是什么货色,这位……可是十一公主殿下!” “哦,原来如此,我还当是谁。”宫妃姿态袅娜地经过明楹身边,“原来是十一公主殿下。” 她吃吃地笑了下,“不过公主殿下来明宣殿这是作甚?这里可不应当是公主来的地方。” 李福贵一时间面色忽变了下,笑着道:“自是因着太后娘娘与公主殿下之前的事情。娘娘说话可要注意着些,旁人倒也是罢了,公主殿下毕竟还是小姑娘,年纪还小,可莫要被您吓到了。” 宫妃眉梢的笑顿了下,倒也没有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殿中有股非常浓重的龙涎香的味道,明楹下意识轻蹙起眉,稍顿了下。 随后仍旧是垂首温敛的模样,往前走去。 显帝端坐在殿中,眯着眼睛看着不远处走来的人。 明楹长得与明夫人很像。 显帝仔细端详她片刻,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宫中的美人不知凡几,那些厌倦了的美人其实大多也记不起来模样,之所以现在还记得明夫人的模样,不过是因为,明夫人是宫中为数不多的臣妻。 在灵堂上惊鸿一瞥,清淡雅极,遂起了掠夺之心。 好在明家识相,其实也并未有过多波折。 而明楹此时的相貌,更甚当年的明夫人。 显帝眼睑下方带着些许肿胀,此时笑起来的时候还会稍微晃动,他语气和蔼地对明楹道:“母后当初就是这般对十一一见如故的?朕瞧着确实是个温敛知进退的好孩子,父皇一直都忙于政务,倒是一时疏忽了你,你应当不会见怪吧?” 明楹站在原地端庄行礼:“陛下过奖,陛下身居帝王之位,为社稷操劳是难免,阿楹不过一介女流,自然不敢让陛下挂念。” 显帝眯起眼睛笑了笑,“确实懂事。父皇也有些年未见到你了,来,到父皇面前来说话。” * 东宫。 红荔扯了个自己想去御膳房拿糕点的谎,骗过了绿枝,绿枝还在摸着方才赏赐下来的珠宝,并未在意,只笑骂了她几句当真贪嘴。 红荔其实并不知晓东宫的路到底是怎么走,她也没有什么胆子问旁人,只是凭着直觉往东走,东拐西拐地,才看到巍峨的宫墙中,赫然矗立着一处宫殿。 远远看上去就是气势斐然。 红荔鼓起勇气拉过经过的一个小内仕,问道:“这里可是东宫?” 小内仕显然也是没遇到过有人居然连东宫都不认识,与有荣焉地扬了扬下颔,“自然是,整个宫闱之中,哪里还有这样的地方!这自然是太子殿下的宫殿。” 他说着又疑惑地看了看红荔,“你一个没有见识的小丫鬟,难不成是要找太子殿下?殿下可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你若是没有要事,就赶紧离开吧。” 红荔磕磕巴巴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不,不是,我有,有要事的。” 小内仕见她这幅期期艾艾的模样就知道这个丫鬟肯定是跟着哪个不知名的主子,连这点场面都没见过,好心道:“太子殿下日理万机,虽然脾性好,但也不是谁都可以见的。殿下现在应当还在书房,你进不去的,莫要再想了。” 红荔想起明楹方才凝重的表情,越来越着急,“那,那你认识川柏吗?” 小内仕来了点兴趣,“打听得还挺全,连殿下身边的长随都知晓,可惜了,你这个也见——” 小内仕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一身黑衣,面色肃然的人就突然出现在了面前,几乎是一点儿声响都没发出来。 川柏看了看红荔,还没来得及出口,红荔就拽住他的袖口,“我是,是春……” 川柏点了点头,“我知晓,现在随我进去。” 一旁的小内仕看得眼睛瞪得浑圆,就看到这么个连话都说不明白的丫鬟,居然就这么被带进了东宫的书房。 他们这些平日里在东宫的人,都不得踏入这里一步。 却没想到,这个凭空出现的小丫鬟居然就这么进去了。 还当真是稀奇。 莫要说那个小内仕觉得稀奇,就连红荔自己都有点云里雾里,她跟在川柏身后,小声试探着问道:“那侍卫大哥,你知晓我的殿下是谁吗?” 川柏嘴角抽动了下,冷声回道:“知道。” 他自然知道,毕竟他虽然明面上从未去过春芜殿,但实际上已经对春芜殿内的状况倒背如流了。 川柏声音肃然:“快些走,消息迟了的话,太子殿下那边你交代不了。” 红荔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脚下加快,想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问道:“太子殿下与我们家的殿下很熟吗?” 她跟在明楹身边这么多年,也从来不知晓明楹与太子殿下有过什么私交,可是此时这样的境况,却又好像他们两人之间很是相熟的样子。 红荔有点儿想不明白。 川柏脚下顿住,随后缓慢答:“……不知道。” 红荔点了点头,很是乖巧地没有再问。 日头刚刚东起,这个时候傅怀砚一般都是在书房之中练习书法,不喜旁人打扰。 川柏作为他的长随,一向知晓分寸,不是重要的事情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扰他。 书房的门被推开,傅怀砚倏然抬眼。 他搁了笔,就看到川柏今日进来书房,还带上了个丫鬟。 丫鬟胆子很小,不敢直视他,甚至就连手都在抖,头也低着,看不清相貌。 傅怀砚却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个丫鬟是来自春芜殿。 明楹没有要事不会派丫鬟前来东宫,此时这个丫鬟出现在这里,又被川柏带到他的面前,多半是出了事情。 傅怀砚指尖碰着腕上的檀珠,面色淡漠,缓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作者有话说: 红荔:很熟吗? 杳杳:不熟啊 傅狗;这还不熟? 人后耳鬓厮磨,人前互不相识,我的土狗我先说好戳xp! 因为17号上夹子,所以下一更是17号晚十一点四十,大家注意防护早点休息~ 红包ovo 第26章 红荔先前甚至都没有见过这位太子殿下, 此时见到了,虽然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就霎时间低下了头,却还是觉得这个人气势慑人。 即便是手中拿着象征慈悲的檀珠, 却也不见半分慈悲相, 反而是让人不敢直视的高高在上。 大概是因为出身显贵, 又手握大权。 红荔从前哪里见到过这样的人,就连手指都在很细微地颤抖。 听到傅怀砚的问话以后,想到明楹那个时候笃定的语气,才鼓起勇气抬起头来道:“殿下, 奴婢是春芜殿之中的宫女,方才我们家殿下被陛下身边的内监唤到了明宣殿, 殿下临走前嘱咐奴婢,一定要来告知太子殿下。” 红荔生怕太子殿下生出愠意,又急忙开口解释道:“我们家殿下必然是有求于太子殿下, 这才唤我前来东宫, 并非是有意打扰到太子殿下, 还望太子殿下见谅。” 傅怀砚并未在意红荔方才说的其他的话, 只是看向站在一旁的川柏,问道:“……被传去了明宣殿?” 川柏在旁慎重地点了点头, “属下方才也得来消息,李福贵从小径之中拐进了春芜殿,此事不假。” 傅怀砚闻言, 稍稍敛了一下眼睫,不知晓为什么,反而轻笑了一声。 明月藏鹭 第30节 他拿过一旁的清霜剑, 语气平缓地道:“看来经过之前的事情, 李福贵还是没长什么记性。” 红荔赶紧将自己的头埋得更低了些, 她寻常的时候也接触不到什么贵人,但是此时算不上聪明的脑袋也隐隐察觉到,自己家的殿下,好像是卷进了些麻烦的事情。 红荔其实一直到现在,都并不知晓明楹为什么会让自己来找太子殿下,只是她一向都很信任明楹。既然是殿下让自己前来东宫,就一定有着自己的打算。 傅怀砚出东宫的时候,川柏连忙跟在他的身后,红荔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随后也跟了上去。 川柏顿步,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的红荔,想了片刻还是对她道:“你就留在东宫内吧,不必跟去明宣殿。” 红荔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拉了拉川柏的衣角,小声问道:“我家殿下会平安无事吗?” 川柏看了看走在前面的傅怀砚的背影,看着他连外衫都未披,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锦袍就出了殿。 只要太子殿下在,怎么会让这位十一公主受到分毫伤害。 川柏跟着傅怀砚这么久,自然知晓对于傅怀砚而言,这位公主殿下意味着什么。 他只对面前的红荔道:“放心。公主殿下不会有事。” …… 明宣殿内,明楹用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掌心。 面前的人是强娶她母亲进宫的帝王,是掌握旁人生死的天子,纵然她能感知到显帝对她并无任何所谓的父女之情,可此时,却还是要这样虚与委蛇地往来。 明楹站在原地不过片刻,显帝的面色就稍微淡了些下来,朝着李福贵看了看。 李福贵心领神会,上前推搡了一下站在原地的明楹,语气带笑道:“陛下刚刚让殿下上前去说话,殿下这是一时得见天颜,呆住了不成?还不上前去与陛下近些叙话?” 面前的人皆为刀俎,任何一个都不是她可以开罪的,明楹自然知晓。 她顿了片刻以后缓步上前,堪堪停在显帝半丈的距离。 显帝面上带笑,手指缓慢地摸着自己手指上的扳指,对明楹道:“有些年未见你,十一这是很害怕朕?你当初进宫的时候才不过十岁,朕也算是瞧着你长大的,当年还看不出来,现在朕瞧着,你与当年的明夫人生得很像。” 显帝口气随意地补充道:“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明楹敛容轻声道:“阿楹蒲柳之姿,不敢与母亲相较。” 显帝脸上的笑顿了顿,“母亲?十一是不是忘了,应当称她为母妃比较妥当?” 明楹默了片刻后回道:“阿楹失言。” 显帝面上带着几分笑意,笑意却又丝毫都不达眼底,“十一是寻常都在偏远宫殿之中待习惯了,规矩也有些忘了。纵然你现在得了太后的恩典认回了明氏,但是你母妃却还是宫中人,还是莫要再疏忽为好。” 他将明夫人强娶进宫以后又很快地弃若敝履,现在却还是要强调明夫人的宫妃身份。 明楹心下几乎泛起一阵恶心,尤其是想到母亲当年望着宫外鸟雀的怅然模样,最后又在宫中的溘然长逝。 这一切的一切,皆因面前的人而起,而现在自己却依然要恭恭敬敬地称他为陛下甚至是父皇,实在是荒唐。 她心中掀起厌恶的情绪,面上却依然不显,温声朝着显帝道好。 显帝笑了笑,“当真是懂事,也不怪太后当初对你这孩子一见如故,觉得与你颇是有缘分,朕瞧着你也是个知进退懂时务的孩子。” 他眯着眼睛瞧了瞧明楹,“今日你大抵是出来得急,朕瞧着你这浑身上下也并无什么首饰妆点的。你这正是年少的时候,哪能这般素净。朕是你的父皇,你若是这样走出去,旁人还以为皇家苛责了你,堂堂一个公主,就只穿成这样。” 显帝朝着李福贵道:“前些时候烨郡是不是上贡来一块水头极好的镯子?拿过来。” 李福贵依言应是,屏退至库房,不多时就拿着一个精致的小匣子走近,恭敬地送至显帝的面前,“陛下。” 显帝在手中稍微掂量了一下,随后打开,只看到深红的锦缎之中躺着一个精巧的镯子,虽然隔得稍微有点儿远,但是明楹也可以看得出来,这是一块水头极好的玉料做成的镯子。 显帝朝着明楹招招手道:“站得这么远做什么,到父皇身边来,这镯子是前些时候烨郡上贡来的,有几个妃嫔找朕讨要,朕都没给,今日瞧着你这般乖巧懂事,加上你又与你皇祖母有缘,理应赏些东西给你。” 明楹站在原地没动,只道:“陛下之前就已经派遣内监前来春芜殿送过东西,阿楹不过只是与太后娘娘一面之缘,纵然是赏赐之前也已经足够。无功不受禄,陛下此时所赏太过珍稀,还望陛下三思。” 显帝手指稍微顿了顿,抬眼看向站在原地的明楹。 她看着孱弱,却又远不似面上看着的那般温顺。 殿中一时静了下来,片刻后,还是李福贵吊着嗓子道:“公主殿下这是什么话,对于陛下而言,什么东西都谈不上是珍稀,陛下是这世上的主子,想要什么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现在想要赏殿下个东西,殿下也阖该上前谢恩,而不是在陛下面前推辞。” 半丈已经是很近的距离了,她甚至非常清晰地闻到显帝身上的龙涎香,可以看到他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还有面上些许的肿胀。 她从来都不信,显帝今日唤她前来只是为了赏赐。 李福贵上前拽着明楹的手腕,面上似笑非笑:“殿下识时务,就该知晓陛下的话意味着什么,君无戏言,还是莫要惹得陛下气恼为好,不然殿下也该知晓的,抗旨不遵是什么下场。” 李福贵的手指粗糙,几乎让明楹一瞬间就想起了当初宫宴后的那个内仕。 她轻颤了一下眼睫,抬眼就看到显帝笑眯眯地对着李福贵道:“十一年纪还不过这么小,你吓唬她做什么,不过十一确实应当知礼节些,朕虽然这次不会计较,但次数多了,也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显帝手中拿着那个镯子,刚想握住明楹的手腕戴上的时候,殿外突然传来惊呼道:“陛下,太子殿下在外求见!” 明宣殿外骤然传来杂乱的声响,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纷乱嘈杂。 明楹心下好像是突然找到了一个落点。 比起面前不知目的的显帝,她对于傅怀砚有种莫名的信任,至少在这场所谓的交易结束之前,他都会保下自己。 她并不知晓这种莫名的信任源自什么,又或许是她自以为是,但是从之前的种种相处之中,她确实感觉到了这一点。 所以明楹那时候坐在镜前,思虑片刻,还是对红荔说前去东宫找他,是觉得即便自己被召去明宣殿另有目的,傅怀砚也会保下她。 大概是从前少年时相遇的那些片段,她对于他,还是有着一些微不可见的希冀。 显帝顿时面色变换,他没顾得上面前的明楹,额角隐隐浮动着青筋。 李福贵也倏然一骇,拽着明楹的手下意识松开,面色迟疑地对着显帝道:“……陛下。现在?” 显帝语气压低,“朕不是让你走小道?怎么他这都能这么快赶过来?” 只不过几息的功夫,李福贵就感觉到自己的脊背上有冷汗冒出来,他顾不上那些,只躬身恭敬回道:“奴婢确实是按了陛下的吩咐,只是,只是奴婢也不知晓……” 显帝此时也懒得再掰扯这些,只是肃声对着外面道:“朕不见客,让太子回去。” 外面颇有些喧嚣,显帝皱着眉头,只听到外面的内仕短促传来了声是,却又再也没有了其他回答。 片刻之后,外面有人惊呼道:“殿下,陛下不让您——” 话语声却戛然而止。 转瞬间,明宣殿门前就洞开。 明楹手指稍微缩了一下,转眼看向殿门前。 傅怀砚随意地掠过挡路的小内仕,长身玉立,面色淡漠,看不出喜怒。 他的目光匆匆掠过此时殿中的人,看到明楹站在其中,手中的剑稍微缩了缩,随后口吻很淡地道:“儿臣参见父皇。” 傅怀砚这幅不咸不淡的样子让显帝怒火中烧,却又碍于这个儿子的秉性,不敢发作,只厉声问道:“朕方才不是说了不见客?太子这般不顾阻拦地闯进明宣殿,难不成是想造反?” 傅怀砚面色丝毫未变,“父皇言重,不过是身有要事,不便耽搁罢了。一时未顾得上虚礼,还望父皇见谅。” “要事?”显帝皱着眉头,气极反笑,“这几日朕这边的奏折全都是请候圣安,能有什么要事能劳驾太子殿下亲自前来明宣殿?” 傅怀砚笑了笑,抬眼恰好与明楹对视。 他转而只问道:“父皇方才正在与皇妹说些什么?” 李福贵迟疑片刻,随后当即躬身回道:“圣上自是感念十一公主殿下与太后娘娘之间的缘分,又有些年头未见到公主殿下了,心中颇是感慨,只是在叙些家常。” 傅怀砚随意地找了一处椅子坐下,手指撑着下颔。 姿态疏朗,看着明楹,语调轻缓。 “那岂不是正好。”他面上带笑,“孤作为儿臣,又是十一的兄长。” “有什么家常,当着孤的面前叙。” 作者有话说: 什么时候杳杳才能被傅狗欺负哭,然后傅狗又去哄啊,我什么时候才能写到那里!可恶tvt 立个flag,明天日六 33个红包~ 第27章 傅怀砚说出口的话这般轻描淡写, 只是他坐在这里,哪怕是面色带笑,也依然是让人不容忽视的凛冽气势。 他在这处处精雕细琢的明宣殿内遥遥与明楹对视, 纵然此时并未多说什么, 可目光相接之时, 明楹却又看到了他显而易见的袒护。 这种被袒护的感觉,自从当初父母故去,她其实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再体会到了。 显帝在旁连着说了几次好,面色铁青, 俨然一副被气狠了的模样,却又碍于此时的处境不便发作, 额角的经络都清晰可见。 看来傅怀砚与他这位父皇确实是如同传说中那般不睦,而且,虽然显帝身处帝位, 却好像是对傅怀砚怀有忌惮一般。 不然此时傅怀砚作为太子, 这样的行径, 确实说得上是行事不忌。 李福贵连忙在旁道:“也只是叙些家常而已, 太子殿下素来繁忙,未曾想到今日惊动了殿下, 陛下久未见到十一公主,心中有些感念也是寻常,自然是想着单独叙叙, 实在是怪殿前的那些奴才没有同殿下说清楚,这才平白无故闹了这么一出。” 傅怀砚轻声笑了一下,“这么说来, 孤与这位皇妹……” 他视线在明楹身上一瞬而过, “也是许久未见了, 父皇今日既然要与皇妹叙家常,多一个孤,应当也不会介怀吧?” 明楹感觉他看过来的视线好像是一片很轻的羽毛,在心间蜻蜓点水地拂了一下。 显帝冷笑一声,眯着眼睛看着傅怀砚道:“寻常倒也不见太子对其他的皇妹有这般关心,今日难不成是转性了不成?” 傅怀砚闻言,“儿臣既然身为兄长,理应关怀幼妹,父皇何必惊诧。” 他说完这句话以后就倏然站起身来,显帝因为他突然的动作仓皇往后退了下。 因为坐在金椅之上,是以险些趔趄了一下。 傅怀砚走近明楹的身边,闲庭信步,纵然是周遭的气氛实在是有些凝滞,他也丝毫没有受到影响。 殿外的阳光斜斜笼罩下来,他的阴影有些覆在明楹的身上。 傅怀砚语气很淡:“不过父皇既然此时没有与皇妹叙家常的意思,那不如由儿臣代劳。” 他方才的话并没有征求显帝同意的意思,腕上的檀珠滑落至掌中,随后看着明楹问道:“皇妹今年年岁几何?” 明楹轻声回道:“回皇兄,去年方行的笄礼。” “寻常都在殿中做些什么?” 明楹稍顿了片刻,“阿楹自知自己学识浅薄,是以寻常大多时间都在殿中读书习字。” 明月藏鹭 第31节 傅怀砚嗯了声,垂眼看着她,突然开口问道:“孤见皇妹面上似是有些倦意,这是昨日没有歇息好吗?” 明楹原本恭顺地垂首低眼,听到傅怀砚的话,抬眼看他。 他此时好整以暇,似乎只是随意问出口的一句话。 东宫寝殿拂落一地的暖玉棋子与窗外濛濛的细雨,都似急速流转过脑中的片段,无一不再昭现他们昨日的过往。 她昨日为什么歇息不好,他分明是最清楚其中原委的人。 明楹面上没有流露丝毫情绪,只回道:“大抵是昨日有些起风了,殿中也难免多了些凉意,是以有些没有歇息好,多谢皇兄关心。” “这样。”傅怀砚唇畔勾起,“那皇妹还是要多注意些为好,免得受了风寒。” 殿中一时沉寂片刻,随后显帝的声音缓缓从不远处传来。 “太子方才问及你皇妹的事情,是不是还应当有件事情忘了问。” 傅怀砚看了看坐在原地的显帝。 显帝不急不缓地道:“十一既然已经及笄,应当也快要选择夫婿了。” 他看向明楹,“十一心中现在可有中意的人选?此时殿中是你的父皇与兄长,但说无妨。” 傅怀砚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显帝,随后也并未出声,就这么看着站在原地的明楹。 明楹躬身朝着显帝行礼,只温声道:“阿楹年纪还尚小,还尚未考虑到这些,多谢陛下为阿楹思虑。” 显帝眯着眼睛,看着傅怀砚,“太子这般照拂幼妹,就没有想过为她善择夫婿,好好思虑一番人选?” 傅怀砚并未应声。 李福贵在旁默默擦拭了一下汗,只觉得自己刚刚碰到过明楹的那只手都在散发着隐隐的灼热,尤其是方才被傅怀砚看到的时候。 心中暗暗思忖着傅怀砚此时的境况,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只看到这位太子殿下依然是如寻常那般神色浅淡的模样,并看不出什么情绪。 片刻之后,傅怀砚语气平静无波地答道:“儿臣既然说了照拂幼妹,自当为她善择夫婿。” 傅怀砚指间绕着手持,“只是父皇之前就身有重疾,就连政务都有心无力去处理,这些儿女姻缘的事情,自然也无需父皇为此劳心劳力。” 他看向站在一旁的李福贵,“李公公作为父皇的贴身内监,理应在这种时候多拦着些父皇才是,毕竟若是父皇圣体欠安……” 他顿了顿接道:“不仅社稷要因此受到波及,儿臣作为臣子,亦是难免要忧虑万分。” 嘴上说着为人臣子,却又丝毫都没有谦卑之意。 实在是嚣张至极。 傅怀砚看着李福贵,“李公公知晓下次应当如何行事了吗?” 李福贵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左右为难地看了看显帝与傅怀砚,手中的拂尘被拿着像个抖动的扫帚。 明楹之前也只是从别人口中知晓傅怀砚自先前显帝重病之时把握权柄,以为只是显帝心有忌惮,却也没想到即便是显帝在前,傅怀砚也丝毫不收敛。 她恍惚间明白了自己当初究竟招惹了怎么样的一个人,远比她之前知晓的要更为权势喧天,不仅仅止于储君这个身份。 手握实权,生杀皆在他手中。 只要傅怀砚不愿意放过她,只要她还是所谓的十一公主,那么无论是哪里,她都不会逃过他。 她之前让红荔前去找傅怀砚的时候,只不过是想着万一这件事是因他而起,那至少可以从中转圜几分,却没想到,哪怕是在明宣殿中,显帝说不得见客,他也能就这样轻而易举地闯进来。 是为了袒护她,也是他万事皆在掌握中的具现。 与他昨日耳鬓厮磨那般情动的模样,大相径庭。 他情动的时候远不似现在这般云淡风轻,瞳仁之中带着浓重的欲色,却又生生止住,喉间上下滚动。 明楹突然大概明白了他为什么非要强求于自己。 他们年少时有过数面之缘,彼时她是世家之女,他是为人敬仰的太子殿下,后来历经种种,她却又成为了他的妹妹。 而后来东宫的那日荒唐,则是他顺风顺水,胜券在握之中的唯一变数。 他于自己而言是变数,自己于他大抵也是。 显帝看着傅怀砚,狠狠拍了一下自己面前的桌案,面上的恼意几乎丝毫都未曾收敛,只厉声问道:“太子这是在教朕身边的人做事?看来太子觉得自己的手伸得还不够长,在东宫和朝中还不够,现在还想把手伸到明宣殿中?” 傅怀砚笑了一声,语气很淡地回道:“父皇多虑。儿臣只不过是关心父皇圣体,嘱咐了李公公几句罢了,并未有僭越之心。” 显帝冷笑。 傅怀砚并未在意什么,只是稍稍躬身道:“今日已经叨扰父皇多时,父皇既然身体欠安,理应多歇息才是,儿臣不便打扰父皇,先行告退。” 他顿了顿,又看了看明楹,“父皇需清净修养,皇妹……也随孤一同出去。” 傅怀砚在她身边,自然无人敢拦,他们顺通无阻地走出明宣殿。 殿外的一排内仕皆是不敢多看什么,匆匆低头立于一旁。 川柏远远地看到明楹在傅怀砚旁,转身隐于宫墙之侧,并没有跟在他们身边的意思。 一直到走出明宣殿前,走到一处稍显偏僻的甬道处,明楹跟在傅怀砚身边,思虑片刻,还是朝着他道:“今日的事情,多谢皇兄。” 傅怀砚低眼看她,“谢孤什么?” “今日李福贵前来春芜殿的时候,我就大抵猜到或许是之前在坤仪殿与他有着过节,是以前去面圣未必是好事,”明楹想了想,“所以我再三思虑,还是让我的侍女前去找了皇兄,是想着万一出了什么变故,还需多仰仗皇兄。” “还能想着前来求孤,”傅怀砚似乎是心情还不错,“皇妹就这般信任孤么?” 明楹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她看向傅怀砚道:“至少我觉得,在我与皇兄之前的交易还未结束之前,皇兄应当会保下我。” 傅怀砚面上笑意敛了下,顿了片刻轻声道:“怎么这么没良心。” 他抬手抚上明楹的脸,捏住往外扯了扯,“孤不应当这么问你,全都是些孤不喜欢听的。说说,皇妹既然是想谢孤,打算什么谢?” 他顿了顿接道:“不会就只是空口的一句谢辞吧?” 明楹没想到傅怀砚当真与自己讨要起谢礼来,想了片刻问道:“我有的东西皇兄也不缺,无论是珍宝还是财物,东宫内随便一件东西都价值连城,而若是其他的物件,应当也都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至多就是一些珠钗。” 傅怀砚哼笑一声,“俗物罢了,皇妹不会想要拿这个打发孤吧?” “那皇兄想要什么?” 傅怀砚原本手指正在捏着她的脸,对上她莹润的瞳仁,手指顺着往下碰了碰,正巧碰到她的唇。 她今日大概是稍微用了一点儿胭脂,指腹上都是一层淡淡的绯意。 他摩挲了片刻。 傅怀砚低着瞳仁,倏地笑了声。 随后轻声问道:“皇妹昨日对弈的时候,怎么对孤的?” 明楹倏然之际想到了昨日的境况,她分明那般主动,原以为不过只是一次就可的交易,却没想到她与他纠缠的昨日,偏偏傅怀砚有戒律。 她甚至不知晓这是借口还是当真有戒律,但是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 他昨日也动情了。 明楹感觉他的指腹在自己的唇上轻轻按了一下,她睫羽忽闪,轻声道:“……不行。” “不行?”傅怀砚挑眉,“看来皇妹的谢意,也谈不上是多诚恳。” 明楹咬了一下下唇,问道:“不能换个其他的吗?” “可以。” 傅怀砚答应的很快,明楹还未开口询问,只听到他语气轻描淡写地道:“条件变成两次。” 傅怀砚手指在明楹的唇上轻轻剐蹭了一下,低着眼看着明楹,语气不容置喙。 “孤只要这两个谢礼。” 作者有话说: 杳杳:我就谢一下他怎么就当真了t t 红包~ 天太冷了打字手好冷!!空调和取暖器我都觉得好干呜呜,抱歉啦大家久等了。 第28章 此时青天白日, 纵然是此处说得上是偏僻,但是这种在外亲昵的姿态还是让明楹觉得心下好似悬着一般,隐秘的耻意从骶骨顺游而上。 她抬手扣住傅怀砚的手腕, 小声道:“……那皇兄就当我谢意不诚好了。” 傅怀砚倏然轻笑了下, 低着声音道:“皇妹既然允了谢礼, 现在可没有轻易收回的道理。” 他顿了片刻又道:“不过不急。孤记下了,等日后再讨。” 傅怀砚稍微俯下一点身,与她四目相对,“毕竟孤与皇妹, 来日方长。” 他此时骤然的靠近让周身弥漫的檀香味都浸入明楹的感官,明楹心间停顿了一瞬, 然后眼睫轻轻颤动,趁着他还未远走之际,双手勾上傅怀砚的颈后, 稍微踮了踮脚, 很快地在他唇上碰了一下。 蜻蜓点水的一吻。 一触即离。 她没有对上傅怀砚的视线, 松开了自己的手, 只很小声地道:“……现在不欠了。” 傅怀砚此时也全然怔住,刚刚她的动作好像只是自己片刻而过的幻觉, 他手指蜷缩了一下,喉间滚动。 他语气淡然道:“这不算。” 明楹抬起眼睫看他,傅怀砚丝毫不觉得自己方才说起的话有什么不妥, 慢条斯理地又接着补充道:“皇妹当初应当不是这样……浅尝辄止吧?” 他说起这话实在是太过理所当然,明楹没忍住,“傅怀砚, 你——” 哪有人这么过分的。 她突然这么唤他的名讳, 傅怀砚想起来了什么, 低着眼睫,轻声问道:“皇妹这么喜欢孤的名讳吗。” 他的话意有所指,腿侧被他印过的肌肤此时隐隐散着灼热的气息。 实在是过分至极。 明楹刚准备再说些什么,傅怀砚的手指突然在她的唇上抵住,“有人来了。” 明楹心下骤急,怕被人看到自己此时与他的不寻常,赶忙稍退下几步,却又被傅怀砚拉着手腕牵回来。 明月藏鹭 第32节 “皇妹与孤是兄妹,即便是同行也寻常。” 他松了手,依然是从前那般冷清到高高在上的模样,“皇妹怕什么。”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明楹站在傅怀砚身边,只看到从拐角处走出一个身穿淡黄色襦裙的贵女,行走时不动半分衣裙,俨然是出身于上京城的名门贵女才有的仪态,云鬓旁边簪了一只素净的白玉簪。 明楹虽然甚少出宫门,也甚少与宫外人往来,但是毕竟之前那场宫宴,也被领着见了不少人。 她素来记忆极好,所以即便只是一面之缘,也一下子就认出来面前的人是谁。 出身宋氏的嫡长女宋湘仪,出身显贵,家中姑母现今是宫中贵妃,父亲是从二品光禄大夫,虽然只是一个散职,但宋氏是上京百年的簪缨世家,地位尊崇,比起颍川明氏还要更胜一筹,是上京城中当之无愧的世家。 宋湘仪出身高贵,是名门之后,家中父亲又只是一个散职,并未手握兵权。 傅瑶在之前明楹还未参加宫宴的时候,曾经就与她说过,若是可以的话,一定要与这位宋家的嫡长女打好关系。 原因无他,只因为这位宋家小姐,极有可能是未来的太子妃。 显帝前些时候就因为中风而卧床不起,身子也并不康健,傅怀砚作为东宫太子,自然是众人想要打好关系的对象。 只是这位太子殿下素来情绪淡淡,看不出什么喜怒,与谁都是不逾矩的妥当,也实在是有些不好接近。 而宋湘仪则是京中素有声名的贵女,父亲并不是武职,各种条件都极为适合嫁入东宫。 所以傅瑶想着与宋湘仪打好关系也是有着这般打算。 毕竟若是日后宋湘仪当真能成为中宫皇后,能与未来的皇后打好关系,怎么都算不得是坏事。 宋湘仪看着面前的人稍显诧异,随后很快就躬身行礼道:“太子殿下。” 傅怀砚嗯了一声。 宋湘仪看了看站在傅怀砚身边的人,似乎是有些眼熟,又有些不确定,迟疑了片刻轻声问道:“殿下身边的是……” 她歉意地朝着明楹笑了笑,“臣女并不常出入宫闱,是以有些不识得姑娘,还请恕罪。” 这位宋氏长女的确是性情温婉,仪态大方,很容易就能让人生出好感来。 明楹回礼,道:“宋姑娘不必自咎,我是从前在宫中排行十一的公主,前些时候认回了明氏,寻常也并不出门见客往来,宋姑娘不识得也是寻常。” 宋湘仪面色带着一点儿讶然,随后笑着对明楹道:“多怪我记性实在是不好,原来是明姑娘,之前在宫宴分明见过,我就说为什么好似有些面善。” 她稍顿了顿,看了一下在旁不辨喜怒的傅怀砚,问道:“明姑娘今日与太子殿下这是……” 明楹想了片刻,回道:“我与皇兄恰好从明宣殿前遇见,皇兄品行高洁,为人亲善,恰好东宫与春芜殿也有一段顺路,就与我同行了一段。” 宋湘仪了然地点了点头,“太子殿下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德行有加,即便臣女身在宫外,也是一直都有所听闻。” 傅怀砚与明楹留有一些间隙,他听到明楹的话,虽然并未出声,但是明楹却能很清楚的感知到。 他在笑。 明楹不知道应当如何接宋湘仪的话,也只是点了点头。 其实这样也好,至少自己必然不会断了傅怀砚的姻缘,宋湘仪无论是方方面面都挑不出什么错处,若是傅怀砚日后娶了正妻,自然也顾及不上自己,不会再想与自己有什么纠缠。 宋湘仪转向傅怀砚,轻声细语道:“太子殿下,臣女前些时候曾在宫外见到过殿下,是前去处理公务的吗?” 她稍顿了顿,“因为街道上人来人往,臣女不便前去行礼,还望殿下见谅。” 傅怀砚语气很淡,“虚礼就免了。况且涉及要务,不便过多透露。” 宋湘仪其实并不常与这位太子殿下对话,听到他的话的时候手中的帕子轻轻颤动了一下,随后恭声道:“是臣女失言,还望殿下恕罪。” 傅怀砚手中的檀珠滑了滑,不置可否。 宋湘仪想了片刻,还是鼓起勇气开口道:“臣女今日进宫是前去探望姑母的,带了一些宋家府上重金从东境聘请过来的点心师傅做的糕点,殿下若是不嫌弃,不若也尝尝?” 原本跟在宋湘仪身边的几个小丫鬟皆是低眉垂目,听到宋湘仪的话后连忙上前,将自己手中的托盘呈上。 只看到木质的托盘上分别放着几个精巧的食盒,虽然并未打开,就可以闻到空中丝丝缕缕的甜香味。 傅怀砚看了看面前的人,许久都未出声。 宋湘仪有点儿不好意思,耳后红了红,轻声问道:“臣女是说错什么了吗?” 傅怀砚稍低了一下眼,“你是宋氏女?” “啊,”宋湘仪有点儿没明白,还是依言道:“回殿下,臣女的确是出身宋氏,光禄大夫宋谚之女宋湘仪。” 傅怀砚姿态疏朗,“孤素来不喜甜食,多谢好意。不过刚巧今日遇见了宋姑娘……那就劳烦宋姑娘今日回去的时候也记得替孤告知你的父亲一声,若是宋氏身有余钱的话,不若捐些到边关去。” 他说完这些话就礼节性地朝着宋湘仪点了点头,“孤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宋湘仪顿时愣在原地,听到傅怀砚刚刚的话,纵然是素来仪态极好,面上带着不敢置信的神色。 她本意无非是想要与这位太子殿下稍微近些,能单独遇到傅怀砚的机会并不多,这位至今尚未娶妃的太子殿下一直都是京中贵女的意中人。 毕竟他出身高贵不谈,就连相貌都是为人可见的出挑。 可是宋湘仪没想到,傅怀砚今日遇见她,居然是让宋家捐钱前去边关。 边关战事吃紧并不是稀罕事,虽有霍家镇守,可是粮草弩甲还是会有短缺,加之运送的官员层层克扣,这些宋湘仪也有所耳闻。 宋氏虽然家底丰厚,但是边关的事情是个无底洞,若是捐了,自家的境况难免会有缩减,任是谁都未必会愿意。 况且宋氏作风向来奢靡,吃穿用度什么都是最好的,一大家子每日的银钱都不是什么小数目。 她不过只是示好两句,谁能想到傅怀砚轻描淡写地说出捐钱这番话! 退一步说,纵然捐钱是小事,但是捐多少,怎么捐,这都是人情世故。 傅怀砚现在掌控生杀大权,宋氏必然不会想做出头鸟,她不过就是随意的一句话,谁能想到惹出这么个大麻烦。 宋湘仪面上的笑稍微垮了下去,但还是极为有礼的朝他行礼:“殿下慢走。” 傅怀砚刚刚走出几步,看到明楹还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 “皇妹,”他稍微垂了垂眼,“过来。” 明楹顿在原地片刻,还是很快地跟上他的身边。 傅怀砚没有再看宋湘仪,抬步离开。 明楹跟在傅怀砚的身后,一直看到宋湘仪的背影远去,才轻声道:“这位宋姑娘,好像被皇兄吓到了。” “不过是捐些钱财而已,算什么吓到。” 傅怀砚笑了声,又转而问道:“那皇妹呢?” 他这话说得虽然轻描淡写,但是能让宋氏嫡长女吓到的,必然是一笔数额极为庞大的财产。 宋氏虽然阔绰,但是被东宫的人盯上,怎么都要掉一块肥肉的,说不心疼肯定是假的。 虽然对于这些煊赫的世家来说,其实也伤不了根基,至多有段时间稍微节制些罢了。 不过比起这些,明楹更为关心的是,傅怀砚说的是拨款前往边关,不知晓边关是不是如他所说的这般吃紧。 明楹思忖片刻以后抬眼,回道:“皇兄又不图我钱财。” 他转而问道:“那皇妹觉得,孤图什么?” 傅怀砚顿步,手指在她的发梢绕了绕,“嗯?” 明楹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 她倒是宁愿他是贪图自己的钱财,也好过现在进退不得,全然被他掌控着情绪。 明楹抬眼对上他的视线,沉默了一会儿才别开视线,很轻声地道:“……贪图色-欲。” 她后面两个字很快地划过,声音也很轻。 傅怀砚闻言不知道想到什么,笑了下。 明楹想了片刻,又很认真地用手指点了点傅怀砚手腕上的檀珠,“皇兄,若是要修行的话,还是要好好清修为好,色-欲嗔痴都应该戒断,皇兄既然有戒律在身,也阖该少想些诸如此类的事情,影响心境。” 傅怀砚倾身,拨弄了一下自己手腕上的檀珠。 “那皇妹说怎么办才好。” 他看着明楹,“孤偏偏就是,色令智昏。” 作者有话说: 家里人好像阳了,有点担心,晚啦,红包~ 大家也注意防护! 身体最重要,可以的话,最好还是未雨绸缪!祝大家都能平安健康~ 第29章 色令智昏。 他说得丝毫不以为耻, 好似自己为色所迷算不得什么稀奇事。 明楹想了一会儿,才闷声道:“色令智昏,是昏君所为。” 傅怀砚因她这样正经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下, 手指曲起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 “那皇妹现在算什么……共犯?” 他此时随意流露出来的亲昵不似作伪, 好像他们之间并不是什么所谓的兄妹,确实只是一对寻常的情人。 明楹因自己刚刚想到的措辞而倏然一惊,手指几不可见地细微缩了一下,随后有些生硬地别开与他的视线。 她稍低着眼, “昨日有些没有歇息好,今日多谢皇兄前来解围, 若是皇兄现在没有要事的话,我就先回殿了。” 傅怀砚了然地看着她,手指轻轻碰上她的眼下。 其实并不算是很明显, 只是眼下带着一点点的倦色, 他的指腹轻轻压过, “怎么。皇妹昨日这般彻夜难眠吗?” 说是彻夜难眠, 也并不算是妥当。 明楹虽然一夜都未曾做梦,但其实睡得也不算是踏实, 总觉得片刻之前的抵死缠绵好似一场荒诞的梦境。 况且那些潮动实在陌生。 她从前那晚毕竟是在意识不清中度过的,纵然是有过一些片段,很细微的感知, 还有天际的火树银花,终归也只是模糊而不真切的记忆罢了。 但是昨日,她却是很清醒地感受到那些陌生的触感, 感受到他手指抵进自己指间的不容置喙。 她素来不知晓风月事, 为数不多的经验, 只能是从话本里一言带过的几句,哪能那般容易地平复。 明楹面色仍然平静,声线平稳,回道:“只是因为昨日回殿的时候有些晚了,已至夤夜,我素来浅眠,是以才有些没有睡好。” 明月藏鹭 第33节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说他在自作多情了。 傅怀砚倒也没在意这个,只是闷声笑了下,“皇妹怎么这么绝情。反正……” 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敛眸看她,“孤昨日确实是彻夜难眠。” 昏聩的情绪从周身蔓延,她反正是抽身而出,从东宫殿内走出一了百了,挣扎在其中的,只有他一个人罢了。 也是,与他十指相扣的时候尚且能想着旁人,及时抽身而出更是正常不过了。 明楹在听到他说刚刚的话的时候,突然想到了昨日他的境况。 她两次前往东宫,里面当真并无任何姬妾婢女,所以他昨日…… 她没有再细想下去,只是抵唇轻咳一声,“皇兄毕竟身怀戒律,也是在所难免。” 明楹怕他又说出什么话,连忙接道:“所以皇兄此时应当没有什么要事了吧,那我就先行回殿了。” 傅怀砚大抵能猜到她此时想的什么,看着她下一瞬就准备走的样子,慢条斯理地开口:“谁说没有要事了。” 他不急不缓地补充:“你唤来的那个小丫鬟此时还留在东宫,哦对了,皇妹莫要忘了将那件大氅还回来。毕竟,那件大氅对孤意义非凡。” 他说完这句话就并没有再与她开口说些什么的意思,抬步往前走去。 明楹跟在他身后,他身量高,走得却不算是快,刚巧是明楹可以跟上的速度。 没有多久就到了东宫。 红荔在东宫焦急等待许久,看到傅怀砚带着明楹回来,一时间也顾不上害怕,赶忙上前去到明楹的身边,小声问道:“殿下……没事吧?” 她虽然不知晓前往明宣殿会出什么事情,但是她一向都相信明楹的判断,所以看到明楹现在全然无恙地出现在面前,方才悬着的心才放下。 明楹轻声抚了抚红荔面前的额发,“我没事。” 红荔拉着明楹的手晃了一下,“奴婢在东宫等了许久,好在殿下现在回来了。” 红荔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傅怀砚,瑟缩了片刻,还是对他道:“多谢太子殿下。” 傅怀砚的视线在红荔拉着明楹的手上顿了顿,他语气淡淡地开口:“不妨事。毕竟你们家殿下……允了谢礼。” 他看向明楹,问道:“是吧,皇妹?” 他这话分明说的并无什么问题,红荔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的目光之中不像是有什么善意。 尤其是停在自己拉着殿下的手上时。 实在是谈不上友善。 大概是在东宫之中,自己也不该这么放肆。 红荔下意识就松开了手,转而看向明楹。 明楹下意识抬眼,恰好看到傅怀砚似笑非笑的神色,正在等她的回答。 她进退维谷。 明楹耳后缓缓泛起绯色,实在不知道应答什么。 无论答是或不是,都是进退两难。 红荔看出她有些不好意思说话,怕场面陷入僵局,又怕傅怀砚因为明楹长久的不说话而气恼,所以哪怕是也很怕面前的傅怀砚,也壮着胆子替明楹回道:“太子殿下的恩典,我家殿下自然感念于心,应允了殿下的谢礼自然也会如约奉上,公主殿下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傅怀砚闻言轻笑。 红荔不知道所谓的谢礼意味着什么。 左不过就是寻常的东西,太子殿下这般霁月光风的人,想来也不可能提出什么很过分的要求。 红荔对上傅怀砚素来不敢抬起头,自然也没看到傅怀砚对上明楹意味深长的视线。 两人视线相对,站在一旁的红荔却毫无所觉,只觉得这位太子殿下并无旁人所说的那般高高在上,虽然自己的殿下并非他的亲妹,也依然这般尽心尽力。 …… 明宅。 明启看着霍离征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上前揽着他的肩,问道:“怎么霍兄这般心不在焉,难不成是前些时候对我那匹红鬃马还是念念不忘?好说好说,若是霍兄实在是割舍不掉,我再借你几天也不妨事的。” 霍离征默了默,拨弄了一下手中的剑穗,想了很久,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悄声问道:“明启,你说,倘若……你心仪一个姑娘,但是她的家中人并不同意应当如何?” 明启听到他这话顿时就瞪大眼睛,左顾右盼地看了看,“什,什么?什么心仪,霍兄该不会是有心仪的姑娘了吧?是哪家的,我认不认识,生得好不好看?” 他就差扯着嗓子嚷嚷了,霍离征差点想要上前捂住他的嘴巴,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只咬牙从齿缝中挤出来几个字道:“是我有一位至交好友,他近来遇到了这样的棘手事情,所以前来找我问的。” 明启了然,点了点头,琢磨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对劲。 “霍兄,我难不成不是你的至交好友?”他不敢置信,“说,你还有哪个至交好友!” 霍离征实在是不想与他在这些事情上再多说什么,含糊其辞道:“之前在马场的一个朋友,一来二去熟了,因为这事,近来想了很久,这才前来问我的,毕竟也是大事,我就是因为拿不了主意,才前来问你的。” 明启显然非常好哄,因为霍离征方才话里的意思就是他明启的意见非常重要,他便非常大度地没有再与那个没有见过的仁兄计较了,转而想了想霍离征方才的话,问道:“那位兄台家中境况如何,可有凶恶婆母?年龄几何,相貌又如何?” 霍离征面上稍微有点儿难色,随后想了许久答道:“家中并无凶恶的婆母,家中境况……咳,还算是名门,家中长辈身居要职,俸禄尚可,就是家中所在的地方稍远了些。至于年龄,与我差不多。” 明启沉思了下,才发现霍离征并未提到后面的问题,追问道:“相貌呢?现在上京城的年轻姑娘哪有不看重相貌的,你不瞧瞧,每次宫宴的时候,只要有太子殿下出现,那些贵女打扮得一个胜一个的花容月貌,不就是图个太子殿下出挑嘛,啧。” 明启故作老成地摇了摇头,“怎么就没什么人发现我的内在也是学富五车,毫不逊色于太子殿下的呢?” 霍离征有求于人,虽然面色稍微抽动了一下,但到底还是没多说什么。 只是在明启听到傅怀砚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想到了当初在东宫的时候,他看到傅怀砚手中拿着的那只金步摇。 傅怀砚不近女色,关于这点,霍离征毕竟从前一同与这位太子殿下在边关待过,比旁人更为清楚一些。 一直到了现在,都未曾听到太子妃的消息。 谁能想到,居然有朝一日能在东宫中看到女子的饰物。 他虽然不知晓是谁,但是这饰物既然能被太子殿下拿在手中把玩,并且丝毫不避嫌,想来也应当是被太子殿下放在心上的姑娘。 也不知上京城哪位贵女能有这样好的气运。 霍离征没有再多想下去,只转而道:“相貌……嗯,也与我相差无多吧。” 明启听到霍离征的描述,皱了皱眉头。 霍离征怕他察觉出苗头,很快补充道:“京中这样的子弟应当蛮多的,也是恰好被我遇见了。” 明启倒没在意这个,只是好似在沉思,“我只是听你这么说着,这个兄台家中条件应当很好啊,为什么家里人会不应允?怕不是要尚公主?” 说起尚公主,也并没什么不妥,但要说不是尚公主,也好似说得通。 但那个所谓的家里不应允的人,正是太子殿下。 霍离征低了低眼,想到当时在东宫听到的话,想着那时傅怀砚口中的心仪人选。 或许是哪个出身上京世家的子弟吧。 霍离征摇了摇头,神色也显出几分落寞,“倒也不是尚公主,只是大概我的那位好友还不够优秀,这才被那位姑娘的家中人不看好,或许我下次应当转告他,应当好好建功立业再想着其他的事情。” 瞧出霍离征情绪好似不高,明启用肩膀别了别他,“诶,不过那位姑娘呢,对那位兄台是什么想法?” “应当……不排斥吧。”霍离征想了想,然后接着肯定道:“是的,那位姑娘并不排斥。” “那不应允的又是哪位家中人,那位姑娘的爹娘?” 霍离征摇了摇头,“是她家中兄长。那位姑娘的娘亲……” 他想到自己的画像能进入坤仪殿,皇后娘娘多半也是满意的。 霍离征有点儿不好意思,“应当并非不愿同意。” 明启听到是兄长以后倒是有些诧异,“若只是兄长,那位兄台又何必瞻前顾后。毕竟这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兄长爱护自己的妹妹不想让她嫁为人妇是寻常的,可能也并非是针对那位兄台,而只是不想多个妹夫罢了。” “而且你也说了,那位仁兄家好似有些远,别人家中兄长能应允才怪。但是说句实话,良人更难求嘛,远些也无妨。” 听明启这么一说,霍离征也觉得很是有道理。 傅怀砚不应允确实也是寻常,毕竟边关那般远,况且兄长多半心疼幼妹,不愿意远嫁肯定也是必然。 明启说着有些怅然,“明俪还小,倒是还不着急。只是我一想到阿楹妹妹要是日后嫁为人妇,我虽然只是见过那妹妹几回,但一想到她也快要谈婚论嫁了,就难免有些怅惘。何况我这还是堂兄,若是当真的兄长,不应允也是常事。” 霍离征听到明启说这话颇有些心虚。 他不自在地摸了一下鼻尖,转而问道:“但是那位姑娘的那位兄长,很是有声名,身居高位。” “那也只是兄长。”明启老神在在地拍了拍霍离征的肩,“也不知道你的那位仁兄是不是和你一样这么瞻前顾后。” 明启双手环胸,俨然一副非常有经验的样子,“那位仁兄家境什么的都挑不出什么问题来,姑娘家与长辈又算得上是满意,兄长毕竟也只是平辈而已,算不得什么。早些上门提亲就是了,迟了万一被旁人捷足先登了,可就是追悔莫及了。” 作者有话说: 霍小将军:我有一个朋友…… 明启是全文最难察觉到别人心思的,心眼全长傅狗身上了。 看到很多宝贝说自己的情况,大家都要多多注意哇,平安最重要! 红包~ 第30章 因为明启方才的话, 霍离征倏然一怔。 明启还在那里接着絮絮叨叨,“毕竟霍兄也说了,那位兄台家世相貌样样都出挑, 那这么个人瞧上的姑娘怎么也应当是才貌相全才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嘛, 还是莫要错失良机为好。” 霍离征想了片刻, 而后回道:“好。我会一一转告给那位友人。” 明启撞了撞霍离征的肩,“那位兄台都要去提亲了,日后那可是有家室的人了,所以霍兄以后的至交好友中, 我明启想来是位列第一了吧?” 这话霍离征是当真没办法接。 他素来不善说谎,此番对上明启热忱的视线, 颇觉心虚。 好在这个时候不远处传来环佩伶仃的声响,恰好为他解围。 有人婷婷袅袅而来,挑起小筑旁的竹帘, 身边的几位侍女拿着洗净的鲜果。 是明氏的长女明微。 明微方才走近, 听到他们在谈及的只言片语, 笑着问道:“是谁要去提亲了?” 明月藏鹭 第34节 明启一下子就忘了刚才的那茬, 看到明微走进,笑着从侍女手中拿了个果子抛着玩。 他接住以后笑吟吟道:“阿姐来了。哦, 是霍兄的一位至交好友,正犹豫不决要不要上门提亲呢。要我说,万一要是错过了可就是追悔莫及了, 大丈夫优柔寡断可不行。” 明微面上的笑稍微顿了片刻,随后看了看霍离征,又伸出手指点了点明启的额头:“你哪来这么多主意, 书看完了吗?” 明启拖长了声音, “阿姐——” 他皱着脸,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看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就好像是浑身上下有蚂蚁在身上爬,头脑发昏,再看下去多半是要折寿了,今日娘亲又不在,就让我先歇一会儿。” 他伸出一只手指在明微面前晃了晃,“就一会儿。” 明微见状失笑,随后看向霍离征道:“幼弟未及弱冠,心性也稍显年少,平日往来若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还望霍小将军海涵。” 霍离征摇了摇头,“明姑娘多礼。” 他稍顿了顿,随后朝着面前的两人道:“方才在下突然想起身上还有些事情,今日已经叨扰许久,现在就不多留了。” 明启挠了挠头,转而问道:“霍兄不是说好今日还要与我一同去马场吗?怎么现在就走了?” “改日吧。”霍离征拿起自己放在一旁的剑,朝着明启歉意的笑笑,“实在抱歉,方才突然想起来了件要事,急需处理。” 明启素来也不是什么计较的人,很是大度的摆了摆手,“也行。” 他想了一下又补充道:“但是霍兄今日这般失约,不要忘了把你之前那把弓借我也用用,权当做补偿了。” 霍离征抱着自己的剑,笑了下,算是应下。 他素来志在边关,此番上京也不过只是为了替父守孝。 身为武将,他向来甚少优柔寡断,因为一旦犹豫,不仅仅可能的是错失良机,还有可能是一败涂地的覆灭。 他自幼就行事果决,很少会有瞻前顾后的时候。 但明启说得其实一点都没有错。 自己当初十八岁尚在边关的时候斩杀主帅,击退异族八百里,凭借的就是当机立断,现在的畏手畏脚,实在是有些了无意趣。 太子殿下爱护幼妹是寻常,但是他自认并不会比京中的世家子弟差在哪里。 总会应允的。 …… 明楹回到春芜殿的路上,红荔还是忍不住有点儿好奇地问道:“殿下与太子殿下是何时相识的?怎么奴婢从来都不知晓?” 红荔有点儿感怀,细声道:“太子殿下还真是如传闻中那般出挑,性情也好。不过奴婢是没有什么胆子瞧他了,至多就是偶尔回话的时候看上一眼。” 怎么相识的。 真的要说是如何相识的,其实已经是从前她还未入宫的时候,但是那时也大概远远谈不上是相熟。 明楹摇了摇头,只道:“我与他……也谈不上是相识,只是从前曾有过一些往来,我猜测他应当会出手相助,所以此次才想着让你前去东宫寻他。” 红荔乖巧应是,也没有再多问什么。 只是她想了一会儿又很认真地对明楹道:“只是殿下,虽然我只是见过太子殿下一面,但是我还是觉得,太子殿下应当还是很在乎你这个妹妹的,虽说并无什么亲缘,但是毕竟一同在宫中长大,多少还是有些情谊在的。” 红荔越说越觉得自己所言极是,“日后殿下出宫嫁为人妇,能被太子殿下照拂,也必然会是顺遂无忧的。” 很多人都这么对她说过。 大概也只有明楹与傅怀砚知晓,真正的事实与他人所想南辕北辙,大相径庭。 明楹朝着她笑了笑,“……但愿吧。” 绿枝看着之前的那匣子珠宝爱不释手,看到明楹此时回殿,喜出望外地问道:“殿下回来了?” 她看了看红荔两手空空的样子,面上不期然闪过一点儿失望,“殿下受召前去明宣殿,陛下没有再赏赐些其他的东西吗?” 明楹昨日就有点没睡好,方才在明宣殿中又觉得几度作呕,此时没有力气再与她多说什么,只摇了摇头。 绿枝小声嘟囔道:“怎么去了陛下跟前都没什么赏赐,实在是小气得紧。” 明楹低了低眼,并没有应声,转身进了寝间。 之前傅怀砚的那件大氅原本在他自己手中团成一团,皱皱巴巴的,明楹回来以后仔细整理了一下,抚平了上面的皱褶,叠放在了一旁。 大氅并不能水洗,现在时候还早,明楹本来也没有打算现在就歇息,拿来了胰子将氅衣上有些污渍的地方洗净。 这件紫貂皮的氅衣不沾尘埃,所以也只是有些地方需要稍微清理一下而已,并不是很费劲。 明楹用浸湿的帕子濯洗了几遍,确认并无什么其他的污渍以后才挂到窗边晾晒。 她昨日就没有怎么睡好,看了片刻放在床榻前的书籍之后就准备就寝了。 此时时候尚早,天色透过窗前的间隙斜斜的洒进来,明楹的梦中恍然又回到了宣和二十一年的冬日。 她其实很少会想到从前在明府的时候。 说不上是为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她已经可以平淡无波的接受,但一旦与从前相较起来,她还是不免的会觉得委屈。 只是再委屈,也并无人会在意了。 所以她刻意地回避想起那些,不过徒增烦扰罢了。 明楹少时其实性情很骄纵,因为自幼顺风顺水,又从来都不知晓愁苦滋味。 那日雪后初霁,明楹与身边的几个小丫鬟正在玩游戏,她蒙着眼睛,在心中默数了一会儿以后,刚刚迈开步子,就撞到一个人,身上有很好闻的清冽气息。 她以为是与自己一同玩游戏的婢女,抬手拉住那个人的衣角。 明楹那时候还在想那些小丫鬟为什么不躲得远些,只站在这里实在是太敷衍了些。 即便是蒙着眼睛,也依然能看得出来她原本的笑意垮了一点下去。 明楹想了想面前的人可能是谁,问道:“香芸?” 无人应答。 她又试探着问道:“秋骊?” 一连将所有小丫鬟的名字都说了一个遍,面前的人都是无动于衷的模样。 明楹没听到应答,有点儿没忍住,抬手将自己眼上的布条解开。 骤然见到光让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随后就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素白的锦衣外罩绯红外衫,为人惊叹的相貌出挑,正是之前那日见到的太子殿下。 身边跟着两个随从,此时正垂首跟在他的身后。 傅怀砚淡漠的目光看了看明楹拽着自己的袍角。 明楹顿时就撤了手,干巴巴地想要道歉,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垂下眼,“阿,阿兄……不,太子殿下。我方才不,不是有意的。” 她余光中看到傅怀砚整了整被自己弄乱的衣物,她幼时一向喜欢漂亮的东西,对于面前的这个漂亮的太子殿下也不例外。 明楹怕他因此气恼,缓解了一下自己刚刚的紧张情绪,从自己的小布袋之中拿出几块用油纸包裹起来的糖,递给他。 “太子殿下,给你。” 明楹双手合十,“刚刚的事,殿下能不能不要告诉我的爹爹?我,我会挨训的。” 她眨了眨眼睛看他,又很小声地问道:“还有……不要生气好不好?” 傅怀砚没接她手中的糖,只是低眼看她,随后轻声说了句无事。 明楹闻言,有点儿气馁地垮下手。 傅怀砚说完却又没走,抬手理了一下她刚刚散乱的头发,手指碰到她发间的毛绒绒的小球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然后他将她手中用来蒙眼睛的布条抽走,声音似玉石相撞:“庭院中多是山石流水,以后不要蒙着眼睛。” 明楹的手腕还伸在半空之中,傅怀砚俯身将手中的布条缠绕在她的手腕上,打了一个很好看的结。 绸缎柔顺的触感在手腕间交错滑动,而他的指尖并未碰到她的丝毫肌肤,一点儿都没有逾矩。 傅怀砚低着眼睫,又接着方才的话道:“当心摔倒。” 他说完这句话就没有在这里久留的意思,毕竟他前来明家也不过是为了前来找明峥罢了。 所以他疏离地与明楹道别,随后转身往前走去。 明楹站在原地,手中握着被油纸包裹起来的糖,感受到粗粝的感触被她握在掌心。 她看着那个颀长的身影远去,隐在漫天的雪地之中。 傅怀砚尚且年少时,远比现在的模样要更为符合传说中的那个白璧无瑕的太子殿下。 明楹年幼时,所学的那些溢美之词,都可以加诸在他的身上。 梦中的画面倏而转过。 明楹醒来的时候,有点儿茫然地看了看自己头顶的帐幔,这才后知后觉地知晓现在还在春芜殿中。 溯洄的记忆好像是尘封的旧物,每拿起一件都簌簌而落一地的灰尘。 她当真很少会想起从前少时的回忆。 只是觉得对于自己现在的境况来说,反而是一种残忍,两相对比之下,不过是诸多烦扰。 但是她没想到方才入梦想起来的回忆,居然是关于傅怀砚的。 大概是这个人这段时间周而复始地出现在自己的周边,就算是想忽略都很难,此时梦中梦到他,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稀奇事。 明楹起身坐在床榻边,才发觉自己的喉间好似有点儿干涩,她轻轻皱了皱眉,下榻用了一点儿茶水。 茶水清苦,却也稍微缓解了一些自己喉间的涩意。 明楹后知后觉地抬手抵了抵自己的额头,发现好像确实有点儿烫。 近些时日天气多变,乍暖还寒,得风寒的人也有不少。 明楹用浸湿的帕子覆在自己的额头上,觉得自己的脑中昏昏沉沉的,看了看放在床边的氅衣,走过去摸了摸之前被清洗过的地方。 已经干了。 明楹原本是准备今日就送去东宫的,只是因为现在突然好似有了一些风寒的症状,想了想还是作罢。 她稍低着眼,将原本挂在臂间的氅衣又挂了回去。 * 翌日。 坤仪殿中平时其实并不常有人前来,皇后素来喜欢清静,寻常的皇子公主也并未要到坤仪殿中晨昏定省,是以寻常往来坤仪殿的人并不多,至多是一些掌管宫中内务的女官,又或者是些前来问询关于典仪事宜的礼官。 显帝也很少前来坤仪殿,一来皇后与他不睦已久,二来显帝更为喜好年轻的美人,是以寻常就算是有事,也只是差遣李福贵前来,并不会自己亲自前来。 明月藏鹭 第35节 今日前来坤仪殿的这位,却确实是个稀客。 女官看了看面前的人,躬身行礼道:“霍都尉,烦请稍等,奴婢需回去禀告皇后娘娘。” 身穿戎装的武将连忙回以躬身,忙说了几句不敢,“麻烦了。” 这位霍都尉正是霍离征的伯父,早前一直受幼弟所托,说是离征这孩子一直都无心成家,原想着是在边关没有遇到合适的,现在来到上京城,若是遇到什么能愿意来边关的姑娘,离征自己也愿意的,就早些定下来。 霍离征年至弱冠了,一直都还是孤家寡人,自然没少在家中被念叨。 甚至就连过世的祖母都被搬出来了,都不见霍离征有什么所动。 霍都尉毕竟不是他的亲生父亲,知晓劝可能也劝不动了,便也没有什么再劝的意思,便也睁一只眼闭只一眼。 谁能知晓,这小子不声不响的昨日突然回来,跪在霍氏宗祠前就说了几句石破天惊的话。 真是差点儿没把霍都尉给吓到。 自家这个侄子难得开窍,纵然是腆着老脸,自然也是要前来坤仪殿一趟的。 霍都尉局促地在原地搓了搓手,还是没想到自己那侄子所说的十一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他是武官出身,向来不喜欢宫宴之中那些弯弯绕绕的,喝酒都是一小杯一小杯的,实在没劲。 所以也只是知晓从前那位国子监祭酒之女入了宫闱,前些时日又被认了回来。 谁能成想,就是前去明府赴个宴的功夫,自家侄子这个素来油盐不进的人,居然就这么开窍了。 霍都尉琢磨了一下,还是觉得感慨万分。 他在坤仪殿外并没有等很久,过了还没有多久,坤仪殿的女官就温声唤他进去。 霍都尉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踏入殿中。 他进殿还未见到皇后,就先行礼道:“臣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默了片刻,随后唤他免礼,面色颇有些复杂。 她自然是知晓面前的人是谁,霍离征的伯父,今日前来坤仪殿,她大概也是知晓前来的意图。 霍离征虽然日后要前往边关,但是他少年成名,才不过弱冠就有功名在身,日后也是前途无量,若是不知晓自己儿子的心思,这桩婚事,她原本应当是喜闻乐见的。 毕竟明楹这孩子实在是乖巧又出挑,她自然也有私心,要为明楹选个出挑的夫婿。 只是皇后哪能不知晓傅怀砚的秉性。 他对杳杳的心思,只怕是由来已久,他自己又想清楚了,她自然不会再多加阻拦。 但要说撮合,她必然是不希望日后傅怀砚与明楹的声名都有损,是以也谈不上。 但她就这么一个独子,自然也希望他可以得偿所愿。 现在还当真是给她出了个难题。 进退都是相悖。 皇后以手扶额,心下叹了一口气,面上却还是如以往一般的雍容华贵,只缓声问道:“都尉今日前来坤仪殿,是为了何事?” 霍都尉有点儿惶恐的低下头,似乎是想了一下措辞,随后开口回道:“回禀娘娘,微臣今日前来,是为了小侄霍氏二郎霍离征的婚事。” 作者有话说: 杳杳:(叹气)人果然都是会变的。 傅狗:比如我记得你小时候还挺喜欢我的。 红包~ 第31章 明楹很早地就抱着这件氅衣前去东宫。 紫貂皮大氅毕竟不是她这样的公主可以拿出来的东西, 是以她还特意用一块绸布包裹起来,虽然看上去颇有些欲盖弥彰,但也总比被人看到自己手中拿的衣物是什么好。 她原本只是想着用普通的布帛随意包裹一下, 但是想了想, 还是换成了绸布。 红荔与绿枝今日将之前的旧衣物拿出来缝补了下, 看到明楹出去,也只是随口问了句,没有再多问。 明楹用借口遮掩过去,随后沿着偏僻的道路前往东宫。 好在春芜殿附近寻常并无多少人经过, 是以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东宫。 其实东宫附近也并无什么往来的人,但却不是因为偏僻, 而是因为东宫太子傅怀砚素来不喜旁人打扰,是以寻常人怕惹得太子殿下不喜,所以通常也不会在东宫前经过。 明楹凭借记忆找到偏门, 没有在门口等上多久, 就看到之前那个叫做川柏的长随, 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她手指轻轻碰着自己手中的氅衣, “皇兄先前让我将这件衣物还至东宫,皇兄素来繁忙, 我不想因为这些小事叨扰了他,所以……能劳烦你转交给他吗?” 这川柏哪里敢接,他作为傅怀砚的长随, 哪能不知晓自己家的殿下打的什么主意。 川柏此时稍低着眼,就看到这位纤弱的公主殿下清澈的瞳仁,眼中带着几不可见的恳切。 大概也不是并不想遇到太子殿下。 但这事, 川柏也做不了什么主, 稍停了片刻便道:“殿下在此稍等, 容我先去禀告。” 明楹听闻这个答案,倒也并没有意外,面上依然是带着笑意,只轻声道:“有劳。” 川柏道了几句不敢,随后转身向前走入殿内。 大概盏茶功夫,明楹就看到川柏从殿内出来,面上的神色稍微有些复杂,尤其是对上明楹的视线的时候,有些心虚的低下眼。 川柏走近,清了一下嗓子,“额……太子殿下的意思是,公主今日拿来的东西于他而言意义非凡,他视若珍宝,旁人不得轻易触碰,所以还要请公主亲自送到殿中。” 明楹大概就已经猜到他根本没这么轻易地让自己离开,倒也并没有什么意外,只是手指稍紧了紧。 她温声与川柏道谢,随后抬步走向东宫殿内。 昨日的风寒今日加重了些,她怀中抱着裘衣,只觉得脚步虚浮,脑海之中都有些混沌。 好在她素来谨慎,纵然是身子不适,看上去也和以往一般无二,也不会有什么人看得出来。 这件氅衣不能多留在自己那里,虽然红荔和绿枝并不常来寝间,但是自己这段时间风寒,保不齐什么时候发热了她们前来寝间照顾自己,若是被看见了这大氅,实在是不好解释。 所以哪怕是今日有些不适,也还是前来了东宫。 殿中散着檀香味,明楹从前前来东宫,去的最多的也只是寝间,还是第一次到书房中。 殿中上下并无什么冗余的饰物,书桌之上只有一枝素净的梨花插入白瓷瓶中。 傅怀砚察觉到有人进来,稍稍抬眼,随后将手中的笔搁在一旁。 明楹将怀中的氅衣往上提了提,“皇兄之前让我濯洗过后的氅衣我已经送回东宫了。” 她看了看傅怀砚面前的奏折,“皇兄身有要务,我就不在此过多叨扰了。” 明楹说罢就准备告退,刚刚抬步的时候,倏然听到传来一声清冽的声音。 “等等。” 傅怀砚缓步而来,弥漫而来的檀香味依次递进,他稍低了低眼,没管她怀中的那件氅衣,只问:“声音怎么了?” 明楹因为风寒,反应显得有点儿迟钝,反应片刻才抬眼:“嗯?” 傅怀砚倒是很有耐心的样子,稍稍抬眼:“哑。” 其实确实也只是一点,不似平时清越而已。 明楹没想到这样细微的差别都能被他察觉,心下稍顿了片刻,摇了摇头:“……没事。” 傅怀砚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目光之中看不出什么具体的情绪,却又让人觉得,好似一切微小的变换他都洞若观火。 明楹被他看着,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有点儿心慌。 傅怀砚站在她面前,在静寂的殿中,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轻声叹了一口气。 随后抬手抵上她的额头。 他的指腹很凉,覆上肌肤的时候,好似古刹钟鸣,带着雨后清冽的尾调。 指腹下的温度灼热。 傅怀砚低眼看她,“这就是皇妹所谓的没事?” 她眼中有点儿湿漉漉的,大概是因为风寒,现在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是像极一只被人遗弃的狸奴,有点儿怕人靠近,又有点儿渴望。 怀中还抱着那件氅衣。 傅怀砚心下稍顿,然后随意地将那件氅衣从她怀中抽出,垫在黄花梨圈椅上,下颔微抬,对着明楹道:“坐。” “不必了,只是风寒而已,皇兄。”她抬起眼睫,“我早间已经用过药了。” 傅怀砚摸了摸自己手上檀珠,“皇妹。” 他拉着她的手腕,发现就连这里也很烫,他微不可察的皱了下眉,随后是不容置喙的语气。 “孤不是在和你商量。” 氅衣被垫在圈椅上。 明楹之前就应当知晓这件衣物的触感,但她那时在荒殿上,也并无暇顾及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只因为傅怀砚当时吻了下来。 她只能听见荒殿上耳边穿过的风声,还有他倏然落下的吻。 是在惩戒。 而现在身下的触感却清晰的传来,果然是珍稀到不可多得的皮料。 坐在这件氅衣之上犹如陷在层层叠叠的绒布之中。 明楹在这个时候想起傅怀砚之前说的话,怕他又要让自己将这件氅衣带回去重新濯洗,闷声道:“皇兄不是说这件氅衣对你而言意义非凡,视若珍宝吗?” 怎么现在又随意地垫在身下。 她说起这话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只是大概因为风寒,说出这话的时候声音像是羽毛,轻飘飘在傅怀砚喉间一触即离。 好像是觉得委屈了。 他俯下身,目光没在氅衣上停顿分毫,只是嗯了声:“确实是视若珍宝。” 明楹哦了一声,作势就准备从氅衣上起来,却被傅怀砚摁了下去,他的手指抵在明楹的肩侧。 她因为脑中昏沉,反应也显得比寻常慢,有点儿不解其意地看着俯身在自己面前的人。 明月藏鹭 第36节 然后就听到傅怀砚轻描淡写地开口道:“但还有个更珍宝的,所以自然也算不得什么了。” 明楹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 随后又嗯了声。 还挺敷衍。 傅怀砚俯身,看她此时的样子,问道:“很难受?” 其实他不问起来还好,毕竟也只是寻常风寒,觉得有一点儿脑中发胀脚步虚浮而已。 但是被他问及的时候,却不知道为什么,明楹喉中的涩意明显,就连面前的人都好像带了一层虚影。 大概是没想到他会察觉到。 大概是自己细微的情绪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 可这个人,却分明是她名义上的皇兄,显帝的儿子,是日后要继承大统的储君。 明楹迟滞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还是轻声道:“还好。” 傅怀砚手指抵在她的肩侧,点了两下,殿中一时寂静以后,他看着明楹道:“第二次了。” 他看着明楹此时因为风寒而显得有点儿绯意的耳后,语气中带着几不可见的无奈:“……小骗子。” 明楹后知后觉地想明白,原来他是说自己连着两次骗了他的事情。 她想了片刻,还是想要补救一下,用手比了一下,“只是一点点。” 傅怀砚低眼与她对视,明楹倏然发觉自己这样实在是有些失妥当,又将自己的手指收回去。 却蓦地听他缓声笑了下。 明楹自己并没有察觉,但她现在双瞳漉漉,看向别人的时候显出寻常没有的湿濡。 格外好欺负的模样。 傅怀砚起身,将帕子用水浸湿,抬手覆在明楹的额头上。 随后他朝着门外道:“川柏。” 川柏很快应声。 “去太医院去寻宋医正。” 川柏有点儿没想到,停顿了片刻才回道:“是。” 其实也只是一点儿风寒而已,远远谈不上要去找太医的程度。 明楹虽然知晓傅怀砚找的那个医正应当是值得信赖的,但是她毕竟是出现在东宫,难免还是会觉得有点儿担心。 但她想到之前对上傅怀砚时他不容置喙的神色,思忖片刻,还是没有出声。 傅怀砚抬手将她额头上的帕子取下又换了一次,姿态从容不迫,手指在她的额头上又抵了抵。 恰在这个时候,门外刚巧传来动静。 有人在殿外轻叩了叩门,“殿下。” 明楹原本以为是医正前来,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并不是。 她虽然头脑发胀,反应也很迟钝,但是却很清楚地分辨出,现在这个在门外的人,声音并不是之前川柏的声音。 况且听门外的动静,好似也只是一个人。 傅怀砚低着眼,嗯了声。 门外的人回禀道:“皇后娘娘身边的嬷嬷方才来了一次东宫。今日霍都尉前来坤仪殿,是为了霍小将军的婚事而来。” 明楹听到这句话以后,原本稍微有点儿混沌的脑海骤然清醒了很多。 她抬眼,恰好对上傅怀砚低下来的视线。 他倒是寻常那般平静无波的姿态,手中拿着帕子,慢条斯理地放在明楹的额头上。 门外的人丝毫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接着禀告道:“霍都尉今日在坤仪殿中说霍氏二郎已有心仪的人,所以他此番斗胆前往坤仪殿,是想为霍小将军求娶从前的十一公主,现今的明氏嫡女,明楹。” 殿中一片寂静。 明楹的确是一直都想要嫁出宫外不假,但是……至少现在不行。 她与傅怀砚之间还没有了断,之前前去东宫,他既有戒律,牵扯未断,不可能轻易地让自己离开。 她确实之前存了心思想要在霍离征的心中留下印象,她对别人的情绪一向都知晓得分明,她大概知晓那位霍小将军对自己应当是有好感的。 但是她也没想到,不过寥寥数面,这位小将军就上坤仪殿求娶。 再者,退一万步说,自己当初与霍离征见面的时候,也没有预料到后来会与傅怀砚有更深的牵扯。 明楹手指缩了一下,下意识抬眼看傅怀砚的反应。 只看到他好似并没有在意方才传到自己耳边的话,用干净的帕子擦拭自己手指上的水渍,只随意朝着门外的人回道:“孤知晓了。” 作者有话说: 杳杳以为的傅狗:= = 实际上的傅狗:t t 红包~ 第32章 殿外的人退走, 殿中空寂无声。 明楹一直觉得别人的情绪对自己而言都是无所遁形,只唯独面前的人。 她很少看出来他的情绪,除非是他自己想展露出来的。 而她的所有细微感知却又为他掌控, 这种被人看透的感觉让她下意识地想要退避。 傅怀砚没出声, 只是用巾帕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连视线都没有落在她身上。 殿中连滴漏之声都清晰可闻。 片刻后,傅怀砚将方才的巾帕放在一旁的桌案上,手上的经络都分明。 他缓步走到明楹面前,抬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 轻声问道:“好些了吗?” 明楹有点儿没想到他的第一句话是这个,倏而没反应过来。 待意识到他问的是什么以后, 才点了点头。 傅怀砚没多说什么,“那皇妹便在这里等宋医正过来吧。” 说罢就大概并无与她多说什么的意思,回到书桌旁处理起了方才的政务, 书房之中有整整几摞的奏折, 他大多处理得很快, 细微的奏折摩挲声接连不断。 明楹因为那个人的话而心绪想得远了些。 她思索了片刻, 突然想到了一个很关键的事情。 明楹看向此时坐在案前的傅怀砚,小声问道:“……皇兄身上的戒律, 只在朔望吗?” 傅怀砚笔下顿住,奏折上洇开了一团墨渍。 其实他也并未如何细看,今日的奏折还没有经过身边长随的手, 有些是毫无意义的问候春安,他也只是随意地扫过几眼就写了个阅。 这种事情其实原本轮不到他来做,甚至这样的奏折根本不会到他的手里, 只是他现在心绪繁杂, 一想到霍氏所谓的求娶, 更是难免心中郁结。 也只能找些事情来勉强压一压。 他知晓明楹染了风寒,难免孱弱,并不想多说什么。 却没想到,明楹现在突然问出口的这句话。 傅怀砚听到明楹的话,面不改色地将手中洇了墨渍的奏折丢在一旁。 眼中却又压着晦涩不清的情绪。 傅怀砚抬步走进,手撑在圈椅之后,靠在明楹身侧:“皇妹是想问什么?” 他比谁都知道答案。 霍氏提亲,她必然更想与自己断开牵连,先前他所谓的戒律在身也不过只是朔望。 现在已过望日,她想要早点处理干净也寻常。 傅怀砚的手撑在圈椅之上,手上的经络隐隐浮现。 他低眼对上明楹的视线,看到她因为风寒而显得孱弱的模样,对上她带着濛濛湿濡的瞳仁。 “皇妹现在还有风寒在身,”他笑了声,手指在圈椅之上轻轻叩击了几下,“急什么。” 他的手指绕着明楹的发尾,带着来路不明的攻击性。 傅怀砚此时几近将她半圈在怀中,身上淡淡的檀香味笼罩在她全部的感知之中。 恰好在这个时候,殿外传来叩门声,川柏的声音平静无波:“殿下。宋医正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不过隔着一扇薄薄的檀木门,殿中的他们姿态暧昧,是不容世人的私情。 他俯身在她耳侧,好似当真是情人之间的低喃。 川柏见殿中许久都未曾有人应声,迟疑了片刻,又问道:“殿下?” 明楹拽了一下他的袍角,轻声提醒他道:“皇兄。” 分明是唤作兄长的称谓,却又因为此时的旖旎,带上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殿中甚至可以看到殿门上晃动的人影,好似是那位宋医正问了一句什么,川柏也不甚知晓,只能摇了摇头。 傅怀砚的手指在明楹的唇上轻碰了一下,告诫道:“孤之前就告诫过皇妹,孤从来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所以——” “没有下次。” 他整好明楹方才显得有点儿皱的衣裙,语气很淡地补充道:“孤的自制力,没有皇妹想的那么好。” 傅怀砚说完这句话以后就起身,面上看不出方才与她姿态暧昧的任何端倪。 对着殿外道:“进。” 川柏在殿外等了许久,也不知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大概能猜测到傅怀砚还在其中,但是为什么却又不应声,却猜测不到。 明月藏鹭 第37节 大概是与公主殿下有关。 川柏心下稍稍叹息了一口气。 傅怀砚甚少会有什么失控的时候,寻常人见他都从未见太子殿下行差步错,但是对公主殿下却是例外。 宋医正还以为太子殿下不在殿中,捋了一下山羊胡,悄声对川柏道:“这殿下在殿中,方才怎么没有出声?” 他眼睛瞪了一下,面色惊骇,声音却是更小了些:“难不成是殿下当真身体有恙,连应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宋医正这番想得颇远,甚至已经想到了太子身体有恙,朝中纷乱的景象了,还在想着知晓这桩皇家秘辛自己会不会因此惹上祸端,正值惊慌之际,听到川柏的声音。 川柏不知道宋医正这般能遐想,但他大概知晓傅怀砚唤医正前来是为了谁,只很细微地摇了摇头,开口解释道:“……应当不是太子殿下。” 宋医正面露诧异之色,但到底也没多问,就这么跟在川柏的身后。 殿中视线开阔,太子傅怀砚倚在桌案旁,低着眼,正在把玩着自己手中的檀珠。 而一旁的圈椅上,坐着一位仪态极好的少女,为人惊叹的模样出挑。 宋医正心下顿了下,知晓东宫内几乎从未有女眷出入,只当这位是未来的太子妃,他一边思忖吗,一边心中暗道怎么这位贵女自己从前在上京城都从未见过,况且太子要娶妻这么件大事,自己怎么也一点儿都不知晓。 虽然是这么想,但是宋医正也怕自己想错了,躬身行礼道:“太子殿下。” 然后对着旁边的明楹稍作迟疑,“……这位是?” 川柏刚想开口解释,傅怀砚突然抬眼,缓声开口道:“孤的十一皇妹。” 宋医正听到这个回答顿时一惊,心想着自己幸亏问了一嘴,错认了人不要紧,若是说错了话,那就是大事了。 他朝着明楹也行了一礼:“公主殿下。” 宋医正总觉得面前的这两个人之间的氛围好似有些奇怪,但是若要说具体哪里有些奇怪,他也说不上来。 他琢磨琢磨,只觉得这皇家的事情还是少掺和进去为妙,所以稍顿了片刻,朝向傅怀砚问道:“不知殿下今日召臣过来是……” “皇妹偶感风寒,”傅怀砚手中檀珠滑过指尖,“劳烦宋医正把脉瞧瞧。” 宋医正连着说了几句不敢当,走到明楹身边,将自己背着的竹篾筐放在一旁,抬眼就看到了垫在圈椅下的氅衣。 宋医正在宫中当值这么久了,见识过的贵人珍物自然也是不少,能看得出来此时垫在明楹身下的是紫貂的皮料,价值千金,还有价无市,居然就这么被垫在这位公主殿下的身下。 他暗暗咂舌,暗道一声暴殄天物。 一边在想着这位公主殿下的身份,他是在宫中当值的医正,自然不是不知道这位经历实在说得上是传奇的公主,一边也在想着,这位公主殿下什么时候与太子有了关系。 他在脑中搜刮了许久,才终于想起来了多年前的一些旧事。 这位公主殿下的生父,曾暂代太子太傅。 也都是陈年的一些旧事了,太子殿下不愧为京中世家公子的典范,只因为这些旧事,现在对这个无依无靠的公主殿下关怀至此。 宋医正笑着对明楹道:“劳烦公主伸出手来。” 明楹依言伸出手来,她的腕上并无任何冗余的饰物,落在深色的小几上,衬得莹白如凝脂。 宋医正凝神片刻,“得罪。” 太医院的医正素来讲究望闻问切,宋医正诊断了片刻,“殿下大抵是近来受了些凉,更何况这段时日乍暖还寒的,莫要说是殿下这般身子稍显孱弱的,就算是身子素来康健的,都难免得了风寒。” 他捋了捋山羊胡子,“臣开个方子,殿下这段时日好好歇息歇息,饮食稍加注意些,并无大碍。” 傅怀砚听到医正的话时手指微顿,看向坐在原地的明楹。 宋医正拿了笔在宣纸上写下药方,川柏看了一眼去抓药了,殿中登时只剩下宋医正与明楹傅怀砚三人。 宋医正为人倒是并无什么可指摘的,医术也是太医院数得上名号的,但是在这宫中待久了,溜须拍马也是难免,况且今日也难得前来一次东宫,临走了自然是要奉承一下这位东宫储君。 宋医正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笑眯眯地道:“若是臣没有记错,太子殿下与公主殿下幼时就有些渊源在的,明氏次子明峥从前也在东宫任职过,没想到经年过去了,太子殿下也因此感怀对幼妹照拂有加,实在是令人动容。” “太子殿下品行素来为人称赞,现在长幼有序,兄友妹恭,实在是朝堂之福,社稷之福,更何况十一公主还并非太子殿下亲妹,却能照拂至此,实在是难能可见,感人肺腑。” “公主殿下即便是日后出了宫去,想来也必然会将太子殿下这份情谊感念于心,如此,实在是一桩佳话。” 傅怀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应声,倒是原本去抓药的川柏突然去而复返,面色凝重,就差将在原地侃侃而谈的宋医正给拽走了。 川柏没看傅怀砚的神色,只对宋医正道:“今日的事劳烦宋医正了,公主风寒在身,还需静修,医正不如随我一同前去膳房看看火候吧。” 宋医正还有些不乐意,毕竟自己这还只是开了个头,刚准备继续开口的时候,发现这位长随手下的力气使得有点儿大,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带出了殿中。 殿中霎时间静下来。 傅怀砚原本稍低着眼,没有准备开口说话的意思,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小指被人碰了碰。 他看过去,只看到明楹似乎很是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小声道:“已经把完脉了,皇兄,我现在可以回殿了吗?” 她说完这句话,还顺口解释一句:“今早出殿的时候与身边的侍女说过,我只是出去片刻,不会多久,若是久久不归,难免会起疑。” 多少都沾着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分明就是不想留在东宫,还找这么多借口。 傅怀砚心中知晓她的想法,只是对上明楹的瞳仁,还是忍不住心下轻叹了一口气。 算了,方才已经够凶了。 凶多了,实在难哄。 现在也只能徐徐图之了。 他捏了捏她的手腕,只淡声道:“不行。” 明楹原本还带着希冀的瞳仁倏然低落了一下,然后她又听到傅怀砚轻声道: “川柏去煎药了,喝完药再回去。” 作者有话说: 红包~ 第33章 明楹喝了整整一盅的汤药。 其实她一直都很怕苦, 只是因为在宫中无人问津,她知晓就算是再畏苦都不会有人在意,所以寻常喝药的时候连眉头都不会皱起, 哪怕是再如何苦涩的汤药, 都可以面不改色的喝完。 傅怀砚在旁看着她喝完, 将干净的帕子叠好递给她。 然后和哄幼童一般地,突然拿了一颗糖放在她的掌心中。 “奖励。” 一直到明楹走在回殿的路上,手中拿着那颗用油纸包裹起来的糖,粗糙的触感躺在她的掌心中, 她还是不免会有点儿怔然。 明楹回到春芜殿的时候,绿枝刚巧站在殿门前, 正在与一位身穿医正官服的人交谈,也只是不多时,那位医正转身就离开了春芜殿。 绿枝掂量了一下自己手中的药材, 看到明楹回来, 面上带笑同她道:“倒当真是稀奇, 太医院的医正说是因着最近的天气多变, 宫中染上风寒的人多,所以往各宫都送了些桂枝、麻黄、葛根之类的药材, 想着多少能防着些,纵然是有些已经风寒的,用这些煎药也能疏风驱寒。” 绿枝看了看里面的药材, 很是稀奇道:“寻常这些当值的医正,哪里能想到我们春芜殿。我瞧瞧,里面还有不少是价值珍贵的药材, 啧, 这太子殿下还真是大方。” 明楹听到绿枝的话时, 手指在糖纸上蹭了一下,“……太子殿下?” “哦,是啊。”绿枝应,“我方才问那个小医正,怎么送药都送到我们这春芜殿来了,他支支吾吾的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半天了,才说,这都是太子殿下的吩咐,各宫都要送到的。所以我才说啊,这太子殿下还真的是大方,随随便便一句话,就是寻常人家做梦都不敢梦的银钱洒出去。” 绿枝说着,突然从药包里面发现什么稀奇东西。 只看到几摞叠在一起的药包,中间夹着的,居然是一包用油纸包起来的蜜饯和饴糖。 “这太医院还挺贴心,只不过殿下想来也有点儿用不上。寻常喝药的时候,奴婢从未见过殿下用过什么蜜饯,不似旁人畏苦。” 明楹眼睫稍颤,随后突然伸出手来。 绿枝有点儿没明白,原本还在侃侃而谈,看到明楹的动作,声音顿住,“嗯?” 她怔了片刻才将手中的蜜饯递给明楹,“这个?” 看到明楹当真要的是这袋蜜饯以后,绿枝面上还有点儿疑色,问道:“殿下寻常不是不畏苦吗?” 明楹默了片刻,手指绕着上面的细麻绳,轻声回道:“大概近来突然有了些。” 她说罢准备进殿的时候,绿枝也没太在意她方才的话,恍然想起来件事,提点道:“哦对,殿下,八公主殿下现在正在殿中等您。” 傅瑶? 自从之前她前来春芜殿之后,明楹已经有阵子没有再见过她了,只是偶尔会听到她的境况,听说她已经与表兄议亲,加之外祖家官复原职,虽说是从三品,但毕竟也是个职官,听闻也有不少人前往她殿中,是想着搭上这条线。 更何况这桩冤案是太子殿下亲自平反,若是能与太子殿下有些往来,就是更好不过了。 比起自己,傅瑶一边要备嫁,一边要应对这些往来的人,想来也是有些分身乏术才是,今日前来春芜殿,确实有些出乎明楹的意料。 她手指勾住方才的细麻绳,放在一旁的桌上,随后看向此时坐在殿中的傅瑶,“阿姐来了。” 气色养人果真不假,傅瑶此时丝毫不见从前那般谨小慎微的样子,她外祖家得势,自己的婚事又是顺遂,整个人都显得格外的光彩焕然,一眼就看得出来的顺遂。 傅瑶看到明楹走来,有点儿好奇地看了看她放在桌上的东西,“这是什么?” 明楹朝着她轻轻摇了摇头,“没什么。” 傅瑶倒也没有什么追问下去的意思,只笑着朝着她道:“今日前来春芜殿,是因着一件事。不知道阿楹知不知晓,过几日就是花朝节了,今年是在天璇殿中主办,我也收到了邀请。我思来想去,又问着能不能多添个名额。” “今年开春得晚,再加上圣体不宁,难得办宴。花朝宴中有不少世家子弟都会来,能去多瞧瞧也是好的,虽说你现在婚事有太后皇后张罗着,但毕竟都是旁人,太后年事已高,皇后娘娘寻常掌管内务难免会有些顾不上,何况又并未有什么亲缘在,还是自己多做打算为好。” 傅瑶这番话说得句句出自肺腑。 先前她确实对明楹心怀嫉妒不假,但是毕竟也都已经说开了,现在她日后有了一条出路,还是会想着为明楹多打算打算。 花朝节宴寻常自然不会落在她们这种公主身上,但现在毕竟是今时不如往日,明楹现在怎么说也是从前的重臣遗孤,与过往还是有所不同的。 所以那个前来报讯的宫婢,问了添的人是谁,随后没过多久就应允了。 明楹有点儿愣。 若是先前,有这样的机会,她自然是会想着前去看看的,但是现在…… 她手指绕着细细的麻绳,倏然想到了傅怀砚的瞳仁。 她默然片刻,随后抬眼对傅瑶道:“算了阿姐,我近来有些风寒,身子不适,这样的场合还是不去了罢。” 傅瑶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花朝宴都是什么时候了,你就算是现在有风寒,到那个时候也阖该是好全了,这样的机会可不常有,今年有些时日没办宫宴了,只除了你认祖归宗那场,但那场毕竟也只是一些亲眷,算得上是家宴吧,也没有什么世家子。” “咱们这样不受关注的,婚事是唯一可以翻身的机会,是女子一生的大事,往后的日子都要紧着这一会。现今这场花朝宴是大办,说不得会有赐婚的机会,寻常公主盼都盼不来的机会,你寻常倒是看得清,此次可莫要犯傻,错失良机。” 明楹自然是知晓傅瑶说得很对。 明月藏鹭 第38节 其实也确实,之前在坤仪殿中还有不少世家子弟她只是看了看画像,还没当面见过,能去看看多个选择也是好事—— 明楹思忖了下,状似无意地问道:“那宫中的皇子也会一同去吗?” “那是自然。”傅瑶应,“不然怎么说会有赐婚的机会呢,往年里不少皇子就是在花朝节上纳了正妃,侧妃也有不少,宫中未有正妻的皇子都会去。” 傅瑶说到这里,想了想,“哦对,太子皇兄自然是不会去的。往年就没听说过他会前去这样的地方,多少有点儿不沾私欲的模样。” 傅瑶说着说着撑了撑自己的下颔,“也不知晓太子皇兄日后娶妻,会是什么样的姑娘。他这般寡情的模样,恐怕就算是嫁入东宫,也只是相敬如宾罢了。” 明楹垂下眼睫想了片刻,随后回道:“今日的事情,多谢阿姐。阿楹素来极少前往这种场合,到时候宴中,还望阿姐多加提点一二。” 傅瑶笑了笑,“机会难得,你能想通就好。日后你若是还在上京,我们一同在宫外,多少也是个照应。” …… 坤仪殿外的女官遥遥地看到有人一身素白襕袍,缓步走近。 恰巧霍都尉从坤仪殿中走出来,他身为武将,有什么情绪都是明摆着落在脸上,说不上是欣喜,倒也说不上是失落,是个正在琢磨的表情。 他琢磨着,连迎面走来的人是傅怀砚都没有察觉,堪堪经过的时候,霍都尉才猛然惊醒,看到面前的人,慌忙行礼道:“臣参见太子殿下。” 傅怀砚嗯了声,随后缓声道:“霍都尉免礼。” 他顿了下,“霍都尉出现在母后殿外,倒实在是稀奇。” 霍都尉显然是没想到这个素来淡漠的太子殿下今日居然主动与他搭话,顿时有些诚惶诚恐起来,手都在身上狠狠擦了几下,才躬身回道:“哦,回殿下,臣今日冒昧前来叨扰皇后娘娘,是为了小侄的婚事。” 傅怀砚面上带着浅淡的笑意,“都尉作为伯父,能为霍小将军劳心至此,实在说得上是伯侄情深。” 霍都尉没想到太子殿下今日这般关心自己家的家事,受宠若惊道:“家中亲弟为这个小侄的婚事颇多上心,此番进京就几次三番让臣代为操办,现在小侄终于有了意中人,臣这个做长辈的,自然是要多操劳些。” 傅怀砚笑了笑,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只夸赞道:“都尉这般劳心劳力,霍小将军想来感念于心。” 霍都尉连着说了几句不敢,随后见傅怀砚并无什么再说下去的意思,转而告退。 霍督尉一直走出许久,还是觉得有些不敢置信。 毕竟他就从未见到过这位太子殿下对谁假以辞色过。 想来是近来瞧着自己颇为顺眼,又或者是有意提拔自己。 这么想着,就连面上的神色都难免带着些轻快。 坤仪殿中并无什么声响,女官垂首立于一旁,轻轻为皇后按压着肩膀。 静得连焚香声都能听见。 傅怀砚抬步踏入殿中的时候,皇后正以手支额,听到有人进来,连头都没抬。 他倒也没有在意,随意地找了个位于下首的圈椅坐下,手指撑着脸侧,也没有先开口的意思。 殿中静寂片刻,皇后抬了抬,默了片刻,才屏退身边的侍女,等到殿中侍女鱼贯而出以后,她才低眼瞧了瞧坐在下首的人,“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傅怀砚倏然挑了下眉,“不是母后派了身边的人前去东宫吗?” 皇后忘了这茬,默了片刻,“那你这么快地就到坤仪殿中,是为兴师问罪而来,还是为了问问我的答复?” “儿臣自然不是为了兴师问罪而来,”傅怀砚在坤仪殿,身上有点儿懒散劲,恹恹低眼,“至于答复,儿臣也不是很在意。” 皇后觉得好笑,觑着他问:“当真?” “自然当真,”傅怀砚手指点了点自己的下颔,“即便是母后当真让她嫁入霍氏,儿臣也自然有的是办法留住她。无非被言官骂上几句而已,儿臣并不在意。” 皇后大概猜到了他的答复,但还是神色一凛,随后轻声叹了一口气,颇有些无奈道:“你素来知晓分寸,但现在……我是真的不知晓说你什么好了。” 她发边的步摇很细微地晃动,“你就当真这般舍不下?你应该知晓,身后功名纵然只是后人评说,但又与你素来所愿相悖,没有人能做到白璧无瑕,但你也知晓,这将是你被人敬仰的太子殿下,身上怀有的唯一轶事,免不得要被人翻来覆去地拿过来说。” “这些,儿臣自然知晓。” 傅怀砚轻声,“母后为儿臣与她声名着想,所以母后无论对霍都尉说的什么,儿臣都并不介怀。” 皇后没好气地骂了声,“我就知晓。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性子,我又何必做恶人,今日那霍都尉那般情真意切,我也只是应了句这孩子还小,又是刚刚认回明氏,且让她再缓缓再谈婚事。” “但这毕竟也只是权宜之计,我这平白无故扰杳杳婚事,实在说不过去,现在还能用用这些理由,等日后入了夏,就实在是有些荒唐了。” 傅怀砚手指顿了顿,轻描淡写地道:“儿臣打算娶她。” 他这一句话无异于石破天惊,皇后原本以手支额,现在听闻傅怀砚的这一番话,手肘险些从椅上滑下来。 “娶?”皇后惊问,“你打算怎么娶?重新给杳杳换个身份?让她用明氏女的身份嫁入东宫?” “历代借了身份的其实也不在少数,其实你若是做的干净些,倒也是无妨,就是难免还是会有些野史之中记着,但……这种境况,倒是也难免。” “不。”傅怀砚语气随意,“她是明楹,是从前明氏嫡女,是从前国子监祭酒明峥之女,无需借旁人的身份。” “儿臣说娶,就是光明正大的娶。” 傅怀砚面色平淡,“不过下手快些罢了。王氏与显帝近来有些动静,等处理干净了,不会影响到什么。只要将从前的明夫人迁出宫闱,去了宫妃这层身份,她作为从前恩师之女,又是遗孤,儿臣娶她,并无什么不妥。” 他说得轻松,但将宫妃迁出宫闱,又哪里是这般轻而易举的事情。 免不得被人说是其心昭昭,由来已久的心思。 后世骂名又如何,他大权在握,从来都没想过让自己不得所求。 总会有她心甘情愿的那日。 他可以等。 作者有话说: 红包~ 第34章 春日融融, 今年上京开春得晚,前些时候还下了场雪,现在入了春, 平添了暖意。 上京街上往来的人也多了些, 人们大多除去身上厚重的外袍, 改穿了轻薄的绢纱裙又或者是单薄的锦袍,比起前些时候,多了些春日的热闹。 春芜殿这段时日也很是平静,明楹出去晒书卷和旧物的时候, 偶尔会遇到楚美人。 她好像自之前的事情以后,对于明楹还是一直心怀忌惮, 看到她就退避一二,原本还在提着水壶浇花,看到明楹后, 连水壶都只是随便搁在一旁, 转身回到了殿中。 这段时间平静无波, 转而就到了花朝节前后。 明楹有想过前去东宫找傅怀砚履行交易, 但是却得知这几日傅怀砚一直都不在宫中。 她想去问那位叫川柏的长随,但这位往日只要她出现在东宫就会立即出现的人, 却也不见了行踪。 想来是随着傅怀砚一同前去了宫外。 她乐得清闲,只是偶尔会想起,为什么霍氏说求娶的事情没了下文。 但是不必她过多细想就知道到底是谁的手笔, 现在这事还得与他之间了结以后再做打算。 先前傅瑶来过一次,神神秘秘地将一个小名册塞在她这里,正是这次花朝宴之中前来赴宴的世家子弟, 有些是明楹曾经在坤仪殿中见过的, 有些是她曾有过耳闻的, 反正大多都是熟悉的名讳。 因为傅怀砚这段时日都不在,所以她更为没什么顾忌,在那个名册之中仔细陈列了一下个人的优缺点,放在了床边。 绿枝和红荔对这件事相当重视,她们作为明楹的贴身侍女,自然是希望明楹得以觅得良人,连带着将她们也带出宫外,等到了年岁,找个稳妥,相貌周正的人嫁了,也自是相当不错的归宿。 所以早早就在挑选前去花朝宴的首饰和衣物。 选来选去,绿枝还是觉得那压金绣百褶罗裙最合适,毕竟是御赐的东西,比起那些寻常世家女穿的衣物也丝毫不差在哪里。 绿枝拿着那件罗裙在明楹身上比了比,雀跃出声:“殿下穿着这件裙子必然能艳压群芳,到时候坐在人群里,也是出挑的那个,自然也不愁好姻缘。” 这件罗裙是之前傅瑶换回来的,也是之前从东宫穿回来的。 明楹看了一会儿上面的细金线梨花纹,手指蜷缩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这件太过惹眼,还是算了。选件不出错处的就好。” 绿枝听着有点儿不大乐意,还想着劝,“殿下……惹眼又有什么不好,难得的机会,理应多出出风头,在旁人面前露个脸,说不得就是成了好事,况且这是花朝节,穿得明丽些也是寻常。” 明楹默了片刻,随后看着绿枝颇有些不大乐意的面色,轻声道:“绿枝。” 虽然语调依然温柔,但是却又带着一点儿显而易见的告诫。 绿枝面色有些讪讪,默不作声地将手中的罗裙收到匣子里去,倒也没有再提。 …… 京外。 密林之中除了树叶被风卷动的沙沙作响,其余再无其他任何声响。 箭矢破空声犹如疾风,猛地钉住了疾跑的人影的衣摆。 那是一个道士打扮的人,面上带着惊慌之色,面色怔然地看着自己被钉住的袍角,嘴唇颤抖地看着纵马而来的人。 傅怀砚将自己手中的弓递给一旁的人,慢条斯理地接过川柏递过来的帕子,一根一根地擦拭了一下自己的手指,缓步走到匍匐在地上的道士前。 这个道士身穿道袍,分明原本应当是个看上去仙风道骨的人物,因为头发和身上沾了泥泞和草屑,看上去就分外狼狈,毫无仙风可言。 道士看着此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面无血色。 他才不过刚刚从宫中逃出来,怎么这个太子殿下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来,他坑蒙拐骗许久,这下只怕是难逃一死了。 若是有宫中人在旁,就可以认得出来,这个人正是显帝之前颇为信任的国师。 此人颇得显帝信赖,被人尊崇,在宫中也是为人敬仰的存在。 道士被人狠狠地攥着后背的衣裳,哀求道:“殿下……小的也并不是存心想要骗陛下的,就是,就是一时被迷了心窍,小的现在知道自己做的实在是并非人事,这不就是连忙不敢再欺瞒陛下,就出了宫来了吗?” 道士素来听闻这位太子殿下的贤名,还想着可以有转圜的余地,跪地想着上前哀求:“求求殿下饶了小的这么一会,小的再也不敢做这种坑蒙拐骗的事情了,又或者,若是殿下有什么事情用得到草民的,草民一定竭力如殿下所愿,不敢推辞半分。” 傅怀砚闻言笑了笑,“国师这般情真意切,倒是让孤有了些恻隐之心。” 道士听到这话,愣了一下,面上露出狂喜之色,“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殿下若是此番放过小的,小的愿意当牛做马,必然要报答太子殿下的再造之恩!” 傅怀砚手指拨过一颗檀珠,“是么。” 他说出口的语气淡淡,“孤的确有事相求。” “孤要国师现在回到宫里去,当做从来都没离开过。国师离开上京不过一日,父皇也不会察觉到什么异样,孤会帮国师一把,只要找个理由遮掩过去,今夜的事情不会有人察觉到,国师依然是为人尊崇的国师。” 道士面色露出不解,“……殿下的意思是?” 傅怀砚的手拨弄着檀珠,下颔在月色中流露出如玉一般的色泽,却没有开口给他解惑的意思。 道士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着,来不及细想,生怕这位太子殿下耐心告罄,当即就恭恭敬敬地朝着傅怀砚叩首道:“小的愚钝,但殿下既然这般说了,小的必然是要为殿下鞍前马后,略尽绵薄之力。” 傅怀砚笑了笑,温声道:“国师果然能伸能缩,胆识过人,是个聪明人。” 明月藏鹭 第39节 道士闻言,讷讷说了几句不敢。 傅怀砚对着站在一旁的侍卫道:“送国师下去歇息吧。” 一旁的侍卫将匍匐在地的道士带走,傅怀砚面上笑意淡去,跟在他身边的川柏道:“殿下,现在北上,应当能将王氏私藏的二十万两黄金悉数缴获,王氏猖獗,与身有钱财脱不了关系,现在缴获这笔钱财,想来也不会再敢屡屡挑衅,显帝失去这一助力,恐怕要比现在更为势单力薄,再不敢做些阴私手段。” 傅怀砚嗯了声,“京中现在可有什么状况?” 川柏自知他现在问的是什么,垂首回道:“回殿下,一切如常。” 川柏话音刚落,夜幕之中突然穿来一声嘹亮的鹰隼的声音,划破漆黑的长夜。 一只看上去分外健壮的鹰隼堪堪落在傅怀砚的手指上。 傅怀砚接过鹰隼爪下的细小竹筒,看完了上面的字后,“孤现在回京一趟。” 跟在他马后的川芎一惊,问道:“回京?殿下,京中有变?” 傅怀砚没应声。 他手中拿着方才传信过来的纸条,指腹在上蹭了蹭。 傅怀砚手中握着缰绳,因为是在夜中,早晚还是有些风凉。 他在白色的襕袍外,还披了一件玄色的外衫,垂坠感很好,柔顺地服帖在身边。 哪怕是身处于荒林之中,看上去也矜贵非常,带着不可言说的高高在上。 川芎顿时有点儿不明白现在的状况。 傅怀砚为人很少会做出冲动的决定,他们现在在京外,回到宫中至少要快马加鞭一夜,到底京中有什么要事值得太子殿下现在如此急切地赶回去? 川芎拱手劝道:“殿下现在回到宫中,若非是要事的话,时间难免会有点儿紧张,显帝虽然势弱,但也并不是全然没有准备,况且王氏豢养私兵,并非是如京中那些寻常世家一般的酒囊饭袋。殿下此事虽然大权在握,但也不可大意轻敌,贻误良机。” 他顿了顿,“还望殿下三思。” 川芎与川柏这两个长随跟在傅怀砚身边已久,很少会忤逆他的命令,此番必然是不知晓傅怀砚此时回京的意图才会开口阻拦。 傅怀砚自然知晓此时回去不是一个好的决定。 只是凡事在他心中都有轻重缓急,他一直都知晓什么事情才是他心中的顺位第一。 明楹若是在花朝宴中出了变故,那他现在的收网,毫无意义。 大可以慢慢来。 傅怀砚神色淡淡,只轻声道:“孤心里有分寸,不会在宫中耽搁许久,当晚就会重新出发。” 川芎还想再劝,毕竟这一来一回旁的不说,紧赶慢赶也歇息不好。 刚准备说话的时候,身边的川柏却突然拽了一下他的袖子。 川芎原本想劝的话顿时咽回了喉咙里,有点儿不解其意地看着身边的川柏,思忖片刻,到底也是没有再开口相劝了。 傅怀砚说完刚刚的话就纵马离开。 川芎毕竟年岁稍微小些,性子也莽撞些,寻常都在处理些其他的事情,倒是并不知晓现在傅怀砚即刻返京是为了谁。 但是川柏自然是知晓。 川芎有点儿气恼地看着自己身边的人,没好气地道:“你方才拦着我做什么,殿下这个时候回去实在是有点不像他平日里的作风,纵然是不耽误什么,但是这一来一回,你我都知晓必然会休息不好,还能有什么事情比殿下的身子更为重要!现在回去,你我都知晓有些不妥当。” 川柏只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只道美色误人,随后拍了拍川芎的肩膀,安抚道:“听殿下的。” 作者有话说: 猜猜花朝宴中傅狗和杳杳会遇到什么,这章猜对了一百jjb~ 傅狗是真的恋爱脑t t 红包~ 第35章 花朝宴前宫中上下都显得比寻常时候忙碌了些。 还未到天明, 红荔早早地前来寝殿为明楹梳妆,她端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 梳妆完毕过后, 红荔摸出一对小巧的耳铛, 为明楹带上。 今年少宴席, 此番难得这般热闹,是以时候还早,就已经有不少人坐在席中,等着开宴。 “听说之前明氏认回来的那位十一公主今日也会来?” 有人用轻纱小扇掩住脸, “之前也只是听说有这么个人,倒是没想到今日还能瞧着, 倒是稀罕。太后娘娘说是与这位明姑娘有缘,现今将人认了回去,却又没有了下文, 这皇家中间的事, 还真是惹人琢磨。” “你打哪里来的消息, 我怎么没听说?” “京中消息随便传传, 哪里有什么秘密。先前那位外祖家刚刚平反的八公主一同带过来的,其实也好么,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这话就稍微显得有点儿刻薄了,旁边的人没接, 不动声色地转而换了个话题,“不说这些琐事了,你们说, 今日太子殿下可会来?虽说殿下身份高贵, 倒是未必喜欢这样的场所, 但是殿下现下也到了选妃的年纪了,指不定今日也会前来瞧瞧。” 这话说得大胆,只是上京对女子名节并无过多的要求,倒也不算是出格。 旁边的人笑骂:“你这心思,只怕是司马昭之心了。太子殿下什么时候会来这样的场合,还是莫要想这些有的没的,好好瞧瞧旁人。” 这话倒是不假,她们这些贵女,寻常最多也就是在宫宴上见见那位太子殿下,这些话也就是调侃几句,倒也没当真想着今日能见到。 宴中假山嶙峋,流水淙淙,能听到丝竹管乐声。 男眷女眷中间隔了几道屏风,绢纱的屏风,可以影影绰绰看到人影,又不显得唐突,只让人觉着格外雅致。 傅瑶早早地坐定,朝着明楹招了招手。 她看到明楹走近,面上带着几分羞涩,给她指了指自己的表兄,也是现在与她议亲的人。 “瞧着模样还算是周正,就是为人有些木讷,和呆子一样,好在外祖家从前也算是吃尽了苦头,他也养成了个疼人的性子,倒也还算是好事。” 明楹顺着傅瑶指得朝那边望去,只看到一个身穿天青色襕袍的少年郎君,看到她们正朝着自己这里望去,有些不好意思地拱手做了个揖。 倒确实如傅瑶所说,看上去有些木讷。 但是木讷未必不是好事,傅瑶在宫中谨小慎微得久了,难免遇到事情多稍微多想些,有个人能全心全意地疼护她,自是不可多得的好事。 明楹轻声道:“阿姐得遇良人,自然是好事。” 傅瑶听着听着有点儿不好意思,倒也没有再说起自己的事情,只突然神神秘秘地道:“哦对了,阿楹,我外祖家不是在京中做职官嘛,昨日我外祖进宫谢恩,刚巧与我母妃说了件事,倒是件罕事。” “就是先前你不是问起皇子会不会今日出现在这里吗,旁的人我不知晓,但是太子皇兄今日一定不会出现。” 她说得这般笃定,明楹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自己面前的杯盏,问道:“……为什么?” 傅瑶声音压低,像是怕被旁人知晓一般,“是关于朝堂的事情,就是父皇前些时候擢升了个人,想升王氏嫡子王骞,没经了政事堂的手,被太子皇兄驳了回去,反正这事吧,其实谈不上是体面。听说王氏早就豢养私兵,贪墨众多,皇兄这段时日不在宫中,就是为了处理这件事。” 难怪他这段时日不在宫中。 显帝与太子关系一直不睦,也都是宫中上下皆知的事情,明楹倒也没有太过在意,回道:“皇兄向来事务繁忙,不来这种宴席,也是寻常事。” 傅瑶也点了点头,“也是。不过我瞧着这王氏也不像是这么轻易能被扳倒的,但太子皇兄都亲自前去了,只怕也是八九不离十了。虽说与咱们这群人没什么关系,但是一个世家就这么陨落了,多少还是有些唏嘘。” 傅瑶轻轻摇了摇头,似有些感慨道:“毕竟王氏也是连着出了两位皇后的大氏族。” 两位皇后? 现今的皇后不是出身王氏,明楹是知晓的,而她从前很少接触到宫中的贵人,自然也对那些盘虬错节京中势力知之甚少,况且太后与她之间隔了两个辈分,她倒是一直都不知晓太后出身哪个氏族。 擢升王氏,太后,还有显帝。 明楹心下很快地顿了一下,她指尖碰了碰自己的掌心,勉力保持着面色沉着,而之后傅瑶说的话,她却是一个字都没有再听进去。 她从未接触过前朝事,但是此时串联起来的几个词,都好像是一张细密的蛛丝网,铺天盖地包裹着她,无处遁形。 这浓重犹如囚笼一般的宫闱,就连朱红色的宫墙都是禁锢旁人的铁链。 明楹握了握自己手中的杯盏,沉默片刻后问道:“当今的太后娘娘,就是出身王氏吗?” “啊,是。”傅瑶一愣,见明楹面色谈不上好,宽慰道:“你放心。纵然是王氏当真犯了什么事情,但毕竟是嫁入宫闱的太后娘娘,况且又一直潜心礼佛,纵然是有些祸事,也不可能牵连到太后娘娘身上,祸不及外嫁女,纵然是你与太后娘娘之前有些渊源,但也是断不会牵连到你身上。” 明楹挤出一点儿笑意,轻声回道:“多谢皇姐关心,我知晓。” 她只感觉自己现在的脑海之中混沌一片,宴中各种喧哗的声音好像抽离在耳畔一般,好像是潮水,也好像是无数抽丝剥茧而来的声响,轻而易举地将人拖拽着进入泥泞之中。 明楹轻轻缓了一口气,只觉得这处处言笑晏晏的宴席与自己格格不入,转身与傅瑶道:“阿姐,我稍有些不适,未免失态,到一旁去稍微歇息下再回来。” 傅瑶一怔,点了点头,“好,你路上当心些。” 明楹依言点了点头,随后起身离席。 京中贵女其实大多也都相识,此番正宴还未开始,有人先行离席倒是稀奇,上下打量了几番明楹,掩扇私语了几声。 “这位就是那位明氏认回来的十一公主?还真是可怜,这样的日子,居然也只是这般素净,只怕是我们府上的一等丫鬟都未必会穿成这样。” “既然是那位八公主带过来的,坐在她身边的还能有谁?穿得素净也是寻常,她不过一个遗孤,连明氏自己都未必想认回她,现在两厢都不讨好,寒酸点岂不是再寻常不过。” “其实也好,也能博些可怜。” 她们的声音并不小,根本没有忌惮明楹的意思。 上下打量着从宴中走出来的明楹,带着意味不明的调笑。 旁人有人听见,也附和地笑了几声。 好似只是可以随意调笑的谈资。 这些细碎的声音在耳畔倏而而过,明楹面色平静,仿若根本没有听见一般。 她并未往偏僻的地方走,只是经过了一个小筑,在前面停顿了一会儿,看着往来的侍女。 明楹垂着眼看着不远处池水之中的游鱼,看着它们在碧池之中游荡,无人束缚,红白交错地仿若雪中的红绸。 或许在某些人的眼中,自己的生死还远远及不上池中的鱼,又或者是豢养在金丝笼里的雀鸟。 院中往来纷纷,没有人注意到她,甚至还有些宫婢见她穿得这般素净,以为是哪家贵女的侍女,想着让她将手中的盘子送到宴中去。 “你是哪家府上的?我这手边还有个急事,你现在将我手中的桂花糖藕送到左侧那个身着鹅黄色罗裙的公主那里,”宫婢示意了一下,“这场宫宴事关重大,出不得什么差错,你莫要送错了人,不然即便是宫中的贵人不责罚下来,你家中小姐只怕也是饶不得你!” 毕竟是宫中的婢女,说起话来也比寻常的婢女气势要足些。 其实明楹穿得倒也并未素净到这种地步,但是今日毕竟是花朝宴,宴中上下几乎都是穿得夺目,能被受邀前来赴宴的,要么是有品阶的公主,要么就是宫中数得出名号的贵女,哪有穿得这般素净就来赴宴的。 所以也理所当然把明楹认成了贵女的侍女。 宫婢将手中的木质托盘往前抵了抵,明楹刚准备开口,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清润的声音。 明月藏鹭 第40节 “谁与你说,她是侍女?” 宫婢一怔,待看到面前的人是谁以后,面色更为变换了几下。 霍离征甚少进宫不假,但是他此番身穿劲装,一看就是武将打扮,此次花朝宴中受邀前来的世家子弟虽多,但是武将却也只有寥寥几个。 相貌和年纪能对上的,也只有这一个人了。 宫婢对于其他人知之甚少,但是对于这位出身边关的小将军,倒是一直都有所耳闻,当即知晓了这个人是谁,低头行礼道:“霍小将军。” 明楹转身,只看到霍离征此时出现在自己的身后,他比先前所见要更为英挺了些,对上明楹的视线,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朝着她笑笑。 他轻声拱手行礼道:“十一公主殿下。” 他先前一直都是唤明楹为明姑娘,此番唤她十一公主,是想着让面前的宫婢气焰全消,不敢再这样颐指气使。 明楹也知晓他的意图,温声回道:“霍小将军。” 霍离征听到她的回答,不动声色地朝着她眨了一下眼睛。 他寻常时候倒不似现在这般性格,明楹有点儿愣,恰好撞入霍离征的视线。 他现在这幅模样一点儿也不像是那个传说中生杀果决的小将军,反而带着一点儿亲近人的意思,笨拙地想要收起自己的爪子,然后又用毛绒绒的脑袋去蹭旁人的手。 很像是幼时隔壁家的小丫头养的一只黄色的幼犬,亲近人的时候或许旁的地方看不出来,但从摇晃的尾巴上也能看得分明。 明楹眼睫颤动了一下,随后就听到旁边那个宫婢也躬身行礼道:“原来是十一公主,怪奴婢有眼不识泰山,扰了十一公主兴致,还望公主见谅。” 虽然口气中不显,面上还是带着一些显而易见的无谓。 霍离征皱了皱眉,“你们宫中人行事都是这般吗?在军中,这样以下犯上屡教不改的将士,是要被拖出去斩首示众的,就算是从轻了处置,也至少是要打上五十大板,以儆效尤。” 宫婢大概是没想到霍离征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尤其是听到斩首这两个字的时候,面色霎时变得有些惨白。 宫婢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随后躬身朝着明楹行礼道:“是奴婢方才一时失言,并非有意支使殿下,奴婢今日之后会去嬷嬷那边领十个巴掌,以示惩处,还望殿下恕罪。” 她说完这句话,稍稍松了一口气,悄悄觑着面前的人神色,心中思忖应当是没有什么大事了,默不作声地将自己方才的托盘拿好,试探着问道:“若是殿下与将军并无什么要事的话,奴婢就先行告退了?” 说罢也顾不得明楹是什么反应,转身就朝着宴中走去。 这周围霎时间只剩下了两个人,霍离征有点儿不好意思,耳后稍微红了红,小声道:“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明姑娘,还当真是巧。我原是想着之后若是有什么机会可以偶遇……咳。” 他抵唇咳了一声,止住话意,没有再往下说的意思。 明楹朝着他笑了下,“能在这里遇到霍小将军,确实是巧。” 霍离征朝着她笑笑,随后又正色朝着明楹道:“明姑娘,有件事我理应说出来让你知晓。先前明姑娘说对我并不排斥,我便让伯父前去坤仪殿中与皇后娘娘商讨起这件事,只是皇后娘娘说明姑娘毕竟是才认回明氏,毕竟是件大事,还需让你再多加缓缓,就先驳了回去。” 明楹之前在东宫就知晓了这件事,倒是也并没有多诧异,“娘娘思虑周全,是为大局着想。” 只怕是因为之前皇后娘娘看出了些许端倪,现在才将这件事搁置了下来。 “那是自然……”霍离征声音小了些,“是我有些太唐突了。我是武官出身,寻常做事可能要更直接些,若是明小姐觉得冒犯了,请务必与我直说,不必顾忌。” “霍小将军为人坦率,”明楹摇了摇头,“我并不会觉得冒犯。” 霍离征这才缓了一口气,“多谢明小姐体谅。” 他却又在此时面色稍稍有些低落起来,“只是……明小姐应该知晓我上次来春芜殿的时候,曾去过一次东宫。太子殿下大概是觉得我还需要历练,还不够出色。” 霍离征很快就接着道:“其实也是寻常,我毕竟从前是在边关,就算是比,也只是与那些寻常的世家子弟相较,京中才学过人的世家子弟多如过江之鲫,我一介武将,确实可能稍显逊色。但等我日后再变得更为出挑些,想来必然能让太子殿下对我改观。” 明楹有点儿没想到他那时去了东宫,居然当真傅怀砚面前提及此事。 她手指缩了一下,倏然觉得有点儿心虚。 此时各种事情交杂在一起,她没有再与霍离征继续说下去的念头,刚准备开口与他道别之际,突然感觉到不远处弥漫过来的一点儿檀香味。 味道并不重,但是却很熟悉。 好像是杳杳钟声中的古刹,也好像是晨起的松林。 作者有话说: 还是有猜对的宝贝的~ 这章也有红包ovo 第36章 明楹倏然抬眼, 恰好对上一双漆黑淡漠的瞳仁。 他素来都看不出什么情绪,此时也是一样,只是站在不远处, 目光轻描淡写地掠过此处。 站在一旁的川柏面色稍显复杂, 欲言又止, 随后隐于一旁。 霍离征察觉到明楹此时的怔住,顺着她的视线朝着身后看去,只看到傅怀砚身穿素白的襕袍,站在假山流水之下, 正抬眼看着此处。 面上带着罕见的一点儿倦色。 傅怀砚缓步走近,堪堪在他们面前站定。 明楹轻声开口:“……皇兄。” 霍离征很快也回神, 朝着面前的傅怀砚躬身行礼道:“太子殿下。” “孤出现在这里,”傅怀砚淡声开口,“应当没有打扰到皇妹和霍小将军吧。” 他腕上绕着的手持穗子落在腕骨旁边, 很轻微地晃动着。 “自然不打扰, ”霍离征回, “殿下作为明姑娘的兄长, 关怀幼妹自是寻常。是臣唐突,先前恰好经过这里, 看到明姑娘刚巧碰到了点事情,擅自上前解围,还望殿下见谅。” 他这话既解释了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又点明了自己与明楹并非私会,只是因为之前突逢的一点儿变故。 明楹在此时抬眼,原本只是想看看傅怀砚的神色, 却不想她只是刚刚抬起眼睛, 就恰好对上他垂下来的视线。 很难说清楚, 他们视线相对的时候,明楹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是曾经年少相遇的太子殿下,是她名义上的兄长,也曾是十指相扣的交缠。 此时稍微带着一点儿倦色,虽然看着仍然是如寻常一般的矜贵,但是却不难看出,身上的素白襕袍带着些微的皱褶,不似他过往那般处处都不会出现丝毫差错。 他分明先前不在宫中。 明楹虽然并不觉得他此番匆匆赶回宫中是为了自己,但对上傅怀砚的视线时,还是不免片刻失神。 霍离征此时还在旁,明楹也只是失神了片刻。 傅怀砚轻声笑了下,转而对霍离征:“有劳霍小将军解围。” 他稍微侧身,顿了片刻,“孤突然想起,孤与皇妹还有些家事相商,所以……” 他看了看霍离征,意有所指地停住。 霍离征只当傅怀砚此时突然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此事,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当即道:“殿下与明姑娘既然有家事要商议,那臣也不便打扰,先行告退。” 霍离征离开之前,还稍稍抬眼看了一眼明楹,朝着她笑笑,随后转身离开。 此时已近宴时,往来的侍女都少了些。 此处并不算是偏僻,只是因为傅怀砚站在这里,有不少人认出他的身份,自然也不敢上前。 明楹被他落下的阴影覆盖满身。 因为身着薄衫,所以她连身后的蝴蝶骨都能清晰可见,好似翕张的玉腰奴,飘飘摇摇落在旁人的掌心。 傅怀砚稍稍低眼,看着明楹,许久都没有说话的意思,随后才抬手碰了碰她的手腕。 “清减了些。”他声调稍轻,“近些时候膳房的饭菜不合口味?” 明楹没有想到他开口居然是问这个,感受着自己的手腕在他的指尖,带着些许凉意。 她以为他会质问,又或者直接会对霍离征发难。 唯独没想到,会是这样一句话。 他的身形完全将明楹笼罩在内,即便是握着她的手腕,也丝毫不会被人瞧见。 四周是小筑与流水,明楹在片刻的静寂之中,好像听到了水滴涌入冷泉,片片阵阵的伶仃声。 大概是明楹面上的惊诧太过明显,傅怀砚笑了下,“怎么。皇妹没想到?” “其实,刚刚是准备吓吓你。”他不轻不重地在她手腕上捏了下,“又怕皇妹真的被吓到,眼边红着又不敢当真哭出来,孤又舍不得。所以……还是罢了。” 若是可以,傅怀砚还是希望明楹能如同当年那般坦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处处谨慎。 他刚开始对她多些关怀,不过是因为她是从前的明峥之女,家中遭此一劫,又偏生被接入宫中,对于任何人来说都算得上是剧变,更何况这还是一个自幼就顺风顺水的世家女。 明楹去岁及笄的时候,他站在春芜殿旁的巷弄之中,看到她晚间对着河中的花灯许愿。 他并不知道当时的明楹到底许的是什么愿望,但是在暖灯映照着她的脸侧的时候,看着她带着笑意的眉梢,他恍然知道了自己的愿望。 他希望她可以得偿所愿。 不仅仅是出于对明峥的缘故,而是对这个自己看着一次次转变,一点点长大的小姑娘,他所怀的心思,大概并算不得清白。 他一直都希望明楹还是那个在簌簌雪中唤自己阿兄的小姑娘。 明楹感觉自己心下很缓慢地跳动了两下。 她几不可见地指尖在掌心碰了碰,“皇兄……不是不在京中,另有要事在身吗?” “谈不上是什么要事。”傅怀砚语气淡淡,“小事而已。” 他说得这般漫不经心,却是倾覆一个氏族这样的大事,即便是在整个上京,不说是天翻地覆,至少也是一片喧嚣。 此番连夜赶回来,不过是想看看她有没有受委屈而已。 明楹沉默片刻,没有再问下去,只轻声道:“方才我与皇姐说了,只是稍微出去来透一口气,现在快到了开宴的时候,宴前离席实在不妥,我不便久留,也该要回到宴中了。” 傅怀砚稍稍挑了一下眉,缓声道:“刚巧,孤也要前去,正好与皇妹一同。” …… 宴中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明楹,自然算不得什么。 只有傅瑶还在时不时往外看看,心中暗暗思忖,为什么明楹还没有回来,这都堪堪开宴了,还没看到人影。 一直到傅怀砚出现的时候,原本还稍微显得有点儿嘈杂的宴中,才顿时鸦雀无声。 这位是素来可望而不可即的太子殿下,是京中无数贵女的意中人,为人端方,是为众人敬仰的存在。 此番突然出现在花朝宴中,自然不是不让人惊讶的。 明月藏鹭 第41节 而更为让人诧异的是,此时跟在他身后的人,居然是一个衣着素净,妆容也素净的少女,虽然并未过多妆点,却也可见相貌出挑。 有些原本不知晓明楹身份的人,都在以目示意,打听这个出现在太子殿下身边的人的身份。 而那些原本还在暗暗讥讽明楹穿得素净的贵女,皆是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此时眼前的场景。 傅怀砚素来是只可远观一般的人物,纵然是宫中的公主,能与他说上话的,恐怕也不过只是寥寥几句问候罢了,什么时候见他亲自送人前来赴宴。 更重要的是,这个人还是从前根本没有人在意过的十一公主明楹。 不怪场中的人这般惊讶。 傅瑶倒是并不如其他人这般惊诧,她先前就曾看到过傅怀砚送明楹回殿,现在倒是不如之前那般惊诧,只是还是觉得,太子皇兄对于明楹,好像的确是要比旁人更为关照些。 只是她很快又想起从前他们之间的一些渊源,也并未多想。 只觉得明楹其实也算得上是好运,虽然现在只是一介遗孤,但是在宫中能与傅怀砚沾亲带故的,日后也要好过不少,哪怕嫁入旁人家中,说话也要有底气些。 明楹瞬间成了所有人的目光所在。 好在他们身上还有一层薄薄的兄妹关系,再不济,也有从前的那些渊源在,未必会有人往深处想。 她想到片刻之前—— 她自然是不想与傅怀砚一同前去的。 且不说她与他明面上只是素来并无往来的兄妹,况且京中想嫁与他的贵女这般多,自己与他一同前去,纵然是并未有有人细想,自己也会成为众多人的焦点。 她今日这般素净,就是想着不惹人注意,越不惹眼越好,能瞧瞧之前那些名单上的世家子弟就好,没有必要再招惹其他的事情。 明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不必劳烦皇兄……” “其实皇妹还有个选择。” 傅怀砚轻飘飘地接道:“孤抱着皇妹回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色依然是平静无波。但明楹丝毫不怀疑,这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此时整个花朝宴中都显得静寂无声,众人的目光逡巡,却大多都带着几分疑惑,轻飘飘地落在他们身上,又不敢停留地太久,怕被傅怀砚察觉,可又大概实在是捺不住心思,很快又重新飘落回来。 短短的几步路,明楹只觉得自己每行一步都是在旁人的注视之下,一直到坐在傅瑶身边,都能感觉到身边投过来的视线。 而傅怀砚在旁看着她就坐,倒是一直都很从容。 他并未在明楹面前久留,不似很熟稔的模样,有礼且疏离。 傅怀砚低眼看了看明楹,转身刚准备离开之际,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太子殿下身份高贵,现今却纡尊降贵送一个身份低微的人前来花朝宴,是否于理不合,有失妥当?” 于理不合,有失妥当。 傅怀砚缓缓抬眼,朝着不远处发声的地方看去。 开口的是一位身穿华裳的少女,大概是在家中被娇养惯了,此时说起话来也随着性子,丝毫没有什么顾忌。 此时在这里当众问起这话,只怕是被当做枪使了。 在这宴中,亦是有不少是公主。宫中的事情,不患寡而患不均。 明楹只不过一个在宫中连名号都排不上的公主,又有什么能力让太子殿下亲自送来花朝宴中? 一片哗然。 “她是孤的皇妹。”傅怀砚面上带着平缓的笑意,“说说。哪里不妥?” 作者有话说: 红包~ 第37章 他站在此时的宴中, 纵然是一片哗然之间,也依然从容,带着与身俱来的矜贵。 也是, 以傅怀砚的身份, 即便是他想做什么事情, 又哪里轮得到在场的人说到什么不妥。 傅怀砚并未看向明楹,长身玉立地站在不远处。 方才开口的那位少女俨然是家中被娇养长大的,听到傅怀砚的回话以后面上稍微涨红了些,旁边的人以目示意, 用手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 傅瑶坐在明楹的身边,只觉得四面八方的视线全都汇集到自己的身边了。 纵然是没有正大光明地看, 也多的是人用余光轻轻打量着这里。 傅瑶也实在按捺不住,悄悄朝着自己身边的明楹瞧上了一眼。 只看到明楹端坐在席间,纤长的羽睫稍稍垂着, 白皙细腻的脊后显出漂亮的线条, 哪怕是在这里多人的注视之中, 也依然看不出什么慌乱的神色, 好像与傅怀砚也谈不上是什么熟识,旁人以目示意的议论也与她并无什么关联。 坐于席中的少女手下稍微紧了紧, 她甩了甩自己的袖子,“自是不妥。太子殿下即为储君,一行一举代表着是皇室威仪, 现在突然与这位……” 她的手指指向明楹,“这位不知来路的公主同进,纵然是名义上的皇妹不假, 但太子殿下可有想过是否会寒了其他皇室公主的心?” 这话确实不假。 傅怀砚是皇后唯一所出, 并无亲生姊妹, 宫中旁的公主哪有不想与这位将来手掌大权的太子殿下接近?可他为人实在疏离,纵然是有意讨好,也从未得以踏入东宫一步过。 现在傅怀砚护着的人,却只是一个在宫中连名字都排不上是公主,甚至不过只是宫妃带进来的,两厢对比之下,放在谁身上,恐怕都是难以甘心。 傅怀砚腕上的檀木手持滑落至指间。 他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嗯?并未想过。” 是否会寒她人的心,他并未想过,也从未觉得,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方才说话的少女闻言,面色一怔。 傅怀砚不过寥寥几个字,场中的其他人皆是面有惊色。 傅怀砚抬眼看向方才开口说话的人,“不过孤倒是有件事方才想了想。” 他语气平缓,瞳仁中不带丝毫情绪,“孤做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指教?” 其实并未显出多少气势慑人来,口吻平淡到仿若只是问及今日的天气,又或者是随口一句的玩笑话。 方才这个少女确实是被当做枪使了。 她出身于上京鼎鼎有名的世家,家中长姐想要嫁入东宫许久,无奈太子选妃久久都并未提上日程,她自然希望长姐得以如愿以偿,方才被几句窃窃私语一激,便当面问起了这句话。 她在家中行事皆有人惯着,况且太子殿下有素来为人端方,她以为不过质问一句,太子殿下就会知晓自己行为不妥,转而将目光放在宴中其他人身上。 至于明楹,不过只是带入宫中的一个公主,即便是认回了明氏,明氏也未必见得有多欢喜,两边都惹得不喜,她自然没有什么顾忌。 不要说明氏对明楹并不在意,即便是明氏当真有几分情谊在,毕竟也不过是个遗孤,哪有人真心打算。 傅怀砚自然也犯不着为这么一个孤女大动干戈。 少女稍微瑟缩了一下,随后还是很快梗着脖子回道:“臣女并未是指教殿下,只是臣女既然身为臣下,自然希望太子殿下举止得仪。殿下出身高贵,自当自持身份,与之同行之人也该择优选之,宁缺毋滥。” 傅怀砚闻言,倏而轻笑。 远比之前的笑意要明显一些,愈发显得眼眉昳丽,带着让人不可直视的贵气。 他并未应声,只是缓步走到了明楹的面前,温声道:“伸手。” 周围的人都是有些不明所以,带着几分试探地瞧着这边,有点儿没想明白傅怀砚到底是怎么想的。 明楹稍稍抬眼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傅怀砚,他好整以暇地垂着眼,坐在一旁的傅瑶连忙道:“阿楹这是愣住了不成,皇兄让你伸手,莫要再傻着了!” 她在旁碰了碰明楹的手腕。 明楹顿了片刻,随后缓缓将自己的手伸出。 她的指节白皙干净,并未染丹蔻,此时微不可见地缩了一下。 四十八颗篆刻着佛陀经文的檀珠缓缓落入她的手中,带着他身上熟悉的檀香味。 周围传来低低的抽气声,毕竟这串佛珠的来历,只怕是上京城不知晓的人也是极少,价值连城不谈,其中所代表的,更是意义非凡。 傅怀砚出身被卜为凶命,手上这串佛珠几乎从来都不离身。 现在却当真取下,给了一个从前甚少有人听说过的公主,只怕若不是当众所见,没有人会当真相信。 傅怀砚俯身,手指并未碰到明楹分毫,温声道:“劳烦皇妹帮孤保管片刻。” 看着倒不像是有什么格外的情谊的模样。 他说完这句话以后,就蓦地起身,而此时殿中,却悄然无息地出现了两个身穿玄色劲装的人,正是一直跟在傅怀砚身边的长随。 川柏和川芎此时面无表情地突然出现在傅怀砚的身后。 明楹手中放着傅怀砚刚刚取下的那串手持,温润的触感从掌心一直蔓延到全身。 手持的穗子落在一旁,显得有点儿散乱,犹如她此时散乱的心绪。 好像这么多年她所想的一切都在这一滴一滴的流水之中被冲溃。 她所想的,无非就是世间再寻常不过的贵女所想,大概不算是奢望,况且母妃在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的话一直都记在明楹的脑海之中—— “杳杳以后若是到了及笄的年纪,挑选夫婿可得看清些,家世无需太好,相貌也莫要太过出挑的,太过有权势的更是不妥,能知冷热,性子温敛些的为好。” 她一直都明白。 父亲太过惊才绝艳,若不是这样,天子也不会为表哀痛亲自登门悼唁,而太过有权势的,两厢比较中总有一轻,恰如明氏族亲几乎未做多思虑,就强迫母亲进入宫闱。 她一直都想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 只是在此时,手中的檀木手持缓缓散着淡淡的香味,一丝一缕地侵入她的思绪。 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此时的宴中上下无声。 谁都知晓这串檀珠意味着什么,此时即便是交给明楹代为保管,那也是从未有人得以见识过的事情。 谁成想今日这一场花朝宴,居然会有这样一番场面,实在是闻所未闻。 就连男眷那边都隐隐发现了女眷席中的不对劲,交谈声稍微小了些,有些侧目朝着这边看着。 隔着云纱屏风,倒是看得不是很清晰,但是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并不应当出现在女眷席上的人影,几近与屏风一般高,甚至能看到身上穿的白色襕袍。 几位男眷猜测起这个人的身份,皆是有些众说纷纭。 “只怕是哪位世家贵女的兄长罢?虽然瞧不见正脸,但是瞧着这身形,京中倒是少有,这般气度,难不成哪家不在上京的嫡系子弟?” “我瞧着这身形倒是有些像李家的那位三公子?莫不是他前来送胞妹的?莫要瞎猜了,我瞧着就是!” 明月藏鹭 第42节 “莫要胡说,那李三公子哪有这般身量,只怕是穿着三层履垫都未曾有!” 话题议中的李三公子原本正站在他们身后瞧个热闹,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有些愤懑道:“你们倒是怎么说话的!本公子哪有穿三层履垫都没有!莫要信口雌黄!” 方才说话的人讪讪噤了声,瞧了瞧那李三公子,又瞧了瞧屏风中的人影,宽慰道:“是在下言过其实了些,至多两层履垫!” 方才那位李三公子未再说话,倒是看了看一直在旁未说话的霍离征,随口说道:“诶,小将军怎么从方才开始就一直未曾说话,难道就不曾好奇现在那人到底是谁?本公子瞧着,确实与本公子有着几分神似,只是画皮难画骨,还是稍逊色一筹。” 霍离征并未应声,目光看了看此时屏风里面的颀长身影,许久以后才轻声开口道:“毕竟是在宫中,三公子还是慎言为好。” 李三公子悻悻闭嘴,心下随口嗤了声,倒也并未在意。 而此时的女眷席中,则是没有丝毫敢窃窃私语的声音。 傅瑶方才让明楹伸手,以为傅怀砚不过是要随手赏赐些东西,却没想到此时静静躺在明楹手中的,居然是那串傅怀砚从不离身的手持。 若说是从前的恩师情谊,只怕又是……太过重视了些。 “原本,触犯禁律,理应被带到慎司监里好好反省己身。”傅怀砚低眼,“不过慎司监中倒是从未羁押过妇孺……” 他平静无波的视线看向方才的那个少女,“方才你倒是有句话说得不错,宫宴中人的确理应宁缺毋滥。” 傅怀砚稍微侧了侧身,“川柏。” 川柏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对着方才那位少女抬了抬手,道:“请。” 从宫宴之中当众被赶出去,与去一趟慎司监,于贵女而言,大概也并无什么两样。 少女坐在原地,手指收紧,向来顺风顺水的出身让她从来没设想过此时居然会是这样一幅境况,在旁的长姐不敢抬头看她一眼,只是勉强喝着自己面前的茶,没有出声的意思。 没有人为她出声。 其实也是,面前的人毕竟是太子殿下。 哪有人敢这样不识抬举。 “臣女一心为殿下着想,敢问殿下,臣女犯了那条宫中禁律?” 傅怀砚声音犹如玉石相撞,泠泠又似檐上融雪。 “也不算是宫中禁律。”他顿了顿,“……孤的禁律罢了。” 作者有话说: 千万注意防护,真的很难受,发点红包祝大家都健康,这几天可能来不及校对了,有什么虫我看到会捉的,也欢迎指出。 第38章 因为这么一出事情, 宴中的气氛就很是有几分凝滞,不复之前的喧闹。 自然也是有不少人想起从前傅怀砚与明氏之间的旧事,想来现在对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十一公主袒护至此,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尤其是方才被送走的华裳少女的周围人, 皆是面面相觑, 随即很快就垂首,没有再发出一点儿声音。 傅怀砚处理完这件事没有准备久留的意思,略微侧身看了看坐在原地的明楹,随后抬步离开。 一直到他离开, 原本静寂的宴中才稀稀疏疏多了些声音。 上京城中贵女一向都是有自己的圈子,后来者难免会被奚落几分, 若是家世再稍微薄些,更是容易被当做谈资。 往年的花朝宴基本邀请的人大多彼此认识,明楹与傅瑶是两个例外, 傅瑶外祖家中是职官, 又是名正言顺的公主, 倒也稍微好些, 而明楹却又没有护着,被奚落其实也是难免。 只是现在傅怀砚方才说话的意味场中人哪有不明白的。 这样明显的袒护, 若是旁人倒也罢了,而这个人,偏偏是傅怀砚。 哪里还有人敢再出口半分奚落。 明楹手中还拿着他方才给自己的檀珠, 旁边傅瑶压低的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兴奋:“方才太子皇兄是在为阿楹你出气吧?那位氏族小姐只怕是日后都没有脸面在上京城见人了,胆子还当真是大,难不成当真以为宫中也是她家中后院, 她想质问就质问, 实在是蠢笨。太子皇兄如何行事, 又哪里轮得到她来指教。” “不过说起来,我还从未看到过太子皇兄手上的这串手持离身,大概也是当真想护着阿楹你,日后便是再如何,也不会有人敢当着你的面奚落你,毕竟有太子皇兄袒护着,旁人再如何也要稍微掂量着。” 傅瑶稍稍起身,看了看周围似有若无投过来的余光。 “也好,日后有这层关系在,怎么说都要顺遂些。” 明楹手指稍微收了收。 傅怀砚并未走多久,她想了想之前见到他身上襕袍的细微皱褶,细碎的声音好像是潮水退却,她紧了紧手中的手持,感觉到上面的雕刻在掌心很细微地摩挲着。 明楹起身,对傅瑶道:“阿姐,我有要事,暂先离开一会儿。” 傅瑶还未点头,明楹就已经起身离开。 傅怀砚既然是从宫外赶回来,那么现在应当也并不是回到东宫,应当是重新回到宫外。 从花朝宴中去宫门处,最快也要一炷香多的时间,他才不过走了片刻,她若是赶一赶,未必不能赶得上。 明楹稍微提了一下自己的裙裾,经过旁边的假山流水,往外走去。 恰好被几位经过的男眷看见,啧啧称奇。 “方才经过的那位是谁,我怎么从前从来没有在京中瞧见过这位?穿得这般素净,难不成不是贵女,只是个婢女?” “这气度,怎么瞧着也不像是婢女吧?再者说了,哪能找这么个姿容的婢女啊,就不怕相较之下相形见绌?或许是哪位贵女的庶妹吧,跟着前来的。” “我瞧着倒是有几分眼熟,这……是不是之前明氏认回来的那个公主?就是那个从前被圣上宫妃带进宫里的公主,叫,叫什么明楹!” 有人这么一说,旁人倒是有了几分印象。 “原是这位,生得倒是当真出挑,就是这身世嘛……” 旁边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似乎是觉得有几分可惜,扼腕没有再提。 “作为美妾尚可,若是说是正妻,可就实在是有些不堪配了。” …… 明楹并未听到自己身后的那些议论,只是提着自己的裙裾,面前处处都是朱红色的宫墙,她小跑着,耳边的风声匆匆掠过,可即便如此,宫闱深深,她现在所在的地方距离宫门却还是很遥远。 因为今日赴宴,她今日穿的珠花鞋履并不算是合脚,她方才一个没有留神,脚下崴了一下。 尖锐的疼痛瞬间就从脚踝处传过来,但她此时也暂且顾不上这么多,扶着墙稍微缓了下,就重新往前。 披帛飘动,明楹手中拿着的手持穗子也随着晃动。 很多东西大概是都是该戒断的,沉湎其中,反而是不得其解。 漫长的宫道好像永远都没有尽头,不知道到底跑了多久,明楹才终于看到了宫门处,看到了两侧守卫森严的侍卫,手拿长枪,身穿甲胄,面色严肃,往来也有些进出宫闱的官宦,而在这么多人里,却没有看到傅怀砚。 明楹说不上来自己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情绪,稍稍低眼看着此时静静躺在自己掌心的檀珠,不知道应当是觉得失望还是庆幸。 原本自己根本不想见到的人现在离宫,她本是应当感到庆幸。 毕竟早就应当是及时止损。 明楹原本低着眼,心绪芜杂之际,视线中却突然出现了一片霜白的袍角。 “皇妹是在找孤?” 明楹倏而抬眼,与他垂下来的视线相对。 明楹一直觉得她很难看清傅怀砚的情绪,而此时,她却轻而易举地从他犹如点墨一般的瞳仁之中,看到了笑意。 他在笑,而且并不是以往那种近乎讥诮的笑,而是犹如新雪初霁一般的笑。 明楹原本还在稍怔,随后很快点了点头,抬手将自己手中的手持递给他。 “皇兄方才说暂为保管,却忘了收回。手持贵重,留在我手中并不妥当,是以前来送还。” 傅怀砚倒是并不惊诧,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檀珠手持。 随后手指扣着她的手指,将那串檀珠手持带到了她的手腕上。 她的手腕纤细,哪怕是缠绕了两下,也还是显得很是空空荡荡,下面的穗子颤巍巍地颤动着。 “也不算特别贵重,”他收手,“劳烦皇妹再代为保管一段时日。” 他的指尖轻轻碰过明楹的腕间。 明楹刚准备再出口推辞,稍稍往前一步,傅怀砚却突然低了低眼,看向了她的脚踝。 “崴到了?” 他躬身,隔着罗袜在踝骨上轻轻一叩,细微的声响从脚踝处响起。 “怎么这么不小心。” 明楹却没顾上此时脚踝间的痛感,想了片刻又轻声开口道:“我知晓这串佛珠对于皇兄而言意义非凡,倘若丢了并不是我可以承担得了责任的,所以——” 她说着,想着将现在这串檀珠褪下。 傅怀砚起身,手指却抵住她的动作,笑了下,“丢了就丢了。既然交给皇妹保管了,那皇妹想怎么处置都可以。” 他稍微靠近了些,“不过,皇妹这么急切地前来找孤,不会就只是为了这么件小事吧?” 明楹愣怔了一会儿,随后很快就别开自己的视线,“的确只是为了这件事。虽然这对于皇兄而言只是小事,但是与我而言却并不是,所以思虑再三,还是想着前来找一趟皇兄比较妥当。” 傅怀砚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随后抬手在她脸上碰了一下。 “孤倒是觉得,皇妹不像只是为这么件小事而来……皇妹若是舍不得孤走的话,不妨直说。” 他稍微顿了顿,声音都变得更为轻了些,很像是在哄人,“不会离宫很久。等孤回来。” 他说完,大概是当真有急事,并未久留,转身就出了宫门。 而明楹站在原地许久,随后才转身离开。 方才的事后,她也没有再回到宴中的必要,所以她并没有准备回到花朝宴,而是直接回到春芜殿中。 她穿过春芜殿前的甬道时,感觉到自己的身后好像是有人在跟着,她心下稍微顿了下,没有回头,只是稍微加快了步子。 门口的红荔已经等了许久,看到明楹回来,面上满是笑意:“殿下今日前去赴宴,可有什么收获?” 明楹应了两声,刚准备关上殿门时,突然听到不远处中传来一声:“阿楹。” 只看到一个身穿华裳的妇人与少女快步走近,居然是明夫人吴氏,与明家的大小姐明微。 想来之前那个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人,应该也就是她们了。 吴氏此时脸上带着说得上是真诚的笑意,不论怎么说,确实是要比之前在明宅之中真诚得多,只是毕竟是在宫中,要稍显局促一些。 她看到明楹所居的地方,大概也是有些惊讶,目光转了转,也没有多说什么。 明月藏鹭 第43节 明微跟在吴氏身边,面上倒是并无什么过多的笑意,对上明楹的视线时,也只是回应一般地笑了笑。 明楹顿步,看着此时面前的人,温声道:“请问伯母与堂姐此时造访是……” 她一边说着,一边对着身边的红荔道:“快些去煎茶迎客。” 红荔看了看这两个人,吴氏很快应道:“不必不必,不需要什么茶水,伯母今日来,自然是有些要事。阿楹现在毕竟也是认回了明氏,理应也是明氏的一份子,今日这事吧,伯母瞧着,也只有阿楹能做到了。” 吴氏脸上的笑近乎于谄媚。 一旁的明微大概有点不好意思,倒是没有再看向明楹,目光没有什么焦点,不知道落在何处。 明楹温声道:“伯母请说。” “伯母之前就知道阿楹这个孩子是个懂事的,今日听说……阿楹与太子殿下有几分相熟?伯母是想着,若是这样的话,阿楹能不能牵牵桥搭搭线,介绍你堂姐给太子殿下认识,再不济,哪怕只是让你堂姊混个脸熟也是好的。” 吴氏凑近,“阿楹也是明氏女,也阖该知晓,若是哪个氏族出了位皇后或者贵妃,氏族中其他小姐都要嫁得更好些,伯母这么做,不仅仅是想着家族,其中也是为阿楹你打算着。” 作者有话说: 红包~ 第39章 吴氏今日身上大概是多用了些香粉, 凑近来的时候,能闻到传过来的浓郁的香粉味。 能被明氏大夫人用的香粉,自然不是什么低廉之物, 只是过犹不及, 浓到几近让人不适。 吴氏嘴上涂着口脂, 还在笑着道:“之前在明家的时候,你这孩子倒是也没有说起与太子殿下相熟,早些说了,伯母也不至于到现在了, 还在为你堂姐发愁。这儿女家的婚事嘛,理应是多做些考虑, 倘若阿楹你这番帮了你堂姐,那便是明氏一族的大功臣,日后少不得多帮着你瞧瞧, 有个向着你的娘家, 再加上阿楹模样又生得好, 怎么也不愁的。” 吴氏说着, 还用手推了推在旁的明微。 其实也是,太子妃之位一直都是现在宫外各大氏族明里暗里盯着的位置, 皇后并无什么特别亲近的贵女,选妃的时日也迟迟都没定下来,各家卯足了劲想着能在宫中混个眼熟。 毕竟一旦哪个氏族出了一位皇后, 往后无论是在京中地位,甚至是日后的姻亲关系,都得让人多掂量着几分。 明微正当年纪又是氏族嫡女, 明夫人有这样的心思也是寻常。 吴氏几近是满怀期待地看着明楹。 东宫素来难以接近, 但是现在太子对这位从前恩师之女多有照拂, 能搭上这样一份关系,自然是别的氏族求不来的好事。 明楹在宫中数年,若不是因为之前的事情,吴氏也倒是快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侄女了,现在也是没成想到,还能有这样一层关系在。 无论怎么说,也比旁人怎么都搭不上关系要好得多。 明楹轻声回道:“恐怕让伯母失望了,我与皇兄毕竟身份有别,并不算是熟识。所以伯母所说的,恕我不能如你所愿。” “阿楹这说得是什么话。”吴氏面上的神色稍稍垮了些,“方才宴中大家也都瞧见了,哪有人没有看出来的,伯母瞧着,就是因为从前小叔子与太子殿下之间有过些师生情谊,现今殿下既对阿楹你多了几分照拂,却也未必长远。你年纪还小,不能只顾着眼前,你要知晓,明氏才是你的母族,是上了族谱的,还是要把眼光瞧着长远些才好。” 吴氏想起了旧事,话难免多些,“若不是小叔子从前是出身于明氏,也未必会有入宫暂代太子太傅一职的机会,现今明氏有事需得求你,阿楹阖该知晓其中渊源,多帮衬着些才行。” 明微在旁一直眼神没有落在实处,大概是听到吴氏越说越多,皱了皱眉头,轻声道:“……母亲。” “我在说话,你莫要随意插话。”吴氏小声呵斥,“没有瞧见我正在与你堂妹说话吗?” 红荔在旁,原本神色还有点儿懵,在这接连的几句话之中也反应过来了。 她看了看明楹,小声回道:“这位夫人,我家殿下毕竟只是一位记在宫外的公主,说是公主,但实则也只是有个名分而已,若说是与太子殿下相熟便更是谈不上了,在宫中独自生存原本就不易,更不必说将主意打到东宫那里……还望夫人不要强人所难。” 吴氏瞧着站在明楹身后的红荔。 红荔向来口拙,方才一番话已然是踌躇了很久才说出口的,现今被吴氏瞧着,毕竟是高门大院之中的大夫人,自然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红荔忍不住往明楹身后躲了躲。 吴氏面上带笑,“阿楹身边的侍女还是多加管教些为好,代替主子回话,可实在说不上是什么好习性。” 红荔缩了缩脖子,“殿下……” 明楹朝着她轻轻摇了摇头,“无事,你先进殿吧。” 红荔看了看此时的境况,稍稍犹豫一会儿,朝着明楹很小声地应了声是,转身进了殿中。 明楹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对着吴氏道:“大概是之前伯母只是一知半解,所以并不知晓,父亲时任太子太傅是由政事堂举荐,经由多位朝中重臣商议之后做出的决定,是因为父亲高中状元之时年仅弱冠,也是因为父亲虽出身氏族却又从了科举之道,被赞誉为德才兼备,从来都不是所谓的依靠明氏。” “我敬您一声伯母,是出于对长辈的尊敬,而我身边的侍女应当如何行事,无需伯母拨冗指导。至于伯母前来央求的事情……我无能为力,还请伯母另请高明。” 吴氏原想着这件事理应出不了什么差错,不过就是顺水推舟的小事,况且明微是明楹的堂姐,若是明微当真能入了东宫,明楹日后在宫中的日子也阖该好过许多。 谁成想,她居然还在记着从前的那点儿往事,一点都不知晓要往前看。 吴氏被小辈数落,一时面上也有些挂不住,这里并不比之前在明宅的时候,旁边还有人瞧着,这里左右也只有她们三个人站在殿外,话说得直白些倒是也不妨事。 吴氏面上的笑意隐去,看上去颇有些苦口婆心道:“明楹,你这还是在想着从前明氏将你母亲与你送进宫中的事情?这都是过去好些年的事情了,你又何必这样耿耿于怀。况且当年的事情你又不是不知晓,那可是圣上,又不是旁人,况且早些年妯娌刚刚进宫的时候,也很少得圣上欢心的,小叔子故去,未必不希望妯娌另寻良人,这京中女子二嫁的也不在少数,你又何必揪着这些往事不放。” 明楹的确不想想起这些过往的往事。 因为旁人置身事外,而深受其扰的人,只有她一个人。 没有人可以与她感同身受。 倘若吴氏并未提起这些事情,或许她还能更为心平气和一些,可是明楹看着吴氏养尊处优的姿态,理所当然的言辞,刚刚收敛着的情绪倏然被一丝一缕地抽出。 “伯母现在可以随意地说出这些事情,是因为从来没有发生在伯母身上。伯母劝我不必耿耿于怀,实在是太过慷他人之慨,明氏但凡当初有过一丝为难,母亲恐怕也不至于后来抑郁而终,只怕是圣上那时才不过刚刚展露出一点儿念头,明氏就恨不得双手奉上,以表忠心,实在可笑。” “氏族多以行事恪守礼教为准则,而这样的做派,连一丝一毫的节气都无,只怕距离倾覆也并不久远了。” 明楹语气平静,并没有再与吴氏多说什么的意思,只最后轻声道:“劳烦伯母赶来春芜殿这般荒僻之地,不远送了,慢走。” 吴氏话还在喉中,原本还想着多说些什么,转眼看到明楹此时腕上的檀珠,话在喉间过了一下,又咽了下去,终究也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明楹确实是无权无势,随便说上几句倒也罢了,她是长辈,又是氏族夫人,训诫晚辈也不算是什么事情。 但是现在太子的这串檀珠还在她的手腕上,再怎么,她说话也是要好好掂量着。 吴氏见明楹当真没有可转圜的余地,也没有在春芜殿前久留的意思。 吴氏走在回宫门处的路上,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明微,数落道:“你在旁边倒是也一句话都没出,娘这都是为了谁,若不是为了你,娘值得要来求这么个人吗?还真是见了鬼,怎么太子殿下连那串檀珠都能给了她,若她要是还有几分良心,带着你见见太子殿下,说不得未来太子妃的位置就是你的,你怎么倒是一点儿都不上心!” 明微低着眼,回道:“缘分这件事,原本也强求不来,母亲又何必急于一时。” 吴氏气结,一直却又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倒是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以手作扇,稍微扇了扇火气。 …… 傅怀砚绕了绕自己手中的缰绳,对着一旁的川柏道:“传信下去,让那边动作稍微快点,不要打草惊蛇。” 川柏一愣,随后很快回道:“是。” 在一旁的川芎看到傅怀砚正在把玩着手中的缰绳,视线往下移了移,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的手腕上还是没有檀珠,突然想起来之前虽然说是给那位十一公主暂为保管,但是他们此行出去,至少也要十日,这么多日,留在旁人身上怎么都是有些不妥。 应当是太子殿下此行匆忙,忘了收回来了。 川芎看了看傅怀砚的手腕,抱拳道:“殿下……您手腕上的那串檀珠手持是由高僧持咒诵念过的,整个宫中也只有这么一串,留在旁人那边,好似有些不妥。殿下若是忘了取回,属下现在折返回宫中一趟,不会耽搁时辰,很快就可以取回。” 川柏在旁抵唇轻咳了几声。 川柏实在是没明白川芎到底是怎么想的。 太子殿下这般明显的从京外赶回来,差点儿就把为了那位公主殿下写在脸上了,怎么川芎到现在了,还是没看明白,像个愣头青一样,还追着问要不要把那串手持拿回来。 留在旁人那边。 川芎跟在太子殿下身边也有许久了,那位公主殿下,能叫旁人吗? “不必,孤知晓,并无什么不妥。”傅怀砚随手捏了捏自己手中的缰绳,“况且此行要做的事情,也破了杀戒。” 他稍微抬了抬眼,看着繁华的上京城,突然想到了明楹穿过宫闱到宫门处的场景。 难得不是为了旁人来寻他。 他原本那时应当不在宫中的,只是想了想,还是想赌一次,想看看明楹会不会来找自己,他知晓多半绝无可能,但还是存了些许奢望。 纵然只是为了还之前的檀珠,但好歹也算是如愿。 傅怀砚将缰绳在自己手中绕了几圈,声音清冽。 “启程吧。” 作者有话说: 走点剧情,以后黏黏糊糊谈恋爱的剧情看到你们吐hhh 红包~ 第40章 因为今日吴氏在明楹面前提到了从前的一些往事, 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明楹今日晚间的时候,不免又想到了从前的一些往事。 宣和二十二年初春。 明夫人自知自己一旦入宫, 明楹在明氏多半也要受到委屈, 她别无他法, 只能将明楹也一同带入宫闱。 宫中来了教习的嬷嬷,前来迎这位从前的臣妻进宫。 这事的确说不上是光彩,所以也并没有大张旗鼓,就只是遣了几位宫中的嬷嬷和内监, 在明宅庭前候着,面上皆是如出一辙的神色。 冷漠的, 起不了一丝一毫的波澜。 嬷嬷冷眼看着明夫人收拾着行装,半晌才不咸不淡地提点道:“夫人还是莫要再耽搁下去为好,若是误了时辰, 无论是对夫人自己, 还是在陛下那头, 都不算是什么好事。” 她拿着帕子拂了拂空中的粉尘, 提点道:“夫人是聪明人,应当知晓怎么做。” 明夫人抬手将叠起的衣物整好, 随后对嬷嬷应道:“多谢嬷嬷提点。” 嬷嬷面上扯出一丝笑意,对着明夫人做了个请的动作,“夫人自己能明白就是再好不过了。请。” 那日前夜, 明夫人就带着明楹将明宅的每一处都走过,然后蹲下身对明楹道:“以后的路,只有杳杳和娘亲一起走了, 不管如何, 日后在宫中, 都要先把自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谨言慎行,不可再如从前那般随心所欲了。” 明夫人因为即将要入宫,身上并未穿孝服,清婉的眼睛在夜色之中也显得清棱棱的。 在明楹点了点头以后,明夫人又抱着她轻声道歉:“娘亲之前一直希望杳杳可以活得更顺遂些,可以随性些,却没想到,现在却还是只能让你谨小慎微。杳杳,不要怪娘亲,若是可以,我也希望你可以留在这里,只是你的那些叔伯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娘亲没有办法……” 明夫人前夜已经与明楹交代过许多的事情,所有她今日牵着明楹一同走出明宅的时候,并无什么其他的神色。 明楹亦步亦趋地跟在明夫人的身后,只是在最后踏出明宅的时候,还是没有忍住往后看了一眼。 庭前落花纷纷,犹如镜面一边的湖泊散着淡淡的光晕。 可是这里从此以后,都不再是她的家了。 明月藏鹭 第44节 马车不可入宫闱深处,一般都只在宫门处就停了,但是明夫人得了显帝恩准,一直到甬道处才停下。 嬷嬷在旁,皮笑肉不笑地对着明夫人道:“夫人还真是好命,二嫁还能高嫁的当真是少见,更何况陛下还对夫人这般上心,旁的宫妃进宫,可没有这样的待遇。” 明楹默默数着自己脚下的砖块,看到前面数不尽的一直伴随着朱红宫墙的甬道,抓着明夫人的手很细微地缩了一下。 她每次情绪有波动的时候都会缩一下手指,此时是因为害怕。 从前明楹站在宫门外等待明峥下朝的时候,时常看着明黄色的琉璃瓦,在想这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世界。 可是当她自己真的被明夫人牵着一起进入这宫闱的时候,其中却并没有她从前想象之中的繁华,她只看到了漫长的,好像看不到尽头的甬道,看到了无穷无尽的朱红色宫墙和明黄的琉璃瓦。 明楹开始想起自己庭前那株梨花树,开始怀念以前院中还会与自己玩闹的小丫鬟,还有庭前池鱼,还有檐上落雪。 她很想对明夫人说能不能回去,可是她知道不能。 所以她手指很细微地缩了一下,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低了低自己的眼睫。 而在这漫长的宫道之中,灰白的砖面上,却迎面走来了几个人。 明楹稍稍抬头,正好看到之前那位太子殿下,此时还在春寒,他身穿鹤纹长袍,身上带着清贵无双的气质,缓步而行来时,逶迤了一地春色。 他不似之前在明宅的时候,神色漠然,视线随意地划过面前的一行人,在明楹的身上顿了片刻。 跟在明夫人身边的嬷嬷连忙道:“太子殿下。” 傅怀砚稍点了点下颔算是回应。 嬷嬷大概也是想起来了这位明夫人与太子殿下之间好像也是有些渊源在的,连忙笑着道:“太子殿下素来繁忙,奴婢就不叨扰了。这就告退。” 傅怀砚的视线在她们身上并未停顿半分,很快就错身而过。 那位嬷嬷方才看到傅怀砚,才想起来了这么一茬,在旁提醒道:“夫人与姑娘无论从前与太子殿下是什么关系,今后在宫中也莫要喊错了,见到方才那位,要恭恭敬敬地喊太子殿下,莫要失了礼数。” 在那位嬷嬷的耳提面命之中,明楹很小心地往后看了一眼。 这位阿兄好像天生就很适合这里,哪怕只是身边跟着两三长随,姿态也依然从容矜贵,不可攀折的模样。 与她错身而过。 在东宫的荒唐一夜之前,她与傅怀砚,大概也只有这么一些交集。 在宫中的时候,他或许是为了避嫌,又或许是完全将她忘在脑后,所以即便是偶尔见到,也只是疏远地唤上一句皇妹。 其实明楹很早之前想过,若是以后这位太子皇兄登基,自己能不能凭着从前的那一点点关系,让他得以让母亲出宫,这点儿幼稚的想法,随着明夫人的故去,也随着她渐渐长大而再没有想起。 …… 明楹这几日都没有出门,只是留在春芜殿中,将从前一些还没来得及看的旧书都在这几日看了一遍。 而在这数日里面,明易书还曾经来过这里一趟。 一般来说,宫闱这样的地方,明易书身为外官自然是不得踏进的,但是春芜殿毕竟偏僻,倒也没有人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明易书大概是知晓了之前吴氏前来说过什么话,此时面上稍稍带着些许局促,只对明楹道:“阿楹,你不必在意你伯母到底说了什么话,她往日做事就急切了些,你莫要放在心上。” 明易书搓了搓自己的手,又打量了一下此时明楹住的地方,虽说是宫中,但是实则比起寻常的世家小姐院落还不如,更何况还是与宫妃同住。 他想了想,瞧着明楹道:“这殿中实在是小了些,不若这样,我与太子殿下或者是皇后娘娘说说,给你换个其他宽敞些的院落?” 明楹疏离回道:“多谢伯父好意,我久居于此,已经习惯了。不必劳烦伯父了。” 明易书见她这般说,倒也没有多坚持,只是应道:“也是,反正也在这里也住不了多久了。” 他瞧着明楹,似乎是有些感慨:“伯父知晓你这些年对于明氏多半是心中有怨,前些时候你伯母又前来找你,为着太子殿下的事情,我已经说过她了,勒令她以后不得随意地来寻你说这些有的没的。从前的事情,明氏的确多有不是,你心中有怨也是寻常,只是你毕竟身上流着明氏的血,无论如何,血浓于水,若是有什么困难的时候,什么时候,都可以前来明氏寻伯父。” 明易书说完这些话,将方才脱在一旁的官帽拿起带好,倒是并未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他临走前,还是忍不住看了看明楹。 这个孩子,确实很像明峥,简直就是挑着从前弟妹与明峥的长处长的,久居深宫之中,却还是不卑不亢,倒当真是难得。 明峥是他的弟弟,是当年名动颍川的少年才子,家族其他的少年郎君大多都在他的阴影之下,就连自己这个做长兄的也不例外,少年心性,大多想着要让旁人都认可,自然不是没有几分嫉恨的。 只是这些嫉恨,也早就已经在明峥过早长逝中消散。 可惜了,幼弟也只留下这么一个孩子,自己都没有好好护好,仍由她在宫中长到这么大,一直都无人问津。 明易书自然也不是不想着来看看,只是每次都是靠近了又觉得胆怯,毕竟是问心有愧,他虽然并未支持明氏族长所为,但也默认了。 怕啊,谁人不怕死,何况那人还是帝王。 只是这个孩子,心中有怨也再寻常不过了。 换谁人与她是一样的境遇,也未必比她做的要更好些。 明易书想着,明楹现在对自己有怨倒也无妨,等之后她要嫁出宫中的时候,自己多帮衬着些,多袒护着些,这孩子心思玲珑,未必不会明白。 也算是全了对幼弟的心愿了。 明楹一直到明易书走后还是觉得有几分怔然,手中的书页都落在了地上的小毯上。 从书页之中落出那串用红绳串成的小珠。 明楹俯身拿起,放在自己的掌心之中,然后又看了看自己腕上的檀珠。 她这几日听到过一些宫中传言,大概的意思就是傅怀砚感念从前情谊,现在对春芜殿那位公主照拂有加。 所以连带着这几日的春芜殿都变得喧闹了几分,有些熟识的又或者是不熟识的人有意无意地凑近,亦有不少是存着之前吴氏的心思的,想着前来问问,能不能带着她们在太子殿下面前凑个眼熟。 甚至还有些是其他宫中的小太监与小宫女,瞧着春芜殿中,觉得这里只怕是要发迹,便弃了自己从前的宫殿,想着在这里讨一份生路。 都被绿枝拒了回去。 绿枝一向擅长对付这些,一番话足可以让那些小丫鬟小太监面面相觑,面红耳赤,自然也再也不想着前来这里讨生路了。 宫中的事情左不过就是这些,只是比之前稍微热闹了些而已,有傅怀砚的声名护着,并没有什么人敢来找不自在,倒也还算是相安无事。 晚间明楹用过膳后,只留了一盏小小的烛火,窗外弦月的清辉铺满一小片地面,她有了几分倦意,烛火刚刚熄灭之际—— 突然闻到了一股很淡的血腥味。 不算是很重,但是她可以确定,这是血腥味。 一根手指从背后轻轻抵住了她的唇。 明楹脊背绷得很直,她可以感受到身后的人身上带着凛冽的气息,带着方才大概是急速掠来的寒意,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发半垂在背后,有些却轻轻拂落在那个人的身上。 实在说得上是暧昧的姿态。 明楹抬手轻轻抵住那个人的手腕,随后轻声道:“……皇兄。” 她转过身去,只看到傅怀砚身穿一袭玄衣,并不是如寻常时候的襕袍,还是一袭劲装,比寻常的时候要多出几分凛冽来。 而他此时身上,弥漫着血腥味。 明楹方才并不知晓他的身份,只是他身上即便是带着血腥味,也还是有些许檀香的味道,浸入他的指间,所以抵住明楹的唇时,她就已经察觉到这个人多半是傅怀砚。 只是…… 他一连数日没有回到宫中,现在回到宫中,居然是带着伤回来,而且还是前来春芜殿,却确实是明楹没有想到的。 傅怀砚并不意外她猜出自己的身份,面上带着似有若无的倦色,轻声道:“皇妹。” 滴答。 明楹听到很细微的一声声响,她心下略微动了一下,随后很快就注意到,一滴浓稠的血液落在了地上。 是傅怀砚的血。 整个上京,恐怕也没有人有胆子敢把他伤成这样,明楹想到之前傅瑶与自己说的话,只怕是他此行处理的事情十分棘手,所以就连他自己都免不了受伤。 明楹稍微上前一步,能很清楚地闻到他身上散出来的味道。 “皇兄……受伤了?” 傅怀砚轻声笑了下,只问道:“会包扎吗?” 其实留他在这里算得上是一件极为棘手的事情,明楹自己也知晓,他们之间除了那场交易以外,原本并不应当再牵扯其他。 只是应不应当,也早已牵扯了,她总不能就这么看着傅怀砚将他赶出去。 更何况,他现在的状况未必可以翻窗离开,总不能让他从大门中出去。 明楹手指顺着碰了碰,感受到他肩侧一片的湿濡,回道:“劳烦皇兄在此稍等我片刻,我去拿些纱布与剪子来。” 傅怀砚的脸在月色下显出几分脆弱与苍白,却丝毫不失矜贵的气质,漂亮的下颔线条流畅,他眼睑稍垂,“有劳皇妹。” 明楹得了他这句话以后转身往门外走去。 剪子与纱布还有简单的伤药都被她放在殿中,明楹很轻地在屉中翻找,只是翻找的过程之中,还是难免发出些许声响。 偏殿很小,前厅稍微有些声响,红荔与绿枝都有可能发觉。 明楹动作放轻了些,在殿中找了许久,才终于找齐了东西,随后她动作轻缓地重新回到寝间。 弦月此时被一边的薄云覆盖,往来并无任何声响,傅怀砚大概是觉得殿中晦暗,又将方才被她熄灭的灯火亮了起来。 烛灯燃烧的时候,发出很细微的声响。 明楹推开寝间的门,看到傅怀砚坐在她寻常坐的小榻前。 面前的烛灯映照着他的脸侧,昏黄的灯光落入他的眉梢与瞳仁,不似寻常那般不近人情的高高在上,反而带着让人心下稍顿的惑人。 天生一副姿容昳丽的好皮相。 明楹并未因他的相貌恍神,她此时手中拿着纱布,看着傅怀砚坐在那里,神色认真地看着摊开在他面前的小册子。 如玉般的手指蜷起支在脸侧。 这本小册子,上面一一记载了她之前见过的世家子弟的优劣。 她一直摊开放在那里,时不时想起还会在添上几笔,何时会想过今日居然会被人看见。 明楹愣在原地,却恰好地,对上傅怀砚抬起来的视线。 带着瑰丽的意味。 分明带着笑意,却又不是在笑。 作者有话说: 之前的川柏(茫然):刚准备好药和纱布,人呢? 红包~ 明月藏鹭 第45节 第41章 这种心思他原本就应该知晓, 可是此时这样直白地摊开在他面前,还是让明楹骤然感觉到了一点儿羞耻。 她拿着纱布的手稍微紧了紧,却突然听到傅怀砚手指在小桌上轻轻叩击了一下, 缓声道:“这上面的人, 大多中庸泛泛, 皇妹也阖该多思虑思虑。” 他似笑非笑抬眼,对明楹道:“不过,孤是觉得,这其中……还少了一个人。” 明楹按捺下心下发散的思绪, 默不作声地净了净手,然后将手中的纱布缠绕在自己手中, 剪成适宜的长度。 她轻声回道:“多谢皇兄关心。阿楹素来不贪求过多,所以纵然是这么几位,已然是奢求。” 傅怀砚轻声笑了下, 倒是没有再提。 他没有再说起关于这些, 倒是让明楹心下稍缓了些, 只是隐隐还是觉得有几分不对。 按照他的性格, 并不像是会如此偃旗息鼓的人。 方才她出殿去找东西,红荔与绿枝就在旁边的偏房之中, 难免会听到些许动静,若是前来殿中问询,那实在有些难以开口解释。 明楹稍微低了低眼。 也只能希望, 他包扎好以后能尽快离开了,也好过在这里与她说这些旁的。 她将纱布在手上缓缓绕了一下,随后道:“皇兄的伤势……我先替皇兄看看吧。” 傅怀砚手指在桌边稍稍顿住, 他另外一只手支在脸侧, 面上只是带着一点儿倦色, 倒是未见任何一点痛苦。 若不是滴下来的血与弥漫在他周围的淡淡血腥味,明楹也未必能察觉到他受了伤。 其实明楹也不知晓为什么,他受了伤没有回到东宫,而是来了春芜殿。她虽然会一些简单的包扎,但也仅仅止于这些,必然不如那些医正。 只是现在他一时半会也走不了,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身受重伤而置之不理。 傅怀砚稍稍抬眼,“那便有劳皇妹了。” 他端坐在小榻上,眼中倒映着惺忪而晃动的烛火,姿态从容地将自己身上的外衫褪下,放到了一旁的小榻上。 此时身上只余一件简单的锦袍,暗纹在灯火的映照下映着淡淡的色泽,领口与前襟处的扣袢是圆润的玉石,此时隐在衣襟处。 他今日穿的是一件玄色的锦袍,伤势都掩在玄色的锦袍之中,是以其实并不能全然看清。 只是肩头处湿濡,还是能看得出来多半是受了很重的伤。 明楹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手指碰在他前襟的扣袢处,纵然是竭力避免,但是指腹还是有点儿不可避免地,轻轻剐蹭到了他的颈边。 甚至她的手指,还碰到了他的喉间突起处。 感觉到他的喉间突起处轻轻滑动了一下。 其实她也并非是没有看过,只是现下这种场景之中,还是在春芜殿中。 分明不该带有任何一丝旖念,却因为此时他滑动的喉间,而带上了一丝似有若无的暧昧。 明楹原本就是在殿中准备就寝,所以垂下的发并未束起,全都披散在一侧,此时被烛火一照,显出暖黄色的光泽。 傅怀砚前襟处的扣袢实在难解,明楹指尖在他衣衫外尝试着解了许久,也还是未得其解。 她稍稍抬眼,将一旁的烛灯放得更为近了些,仔细看了看扣袢,指尖在玉石旁的绸带又解了一下,才终于解开了他身上的锦衣。 檀香味从他的身上淡淡弥漫开来。 明楹刚才凑得有点儿近,此时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落在他的肩侧,仿若轻飘飘的羽翼,在他的肌肤上触碰了一下。 一晃而过的触感。 他的肌肤犹如暖玉,泛着淡淡的色泽,明楹目不斜视,用剪子将他伤口肩侧的干涸在衣衫上的血渍剪去。 一直到靠近了,明楹才看得清楚他此时肩上的伤口。 好像是被什么锐物所贯穿,是箭矢又或者是机括类的弩-箭,此时带着血腥的气息,近乎狰狞。 此时血都还未止住,只怕是新受的伤。 明楹很仔细地用巾帕拭去他肩侧的血渍,又试探着在伤口周围轻轻碰了碰,下意识问道:“……疼吗?” 她问完这句话的时候恰好对上傅怀砚的视线,看到他漆黑淡漠的瞳仁犹如墨色的岫玉,她自知失言,很快又道:“是阿楹失言。” 傅怀砚没有因为她的动作而有一丝一毫地变色,只是看着她怀有戒备的动作与神色,轻声问道:“皇妹既然这般怕孤,为什么不索性对孤不管不顾?” 话是这么说没有错,甚至傅怀砚只要在东宫一声令下,有无数的医师等在前面想着为他医治,远远轮不上自己。 明楹自然也知晓。 只是他此时既然出现在了春芜殿,便是多半有他的意图,那么纵然是她想着拒绝,恐怕也是不行。 她将药粉洒在伤口处,小声回道:“我现在对皇兄不管不顾,若是皇兄因此出了什么差池,我难免因此受到牵连。况且皇兄身份高贵,只要一声令下,我难道还有不从的余地?” 她小声地说了其中的利害关系,难得坦诚。 “怕受罚。”傅怀砚唇畔稍稍抬了下,“皇妹……孤哪里舍得。” 明楹因他突然的一句话手下一顿,掩饰一般地用剪子剪了一下方才拿在手中的纱布,撑着手在他肩侧看了一下伤势,连忙扯开话道:“皇兄这样的身份都能受了这样的伤,此行想来艰险,是什么贼人作祟?” 傅怀砚手撑在一旁,闻言长睫在眼下覆出一片阴影,他随意道:“出去处理了些事情罢了。怎么,皇妹很担心孤?” 明楹手上绕着纱布,她手指纤长分明,纵然是坐着这样的事情,也依然是赏心悦目的好看。 寝衣服帖的垂顺至足尖,在月色的映衬下,散着淡淡的光晕。 明楹的指腹碰过他的肩头,稍微有些凉,却又仿若是带着似有若无的温度,在他的肩侧一触即离。 傅怀砚的手指随意把玩着明楹腕间垂下来的穗子,随后轻声问道:“皇妹怎么不说话?” 他重复地问了一遍,“皇妹也会担心孤么?” 明楹将手中的纱布覆在他肩头的伤口处,随后正色对着他道:“皇兄不仅是我的兄长,同时还是储君,无论是作为兄妹,还是臣民,担心皇兄的安危都是理所应当。” 她答得并无什么缺漏,低眼却很认真地将她手上的纱布一一缠绕好,在末端打了一个很好看的结。 她再次确认了并无什么错处以后,对着傅怀砚道:“已经包扎好了,春芜殿中简陋,比不上太医院的医正,现在也只是草草包扎了一下,为皇兄的安危起见,皇兄还是之后召医正再换药包扎一次比较稳妥。” 明楹走到水盆的旁边,用清水仔细地净了一下手,将之前用到的剪子与纱布收好。 随后看着傅怀砚,“天色已经不早了,皇兄身上有伤,还是应当早些歇息为好。” 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赶客了。 明楹原本想的就是他包扎完毕以后应当就会离开春芜殿了,毕竟春芜殿中这样逼仄,他只怕也并不习惯这样简陋的地方。 明楹话音刚落,傅怀砚倏而笑了下,随后站起身来,“皇妹觉得孤今日前来,只是为了所谓的包扎吗?” 他身上的襕袍半敞开,露出里面的冷白的肌肤,此时缓步而来,带着一点儿天然的压迫感。 明楹问道:“那皇兄是为了什么而来?” 傅怀砚低眼,声音压得有点儿低,“猜猜。” 他总是喜欢让人去猜测,自己却又是这样胜券在握的模样。 明楹手指很轻地缩了一下,之前带在自己手中的手持悄无声息地落在掌心,她伸出手,手指勾着傅怀砚的手,将方才带在腕间的手持放到他的掌心。 “皇兄是为了这串檀木手持而来?” 明楹之前倒是一时忘了这么一件事,因为他此时突然的逼近,才恍然想起来这串手持还在自己的腕间。 傅怀砚稍稍一愣,手持在指间滑动了一下,倒是没有带上,只是轻笑着对明楹道:“不是。” 明楹想了想,“请皇兄恕阿楹愚钝。” 傅怀砚随手拨过一颗檀珠,“皇妹想想。是不是还欠着孤的……谢礼没有还。” 谢礼。 明楹稍稍抬起眼睛看他,因为背着光,只能看到他流畅的下颔线条与如冷玉一般的肌肤,因为微敞着衣襟,所以皆在明楹的视线之中。 她想过很多答案,却没想到是所谓的谢礼。 所以……他身上还带着伤势,这样突然地出现在春芜殿,就是为了所谓的谢礼? 明楹方才才净了手,指尖一滴莹润的水珠顺势落在地面之上。 静寂无声。 此时几近只有窗外的月色潺潺,除此以外,再无其他冗余的声响,她想到他强势的侵入,不得喘息的纠缠,还有肌肤相贴时候的热意。 几乎是可以预见的意乱情迷。 明楹眼睫很轻地颤动了一下,随后抬眼与傅怀砚对视。 看到他的视线飘飘摇摇地落在自己的身上,几近是墨玉一般的色泽的瞳仁,此时暗色明显。 她轻声开口提醒。 “皇兄还有伤在身。” 傅怀砚稍稍抬眼,“孤知晓。” 他的阴影缓缓覆了上来,声音几近低哑,靠在明楹的耳侧道:“……皇妹。谢礼耽搁得,也够久了。” 他抵住明楹的膝弯,净手的地方在殿门处,明楹此时背脊靠近的就是木质的门,带着木门年久失修的陈旧气息,缓缓弥漫进明楹的感知里。 傅怀砚从最开始看到那个册子就准备这么做了。 他一直隐而不发,不过是因为师出无名。 每一个册子上的人,都好像是盘踞在心中灼烧的火焰。 他分明从一开始就知道明楹是想着嫁出宫中去的,他也明白,只是骤然间的情绪还是不可避免地从心底攀生出来。 他想,她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好,想去哪里都可以,但是只要……在他身边。 在不在宫闱都可以,太子妃的身份,永远都是她的。 可是她并不在乎,或许从头到尾,都没有对他片刻心动过。 他对于她而言,不过是步步紧逼的太子殿下,不过是未来的储君,不过是她从未在意过的旁人。 甚至他连出现在这本册子上的资格都没有。 只因为她从来都没有设想过他,从来都没有,哪怕自己曾经与她肌肤相亲,那也于她而言,仅仅在于及时止损。 傅怀砚生来就是储君,他对于很多事情都是唾手可得,只唯独对她,束手无策。 他稍稍低眼,看到明楹犹如点墨一般的瞳仁,此时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明月藏鹭 第46节 她背后就是木门,此时退无可退,纤细的脖颈仿若一折就断,墨色的发柔顺地垂下来。 这件素白的寝衣将她的身躯覆盖,却能很清楚地看到起伏,此时大概是因为紧张,胸前的起伏稍微大了些。 她的目光湿润,此时被昏黄的烛灯映照—— 傅怀砚喉间几番滚动。 随后,倏而吻了下来。 几近让人没有一丝一毫的适应,大张旗鼓地侵入。 好像是带着一些惩戒的意味,一点儿没有收敛的意思,抵进明楹的唇齿间,动作谈不上是温柔。 明楹轻声唔了一声,原本垂在一侧的手指下意识想着推一下面前的人,而他却丝毫不动,而明楹作乱的手,却被他反扣过头顶,压在木门之上。 其实委实说得上是激烈。 明楹眼中都被蒙上一层淡淡的水雾,她没想到,傅怀砚居然这般来势汹汹,几近让人没有丝毫的喘息机会。 她想着反抗,紧紧闭着齿端,抬眼看着傅怀砚。 他气息稍微有点儿乱,动作轻缓下来,压低声音在她旁边轻声道:“张嘴。” 傅怀砚声音带着一点儿哑,又唤她乳名:“……听话,杳杳。” 耳侧被他温热的气息碰上,明楹很敏感地缩了一下,这一细微的变化也没有逃得过傅怀砚的眼睛,他在这个时候趁虚而入,卷土重来,甚至比之前还要更为来势汹汹些。 每一寸,都是他的气息。 都浸入明楹的感官。 明楹的膝弯被他抵住,两只手被他反扣在头顶,傅怀砚另外一只手顺着她的腰往上顺延至脊骨,最后停在她的脊背处,轻轻的摩挲着。 隔着一层寝衣,很细密的感受从他碰过的地方一一传至明楹的感官里面。 无论是哪里,都是他散发出来的气息,方方寸寸。 明楹只觉得被他碰到的每一处都是陌生的战栗,丝丝缕缕地牵动着自己此时的情绪,她很想抽离,抬眼的时候,却看到了傅怀砚阖上的眼。 不似之前她全然感触不到的情绪,从容而内敛的情绪,这一次,她清楚地感觉到了。 他在动情。 这样的认知让明楹忍不住蜷缩了一下手指,傅怀砚却仿若看得出来她此时的不专心,倏然睁眼,在她的下唇上很轻地咬了一下,提醒道:“……专心。” 呼吸相接,肌肤相贴。 傅怀砚的手指在她的脊骨上摩挲着,她可以感觉到他指腹粗粝的感触,在她寝衣外划走。 他这次不似先前那般还带着一点儿惩戒的意味,反而和缓了很多,啄吻了两下,然后慢条斯理地与她纠缠,耐心的触碰。 而在这很细微的声响之中,除了窗外的风卷草木的声响,还有偶尔的鸟雀声,明楹还敏锐地感觉到不远处传来了步履在地面上踩过的声响,而且……就是从春芜殿中传来的。 多半是绿枝或者是红荔。 她手被傅怀砚扣住,很想开口提醒,可是那人越走越近,她根本来不及提醒。 傅怀砚显然比她更早地察觉到有人,目光在她身后的木门上随意地划过,舌尖却抵开她的齿端,犹如和风细雨一般的吻。 “殿下?” 是绿枝的声音。 她大概是提着灯,此时灯在手中,也发出些许的声响。 绿枝现在只在一门之隔以外,甚至就连她的神色,明楹都能大概猜测得到,就是因为这样,她此时才觉得心下繁乱,尤其是傅怀砚碰在自己身上的指腹,与他此时轻风细雨一般的吻。 “方才红荔说好像听到厅中有人在找东西,想着多半是殿下,倒是也没有过多在意,殿中并未放什么值钱的东西,倒也无妨。我现在正巧起夜,便想着前来看看,我方才提灯来看,殿中果然是被人翻找过,是殿下方才出去过吗?” 殿中却无人应答。 绿枝方才压低了些声音,只当明楹是没听到,手指在门上轻轻叩击了一下,发出了闷响。 绿枝看着此时漆黑的木门,觉得稍有些不对劲,但是其中到底是什么不对劲,她没有想明白。 木门细微的颤动顺着明楹贴着的脊背一次蔓延到全身,她稍稍仰着纤细白皙的脖颈,动了动自己的手腕。 绿枝在门外又试探着问道:“殿下?” 傅怀砚一直到这个时候,才缓缓地撤离,手指碰了碰明楹此时红润的唇,挑着眉,很轻地笑了下。 明楹此时没有顾及到面前的傅怀砚,声音勉强与寻常一样,只回道:“是我。寝间没有茶水了,我夜间出去倒了些茶水。” 绿枝哦了一声,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说道:“原是这样,下次我与红荔多注意着些,晚间多备些茶水在寝间。” 鞋履趿拉的声音摩挲着砖石地面,绿枝想了想,才后知后觉地觉得有几分不对劲,折返回来又问道:“殿下的声音……殿下现在是在门口?还没歇息吗?” 明楹抬眼看着傅怀砚,看他丝毫没有任何的紧张感,只是面上带着些许笑意,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一点儿都没有被发现的紧迫感。 明楹轻声回道:“原本准备歇息了。只是之前前去殿中了一趟,所以在门口净了下手,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绿枝嗯了声,毕竟是起夜,脑子也不比寻常时候,此时觉得倦意明显,“那便没事,殿下也早些歇息。” 步履远去的声音渐次响起。 明楹心下松了一口气,因为方才的事情,所以她的眼中湿漉漉的,看着很像是被人欺负狠了的样子。 她的手腕还被傅怀砚扣在木门之上,脊背也还贴着木门,方才绿枝叩击殿门的时候,细微的颤动顺着她的脊背,依次散到身体的其他部分。 后知后觉的羞耻依次漫上她的脑海之中,若是绿枝再追问下去,她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就隔着这么一层薄薄的木板,殿内却是这样一幅场景。 明楹稍稍抬眼看着自己面前的人,看着他此时瞳仁带着暗色,不似寻常时候那般淡漠,刚准备开口说话的时候—— 傅怀砚又吻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傅狗:谁家谢礼拖拖拉拉这么多章才写。 杳杳:。 红包~ 第42章 他分明阖着眼睛, 手指却准确无误地抵进明楹的指间,将她的手腕压在木门之上,与之十指相扣。 另外的一只手原本放在她的颈后, 却又在此时顺着往下滑动, 最后放在了她的腰上。 明楹被迫仰着脖颈, 承受着他落下来的吻。 她的膝弯被傅怀砚抵住,她此时稍稍垫了一点儿脚,随后很轻地回应了他一下。 傅怀砚察觉到这一点,极轻地闷哼了声。 带着昭然若揭的欲念。 又更像是忍耐。 明楹手腕被他扣住, 她原本穿得妥帖的寝衣稍微耷拉下来,扣子也有点儿松。 她努力平缓了一下自己的气息, 因为方才的事情,柔顺垂在一旁的发稍微显得有点儿散乱,此时眼中水波盈盈, 被月色照得, 犹如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池水。 “谢礼已经还了。”明楹目光在窗外一晃而过, 在这个时候很轻地停顿了一会儿, “……今日不是朔望,皇兄还有戒律在身吗?” 之前在东宫的时候, 他以朔望有戒律在身为由,最后并未如愿,现在这是在春芜殿, 并非朔望,若是可以的话,今日可以一了百了, 也不算是一件全然的坏事。 明楹手指勾住他的手, 反着扣了扣。 傅怀砚原本的手只是似有若无地放在她的腰上, 听到明楹的话,手指稍微收紧,与她十指相扣的手指也随之一起扣紧。 他喉间压着一点儿很细微的喘息,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面前的人。 她湿润的目光,散乱的发,都是被自己吻出来的,但此时问他戒律的意思,他却明白。 至少,无关情爱。 他的手指与她十指相扣,近乎将她全然圈在怀中,可是他的情绪,却又全然为自己面前的人掌控。 而她大概并不知情。 傅怀砚垂着眼睑,半晌只是抬唇笑了声,松开限制她的手,抬起理了一下明楹有点儿乱的鬓边。 “今日的确并无戒律。” 他慢悠悠地又接了句,“只是可惜又要让皇妹失望了……孤还有伤在身,全不了皇妹所愿。” 他的手指轻轻碰过明楹的发间。 明楹几近被他扣在怀里,大概是之前经历过一次,所以现在听到这话也并无多少诧异,只是垂下的眼睫颤动了一下。 她在此时倏而抬起眼睫,随后道:“皇兄既然有伤在身,方才讨要……谢礼的时候倒是全然看不出来。” 动作那般来势汹汹。 全然不像是有伤在身的模样。 傅怀砚手指抵住她的唇碰了碰,声音有点儿低,面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讨要谢礼倒是无碍。但是再……寡廉鲜耻些的,不行。” “来日方长,皇妹不必急于一时。” 他的话意带着笑,很像是在捉弄人一般的口气。 只是情绪说不上是好,虽然带着笑,却又丝毫不像是真心的。 寡廉鲜耻。 他还知道。 明楹眼尾稍稍涨红,她很想别开自己的视线,却又在傅怀砚沉沉的目光之中动弹不得,她眼睫翕张,清澈的瞳仁在此时清楚地倒映着傅怀砚的身影。 全然只剩下他一个人。 傅怀砚喉间突起处上下滑动了一下,此时明楹所有细微的情绪,都在他眼中无所遁形。 最好她所有的喜怒,都是因他而起。 哪怕是现在带着羞赧的情绪,又或者带着几分气恼,他都不在意,至少,不能是因为别人。 傅怀砚抬手松开禁锢她的姿态,随后将自己敞开的前襟穿好,手指一点一点地扣紧,冷白的肌肤隐匿在锦衣之下。 明月藏鹭 第47节 明楹不知道为什么,分明只是简单的穿衣,却因为他此时缓慢的动作,反而带上几分旖色。 他将手持重新缠绕带回自己的腕间,身上带着木质的冷香,看着明楹道:“那今日就有劳皇妹为孤包扎了。” 他抬手替明楹将身上有些皱褶抚平,靠在明楹耳侧,轻声道:“谢礼,孤也很喜欢。” 自己来讨要的,哪有不喜欢的道理。 他之前在京外奔波这么久,一直等到人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才终于有了实质性的落点。 * 此时的宫中,川芎心急如焚,他手上还拿着伤药,看着川柏道:“殿下这是去哪里了,他身上还有着伤,怎么才进宫,一下子就瞧不见了?” 他脸上都有些皱了起来,“难不成是殿下又有什么要事?再有什么要事,难不成比伤势还要更为重要些?” 川柏倒是一点儿都不意外,手中握着缰绳道:“应当确实是要事,你就不用再担心了。” 川芎瞪大眼睛,手指比划了一下,“殿下身上那个伤势可是几近贯穿了整个肩头,这我怎么可能不担心,你居然还能这般优哉游哉,实在是稀奇,你就一点都不担心殿下的安危?说也奇怪,那王氏当真是胆大包天,以为自己家中稍微有些势力,居然连太子殿下都敢伤,难不成是不要命了不成。” 川柏倒是并不像是十分焦虑的模样,只随意道:“殿下自有打算,你就不必再忧虑了。” 川芎见到他这幅不紧不慢的样子倒是并未再担忧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之前的一个话题,现在傅怀砚正巧不在,川芎瞧了瞧左右无人,悄声问道:“那位十一公主明楹,对于殿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川柏觑他一眼,半晌了,回道:“你觉得呢?” “我若是知晓我现在还来问你?”川芎挠了挠头,“我跟在殿下身边也有许久了,还是第一次瞧见殿下对谁这样特殊,要说是多喜欢吧,我倒也没有瞧着殿下对那个姑娘多么和颜悦色,但是要说是不喜欢,为什么又要将随身的檀珠给了那个姑娘?” 川芎实在是有点儿没明白。 他从小身边围绕的大多都是男子,从来不懂什么情爱,对于什么都还是一知半解,此时也是当真并不知晓,目光殷切地盯着一旁的川柏看。 川柏想了想措辞,随后对着川芎道:“旁的我不知晓。反正殿下吩咐与那位十一公主相关的事情时,切记多在意些,你我跟在殿下身边这么多年了,可曾见他对旁人过多在意过?但那位公主,却是唯一一个例外。” 那可不是旁人,那是殿下放在心上的人。 川柏话音刚落,远远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声响,随后就看到傅怀砚出现在了面前。 川芎顿时迎了上去,看了看傅怀砚之前肩侧的伤口,看着多半是被处理过了,只是手法很粗糙,不像是出自宫中御医的手,反而只像是随意的一次处理。 傅怀砚神色倒是与以往并无什么差别,只是瞧着比之前的时候带了几分人情味。 川芎很想问问殿下方才不见到底是去了哪里,但是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话在舌尖打了个转,最后又被他咽了回去。 回到东宫后,川柏早早就传召好御医在殿内,此时恭顺垂首在一旁,看到有人回来,这才上前行礼。 傅怀砚抬眼看了看此时站在面前行礼的御医,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川柏。 川柏上前解释道:“之前殿下受了箭伤,只是随意地拔出箭矢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处理,属下担心殿下病势,方才请了太医院的医正,想着帮殿下看看。” 傅怀砚不知道想到什么,只轻声嗯了下。 “孤的伤已经处理过了。” 川芎在这个时候上前,字正腔圆地道:“殿下之前中箭,一直都未曾召医正前来瞧瞧,殿下身份尊贵,还是应当请医正再仔细地瞧瞧为好,莫要再留下什么病根。” 关于这点,川柏显然也赞同,上前道:“的确。” 医正上前替傅怀砚把脉的时候,脉象平稳,倒是并无什么迹象。 医正踌躇片刻,随后躬身对傅怀砚道:“殿下脉象平稳,并无什么异常。只是若是要再仔细检查一遍的话,身上的伤势还是要给下官再瞧瞧,才能下定论。” 傅怀砚原本垂着眼睑,听到医正的话,抬起眼睛。 医正原本作势想着瞧瞧傅怀砚肩侧的伤口,傅怀砚虽然往后侧了侧身,声音沉稳道:“不必。” 医正看着这位太子殿下的动作,不知晓为什么,总觉得他这是想在护着什么宝贝。 医正手哆嗦了下,看着傅怀砚肩侧那粗糙的包扎,实在没有想明白,就这样,有什么好宝贝的。 当然,这话他也只是在心中想想,他自然有分寸,并没有当真问出来的意思。 * 春芜殿中此时还弥漫着他身上留下来的檀香味。 纵然他只是出现了并未有多久,但是明楹却还是有点儿恍神,想到他方才全然是进攻的姿态,突然想到,若是他执意不肯放过自己,那么自己与他之间的那个交易,是否当真可行。 只是到了现在,谈起这些也实在无果。 毕竟这从一开始,都是他一个人掌控胜负的局面,生杀予夺,皆在他一个人的手里。 她并没有其他的筹码。 明楹站在窗边,伸手推开窗牖,感觉到晚间的风缓缓吹进寝间内,吹散了一点儿方才在屋中处处充斥着的气息。 她站在窗边许久,随后听到了不远处书页卷动的声音。 明楹转身,只看到烛灯因为方才的风而晃动,而她放在烛灯下的小册子,也在此时被风卷动。 她走过去,想着这本册子还是应当收好为好,今日被傅怀砚看到,虽然他们彼此之间早就应当是心知肚明,可是她还是忍不住觉得有点儿羞意。 毕竟这些原本无人知晓的打算,现在被旁人看见,还是说不得妥当。 寻常她的寝间就连绿枝和红荔都不得擅入,明楹一时也没有想到,今日还会有人造访,还正巧看到了这本册子。 虽然傅怀砚并未多说什么,但是他那时面上的笑意,却又实在谈不上是真心。 好像只是浮于皮相,带着惊心动魄的瑰丽,却又丝毫不达眼底。 明楹走近,刚准备将这本册子收好的时候,却看到这本册子好像被人改动过。 她凝神,只看到在上面被人多写了几个字,跟在那些世家子弟的旁边,字迹疏朗地写着他的名讳—— 傅怀砚。 他的名字与她之前记下来的世家郎君一同在这本册子上,显出几分格外的荒唐来。 之前他目光沉沉地看着这本册子的时候,明楹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会提笔在这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 他的字迹疏朗而有风骨,明楹的字迹则是婉约的小楷,两种字迹看上去泾渭分明。 明楹原本记录在旁的还有一些世家子弟的习性与优劣,怕有所疏漏,而此时在他的名讳旁边,也还接着一段: 品行出众,堪为良配。 作者有话说: 元旦快乐,新年快乐~ 红包! 第43章 纸页被明楹拿在自己的手中。 她很难想象傅怀砚到底是以什么样的神色提笔在这本册子上写下这样几句话, 或许是在她出去找纱布的时候,又或许是在其他的时候。 对于旁人,傅怀砚大抵的确堪配一句良配。 可是对于自己, 旁人都可以, 唯独他。 明楹自然知晓这位素来出身高贵的皇兄大抵是对自己动了情, 可是情意在这皇城之中,向来都是最不值当的东西。 她很早的时候就想过,即便是傅怀砚对自己说可以娶自己,可是天家无情, 她自幼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这个道理, 却是再明白不过。 傅怀砚对她说,霍离征可以给她的,他也同样可以。 只是身份悬殊, 从来都不能等同而语。 这一点, 她自然比谁都明白。 世人总是对不可得之物诸多宽宥, 只因或许自己是他唾手可得的诸事中的例外, 求而不得,自然与寻常他人有所不同。 现在的傅怀砚对自己的百般退让, 会不自觉让她生出错觉。 不可沉湎其中,是她一直以来的准则。 明氏视她如忌讳,没有人在意她的生死, 不过是宫墙之中无数砂砾其中之一。 倘若日后少时情意殆尽,到那时,她就再无其他的选择, 所以不如从一开始就不去赌。 困于宫中从来都不是她所愿, 所以纵然傅怀砚对于旁人来说, 大抵的确是良配。 可是唯独,于她而言不是。 明楹指腹轻轻碰过书页上好似还隐隐散着墨香的字迹,她没有再看,只是转而将放在桌案上的小册子收好放在屉中,走到塌边。 一夜无梦。 这几日都是晴日,红荔将明楹寝间的被褥拿出去晒了晒,明楹早间洗漱出殿的时候,绿枝抬眼瞧了瞧明楹,有些惊奇地问道:“殿下今日还用了口脂?” 明楹并未过多在意,只是摇了摇头,“并未。” 她寻常的唇色就红润,即便是不用口脂也丝毫不会显得苍白,这一点绿枝也知晓,只是她仔细瞧了瞧,还是觉得今日明楹唇上的唇色红得有点儿明显了。 绿枝随手从身上摸出一块铜镜,“未用?殿下可以自己看看。” 铜镜中照出明楹的脸。 模糊的映像中,明楹看到自己的唇,视线一触即离的瞬间,她骤然想到了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知晓了自己的唇色为何这样明显。 压低的喘息与他沉沉垂下来的视线,都不是梦境,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所以现在,唇色才这般鲜明。 明楹往前走了一步,刚巧走出绿枝铜镜可以照到的范畴,她抵唇轻咳了一声,“或许是因为这几日稍微上火了些。” 绿枝倒是也没有多想,只道:“那之后前往膳房的时候,我多瞧瞧有没有什么清热解火的餐食。上火虽然只是小事,但是还是得多注意败火。” 明楹嗯了声,红荔却恰好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瞧见明楹在殿中,“殿下,殿外有人来寻。” 寻常的春芜殿也并没有多少人前来,明楹抬眼,问道:“谁?” 红荔仔细回想了一下方才来人的名号,“哦,那位姑娘是随着自己家中长辈前来的,说是京中卢氏。” 明楹回想了一下,对这位并无什么印象,她很早就进了宫闱,又很少与宫外交际,纵然是从前她还在宫外的时候有些玩伴,也因为太久不联系而再无往来。 所以这位卢氏,她也只是知晓名号,并无什么交集。 这几日前来春芜殿中的大概都不是什么好事,明楹想了一会儿,随后对身边的红荔道:“既然有客,那便奉茶吧。” 明月藏鹭 第48节 …… 春芜殿外,一位身穿锦服的妇人身边跟着位身穿鹅黄衣裙的少女。 妇人面上倒是看不出是什么神色,只带着淡淡的愁色,而她身边跟着的少女则是面有忿忿,小声对一旁的妇人道:“娘……你这是还嫌我不够丢人吗?居然还要上门来赔礼,往后传出去,我在旁人眼中只怕是一点儿脸面都没有了!” 少女的脸上皱起,“娘你也知晓,这不过只是一个没什么在意的假公主罢了,何必——” “噤声。”妇人呵止少女的话意,声音压低了些,“什么叫无人在意?太子殿下在意成那样,这还叫做无人在意?听闻太子选妃也有些风声了,最好现今这事可以顺利过去,不然若是到时候坏了你长姐的选妃,你看你父亲饶不饶得了你。” 妇人话音刚落,转而看见明楹从殿中出来。 她稍微一愣,心下好好感慨了一下当真生了副好相貌,想着站在自己一旁的少女,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京中适龄的贵女自然是多,但是家世也出挑的倒是一双手也数得过来,自己家中就占了两个,原本想着就算是太子妃的位置可能有些拿不稳,至少也有个侧妃之类的,怎么都该落在自己家的女儿身上的。 谁成想,不过是进宫赴个花朝宴,自己的这个幺女就惹出了这么一桩事情来。 若是傅怀砚不计较还好,若是当真计较起来,只怕是甚至还要牵连到自己家的大女儿。 所以妇人思来想去,还是想着稳妥些,让少女前来同这位明楹道个歉,毕竟这件事是因她而起。 妇人原本来到这春芜殿的时候,只是想着,太子殿下大概只是为了皇室威仪,又或者是从前那些旧事。 毕竟也算不得是什么秘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现在的太子殿下对这位孤女多加照拂些,倒也寻常。 只是她看到明楹走过来的时候,还是免不了多想。 毕竟这位传闻中的十一公主,生得实在是太过出挑了些。 上京城的贵妇,纵然是心思百转,面上倒也仍然是不显,妇人看到明楹走过来,面上带着和善的笑意,温声道:“这位想来就是十一公主殿下吧?当真不愧是在宫中教养出来的人物,即便是认回了明氏,也自然带着身为殿下的气度,非宫外贵女可以比拟。” 妇人稍顿了顿,将站在一旁的少女往前推了推,“听闻家中幺女前些时候在宴中与殿下起了些摩擦,年轻气盛嘛,也是在所难免。家中幺女寻常时候都被我这个做娘的有些娇惯多了,养了这么一副性子,今日想着让她来与殿下赔个不是,不过都是你们年轻人之间的些许小摩擦,还是莫要结仇为好。” 明楹之前远远看见之前那位宫宴的少女,就大概猜到了她们今日的来意。 只是现在好巧不巧地是在傅怀砚回宫的时候前来,纵然是不说,明楹也知晓,多少还是存着几分刻意。 但这也寻常,这种事情多少都会有些失了面子,赶在这个时候,自然是希望效果可以最为有利。 明楹不过区区一个孤女,自然轮不到京中世家贵女亲自登门道歉,现在此番,还是想着向太子殿下投诚,显出重视来,才是她们真正的目的。 明楹心中大概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其实并无多少意外。 人人趋利而往,实在是正常不过,她现在得以凭借傅怀砚让这位京中贵女低头,往日她一旦没有庇护,旁人自然也没有什么顾忌,不过是个无人庇佑的公主,加之身份实在是有些不光彩,说不得被人奚落。 就如同之前在那场花朝宴上一般。 妇人抬手碰了碰站在自己身边的少女,那位少女抬眼看了看明楹,声音被压得有点儿低,“之前宴中的事情,是我行事没有考量,口出妄言……还望公主殿下莫要计较,大人有大量。” 她说起这话颇有些嘟嘟囔囔的,比起之前宴中那样盛气凌人的样子,倒是大相径庭。 明楹其实心中并无多少计较,毕竟京中贵女与世家公子各有各的圈子,一旦有旁人想着硬挤进去,被排挤也是寻常。 这位少女当时多半是寻常的时候性情娇惯,那时候又被当做枪使了,现在被妇人撵着来春芜殿中赔礼道歉,恐怕也是被逼着过来的。 无非是讨好傅怀砚的手段罢了。 明楹笑了笑,对妇人道:“不过就是小事,夫人多虑,自然算不得结仇。” 妇人脸上的笑意也在这个时候稍微真诚了些,连忙紧着问道:“殿下能这般想就是最好了。就是不知晓太子殿下那边……” 她意有所指,很快就又接了上去,“之前家中幺女的那番话,主要还是冲撞了太子殿下,只是公主也知晓,东宫那边,从来不得人擅入,我们自然也没胆子前去叨扰太子殿下,现今若是公主殿下得以消气,还是希望有机会的话,殿下可以在太子殿下那边美言几句。” 妇人使了个眼色,之前站在一旁的婢女连忙上前,将手中拿着的东西举过头顶,呈在明楹的面前。 绿枝一直遥遥在后,看着托盘上的绸布,眼睛稍微亮了亮。 妇人笑着对明楹道:“今日前来叨扰殿下,加之之前的那点儿摩擦,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我便挑了些礼物前来送与殿下,还望殿下笑纳,往后不计前嫌,能宽宥我家幺女。” 空中弥漫着淡淡的药草清香味。 里面大概是些珍稀的药材,人参亦或者虫草,总之京中大户中能拿得出手的东西,自然不是不会是什么拿不出手的。 明楹并没有准备收,只轻声拒道:“多谢夫人好意,只是无功不受禄,一些小事而已,这些东西……我不便收下。” 妇人既然拿到这里来了,自然是没有准备再折返了带回去,不然多半要被人说成是心意不诚。 一旁的婢女往前走了几步,妇人温声道:“既然是赔礼道歉,那自然阖该是有赔礼道歉的模样,既然是家中幺女做错了事情,那么也是理应赔礼的。殿下不必推辞,还是收下吧。” 妇人说完这些话,就没有再在这里停留,抬步与身边的少女一同离开。 婢女将之前的托盘塞到了绿枝的手上,绿枝两眼发光,手指很轻微地颤动。 毕竟能被拿出来作为是赔礼的,作为京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不可能只是随意敷衍。 明楹轻声对着绿枝道:“绿枝。” “殿下?”绿枝应声,嗅了一下珍稀药材的气息,压低声音道:“这里面的东西,少说也值白银千两,实在是大手笔,这样的东西,说送居然就这般送了出去。” 明楹缓声道:“去还回去。” 无论如何,纵然是赔礼道歉,这其中也与傅怀砚有关,不该多加牵扯,还是应当还回去。 况且这些药材于自己并无什么用途。 绿枝还想着多说几句,待看到明楹的神色不像是作伪以后,讷讷噤了声,上前追了上去。 而妇人拉着少女离去的时候,少女犹豫片刻,想了想当日的场景,还是忍不住小声道:“娘亲……太子殿下这般袒护这位十一公主,难道当真只是因为从前父辈的那些关联吗?” 作为太子太傅的并不只从前那位明大人,自然还有一位名正言顺的太子太傅,却也未见太子殿下对那位太傅孙女多加照拂。 这件事,妇人自然也是心照不宣。 她觑了觑自己女儿的神色,转而问道:“你想问什么?” 她面色稍微冷凝了些,“这话,莫要让你长姐听见。” 妇人抚了抚自己身上的褶皱,即便是听到少女这样的话,面上也并未起了什么波澜,只是轻声道:“不管是不是因为从前的那点儿渊源,也并不重要。至少太子妃的位置,怎么都不可能出在方才那位身上,你只要记住这点,就足够了。” 袒护又如何,身份才是最为重要的。 只有袒护而无身份,自然算不得什么。 …… 明楹站在殿门处,方才准备回殿的时候,川柏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春芜殿的前面。 川柏看了看面前的明楹,抵唇咳了一声,随后面无表情地道:“殿下身受箭伤,今日应当换药了。所以特意让我前来告知公主殿下,让公主今日晚间的时候前去一趟东宫。” 明楹方才才准备回殿,却在此时恰好对上川柏的视线,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她以为最多不过是昨日在殿中帮他上药,却没想到,他已经回到了东宫,居然还要自己前去换药。 哪有这样的道理。 明楹思忖片刻,随后轻声回道:“皇兄既有医正在旁,又何须我前去换药?” 川柏面色冷淡地转述傅怀砚的话,“殿下说,太医院的医正不及公主殿下精通岐黄之术。殿下还说他向来性情内敛,洁身自好……” 他稍微顿了顿,很快接道:“所以身上的伤势……只能由公主殿下看。” 作者有话说: 杳杳:? 红包~ 第44章 明宣殿中此时燃着昏黄的灯光, 显帝坐在鎏金龙椅之上,面色阴沉如水。 他掩住口鼻狠狠咳嗽了几下,用巾帕擦拭了唇畔, 听着身边李福贵的禀告, 目光之中更是难掩怒色, 干枯的手指狠狠攥住一旁的龙头扶手,沙哑着嗓子道:“这个……孽子,实在是胆大包天!” 李福贵连忙在旁为显帝顺气,悄声安慰道:“可不是么。太子殿下实在是有些太过妄为了些, 哪有身为臣子,直接越过了陛下去, 一声不吭地就将一个氏族抄了家,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抄家暂且不说,抄家抄来的钱财, 还有其中人的处理, 全然由他一人决定, 没有丝毫让显帝插手的意思。 即便是面上不是傀儡皇帝, 实际上也与傀儡皇帝并无什么差别。 显帝掩唇又狠狠地咳嗽起来,整个殿中都是沉重的咳嗽声响, 充斥在殿中。 显帝沉疴已久,过了这个冬日,也丝毫都没有见好。 他竭力扶住扶手, 稳住身形,沙哑着嗓子问道:“李福贵。朕这身子,太医院那边到底是怎么说的?” 太医院那群人精怎么可能敢说真话, 至多就是让陛下将将养着身子, 勿要过多操劳。 这些话翻过来覆过去的说, 教人听得耳朵上都起了茧子了。 李福贵手在显帝背后为他顺着气,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两下,宽慰道:“医正那边自然是说陛下得以长命百岁,陛下有真龙之气护着,哪能当真亏损,自是无碍,这段时日稍微修养调理些,等到当真入了夏,日头好起来,自然就无事了。” 显帝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他手指在扶手上磨了磨,转而问道:“太子怎么还没有前来明宣殿?这是想着抗旨不成?” 李福贵心下打了个突,随后笑道:“太子殿下估摸着是路上稍微耽搁了些,陛下莫要着急,奴婢再去让人去问问。” 李福贵话音刚落,殿外突然传来内仕尖细的嗓音。 “陛下,太子殿下在殿外求见。” 显帝又低低咳嗽了几声,一时没有应声,过了许久,大概是觉得晾得也够久了,才慢悠悠地启唇道:“宣他进来。” 殿中寂静片刻,随后出现低低的跫音。 傅怀砚踏着平缓的步伐从殿外走进,姿态疏朗,站在显帝面前,稍稍躬身,语气平淡地与面前的显帝道:“儿臣参见父皇。” 显帝冷哼一声,将方才放到自己面前的折子丢在傅怀砚面前的地上,“太子原来还知晓朕是你的父皇,王氏的折子现今已经到了明宣殿了,朕居然也只是才知晓这个消息,谁人见了不要说一句太子殿下手眼通天。” 傅怀砚笑了一声,“父皇意在擢升王骞,既是意见相左,那么即便是知晓,也不过是扰了父皇清净罢了。” 显帝不过就是擢升一个人而已,谁知晓傅怀砚居然顺着摸出王氏贪墨和豢养私兵的事情,这京中的氏族哪有几个手上没有些事情的,真要查,哪里查不出来。 不如说是王氏犯了他的忌讳,这才被连根拔起。 现在木已成舟,即便是王氏族人得以豁免,现在伤了根基,日后恐怕也是不成气候。 显帝心知肚明,他到底是为了谁。 而且这番,说是查了王氏族内的事情,但实则是在警醒。 显帝眉头皱起,刚想说话,殿外突然又传来通报的声音。 明月藏鹭 第49节 “陛下……太后娘娘在殿外求见。” 太后礼佛已有许久,常年与佛龛为伴,几乎不再处理宫中的事务,此番突然出现在明宣殿外,确实是少见。 但是显帝却知晓太后现今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而来。 王氏是太后的母族,现在王氏上下的生死都捏在傅怀砚一个人手中,想着前来求情自是寻常。 只是…… 显帝犹疑地瞧了瞧傅怀砚,清了一下嗓子,对着旁边的李福贵道:“让太后先行回去,朕与太子现今还有些要事,之后朕亲自前往长诏宫中向太后赔罪。” 太后现在前来明宣殿,显然也是不知晓傅怀砚现在还在这里,若是知晓了,也未必会在这个时候前来。 李福贵应是,刚行了一步,傅怀砚手中的檀珠突然滑落至自己的手中,他看着稍微有点儿懒散,垂着眼瞳把玩着檀珠,轻声对李福贵道:“李公公。” 他似笑非笑,“宫中上下向来以孝悌为先,太后娘娘年事已高,现今却还是从长诏宫中赶来明宣殿,想来是有什么要事,怎么能让太后娘娘因为孤这个晚辈而空等在殿外,实在是于理不合。” 傅怀砚手中的檀珠握定,“宣。” 李福贵左右为难,方才迟疑的时候,大概是殿外的内仕有些拦不住,殿前传来太后有些苍老的嗓音:“哀家倒是看看,到底有谁敢拦着哀家。” “圣上怕不是忘了之前应允哀家的事情,现下才不过几日,骞儿升官一事尚且没有着落不谈,现今整个王氏都要被抄,圣上今……” 太后身着用料考究的缁衣,面色焦急地从殿外走进,待看清此时殿中的境况的时候,才将将噤声,未尽的话意生生咽了回去。 太后噤声了片刻,才对上傅怀砚道:“……太子也在。” 傅怀砚随意地笑笑,只对太后道:“皇祖母。” 太后不理事务已久,潜心礼佛,素来不管宫外的事情,现今出来,自是因为这段时日被抄家的王氏,乃是自己的母族。 所以纵然是已经许久都没有再处理宫中的事情,今日也实在是有些坐不住,想着前来明宣殿好好问问清楚,王氏犯的到底是什么事情。 太后握了握自己手中的帕子,竭力让自己的气息沉静下来。 片刻后,她转向站在一旁,看着颇有些闲散的傅怀砚,“哀家今日既然前来,就不在这里多绕什么弯子了。太子应当知晓哀家今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前来,哀家忝受太子殿下一声皇祖母,还望太子殿下今日能好好同哀家说清楚。” 京中氏族不在少数,王氏虽然犯事,但是氏族之中所做的阴私事自然也是不在少数,她想问的,是傅怀砚为什么今日要拿王氏开刀。 便真是意在杀鸡儆猴,这毕竟是太后母族,怎么也应当考量几分。 傅怀砚面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即便是听到近乎是质问的言语,也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变色,只是语气随意地道:“皇祖母是想问王氏的事情?” “王氏贪墨在先,豢养私兵在后,按照当朝律例,理应收缴家财,流放三千里。” 他手中分明拿的是象征着慈悲的檀珠,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实在是谈不上是慈悲。 太后闻言,看着这个与自己并谈不上是熟络的孙子,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她手上套着精致的护甲,厉声道:“太子说的这些,京中氏族所做也不在少数,真要拿在台面上说,其实也算不得是什么大事。太子今日拿王氏开刀,哀家作为王氏女,也是受你一声皇祖母,太子下手之前,就未想过其中渊源?” 显帝在旁,欲言又止。 李福贵也大概是知晓其中缘由,看了看此时的太后,额头上隐隐出现一层细密的汗珠。 傅怀砚姿态疏朗地把玩着手中的檀珠,他眼睑稍微敛了下,看着太后姿态悲怆的模样,不知道为何,唇畔稍抬。 “皇祖母是想着孤放过王氏一马?” 太后其实并不是显帝生母,而是继后,与显帝尚且不算是有几分真情,与这个孙子也只是明面上稍微过得去而已,谈不上是什么熟络。 听到傅怀砚这般说话,她迟疑片刻,随后点了点头。 傅怀砚拨过一颗檀珠,顿了一会儿,随后看向太后,倒是没回这句话,只缓声问道:“皇祖母知晓父皇当初为什么执意要擢升您的侄儿王骞吗?” 太后闻言,手中的帕子倏然掉落在地上。 她有点儿愣怔地瞧了瞧坐在龙椅之上的显帝,又看了看傅怀砚。 显帝为什么力排众议要擢升王骞,自然没有什么人比太后要更为清楚一些。 她即便是在这种境地倒也没有多少慌乱,对着傅怀砚道:“官场升迁,自是因为资历出挑,品行过人。与是不是哀家的侄子,是不是出身王氏,并无什么关联。” 太后虔心礼佛,甚少出宫,却恰好与明楹一见如故,直言对当初的明峥多有感慨,想着让这位从前的明氏孤女认回明氏。 明楹在当晚留宿长诏宫,隔日王氏嫡系王骞擢升。 没有人比傅怀砚更知道其中到底是因为什么。 这些事情,傅怀砚只不过是不想让明楹知道,但是并不代表他不会计较。 太后为了王氏与显帝交易,这些阴私的事情,他隐而丽嘉不发,却从来都没打算,就这样算了。 什么事情都可以算了,但是关于明楹的,却从来都不可能。 “是么。”傅怀砚笑笑,将手持带回到自己的腕骨之上,“有些事情,孤没有提起,但是并不代表孤没有计较。” “现在,皇祖母知晓孤这么多氏族都没选,偏偏只选了王氏开刀了吗?” * 明楹晚间想了许久,想着今日早间川柏的话,还是有点儿犹豫。 她自认也并未学过什么岐黄之术,自然比不得太医院之中的医正,但是想到川柏那时面色实在是认真,却还是忍不住想到了傅怀砚身上的伤势。 她坐在榻边许久,原本准备歇息不再想这些的时候,手指却又突然摸到了放在一边的那本小册子。 上面疏朗的字像极他本人,甚至此时还弥漫着一点儿淡淡的檀香味。 她看着上面的字迹,手指微不可见地蜷缩起,想到自己昨日为他上药的时候,他分明伤得那般重,却也只是目光深沉地看着自己。 这些细微的感触原本不应当在这个时候被想起,却又不合时宜地占据她全部的思绪。 她总觉得,傅怀砚今日既然是这样说了,便当真不会让医正换药。 原本傅怀砚到底是怎么想,的确也与明楹并无什么关系,只是她此刻抱着被衾,却又实在不免想起了他那日实在说得上是狰狞的伤势。 她翻来覆去,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只看到冷清的月色下,枝上的梨花簌簌而落。 明楹撑起身子,坐在榻边。 无论怎么说,他的确帮过自己很多次,况且这伤……可能也与自己有点儿关系,至少前去看看,若当真只是一句玩笑话,再回殿就是。 她做了决定一向都很少会再过多思虑,现下做好了决定,就披上了外衫,看了一眼窗外的月色,悄然无声地出了殿。 春芜殿前的甬道此时并无任何人,明楹披着外衫,很快就到了东宫殿外。 一直到看到东宫上下的灯火的时候,明楹还是觉得自己这个举动实在是谈不上是理智,她向来都很少会做出这样不清醒的事情,大概是近来被扰了心绪,所以现下才会这般进退两难。 实在是不应当。 她站在东宫殿外,思虑了一会儿,寝衣内的手轻轻攥了攥,看着檐下的铃铛,刚准备折返回殿的时候,川柏却突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明楹的面前。 他依然是一贯公事公办的模样,看到明楹也并无过多的诧异,只是躬身对她道:“公主殿下,太子殿下已经在殿内等您许久了。” 此时的东宫寝殿内灯火未熄,虽然已经时近夤夜,傅怀砚也依然姿态懒散地坐在小榻上,指尖拿着一枚莹润的黑子。 与他如玉般的手指相衬,愈发显得手指修长瘦削。 他听到殿门处的动静,稍稍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站着的明楹。 “杳杳。”傅怀砚撑着下颔,“过来。” 作者有话说: 红包! 第45章 明楹站在原地, 寝衣外只一件稍微显得单薄的外衫。 随着一声细微的关门声响在身后响起,须臾而过的月色从庭前转瞬而过。 领她进来的川柏早就已经悄然无息地退走,此时空旷的东宫寝殿之内, 只剩下明楹与傅怀砚两个人。 明楹一向对所有的情绪都洞若观火, 此时分明知晓自己孤身前来东宫应当不是一个好的抉择, 却还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了这里。 一直到站在这里,明楹看着傅怀砚坐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苡糀,才后知后觉自己这样的行径实在是有点儿不妥当。 她纤长的眼睫在眼睑下覆下一片阴影,听到傅怀砚的话时, 抬眼在他昨日受伤的地方一晃而过。 他看上去姿态略微显得有点儿懒散,比寻常的时候看着要更为多了些许烟火气。 明楹依言走过去, 靠得近了,她才看清,傅怀砚此时手中拿着的棋子正是之前自己与他对弈的那副棋。 明楹勉力显出全然冷静的模样, 对着傅怀砚道:“今日前来, 是因皇兄之前所说的换药而来。” 傅怀砚抬眼, 视线在她身上流转了一下, 唇畔稍抬,嗯了声。 随手将之前把玩的棋子放回瓷盅之中, 衣襟稍稍敞开,任她动作的姿态。 明楹迟疑了片刻,上前去走到他的面前, 稍稍躬身,手指碰上他的衣襟。 之前在春芜殿中她解开傅怀砚的衣襟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功夫,此时是第二次, 远不似第一次那般不得其解, 莹润的扣袢在她指间只片刻, 就轻而易举地解开。 明楹俯身靠在傅怀砚的颈侧,倏然听到他此时稍微带着一点儿笑意的声音。 “皇妹,”他顿了顿,“解开孤的衣襟……还挺熟练。” 明楹手指顿住,想到这个人的恶劣行径,忍了忍,最后还是忍不住抬眼朝着他道:“皇兄分明一声令下,太医院的医正全都可供你差使,想着前来东宫的更是不知凡几,何必让我前来帮你换药。” 她们此时对视,明楹的目光像极窗外清棱棱的月色,傅怀砚却很轻地挑了下眉。 “川柏之前难道没有与皇妹说?” 他坐在檀木圈椅之上,显得有点儿懒散,“自然是因为孤觉得太医院的医正不及皇妹医术精湛,况且——” 傅怀砚不退不避地与明楹对视,“孤向来不喜旁人近身。” 他含笑看着明楹,“所以有劳皇妹了。” 她至多也只是会简单的包扎,哪里谈得上是什么医术精湛。 明楹此时不知道该怎么应答他的话,便只能默不作声地解开他的衣襟,看了看他昨日的伤处。 他果然并未换药。 肩头的伤口果然还是之前自己包扎好的模样,就连尽头包扎的结都是别无二致。 从昨日到现在,他的确并未动过这里分毫,甚至明楹凑近了一点儿,还能闻到上面的纱布散着淡淡的春芜殿内的熏香。 明楹抬手解开他肩头的纱布,看到因为昨日上过药,血虽然已经全然止住了,但边缘处结着血痂,看上去还是稍微显得有点儿可怖。 明月藏鹭 第50节 尤其是在他冷白的肌肤上,就更为显得触目惊心。 明楹今日前来东宫,全然只是因为之前的一时冲动,并未带伤药与纱布。 所以此时看了看伤口,踌躇片刻,还是小声道:“皇兄唤我来东宫换药,我一时疏忽,没有带伤药与纱布前来。” 傅怀砚此时半敞着衣襟,听到她的话,起身在东宫的屉中翻找了一下,随后就将伤药与纱布递给了明楹。 他对自己的伤势好像并不是如何在意,姿态也有点儿随意,只是目光还是落在明楹的身上,并未远离。 昨日的伤口已经结痂,因为他昨日起就并未再处理,所以有些已经与皮肉纠缠在一起。 他受的毕竟是箭伤,虽然已经拔掉箭矢,但若是要好得更快些的话,不仅仅需要换药,还要将身上的伤口好好清理一下,再用上伤药和包扎。 明楹之前以为他离开春芜殿中应当还会请医正再好好清理一下,没有想到他一直就保持着昨日她包扎的模样,一直到了现在。 她的指腹在傅怀砚的肩侧轻轻按压了一下,凝神仔细观察了一下他伤势的恢复状况,想了想道:“皇兄身上的伤势……若是想早些痊愈的话,还是应当现在清理一下,仅仅只是涂抹上药与包扎的话,恐怕还需要些时日。” 其实清理不算是什么难事,虽然明楹不是医正,但是她素来喜欢看些闲书,这些也有涉及,所以倒也不算是什么。 只是他肩上的伤口已经结痂,这个时候清理的话,无异于当初承受箭伤时的痛楚。 她轻声与傅怀砚道:“只是皇兄现今已经过了一日,若是清理的话,大抵会疼痛难忍,可以让川柏备些麻药。” 傅怀砚听到她的话,很轻地皱了下眉头。 明楹很快地察觉到他细微的情绪,看了看傅怀砚,突然想到一个可能,试探着问道:“皇兄……畏苦?” 傅怀砚是什么人,旁人眼中几近完美到没有软肋的太子殿下,犹如檐上落雪,松间雾霭一般不可高攀的人。 而这样一个人,居然还会畏苦。 明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他此时轻微皱起的眉头都不似寻常那般高高在上,反而带着一点儿可供接近的实质感。 或许是她眉间带着一点儿笑意,映照着此时窗外摇摇欲坠的月色。 傅怀砚撑着下颔,语气随意道:“皇妹想笑的话,可以直接一点儿。” 他这样坦荡,明楹倒是有点儿不好意思,开口解释道:“畏苦其实也是人间常事,毕竟苦味实在算不得是什么好的滋味。世人时常将吃苦耐劳作为美德,但却是利于他人而于自己获利甚少的事情,所以旁人称赞颇多,只因不是出于己身。我却觉得将这样的事情当做美德未必是好事,毕竟世人皆有趋利而往的本能,所以应当没有人更想做那个遍食苦味的人。” 苦难原本就不该是被讴歌的事,就像是畏苦,其实也是寻常事。 傅怀砚只是用手撑在一旁,垂着眼看她。 明楹话意在这个时候止住,想到自己方才说出的话,稍稍抬眼。 “世人皆有偏好,的确并没有人想做那个遍食苦味的人。”傅怀砚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但总会有人是心甘情愿。” 披荆斩棘,披坚执锐,也还是心甘情愿。 哪怕,知晓她对于自己并无意。 明楹因他沉沉落下来的视线而觉得脊背后好似传来一层细密的感触。 她仓皇避开视线,想到之前的话,只转而道:“皇兄身上的伤的确需要清理一下,现在可以让川柏备好麻药,等伤口清理过后,才能换药。” 傅怀砚手指曲起,在一旁的小几上随意叩击了两下。 “孤不喜欢药的味道。”他顿了顿,“况且,也不用这么麻烦。” 他说完这句话,就倏而抬手扣住明楹的下颔。 随后,吻了上去。 傅怀砚的动作只在转瞬之际,几乎没有给明楹任何反应的时间,她就感觉到他身上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席卷全身,就这么落在了她的感知里。 明楹之前手上还在拿着伤药,此时手腕半悬在空中。 傅怀砚坐在圈椅之上,明楹半俯着身,承受着他的吻。 她的脑中在这个时候嗡鸣一片,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他方才话的意思—— 不喜欢药的味道。 不用这么麻烦。 所以,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止痛。 他抬手碰上明楹的后腰,顺着向上要脊背,另外一只手扣住她的下颔,不让她逃离片刻。 明楹此时垂着眼,能看到他阖眼吻她,眼睫在他的眼下落下一片阴翳。 可是哪有这样止痛的方法,明楹此时进退不得,齿端被他在这个时候撬开。 她因为顾忌着傅怀砚身上的伤势,所以反而受制于人,只觉得脑海之中处处都是风声呼啸而过,脑海之中狼藉一片,扰得她全然没有办法去思索。 他手指在她的脊背上轻轻碰了碰,随后稍微使了一点儿力气,明楹脚下不稳,一下子跌坐在他的身上。 即便是在这个时候,明楹也还是记得他肩侧有伤口,避开了他肩侧的伤势,堪堪坐在了他的怀中。 因为靠近,他并未扣住她的下颔,只是转而手指没入她的发间,抵住她的颈后,不让她撤离分毫。 寝衣轻微的摩挲声响也在这个时候被无限的放大。 明楹抬手在他颈侧稍微撑了撑,却被傅怀砚将她的手握在手中,止住她作乱的动作。 她今日来,原本也只是想换药而已,从来没想到,居然会是现在这样一番境况。 可是此时交缠的呼吸,甚至她此时清晰而灼热的感知,都无一不在昭告她此时与傅怀砚之间的荒唐。 他们之间做尽了一切亲密的事情。 这样的认知让明楹忍不住心下稍微顿了一下。 她对旁人的情绪一向都是洞若观火,可是此时,对于她与傅怀砚之间,却还是有点儿觉得不甚明晰。 天在将明未明时最为为人惊叹,大概于人而言也是同理,本该绝对戒断却又不合时宜地关系,最为惹人沉湎其中。 如她所想,大概一场交易之后,他们之间大概就再无什么牵扯。 明楹阖上双眼,抬手扣上他的脖颈,试探着碰了碰。 傅怀砚抵住她的颈后,许久以后,才轻轻撤离,目光深沉地看了看明楹片刻,才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下。 “已经止痛了。”他声音带着欲念的哑意,“有劳皇妹。” 这样止痛的方式,大概也是闻所未闻。 明楹此时还坐在他的怀中,能感受到灼热的温度。 其实也不算是过火,可是他此刻,却实在是谈不上是可以清理伤口的程度。 她倏然从他怀中起身,目光没有落在傅怀砚身上,只将之前就一直拿在自己手中的伤药放在小桌之上,轻咳了一声,“……医正没有同皇兄说过,既然有伤在身,应当饮食清淡,避免纵欲吗?” 她目光在东宫殿内环视了一下,反正是没有落在傅怀砚的身上,又很轻地接了句:“皇兄现在这样,实在是不便清理。” 即便是真的如他所言的止痛。 傅怀砚此时前襟都松开,因为方才的动作,身上的衣物起了些许褶皱,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身上。 他没有管身上的伤势,倏然站起身来。 即便是明楹没有看他,也能察觉到他落下来的阴影,覆盖在自己的身上。 “孤避免了。”他轻声笑了下,“只是皇妹,凡事皆有取舍。既然要止痛,就难免……纵欲。” “孤去一趟净室,烦请皇妹稍等片刻。” 作者有话说: 卷卷老母亲苦口婆心地对杳杳说:《片刻》的男人咱们不能要。 红包ovo 第46章 傅怀砚说完这句话就转身前往净室。 他说了是片刻, 明楹却迟迟都没有等到他从中出来,只能听到不远处滴漏渐次作响的滴水声。 时近深夜,明楹将面前此时的小几上整理了一下, 还是没有看到傅怀砚从净室之中出来。 她等待时稍微觉得有点儿疲倦, 抬眼看向了之前傅怀砚坐过的圈椅, 她犹豫了片刻,看了看不远处的净室,还是想着坐在上面歇息一会儿。 她这几日其实睡得都不算是很好,此时坐在圈椅之上, 垂眼看了看棋盘之上的落子,看到他解的是之前流传已久的一局死棋, 破而后立,黑子势如破竹,解了棋势囹圄, 杀伐果决, 是全然不同于常人的落子思路。 落子的时候其实不太像他本人那般带着一点儿疏离, 而是一击毙命的来势汹汹。 明楹撑着脸侧, 因为此时东宫殿内带着浅淡的檀香味,所以她不知不觉之中, 察觉出了一些倦意。 殿内寂静,她只觉得思绪有点儿越飘越远,浮在空中, 落不在实处。 傅怀砚缓步走出的时候,就看到明楹此时俯身靠在小几之上,呼吸平稳, 眼睫阖起, 身上的外衫有些滑落。 圈椅于她而言显得有些大了, 只占据一半,衣裙堆叠着倾泻下来,或许是觉得有点儿冷,稍微蜷缩起来,纤长的羽睫在眼下覆下一大片的阴翳。 傅怀砚抬手用帕子仔细地净了手,随后又认真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他垂眼看了看明楹,将帕子放在桌上,随后稍微躬身,看了看她此时的模样,很轻地笑了一下。 随后他将她身上滑落的外衫提起,覆盖在她的身上。 傅怀砚自己随意地处理了一下身上的伤口,就将衣襟拢好,然后动作轻缓地将明楹抱到了榻上,为她盖好被衾。 明楹其实睡得并不算是很沉,能隐隐约约察觉到自己被人抱在怀中,只是思绪涣散,所以只在他怀中找了个更为舒适的地方。 傅怀砚察觉到明楹在自己怀中缩了一下,唇畔抬起。 他坐在小榻旁,为她掖好被衾,俯身很轻地吻了她的眼睫一下,并没有留在寝间,而是转身离开了寝殿。 临走的时候,还将立在小几旁的宫灯给熄灭了。 因为毕竟是夜间,所以有些起风,虽然是春日,还是显出几分冷意来。 川柏悄然无声地出现在傅怀砚面前,迟疑地看了看他身后的寝殿,“殿下现在这是……” 傅怀砚语气随意道:“孤去偏殿歇息。” 川柏一下子有点儿没反应过来,随后才有点儿磕巴道:“殿下不宿在寝间吗?公主殿下今日不回春芜殿中吗?” “小声些。”傅怀砚看了看川柏,“她睡着了。” 川柏挠了挠头,哦了一声,思忖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那殿下……需要备水吗?” 明月藏鹭 第51节 川柏这话说得非常小声,几近是气音。 他视线飘忽,还在想着,这哪里是上药,整整一个时辰,就算是殿下浑身是伤也该早上完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还在想着自己方才那话是不是实在僭越了些,只是这……万一只是殿下有些不好意思提及呢? 傅怀砚抬眼看了看川柏。 “不必。”他语气平缓,稍微顿了顿,接着道:“吩咐下去,明日早膳早些备好,记得要补身清淡些的。” 川柏此时目不斜视,没有再多问,只应了是。 * 明宣殿此时灯火通明。 太后素来养尊处优,今日也是难得地显出几分疲态,鬓边的烧蓝发簪在烛灯下显出瑰丽的色泽,她扶着额,缓声问道:“那圣上现在想要如何办?之前的事情是圣上求到长诏宫中的,现今太子对王氏下手,也是因为圣上而起,骞儿升迁无望也就罢了,总不能将整个王氏都得搭进去。” 她镶着宝石的护甲在灯下熠熠发光,此时话意之中带着些许妥协,“即便是弃车保帅也罢,圣上至少也要免了嫡系的罪。那些罪名实在洗不掉,推到旁支身上也无妨。主要就是圣上现下想怎么处理。” “京中氏族不识抬举的不在少数,王氏则是一向对于陛下忠心耿耿,况且陛下也阖该知晓,抄家抄出来的钱财,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太后说的这些,显帝自然知晓。 王氏虽然别有居心,但是至少确实与太子不睦,现今傅怀砚抄了整个王氏,日后若是王氏得以保全,就必然是向着他的。 王氏就算是再不济,至少也有个曾是阁老的先辈,还曾出过两个皇后,其中盘虬错节的势力更是不知凡几,也算得上是一大笔助力。 现今虽然王氏彻底不可能与太子往来,但若是仍由傅怀砚动作,整个王氏流放三千里,那么就算是一步棋,那也是死棋,排不上什么用场。 只是说是要救,却又实在说不上是一件易事。 王氏的所有事情皆把控在傅怀砚手中,手中证据确凿,只要经由政事堂之手,基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现今显帝手中并无什么实权,政事堂那群人精未必愿意听他的话,况且此事豢养私兵与贪墨是定局,想要救下王氏,谈何容易。 现今之计,大概也只能是围魏救赵了。 “太子现今手握权柄,不过是因为他面上还是从未行差步错的太子,”显帝觑着太后的神色,“若是太后当真愿意舍弃王氏旁支,也并非是全然无路可走。” 太后听闻这事还有转机,问道:“圣上此话当真?” 显帝狠狠咳嗽了几声,脑中细细地想了想自己的那几个儿子,其实也并不是全然没有选择,傅怀砚这样嚣张行事,也并不是全然没有弱点。 若是他不是太子,那么政事堂的那群人即便是再拥护他又能如何? 只要他这白璧无瑕的声名被毁,那么这一切困局也将迎刃而解。 等到他有了一个由头可以废太子,那么现在再扶持一个好拿捏的皇子,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权柄,还是要归于自己手中。 即便是傅怀砚现在手头有兵又如何,等到他不是太子了,有的是理由收到手中。 现在显帝大权旁落,不过是朝官见他势弱而已,等到翻了天,朝中那群人精自然也是见风使舵,不可能守着一位大势已去的东宫太子。 显帝想到这里,面上难得显出几分兴奋来,低咳着唤:“……李福贵,把朕的药拿来!” 李福贵连忙应声,手中捧着一个瓷瓶送到显帝面前。 显帝倒出几粒鲜红如血的丹药一口吞下,面上带着笑,咳嗽也随之止住,他目光看向不远处的太后,“朕说的,自然是真的。关于这一点,王氏与朕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太后不必担忧。” “东宫看似无可指摘,却有一个极为致命的弱点。若是太后想要救王氏中人,就可以利用这一点,只要能扳倒太子,王氏不仅满族无罪,只要王氏识时务,被收缴的钱财与豢养的私兵,朕也可以当做并不知晓,尽数归还。” 太后自然也知晓显帝此时手上也并无多少实权,只是事到如今,与王氏站在对面的人是傅怀砚,她即便是识时务,也并无办法。 太后能从宫中这么多妃嫔之中成为太后,自然也不是全然会因为显帝的几句话动摇了心智,她瞧着显帝此时的模样,心下犹豫了片刻,随后还是忍不住问道:“不知道圣上说的那个弱点是……” “太后还不明白吗?朕这个儿子,百密一疏。”显帝哼笑起来,“他是为了什么将容妃的儿子送进慎司监,又是什么对王氏下手?说起来还当真是可惜了,因为一个女人棋差一着,贻误大事,还真是个痴情种。” “秽乱宫闱,这么一个罪名一旦落在了他的身上,不知晓朕这个素来品行出众的儿子,还怎么坐稳东宫储君这个位置。” 那时天下言官的痛骂斥责不用多想,也是可以预料的甚嚣尘上。 而且会因为傅怀砚素来为人所知的光风霁月,而更为反噬在他的身上。 世人善于造神,将这个自己臆想中的人加以美化,而一旦发现这个人并不如自己想象之中这般完美,便会油然而生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从而加倍厌恶。 明楹的确并非是他亲妹,但那又如何。 他们曾是名正言顺的兄妹,只要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显帝那时对明楹不过是一时起意,在宫中无意之中见到了这个公主,才想起来宫中还有这么一个人物。 随手与太后做了一个交易,于显帝而言,即便是当真成了,也绝不可能给这个孤女什么名分。 于他自然并无任何损失。 给了她明氏女的身份,不过是想着若是得了几分意趣,等到日后再召进宫里就是,反正那时人们也说不得早就已经忘了这层身份,无人敢于置喙。 那时派去长诏宫中的内仕不知道到底死在了什么地方,却引出了这个儿子的唯一弱点。 显帝哪里看不出来,若不是因为自己的这个交易,这个儿子只怕是还要将心思藏得更深些,未必会在这个时候展露出来。 即便是知晓自己将要落得满身骂名,却还是这样行事嚣张,难不成是当真想娶这位自己名义上的皇妹不成? 这样天真,实在是……蠢不可及。 * 翌日天明。 王氏众人此时都被羁押在天牢之中,毕竟是曾经的大氏族,是以即便是全家都深陷囹圄,朝中的事态转瞬就变,这些狱卒对于这些曾经的权宦,也都是客客气气的。 说不得过不了多久就得以平反,往后了还是群权宦,也不是自己这样的无名小卒可以开罪得起的。 虽说是犯了事,但是这权贵之间的事情,这哪里说得准。 狱卒也不知晓王氏到底是犯了什么事情,只知晓这件事是经了太子殿下的手,犯得应当也算是重罪,不然也不会将整个氏族都关在了天牢之中。 天牢一向都是羁押重犯的地方,其中自然不乏权贵重臣,只是整整一个氏族都被羁押在这里的,也还是少数。 王氏还有太后奔波着,还有些姻亲关系,此时族人坐在牢中,其实倒也算不得过多担心。 毕竟他们家中还有个在宫中的太后,纵然是为了孝悌之道,太子也未必不会顾忌到这层,不会让全族都流放三千里。 不过就是损失些钱财而已,家中还有铺子与田庄,其实倒也不算是什么。 知晓这一点,王氏族人倒也并未有过多的担心,只是偶尔还是有些私下的议论。 “大哥,你说我们家中的事情应当也不算是什么,不过就是些京中世家大族都会做的事情,这傅怀砚……”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音,“为何执意要与我们家过意不去?现今被关在这里,这地方实在不是人可以久待的,我实在是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哦对了,还有之前侄子的事情,不过就是升任一个御史大夫,按照骞儿的资质,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圣旨都已经下了,却还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还是被驳了回去。” “咱们家,到底是哪里得罪了那位太子殿下?” “这话你问我我哪里知晓,我寻常也不怎么见到这位太子殿下,就是自从之前圣旨以后,咱们家就开始诸事不顺,现今还因为这点儿事情被查抄——” 说话者觑了觑周围的人,悄声又接道:“难不成,是因为长姐在宫中与圣上之间走得近了些,现今太子才拿咱们家开刀?” “长姐是什么人你不知晓?断然不可能会为了圣上得罪太子,况且咱们家向来不掺和这些事情,谁能成想,这容妃家中尚且相安无事,率先遭了难的居然是咱们家!” 这事王氏族亲当真是百思不得其解,毕竟不过就是升迁这么一桩小事,即便是傅怀砚觉得有点儿不妥,他也已经驳了回去。 不过王骞前段时日的确与太子殿下中间起了些摩擦,但是傅怀砚一向都不会太过计较这些事情,现今这幅境况,的确是王氏从来都没有设想过的田地。 只是有太后在奔走着,想来也并无什么大事。 今日一早,长诏宫中的婢女前来为王氏送膳。 其实这原本是有些于理不合的,但是长诏宫是什么地方,那是太后的居所,宫中上下素来以孝悌为先,所以狱卒们两两相望片刻,还是放行了。 王氏族人瞧见长诏宫中来人,面上皆是带着几分喜色。 只是等到他们问起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出去的时候,这几位前来送膳的婢女却又都是面有难色,只能摇头作答。 这件事是由太子经手,她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没有准信。 王氏今时犯的错可大可小,京中氏族大多都有些阴私事情,也算是常事,只是要看傅怀砚到底是想如何处置了。 王氏族人见到婢女面露难色,心下顿时知晓现今京中状况,心下猛地打了一个突。 再过不久,他们就要被押送到政事堂中了,即便是王氏已经并无人在朝中时任一品职官,但是也知晓,现今的政事堂,几近是傅怀砚一个人说了算。 也就是他们一整个氏族,还是要被捏在傅怀砚的手中,生死,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这种全然由别人掌控命运的滋味绝对谈不上是好受,就连王氏族人自己,也不知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与傅怀砚有了过节。 只有王骞还在为自己出言挑衅傅怀砚心生懊恼,他素来娇生惯养,何曾受过牢狱之苦,现今这个时候才知晓后怕,但是也不敢与家中长辈说起自己与傅怀砚之前的事情,生怕招惹祸端。 此时像是个鹌鹑一般缩在角落之中,不曾出声。 他那时候以为自己多半是板上钉钉的御史大夫了,还想着针砭时弊,痛斥太子傅怀砚把持朝政,以下犯上,越俎代庖,谁能成想现在整个王氏的命运都捏在这位太子殿下手里。 王骞瞧着长诏宫中有人前来,眼中忍不住亮了亮,小声问道身边的人:“是姑母宫中的人……想来是事情有了转机!” 王氏族长手中提了提食盒,眸光稍沉。 夜深人静之时,王氏族长从食盒之中缓缓摸出一个暗层,拿出里面的字条。 只看到上面白纸黑字写着一段话:太子与傅明楹有私,东宫失德,政事堂堂审当日,当于众臣面前,揭发此不伦之举,广而告之。 切记。 傅怀砚并未想过放过王氏。 现今的这张字条,是王氏唯一的生机。 作者有话说: 之前有埋了一些剧情线,感情是慢慢变化的,杳杳一直都是不太信任别人的一个状态,她也需要一个契机想明白,正大光明谈恋爱不会特别久!大家放心=v= 红包~ 第47章 日光熹微的时候, 明楹才骤然清醒过来,再次看到面前的卷云浮山的帐幔时,昨日的场景倏然从她脑海之中过了一遍。 她原本是想着等傅怀砚从净室中洗漱回来替他清理一下伤口, 然后再回到春芜殿之中的。 但是却没想到, 昨日她坐在那张圈椅之上的时候, 一时觉得困倦,连什么时候睡着了都不记得了。 只是依稀记得有人将她从圈椅上抱起,熟悉的檀香味犹如春日雨后的清冽尾调,沾染着让人安神的气息。 明月藏鹭 第52节 明楹看了看此时殿中无人, 想着前去净室之中洗漱一下,刚刚下榻的时候, 却又突然有些犹豫起来。 毕竟这是东宫的净室,自己昨日宿在这里已经是有些不妥当了,还是应当尽快离开比较合适。 她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踌躇片刻, 还是有些忍受不了, 起身准备前往净室。 东宫寝间占地颇为宽敞, 柔软的绒毯铺在地面之上,纵然是春日的早间, 也不会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凉意。 明楹并未着鞋履,经过酸梨木的雕花屏风,往里走去。 白色玉石铺就的净室此时被烛火掩映, 亮如白昼。 明楹看清此时净室中的景象,原本还有些残余的困倦顿时消失。 在满室飘荡的白色雾气之中,她只看到浴池之中, 傅怀砚手支在身后的玉石地面之上, 浮动的雾气蒸腾在他的眼睫之上, 有水珠顺着他的脖颈流入锁骨,随后汇集到浴池的水中。 明楹在进来之前,从来都没想到,自己居然会遇到这样一幅景象。 她呆滞在原地片刻,刚准备悄无声息地退出净室的时候,原本阖眼的人却骤然睁开了眼,出挑的眉眼在此时袅袅雾气之中,更显出一点儿超然的脱俗,为之惊叹的出众。 他原本手支在身后的玉石之上,此时水声浮动,他改为一只手撑着自己的下颔,好整以暇地看着不远处的明楹。 “皇妹。” 刚巧止住明楹想要离开的步伐。 之前没有看清的细节在这个时候突如其来地闯入明楹的脑海,比如他锁骨下其实有一颗很小的痣,在上京民间说辞之中,这个位置有痣的话,多半是前世有情缘未了,今世大多是个多情种。 明楹有点儿目光在他锁骨下三寸的痣上顿住,随后大概又顿觉自己这样的行径实在是有些不妥当,轻声开口解释道:“不知皇兄此时在此沐浴,是我疏忽,因为昨日不慎在东宫睡着,我原只想前来洗——” “嗯?疏忽。” 傅怀砚抬眼看着明楹,语气带着些漫不经心,尾音拖长。 “孤怎么觉得……皇妹的视线,一直落在孤的身上。” 水珠顺着他的肩颈缓缓没入水面,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 此时殿中阒寂无声,明楹稍微有点儿窘迫,没想到自己目光只是在他身上顿住片刻,都能被他察觉。 明楹脑中倏而过了一下那个民间的说辞,目光在他的小痣上又看了一眼,“京中民间有传闻,说是锁骨下三寸有痣的话,多半是有前世的尘缘未了,大抵是要处处留情。” 明楹的话音绕在此时热气蒸腾的净室之中。 傅怀砚如墨玉一般的瞳仁就这么看着明楹,他片刻后轻笑了声,看着明楹道:“是么。” “皇妹现在这么惊诧。”他顿了顿,“但之前在东宫的时候,分明应当见过才是。” 何止见过。 远去的回忆因为他的一句话而骤然复返在明楹眼前,那日她小声啜泣之时,能感觉到他哑声唤了句杳杳,随后缓慢地用手护着她的头,好似一条锃亮的银丝,重复拉长在她的思绪之中。 窗前晃动的月色,浮动的檀香,与他压在喉间的喘息。 在思绪涣散的时候,明楹的确曾经抬手碰上这颗小痣。 在他心口上一寸的地方。 “有尘缘未了,有业债未消,或许是真的。”他语气随意,“但是处处留情……哪里传出来的话,回头让京兆尹去查查。” 哪有这样以势压人的。 “不过是早就有的一些民间说辞,也并非是指皇兄。”明楹见他不似作伪的模样,“这样的小事,哪里需要京兆尹前去查来路。” “让皇妹误会孤处处留情,”傅怀砚抬眼,“自然算不得是小事。” 明楹手指蜷缩了一下,想了想,小声道:“我没有误会……” 其实自然也不算是误会,从前东宫不近女色的传闻也是人尽皆知,清心寡欲到了整个东宫都像是个和尚庙,上下都是修炼禅心一般的寡欲, 这一点,明楹自然也知晓。 曾有人说,这是给足了日后的太子妃体面,等到日后当真东宫选妃的时候,恐怕也是整个上京贵女间的盛事。 只是这些,大概也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了。 傅怀砚撑着下颔,饶有兴致地看着明楹此时的模样,氤氲的水汽绕着他的周身。 “是么。”傅怀砚的话语中都带着些许笑意,“那便好。” “毕竟孤向来洁身自好,守身如玉,倘若皇妹误会了的话,”他顿了顿,“实在是有些冤枉。” 明楹看着他此时稍微带着笑意的眼眉,感觉自己的心下好像犹如水波之中的一滴,轻而易举地落在池中,周围是片片而起的波纹。 “孤要更衣了。” 他突然开口,明楹还有点儿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待反应过来傅怀砚方才说的到底是什么话以后,刚准备抬步离开的时候—— 傅怀砚看到明楹愣怔在原地的样子,语气压低了些。 “皇妹要是想留下,”他语气稍缓,“……也行。” 他倒是坦荡。 明楹在他戏谑的尾音之中觉出几分窘迫,仓皇丢下一句不必后,抬步返回到寝间。 寝间并无净室那般处处都是温热的水汽,带着几分静神的香,让明楹骤急的心跳平缓了下来。 明楹原本想着趁着他此时还在更衣,悄然无声地离开东宫,正巧这个时候天色才刚刚明朗,宫中往来也并无什么人。 向来没有什么人会经过东宫,只要自己从偏门中出去,与红荔与绿枝说自己是出去散散心,也并无什么不妥。 她刚准备穿整好离开,寝间的门却突然被叩响,随后川柏平静无波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公主殿下,早膳已经备好。” “殿下吩咐过,让公主用完早膳再回去。” 川柏将早膳送进来,随后默不作声地垂手立在一旁。 明楹就这寝间内的净水洗漱了一下,东宫内的糕点师傅倒是与膳房之中的并无什么二致,做出来的糕点都是一模一样的味道。 她小口地用了些早膳,随后问道:“用完早膳就可以回去了吗?” 川柏看了看明楹,刚准备作答的时候,从净室缓步走出一个人。 傅怀砚此时发尾处稍微有些湿濡,替川柏答道:“可以。” “孤送皇妹回去。” 他用帕子净着自己的手,随后将帕子放在一旁,就这么看着明楹用膳。 明楹被他看得有点儿食不知味,放下了手中的筷箸,“皇兄不用么?” “孤用过了。”他撑着自己的额角,看了看她此时有些分毫未动的菜品,“不喜欢夏葱?” 明楹这些细小的习性,连红荔和绿枝都未必知晓,却瞬间被他洞察。 她确实不喜夏葱,浇头上面若是有,要么一点儿都不动,要么就是一点一点地挑出来。 其实忍了忍也可以用,只是不喜欢这种味道而已。 从前在家中的时候,其实她就一直很挑嘴,还因为这件事被训诫过。 明楹想了想,随后轻声嗯了一下。 然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准备用些放了夏葱的细面。 毕竟是在东宫用膳,不比在春芜殿之中那般随心所欲。 “怎么还挑嘴。” 傅怀砚好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待看到明楹此时的动作以后,从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视死如归的意味。 他大概是很少看到这样的的明楹,好似倏然回到了从前遇到的那个性情娇纵的小姑娘时。 让他有点儿恍惚。 傅怀砚抬手将白玉碗勾过来,“不喜欢就不必勉强。” 他抬眼看着站在一旁,竭力减少自己存在感的川柏,“吩咐下去,以后的膳食不用再放夏葱。” 川柏啊了一声,随后很快地又应了是。 川柏此时站在这里,只觉得自己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算是折磨。 他虽然是在殿中,但是他却觉得自己此刻实在不应当在这里,而是比较适合充当以后要被膳房里面丢出去的那把夏葱。 实在是色令智昏! 明楹的筷箸停在半空之中,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想了想,还是小声道:“在东宫用膳不过只是偶然,皇兄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也不算是兴师动众。” 傅怀砚手指随意地叩击了一下方才的白玉碗,“皇妹没听过一句话么,爱屋及乌。” 他手腕的檀珠在此时很细微地晃动了一下,“反之,亦然。” 他也不算是不喜欢夏葱,只是因为明楹不喜欢,所以也连带着不喜欢。 川柏在一旁听到这话,越来越觉得自己就应当是那把夏葱,此时站在这里,实在是分分秒秒都是折磨。 他跟着太子殿下也有许久了,心下还不免掀起惊涛骇浪,若是今日站在这里的是川芎,只怕是要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毕竟在寻常人眼中,傅怀砚这样高高在上犹如谪仙一般的人物,这幅模样,只怕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川柏很不动声色觑了觑不远处的明楹。 心下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实在是美色误人。 一直到傅怀砚送明楹回去春芜殿时,川柏吩咐内仕前来收拾寝间,他还是在想,等到川芎处理完事情,下次回到东宫时,还是要让他再谨言慎行些。 得罪了谁都还好商量,若是惹得这位公主殿下了,只怕是也要被丢进慎司监里面好好反省反省。 此时时候还算是早,东宫殿前冷冷清清,往来的侍从即便是看到傅怀砚与明楹同行,也皆是目不斜视。 一直到前往春芜殿,也并未遇到什么人。 虽然往来人少,但是明楹还是刻意与傅怀砚保持了些距离,看上去很是生疏,像极寻常宫中不相熟的兄妹结伴同行的模样。 好似只是礼节性的同行罢了。 明楹此时脑中还在想着他的那句爱屋及乌,分明是稍显清冷的嗓音却又是全然出人意料的话语。 但是,当初显帝娶了自己的母亲的时候,旁人也说这是宠爱,说是圣眷,说是旁人奢求都奢求不来的青眼相待。 上位者所谓的宠爱,朝令夕改,从来都算不得是当真。 明月藏鹭 第53节 她分明一直都知道这个道理,可是还是忍不住回想到了与他每一次的对视。 深沉的,好像是全然能将人看穿,让人无所遁形的视线。 明楹刻意落下傅怀砚一步,与他保持着还算是疏远的距离,他好像是发现了她的意图,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落下她两步,有点儿散漫地跟在明楹身后。 说是送,就当真是送。 宫中甬道大多冗长,但他们一路无话,很快就已经到了春芜殿前,这里往来的人更为稀少,就连之前能听到的细碎的交谈声都没有。 这里大多都是荒殿,周遭只余空寂,寻常的宫婢内仕也不会经过这里。 明楹刚准备对傅怀砚说就到这里就好的时候,于他们正前方的转角,却突然走过来一个人。 这个人看到明楹与傅怀砚,面上也难免是讶然之色。 大概是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遇到他们。 他的视线在他们之间几番流转,最后还是,落在了明楹身上。 是霍离征。 作者有话说: 红包~ 第48章 今日早朝要说到边关霍氏部署的一些战略, 是以霍离征要今日入宫述职。 只是这里距离前朝实在是相隔甚远,况且还未到早朝的时候,若说是偶然经过, 实在是有些说不通。 霍离征年纪尚轻, 并未有得以佩剑在宫中行走的特赦, 此时手中并未拿着随身的那把剑,只是拿着一枝不知道从哪里折来的梨花,上面还沾着晨起时的露水。 霍离征的视线在傅怀砚与明楹之间流转了一下,他面色带着些许怔然, 手中原本拿着的梨花轻微颤动了一下。 明楹也没有想过居然会在这个时候遇到霍离征。 她此时虽然与傅怀砚稍微隔了一点儿距离,看上去的确疏离, 只是此时毕竟是往来都稀少的晨间,他们同行,原本就于理不合。 毕竟在旁人眼中, 她这么一个无名无分的公主, 与素来位高权重的太子殿下, 大概远说不上是熟识。 况且若是其他的地方还好, 这里还是偏僻的荒殿。 一时寂静了片刻。 霍离征束袖收紧,手中拿着那枝梨花, 面上的讶然只是一瞬而过,随后客气行礼道:“太子殿下,明姑娘。” 他对着明楹稍微笑了笑, 眼眉之际都是温和的笑意,“今日在下恰好进宫面圣,早间经过坊市的时候, 看到了路边有一树梨花开得正好, 想着明姑娘既然喜欢, 就摘下一枝赠与姑娘。” 大概是说着说着有点儿不好意思,“方才还想着前去一趟春芜殿之中,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到了太子殿下与明姑娘,实在是巧。” 傅怀砚腕间的檀珠滑落在他的掌心,他只随口应了句霍小将军,就没有再出声的意思。 他拨弄着檀珠,并未看向明楹与霍离征,好似对自己面前的景象全然不在意。 即便是傅怀砚此时并未看向自己,明楹也直觉他的气息无时无刻不萦绕在自己身际。 明楹抬步往前,恰好与傅怀砚隔开了一点儿距离,她温声回道:“多谢将军好意。” 她思虑了片刻,还是想着解释一句:“今日早间出殿前往膳房的时候,碰巧遇到了皇兄,皇兄素来为人仁善,见我孤身一人走在宫道之中,所以将我送回至殿中。” 这是在解释他们为什么会早间同行在宫道之中。 傅怀砚手中握着的檀珠细微一顿,他只是唇畔抬起,并未开口说话。 傅怀砚的视线在霍离征身上一触即离,随后又飘飘摇摇地落在了明楹的颈间。 从他的视角看去,能看到明楹白皙而纤弱的脖颈,此时正在与她心仪的郎君解释,他们现在为什么会在晨起同行。 他虽然自幼就是储君,但其实少时并没有生长在宫闱,而是被留在了寺庙之中。 只因为少时卜命之时主持说他命格太凶,显帝怕他影响到自己,所以他被卜命之后,就被留在了慈恩寺。 佛法之中讲究心神平和,讲究无念无欲。 手上这串手持从他年幼时就一直绕在他的腕间,而他即便是此时拿着能够静心凝神的檀珠,却也实在是无济于事。 霍离征听到明楹的话,抬眼对着傅怀砚道:“太子殿下的确素来体恤幼妹,孝悌有加。” 傅怀砚随意答道:“霍小将军过奖。” 他稍顿了顿,“不过是彼此彼此。毕竟将军晨起前来面圣,还能想着孤的皇妹,特意绕路来春芜殿,前来折枝相赠,实在说得上是……体贴过人。” 他这话说着面上带着笑意,好似当真只是随口的一句夸赞而已。 只是尾音稍微加重了些。 除此以外,看不出什么其他的端倪。 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自己与傅怀砚,即便是霍离征面上并无什么其余的神色,但这位在边关向来很有声名的小将军,即便是再如何迟钝,怎么可能丝毫端倪都察觉不到。 明楹方才的解释,连自己都觉得蹩脚,只是霍离征大概知晓了她此时的意图,所以也保全了她的面子,并未多说什么。 之前在明氏的时候,霍离征就见微知著,很快地察觉到了自己心情低落,转而打断明启的话意,现在的这幅场景,他即便是再如何后知后觉,怎么都应当心生了怀疑。 从一开始,明楹就已经预料到了日后会被人发现,只是却没想到,第一个察觉这件事的人,会是霍离征。 霍氏之前还前往坤仪殿中求娶,现今对她,只怕也都会转化为厌恶与不齿了。 霍离征手紧了紧自己手中的梨花,“只是在下随手为之的小事罢了,谈不得太子殿下的赞誉。” 他低咳了一声,“今日冒昧前来这里,实在是在下唐突……” 他眼睫垂下,语气很轻:“还望明姑娘见谅。” 他连春芜殿中都未曾去,就连到这里都是偶然遇到的明楹,却说是自己唐突。 明楹想到之前那张画像之中谈到这位少年将军的生平,只说他为人清正,少年时候就已经亲自领兵。 而他此时在这里遇到明楹,大概已经瞧出她与傅怀砚之间的关系并不一般,却还是轻声说及自己冒昧。 她垂下眼睑看了看此时拿在他手中,还沾着露水的梨花枝。 不过是因为之前自己在明氏多问了一句庭前的梨花树,他就一直记到现在,就连今日述职,都带了一枝前来宫中。 坊市之中想要找到这样一株梨树并不容易,他却说是随手为之的小事。 明楹之前的确是刻意给这位霍小将军留下印象,她若是想讨好别人,一向都很容易,何况自己在见霍离征之前,还特意读了不少关于边关的书籍和一些晦涩的兵书。 她在做这些的时候,目的从来都不纯。 不过只是想着哪怕只是稍微留下些印象也好,却从来都没有设想过,这位少年将军当真会在后来直接前来求娶。 就算是到了现在,都还是记得自己的喜好,甚至就算知晓她与傅怀砚之间有些端倪,也默不作声为她保全了声名,没有多说什么。 未见丝毫的厌恶与不齿。 霍离征顿了顿,随后朝着明楹道:“既然是现在太子殿下送明姑娘回殿,今日在下还需进朝面圣,就不叨扰了。” 他并未将手中的梨花枝递给明楹,只是默默地收在自己的手中,因为身上穿的是劲装,所以手中这枝花枝与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气质截然不符。 远去的背影略微带着些落寞,因为身量生得很高,所以不期然而生一点儿孑然之感。 明楹倏然想到之前在明氏见到这位小将军的时候,她在灯火不盛处与他对视,轻声与他道谢的时候,这位少年将军耳后涨起的绯意。 一点儿都不像是那个杀伐果决的少年将军。 她想的有点儿久,抬起的目光也一直都落在霍离征身上,迟迟并未远离。 一直到霍离征的身影没入宫道,渐行渐远,微凉的手指才轻轻碰上明楹的下颔。 傅怀砚迫使明楹的视线收回,“皇妹。” 他的指腹稍微有点儿凉,提醒道:“人已经走远了。” 明楹想到方才在这里遇到霍离征,此时与傅怀砚的境况比之方才更为暧昧,想要挣脱他的手指,却没想到傅怀砚却扣得更紧,全然没有让她逃脱的意味。 微凉的指腹压着明楹的下颔,很轻地剐蹭着。 “为人仁善,送孤身的皇妹回殿,”傅怀砚稍顿了顿,“在皇妹的眼中,孤是这么一个好心的人么?” 明楹抬眼,与他对视。 他不在乎。 他不在乎旁人是怎么想的,他这样的身份,大概的确不用在意这些,可是这世道对女子本来就更容易颇多苛责。 他是什么身份,明楹又是什么身份。 她只是无人庇护的孤女,是随手都可丢弃的弃子。 情爱作为的筹码,对于上位者的权势与名声而言,实在是太过不值一提。 即便是旁人都能知晓是托词的借口,听说去实在说不得可信,可是至少,这也是一个借口。 “那皇兄希望我如何解释?”明楹缓声问,“说我昨日夜宿东宫,所以今日早间才与皇兄同行吗?” 傅怀砚分明知晓这是她日后想要嫁的人,但是于他而言无关紧要,所以他隔岸观火,毫不在意。 可是明楹不能,她每走一步,不过只是希望离开这座宫闱,边关也好,其他地方也好,占着一个正妻名分,无需像在宫中那般处处谨慎,日后得以如寻常人一般生活就好。 她所求不多,只想着若是丈夫再温柔体贴些就再好不过。 若是她当真可以嫁去边关,霍离征这么一个人,品行的确远超旁人颇多。 是可以预料到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就如同少年时的父亲与母亲一般。 她不过就是所求这样的生活。 “皇兄不在意这些,是因为于皇兄声名无碍,即便是皇兄日后想要娶什么贵女,都不会因为流言蜚语而受到阻碍,”明楹抬眼,“可是我不行,那些流言对于女子原本就是桎梏,而我现在这样无权无势居于宫中的孤女,更是如此。” 夜宿东宫,这样的言论她承担不起。 傅怀砚已至弱冠,选妃大概也在即,她若是在这个时候被传出这样的言语,是可想而知的要成为众矢之的。 况且天下的议论必然犹如涨潮,可以预料到的甚嚣尘上。 到时候只会变成她孤居在宫中还蓄意引诱东宫太子,成为他白璧无瑕的声名中,唯一的污点。 幸好今日遇见的只是霍离征,他并未多言什么,可是若是旁人—— 明月藏鹭 第54节 “所以皇妹是希望孤在霍离征面前保持距离,让他看不出端倪么?” 傅怀砚手指碰在明楹的下颔,沉默了一会儿以后才语气隐忍地接着道:“……你就这么想嫁与他?” 作者有话说: 杳杳的重点在于不能被人发现,而傅狗觉得她是在为了霍离征,气得要生灌三缸陈醋了= = 红包ovo 第49章 他的手指压在明楹肌肤上, 带着让人寸步不能离的压迫感。 全然不见之前的疏离与散漫,漆黑的瞳仁此时更显晦暗。 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想不想重要吗?”明楹脖颈抬起, “反正对于皇兄而言, 不过只是可以作壁上观的小事, 我所做的一切,皇兄只要随意的一句话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让我前功尽弃,皇兄现在这么问我,但对于皇兄来说又重要吗?” 她昨日宿在东宫, 今日并未有任何妆点,头发只是用一根素净的银簪挽了一个髻。 此时脊背挺直, 即便是语气轻缓,却又像极丝丝缕缕落在他心间的骤雨。 傅怀砚沉默了片刻,随后缓声看着她道:“自然重要。” “这关系到, 明日这位霍小将军是能继续留在上京, 还是即将远赴边关。” 即便是他还未出孝期, 但是那又如何。 已过热孝, 若是边关事急,霍离征赶往边关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只要他想。 尽管这样一点也不光彩,甚至说得上是卑劣。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是咫尺,甚至傅怀砚方才说起这话的时候, 仿佛只是情人之间的低喃。 却是在威胁。 “早前就告诉过皇妹的,孤算不得什么好人。”傅怀砚继续开口,“既然皇妹与孤之间还有交易未曾了结……” 他指腹在明楹的下颔处扣紧, 尾音晦暗, “皇妹就该好好看清楚, 此时站在你面前的人,到底是谁。” 这桩交易他三番两次用理由来推辞,就连明楹自己都不知道这位皇兄到底是怎么想的。 与她之间的暧昧不似作伪,言辞之中都是浓重的占有欲。 他当真想过要放过她吗,当真想过让她嫁出宫去吗? 这数次的往来,他沉沉的视线,肌肤相近之时的隐忍,其中的意味大概已经昭然若现。 无论是他的一时兴起也好,亦或者是求而不得而起的宽宥也罢。 明楹脊背几近贴近身后的宫墙,她攥了攥自己的手指,随后才看向傅怀砚:“好。那希望皇兄得以如愿以后,可以如约与我……互相不再干涉彼此。” 明楹抬手碰上他的腕骨,稍稍使了一点儿力气,她原本以为不可松动,却没想到,很是轻而易举地就让他的手指松开了。 傅怀砚的手空荡荡地悬在半空之中,腕上的檀珠相碰,发出撞击之声。 明楹并未再看他,只是垂下眼睑,轻声道:“皇兄现在既然没有要事,我就先回殿了。” 傅怀砚收回自己的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抬眼看到她行走时,也依然是挑不出错处的仪态。 他眼睫垂起,随后才抬步离开。 霍离征离开之后并未当即前往前殿,而是站在甬道之间的小门处,倚身在墙上。 手中拿着的梨花枝被他攥在手中,不知他倚身在这里多久,才听到不远处传来跫音。 之前的时候,霍离征一直觉得或许是觉得太子殿下觉得自己不够出众,这才说意中的人选不是自己。 一直到今日,之前那些被他忽视的那些细节才莫名串联在一起,尤其是今日太子殿下看向明楹的眼神—— 霍离征思及这里的时候手指紧了紧,随后才倏然抬眼,恰好对上傅怀砚缓步而来的视线。 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傅怀砚顿下步子,语气疏朗:“霍小将军。” 他们曾经在边关算得上是相识,霍离征印象中的这位太子殿下素来矜贵非常,不喜旁人近身,傅怀砚在边关的时候亲自领兵突围,当机立断提剑至突厥王颈侧,免了边关事急,霍父曾经连夜上书三封奏折讲述太子殿下事迹。 霍离征向来很是尊崇这位东宫储君。 只是此时…… 霍离征行礼开口:“太子殿下。” 傅怀砚面色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手中把玩着那串手持,“霍小将军停在这里,是在等孤?” “末将斗胆。”霍离征垂首,沉默片刻以后开口,“想问殿下一个问题。” 傅怀砚语气随意,“问。” 霍离征声音有点儿轻,“敢问殿下,之前对末将所说的那位心仪的人选……是谁?” 傅怀砚闻言,和缓地笑了笑,却又避而不答,“霍小将军留在上京有多久了?” 纵然他此时问出来的话与霍离征的问题并无任何关系,霍离征也还是依言答道:“末将留在上京已有二十五月。” “已有二十五月,也快出孝期了。”傅怀砚语气轻缓,“你长兄伏击突厥于长风坡百里处,虽然顺利击退敌军,但是若是孤没有记错的话,达隆应当还有余部,现今是早春,赫连雄未必不会纠结残部卷土重来。” “现今边关只靠你父亲与兄长两人……人手略少了些。” 纵然是傅怀砚并未直言,但是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是显而易见。 霍离征从未设想过,这位素来为人敬仰,端方清正的太子殿下,行事居然是现今这般。 君臣在上,自霍氏投身武将以来,忠义二字一直都刻在霍氏的宗谱之中。 只是此时这位太子殿下的行径,却又实在谈不上是光明磊落。 霍离征眼睑稍稍抬了一下,手指紧紧握起,就连上面的青筋都可以轻易看见,随后艰涩开口:“末将知晓。” 傅怀砚姿态疏朗地从霍离征身边走过,“至于霍小将军之前的那个问题。” 他顿了顿,低眼看了看霍离征,“将军又是以什么身份问孤?” 霍离征自然并无身份来问这个问题,所以他怔忪片刻,也只能垂首对傅怀砚道:“……是末将僭越。” 傅怀砚慢条斯理地哼笑一声,抬步从他身边离开。 霍离征站在甬道宫门处,身侧是早间呼啸而过的风,今日是阴天,连一点儿日头都没有。 他手中还拿着梨花枝,面上有些怔然。 突然想到了之前他在东宫看到的那串珠钗,被傅怀砚随意地拿在手中把玩。 或许从那时开始,自己就该察觉的,这位素来为人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为什么偏偏是在自己面前拿着珠钗,而且后来自己问及川柏的时候,川柏的欲言又止,随后又很快地转身告辞。 霍离征并不迟钝。 只是因为不敢相信,而且他从来都没设想过这个可能。 毕竟这个人是谁都有可能,却唯独傅怀砚。 这么一个素来霁月光风的人,却与与自己名义上的皇妹有私。 这样的事情即便是在寻常人家都是避之不及的家丑,更何况是皇室。 霍离征站在原地许久,垂着眼睑,轻轻将自己手中的梨花枝放在宫墙的不远处。 * 傅怀砚并未返回东宫。 坤仪殿前的女官原本正在支使洒扫的内仕仔细将殿前的庭院好好清理清理,待看到傅怀砚走近以后,连忙让一旁的内仕退避,迎上前去道:“太子殿下。” 傅怀砚嗯了声,“母后现在起身了吗?” 女官躬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娘娘已经起身了,现在正在殿中用茶。” 傅怀砚此时看不出是什么具体的情绪,只是女官觑着他此时的姿态,却不期然地觉得傅怀砚此时心情谈不上是多愉快,女官垂首立于一旁,“还请殿下在此稍等,容奴婢进去通报一声。” “有劳。” 女官进去不多时就重新回到殿外,站在傅怀砚面前,对着他道:“娘娘在殿中等您。” 殿中的侍女皆在此时鱼贯而出,今日傅怀砚前来坤仪殿中,皇后已经大概知晓了他的意图,所以还没等他进来,就已经屏退左右。 殿中此时空无一人,只余他们两人。 大概是知晓今日的谈话是秘辛,屏退的宫女还阖上的殿门,今日没有日头,即便是殿中燃了灯火,也稍微显得有点儿晦暗。 皇后此时坐在殿中,手中拿着宫中内务的卷轴,看到傅怀砚此时进来,“来了。” 傅怀砚找了个地方坐下,“母后。” “近来动手这么快,不像是你寻常的作风。” 傅怀砚不置可否,只随口道:“那个道士顺便被儿臣带了回来,显帝颇为信任他,近来丹药吃得更多了些,也快到了他动手的时候了。王氏现在与他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临死反扑,近些时候却一点儿都没动静,之后政事堂堂审多半要出变故。” 皇后叹了一口气,看着他此时有点儿漫不经心的姿态,“你之前那般大张旗鼓,反而落了把柄在他们手中,你应当知晓,即便是政事堂那些人站在你这里,但是一旦你与杳杳之间有私的事情被揭露出来,那些人未必不会动摇。” “王氏即便是再如何,太后也是从他们族中出来的,又是扎根于上京百年的氏族,你这样行事,若是无可指摘还好,但……” 皇后止住话意。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自然也知晓傅怀砚为什么突然动手这么快,到底是为了谁。 王氏那些事情,旁的他都可以当做睁一只眼闭只一眼。 只唯独关于明楹的,他不可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揭过去。 皇后稍缓了下,只道:“前些时候,你的确太过了些,若是收敛些,无人知晓,无人佐证,王氏与显帝未必能借此作为把柄。” “母后应当知晓明氏为什么要认回明楹,也应当知晓太后又是为什么参与其中。”傅怀砚顿了顿,“若非这样明白的袒护,这样的事情,她还要经历第二次,显帝并不是一个愿意善罢甘休的人。” “她已经被推上旁人的视线之中,若是没人袒护,多半要受委屈。” 显帝能下一次药,未必不能下第二次。 无论如何,显帝是明楹名义上的父亲,这一次他能瞒得了,下次却不一定,若是可以,他从来都不想明楹面对这些。 实在是肮脏至极。 皇后抚了抚自己的额角,“王氏那边,你打算怎么做,这段时间的隐而不发,只怕是准备在政事堂众官面前谈及你的这桩私事,加上太后在旁佐证,加上你之前把傅玮送到慎司监的事情,容妃家中恐怕也会在这个时候插上一脚,毕竟他们家中出的也是一位皇子,即便是不成气候,但是你也知晓,三人成虎。” 明月藏鹭 第55节 “到时候你又准备如何收场?” 傅怀砚面上并无任何讶然之色,“早前长诏宫中的婢女曾经前往天牢送膳,虽然并未久留,但是送信也足够了。” 他略微抬起唇畔,“只怕就是为了这件事。更何况,太后昨日在明宣殿中待了许久,多半是在谋划。其实也是,毕竟他们此时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这件事事关重大,他居然还能在这个时候姿态随意地说出口,甚至连一丝阻拦的意思都没有。 皇后默了片刻,“你就这样准备放任?” “谋划这么久想要趁机收回权柄,就算是不惜吃丹药亏损身子也要趁势谋划,也不枉儿臣不远千里为他将国师寻回。儿臣身为臣子,自然要让圣上如愿。” 傅怀砚顿了顿,“况且……” “从一开始,我就从未想过要用其他的身份娶她,她是明楹,从来都不需要做旁人。凡事不破不立,儿臣既然做好了这个决定,这件事情就必然会发生,为人知晓,只不过是或早或晚而已。” “即便是她曾经是儿臣名正言顺的皇妹又如何,为人唾骂又如何,手握权柄,儿臣从来都没想过要让自己不得所求。” 只是明楹未必愿意。 显帝当初强娶明氏夫人进宫,傅怀砚曾经对这样的行径极为不齿,可是现今,他要做的事情大概也与显帝并无二致。 他没有办法甘心看明楹嫁与旁人,这件事上,他与显帝是如出一辙的卑劣。 食言而肥也好,说他无耻也罢,他都认了。 若她不喜欢宫闱,去哪里都好,前提是,留在他的身边。 “那你都想好了,杳杳怎么办,她当真愿意与你承担那时喧嚣尘上的骂名吗?她并不比你,她年幼失怙,后来又遭此变故,入了宫闱以后就一直住在偏殿,到时候她要面对这些纷纷扰扰的骂名,又要成为世家贵族眼中的众矢之的,你有没有想过,她是否愿意?” 皇后叹了口气,“人言可畏,杳杳年纪尚小,还只是个小姑娘,你纵然是自己全然不在乎,也总该为她想想。” “她不必经历这些。” “……儿臣舍不得。” 傅怀砚声调有些轻,却又是不容置喙,“儿臣会将她暂时送离上京,等一切处理好再接她回来,往后也不会有人敢在她的面前置喙分毫。” “那些所谓的骂名,皆由儿臣一人承担。” 作者有话说: 皇后(惊讶):你们年轻人谈恋爱都这么恋爱脑吗? 红包~ 第50章 今日早朝, 身有重疾一直都在明宣殿之中修养的显帝难得露面。 今日要说到关于边关霍氏部署的战略,是以一直都在上京代父守孝的霍小将军也会在朝述职。 显帝前些时日重病,不露面也有许久, 往日都是由明宣殿中的内仕李福贵代为转达圣上旨意, 是以群臣今日看到显帝, 面上大多带着一些讶然之色。 毕竟群臣也大多心知肚明,之前自己的奏折,到底是先经了谁的手,再送往显帝手中的。 群臣此时皆是面面相觑, 以目示意,悄悄抬头看着殿上显帝的气色。 虽说是近来面色红润了些, 但是好似又有些,红润得过了头。 不少朝官今日都有些心不在焉,其实今日也并无什么大事, 寻常的事情政事堂那边都已经经手过一遍了, 是以朝中进谏者寥寥, 也大多只是些琐碎的小事。 显帝心知这群朝臣是见自己大势已去, 所以都不敢说些朝中大事,就只是拿着些琐事来搪塞他, 他面上带着笑,心中却默默记下这些职官的名字,心中冷笑了下。 边关部署的事情其实也大多与霍离征无关, 不知道为何,这位霍小将军今日看着也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垂首立于武官之列。 一直到早朝将近尾声, 显帝才不急不缓地对着群臣开口道:“其实朕近日还是有些忧虑一件事, 众卿家也阖该知晓, 太子已经年至弱冠,却一直都并未迎娶正妃,甚至东宫上下连个体己的人都没有,朕对这件事甚是忧虑,为着皇室子嗣,太子此举,也太过不妥帖了些。” 这话一出,群臣哗然。 却又霎时间明白了显帝的意思,今日突然上朝,恐怕也就是为着这么一件事。 但是群臣也有些琢磨不清这位圣上的意思,难不成是当真准备让太子安定下来,让自己尽享天伦之乐? 显帝性情刚愎自用,倒不像是这样的人,只是这场重病磨了他的脾性,其实也未必全然不可能。 显帝说完这句话,不知怎么地突然咳嗽起来,咳得面色涨红,侍候在一旁的李福贵连忙上前抵上了帕子与小瓷瓶,显帝就这么咽了几颗丹药,才缓过劲来。 朝官看得皆是有些怔忪,觑着显帝的神色,却又没有人敢多问。 显帝稳下来,看了看朝中众臣的反应。 “子嗣一事关系到皇室日后绵延,太子已至弱冠,也阖该到了娶妻的时候了,朕是准备,过些时日,就着手准备选妃的事情,毕竟这事,也早该提上日程了。” 这话说得并无不妥,况且不少家中有适龄贵女的朝官,就是在等着这么一出。 静寂片刻以后,朝中也有不少应和的声音。 这件事于朝廷还是于官宦,都是一件喜事,自然并无上疏反对的理由。 东宫正妃之位空悬已久,往日也有不少奏折上奏说及此事不妥,现今居然是显帝提出来的,倒的确是有些出人意料。 “臣附议。”有朝官手持玉笏上前一步,“臣以为储君迟迟不立正妃,的确并不妥当,为了今后长远来看,还是应当早做打算为好。” 显帝闻言,拊掌而笑,转而对向朝中其他臣子,“那其他卿家可有什么异议?” 朝中上下面面相觑,皆是无人出声。 显帝点了点礼部尚书的名字,随后笑着道:“那这件事,就着手交给礼部去办了。务必善择贵女,为太子选一个样样出挑的……太子妃。今日早朝暂且就这样,散朝吧。” 显帝说完这句话就由李福贵搀扶着离开了大殿。 原本还寂静无声的朝中此时才有人出口议论,稍微显得有点儿嘈杂。 无非就是陛下一直在明宣殿内养病,今日突然提出为太子选妃一事做准备,实在是有些出人意料云云。 文官那边谈论的稍微多些,但是大抵都是支持的。 毕竟年至弱冠还并未有议亲的,不要说是皇室,即便是氏族之中,也是少见。 现今提出太子选妃,虽说是有些突然,但是也的确到了时候,况且有些家中有适龄贵女的,听到这个消息,也是难掩喜色,毕竟哪怕不是太子妃,能当个侧妃,亦或者家中姿容出挑的,能进去东宫当个良娣也不是件坏事。 武官这里就稍微显得寂静些,只是旁边有人知晓霍离征与傅怀砚之间的关系,上前撺掇道:“诶,若是我没记错,霍小将军是不是一直都对太子殿下心怀敬仰来着,现今太子殿下即将选妃,不若让你的家中姊妹也赶紧瞧瞧,日后若是太子殿下成了你的妹夫,岂不是亲近得多!” “就是就是,早前在边关的时候我可知晓,霍小将军因为早前太子殿下在边关领兵的事情,就连在房中都挂着太子殿下的题字,”另外一个武将笑着应声,“霍氏应当家中也有姑娘还在待字闺中,趁着现今要选妃,可不就是凑近乎的机会?” 武将之间大多惺惺相惜,倒也没有文人相轻的意思,此时正巧也下了朝,勾肩搭背的撺掇霍离征。 霍离征眼睑低下,半晌都没应声。 旁边的武将察觉出一点儿不对劲,挠了挠头,用手中的玉笏戳了戳身边人,“怎么了,我们是说错了什么?将军怎么瞧着脸色不是很好,诶呀我们也就是随口这么一说,小将军若是觉得不中听,忘了便是。” 霍离征寻常不是这么失礼的人,即便是有些什么话说得并不尽如他意,也不会这样沉默。 旁边的人面面相觑,有点儿不知晓今日这位小将军到底是怎么了。 寻常贵女想嫁入东宫也是寻常事,毕竟这位太子殿下素来都是为人敬仰的存在,即便是没有曾经前往边关的这么件事,霍氏姑娘也未必没有这么想过,霍离征此时的表现,实在是让他们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一直默了许久,霍离征才倏然抬眼,对身边的那两位武将道:“方才是我失礼,抱歉。只是因为想些事情,一时入了神,未能及时回答,还望两位兄台见谅。” 这两位武将倒也没有多想,只是连连摆手,“哪里的事,我们哪里是这么小心眼的人,不过小将军今日……心情好似有些不快?” 霍离征手垂在身侧,忍不住攥了攥。 太子选妃,礼部的贵女名单不用多想,他也知晓是上京城中有头有脸的贵女。 他知晓忠义在上,他理应效忠皇室,傅怀砚的事情,他不能,也不该多加干预。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想到那日他前去明府中,明楹站在自己面前,恍然抬头朝着自己一笑。 后来他护送她回到宫中,她双手交叠放于马车车窗边沿,下颔放在手上,仰头看着自己。 他抵唇,片刻以后才回神,朝着面前的两位武将道:“今日我还有些旁的事情,先走一步,改日再与两位兄台叙事。” 那两名武将只当他的确有什么要紧事,当即道:“小将军有事就忙吧。不打紧。” 霍离征有礼告辞,这才离开了殿中。 一直到霍离征走后,这两位武将还是有些在琢磨着,这位小将军平日里倒不像是这样屡屡失神的人,但他们也没多想,只是很快又将话题转到了方才的太子选妃上。 “也不知晓这样一位不近女色的太子殿下,将来要娶的太子妃,会是什么样的人物。只怕是到时候,天上的神仙妃子也要自愧弗如!” “那是自然,毕竟那可是太子殿下!我还真想不到太子殿下这般的人物,日后成了亲会是什么模样。不过这么一个冷清如谪仙般的性子,我估摸着也不可能为色所迷,说不得将来的太子妃也只是端庄的世家姑娘,日后与太子是相敬如宾。” …… 朝中的议论声渐渐远离。 显帝已经着手让礼部去筹备这件事了,朝中上下都没有什么异议,此番大事,自然是不少臣子还在殿中议论着,如霍离征这么快地就离开前朝的倒是少数。 朝官三三两两的散走,也有些认识霍离征,远远地与他打招呼。 霍离征有礼地应对,有些官员瞧着霍离征走的方向,暗自琢磨着,倒不像是前往宫门的地方,不过这话他们也只是在心里嘀咕一下,并未出言。 后宫自然不是外官可以随意出入的。 但是春芜殿因为地处偏僻,倒没那么多忌讳。 霍离征每走一步,都觉得自己一边是忠义在上,一边却又是自己所秉持的道义。 他站在中间,喟叹一声,终究还是有了选择。 太子殿下毕竟是太子,手中掌握颇多,可是明姑娘只是一介孤女,他与明氏往来也多,纵然明启是个率真的性子,但是明氏的其他人却未必,当年的事情,霍离征自然也有所耳闻,他心知这世道对于姑娘家总是要更为苛责一些。 所以无论怎么说,明姑娘都应当有知道的权利。 倘若太子殿下愿意将这件事告诉明姑娘,即便是自己此时多此一举,那自然也是最好。 霍离征束发的发带颤动了一下,踌躇了一下,抬步走到春芜殿前。 时近春末,春芜殿中的梨树经历了前些时候的晚风,凋谢得已经所剩无几。 今日哪怕是到了晌午了,也没有什么日头。 一只雀鸟堪堪停在明楹的窗前,立在枝头上。 叩门的声音响起,明楹手边是一副棋子,她原本还在自己解困局,此时被扰了思路,她回神,“何事?” 绿枝的声音带着一点儿喜色,“殿下,霍小将军现在在殿外等您呢。” 她顿了顿,“小将军对殿下还当真是上心得紧,前些时候是随着明家少爷一同前来,今日又是来了一次。” 绿枝作为明楹的贴身侍女,自然也是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这位霍小将军什么都出挑,自然是上上之选。 明月藏鹭 第56节 绿枝话意之中的笑意明显,明楹拿着棋子的手却顿了很久。 她有点儿不知晓霍离征此时前来春芜殿到底是为什么,大概是前来求证他之前所见到底是真是假,又或者是对自己的行径厌恶,只是之前因为在傅怀砚面前,才保全了自己的面子。 明楹稍稍思索了片刻,还是对门外的绿枝道:“让他进来吧。” 绿枝哦了一声,很快就往外走去。 明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装,从寝间出去的时候,却又看到殿中空无一人。 绿枝很快从庭院之中返回,对着明楹道:“霍将军说他一介外臣,虽然是白日还有侍女在旁,但是进殿也有损公主清誉,所以在外候着公主。” 明楹应了声,往殿外走去的时候,看到霍离征正站在庭院之中。 春芜殿一直都是宫妃公主居住在此,处处装点都偏婉约,是以他站在其中,稍微显得与着周围有点儿格格不入。 他身量很高,墨色的发用发带束起,并无京中寻常世家子弟那样喜穿广袖,束袖利落,轮廓硬朗。 他很快就察觉到有人走近,“明姑娘。” 明楹此时的心境稍微有些复杂,也只是应声道:“霍小将军。” 她顿了顿,“不知道小将军今日前来是?” 她心知霍离征今日应当差距到端倪,所以实在有些不清楚他今日前来到底是为何。 霍离征面上有些踌躇,似乎是在想着一些措辞。 明楹看出他面上的难色,轻声道:“霍小将军有话但说无妨,我并无芥蒂。” 她想,大概是想问清楚她与傅怀砚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明楹就该预料到这么一天,毕竟世间事情,少有一直顺遂。 只是她的确没想到,这么早察觉这件事的人,会是霍离征。 “今日早间看到明姑娘与太子殿下同行,想来也算得上是熟识,”霍离征开口,“而今日殿中,圣上着手让礼部准备太子选妃的事情,选妃……应当不久后就会举办。” 他并未将话说得很明白,只是此时突然前来春芜殿告知她这件事,意思却又很明显。 “礼部其实早也有筹备贵女的名册,即便是上京的贵女要进入其中,也并不容易。” 霍离征迟疑了一下,随后才接着道:“明姑娘是太子殿下的皇妹,虽然是前朝的事情,但是毕竟也是家事,所以在下还是想着,让明姑娘也早些知晓为好。” 他这话说得点到即止,只说这是家事,自然并无不妥。 明楹身处偏殿,得知消息的渠道有限,前朝的事情未必会传到这里来,太子选妃是大事,早些知晓起码并不是坏事。 明楹却听出霍离征话意之外的意思。 他大概的确知晓了傅怀砚与她之间有私,现今这般,算是善意的提醒。 能进入礼部选妃名单的贵女,上京城中也是百里挑一的存在,太子妃与侧妃的位置多少人暗中觊觎,她纵然认回明氏,也绝不可能出现在礼部的名单上。 这件事关乎前朝政事,又关乎到日后的朝政安定,太子妃人选当慎之又慎。 明楹其实一直都知晓,只是听到霍离征的话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的,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心下漏了一拍。 好像是午夜梦回之际踩空了一步,又好像是溃败之际的负隅顽抗。 明楹幼时明峥就曾在学诗经的时候告诉过她:“‘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杳杳日后若是有了中意的人选,一定要让爹爹好好瞧瞧,若是寻常人,只会油嘴滑舌的,可不能就这么骗过我们家的杳杳去。” 明楹手指微缩了一下,片刻之后才回神,对着霍离征道:“多谢小将军前来告知。” 她顿了顿,才接道:“皇兄选妃这样的喜事,我自然……为他开心。” 作者有话说: 红包=v= 士之耽兮,尤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诗经·国风·卫风》 傅狗处心积虑想做的就是娶她,但是他不敢告诉她,因为暗恋导致的自卑狗,杳杳跑路不会太远啦,谈恋爱也不会!我真的很爱写谈恋爱和嘿嘿的剧情ovo 第51章 自上次的事情之后, 明楹一连数日都未曾再见到过傅怀砚。 她这几日为了防备万一,托明启将之前攒的一些珠玉首饰拿去当掉,只是因为这些首饰有些是有刻字的, 若是流入当铺, 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是宫中的东西。 所以她从之前的首饰之中挑挑选选, 都是选了些没有刻字的。 而妆奁中的那段红绳被明楹拿在手中,指腹轻轻碰了下。 红荔看着明楹的模样,轻声道:“这颗玉珠殿下也想拿去当掉?这么一颗小珠子,即便是当也当不了多少钱, 不若还是留着。” 明楹这个时候才恍惚之际回神,听到红荔的话, 只应了是。 “殿下为什么突然要将这些首饰换成银票?”红荔稍微有些不解,“是觉得手中短了银钱吗?只是咱们寻常在宫中,也不需要打点什么, 况且宫中也有例银, 殿下也一直并未如何花用, 怎么现今要将这些都拿去当了?” 明楹默了片刻, 随后才道:“反正这些首饰留在这里我也并不经常戴,放在这里反而占地方, 拿去当掉有些傍身之财总归不是坏事。” 红荔倒也没有多问,只拍掌夸赞殿下实在是深谋远虑。 明启不多时就将当完的银票从宫外送了进来,他大概是觉得明楹在宫中短了银钱, 不仅仅只是当掉的首饰钱,还有一些他自己塞进来的银钱。 明楹想了想,也并未推辞, 数了数这些银钱的数额, 再加上之前她一直未曾花用的例银, 也有数千两,足够寻常人家一辈子的开销了。 明启大概塞的是自己偷偷攒下来的私房钱,银票都有些皱皱巴巴的,混在当铺崭新的银票之中,显得有点儿格格不入。 明楹整理好这些银钱,看着此时外面的天色,这几日连着阴沉了好久,尤其是今日,深色的云层压着天际,带着一点儿山雨欲来的意味。 她想到之前霍离征前来与自己说的,傅怀砚即将要选妃的事情,这几日宫中上下大概也有了消息,大多都在忙碌着。 只是这些消息并未传到春芜殿中。 明楹偶尔会在侍弄院中花草的时候遇到楚美人,她看向明楹的目光之中,大概带着些许的同情,又或者也觉得同病相怜。 其实也寻常,毕竟谁会将这么一段当真。 之前那位太子殿下或许对明楹有些袒护,但是他现在即将要迎娶正妻,又怎么会为了这位名义上的皇妹而甘愿冒着天下大不韪。 说到底,一时的情爱,对于这种位高权重者来说,从来都算不得什么。 楚美人也是有些唏嘘,毕竟当初看着傅怀砚的表现,还以为他会对明楹能多些情意,谁能想到,不过就是这么些时日,就厌倦了。 她有些啧啧地感慨,还在想着幸亏自己当初被他拒了,不然说不得比现在还要更为凄楚些。 明楹倒是并未有什么反应,只是照常地在殿中侍弄花草,坐在殿中习字,又或者有的时候闲来无事,会教绿枝与红荔下棋。 只是可惜红荔不太擅长这些,只学了一段时间就总是推辞,绿枝比红荔稍好些,但是得失心太重,一来二去,明楹更多的也只是与自己对弈。 这段时日明楹也多翻了翻之前放在屉中的各地方州志,坐在殿中的烛灯前,早前明氏将家中值钱的物件都讨要的差不多了,对于明峥的藏书倒是并无什么兴趣,所以这些书籍先是随着明夫人前往宫闱,后来又被尽数搬运到了春芜殿中。 有些藏书之中关于舆图的绘制也很是详细,明峥从前毕竟是时任国子监祭酒,是以这些藏书大多都是孤本,所绘制的舆图翔实生动,就连很多细微的细节都记录在上。 一直到了晚间,月上梢头,明楹才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圆月。 分明不该在这个时候想起,却又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上月望日的时候。 她指腹在纸页上碰了碰。 * 这几日东宫上下侍从就连过路的脚步声都轻了不少,上下噤若寒蝉。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近些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太子殿下的心情好似一直都有些不快,即便是他并未开口多说什么,但是笼罩在东宫上下的低气压还是持久不散,就如同近些时日的阴天一般。 也有人猜测多半是与那位十一公主有关,毕竟自那日公主殿下离开东宫,气氛就一直都是这样了。 有些仆役忍不住私下议论道:“太子殿下分明那般看重十一公主,怎么一连数日,都再未曾看到公主前来了?这几日,每次经过太子殿下身边,分明都快到了春末了,我还是觉得一股子冷意从身边窜过去。” “主子的事情我哪里知道,说不得是有了些口角啊什么的,这姑娘家都是要哄的,啧啧,这殿下又不去哄,也难怪!” “噤声,不要命了你!” 旁人连忙呵止,压低了声音,自己倒是侃侃而谈:“我是觉得,太子殿下才是要哄的那个,你们是没瞧着,往日里殿下对那位公主的态度,说是小祖宗也不为过。现在这般心情不快,只怕是心中实在郁结。也是,前些时候瞧着,那位公主倒不像是对殿下多有情意的模样。” 这人越说到后面声音越低,几近只是气音。 声音虽然低,但是旁人听着,都是感觉脊背窜过一丝凉意。 半晌了都没有人应了下一句。 毕竟太子殿下也会有求而不得的人这种事情,若是在此之前,恐怕东宫上下也没有人敢相信。 这么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也会有不能得偿所愿的事情,他们这些做侍从的,心中仔细琢磨了下,最终也只是得出了个风月事实在是难解的结论。 这段时日就连群臣都有些琢磨着,到底是为什么,送上去的奏折里面,太子殿下的答复是越来越冷淡了。 之前面对那些废话连篇的奏疏,还能写个已阅,近些时日要么就是‘言之无物’,退回去重写,要么就是连回都懒得回,所以这段时间朝官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按照道理来说,即将选妃不是应当是件喜事么,怎么近些时候太子殿下一点儿都不见喜色? 也只是在心里嘀咕两声,也不敢当真问到傅怀砚面前去。 东宫此时寝间灯火不盛,傅怀砚随手将方才递上来的奏折丢在一旁,随意对身边的川柏道:“记得转告陆侍郎,若是下次还是写这种折子递到孤的面前,不若就先去北境好好体察一下民生,孤对于他自请前往北境,并无芥蒂。” 北境是什么地方,大片大片的荒地,天气严寒,往常也只有被流放的官宦会前往那种地方,说是自请,那陆侍郎又不是个脑子进了石头的,怎么可能愿意自请去北境。 川柏在旁沉默片刻,只应了声是。 处理了许久政务,傅怀砚才从这些冗长的奏折之中抽身,抬眼看了看窗外的月色,状似无意地问道:“春芜殿那边有什么状况?” 川柏面色一凛,随后很快躬身答道:“并无人前去让公主殿下受委屈……前些时日霍小将军去过一趟,但也只是在殿中停留片刻,并未久留。” 傅怀砚手中的笔一顿,奏折上洇开一片墨迹。 他低眼看了看这篇奏折,大概就是问候东宫安好的疏奏,连篇的都是恭祝太子殿下身子安康,又祝愿日后的太子妃殿下贤良淑德云云。 傅怀砚在落款上凝神看了看,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将手中的奏折随意丢在一边,“告诉张内常侍,即日起扣三月俸禄。” 以往这些奏折都会被筛过一遍送到傅怀砚手中,这几日却都是太子殿下自己亲力亲为,川柏不用想也知晓这些奏折上面大概是讲的一些流水话,他垂首,很快就应了是。 殿中静寂了许久,傅怀砚才倏然抬眼,问道:“……说完了?” 川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才大概反应过来傅怀砚应该还是在问春芜殿的事情,他很想问傅怀砚到底想问什么,但是话在喉边打了个转,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硬着头皮道:“春芜殿中,并无什么异常。公主殿下还是如往常一样,寻常的时候在殿中侍弄侍弄花草,也不怎么出门,大多时候都是在殿中读书习字。” 傅怀砚默了许久,才嗯了声。 他稍稍抬眼看着川柏,视线几乎让人无所遁形。 川柏踌躇了许久。 傅怀砚缓声唤道:“川柏。” 明月藏鹭 第57节 周围的气息都在瞬间凝滞,川柏只感觉自己的脊背上都好像是有大山压在上面,他默了许久,才轻声道:“之前……霍小将军前去春芜殿中的时候,属下虽然并未有意偷听,但是护着公主殿下安全的时候,的确有听到他们最后一句谈话。” “公主说,”川柏语气有些艰涩,“殿下选妃这样的喜事,公主她自然为……为您开心。” 川柏最后的声音越压越有些低。 这件事,其实他们之间也是心照不宣,但是偏偏,公主殿下还是对霍小将军说的。 按照川柏对太子殿下的了解,虽然之前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一连数日都未曾来往,但是殿下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前去公主那里哄了,但是现在…… 他原本是想着将这件事暂且先压着的,但是傅怀砚问及的时候,只片刻就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对劲,即便是自己有意隐瞒,也会被太子殿下发现端倪。 川柏不敢看傅怀砚的神色,就只是垂首立于一旁。 殿中许久都寂静无声,只剩铜壶滴漏渐次响起的滴水之声。 过不久公主就要被送离上京,太子殿下现在步步为营,不过只是想名正言顺娶公主,显帝的反应也在傅怀砚的意料之中。 很久之后,川柏觉得脖颈几近有些酸痛时,他才听到不远处傅怀砚很轻的声音,“孤知晓了,你退下吧。” 川柏刚准备走,随后还是忍不住顿步,犹疑了一会儿,才问道:“再过几日公主就要被送离上京了……殿下不去见公主吗?” 川柏问出这句话其实就有些后悔,他顿步在原地,等了很久,久到他以为傅怀砚不会再回答的时候。 “罢了。” ……还是怕舍不得。 * 太子选妃这样的大事,礼部一向都需要筹备段时日,但是因为傅怀砚年至弱冠都还未有正妃,所以其实礼部也一直都有在准备着,是以不少流程都已经提前准备好了。 而在这个时候,皇后身边的嬷嬷却突然赶来了春芜殿。 是之前送明楹回明氏的一位嬷嬷,看到明楹此时在殿中,先是寒暄了几句,然后才笑着说到正题:“慈恩寺素来是国寺,恰逢寺中百年佛像重塑金身,是百年难得一次的积累功德的机会,娘娘是想着让殿下在寺中祈福,顺便在寺中住些时日。” 若是以皇后的名义被送到寺庙中祈福诵经,以期福祉永存,身上有了个积累功德的声名,确实是一件旁人难以求得的好事。 毕竟是佛像重塑金身这样的事情,实在是百年难得一遇,况且还是素来颇有声名的慈恩寺,是国寺,加上皇后的仁慈名声加持,即便是贵女,恐怕也未必会有这样的机遇。 嬷嬷笑着对明楹道:“奴婢瞧着公主殿下就是个有福分的,现今前往慈恩寺,身上的福祉恐怕是要再加上一层。” 她稍微顿了顿,“慈恩寺还是太子殿下幼年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其中的住持算得上是太子殿下的师父,说起来,这样的机会,若不是太子殿下,即便是娘娘,也未必能说动住持。” 嬷嬷面上带着和蔼的笑意,“奴婢还从未见到太子殿下这么对旁人另眼相待过,恐怕也只剩下公主殿下了。况且这次祈福也不会太久,也就是月余,应当能在太子选妃的时候将将赶回来,太子殿下到时候会亲自接公主回来。” 选妃在即,却又将自己送走。 大概是担心与自己的关系被人察觉,又或者是想着避人耳目。 或许是因为之前的那一次,他对自己最后的耐心消耗殆尽,所以连求而不得的宽宥都再也没有了。 嬷嬷有些唏嘘,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说到慈恩寺,所以想到了从前的往事,“说起来,可能公主你不知晓,其实太子殿下幼年时候就是在慈恩寺里面长大的,手中的那串手持,也是在诸多高僧的诵经中养着的,求个福祉,毕竟太子一出生就被卜了凶命,娘娘就遍寻人,用这手持压着,这才堵了旁人的嘴。” 她显然是把明楹当做了自己人,“往日里太子殿下还没这么手里握着权势的时候,其实也吃了不少苦头,因着凶命,其实圣上没少想着废太子,后来又把太子殿下丢到边境里去,才不过十六岁,所幸殿下的确是在边关挣了些威望,后来情况才稍微好转些,总归没有处处都受制于人,连身边的人都护不得了。” “公主是个有福气的,日后有殿下护着,也不会再受什么委屈了。” 嬷嬷说着说着,才回神,歉意地笑笑,对着明楹道:“奴婢一时说着说着,有些收不住了,还望殿下莫要在意。” 明楹的确对傅怀砚这些过往知之甚少,她也只知道在自己进宫后不久,他不在宫中了很长一段时日。 却不知道,是前往边关。 明楹轻轻摇了摇头,对嬷嬷道:“无事。” 她稍微顿了顿,才对面前的嬷嬷道:“有劳今日嬷嬷前来春芜殿中告知这件事,我……知晓了。” 作者有话说: 傅狗:忍不住化身一条固执的工作狂t t 红包~ 这几天我尽量日六把跑路的剧情写完,早点写到他们见面,当然如果没有日六,那宝贝们就当我没有说-。- 第52章 前往慈恩寺祈福的日子, 定在这个月廿三。 算算时日,也就是几日后了。 明楹突然想到了几日后也正好是傅瑶的婚期,一直待到那位嬷嬷走后, 她坐在殿中歇息了一会儿, 思虑了片刻, 起身出了殿。 红荔原本正在殿外蹲着替一只不知道从哪飞来的受伤鸟雀包扎,看到明楹从殿中出来,才从忙碌之中抬起头来,“殿下要出去吗?要奴婢陪同吗?” 明楹看了看红荔的动作, 只摇了摇头。 傅瑶所居的宫殿距离春芜殿并不远,同样也有些偏僻, 但是毕竟她尚且有母妃,所以虽然是偏僻了些,但至少是主殿, 一边的偏殿并未住人。 要宽敞上不少。 因为傅瑶婚期在即, 嫁的人又是职官, 所以这几日往来的人也不少, 看上去热闹了许多。 傅瑶的侍女站在殿外候着,很快就看到了明楹, 笑着迎上前去:“殿下来了。我们家殿下这段时日忙着婚事,还在念叨着殿下呢,若不是忙得抽不开身, 是想着到春芜殿中好好与殿下叙叙的。劳烦殿下再此稍微等待片刻,容奴婢进殿通秉。” 明楹应了声,未过多时, 傅瑶就出来了殿中, 看到明楹也有些讶然, 领着她入了殿中。 殿中原本还坐着一位公主,不过她与明楹也谈不上相熟,看到另有客前来,就找了个借口告辞了。 傅瑶挽留了那位公主几句,两人互相推辞几句,最后傅瑶面上带着遗憾,笑着唤她慢走。 主殿之中很快就只剩下了明楹与傅瑶两人。 傅瑶有些诧异,“今日你怎么前来我殿中了?倒是稀奇。我原想着今日下午前往一次春芜殿的,近来往来客多了些,一直推迟到今日,其实应当早些告知你的。” 她缓了下,“这月十八,我的婚期。” 今日已经是十六,也不过就是后日,就是她的婚期了。 明楹之前其实就已经知晓,但是当真从傅瑶口中说出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问道:“……这般早吗?” 寻常贵女的婚期至少也要准备上个数月,而从傅瑶外祖家平反,向皇后议亲以来,也不过才堪堪过了月余。 傅瑶回道:“你是觉得有些仓促?其实说到底,确实有些赶了,但是我毕竟也到了年岁,加上外祖家那边也是这般觉得,过往我与母妃在宫中日子过得也不算是富余,早些嫁出宫去,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母妃与外祖都商议过了,这个月十八,是个难得的良辰吉日,表兄也去钦天监那边问过了,很是宜嫁娶。” 傅瑶说着说着,声音压得有点低,“况且,你也知晓,父皇现在重病……” 明楹瞬间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 显帝现在有病在身,早前就听闻身子一直都不太爽利,若是傅瑶婚期不赶,刚巧碰上显帝什么时候驾崩,那么整个京城不能嫁娶不说,傅瑶作为公主,即便是法理宽宥,但是至少也要守孝一年,一年的时间,足够横生很多的变故。 婚事自然是越快越好。 傅瑶唤来侍女拿来一个描凤雕花红木盒,从中拿出一件绣凤掐金丝的正红嫁衣,所用的布料是金陵云锦,哪怕今日是阴天,只殿中的烛灯映照,也熠熠生辉。 傅瑶拿起嫁衣在身上比了下,随后看向明楹道:“合适吗?” 即将新婚的人面上带着希冀,加上这件极为昂贵又极下心思的嫁衣,浑身上下都充满着对日后生活的美好想象。 明楹怔忪片刻,“……好看。” 傅瑶看到她的样子笑了笑,“你现在有皇后操持着,加上太子皇兄袒护,往后的嫁衣,还不知道要比我好上多少。” 她说到这里才想到这件事,“方才来到我这里的那位十公主才和我说起过呢,慈恩寺的佛像要重塑金身了,太子殿下与慈恩寺有些往来,有宫中公主要前往慈恩寺内祈福诵经,想来这样的好事,多半是要落在你的头上了?” 明楹想了想,才点了点头,“今日皇后娘娘身边的嬷嬷来了一趟春芜殿,正是说这件事的。” 傅瑶了然,“我也料到了。毕竟之前花朝宴中太子皇兄就对你很是袒护,现今这桩事情落在你身上倒也并不出人意料。上京城中的氏族的主母大多都信奉这些,一个身上披着福泽的贵女,说出去名号也要与旁人不一样些。” “再者说了,慈恩寺那可是国寺,里面的大师皆是清正的修行者,”傅瑶压了压声音,“与之前那个尼姑庵可不一样,嘶——” 傅瑶说到这里面色有些变换,稍稍噤声,似乎是有些犹豫,大概是在想着这件事要不要告诉明楹。 明楹看出她此时的犹豫,倒是也没有多问,只是站在原地,并未着急出口询问。 傅瑶顿了许久,才道:“这件事我原想着要不要告诉你,但是再想想,其实让你多个心眼也好。” 她以目示意,原本立在殿门外的侍女看出傅瑶的意思,将殿门阖上。 看到这里并无旁人,傅瑶才继续道:“我母妃以前在掖庭,有听闻过,有些内监就是做这些事情的,就是……圣驾到了京外的那个什么尼姑庵,里面也大多不是什么正经人,诸如些什么合欢散啊,还有些什么秘药的,啧。手段多得很,总之很是糜乱。” 傅瑶的话语焉不详,没有说得很明白,但是却把明楹的思绪霎时间拉回到了月余前的东宫那晚。 有人在殿外清楚的说了一句合欢散。 她那时候像是一个不会凫水的人恰好碰到了浮木,有了求生的机会,只想着活下去,也就是从那晚开始,一步错,步步错。 如果让她重来一次,明楹想,自己大概还是会选择那日留在东宫。 她想活下去。 人死如灯灭,一切所谓的妄想,一旦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之前明楹其实终究也只是有点儿怀疑,但是一直到现在,她心中那点儿疑虑摇摇欲坠,随后瞬间坍塌,她大概终于能确定了。 她恍然间想起,两个月前,她的确曾经遇到过显帝。 明楹不常出春芜殿,那次前往隐湖亭,看到了相隔不远处的明黄色衣角,她随着众人一同俯身在地,一直等到显帝离开才起身。 这件事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就连明楹自己都并未如何在意。 后来她就在海棠坞的游廊遇到了太后,太后说与自己投缘,一见如故,又说自己的父亲德行有加,特意给了恩典,让自己认回明氏。 这一切分明是幸事,只是因为明楹一直都并未觉得自己是个事事顺遂的人,所以在那时未免行差步错,还是多加小心,却还是没想到,那日宫宴之中,自己即便是再多加小心,却依旧是中了药。 随后就是与傅怀砚之间的牵扯。 合欢散,显帝,擢升王氏,太后。 这些词在明楹的脑海之中缓缓地过了一遍。 从之前花朝宴中,明楹就已经有了预感,只是她其实还有些不想面对这些,但是现在,她之前的疑虑终于顿时消减—— 这一切从来都不是巧合,那个内仕,也是奉了显帝的旨意,这个她名义上的父亲,这个自己原本应当叫做父皇的人,这个将母亲强娶进宫的人。 当初的药,是他命人下的。 她其实本来就想到的,宫中能驱使内仕做事的人,其实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是支使下这种药的人,真的要说起来,也并不多。 那个内仕又是为什么在那时,刻意提及‘圣上’。 明月藏鹭 第58节 其实是意在警醒当初的傅怀砚。 显帝为什么要提拔太后的母族侄子,太后这样常年礼佛甚少关心外事的人,又为什么会为了自己这么一个素不相干的人大费周章。 都在这一刻有了解释。 如果不是傅怀砚,那么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就是显帝—— 她此时甚至还记得之前在明宣殿,显帝看向自己的眼神。 种种思绪,好像是一张细密而又庞大的蛛丝网,包裹住她,让她喉间都带着干涩的意味。 黏腻的,冰凉的蛛丝网牢牢地覆盖在她的周身,让她不得挣脱。 她很想逃离这里。 自她幼时进宫开始,她从未有这么一刻,这么想逃离这里。 从明夫人时常在看着天空中盘旋的鸟雀开始,这样的念头大概就在她的心中埋下了种子,一直到这么一刻,在她的心里破土而出。 她不需要这个公主的身份。 从来都不需要。 傅瑶看出明楹神色不是很好,也有些后悔自己方才一时多嘴,宽慰道:“这些事情都是秘辛,我原不应当告诉你的,皇家阴私的事情多,尤其是今上……你也应当知晓。我只是想让你多留个心眼,毕竟你现在要去的可是慈恩寺,里面戒律严明,其中的主持更是有名望的大家,不必担心。” 明楹面上带了一些笑意,手指在袖中收紧,“没事阿姐。我知晓。等你后日成亲的时候,我……能不能也去你的府上讨些喜糖?” “那是自然,我原也是要在今日给你下帖子的,虽说是仓促了些,但是其实也并无什么要准备的,今上身子不康健,万事都从简。人去了就行,讨点喜气就好。” 傅瑶笑着应声,看着明楹道:“你从慈恩寺里面归来,身上带了层福泽的名号,日后怎么说都要比我嫁得更好些,到时候出了宫去,我们寻常也能互相帮扶着些。” 明楹稍顿了片刻,应了好。 傅瑶有些感慨:“我还记得你刚刚进宫时候的模样,这才一转眼,你也要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姻缘一事对于我们女子而言,从来都是一等一的大事,家世与为人其实比什么都重要,你以后议亲的时候,也要看仔细些,若是夫家从前有个什么通房小妾的,也莫要过多在意,不过就是玩物罢了,说送走就送走了。” 明楹自然也知晓这个道理,“当家主母,也是难免。” 话虽如此,但她的父亲终身就只有母亲一个妻子,她其实一直都并不喜欢上京城中贵族的奢靡美妾做派,分明是人,却要被当做物品一般买来赠去。 只是寻常富裕人家想要后院只有一个妻室尚且难得,更不必说是世家大族。 即便是面上后院清净的,也大多时常前往风月场,亦或是更不济的,还在外面养了个外室。 傅瑶点了点头,“你能明白这点就是再好不过了。不管怎么说,你是正夫人,都要稍微大度些,若是有实在看不顺眼的,打发出去就是了。” 她稍微顿了顿,“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之前的那位四皇姐,她的夫君就有个通房,从小就跟着她夫君,情意也深厚些,家里用来给他晓事的,先前还因为这个通房而迟迟不愿意娶正妻。但是现在娶了四皇姐,有了正妻,也不过就是四皇姐的一句话,纵然是从前再深厚的情意,现在那通房也已经被打发到庄子里去了。” “所以名分才是最重要的,于我们女子而言,就更是。” 明楹手指很细微地蜷缩了一下,对傅瑶道:“多谢阿姐指点,我知晓的。” 之后傅瑶又与明楹寒暄了几句,左不过就是京中近来的一些事情,也谈到了太子选妃的事情,明楹有些兴致寥寥,傅瑶见她不感什么兴趣,也没有再继续。 很快就到了晚膳的时候,傅瑶原本想要留明楹用膳,却被明楹婉拒。 傅瑶见她当真不想留在这里,便也没有强留她,只是将她送出殿外。 此时天色渐晚,午后难得出了一点日头,半遮的落日掩映在云层之后,只落下了一点儿余晖。 明黄色的光落在琉璃瓦之上,发出耀眼的光晕。 明楹回到殿中,食不知味地用了晚膳,回到寝间开始仔细研读之前那些地方州志。 这些舆图大多都很详尽地描摹了各地方的位置与险要,她用笔墨划出路线与县乡,从中选出最为适宜的地方。 江南道气候好,风水养人,更重要的是,地方县乡之间用水道相隔,地方城镇之间自给自足,并不过多依赖于贸易。 这也就代表着,往来的商贾就更少些,消息也要稍微闭塞一些。 而且江南距离上京很远,一旦可以隐姓埋名前往县乡,再加上往来的商户少,消息并不如何流通,即便是有人有心寻找,恐怕也并不容易。 况且现今上京之中,自己其实并无人当真在意,就算是寻了,恐怕也不会太过上心。 后日傅瑶的婚事,她必然要前往宫外,即便是一切从简,但是傅瑶的外祖家毕竟是职官,添妆过后正是往来宾客多的时候,她趁乱离开,未必不可行。 等到婚宴结束,至少也是亥时过半。 明日辰时就要前往宫外,此时还在春末,酉时天色就差不多暗下来了。 傍晚时分宾客往来最多,那个时候走,也是最容易不被察觉的。 若是酉时走的话,那就是有两个半时辰的空余。 两个半时辰,寻辆脚程快的马车,足够离开上京地界了。 明楹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心间骤快,她再次仔细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舆图,放在了自己的床榻被褥之下。 她点了点自己手中的银钱,也一同放在床榻之下,随后坐在床榻边,抬手抚上自己的心口。 逃离这里。 自此以后就再也不用小心谨慎,再也不用想着母亲从前对自己说过的话,再也不用担惊受怕,过着不知晓明日的生活,也不用再刻意讨好谁。 若是当真可以成行,自己在江南县城安顿好,那些加诸在她身上的过去,就再也不是束缚住她的蛛网了。 至于傅怀砚。 他既然在选妃前夕将自己送走,为了避人耳目,自己就算是留在这里,也不过是他的隐患而已。 等他日后美人环绕,想来也并不会在意自己。 明楹躺在床上抱着被衾,脑中不免有些乱。 她分明应该在很周全地想着后日如何离开,脑中却又不停地浮现今日傅瑶对自己说的话。 人心易变,即便是再如何深厚的情意,也不过就是一句话,就能随意的被送走。 她也应该明白的。 她想,或许对于傅怀砚来说,自己和那个被随意送走的通房并无什么区别,与其当真留到被厌弃的那天,不如早些另谋出路。 时近夜深,明楹思绪越飘越远,很快就化为了轻缓的呼吸。 窗外月色潺潺,她做了一个关于过往的梦。 梦中是宣和二十一年末,冬日落雪之时。 父亲如往常一般前去宫中上朝当值,家中暖炉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母亲坐在镜前耐心细致地为她编着头发,她一会摸摸那个,一会摸摸这个,对着镜中的自己眨眨眼睛。 母亲为她梳完头发,最后在她发间别了两个白色的小绒球。 明楹犹如旁边者看着周遭的一切,仿佛能听到雪落下的声响。 她那时候身量不高,鹿皮靴子哒哒哒地在雪地里留下了一串印记。 然后她到了宫门外,下了马车以后吃力地举着伞,等待父亲下朝归家,想与父亲说,今日母亲亲自下厨做的鲫鱼汤,一份放了小葱,一份没有放小葱,没有放的那份是为了她准备的。 还有庭前的梨树已经生得很茁壮了,今年一定能结梨子了。 下雪的时候真的很冷,尤其是那年,格外的冷。 她举着伞,手指都被冻得发红。 身边的侍女实在看不下去,想要为她撑着,却又被小姑娘倔强地拒了。 她呵了一口气,吃力地把耷拉下来的伞举高,却突然看到了不远处的人。 那个人身穿大氅,迢迢远远站在不远处的宫墙之下。 雪花簌簌而落,她第一次看到生得这么好看的人,她有些愣,走过去吃力地将伞举过那个人的头顶,恰好为他挡住落下的雪。 与他对视的时候,周遭都静寂了片刻。 她一时间连锅里的鲫鱼汤都全然忘了,愣怔许久,只朝着他笑,然后唤他:“阿兄。” …… 春芜殿中此时寂静无声。 清冷的月色照在床榻之上,有人悄然无声地为此时的明楹掖了掖被衾。 月色拂落在他的身上,倒是看不出他有什么具体的情绪,漆黑的瞳仁被压在夜色之中,让人连一丝一毫都不得窥探。 明楹突然很轻声地呓语了一句。 傅怀砚没有听清明楹唤的到底是什么,俯下身后,却没有听到她再呓语什么。 他很轻地笑了下,刚准备抬步离开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放在塌边的小指被人拉住。 傅怀砚垂眼看着明楹,眼睫在眼下落下一片阴翳。 他知晓自己所做的事情卑劣,此时拉住他小指的明楹却又没有任何所觉,只是阖眼躺在榻上。 她入寝的时候其实很规矩,不会乱动什么,只是被衾没有怎么盖好,然后整个人蜷缩在榻上一角,看上去有些委屈的样子。 之前在东宫的时候,傅怀砚就发现这一点了。 只是占据小小一角,缩成一团。 他原本以为她是认床,却没想到,即便是在春芜殿中,她也是这样。 好像在怕什么,又好像是一只怕被人丢弃的狸奴。 他分明想着再此之前不会再见她的,可是纵然是有千千万万不来的理由,他却还是忍不住,在午夜时分,前来春芜殿。 傅怀砚生来顺遂,即便是在从前被送往边关,在漫天的黄沙之中,也未曾有这样兵败如山倒的挫败之感。 即便是知晓她对自己并不在意,心中还在气恼之前她对霍离征的态度,可今日在殿中静立许久,出去随意走走,还是走到了这里。 分明距离东宫也不算是很近。 他站在殿中很久,随后才轻轻将明楹拉着自己手指的手挪开。 他轻声,“别恨孤。” 骂名他认,诋毁他知。 却终究没有办法甘心看着她嫁与别人。 作者有话说: 算二更合一吧,最近都会多写点,早点写到他们再次见面~ 红包~ 明月藏鹭 第59节 第53章 明楹早间清醒过来的时候, 看了看自己的被衾,总感觉是被人掖过的模样,她问了问绿枝和红荔, 却没有人晚间前来过她的屋中。 她看了看垫在自己被褥下的舆图与银票, 看到这些并无任何被动过的样子, 才稍稍放下心来。 明日就是十八了。 傅瑶昨日说钦天监那边算过,明日是个近些天来难得的好天气。 明楹点了点现在妆奁中的首饰,随后还是将昨日的舆图又拿出来仔细看了看。 倘若从上京前往江南道,脚程快些的话, 差不多十日的光景就可以到江南,只是若是要定居的话, 户籍什么的就要稍微麻烦些,但县乡之中其实也还好。 前些年饥荒,有不少无名无姓的人逃到江南一带, 县乡毕竟只是小地方, 并不比广陵与姑苏这样的繁华城池, 管得并不会非常严苛。 两个半时辰, 足够离开上京地界。 稍微赶些,可以在亥时过半的时候去到距离上京附近的小城, 一路除了在驿站换车夫的必要,只沿着小路隐蔽前往南方,沿路并无多少险要, 一路上都无阻。 整整一日明楹都在寝间想着明日的事情,一直到天色渐晚,才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后颈, 脑海之中再次认真过了一下流程, 确认并无疏漏以后才将寝殿之中的细软收拾好。 洗漱过后, 明楹坐在榻上又想了片刻,随后才就寝。 一夜无梦。 翌日早间天色熹微,将明未明。 因为宫中有公主出降,所以不少地方都挂上了象征喜庆的红色宫灯。 明楹昨日一整晚睡得都不是很安生,红荔前来唤她起身的时候,她还稍稍有些恍惚,放在塌边的手顺着摸了摸自己放在被褥之下的舆图与银票,确认都还在的时候,才骤然清醒过来。 宫中公主皇子多,尤其是近些时候显帝身子不康健,不少公主皇子到了年岁的,都是尽快定了婚期,这数月来,已经是第三位公主出降了。 所以其实宫人对这件事也并不如何稀奇,就连前去那里想要凑个热闹的都有些兴致缺缺。 明楹只随意地收拾了一下就出殿,她今日唤了红荔与绿枝一同陪同,临走的时候让红荔将添妆与寝间的木盒也一同带上,红荔只当木盒之中是今日添妆的物件,也并未多问。 才不过卯时,明楹就到了傅瑶的殿中。 殿中燃着龙凤烛,往来的侍女面上都带着喜色,傅瑶的母妃正在替她绞面,看到明楹前来添妆,温和地朝着她笑笑。 明楹将自己准备好的添妆放在傅瑶的妆奁旁,随后就一直静立在旁。 红荔手中还拿着一个木盒,看到明楹已经添妆结束了,忍不住小声问道:“殿下,那这个木盒里面的是什么呀?” 明楹解释道:“我另有用处。” 红荔今日起得早,面上还有些蒙蒙的,点头哦了一声。 前来添妆的人也不再少数,有些还会与傅瑶寒暄几句。 明楹站在角落静静地看着傅瑶梳妆,螺子黛扫过眉梢,胭脂洇于脸侧,今上喜好美人,是以整个后宫之中的皇子公主大多都生得模样标致,傅瑶也同样如此,尤其是今日她带着喜色,就连眼眉都格外生动起来。 一直等到殿外锣鼓声传来,喜帕轻轻覆盖于傅瑶的头顶上,一旁的喜婆还在絮絮叨叨在傅瑶身边说着吉祥话,大概就是日后福泽绵延,白首偕老云云。 迎亲的仪仗已经停在殿外,傅瑶端坐在殿中,手中拿着的帕子被她绞在手中。 满室的喧嚣之中,明楹看着此时映照进宫殿的光,之前才平复下来的心间又如同叩击在其上的钟声一般,一下又一下。 她想到之前在藏书之中讲述的江南,想到平芜尽处,手指忍不住在袖中碰了碰掌心。 若是今日可以顺利成行,自己日后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 她不过一个无人在意的公主,大概最多也只是做做样子找找,不会有人当真在意。 等到这一阵日子过去,她在小城中隐姓埋名,也无人知晓她的过往。 上京的权力更迭,上京的盘虬错节的世家关系,再也不会与她有关系。 她也不必再为所嫁何人处心积虑,若是自己到了江南,还想着成婚的话,就可以如母亲当初对自己说得一般,找个温敛的郎君相伴过完一生。 在迎亲的队伍之中,明楹随意看过去,居然还看到了霍离征。 他显然也看到了明楹,抬眼与她对视,抵唇轻咳一声,随后就移开了视线。 迎亲的步骤繁琐,傅瑶的未来夫君身穿喜袍,面上一直都只是平和的笑意,举止也很是有礼,即便是被喜娘刁难,也并无任何不耐的神色。 他神态自若地解开字谜,又给殿中人都发了红封,就连一直都站在角落之中的明楹都收到了。 最后那位郎君牵起傅瑶的手,与她一同走出殿外。 锣鼓喧天,红绸漫天。 此时殿中的人也要随之同行,明楹随着旁人一同往外走去,马车之上与她同行的是京中的一位贵女。 明楹的举止素来低调,但因为之前花朝宴的事情,京中贵女大多心中都有了一点儿谱。 是以那位贵女踌躇片刻,还是出声起了个话头,想着与明楹寒暄几句,只是之后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又都在引向傅怀砚。 明楹只道自己与太子殿下并不相熟,贵女见问不出什么,明楹又兴致寥寥,便也并未再说什么,只转而与身边的侍女说起现今上京时兴的首饰与打扮。 明楹挑开帘幔,往马车之外看去。 今日毕竟是尚公主的日子,所以一路上也显得比寻常热闹些,宫中的内仕婢女见多了公主出降,但是京中的百姓却不多见这样的景象,所以还是很稀罕。 不少百姓都跟在接亲仪仗后面等着赏些碎银干果之类的东西,一路上人来人往。 这样的热闹景象,即便是有什么人从中离开,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不多时就到了成亲的宅邸,今日就连匾额上面也挂满了红绸,一旁的石柱上也绑着红色的绣球,傅瑶在她夫君的搀扶下跨过门口的火盆,手中拿着红绸,被引着走向正厅之中。 马车中的那位贵女之前讨了个没趣,此时也没有和明楹多说什么,先行下了马车。 明楹下了马车,将之前收到的红封打开,里面是一些碎银。 她站在门庭之前,看到了往来的人群之中,有个身材弱小的乞儿艰难地挤过人群,跪在地方捡方才散落在地方的干果。 往来宾客颇多,明楹今日穿得简单,没在人群之中,并无多少人在意到她。 倒是红荔见明楹迟迟都没有进去,站在她身后提点道:“殿下?” 明楹嗯了声,“稍等。” 她顿在原地片刻,捡起地上的一颗桂圆,随后抬步走到了方才的那个乞儿身边。 明楹俯身,将那颗桂圆递到了乞儿面前。 乞儿顺着那截莹白的手腕向上看去,只看到一个漂亮到几近让人失神的姑娘,俯身在自己的面前。 他有点儿愣,用手指了指自己,磕磕绊绊地问道:“给,给我的?” 明楹点了点头,“嗯,给你的。” 乞儿将自己脏兮兮的手指在衣服上蹭了蹭,大概还是觉得不够干净,又在半空中掸了掸。 然后小心翼翼地接过,朝着明楹笑笑,“多,多谢。” 明楹将之前红封之中的碎银递给他,轻声道:“这个也是给你的。但是……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 …… 绿枝有点儿好奇,问明楹方才与那个乞儿说了什么,明楹轻笑着,说没什么。 绿枝抬眼看了看那个像是小鱼一般滑溜,穿梭在人群之中离开的乞儿,只当明楹是一时的恻隐之心,也没有多问。 京中世家贵族结亲的流程繁琐,上京中人大多信奉这些,每一条都不得行差步错。 明楹站在宾客之中,一直都有点儿心不在焉,手指在红荔手中拿着的木匣上轻轻碰了碰。 许久之后,她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纤长的眼睫颤动了一下,随后对红荔与绿枝道:“厅中往来的人多,有些气闷,你们先随我一同出去透透气。” 绿枝总觉得今日的明楹有些不对劲,但是具体哪里不对劲,她也说不上来。 现在听到这番话,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上了她的脚步。 前庭之中处处都是交谈的声音。 明楹素来过目不忘,方才不过是才经过前厅与廊庑,就已经记下了大概的路线,此时天色已经稍稍有些晚了,正是婚宴热闹的时候,往来的宾客络绎不绝。 她默不作声地垂首走过廊道。 周围越走越偏僻,绿枝唤住明楹道:“殿下是要去哪里?” 明楹并未顿步,只是在脑中细细回想了一下《堪舆风水录》之中关于宅邸风水的一章。 在阳宅风水之中,对于门这个意在疏通的意象一向都极为看重,这座宅邸廊道不是回字形的,怕形成困顿之势,西侧布山,北有庭院,显然是极为看重风水的人布置的,讲究聚宝来财,平步青云。 主宅西面种植松树,而偏门就应当在……西北侧。 明楹越走越快,一直看到竹林掩映的偏门,才突然感觉到自己心如擂鼓。 今日婚宴,大多数的宾客都在前厅与正门处,所以偏门这里只是冷冷清清,并无什么人经过。 之前明楹让那个乞儿去车坊租赁一辆马车,只最普通的就好,然后在西侧的小巷子等她,即便是那个乞儿当真收了钱就走,按照现在的时间,让红荔前去车坊租也来得及。 现在才不过申时末,她是随着傅瑶一同从宫中前来这里的,大多数的宾客甚至还未前来。 明楹手指紧紧攥起,从红荔手中拿着的木匣之中拿出帷帽,从偏门之中往外走去。 红荔与绿枝两人面面相觑,皆是还有些愣,随后还是很快跟了上去。 这座府邸西侧靠着一条小巷,周围都是宅邸,因为婚宴,显得有点儿静悄悄的,只有门檐上的大红色灯笼无声地随风飘荡。 明楹头戴帷帽,将面前的纱布撩起,只看到那个乞儿孤零零地蹲在角落里,身边正是辆不起眼的马车,面色黝黑的车夫坐在车上搓了搓手。 红荔还有些不明所以,问道:“殿下是想着先行回宫吗?” 明楹没应,只对着她们两人道:“你们先上马车。” 待到红荔与绿枝都上了马车以后,明楹将身上所有的现银都给了方才那个乞儿,然后抽出一张银票对马车夫轻声道:“现在就走,亥时能到郦县吗?” 郦县? 车夫一般也就是在这上京地界之中驾车,上京下面的几个县倒是知晓,但是这郦县,却当真是没去过。 他犹疑地看了看明楹手中的银票,“小的并不知道郦县到底应当往哪边走,这车坊里面也没什么人要前往这个地方的,银钱倒是其次,但这……” 明楹轻声道:“这个您无需担心,我会指点您到底怎么走,等到了郦县之后,我也会绘制一幅舆图,让您可以平安回到上京。” 明楹手中拿着的银票并不算是小数目,至少对于他们这种档次的车坊来说,更是。 车夫看着这个头戴帷帽的女郎,又看了看她手中的银钱,犹豫了会儿,想着她一个女郎都不怕,自己怕什么,索性一咬牙道:“好的。小的听您差遣。” 明楹温声道谢,随后上了马车。 明月藏鹭 第60节 过了没多久,这辆其貌不扬的马车就缓缓驶动。 红荔看了看外面的景象,过了一会儿才道:“殿下,这……好像不是回宫的路?” 甚至,全然是相反的方向。 傅瑶成婚的这座宅邸距离上京东门很近,郦县这个第一个落脚点,也是明楹想了很久才得出来的结论。 郦县不仅在上京东侧,而且不在上京地界之内,更重要的是这个县乡没有什么名头,一时半会未必会想起来这个地方。 明楹将一旁的木匣打开,对面前的红荔与绿枝道:“这的确不是回宫的路。” 她从中抽出银票与一些可以傍身的首饰,语气平缓道:“我要离开上京了。” 之前红荔与绿枝就隐隐觉得今日的明楹有些不对劲,现在听到她说这句话,还是忍不住小声惊呼了一下。 “离开?”红荔眨了眨眼,“当真?殿下为什么要离开上京?” 明楹抬眼,“很抱歉,现在才告知你们,但我这个念头也不过是前日才开始的,稍微有些仓促,在尘埃落定前,并不能告知旁人。” 她冷静地对面前的人道:“我很清楚我现在的行为,你们是我的贴身侍女,我现在离开,你们留在宫里也并无益处,万一这件事需要一个顶罪的,你们二人就是最容易被推出去的。我不想因为我自己的行径而让无辜的人受到牵连,所以今日,将你们也一同带了出来。” “之前没有给你们选择的权利,我很抱歉,但是现在,”明楹将自己的银票递给她们,“这些银钱与首饰已经足够寻常人生活了,这辆马车现在要去郦县,无论是你们想要在郦县就离开,还是要随我一同前往江南道,都可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红荔与绿枝都有些愣住。 毕竟她们从幼时就一直待在宫中,就连出宫都是少之又少,从来都没想过,居然这般突然地就要离开上京城。 红荔最先反应过来,“奴婢自愿随殿下一同前往江南。殿下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奴婢也一直知晓自己并无什么可以傍身的,所以奴婢相信殿下。” “好。我已经不是公主,往后不必唤我殿下了。”明楹轻声提醒,随后看向绿枝,“绿枝。我知晓你素来心性高,留在春芜殿并不是你所想。我现在可以还你自由,这里有六百两银票与一些首饰,折算下来有千两,足够你日后的生活,倘若你现在并不想随着我一同离开,想留在上京,我也尽可随你。” 绿枝在明楹的手上看了很久。 明楹语气平和,“我并非是在试探你们的忠心,只要你想离开,等到了郦县的驿站我就会放你离开,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日后也不用再为奴为婢,可以好好生活。” 绿枝抬起手来,指尖几乎碰到明楹手中的银票。 却在碰到的瞬间,很快就缩回手去。 她咬牙,眼眶中都有点儿泛红,或许是对突如其来的境况的无措,又或许是第一次做这样关乎往后的决定,心生退却。 绿枝手指像是被烫到一般收回来,她想了很久才问道:“殿下是不是……很厌恶我?” 她确实是不讨喜的性子,不然也不会这般伶俐却还是到了春芜殿。 她确实心气高,在这宫里,她们这种做奴婢的,自然是身段越低越好。 她也知道。 绿枝想到之前自己三番两次对明楹说的话,怕她这个时候想要丢下自己,也不敢当真接那些银票。 就只是开口问了这么一句话。 这个时候,谈什么厌恶不厌恶的,根本不重要。 况且绿枝也只是嘴上说话不怎么好听,其实心地并不坏,至少什么事情也都是为她在打算的。 颠簸的马车之中,明楹很轻地摇了摇头,“不厌恶。你留在春芜殿这么久,是我应当感谢你。” 绿枝想了很久,随后才道:“若是这样,那我也想……同小姐一同前往江南。” 绿枝要比红荔伶俐些,总归是个照应,明楹点了点头,车厢之中一时静寂。 红荔这个时候才有些怯生生地问道:“那小姐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不想留在上京?” 反而是选择了偷偷离开。 后半句话红荔没有问出口。 纵然明楹在宫中并无人在意,但至少也是公主,就算是无人追究,但是失去了一层身份,就要成为了一个普通人,就连明氏女都不再是了。 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能甘愿放弃这些,宁愿逃离,也要离开上京呢? 红荔想不明白。 明楹沉默了片刻,“没什么……只是不想留在这里了而已。” 她的话止在‘而已’,但是在这辆前途未知的马车之中,明楹却还是不免将之前得知的事情又在自己脑中过了一遍。 她想,她应该不会后悔。 幼时父亲说她脾性有些倔强,大概未必是好事。 或许的确不是好事,但是她并不会后悔。 显帝所图谋的,太后与他之间的交易,把自己作为卖官鬻爵的筹码—— 明楹坐在马车之中,只觉得自己是悬在半空中的一根细小银丝,前途未知,却还是孤注一掷。 她有些疲倦,没有再说话,只是阖眼坐在马车一旁小憩。 这辆马车的确是极为普通,车厢之中只有一个正正方方的小桌,除此以外就什么都再也没有了。 车厢之中也极为逼仄,容纳下三个人都显得有些狭窄。 红荔大概还在震惊之中,拨弄着自己的手指,也没有出声。 车厢之中只能听到马车驶过的声音,除此以外,再无人出声。 很快就到了东门处。 过往车辆都需要被守卫例行检查,寻常的时候其实也不会查得很严苛,大多只是瞧瞧有无私藏军械之类,又或者是瞧瞧货物到底是什么,出行的马车要稍微松泛一些。 明楹就是知晓这一点,才想着直接从车坊租赁马车出城的。 马车已经停下,大概是因为今日公主出降,往来的马车也要更为多些,迟迟都没有排到她们的马车。 明楹原本靠在车厢一边小憩,过了许久,才听到车夫在和守卫交涉。 车夫自然是经历过不少这样的状况的,“官爷,我们也就是个载客的,哪有什么货物要查,况且军械之类的……小的哪敢啊,我这主家是有急事的,这城门堵在这里,就不能再通融通融?” 守卫含含糊糊说了几句,明楹有些没听清。 绿枝和红荔此时也有些担心起来,掀开帐幔一角往外看去。 此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加上今日城门处热闹,所以人来人往的,也有些看不清。 她们放下帐幔,有些担心地对着明楹道:“殿……小姐。” 明楹朝着她们摇了摇头,很快就听到外面的喧嚣声稍微小了些,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车夫好像是惊愕地低呼了一声。 难道这么快就有人找到这里来了? 明楹一路都仔细避开了人,况且往来宾客很多,她并未在什么地方耽搁,按照道理来说,就算是找,也不可能这么快。 有人在她们的车厢外叩击了声,语调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带着些谄媚,“那就先查这辆。” 不知道是对谁说的。 马车的帘子被人撩起,守卫看了看车厢里面的情况,对着明楹道:“你,掀开帷帽来。” 明楹在上京甚少露面,城门处的守卫自然也不可能认得自己。 她思虑片刻,还是掀起了自己帷帽下的纱布。 却又在此时,恰好对上一双深褐色的瞳仁。 居然是……霍离征。 他面色有些冷淡,并无任何诧异的神色,看着与明楹素不相识的模样。 旁边的守卫很是受宠若惊,有些谄媚道:“这是一辆载客的马车,将军这番来查探,实在是有些纡尊降贵了。” 霍离征随意地嗯了一声,唇畔却动了几下。 明楹看出他是在说唇语,仔细辨认了一下。 ——想离开? 他这话,是并不准备阻拦自己的意思? 明楹手指蜷起,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霍离征手指还在撩着帘幔,他静站片刻,虽然无声,却又对她道: 我可以帮你。 明楹手指缩起,她其实并不愿意承受霍离征的恩情,毕竟她离开的这件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其他人都可以摘得干净,旁人都是一无所知,即便是被送到京兆尹,说破了天也都是无罪。 但是若是霍离征明知道是自己却还是放她离开,却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但她现在,大概也并无其他的选择了。 明楹朝着他很轻地笑了下。 一块入手触感温润的木牌倏然被丢到明楹的手边。 霍离征出手极快,不要说身边的守卫并未看见,就连明楹身边的红荔与绿枝都未曾看见。 霍离征在这辆马车前停得久了些,站在一旁的守卫有些摸不着头脑,有些好奇地又看了看马车里面的明楹。 一下子也知晓为什么这位小将军失神了。 毕竟这姑娘生得,实在是出挑到有些过分了。 守卫抓耳挠腮地琢磨着,自己这个时候是站得远些好,还是开口称赞小将军的威名好。 他正想着,霍离征却突然将手中的帐幔放了下来。 霍离征小臂抬起,轻轻一挥,对守卫缓声道:“放行吧。” 作者有话说: 二合一! 红包~ 第54章 上面刻着‘霍’字的木牌被握在明楹的手中。 她想, 她大概明白了霍离征的意思。 明月藏鹭 第61节 有了这块木牌,有了霍氏作为担保,即便是自己并没有路引, 从官道上走, 只要拿出这块木牌, 也不会有人拦她。 明楹手指轻轻剐蹭了一下这块木牌,视线落下去的时候,却不期然看到自己的手腕上,缠绕着一段红绳, 碧色的小珠颤巍巍地落在她的腕骨处,显得格外莹润。 她今早梳妆的时候犹豫很久, 还是将这串红绳带到了自己的手腕之上。 毕竟也是价值连城的玉石,若是等到日后走投无路了,还能去当铺里面当掉。 总好过留在日后无人的春芜殿中。 想是这样想, 明楹看着自己的手腕, 却还是忍不住用手指碰了碰腕骨处的小珠。 然后想到了傅怀砚。 现在天色已经完全漆黑下来了, 他或许也并不会立即就发现自己离开了上京, 毕竟选妃在即,他忙于要事, 应当并没有多少闲情逸致注意到自己。 若是等到廿三日前去祈福才发现自己离开,那时候的自己,应当已经快到江南了。 明楹毕竟是第一次做这样叛经离道的事情, 她掀开帐幔看了看外面急速掠过的景象,看到远处的平芜连绵,一望无际的阔野之上是澄澈倾泻而下的月色。 今日是十八, 月亮也算的上是圆, 只是囫囵缺了一瓣。 有点儿让明楹想到了幼年时候, 每逢中秋与年末,她都要回到颍川明氏的祖宅之中。 有的时候也是连夜赶路,马车声辚辚,她靠在母亲的肩头,会好奇地将双手搭在车窗边沿,有的时候晚间会有流萤,犹如流动的细小灯火,星星点点地散在旷野之上。 而现在,日后天高海阔,她再无束缚。 明楹撑着手,看了看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手腕上的小珠轻微地晃动。 因为霍小将军亲自放行,所以一路畅通无阻,那车夫在明楹的指点下,还未到戌时,就到了郦县。 明楹将之前自己临摹的舆图交予那位车夫,仔细地将自己的帷帽带好,刚下马车的时候,那位车夫拉了拉缰绳,搓了下自己的手,对她道:“像小娘子这样只带着婢女前来车坊租车的倒是少数,是在上京遇到了什么变故了吗?” 车夫憨厚地笑笑,“小娘子也是个有福气的,本来恐怕还要在城门那边纪录在册,谁知恰好碰到了霍小将军今日轮值准行,一路上都畅通无阻,想来小娘子就算是遇到什么变故也会逢凶化吉的。” 车坊里面就是做生意的,说出这么一番话也是讨个吉利,说完这句话,也没有什么更多与明楹攀谈的意思,用汗巾擦拭了一下脖颈。 明楹手摁在帷帽之上,轻声对他道了谢。 * 公主出降自然是难得的喜事,显帝重病已久,太子事务繁忙,只是备了厚礼送来傅瑶夫家。 傅瑶的外祖家平反皆是因为这位太子殿下,是以前来送礼的长随都被当即送往上座,主家亲自相迎,与之相谈甚欢。 毕竟是东宫里面出来的人,哪怕只是一个长随,也是引了不少官宦前来攀谈。 但是那长随不知道为什么,倒是有些往别处张望着的,不知道到底在找些什么。 主家瞧出端倪,想问问这位长随到底在找什么人,但是这京中事一向都是多言多错,也只是留了个心眼,既然那长随并未开口,主家自然也没有当真问出来。 也只是在心里稍微琢磨了下。 到底是什么,能让来自东宫的人这般在意。 场中所有人都不得而知,而那位长随却是心急如焚,今日是公主婚宴,金鳞卫奉命暗中保护十一公主安危。 往来宾客众多,他们毕竟是手中沾满鲜血的隐卫,身有凶煞,今日又是大喜的日子,他们自然不便混迹于其中,所以也只是在周遭看看有无歹人。 一直到了三拜结束,礼已成,新郎已经在宴中与宾客饮酒之时—— 隐匿在宅邸周围的金鳞卫许久都未在看到公主殿下身影,才匆忙返回东宫告知殿下身边的侍从。 现在前来宅邸送礼的这位长随并不是傅怀砚的贴身侍从,他在这整个宅子中都瞧过一遍,却还是没有看到公主殿下的身影。 没有人比东宫中人更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这位长随只感觉心猛地下坠,即便是在主家的再三挽留之下,也并未在这里久留,转身赶往东宫,将这件事告诉川柏。 天色已经渐晚,风雨欲来。 长随拢了拢自己的衣襟,纵马疾驰前往东宫。 剩余的金鳞卫暗中在这座宅邸之内搜寻,整个上京城的守卫都在一时之间内收到了密令,严加把控出城人员,暂缓出城,不得贻误。 没有人知道这道旨意到底是谁下的,又是为了什么,只是能有权力在上京发布这样的密令的人,也只是寥寥。 守卫心中大多有着几分计较,也不敢多想下去,这权贵之间的事情,他们便是想了也没有什么用。 只是在几个偏僻地方的年轻守卫还是忍不住悄声问道:“能让整个金鳞卫都这样待命,就连咱们这样的小卒都收到了密旨,倒是是哪位贵人能值得这般兴师动众?” 旁边的人以目示意他噤声,然后瞧了瞧身边的境况以后才猛地拍了下方才那人的头,打得他一个趔趄。 “你小子,不要命了你!能下这种密旨的人,想想你也该知道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也是我们能随便议论的?” 那人声音又压低了些,手指往上指了下,“这可是天子脚下,啧,还能这么严阵以待,只怕是个不得了的贵人!” …… 傅怀砚今日前往慎司监处理一桩旧事,昏暗的牢狱之中充斥着陈腐的气味,他坐在红木椅之上,姿态稍微显得有点儿懒散,晚间有风吹过,幽暗灯火被风吹得晃晃悠悠的,忽明忽灭,他随意地将手指搭在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击着。 “不肯说?” 他抬起唇畔笑了笑,“大人当初贪赈灾粮的时候,倒是没有现在这样的好骨气。” 他起身,缓步走到囚犯的面前,语调含笑。 “没关系,大人不愿意说的话,孤有的是办法让大人开口。” 慎司监一向归于东宫全权管理,进了这里,即便是天子,也没有权力将人给保出来。 傅怀砚对慎司监里面的景象视若无睹,神色自若地抬手接过一旁侍从递过来的状纸,瞳仁之中漆黑淡漠,看着并无什么情绪,就算是在这样阴森的地方,也依然显得从容不迫。 矜贵异常。 他随意地扫过上面所写的东西,抬唇笑了下,只吩咐道:“别让他死了。” 一旁的侍从连忙应是。 傅怀砚抬步离开了慎司监。 川柏已经等候在慎司监外,看到傅怀砚从中走出,连忙撑着伞迎上去。 晚间下起了雨。 现在已经是春末,但是上京城的春天一向都很短,虽然已经到了春末,今日起了风,又冷了起来。 雨势并不大,只是因为有风吹起来,落在甬道之中,就显出几分凄凉萧索。 川柏替傅怀砚撑着伞,一路走到了东宫。 傅怀砚站在书房之中,仔细地净了净自己的手,用帕子一一擦拭干净。 他坐在棋盘边,倏然听到川柏开口。 “殿下。” 傅怀砚抬眼,手指撑在下颔,嗯了声。 川柏犹疑了一下,随后拱手缓声道:“今日十一公主出席八公主婚宴,金鳞卫碍于往来宾客繁多,只是暗中保卫公主安危。今日戌时,金鳞卫发现许久都未见到公主身影,在府邸上下搜寻,却又无果。” 傅怀砚手腕之上的手持这个时候滑落在他的掌心。 他稍稍垂了垂眼睫,缓声道:“继续。” 戌时距离此刻已经过了一个时辰,金鳞卫不可能查不出来什么。 川柏不敢抬头,只轻声道:“金鳞卫担心公主殿下遭遇不测,第一时间封锁整个上京城,虽然今日金鳞卫并未跟在公主身边,但是婚宴当中的每个人他们都有查探过,并无异常,他们在坊市之中查探,然后发现……公主殿下是自行离开的。” 檀珠拨弄声一顿。 或许没有人比川柏更为知晓傅怀砚所想。 他将明楹送至慈恩寺,是希望之后那些甚嚣尘上的流言皆由他一个人承担,公主殿下不必承担这些。 是想正大光明地娶她。 显帝依赖国师炼制的丹药,已经命不久矣,太医院那边的说辞,是恐怕撑不到五月了。 说是太子选妃,但是从始至终,也只会是那一个人罢了。 川柏顿了顿,随后又接着说道:“今日东门守卫处,霍小将军曾经来过,还亲自放行过一辆马车。东门有个守卫说,那辆马车里面是个姑娘家,大概是因为霍将军很快就准行,还朝着他笑了笑。算了算时辰,公主……应当是申时末前后离开的。” 川柏语调平缓地阐述了今日的事情。 从头至尾,公主大概都并没有在意过殿下。 就连此时离开,都是这样不留余地,就连殿中的那两个丫鬟都一同带走。 殿下种种所求,不过只是想要将公主留在身边。 可是风月事大概的确难解,纵然是处处周密,也终究抵不过一个心甘情愿。 川柏站在殿中,迟迟都没有等到傅怀砚的应声。 殿中的每一瞬都变得缓慢,就在川柏心下都有些惴惴,刚准备抬头看看傅怀砚的反应的时候,却在这抬头的瞬间,倏然听到嘈嘈切切,犹如珠落玉盘的声音。 响彻在这寝殿中。 跳动的檀珠犹如方才落在油纸伞上的雨,淅淅沥沥,散落一地,却是在东宫寝殿之内。 这串手持自傅怀砚年少时起就一直绕在他的手腕之上,从边关到上京,一直到他现在手握权柄,却又在此时,尽数散落在光可鉴人的玉石铺就的地面之上。 宫灯晃动,窗外月色清冷。 檀珠仍然还在跳动。 川柏却觉得,此时散落一地的,大概不仅仅是这串价值连城的檀珠手持。 殿中静寂许久,只能听到嘈杂的撞击之声,片刻不歇,好像是撞击在人的心间。 久久都未曾归于静寂。 有几颗檀珠滚落到了川柏脚边,他犹豫了一下,俯身拾起,轻轻放在一旁的木桌之上。 川柏走到傅怀砚的身边的时候,忍不住抬眼看了看他此时的神色。 也只是匆匆一眼。 只看到这位太子殿下此时眼睫垂下,瞳仁被惺忪的烛火照着,其实看不出是什么具体的情绪。 周身上下都被昏暗的灯光笼罩,看上去……却有些萧索。 他万人簇拥,声名在外。 此时手中拿着穿起那串手持的红绳,漆黑淡漠的瞳仁之中的暗涌犹如涨潮。 殿中无声,川柏静默在一旁,而在此时,东宫寝殿外突然被人叩响。 明月藏鹭 第62节 “殿下。”来人顿了顿,“霍小将军突然前来东宫,说自知己身有咎,现在正跪在东宫殿外,自请殿下责罚,已经跪了有段时候了。” 川柏了然。 霍氏上下信奉忠义。 霍离征自知放走了明楹这事有违忠义,所以此时前来东宫请罪。 现在已经夤夜,他知晓明楹应当离开了上京地界,所以才在此时前来。 殿外此时还飘着雨。 傅怀砚面上并无任何诧异的神色,手指缓缓点着桌案,却没应声。 过了片刻以后才道:“孤知晓了。” 傅怀砚说完这句话以后倏然抬眼看向川柏,缓声问道:“她,的确是自行离开的?” 川柏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是的。无论是雇佣乞儿前往车坊之内租赁马车,还是带着身边侍女前往偏门离开,都并无任何其他人干预的痕迹。况且春芜殿中的细软也已经被整理好,公主的确是……自行离开的。” 川柏没有说出口的是,这次离开,公主应当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提前筹划为之。 有婚宴作为遮掩,往来宾客繁多,的确是离开的好机会,公主之前做的种种,却都是在为这次离开做准备。 傅怀砚眼睫稍微垂了垂,如白玉一般的手指收紧,看向了散落一地的檀珠。 川柏静立在旁,很久以后才轻声道:“金鳞卫尽数出城前去找公主下落,一路快马,循着沿路线索在京外数百里之内查找,应当并不需要多久,就能将公主殿下带回来。” 傅怀砚很缓慢地阖上双眼,喉间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自出生起就是为人瞩目的天之骄子,却又在这个时候,倏然生出一点儿颓败的意味。 兵败如山倒,溃不成军。 川柏等了很久才听到傅怀砚出声。 “……算了。”他轻声开口,“护她周全就好。” 作者有话说: 傅狗今天人设:暗恋未果的男大学生。 红包ovo 第55章 一路舟车劳顿, 越往南,连绵的山脊就逐渐隐没,转而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旷野。 已至三月中旬, 天气渐暖, 天幕低垂, 絮云片片飘散在天际之中。 这一路比明楹预想之中还要顺利,除了几番在车坊更换马车稍微有些麻烦以外,连霍离征给的那块木牌都没有用上,几乎是一路顺通无阻地抵达江南。 因为这里已经距离上京有数千里, 所以有的时候马车会经过坊市。 广陵一带的坊市比起上京并不逊色多少,这里有不少白玉为堂金作马的商贾世家, 富甲一方,家财万贯。 明楹并不知晓上京现在是什么境况,路经广陵留宿一晚的时候, 广陵却并无任何异常, 与那些藏书之中说得一般, 是个锦绣膏粱地。 市列珠玑, 户盈罗绮,往来的女郎带着馥郁的香粉味道, 路上行人如织,吆喝声此起彼伏,随处都可见此地富庶。 明楹在客栈暂住的时候, 在热闹喧嚣的大厅之中,有听到过一个往来上京与广陵之际的商队议论。 “真要说起来,上京最近也没什么稀奇事, 只是不知道你们知不知晓, 这汝州王氏, ”长相魁梧的大汉手比着在自己脖子上划了划,“宅邸上面都上了封条,那么一大家子人,啧啧,现在全都蹲在天牢里面,听说过几日就要被提审了,还是在宫里被审!” “汝州王氏,这是什么世家!上京鼎鼎有名的权贵,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才不过短短一月,谁知道成了现今这幅模样。” 商队消息知晓的自然是要比寻常百姓快些,这边议论着,也有些人想着接茬,“兄台这么说,那这王氏到底是得罪了哪位贵人?” 坊间议政在邺朝也是并不禁止的,只是这话问出口之后,一旁的人还是免不了静默了片刻。 这种事情,不谈还好,若是说错了什么,说不得被有心人传出去,难免一场牢狱之灾。 大汉面色也有些讪讪,手指抬起指了指上面,“这上面的事,咱们这些人哪里晓得。不说这些了,喝酒喝酒!” 明楹坐在大厅角落的木凳之上,垂着眼睑,小口饮了一下面前的清茶。 随后压低帷帽,转身向楼上走去。 明楹未在广陵停留多久,第二日清早就启程离开。 然后终于在三天后抵达垣陵。 垣陵是舆图上的一处小县乡,位于广陵与姑苏之中,占地很小,在舆图之上几近只是芝麻粒一般的大小。 明楹之前在春芜殿中想了很久,从四周的小城之中犹豫了一会儿,才选中的垣陵。 一直到真正到了这里的时候,明楹还是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她在上京城待得太久,后来又在宫闱之中待了数年,所以此刻离开,才这般恍惚。 这里的所有,对她来说都是全然陌生的。 她也不过是去岁才及笄,在寻常世家当中,这个年岁也大多还未出阁,只是才开始议亲罢了。 而她却放弃了从前的身份,来到了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 到达垣陵当日,刚巧下起了细雨。 江南的雨缠绵,说是雨,却又像雾,濛濛散在天际之中。 垣陵整个城中,也只有一家客栈,寻常也没有什么人来住,也只是城中有人来走亲戚的时候暂住几日,显出几分冷清。 这家客栈的跑堂神色都有些恹恹的,看到有人前来,打了个呵欠,困声道:“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明楹之前在广陵的时候将身上的银票都化成了碎银,她将碎银扣在跑堂面前的木桌上,轻声道:“住店。两间客房,劳烦了。” 跑堂原本半阖着眼,要睡不睡的,听到声音才抬起眼,只看到一位头戴帷帽的女郎收伞,站在这稍微有些晦暗的大厅之内。 他猛地打了个激灵,愣怔了片刻才连忙点头应声道:“好嘞,客官先上座,稍等片刻,小的去将房间扫出来。” 明楹温声与他道谢,那跑堂颇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受宠若惊地拿着块巾布就往楼梯之上跑去。 明楹用巾帕将厅中的木凳擦拭了一下,然后对红荔与绿枝轻声道:“我之前交代你们的事情你们都还记得吗?” 红荔点了点头,看了看左右无人,小声道:“奴婢记得的。小姐是因为夫家新逝,婆母不喜,而母家也已经无人。小姐祖上曾是广陵的,因为广陵太过富庶,宅邸实在昂贵,无力承担,所以才前来垣陵定居。” 明楹点了点头,“夫家姓……” 她稍微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蹭了下腕上的小珠,“李吧。” 红荔和绿枝都了然,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在客房之中安顿好以后,此时天色还早,还要去一趟庄宅牙人处。 毕竟她是准备在此长久居住下来,宅邸的事情,自然是早做打算为好。 明楹对宅邸并无什么过多的要求,只是想着有个小院,采光好些就行。 她先前来垣陵的时候,沿路看过,看到有些临水的宅邸还是空置的。 垣陵往来的商贾并不多,大多数时候,这里的人都是自给自足,但毕竟是小城,所以应当也有不少人想要搬到广陵与姑苏这样的地方去,自然也会有些院落由此空置下来。 县乡之中的宅邸一般都不会很贵,几百两银子就足够买一处小宅了。 此时天色还早,虽然是小城,但是市集也很是热闹。 街边的瓦肆有的在叫卖着刚出笼的包子,有的在吆喝着今早新鲜的瓜果,空中都带着几分烟火气。 这里坊市之中的人大多认识,因为还下着细雨,有些摊主瞧着路上往来的人也不算是多,也没有什么做生意的兴致,一边嗑着瓜子一边与身边的人闲聊。 江南的话语与上京的官话也有些不一样,带着软调,即便只是在闲谈,也只像是喁喁细语一般。 “包子!又大又香的包子!”包子铺的伙计还在卖力吆喝,“新鲜出炉的包子,都来瞧一瞧了!” 明楹走上前去,伙计笑着朝着她道:“这位女郎倒是有些面生,前来走亲戚的?咱们这是垣陵有名的包子铺,十里八乡都知晓的!包子要不要来两个,皮薄馅大,吃过的都说香!” 明楹并无什么食欲,只给红荔与绿枝各买了两个。 伙计好嘞一声,熟练地抽出一屉,从中拿出了四个用油纸包好,递给明楹。 明楹接过道谢,随后问那伙计道:“请问您知晓庄宅牙人处在哪吗?” 伙计愣了下,然后很快就指了指不远处,“朝着前面直走,左转就是。” 明楹温声对着他道:“有劳。” * 上京今日也下了雨。 时近夏日,雨势比以往骤些,而且没有丝毫预兆,因为这雨,所以主街之中往来的行人也少了很多。 飞驰的马车碾过接道之上的洼地,溅起一小滩水花。 被溅到的行人瞧了瞧那马车,待到那马车走后才啐了一声,咒骂了几句。 上京城中近日氏族之间人人自危,原因无他,只是因为汝州王氏今日就到了前往政事堂庭审的日子了。 贪墨在先,豢养私兵在后,这件事是太子亲审,恐怕出不得什么差错。 只是太子殿下到底是为什么对王氏动手,其实京中世家贵族之间还是有些琢磨不出来,毕竟且不说这王氏是太后的母族,就说这王氏犯的罪,睁只眼闭只眼其实也就过去了。 哪里能闹到这么大。 再不济,至少也要等到太后百年之后再动手,这番行径,实在是有些突然。 谁也不知道这太子殿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再者说,这件事闹得这么大,太后必然也要为这件事奔走,谁知晓也只是之前一段时间跑得稍微多了些,这段时日倒是没有了动静。 但是有的时候,没有动静才可怕,一反常态,多半是要有大事发生。 但是现今朝中其实也并无什么大事,太子监国这段时日,从未出过什么差错。 就是因为心中没有谱,所以这段时日整个上京城中人人自危。 春日以往是世家贵族之间最喜欢举办宴会的时节,今年却一反常态,要么说这家主母身体有恙,要么就是说家中铺子连年亏钱,举办宴会开销巨大,无以为继了。 只是这些话也就是个推辞,大家都瞧得出来。 但是近来这上京世家奢靡之风的确是有所消退,甚至还有不少氏族担心下一刀落在自己身上,上朝的时候自请捐赠家财,用以充实国库。 显帝身子越发不好了。 明月藏鹭 第63节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以往还能稍微收敛些的咳嗽,现在几乎是经过明宣殿就能听到,此起彼伏的。 纵然是面色依然还红润着,但是谁都能看得出,这面色红润得实在是有些不寻常。 现今已经快四月,有人有些小道消息,说是显帝这病,多半是撑不到五月了。 之前的那场大病就已经亏空了身子,加上宫妃还在伺候着,一直以来没有多加修养,再加上喜食丹药…… 其实,也就是靠着太医院那边用些奇珍吊着了。 这段时日世家大族皆是在家中长吁短叹,一边想着自己之前有没有过多得罪太子,一边还要琢磨着,趁着现在东宫无人,应当好好打探打探这太子殿下到底是喜欢什么样的美人,自己即便是找遍了整个邺朝,也要找出来。 心中是这么想着,但是之前提到的太子选妃却又迟迟都没了下文。 没有人知道这位太子殿下的心思。 傅瑶是在自己成婚次日之后,才知晓明楹不见的。 她原本想前去京兆尹中让人帮着找找,但是却又被自己夫君拦住了,他只说这样的事情,傅瑶不应当插手。 公主走失自然是大事,但是这件事,就连宫里都还没有发话,明氏也没动静,她一个外嫁出去的公主,自然不应当越俎代庖。 况且走失一事事关明楹的清誉,告到京兆尹那边,的确找得要稍微快些,但是也有损清誉。 她的夫君安慰了傅瑶一会儿,只对她说,先让家丁出去瞧瞧风声,到处找找,他再托官场上的朋友帮着一同看看,让傅瑶安心等消息就好。 但是一直到半月有余过去,还是一无所获。 傅瑶也只能寄希望于这位皇妹是自行出走了。 倒是她有些好奇的是,原本定于廿三日出行慈恩寺的事情,却也再也无人提起了。 好像明楹走失这件事,并无任何人在意。 只是一颗砂砾,滚入潮涌之中,湮灭无声。 傅瑶还以为太子殿下会对这位皇妹颇多关照,谁知晓,就连走失这样的大事,都没有人在意。 大概皇室之中的亲缘关系,实在是太过单薄。 在这一个月当中,也发生了不少事情。 比如那位去岁就归京守孝的霍氏霍小将军,身上还未出孝,就连夜回到了边关。 而边关却并无任何消息传来。 有人瞧出那位霍小将军是从东宫回来以后才立刻请辞回到边关的,只当是太子殿下那边还有什么要事,便也只是在谈到这件事的时候顺嘴提了一嘴,并未过多在意什么。 只是霍离征在回到边关的时候自领了一次军法。 谁也不知晓到底是为什么。 …… 自从月余之前,东宫上下都小心谨慎,生怕哪里惹了太子殿下不快。 往日倒是还好,但这段时日,谁都瞧得出来,殿下要比往日更为淡漠无情些。 今日是政事堂庭审的日子。 那串手持之前四处散落,被川柏送回到慈恩寺,受高僧诵念加持,看着与从前并无二致,又送回了东宫。 篆刻着佛陀经文的金药檀珠,世间再难寻其二的珍宝。 说是并无二致,但是川柏收回这串手持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 世间是否当真有所谓的别无二致。 他不懂风月事,可是他却能明显感觉到,这段时日傅怀砚却比从前清冷了很多。 即便是从前被送往边关,日日与黄沙为伍的时候,太子殿下也依然胜券在握,从容不迫。 川柏第一次看到傅怀砚这般。 他放过了霍离征,放过了其他所有人,唯独没有放过自己。 金鳞卫是傅怀砚私卫,现在已经尽数赶往江南,守卫在公主殿下身边。 川柏有的时候都在想,其实只要殿下的一句话,公主随时都能被带回上京。 可是他除了问及公主每日安不安好以外,却再没有过问过其他。 川柏有点儿想不明白,有的时候想要与川芎一起谈论谈论,可是川芎却又是个榆木脑袋,只怕是问了也?蒊没有什么用。 他一个人想了也没有什么用,终究也只剩下叹息一声。 川柏缓步走到东宫殿中,看到傅怀砚此时正躬身在桌边。 川柏轻声提点道:“政事堂那边只等着殿下一个人了。” 傅怀砚嗯了声,算是知晓了。 川柏没有再开口,悄然无声地退出殿外。 他在殿外并未等多久,傅怀砚就神色淡漠地从殿中走出来,他只穿了一件素白的锦衣,抬眼看了看外面的雨势。 川柏撑起伞,小声道:“这场雨来得突然,一点儿预兆都没有,不少人都被兜头浇了个湿透。” 川柏不及傅怀砚身量高,傅怀砚接过伞自己撑在手中,默了片刻突然问道:“今日江南下雨了吗?” 这话问得川柏头皮发麻,他刚准备回答,傅怀砚却突然轻笑了声。 “……罢了。” 因为是雨天,天气阴沉,所以政事堂此时也不亮堂,殿中燃了几盏宫灯,几位朝中重臣端坐在下首,上首的位置却空着。 几人眼观鼻鼻观心,无人在此刻交谈。 除此以外,殿中还有些其他旁听的世家与官宦,中书舍人在旁记录着今日庭审。 王氏的人挤挤攘攘在殿中站着,面上却又不像全然是畏惧,带着几分紧张,甚至还有几分来路不明的兴奋。 片刻之后,傅怀砚才缓步踏进政事堂,他神色有点儿懒散,眼眉恹恹,腕上的手持发出伶仃的声响。 殿外还下着雨,他踏进来的时候,却又实在不像是冒雨赶来的模样,依然是寻常那般疏朗模样。 政事堂的几位重臣连忙起身行礼,“太子殿下。” 傅怀砚随意地嗯了一声,随后看了眼旁边站着的王氏族亲,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 王氏中人被他这一眼瞧得心里发怵。 好像是什么心思都在傅怀砚面前无所遁形。 但是片刻后他们又觉得必然不可能,若是傅怀砚当真知晓接下来的事情,怎么可能还能这般从容不迫? 秽乱宫闱这样的罪名,可实在是谈不上小。 即便他现在是太子殿下,但是一旦这件事被揭露,政事堂这边怎么可能还向着他? 王氏这罪,其实已经证据确凿,并无任何可以辩驳的地方了。 在汝州搜出万两黄金是真,私下藏着军械也是真,豢养私兵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迟迟未曾定罪,是因为王氏毕竟是百年世家,又是太后母族,所以才在政事堂庭审,显出对此事的重视。 傅怀砚脚步顿了顿,随后在上首中坐定,手指撑在下颔处,语气散漫道:“开始吧。” 中书舍人一一讲述了王氏之前犯下的罪状。 这些都是已经证据确凿的了,条条都逻辑缜密,没有任何可以驳斥的地方。 是以王氏族亲每听一句,面上都带着些难言的神色。 收缴家财,流放三千里。 若是太子处理的话,这件事必然是无可更改。 显帝曾说要保下自己一族,现今,其实也只能搏一搏了。 “罪臣私以为,国事当重于家事。”王氏族长缓缓上前一步,跪在众臣面前,“罪臣自知曾做下一些错事,不敢祈求朝官谅解,但是今日庭审,政事堂在上,罪臣还是有一言要谏。” 王氏族长语速很快,几近没有让旁人打断的余地,一字一句道:“罪臣今日所言,但凡一句有假,王氏一族皆不得好死,天打雷劈。” 这句誓言下得很重,上京世家皆有些信奉堪舆,凡事都讲究一个忌讳,若不是当真有把握,说不出来这样的话。 毕竟是断子绝孙,氏族都无以为继的重誓。 政事堂的几位官宦瞧了瞧坐在上首的傅怀砚的神色,看着他神色有点儿倦怠,好像是对这件事并无多少兴趣的模样。 也并没有阻拦的意思。 王氏现在开口说出这样一番话,多半是傍身的筹码。 但是他们现在想要傍身,却实在是难上加难。 所以众臣也都不知晓这王氏到底想说什么,只是瞧着傅怀砚都没开口,这些老臣彼此之间相望一眼,自然也无人出声。 傅怀砚随意拨弄了一下自己手中的手持,垂眼对上王氏族长的视线,唇畔抬起。 “族长有话不妨直说。”他轻描淡写地顿了顿,“孤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国事。” 王氏族长听到傅怀砚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心中打了个突。 他犹疑了一下,才缓缓开口道:“罪臣今日所谏之事……关乎太子殿下。” 他倏然抬头看向周围重臣,“太子殿下素来有德,关于这点,阖宫上下皆知,但是这样一个人,却德行有亏,与自己的皇妹有染!” 这话一出,群臣哗然。 几位老臣目光在殿中逡巡,却没有人敢落在傅怀砚身上。 傅怀砚闻言,只是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檀珠。 并无任何惊诧的模样。 王氏族长总觉得这件事有变,但是此时他也并无其他办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颤声接着道:“太子失德这件事不仅仅是罪臣知晓,太后与圣上也能作为担保。太后与圣上对太子殿下有舔犊之情,心有余地,并未告知与众,但罪臣作为人臣,知晓社稷在上,所以才一直心中惴惴,总觉得对不起先祖,愧怍于天地。所以今日揭发此事,天地在上,太子殿下此举秽乱宫闱,有违人伦,实在是……不堪太子之任!” “因为与皇妹有私,还将自己的手足六皇子送到慎司监中磋磨,此事容妃家中也可作为佐证。如此色令智昏戕害手足,如何堪当大任!” 整个殿中骤然无声。 若是王氏一人说出此话还好,但是他话中现在前有太后,后有圣上,政事堂内的人大多知晓太子与圣上不睦,但是这件事…… 能出现在政事堂内的人物,哪个不是久经宦海的人精,都能瞧得出来,这件事恐怕如王氏所言,是真的。 明月藏鹭 第64节 王氏此时拿来保命的依仗,太后这段时日的隐而不发,原来就是意在此时发难。 若不是真的,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拿来作为保命的筹码。 也是,若是能一举废太子,显帝未必不会因此保下王氏。 纵然有人会受到牵连,但是推到旁支身上去,也是一出釜底抽薪,弃车保帅的好戏。 王氏族长掩面而泣,俨然一副忠君模样,“纵然十一公主傅明楹并非圣上血脉,但名义上仍然是太子之妹,如此行径,实在是——” “那又如何?” 傅怀砚面色带笑地打断王氏族长的话语,檀珠手持在手中落定。 他姿容昳丽,年轻得有点儿过分,在政事堂的一众老臣之中,显得有点儿格格不入。 但却没有人小觑这位年轻的储君,能以这样的手腕扫清朝中,架空显帝的人,怎么可能是寻常人。 他原本姿态闲散地坐在殿中,突然起身,站到王氏族长面前。 因为傅怀砚突然的动作,王氏族长有点儿惊诧,原本还在佯装为国为民伤心状,此时心底猛地一怵,仓皇往后一步。 刚刚傅怀砚说出口的那句话,他听清楚了。 正是因为听清楚了,所以他就连佯装都忘记了,苍老的面上只余惊惶之色。 傅怀砚尾音漫不经心。 他含笑看着面前的人,缓声道:“即便是她曾是孤的皇妹,但是孤想要娶她……那又如何?” 作者有话说: 傅狗be like:我愿意嫁给杳杳,哪怕是妾 (我装的,我要从妾升到正室——) 红包~ 白玉为堂金作马——红楼梦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 第56章 江南连着下了几日的雨。 雨丝没入河面之上, 泛起一点又一点的涟漪。 明楹在庄宅牙人那边的地契仔细看了看,连着瞧了好几日,在几处宅邸之中思虑了很久, 最后才终于选定一处靠近江水的小宅, 从寝间推开窗, 可以看到不远处穿城而过的琼江。 江南要比上京潮湿不少,尤其是快要入夏了,雨水也稍微多了些。 这处宅邸之前的主人建造的时候却显然花费了不少的心思,比如石柱与墙体之间是留有一些空间的, 柱子底部也设置了可以用来透风的砖石,这样不仅避免了木材因为潮湿而造成的损耗, 也让室内的湿气没有那么重。 扫地焚香避湿蒸,睡馀茶熟碾声清。 之前出去采买的时候,明楹也在铺子中买了一些香, 用以除去屋中的湿气。 此时寝间淡淡的焚香气息弥漫在其中, 明楹站在窗边, 看了看不远处的江水, 然后抬手接了一滴雨。 因为是快到夏日的雨,所以落在掌心也没有凉意。 之前采买的时候也顺带买了不少书籍, 垣陵的书画铺子大概很久都没有什么人光顾了,没什么生意,一半开始卖卤味, 另外一半才是卖书画的,不少藏书都是不知道从哪里淘到的,看上去皱皱巴巴的。 甚至书上都沾了些卤味的味道, 绿枝拿去在屋中用熏香熏了很久才没了味道。 明楹此时坐在寝间, 从中挑选了几本, 随手翻了几下,此时却又有些意兴阑珊,随后将书页阖上,转身出了寝间。 这几日下了雨,空中都是清冽的气息。 红荔正蹲在地上看之前种下去的菜苗,看到明楹出来了以后,朝着她笑笑,“小姐。” 明楹应声,却又在这个时候,恰好看到院门外有人在张望。 好似是住在隔壁的大娘。 她的孙子跟在后面,像是有点儿怕生,又有点好奇,扒着自己姥姥的衣摆,也朝着里面看看。 明楹撑着伞过去,将院门打开,将人迎进来。 明楹是昨日才搬进来的,住在这附近巷弄的人并不算是多,这位大娘就住在几步远外,昨日瞧着搬进来的是几位姑娘家,还帮着收拾了一下院落。 她将院门打开,朝着大娘笑了笑,温声道:“大娘。有什么事情吗?” 明楹稍稍低眼,正好对上了大娘背后的幼童的视线,他倒是很羞赧的模样,很快就将头紧紧缩在了大娘的背后。 昨日天色有些黑,明楹又带着帷帽,大娘还没怎么瞧清楚,现在仔细瞧瞧,这个姑娘家出挑得当真有些让人失神。 大娘局促地将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擦拭了下,将捆起来的菜递给明楹,朝着她笑笑道:“昨儿赶了些,就没打扰姑娘你,今日正巧赶早,地里种了些菜,你们这初来乍到的,刚安顿下来实在是不容易,就想着给你们送来些。” 大娘眼尖地瞧了瞧自家菜上还沾着些泥,有些不好意思,手又想着缩了回去,“出来的时候没注意,菜也没洗……” 是新摘的荠菜,上面还滴着雨水。 明楹温声与大娘道了谢,抬手将捆成一簇的菜接了过来。 然后唤红荔去拿些瓜果与零嘴过来。 红荔撑着伞过来,将瓜果都给了那个幼童,然后将明楹手上的菜也带回了膳房。 大娘想了想,却又没走,只对着自己背后的幼童说道:“虎子,先回去找你娘亲去。” 那个唤作虎子的幼童很是听话地点了点头,又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看明楹,蹭了蹭大娘的腿,然后才往自己家里跑去。 “姑娘之前不是垣陵人吧?”大娘问,“老婆子我在垣陵住了几十年,若是哪家有这么一位姑娘,老婆子我不可能不晓得的。” 明楹点了点头,“我祖上是广陵人士。” “广陵?我瞧着姑娘的模样,也像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大娘面上带着些困惑,“怎么就到了垣陵这种小地方?” 以后毕竟是邻里,迟早也是要知晓的。 明楹轻声回道:“我祖上虽然是广陵的,但是母家已经无人……丈夫又在前些时候过世了,婆家看我不喜,将我赶了出来,是以现在才来到垣陵,想过些安生日子。” 原来是新寡。 大娘有些唏嘘,毕竟这突然来了这么位相貌出挑的小娘子,她原本还想着,莫不是哪家的外室,又或者是哪个被主母打发出来的瘦马,毕竟垣陵毕竟距离广陵不远,广陵多美人,这秦楼楚馆自然也不少,加上商贾喜好美妾之风横行,从前也并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事情。 她瞧着明楹,宽慰道:“你这婆家当真是个杀千刀的,哪有就这么将新妇赶出来的,这么做,以后恐怕也是个没福分的!你且在这安生住着,自己过着清静日子,也不比那广陵城中差多少!” 明楹朝着她笑了笑,温声道好。 大娘随后又多说了几句,随后便突然想到自己锅中还炖着鸡汤,着急就往回赶,此时还下着雨,院前的台阶上因为年久失修,上面生了不少青苔,很容易打滑。 明楹怕这位大娘摔倒,一直将她送到小巷之外,才准备回去。 刚抬步的时候,突然看到不远处的巷口趴着只幼犬,因为下着雨,所以浑身上下的毛都被淋湿了。 那幼犬浑身上下都是白色的,恰好与明楹对上视线,它也不怕生,讨好地伸出舌头,嘴巴咧开,朝着她笑了笑。 它不知道流浪了多久,身上的毛发都打结了,乱糟糟的,又沾着尘土,看上去很是狼狈。 可是眼睛却又很黑,湿漉漉地对着明楹,很是可怜的样子。 方才给那幼儿零嘴的时候,还剩了一些,明楹走过去,俯身喂了那幼犬一点。 它很乖巧地吃完,然后讨好一般地用头蹭了蹭明楹。 连着几日下雨,若是这幼犬继续留在外面,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 明楹蹲下身,小心地摸了摸它的脑袋,轻声道:“外面还在下雨。和我回去好不好?” 幼犬听到她在说话,有点儿听不明白她的意思,歪着头,眼睛眨了眨。 明楹想了想,然后起身往小院走了一步,幼犬晃着尾巴,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虽然之前流浪在外,但是这只幼犬却一点都不瘦骨嶙峋,生得肥肥短短的,毛绒绒的尾巴晃来晃去,蹭着明楹的裙边。 明楹俯身将它抱起来,幼犬的两条小短腿在空中扑棱了一下。 明楹失笑,对着它解释道:“带你回去。你走得太慢啦。” 红荔还在院中用井水洗着方才的荠菜,看到明楹抱了一只幼犬回来,有点儿惊奇地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幼犬的脑袋。 “小姐从哪里带回来的幼犬?” “方才在巷口处瞧见的,近来下雨,它应当还不到一个月大,若是继续留在外面,恐怕活不成了。” 明楹解释了一下,然后对红荔道:“明日去采买的时候,还要买些羊奶。” 这只幼犬对人很是亲近,瞧着红荔并不讨厌它,小爪子轻轻地搭在了红荔的手上。 红荔用手指戳了戳它的爪子,问道:“小姐给它取名字了吗?” 明楹摇了摇头,“还没有。” 红荔想了想,“狗来富,是个好兆头呢,不过它也当真太小了些,之前还在外面流浪了这么久,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得成,不如就取个贱名,也好养活些。” 她沉思了一会儿,“……就叫来福?” 幼犬晃了晃尾巴,蹭到了明楹的手。 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明楹摸了摸它,与来福对视,轻声笑了下。 “那就叫来福吧。” * 王氏政事堂庭审当日,京中权贵不少都在关注着这么件事。 不久就传出消息,王氏上下家财全都收缴,举族流放,就连太后都受到了牵连,日后都在礼佛堂之中闭门不出。 这件事有了定音,其实权贵倒是并无多少意外,毕竟这事是太子亲自处理的这么件事。 谁知晓,当晚就传出来了更为为人震惊的一桩消息—— 太子殿下与从前的十一公主明楹有私。 相比于王氏的事情,权贵官宦之间至多也就是有些人人自危,要么就是有些唏嘘,倒也算不得多么震惊,而这么一桩消息传出来,却是整个上京的权贵都惊诧到不敢置信。 毕竟这个人不是他人,而是傅怀砚。 明月藏鹭 第65节 东宫太子自当年从边关回来开始,就一直为人称赞,这么多年行事从无疏漏,渊清玉絜,犹如芝兰玉树。 即便是明楹现在已经认回了明氏,并非是当真的皇室血脉,但是毕竟曾是宫中的公主,这一点是无可指摘的。 这么一桩传闻出来,对于傅怀砚的声名必然有损,言官的责斥上书也不会在少数,御史台那边就算是再向着太子,也必然要有上奏奏明此事。 毕竟这实在是不合礼法,德行有亏。 谁不知晓这消息是真是假,但是东宫中人迟迟都没有出面,也有人从此举中琢磨出味来。 只是并未尘埃落定之前,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傅瑶在家中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让夫君将刚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随后目光有些呆滞。 她呆坐在小榻上,脑中开始细细回想着之前的细节。 她原本以为,皇兄是因为之前国子监祭酒大人才对明楹多关照几分的,何曾想到过,居然是明楹与皇兄有私! 傅怀砚在她的心中,一向都是高高在上,几乎冷淡到不近人情的储君,从来都不像是有什么私欲的模样。 她还曾经想过,这样的人,即便是日后成了亲,恐怕也是无心于儿女姻缘,清心寡欲几近让人觉得他在之前的佛寺中堪破了红尘。 傅瑶从来都没想到过这么一个人,居然也会有为了私欲而有悖人伦的时候。 现在仔细想想,恐怕就连之前东宫的那个珍藏……也是明楹。 她还在明楹面前说了这么多的话,一点都没看出来有什么不对劲。 之前在花朝宴的时候,傅怀砚将檀珠给明楹暂为保管,傅瑶也只觉得皇兄对明楹有些太过重视了些,倒也并未多想,何曾想到过居然是这样的关系。 傅瑶此时目光呆滞,却又突然想到明楹已经不在上京许久,夫君在上京暗中帮着寻了寻,始终都没找到下落。 皇宫中却又没有任何人在意的样子……一点消息都没有。 她想到这里,突然又有些理不清楚了。 傅瑶坐在床边,叹息一声,也没有再过多想着什么。 毕竟这件事,也并非是她可以干预的。 现今,也只能希望太子皇兄对明楹还是有着些许怜悯,不会因为这件事而对她生出厌恶。 除此以外,也别无他法了。 时近夤夜,明宅上下却又灯火通明。 关乎东宫储君的消息几乎在第一时间就传遍了整个上京氏族,明氏自然也不在其外。 甚至这件事,与明氏也是息息相关。 明易书在屋中踱步,眉头紧锁,手指紧握成拳在另外一只手掌之上捶了一下。 他忍不住长叹一口气,问身边的吴氏道:“你当初前去宫中找阿楹,你瞧瞧,若是日后她嫁入宫中,你这个做伯母的,到底要怎么面对她?明氏本就有愧于她,你还带着阿微前去找她,你让我日后到底要怎么下去见阿峥?” 吴氏倒是有些满不在乎,反唇相讥道:“这个时候你开始想到你的兄弟了,当初圣上要娶你弟妹的时候你不也是一声都不敢吱?况且谁知晓明楹会与太子殿下有关系?你想到过吗?东宫太子妃的位置谁家没想过,我就是想为微儿谋个好前程,又有什么错?” “她是明氏女,身上流着明家的血,我当初想的是,若是能凭借从前的关系,让微儿嫁进东宫,也能顺带帮着她谋个好姻缘!” “但……”明易书眉头紧皱,“就算是如此,她也不过就是个没有什么名分的公主,你前去找她,她又能帮得上什么?” “微儿生得出众,就算是能在东宫那位面前露个脸,也是好的,说不得就入了那位的眼,”吴氏讥笑,想着当初的场景,“谁能想到你的好侄女倒是有本事,就能和东宫那位扯上关系,啧,和她娘亲还当真是一路的货色。” 明易书听不下去,忍不住斥道:“当初的事情,又与弟妹有什么关系!你真的是……尖酸刻薄至极,当年的事情你我都心知肚明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于弟妹根本就是无妄之灾,何曾有过半分刻意为之!” “这谁知道呢,谁不想嫁进宫里呢。”吴氏丝毫不退让,“你方才倒是打得好盘算,还想着明楹能嫁进宫里去,且不说她的身份能不能,就说太子对她看着也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情意的样子,说不得日后的皇后是谁呢,你倒是先一步谋划起来了,可笑至极!” “就她背后没有半分依仗的样子,你以为东宫那位是个傻的?这件事一出,多少言官要叱骂,我瞧着明楹日后就算是连个妃位都未必有,你还真当皇家之中有多少感情?” “你啊,就庆幸从前和你那个好侄女没什么来往吧,说不得以后还要迁怒到你的身上!” 可以预见的就是天下的纷纷扰扰,太子的确是坐稳了储君的位置不假,但是这甚嚣尘上的骂名,他当真一点都不在意? 为君者图的不就是贤名,日后流芳百世,他为人敬仰了这么多年,却在这件事上不检,当真就能心无芥蒂? 这件事各人皆有些计较,只是东宫那边却又迟迟传不出什么动静来,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多说什么。 只是还有些人在想,这位明楹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傅怀砚这样的人为之折腰。 不少人想着前去春芜殿中瞧瞧,却又始终无果。 殿中并无旁人,只有一位宫妃。 天璇殿内此时众宫女都噤若寒蝉。 傅玮在殿中咬牙切齿,“之前我就瞧出不对劲,果真如此!废太子一事为什么迟迟都没有下文,母妃,父皇不是说若是废太子之后就让我做太子么?怎么这么迟都没有结果?” 容妃手中捏着帕子,悄然摇了摇头,“我这边也没有消息,前朝那边态度不明,也不知道到底是站在哪边。按照道理来说,东宫传出丑闻,总该有些人一同请求废太子的,也不知晓到底是为什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傅玮面色焦急,“那外祖家那边呢?废太子的折子上了吗?” “上是上了,”容妃揉了揉额头,面露难色,顿了片刻接着道:“但是你外祖前些时候偷偷传了信过来……那折子还是送到了东宫的。” 送去东宫? 实在荒唐,废太子的折子还是被送到东宫? 傅玮有点儿愣,随后面色涨红地问道:“那么多的骂名,都没有办法废了他的太子之位?” 圣上现在还在,东宫又失德在前,都不足以撼动他的太子之位分毫? 何其荒谬! 傅玮猛地捶了一下自己面前的桌子,随后却突然想到什么,转而对容妃道:“母妃这段时日,都没有前往明宣殿侍疾吗?” 容妃沉默了片刻,然后才道:“现在的明宣殿,哪里是我可以去的。我儿,你现在不要想着太子之位了,现在朝中局势不明,你外祖都有些寸步难行,咱们也只能先……” 她缓缓地吐出剩下的话,“明哲保身吧。” …… 明宣殿。 殿中药草的香味浓郁到了几近呛人的地步,傅怀砚却面不改色地穿过殿前的屏风,他面上带着笑意,闲庭信步一般地走在其中。 显帝面容枯槁地躺在榻上,看到傅怀砚进来,面色有些慌张,刚想唤李福贵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几近失声,只能听到嗬嗬的沙哑声音。 傅怀砚环顾四周,轻声笑道:“父皇是想叫李公公?” 他顿了顿,“父皇有什么要事,与儿臣说就好。” 显帝眯着眼睛,艰难地从嗓子之中挤出几个字:“朕不是已经废……太子,你,怎么会到这里?” 傅怀砚垂眼,看着面前的显帝,“父皇久未处理政事,大概是忘了,起旨之后,一向都要经过中书门下审核,尤其是废太子这样的大事,自然还要由政事堂经手,而政事堂的最终决议权……” 他耐心地为显帝解惑,“是在儿臣手中。” 废太子的决议,最终也不过只在他股掌之中罢了。 显帝浑浊的目光猛地开始晃动,目光中满满都是不敢置信,随后猛地开始咳嗽起来,一时顾不上方才的话,干瘪的手指在床边摩挲起来,好似在找些什么。 傅怀砚随手在旁拿过一个小瓷瓶,“父皇是在找这个?” 显帝目光亮了一下,口中断断续续道:“药,给朕……药。” “看来父皇对于国师还真的是,倍加看重。” 傅怀砚随手将手中的瓷瓶丢在一旁,珍稀而昂贵的瓷瓶落在地上,顷刻间四分五裂,里面的红色丹药滚落在地,滴溜溜地转动着。 他好像是碰到了什么不洁之物,拿出巾帕在自己的指间仔细地擦拭了几下。 显帝看到瓷瓶碎裂,目眦欲裂,恶狠狠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傅怀砚,用自己沙哑的嗓子喊道:“来……人!” 傅怀砚姿态闲散地站在殿中,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 他垂着眼,巾帕拂过自己的指间。 显帝唤了许久,外面也没有丝毫动静,偌大的明宣殿之中,只剩下自己和傅怀砚。 对于这个儿子,从他出生开始,显帝就一直不喜欢,只因为他是个凶命,又太过早慧,显帝曾不止一次地要废太子,原本把他丢到边关,任命他为前锋,嘴上说着是即便是皇室血脉,也与战士共生死,心中却是想着他说不定就此死在边关了。 谁知道,傅怀砚不仅没有死,还带着击退匈奴,避免鏖战的功绩回到了上京。 自此之后,废太子就越发困难。 因为在边关的时候,傅怀砚亲临战场,作为前锋,培养了金鳞卫。 原本显帝不过以为只是小打小闹,谁能想到,不过几年功夫,金鳞卫就成为了一只几近可以震慑群臣的军队。 当初傅怀砚前往边关的时候,自请了一道旨意要练兵,显帝觉得他作为前锋,多半是回不来了,所以为显仁慈,就准了。 谁能成想,这一个决议,成为了日后傅怀砚坐稳东宫的依仗。 金鳞卫只效忠太子一人。 显帝想起从前,悔恨之心交错,他猛地呕出一口血,落满在枕边的明黄色布帛之上。 他缓了很久,发现自己能发出声音了,才哑声道:“你犯下如此大错,与自己皇妹有私,政事堂那边怎么可能还能如之前那般向着你!到时候来的就是天下骂名,你以为你坐得稳储君这个位置?你太过天真!” “天真的,应该是父皇才对。” 他轻描淡写地笑笑,“大概也只有傅玮与王氏才会当真相信父皇还能撑到废太子的那天,不过也是,蠢货常常三两同行。政事堂那边也不过是为了利往罢了,难道父皇当真以为,他们宁愿跟从重病在床的您?” 显帝之前上了一次朝,朝臣哪里能看不出来,圣上不是长寿之相,恐怕已经不久于世。 剩余的皇子要么年纪尚小,要么就是如六皇子一般是个酒囊饭袋。 更何况傅怀砚有金鳞卫在手,纵然是在这个时候传出这样的消息,但是总归也并非是亲生兄妹,说是有悖人伦,但说成是报答从前恩师之情,也未曾不可。 毕竟明楹也已经认回了明氏,是明氏女,又是从前太傅遗孤。 两厢比较之下,自然心中有了考量。 重臣与氏族都不敢说出什么话,那些小官就更是,只当自己全然不知晓这件事。 只有些言官怒斥太子此行实在是不堪大任,怒写檄文上奏此事,也不过都是入了东宫而已。 显帝从未想到傅怀砚已经对朝政把持到了这种地步,指着他:“你……你!” 他皱着眉头,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随后又是猛得一口血呕出。 显帝现今已经到了灯尽油枯,昨日传召宫妃前来的时候,也是口中呕血,吓得宫妃只是披了件外衣就匆匆出去,花容失色地传召太医。 昨日当晚,太医院的医正前脚离开明宣殿,后脚就前来东宫,直言圣上现今的身子亏空的厉害,只怕就是这一两日了。 此时明宣殿中灯火亮如白昼,过往浓重的龙涎香的气味被药味覆盖。 傅怀砚姿态随意地站在显帝面前,垂眼看着他。 明月藏鹭 第66节 一点一点地没有生机。 直到最后一口气咽下。 傅怀砚轻声啧了一下。 然后他站在显帝榻前,笑着对显帝轻声道:“儿臣恭送父皇……宾天。” 作者有话说: 杳杳这边:开心农场 傅狗这边:七国争霸 红包ovo 扫地焚香避湿蒸,睡馀茶熟碾声清。——潘良贵《夏日四绝》 第57章 宣和二十七年四月, 上京连着几日下雨,一直身患重病的显帝于雨日崩殂。 是夜,太子傅怀砚登基。 政事堂的章首辅亲手于东宫殿外奉上玉玺, 即便是外面有流言甚嚣尘上, 却也无人敢对此事有所置喙。 太子德行有亏的私事没有对这位盛名在外的储君造成丝毫影响, 随手拿过传国玉玺的时候,姿态矜贵,也依然如从前那般从容不迫。 纵然是言官痛斥的骂名,又或者是纷纷扰扰的流言, 于他而言,都好似是视若无物。 以至于有些人还在想着, 当初那桩流言,到底是不是真的。 新帝登基的次日,朝中上下静默无声, 皆恭顺垂首站在殿中。 这位新君, 可与从前的显帝并不一样, 显帝喜好美色, 善于进献美色的官吏,时常会得到宽宥, 若是那美人又极会侍奉,那么官吏因此得到提拔也是常事。 这种风气一度在朝中很是风靡,只是后来太子年岁渐长, 把握朝政,倒是渐渐消了下去。 这位新君今年才不过弱冠的年岁,先帝还未去之前, 朝政就几乎全由他一人把握, 能有这样的手腕, 显然并非凡人。 而新君登基以后,并未如旁人所想的那般肃清朝野,而只是做了两件事。 其一是将从前的宫妃蒋氏迁出宫闱,日后这位被先帝强娶进宫的宫妃,仍为明氏妇。 其二则是为礼部侍郎明易书另赐宅邸,让他即刻搬离现今所居。 虽然没有什么人知晓这第二件事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这两件事皆是与明氏有关,自然有不少人联想到了之前的那桩流言。 新君登基,后宫之中却又一个人都没有,后位空悬,多少氏族都悄声瞧着那位置,却又没有人敢在这个上奏提议。 这两件事在氏族私底下都琢磨了个遍,大多人都隐隐约约觉得这事多少都与那位明楹有关,但是这明楹却又迟迟都没有露面,谁也不知道这位新君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是先前花朝宴中也有些贵女心中有了个计较,尤其是之前那位在宴中顶撞傅怀砚的卢氏,自新君登基以后就开始夹着尾巴做人,生怕让新君想起这件事,秋后算账。 只是还是没有多少人觉得傅怀砚当真会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娶明楹当皇后。 毕竟这显帝这般昏庸喜好美色的,都还知晓要娶一位家世适宜,诗书达理的名门闺秀当皇后,这位新君,又怎么可能色令智昏至此,要娶了从前的皇妹为后。 恐怕至多也就是个妃嫔。 这么一想,也有不少人心中缓缓舒了一口气,想着那后位自己家也并非是全然不可能。 只是毕竟新君才刚刚登基,也只能是容后再议了。 明宅。 新君这一封旨意下来,明家上下皆是有些心中惶惶,主要是这旨意实在是有些让人看不明白。 说是赏赐吧,又算不上,说是警醒吧,但哪有这么不痛不痒的提点的? 阖家上下,只有明启没有什么所谓,知晓自己要去新的宅邸了,很是兴高采烈地早早地打包好自己的那些宝贝。 比如他的长胜将军蛐蛐,被他小心仔细地用竹篾篓子装好,又比如他之前在河边捡的一块奇形怪状的石头,都被整齐地收拾在了包袱里面。 不远处的厢房之中,吴氏得知这个消息,也难免有些后怕,忍不住拉着明易书的袖子问道:“新君这意思……到底是个怎么想的?” 她仔细想了想,“之前新帝的那道旨意,让你弟妹迁出宫闱,他,他难不成是想娶明楹?” 吴氏紧紧皱了皱眉头,还是有些拿不准,“但是这突然又要我们搬离这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吴氏口中念念有词,忍不住说道:“先前我还以为这新君未必会对明楹有多上心,现在来看,恐怕也是有些情谊在的,说不得日后能当个贵妃啊嫔啊。其实也好,你想想,微儿若是以后也能进宫,她们毕竟是堂姐妹,能够互相帮扶帮扶也是好的。” 明易书原本还在默不作声地收拾着行礼,听到吴氏这般说,忍不住回道:“你现在还盘算着让微儿进宫?我瞧着新君的意思,日后皇后这位置说不得就是阿楹,你最好希望阿楹没有记挂当初的事情,不然日后肯定要自讨苦吃。” 吴氏瞧着他说这些丧气话就浑身窝火,忍不住讥讽道:“你以为你那没人管的侄女是个香饽饽呢,皇后?她往日在宫闱里还是个公主你不知道?新君又不是个傻的,为了她宁愿日后被人戳着脊梁骨?这世道哪有那么多的痴情种,何况这还是皇家!” “你这话若是在新君面前说,你且瞧着。”明易书撑在榻边,低咳了声,“你以为新君为什么让我们搬离这里?这里从前是阿峥住的地方,什么都是他们布置的,新君即便是没说,但是这意思你还看不明白?” 明易书恨声,“明氏对阿楹有愧,所以陛下这是在给她撑腰!” 这话说得吴氏心中都猛地一颤。 她倏地缩了下,“这……新君是这个意思?当初的事情,和咱们家又没有什么关系,何必把气撒在我们这里。况且我当初和微儿前去春芜殿的时候,我哪里知道这么个事,这还能怪到我的身上?” 明易书没有再和吴氏过多说些什么。 他沉沉叹了一口气,只想着明楹日后的造化,即便是新帝对她有情意也好,还是因为从前对阿峥的恩情而照拂也好,总归是个好事。 明氏亏欠她良多,实在是没有什么脸面在此时多说什么。 当初的事情,他们都心知肚明,后来明楹又孤身在宫闱里生活了这么多年,纵然是她日后当真有了什么因缘,也与明氏没有什么关系了。 …… 明启收拾完自己的东西就前去找了明微。 明微坐在暖阁之中,原本还在愣神,一直到明启唤了她好几声以后才回神,不好意思地对着他道:“阿启。怎么了吗?” 明启方才收拾了大半天东西,将他装着蛐蛐的竹篾篓子小心地揣在怀里,“方才唤了阿姐好几声,阿姐都没理睬我。我是来问阿姐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需不需要我来帮忙!” 他说着炫耀了一下自己的手臂,“之前练骑射,我力气大了不少呢,阿姐有什么重活都可以让我来做!” 明微摇了摇头,“我并无什么其他需要收拾的,都是些衣裳首饰之类的,侍女都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她好笑地看了看明启怀中小心抱着的竹篓,“你自己来就算了,怎么还拖家带口的。” 明启得意洋洋地笑了下,很谨慎地从自己的篓子之中拿出那只长胜将军,“这只可是之前霍兄陪我去找到的,可厉害了,在整个上京城中恐怕都是未逢敌手,我自然要好好宝贝着!” 明启不说这话还好,这句话话音刚落,明微不知道为什么,倏然垂下了眼睑,半晌都没应声。 明启挠了挠头,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惹得长姐不开心了,小心宽慰道:“诶呀阿姐若是不喜欢我这样玩物丧志,那,那我以后就少和那些公子哥们一起斗蛐蛐嘛,再不然,我今日搬出去就在屋中看书嘛,我知晓的。” 明微朝着他轻轻摇了摇头,“没事。偶尔玩闹些也无妨,我不会去替你告诉娘亲的。” 明启眼睛发亮,“真的?我就知道阿姐对我最好了!” 明微失笑,随后迟疑了片刻,才问道:“你方才说……这蛐蛐是霍小将军与你一同去捉的?倒是有些瞧不出来,小将军看上去稳重知分寸,没想到居然也是这样孩子心性的人。” 明启不疑有他,只看了看篓子里的蛐蛐,“阿姐说这个啊,那自然不是,但是霍兄身手好,是我央着他去的。霍兄这个人看着不怎么喜欢说话,但是心地却很好,我磨了他几日,原本以为他不会答应的,但是最后还是帮我一起捉了。” 他说到这里,原本很亮的神色也黯淡下来,“只是霍兄现在也回了边关了,还不知道日后什么时候能回上京来。纵然是颍川祖家,距离边关也有些太远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他。说到这里,霍兄走得突然,连我这个至交好友都没有说,我那日前去霍府找他,就得知了他去往边关了,原本他还有些时日才要走的。” 明启大概也是很少面对这样突然的分别,脸上皱巴巴的,“算了。一定是边关有急事,所以才这样突然。霍兄不告诉我,一定是怕我伤心难过。” 他说着,还自己肯定地点了点头。 明微却有些失神。 霍离征是当晚从东宫离开的时候,次日就出发前往边关的。 这件事来得突然,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 她却觉得,这件事……与明楹有关。 * 霍离征离开上京得突然,就连霍府上下都有些人没有厘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只有霍都尉最清楚。 近来的传言纷纷扰扰,真假都有人议论,但是霍都尉却知晓,这件事一定是真的。 自己的这个侄子为什么从东宫回来,又是为什么远走边关。 没有人比他还要更心知肚明。 霍都尉之前前往坤仪殿中为自己侄子求娶十一公主,当时还在殿外遇到了太子殿下,当初太子殿下关心起了霍家的家事,霍都尉当时还很是觉得受宠若惊,想着是不是要提拔自己了,在家中等了几日都没等到擢升的旨意,还有些失望。 谁能想到,当初这位太子殿下哪里是在关心霍家,分明只是在关心那位公主殿下! 霍都尉坐立难安,以手抚膺,也只剩下一句叹息。 这个侄子,瞧上什么不好,谁知不偏不倚地,就是看上了那位东宫太子的人。 实在是让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 …… 明易书一家搬离府邸得很快,几乎只是一天,整座府邸就已经空无一人。 这里与从前相较,并无什么太多的变化,时近早夏,庭前有些花树还在盛开,有微风卷过,散落一片又一片的花瓣。 这里上下都被内仕清扫修整过一番,檐上的琉璃风铃渐次作响。 傅怀砚身穿素白锦衣,随意地踏过庭前台阶。 然后走到了一处院落前。 他淡漠的目光扫过庭院前,川柏很快走上前去,将自己手中的梨树苗递给傅怀砚。 是千里迢迢从临安运来的珍稀品种。 当初明易书一家搬来上京的时候,傅怀砚还远在边关,彼时尚且年少,又被显帝暗中打压,还有很多无能为力之事。 现今他手握生杀大权,别的事情皆可顺遂无忧。 却还是免不了有求而不得的时候。 庭前这株梨树是傅怀砚此时亲手载种而下,他冷白的手指碰了碰上面的绿叶,然后用帕子擦拭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他低着眼,随后道:“走吧。” 川柏跟上去,随口问了一句:“陛下现在是回宫?” 明月藏鹭 第67节 要么就是在宫外有些政务要处理。 傅怀砚顿步,“不。” 川柏有些诧异,接着问道:“那是去哪?” 傅怀砚看了看不远处自己亲手栽种下去的梨树,颤巍巍地立在庭前。 他默了片刻,才缓声道:“……江南。” * 垣陵近日的雨终于停了。 现今到了四月中上旬,空中已经有了初夏的气息。 纵然垣陵只是一个小城,但是新帝登基的消息也传到了这里。 虽然这些事情与他们普通百姓也并无什么关系,但是这毕竟是一等一的大事,街头巷尾哪有不在议论这件事的。 传闻中的这位东宫储君,生得犹如芝兰玉树,又品行出众,自然是不免成为了城中议论的重点。 不少人倒是很想一窥这位盛名在外的新君模样,只是这上京城中的人恐怕都不能得见,又何况是他们这些远在千里之外的普通人。 隔壁的大娘有的时候会想着帮明楹说个媒什么的,毕竟这寡妇另嫁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况且这小娘子生得貌美,举止也端庄,纵然是嫁过人了,但也还是不愁嫁。 不说旁的,就是巷口前的那个书生,前些时候还来不经意打探这位小娘子呢。 不过还是少年郎,以为自己随口问出的话足够不经意了,却还是瞒不过活了大半辈子的大娘。 大娘上了些年岁了,平日里最喜欢的就是帮人说媒,实在是有些盛情难却。 她叹了口气对明楹道:“你现在新寡,但早做些打算也没什么不好,挑挑拣拣的,日后说不得好儿郎都被旁人选走了,你身边就两个婢女,身边都没有个知冷热的人,还是不妥当。虽说也不需要急在这个时候,但早些瞧瞧总归是好的。” “就说巷口的那个小书生,家里还有田地和铺子,还算得上是殷实,人看着也利落,还上进,教书先生说过了,今年垣陵的举人多半就是他了,不少小姑娘都巴巴地瞧着他呢,他却来找我问,这意思老婆子我哪能看不出来,这小子是中意小娘子你呢!” 明楹自然是知晓这位大娘是为了自己好,但是她暂时并无什么嫁与他人的打算。 毕竟是离开了皇城,没有必要就这么快再将自己困囿在姻缘之中。 明楹轻声对面前的大娘道:“我知晓的。多谢大娘好意,只是我夫家才不过刚刚过世,还没有完全做好另外的打算,还是等到过些阵子再说吧。” 大娘瞧着她也不是全然排斥,倒也没有再劝,只唏嘘道:“其实以小娘子的相貌仪态,若现在不是在垣陵,而是在上京,再有个好些的家世,老婆子我估计着,就算是皇亲国戚也嫁得。” 她有些感慨,咂舌道:“不过咱们这种小城就不用想了,哪能见到那般的贵人。” 大娘说着说着,才想起来之前的一桩事情,声音小了些,指了指前面河对面的一户人家,“小娘子初来乍到,是不知道呢,前面那户姓张家的姑娘,不过只是嫁进了什么官里家做妾,现在每回回到垣陵,啧啧,那可不是一般的耀武扬威,生怕别人不知晓!” 大娘上下仔细瞧了瞧明楹,“真要老婆子我说,小娘子不知晓要远超那张姓姑娘千倍百倍,真的要是能有结识贵人的机会,说不得就飞上枝头了。但是这命啊,真是难说,就像咱们一般过过寻常日子也好,好在安生。” 明楹只是笑笑,然后应是。 大娘走后,她带上帷帽,与绿枝一同前往了一趟城中的茶馆。 因为最近前朝发生了大事,所以哪怕是垣陵这样的小城,茶馆之中也座无虚席,热火朝天地在议论着。 有些是屡屡不得志的举人,也有些是上了年纪的教书先生,还有些是不常来垣陵的商户。 “这位新帝你们可能不知晓,这位可是少年时候就前往边关,后来才回到的上京!听说在登基之前还出现了一桩丑闻,在上京闹得沸沸扬扬,却又一点都没影响到这位新君!” “我之前听闻这新帝相貌生得极为出挑,诶,你们有没有谁见到过?”有人接茬,“咱们这大半辈子都没踏出过垣陵的人,自然是不可能见到,有谁见过,也给咱们讲讲?” “这种人物,哪里是咱们能看到的?你这小子,痴人说梦呢!这可是金尊玉贵的圣上,你怕不是当真糊涂了,还想着咱们能见到?” 被驳斥的人有点儿急了,面红耳赤地反驳道:“万一呢,当真有人见到过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怎么就成了痴心妄想了!” 这人急眼的样子颇有些好笑,旁边的人捧腹回道:“这还不是痴人说梦?当官的都未必能见到,何况是我们?” 整个茶馆之中吵吵嚷嚷的,众人嬉笑着,倒也没有什么顾忌。 毕竟是小城,这里的县官也只是个九品芝麻官,天高皇帝远,自然没有什么人管。 新帝登基已有半月,大权在握,日后美人环绕,想来也不会在意从前与自己的那些荒唐往事。 明楹心下平缓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摸上自己腕上的小珠。 她刚准备起身离开这里的时候,突然听到不远处,他们又开始讨论起来。 明楹一顿。 “不过你们说,这位新君,是不是从前还没有太子妃?”有人问道,“那现在这后位岂不是也空悬着?是不是过不了多久就要开始选妃了,我这家中还有个小妹,还未出阁,等到日后花鸟使前来江南一带的时候,也不是不可以前去试试。” 旁边有人嗤笑,“你那妹妹?你是不知道那花鸟使挑选美人的眼光到底有多高!一般的美人哪里能入得了他们的眼,别做这青天白日梦了!” 旁边有个一直默不作声的商贾听着他们议论,现在也有些忍不住,觑了觑左右无人。 然后他突然小声道:“新帝登基前,那桩丑闻你们可知晓?其实,有人说他是与自己的皇妹有私!这事上京城中的权贵全都知晓,我家妹子就在府上做丫鬟的,她就是这么和我说的。” 这件事在场的旁人可都不知晓,一时间面上都有些愣怔,随后都是难掩面上的惊诧之色,“什么?皇妹?” 明楹听到这里,手指压着自己头上的帷帽。 心下猛地坠了下去,若是自己想的没有错的话,那这个所谓的皇妹……就是自己。 她心绪繁杂,眼睫很轻地颤动着。 旁边的议论声仍然在继续。 “是呐,皇妹,不过不是亲生的,据说是新帝从前的太傅遗孤,”那人砸了咂嘴,“这新帝素来声名在外,却迟迟没有娶妻,说不得就是为了从前恩师之情,想着娶这个皇妹呢。” “当真?那这么说来,这位新君还当真是痴情,唉,倒不似从前那位先帝。” 堂中又是一阵唏嘘。 绿枝素来伶俐,此时站在一旁,忍不住地,看了看明楹。 明楹匆匆站起,手指压着帷帽,付了茶钱就离开了这里。 步伐很快,几近像是逃离。 明楹来到垣陵已有月余,上京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传来过。 她从来都不觉得,傅怀砚迟迟不愿意娶妻是为了自己,毕竟之前太子选妃的事情还传遍宫闱,不过只是因为显帝新逝,所以耽搁了罢了。 她离开那间茶馆,返回到自己的院中。 才终于平缓了一下心绪。 那些人也并未当真知晓实情,不过只是臆断,道听途说罢了,当不得真的。 院中的来福原本还在咬着菜圃中种的菜,看到明楹回来了,赶忙上前去蹭着她的裙摆。 它这段时日被红荔喂得胖了一些,又被洗过了,浑身上下都很白净,讨好地朝她笑笑。 明楹蹲下身摸了摸来福的脑袋,来福口中呜咽着,耳朵一摆一摆的。 明楹看了看院中的菜,全被它咬的七零八碎的,忍不住轻轻揪了一下它的耳朵,“你啊你。回头红荔肯定要克扣你的饭了,怎么就这么喜欢咬着菜玩?” 来福咧着嘴,就算是耳朵被她揪着,眼神也依然湿漉漉的,很有几分可怜的样子。 明楹忍不住心软,手指点了点它的脑袋,“下次再犯,绿枝真的要打你了。” 来福听不懂,舔了舔她的手。 明楹失笑,然后才听到院门传来叩响的声音。 她起身,看到是之前购买宅邸的牙人,是个上了些年岁的妇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站在门口处。 妇人面上带笑,“此时前来叨扰小娘子,娘子莫怪。” 明楹摇了摇头,只问:“有什么事吗?” 妇人歉意地对着她道:“诶呀,是这样,小娘子现在不是在这里住下了吗,但是小娘子的户籍……县令那边一直都没有记录在册,昨日官府来人,说这买卖不合礼法,生怕小娘子是什么歹人。所以要让你前往官府一趟,记一下户籍,不然要多生了事端。” “官爷那边说了,若是小娘子不去记户籍的话,这宅邸,小娘子恐怕是住不下去了。” 此时已经到晚间,这个时候官府已经关门了,就算是去了也没有什么用了。 明楹自然没有户籍,但是到时候佯装自己的户籍在夫家也并无不可,因为被婆家赶了出来,所以才拿不出来。 小城之中并不会管得相当严苛,只要交了银钱,一般都不会过多为难。 妇人嗔怪,“那群官爷也当真是好笑,这小娘子一个姑娘家,怎么可能是什么歹人!小娘子莫怕,不过就是记录在册,以防万一而已,寻常的外乡人来这里都需要走这个流程的。” 明楹思忖片刻,对妇人温声道:“多谢前来告知,我知晓了。”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见面=v= 红包~ 第58章 翌日早间, 明楹去了一趟官府。 垣陵的官府只是一间两进的小院,进深各一间,四椽柱撑着内外, 看着倒是有些气势, 只是朱红色的漆面已经斑驳脱落, 显得很是破败。 衙门外面的那两只獬豸石兽看上去年代悠久,脚下的石球都已经不知所踪,甚至露出来的利牙都断了一颗。 今日是绿枝陪着她前来官府的,明楹头上还带着帷帽, 站在官府外顿步,随后才轻轻叩了叩破败的木门。 前来开门的是一位穿着官府衣服的小卒, 他大概是被扰了清梦,有些骂骂咧咧的前来开门:“哪个玩意儿敢打扰小爷睡觉——” 他揉着眼睛,一直到看清外面的站着的人, 才噤了声, 上下瞧了瞧明楹, 砸了一下舌。 “你就是前来办理户籍的?” 他抬了抬下颔, “官老爷在里面,进来吧。” 衙门里面都未曾掌灯, 看上去很是昏暗,只外面的日头照进来几绺。 空中带着浓重的粉尘味。 绿枝跟在明楹身后,忍不住轻轻皱了皱眉头。 明楹面色不改, 轻声对面前的小卒道:“今日时候还早,官老爷说不得还在休息,未免打扰到官老爷, 我不如先行回到家中处理一下事务, 等到稍晚些再来衙门吧。” 小卒笑了声, 只道:“官老爷这可是青天大老爷,寻常公务繁忙,哪能睡到日上三竿呢。” 像是为了验证他这句话一般,身穿九品官服的县令突然从厢房之中走出来。 他身量不高,眯了眯眼睛,看着堂下的明楹,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你就是之前牙人说的那个没有户籍的外乡人?” 明月藏鹭 第68节 明楹站在原地,顿了片刻,轻声道:“回老爷,是我。” 县令眯着眼睛瞧了瞧明楹,“你是哪里人士,怎么会没户籍?” “小女原本是广陵人士,因为新寡,被婆母不喜,赶出了家门,户籍留在了婆家,所以才没有户籍。” “夫家姓什么?” “李。” 广陵没有什么李姓的豪门贵族,所以这个寡妇,应当也不是出身于什么氏族之家。 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寡妇,来垣陵避难罢了。 县令这次思忖的时间稍微长了些,随后看了看明楹头上戴着的帷帽,“头上的帷帽摘下来,让本官瞧瞧。” 明楹在帷帽下面很轻地皱了皱眉头,透过面前纱布的影影绰绰,她能看到面前站着的县令,身材并不高挑,有点儿矮小干瘪,脖子上挂着串玉石,即便是在昏暗的环境之中,都显得熠熠发光。 不像是能靠九品县令的俸禄可以用得起的东西。 她轻声道:“小女夫家刚刚新逝,还有些忌讳在身,不便抛头露面,还望官老爷可以体谅一二。” 县令闻言,不知道为什么,反倒是笑了起来。 他抬了抬眼,看向了一旁的小卒,目光示意了一下。 县令开口道:“方才本官的话,姑娘你是没有听清吗?” 小卒走上前去,健壮的手臂高高抬起,明楹头上的帷帽应声落地。 帷帽掀开,明楹才当真看清面前的这个县令。 他身上穿着挺括的官服,但是身材矮小,身上的官服甚至还拖到了地上,嘴上稀稀拉拉长了几根胡子,看着很有些贼眉鼠眼。 眼皮耷拉着,浑浊的眼珠子在昏暗的环境之中滴溜溜地转动着,不难看出其中的惊艳之色。 面前的这个美人,当真是处处都几近无可挑剔,玉肌冰骨,仙姿佚貌。 先帝在时,不仅仅花鸟使挑选美人,周边官吏都喜好搜集美人送往上京,以此来谋取官职。 而江南一带盛产美人,所以这种现象也格外多些,现今的姑苏广陵两地刺史都是刚正不阿之辈,但是距离垣陵不远处的芜州刺史,却是凭借此举,从九品一路升至刺史之位。 先前县令从垣陵挑选了几个美人送往芜州,但是却只留下来了两个,其中一个虽然姿色不算上乘,但是好在会侍奉人,这么些年摸爬滚打的,也当了个妾。 另外一个,不过几日就被芜州刺史腻味了,偏生那姑娘性子又刚烈,没多久就被送到了乱葬岗。 也不是没有前来衙门闹过,但是在垣陵这种地方,哪怕只是个小县令,那也是一手遮天的存在。 况且那家人有好几个孩子,还有个要娶媳妇的哥哥,给了些银钱也打发走了。 即便是只送了两个美人,那刺史也给了垣陵县令不少的好处。 而现今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美人,姿容却远胜之前送过去的那两个。 更何况,这个还只是个寡妇,无依无靠来了垣陵,丈夫死了就算了,还是个被婆家赶出来的。 当真是个好拿捏的。 先前那个牙人悄悄前来衙门说近来来了个上好货色,县令还有些不相信,毕竟之前他送了那么些美人前往芜州,都不怎么能入得了大人物的眼,所以也只是随意地让人过来瞧瞧。 现今一看,果真是难得一见的好相貌。 若是能将这个美人送到芜州,想也不用想,自己还不知道能从中得到多少好处。 那芜州刺史家大业大,就算只是手指缝中漏出来了那么一点儿,也足够了。 县令思及此,面上带着诡异的兴奋之态。 他搓了搓自己的手,从桌案之上拿了一张薄薄的纸,清了清嗓子对明楹道:“本官并无恶意,只是姑娘也知道,往来流窜的歹人,官府都有画像记录,本官自然也要瞧瞧姑娘是不是那歹人。” 他面上带着笑意,耷拉的眼皮皱起,“现在瞧见了,确认了姑娘不是那歹人,自然也不会为难姑娘。姑娘的遭遇本官也颇为同情,所以也不多问什么了,这张纸姑娘可以拿好,日后在垣陵,自然畅通无阻。” 明楹很轻地皱了一下眉头,随后还是接过县令手中的薄纸,温声道谢。 县令眯着眼睛笑了笑。 这种笑很难让人觉得舒服,浑浊的目光之中带着浓厚的打量与算计。 明楹自然也能感觉得到。 她离开衙门的时候,骤亮的天光让她忍不住用手挡了一下眼前,总觉得心中有些惴惴。 方才那个县令看过来的视线实在是让人有些不自在。 说不上来的感觉。 明楹手指摩挲了一下腕上的小珠,然后将自己手中的薄纸叠了一下收好,步伐稍微快了些。 绿枝跟在她身边,显然也是有些心有余悸,提醒道:“奴婢瞧着方才那个县令的眼神,实在是算不上是什么和善,就连笑也是阴恻恻的。” 明楹嗯了一声,穿过街市的时候,恰好看到了隔壁的大娘正在包子铺前买包子。 她大概是为了自家孙子买,肉包子价格又不便宜,所以在铺子前讨价还价。 大娘双手叉腰,气势如虹质问道:“什么!一个包子你居然要我三文钱?你当你这里面包的是什么山珍海味呢,怎么不去抢?” 买包子的伙计神情有点恹恹,不耐烦道:“就你家每次买包子都叽叽歪歪的,不能买就算了,别挡着我们家生意!” 大娘撸起袖子,大有在这里大吵特吵的意思。 明楹在这个时候走上前去,替大娘买了两个包子,将钱付给了伙计。 伙计颠了颠手里的铜板,觑了觑站在不远处的大娘,冷笑了声,也没有多说什么的意思。 大娘瞧着那伙计的态度还想着再吵嚷几句,明楹将手中的油纸包起来的包子递给她,轻声道:“大娘先消消气。” 最后还是明楹付的钱,大娘嘴唇翕动了一下,那些粗鄙的话终究还是没在明楹的面前骂出来,手在自己的围裙上擦拭了下,有点儿不好意思地道:“怎么好意思让小娘子你来付钱。” 明楹摇了摇头,走到一处稍微偏僻些的地方,“虎子正在长身体的年纪,吃点儿荤也好。” 大娘也没推辞,只将包子收下,对着明楹道:“多谢小娘子你了,回头我在草地里拔些瓜果给你,现在也入了夏,不少瓜果都熟了。” 明楹先是温声道了好,随后迟疑了一会儿,问大娘道:“大娘,您知晓这垣陵的县令吗?” 大娘有点儿愣,不知晓明楹突然问起来他做什么,回:“袁县令?” 她皱起眉头,看着明楹道:“小娘子,你这是……见过他了?” 明楹点了点头,“昨日牙人说我并未上户籍,要前往衙门记录一下,我方才才从衙门回来。” 大娘面色忽变,赶紧推了推明楹,“那牙人婆娘真是个杀千刀的东西!能做出这种事情,将来要遭报应的,当真是绝了八代的玩意!也怪老婆子我,好些年没有这遭事了,我竟忘了!” 她手指粗粝,很是着急,对着明楹解释道:“袁县令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前些年没少做着抢民女的勾当,近几年才消停了不少。那些姑娘也不知道是被他卖到了哪里,运气好些的,还能在官家当妾,运气不好些的,那就是再也回不来了!” “现今这天杀的见了小娘子,说不得起了些歪心思……” 大娘对着明楹劝道:“民不与官斗,小娘子你听老婆子我一句劝,趁着现在那天杀的还没动手,不如赶紧走了罢。” 大娘说着,还沉沉叹了一口气,对着地上啐了一口,嘴中还在低咒着。 明楹闻言,心往下坠了一下。 之前在衙门的时候,她就有点儿预感了。 垣陵是她千挑万选选中的地方,其他事情她尚且都能考虑到,但总会有一些意料之外。 她在顷刻之间就有了决断,只轻声对绿枝道:“我们先回去。” …… 川柏默不作声地将手中的信笺递给傅怀砚。 “这垣陵县令之前做了不少强抢民女的事情,”川柏有点儿迟疑,“现今对着公主,恐怕也是这个心思。” 傅怀砚垂着眼看过信笺上的内容,然后拨弄了一下自己手中的檀珠。 他语气淡薄,“留口气。” 语气随意到,好像只是在随口论及今日的天气。 川柏并无诧异,连忙应是,随后退了出去。 没有掌灯的衙门里面,县令蹲在地上,还在数着箱子里的银子,一锭一锭地码得整整齐齐。 他面上带着贪婪的笑,一边点着,一边还在幻想着日后那芜州刺史对自己颇多关照的样子,若是兴致再好些,说不得就提拔了自己,不用再待在垣陵这样的小地方了。 县令用手指沾了一点唾沫,清点着手中的银票,眉毛颤动着,带着油光的面上满满都是笑意,笑得脸上褶皱横生。 他几乎是可以预见自己日后的宦途顺遂,指不定就是凭借这件事而平步青云。 县令还在幻想着,但是就在这个时候,衙门前面那扇漏了风的门吱呀作响,发出刺耳的声音。 县令此时数着钱正高兴着,听到这声音,也只是啐了一声,觉得有些扰了兴致,数钱的动作却丝毫未停。 但是过了没多久,他却不知道为什么,感觉到自己的身后稍微带着些凉意。 这都要到了初夏了,到底是哪里来的凉意? 县令缓缓皱了皱眉头,突然有点儿狐疑,转身往身后瞧去,却是什么都没瞧见。 县令只道自己疑心病太重,转过头来想着继续数钱的时候,却看到了一把锃亮的剑,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现在正落在自己的脖子处,只差分毫就能让自己毙命。 他大骇,吓得登时瘫软在地,连自己手中的银钱都没顾上,银票哗啦啦地散落一地。 * 明楹回到院中的时候,已经没有时间对红荔解释太多了,只是将手中的银票收好,还有些路上必备的东西,只花了顷刻,就收拾好了细软。 她拿着之前霍离征给自己的令牌,攥紧在自己的手中,然后将在一旁跑来跑去的来福抱在怀中。 她走出寝屋的时候,红荔与绿枝也已经收拾好了,绿枝大概已经与红荔说清楚了情况,红荔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色。 明楹朝着她们安抚的笑笑,随后摸了摸怀中的来福,也安抚了一下它。 来福用毛绒绒的头蹭了蹭明楹。 明楹刚准备抬步的时候,突然看到院门之下,站着几双黑靴。 ……已经来了。 比她料想中的还要再快些。 明楹握了握手中的令牌,随后轻声对绿枝道:“绿枝,你先收好这个。” 即便是在这个时候,她的声音也说得上是冷静,带着镇定人心的意味。 明月藏鹭 第69节 “你现在听我说,广陵刺史从前与父亲有旧,是个正直的父母官,广陵距离这里并不算是很远,你拿着这块令牌去,有霍氏作为担保,很快就可以见到广陵刺史,前去上告此事。” 绿枝像是收到什么烫手山芋一般,手猛地缩回去,她又惊又怕,猛地摇了摇头。 明楹看了看院门外,“若如大娘所说,那么这些人的目标是我,你们现在藏起来的话,未必不可以逃出生天。你们带着银钱和来福,前往广陵,若是来得及的话,还能救下我。” 她说完,将怀中的来福放到红荔怀中。 红荔与绿枝躲进了厢房没有多久,小院的门就被猛地踢开。 小院是木门,根本承受不住什么,只是一脚,顷刻之间就洞开。 院门外三三两两站着十数个官兵,为首的正是今日在衙门之中看到的那个小卒,他面上还带着一些笑意,对着明楹道:“小娘子,咱们又见面了。” 明楹面上也带着温和的笑意,似是有些疑惑,“今日户籍的事情已经解决,不知道几位官爷前来这里是?” 小卒哈哈笑了两声,“也不知道小娘子你真的不明白还是装的不明白?事到如今了,咱们也不和你绕弯子了,不如敞开天窗说亮话,自然是官老爷心地仁善,瞧着小娘子你孤苦无依,给你谋了个好去处,总比你留在这小小的垣陵好!” 小卒洋洋自得,对着明楹道:“那可是芜州刺史,整个江南地界也是排的上名的官儿!小娘子若是识相,现在就好好和我们走,也好免受些皮肉之苦,毕竟小娘子这细皮嫩肉的,若是当真让我们这些粗人磕着碰着了,日后那刺史大人说不得要多伤心呢!” 原来是芜州刺史。 显帝在时,不少地方官吏都以美人卖官鬻爵,用来谋求仕途,明楹之前选择垣陵的时候,是知晓广陵与姑苏刺史皆是刚正不阿之辈,芜州反而被她忽略了。 她心下有了几分计较,面上却不显。 官兵现在已经包围了整个小院,即便是她想反抗,也根本是无济于事,不如先过去再做打算。 垣陵不大,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县丞府。 垣陵县令大概也在垣陵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府邸在这小城之中显得格外奢华,只远远瞧着就颇为有气势。 甚至门口立着的还是两只麒麟,这原本是逾矩的,但是因为是在小城之中,倒也无人管着这些。 府邸里面四面都是抄手游廊,清泉绕阶,池馆水廊坐落在湖面之上,假山嶙峋,檐角上面还挂着灯笼。 此时到了夏日,院中郁郁葱葱,只是布设的人大概只知晓用名贵的草木,不知晓疏密有致,草木堆在一起,看着有些乱糟糟的。 此时日头还早,灯笼空落落地挂在上面,被风吹着晃荡了几下。 站在明楹身边的小卒嘴中嘀咕着:“还真是邪门,怎么这周围什么人都没有?” 的确,这样的庭院,周围原本应当会有洒扫的仆人,又或者有些家丁,再不济,也还有些人经过。 但是这里上下,却又像是空无一人的模样。 旁边的小卒也忍不住接道:“是啊,怎么一个人都没有。老爷家里的宋姨娘不是一向最喜欢出来逛了吗,况且以往院中不是有些扫地婆子吗,怎么一个人都看不见?” 为首的官兵拍了下方才说话的人的头,以目示意了一下明楹,“没瞧见吗?这件事对于官老爷可是重要得紧,自然是人越少知道越好,将院中的这些人遣了出去也是自然!” 方才说话的小卒连连应是,可是半晌了,却又在琢磨。 “诶,但我怎么总觉得,这天气有些凉飕飕的,现在不是已经过了小满吗?” 这话倒是没人接了,为首的官兵懒得应声,只是抬了抬下颔,对着明楹道:“官老爷在里面。” 一边说着,一边还假模假样地对着她做了个请的动作。 从方才开始,明楹就觉得有点儿不对劲。 她的直觉一向都很准。 她看着前厅敞开的门,不知道为什么,心间突然开始跳动起来。 她腕上的小珠落在她的腕骨上,发出很轻微的一声声响。 里面是那个袁县令? 又或者是他们所说的那个芜州刺史? 直觉却告诉她,这里面的人,或许并不是这两个人其中之一。 她此时不如方才那般冷静,手指在袖中很细微地蜷缩了一下。 时近夏日,院中远远地传来蝉鸣,遥远得好似响彻在天际。 好像是周遭突然传来嗡鸣声,又像是潮涌,将人顷刻之间卷进其中。 在明楹踏入前厅的那一瞬间,前厅的门应声而阖上。 是似曾相识的场景。 熟悉的檀香味在一瞬间就浸入明楹的感官之中。 她倏然抬起眼,只看到昏黄暖烛之下,有人身穿素白云纹锦袍坐在雕花檀木椅上。 冷白修长的手指正在随意把玩着颜色深重的檀珠,圆润的檀珠在他指间滑过,愈发衬得他手指白皙,虽然只是随手把玩,可却不期然带着旖旎的意味。 他一向都从容,从前在宫闱之中是这样,现在在这布设奢华却杂乱的县丞府中也是这样。 清贵无双,昳丽非常。 流畅的下颔线在灯火下显出一道阴影,而冷白的肌肤则是几近暖玉一般的色泽。 而他随意看过来的瞳仁,却又是晦暗的,看不出任何情绪的。 此时这个坐在高位之上的人,不是什么芜州刺史,也不是什么垣陵县令。 而是她曾经的皇兄,如今的新君傅怀砚。 明楹感觉自己的心间好像是被猛地抛进了水中,稀释开来的情绪让她几近分不清自己此时是惊慌多一些,还是庆幸多一些。 这个她以为日后必然是大权在握,美人环绕的人,居然在此刻,来了垣陵,出现在自己面前。 她从来都没有设想过,会在这里看到他。 明楹恍然之际,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因为她此时的动作,傅怀砚目光晦暗了一瞬。 他起身,抬步走过来挡住她的退路。 檀香味在顷刻之间铺天盖地而来,笼罩在明楹的全身。 傅怀砚俯下身来,看着明楹,缓声问道:“皇妹现在还想逃到哪里去?嗯?”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小年快乐,紧赶慢赶不能卡在前面,写到了这一章见面啦! 发33个红包~感谢大家支持! 第59章 这月余的时光转瞬而逝, 在江南的朦胧细雨中,明楹其实有时会想到他。 毕竟无论是在少年初见时,还是后来那日她下定决心夜赴东宫, 都是细雨时。 世人口口相传的那个少年储君, 弱冠登基的新君, 却又是曾与她肌肤相亲的皇兄。 远在千里之外,她以为,或许余下的日子,自己再也不会与他有任何的交集。 可是现在却又在她的咫尺之距, 俯身靠近的时候,漆黑的瞳仁中分明情绪不显, 却又带着她可以感知到的晦暗。 尾音逶迤,飘飘摇摇落在明楹的心间。 她的思绪好像是潮湿的江南雨,来路不明, 点点滴滴。 她曾听很多人提起过他的声名, 恰如松风朗月, 但道听途说者, 始终没有办法描摹一二。 明楹大概比谁都知晓,他从来都不是如他人口中所谓的那般光风霁月, 无欲无求。 明楹此时不避不退与傅怀砚对视,她轻声开口道:“皇兄现在已经高坐明堂,当初将我送离上京, 难道不是因为太子选妃,想要避人耳目?” 她手指攥紧了一下,“所以我离开上京, 于我于皇兄都是成全, 不过只是两全其美罢了, 皇兄现在又何必质问于我?” 傅怀砚低眼看到她腕骨上面带着的小珠,随后问道:“皇妹以为孤要娶谁?” 明楹想了想,然后回道:“之前我伯母其实来春芜殿中寻过我一次,想着让我的堂姐明微能在皇兄露个脸,但其实以明氏的地位还有堂姐本身,要进入礼部的名单都是顺理成章。” 她顿了顿,“还有之前在宫中遇到的宋氏嫡长女宋湘仪,出身名门又素有贤名,京中都有传闻日后的东宫太子妃之位多半要落在宋氏——” 她在这个时候,居然还在条理清晰地阐述。 傅怀砚看着她,几近被气笑了。 他垂着眼睑,随手将手腕上绕着的檀珠放在一旁,然后倏然抬手抵住明楹的颈后,俯身吻了下来。 将她未说完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庭外的蝉声瞬间变得遥远而不真切,好像是被什么阻隔一般,只剩下些许细微的嗡鸣。 明楹的脊背贴着一张小几,她稍稍颤着眼睫,看着此时的傅怀砚。 之前晦暗的情绪在此时消融,他似是无奈,却又更像是甘拜下风,束手就擒。 此时的吻带着惩戒的意味,清晰的战栗感一点一点地攀附上明楹的脊背间。 他轻而易举地抵开明楹的齿间,手指也顺势抵进她的指间,与她十指相扣。 傅怀砚的手指有点儿凉,因为时常绕着檀珠,带着檀香的味道。 从上京一路赶往江南的时候,傅怀砚曾经无数次想过问她,到底有没有对他动心过,当初离开的时候,又有没有片刻犹豫。 可是他到了垣陵的时候,看到明楹真的站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最终就只剩下喟叹一声。 甘拜下风。 他不在意。 无论是不是对霍离征动心也好,还是只当与自己之间是交易也好,他都不在意。 哪怕是这样,他也认了。 能留在他身边就好。 他用了月余的时间处理好京中的事情,那些流言根本侵扰不到他分毫,即便是在东宫看到檄文怒斥他有悖人伦的时候,他的心绪也不曾起过一丝波澜。 那些自持与淡漠,却又在见到她的瞬间消失殆尽。 傅怀砚手指压着她的颈后,很轻地摩挲了一下。 他喉间压着一点儿细微的喘息,突起处上下滚动,与明楹十指交扣的手被他压在小几之上。 明月藏鹭 第70节 有点儿冰凉的触感从明楹手背上传来,可以与他相碰的肌肤却又处处都有热意,溯洄在她的感知中。 明楹看到傅怀砚在这个时候阖着眼睛,淡漠的情绪消失不见,长睫在眼下落了一片阴翳。 她此时几近蜷缩在他的怀里。 傅怀砚声音有点儿哑,寻常淡漠的瞳仁此时翻涌着欲念,他对着她道:“杳杳,你还不明白吗。” “自我年少时起,对我来说,从来都没有什么不可为,也从来都没有所谓的软肋。” “但是杳杳,对你动心,是我唯一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想娶的人,从始至终都是你。” “我从来都不如他人口中说得那般霁月光风,所以嫁与旁人,你想都不用再想。” 他手指扣紧明楹,让她没有一丝一毫逃脱的余地。 却那样坦诚。 “之前将你送离上京,只不过是不想让你面对那些甚嚣尘上的传言,也不想你成为旁人眼中的众矢之的。” 他目光沉沉地落在明楹身上,声音有点儿轻:“我知晓你并不喜欢宫闱,你想留在宫闱就留在宫闱,不想留的话在宫外也好,只要……能留在我身边就好。” 明楹倏然抬眼,然后对上他的视线。 他说这话的时候,甚至带着一点儿卑微。 好似即便是她心有所属,他也并不在意,只要留在他的身边就好。 自他们年少时相遇开始,他就一直是高高在上,始终从容不迫的太子殿下。 何曾有过这样卑微的时候。 她想,当初的时候,自己或许也曾是动过心的。 只是那点动心恰如春日时落入湖面的一点涟漪,很快就消失不见。 她分明应该洞若观火,可是却佯装不知。 只是因为这于她而言是一场豪赌,她一旦赌输了,就是血本无归。 在深宫中的数年,她学会最多的,就是谨小慎微。 此时明楹看着傅怀砚的瞳仁,她忍不住很轻地蜷缩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她颤动了一下眼睫,然后别过自己的视线。 傅怀砚并没有催她的意思,只是与她十指相扣的手被他压在小几上,很轻地摩挲了一下。 室内静默了很久,明楹手腕上的小珠落了下来。 她轻声回道:“皇兄……让我再想想。” …… 庭院外的十几个官兵瞧着这阖上的前厅门,这周围又是始终一个人都没有,就连周遭的声音都渐渐消停了下来。 整座庭院里面寂静无声,后背也凉飕飕的。 为首的官兵也觉得一点儿不对劲,琢磨着道:“的确有点邪门,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他点了点站在一旁的官兵,“你,去,瞧瞧那边屋子里有人没有!” 旁边的小卒得了令,点头哈腰地就往旁边的厢房里走去。 这越往里面走,他不知道为什么,就越觉得有点儿凉意。 真是奇了怪了,往常这县丞府可是整个垣陵最热闹的地方了,袁县令养了几房姨娘,府中洒扫的仆役也多,怎么今日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他这脑袋怎么都琢磨不清楚,匆匆就想着往回走。 他们都是垣陵的官兵,身上都有佩刀,但是这刀也就是城中铁匠铺子打的,不要说是削铁如泥了,有些甚至还豁了口子。 小卒抱着自己的佩刀,回到了庭前。 他挠了挠头,回禀道:“头儿,真是撞了鬼了,不知道为什么怎么回事,这里是一个人都瞧不见!难不成是官老爷还有些什么其他的安排没和我们哥几个说?” 为首的官兵觑了觑前厅,下巴抬了抬,倒是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他朝着周围几个官兵招了招手,“你们今日不也见到了那个小娘子,觉得她长得如何?” 这话一出,旁边年纪尚小的小卒有点儿期期艾艾起来,半晌了才憋出来一句:“长得……真好看!” 官兵啧了声,“你这小子都知道好看,那官老爷能不知道吗?反正都是个寡妇,说不得官老爷今日遣了人出去,就是为了——” 他这话才说到一半,颈后就突然被抵上了一柄锐器。 散着凛凛的寒气。 未说出口的话硬生生被咽回了咽喉之中。 一旁站着的小卒瞧见这副场景,吓得刚想抽出自己的刀,却发现自己几乎也在一瞬间就被抵住了咽喉。 只有咫尺之距。 小卒抬头,只看到悄然无息出现在院中的人,皆是如出一辙的装束,玄色的窄衣劲装,手中握着的剑散着寒气,还有隐隐的血腥味。 是当真杀过人的。 这些小卒大多都是生长于垣陵的少年人,做过最多的事情不过就是欺男霸女,靠着袁县令耀武扬威罢了,何曾当真杀过人。 但是现在悄然无声出现在整个院落里的人,却又不像是会出现在他们这样的小地方的模样。 官兵的腿抖如筛糠,问道:“这……你们是哪些好汉?我,我们不过是在自家老爷的院子里,不曾招惹到几位好汉,不知,不知是……” 他的话音还未落,突然听到前厅一直闭合的门突然在此时打开。 从中走出来的人,却又不是袁县令。 这个郎君穿着一身素白的锦衣,却又矜贵非常,俨然不似垣陵人士。 这么一个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官兵实在是有点儿想不明白,然后就看到了方才那个小娘子,与那个人一同走出来。 然后他听到这些气势凛然的人对着方才那个郎君道:“陛下。这些人怎么处理?” 陛下? 即便是此时脖子被剑抵着,这几个小吏还是忍不住惊诧,彼此之间面面相觑,原本抖如筛糠的腿此时几近要站不住。 不过一个芜州刺史,对于垣陵县令来说,也是要点头哈腰巴结的对象。 但是这个郎君,这些人却叫他陛下—— 这些小吏上下几辈子可能都没有出过垣陵,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袁县令这样的九品芝麻官。 何曾想到过,这个突然出现的郎君,居然是近来登基的新君! 傅怀砚随意地看了看这些人。 他语调轻描淡写,“处理掉吧。” 金鳞卫上下应是。 明楹与傅怀砚走出县丞府时,她看了看身边的人,问道:“那皇兄现在是怎么打算的?” 怎么打算。 傅怀砚脚步稍缓,“皇妹觉得呢?” 怎么又把问题抛回给了她。 明楹摇了摇头,“皇兄心思向来深沉,我猜不到。” “孤的心思深沉?”傅怀砚顿了顿,看着她,“不是分明很好猜?” 县丞府占地偏大,周围的宅邸倒是有些少,大概是因为袁县令寻常的时候作威作福,所以周围往来一个人都没有,全都避着县丞府。 傅怀砚慢条斯理地接着道:“孤的心思不就是想让皇妹对孤动心么,很难猜?” 他说得倒是坦荡。 明楹哦了一声。 还挺敷衍。 傅怀砚拨弄了一下她腕上的小珠。 这串红绳与他的手持同是在慈恩寺内用香火供奉过的,她去岁及笄之时,他悄无声息地见到当年那个小姑娘逐渐长开,最初的愿景,不过是希望她平安顺遂。 却又在后来不可避免地,对她动了心。 明楹在此时思忖了一下,然后问道:“倘若,我是说倘若,我日后当真对皇兄动了心,但是我不想留在宫闱之中,被言官弹劾怎么办?皇兄会因此妥协吗?” 就这么句话,她前面居然还加了两个倘若。 傅怀砚笑了声,“他们没这个胆子。” 傅怀砚稍微顿了顿,看着她轻声道: “杳杳。我手握权势最初的愿景,是想可以正大光明护着你。当年年少时力不从心的事情太多,所以现在,不需要你来迁就我。” 明楹心间顿了一下。 她几近有点儿仓皇地别开视线。 明楹回去小巷的路上,看到了那位大娘。 大娘坐在巷口的小板凳上,或许还在想着明楹的事情,一边择菜,一边长吁短叹的,口中还在骂骂咧咧的,也不知道到底在骂些什么。 虎子蹲在大娘的旁边,正在拔着旁边的野草玩。 大娘还在择菜,突然看到有人走近,抬起头来,看到却是明楹回来了,口中的骂骂咧咧才在这个时候停了下来,她有点愣,手在衣服上擦拭了下,“小娘子?之前我不是听我那儿子说你们院子被官兵围起来,你已经被那杀千刀的县令带走了吗?” 她一边说着,才猛地注意到站在明楹身后的人。 她一惊,仔细瞧了瞧。 只见这人相貌生得出挑不谈,浑身上下的气度,也当真像极了贵人。 即便是只穿了件素白的锦衣,也远不似寻常人。 大娘有点愣,目光在明楹和傅怀砚之中转了一下,“这位是?” 她心直口快,看着明楹问道:“小娘子不是因为夫家新逝,没打算这么快就另嫁吗?” 明月藏鹭 第71节 明楹之前不过只是找的一个借口,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被提及。 她刚想开口解释,却倏地听到傅怀砚在她身后轻笑了声。 他温声,含笑应道:“我就是她那早逝的夫君。” 大娘忍不住咂舌,面上带着疑色,看着傅怀砚又问道:“这,怎么又活了?” 傅怀砚面上煞有其事,却是在信口胡诌:“不难。借尸还魂。” 原本还在一旁拔着野草的虎子听到这话,大概是有点儿害怕,瘪了瘪嘴,吓得哇哇大哭。 大娘也不知道这个郎君说的话是真是假,面上也带着骇色,求助一般地看向明楹。 明楹看了一旁的傅怀砚一眼,对着大娘开口解释:“他是我兄长,平时喜好说些玩笑话,大娘莫要在意。今日我能平安无事回来,是因为我的兄长,他也是当官的,才将我救了回来。日后大娘不必再担心,垣陵不会有强占民女这样的事情了。” 大娘还是有些心有余悸,对着明楹道:“原是这样,不过小娘子你家中不是无人了吗?怎么还有个兄长?” 明楹想了想,“这位兄长并非是我血亲,只是我的义兄,之前有些年未见了,此次恰好知晓我逢难,这才前来了垣陵。” 傅怀砚站在一旁,低眼看着她轻声细语的与大娘解释。 稍稍抬唇笑了下。 大娘小心地觑了觑站在她身边的郎君,问道:“但那袁县令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人,小娘子,你兄长能从袁县令手下把你给救下来……那你兄长这官是个什么官,比这县令还大?” 大娘大半辈子都生活在垣陵,自然是没有见过比县令还大的官了。 明楹有点儿不知道怎么回答,语焉不详地答道:“……是要大一点。” 大娘面上了然,点了点头:“原是这样。官大一级压死人嘛,不管怎么说,小娘子能平安回来就是好的。” 大娘大概是没想到明楹居然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拉着她又感慨了一番,随后又让虎子将之前摘的瓜果递给明楹。 虎子小跑着抱了一些瓜果回来,眨巴眨巴着眼,刚准备给明楹的时候,一直站在一旁的傅怀砚突然道:“给我就好。” 虎子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怵他,听到这个人一说话,猛地一个激灵,就连背板都挺得笔直。 他同手同脚地将瓜果递给傅怀砚,然后才听到这个人道:“多谢。” 声音说不出来的好听。 虎子形容不出来,感觉有点像夏天溪水流过石头,又有点像春天的时候,屋檐上雨滴下来的声音。 虎子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躲到了大娘的身后,只伸出来一个扎着小辫的小脑袋,两只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明楹与傅怀砚。 明楹也与大娘道谢,随后才与傅怀砚回到小院之中。 虽然只是半日,但是却好像是时过境迁,让明楹有点儿恍惚。 她顿步,看着傅怀砚,“我之前只是找了个借口,毕竟是在这里定居,所以才说自己是新寡,自然没有什么早逝的夫君。” 傅怀砚低眼看她,“孤知晓。” “你既然知晓,又何必说自己借尸还魂什么的,”明楹轻声,“你看你方才把虎子吓得。” 傅怀砚稍稍俯身,对着明楹道:“皇妹。” 他看着她,顿了顿接道:“即便只是借口,但是你口中那个名正言顺的夫君,也只能是我。” 作者有话说: 哇收到了大家好多的灌溉!(鞠躬) 红包~ 第60章 他这话说得不容置喙。 他此时站的地方是自己精挑细选的小院, 甚至不远处的菜圃里还能看到被来福啃得七零八落的菜。 傅怀砚身量生得很高,这小院于他而言,显得有点儿逼仄。 明楹的思绪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在此刻游离, 突然想到了方才在昏暗灯火下, 他阖眼落下来的那个吻。 她稍稍抬眼, 视线往下移,然后不期然地……落在了他的唇上。 因昏聩而起的战栗,陌生而灼热的触碰。 明楹很快就移开视线,“我的两名婢女之前因为我被县令带走, 所以想要前去广陵告官,我现在既然已经平安无事, 皇兄能不能帮忙……将她们找回来?” “可以。”傅怀砚很快就答,“只是皇妹,孤不帮没有谢礼的忙。” 他此时谈及谢礼, 明楹就很难不联想到之前在春芜殿的, 那次所谓的谢礼。 她指尖轻轻碰了一下自己的掌心, 只在脑中思忖片刻, 然后突然踮起脚,一触即离地在他下颔上亲了一下。 其实明楹想的很简单。 她想的无非是, 无论她给不给,反正他都会来讨,最后总归逃不过。 绿枝和红荔跟着她很久, 又一直跟着她来了江南,她自然是希望她们都可以平安无虞。 因为明楹突如其来的动作,傅怀砚很难得地面上出现了一点儿愣怔的神色。 他很缓慢地阖了一下眼, 然后又睁开, 好似在确定自己现在是不是在做梦。 然后他看着明楹, 喉间上下滚动了一下。 然后感觉心绪好像是被一根羽毛很轻地拂过,就连喉间都是丝丝缕缕的痒意。 她的吻只是一触即离。 傅怀砚很想在此时把自己手腕上的檀珠取下来拨过一颗,也好过此时心间铺天盖地而起的波澜。 明楹反倒是比他坦荡一点,“谢礼。皇兄现在可以帮忙了吗?” 傅怀砚掩饰一般地别开视线,冷白修长的手指抵上方才被她吻过的地方,耳廓有点儿红。 他声音倒是依然如寻常那般清冽,犹如檐上积雪,“金鳞卫之前就已经找到她们,现在正在膳房里面。” 明楹点了点头,随后对着傅怀砚道:“那劳烦皇兄现在前厅之中稍坐片刻,我先去安抚一下她们。” 绿枝和红荔还没跑多远就被金鳞卫给带了回来。 她们此时缩在膳房的角落里面,然后想着方才那些面色冷峻的人,各个都像是刀尖舔血过来的,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 红荔一边抽搭一边道:“怎么办,殿下被那群人抓起来,怎么还会有活路……” 绿枝仔细回想了一下方才将她们带回这里的那群人,突然轻声道:“我是觉得,这群人和之前带走殿下的并不是同一伙人。之前带走殿下的只是县城之中的官兵,这样的小地方,怎么可能各个都杀过人,垣陵又不是什么时常有穷凶极恶之人的地方。” “既然不是同一伙人,所以将我们带到这里的那群人未必是有敌意的,不然我们两个丫鬟,岂不是杀了更加一了百了?” 红荔缩了缩身子,还是有点儿后怕,“但是,他们把我们关到这里,为什么又是一句话都不说?” 这个绿枝自然也不知晓,她只是沉默着攥了攥自己手中的令牌,悄声对红荔道:“等天黑吧。咱们也不能留在这里坐以待毙,殿下还在那个县丞手里,膳房后面有个小窗,可以从那里钻出去。” 红荔连忙点了点头。 她们话说完还没有多久,就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 红荔想到了之前那群人手上拿着的雪色长剑,害怕地闭上双眼,只眯了一道小缝看向来人。 膳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走进来的人,却是……明楹。 红荔瞪大眼睛,绿枝也是有点儿不敢相信。 而且更重要的是,膳房的门,居然没锁。 明楹俯下身,与她们简单地解释了一下现在的情况,红荔原本还只是诧异,后来听到新君也在这里的时候,吓得差一点儿语无伦次。 这件事绿枝倒是有点儿料想到了,没有那般惊讶。 虽然同在宫中,但是红荔见到那位新君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她分明每日都在春芜殿,却不知晓明楹是什么时候与傅怀砚有牵扯的。 倒是绿枝看着明楹,突然问道:“所以殿下当初那般突然地要离开上京,就是因为从前的太子殿下,现在的新君吗?” 明楹想了一下,随后轻轻摇了摇头。 她轻声道:“……不是因为他。” 绿枝点了点头,“殿下自有论断就好。” 她拿出之前一直攥在自己手中的令牌,递给明楹,“殿下现在既然平安无事,那么这块令牌也该物归原主了。” 明楹垂眼看了看绿枝手上拿着的令牌,上面字迹端正地写了一个‘霍’字。 霍氏向来都是武官世家,信奉忠义。 明楹想到当初是霍离征亲自放自己出城,凭借傅怀砚的手段,他不可能不知道是谁为之。 其实明楹很想问问傅怀砚对霍离征到底是怎么处置的,但是她想到之前自己每次提起霍离征时他的反应,未免弄巧成拙,还是算了。 她看着面前的木牌,然后手指抵在木牌之上,往绿枝的方向推了推。 “你先替我收着吧。” 明楹看了看这周围,却没看到来福的身影,问道:“来福呢?” 红荔答道:“之前我抱着来福一起走来着,但是之前那群身穿黑衣的人,扛着我和绿枝就走了,来福原本在我怀里,后来到了院子里就跳走了,然后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明楹怕来福跑丢,没有在膳房久留,去到外面的院子里去寻它。 来福平常并不是很喜欢乱窜,很是懒惰,除了喜欢啃菜地里的菜,对这件事格外热衷以外,就时常四仰八叉地躺在前厅里面睡觉。 躺在明楹给它做的小窝上面,圆滚滚的肚皮都坦露着。 明楹在小院之中找了一圈,都没找到来福的踪迹,她想了想,抬步走到了前厅之中。 傅怀砚此时姿态随意地坐在一张小椅之上,一手撑着下颔,而来福趴在他的腿边,啃着他的袍角玩。 傅怀砚低着眼,饶有兴致地看着来福,却没有什么制止的意思。 他抬眼看到明楹,才抬手提着来福的后颈将它提起来。 来福在低空中滴溜溜地转了一个圈,肥短的四肢在空中扒拉了一下,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傅怀砚的袍角。 它在空中扒拉了半天,才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明楹,眼睛看上去有点儿委屈,湿漉漉地看着明楹。 口中发出细微的呜咽声。 傅怀砚的袍角被来福咬出了一个小洞。 明月藏鹭 第72节 他敛眉看向被来福咬出来的洞,下颔微抬,示意明楹。 然后晃了一下他手中的来福,“这是皇妹养的狗?” 傅怀砚向来浑身上下一丝不苟,此时袍角却被幼犬咬的有点儿乱糟糟的。 明楹看着来福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样子,然后才小声回道:“是的。” “它咬了孤的衣服,既然是皇妹养的,”他的语气轻描淡写,“那皇妹来替它赔。” 能穿在傅怀砚身上的衣物,即便只是一身简单的素白锦衣,也必然是价值不菲。 明楹看着此时四条小短腿扑腾着,正在讨好地朝着自己笑笑的来福,轻声道:“皇兄身上的衣服价值多少?我会尽快筹齐赔与皇兄。” 傅怀砚却笑了一声,将来福摁在自己的怀里,逆着摸了摸来福的毛。 他散漫地回道:“这件衣物价值千金不谈,又陪伴我良久,对我来说价值远超千金,意义非凡。” 方才他任由来福咬着他袍角的时候,怎么一点儿都不见所谓的意义非凡。 来福在他的怀中摇头晃脑的,似乎是想要挣脱他的手,毛茸茸的尾巴晃来晃去。 傅怀砚看着明楹,“况且皇妹瞧着孤像是缺钱财的人?” 明楹自然是知晓他并不缺银钱,想了片刻,随后还是直接问道:“那皇兄想要我怎么赔?” 傅怀砚答得很快:“其实也简单。” 他看着她,姿态疏朗,声音却突然压低了一些。 “皇妹……方才对孤的谢礼,再送一次。” …… 边关的天一向都黑的很早。 霍离征之前受的那顿军法,就连霍家上下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只是却觉得这位小将军比起从前要更为沉默寡言一些。 霍离征今日练完剑以后就一直默不作声地抱剑坐在练武场旁,浑身上下都带着一些萧索。 边关的天时常卷有黄沙,上京都已经入了夏,边关却依然带着凛冽的寒意。 边关的环境远比上京要恶劣上不少,将士时常以酒取暖,晚间风呼啸而起,将士们温了酒,缩在火前烘烤着自己的手。 霍氏祖训一向对子弟很是严苛,哪怕是嫡出郎君,也是要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不得骄奢淫逸。 霍大少爷拿了一碗温过的酒,走到霍离征身边,递给他问道:“这么些时日了,我都还没问你,怎么从上京回来就一直魂不守舍的。我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弟弟呢?” 霍离征手上接了酒,只道:“多谢兄长。” 霍大少爷抬手捶了下他的肩,“和我还这么客气。说说,你这是在上京中遭遇到什么挫折了?” 他抬手搭上霍离征,“咱们是做武将的,不像那些文官酸溜溜的,有个事都是藏着掖着,一句话能拐八个弯。咱们做武官的,有什么事情喝个尽兴,一吐为快,日后就算是再大的事,也不能阻挡你手中剑分毫。” 霍离征低着眼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酒碗,沉默了片刻,随后一饮而尽。 他仰起头,干净的下颔线条利落而分明。 他抬手擦拭了一下自己唇畔的酒液,对霍大少爷道:“兄长……倘若有件事是你觉得有违忠但却循义的时候,你当如何?” 霍大少爷目光深沉地瞧了瞧他,“我不如何。” 他看着霍离征,“你现在已经回到边关,从前做的决定,你心中已经有了论断,既然是已经做过的事情,就没有必要再沉湎其中。” “阿征,”霍大少爷看他,“这段时日的死气沉沉,倒是一点也不像你。倘若整个军中都如你一般一直沉湎于从前的决策失误之中,那整个边关军要成为什么样子?你还太年轻,从前没有经受过什么挫折,可是这人呐,这辈子哪能不遇到些挫折,不可能总是顺遂无忧的。” “你少年成名,从无败绩,可是兵家中,哪有什么从无败绩的神话。咱们注定是要戎马一生的人,胜胜败败都是难免。我不问你究竟在上京经历了什么,但是你若是再这样行尸走肉下去,日后困囿你的,就不仅仅是你在问的忠义。” 霍大少爷手在霍离征肩头上拍了拍。 “阿征向来很聪明,我不多说什么了,你自己想清楚。” 霍离征有点儿怔然,看着他手中的剑。 随后他想了想,缓慢地握紧了一些掌中的剑柄。 “兄长。我大概……明白了。” 霍大少爷朝着他笑笑,手中的酒碗碰了碰霍离征手中的,发出清脆的一声声响。 转瞬就淹没在边关呼啸而过的风声里面。 * 垣陵的牢狱并不大。 因为没有掌灯,所以显得很是昏暗。 袁县令此时瘫软在地,喉中嗬嗬喘着粗气,他在脑海之中一一过了一遍,还是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 难不成是其他地方的县令知道自己得了一个美人,想要捷足先登,抢过自己手中的美人敬献给芜州刺史? 他越想越觉得大概就是如此,还在想着自己能不能脱身,用多少银子才能让对方松口。 一千两?两千两? 咬咬牙,三千两也不是不行。 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是一旦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 自己这么多年在垣陵,也还是有些钱财,拿也拿的出来。 不过就是图钱财罢了,只要不是一个拿不出来的数额,能换自己一条命,都是值的。 县令心里想的倒是清楚,可是迟迟都没等到对面露面。 倒是很快看到了自己府上的家丁姬妾不久之后都陆陆续续地被关了进来。 姬妾们都是花容失色,看到袁县令被绑着手瘫在地上,忍不住扒着牢狱的空隙问道:“老爷,咱们这是得罪了什么人?妾原本只是在院中喂喂鱼,不知怎么地就瞧见一群人突然出现在家里,剑就架在妾的脖子上,就被带进了这里!” 县令此时正在心烦意乱,他疼得冷汗淋漓,咬牙喝道:“本官怎么知晓!多半就是你们这些丧门婆娘惹得祸事来!你现在还在这里吵吵嚷嚷,本官出去以后定要——”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就猛地咳嗽起来。 之前他被带到这里的时候,被人踹了一脚,正中腹部,现在只觉得五脏六腑里面揪心得痛,翻江倒海一般地搅动在其中。 袁县令额头上的青筋都根根冒起,吐出一口血沫。 被押送进来的,还有些是幼童,瞧着现在这幅陌生的场景开始哭起来,一旁的奶娘又连忙去哄。 整个狱中吵吵嚷嚷,各种声音混杂着。 袁县令额头上的青筋直跳,他手指勉强地撑在地面之上,随后听到不远处,缓缓地传来跫音。 来人步伐有点儿散漫,在这里,好似是闲庭信步。 金鳞卫能察觉到今日傅怀砚心情极好,川柏自幼跟着傅怀砚,自然更能感觉到。 傅怀砚手指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下颔,眼睫低垂,唇畔却是稍稍抬了起来。 他随意地走在垣陵的牢狱之中。 川柏在旁道:“袁县令家中上下六十一口皆在这里了。” 傅怀砚有点儿心不在焉,手指还在蹭着自己的下颔,步伐散漫地走进狱中。 袁县令抬起自己的脖颈,眯着眼睛,才看到这个此时出现在狱中的人。 是个看上去年轻得有点儿过分的少年郎君。 浑身上下并无什么冗余的饰物,身穿一件藕荷色襕袍,只腕上绕着一串佛珠。 他目光淡漠地扫过此时狱中的景象,目光在触及到地上的袁县令的时候,倏然很轻地挑了一下眉。 袁县令分明不认识面前的这个少年郎君,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直觉这个人,不是能被钱财所左右的。 这点直觉来路不明,就算是袁县令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矮小而干瘪的身子像是一条死鱼一样在地上缩了下。 袁县令很想问问这个人到底是谁,又为什么要把自己抓到这里来,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么一位贵人。 原本嘈杂的牢狱在傅怀砚踏进这里的一瞬间静了下来。 他实在是与这周围的环境有点儿格格不入,矜贵得像是从话本子里走出来的一般。 方才还在啜泣的姬妾有点愣怔,显然也没想到,走进来的居然是个这般年轻的少年郎。 她们身在垣陵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见到过这么个人物。 若说是什么时候得罪,就更加是无从谈起了。 “陛下。”金鳞卫躬身问,“这些人应当作何处置?” 傅怀砚随手拨了拨自己手上的佛珠,“该处理的处理,该放的放,应当不需要孤多说什么。” 他说完这句话,突然缓步走进,看到蜷缩在地上的袁县令,俯下身来,轻声问道:“今日……是哪只眼睛看到的她?” ——她? 方才的人,唤这个少年郎君什么? 陛下? 袁县令的手被麻绳捆在一起,他干瘪的皮肤被磨出一道很深的血痕。 他在地面上扭动,口中念念有词,恍然不敢看面前的人的模样。 垣陵这样的地方,就算是刺史都没见到过,更不用说是京官,而此时的人……陛下? 传闻中的这位新君,腕上有一串价值连城的檀珠手持。 袁县令残存的意识让他忍不住看了看这个少年郎君的手中,随意把玩着的,正是一串檀珠手持。 但是,怎么可能会是陛下? 袁县令猛地开始咳嗽起来,口中都是混合的血沫。 纵然是在上京,都不一定能看到新君,垣陵这种小地方,怎么可能会见到陛下? 但若不是的话,这群人又为什么要诓骗一个将死之人呢? 傅怀砚低眼看了看,笑了声,随后对身边的金鳞卫吩咐道:“两只眼睛都剜了。” 袁县令听到这话,干枯的手指在粗粝的地面上抓着,猛地抽搐了一下,像是个蜷缩的虾子。 明月藏鹭 第73节 他口中含糊不清地突然开口问道:“今日的那个小娘子……皇后?” 这位袁县令其实从刚才开始,神志就有些不清醒了。 所以此时说出口的话也全然没有逻辑,全是疯话。 傅怀砚听清他的话,很轻地挑了下眉。 “皇后?还不是。” 他大概是今日心情难得很好,很是有耐心地为袁县令解释道:“但她想是的话,就可以是。” 作者有话说: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俗语 最近都是很勤劳的卷呢!快夸我(挺胸) 红包~ 第61章 垣陵的初夏空中时常弥漫着淡淡的雾气。 说是雾, 不如说是水汽更为贴切一些。 晚间有流萤绕着河道极快地一闪而过,摇橹船的老者坐在船头,口中吆喝着江南地带的方言, 越飘越远。 傅怀砚今日从离开小院开始, 手指就一直摩挲着自己的下颔。 川柏跟在他的身边左看右看, 还是没有看出那处有什么不同。 大概是川柏打量的视线太过灼热,傅怀砚也察觉到了,“看什么?” 川柏连忙低头,匆忙道:“属下不敢。” 傅怀砚手指碰着自己的下颔, 只是随意地笑了声。 垣陵并不大,从牢狱走回院落, 不过就只是半柱香的功夫。 傅怀砚缓步走回巷弄的时候,恰好碰到之前那位大娘正站在巷口前,对面站着一个身穿缁衣的书生, 正在交谈着什么。 傅怀砚对旁人的事情一向并无多少兴趣, 刚准备抬步经过的时候, 大娘却恰好看到了他, 唤道:“小郎君!” 大娘喊出这句话以后好像就有点儿后悔,想了想片刻又道:“瞧我老婆子这记性, 是官老爷。” 傅怀砚顿步,稍稍抬眼,正好对上了一旁站着的那个书生的视线。 那书生也不过是刚过弱冠的年纪, 看上去有些腼腆,手在自己的缁衣之上抓了一下又松开,小声对大娘道:“大娘……” 大娘笑着为书生介绍傅怀砚道:“这位啊, 就是小娘子的兄长了, 瞧瞧这浑身上下的气度, 还是个官老爷,比咱们这垣陵县令官儿还大呢,这是特意前来垣陵看小娘子的,还不赶快给官老爷问个好。” 小书生红了红脸,期期艾艾地对着傅怀砚道:“……兄长。” 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连忙摆了摆手,“啊,不不,官老爷。” 傅怀砚垂着眼看他,随手拨弄了一下手中的檀珠。 大娘瞧着这小娘子的兄长暗暗咂舌,笑着道:“我这老婆子原还在担心小娘子新寡,又是无依无靠地来了垣陵,还在担心小娘子身边没个知冷热的人,想着给她做做媒。官老爷与你家妹子不是有几年未见了吗,官老爷是不知晓呢,就以小娘子这个模样与性情,就算是新寡,也是根本不愁嫁的。” 大娘朝着小书生努了努嘴,“瞧瞧,小娘子搬到咱们垣陵还没多少时日呢,这前面那间两进院子的书生就来找老婆子我打听了几次,今日听说小娘子从县丞府中被救了回来,着急慌忙地来找了老婆子我来问问情况呢。” 傅怀砚的目光从小书生的身上一晃而过。 大娘大概是怕这位小娘子当官的兄长有些瞧不上这小书生,虽说这想了想也寻常,但是这毕竟是邻里邻外的,她还是免不了对着傅怀砚夸赞那小书生道:“官老爷寻常见识的人多了,这小书生啊,是不比那些当大官儿的,但是好在人上进,书念得也不错,家里也算殷实,铺子与田地,一年也能收成不少。” 川柏原本落在傅怀砚身后,是去处理一些之前牢狱中的事情。 此时刚刚返回这里,就听到大娘这样的一番话,他惊疑不定,偷偷觑着傅怀砚的神色,只看到他看不出什么具体的情绪,就这么站在那里。 前有一个霍小将军,后又有一个小书生。 大娘一向都喜好做媒,此时瞧着这邻里也登对,对着傅怀砚劝道:“官老爷也不要怪我多嘴,先前我自然也是与小娘子说过这个事的,小娘子只说她才新寡,不想着多考虑这些,但是这好郎君一共就这么多,说不得挑挑拣拣都是别人选剩下的,早做打算也好。” “官老爷既是为人兄长的,就算是小娘子一时半刻的没这个打算,你能代为张罗张罗,也是好的。” 川柏越听,越觉得有点儿头皮发麻。 他此时甚至都不敢去看傅怀砚的神色,只是匆匆走上前去对大娘道:“我先替我们家大人谢过大娘,但是……这些姻缘之事嘛,也不是什么小事,我们家大人自有论断,就不劳烦大娘过多操劳了。” 其实这话说得委婉。 但是听在旁人耳中的意思却有点儿明显,是这官老爷瞧不上这小书生呢。 大娘神色有点儿讪讪,心道也是,毕竟那小娘子的兄长是个当大官的,这书生虽说是殷实,但也谈不上是什么阔绰人家。 与官宦这样的门楣相比,是有些不够看了。 场面一时有点儿诡异的静寂了下来。 半晌了以后,那小书生才红着耳朵,声若蚊呐地道:“在,在下家中虽,虽然不是什么富裕人家,但,但若是官老爷愿意相信在下的话,在下日后一定会对姑娘仔细照顾,不会让她受委屈分毫。” 他越说到后面,就越流畅了些。 小书生话音刚落,不远处就传来了很轻的脚步声。 傅怀砚抬起眼,只看到此时天色渐晚,明楹提着灯从小院中走出。 她好似并没有想到自己出来面对的是这样一幅景象,提着灯的手稍微一缩,随手抬眼,却恰好对上傅怀砚倏然转过来的视线。 方才小书生说出口的话,明楹也听到了。 她原本正在院中拎着来福,想到今日因为它而被傅怀砚讨要谢礼的时候,教训了它好久。 之前咬坏院子里的菜蔬就算了,现在居然还咬了别的。 她在院中拿着一根树枝对着来福教训了很久,耳提面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然后就听到前面的巷弄中一直传来人的交谈声。 她离得有些远,其实听得并不是很真切,但是能听到一些夹杂在其中的词句。 所以才提灯走了出来,刚刚踏出院门,就恰好听到方才小书生说出口的那句话。 其实巷口的这个小书生,明楹与他往来并不多。 只是因为之前采买的时候,那书画铺子的老板一边称着卤味,一边让这位小书生帮忙把书籍整理一下交予店中的客人。 后来偶尔撞见,这位小书生每次看到明楹的时候,也都像是个受惊的兔子一般,与她打了个招呼以后就一下子跑得老远。 之前大娘想要为她说媒的时候,明楹其实也并无多少诧异,只是借口自己新寡,暂且无暇想这些。 却没想到居然恰好遇到傅怀砚,还与他说起此事。 她提着灯的手一顿,看着傅怀砚开口唤道:“阿兄。” 她此时唤的这一句,倏然让傅怀砚想到了之前他在春芜殿中的那晚。 那日,他本该知晓自己不该前去见她,却还是忍不住,在夤夜之时,悄然无声地前去了一次春芜殿。 是因为他自知自己心中潜藏的卑劣心思。 当初明楹在睡梦之中轻声呓语了一句,他没有听清,再俯下身时,却又再也没听到她出声过。 而在此时,远离盛京千里之外的垣陵初夏晚间,傅怀砚倏然后知后觉。 她当初睡梦中呓语的那句—— 就是阿兄。 傅怀砚指腹轻轻碰过檀珠上的佛陀雕刻,慢条斯理地嗯了一声。 大娘终于瞧见个能正常说话的人了,有点儿找着主心骨的意思,上前对明楹解释道:“诶呀,其实就是之前老婆子我与小娘子你之前说过的事,现在你不是有个兄长可以为你做主了嘛,正巧这小书生来找我,我就寻思着,也与你兄长说道说道。” 结果这个小娘子的兄长,昨天还能时不时蹦出几句话的,今天就和哑巴了一样,半天了一句话都没说,手中拿着个木珠子转啊转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当然这话大娘也就是在心里嘀咕嘀咕,倒也没当真开口。 毕竟这个兄长可是个比县令还大的官老爷,若是恼了把自己关起来可怎么好。 大娘推了推旁边面色涨红的小书生,对着明楹道:“话都是这么说。但其实这日子嘛,都是关起门来过的,旁人说的都是虚的,方才这小书生的话你也听见了,恰好你现在兄长也在这里,小娘子不如说说你是个怎么想的呢?” 傅怀砚也垂下视线,似笑非笑,“我也想问,妹妹是怎么想的呢?” 分明只是寻常的称谓,却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在他的口中,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暧昧。 小书生连耳后都涨红了,大概是很是紧张,甚至都不敢抬头看向明楹。 他挠了挠头,身上的缁衣都被他自己的手给抓皱了。 明楹想了想,先是对他道:“多谢你先前帮我找到那本堪舆说的孤本,但是……” 她想到今日傅怀砚步步紧逼对着自己讨要谢礼的时候,看了看身边站着的人,面不改色地道:“我兄长人太凶了,他觉得我之前所嫁非人,有碍门楣,所以勒令我在家中闭门思过,亲缘之事自然只能搁置。” 傅怀砚倏然挑了一下眉。 太凶了。 ……还挺会败坏他的名声的。 大娘在这个时候才了然,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郎君,又瞧了瞧这个小娘子。 心下实在是免不了有些唏嘘。 实在是作孽,这小娘子先是死了丈夫不说,刚来了垣陵,就被那杀千刀的袁县令盯上,好不容易现今没了事情,这前来救她的长兄,居然是个这般凶恶不讲道理的人。 就因为先前自己家妹妹所嫁并非良人,居然将什么事情都推在妹妹身上,还要闭门思过! 小书生啊了一声,缩了缩脑袋,想到方才她那兄长散漫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的确像是不怀好意的样子。 分明是四月的天,却让他背脊都有点儿发凉。 他磕磕巴巴地回道:“原,原是这样。” 小书生小心翼翼地又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傅怀砚,随后有点儿失望地垂下自己的脑袋。 他在心里默默肯定了一下方才明楹的话。 这个姑娘的兄长,的确如她所言,很凶。 总之场中各人心思各异,只有川柏最为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为所动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一直到明楹回到院中的时候,傅怀砚还是一路沉默。 该不会是因为说他太凶了,所以他现在当真气恼了吧? 明月藏鹭 第74节 明楹一向都很能感知别人的情绪,此时却又实在不知晓他此时究竟是不是愠意。 来福瞧见明楹回来了,原本还在四仰八叉地躺在小垫子上面睡觉,此时屁-股一撅一撅地,哒哒哒地跑到了她的裙边,用脑袋蹭了蹭她。 多少都有点儿讨好的意思。 它之前毕竟是做了亏心事,所以此时看到不远处走近的傅怀砚,往着明楹身后躲了躲。 而且这人还总是喜欢逆着摸它。 此时她们已经到了前厅之中,屋中点着稍微显得有点儿昏暗的灯光。 傅怀砚此时并未看她,只是手中拿着那串佛珠,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惺忪的灯光落了他满身。 明楹有点儿不知道傅怀砚此时到底在想什么,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问道:“皇兄?” 傅怀砚嗯了一声。 明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现在天色已经有点儿晚了——” 她是想问傅怀砚现在在垣陵可有去处,可是这句话还没问出口,傅怀砚就突然抬眼,然后抬步走过来,拉着她的手腕往寝间走去,然后将一直蹭着明楹裙边的来福提起放到门外去,阖上门将它关在外面。 他的动作很快,几乎没有给人反应的时间。 来福也有点儿没反应过来,它在门外用屁-股撞了两下门,发现这门实在没有办法撞开,然后瘫倒在地,对着门叫唤了两声。 此时的明楹也顾及不上来福了。 她的手腕被傅怀砚攥在手中,被他默不作声地拉着进入寝间,他阖上寝间的门,倏然将她压在上面。 明楹的脊背贴着木门,然后她与傅怀砚对上视线。 傅怀砚的手指碰了碰明楹腕上的小珠,目光深深,几近是让人无所遁形。 他轻声问道:“杳杳有几个阿兄?” 他几近没有给人反应的时间,很快又接着问道:“从前在宫闱之中的时候,杳杳对我——” 他抵着明楹的手腕,“可曾动过心?” 他这话不退不避,没有给人任何搪塞的余地。 好似任何的情绪,都在他此时的目光之中纤毫毕现,一点儿逃脱不了。 他是怎么察觉到自己曾动过心的? 这件事,就连明楹自己都佯装不知,他又是从何得知的。 明楹的手腕被他压在门上,她稍稍别开了视线,很轻地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发现根本就不能被转动。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小声回道:“哪有人是这样逼问的?” 说是在问,倒不如说是在逼供更为妥帖一些。 “有啊。”傅怀砚回,“毕竟如皇妹所说,孤很凶。” 作者有话说: 红包~ 推一下基友蜀国十三弦的文《吾妹多娇》!也是伪骨科,超级香香!追两本文,双倍的快乐=v= 偏执克制(不住)权臣*撩而不自知·娇弱美人 谢昶(chǎng)为当朝首辅,人人皆知他矜贵冷肃,不近女色。 无人知晓,首辅大人心里藏着两个秘密。 ——他与一女子共感,就连那些事情上也不例外。 ——而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他失踪多年的妹妹阿朝。 谢昶是家中养子,父母离世前寻一高人作法,令他与幼妹感识相通,命运相连,只盼他来日飞黄腾达之时,不忘养育之恩,照顾幼妹一世安稳。 后来城中大乱,妹妹在人群中与他走散,这一走散,竟八年遍寻不得。 直到有一日,梁王生辰宴上,谢昶以消酒为由出了水榭,实则身体起了属于妹妹的反应。 而在此时,府上一间厢房内,传来女子凄凄幽咽。 向来冷静自持的首辅大人骤然满脸阴沉,压着想杀人的心情,抬脚踹开那道门,迎上一双水雾盈盈的眼眸。 翌日,京中风言风语说首辅抢了梁王世子的美妾! 几日后又有谣言传出,那小妾竟是首辅大人失踪多年的妹妹! 一年后众人听说,谢昶竟娶了那美妾! 十里红妆,明媒正娶! 【小剧场一】 起初,谢昶正襟危坐,目光从女子艳色惊人的红唇移开,“女子不必追求鲜妍华丽,服饰整洁,妆容干净即可。” 没有人教过她知耻慎行,往后他做兄长的来教。 后来,月夜红烛,美人霞裙月帔,媚色天成。 谢昶温热薄唇吻下,“阿朝这么穿,哥哥很喜欢。” 【剧场二】 下朝之后,向来勤勉的首辅匆匆赶回家,只因方才指尖微痛,便知娇妻在家中给他绣荷包刺伤了手。 阿朝小心翼翼地觑他脸色,低喃道:“哥哥,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下人们瞧见,他们那冷漠无情的首辅竟将夫人的手指含在口中吸吮。 “说了多少遍,不是哥哥,是夫君。” 他这一生,见不得她笑对旁人,更无法忍受她与别的男人永夜相欢。 最好是,一辈子困在他身边,所有喜怒哀乐、冷热痛痒,都只为他一个人。 第62章 明楹的寝间只在床边点了一盏小小的烛灯。 她今早的时候没有阖上窗户, 此时带着湿濡水汽的风从窗外吹进来,一点一点地侵入明楹的感知。 而傅怀砚此时背光,昏暗的灯火在他的轮廓之上描摹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昳丽的眼眉此时晦暗不清, 不知道为什么, 却带着一点儿危险的意味。 确实很凶。 明楹在心中肯定了一下他的话。 傅怀砚此时也并不着急等待她的回答,一只手扣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却轻挑起了她的发尾,于指尖随意地把玩着。 指尖的发尾犹如绸缎一般轻抚过他的指腹。 他问及这话的时候好似胜券在握, 姿态也从容不迫。 让明楹倏然想起来了从前她还在宫闱之中的时候,傅瑶与她有一次曾经遇到过一位贵女正在与傅怀砚说话, 那位贵女目光之中都能看到热切,而傅怀砚姿态疏朗,好似只是随意嗯了声就离开。 那贵女看着他离开, 目色从热切变为黯淡, 手中的帕子在手中被绕了好几圈, 站在原地了很久, 才转身离开。 显帝在时,姿容出挑的不少世家贵女都在选秀之列, 与之沾亲带故的不少贵女也能凭借家中有当宫妃的亲眷,从而得以出入宫闺。 傅瑶瞧了瞧方才走的那个贵女,嗟叹了下摇了摇头, 对着明楹道:“叶嫔家中的小妹,估计也是借着姐姐的名头前来宫里的,恐怕也是想着见一眼太子皇兄。” 出入宫闱并不算是什么易事, 若是宫外的人想要进宫, 多少都要废些周折。 明楹那时问道:“出入宫闱这样大费周章, 只是为了见一眼?” 傅瑶觑了觑她,好像是觉得她天真,认真答道:“就算只是瞧上一眼,对于京中贵女来说,那也是不可多得的机缘。你要知晓,全上京城的贵女,至少大半数以上,都想嫁入东宫。能在他面前露个脸,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若不是家中有个姑母啊长姐的在宫里,旁人都未必能见到。” 傅瑶倒是有点儿感慨,“不要说是叶嫔家的小妹了,当初我外祖家落难的时候,不少亲戚都对我家避如蛇蝎,前些阵子,我那伯公还传书过来寻我娘亲,先是寒暄了几句,随后却道让他那小孙女,我的表姐前来宫中探望我,说是什么彼此间好些年不联系了,多熟络熟络也是好事,但我哪能不知晓他们的心思,多半也是盯着东宫呢。就连我伯公家那等小官都还巴望着能一朝飞上枝头,更何况是别人。” 明楹彼时对傅怀砚并不熟悉,也只从前与他的数面之缘,只随口道:“当真就有这般夸张?” “那是自然。”傅瑶好像是有点儿觉得她的问题好笑,“你难道不知道那人是谁?他可是稳居东宫之位的太子殿下,几乎无可指摘,现今整个上京,又有何人的声名能出其左右?” 傅瑶压低了点声音,信誓旦旦地道:“这可是东宫储君傅怀砚,上京城能有几个贵女没有曾对他动过心?” 自幼获得的追捧无数,得到什么都是易如反掌。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所以现今问及这个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从容到几近胜券在握。 大概是明楹游离得有点儿久,傅怀砚抬手在她手腕上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想了这么久,”傅怀砚低眼,“不会是在想怎么搪塞孤吧?” 明楹恍然之际回神,看向他道:“皇兄怎么会突然问及这个?” 傅怀砚倏而笑了下,“自然是知晓这个‘阿兄’对杳杳而言,意义非凡。” 他的尾音逶迤,带着垣陵夏初的清冽气息。 明楹心间跳动了一下,她小声道:“那倘若我并不止一个阿兄呢?” 傅怀砚手指在这个时候突然收紧了一点,他看着明楹,面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那也简单。” “皇妹现在说说,还有几个阿兄。就算是他们现在远在上京,孤也能让他们活不到见到明日的太阳。” 他语调温柔,“对皇妹意义非凡的这个阿兄,只能是孤。” 明楹的膝弯被他抵着,几近是被困在他怀中,她避而不答,只道:“当初那件氅衣,又或者是昨日那件锦袍,对于皇兄而言,都是意义非凡,那么想来就算是意义非凡,也算不得是什么。” “怎么算不得什么。”傅怀砚轻笑一声,“意义在于——” 他的话突然在这个时候止住,深沉的目光顷刻之间下移,落在了明楹方才翕张的唇上,停了几瞬。 她并未用口脂,却不点而红。 甚至话音还未落,他之前扣住明楹的手就突然往上抬起,绕着她发尾的手扣上她腰间,支着的膝分开她的膝弯,温热的呼吸洒了下来。 然后,倏然俯身吻上了明楹。 明楹此时几乎没有任何着力的余地。 明月藏鹭 第75节 好像是一片飘渺无依的扁舟,只身在波涛汹涌之中,随时都会被淹没。 他一点儿都不如从前传闻中的那般冷清淡漠,此时就连扣住她手腕的肌肤都灼热。 这点儿灼热的感知从末端一点一点地传递到周身,好似是燎原的火势,皆由星星点点的火苗组成,然后顷刻之间点燃了一整片。 傅怀砚并不如之前那般来势汹汹,而是非常有耐心一般的,纠缠。 一点又一点地侵入。 手上隐隐有脉络浮现,可是动作却说得上是温柔。 却又吻得很深。 倘若他从前当真如传言那般不近女色的话,那他一定很无师自通。 好似从前所见的淅淅沥沥的细雨,沿着屋檐渗下,又好像是暮春时节庭前落下的花叶,落入发间。 明楹被他惹得有点儿不上不下的。 她有点儿喘不过气来,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咬了他的舌尖一下。 傅怀砚却又丝毫不受任何影响,好似找到了她的弱点,随后趁虚而入。 原本摇摇欲坠的小舟顷刻之间就被波浪打翻,一点儿踪迹都找不到。 明楹的手被抵在身后的木门之上,她呼吸都停滞了几瞬,蝴蝶骨磨蹭着硬质的木板,带着丝丝缕缕的痒意。 她忍不住轻声唔了一声,好似只是细碎的嘤咛。 好像是幼小狸奴的爪子,很轻地在心间挠了一下。 傅怀砚喉间克制不住地,很缓慢地滚动了下。 所谓的自制力,在此刻,实在是一点儿都派不上用场。 他的手指原本扣着明楹的腰间,在此时一点一点地上移,然后抵上她的下唇。 低哑着声音道:“清减了些。” 明楹此时还有点儿愣,“……啊?” “摸出来的。” 明楹原本只是有点儿没反应过来,并不是想问他为什么得出这种结论的。 他怎么在这种时候,还能分神关注这种事情的。 因为方才他倏然吻了下来,让她有点儿喘不过气来,此时连被他抵着的膝弯都有点儿软。 她过了片刻才回神,还在想着方才的那个问题:“意义在于什么?” 因为方才的吻,她的眼中带着清润的水汽,正在抬眼看着自己。 他声音还是不似从前那般清冽,喑哑道:“因为意义非凡,所以才能像方才一样,等价交换皇妹的……谢礼。” 傅怀砚俯身在她脖颈上吻了下,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离。 “杳杳。”他声音很低,“问完了吗?” 明楹想了想,然后轻声嗯了下。 傅怀砚手指在她腕上的小珠上碰了下,“那现在,是不是该回答我之前的问题了。” 他与她湿濡的瞳仁对上,“杳杳。当初在宫中的时候,你对我到底可曾动过心?” 此时站在她面前的人,是现今的新帝,是显帝的儿子,出身于世人皆知的薄情皇室。 与之相比的那片刻而过的动心,大概的确不算是什么。 明楹年幼时,明夫人的闺中密友曾经前来宫闱之中探望过明夫人。 明夫人从明氏妇变为了宫妃,那位夫人瞧见明夫人这样命途多舛,先是骂了几句明氏上下全都是个软骨头的,后来又拍了拍明夫人的手,轻声劝慰道:“你受苦了。” “其实也谈不上是什么受苦,只是可怜了杳杳。”明夫人温声笑笑,语调很淡,“日子都是要过下去的,你也不必为我多觉得忧虑什么,其实今上瞧着我没什么意趣,倒也不怎么来了。” 对面的夫人沉声叹了一口气,转而道:“你现今这般看得开也好,日子总是要过的,总好过有些宫妃对着今上当真存了些情意,在这宫中才是当真难熬。” …… 明楹沉默了太久。 傅怀砚根本不如他看上去那般胜券在握,那句阿兄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一句呓语。 只是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他也不想放过。 他轻声叹了一口气,突然俯身,将下颔抵在明楹的肩头。 束起的发有些散落在明楹的脖颈上,然后她听到傅怀砚轻声开口道:“很难回答?” “杳杳。” 他顿了片刻,喉间上下滚动了一下。 “……骗骗我也行。” 哪怕是骗骗他,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动心,他也相信。 明楹突然感觉自己的心间又涨又酸涩,归根结底,不过是因为她不敢赌。 往前一步就是看不清的前路,她太过故步自封,不肯再往前一步。 她其实一向都坦荡,只唯独在这件事上,就连自己都佯装不知。 可是人生在世,怎么可能事事都全然稳妥。 她在宫中谨小慎微了这么多年,有些事情一旦牵扯进去,就是覆水难收。 无论是少年初见时,还是当年他执伞穿过庭前春雨梨花,又或者是后来他低眼在自己手中放下的檀珠。 大概的确如同傅瑶所言,他可是素来霁月光风的傅怀砚,上京城的贵女,能有几人没有对他动过心? “皇兄。”明楹突然小声开口唤他,“应该是……” 她想了想,然后接道:“有一点的。” 傅怀砚倏然一笑,下颔在她肩上蹭了下,声音有点儿散漫。 “想了这么久,就骗我句这个?”他顿了下,“既然是骗,就不能骗我几句好听的吗?” 他的声音靠得很近,温热的呼吸洒在明楹颈侧,明楹几乎能感受到他胸腔之中的嗡鸣。 “比如。” 他试图举例:“对我情根深种,非我不娶,暗自心悦,仰慕许久,一往情深,一片痴心,用情至深。” 明楹纠正道:“应当是非我不嫁。” 傅怀砚闷声笑了下,明楹几乎能感觉到他胸腔中的颤动。 “杳杳要是愿意说这些的话。” “那,我嫁也行。” 他的下颔抵在明楹肩侧蹭了几下,实在是有点儿痒。 明楹突然认真地对着他道:“不是在骗你。” 她想了想,轻声唤他的名讳:“傅怀砚。” 傅怀砚还在蹭着她的肩头,听到她此时的话,突然一顿。 然后倏然起身。 他一向都很难看出什么具体的情绪,明楹每次见他,都是矜贵到几近是从容不迫。 可是此时,往日漆黑淡漠的瞳仁之中,却又是明显的,几乎一点儿掩饰都没有的,笑意。 他缓声道:“杳杳。” 他有点儿像是在哄诱,“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明楹蜷缩了一下手指,然后点了点头。 坦诚答道:“我知——”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瞬间被咽了回去。 傅怀砚原本的手还在压着她的手腕,此时松开,随后扣住她的腰间。 天旋地转,明楹被迫扣上他的脖颈,再次感知到周边的时候,她已经被他放在了床榻之上。 今日下午的时候,明楹的被褥被红荔拿出去晒过。 此时躺在上面,能感觉到之前残存一点儿的暖意,而晚间从窗户之中吹进来的风,也顷刻之间吹进了明楹的心绪之际。 他,怎么都不知道疲倦的。 明楹被迫承受着他的吻,她躺在床榻之上,身下是柔软的被褥,贴近她的脊背,而傅怀砚则是半支在床榻边,倾下身来吻她。 手以不容拒绝地姿态抵进她的指间。 因为背后是柔软的被褥,所以明楹能感觉到自己微微陷入其中,感知全然被他身上的檀香味覆盖,十指相扣的手也陷进被褥之中。 明楹的裙摆因为方才的动作,微微上移了一点,露出纤细的脚踝。 而傅怀砚却依然是如寻常一般一丝不苟的模样,只除了些许乱掉的呼吸。 明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吻几近带着来势汹汹的欲念。 明楹眼睫翕张,抬眼看向窗外的时候,却突然看到了外面的月色。 今日是望日,窗外是高悬的圆月。 倒映在垣陵的琼江之中,碧波荡开,圆月随着水波而晃动成了一道又一道的虚影。 她想到了之前在东宫的那日,小幅度推了推面前的傅怀砚,小声道:“傅怀砚。” 她稍微顿了顿,“现在是朔望,你今日,不是有戒律在身吗?” 傅怀砚手中常年握着一道檀木手持,况且他年幼时曾经在佛寺之中住过,身上有戒律在身其实也很是寻常。 傅怀砚很轻地啄吻了一下,大概是觉得她现在认真的神色很是好笑,然后闷声笑了下,答道:“当初骗你的。你还真的相信了?” 她被亲得有点儿懵,顺着他的话问道:“为什么要骗我?” 明楹想到当初在东宫的时候。 明月藏鹭 第76节 他当时,应该还挺难受的。 傅怀砚压着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手指绕着她的发尾。 “杳杳。” 他轻声道:“当初应允你的,若是让你那日留宿东宫,就要放你离开,与你再无任何纠缠,孤不是什么言而无信的人。” 傅怀砚撑着自己的手,慢条斯理地答道:“所以那日,孤也只能。” 他顿了下,很快接道:“忍忍。” 作者有话说: (拍桌)你们别担心总是忍的男人以后不行,这可是晋江,没有哪个男主不行,不用担心! 皇帝也能自称“孤”的ovo 红包~ 第63章 他说这话的时候, 不知道为什么,明楹之前在东宫那日的记忆突然被他勾了起来。 那日被紧紧扣住的踝骨,与脊骨后触碰的被褥, 一瞬间的火树银花。 她此时被他压在榻上, 想了片刻以后轻声问道:“很难受吗?” 傅怀砚不置可否, 只是闷声笑了下。 半晌了才低眼正巧碰上明楹的视线,慢悠悠地答道:“反正比起皇妹另嫁他人,还好。” 明楹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然后哦了一声。 傅怀砚挑眉, 声音压得有点儿低,“就这么敷衍?” 明楹此时被抵在他怀中, 闷声道:“既然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了,我现在再长篇大论地谈及,皇兄若是想与我秋后算账怎么办?” 傅怀砚手指顺着她的脊骨往上, 轻轻剐蹭了一下她的脖颈。 “秋后算账?”他尾音稍微喑哑, “这么说来, 应当是有这么一回事。毕竟——” “皇妹当初让孤难受了这么久, 以后自然是要一笔一笔地算清楚。” 他的指腹有点儿凉。 被他剐蹭过的地方激起一点儿清晰而陌生的战栗。 明楹感觉到他这话带着一些来路不明的危险意味,幅度很小地缩了一下身子。 谁知道她才刚刚动了一下, 傅怀砚就闷哼了声。 他很轻地皱了一下眉头,喉间上下滚动,对着明楹道:“这笔账, 孤也记下了。” 明楹没有再动,只看着他道:“皇兄怎么能这么不讲道理,我方才分明什么都没有做。” 傅怀砚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的确。孤确实不怎么讲道理。” 还挺理所当然。 他缓声提醒道:“况且, 皇妹方才怎么就没做什么了?” 他稍微顿了顿, 然后一字一句地告诫道:“皇妹方才动的那一下,让孤更难受了。” 他真的很不讲道理。 明楹默了半天,然后才回道:“那皇兄要是这么锱铢必较的话,不如去报官好了。” 她这话说得还挺认真,傅怀砚忍不住轻声笑了下。 他俯身轻轻吻了下明楹的额头,手撑在一旁的床榻上,然后却没有再多做什么,反而起了身。 窗外清棱棱的月光倏而落在他的身上,犹如谪仙一般清冷。 他身上看上去并无任何不妥,只是稍稍俯身,微凉的手指扣上明楹的脚踝。 数月前的望日那夜,他已经替她上过药了,现在已经全然看不出任何的痕迹了。 明楹的踝骨被他扣在手中,她有点儿怕痒,忍不住往后缩了缩,“已经消下去了。” 傅怀砚手指顺着她的脚踝,往上碰了碰,突然问道:“之前的那处私印呢?” 纵然是濯洗水溶都不会褪色的上贡印泥,这么多日,也已经消退了。 她原本以为或许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所以也完全忘了还有这一回事,却没想到,现在居然在这个时候被提起。 明楹想到他之前盖上私印的位置,此时感觉到自己喉间突然紧了一下。 她小声道:“也……消下去了。” 倒是坦诚。 傅怀砚低眼看着她,明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低垂的瞳仁中,涌动的欲色。 其实他的相貌不笑的时候很疏离,加之他惯常身处宫闱之中,都是有点儿不近人情的冷漠,很少能让人看到什么情绪,所以此时瞳仁之中出现清楚的欲色的时候,其实与他周身的气度有点儿矛盾。 可是却很明显,是一点儿都不曾加以掩饰的欲念。 傅怀砚却在这个时候,倏然哑声问道:“有凉茶吗?” 明楹有点儿愣怔,半晌了以后才点了点头回道,“有的。” 她从榻上起身,因为小几距离拔步床并不远,明楹原本准备赤足过去,傅怀砚却瞧出来她的意图,皱了下眉头道:“地上凉。” 已经到初夏了,其实也谈不上是很凉。 明楹刚准备开口,他却摁住了她的肩膀,“算了。孤自己来。” 他轻车熟路地摸到小几旁,手指在茶壶上碰了碰,试了一下温度。 抬手倒了整整一杯凉茶,仰头喝尽。 他将茶盏放在小几上,然后才问明楹道:“旁边的那间厢房,有人住吗?” 这件小院里面,主宅有两个厢房,明楹喜静,绿枝和红荔住在旁边的偏院里,所以旁边的那间厢房收拾出来了,一直都没有人住。 明楹摇了摇头。 傅怀砚手指在茶盏上碰了碰,倒是没有和她商量的意思。 “那孤今晚住那里。” 明楹手指稍稍缩了一下,“皇兄已经身处帝位,就这样无缘无故征用民宅?” 傅怀砚垂眼看她,半晌了笑了下,用她方才的话回她:“皇妹也可以去报官。” 他倒是很好心地给了另外一个选择,“但皇妹若是想要孤今夜留在这里……也不是不行。” 他现在的声音一点儿都不像是从前那般清越,带着些许似有若无的哑意。 其实按照他现在的身份,若是当真难受,即便是明楹当真不愿意,想要她也是易如反掌。 他此时已经高坐明堂,想要什么都不过是举手之间。 明楹很轻地抓了一下自己身边的被褥,还是有点儿忍不住,小声问道:“皇兄原本……今夜没打算留下来吗?” 她这话问得坦荡,傅怀砚垂眼看她,喉间突然浮现起细细缕缕的痒意。 他抬手又倒了一杯凉茶,一饮而尽。 然后抬步走过来,俯下身来,很轻地吻了一下明楹的额头。 “太快了。”他缓声道,“况且皇妹也说了,就算是动心,也只是‘一点’。所以孤可以等你想得再明白些,不必急于一时。” 傅怀砚抬手捏了捏明楹的手腕,缓声道:“早些休息。” 他说完这句话,就没有再在这里久留的意思,转而出了寝间,往隔壁的厢房走去。 寝间的空气中还弥漫着檀香味,甚至就连明楹身上处处相碰的灼热都还没有消退下去。 她抱着被衾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突然觉得,自己或许也需要喝一点儿凉茶。 她起身下榻,倒了一杯凉茶,一饮而尽,坐在原地片刻,还是觉得很难平缓自己此时的心绪。 好似纷乱杂芜落在天际的花叶,又好像是无数在心间升起的烟火,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之上升腾,骤然之际点燃了整片天际。 幼年初遇时,她只觉得这个阿兄生得实在是出挑至极,后来知晓他的身份,其实与他也只是数面之缘,从来都没想到过,现在会与他还有这样的牵扯。 明楹此时碰了碰自己的胸口,抬眼看了看外面的月色,突然想起来之前的来福还被傅怀砚关在门外。 她起身走出寝间,打开前厅的门,然后看到来福正四仰八叉地睡在台阶上,耳朵耷拉着,肥短的四肢瘫在地上,它睡得有点沉,还在打鼾。 来福毕竟还是一只幼犬,明楹怕它着凉,准备抱着它回到垫子上睡觉,才刚刚碰到它的时候,来福突然醒了。 它哐当一下地站起来,看到明楹,刚准备叫唤,明楹怕它此时叫了,被傅怀砚发现,连忙握住它的嘴,小声道:“不许叫,不然明日你就把你啃的那些菜全都给我吃了。” 来福小声地呜咽了两声,走过来蹭了蹭她,多少都有点儿可怜巴巴的样子。 来福的小爪子还在比划着,好似是在控诉今日将它关在门外的人实在是很可恶。 明楹大概听懂了来福的意思,轻声应和它道:“他的确可恶。” 来福又撅了撅它的屁-股,好像是在说今日它撞门撞得很痛。 这回明楹有点儿没听明白,敷衍地嗯了声,然后将来福掸了掸,抓起来抱在自己的怀里,然后看了看天上的月色。 她此时心绪烦杂,一时半会也睡不着,索性就在院中走了走。 也不过短短的时日,虽然这处小院还是当初的小院,甚至被来福啃过的菜都还七倒八歪的,一切都如旧,可是却又是和她从前截然不同的心境。 来福原本在她怀里挣扎了一下,后来见挣脱无望,就安心的找了个比较舒服的位置,睡了下来。 来福这段时日长胖了很多,抱在怀里有点儿沉,明楹抬手拽了拽它的尾巴,小声道:“不许睡。” 来福很气恼地朝着她叫唤了下,很及时地被明楹捏住嘴。 明楹很理所当然地对它道:“我睡不着,你也不许睡。” 来福撅了撅脑袋,在她怀里呜咽了几下,然后蹬了两下腿。 明楹正在与来福对话的时候,她的面前却悄然无声地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川柏手中拿着剑,抱拳对明楹道:“公主殿下。” 明月藏鹭 第77节 这月余以来,已经很久都没有人再唤她公主殿下了。 明楹再次见到川柏,其实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毕竟是自己当初是从上京中逃离,现在却又是在垣陵相见。 她随手将来福放到地上,来福从她怀里挣脱,一下子就跑得没影了。 “川柏,怎么了吗?” 川柏抱拳在明楹面前站了很久,随后才道:“有些话,如果属下不说,可能公主永远都不会知晓,所以请恕属下僭越,想对公主说一些肺腑之言。” 他顿了顿,“公主当初离开上京城的时候,殿下的那串手持曾经断过。殿下幼年时候在佛寺中生活过段时日,皇后娘娘总怕殿下因为这段时日,养成了个不染红尘的性子,好在殿下虽然看着淡漠,但却其实一点儿都不像外表那般不近人情。” “先帝当年还在的时候,其实对殿下暗中打压过很多次,公主应当也知晓,明大人逝世以后,殿下曾经远赴边关。其实……殿下当初还年幼,原本不应当有这样一回事,毕竟当年殿下行事从无疏漏,即便是先帝想发难,也无从谈起。只是因为那时殿下想为明夫人求一个恩典,在明宣殿中惹得先帝大怒,所以才为先帝不喜,下旨将他发落到了边关。” “那时边关常有克扣军饷的事情,而且战事频发,霍氏不少子孙都死在那里,其实,先帝那时恐怕也没想过殿下能从边关回来。只不过是没有找到什么废太子的由头,所以才找到了这个借口,想着殿下能死在边关,那样就更好不过了。至多日后封个好听点的名头,谁人也不敢说什么。” 明楹的确知晓傅怀砚年少时曾远赴边关,却不知晓,他是因为此事而去的边关。 川柏知晓明楹是想嫁与霍离征的。 明楹想去边关,不过是为了逃离皇城,又或者是,不想在殿下身边,可是当年殿下远赴边关,几近是九死一生,却是为了明夫人与明楹。 世间风月事,总是太难说清。 这些旧事,川柏知晓,若是自己不提,恐怕公主永远也不会知晓。 川柏声音有点儿冷漠,好似只是平淡的转述:“殿下后来起势的金鳞卫,是殿下当年在边关一点一滴练的兵,陪着殿下出生入死,无数次在生死关头,不少人都死在那里,尸骨无存,最后才能回到的上京。” 明楹突然感觉自己的心间被一阵狂风呼啸而过,此时是夏初,原本天际边还能听到蝉声,此时却几近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 她听到川柏接着道:“先帝逝世以后,其实朝中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殿下处理,殿下成了陛下,连着数日,属下几近都没有见到过他歇息,他才终于将朝政都处理好,什么都安排妥当,才赶来江南见公主。一路上紧赶慢赶,也只是想赶在明日的生辰之前,见到公主。” 他讲到这里,突然对着明楹笑笑。 “属下说这么多,是希望……” “公主能给殿下一个机会,哪怕只是一点,他应当也会很高兴。” 作者有话说: 章节提示想歪的,都给我去面壁! 红包ovo 第64章 川柏说完这些话就再没有多说什么了, 只对明楹道:“属下自知此事僭越,等回到上京的时候会自请前往慎司监中领罚。” 然后悄然无声地隐入黑暗。 来福在院子里撒欢地跑了一圈,又去啃了一颗菜, 才发觉明楹站在原地很久。 来福好像是有点儿良心发现后的不好意思, 撅着屁-股哒哒哒地跑到了明楹身边。 明楹愣怔了很久, 才蹲下来很轻地摸了一下来福的脑袋,然后又拽了拽它的耳朵。 来福被摸得有点开心,咧开嘴对明楹笑,然后瘫倒在地上撒娇, 把肚皮都坦露出来。 明楹戳了戳来福的肚皮,然后没头没脑地对着它道:“怎么办。” “突然有点……想投敌了。” 她最后的声音很轻, 几近像是呓语。 来福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大概是它刚刚又啃完了一棵菜,所以现在的小尾巴转的很快, 很坦荡地表达自己的开心。 圆月高悬在天上, 照得檐上的瓦片都好似覆盖着一层清霜。 方才远去的蝉鸣声好似是潮水一般突然涌现而来, 持续不断地回溯在耳畔。 明楹双手交叠放于膝上, 然后指尖很轻碰了碰腕上的小珠。 * 垣陵的清晨很早就开始有人烟味了,往来的商贩挑着新鲜去泥的荸荠叫卖, 街道上的包子铺还有面馆早早地就开张了,热气蒸腾着弥漫到了整个街道之中。 这么大清早的,垣陵县中唯一的茶馆也开张了, 外面的叫卖声也丝毫都没影响到茶馆里面的高谈阔论。 垣陵不大,十里八乡的人大多都认识,有人才刚刚坐定, 就被闻声赶到的自家婆娘拽着领子往家里拖, “家里那么多活计不做, 你倒好,来这里讨自在了,这么大清早地喝了这破茶,赶晚了又猫着睡不着,东扭西扭的,现在赶紧给老娘回家里去!” 被逮到的人讪讪应声,一边缩着身子一边往外走去。 这样的事情,往常也常见,茶馆里面的人笑着议论了几句,随后就也没太在意这么一茬事情,转而压低了点声音朝着众人问道:“诶,怎么昨日起这衙门就一直都没人啊?还有我屋前那个被袁县令抢过去的那个吴娘子,昨儿晚上也回了家,今早我出来的时候,还瞧见她在外面洗衣服呢!” “那吴娘子可是被这袁县令当初废了不少手段才抢到府里的,就当真能这么放了回来?诶,说起来这吴娘子也是当真可怜,才不过前年才及笄,家里又有个生病的老母亲,自己又被那袁县令瞧上了。啧啧,要是能入了县丞府里,帮衬着家里也就罢了,那袁县令,一个子儿都怕贪不得呢,甭想能从他口里抢食!” 说到这事,旁边的人也瞧了瞧有没有那袁县令的走狗,随后才压着嗓子回道:“可不是么,这么说起来,昨日那县丞府中是不是一整宿都没亮灯?就在我屋子后头,我媳妇昨儿晚上还和我说这事呢,生怕是这袁县令又想出什么法子来搜刮大家伙的家当呢!” 这话说得场中人都有点儿后怕。 有人朝着最先开口的那人道:“这事岂不是问问吴娘子最妥当?你现在问我们,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哪里敢问官老爷的事?” 那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悄声道:“这……这我不是怕勾起那吴娘子的伤心事么,我若是当真是问了,只怕是要平白无故讨了嫌!” 茶馆之中瞧出那人的不好意思,揶揄了几句。 片刻之后,才有人突然道:“那袁县令只怕是平常时候坏事做多了,现在遭天谴了,得报应了!你们是不知晓,昨日我喝酒喝糊涂了,从那县丞府中前面经过,都夜里了,我原想着家丁可能也瞧不见我,便也懒得绕路了,谁知晓刚到跟前,就闻到了血腥味!” “那县丞府中并未亮灯,只怕是里面的人都死在里面了!” 在场的人大骇,面上皆是不敢置信之色。 袁县令在垣陵作威作福已有多年,这毕竟是个小地方,上头哪里有人能管到这里来,袁县令这人对着高官又一向喜欢阿谀奉承,这么多年,哪有人敢在他面前找不自在,就算是做些欺男霸女的事情,大家也都是敢怒不敢言。 现今这是得罪了什么人,居然能下手这么狠绝? 而且这么多人,就不怕上头查过来吗? 虽说是袁县令早前做了不少事令人发指,但毕竟也是个朝廷官,若是将这么些人全都杀了,旁人纵然是拍手叫好,但是行凶的那人多半也是要惹祸上身了。 众人心中各有些计较,倒是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起这段了。 …… 明楹昨日翻来覆去都没有怎么睡着,一直到天亮了,才终于有了一点儿倦意,是以今日早间起得迟了很多,醒来就已经到晌午了。 她醒来洗漱了以后在寝间踱步了很久,还是觉得心间跳动得有点儿快。 她缩在寝间当缩头乌龟,除了午间红荔来送过膳,寝间的门一直都关得严丝合缝。 一直到了傍晚,窗外的琼江已经倒映出天上的晚霞,她才打开了寝间的门,朝前厅看去。 前厅之中空无一人,就连来福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明楹心下稍微缓了一下,刚准备出去的时候,突然听到门后传来一声带着笑意的声音。 “皇妹。” 明楹心间猛地跳动了一下。 抬眼的时候,恰好对上傅怀砚的瞳仁。 他低眼看她,似笑非笑,“在找谁?” 他将手抵在门上,姿态有点儿懒散,就这么与明楹对视。 明楹此时眼睫有点儿亮晶晶的,她想了想,拉着他的袖子,突然小声问傅怀砚道:“皇兄,今日要不要与我出去走走?” 傅怀砚被她看得一怔,喉间缓慢地滑动了下。 他倏然一笑,“不躲我了?” 明楹其实幼年时一直都很喜欢很漂亮的东西,此时傅怀砚被窗外晦暗的霞光笼罩全身,漂亮的下颔线条流畅,肤色近乎暖玉。 他寻常时不含任何情绪的瞳仁尚且是为人称道的出挑,此时带着些许笑意,更是惊心动魄一般的昳丽。 “没有在躲,”明楹小声答,“昨日有点儿没睡好。” 傅怀砚突然俯身凑近,“怎么没睡好了?” 明楹没看他,只回道:“看来福摇尾巴了。” 傅怀砚半晌没应声,手指在下颔处摩挲了一下,随后才问道:“来福是公是母?” 明楹想到了来福昨日敞开的肚皮,想了想答道:“应当是……母的。” 傅怀砚啧了声,随后才慢悠悠地道:“让它逃过一劫。” 明楹看他,“那它若是公的,皇兄当如何?” “不如何。”傅怀砚垂着眼睑,轻描淡写地答,“至多,给它净身。” 他话音刚落,来福气恼的叫唤声就从院子外面响了起来。 他靠在门上,看着明楹道:“不是要出去走走吗?” 明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点了点头,推开门站到他的面前。 傅怀砚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下颔,看着明楹此时的模样,“孤还以为要等皇妹梳妆。” 明楹这才想起来自己只是随意地挽了一个髻,并未如何妆点,想了想今日的日子,轻声道:“那皇兄要不要稍等我片刻?我用些胭——” 她刚想说自己用点儿胭脂,傅怀砚突然却拉着她的手,将她抵在寝间的门上。 俯下身吻了下来。 明楹有点儿愣,看到晚间半明半昧的霞光落于他的周身。 他将手垫在明楹脑后,几近说得上是温柔的一个吻。 明楹颤着眼睫,随后试探着,很轻地回应了他一下。 或许是因为她的反应,傅怀砚此时手指收紧,手背上的经络隐隐浮现,突然直起身,目光深沉地看着明楹,几近是让人无所遁形的目光。 明楹有点不好意思,避而没有看他,只提醒道:“天色已经渐晚,若是去晚了,街市恐怕大多已经打烊了。” 傅怀砚顿了很久,然后嗯了声。 片刻后他指腹轻轻碰着明楹的唇,缓声道:“现在就不必用胭脂了。” 耽搁了一段时日,明楹与傅怀砚出去的时候已经到了日暮时分。 来福原本还在院子里晃荡晃荡,瞧着明楹要出去,哒哒哒地跑上去要跟过去,谁知道才刚刚走到院门处,院门哐当一声就在它面前阖上了。 明月藏鹭 第78节 很是无情。 垣陵的晚间寻常时候往来的人并没有很多,但是因为此时到了初夏,晚间正巧是不冷不热的时候,所以路上也还算是热闹。 这里的人大多都互相认识,这乍然来了这么一对实在说得上是出众至极的人,难免惹人注目。 明楹来到垣陵以后大多都是头戴帷帽,所以哪怕是在这里住了一段时日,见过她相貌的人也并不算是很多,乍然这般出现,旁边卖荸荠的小贩看得有点儿呆,才不过看了两眼,就感觉到自己背脊上顿时生了一点儿寒意。 傅怀砚跟在明楹的身边,漫不经心地朝着旁边的人瞧了一眼。 原本还在一旁悄悄觑着的人也感觉到一点儿来路不明的危险,连忙张罗着自己手上的事情,不敢再看。 垣陵的面馆开在街边,上升的白雾从汤锅之中散逸开来,原本还在各个桌边张罗的妇人瞧见明楹与傅怀砚,连忙上前热切问道:“两位是要吃面不?咱们这可是在垣陵开了几十个年头的老面馆,价钱公道,各种浇头都有的!” 她定睛一瞧,才看清此时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热切的面容一瞬间带了些诧异,“哟,这两位不是垣陵人吧?若是垣陵当真有两位这么个神仙样的人物,我哪里能不晓得!我在这垣陵活了几十年,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登对般配的夫妇,两位贵人这是来垣陵走亲戚的?” 傅怀砚蓦地轻笑了声,散漫地看了看自己面前的明楹。 明楹耳廓有点儿发红,她也没有反驳,只是对妇人道:“劳烦来两碗三鲜面。” 妇人麻利地答道:“好嘞!” 她利落地将手中抹布拿在手里准备收拾一下桌子,突然听到方才那个贵气逼人的郎君开口道:“一碗不必放小葱。” 妇人应声,对着站在汤锅前的人大声道:“两碗三鲜面!一碗不放小葱!” 她动作熟稔地将桌子擦完,然后对着明楹道:“小娘子与小郎君坐在这里稍微等会儿,一会儿就上面来了!” 她站在一旁,还说些吉利话:“我啊,会看面相的,瞧着这两位就知晓贵气逼人,日后必然是有大造化的!这么登对,以后也是和和美美,白头偕老呢。” 她说完这些话就将抹布拿在手里,转身离开了。 傅怀砚腕上的檀珠手持被他取下,他拿在手中缓慢地转了一下。 他问道:“皇妹方才为什么没有反驳?” “什么?” 傅怀砚低眼看她,“孤以为皇妹会与那位妇人解释,说孤是你的兄长。” 明楹被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有点儿心慌地将竹筒里面的筷箸取出,仔细地用湿帕子擦拭了一下,递给傅怀砚,小声反驳道:“那皇兄对我做的事情,也不像是兄长所为。” 傅怀砚手指在桌上轻叩了下,散漫地哼笑了下。 明楹在这个时候想起来昨日川柏对自己说的话,突然问他道:“皇兄从前曾去过边关,边关是什么样子的?” 傅怀砚在桌上的手指突然顿住,“皇妹突然问到这个……想去?” 边关这样的地方,明楹从前也只是在书中看到过。 很多地方,即便是书中描摹再多,也远比不上是身临其境。 明楹想了想,然后点了点头。 “和孤去可以。”傅怀砚顿了顿,“要是和别人,皇妹想都不用想。” 他话音刚落,面馆妇人就端着两碗面走近,面上带着些歉意的笑意,对着明楹道:“不好意思了小娘子,方才我家那位一时洒得顺手了,两碗都洒了小葱……” 她将碗放在桌上,手局促地在围裙上抹了抹,“要不让小郎君在这里稍等片刻,再做一碗给你们送过来,收你们两碗的钱!” 面放久了要坨了,其实明楹忍一忍,也能吃下小葱。 况且今日是傅怀砚的生辰,她不想再麻烦,只轻声道:“不必了,无事。” 妇人还站在这里连连道歉,“诶呀,这事实在是我们做的不好,小娘子莫怪,下次来我们这里吃面,再给你们送一碗。” 明楹摇了摇头,只道无事,视线再次转到傅怀砚那边的时候,却看到他已经低眼将碗中小葱一一都挑了干净。 他素来矜贵非常,即便是做着这样细碎平常的事情,都实在是赏心悦目。 他将自己面前的碗推到明楹面前,手指提醒一般地,在碗边轻轻叩击了一下。 好似只是很稀松寻常的一件事。 站在一旁的妇人瞧着这位郎君的动作,面上也不免有些诧异。 毕竟他这幅模样,恐怕就连上京来的大官都未必会有这样的气度,而这么一个人,却纡尊降贵一般地亲手为自己的娘子布膳。 实在是少见。 蒸腾而起的热气萦绕在周身,嘈杂的垣陵街市之中,喧嚣骤然好似潮水一般地远去。 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人,其实这和明楹印象中的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出入太大了,以至于她这些时日还是有点儿不真实的恍惚感。 少年时她遇到的那个相貌出挑的阿兄,这个出生起就赞誉加身,为人称道的太子殿下,此时坐在不知名小城的初夏之中,周身被烟火气充斥。 坐在她的面前。 如傅瑶所说。 上京城能有几位贵女没有对他动过心。 明楹此时抬眼看他坐在垣陵晚间氤氲的热气之中。 她想。 大概,的确并不只一点。 作者有话说: 看到宝贝在问什么时候傅狗不憋,反正不会太晚啦,我连具体的情节都想好了,但是还没写到(跪) 净身就是把来福蛋嘎了的意思。 红包ovo 第65章 明楹幼年时在颍川住过些时日, 在颍川的习俗之中,生辰的时候是要吃长寿面的。 意在年年岁岁,也意在福泽连绵。 傅怀砚见明楹迟迟都没动, 只是有点儿愣地盯着自己看, 他撑着下颔, 另外一只手在桌上轻叩了下,“回神。” 他低眼看她,“皇妹。孤有这么好看?” 明楹一下子恍神,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只嗯了一声。 片刻了才想起他方才说的是什么话,待看到傅怀砚闷声笑了以后, 破罐子破摔道:“皇兄自然,很,好, 看。” 傅怀砚不急不缓地接着问道:“有多好看?” 怎么还没完没了了。 明楹继续破罐子破摔, 突然看着他, 小声道:“对皇兄情根深种, 非你不嫁,暗自心悦, 仰慕许久,一往情深,一片痴心, 用情至深的,那种好看。” 她说着很轻地拽了拽他的小指,“这样可以了吗?” 可以, 怎么不可以。 傅怀砚慢条斯理地点了点头, 很是虚心接受的样子, 随后才道:“皇妹对孤的话记得倒是很清楚。” 明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原本也没想到他居然这样这么波澜不惊地就承认了。 傅怀砚看着她,又道:“若是皇妹的话……以色侍人,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垣陵的晚间灯火阑珊,他坐在人间烟火之中,眉眼被蒸腾起来的雾气浸染。 明楹心下漏了一拍,掩饰一般地拿起筷箸,正色提醒道:“……面快坨了。” 明峥从前作为国子监祭酒,素来都很有规矩,用膳的时候不得言语。 即便是明楹孤身在春芜殿中其实并没有那么多规矩,也依然将从前在家中的戒训铭记在心。 他们都没有再出声。 原本模糊的邻桌交谈声在这个时候明晰起来。 “诶,那县令府上好像是当真没人了,昨天我还瞧见那袁县令在衙门里面呢,身边乌乌泱泱跟着他的走狗,这都今日了,还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怕不是当真得罪了什么仇家,现在——” 那人手在脖颈上比划了下,又对着天上指了指,“啧,当真是人在做啊,天在看。” “谁说不是呢,”有人接茬,“只是,这袁县令往日里不是一向都对那芜州刺史百般拍马屁吗?现在这袁县令出了事情,那刺史知晓有人敢落他的面子,岂不是要将那人追究到底?” “那芜州刺史和袁县令当真是一个粪坑里面出来的,平常的时候就狼狈为奸,”那人狠啐了声,“落了他的面子,恐怕铲除袁县令那人,多半也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唉。”旁人叹了口气,“那倒也是,这整个江南道,除了广陵和姑苏的那两位刺史,这位芜州刺史在江南就是三把手,在芜州几乎就是一手遮天,也不知道那位义士能不能逃得过。” “毕竟这好说歹说,也是个朝廷官儿呢。” 傅怀砚用膳时候很斯文,听到这些话也丝毫没有任何反应。 显帝在时,不少地方官吏卖官鬻爵成为常事,这芜州刺史既然是借此升任,有这样的行径也并不稀奇。 明楹咽下一口面,手指戳了一下傅怀砚,问道:“之前那个袁县令……皇兄是怎么处置的?” 傅怀砚手往后稍微抬了抬,明楹还有点没看懂他在做什么,就看到川柏不知道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傅怀砚的身后。 然后将手中的琉璃杯盏递给傅怀砚。 傅怀砚将杯盏放在明楹面前,“小心噎着。” 然后才慢悠悠地回她方才的问题道:“杀了。” 这么处理倒是也很寻常。 明楹也并未诧异,只是看到此时又悄然无声地退走的川柏,有点儿好奇地问道:“川柏跟在皇兄身边……一个月多少月例?” 傅怀砚突然看她,然后笑了下,“皇妹这是在,查账?” 明楹只是看川柏寻常什么时候都做得这么妥当,有点儿好奇他的月例,没想到他问及这个。 傅怀砚散漫地接着道:“只有东宫的女主人才能查孤的账,皇妹想好了?” 明楹筷箸拿在手中,她想了想,回道:“我也只是随口问问。” 傅怀砚哼笑了声,很快又道:“规矩虽如此,但若是皇妹问的话,孤也不是不能破一次例。” 他顿了顿,“川柏作为孤的贴身长随,月例三百两。” 三百两对于寻常人家来说,至少也够一家人四五年的开销了。 无论是在上京还是在江南,都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何况这还只是月例。 明月藏鹭 第79节 明楹有点儿惊讶,“这么多月例吗?” 傅怀砚嗯了一声,然后看她的样子,大概是实在觉得有点儿好笑,抬手掐了掐她的脸侧,哄道:“皇妹这么勤俭持家,觉得他月例太多的话,那孤下个月就扣他的月例。” 什么说一不二,锱铢必较的昏君。 明楹连忙摇了摇头,怕这话被附近的川柏听到,“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随意问问。” 傅怀砚垂着眼睑,然后好似是明白了她的意图,轻描淡写的对她道:“皇妹不必担心。就算是金鳞卫的月例再高,孤也不至于没钱养你。” 他这话说得尾音带着旖旎的意味,明楹手中的筷箸差点儿滑落。 她小口地扒拉了一下碗中剩下的面条,随后才掩饰一般地对着他道:“我已经用完了。” 傅怀砚点了一下头,随后将放在明楹面前的杯盏放在一旁,川柏悄无声息地又突然出现,然后把杯子拿走,又一言不发地隐于夜色。 明楹想到方才的话,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之前说的话……不会当真被川柏听到了吧?” “应该。” 她这样有点儿纠结的样子,让傅怀砚忍不住又捏了捏她的脸,轻声道:“皇妹不用担心。他不敢说什么。” 明楹抬手握上他乱动的手腕,想了想,“皇兄这样,不怕旁人说你专断独行吗?” 傅怀砚手指在桌上轻叩一声,突然侧身对身后问道:“孤很专断独行?” 川柏面无表情地又突然出现,手中还拿着那个杯子,神色波澜不惊地回道:“陛下素来平易近人,属下并不觉得陛下断专独行。” 傅怀砚朝着明楹稍稍挑了一下眉。 川柏那三百两月例确实是他应得的。 …… 明楹与傅怀砚回去的时候已经到了晚间。 此时是初夏,江南小城的晚间雾气氤氲,不少人家都已经亮起了灯盏,有的还能看到窗牖上人影幢幢。 晚间有流萤绕着琼江,明楹与傅怀砚并行走在琼江畔,明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小声问傅怀砚道:“皇兄……为什么是我?” 上京城长相出众的贵女数不胜数,其中才艺双绝的更是不知凡几,明楹从前在宫中生活数年,所见这位皇兄,也不过只是敬仰与远观,从来都不曾想到过现今居然与他一同走在小城的初夏之中。 这个问题,之前从东宫出来的那晚,她也这么问过。 只是那时觉得问了也不过是庸人自扰,自寻烦恼,所以及时止损,觉得知晓太多也并无什么用处。 “杳杳。”傅怀砚低眼看她,“我少年时遇见你时,明大人与我说你性子娇纵,可是我后来在宫闱之中遇到你时,你却又全然并无从前所谓的娇纵,处处都是挑不出错处的恭顺。” “最开始的时候,我的确只是想着力所能及地多照拂你几分。你去岁及笄的时候,我原本也不过只是想着从前明大人所托,却在那日春雨之中,看着你孤身一人看着阶前梨树的时候,片刻失神,觉得你本该不是这样的。” “当时不过是片刻而过的感触,后来才后知后觉,原来动心最开始的情绪,居然是心疼。” 年少时她于簌簌雪中唤的那句阿兄,当真让他惦记了很多年。 那时他在想,倘若他年少时再出众一些,是不是就不会让她变成后来这样处处谨慎卑微的模样。 可是终究是无果。 傅怀砚很轻地捏了一下她的手腕,对她道:“……所以杳杳在我面前,可以任性一点。” 从当年父亲与母亲接连逝世开始,所有人都在告诉她,往后的日子无人庇佑,一定要步步谨慎,未免行差步错,一定要恭顺谦卑,不能有丝毫逾矩,尤其是深宫这样的地方。 这些提醒都是善意的,可是却从来没有人告诉她,也可以任性一点。 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小院前面。 来福之前气恼得很,此时也没有摇着尾巴前来迎接,只叫唤了两声表达了它被关在院中的不满,然后狠狠地咬了一口院中的菜,吃得砸吧砸吧嘴。 倒是挺香的模样。 瞧着明楹与傅怀砚根本没有理它的意思,屁-股坐在地上呜咽了两声,然后爪子在地上跺了几下,还是有点儿犹豫地摇着尾巴朝着他们走过去。 才刚刚哒哒哒地跑过去,前厅的门又哐当一声在它面前阖上了。 此时的寝间并未亮灯,从窗外传来的细微光亮覆在傅怀砚的周身。 他突然想到了之前在面铺里面的事情,“皇妹之前在面铺中说,孤对你做的不是什么兄长所为。” 傅怀砚停了下,靠在她身侧问道:“皇妹说说,是什么事情?” 分明现在做的事情就不太像是兄长所为的。 怎么明知故问。 明楹被他抵在门上,此时突然抬手扣住他的颈后,往下压。 踮起脚很轻地吻了他一下。 然后明楹小声道:“……这样的事情。” 傅怀砚有点儿愣,手指无意识地轻叩了一下明楹背后的门板,片刻以后,他才稍稍低眼。 窗外的光有点儿半明半昧的,偶尔会有婆娑的树影被风吹得晃荡,挡住清辉。 “是么?”傅怀砚突然轻声问,“孤怎么记得,不是这样。” 他的手顺着下移,碰在明楹的腰间,明楹被碰得有点儿痒,缩了一下,而傅怀砚身上的檀香味却又在这个时候铺天盖地而来。 从前的吻,的确少有这样一触即离的。 他俯下身,另外一只手碰到明楹的手,将她抵在门上十指交扣。 然后轻而易举地抵开明楹的齿间,长驱直入,与他看上去的疏离淡漠截然相反。 他的喉间滑动,与她十指交缠的手轻轻蹭了一下。 明楹的回应很生涩,她并无任何技巧,全然是被傅怀砚掌控着情绪。 有点儿像是一夜春风来,层层叠叠开得繁芜的花枝,又像是夏日潮起时,发白的泡沫拍打过岸边,卷过岸边的砂砾,留下一地的水渍。 明楹的膝弯有点儿软,她一只手压着傅怀砚的颈后,突然小声地问:“皇兄这般娴熟。从前在东宫……从来都没有侍妾通房吗?” 傅怀砚喉间还压着一点儿低喘,听到明楹此时的问话,倏而压低声音问道:“嗯?皇妹这是在秋后算账?” 明楹压着他颈后的手收回,“避而不答,那就是有了?” 傅怀砚手握着她的手腕,放回原来的位置,然后撑在她的颈侧,“别污蔑孤。” 因为方才的吻,他此时的声音带着不甚明显的哑意,“之前在东宫的那晚,皇妹夺走的,是孤多年的清白。” 明楹默了一会儿,才拉了一下他的小指。 “今日是皇兄的生辰。” 她抬起眼睛看他,眼睛很亮,生的很黑,即便是被不甚明亮的光照着,也能看出此时的浓稠似新墨。 “皇兄有什么想要的生辰礼吗?” 傅怀砚闻言挑了下眉,“谁告诉你的?” “皇兄素来为人敬仰,这样的事情被我知晓应当也不稀奇。” 傅怀砚低下眼看她,似乎是在辨别她的话的真伪,半晌了才倏而道:“看来真的要扣川柏的月例了。” 他的下颔在明楹的肩侧蹭了下。 十指交缠始终都未曾松开。 他好像是在笑,声音却有点儿低。 “最好的生辰礼,已经收到了。” …… 一直到明楹孤身一人坐在寝间很久,她还是有点儿忍不住很轻地拨弄了一下自己的指尖,原本想着找些从前的旧书看一看,可是书在面前很久,还是一个字都没有看进。 明楹腕间的小珠在昏暗的烛灯下发着很淡的色泽,毕竟是世所罕见的玻璃种翡翠,淡淡的光晕落在了她的腕间。 她撑着自己的下颔,手指随意地翻动着面前的书页。 此时的门外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然后又传来一阵钝物撞门的声音。 然后来福在门外很是雄赳赳地叫唤了一声。 明楹抬步走到门口为来福开门,看到来福此时还准备接着用屁-股撞门,明楹此时突然开门让它有点儿想不到,直接瘫倒在了地上。 因为这段时日吃得多了一些,所以一时半会还有点儿起不来。 明楹看不过去,拎着它的后颈将它提溜起来。 来福这个时候还在气头上,只是很冷漠地将自己背上背着的小包裹晃荡了一下,示意明楹拿下来。 明楹按照它的意思将它背上的东西拿下来,然后有点儿好笑地问道:“谁能差遣我们来福干活呀?” 来福听懂了她的意思,半是炫耀半是得意地将自己饭碗里的鸡腿叼了过来,很是得意洋洋地在她面前一晃而过。 明楹失笑,拆开方才那个包裹,只看到里面只有轻飘飘的一张字条。 上面只有三个字。 “看窗外。” 字迹疏朗,自成风骨。 明楹倏然抬眼,在她抬眼的瞬间,此时的垣陵天空中骤然升腾起来了烟火,绚烂的烟火落在了这座江南小城的上空,原本有点儿静寂的小城也在这个时候有了一点儿喧嚣之声。 骤亮的烟火照亮了远处大片的平芜与荒山。 也点燃了摇摇欲坠的初夏夜。 作者有话说: 川柏和来福be like:你们恩爱就好,不需要管我死活。 宝贝们除夕快乐,本章66个红包~ 本章有没有写长评的宝贝呀,如果有的话抽五个宝贝发五百jjb,这几天都有效,没有就当我没说=v= 第66章 垣陵这段时日的传言自然也传到了巷弄之中。 这县丞府中连着几日都未曾开门, 就连平日里那袁县令的走狗都没了影子,都是一个小地方的人,哪里能不瞧出些端倪。 明月藏鹭 第80节 一边暗自在为那位义士叫好, 一边又在思忖, 这袁县令怎么说也是个地方官, 若是上面追究下来,怎么说也是件大事。 就算是上面来的官,多半也不敢做这样的事情。 大娘在路上听到了些风声,然后想起正是那小娘子的兄长将她从县丞府中救了回来, 隔日去给明楹送些菜蔬的时候,没忍住提了一嘴问道:“小娘子……你那兄长到底是如何将你从县丞府中给救了回来的?” 县丞府中久久都未有人在, 金鳞卫虽然处理得干净,但是毕竟人不见了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对于垣陵这样的小城人来说,杀人实在是太过遥远, 纵然是从前的袁县令, 也只是做些欺男霸女的事情, 也不敢当真弄出多少人命来。 这位大娘为人热情, 也是当真为明楹考虑,所以明楹犹豫了一下, 有点儿不知晓怎么对她解释之前的事情。 大娘却大概是瞧出明楹的犹豫,知晓了现在街头巷尾所说的那位义士多半就是她的兄长,面色一垮道:“小娘子, 你与我说实话,那袁县令,是不是被你兄长给杀了?” 这件事左右也瞒不了, 明楹停顿了下, 点了下头。 大娘叹了口气, 先是说了句造孽,片刻了又对明楹道:“小娘子之前说你那兄长也只是比袁县令大点儿的官,也是,毕竟年岁在那里,这么年轻,我瞧着也不是什么当真的大官,虽说这袁县令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这可是朝廷的事情……” 大娘抬手往上指了指,“上面要管的。” 大娘压低了点儿声音又对明楹道:“况且小娘子,你可能是不知晓,这袁县令能安安稳稳在垣陵做这么久的县令,往日里不是没有人想着往上告的,但是那些当官的都是互相护着,哪有那么容易,就比如这袁县令,上头就是有人保着的。” “芜州刺史是什么人,小娘子你年纪轻,可能还不知晓,这整个江南地带,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这件事趁着还无人发觉,你们怎么还能就这么安安稳稳住在这里,不如早些往上京地界走,免得到时候查到你们头上,那芜州刺史可不是什么仁善之辈,知晓你们碰了他的走狗,你们落在他手上,吃不了什么好果子的!” 明楹自然是知晓大娘都是善意的提醒,思忖片刻才对大娘道:“无事,大娘不必担心,我兄长的官应当比您想象中的还要大些的。” 大娘还想再劝,“小娘子你年岁还小,你这兄长今年了瞧上去也年轻得紧,就这个岁数,就算是村儿八里出了个奇才,也不过就是个考上举人没多久,就算是当了官,那人脉和权势哪里比得上那做官多年的芜州刺史!” 看来这芜州刺史的确是作恶多端,就连在垣陵这样的地界,都广为流传他的恶名。 明楹只让大娘不必担心,她与兄长心中有分寸。 大娘见明楹这样,倒也没有再多劝什么,只絮叨着将手中的瓜果递给明楹。 大娘才刚刚离开,远远地瞧见那前面巷弄的那吴娘子朝着这里张望。 这吴娘子也是个可怜人。 年纪还没有多大的时候,就被袁县令给瞧上了,家中又贫寒,全靠着吴娘子从前做绣娘帮衬着家里,后来在这县丞府上,府中夫人知晓这吴娘子还会绣活,不是让她做衣裳,就是让她帮着袁县令纳鞋底。 在县丞府中,还不如她从前做绣活的时候。 现今这县丞府中都已经一个人都没了,这吴娘子也就回来了。 说起来,这小娘子的兄长,还是这位吴娘子的恩人。 大娘倒也没多在意,寒暄了一下,让了路。 大娘刚刚回到巷口处,想着继续择菜的时候,突然又想到,那吴娘子多半也是想要劝他们这对兄妹尽早离开的,毕竟也算是恩人,自然是希望他们不要落在那芜州刺史手中的。 大娘这么想着,又想着与这吴娘子一同劝劝,毕竟这对兄妹年纪尚轻,对很多事情还不知晓这利害关系。 是以又返回到了院前。 明楹方才送走大娘,不多时院门就又被叩响。 她抬眼望去,只看到一位姑娘家此时正站在门外。 明楹并不认识这位姑娘,刚刚打开院门,这位姑娘就对着明楹恭敬地行了一个礼。 然后对着还在院中的傅怀砚道:“……之前的事情,多谢陛下能救民女于水火之中。” 吴娘子这些年跟着袁县令,虽说只是一个不怎么被重视的姨娘,自然也是能瞧出一些人的气度的。 之前在垣陵牢狱之中,金鳞卫对面前的人唤道陛下,哪怕是杀了袁县令也只是漫不经心,好似只是一件不住挂齿的小事。 所以面前的人的身份,昭然若揭。 整个江南,也不一定能有几人能见到传闻之中的新帝,这位少年成名的太子殿下,就算是在垣陵这样的小地方,也是素有贤名。 吴娘子在此之前,见到的最大的官,至多也就是芜州刺史。 何曾想到过,居然有一日得以见到今上。 无论新君此番暗中访寻垣陵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吴娘子都是因他而获救。 即便是于他而言,这不过只是随手为之的一件小事。 她身无长物,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自己的那一手出色的绣活。 这几日在家中连着赶制了几日,从牢狱中回来就一直未曾怎么休息,生怕自己送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已经离开,这么紧赶慢赶,才绣了一对鸳鸯的贺图,在昨日堪堪绣完最后一针,此时被她仔细地用干净的棉布包好,递给了明楹。 当初被金鳞卫带入牢狱之中的时候,看到袁县令半死不活躺在地上的样子,吴娘子以为是袁县令之前的仇家找上门来了,吴娘子原本就没有想到过自己还能再活着回来。 后来再知晓缓步走进的人是今上的时候,更是想到了株连九族,生怕就连自己的母亲都受到牵连。 谁知晓,最后自己居然被就这么放了出来。 袁县令已死,从今往后,自己再也不用受到袁县令的迫害,也再也不用委身于他。 “民女并无其他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陛下与姑娘若是不嫌弃,就将这幅鸳鸯图作为一点心意奉上。” 吴娘子想到了之前在狱中这位今上说的话,又对她们道:“愿陛下与姑娘日后所求,一一都能得偿所愿。” 大娘原本站在门外,想着进去也一起劝几句,此时听着吴娘子的话,呆若木鸡。 觉得自己脑袋里面霎时有些混混沌沌的。 她也没听到消息说那吴娘子从那县丞府中回来就疯癫了,怎么这话,一个字一个字的她倒是能听懂,连起来,怎么就有点听不明白了。 什么陛下? 陛下这称呼也是能随便唤的? 若是乱叫了,这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大娘两条腿都杵在原地很久,像两个立在地上的擀面杖一样不能动弹。 半晌了她才目光有点儿呆滞地往自己院子里走,脚步也走不利索,走路都打滑。 大娘连自己之前在择的菜都忘了,进了院中就拉着自己的儿子问道:“你说说……这什么人才能被叫做陛下啊?” 大娘的儿子显然也没想到自己的娘亲今日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面色慌张地瞧了瞧周围:“娘,你想什么呢!自然是当今的新君才能被叫作陛下!这可是陛下,还能有什么人?” 他说着似是有些感慨,“听闻这位陛下倒是一直都有贤名,恐怕日后那些官官相护的狗官们要少些不少。” 大娘拉着自己儿子的袖子,嘴唇有点儿哆嗦,“那这陛下,今年多少个年岁?” “在茶馆里好似听到他们有人提起过一嘴,这位陛下年轻得很,才不过弱冠的年纪。娘,你突然问到这个做什么?” 他顿了顿,忍不住又问道:“娘,你哆嗦什么?” 大娘紧紧地拉着袖子,好像是在抱着一根浮木,“前面巷子的那个吴娘子,可是疯癫了?” “娘!人家才刚刚从虎口里逃出来,你平白无故地咒人家做什么!那吴娘子分明好得很,早前我还在包子铺前面瞧见她。说起来她也不容易,经历了这么些破事,好在现在那袁狗死了,日后也清净自在,也不是没有好人家愿意帮衬着。” 大娘闻言,突然喃喃道:“那就是我疯癫了……是我。” 这幅神神叨叨的模样,也不知晓到底是怎么了。 大娘的儿子抬起手在她面前晃了两下,片刻之后,大娘才猛地想到了什么,回神一般地狠狠一哆嗦,抓住自己儿子的肩膀,“下次那小书生要是再来家里找我,一定要说我不在家,莫要让他再来找我了,可千万不能让他进来!” 大娘的儿子有点儿不明所以,不知晓自己的娘今日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 “你先前不是还想给这小书生说媒?” “就是因为之前给他说媒,才不能让他进来。”大娘喃喃自语,口中念念有词,“我还当着那小娘子说的什么大的官儿,这哪里是什么官老爷……” …… 明楹在院中看了看那幅贺图,思忖了片刻,然后小声问傅怀砚道:“皇兄,要不要去一次芜州?” 她自幼在家中,明峥教导她的都是大道之义。 若是那芜州刺史当真是那般作奸犯科不仁不义之辈,自然是不能任由他继续这般逍遥法外。 傅怀砚嗯了声,“皇妹想去?” 明楹想了一下,点了一下头,然后解释道:“之前的事情,我虽然幸免于难,但是毕竟还是难免会有旁人会有与我一样的经历,而她们却未必会有与我一样好的运气,若是芜州刺史当真坏事做尽,自然是不能让他再继续这般为所欲为下去。” 这样的政事,明楹自知自己不应该多置喙什么,毕竟或许傅怀砚也有其他的打算。 明楹有点儿拿不准傅怀砚此时的想法,缩了一下手指,却听到他此时开口道:“这件事,孤原本是打算交给广陵刺史去处理,但是若是皇妹想去的话,也并无不可。” 他说到这里,稍微顿了顿,俯身看她。 “只是孤突然觉得,”傅怀砚语气慢悠悠的,“杳杳这算不算是在吹枕边风。” 这哪里算是枕边风了。 明楹想了想,回道:“这应当……也不算。” 傅怀砚手指撑着下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是。” 然后俯身突然在她的颈侧吻了下。 “这样就算了。” 作者有话说: 走亲戚啦,迟了点,红包~ 第67章 江南这段时日入了夏。 前些时日犹如水汽一般的雾气消散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日渐转热的天气。 浣衣的姑娘坐在青石板台阶之上,摇橹船的阿翁身穿蓑衣,划着桨, 澄澈的湖面之上泛开一道又一道的涟漪。 因为天气渐暖, 所以明楹的衣衫也逐渐更为轻薄了些。 所以现在每次亲吻的时候, 明楹都能感受到傅怀砚比之前要更为克制一些。 不然就如他所言,最后反受其害的人,是他自己。 明日就要前往芜州了,在垣陵也住了一段时日, 其实当真要离开这里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些感怀。 毕竟明楹之前来到这里的时候, 是准备长居于此的。 这处小院的每一处布置都是她亲力亲为,现在既然要离开,明楹将不少物件都转赠给了巷口前的大娘, 还有周围的邻里。 垣陵附近的人大多都很热情, 知晓明楹要走, 还想着多挽留挽留。 明月藏鹭 第81节 后来见着明楹当真没有什么留在这里的意思, 又面上带笑对她道,小娘子与兄长看着就是人中龙凤, 日后就算是不在垣陵,也自有好去处,多出去闯荡闯荡也是好的。 明楹只笑笑, 轻声道谢。 倒是巷口的那位大娘,前些时候还经常前来小院,连着几日, 都好像是刻意避着她一般, 没有再出现在明楹的面前。 一直到明楹叩开院门的时候, 大娘才前来开门,待看到外面站着的人是明楹的时候,手在门栓上哆哆嗦嗦了半天,看着这样子,是很想将门重新阖上的意思。 半晌了,才视死如归一般地对着明楹道:“小娘子今日前来是为了什么事?” 明楹看着自己面前的大娘,温声道:“我与兄长明日就要离开垣陵了,还未多谢大娘这段时日的照顾,特意前来辞行。” 大娘小心翼翼地抬头觑了觑站在明楹身后的人,连忙摆了摆手,“这这这说的是哪里话,都是些不足挂齿的小事,不敢……不敢。” 明楹看了看大娘现在的模样,心中大概猜到她可能是知晓了傅怀砚的身份,现在对上他才这样慌张。 她心中略微思忖了一下,然后小声道:“大娘,先进去说话。” 明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大娘原本也只是手在哆嗦,现在立马就变成了腿也在哆嗦了。 她面如土色,又不敢说出什么拒绝的话,诶了一声,然后就同手同脚的往院子中走去。 大娘的院子里有好几片菜圃,虎子正在提着有他半人高的洒水壶给菜浇水,瞧见院中突然进来了不是很熟悉的人,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把洒水壶放在一旁,跑过来躲在大娘的身后。 悄悄伸出脑袋去看站在院中的傅怀砚。 虎子的手抓了抓大娘的衣摆,他这段时日对明楹已经很是熟悉了,所以他想了想,怯生生地看着明楹,眼睛倒是很亮,小声问道:“这位叔父,是漂亮姐姐的夫君吗?” 大娘原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脸这个时候更为惨白。 她甚至都没有敢去看傅怀砚的面色,只很僵硬地拍了拍虎子的脑袋,厉声道:“瞎叫唤什么,你先回屋里去!” 虎子倒是很乖巧,虽然被教训了,也只是嘴巴稍稍一瘪,伸出脑袋又看了看面前的人,然后就一言不发地往屋里跑去了。 傅怀砚不知道为什么,站在明楹侧后方,抬起唇畔稍稍笑了一声。 大娘感觉自己的心肝都在这个时候猛地颤了一下。 这位传说中的陛下,不笑可怕,笑了,也可怕。 她想到之前自己还在小娘子面前说她这兄长看着也没多少年岁,就算是当官恐怕也不是什么大官,不如早些到上京去,免得被那芜州刺史逮到,她当时想着,恐怕当真是做官,只怕也就是比县丞稍微大些。 谁能想到,这么个人,居然是当今陛下。 大娘就连袁县令都没怎么见过,寻常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侍弄菜地里的菜,她可是听人说了,上京城的那些贵人们,处死一个人和切瓜一般随意的。 这位若是陛下,那岂不是更是如此。 大娘活这么大半辈子了,从来都没想到过自己还能有一日能看到当今陛下。 这可是陛下,就算是在上京城中,平头百姓都不一定能瞧见,就算是瞧到了,只怕也是远远地觑上一眼,哪里和自己一样,前些时候还拉着他扯东扯西,拼命地与他说那小书生有多好,说得上是良配。 她此时还在心中暗自想着,幸好自己当初做媒的时候,知晓这个小娘子的兄长是个官老爷,觉得他多半是瞧不上垣陵的这些姑娘家,便也歇了做媒的心思,不然现在,只怕是有八个脑袋都不够他砍的。 大娘哆嗦着手在自己手上的围裙上搽了一把,对明楹道:“小,小娘子莫怪,虎子年纪还小,拎不清,嘴上也没个把门的,这这若是冒犯了小娘子和郎君,还请,还请多担待担待。” 说话磕磕巴巴的,是当真被吓得不轻。 明楹看了看傅怀砚,轻声问大娘道:“大娘是知晓我阿兄的身份了吗?” 大娘连忙摇了摇头,摆手道:“不知道,草民不知道。” 她说着说着,估摸着自己多半也是被察觉了,面色耷拉下来,又接道:“……家中上下,就只有草民一个人知晓,陛下若是要砍头的话,就砍草民一个的就好,我家中的儿子媳妇还有虎子,都不知晓,草民都瞒着的,谁也没说。” 话本子里面,还有茶馆里面演的折子戏里面都是这样的发展,若是寻常的人撞破了权贵之中的秘密,多半就是要被砍头灭口的。 傅怀砚看着大娘此时惴惴惊慌的样子,稍稍侧头,俯身靠近明楹,轻声问道:“……动不动就要砍人脑袋,孤看上去有这么凶?” 其实他的姿态也不算是旖旎,靠近明楹也只是就这么问了一句而已。 但是现在这个时候,明楹还是忍不住想到昨日在窗台之上,他原本也只是就这么靠近耳侧,后来就—— 她想了想,小声回道:“大概。” 傅怀砚哼笑了声。 大娘瞧着他们正在这里不知道说些什么,心中更没有底。 想着现在难不成是在商量,是就这么砍了她的脑袋,还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给自己留个全尸? 明楹对大娘轻声开口解释道:“大娘不必担心,只是此行毕竟旁人知之甚少,所以希望大娘对皇兄此行前来垣陵能保守一下秘密。” 大娘一怔,想到了方才明楹对陛下的称谓,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小娘子就不是什么守寡来的小寡妇,而是上京城的公主?” 这么个身份,为什么要隐姓埋名前来垣陵? 这只怕是寻常人求都求不来的尊贵身份,垣陵不过只是一个弹丸小城,何以能让千金之躯纡尊降贵屈居以此? 大娘自己说着,都有点儿暗暗咂舌,之前明楹初来垣陵的时候,她也只是以为是位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大小姐,命途多舛前来了垣陵,哪里想到过居然是位皇城之中出来的公主。 明楹一时不知道从何开始解释起。 傅怀砚在旁闻言,轻描淡写地回大娘道:“不止。” 川柏将他们之间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他在心中默默附和了一下傅怀砚。 的确,公主确实不只是公主。 还是陛下的小祖宗。 * 百里之外的芜州。 江南之地富庶,芜州也同样是如此,虽然比不上广陵与姑苏,但是往来游人如织,加上商贸发达,尤其是纺织与盐业,各个都是油水多的行当,所以往来的商贾各个都是富甲一方,纵然大多数都聚集在广陵与姑苏,但是但凡这些人漏些在芜州,那也是一笔可观的油水。 芜州刺史府更是极尽奢华,伫立在城中,远远瞧过去更是气势非凡。 其中步步处处皆是极尽富庶之能事,每一处都是精心布置而成,哪怕只是一处庭院树木,也都是价值不菲。 时近夏日,前厅之中早早地放起冰鉴,用以消暑。 芜州刺史坐在酸梨木龙凤椅上,旁边两位仕女正在为他揉肩捶腿,而他则是一边拨弄着自己手上的扳指,一边问道:“垣陵那袁培安不是先前就传信过来说在垣陵发现个好货色,怎么都这么些时日都过去了,没了下文?” 芜州刺史名唤高阳,寻常在芜州,是说一不二的存在,说得上是权势滔天。 他身边站着的侍从听到高阳这么问话,连忙答道:“奴才知晓大人多半是要问到此事,早早就前往垣陵打听了,但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袁培安也是邪门,一点儿消息都没了。” 侍从小心地觑了觑高阳的神色,随后很快又从自己身上摸出来了一个画轴,“话是这样说,但是之前那袁培安之前多与垣陵城中的那庄宅牙人有往来,奴才从那牙人那里搜到一张画像,多半就是袁培安口中的那好货色,奴才拿来给大人过目。” 高阳原本只是兴致缺缺地接过,打开的时候,原本还在拨弄着手上的扳指,此时却忍不住稍稍坐正了些。 他看了看画像,问道:“这人,现在可还在垣陵?” 侍从听到高阳这话,知晓自家主子多半是来了兴趣,连忙答道:“奴才并未看这张画像,只是想着问问那袁培安的下落,旁的……也不知晓。” 他很快又道:“奴才现在就前往垣陵去查!” 高阳不置可否地嗯了声,随后摸了摸自己手上的扳指,道:“的确是个难得的好货色,人若是还在江南,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给本官找出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一直在陪外婆,抱歉晚啦,红包~ 第68章 江南不同于上京与颍川那般多山地, 远远望过去连绵起伏,江南多平地,是一望无际的旷野。 明楹放下车窗的帘幔, 刚刚转过身来, 傅怀砚就握着她的手腕, 指腹碰了碰她的腕。 明楹抬眼,突然想到什么,问道:“皇兄这么多日不回上京,言官们不会上奏弹劾吗?” 纵然是新君再如何权势滔天, 旁人不敢置喙什么就罢了,但是邺朝的言官一向以肃清朝政为己任, 新君才不过刚刚即位就连着这么多日不上朝,即便是明楹再如何不通政事,也该知晓必然会有言官上奏奏明此事。 恐怕也有不少人要因此焦头烂额。 傅怀砚不轻不重地握着她的手腕, “弹劾孤什么?” 明楹从前也读过不少关于这些的策论, 她想了想从前史书之中所载:“怠慢朝政, 不忙于政事。” 傅怀砚闻言笑了下, 侧身靠近,缓声问道:“嗯?孤怎么没有忙于正事?” 他靠得有点儿近, 明楹脊背贴近车厢内壁,她听出傅怀砚的意思,有点儿不好意思, 转开话题道:“芜州刺史若的确是为害一方的贪官污吏,那皇兄前去芜州,就是拨乱反正, 确实是正事。” 傅怀砚随意地嗯了声, 然后手指顺着她的腕往上, 一路碰到了她的耳廓。 微凉的指腹轻轻触碰了下。 “既然是在说正事。”他姿态有些散漫,在她的小名上咬重了些,“……杳杳。” “耳廓怎么这么红?” 他此时侧身靠近,此时又是夏日,纵然是马车之中放了冰鉴,也因为此时靠近而生了一点儿热意。 他分明知晓,却还明知故问。 是在故意撩拨,偏偏还不挑明。 明楹小幅度地推了下他,多少都有点儿气恼:“傅怀砚!” 傅怀砚闷声笑了声,因为靠得近,所以明楹能很明显地感觉到他胸腔轻微的颤动。 他顿了下,又戏谑道:“孤的杳杳怎么这么容易害羞。” 明楹稍稍别开了脸,没有理睬他的意思。 好像是当真把人给惹恼了。 傅怀砚好笑地扣上她的下颔,将她的脸转过来,“生气了?” 他俯身凑近在她唇角上吻了下,“哄哄你。” 明楹正色抬起眼睫看他,道:“……我方才分明与你说的是正事。” “孤知晓,自然是正事。”傅怀砚丝毫不厚此薄彼地在她另外一侧唇角上也亲了下,“是孤的错。” 明楹见他这么从善如流,问道:“那皇兄错在哪里了?” 傅怀砚手指在她下颔处蹭了下,“错在——” 他声音稍稍压低了些,若有所思一般地道:“把杳杳说害羞了?” 明楹抬手碰上他的手腕,然后想了想他现在的行径,小声道:“皇兄恐怕被弹劾的不仅仅是怠慢朝政,不忙于政事,多半日后还要加个昏君的罪名。” 明月藏鹭 第82节 傅怀砚倒是认同地点了点头,“的确。毕竟孤色令智昏,应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答得很坦荡。 他说着,又低眼看着明楹,一字一句地接着开口。 “而且,还是个连名分都没有的昏君。” 明楹很细微地蜷缩了一下手指,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片刻后又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是太过生硬,又转了回来。 然后声线勉力如寻常一般,生生移开了话题:“……这次芜州的事情,皇兄打算怎么处理?” 虽说是又将话题转移到政事上来了,但是此时耳廓还是很红,带着淡淡的绯意。 傅怀砚笑了下,怕她当真气恼,没有再继续逗她,只道:“芜州刺史高阳的生平,之前川柏已经大概查过了。他不仅仅是依靠搜集美人敬献到上京谋取官职,同时还有买卖私盐的勾当,买卖私盐关系到朝廷的财政与税收,做出这样的事情,就算是显帝他再如何刚愎自用,昏庸无能,在这件事上也不可能放任自由。” “所以高阳在上京恐怕还有其他的庇护,毕竟私藏下一块产盐地可不是什么一个芜州刺史可以做到的事情,这么多年就连上京都没有传来这个消息,必然是京中有人遮掩着。” 江南一带多盐商,纵然是这些事情都归于朝廷在管,盐商只是从中售卖,但也能赚的盆满钵满,所以在江南,盐引这种东西可是千金难求。 买卖私盐一向都是重罪,更何况还是私藏产盐地,即便是占地不大的产盐地,但一来无需缴税,二来私盐利高,怎么说也是一笔庞大的数额,长年累月能积攒下的银钱,更是惊人。 明楹没想到傅怀砚将这些与自己说得这样清楚,她手指还握着傅怀砚的手腕,“芜州的事……这么棘手?” 明峥从前是国子监祭酒,策论典籍明楹自然也是读过不少,她当然知晓贩卖私盐是多重的罪名,而且还和京中人扯上关系。 其中盘虬错节,不必多想,也知晓能将此事隐瞒过去,又能从中敛财的,必然是上京中的氏族,而且一般的氏族还做不了这样的事情,只怕是有权有势的煊赫世家。 傅怀砚点了点头,随后道:“是,所以还得多谢杳杳的枕边风,不然这件事若是交由金陵刺史处理,只怕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新帝即位,虽然上京城中的氏族多有收敛,但是若是在千里之外的江南动手,就是再容易不过了。 正是因为京中有庇佑,所以这么多年芜州刺史的所作所为,才从来都没有传到过上京。 这样的滔天财富,对于世家来说,那也足够做很多的事情了。 “那皇兄心中有推测到是哪个氏族了吗?” 明楹对明氏其实知之甚少,虽然明氏在朝京官不多,恐怕也多半不会是明氏,但是她此时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一下。 若是当真是明氏,那…… 傅怀砚闻言,突然低眼看她。 这样的秘辛,即便只是傅怀砚刚刚所讲,就已经足够旁人砍舌头来保密了。 毕竟事关国政,又是买卖私盐这样的大罪。 明楹自知自己逾矩,很快又道:“此事我并不该问,皇兄当做我并未开口就好。” 傅怀砚突然笑了声,“想什么?” 明楹小声道:“是我方才逾矩。” “逾什么矩?”傅怀砚看她,“孤只是刚刚在想,早知晓皇妹对这些这么感兴趣,问到这个对孤看得这么认真,之前在东宫的时候,孤就该一封一封奏折地念给皇妹听,说不定那个时候皇妹对孤也不会这样不理不睬了。” 他语调有点散漫,“说不定还能借此捞个名分来。” 他这三句两句的都不离了名分,看来是当真很在意。 明楹开口解释:“我怕皇兄说的那个京中氏族是明氏……” “是明氏也好。”傅怀砚笑了声,“毕竟从前让孤的杳杳受了不少委屈,新账旧账可以一起算。” 明楹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所以并不是明氏?” 傅怀砚拨弄了一下她腕上的小珠,“明氏哪里有这样的胆子。但凡有买卖私盐的胆子,怎么可能一个个的骨头都那么软。” 他语调有点儿漫不经心,“是容妃母族,傅玮外祖,叶氏。” 傅玮想着东宫之位已久,叶氏又是上京城中排的上名号的氏族,家中怎么可能不会对那个位置生出些念头。 况且傅玮年纪又合适,除了他以外的皇子,要么家中无权无势,要么就是年纪尚小,要么就是早夭。 世家大族敛财已经是旁人所不能想的数目,再加上买卖私盐从中能捞到的油水,若说手中没有蓄兵,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江南多富庶,广陵与姑苏两地刺史清正不阿,傅玮将目光落在芜州上,再寻常不过。 一个芜州,居然能牵扯出这么多的事情。 “那皇兄前往芜州,是准备当即将那刺史羁押入牢中吗?” 傅怀砚挑了下眉,“惊了线,鱼还怎么上饵?” 他绕了下明楹的发尾,“产盐地还不知晓在哪,与傅玮之间的往来也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自然是要放长线钓大鱼。” 明楹抬眼,“……我还以为皇兄都是将人送到慎司监中,然后再让他们开口的。” 傅怀砚唔了声,“寻常确实是这样,但这次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傅怀砚微微抬起唇畔,“皇妹现在在孤身边,若是前往芜州,需要假扮身份,兄妹同行有些牵强,所以杳杳名义上,就理应是孤的妻子。” 他尾音上挑,带着些许哄诱的意味。 然后傅怀砚稍微顿了顿,“就算是假借来的名分,好歹也是名分。能让皇妹唤孤一声夫君,即便是需要与旁人虚与委蛇,但也值得。” 他突然低眼,目光沉沉地落在明楹身上。 “杳杳。”他凑近,“未免生疏,不如先唤几声熟悉熟悉?” 傅怀砚突然凑得很近,身上的檀香味几乎是在片刻之间就弥漫到了明楹的感知之中。 因为他此时的逼近,明楹脑中空白了一瞬,然后顺着他的话问:“兄妹同行……怎么牵强了?” “皇妹之前不是说了。”傅怀砚语气慢悠悠的,“孤对皇妹做的事情,哪里像是兄妹所为。” “况且……” “现在让孤装出是对皇妹清清白白的兄妹之情,未免有些,太过强人所难。” 明楹原本耳边的绯意就没有消退下去,此时听着他漫不经心的话时更甚,就连眼中都带着一点儿雾气。 傅怀砚喉间很缓慢地滚动了一下,他没有再让明楹唤夫君,不然到最后反受其害的,恐怕也是自己。 只是此时突然知晓明楹为什么总是喜欢用正事来移开话题。 也总好过烈火燎原,蔓延而起的火势。 傅怀砚稍微顿了下,语气还似从前那般平淡,只是手中拨弄着檀珠。 “傅玮毕竟是皇子,总不能让他平白无故死在慎司监中,有个贩卖私盐的罪名,足够让整个叶氏都翻不了身,尽数收缴家财。边关战事时常有吃紧的时候,王氏与叶氏收缴的钱财用以边关充当军饷,换一批铁甲与军械,今年战事也要轻松不少。” 明楹听他突然提起边关,不免想到了霍离征。 她一直都很想问问霍离征的境况,此时踌躇片刻,还是轻声问道:“之前的霍将军……皇兄是怎么处置的?” 他们自从垣陵遇见之后,就再也没有提到过霍离征。 毕竟这在他们两人之中,算是一个禁忌,平常的时候自然避而不谈。 甚至就连明楹当初离开宫闱的事情,傅怀砚也没有再提及过。 就好似他之前断掉的那串手持一般,只要明楹在他身边,从前的事情,他可以全然不在意。 明楹其实一直都很想问问霍离征的境况,毕竟当初是他将自己从上京城中放走,明楹猜不到傅怀砚对他的处置,所以一直都很想问一问,只是也没有找到机会,又怕贸然提起,反而惹得傅怀砚不快,也不是好事。 傅怀砚听到明楹的这句话,面上的笑意顿了下,看向她道:“皇妹倒很是关心他。放心,还活着。” 他这话说得没什么情绪,但是却多少都带着些许凉意。 漆黑的瞳仁之中也不辨喜怒,只是手却不容分说地抵进明楹指间。 明楹想了想,对傅怀砚解释道:“我当初在上京的时候,并未对霍小将军动过心。” 傅怀砚哼笑了一声,语气依然很凉薄,“是。皇妹没有动过心,但是想着嫁与他,看着他的时候多有仰慕。” 他一边说着还点了点头,“也是,名震边关的霍小将军,生得又俊俏非常,为人还正直端方,这么一个人,皇妹敬仰也是理所当然。” 分明是在夸人,只是一点儿夸赞的意思都没有。 明楹听着他说话,手突然撑在车厢一旁,然后学着他方才的动作,在他的唇角轻碰了下。 她开口解释:“当初的事情,我也只是对霍小将军多有感激,在城门之处偶遇,其实我事前也并不知晓,他于我有恩,我并不希望他因为我而受到牵连,若是因为我反受其咎,我自然会心有愧疚。” 明楹抬眼,大概是因为很少这般主动,耳边的绯意还未消退。 “所以才问及皇兄对他的处置,并非是有意提及。” “皇兄若是不高兴的话,我也哄哄皇兄。” 傅怀砚挑着眉看她,“就这么哄?” 他倏而压低了点声音,“皇妹,孤没那么好哄。” 明楹有点儿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再次抬眼的时候,突然看到他压下来。 手指顺势扣住她的腰,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吻了上来。 他的尾音晦暗不明,只是落在明楹的耳边却格外清晰。 激起了一层又一层战栗。 “得这么哄。” 作者有话说: 傅狗:我没有吃醋,我从来不吃醋。 红包! 第69章 芜州虽然距离垣陵不远, 但是乘坐马车,也需要三个时辰。 明楹到最后稍微觉得有点儿困倦,车中的小几又太过坚硬, 她想了想, 准备枕在傅怀砚的膝上小憩一会儿。 她刚刚躺下, 突然听到傅怀砚带着点笑意的声音。 “怎么。”他抬手将她的脑袋护好,“睡在这里,皇妹这是在考验孤的自制力?” 明楹抬手握着他的手指,闷声道:“若不是皇兄昨日晚上……” 明月藏鹭 第83节 她顿住, 很快又接道:“我也不会睡不好。” 傅怀砚嗯了声,手指绕着她的落在身侧的发尾, “嗯,怪孤。” 认错态度倒是很好。 明楹确实是觉出一点儿困倦,况且此时又是夏日, 午后难免带着倦意。 她现在枕在傅怀砚膝上, 身际都是弥漫着檀香味。 很像是从前前往佛寺之中, 山中雾气弥漫, 晨雾中清冽的尾调,又像是檐上积雪, 消融如滴涧。 明楹突然想到,傅怀砚从前年幼时曾经在佛寺之中待过一段时日,分明满身淡漠, 可却并非是不堕十丈软红。 她见过很多朱漆描金的神佛,庙宇高堂中,漫天神佛在上, 满室辉煌。 佛渡众生苦厄, 是以面相所见, 大多是悲悯众人的慈悲。 可是总有些神佛,低眉只为你而来。 她意识半昧,然后突然轻声开口道:“其实皇兄,我从前的确是没有想过要再回上京。在我入了宫闱以后,上京于我来说,就只是浓重的,看不见尽头的朱红宫墙,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母亲都坐在殿外的廊庑中,看着宫墙之上盘旋的鸟雀,日渐清瘦。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日后可以的话,一定要离开这里,无论是怎样都好,日后都不想留在宫墙之中。” “其中困囿的,是母亲凋零的一生。为帝王者,大多不会为情爱所囿,先帝更是如此,我母亲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只看上去柔顺而精美的鸟雀,他闲来无事,就来逗弄几下,即便只是一时兴起,也多的是人愿意为他筹谋。他信手之际,就是被关在金丝笼中的雀鸟一生的命运。” 她的声音很轻,几近只是低语。 半明半昧的光覆在明楹的眼睫之上,她在傅怀砚的怀中,很轻地蹭了一下。 “我其实从来都没有想过步母亲的后尘。即便是当真对皇兄动心,于我而言,也不过只是春日落雨,转眼就消散得了无痕迹。” “笼中鸟,池中鱼,寥寥几语,是我无数次想挣脱的命数。所以我那时遇到霍离征的时候,是想着让他成为我挣脱命数的依仗,也是我权衡利弊以后的抉择。皇兄所言的所谓仰慕,其实也是我在努力不露痕迹地给他留下印象。” 她似乎在自嘲,“皇兄高高在上,恐怕终其一生,也未必会有这样处心积虑想要讨好别人的时候。” 傅怀砚手指顺着她的脊背放在了她的肩侧,默不作声地听她开口。 坦诚的剖白,一览无余的过往。 若不是突生变故,她本该是被一生娇养长大的小姑娘,如他们当年初见一般无忧无虑。 而不是如她现在所言这般,殚精竭虑,权衡利弊。 他本该介怀的那些过往,介怀自己并非是她的顺位选择。 现在,却又只剩下心疼。 “我并未全然不知晓皇兄对我或许也有些许情意,可毕竟也只是臆断,这些买定离手的豪赌,我不敢赌。但是皇兄,大抵有些心动的确是后知后觉,覆水难收。” 她纤细的手抬起,轻轻捏了一下傅怀砚的手腕。 “上京于我的回忆,不仅仅是深不见底的甬道,还有年少时家中春日盛开的梨花,母亲亲自煮的鲫鱼汤,父亲俯身为我掸去的雪。” “所以傅怀砚,”她声音恰如喁喁细语,却又很坚定。“我已经想明白了。” 这是在回答傅怀砚当日来到垣陵的时候,问她的话。 她素来步步谨慎,从来不擅自做决定,可是总会有些人,即便知晓是赌,她也很想与他岁岁年年。 动心最开始的情绪,的确是心疼。 就如川柏提及傅怀砚前往边关的过往,又如他才不过年幼,就孑然远离人间烟火,身穿各人各有因缘所求的佛寺。 大概也是因为年幼时惯识香客熙熙攘攘,高堂庙宇,所以后来才大多看不出什么情绪,显出一点儿不喜旁人接近的淡漠。 她孤身一人身在宫中,即便是傅怀砚暗中庇佑许多,但显帝在前,也难免会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是以这么多年中,怎么可能没有步履维艰的时候。 所以才不敢赌,只因为觉得自己并无依仗。 明楹柔顺的发落在傅怀砚的膝弯与手边,她身上带着一点儿香味,不似熏香。 傅怀砚静默了许久,缓声开口道:“之前我与皇妹就说过,我说手握权势最初的愿景,不过就是旁人不得置喙分毫,可以正大光明护着你。所以,若是你觉得有什么事情是委屈的话,不需要你来迁就我。” 明楹在他怀中很轻地摇了下头,然后笑了下。 “我与皇兄说这么多的意思,皇兄还没有明白吗。我所求不多,所以并不会觉得委屈。” “芜州事了,之后回上京的时候,应当可以赶得上上京春日梨花的花期。” 傅怀砚好似是轻声喟叹了一声,随后抬手拨弄了一下她散落的发,问道:“……说了这么久,累不累?” 明楹原本就有点儿困倦,轻声嗯了下。 “累就睡吧。”他轻轻拍了一下明楹的脊背,有点儿像是在哄人。“到了唤你。” 在明楹思绪渐远的时候,她突然听到傅怀砚轻声开口。 “皇妹之前有一句话说的并不尽然。孤也并非没有这样处心积虑想要讨好别人的时候。” “旁人或许不知晓,但杳杳难道看不出来吗。” “孤在讨好的人,是你。” …… 川柏一般随行在傅怀砚身边,都是骑马随行,但是因为公主的两个侍女都还在小憩,而今日马车之中还有个来福要伺候,所以川柏也不得不坐在马车之中,与来福大眼瞪小眼。 来福寻常的时候是个很懒的性子,除了很喜欢啃院子里的菜以外,最喜欢的就是躺在小垫子上睡觉。 但是它今日很早就被绿枝拎起来上了马车,后来在马车的颠簸中好像也有点睡不着,所以就很是无聊地和坐在马车之中的川柏玩。 来福一会儿咬了咬川柏的袖子,一会儿用头去撞他,要么就是在他腿边使劲扒拉。 川柏不胜其烦。 他提着来福的后颈,与它对视了片刻,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公主养的狗,若是自己当真揍它的话,自己多半也要被扣月例。 算了。 川柏抱着剑,没有什么理睬来福的意思。 来福难得遇见脾气这么好的人,一撅一撅地在他旁边跑上跑下,一会儿拍拍川柏的脑袋,一会儿咬了咬他的袍角。 川柏闭目养神,坐如定钟。 只是袍角被咬的有点儿破破烂烂的,上面甚至还湿漉漉的,因为被来福含在嘴巴里过。 川柏抱着剑的手狠狠收紧了下,眉头从上了马车开始就一直都没有展开过。 也不知晓陛下寻常这么一位矜贵爱洁的人,除了对公主殿下,一贯对什么都没什么耐心的人,到底是怎么忍受下来的。 川柏是这么想的,但是又想到了之前陛下所说的爱屋及乌。 他想,恐怕公主就算是养的是只奇丑无比的犬,陛下也能昧着良心说这犬长得人模人样,清秀非常。 川柏耐心告罄,掀开马车的帘幔,冷声问在外面的车夫道:“还有多久能到芜州?” 他这么冷不丁的一声让车夫有点儿惊到,车夫拉紧了一下缰绳,觑着这位侍卫冷面的模样,暗自想了想是不是觉得自己驾车太慢了些。 车夫用汗巾擦拭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唯唯诺诺道:“回爷,还有半个时辰左右的功夫。” 川柏嗯了一声,声音冷硬地回了一句多谢。 随后就把帘幔重新放了下来。 放的力道有点儿大,生生给车夫刮出了一道风来。 车夫也不知晓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位爷,面色这般难看,一时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他琢磨了下,还是没想明白,随后又稀罕地转回去。 一路无阻地到了芜州。 川柏刚感觉到车夫驾停马车,听到车夫开口道:“爷,到芜州了。” 他立刻就默不作声地拎着还在咬他袍角的来福,下了马车,走到了绿枝和红荔的身边。 来福被川柏拎着,肥肥短短的四肢在半空中无力地扒拉了几下,然后很是可怜巴巴地看着绿枝和红荔。 红荔接过来福抱在怀中,对川柏道:“有劳川侍卫照料来福了。” 川柏冷着脸,闷声道:“无事。” 随后在瞬息之际就隐于暮色。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红荔使劲眨了两下眼,对着身边的绿枝道:“方才的那个川侍卫呢?” 绿枝也没见过居然有人能走得这么快,“不知晓。可能是有要事去了吧,毕竟是陛下身边的人。” 红荔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随后小声对绿枝道:“说起来……我现在每次见到陛下的时候,还是很害怕,虽然陛下看着也并不是什么凶相,但是就是莫名其妙的有点儿害怕。毕竟这可是陛下,从前在宫中,咱们哪里见到过身份这么高的人。” 绿枝看了看此时趴在红荔怀中,有点儿困了的来福。 她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这位陛下对公主还当真是在意。” 红荔有点儿没明白她此时突然开口的话,啊了一声,随后应道:“的确,毕竟是陛下,还千里迢迢地追到垣陵来。” 绿枝好笑地看了看红荔,“说你呆你还不信,新帝是什么人,千里迢迢追来垣陵不难,有的是人为他筹划,一路丽嘉上也淋不着吹不到的。男人要看,还是得看小事,方才那川侍卫走得那么快,我倒是知晓是为什么了。” “来福是个会看碟下菜的,之前在巷口的时候,它就爱追着小书生和虎子撵,对着这川侍卫也不会例外。恐怕这位川侍卫和来福在一起,也是不胜其烦,但是却又没揍来福,不然现在来福在你怀里肯定是要告状的。” 红荔不知道这件事与绿枝方才的结论有什么关系,有点儿茫然地看着绿枝。 绿枝恨铁不成钢地点了下红荔的脑袋,“有的时候,男人的态度从他身边的人对你的态度就能瞧出来,那川侍卫跟在陛下身边,多少也是朝廷命官,手中捏着的权不比外头的大官少,却又对来福百般容忍,你还瞧不出来是为什么?” 绿枝抬手点了下来福的脑袋,“反正,我们和来福,多少也算是鸡犬升天了。” 来福听不懂,只是在红荔的怀中舒服地摇了摇尾巴。 …… 周身被宁神的檀香味覆盖,明楹睡得很安稳,恍然醒过来的时候,周围已经是漆黑一片了,只余小几上的一盏小小烛灯。 她们巳时从垣陵离开,三个时辰到芜州,也不过是将将日暮而已。 可是现在外面却已经是大片大片的夜色,还有些许暖黄的灯光。 芜州的方位要比垣陵更为南一些,所以也要比垣陵稍微热一些。 也或许,是她的错觉。 明楹从傅怀砚的膝上起身,眨了两下眼睛,轻声问道:“皇兄……到芜州没有唤醒我吗?” 明月藏鹭 第84节 傅怀砚嗯了声,“见你睡得沉,没有忍心叫醒。” 他稍微顿下,又对明楹道:“况且,昨夜既然是孤的过错。现在给皇妹做枕,也算是在,赔罪。” 作者有话说: 鱼卷佐证:他们昨天真没发生什么,真要发生什么,不得写个一万字好好描述描述。 红包~ 第70章 芜州远比垣陵要热闹上不少, 相比于上京,这里多商贾,所以往来交错的游人更多, 此时又是初夏, 无论是想着前来消暑还是观景的人不绝。 芜州地处江南, 热闹与上京并不类似,即便此时已经下了晚,坊市之间也是热烈的吆喝声,多的是富甲一方的商户在哪个铺子里为博美人一笑, 豪掷千金。 川柏在之前几日在芜州置办了宅院,是街巷闹中取静的一块地, 纵然他们也只是暂且在芜州落脚,也是一处极为僻静雅致的院落。 即便是看上去不显,但是内中却是别有洞天, 处处彰显匠心巧思。 傅怀砚其实并没有准备这么快就对叶氏动手, 毕竟虽然傅玮脑子不太好使, 但是容妃与叶父却很会审时度势, 这段时日处处都小心谨慎,对家中子弟严加管束, 生怕在这个时候刚巧碰到了新帝的霉头。 之前王氏抄家流放的事情,朝中不是没有人求情的,况且又是太后的母族, 这么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氏族,在上京屹立多年,其中根基不可谓不深, 却还是没逃得过个抄家的命。 所以自从新帝登基以来, 不少氏族在心中暗道显帝崩殂, 上京恐怕也要随之变天,怀着这种心思,哪里再敢造次,皆是夹着尾巴做人。 傅玮以为在江南动些手脚,足够隐蔽,他也可以在上京高枕无忧。 还真是天真。 傅怀砚坐在圈椅之上,手中的檀珠手持在指间随意地把玩了几下,有点儿懒散地听着川柏的话。 “芜州刺史高阳寻常喜好去坊间的烟花地,除此以外,最喜好去的地方就是位于平康坊的千金台,千金台乃是芜州境内最大的赌坊,就算是在整个江南地带,也是数一数二的热闹,往来的富商多的是一掷千金的豪赌,不过其中鱼龙混杂,高阳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只怕多半会前往单独的隔间之中,未必可以蹲守到。” 川柏的声音平淡无波,“是以陛下若是想尽快查案的话,前往高阳寻常去的烟花地,遇到他的可能性会更为大一些。” 傅怀砚拨弄檀珠的手指顿了下,“只不过区区一个芜州刺史与叶氏,哪里值得这么大费周章。” 他稍微顿了下,“况且,杳杳会吃味。” 川柏沉默了很久。 然后才握拳抵唇低咳一声,很快又觉得自己这样有些不妥,很快就抱拳应声道:“陛下所言极是。” …… 在前往千金台的马车之中,傅怀砚低眼看着明楹,缓声道:“这次前来芜州,明面的身份是姑苏境内的荣县谢氏次子谢熔。这户从前是盐商,后来却因为连着数年没有拿到盐引而落寞了,现在在荣县中做些布帛与纺织的生意,因为前些时日的一场变故,谢熔离开了谢家,带着妻子不知所踪。” “谢熔是家中次子,兄长从小备受关爱,珠玉在前,所以谢熔不怎么被家中重视,又因为从小就家道中落,是以一直都郁郁不得志,家中大半的生意也都是由兄长在管,并没有多少谢熔能插手的余地。” “而这场变故,则是因为谢熔发现了一处产盐地。他想凭借这个消息,得到盐引,而盐引一向都是富商之中都千金难求的东西。他早前就听闻,姑苏刺史是清正不阿之辈,所以谢熔才想到前来芜州,前来与芜州刺史高阳做这庄交易。” 他简单讲了一下现在这个身份大概的意图。 产盐地自然是假的,不过只是诓骗芜州刺史高阳的一个借口罢了。 明楹想了一下,“若是芜州刺史与叶氏的确依靠贩卖私盐敛财的话,那么得知这么一处未被朝廷发现的产盐地,必然会想要占为己有。一块产盐地就已经敛财无数,若是两处皆为己有的话,更是一笔庞大的数额。这么大的一件事,芜州刺史毕竟也只是为人走狗,未必敢做这样的主,所以势必要前往上京知会叶氏,到时候无论来的人是谁,都足以证明叶氏必然是怀有异心。” “所以皇兄假借这个理由,只因为产盐地这个条件,是芜州刺史绝对拒绝不了的筹码。” 傅怀砚轻笑了声。 “杳杳很聪明。” 分明只是一句夸赞,可是从他带笑的尾音之中,却带着一点儿似有若无的绮色。 傅怀砚很快又慢条斯理地开口:“而杳杳这次的身份,自然是谢熔的妻子江氏。这位江氏对谢熔一见倾心,自幼就心向往之,情根深种。” 明楹自然听得出来他话中的调侃。 她低了低眼,然后很快又抬起眼看他,没有接他方才的话,只问道:“皇兄,那真正的谢熔在哪里?若他回到姑苏境内的荣县,芜州刺史的人前去荣县查探虚实,很容易就会发现端倪。” 傅怀砚将手撑在车厢中,解释道:“真正的谢熔是因为犯了事不敢告知家中,在沧州被逮,现在正在沧州牢狱之中。” 毕竟是手握大权的金鳞卫做事,自然不可能有所疏漏。 户籍,路引都已经一一准备齐全。 明楹其实并不意外,只轻声应了一声。 傅怀砚方才很快地解释完,然后在此时欺身靠近了一些,声音懒散之中,带着一点儿笑。 “不过杳杳方才有句话倒是有所疏漏。” “嗯?” 傅怀砚扣住她的手腕很轻地捏了一下。 “不应当是皇兄。”他稍稍低眼,“按照现在的身份,杳杳应当唤我——” “夫君。” * 入了夜,平康坊就彻夜灯火通明,这里大大小小的赌坊遍布,但是其中最负盛名的还是千金台。 千金台到底是何人在背后执掌无人知晓,只是这千金台到底是因为什么而得名,却是芜州城内广为流传的一桩轶事。 听闻从前有一位从广陵前来的富商,是做布匹生意的,在整个江南地带都是数得上名号的富裕,家中祖上还是皇商,此行前来芜州,原是想着在这里挑几个瘦马带回家中,谁知却在平康坊内的赌场中散尽家财,一夜输尽全部身家。 就连在广陵的宅邸都被输掉,用来抵债。 家中良田美妾皆为他人家财,一夜之间就变了天,广陵城中再无这号人物。 这位富商从此一落千丈,从前的那些好友知己皆避他如蛇蝎,最后结局无人得知,多半也是个潦倒终身的下场,而这桩散尽家财的轶事却是广为流传,这家赌坊也多了个千金台的名号。 千金手中过,但在赌场之中,也的确不过只是过眼云烟。 翻手之际,就可以是满身家当。 可能来之前,身无长物,满身萧索,家徒四壁,从这里出去以后,就摇身一变,坐拥万贯家财。 也可能在前往千金台前,是曾白玉为堂金作马的阔绰,却在一夜之间皆化为他人口中笑料,分文皆无。 此时入了夜,千金台中吆喝声,嬉笑声,甚至还有嚎哭之声不绝。 其中大多人面上皆是满面红光,无论是年纪尚轻的小郎君,还是看上去已经上了年纪的商贾,身处赌坊之中面上都带着些类似的兴奋。 赌上了瘾的,昼夜宿在这里的也有不少,千金台涉猎极广,博戏,樗蒲,双陆各类玩法都有涉及。 “不是我说,就赌这么点钱,拿出来都嫌丢人!来都来了,不得赌把大的,你现在来那么一把,你那娘老子日后哪里还需要做活计供你到那广陵去赶考?赌大,这把必然是大!” “一,一千两!”有人惊喝,“……一千两赌小!” “张兄你家那位母夜叉今日居然也能放你出来赌钱?你这输得裤衩子都快没了,你家那位不得扒了你的皮!前阵子你那外室不是被发现了吗,这段时日正在风口上呢,你居然还敢来这千金台?” 那位大抵是被唤作张兄的男子面色通红,面色几近带着疯狂地看着木盅中的骰子,“这把若是小,今日就能赢了两千两,家中那婆娘哪里敢说我一句不是!少给爷说些丧气话,这把若是赢了,她以后哪里敢在爷面前耍威风!” “小……小!” 旁边嬉笑声不少。 即将开盘,庄家瞧着那边还有些犹豫买大买小的人,将银钱从一边又挪到另一边,喝道:“买定离手,买定离手了。” 许多目光都聚集在庄家手中的木盅上。 其中有些是全副身家的孤注一掷,也有只是信手为之的消遣。 傅怀砚与明楹一同出现在赌场之中的时候,靠近门口处的一桌玩樗蒲的郎君倏然瞧见这生面孔,手中拿着投子的郎君一时有些愣住,就连投子都掉落在地。 他倏然回神,忙不迭地将投子拾回放到桌上。 接应的小厮瞧见两位生面孔,也不敢怠慢,芜州往来多豪绅,即便这个公子看上去年纪不大,但是若是个豪绅世家出身的话,出手阔绰的也是比比皆是。 小厮点头哈腰地问傅怀砚道:“公子这是来什么局?” “闲来无事,消遣几局。”傅怀砚语调有点儿散漫,“双陆和樗蒲太耗时间了,寻常事多,现在也没这个性子,可有什么能快点儿打发时间的局?” 傅怀砚寻常的时候看上去淡漠,一贯都是带着些不近人情的疏离,此时被赌场之中明亮的光照着,面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态,眉梢间的淡漠敛起,带着些千金手中过的倦怠,倒是像极上京城中走街串巷,流连风月场的纨绔子弟。 小厮见惯了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就算是这芜州城的刺史都是这千金台的常客,但是此时对上这位少年郎的时候,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带着点怵。 但是具体说是怵什么,他又形容不出来。 小厮愣了会神,很快就为傅怀砚介绍道:“咱们这千金台是芜州城内的第一大赌坊,公子想要玩什么的都有,若是想要简单些的,那就是赌大小,单双,若是公子喜欢热闹些的,投壶和斗鸡不在咱们这一层,要顺着楼梯往上走。若是公子喜欢雅兴些的,弈棋在隔间,用那屏风挡着,不会让旁人的热闹扰了清净去。” 傅怀砚听着好似有些兴致缺缺,信步往前走。 分明是处于这往来喧嚣的赌场之中,但是气质却又与这周遭截然不同,带着些许难以得见的矜贵,即便是身处这样的销金窟,豪绅高官都要掂量掂量的地方,也是闲庭信步犹如自家庭院。 让人不由地在心中暗自揣摩这个人的身份。 也不知晓是不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当真有些底气。 千金台之中时常有生面孔,但是生面孔却又生得年轻非常,相貌出挑的却实在是不多。 尤其是身边还跟着一位相貌同样出挑的女郎。 有人觑着这女郎的长相,心中不由暗自揣摩了一下。 现今新帝已经即位,听闻是个不好女色的,若是从前先帝还在,花鸟使之风盛行,只怕凭着这位女郎的相貌,芜州刺史还能凭借此稳压在金陵与姑苏两大刺史之上。 傅怀砚目光随意地在众多赌局之上扫过。 随后稍稍低眼问明楹道:“想赌什么?” 明楹对于博-彩一向都知之甚少,从前也只是在很小的时候,看过家中人打过双陆,至多就只会弈棋。 但是对于这种野棋,她未必可以稳赢。 明楹看着他,很轻地摇了摇头。 她才做出反应,那边庄家就已经开盘,三个骰子上分别是一,五,五。 是大。 围在赌桌旁的人面色各异,随后又是一阵嘈杂。 有人怒喝,有人咒骂,有人哭泣,还有人狂喜。 “张兄啊张兄,你这运气着实是有些不行啊!趁着现在还没到了亥时,赶紧回去吧,你那婆娘若是知晓你将家中备着给你那冲哥儿娶媳妇的钱都赌没了,恐怕是不得安生!” 被唤作张兄的男子面色怔怔,不敢置信地看着骰子上的数字,面上带着后知后觉的害怕。 明月藏鹭 第85节 “出老千!一定是你们这群挨千刀的出老千了!” 旁边一千两压了小的富商觑着庄家手下的三个骰子,搂着旁边的美人,笑语道:“一千两打了水漂。但为了萍儿今日尽兴,也算不得什么。” 也有人收到了不少银钱,凑够了前去赶考的路费,就此收手,心满意足地收着银钱离开。 领着明楹与傅怀砚的小厮瞧着他们对着这边注视许久,连忙殷勤道:“公子与姑娘不知晓呢,这是咱们千金台赌得最大的,排场也大,不比双陆那些还需废些脑子,有些技巧,这个啊,就是命。” “命好的,就此飞黄腾达的有,命不好的,就此穷困潦倒的也不在少数。” 小厮对着明楹与傅怀砚点头哈腰,“但是小的瞧着两位,就知晓这两位必然是个富贵命,赌了这个,想来也是贵上加贵,贵不可言呐。” 商户最爱听的就是诸如此类的吉祥话,即便是原本没什么赌的心思,这个时候也难免想着花点小钱消遣一把。 博-彩这种事情,一旦开了头,就是是食髓知味。 难以收手。 傅怀砚随手把玩了自己手中的檀珠手持,看着往来的人神色各异,低眼看着明楹问道:“赌么?” 既然是来了赌场,自然是要赌一两把来试试的,明楹知晓他们现在来这里是要引起高阳的注意,双陆和弈棋毕竟只是几个人之间的博弈,自然没有这赌大小的阵仗大。 她点了点头。 傅怀砚手中的手持随意的划过。 这里往来都是赌徒,大多都是带着为人所见的狂热,他反倒有点儿置身事外的淡漠,却又因为面上的似笑非笑,带着些纨绔子弟独有的对于声色犬马的倦怠。 傅怀砚低眼问明楹,“赌大赌小?” 反正也只是随意地赌一把,明楹并没有什么犹豫,“赌小吧。” 傅怀砚并没有急着应声,只是慢条斯理地把玩着自己手中的佛陀檀珠,周身上下都是置身十丈软红却又超脱其中的意味。 明楹见他好似在思忖什么,踌躇了一会,想着傅怀砚方才或许是没听清,只能轻声唤他道:“……夫君?” 傅怀砚在此时倏然抬眼,与她对视。 明亮的赌坊之中,往来嘈杂声众多,他的下颔线条清晰而流畅,此时稍微一笑,恰如上京街头鲜衣怒马的五陵少年郎。 居然是在诈她。 傅怀砚手指在赌桌之上很轻地叩了一下,川柏悄然出现,将银票递到傅怀砚的手中。 他抬手将银票放在赌桌之上,瘦削的手指在银票上压了一下,然后轻描淡写地开口。 “一万两,赌小。” 作者有话说: 傅狗:老婆太主动了怎么办(苦恼) 杳杳:两个字,让男人为我花一万两。 红包! 第71章 他的声音并不算大, 却似夏日杯壁碰冰一般清冽,从他与明楹的周身开始,周遭静寂了一大片。 方才听清傅怀砚说话的人面上皆是如出一辙的哗然。 那个对着明楹与傅怀砚点头哈腰的小厮原本还在拿着汗巾, 此时听着这话, 手一松, 汗巾都掉到了地上。 庄家从前自然也是见惯了大场面的,毕竟这里可是千金台,往来的高官贵客,富商豪绅, 都是多如过江之鲫,但此时听到面前的少年郎君随意说出口的话, 握着木盅的手也忍不住猛地抖了一下。 多,多少? ……一万两? 一万两这个数目,江南地带不少富商都是可以拿出来的, 甚至一个晚上在这个输掉的, 也远不止这个数目。 但那都是什么情况?大多都是诸如赌上了瘾, 一时意气上了头, 面上带着红光,越赌越大, 连着输十几把才能积累到这个数目,寻常哪有人能随随便便第一把就赌上一万两的? 即便是一时赌瘾上来了,这第一把至多也就是试试水, 这刚开始一下子就赌个一万白银,整个江南道,能有这种阔绰手笔的, 只怕扒着手指头也未必能找到一个。 何况瞧着这位郎君的姿态, 好似一万两也只是随手可掷出的消遣罢了。 芜州城中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位人物? 一把输赢, 可是万两白银,即便是在千金台,也少有的豪赌。 庄家目光在傅怀砚与明楹身上转了转,带了些凛然,他小声招来小厮,在耳畔轻声叮嘱了几句。 小厮觑了觑傅怀砚手下压着的银票,连连点头应是。 庄家满脸堆笑地对傅怀砚道:“爷当真是好大的阔气,小的在这千金台当了这么久的庄家,也是少有能见到这样大的手笔。爷这是哪个世家出来的小少爷?广陵沈,还是姑苏秦?” 傅怀砚手指在银票上碰了碰,姿态有些懒散,抬眼看向庄家道:“怎么,来赌场赌钱,庄家还要查人底细。知道的,知晓这是在赌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官府办案。” “需不需要将祖上三代的名讳也一并告知庄家?” 庄家连说了几句不敢,奉承道:“爷当真是说笑了,咱们都是些小人物,哪里见过这么大的场面,一时瞧花了眼,扰了爷兴致的话……” 他笑着在自己脸上拍了两下,“小的在这里给您赔罪了。” 傅怀砚随意回道:“能进这千金台的哪个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庄家手下过的又何止万金,说笑了。” 这话说得倒也客气,但要说是谦逊,也谈不上。 庄家手指摩挲着自己手中的木盅,迟疑了一会儿,“公子过谦了。只是小的在这要说句煞风景的话,小的自然是能瞧出来公子浑身上下都冒着贵气,但是这千金台的规矩都是死的,前来赌钱的银票,都要经过一一查验的。” “虽说这假冒银票的也少,逮住了都是重罪,但保不齐有人铤而走险。” 小厮站在傅怀砚身边,恭敬道:“……公子?” 傅怀砚倒也没有迟疑,抬手让出些位置,让小厮仔细查验。 小厮贴近赌桌之上仔细凑近了看放在上面的银票,楮皮川纸的料子,在赌场的灯光下面泛着淡淡的光。 这种纸张,民间也是不得流通的,而且这上面还有官府的章印,篆书写的恒福钱庄的字号。 小厮再细细检查了一下,他经手的银票自然不在少数,只是这么大数额的,也是一次瞧见,难免有些屏住了气。 一直等到他仔细查验完,小厮才对不远处的庄家道:“主家,的确是恒福钱庄放的银票。” 庄家说不上是诧异,就只是点了点头。 听到小厮的话,站在一旁等着这一局开场的群众虽然没有大声议论,但是靠得近的,难免多些窃窃私语。 “这是哪里来的人物,这般年轻,往日是咱们这芜州城里的吗?” “怎么可能是芜州的?若是芜州,我怎么可能连个照面都没见过?” “奇了怪了,就算是整个江南,也没听说过这么一号人物,难不成是从北方前来游玩的哪个世家子?” 议论了许久,也没个什么结果。 总之这个人,多半不是芜州城里的哪号人物。 旁边有好心人劝道:“小郎君,这一万两可不是什么小数目,你纵然是家中有些银钱,也不能这么折腾,你这把若是输了,可就是一分一厘都拿不回来,现在骰子都还没进了木盅,收手还来得及。” 赌场之中能这么规劝的人倒是少数,明楹也有些诧异,抬眼看了看方才出口的人。 是个消瘦的郎君,大约三十上下,身上倒是没有什么赌徒的狂热,甚至还带着些书卷气。 倒是一点儿都不像是会出现在千金台之中的人物。 这话一出,旁边的人连忙推搡了下他,“你小子,说些什么晦气话,这都来了千金台了,哪有钱到赌桌之上还收回去的道理!” 旁边应和者众,那人朝着这边叹了口气,倒也没多说什么。 傅怀砚只是随意地笑笑,低眼看着身边站着的明楹。 “一万两也不算是什么大数目。”他看着有点儿懒散,“哄夫人开心罢了。” 庄家瞧了瞧明楹,连忙应道:“令正看着就是难得一见的颜色,与爷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边确定下了注,庄家将这一万两银票放在了压小的这边,面上也难免带着兴奋的红光,朝着旁边的人问道:“下注了下注了,这把可是把大的,想下的赶紧了——” 瞧着这当真是一万两,原本在一旁观望的众人连忙跟着下注。 这局压大的人要远多于压小的人,毕竟一旦赢了,这对面要分的可是一万两,哪怕只是分到的不多,但也要远比平日里的数目大上不少。 场中人权衡利弊,傅怀砚身处其中,却有些兴致寥寥,好似方才随手掷出去的只是一块铜板。 明楹踮起脚,很轻地拉了一下傅怀砚的袖子。 傅怀砚意会她的意思,稍稍俯身。 明楹怕被旁人听见,几近只是气声,“皇兄……当真要赌一万两吗?” 纵然一万两对于东宫来说,只怕也算不上是什么大数目,但是就这么拿去赌,输赢毕竟皆是命数,若是输了就当真只是拿钱听个响。 明楹自然知晓傅怀砚这样张扬是为了引起芜州刺史的注意,但这毕竟是一万两。 她此时小幅度地拽了拽傅怀砚的袖口,声音被压低,细微的气音散在傅怀砚的颈侧。 明楹小声与他盘算,“其实三千两在这千金台,也算得上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也足够芜州刺史注意到了。” 傅怀砚嗯了声,“不必担心,杳杳若是心疼的话,就算在川柏和川芎扣了的月例中。” 明楹想了想,“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值,芜州刺史毕竟也只是为人走狗,为他花这一万两,实在是有些不太值当。” “谁说是为了他了。”傅怀砚声音压得很低,温热的气息拂过明楹耳侧,“方才不是说了么。” “……是为了哄夫人开心。” “况且只是压小而已,未必会输。孤相信杳杳。” 赌注已成,被场中人的气氛渲染,明楹此时靠在傅怀砚的身边,也不期然带着一点儿紧张的情绪。 她从未博-彩过,毕竟是三教九流之中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上京的赌场,一向都为京中走街串巷的纨绔子弟热衷的地方,若是哪家世家子前往赌场里面流量,多半是要被家中长辈训斥惩戒的。 此时她看着赌桌上越堆越高的筹码,也突然懂了一点儿为什么那些分明无路可走的赌徒还是会选择孤注一掷。 因为在即将开盘的前夕,看着桌上满桌的金银,大概很多人会享受这种命运就站在咫尺之外等待揭晓的灼热感。 从四肢五骸的末端蔓延,是几近腿软的亡命天涯,往前一步是平步青云,往后一处是万丈深渊。 周遭的喧嚣全然都是无物,全都聚集在庄家小小的木盅之上。 明楹拽着傅怀砚的袖口,只觉得周遭的环境也随之变得缓慢。 明月藏鹭 第86节 骰子在木盅之中发出很清晰的撞击之声。 庄家一边吆喝买定离手,一边专注地摇晃着手中的骰子。 周围的所有人都将目光放在庄家手中摇动的木盅之中,只唯独傅怀砚,满室喧哗与嘈杂之中,他只低眼看着身边的明楹。 旁人赌上满身身家也好,还是随意消遣也罢。 他甚至连这场赌局的胜负都不在意。 庄家将木盅落定,随后站到傅怀砚身边,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咱们千金台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是这大赌局中有个出手阔绰的爷,这最后的骰子,就是由这位爷来开。” 庄家也含笑提醒,“当然了,这木盅是万万不能碰到骰子的,若是碰到了,咱们千金台毕竟也是正儿八经做生意的,出不了这么不清不楚的事情,这位爷的赌注就要让出一半,分给场中人。” “往常的确也有想在这个时候出老千的爷,但是这下场么……” 庄家含笑顿住,没有再往下说,只是这处停顿,却实在是引人遐思。 赌场自然也有赌场的规矩,能在平康坊这样的地方开千金台这样的赌场,背后的人,必然也是有权有势。 傅怀砚面色丝毫未变,依然是似笑非笑的模样,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含笑道:“我惧内,家中大事一向都是夫人在做决议。” “自然是夫人来开。” 庄家显然也没有想过有人能这么坦然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毕竟这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好面子,惧内这种话,至多也就是私底下旁人说说,哪有如这位公子一般的,大庭广众之下就这么说出来了。 庄家瞧了瞧明楹,这位瞧着,倒不像是有多凶悍的模样。 心里是这么想着,庄家一向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面上仍然带着得体的笑,“那便有劳令正了。” 庄家将木盅挪到明楹手边,对她道:“请。”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明楹的手中。 明楹很轻地蜷缩了一下手指,碰上木盅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傅怀砚。 恰好与他对上视线。 所有人都在关注这场赌局的输赢,可是他却好像是全然置身事外,垂下来的目光,只是落在了明楹的身上。 傅怀砚好似知晓她现在的紧张,抬唇对着她笑了下。 明楹轻颤了一下眼睫,然后抬起手中的木盅。 三颗骰子紧紧依偎在一起,上面的点数分别是一,二,四。 居然当真是小! 在开盘之前,庄家就已经大概预估过,压大的足有五千两之多,而压小的,除了这一万两,剩下的林林总总加起来就只有五百两。 所以这六千两,几乎全都被他们赢了回来。 场中人怔然者有,不敢置信者也有。 之前那位为博美人欢心的富商,也压了五百两在对面,他今日花了一千两只为了出个风头,谁知晓这后面就来了个豪掷一万两的,把他生生就给比了下去。 富商腹中早有怨怼,看着此时的骰子是从明楹手中出来的,冷声道:“不过一个毛头小子,随随便便拿一万两出来,最后又是个娘们来揭的大小,来这么大,谁知晓到底是不是有备而来!” 旁边输了钱的人连连应声,“是啊,一上来就赌一万两,谁知晓是不是动了些手段,不然就算是上京城中来的世家子弟,都未必会有这么大的手笔!” 这些话一出,旁边议论声瞬间就喧嚷了起来。 一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小子,随随便便就扔出来的一万两的银票。 旁边的人往前推搡,“我瞧着也是,多半是出老千了,不然哪有什么人一下子就赌这么大的,这局怎么能算!” 庄家面色似乎也是有些为难,瞧了瞧面前的傅怀砚,“这位爷,方才大家伙说的也是有些道理,方才让令正碰到木盅,确实是小的有些欠考虑了,毕竟这位爷也是个生面孔,大家伙儿有些不信也是寻常。” 他欠了欠身,面上倒很是谦逊,“不如这样,方才那把就不算了,咱们再赌一把,这回呢,不让令正碰到木盅,这样一来,自然旁人也多说不了什么了。” 明楹抬眼看向庄家,“方才我开木盅的时候,庄家就在我身边,庄家久经赌场,若是有什么动作皆在你眼皮子底下,断没有已经知晓了输赢,现在还来反将一军说方才不算的道理。” 庄家面上带着和气的笑,“夫人说的哪里的话,咱们这边是做正经生意的,只是这毕竟是人言可畏。况且咱们虽说是在这赌场中见多了,但毕竟也是人,肉眼凡胎的,哪有方方面面都能瞧清楚的,万一这有个疏漏什么的,也是伤了和气。” 旁边应和者众。 他们这把赌得大,为了添些彩头,赌场也会参与其中,虽然并不知晓赌大赌小的比例,但大概可以猜到,方才应当是压大多。 毕竟这是一万两,谁心中没有一杆秤。 所以现在输了,提出要重来一次。 等到下一把的时候,就不添彩头,只从中抽成。 打得倒是好算盘,无论怎么看,都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傅怀砚原本绕在腕间的檀珠被他取下,他面上也是温和的笑意,低眼看着面前的庄家道:“所以庄家的意思就是,若是赌输了,就得重来一次,若是赌赢了,我就要心甘情愿地奉上这一万两。” 他面上笑意不减,尾音上扬。 “庄家算盘打得倒是好,只是……哪有这么便宜的好事?” 作者有话说: 红包~ 第72章 千金台能在平康坊之中开这么多年, 背后必然是有势力作为依仗的。 无论背后的人是谁,都可以料想到,多半是个位高权重的。 庄家背后的腰板也挺得直, 想到自己背后的主子, 面上的笑只是稍微停顿了些, “爷说的哪里话,出来玩也不过就是图个热闹,方才那把大家都不爽利,再玩一次也算不得什么, 尤其是对于爷这样出手阔绰的,也不过就是消遣。” 一边恭维, 一边明里暗里说这把并不作数。 明楹轻声问道:“那倘若我们不愿就这么算了呢?” 庄家笑了两声,“爷既然是进了咱们这千金台,自然是要按照这儿的规矩来, 咱们自然也是不想为难爷的, 只是规矩在这里, 希望爷也别让咱们难做。” 明楹从前在上京多的接触的是虚与委蛇, 但那些人至少往来的时候,身上都要带些伪善的皮, 即便是背后里捅刀,面上也还是滴水不漏。 从来都没有接触过现在这般几近明着威胁的境况。 倘若身边站着的人并不是傅怀砚,而是旁人遇上这样的地头蛇, 恐怕也只有暗自吃亏的份。 傅怀砚踱步到了赌桌的旁边,指尖随意拂过桌上的金银,“一万两于我而言, 的确不算是什么。只是要说这规矩——” 他拿了颗银锞子, “庄家方才听清了吗?” 庄家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什么?” 傅怀砚手指微屈,手中的银锞子霎时就化作一道虚影,投入庄家的口中。 他看着力道不大,只是动作很快,旁人几近只能看到银锞子快速掠过的残影,庄家却骤然感觉到自己口中传来剧烈的疼痛,血腥味一下子涌现了上来,银锞子一下子撞碎了他的几颗牙,此时囫囵都在口中,各种触感交杂。 尖锐的痛感让他额角的青筋的根根凸起。 银锞子此时卡在庄家的喉咙中,他呜咽着没有办法说出话来,很想将自己口中的血沫吐出,可是又碍于周遭全都是人,又因为喉咙被卡住,所以连带着想要咽都咽不下去。 脸几近被涨成了猪肝的颜色,眼珠子瞪得很大,几近是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面前的人。 千金台,白玉京,并称江南双绝。 千金台背后执掌的人到底是谁没人知晓,只是有人暗地里猜测多半是芜州刺史高阳,有这么一位位高权重的人撑腰,从来都没有人敢在千金台闹事。 傅怀砚闲散地用巾帕擦拭着手指,带着笑意,接方才的话道:“方才我夫人说的是,不想就这么算了。”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方才叫嚣的人也在这个时候偃旗息鼓,看着这位少年郎君的面上几近带着些许怜悯与唏嘘。 从来没有人敢在千金台闹事,即便是输了满副身家,也只能乖乖缴款。 即便是当真曾经有人在这里惹是生非的,旁人也大多不会再见到他第二次。 庄家猛地啐了一口,口中混着血的银锞子落在地上,咕噜咕噜滚了一大圈。 对着身边愣住的小厮嘶哑着喝道:“有人敢在这里闹事,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小厮这才如梦初醒,一直只站在角落的几位赤膊大汉也瞧出不对劲,走上前来。 这些赤膊大汉大多身材高大,肌肉魁梧,看上去极为健壮,此时手中抡着木棍,目光盯着站在人群之中的明楹与傅怀砚。 傅怀砚皱着眉头看着这些连衣服都没穿的壮汉,稍稍低眼看着明楹,随后抬手覆上了她的眼睛。 他俯身在她身边道:“……有碍观瞻。” 他的指尖带着些许凉意,明楹因为他突然的动作愣怔片刻,随后反应过来,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好笑。 “我也未曾看到。” 傅怀砚不知道是不是从她的语气之中听出了点遗憾的意思,语气有点儿凉地回道:“杳杳要是实在觉得遗憾的话,可以回去看孤的。” 因为他们此时的话只是低语。 所以傅怀砚俯身靠近明楹的时候,呼吸很轻微地洒在她的脖颈之际。 从前的时候,大概也是看过的,只是那日也只是记得晦暗的灯光下,他与她十指交缠,唤她杳杳的时候。 然后就也只是为他上药的时候,他衣衫半解,露出来的肩侧。 明楹眼睫被他的手覆住,此时很轻地颤动了一下。 好似流萤触碰,似有若无的一下。 那边剑拔弩张,而这位少年郎居然还不知道在与他夫人说些什么。 也不知道是真的有恃无恐,还是实在天真。 进了这千金台,就算是从前与万般身家,消息也未必能传出芜州去。 壮汉们面面相觑,看着这边的场景,有点儿没拿准地瞧着身边的庄家。 庄家此时喉间还在汩汩涌着血,他猛地咳嗽了几下,口中仅剩的牙齿都染成了血色,他忍着剧痛,招呼着大汉道:“你们都还在愣什么,赶紧把这个闹事的给我抓起来!” 不过只是一个看上去出身阔绰的世家子,身边还跟一个美娇娘,只怕落入了这帮人手中,也捞不到什么好下场。 况且庄家虽然此时忍着剧痛,但是脑中还是异常清晰。 他一直都是跟着芜州刺史手下讨日子的,这千金台背后的执掌者也是高阳,从前那位先帝还在的时候,高阳与京中的某位皇子走得近,受命替先帝挑选美人的花鸟使也与高阳交好。 明月藏鹭 第87节 虽然听闻这位新帝不近女色,但是这位美娇娘却实在是姿容出挑,保不齐还有造化。 庄家方才也就只是这么想想,毕竟这位郎君看上去家世不凡,他怕有些麻烦,是以倒也就没有深想,但现在他们却实在是不识抬举,就不要怪他狠心了。 庄家手指微微抬起,刚准备说话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颈后传来了很微妙的凉意。 这种凉意之中,还带着些许的血腥气。 庄家原本胜券在握的笑在这个时候戛然而止,他骤然抬眼,只看到原本还有些声响的赌坊之中此时悄然无声,方才蓄势待发的打手此时身边都站着一位面色冷峻的侍卫。 手中剑刃抵住那些打手的颈后,只差分毫就可以血溅千金台。 千金台的打手,有些是从前闯荡过绿林的盗匪,也有些是在外面有些凶名的好汉,总之各个都不是什么好惹的茬。 却在一瞬之间就被人扼住命脉。 快到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明楹眼睫被傅怀砚覆住,只能感觉周围静寂了许多。 庄家被剑刃抵着,一时就连自己口中的血沫都顾不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傅怀砚就这么疏朗地带着明楹离开千金台。 无人敢拦。 当年的傅怀砚还是太子的时候,出入明宣殿犹如自己的东宫一般,就连显帝都不敢置喙,明宣殿内的内仕皆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敢阻拦分毫,更不用说只是区区一个芜州的赌坊。 川柏此时悄然出现,默不作声地将赌桌之上的钱财清点好,收在自己的袖中,随后公事公办地对几近匍匐在地的庄家道:“一共是一万六千零一十二两,让庄家破费了。” 说完还很是客气地对着他笑了下,然后对着站在一旁的金鳞卫抬了一下手,抬步离开。 他们之后还要与芜州刺史交涉,这群人自然不可能尽数杀光,但是让他们吃些苦头还是可以的。 场中顿时喧嚷声一片。 千金台内鱼龙混杂,往来的气息也要浑浊一些,是以踏出其中的时候,明楹能感觉到周遭的气息都变得干净了起来。 她感受到夏日江南带着水汽的晚风,抬手碰上傅怀砚的手腕,小声道:“皇兄。已经出来了。” 傅怀砚嗯了声,抬手撤走覆在她眼前的手。 这里地处平康坊,纵然是千金台此时静寂无声,但是也不影响外面的街坊之中的喧嚣,这里遍布秦楼楚馆与大小赌坊,街肆热闹至极,各种声响不绝,还有江南带多有的折子戏,细细听来,甚至还能听到一些咿咿呀呀的戏曲之声。 有三三两两结伴的醉汉步伐虚浮地往平康坊深处走去,口中还在嬉笑着些秽语。 傅怀砚朝着那边稍稍皱了皱眉,川柏很快意会,瞬身就追了上去,一一点了那些醉汉的哑穴,那些秽语戛然而止。 那些醉汉大概是有些昏头昏脑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不能发出来声音,彼此之间两两相望,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响声,还在四处张望着。 半晌了才踉踉跄跄地结伴往前走去。 傅怀砚握住明楹的手腕,默不作声地拉着她往前走去。 “皇兄。”明楹见傅怀砚心情不虞,想到了方才的事情,以为他还在介怀,小声哄他:“我方才当真没有看到,而且并也没有想看,况且有皇兄珠玉在前……” 她很少哄人,此时说出这些话稍微有点儿羞赧,越说声音就越低。 傅怀砚稍稍顿步,低眼问她道:“嗯?怎么珠玉在前了?” 他突然这么问,明楹其实有点儿没想到。 她方才不过只是一句哄人的话,她都没有怎么细究就说出了口,寻常人也没有如他这般连这个都要寻根问底的。 所以明楹现在被他逼问,只能稍微有点儿愣怔地顿住。 明楹原本以为傅怀砚心情不虞,此时抬眼对上他的视线,却发现他的眼中都是笑意。 甚至还带着一点儿戏谑。 根本就没有当真气恼。 傅怀砚握住明楹的手腕,缓声道:“皇妹答不上来?” 他抬唇笑了笑,“无妨。等到回去,孤可以好好给皇妹看看,是怎么‘珠玉在前’的。” 作者有话说: 傅狗:老婆夸我了,害羞=v= 红包~ 第73章 千金台的闹剧很快就传了出去, 附近的几处赌坊何曾看到这个屹立芜州多年不倒的赌坊现在吃了这么大的一个苦头,听闻一直在其中的庄家口中甚至都没有剩下了几颗好牙,就连说话都含糊不清。 不是没有人想打探这个突然出现在芜州的人到底是谁, 但是到处打听, 却又都是得到了个摇头的答案。 没有人知晓这么一行人到底是从何而来。 庄家面上处处都是淤青, 方才就被银锞子打碎的牙现在更是没有剩下几颗,他忍着剧痛,对着站在一旁呆若木鸡的小厮道:“快……去把这个消息传给大人去!” 小厮连连应声,趁着夜色赶往了刺史府。 平康坊中不少人都在暗暗瞧着这出闹剧, 倒是有些好奇这最后到底是怎么收场。 毕竟这位千金台背后的主子,可不是这么好糊弄过去的, 况且高阳为人刚愎自用,阴鸷狠毒,千金台为他暗中牟利众多, 他不可能就这么善罢甘心。 高阳从前就颇得先帝信任与宠爱, 更是背后还有上京城的一个顶级世家撑腰, 现在有人砸了他的场子, 多半是没有个好下场。 旁人心中是这么想的,但是面上也不敢表露分毫, 只是在暗暗观望着。 平康坊还是一如既往的歌舞升平,只是在这其下,又隐隐有暗流涌动。 刺史府。 高阳的这处刺史府不可谓不是华丽非常, 两侧的抄手游廊上面都是描金的雕刻花样,此时是夏日,为了防止主子们出行觉得闷热, 就连行道两边都配置了冰鉴。 管事的觑着小厮鼻青脸肿的模样, 慢着调子道:“都这个点了, 大人已经在院中宿下了,赶明儿吧。” 小厮连连央求,“管事的,且去与大人通传一声,小的是千金台里面干事的,这么些年了,从来没出过什么岔子,今日却突然有个人前来砸了场子,谁不知晓这芜州上下都是咱们高大人管的地方,这人却来这里闹事,这不是摆明了不把咱们高大人放在眼里?” 小厮面上无一处不疼,他勉强做出谄媚的笑,却因为一牵扯到伤处,就龇牙咧嘴地疼。 “小的自然也知晓若是没有事不应当打扰大人,但是今日这事……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了,管事的且就通融一番,与大人说道说道。” 管事的自然是知晓高阳平日里的脾气,呵斥了几声,刚准备让这个小厮滚远点的时候,旁边突然走过来一个侍从。 侍从手中拿着一幅画卷,对着管事的道:“垣陵那边传来消息……没瞧见,多半是已经离开了垣陵。” 管事的听闻这话更为心烦意乱,哪里还管的上千金台,皱着眉头刚准备让家丁压着这个小厮走的时候—— 小厮眼尖地瞧见了被人拿在手中的画卷,忍不住失声道:“这,这个人小的我见过!” 管事的手一抖,随后探究地问道:“你见过?” 小厮连连点头,又瞧了瞧那副画卷,“没错,小的见过,就是今日在千金台之中见过,就是她,小的不可能认错!” 管事的沉吟片刻,以目示意了一下侍从,然后附在侍从耳边轻声叮嘱了几句。 侍从得了令,很快就离去了。 高阳今日的确已经宿下了,他有数十位美妾,虽然姿色上乘的已经送往上京,但是能留下的也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此时软若无骨的手轻轻替高阳揉着肩,温声问道:“大人今日是宿在妾这里吗?” 高阳嗯了声。 他话音刚落,门外就突然传来叩门的声音,侍从平静无波地道:“大人,先前让属下找到的那个人,有线索了。” 高阳搜寻了画卷上的人足有数日,却始终都是一无所获。 六皇子殿下近些天来心情不虞,多半是因为新帝即位,前些时候还传来书信问最近有没有新的货色,高阳久久都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刚巧这个时候瞧见了这幅画卷。 无奈找了这么多天都没有丝毫线索,他心中焦虑,但是面上却又没有办法显露分毫。 现在得知了突然有了消息,高阳顿时无心歇息,匆匆穿上衣物往外走去。 在他身边的美妾不敢有丝毫阻拦,手指柔顺地垂下,跪坐于地面之上,双手交叠放于膝上。 六皇子此人喜怒无常,高阳为了讨好他也是颇费了些心思,傅玮此人心性极高,处处都喜欢暗地里与自己的皇兄比较,无奈他各种天赋实在是平平,只唯独后院之中环肥燕瘦,远胜于东宫。 是以他也乐此不疲地精于此道。 高阳走到前厅之中,才看到跪在地上,甚至不敢抬头的小厮。 这个小厮样子极为狼狈,身上的衣衫都有些破破烂烂的,像是个破布袋子罩在身上,一直看到高阳走进来,才终于有了主心骨一般地跪行上前,“还望大人为我们做主!” 小厮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今日千金台之中的事情讲了个七七八八,因为口中含含糊糊的,所以其实听得也不是很清楚。 高阳并没有多少兴趣听这些,只是手指上的玉扳指轻轻叩了下放在面前的画卷,眯着眼睛看向小厮道:“所以,你当真是见过她?” 小厮连连点头,“回大人,千真万确,今日在千金台中闹事的,正是他们!”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磕头跪地,“千金台此时上下都是狼藉一片,还望大人明鉴!” 高阳转了转自己手上的玉扳指,他已到中年,此时灯下思忖,眼皮上的褶皱都清晰可见。 他抬手轻微往后招了招,“去查。” 高阳的声线很平,“现在人既然是在芜州,那么明日之前,本官就要看到她。” 他补充道:“若是晚了,你们应当知晓下场的。” 一旁的侍卫赶忙应是,不敢怠慢,赶紧领命而去。 * 回去的马车之中,明楹还在回想着他方才懒倦说出口的话,看着不远处坐着的人时,很难不顺着他的下颔往下看去。 傅怀砚一向都穿得极为稳妥,就连扣袢都扣得很紧,加之身上时常带着一些淡漠的意味,所以很少有人将他与欲念这两个字交错在一起。 旁人眼中的傅怀砚犹如醉玉颓山,又如琢如磨。 马车之中寂静无声,此时只能听到车辙声辚辚。 明楹的视线从傅怀砚此时穿得一丝不苟的锦袍之上一晃而过,看到他腰间的白玉鞶带,随后缩了一下自己的手指,觉得实在是有些不妥,又生生移开视线,挑开自己这侧的帐幔,往车窗之外看去。 时值夏日,但是晚风还是带着些许的凉意,明楹原本耳廓之际带着一点儿绯意,因为此时晚间的风,终于消退了一些。 傅怀砚声音平静无波,“杳杳在看什么。” 他稍微顿了下,语气中带着些许的笑意,“……连灯都没亮起的巷弄吗?” 明楹这才回神,看到此时车窗外皆是黑灯瞎火,连一点儿光亮都看不见,只能看到古朴的墙壁上斑斑的痕迹,带着数年矗立于此的厚重气息。 明楹双手放在车窗边沿,方才消退下去的绯意在这个时候卷土重来,甚至还远比方才更甚。 明月藏鹭 第88节 她小声回道:“只是为了透透气。” 傅怀砚慢条斯理地嗯了一声,随后突然道:“原来是这样,孤还以为皇妹是在害怕。” 他这个时候反倒是打起了哑谜。 明楹并不喜欢这种全然被他掌控的局面,扒着车窗的手稍稍撤离,转身问道:“怕什……” 她并不知晓自己身后到底是什么境况,谁知刚刚转身,就感受到了近在咫尺的檀香味。 傅怀砚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身过来,手撑在马车的车壁。 他身量很高,此时起身,明楹的鼻尖几近碰到他的喉间突起处。 从明楹的视角看去,能看到傅怀砚扣得一丝不苟的扣袢,她甚至在这个时候还突然想起来,他身上的扣袢很难解开。 此时车厢之中灯火不盛,她止住发散的思绪,眼睫颤动,然后就看到他的喉间突起处上下滑动了一下。 傅怀砚的声音带着些懒散,“嗯,现在不躲着孤了?” 刚巧在这个时候,车夫缓缓停下马车,对着马车内的人恭敬道:“东家,到了。” 傅怀砚丝毫不受其扰,明楹小幅度地推了下他的胸膛,轻声提醒道:“……皇兄,已经到了。” 方才不碰到还好,此时碰到他,明楹几近能感觉到锦袍之下他的肌肤。 明楹怕他在马车之中要做些什么,连忙又提醒道:“若是我们迟迟不出去,旁人恐怕会……多想。” 傅怀砚似是唔了一声,“那皇妹的意思是,不在马车之中就可以?” 明楹没想到他能这么曲解自己的意思,抬眼看着他小声道:“傅怀砚!” 大概是怕被旁人听到,所以声音压得很轻,却又带着一点儿气恼,好像是一只恼羞成怒的狸奴,朝着人竖起爪子,却又没有当真落下去,只是虚张声势地抬起来。 想着以此来吓退面前的人。 傅怀砚低着眼,看了她一眼,喉间好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了一下。 他怕当真把小姑娘惹气恼了,没有多说什么,下了马车,随后站在马车之下牵着明楹下来。 马车穿行过小巷,往远处驶去。 这处江南小院之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此时是夏日,明楹听到远处蝉鸣之声,也听到巷弄远处传来的喁喁细语,只是相隔得很远,有些模糊。 傅怀砚松松垮垮地扣着她的手腕,一直到了寝间门口,都还没有松开的意思。 明楹小声对他道:“皇兄今日也劳累了一日了,多半已经倦了,现在天色已晚,不如早些就寝——” 她话音还没落下来,傅怀砚腕上就突然使了一点儿力气。 明楹倏然落入他的怀中,清楚地感觉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温度。 “孤方才应允皇妹的还没做到,急什么。” 作者有话说: 今天处理了一些事情,抱歉啦宝贝们,本章红包~ 第74章 傅怀砚的手扣着明楹的手腕, 碰上他衣襟的扣袢。 玉质的扣袢入手的触感有点儿凉。 这种处处被他掌控情绪的境况实在说不上是好,明楹在此时突然抬起眼睫,然后踮起脚吻了他一下。 她素来都很生疏, 纵然之前与他接吻的次数并不算是少, 但此时相碰的时候, 还是带着一些显而易见的不熟练。 傅怀砚衣襟散开,肌理分明,冷白的肌肤犹如玉石。 明楹手指没有落点,只能被迫撑在他的肩侧, 能感觉到他稍微僵硬了片刻。 他声音压得有点儿低,垂着眼睑看明楹:“……嗯?” 好像有点儿没明白她此时突然的行径。 明楹指尖碰着他的肌肤, 细细密密地触感从指尖传递到她的思绪之中,她想了想,反问他道:“不可以吗?” 傅怀砚只笑了声, 不置可否, 低眼看她, 目光很深。 他的瞳仁很黑, 情绪也显得淡漠,此时沉沉落在她身上。 明楹缩了一下手指, 有点儿不知道傅怀砚此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每一瞬都似银线,似有若无地拖长在耳际。 他好像是在思忖,又很像是在探究。 片刻之后, 傅怀砚突然俯身,打横将她抱起,放到了床榻之上。 倏然腾空让明楹下意识地勾住他的脖颈, 甚至感觉到裙下都传来了一点凉意, 他的步伐分明不急不缓, 她却很快就感觉到背脊已经压上了被褥。 裙摆上移,露出脚踝上细细的银铃。 金鳞卫做事一向都很稳妥,此处的布设处处都是新置办的,就连被褥都是新晒的,带着夏日午后的气息。 明楹一只手从他的脖颈下顺着拉住了他的衣襟,刚准备开口唤他的时候,傅怀砚突然压了下来。 他此时衣襟散乱,明楹又是身穿襦裙,是以厮磨之际,肌肤相碰,能感觉到他的温度比常人稍微冷一些,犹如冷玉,紧实而肌理分明。 明楹被傅怀砚的手带着往他腰腹之上碰了碰,然后听着他此时带着笑地问道:“皇妹现在知晓是怎么‘珠玉在前’了吗?” 他的手腕其实并没有扣得很紧,明楹的指腹能感觉到他此时线条分明的腰腹,他素日看着高挑而清瘦,但是此时衣衫半褪,却丝毫都不会显得孱弱。 傅怀砚只带着她的手堪堪停在白玉鞶带的上方,没有再往下。 明楹的指尖停在这里。 其实于傅怀砚来说,实在是有点儿折磨。 他松开压着明楹的手腕,然后突然听到明楹轻声道:“皇兄。” 她手指碰了碰,“我从前对情爱一事一向都知之甚少,在我几近乏善可陈的宫闱生活里,至多也只是听旁人讲过成婚的事情,谁与谁心悦,又或者是什么难两全的劳燕飞分。在那些旁人描摹里的言论里,又或者是书本上讲述的种种纠缠里,我其实很少会想到我日后会与一个人相对一生,但是这是旁人都要走的路,为了离开宫闱,我也觉得并无什么不妥。” “因为母亲被先帝强娶入宫闱,所以其实我对于这些事情一直都看得很淡,又或者觉得思及这些或许一点意义都没有,毕竟相对之人你并不想与他相守,实在是出身宫闱之中再常见不过的事情,而我那时见到霍离征,只觉得他合适,但也仅此而已。” 傅怀砚手指撑在她肩侧,低着眼听她开口。 明楹眼睛很亮,即便是此时屋中并没有点灯,傅怀砚也能看到她此时眼睛被月色照亮,带着浮动的光晕。 她勾着他的颈后,在他的唇上又亲了一下。 “但是傅怀砚,在垣陵你坐在蒸腾起来的热气中的时候,从前遥不可及的人步入人间烟火。我那个时候就在想,我大概也懂了所谓的情爱到底是什么意思。” “有些人,你并不想和别人分享分毫,而听到旁人说及他过去的狼狈,你的第一反应,是会心疼的。” 她的眼神不曾胆怯分毫,“所以皇兄,我已经想好了。” 傅怀砚的手指撑在她的旁边,他眼睑垂着,缓声问道:“想好什么?” 他总是喜欢寻根问底,明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随后又觉得自己这样好像是有些不妥当,又转过来,轻声回道:“皇兄上次说……或许太快了,言及我就算是动心也只是一点,让我可以想的再明白一点。” “而我现在,已经想明白了。” 傅怀砚半晌都没应声,他的眼皮很薄,瞳仁又生得很黑,所以不笑的时候,时常带着清冷的意味。 明楹一只手攀着他的颈后,此时后知后觉,却实在有些看不准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情绪。 晦暗的光景之中,她蜷缩了一下手指,刚准备轻声唤他的名字的时候,话还没有出声,就尽数咽了回去。 他倏然低身吻她。 因为傅怀砚此时衣襟散开,所以明楹能感觉到他身上的触感,手背上的脉络隐隐浮现,一一不在彰显着他此时的隐忍。 明楹手指压着他的颈后,很生疏地开始回应他。 她另外的一只手从他的腰腹往上,摸到了他锁骨下的那颗很小的痣。 在上京城的传说之中,这个位置生了痣的人,多半是有情缘未了,今世或许是个多情种。 那日骤然升腾在垣陵上空的焰火,照亮了江南远处大片的平芜与荒山。 流光溢彩落入那处位于江南边隅的小城时,她大概那个时候就想明白了。 她原本并不是会孤注一掷的人,也不是热衷于博弈的性子,因为过往的经历,她原本只想稳妥顺遂地如她人一般,并无其他所求。 只唯独这一次。 暧昧的潮涌流动,傅怀砚的手扣住她的腰,另外一只手顺着脊背向上,所到之处,明楹能感觉到自己也随之僵硬了片刻。 明楹几近有点儿喘不上气来。 思绪也全然是错杂的,好像是春日街头开得繁芜的花枝,一树一树皆是簇拥在一起。 花香交缠,已经全然分不清来源。 窗外光景晦暗,在这个时候,门外却突然有人来叩了叩门。 川柏平静无波的声音在门外传来,“陛下。” 明楹突然回神,想到川柏就在不远之外,实在是觉得有些羞耻,所以忍不住抬手推了推傅怀砚。 他却丝毫不为所动,只低眼吻了吻她的下颔,“别管他。” 川柏对着屋内道:“陛下离开千金台的时候并未做遮掩,高阳的人已经快找到这里了,似乎是有备而来,陛下现在是想怎么处置?” 芜州皆在高阳的掌控之下,千金台的事情,高阳知晓得这么快也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原定的计划之中,就是今日就前去芜州刺史府,抛出高阳没有办法拒绝的筹码,借此让叶氏的人前来芜州,叶氏其他人或许都会思虑些,但是傅玮,找到另外一处产盐地这样的大事,他未必能耐得住性子。 而现在,唯一的变数,是明楹。 傅怀砚从来都并非清心寡欲,只不过之前念在她年纪小,他又不能全然能确定她对自己的感情,所以才数次忍着而已。 怕吓到她。 只是他的自制力,也在这日复一日的触碰之中被消耗,但却从未逾矩,即便是再如何,也不过点到即止,是希望她可以想明白。 他可以等。 而此时意乱情迷之际,偏偏还有个芜州的事情要处理。 明月藏鹭 第89节 傅怀砚现在的身份是谢氏的谢熔,为了博取高阳的信任,金鳞卫并不适宜出面。 毕竟之后,他们还有一场交易要谈。 之前不过只是玩弄叶氏与高阳于鼓掌之中的游戏,游刃有余地周旋其中,却没想到,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傅怀砚喉间上下滚动了一下。 算了,不必这样大费周章,直接把傅玮和高阳全都丢进慎司监之中好好问问。 有什么是问不出来的。 区区一个芜州刺史和上不得台面的皇弟而已,他若是当真想对他们动手,也不过是转念之际而已。 傅怀砚声音喑哑,只对川柏道:“拦着。” 川柏领命,似乎是听出傅怀砚此时语气之中带着的一点儿不同以往的意味,他不敢多想,只匆匆应了一下声就离开了。 明楹抬眼,看着傅怀砚问道:“……皇兄现在准备怎么办?” “不过一个区区叶氏。”他声音有点低,“不值得误了正事。” “那皇兄是准备将人送到慎司监里去吗?”明楹顿了下,“但是皇兄,你为了这件事已经做了诸多准备,若是这个时候放弃就是前功尽弃。况且傅玮毕竟是六皇子,若是没有确凿证据就将他送到慎司监之中,恐怕日后会落下一个戕害亲族的声名。” “皇兄才不过刚刚登基,先是王氏又是叶氏——” 明楹越说声音越小,“所以我想的是,皇兄要不要还是以正事为先,这次,就先欠着。” 傅怀砚听这她的话,好像是突然觉得有点儿好笑,他扣着明楹的手,拉着她的手往下。 “皇妹说得轻松。” 明楹手指被他带着,浑身上下滚起了一层战栗。 她脑海之中几近一片空白。 他体温素来比常人稍微冷一些,带着冷清疏离的意味,但是此时—— 明楹从耳后的热意,一寸寸地蔓延到了其他的地方。 她手指顿住,唤他:“……皇兄。” 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也随之轻微颤动了一下。 傅怀砚接道:“但深受其害的人,是孤。” 他之前隔开了一点距离,明楹也只是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东西在硌着自己,却没有想到才不过刚刚吻了片刻,他就起了这么大的反应。 明楹抬眼,看到他手臂上的脉络都很清晰可见。 大概是当真忍得很难受。 她犹豫了一下,试探着问道:“那皇兄,要继续吗?” 她这句话才不过刚刚说完,感受到手指下又是颤动了一下。 明楹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缩着手想要收回去,但她手腕被傅怀砚扣得紧,根本不让她退避分毫。 她颤动一下眼睫,实在是羞赧,指尖微缩,忍不住小声问他道:“……傅怀砚,你就不能管管吗?” 虽然屋中并不热,但傅怀砚此时颈间都带着一点儿薄汗,他听到明楹的话,忍不住又俯身吻了一下她,挑眉:“这怎么管?” 他面上似有隐忍之色,很快又道:“这只有皇妹管得了。” 这话明楹当真是不知道怎么回,她手指下意识蜷起,就听到傅怀砚嘶了一声。 她连忙收回去,又问他道:“要继续吗?” 他停顿了片刻,看着此时的明楹,倏然很轻地叹了口气,“算了。就先欠着。” 已经从方才的意乱情迷之中抽离,纷扰在外,这样的事情,他并不希望她是将就。 明楹听到他的应声,说不上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情绪,刚刚想收回自己的手腕的时候,却发现他的手还在扣着,一点儿都没有松开的意思。 明楹不知道他现在是怎么想的,有点儿不明所以地抬眼,却恰好对上傅怀砚此时垂下来的视线。 傅怀砚抵着她的手腕,意有所指地碰了碰她的腕骨。 “但皇妹得,帮帮孤。” 蒸腾的夏日之中,分明屋中还放着冰鉴,但还是丝毫不能减少明楹周身攀附而上的热意。 鞶带被抽走放在一旁的小几之上,被渗入的月光照着,散着淡淡的光晕。 傅怀砚手腕之上的檀珠早就已经被取下,现在也被搁置在小几之上。 因为才不过刚刚取下,所以穗子此时还在很细微地颤动。 明楹实在说得上是毫无章法,即便方才被傅怀砚带着稍微学了学,但是也实在生疏。 傅怀砚觉得,现在受尽折磨的人,还是他自己。 她手腕有点儿酸,小声问傅怀砚道:“还……没好吗?” 怎么需要这么久。 傅怀砚低眼看她,半晌了笑了下,“若是当时当真要继续的话,只会要更久。” 明楹大概知晓了他现在的意思,估计是并不想前功尽弃,她回想了一下从川柏来这里到现在的时间,小声问道:“所以现在,还是可以用谢熔的身份与芜州刺史交易?” 毕竟到现在,也才小半个时辰的时间。 只是一时半会,刺史府的人遇到阻碍也寻常,继续用这个身份,高阳也未必会起疑,而若是整晚都让刺史府的人不得靠近分毫,就只能动用金鳞卫了,这绝对不是一个私盐贩可以做到的。 即便是高阳再如何蠢笨,也多半会发现端倪,傅玮也会察觉到不对劲,不可能轻易前往芜州。 但是现在,芜州刺史的人毕竟还没有找到这里,况且川柏一向很聪慧,他应当知晓怎么处理,至少会最大程度地拖延时间。 之前计划的,未必会因此前功尽弃。 傅怀砚垂着眼睑,听到她方才的话,大抵是没想到她这个时候还将心思放在什么交易上,缓声提醒道:“杳杳,专心。” 明楹方才还在想着这件事,此时因为他的话,突然回神,手下意识地收紧,倏然就听到傅怀砚闷哼一声。 他的声音一向都很好听,犹如泠泠玉石相撞,又像是檐上滴水相碰。 现在染上一点儿欲念,恰如雪雨交融,转眼就不见曾经的丝毫冷清。 明楹没有看他此时的反应,思绪发散之际,却在这个时候突然想起来傅怀砚方才说的话。 她有点儿不好意思,但是想了想现今的境况,倒也稍稍退了一点儿羞耻。 她活动了一下自己已经泛酸的手腕,抬眼问道:“这样,与继续,为什么继续会更久一些?” 她是当真有点儿想不明白。 分明现在也很累。 都这么久了。 傅怀砚敛眉看她,稍稍俯身,眼眉之间带着一点笑,瞳仁却又压着晦暗的情绪。 好像是觉得她这个问题有点儿天真。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手指压在她的腕上。 “若是方才继续的话,皇妹。” “以为孤一次就能放过你?” 作者有话说: 杳杳:你想要几次? 傅狗:反正以后都得加上你欠着的这次:) 最近真的有点小忙,不好意思啦,我短我先说! 那啥那啥不会很远啦,不要着急宝贝们,哪能这么快让傅狗得逞~ 红包! 第75章 明楹的指尖带着丝丝缕缕的灼热。 傅怀砚看她实在是有点儿疲倦的样子, 抬手替她拂了一下散落的发丝。 “这就累了?” 明楹抬起头看他,“皇兄又不需要动手。皇兄自己试试,这分明本来就很累。” 傅怀砚听她说话, 闷声笑, 笑得胸腔都颤动了下, 明楹有点握不住,不明所以地抬眼看他。 她不过随口问了一句,哪有这么好笑。 现在分明受累的人,是她。 他撑着手, 凑近明楹道:“皇妹怎么知晓孤之前没试过?” “不然皇妹以为,之前在宫闱的时候, 孤都是怎么过来的。这些账,孤都一一记着,等着皇妹来还。” 哪里有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明楹懒得再和他说, 片刻了, 还是气不过, “之前这些事情, 都并非是我所愿,况且我也并不知晓, 皇兄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 她手指缩了缩,“这样。” 她顿了下,“总之, 不能全然算在我头上。” 傅怀砚很讲道理地嗯了声,然后一字一句地回道:“孤,不, 管。” 明楹气得手下力气都重了些, 傅怀砚任她动作, 半晌了才戏谑地问她:“皇妹就把气撒在这上面?” 明楹顿住,傅怀砚很快按住她的手,声音压得有点低,“……别停。” 说她是撒气,却又让她不要停。 这人怎么这么难伺候。 明楹手腕越来越酸,很想问他到底好没好,刚想开口问的时候,手上突然传来了一点儿湿濡的触感。 很烫。 明月藏鹭 第90节 烛火晃动,空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傅怀砚沾着薄汗的颈间上下滑动,他缓慢地阖上眼睛,片刻之后,才垂着眼睑看向明楹。 明楹或许也是没想到他这时的反应,她有些愣,手还悬在他的腰上,“皇兄让我帮忙的时候。” 她手指张开,小声地继续质问道:“也没说还会这样。” 这种事情,他也不能事无巨细地都和她讲清楚。 傅怀砚失笑,低眼看到她此时的样子,忍不住近身吻了吻她鼻尖,安抚道:“好,是孤的错。” 他抬手从小几上拿过帕子,仔细地为她擦拭着手指,她的手指细长而白皙,软若无骨,上面沾着一点儿水渍,傅怀砚低眼为她擦拭干净,随后抬眼看她。 “方才的事情,有劳皇妹。” 他这话说得并无疏漏,只是他所言及有劳时,语调却稍稍咬重了一些。 是以尾音逶迤,能听出来带着些许笑意。 明楹手上还是有点腻,她想到傅怀砚方才的行径,抬手就往他袒露的腰腹之上擦。 她手在他腰上剐蹭,傅怀砚握着她的手腕。 “皇妹要是还想帮忙一次的话,”他顿了下,“可以继续。” 明楹赶紧缩回了手。 她身上的襦裙已经不能再穿了,她进净室很快地沐浴了一下,然后换了一件新的,在她换衣的间隙,傅怀砚也进了净室,再次出来的时候,发尾稍微湿濡了些,换了件素白的锦衣,身上的锦衣如从前一般,将最上面的扣袢都系得一丝不苟。 他方才的情动敛去,想到了方才的高阳,手中的檀珠随意地拨过一颗。 傅怀砚倚着门框,等明楹收拾好,“这位芜州刺史,孤改主意了。” 明楹还在系着裙上的珍珠绶带,“嗯?” 这件裙子实在是有些繁琐,傅怀砚抬步过来,俯身为她整理裙子上的绶带,修长的手指在她腰间游走,说话却还是不急不缓:“误了孤的正事,只区区送进慎司监,太过便宜他了。” …… 高阳在前厅踱步,他眉头皱着,他手指缓缓磨着指节上带着的扳指,看着面前的管事的问道:“不过就是带个人而已,到现在都没消息?” 管事的眼珠子滴滴的转了转,连忙安抚道:“大人也知晓,那人既然是有能力从千金台中走出来的,多少也是有点本事在的,现在费些周折也寻常,左不过人都是在芜州,既然是在江南,以大人的权力,还怕人能逃得过您的手掌心?” 这话说得顺了高阳的意,他踱步的步子停了停,觑着管事的,只囫囵笑了下,“你说的也是。只是先帝现在去了,早前听闻六皇子与新帝之间,关系好像是说不上多么和睦,新帝那是什么人,就连本官,都是未必能见到的人物。显帝驾崩,叶大人让本官这段时间也紧着些行事,就连盐场那边都停了工,多半是上京中的局势有变。” 这个时候,能多讨好六皇子殿下的机会,高阳自然不会放过。 高阳现在能在江南这么肆无忌惮行事,就连姑苏与广陵刺史都不能上谏参奏,皆是仰仗叶氏以及显帝的袒护,现在显帝已经驾崩,若是再失去叶氏这个庇佑,自己在江南做的事情,足够死千次万次。 这样的话,管事的哪里敢接,他默不作声地擦了擦额头的汗,只道:“大人这样的位高权重,旁人怎么着也要掂量掂量的,新帝哪里不知晓大人是咱们这芜州的父母官,咱们芜州现在这么繁盛,哪里离得开大人的功劳,就算是这京中局面再怎么变,也必然影响不了大人!” 这管事的在刺史府上多年,自然是知晓什么话能哄得高阳开心,此时哪怕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也是面不改色。 高阳嗤笑了声,转了转自己手中的扳指,才终于听到前厅外面传来了疾行的声音。 刺史府的那一批家丁侍卫皆是训练有素,暗地里为高阳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此时匆匆走进前厅之中,看到高阳,先是躬身行礼,随后面色带着些犹豫道:“大人,人已经找到了。” 管事的连忙笑着对高阳恭维道:“大人手眼通天,不过就是区区一个人,哪有能逃得过大人的,也不过就是一两个时辰,料想入了这芜州,不管是什么人,在大人跟前,都得服服帖帖的。” 高阳对这些恭维很是受用,嗯了声,随后问方才那个侍卫道:“人在哪?” 侍卫拱手回道:“人在厅外。” “带进来。” 侍卫回道:“但……大人让属下找的人,她的夫君也在。” 高阳听闻这话一下子皱起了眉头,猛地将桌案上的杯盏拂落在地,白瓷杯破碎在地,一地的碎片,杯中的水溅起,溅到了侍卫的身上,洇湿了一大片,碎片划过侍卫的脸,鲜血也渗了出来。 高阳冷笑:“本官养你们这么一群废物到底有什么用?不过区区一个世家子,本官从来没有听说到底是有什么惹不起的人物从旁的地方来,直接杀了就是了,免得日后惹出是非,就这么个道理,还需要本官来教你们?” 侍卫不敢闪躲,踌躇了下,觑了觑高阳的神色,又看了看此时还在厅中侍奉的人,有点儿拿不准地顿了下。 高阳瞧出侍卫的意思,冷哼了声,倒是有些好奇一向稳妥的侍卫今日的行径,抬手屏退此时前厅中无关的人。 侍卫看着前厅之中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这才恭声道:“大人,属下原本也想直接杀了那人的,但是谁知晓,属下才不过刚刚见到他,那人就从容不迫地看着属下手中的长剑,问属下是不是刺史府上的人。” 侍卫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属下本来以为是有诈,谁知晓,他却说,他知晓大人有一个拒绝不了的筹码,所以想与大人做一个交易。” “与盐场有关。” 整个芜州上下,都没有人知晓高阳手中握着盐的贸易,他手中经手的赌场丝绸庄子皆有,但是明面上,却是从来都不参与盐的贩卖,况且芜州的盐商也少,大部分的商贾都在其他的地方,所以梧州的盐贸渐渐淡出了旁人的视线。 但是高阳自己自然知晓,他的手中,还捏着一个盐场。 产盐地一向都是归于朝廷所有,其中可以牟取的钱财不可数计,盐商也只能凭借盐引贩卖官盐,就连贩卖私盐都是重罪,更何况是私藏盐场。 高阳心间猛地突了一下,他探究地看向侍卫,“盐场?这个人,是什么来头?” 高阳在芜州手眼通天自然不是一句夸词,他为官多年,自然有自己的情报网,身边跟着的人也多是有能之辈,才不过短短几个时辰,这个人的底细就被差得清清楚楚。 “这个人,名唤谢熔,是姑苏人氏,却是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县乡世家,祖上虽然也曾有些名气,但是不过几代就没落了,是以远远谈不上是什么世家子,家中只能做些简单的生意来糊口,而这个谢熔在千金台中豪掷一万两为讨妻子江氏欢心,后来又毫发无伤地从千金台之中离开,多半是另有际遇。” “谢熔早些时候就已经离开了荣县,属下只查到前些时候在垣陵落过脚,现在来了芜州,其他的大概是因为过了些时日,就没有再查到线索。” 不过一个没落的世家子,却能出入千金台如无人之境。 高阳自然是知晓千金台中的打手,也不是什么泛泛之辈,况且这一万两,即便是芜州富商,也未必可以随随便便拿得出来。 高阳转了转自己手上的扳指,“让他们进来。” 属下连忙应是,匆匆擦了一下自己脸上的血迹,然后对着此时正在厅外的人道:“大人让两位进去。” 今日的事情实在说得上是曲折,高阳也没想到,自己不过只是盯上一个好货色,然后就牵扯到了盐场的事情。 好像是这位谢熔前来芜州,就是为着自己而来的一般。 高阳疑心其中有诈,但是又想了想,不过只是一个没落的世家之子,到时候随便杀了,也能胡乱搪塞过去,况且这里是芜州,是自己的地盘,能怕了这诈不成。 况且也不过就是个毛头小子,说不得是发现了端倪,想着拖延时间也未可知。 且听听他说的到底是什么交易。 高阳想到这里,气定神闲地坐在黄酸梨木椅之上,等着人进来。 这张桌子上还布了茶水,高阳顿觉口渴,捞过茶盏喝了一口。 他刚刚放下,就听到有人步入前厅。 之前垣陵县令送来那张画卷的时候,高阳就知晓这个女子生得极为出挑,恐怕就算是在遍阅美人的六皇子眼中,也能称得上是出众。 但此时这个女子走进来的时候,还是让人为之失神的惊艳,前厅之中灯火不盛,照在她周身如日晖余晕。 而那个谢氏谢熔,也同样是相貌出挑,姿态疏朗,步伐之际从容,倒不似出身什么没落的世家。 高阳眯着眼睛看了看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笑得不阴不阳,“听闻谢公子要与本官做一场交易。” 他上下扫了扫,“愿闻其详。” 作者有话说: 刚才看到评论有宝贝说没看懂他们在干什么,我还以为写得很明白了(跪) 红包~ 第76章 高阳在芜州久居上位, 说起话来也自带一点儿不怒自威的气场。 傅怀砚带着一点笑意,对高阳道:“高大人。” 高阳转了转自己手指上的玉扳指,上下打量了一下傅怀砚, 嘴角也勉强扯出一点笑, “谢公子不必多废什么时间, 本官事务繁冗,所以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他说到这里,啧了声, “在芜州上下,能与本官来谈交易的, 也是掰着手指头都能数的出来,本官倒是也想知晓,谢公子谈的到底是什么交易。” 高阳倾身, 眯着眼睛, 语调加重了些, “谢公子将千金台闹得一片狼藉, 现在若是还来诓骗本官的话,这下场么……” 他说到这里, 只冷笑了声,没接着往下说。 傅怀砚的檀珠手持绕在指间,他听到高阳的话, 不动声色地笑了下,温声回道:“大人手眼通天,想来已经知晓在下的身份。不过一个区区小氏族之子, 是如何拿得出一万两白银, 又是如何能请得起这么多护卫, 其中种种,并不是一个世家子可以做到的。” “其中的渊源,自然与在下想与大人做的这桩交易有关。” 高阳眯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人,看到他此时倒是从容的模样,心中暗自思忖了下。 傅怀砚手指拨弄着滚动的檀珠,“在下祖上曾是盐商,算得上是阔绰一时,但是因为江南道盐引千金难求,加之大小商贾各显神通,所以才逐渐没落了,不过虽然如此,却让在下有了另外一处际遇。承蒙祖上余荫,在下在前些时候,发现了一处盐场。” 他看向高阳,“这处盐场无人知晓,除了在下,所以在下想与大人做的交易,就是这处盐场。” “芜州盐商不及广陵与姑苏,芜州的贸易多是丝绸布庄,盐引并没有广陵两地那般难求,所以……在下想用这处盐场,来换大人手中的盐引。” 这话一出,整个前厅之中顿时静寂了很多。 高阳为官多年,在外一向都是不苟言笑的模样,此时听到这个小氏族之子说出的话时,还是忍不住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没有人比高阳更知道,一处盐场到底能牟利多少。 单只是自己私下瞒着不报的那个盐场,就算是大部分都是叶氏的,自己只是从中捞一点油水,也是一笔庞大的数额,足够供应刺史府如流水一般的开销,支撑奢靡的生活。 高阳手指蹭着扳指,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哦?谢公子这做的,就是买卖私盐的勾当?啧,邺朝的律法当中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若是涉及买卖私盐,这可是抄家入狱的重罪,谢公子这个时候前来刺史府坦诚,难不成是想要自投罗网不成?” 他说到后面,带着些讥诮,是显而易见的寒意。 傅怀砚仿若未觉,只含笑回道:“大人既然得知是与盐场有关的交易,还让在下阐明,不吝时间思忖,未必是当真是谨遵律例,况且法理之外不外乎人情,大人若是当真想逮捕在下,现今应当就没有在下站在大人面前开口的余地了。” 傅怀砚状似无意地再次提醒道:“况且,大人应当知晓的,这处盐场,除了在下以外,无人知晓。” 世人所图不过权色,一块产盐地可以从中牟取的不可数计,高阳自然知晓,这么一个消息,远比什么所谓的敬献美人要更为重要。 高阳自然也是明白这个道理。 叶氏所谋求甚广,傅玮又一直都想着那个位置许久,私底下做的事情,需要耗费的人力财力不知凡几,自己若是能为他们填上这个窟窿,日后免不得多待见自己几分。 高阳探究地看着面前的人,好像是在思忖这件事的真伪,片刻以后才挑起眉毛笑了笑,“不过是信口的胡话,谁都能说,谢公子不如说说,本官凭什么相信你?” “大人既然是聪明人,”傅怀砚手中的檀珠晃荡了下,“应当知晓在下为什么会找上大人。钱货两讫的道理在下与大人都是心知肚明,若不是拥有足够的筹码,笃信大人不会拒绝这庄交易,在下也不会浪费刺史大人的时间。” 他拿出一块方形的油纸小包,扣在桌上往高阳那边轻轻推了推。 高阳拆开,手指在油纸上滚了滚,神色微变。 里面是一层刚刚开采的粗盐。 高阳将一小方油纸放在一旁,再次抬眼的时候,似乎是犹豫了片刻。 明月藏鹭 第91节 只不过很快就转为了妥帖而客套的笑,“谢公子所求的,就是盐引?” 毕竟盐引,比起一块可以牟利无数的盐场来说,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暗地里的银钱,自然比不得明面上的,而大人身居高位,站得太高,自然是比不得咱们这样的人物,手中银钱自有来路。” “所以在下思来想去,才会想和大人做这桩交易。” …… 一直到那个世家子离开很久,高阳将方才那张油纸放在桌案上许久,皱着眉头,还在思忖着这件事。 高阳行事一向都谨慎,虽然这件事看着并无什么异常,但他还是觉得说不得是有诈,所以先是吩咐人前往荣县查探虚实,然后就是溯及这位谢熔的生平,还有现在整个江南,还能不能买到粗盐。 一旁的管事的连忙领命而去,虽然已经是夜中,但是因为高阳还未入寝,整个刺史府上下都是灯火通明。 高阳自然是没想过将那个世家子抓起来严加拷打的,让他不想吐出来也得吐出来,但是又怕当真问不出个结果来,反而误了大事,这件事毕竟是事关重大,还是稳住那个谢熔为好。 话虽如此,但是一想到和这个人闹了千金台,偏偏手中有捏着筹码,自己不得动分毫,高阳还是难免心中有些郁气。 况且方才那个谢熔,面上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但是话里话外却又听不出什么谦逊,就连装都怠于,高阳自从执掌整个芜州以来,什么时候有人敢这么和他说话? 若是旁人,高阳自然是要好好折磨一番,带入私牢之中,让人半死不活地求饶,但是这个人手中却又握了个不得了的消息,关系到他日后的仕途,说不定就是能从此平步青云了,叶氏和六皇子对着自己也能更为看重。 哪怕这件事还并不能确定真伪,但是只要还有这个可能,这个谢熔,就动不得。 整个芜州,还没出过自己想动,但是动不了的人物。 高阳目光阴鸷,缓缓转着自己手指上的扳指,许久了才吩咐站在一旁的管家,吩咐道:“去,将之前那个给本官带过来。” 管家一时有些没听懂,怕理解错了高阳的意思,凑近了,佝偻着身子小声问道:“不知道大人说的是……” 高阳原本就有郁气在心,此时听到管家这么不伶俐,踹了一脚在他的心窝,“一个个的人话都听不懂,本官养你们这群废物到底有什么用?自然是前些时候的那个硬骨头,今日本官亲自调-教调-教!” 管家连心窝都不敢捂,连连应声,“小的知晓,小的知晓了,小的现在就将人带过来。” 刺史府上下风声鹤唳,在旁伺候的仆役都是知晓大人今日生了一通闷气,但是偏偏却又没有发作,只是憋着,但若是谁惹了大人不快,多半就是要吃些苦头的。 刺史府上下哪有人不知道高阳的脾性,所以此时皆是垂首缩尾,生怕哪里惹了刺史大人不快。 而驶出刺史府的马车之中,明楹正在拨弄着小几上的烛灯。 她好似有些百无聊赖,手指戳着烛灯下的莲花台,傅怀砚在旁看着她的动作,手臂环在胸前,半晌了才问:“……皇妹方才不是说很累?” 他手撑在小桌上,“孤瞧着,倒也谈不上是很累。” 明楹的手收回去,因为想到方才的事情,虽然灯光晦暗,但是耳廓上还是忍不住爬上一点儿绯意。 “傅怀砚,”明楹唤他名字,“你怎么这么过分!” 她试图和他讲道理,“明明就很累,而且你那么久都没好,让我帮你又说我还不够累,你还想怎么个累法?” 傅怀砚倚着车壁,双手环胸,有点儿懒散地看她,“嗯?皇妹不知道吗,怎么个累法。” 他稍稍凑近了些,看着明楹此时的耳廓,手指碰上去,很轻地摩挲了下。 谈不上是很暧昧,顺着摸到了她耳下垂着的白玉耳铛。 因为他的触碰,耳铛正在很轻微的颤动,极好的水色在灯下显出氤氲的色泽。 马车车壁之上,能看到他们此时交缠的影子。 “怎么办啊杳杳。”他俯身靠近明楹,声音之中带着一点儿戏谑,“孤现在都还没做什么呢,耳朵就红成这样。” “以后怎么办?” 他凑得有点儿太近了,身上的香味铺天盖地而来,明楹忍不住想到之前他们在屋中做的事情,甚至感觉此时自己手指都烫了一下。 她抬手推了推他,正色告诫道:“皇兄,你不能总想着这些事。君王从此不早朝,是昏君所为。” 她声音很小,努力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好似当真是在劝诫误入歧途的人回头是岸。 明楹的手抵在他的肩侧,傅怀砚抬了一下唇畔,顺着她的手腕朝着自己使了一点儿力气,明楹倏然落入他的怀中。 “君王从此不早朝。”傅怀砚重复了一下她方才的话,“那杳杳知不知道上一句是什么?”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明楹自然知晓。 她手指蜷缩了一下,感觉到自己的喉间也紧了一下,没应声,然后就听到他在这个时候低笑着开口。 “没坐实的罪名,孤可不认。” 作者有话说: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白居易 最近在调作息加上生理期,真的很抱歉啦宝贝们,原谅我现在这个风干小鱼卷吧·v· 本章红包~ 第77章 此时的马车之中, 明楹能听到烛火噼里啪啦的声音。 她落在傅怀砚怀中,额头抵着他的胸膛,想了想然后小声唤他:“皇兄。” 傅怀砚嗯了声。 明楹起身, 抬眼看他, 此时漆黑而莹亮的瞳仁看着他, 连退避都没有,就这么看着他。 她的眼睛生得极为出挑,寻常的时候,也带着一层淡淡的水雾, 看着好似初生的狸奴,又像是莹润的珀石。 明楹手撑在傅怀砚身边, “……今天不行。” 傅怀砚还以为她此时这样郑重其事到底是为了什么,待听到她的话以后,也凑近问她, “嗯?孤在杳杳眼中, 看着有这么着急么?” 逼仄的车厢之中, 傅怀砚俯身下来, 阴影也随之覆了下来。 明楹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开口问出这种话的,半晌了都没说话, 然后才勾了一下他的小指,避而不答道:“反正今天不行。” 傅怀砚瞧着她现在的样子,忍不住捏了一下她的脸, 逼问道:“为什么?” 明楹抬手在他的面前,回道:“今天已经很累了。” 她抬眼看傅怀砚此时倒是神清气爽的样子,忍不住又认真道:“当真很累。所以我想了想, 还是改日再说。” “有这么累?”傅怀砚抬手揉着她的手指, “别担心, 这次皇妹又不用受累。” 他的手指顺着明楹的指腹往手背碰去,明楹想到那日东宫的境况,即便他说是不累,但到时候必然不可能当真一点都不受累。 她看着他,犹豫了一下,才问:“你这才刚……皇兄就不需要养精蓄锐,修养一番吗?” 傅怀砚听她这话实在是有点儿忍不住,低声笑了许久,想着方才大概是当真把她累着了,很是好商量地回:“修养?这的确倒是不需要。不过皇妹都这么累了,还能为孤考虑,既然这样,那便明日吧。” 明楹小声哼了下,然后看着他道:“明日?皇兄方才还问我,你这哪里像是不着急的样子。” 傅怀砚点了点头,然后低眼看明楹,“方才随便问问的,杳杳当真了?” 他这话说得理所当然,好似根本不知道羞耻两个字怎么写。 他手指顺着扣住明楹的下颔,吻了下,然后靠近在她的耳边。 “况且这么些时日孤是怎么过来的,杳杳不知晓?” 温热的气息拂落在她的颈侧。 好似是一根布满绒毛的鸟羽,轻轻地触碰在她的肌肤之上。 “孤的自制力算不得很强。所以——” “忍得,有点辛苦。” 明楹因为他此时的话,幅度很轻地缩了下,她抬眼看向傅怀砚,小声回道:“……那便明日?” 说这话的时候,多少都有点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意思了。 傅怀砚唇畔稍稍抬了下,嗯了声,面色倒是平淡无波。 只是明楹还是能感觉到,他此时倏而变得晦暗的瞳仁,好似压着惊涛,又好似带着山雨欲来的天色。 大概之前,当真是忍了很久。 恰在此时,马车从行驶之中停下,马车车夫拉紧缰绳,看着面前的景象,声音之中好似带些些许惊慌,“东家。前面好像是出现了一点儿状况。” 每次与傅怀砚靠近时,再听到旁人说话,明楹都会生出一点儿羞耻心。 她怕被旁人发现端倪,此时连忙应声,“怎么了?” 车夫声音压得有点儿低,他仔细瞧了瞧面前的景象,“小的听到了点动静,前面的巷子里,好像是有人在……行凶。” 明楹听得有点儿诧异,她下意识抬眼看向傅怀砚,与他对视了一眼。 傅怀砚从刚才开始,视线就一直都没有从她身上离开。 昏暗的灯火之中,他仿若凡尘俗扰都不曾涉及,只是敛眉看她。 这里毕竟是芜州,是江南三城之一,向来以富庶为名,即便是芜州刺史行事不端,但是明面上都是一片繁荣祥和,也不应当出现什么逞凶斗恶的事情。 明楹很快出声问道:“行凶?” 车夫点了点头,“是。这里靠近平康坊,所以小的估摸着,应当是千金台的人,其实也不算是少见。毕竟那里面的打手,也都不是吃白饭的,若是有什么赌徒是拿不出钱的,又或者是在其中闹事的,事后被拖出来教训也是常有的事情。” 车夫似乎是仔细分辨了一下前面小巷子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对着车厢之内问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两位东家应当不是芜州人吧?惹上这些人都没有什么好处的,就算是本地的商贾都不愿意与他们有什么过节,所以小的是想着……要不要绕道行驶?” 车夫其实也就是这么一问,毕竟但凡是个脑子正常些的,都会这些事避之不及。 谁会想要与这最鱼龙混杂的千金台扯上关联,更何况这两个人还不是芜州人士,就算是家中有些家底,但是强龙不压地头蛇,这个道理,大家也都知晓。 所以车夫虽说是这么问了,但是其实已经准备好转向了。 然后就听到车厢之中传来应声,“无妨。往前走吧。” 车夫登时疑心自己是听错了,手中的缰绳都险些掉在地上,他愣怔了许久,才实在忍不住回问道:“往前?东家方才听到小的说的话了吗?” “无事。往前就好。” 车夫还想着再劝,但是听到车厢之中的人似乎并没有准备转圜的意思,琢磨了下,倒也没有再出声,只是默不作声地重新握紧缰绳。 其实也是,毕竟这千金台教训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一辆过路的马车而已,那群人也未必想要多生事端,而从这里开始绕路回去的话,免不得要多费上小半个钟头。 车夫估摸着是这位东家应当是这个打算,况且这两位东家是初到芜州,怎么也不可能与千金台的那伙人起了什么过节。 明月藏鹭 第92节 想到这里,车夫应了一句好嘞,纵车向前驶去。 傅怀砚坐在马车之中,一只手挑起马车的帐幔,抬眼看着马车外的景象。 晚间的芜州,也依然是歌舞升平,毕竟是首屈一指的富庶之地,虽然这条道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但是不远处平康坊那边的热闹景象还是能隐隐约约传到这里来。 甚至就连晚间的空气之中,都浮动着一点儿淡淡的脂粉味。 明楹想到方才车夫的话,“这芜州看着一片祥和,却没想到在高阳的执掌之下,背地里居然这般藏污纳垢。这么多年,千金台这样行事,居然一点儿风声都没有传到上京去。” “未必没有传。”傅怀砚回她的话,“之前先前先帝在位的时候,对这位芜州刺史颇为看重,所以就算是高阳背地里做些勾当,有人告到上京,显帝也只是睁一只眼闭只一眼,当做并不知晓这件事,上面的态度在这里,官场之中的那群人精哪里能看不清楚,自己该往哪边倒。” “所以纵然是有些话,也未必能再传到上京。” 他似是有些讥诮,“况且那些人就连自己的手足亲人都未必在意,说舍弃就舍弃了,旁人的死活,对他们来说更是不值一提。” 明楹听到他这个时候说话,却突然想到了高阳刚刚升任的那些年,应当正好是傅怀砚被送往边关的时候。 她抬眼看向傅怀砚,“那皇兄那个时候呢?” 明楹很少会对什么事情这么寻根究底,傅怀砚有点儿没想到她这个时候突然的问题,面上带着一晃而过的诧异。 他很快就随意地笑笑,掐了掐她的脸侧,像是在哄:“没办法,杳杳。孤那个时候,人微言轻。” 他说得很是轻描淡写。 并不愿多说什么的样子。 但是明楹可以料想到,他当年还不到弱冠,原本应当是顺遂无忧的太子殿下,却在年少之时被显帝送往边关。 那时边关战事频发,死伤者不计其数,显帝恐怕并没有存着让他活着回来的心。 他那个时候是什么心境呢,也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觉得自己是人微言轻吗? 明楹一直都觉得,他这个人看着实在是淡漠,什么事情都喜欢握在自己的股掌之中,不得逃脱分毫。 可是当年的事情,他本应当知道下场的,可是还是宁愿前往边关。 如他之前所说,这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情,或许的确只对于她。 明楹很难概述当时听到川柏说起这些过往的心境,好像是被湿漉漉的手攥了一把,上下都是湿透的,又酸又涨,那些在书中描摹的边关,黄沙漫天,从前也只是听人提起过一二,都在那个时候,猛地化为了具象。 明楹抬眼,“皇兄那个时候,是不是还在边关?” 她稍微顿了顿,“太子殿下素来为人敬仰,当年边关战事频发,原本怎么都不应当是皇兄去,以皇兄的身份,为什么会只身前往边关三年?” 这件事其实知晓的人并不算是很多,就算是在前朝,大家广为知晓的,也只是太子殿下在边关有功,其他的也是知之甚少。 毕竟这件事其实说不上是很光彩,显帝自己也知晓,所以对外只是隐去了这件事,只说太子有要务在身。 所以听到明楹此时这么开口的时候,傅怀砚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眼睑稍垂,“川柏与你说的?” 明楹不退不避,“我怎么知晓的并不重要,只是这些事情,既然与我有关,我并不想被全然隐瞒其外。” 她眼睛带着寻常少见的执拗,“当年皇兄前往边关,是因为……我与母亲吗?” 作者有话说: 我短我先说,谢谢大家支持啦,更新我之后会尽量提前一点,不让大家久等,信我一次=v= 红包~ 推推基友韫枝的文《芙蕖怯春》,超级好看! 小时候,沈惊游是兰芙蕖最讨厌的人。 他是江南最年少轻狂的世家子弟,锦带白玉,纨绔张扬,因为她爹是学堂夫子,所以喜欢变了法儿地欺负她。 她又气又恨,直到阿姐给她出了个主意。 ——你讨厌哪个人,就去让他爱上你,然后把他狠狠抛弃! 兰芙蕖照做了。 当那个讨厌鬼揪着她的头发不放时,她突然转过头,闭着眼睛亲了他一口。 睁开眼睛,只见少年的手僵硬顿住,半晌,他不自然地转过头去。 沈惊游,好像骂了句脏话。 - 元宵佳节,沈惊游破天荒地给她买了盏花灯。 刚准备翻进兰家后院,就见那小姑娘一脸苦恼地提着花灯: “荷姐姐,你说……我要什么时候甩了他?” 他气得直接把藏在袖子里的白玉簪捏碎。 约好了一起在后院见面,他没有赴约,骑了匹马跑出城,三天后气消了才回来。 谁知,一回城,就听到了兰氏被查家的噩耗。 兰氏家眷悉数流放边关。 他慌慌张张地跑入兰府,血蜿蜒至他的脚下,树影落在少年青稚的面庞上。 再后来,边关出了个骁勇善战的沈小将军。 年纪轻轻,战功累累,手腕阴狠,一身煞气玄衣。 敌寇怕他,世人也怕他。 而他好像也无欲无求,美宅美田美人,都不在乎。 直到一次宴会上,他看到了友人新买的美姬。 友人边说边笑,美人兰氏,姝色无双,下个月便要抬她过门。 她坐在堂下,低着头,乌发迤逦。 双肩微微颤栗,似乎在发抖。 他捏着酒杯,不动声色地望向她。 第78章 过去的这些事情, 傅怀砚并没有打算让她知道。 溯及过往,他也从来都并非是旁人所见的那般生来顺遂,遥不可及, 或许是觉得这些不值得提起, 又或许是觉得, 不希望她对自己产生的情绪,是来源于感恩。 从当年他恰如静水的心境之中,对她心动已经是他自己从未设想过的境况,少年时谒拜的神佛在上, 他很少会让自己囿于进退两难的风月中,只是因果难解, 不可避免。 前往边关是事实,无论与她有没有关系,都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 “孤并不是想隐瞒你, ”傅怀砚低眼, “只是当初的时候, 还没有对你动心。” “若你仅仅只是从前明峥的遗孤的话, 所谓的恩情,于孤而言, 的确并无什么所谓,你知晓也好,不知晓也好, 孤都不在意。” “只是后来,孤给了你时间让你想清楚,感激这种情绪可以出现在任何人对孤的身上, 只唯独杳杳。” “孤希望……你是心甘情愿。” 明楹抬眼, 手撑在车垫之上, 然后突然蹭了他一下。 “皇兄。”她声音有点闷,“我分得清。” “得知你当初前去边关的时候,其实我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所谓的感激亦或者惊诧,而是心疼。在宫中的这么些年,我一直很少会对旁人的事情多生出过什么情绪,毕竟我连自身都难保,从前万事皆是如履薄冰。所以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明白,或许从前种种,我也的确对皇兄动过心。” 她凑近,肯定一般地唤他的名字,“傅怀砚。” 傅怀砚半晌都没应声,手中檀珠顿在指间,随后才很轻地在她额头上碰了下。 马车之中烛火晃动了一下,明楹想到了方才车夫的话,起身掀起了车窗的帘幔,往外看去。 的确如同那位车夫所说,巷弄之中能听到一点儿嘈杂的声音,而且正在逐渐逼近。 听这些嘈杂的声音,可以分辨出,恐怕行凶的人还不少。 傅怀砚的手指在马车车壁之上轻叩一声,川柏很快就应声出现,低声在外道:“陛下。” “先去清理一下。” 川柏意会他的意思,颔首应是。 马车车夫原本是想着早些驾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没想到才不过刚刚靠近,就突然看到不少身穿黑衣,手拿长剑的侍卫从黑暗之中现身,他吓得差点儿连手中的缰绳都拿不稳,却又很快听到了先前的嘈杂之声隐匿于黑暗。 一个个千金台的打手从小巷之中被丢了出来。 车夫瞧着眼睛瞪得浑圆,原本只想着快些驾马离开,却不想一个手拿长剑的侍卫悄然出现在马车前面。 车夫缩着脖子,刚准备问这位好汉有何贵干的时候,却听到面前的侍卫躬身恭敬道:“主子,已经清理完了。” 车夫还有些摸不着头脑,然后就听到后面的车厢之中传来了一声嗯。 傅怀砚掀开帘幔,语调平缓地对车夫道:“劳驾在此处稍等片刻。” 车夫哪里敢说不,川柏手中提着的长剑就明晃晃地在他面前,锃亮的光就照在他的脸上,他连连点头,目送着明楹与傅怀砚走向前面的那个巷口。 半晌了腿还在哆嗦。 他就说,怎么有人知晓前面行凶还非要从这里走,原来这是上赶着。 此时的小巷之中一片狼藉,这里靠近平康坊,原本应当是热闹非凡,但是这处小巷却又一点儿灯火都没有亮起,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样子。 川柏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一盏花灯,提在自己的手上用来照明。 一个浑身几乎都是伤的人躺在青石板上,身上的缁衣已经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上面都沾满了血迹,或许是因为疼痛,所以身体蜷缩起来,因为骤亮的光,他抬起手覆在自己的眼前,一直适应了一下,才抬起头,看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 虽然这个人已经被打得几乎已经看不清原来相貌,眼睛上都是大块的血痂,但是明楹还是一下子就认出来了这个人是谁。 正是之前在赌坊之中,劝他们多做考虑的那个人。 他此时面上紫青一片,眼睛上肿起,勉力地撑着手起身,嗬嗬地喘了两下,才对明楹与傅怀砚道谢。 “原来是两位。”他双手合在胸前,“多,多谢。” 他吃力地想要爬起来,却因为不知道是不是伤了腿,刚刚起身,很快就跌坐下去。 站在一旁的金鳞卫见状,手指在他的腿上碰了碰,“主子。他腿多半是断了。” 也不知道这个人现在被打成这样是不是因为之前在千金台之中劝说的那几句,明楹有点儿不忍,俯下身问道:“方才的人……是千金台的吗?” 明月藏鹭 第93节 那人犹豫片刻,然后点了点头,然后提及自己的名字唤做舟生,片刻了又叹口气,对他们道:“小娘子与小郎君多半是第一次来芜州罢?这地方……唉,反正不是什么个好去处,你们初来乍到,又与赌坊那边有些过节,还是早些离开这里为好。” 舟生指了指天上,“这地方上面也管不了的,算了,多说无益。总之,今日多谢二位。” 舟生说着勉强撑起自己又想要离开,只是他现在的境况,只怕是被人盯上了,只怕去哪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傅怀砚抬眼看向站在一旁的金鳞卫,金鳞卫瞬间意会,一个手刀叩击在舟生的颈后,干净利落地将人扛在了肩上。 随后很快就隐于黑暗之中。 * 刺史府。 高阳派出去的人没有多久就收到了消息,将谢熔此人的生平都一一查验过了,事无巨细,并无缺漏,却没有什么问题。 高阳微微眯着眼睛听着身边的人的汇报,许久了,才问道:“确认无误?” 管事的连忙点头哈腰,“是的,小的已经将处处都查过了,只是那小子行踪藏得紧,现在没找到什么端倪,其他的都查清楚了,这个人就是姑苏人氏,前些时候突然阔绰了起来,这途径不明不白的,只是那段时间姑苏盐商手头确实多了些盐,多半是与这人有关。” 高阳沉吟片刻,手上的扳指转了转,看向管事的,“本官知晓了,你就先下去吧。” 管事的点头,刚准备退出去的时候,却眼尖地瞧见在角落中蜷缩着一个女子,头耷拉着,身子几近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蜷缩在一起,脖子伸长,头发都是湿漉漉的,好像是被血浸湿了,看着好像是没气了。 管事的为高阳办事,自然知晓这个女子是谁。 平康坊之中多风月场,秦楼楚馆的鸨母都与高阳相识,平日里瞧见了上好的货色会先送到刺史府之中给高阳过目,若是进不得高阳的眼,才会被送回到平康坊之中。 这个女子就唤作芝兰,鸨母刚刚送来的时候,就说这个女子性子极为刚烈,是个硬骨头。 高阳听闻这么句话,倒是来了些兴致,抬眼觑了觑芝兰的相貌,让人留下了。 高阳年纪大了,有些事情上有些无能为力,渐渐喜欢以折磨人为乐趣,却没想到,今日竟然将人活活折磨成这样。 纵然是管事的经常为高阳处理这样的事情,此时也颇为觉得有几分触目惊心,只匆匆一眼就不敢再看。 虽然只是这么一眼,管事的也能看到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有烙铁印下的痕迹,湿濡的血迹,还有这个几近不像是活人能扭曲成的姿势,实在是…… 管事的背后都发毛,此时更为恭恭敬敬,高阳却瞧见了方才管事的目光从角落中瞄了一眼。 高阳皮笑肉不笑地看向管事的:“方才看见了?” 管事的摇头,“小的没瞧见,什么都没瞧见。” 他点头哈腰地继续道:“那大人若是没有什么别的吩咐的话,小的就先退下了。” 高阳喝住管事离开的步伐,“本官还没让你走呢。怎么,方才当本官眼睛是摆设,没瞧见?” 管事的连忙奉承,“小的愚笨,哪里敢揣度主子的意思,自然是主子希望小的瞧见,小的就是瞧见了,若是不希望,小的自然就是个瞎的。” 高阳笑笑,抬起一旁的茶盏喝了一口,下巴朝着角落抬了抬,“既然瞧见了,还不赶紧拖出去扔了,是想留在这里碍本官的眼么?” 管事的应是,半眯着眼睛朝着角落走去,越走近,就越觉得触目惊心。 这个芝兰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点儿完好的皮,全都是被烙铁烫出来的燎泡,甚至就连脸上也不例外,上下全都是裸露的伤口,最为可怕的是,就连头发上面一绺一绺地都是被血黏在一起的。 管事的眯着眼睛,背后都被冷汗浸湿,哪里敢再看,匆匆拖着往外走去。 被血湿濡的发在地板之上拖出了长长的一道痕迹。 高阳嫌恶地看了看此时地上的痕迹,唤人来清理之后,抬步前去书房之中,写了一封书信。 这信纸是特制的,水浸不湿,火烧不透,是他寻常与上京来往的特制信笺。 盐场一事事关重大,若是可以,高阳也想将那个世家子抓起来严刑拷打,只是毕竟是牵涉颇多,新帝登基,他受叶氏庇佑多年,自然也要早些投诚。 这盐场的事情,恰好是瞌睡碰上了枕头,算的上是一份不错的投诚礼。 若是六皇子,又或者是叶氏其他人前来这里,自己自然是要多尽尽地主之谊,好好款待款待,到时候说不得还有一番际遇。 高阳是这么想的,手下笔走龙蛇,很快就写完了这么一封信,抬步走出去,交由自己的亲信。 一来一回,至少也要有大半个月,自己现在当要做的,就是稳住那个世家子。 一旦出了什么纰漏,又或者是他临时改道前往其他地方,可就不是什么小事了。 高阳一边心中有了计较,一边吩咐下去,现在整个城中先不要对这个人轻举妄动,让人稳住在芜州。 亲信得令而去,高阳皱着眉头闻了闻屋中此时的血腥味,面上却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突然露出来了一点儿愉悦的笑。 …… 这几日确实难免累人,到了院中的时候,傅怀砚只将她送到寝间,抬手捏了一下她的脸侧,就让她早些歇息了。 红荔与绿枝此时还在寝间为明楹铺好被褥,看到明楹此时居然是回到这间屋子来住,面面相觑之际,能看到对方面上都带着一点儿诧异。 红荔转回头看着明楹,心直口快地问道:“殿下今日……没有宿在隔壁吗?” 明楹被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只很轻地摇了摇头。 绿枝与红荔两两之间对视一眼,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对明楹道:“那时候不早了,殿下就早些歇息。” 说着就要退出寝间。 明楹在这个时候想到了方才与傅怀砚说到的明日,唤住她们道:“先等等。” 红荔不明所以地回头,“殿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明楹犹豫了一会儿,方才消退下去的绯意又一点一点地爬上来,“明日去坊市中,帮我买一些果子酒来。” “……酒?”红荔显然是没想到,“殿下要饮酒做什么?” 明楹越被她问就越不好意思,没有再多说什么。 绿枝瞧出端倪,抬手拉了拉红荔,只应了是,随后转身离开。 此时寂静的室中,明楹攥了一下自己的袖口,想到了傅瑶之前因为自己没有娘亲,所以在她出嫁之前与自己说过的,若是看着避火图什么的实在是羞涩,就可以稍稍喝些果子酒来壮胆。 她并不知道是不是如傅瑶所言,当真可以壮胆,但是想来,应当也聊胜于无。 作者有话说: 明天大家记得来看=v= 红包~ 第79章 翌日早间, 芜州的早市就已经弥漫着热气,江南带多有早茶文化,原是从广陵那边开始的, 芜州靠的近, 自然也是逐渐蔓延到了这里。 明楹一向浅眠, 昨日在榻上许久都没有睡着,所以早间起身得也迟了一些。 她洗漱过后,走出寝间,正好看到傅怀砚正坐在椅上, 一手撑着下颔,一边随手翻阅着一本古籍。 他看到明楹, 似乎是有点儿诧异,稍稍挑了一下眉,“孤还以为杳杳今日又要躲孤。” 明楹走近, 手放在他现在看的古籍上, 大概是会错了意, 正色与他道:“现在才白日。白日宣……是昏君所为。” 她中间有个字实在是难以启齿, 语速极快地掠过,面上倒是一本正经。 傅怀砚抬手将书反扣在桌案上, 随后把玩她腰上的珍珠绦带,“想什么呢。” 他似乎是思忖了一下她话里的意思,问道:“不过方才皇妹话里的意思, 就是,不是白日便可以?” 怎么还能这么曲解别人的意思。 明楹抬眼,憋了很久, 才忍不住唤他道:“……傅怀砚!” 傅怀砚怕她当着恼了, 面上的笑倏而收起, 拉着她到自己怀里,凑近问道:“现在应该还能赶得上早市,要不要前去早市逛逛?” 明楹在他怀中顿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傅怀砚捏了一下她的手腕,开口道:“太瘦了些。孤还要再多养养。” 明楹不知道为什么,从他的口中听出来一些其他的意思,“养来做什么?” 傅怀砚闷笑了下,看着她,“……吃啊。” 他说完这句话就拉着她往小院外走去。 芜州的早市不比垣陵这样的小地方,往来人流颇多,毕竟时候还早,明楹也没什么胃口,就只是寻了间芜州有名的面馆坐下。 这次倒是并未放小葱,只是因为这里的浇头都是偏甜的,明楹有点儿吃不太习惯,用了一点儿就停箸没有再用了。 傅怀砚察觉到了,手指在桌上轻叩了一下,川柏应声出现,傅怀砚轻声吩咐了几句,川柏很快就点头应下,随后就转瞬离开了。 明楹想到今日的事情,有点儿心不在焉,抬眼看到傅怀砚倒是仿若未觉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更为紧张了一些。 一直到回到小院的时候,她还在想着让绿枝去买的果子酒,等到她回神的时候,看到傅怀砚俯身在她面前,低眼看她。 “皇妹。”他顿了顿,“有心事?” 明楹很快地摇了摇头,踌躇片刻,“今日逛了许久了,有些累了,皇兄,我先回寝间歇息了。” 傅怀砚探究地看着她,好似她的所有心思都在他的目光之中无所遁形,明楹总觉得被他发现了端倪,刚准备开口的时候,傅怀砚却不置可否地笑笑,抬手掐了一下她的脸侧,随后才嗯了声。 明楹回到寝间时,果子酒已经被放在了床前,红瓷的酒瓶,看上去很像是专门为姑娘家准备的酒。 她倒了一杯喝了一小口,确实不如寻常酒一般那么呛人,反而带着一点甜味。 明楹昨日一直都没有怎么歇息好,此时将杯盏放好,回到榻上歇息了一会儿,再次起身的时候,已经到了天色渐晚的时候。 寝间的窗外靠着院中的一株梨树,此时到了盛夏,树上是青青小小的果子。 明楹听到窗外有人在交谈,她抬眼看去,只看到傅怀砚身穿一袭单薄的素色锦袍,面色疏离,正在与川柏说些什么。 川柏面色很是认真,大概是在默默记下吩咐。 大概是在处理朝中的事务,所以傅怀砚面上并未带着明楹熟悉的笑,就连眼眉都是淡漠的,恰如她之前无数次见过的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一般。 明楹很少见到他处理公务时候的模样。 的确如旁人口中那般的杀伐果决。 傅怀砚似有所觉地朝着明楹这边看来,好在相隔的有点儿远,她此时站在了帘幔后,并未与他视线相接。 明楹抬手碰上自己的心间,感觉到自己此时骤急的心跳,然后抬手拿过放在一旁的酒瓶。 瓷质的酒盏冰凉,可是与之相贴的肌肤却带着热意。 怎么已经喝了好几杯了,还是很紧张。 明楹想着或许是自己喝得有点儿太少了,又喝了好几口,随后才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抬手打开寝间的门。 傅怀砚回到寝间的时候,就闻到了一点儿带着清甜味的酒气。 明月藏鹭 第94节 他今日下午处理了一些朝中的事务,一直都并未回到寝间,现在天色渐晚了,也没有掌灯,屋中晦暗不清。 只除了从罅隙之中渗进来的光,能隐约看清布设。 窗外月色潺潺,能看到窗外浮动的树影。 傅怀砚抬手将寝间门扣紧,下一瞬,他就感觉到了方才的酒气在逼近。 柔顺的发丝犹如绸缎,很轻地拂在傅怀砚的肩侧,然后他就听到明楹唤他:“皇兄。” 傅怀砚抬步去点灯,随后看到明楹此时头发未挽,乖巧地看着他的样子,他面上仍然是如往常一般的矜贵,只是喉间不动声色地滚了滚。 他摸着自己腕上的佛珠,“饮酒了?” 明楹其实脑中有点儿芜杂,因为方才饮了酒,所以反应也稍微比平常的时候迟缓一些。 傅怀砚身上是她熟悉的檀香味,她脑中清明了片刻,想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嗯。” 傅怀砚抬步过去,凑近问她,“为什么饮酒?” 明楹此时有问必答,小声回道:“为了壮胆。” “壮什么胆?” 明楹因为饮了酒,眼中显得雾蒙蒙的,像是沾着湿漉漉的水汽。 她抬着眼,全然不知道自己这样到底对于傅怀砚是怎么样的折磨,有点儿不好意思拉了一下傅怀砚的小指。 “昨日我不是与皇兄说好。” 她抬了抬眼,“……是今日吗?” 傅怀砚看她此时有问必答的模样,笑了声,随后还是哄诱般地问道:“嗯?今日做什么?” 趁着明楹此时脑中昏沉,多少都有点儿像是在引诱她。 却没想到,这个问题,她倒是没有再答了,只是抬起眼睛,看着傅怀砚。 此时屋中只亮了一盏小小的烛灯,她漆黑清润的瞳仁被这盏灯照亮,倒映着晃动的灯火。 傅怀砚方才分明是问她的人,但此时他却又不免觉得,遍食恶果的人,还是自己。 明楹看着傅怀砚很久,然后才抬起手,双手交叠放于他的颈后,吻了上去。 气息都在这一瞬间交缠,弥漫而来的清甜酒气几乎是在一瞬间将傅怀砚笼罩下来。 先发制人的是明楹,傅怀砚却在片刻的愣怔以后,抵住她的颈后,俯身下去,加深了这个吻。 明楹本来饮了酒,意识就有点涣散,此时微微喘不过气来,反而清醒了很多。 虽然反应很迟缓,但是明楹的意识其实一直都很清楚,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看着自己面前的人,唤他名字:“傅怀砚。” 她此时唤他名讳,思绪却又不免飘回了从前在宫闱的时候。 其实那日在东宫,明楹记得也不是很清楚,只记得他当初额发沾湿,喉间上下滑动,在那个时候认真地唤她杳杳。 然后哑着声音和她说,听话。 其实这段回忆算不上是好,毕竟她那个时候的本意,不过只是想活下去。 也不想与面前的人,再有什么牵扯。 那日再后来的意识就涣散了,她只记得那时东宫窗外的梨树,正逢早春,枝头已经开了一些细小的花,犹如簌簌的雪粒,藏在绿叶间。 明楹不知道方才傅怀砚听没听见,片刻之后,才听到他轻嗯了一声。 然后,他低声问她。 “想好了?杳杳。” 他的声音能听出来,压着很重的欲念,“现在你还有反悔的余地,但若是再继续的话,就没有了。” 明楹想了想,没应声,只是吻了吻他的喉间。 算是在默许。 傅怀砚低眼看了看她,能很清晰地看到他此时眼中压着的情绪。 寻常疏离几近到冷清的人,在这个时候,只剩下了风雨欲来的意味。 他握着檀珠的手顿住,随后直接抬步,将她抱到床榻之上,俯下身来吻她。 明楹有些愣,因为方才饮了很多酒,所以能感觉到蔓延开来的酒气。 她此时觉得自己好像是半悬在空中的纸鸢,裹挟在风中,只一根细细的银线牵着。 她手放在他的颈后,因为方才的动作,身上的衣衫有点儿散乱。 傅怀砚手指先是落在了她的脊背之上,顺着往下,一点一点地触碰过,然后就碰到了她的脚踝。 明楹抬眼看他,只看到他干净而流畅的下颔线,此时有些隐没在半明半昧的烛火之下。 他的手指很快就碰到了之前盖着他私印的地方,并未停留,当初她前去求他的那夜的回忆,在此刻重现。 明楹几乎是下意识缩了一下,身体瞬间僵起,声音几近带着颤音,“……皇兄。” 傅怀砚嗯了声,另外一只手直接抵进她此时紧张到握起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明楹不敢乱动,原本还有些涣散的思绪在这个时候无比清晰,甚至能感觉到他此时晦暗的神色。 明楹眼中湿漉漉的,就这么看着傅怀砚。 傅怀砚下颔微抬,很轻地笑了下,一边咬了一下她的颈侧,然后他抬手攥住明楹的腕骨,吻了下她的指尖。 明楹霎时感觉自己的脑中嗡鸣一片。 方才感触在这一瞬间卷土重来,明楹忍不住小声抽搭了一下,她抬眼看着他,“傅怀砚。” “你很过分。” “嗯?怎么过分了?”他垂眼看她,“这就算过分了?” 他随手将擦拭的帕子放在一旁,腕上一直带着的檀珠也被他搁在小桌之上。 这串檀珠他其实很少离身,大概也只除了此刻。 他抽走鞶带,也随意扔在一旁,玉石碰到桌案,发出清晰的一声脆响。 傅怀砚半支在床榻旁,拉着明楹的手,往下碰。 “皇妹这话说早了。” 他嗓子带着清楚的哑,“待会说不得还有更过分的。” 明楹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一点儿危险,然后就听到珍珠绦带伶仃相碰,发出些微的声响。 傅怀砚拿过被褥垫在明楹身下,手指顺着她的脊骨碰了碰。 此时空中弥漫着明楹熟悉的檀香味,却又带着清甜的酒气,交缠在一起。 因为方才饮过酒,明楹此时脑中也觉出一些昏沉,她拉着傅怀砚的手,稍稍起身,也咬了他的颈侧一下。 她咬得比方才的傅怀砚重,现在能看到很清晰地出现了一道痕迹。 明楹手指碰过,小声道:“私印。” 然后又肯定了一下,“我的。” 傅怀砚应声,看着她轻抬下颔:“……杳杳的。” 温吞的热几乎把人吞没,明楹此时陷进其中,不得挣脱分毫。 缠枝裙已经落在榻边,上面的织金被灯火照着,逶迤出浮光。 交错的光晕恰如流萤,散布在被衾上。 明楹眼睫很轻地颤动了一下,傅怀砚俯身,手指撑在她的肩侧。 他缓慢地,拢了一下明楹散落的发,因为方才的事情,此时也沾着一点儿薄汗。 却又迟迟都没有继续。 就好像是原本信手被他拿在手中的纸鸢,他任由纸鸢晃荡,闲来无事了,会牵扯一下线,但却又漫无目的,就算是风雨欲来,也迟迟都不收线。 任由纸鸢被沾湿,任由手中的银线松松垮垮。 明楹唤他名字,“傅怀砚。” 他也只是慢条斯理地嗯了声,剐蹭了下,然后抬眼看她,“怎么?” 好像是当真要她说出来。 可是明楹大概能猜到,他应当也不好受。 上下滚动的喉间,克制而隐忍的神色,漆黑淡漠的瞳仁压低,不见过往的片刻疏离。 却又是在生生的忍耐。 明楹都没见过这么欺负人的,想了想,还是小声道:“你就不能……快点吗?” 傅怀砚手撑在她身边,好像就是在等她这么一句话,挑眉看她,“皇妹忘了当初孤说的算账?” “当初的账,孤都一笔一笔地记着,现在,也该是还一笔的时候了。” 明楹脑中昏沉,她反应比寻常迟缓,顺着他的话问道:“怎么还?” 傅怀砚低声凑近在她的耳际,呼出的热气萦绕在明楹的肩侧。 “杳杳现在是不是很难受?” 他就这么吊着她,一直都是似有若无的触碰,实在是恶劣得很。 明楹眼中水汽上涌,此时手指攥紧。 然后她很轻地嗯了一声。 “简单。”傅怀砚喉间缓慢地滚了滚,手腕上的脉络在此时一一浮现,“求求孤。” 求他? 怎么求? 明楹寻常的时候不会这么任他哄诱,可是今日或许是酒意稍稍上了头,远比寻常的时候乖顺。 方才就有问必答,此时也是完全循自本能。 明月藏鹭 第95节 只是若说是求的话,也是全然毫无章法。 “皇兄。” “夫君?” 面前的人只是抬了一下下颔,倒是不为所动的模样。 明楹眨了一下眼睫,又想了想,带着逶迤的尾音,沾湿的瞳仁看向他,声音几近只是细语:“……哥哥?” 她的尾音甚至还未落下,就倏而颤了一下,她剩下的话短促地咽回了喉中,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面前的人。 傅怀砚沉身,昳丽的眉眼此时半敛,就这么看着她。 低声道:“孤当真是——” 他的话止在这里,没有再开口。 只低眼看她。 窗外月色浮动,树影随着芜州晚间的微风而晃荡,明楹眼前几近能感觉到这些半明半昧的光晕,都在面前骤亮又消散。 蝉鸣声倏然远去,只余耳畔细碎的声响。 作者有话说: 真的修改了很多次,跪求审核放过tvt 红包~元宵快乐! 第80章 屋中的冰鉴还在散着寒气, 飘上去的白雾带着丝丝的冷意,沾在思绪之中。 明楹在这个时候突然想到,他之前说的, 若是继续的话, 没这么容易放过自己。 现在看来……大概的确是真的。 风雨飘摇。 烛灯烧到半截, 她几乎是连一根手指都怠于再抬起,声音有点儿哑,此时眼睛带着一点儿莹润,看着现在昏暗灯光下的傅怀砚。 他抬手将放在榻边的檀珠重新拿回到自己的手中, 在指尖拨弄了一下。 多少都沾着点清心寡欲的意思。 现在身下垫着的被衾都不能再盖了,明楹抱着被衾, 看着他,声音很小地开口:“皇兄现在这个时候拿着手持。” “难不成是得到了就又想皈依佛门了?” 傅怀砚手中的手持顿住,绕回到自己的腕骨之上, “皈依佛门?孤看上去有这么清心寡欲?” 他低眼, 声音压低, “还是说, 方才让杳杳不满意了?” 明楹此时脑中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迟缓,酒劲也已经过去, 她憋了很久,才闷声道:“也……还行吧。” 傅怀砚垂着眼睑,唇畔边稍稍带着一点笑意, 然后作势要把现在绕在腕上的手持又褪下放回到小几上,明楹手很快止住了他的动作,一只手撑在他的膝上, 另外一只手抵在他的手腕上。 “皇妹既然不满意, ”傅怀砚靠近她, “那孤不得好好检讨己身,再试一次。” 明楹推了下他,“傅怀砚。” 她唤他名字,一本正经地与他道:“你不能这么无赖。” 傅怀砚不置可否地嗯了声,随后也没再逗她,只问道:“抱皇妹去洗漱?” 只是之前的襦裙都没有办法再穿了,明楹有点儿为难,傅怀砚却好像是看出来了她的意思,直接将她连着被衾一起抱起,抬步往净室走去。 芜州这处院落的净室虽然比不得东宫,但是里面的布设也是一应俱全。 明楹看到傅怀砚此时神清气爽的样子,想到了他方才没有回答的问题,勾着他的手,“所以皇兄到底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拿佛珠?” “当真想知道?” 傅怀砚将她放到浴池旁,俯身清理了一下,然后抬眼的时候,就看到明楹此时眼睛很黑,她撑着身子,正在很认真地看着自己,听到方才的话以后,点了点头。 “方才念了一会儿年幼时候听小沙弥诵读的静心咒,檀珠在手,或许有用一些。” 浴池的水很温热,明楹顺着他的话问道:“为什么?” 他有这么想静心吗? 她看着分明也没有。 “皇妹方才不是已经很累了,”他低声解释,“孤本来的确没打算这么轻易地放过你,只是怕你累到。所以那时候也只能,静静心。” 他最后的三个字的语气加重了一些。 明楹双手交叠放在浴池的边缘,沉在水中,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半晌了才小声陈述道:“……哪有你这么禽兽的。” “嗯?”他似乎是有点意想不到地挑了下眉,“当初的时候,杳杳不知道?” “孤忍了多久。” 他这经常一个问句接着一个问句的。 明楹不知道怎么回,半晌了才回了一个哦。 当真是很敷衍。 傅怀砚拿着帕子为她擦拭,明楹突然想到了之前的事情,“那个芜州刺史,现在有没有上钩?” “川柏已经查到他送往上京的消息了,”傅怀砚为她拢了一下头发,“叶家那边近来都是收起尾巴做人,知晓前些时候王氏的下场,不会想要在这个时候掺和一把,毕竟又不是傻子,只是傅玮的性子若是知晓这个消息,不可能就这么善罢甘休。” “旁的人拎得清,但是这位蠢不可及的皇弟,多半会想要亲自前来一趟芜州。就算是他最近稍稍长出来了一点脑子,这么块肥肉在前,只怕也挡不住诱惑。” 他一向都是这样胜券在握,明楹并无什么诧异。 “上京距离芜州并不近,往来至少也要一月时间,傅玮前来芜州的时候,是不是已经快到秋日了?” 她犹豫了一下,“处理完这件事以后,我们是不是就要回到上京了?” 她很自然地将傅怀砚归为‘我们’,傅怀砚看她,“皇妹若是想要多留一些时日的话,也可以。” 明楹犹豫了一下,然后手指拉住他寝衣垂下来的带子,扯了一下,“我之前查看舆图的时候留意过,从芜州回到上京的时候,会过路颍川。皇兄到时候能不能在颍川停留一日,从前父亲还有些旧物被留在了那里,我想也一并带回上京。” “其中有不少是父亲从前的珍藏,并不是属于明氏宗族,我不想将那些旧物留在明氏。” 当年明峥病逝的时候,因为明夫人势弱,况且明氏又是大宗族,家中不少东西都被族中收走,哪怕是一些明峥自己的藏物,皆被搜刮一空。 明楹的祖父祖母早逝,家中当家的是族内宗亲,所以其实也没什么情面,至多就是看在朝做官的明易书的面子上,稍微留了些体面。 不然只怕是什么都不会给明楹与明夫人留下。 毕竟是求人办事,明楹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唤他:“哥哥。” 尾音有点儿哑,带着酒气的清甜,好像是那时候让他几近失控的尾音。 傅怀砚拉着她起来,明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然后就听到他开口:“可以。” 他眉眼是迫人的昳丽,凑近对她道:“……哥哥给杳杳撑腰。” 明楹还有些顾忌,又问他道:“只是,这样的话,日后旁人会不会说我是恃宠而骄?” 明楹从前纵观史书不少,日后功过评说之中,免不得会有这么一句。 况且,她自己也有点儿这么觉得。 “谁敢这么说,孤就将人送到慎司监里面反省反省。”他顿了下,“况且,恃宠而骄,孤巴不得。” 明楹被他抱在怀里,悬在半空之中,发尾还在湿濡着。 他说到这里,突然对明楹道:“之前,是不是还没上药?” 明楹不知道他这个时候为什么说起这个,想了想的确是还没有,便如实嗯了声,“没有。” “正好。”他声调缓了缓,“那皇妹应当不介意——” “孤先收点利息。” …… 上京城近日来远不如芜州那般惬意。 新帝连着多日都未曾上朝,朝中众臣皆是人人自危,生怕是新帝这个时候突然不见,又是前去哪里收集证据,成为扳倒一个世家的契机。 毕竟当初王氏举家流放的时候,当时还是太子殿下的新帝就连着很久都不在京中,等到他再次回到京中的时候,就带着王氏豢养私兵,贪墨众多的证据回来。 哪怕王氏是太后母族,都丝毫没有影响到新帝对王氏的斩草除根。 其实有不少人都是在暗暗猜测是为什么,毕竟这王氏虽说行事是不检了些,但是也没有挡着新帝的路,至少不如什么叶氏之流。 揣摩来揣摩去,也只得了一个怕是杀鸡儆猴的结论。 所以这段时日众多氏族都是小心翼翼做人,就连过路街道的马车都不如寻常的时候那般嚣张跋扈,以往大肆举办宴席来攀比各家奢靡,这些时候都停了下来。 上京的春日一向都很短,夏日很长,只是这再长的夏日,也渐渐都快到了尾声。 往年了还有什么消暑的宴席,今年毕竟是新帝御极的第一年,头上又有个显帝崩殂的名头,倒是不比往年那般热闹。 傅玮接到芜州传来的信的时候,已经到了上京城的夏末。 他原本应当外出就藩了,但是偏偏显帝在时没有给他封号,新帝登基也没给,虽说现在留在上京城是有些微妙,但是他也并不想去藩地那样的偏远之地。 毕竟就算是再怎么好的地方,都远远比不上上京。 容妃知晓自己儿子的性格,只仔细叮嘱了一定要让他留在王府之中,不可随意出去招惹是非,近些时日是多事之秋,叶氏素来行事谨慎,新帝若是抓不着叶氏的把柄,也不敢随随便便就对他们家动手的。 这个道理,傅玮自然是知晓的,但是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一边气恼王氏这么大一个氏族,再加上先帝,连个太子都扳不倒,一边又气恼朝中那些朝臣,瞧着傅怀砚得势了,一个个地都暗中投了东宫,架空了先帝。 不然按照先帝对傅怀砚的厌恶,现在这个新君的位置,说不得是落在自己的身上。 这种只差分毫的滋味,实在是让傅玮如坐针毡。 一直到一封来自芜州的信,传到了他的手中。 傅玮一目十行地仔细看完上面所写,看向一旁的亲信道:“信上所写,可是当真?” “千真万确,小的看到家主偷偷将这信放到了匣子里,估计就是怕这事给殿下您知晓呢。”亲信笑眯眯地回,“家主万事都求稳妥,自然知晓殿下您是个敢求富贵的性子,恐怕就是因着这个,才将这信藏起来。” 若是这信没有藏起来,恐怕未必是个当真的消息,现在这被家主藏在书房之中,多半就是事关紧要,又一时半会拿不了主意,就只能暂先搁置。 明月藏鹭 第96节 “外祖与母妃,太过谨慎。富贵险中求,傅怀砚那人,哪怕是本王什么都不做,也能将本王丢到慎司监中,何曾是个手下留情的。” 傅玮仔细地看了看信上所写,面上显过一丝笑。 叶氏与芜州刺史那边的往来,他自然也知晓,叶氏这么多年的奢靡生活,有不少都是要依仗这处盐场。 甚至就连外祖家练的兵,那些饷银,也多是来源于此。 这事事关重大,说不得就是转机。 傅玮看向站在一旁的亲信,“现在就备马车。” 亲信面上好像还有些惶恐,揣度着问道:“殿下这是?” “本王现在要亲去芜州。” 作者有话说: 红包=v= 第81章 这段时日, 明楹很少再回到自己的寝间入睡,就算是回去,也是因为隔壁的榻实在是不能再睡人了, 才会被傅怀砚抱着前去自己的寝间。 好在收拾屋子的人并不是红荔与绿枝, 不然明楹实在是不知晓怎么面对她们。 这么一段时日以来, 她也是当真不明白,为什么他的体力能好到这种地步。 而且傅怀砚的行径,实在说得上是寡廉鲜耻。 有日早间,明楹醒得稍微早了些, 起身准备去桌上倒些温水,刚刚起身就忍不住腿下一软, 跌回到塌边。 她用手撑着榻边,下一瞬手腕就被人扣住,她又落回到傅怀砚的怀中。 他将人扣紧在自己的怀中, 闭着眼蹭在明楹的颈边, “去哪, 再歇息会。” 声音带着早起时的倦意。 他还好意思问。 昨日晚上折腾到什么时候没人比他更清楚, 明楹此时靠得他很近,她早起的时候原本也还有些困意, 感受到腰后的触感,忍不住道:“你怎么又……” 她不好意思说下去,又不敢乱动, 只回头看他。 傅怀砚此时半阖着眼,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稍稍抬眼。 “这也不是孤想的。” 明楹撑着手, 侧身看他, “我才不信。” 她想了想, 告诫他道:“不可骄奢淫逸,凡事要知节制。” 傅怀砚肯定地回她,“孤知节制。” 他低眼看她,“不然皇妹还能这么早醒?” 他昨日扣着她的脚踝将她又拉了回来,就这样,还叫知节制。 明楹都没见过这么能睁着眼说瞎话的人,懒得再理他,只是正巧他这个时候醒了,也不想再动弹了,就很轻地戳了一下他。 “哥哥。”她撑着手,“渴。” 她现在起身都累,使唤他干点活也是理所当然。 傅怀砚此时将人按在怀中,听到这话,挑了下眉。 随后抬眼看着她此时的唇色,不知道为什么,喉间滑动了下。 他目光之中没有了方才的倦色,瞳仁漆黑,看不出什么情绪,只默不作声地起身下榻,抬步走到小几旁边为她斟茶。 茶盏之中是上好的雪前松,倒茶之声潺潺。 他身上的素色寝衣在此时日晕下显出淡淡的色泽,傅怀砚的仪态一向极好,哪怕是这么简单的动作,做起来也实在是赏心悦目。 他抬手将茶盏递到明楹的唇边,待她喝完以后,手指随意地擦拭过她的唇边。 自从先前高阳将信送到上京已经过去了快月余,江南的夏日长,但此时过去,也不如先前那般炎热,只怕上京城此时已经到了秋日。 上京的春秋都很短,如果他们回去的时候,还要再经过一趟颍川的话,那恐怕等他们到上京的时候,已经到了冬日。 明楹从前对上京的冬日都没有什么具体的印象,只觉得很冷,虽然殿中会有各宫殿的份例炭火,但是离开了殿中,还是会很冷,宫阙中黄色的琉璃瓦会被雪覆盖,然后映照着红色的宫墙。 明楹想到回到上京以后,必然会要见到皇后,她想到这件事,放下此时手中的茶盏,“皇兄。这件事……皇后娘娘知晓吗?” 纵然他们并不是亲生的兄妹,但是毕竟曾经的皇室宗谱之上,他们也是名正言顺的兄妹关系,即便未必有人敢当真议论新帝的私事,但是这样有悖人伦的关系,皇后作为傅怀砚的生母,怎么可能希望他被牵扯上这样的声名。 当初的宫闱之中,不少人都与明楹并无什么关系,细细说来,也只有皇后娘娘与傅瑶。 她在宫中的时候一向处处小心,宫中是非多,她不如他人那般有倚仗,为了避免这些,所以寻常也不怎么与他人往来。 “当初皇后娘娘为我处处思虑,分明不必为我做到如此,我很感激她,但是现在……” “不是皇后娘娘。”傅怀砚纠正她,“是母后。” 他将明楹手中的茶盏放回到小几上,“不必担心。母后很喜欢杳杳。” “爱屋及乌,现在连孤都看顺眼了。” 他手指轻轻碰着明楹的唇,倒是没有再说起这个话题,只是突然问她:“还渴吗?” 其实也只是一小杯水,明楹因为昨日,声音有点哑,她刚点了点头,傅怀砚却倏而挑了下眉。 他拉着明楹的手,素净的锦衣质地很好,他此时半敞的衣襟映着冷白的肌肤。 明楹有点儿不明白他此时的举动,抬起眼看他,然后小声问道:“皇兄今日不会也需要我帮你吧?” 傅怀砚点了下头,随后又接道:“……换个方式。” 他有点儿像是在哄人,“昨日孤是怎么帮杳杳的?” 明楹脑海之中昏涨了一下,耳后的绯意迅速的往上蔓延,她身上的寝衣松松垮垮,因为穿的是傅怀砚的寝衣,所以很大,袖口处耷拉,层层叠叠地落在被衾之上,她抬眼看向傅怀砚,半晌了才道:“我……不会。” 傅怀砚手指顺着她的唇线往下,抵住她的下颔,“孤教你。” 他实在是擅长无师自通,明楹的手指攥着被衾,忍不住呛了一下,眼中一下子就蓄了雾气。 傅怀砚低眼看她,手指放在她的颈后。 其实他也谈不上是好受。 盛夏冰碰杯壁,渐次发出叮咚的声响,寝间窗外的梨树的果子已经不像是之前那般青青小小,长大了很多,现在掩映在翠绿的叶子之下,一片即将成熟的果香味。 檀香味弥漫到了明楹的唇畔。 傅怀砚抬手拿过巾帕,明楹咳嗽了两声,颈间也带着一点儿汗,她眼中带着方才涌上来的水汽,好像是春涧,潺潺流动。 他抵唇轻咳一声,稍稍别开了一下视线。 明楹实在是累极,膝弯推了一下他,忍着道:“你出去,我要接着歇息一会儿。” 她翻身将被衾盖在自己的脑袋上,闷闷地又道:“真的很累。” “孤在这里,你也能歇息。” “你之前也这么说,”明楹膝弯缩着,“我才不信。” “从前听旁人谈及太子殿下所谓的不近女色,清心寡欲,当真不过只是诓人的。” 她说的时候,声音就越来越小,大概是当真累着了。 傅怀砚此时难得反省了一下自己,低眼看了看此时的明楹,俯身下去吻了她的眼睫,掖了一下被衾。 随后就抬步走出去,吩咐川柏去坊市买些早点回来。 * 之前上京来信,是从王府之中传过来的密信,高阳得知六皇子殿下要亲自前来芜州,这连着这么多日,心情也好了许多。 府中上下不似之前那般气氛紧张,终于缓和了下来。 只是管事的还是对府中上下严加看管,毕竟再过不久,就是皇子殿下要来芜州,多半是要下榻刺史府,切不可让六皇子殿下觉得他们招待不周。 至于那位谢熔,高阳早就吩咐下去,那处小院被严加看管,谢熔自然是不可能随意地离开芜州的。 高阳既然要稳住谢熔,自然不可能做些什么事情,寻常有什么状况,也都是随着就过去了,只要还在芜州,不会管谢熔的行踪。 只是谢熔身边的那个夫人,高阳确实是有些兴趣。 先前在画中还好,之前当真见了,才觉得画上也未必有其中一二分神韵。 高阳原本想将这件事也写进送往京城的信中,只是转念一想,这件事远远比不上盐场重要,怕皇子殿下觉得自己有些怠慢,便也并没有提及。 况且现今最为重要的,还是稳住那个谢熔,等盐场的事情稳定下来,再去想些其他的就是。 先前千金台的事情就这么随随便便地被揭过去,谁也不知晓当初在千金台中闹事还能全身而退的人是谁,只是看到芜州刺史高阳对这件事不闻不问的样子,众人心中也有了些底。 那人应当也有些来路。 但要说这个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吧,也没见高阳对他敬若上宾,总之,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的态度。 芜州城最近风平浪静,转瞬就到了夏日的尾声。 高阳原本还在刺史府的库房之中清点财物,突然听到管事的在外面传来了声音,在门外对着高阳道:“大人,六皇子殿下今日已经到了金陵,方才才传了信过来,说要明日就下榻刺史府。” 高阳一时连手中的财物都顾不上,听着管事的的话,“当真?” 管事的连连应是,“是的。小的看过的,正是六皇子殿下身边的亲信,方才才传过来的消息,当真是六皇子殿下亲自来了芜州。想来这件事对于皇子殿下极为重要,不然也不会这么个尊贵的人物,千里迢迢也要赶来芜州。” 管事的恭维:“小的琢磨着,若是这件事成了,日后大人您就是皇子殿下的亲信,金陵和姑苏那两位刺史,怎么也压不到您的头上。” 纵然高阳知晓也是恭维话,但是此时还是忍不住心中多了几丝显而易见的喜色。 新帝即位,原本他以为自己未必能在这芜州继续这样作威作福下去,偏偏瞌睡时来了枕头,让自己碰上这么件事。 他毕竟为官多年,很快就稳下心神,问管事的道:“那谢熔,现在都还在眼皮子底下?” 管事的面上带着喜色,“是的大人,都在大人的眼皮子底下,哪能逃走。” 高阳面上带着一丝阴鸷,冷声道:“今日让人去知会那个谢熔一声,说明日他要来刺史府见一位大人物,让他最好识相一些,这交易,他是想做也要做,不想做,也得给本官做。” “本官忍了他这么久,等到他吐出话来,没了用处,也该是要到好好算算账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说: 明月藏鹭 第97节 红包=v= 第82章 越往南走, 傅玮的面色就越难看些。 他自幼就是在锦衣玉食中长大的,外祖家权势显赫,是以很少会吃些什么苦头。 此番千里迢迢赶来芜州, 一路上即便是周围人再怎么仔细料理着, 也难免舟车劳顿, 只是为着这唾手可得的滔天财富,他又生生忍耐了下来。 傅玮冷着脸问站在周围的亲信道:“还有多久能到那芜州刺史府上?” 亲信笑着回道:“先前已经有人前去为殿下探过路了,大抵没有多久就到芜州了,那刺史已经为殿下做了诸多准备, 估计也是在巴结殿下呢,早早就筹备好了下榻所需的事宜, 然后特意让人前来知会一声,殿下此番来了芜州,这整个芜州都是蓬荜生辉。” 高阳能这么多年都任芜州刺史, 自然也是很会溜须拍马, 放低自己的姿态。 新帝御极, 傅玮这么些时日在上京算不上是好过, 不少人都在暗暗看叶家的笑话,毕竟之前废太子的事情, 还有叶家从中推波助澜,为的就是想把傅玮送上皇位,只可惜显帝虽然有意废太子, 但是当时整个朝政都被傅怀砚把持,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从前不少世家贵族都暗暗忌惮叶氏的权势,自然也对这位六皇子殿下笑脸相迎, 现在叶氏都缩起脑袋做人了, 不少人习惯捧高踩低, 自然也对傅玮少了从前的那般热络。 这种差异让一直都在旁人艳羡之中长大的傅玮几近咬牙切齿,却又得记着容妃的关照,不可惹是生非,只能暗自忍下来。 现在知晓这芜州刺史这样识趣,傅玮显然有几分受用,面色稍微和缓了一些。 他问亲信道:“那个发现盐场的人,可查清楚底细了?” “回殿下,已经查清楚了,是姑苏的一个县里面的没落世家出来的,没什么倚仗,等殿下见了他,尽管拿捏就是,不必顾忌。” 这么多日,难得有这么件喜事,傅玮面色缓和了一些,他哼了声,“不过一个好拿捏的世家子弟,本皇子还以为是什么,能知晓一处盐场,也算是祖上积了福分,现在能成为本皇子的垫脚石,理应觉得荣幸至极才是。” “这件事自然是越少人知晓越好,等到事成之后,再处理掉,人不知鬼不觉才好。” 亲信躬身回道:“皇子殿下深谋远虑,属下佩服。” 芜州今时已经接近了初秋,只是天气之中还是带着热意,平康坊那边早早就亮起来了灯,芜州上下很早就被知会了,上京有一位大人物即将要在这里落脚,是以这里的商户都铆足了劲,只盼着能得到那位大人物的赏识。 傅玮先是在刺史府中暂作歇息了一会儿,高阳为他鞍前马后地张罗着,面上带着恭维的笑。 高阳一边为傅玮奉茶,一边想到了今日的事情,小心谨慎对傅玮道:“劳烦殿下现在在此稍作歇息一会儿,下官已经派人去将那人带过来了,只是……” 高阳迟疑了片刻,“那个谢熔身边还跟着一个妻子,生得也是姿容出挑,下官瞧着,不比从前送到上京城的货色差,下官是想着,要不要也一并让人带过来,给殿下您过目过目。” 傅玮对这些小事上倒是并不在意,随意地拂了拂自己的袖子,对着高阳道:“既然高大人都这么说了,那便一同带过来瞧瞧吧。” 高阳得了吩咐,仔细地为傅玮拨去茶盏内的浮沫,或许是因为这件事进展得实在顺利,他忍不住恭维道:“那谢熔若是知晓今日得见的是皇子殿下,指不得胆子都吓没了,殿下这样金尊玉贵的人,为了这么个小喽啰来了芜州,只怕是他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傅玮喝了一口茶,啧了一声,倒没接这个话茬,只问道:“人还有多久到?” 高阳觑了觑外面的天色,“回殿下,估摸着也就是一刻钟的时候,烦请殿下稍等片刻。” 傅玮随意地嗯了下,姿态是十足十的高傲。 …… 明楹靠近傅怀砚,走在刺史府中,小声问他道:“今日前来的人,就是傅玮吗?” 傅怀砚嗯了声,手指顺着下去碰到了她的腕,“叶氏上下各个都是识趣的,也只有他能蠢成这样,才能上钩了。” 他随意地笑笑,“看来当初在慎司监,这位皇弟,苦头还没有吃够。” 明楹想到了傅玮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进的慎司监,“之前在宫中,皇兄在路上偶遇我与霍小将军,说是先行离开,但其实并未离开是吗?” “是啊。”傅怀砚语调有点散漫,“孤就一直看着皇妹与霍离征那时相谈甚欢,小将军一路相送,宫门惜别,啧,还成为了后来宫门守卫中口口相传的佳话。” 明楹从他的话里听出来了秋后算账的意思。 他这个人当真是很会记仇,昨日晚上抱着她去洗漱的时候,原本说好了要早些歇息,却没想到一边替她擦拭,一边又突然提起,之前是不是还欠了一次。 光可鉴人的浴池旁边,蒸腾上来的热气,弥漫在身侧的檀香味,抵住背脊的玉瓷地面。 明楹从来很少半支在这种地方,远比寻常的时候还要紧张,然后就听到傅怀砚靠在她的颈后,缓声让她放松一点。 前车之鉴在这里,明楹想了想,小声解释道:“当时我前去了一次明家,那个时候正巧明启也没有空。其实也没有与霍小将军聊上多久,就只是随意地寒暄了几句。” “嗯。”傅怀砚低眼看她,“皇妹还挺遗憾。” 明楹总觉得自己很像是那种出去沾花惹草的官人,然后回来要面对争风吃醋的夫人,面对夫人的质问的时候,这种越描越黑,百口莫辩的感觉。 她只能勾住傅怀砚的小指,很轻地拉了两下,对他笑了一下。 明楹抬眼看他,眼睛很亮,“皇兄。” 声音带着一点儿撒娇的意思,尾音很轻,像是枝头颤巍巍,要滴不滴的露水。 手腕上的小珠莹润,衬着白皙的肌肤。 傅怀砚看了她一会儿,随后很生硬地转开了视线,抵唇轻咳了一声。 “总之。”他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下不为例。” “还有。”傅怀砚又将视线转回来,“方才这般说话,不许对旁人。” 刺史府并不算是小,大概是今日的事情需要避人耳目,并没有设在之前的那个前厅之中。 一路走过抄手回廊,前面引路的管事的面上倒是笑眯眯的,走到了一处稍显偏僻但是却又处处富丽堂皇的院落,在这里停下,转而对明楹与傅怀砚道:“两位在此停步吧,已经到了。” “小的现在就不进去了,”管事的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大人正在里面等着两位。” 这一路都是顺通无阻,高阳昨日仔细地又将这件事仔细地盘查了一番,确定并无什么缺漏了以后,才安心睡去。 此时站在院中,等着那个谢熔上门。 高阳正在院中踱步,忽地听到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他看到来人正是之前的那个谢熔,压着声音道:“谢公子来了。” 傅怀砚面上带着一点儿笑意,“高大人。” 高阳此时也并没有与这位谢熔寒暄的意思,他以目示意了一下不远处的厅中,对傅怀砚道:“之前的交易,不仅仅是本官感兴趣,就连上京城中的大人物,也是感兴趣的。” 高阳双手拱起,“现在这位大人物,可是寻常人一辈子都不能见到的贵人,谢公子气运实在是不错,若是能与这位大人物做上交易,能得到的何止是区区盐引。” 傅怀砚含笑回道:“哦?是么,那还当真是要多谢高大人的引荐了。” 高阳总觉得这个谢熔态度有点儿不阴不阳的,虽然是面上带着笑意,说话又谦逊,但总是让人有些摸不透他的情绪。 高阳还没琢磨出劲儿来,又怕傅玮现在坐在厅中等的时间久了,刚想推搡那谢熔一把,却没想到手下倏地落了个空。 他想发作,却又对上谢熔此时温和的笑。 “高大人若是着急的话,现在就可以进去了。” 傅怀砚说话有些慢条斯理的,“刚巧,在下也想着看看,高大人这样位高权重的高官,都要说起的大人物,到底是怎么一般的金尊玉贵。” 高阳瞧了瞧此时站在傅怀砚身边的明楹,上下看了看,确认他们身上并未带什么刀刃以后,才朝着站在院门外的管事的一个示意。 管事的瞬间意会,将小院的门闩拴上了。 高阳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有些不放心,对着傅怀砚道:“这位大人物来历非同一般,这交易也并非寻常人可做,谢公子今日之行,切记要谨言慎行。不然这下场么……。” 他意味不明地停下,又转向站在一旁的明楹,“令夫人也是一般,毕竟夫人这般的细皮嫩肉,更应当处处谨慎才是。” 傅怀砚腕上的佛珠滑落下来,被他拿在指间,他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手上却不经意地拨弄过了一颗檀珠。 高阳领着他们进去。 今日商议的事关重大,并不适宜引人注目,纵然是在刺史府,屋中也并未灯火通明,但点的烛火是上贡的好东西。 虽然只是点了一盏,也足够照亮整个前厅。 傅玮的耐性一向都不是很好,此时等了这么久,早就有些不耐烦了,眉头皱起,刚刚准备质问那个高阳的时候。 他才不过准备站起来,抬起眼睛,看到此时缓步走进来的人的时候,却又忍不住跌坐了下去。 傅玮的面色之中全都是不敢置信,几乎是在一瞬间,面色就变得惨白无比,原本还带着一些不耐烦,此时皆是化为了前所未有的惊恐。 此时走进来的人,他熟悉至极。 正是因为这般熟悉,他才恍然感觉自己像是做梦一般。 傅怀砚此时手中随意把玩的檀珠,甚至面上矜贵却又散漫的笑意,都与他记忆之中如出一辙。 还有此时跟在傅怀砚身边的那个人,不就是之前被带进宫中的野种吗? 傅玮双手颤抖,瘫软在椅子上。 高阳一时并没有看见傅玮的神色,只是恭敬地对着傅玮躬身,对他道:“皇子殿下。下官已经将人带到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对傅怀砚与明楹道:“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人可是皇子殿下,还不赶紧下跪行礼!” 一直靠得近了。 铺天盖地的恐惧感笼罩着傅玮的周身。 傅玮无比确认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谁,他像是被人扼住了嗓子,都还没有等到高阳话音落下,就生生地从自己的嗓子里挤出来了两个字。 “……皇兄。” 作者有话说: 傅狗:我也很想生气,可是老婆她对我撒娇诶t t 红包~ 第83章 此时稍显寂静的厅堂之中, 甚至还在回荡着方才那句话的回音。 在此之前,傅玮也从来都没有设想过,这个被芜州刺史引荐过来的人, 什么所谓的世家子, 居然是傅怀砚。 上京前些时候就在盛传, 新帝连着多日未曾上朝,说不定是想着对着其余的世家动手。 叶氏行事向来谨慎,并没有多少把柄落在外面,是以傅玮也一直都没想到, 傅怀砚此时居然在江南。 私藏盐场这件事,外祖家一向都极为隐蔽, 他是如何发现的? 傅玮此时目光稍微显得有点儿涣散,而站在一旁的高阳还有些摸不着头脑,被方才傅玮那句话听得有点儿懵, 手下都一抖。 什么皇兄?还是黄兄?可是这人分明姓谢。 高阳年岁不小了, 寻常听人说话, 也有些听得不太灵光, 只能听出大概的音,所以此时还没反应过来, 目光在傅怀砚与傅玮之间穿梭了一下。 明月藏鹭 第98节 他眼珠子一转,连忙低身对着傅玮道:“殿下是认识这个谢熔?” 他方才不低头还好,此时一低头, 才看到傅玮此时正在轻微颤抖的腿。 看上去惊恐至极。 高阳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出一点儿危险,连忙抬眼往上看去, 只看到傅玮此时面色惨白, 就连嘴唇都没有了颜色, 目光怔忪,正在看着此时的谢熔。 高阳回想了一下方才傅玮说出口的那两个音。 傅玮在皇室行六,在上面的,皇子只有太子殿下傅怀砚一人。 其余的皆是公主。 高阳的脊背一点一点地僵起,双腿就像是灌了铁一般地动弹不得,他僵着脸,转身看向站在原地的那个谢熔。 一个最不可能,但是此时却又容不得他信与否的猜测,在此时,充斥在了高阳的脑海之中。 或许他方才,并没有听错。 傅玮的面色青白交加,很快就落在了站在一旁的明楹身上,“带进宫的野——”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不知道为什么倏然失了声,喉间传来一阵剧痛,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傅怀砚轻声笑了一下,温声问道:“嗯?皇弟想说什么?” 他这话的语气几乎说得上是温和,只是可惜傅玮此时却说不出话来,瞪大双眼,双手无力地捂着自己的嗓子。 站在一旁的高阳此时面上渗出了冷汗,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此时面前的人,巨大的慌乱将他裹挟。 他看向傅怀砚,忍不住问道:“……陛下?” 高阳并不经常进京述职,是以也只是远远地见过这位太子殿下而已,看不清相貌,后来太子殿下远赴边关,他就再也未曾见到过了。 听闻新君手中常年绕着一串手持,从不离身。 高阳觑着此时傅怀砚手中拿着的深色檀珠,心中犹如惊雷震过。 高阳回神过后,也是如方才的傅玮一般,同样抖如筛糠,倏而瘫坐在地,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面前的人。 傅怀砚抬步上前,俯身靠近傅玮,手中绕着檀珠,拨过一颗。 “看来之前在慎司监之中,皇弟还并未长记性。”他声音甚至带着笑意,“让孤想想,这次应当怎么让皇弟好好清醒清醒好。” “贩卖私盐,包藏盐场。先前王氏是举家流放,那皇弟呢,夷母族?” 他这话说得非常漫不经心,好像随意之间定下一个氏族的生死,不过只在他转念之间而已。 “傅怀砚。”傅玮喘了两口气,终于能开口,“我母族乃是上京城数百年煊赫的叶氏,从前父皇纵然是仍在,也要忌惮三分,说夷便夷,你未免太过大言不惭了些!” 傅怀砚面色丝毫未变,含笑答道:“是么?那皇弟有没有想过,显帝忌惮,但孤却未必忌惮?” 这话说得几近是大逆不道,傅玮愣怔了许久,才听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新帝御极,之前未必是当真是在杀鸡儆猴,以他现今掌控的权势,朝中一切根植已久的腐蚀势力,在他面前都不值一提。 前厅之中一时寂静许久。 高阳哪里想到面前的这个人当真是新帝,此时远比傅玮要更为害怕。傅玮毕竟是皇子,但自己不过只是一个凭借讨好权贵往上爬的小小刺史,此番,哪里会有他的活路。 更何况,此时听新帝的意思,哪怕是叶氏全族的生死,也不过只是他随口的一句话罢了。 就在高阳与傅玮面色怔然,心思各异之际,傅怀砚退回到明楹身边,俯下身突然问道:“站这么久,累了没有?” 他稍微顿了顿,“这边应当还要处理一会儿,若是累了的话,先回去歇息歇息。” 他说起这话实在是疏松平常,毕竟还有旁人在,明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傅怀砚俯身看她,她轻声提醒道:“还有旁人在。” 傅怀砚随意地看了看瘫坐在一旁的高阳与傅玮,“无妨。” 他低眼为她拢了一下衣襟,“他们应当也活不了太久了。” 高阳恶贯满盈,傅玮亦是作恶多端,明楹并不会因为他们而产生丝毫地怜悯之心。 明楹很快道:“无事,并不是很累,我等皇兄一同回去。” 傅怀砚抬唇笑了下,下一瞬就神色一凛,听到有声响从自己身后传来,他稍稍侧身,指间压着一片锃亮的薄刃。 傅玮为人虽然是酒囊饭袋,但是此时生死攸关,动手也是前所未有的快,毕竟傅怀砚一死,显帝留下来的适龄皇子只有他一个,众臣也只能拥护他。 这件事只要遮掩过去,无人敢说什么。 所以傅玮方才看准了机会,袖中藏着一片薄刃,对着傅怀砚的心口而去。 傅怀砚随意地接下那片薄刃,转身膝弯微曲,傅玮一时不察,顿时倒在地上。 整个前厅之中都震颤了一下,傅怀砚抬脚踩在傅玮的胸口之上,将薄刃拿在手中把玩,笑道:“嗯?皇弟方才是觉得孤说得有点不恰当,并不是想之后再死,而是想——” 傅怀砚随手将薄刃掷在地上,没入砖石地面,刚巧碰在傅玮颈边,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他脚下加重了些,“现在就死?” 傅玮现在颈边的伤口与先前在宫中被划伤的几近如出一辙。 傅玮一向都很了解傅怀砚的为人,他这位皇兄很少会亲自动手,无论是什么情况下,都是惺惺作态的矜贵模样,现在这样动手,只是为了护着身边的明楹。 不过一个宫妃带进宫的野种,也只有他的这位皇兄,能做到这种地步。 傅玮此时几近呼吸不过来,脑中一片混乱,他眼中几近充血,他怕傅怀砚当真现在就杀了自己,也不敢再提起明楹。 他此时口中含着血沫对傅怀砚道:“所以……皇兄此番前往江南,这般兴师动众,就只是为了追查芜州私盐一事,将我与外祖家一网打尽?” 连着这么多日不上朝,背后筹划的,恐怕就是叶氏。 傅怀砚低眼看傅玮,轻声笑了下,“皇弟不会当真以为,自己与叶氏有这么重要吧?” 他手中的檀珠轻微晃动,说出的话语却又一点儿笑都没有。 “就凭你与叶氏。”他顿了下,语气之中带着讥诮,“也配?” 高阳缩在一旁的桌子旁边,生怕被傅怀砚发觉自己。 傅怀砚说完这些话,慢条斯理地用帕子净了一下自己的手,随后屋中便悄然无声地出现了众多身穿劲装的侍卫,此时皆是躬身行礼。 整齐划一地开口道:“陛下。” “传孤令下,六皇子傅玮与其母族叶氏,与芜州刺史勾结买卖私盐,牟利无数,按邺朝律,夷族论处。” 他的视线又落在了一旁几乎抖得像个鹌鹑的高阳身上。 还没有等傅怀砚说话,高阳就连滚带爬地过来,面上的冷汗与涕泪横流,原本生得臃肿非常,此时爬过来的时候却极为矫健。 他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陛下!小的,小的不过只是区区一个刺史,哪里做得了主意,这么多年助纣为虐,绝非小的自己所想,只是那叶氏手握大权,是上京城中的世家,小的没有说不的权力,只能被迫与之同行!” 高阳本来就年岁大了,此时磕头也是很是为了显出几分诚意来,发髻散乱,额头上也很快就血淋淋的了。 傅怀砚稍稍皱眉,抬手蒙在了明楹的眼睛上。 高阳被站在一旁的金鳞卫拖走,口中还在含糊不清地喊道:“求陛下明鉴——” 傅怀砚靠在明楹身边,“吓到了没。” 她哪有这么胆小。 明楹摇了摇头,“诸恶当有偿还时,高阳在芜州多年欺男霸女,又敛财无数,恶事做尽,今日倘若站在这里的人不是皇兄,也不过是多了一具骸骨而已,今日也不过是罪有应得罢了。” 明楹说着,又将他的手拿下来,“皇兄不必担心我。” 傅怀砚与她对视片刻,随后便随意地对一旁的金鳞卫道:“至于芜州刺史高阳,多年以来在芜州欺压民众,行事不端,送入慎司监中,不必留活口。” 慎司监之中的不留活口,只怕是生不如死。 金鳞卫领命而去,傅怀砚牵着明楹的手,往外走去。 芜州的晚间空中常有流萤,现在天色还不算是特别晚,能看到将暮未暮的天际,晚霞半垂在空中。 从他们之前到刺史府上的时候,其实也没有过去很久。 明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准备回去了,“……这么快就处理好了吗?” 傅怀砚嗯了声,“怕皇妹等得着急。” “皇兄若是有政务在身的话,”明楹勾他的手指,“我可以等皇兄的。” 傅怀砚带着一点儿笑,靠近在明楹身边。 “孤也着急。” 作者有话说: 杳杳:你在着急什么?! 红包~ 第84章 傅怀砚从背后抱着明楹, 将下颔靠在她的肩侧,就这么往前走。 明楹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现在很像是来福。 来福时常就是抱着她的裙边, 蹭着玩, 有的时候也叼着竹篾编成的小木球前来找她, 想让她抛着,然后它再去追回来,总之很喜欢跟在她的身边。 “傅怀砚,你现在真的很黏人。”明楹侧头看他, “很像来福。” “嗯?”傅怀砚声音有点儿闷,“像么?” 明楹点了点头, 肯定道:“很像。” “也行。”他似乎是思忖了一下,坦然接受,然后微微阖上双眼蹭着明楹的肩侧, “那让孤再抱一会。” 这里往来空无一人, 明楹仍由他抱了一会, 感觉到他用鼻尖蹭了一下她的脖颈。 她缩了一下, 却恰好看到川柏原本正要往这里走过来,在看到到面前的这幅景象之后, 与明楹对上视线。 明楹很难概述川柏的神色,多少都在一瞬间露出了一点儿不忍直视。 只是川柏很快地恢复为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从旁边走过去了。 他走得很快, 几乎是转瞬之际就没了身影,没入了将暮未暮的天色之中。 明楹侧身将傅怀砚的下颔挪开,小声对他道:“皇兄方才不是很着急吗?” 明月藏鹭 第99节 怎么到现在都还站在这里。 “分情况。”傅怀砚低声, “方才是处理傅玮与高阳的那些事情, 难免着急, 而现在是与与皇妹待在一起,自然也因人而异。” 从今日往后,这处刺史府收缴为公家所有,钱财则是用以接济芜州城内的贫寒学子与妇孺,高阳多年贪污所得也将一一归还于芜州百姓,从此往后,芜州境内不会再有随意欺压民众,搜刮民脂民膏的事情出现。 显帝在时,不少官吏之间依靠卖官鬻爵敛财,形成了一张庞大的利益网,经此一事,这种乱象即将被极大地遏制,各座城池官吏之间掂量着这件事,也不会再有这样的胆子。 他们走出刺史府的时候,川柏突然又出现在他们的面前,对着他们低声禀告道:“陛下,之前在巷中救下的那个舟生,知晓了陛下的身份,现在正在府外等陛下。” 对于这个舟生,明楹也还记得,正是那个时候在赌场之中出言劝阻,后来又被千金台蓄意报复的书生。 之前被金鳞卫带回去暂且安置起来,想着等到芜州事了再将他放出来,大抵是现在有事相求,所以才重又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知晓是什么事吗?” 川柏听到明楹的问话,很轻地摇了摇头,“属下不知,属下曾问过这位舟生,但他也只是摇摇头,三缄其口,只说想见一见陛下,请求陛下一件事。” 舟生此时正局促地站在马车旁边,待看到明楹与傅怀砚之后,面上带着一点儿恍然,然后很快地就回神,然后跪在了地上。 “草民参见陛下与公主殿下。” 川柏已经瞬身消失不见。 舟生即便是到了现在,面上显然也是有点儿不敢置信,之前这两个救了自己的人,居然是当今新君与宫中的公主。 即便是芜州刺史,生死恐怕也都在他们转念之中。 舟生显然是想到了之前自己信口说的那些告诫的话,“草民先前说话多有狂妄,还望陛下与殿下海涵。” “草民今日斗胆求到陛下的面前,是为了一件事而来。” 舟生多读圣贤书,知晓自己此番求到新君面前实在是不妥当,但是此时也是并无他法,他只能恭敬俯身,讲出了所求之事。 芜州是繁华之地,又以喜文弄墨盛行,所以读书人也多。 现在的京官有不少都是出自江南,舟生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读书人,天赋异禀,只是可惜当年进京赶考之时,被人冒名顶替,失去了这次机会,自此之后就连乡试都是屡屡受挫。 舟生一直浑浑噩噩,好在身边还有一个唤作芝兰的未婚妻,一直陪伴左右。 他与这位芝兰姑娘情投意合,只是可惜这位芝兰姑娘后来却被满江楼的人画押送入了其中,并且告知舟生,若是想赎人,需要一千五百两白银。 一千五百两,对于寻常人家来说,实在是一笔巨款。 舟生不过只是一个寻常的读书人,哪里拿得出这么多白银。 全芜州的秦楼楚馆都与芜州刺史高阳有些关联,这件事就算是告官都并无用处,舟生也并不是没有想过要前去京城告官,只是他又听闻高阳备受显帝赏识,怕自己此行反而害了芝兰。 好在他脑子一向都灵光,就拿了一些钱,在千金台与人玩博戏和双陆。 舟生记性极好,寻常与人的时候会记牌,他很会掩人耳目,每一次都不会赌得很大,有输有赢,千金台寻常的时候往来之人太多,只要不是一下子赢得太多,也一般不会被盯上。 就算是有的时候被盯上了,舟生心中知晓,也会故意地输些银钱,最后总归是有惊无险。 一直赌了半个月,舟生才凑够了一千五百两。 舟生前去满江楼前去找鸨母,想要赎回芝兰的时候,却被告知,现在的赎金要三千两。 人在满江楼之中,舟生又无权无势,只能被迫又回到千金台之中准备接着赌,可是他却越想越不对劲,终于在后来发现了,兰芝已经不在了满江楼,现今已经被送到了刺史府之中了。 所以他今日前来求到傅怀砚的面前,是想着为兰芝求情。 刺史府上姬妾并非全是助纣为虐,亦有不少人是苦命的良家女子,被迫委身于高阳。 能从乡试一直到进京赶考,想来也是少见的天之骄子。 明楹看着此时的舟生,身上穿着破旧的长衫,不少地方都已经破洞磨损,大概是知晓现在自己面前的人的身份,所以面上带着一点儿紧张,脊背虽然已经佝偻,但是却又不见谄媚,努力地挺直。 明楹温声道:“不必担心,金鳞卫都会一一明察,并不会将罪责归咎于无辜妇孺。” 舟生听到这句话,原本僵直的背脊才稍稍垮下去,他恭敬地对明楹做了一个揖,“多谢殿下。” 他并无其他所求,只求了这么一件事以后,就恭敬退去。 待到舟生走后,川柏才又出现,面上带着一点儿迟疑,“属下方才已经排查过全刺史府上下,并未得知一个唤作芝兰的,只是……” 他面上带着些许不忍,“在西南方向的小院之中,里面埋着不少女性的骸骨,成年累月积攒下来已有百具,而其中有一具,虽然面部已经辨别不清,但是看着腐蚀的程度,应当是逝去不久。” 倘若当真如舟生所讲的话,那他所说的那位芝兰,恐怕也…… 世间女子生存原本就不易,当初先帝在时,各地花鸟使又是处处采择相貌出挑的美人,有这样的风气盛行,不少家中贫寒的为了博一条出路,想要生出相貌姣好的女儿,见幼时生得不好,就偷偷地将其溺死,也都是大有人在。 那时甚至还有不少号称是摸骨师的神婆,就是为了瞧着这些新生儿,以后能不能生得出挑,能成为家中日后的筹码。 真要论起来,都不过只是待价而沽的商品罢了。 明楹几乎想象不到,倘若自己当初在垣陵,自己被垣陵县令带到芜州,会是怎么一个境况。 是平步青云的筹码,还是奇货可居的玩物。 明楹幼时一直都是备受宠爱的独女,后来成为遗孤,备受世间炎凉,可是现在的这番,却还是让她重新见识到了这样繁华地之下的藏污纳垢。 先帝已死,日后这样的事情,会越来越少。 海晏河清,大概是无数身在泥淖之中的人共同的期望。 傅怀砚站在明楹身边,很轻地安抚了一下她,然后对站在一旁的川柏道:“将那些骸骨一一查出身份,若是有些实在年久找不出身份的,就安葬在芜州城外的山中,然后那位芝兰的情况,如实告知他,若是家中还有亲眷的话,也一并安抚了。” “查明之前殿试的境况,若是的确有冒名顶替的情况,明年殿试,可以补齐这一次。” 川柏点头应是,很快就告退离开。 此时他们站在芜州刺史府前,曾是用无数血泪堆砌起来的膏粱地。 而这里从今往后,不再是旁人避而远之的地方。 傅怀砚说完这些话,然后稍稍俯下身对明楹,沉默了一会儿对她道:“芜州事了,应当不会再芜州留很久了,除了还要前去一趟颍川,拿回先前明大人的旧物,之后也快回到上京了。” “回去的时候,应当可以赶上上京城梨花的花期。” 他很轻地捏了一下明楹的手腕,声音犹如滴涧,又似玉石相击。 “到那时候,可能要委屈一下杳杳。” 傅怀砚顿了下,接着道:“做孤的皇后。” 作者有话说: 红包~ 第85章 他们初见时, 是上京城红墙黄瓦中,簌簌而落的雪。 在那个时候,明楹从前都没有设想过, 这个自己唤了一句阿兄的人, 父亲口中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 现在会站在自己的面前,说让自己做他的皇后。 朱漆描金的神佛在上,她因为幼时的突逢变故,是以即便曾见慈眉善目者云云, 却也都不过是浮生之中过路者某某。 此时因他在身侧,却又突然有了具象。 明楹愣了片刻, 随后抬眼,“皇兄怎么突然这么说?” 傅怀砚将下颔放在她的肩上,“本来怕吓到你, 是想慢慢来的。” “只是杳杳。孤突然有点后怕。” “所以, 想早一点名正言顺地保护你。” “不是以兄长的身份。” 素来波澜不惊如他, 明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说的后怕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是很快,就明白了。 数年前他独自前往边关, 虽然身有太子身份,但是母族也不过只是世代的史官之家,算不上是什么声名赫赫的氏族, 只是因为执笔秉公,在民间素有声望,显帝当年对于废太子一事举棋不定就是因为师出无名。 从在边关九死一生建立金鳞卫, 到后来在朝中掌握生杀大权, 成为无人敢置喙分毫的太子殿下, 即便是他从来都没有在她面前提及,但是明楹也可以预见,其中种种,必然不可能轻而易举。 而他现在说起的后怕是因为,他听到舟生那时强权在上的无能为力,或许也是如他当初一般。 皇权在上,他不过只空有一个太子名号,唯一所能做的,也不过是执伞穿过庭前雾气与落花,站在她面前,将伞递给她。 仅此而已。 大概是当时的无能为力之感,现在又周而复始,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倘若他当时死在边关,又或者,后来他并没有能力手握权柄。 傅怀砚下颔靠在明楹的肩侧,并没有再往下想去。 往事不可谏,世间因缘际会中,他所求一向都不多,当初所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一直都知晓后果。 边关苦寒,在黄沙漫天之中,傅怀砚一贯都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那时偶尔闲暇之际,川柏也曾问过他,到底有没有后悔过。 他后悔吗。 不过只是数面之缘的小姑娘,也不过只是暂代的太傅,真要说起来,也谈不上是生死之交。 他那个时候看着关外夜空之中的黄沙,看到鹰隼高飞在半空之中,他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随手放下温好的酒,并未应声。 川柏见状,知晓自己此言并不妥当,后来也并未再提及。 傅怀砚从来不会为了做过的事情后悔。 纵然他知晓权衡利弊,可是有的时候还是不免会想起,那时明楹很小声地哽咽了一声,抓着他的袖口晃荡了一下,说着求求他。 最开始的时候,大概也不过只是悯弱之心在作祟。 最后却又连他自己都没有想过,会成为现在这般心动的覆水难收。 波澜不惊了这么多年,只因那时淅淅沥沥落在心间的雾气,随后在他心中掀起了一场骤雨。 为她哗然。 明楹拉着他的小指晃荡了一下。 然后顺着往下,手指抵进他的指间,与他十指相扣。 “我那时就说过。”她抬眼看他,“傅怀砚,我已经想明白了。” 他不是她众生所见的某某,他是漫天神佛在上,渡她苦厄,低眉只为她而来。 她很少会对自己的姻缘之事思及很多,从前想起,也不过只是想要举案齐眉,也仅仅止于合适而已。 明月藏鹭 第100节 那日摇摇欲坠的烟火之中,她贫瘠的心境在垣陵骤亮的天际之中也随之点燃。 好像是一场燎原的火,倏然之间就点燃了整片荒地。 干涸泛白的河重新奔流,黯淡无光的天空,顷刻之间亮起。 明楹其实很少会贪心,帝王的情爱,原本就是她不敢也不该去奢求的。 只是她那时候就在想。 或许也无关身份。 但她真的很想和身边的这个人,岁岁年年。 …… 边关。 每年快到秋日的时候,草原就会进入干枯的季节。 边关苦寒,更为靠近北面的匈奴地带就更是,早早地就开始河面冰封,草原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开始断粮,所以这个时候,也时常是匈奴进犯的时机。 霍氏早早地就在边关排兵布阵,每日都会有斥候前去巡视。 新帝登基,因为先前查抄了王氏,所以今年送到边关的军饷格外充实,其中备了不少军中常需的物件,就连御寒的衣物都比往年厚实一些。 军中将士都在议论,这位从前的太子殿下果然是难得一见的明君,又曾经在边关与他们这群将士们一同上阵打过匈奴,总比那些不知疾苦的高官们要明理得多。 今年军饷充足,又是新君亲卫亲自送来的边关,断没有有人从中贪墨的可能。 霍氏家主得知陛下亲卫前来,当晚便隆重接待了川芎,随后宴中问及陛下现今的状况的时候,随口问了句陛下现今是不是不在上京。 陛下连着数月都没有上朝的这件事,上京城之中自然是人尽皆知,霍氏知晓也并不奇怪。 只是却没有人知晓,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事,能让新君才刚刚登基,就连着这么多日都不上朝。 自然也不是没有人弹劾的,但是每日的折子却又是照常批阅,朝中也有条不紊,新君人虽然不在上京,但是上京的什么动作,却又逃不过他的眼睛。 那些言官刚开始还能每天弹劾新君不理政事,渐渐也没了声响。 霍氏家主原本也只是就这么随意地问了一句,毕竟是身为臣子,也不好问得太深。 当日是家宴,并未铺张,场中人皆为霍氏子弟。 霍离征听到这么一句话的时候,杯中的酒却又不小心洒了一些出来。 霍离征向来端方守礼,很少会有什么事情会让他失神至此。 川芎也注意到了这边,霍氏家主看了看霍离征,笑着为他解释道:“末将的这个小儿子阿征,少年时候就敬仰陛下,想来是现今听到陛下的消息,一时有些失态了,还望见谅。” 川芎虽然之前一直都有点儿不明白,但是这么些时日,也大概厘清了其中原委,他只应声,并未多说什么。 京中还有不少事务,川芎送完今年的军饷之后,纵然是霍氏再多加挽留,也没有再在边关留多久,很快就准备回到上京了。 在川芎临走前的一晚,他站在自己的厢房前面,突然听到夜幕之中传来一声:“川芎。” 从前川芎随着傅怀砚一同在边关待了数年,霍离征与他们年龄相近,自然也说得上是熟识。 现在正逢夜时,霍离征前来找他,所求到底是为了什么,大概也是不言而喻。 川芎对风月事上素来一窍不通,陛下对那位公主殿下的心意,他也是后知后觉了很久才明白过来。 他是跟随于陛下多年的隐卫,对于此事不便多说什么,所以就只是这么站在原地,等着霍离征开口。 从之前霍离征得知傅怀砚多日不在上京城的时候,他其实心中就隐隐猜到了,当初是他放明楹离开,他自知这件事并不妥,可是那时,他也知晓,明姑娘身份在前,或许明楹于太子殿下而言,也不过只是露水情缘。 太子殿下即将要迎娶正妻,明姑娘既然不想留在皇城,力所能及地帮她一把,也是他秉持的仁义。 但此时霍离征也不知晓,自己当初帮她的那一次,到底是帮,还是害。 他那时跪于东宫前,自请责罚之时,其实傅怀砚并未如何处置他,甚至就连后来的那次军法,也是他自请去领的。 所有的一切都有定数,可是他却并不知道,傅怀砚对于明楹是怎么处置的。 霍离征心中知晓,以自己的身份,怎么都不应当再牵扯进这些事情了,甚至就连多问一句,都是逾矩,但是此时看到川芎,还是忍不住前来问他。 而他前来这里,想的是,倘若当真因为自己当初放走明楹,陛下因此怪罪于她的话,自己愿意一力承担所有罪责。 至少,也要问心无愧。 “陛下现在不在京城,”霍离征沉默了片刻,“是前去寻找明姑娘了吗?” 这件事旁人没必要知晓,但是告诉霍离征也无妨。 川芎并不意外他会问出这句,点了点头。 霍离征手指收紧,低头对川芎道:“我知晓当初的事情是我失责,此时前来询问,也实在是逾矩。只是恳求看在当初你我也曾有数年情谊的份上……” 他顿了下,问得有点儿艰难:“陛下找到明姑娘,是准备怎么处置?” 身为公主身份,私逃出京,若是无人追究还好,但是若是当真追究起来,一个并无倚仗的公主,是什么下场,霍离征也可以预见。 想要怎么处置,不过只在傅怀砚的股掌之中罢了。 寻常人家后院有人出逃,也多半会沦到一个沉塘的结局。 以新君的身份,明楹倘若当真逃离在他身边,只怕傅怀砚少年时至今,都没有如这样的被拂过脸面。 从前在边关之时,霍离征知晓傅怀砚从来都未伤过妇孺,但这件事毕竟是风月事,所以他左思右想,也还是不得其解。 现今,才前来找了川芎。 川芎拍了拍霍离征的肩膀,“小将军不必担心。” “那位公主殿下,可是陛下的小祖宗。”川芎看他, “怎么可能舍得处置。” 霍离征面上失神片刻,随后才笑道:“原是这样,是我多虑了。” 川芎应道:“其实你有这样的顾忌也寻常,毕竟就连我跟着陛下这么多年,也从未看过陛下对一个人这般纵容袒护过。” 川芎抬手捶了下他的肩,倒没有再多提起这件事,只对他道:“边关这个时候战事多发,战无不胜的霍小将军,可得一如往常的所向披靡。” “我明日便要辞行了,预祝小将军今年也能得胜而归。” 霍离征笑了笑,抬手也在他的肩上轻捶了一下,回他道:“多谢。” 钩月高悬,他是少年成名的小将军,自此以后,也当心无杂念,所向披靡。 征战是他生来的宿命,过往之事,他于心无愧。 旌旗猎猎,风沙俱寂。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十章左右就正文完结啦,宝贝们有什么想看的番外都可以告诉我~ 红包! 第86章 明楹其实已经很久都没有再去过颍川了, 从前也只是年幼的时候,每逢年关都会回到祖宅。 她此时抱着来福,坐在小院之中, 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来福的脑袋。 来福被红荔洗得很干净, 耳朵上别了一朵粉色的毛球小花, 尾巴哗啦啦地扫来扫去,舒服地窝在明楹的怀中,蹭来蹭去的。 她抱着来福还没多久,来福就突然很敏锐地竖起了自己的耳朵, 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然后倏地一下子就从明楹的怀中跳出去,好像是一只小耗子一样蹿得没影了。 明楹抬眼, 就看到傅怀砚此时正在抬步走过来。 他方才一直都在处理政务,明楹也在他旁边寻了一本游志看,她看得有点儿困倦, 然后就出来寻来福, 这还没抱着它多久, 来福看到傅怀砚, 一下子就跑得没了踪影。 明楹有点儿觉得好笑,抬眼看他道:“来福怎么这么怕你?” 她现在坐在石凳上, 抬手伸向傅怀砚,原本是想着让他扶自己一把,却没想到, 傅怀砚抬手勾着他,将她压在怀里,稍微俯身靠在她身边道:“或许是之前想给它净身, 它听懂了。” 在他这句话刚刚说完, 不远处就突然传来了犬吠的声音。 来福很是气恼地又一次蹿过来, 好像是对傅怀砚方才说的话很是愤愤,刚刚靠近的时候,却恰好对上了傅怀砚的视线,又熄了火,拐了个弯又蹿走了。 怎么这么欺软怕硬。 明日就要到颍川了,明楹对明氏并无什么好感,只是想到要前去那里,还是难免会多一些感怀。 她手压着傅怀砚的颈后,“明日是不是晚间就能到颍川了。” 傅怀砚嗯了声,然后看她,随意问道:“不想去?那孤派人直接去抄了明氏也行。” 明楹连忙摇了摇头,小声道:“也不是,只是我想到,明氏的家主,按照关系来说,应当是我伯公,我年幼的时候见过他,他并不是好说话的人,刚愎自用自高自大。伯婆也是,而且他们掌管整个明氏,一直都说一不二,所以只怕我前去讨要父亲从前的遗物,并不会很顺利。” 傅怀砚闷声笑了下,“杳杳以为,就只有来福怕孤么?” 他也在明楹的肩侧很轻地蹭了一下,好像是觉得她此时的担心全然没有必要。 “之前不是说好的……哥哥给杳杳撑腰。” “不过区区一个明氏而已。”他眼睫低垂,语气散漫,“哪里来的胆子,敢让孤的杳杳受委屈。” 明楹被他蹭得有点儿痒,缩了一下,压着他的颈后往下,蜻蜓点水地吻了下。 她抬眼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话题:“皇兄方才的政务都已经处理完了吗?” 傅怀砚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逼近问道:“皇妹就这么关心政务,怎么都不关心关心孤?” 怎么这个人这样都能吃味。 明楹勾着他的袖子,晃荡了下,正色道:“我哪里有不关心,只是我既然作为明太傅的女儿,理应督促皇兄勤勉于政务,兼济天下,任贤用能,励精图治。” “嗯?”他抱着明楹,“那杳杳说怎么办才好。” “孤现在只想着。” “君王从此不早朝。” 傅怀砚说完这句话,就突然将她抱在怀中,明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能攀着他的脖颈,抬眸看他。 他低眼,语调有点儿散漫。 “毕竟,这也是,正事。” 寝间还亮着灯。 明月藏鹭 第101节 明楹原本想让他将灯熄了,可是却又都没有开口的机会,傅怀砚就倏然吻了下来。 灯火幢幢,一切都可以看得很分明。 隐忍的神色,滚动的喉间。 明楹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突然想到了之间脚踝上的那根细细的链子,意识游走之际,傅怀砚却好似发现了她的不认真。 他神色不明地看她,然后附在她肩侧,“回神。” 明楹还有点愣,就听到他抵着她的膝弯道:“这个时候还能让杳杳想其他的事情。” “是孤侍奉不周。” 没有熄灯,所有的细枝末节都无所遁形。 明楹刚开始的时候任由他,后来实在是有点儿累,用膝弯抵着他,却又被他压着。 他的手指很缓慢地触碰,握着她的脚踝,将人拉了回来。 明楹颤了一下,小声地唤他哥哥。 多少都带着一点儿撒娇的意思,傅怀砚手支在她的颈边,俯身在她耳侧道:“别紧张。这次很快。” 他顿了下,又肯定地答道:“真的。” 明楹声音都有点儿哑,她闷声回道:“你每次都这么说,我才不信。” 其实傅怀砚也不想当真将她折腾到这么久,只是他毕竟从前忍了太久,后来又是等明楹想明白,也就是最近才勤勉了些。 他神色有点儿隐忍,“听话,杳杳。” 因为哑着声音,所以带着显而易见的旖旎。 她还是很生疏,一切全由他掌控。 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么好的精力,分明之前还在厅中处理了这么久的政务,而且明明看上去是这样一点儿都不沾欲念的人。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檀珠手持被他褪下放在了一旁,靠近在明楹的身侧,带着淡淡的气息。 明楹抬手勾上他的脖颈,小声问道:“当真是……最后一次了?” 傅怀砚嗯了声,随后好像是有点儿克制不住地,俯下身去吻她。 被衾翻动,一直到月上梢头,傅怀砚才随意地披着一件寝衣,半俯着身为明楹上药。 他身上的寝衣并没有穿得很整齐,他一向身上都带着很明显的清冷,所以此时即便是衣襟敞着,也带着些不近人情的疏离,很是正襟危坐的样子。 明楹此时眼中还带着淡淡的水汽,刚刚才沐浴过,她身上也是披着傅怀砚的寝衣。 她看着傅怀砚现在俯身认真上药的模样,闷声道:“傅怀砚,你当真很混蛋。” 傅怀砚抬眼看了看她,“是混蛋。” 明楹膝弯曲起,又闷闷地开口:“也很禽兽。” 傅怀砚的指腹打了个转,下颔微抬,也应声道:“的确。” 总之明楹说的什么话他都照单全收,丝毫不知道羞耻是何物。 窗外明月半悬在空中,因为时近秋日,所以近来空气之中已经隐隐传来了一点儿果香。 芜州还是如往常一般的热闹,先前的千金台已经人去楼空,没有人知晓到底是为什么。 里面的庄家也已经锒铛入狱,平康坊一带肃然一清,再无什么鸡鸣狗盗之辈。 有不少人在心中暗暗揣测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只说来说去,也没有个什么确切的定论,只是有人会联想到之前出现在千金台之中的那对夫妇,随随便便就拿出了一万两,后来又很快地销声匿迹。 近来芜州也就是来了这么一个人物,说不得与他们有关。 寻常人家也无意追根究底,只道大快人心。 坊间流传的说辞都是真真假假,已经无从考证。 只是芜州在一夜之中全部洗牌是真的,从前在这里一手遮天的刺史高阳已经入狱,虽然不知去向,但是据说已经命不久矣。 那些作恶多端的,也都已经自食恶果。 垣陵包子铺每日在晨起时笼罩起白色的雾气,伙计扯着嗓子在街上叫卖,巷口的大娘还是会时常坐在板凳上面择菜。 而住在前面的小书生也不知道为什么,以往热衷于给他做媒的大娘,现在见到他就避开。 每次见到他的时候,口中还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虎子时常会与身边玩的伙伴们说起,在他们家的这个巷弄之中,曾经住着一个很漂亮的,像是神仙的姊姊。 身边的人问他到底是有多漂亮,他却也说不上来,只能支支吾吾地伸开自己的肩膀,比划道:“当真是很漂亮很漂亮,比话本上画得还要漂亮。” 身边的伙伴笑他怕不是诓人,虎子还会满脸涨红地反驳。 江南烟雨蒙蒙,岸边垂下来的柳枝轻轻浮动,升起的炊烟笼罩在小城之中,街上面铺的老板有的时候也会感慨地谈起,之前见到一位极为登对的夫妇,那个小郎君,生得俊得让人咂舌,看上去就知道身份不凡。 这么个人物,还知道给自己的媳妇挑出小葱。 说罢,也是一番感慨。 江南的夏末下了好多日的雨。 今年雨水足,日头也好,待到秋日,又是一年好收成。 …… 颍川距离江南很近,但是其实坊市与街道的布设都与江南地带是大相径庭。 不似江南道含蓄婉约,更为恢宏豪放。 颍川一直都是明氏所植根的境地,明氏是邺朝百年的世家,从前是与王氏,叶氏,宋氏并称的赫赫有名的权贵。 只是因为明氏毕竟不在上京,习惯偏安一隅,加上新任家主又太过故步自封,从前的天之骄子明峥已经病故,现在在朝的京官也只有明易书一人。 其他子弟大多都是外放在其他地方,所以已经渐渐式微,比不上现在在上京的其他世家。 但是纵然是再如此,明氏在颍川,也依然是不可动摇的存在。 颍川的所有商贸,地方律条的制定,都需要过问明氏家主的意见,就连颍川的刺史,也需要仰明氏家主鼻息。 明楹前日被傅怀砚折腾到很晚才睡着,是以昨日并没有当即出发,先是歇息了一日,今日才从芜州离开。 从芜州离开的时候,舟生给他们送了一些当地的特产,又由川柏转交给他们。 或许是不愿再叨扰,并没有再出现在他们面前。 颍川距离芜州并不算是很远,今日早间离开,现在刚刚到申时,就已经到了颍川境内。 明楹前日被傅怀砚折腾得狠了,昨日傅怀砚哄了整整一日,才将人给哄好。 他此时扣着明楹的手腕,缓声问道:“现在还在气恼?” 明楹没应声,只是小声道:“傅怀砚,你之前真的很过分。” 傅怀砚声音压得有点儿低,像是在哄人。 “……是孤的错。” 认错态度倒是很好。 明楹很轻地哼了一声,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 他们下了马车没过多久,穿过街市,就看到了明氏的宅邸。 毕竟是明氏祖宅,又是长久植根于此的庞大氏族,是以这座宅邸巍峨立于街巷之中,看上去气势非凡。 她抬步上前,站在门口的小厮看了看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又看了看此时站在她身边的傅怀砚。 似乎是思忖了片刻,然后才笑着问道:“这里是颍川明氏所在,不知这位姑娘找谁?” “明氏行四,故去的国子监祭酒明峥之女明楹,今日前来祖宅。”她温声回,“还望前去通禀一声。” 作者有话说: 傅狗:你骂的都对,我不反驳了(。 红包~ 第87章 从前的那些旧事, 在整个明氏都是从不轻易谈起的存在,连带着明楹也是。 之前她上了皇室宗谱,族中自然是当做全然没有她的存在, 后来太后懿旨让明楹认回了明氏, 因为从前那件事情实在不光彩, 明氏上下也就只是随意地将明楹的名字添上去,然后也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及这件事。 世家大族之间时常有姻亲关系,若是平日里就养在府上的小姐,好生照料着, 还能想着日后嫁出去,促进促进姻亲关系。 而明楹的婚事毕竟是宫中那边照看着, 与明氏关联也不大,一无利可图,二又并无多少亲缘, 自然是对这个名义上的族中嫡女视若罔闻。 小厮显然也是脑子灵通的, 他面上带着挑不出错处的笑, 回道:“原是四小姐今日归家, 是小的眼拙,竟没瞧得出来。” 他虚虚地在自己的脸侧上打了几下, 歉然地笑:“那就劳烦四小姐在此时稍等片刻,等小的进去通秉一二。” 明楹回道:“有劳。” 小厮点了点头,道了一句不敢, 就转身往门内走去。 明氏祖宅由来已久,此时门上的朱漆也依然鲜艳,带着岁月多年淌过, 仍然矗立于此的巍峨。 傅怀砚此时佛珠绕在腕上, 站在后面, 垂着眼睑,看明楹。 他之前就发现了,其实明楹当真很难哄,看着性子很温和,对谁都是有礼而挑不出错处的模样,但其实性子很倔强,就比如他前日将人欺负狠了,昨日哄了整整一日,才堪堪将人哄得消气。 他唇畔抬起,笑了一下。 明楹听到他此时几近是气声的笑音,转过身来看他,抬眸之际,只看到他站在自己身后,不似对于旁人那般的迢迢遥遥,现在立于自己身边,好似是无声的袒护。 她前来明氏,并不是孤立无援。 而此时的明氏厅堂内,明氏当家大夫人张氏原本正在看账本,听到小厮前来禀告的时候,眉头不经意地皱起。 “明楹?”张氏放下账本,“她来做什么?” 之前王氏临死反扑,在政事堂庭审当日,就是借口太子殿下与皇妹有私,借此上奏太子德行有亏,不堪新君之位,恳请褫夺太子之位。 这位皇妹,就是明楹,这件事明氏上下自然也是知晓。 明月藏鹭 第102节 明氏也没想到,这位送进宫中不闻不问的嫡女,居然还能与太子殿下傅怀砚扯上关系。 明氏必然是选择明哲保身,因为身在颍川,对京中的局势也并不如旁人知晓得那般透彻,只是他们心中也知晓,那位新君因为明楹被人斥责,满身赞誉因此有亏,怎么想也该是连带着厌恶的。 帝王家转瞬无情,再寻常不过。 现在新君一人把持朝政,旁人都对他的私事避之不及,明氏当然也不想来趟这浑水。 现在知晓明楹前来明氏,虽然不知道她现在的意图到底是什么,但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身份又这么低微,想来也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思及此,张氏冷漠地看向站在一旁的小厮,“就说我进来身子有些不爽利,现在已经歇下了,若是有什么要紧事的话,赶明儿再来吧。” 小厮得令应是,出去回禀了明楹。 他走得快,不多时就站到了门口,弓着身子,“回四小姐,今儿小姐来得不巧,大人出行了,大夫人身子也有些不爽利,不便见客,若是明姑娘有什么要紧事,还望明儿再来吧。” 毕竟是名门贵族的小厮,说话做派都挑不出什么错处,恭恭敬敬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这话说得妥帖,轻飘飘地将人拒之门外。 现在才不过是申时,甚至还没有到晚膳的时候,说是歇下,也不过是好听点的说辞而已。 都能瞧得出来,只不过是不想让她进去。 颍川是明氏的地盘,就连借口都这样敷衍,也不过是瞧在明楹无权无势,无人撑腰罢了。 明楹站在原地没走,只笑着问道:“我乃明氏嫡女,今日回到祖宅,何曾应当被当做是客?先帝尚且在时,我就已经认回明氏,在明氏宗谱之上,回到明氏自当无需通秉,只是因为我年久并未归家,所以还是想着礼数周全些好。而现在大夫人却称病将我拒之门外……还是说,今日大夫人将我当成是客,是想抗旨不尊?” 这件事说出来,名头实在是有些不得了,小厮也没想到这位在宫中低微待了这么多年的四小姐,居然这般能言善辩。 他擦了擦面上并不存在的汗,嗫嚅了一下,“这……” 明楹见他答不上来,轻声细语地接道:“明氏大夫人,我理应唤作一声伯婆,伯婆毕竟年岁已高,若是当真身子不爽利,不便见人,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毕竟今日事关皇室威严,还望伯婆能体谅一二。” 小厮这话哪里敢反驳,连连应是,半晌了才让明楹站在原地片刻,容他再与大夫人说道说道。 明楹笑着应是。 小厮一路疾行赶到前厅,将方才明楹说的话又复述给了正坐在厅中的明氏大夫人。 张氏听完以后面色有些难看,明楹这几顶帽子扣下来,她现在称病不出,就是苛责族内小辈,又是蔑视礼法,抗旨不遵。 她抚了抚头上的祖母绿玛瑙石抹额,冷哼了一声,只对那个小厮道:“想来是因为在京中待不下去了,也是,得罪了新帝,为他所厌恶,哪里还能有什么活路,以为把她送到宫中就能妥当些,没想到在哪里都能惹出事来,若是留在明氏,说不得就是祸害了整个族中。这么个给家中蒙羞的,现在还舔着脸到明氏来。” 主子间的事情,小厮也不敢随意插嘴,就只是点头应是。 现在人都在门前了,又是这么说了,明氏毕竟也是名门,不能平白让人来看了笑话。 张氏让身边的丫鬟倒茶,面色冷淡地饮了一口,“估计就是上门来打秋风的,也罢,哪家没有什么穷亲戚,且让她进来吧。” 小厮得令离去,不多时,就领着明楹与傅怀砚前来。 张氏原本以为明楹应当是自己孤身前来的,要么就是带着一两个寒酸的婢女,却没想到,身边倒是并没有什么婢女,而是一个相貌出挑的郎君。 张氏面上带着和煦的笑,对着明楹道:“这就是阿楹吧,一晃眼都长得这么大了,瞧瞧,这么个标致的相貌,一看就是咱们明家的孩子。” 坐在张氏身边的婢女也应和道:“奴婢瞧着也是,这满身的气度,实在是出挑,难怪是宫里娇养出来的公主呢。” 说到宫里,张氏面上的笑略微垮下来了一点,她不动声色地没有再提及,面上的笑依然很是慈祥。 “方才伯婆这老身子骨,有些不爽利,还以为是谁,就想着明日再见,也怪方才传话的那小厮说得不够仔细,伯婆竟不知晓是阿楹前来明氏,若是知晓是阿楹久未归家,今日从上京前来颍川,哪怕是伯婆缠绵病榻也要起来迎的,现在已经罚了那小厮的月例,刚刚的事情,阿楹莫怪。” 拿下人作为借口,也实在是常见,面子上过得去也就行了。 算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明楹温声回道:“伯婆说笑了,阿楹一介晚辈,怎么敢怪罪伯婆。方才阿楹刚刚前来祖宅门口就告知了小厮自己的身份,想来是有些不周到,疏漏了而已。” 名门大族哪有不告知访客名号的,哪怕再怎么生疏的仆役,也不可能漏了这么一点。 再不济,主人家也会询问的。 这借口,实在是蹩脚得很。 看中了明楹今日前来不过是来打秋风的,又见她身无倚仗,就连借口都是随便敷衍过去的,只留面上点体面在而已。 若是旁人这么对明楹,明楹至多也只会是四两拨千斤地揭过去,并不会给自己和对方找不痛快,可是现在对面的人是明氏大夫人。 是当年父亲身死之后,就毅然决然地为当时的显帝献上家中遗孀的明氏。 就连商量都没有,为表忠心,手段强硬,毫无转圜余地。 纵然是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想到这件事,明楹还是没有办法心如止水。 毕竟是被小辈下了面子,张氏有些不悦,心中暗道明峥也不知道怎么教的,这明楹今日就连打秋风,态度都这么让人不快。 张氏面上要做一个仁慈的长辈,所以即便是心中不悦,也只是紧了紧自己手中的帕子,笑着应声道:“是伯婆处理不周,让阿楹受委屈了。” 她说罢,就稍稍抬眼,看向了站在一旁,一直都没有说话的傅怀砚。 在心中暗自思忖了一下。 她没有听到明楹有什么婚配的消息,所以现在这个人,她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 该不会,是明楹的情郎吧? 这光天化日的,就这么带情郎前来明氏,来路不明,也不知道是哪户人家出来的,想来也不可能是什么高门贵族,不然怎么可能愿意陪明楹一同前来颍川? 况且,张氏也没有听说过,哪家的世家子与明楹有些关联。 真的要说起来,就只有霍氏霍离征,还有那位传说中的新帝。 霍离征现在远在边关,新帝又多半是前去暗中处理政事了,怎么也不可能是面前的人。 想到这里,张氏索性看向站在明楹的人,笑着问道:“……这位是?” 傅怀砚随意地看她一眼,目光很快就转到了明楹的身上去,张氏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个郎君看人的时候,有点儿高高在上的矜贵之感。 只是这个念头才不过刚刚冒出来,就被张氏否决了。 佯装出来的气势,算不得什么。 明楹回道:“他是我的阿兄。” 张氏眯着眼睛看了看傅怀砚,思忖着问道:“是阿楹的阿兄?那就是宫中的皇子?” 明楹摇头,“并非是皇子。” 那就是不知道从哪里认来的兄长。 张氏心中轻蔑地笑了笑,觉得再问下去有些失了体面,反而污了明氏的声名,她懒得再与明楹这般啰嗦下去,随意地喝了一口丫鬟递过来的茶水,“族中事务繁冗,伯婆我虽想与阿楹多说几句体己话,但是毕竟这身子骨不太好,所以阿楹今日前来所为何事,不如就直说吧。” 这是准备敞开天窗说亮话的意思了。 明楹语调温和,“当初父亲病逝之际,明氏族人前来宅中,说是为了吊唁父亲,但是据我所知,伯婆伯公遣人前来库房,以我与母亲孤母寡女势单力薄,无力保管为由,拿走了库房的大半财物与藏品,说是让本家暂为看管。母亲当时沉湎于伤痛之中,一时无力阻止,是以我今日前来,是想将这些从前的旧物,重新拿回来。” 明楹这话说得轻声细语,而听到这话的张氏,手中的茶水却又不小心洒了些出来。 当初这件事的时候,明楹才多大,才不过九岁,这件事,居然能记到如今。 也不知道她的娘亲在宫中,是怎么教诲她的。 张氏面上的笑淡了些,“无事不登三宝殿,所以阿楹今日前来,是想要讨要这些东西的?” “我现今已经及笄,当初族中所说的暂为保管,也应当到了归还于我的时候了。” “当初你父亲三元及第,得了官家不少赏赐,留在你们家里,是这个理没有错,但是现在话又说回来了,若不是出身于明氏,那明峥能得到这么些东西?放在明家,也算是叶落归根,理所当然,明氏培养你父亲这么多年,收些东西,说破天了也是应当的。” “你不要看咱们家这个家大业大的,但是其实真的要说起来,养活这么一大家子人,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你现在还小,不知道咱们家的苦处,当初的那些财物,也没多少,退一步说,毕竟都是一家人,你现在前来讨要,实在是有些没意思。” “况且你毕竟是个姑娘家,与娘家还分得这么清楚,前来算计这些,说出去也不好听。”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过就是当初的代为保管全然不认了,现在明楹前来讨要,便矢口否认,料想明楹也没有办法。 张氏喝了一口茶,胜券在握地看着明楹,“况且,阿楹你也别怪伯婆,现在咱们话说得不好听些……以你现在的身份,又是凭什么来与我们讨要这些的呢?” 这就是准备以势压人了。 这么一番话说下来,张氏面上的笑不似方才那般虚伪,当真带着些笑意。 不过一个前来打秋风的姑娘家,就算是为着这事报官,颍川上下都是明氏的地盘,她就算是真的有理,传出去也是个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白眼狼。 明楹手指紧了一下,眼睑稍低,看着站在面前的明夫人,“父亲从前殿试及第,皆由他自己一步一步走上的金銮殿,与明氏并无多少关联,现今我想拿回父亲从前的遗物,自然凭借我是从前的国子监祭酒明峥之女明楹。” 说到底,现在还与不还,还不过就是看的情分。 情分能有什么用。 当真是年纪还小。 张氏暗中嗤笑了她句天真,抚了抚自己头上的抹额,笑着刚准备开口,就突然听到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人出声。 傅怀砚把玩着自己手中的檀珠,眼睫原本垂着,此时稍稍抬起,看着张氏。 神色之中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语调散漫地回道:“若是明大夫人觉得这个身份还不够的话。” “那凭借未来的皇后这个身份,够了吗?” 作者有话说: 傅狗:老婆贴贴~ 红包红包红包~ 第88章 张氏闻言, 撑了撑自己的抹额,好像是听到了什么有意思的话一般,猛地嗤笑了声, 上下打量打量了傅怀砚。 “这样的话, 也能拿来唬我?”她下巴抬了抬, “明楹啊明楹,不是姑婆说你,你这在皇城里待久了,又与新君从前有些渊源, 你父亲说破天了也不过就是暂代太傅,你现在是当真以为自己攀上高枝了, 日后能是皇后?” 张氏语气轻蔑,“那些世家大族之中素有名门之风的嫡女,都未必敢这么大言不惭, 你当真是以为老身我在这颍川待久了, 脑子也老糊涂了不成?” 张氏已经到了知命之年, 因为保养得宜, 面上也只有一些稍微浅些的细纹,今日敷了粉, 此时大概是实在是觉得好笑,面上的细粉在这个时候扑簌簌地洒了些。 即便是明楹当真与从前的太子殿下有些渊源又如何,谁人不知晓那位新君素来心思深沉, 众人想要近身都难,将这主意打到新君头上,还用新君的名号坑蒙拐骗, 若不是看在明楹好歹还姓明的份上, 她多半是要前去报官的。 只不过是怕牵连到氏族, 这才给她留了些体面而已。 明楹稍稍侧身,看着傅怀砚。 或许是少有人敢这么轻蔑地与他说话,他神色有点儿恹恹,只是唇边却带着一点笑,深色的佛珠缓缓地滑过手指。 明月藏鹭 第103节 傅怀砚抬起眼,对着明夫人道:“听夫人语气,显然就是非常了解新君了?” “那是自然。”明夫人睨他,“以老身的身份,与新君结识自是寻常,新君从前是太子殿下的时候,也是明氏的座上宾。” “老身是先帝亲封的诰命夫人,明氏又是素来有头有脸的氏族,今日莫要说你这么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小子,就算是新君当真在这里,也需要对老身礼让三分。” 傅怀砚短促地发出一声笑音,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他缓声道:“……是么?” 张氏似乎是因为他现在的态度而有些恼怒,沉下脸道:“老身是明氏当家大夫人,自然是真,也容你这个来路不明的人置喙?” 傅怀砚唇畔微抬,没再应声。 张氏自然是不认识傅怀砚的,从前进京,也只是前去面圣,对那位传闻中的太子殿下,她确实一直无缘得见。 毕竟是高门大院的当家夫人,她姿态十足,倒也看不出半点心虚的模样。 张氏现在得知了明楹的来意,自然是不可能将那些东西再归还于她,此时也算是撕破了脸,也没了顾忌,索性敞开天窗说亮话。 “原本明楹你若是想前来打些秋风,老身这个做伯婆的,自然也不可能薄待你,只是你现在既然这般贪得无厌,明氏自然也不能留你,闹出去对你也没什么好处,雨双,送客吧。” 明楹抬眼看向张氏,“这么说来,伯婆从前的那些话,当真是不作数了,现在也并不准备归还于我了?” 张氏都没想到明楹现在都还记挂着这件事,果然是年纪轻,还不知道天高地厚。 她今日掰扯了这么多,怠于再说下去,眼色一挑,看向一旁站着的侍女小厮。 小厮会意,刚准备请这两位离开的时候,门外却又突然传来中年男人的声音:“何事喧哗?” 出声的人是明德元,也是现任明氏的家主。 明楹的伯公。 他双手背在身后,冷眼瞧着现在厅堂之中的状况,因为常年身居上位,所以此时站在前厅外面,带着一点儿不怒自威的气势。 张氏看到主事的终于回来了,连忙往前迎去。 明德元也在这个时候往前厅之中走来,他面色不虞地看向张氏,大概是责怪她怎么在家中这么吵吵嚷嚷的。 世家大族之间向来好面子,重礼教与家中子弟的才学,家宅不宁这种事情自然是家丑不可外扬。 在家中喧嚷,有碍礼教,明德元瞧着此时的前厅,自然是面色不快。 张氏走近在他身边,轻声道:“我自也不想这般喧喧嚷嚷的,你可知今日前来的人是谁?从前那个被送进宫中的明楹,不知道怎么地找到了这里来,牙尖嘴利得很,就是想要讨要从前明峥的那些东西,这么些年,若不是明氏护着,她们这孤女寡母的,是能护得住还是怎的,况且咱们明家养了明峥这么多年,收些东西不也是自然事,现在前来倒打一耙,当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明德元知晓了今日这件事大概的来路,他大概是懒得听张氏絮絮叨叨,抬了抬手呵止她:“好了。” 张氏讪讪噤声。 或许是因为牵扯到从前的那些旧事,有损颜面,明德元此时面色凝重,对着明楹道:“你既然是阿峥的遗孤,现今前来家中,伯公自然是不应当亏待你,只是从前那些东西,这么多年也都过去了,早就已经找不齐了。” 明德元面色沉着:“既然是一家人,都是明氏中人,你就不该计较这些,吵吵嚷嚷的像个什么样子。你伯婆是你长辈,你是个姑娘家,又是个小辈,理应知道分寸,在家中闹成这样像个什么样子,还不赶紧来给你伯婆赔个不是!” 从前回到祖宅,毕竟是有父亲庇护着,明面上的这些亲戚看在父亲的身份上,对自己都是热络有加。 若不是后来突逢变故,明楹也没想到,这些从前对自己态度亲近的长辈,居然会这么快地就翻脸不认人。 若只是翻脸不认人倒也还好,甚至还在落井下石,为了讨好显帝,罔顾母亲意愿,将她送入宫中。 此时甚至都不问清事情的经过,心知肚明这件事明楹即便是有理也无能为力,就三言两语地揭过,日后传出去的说辞,也就是明家出了个养不熟的,毕竟不过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小公主,没有人会在意事情的经过。 众口铄金,三人成虎,明氏这样的氏族,想要把控舆论的风向太过容易。 甚至不需要家主吩咐什么,也有的是人为权贵者鞍前马后。 明楹的手指收紧,“伯公当初亲口对我母亲说的是暂为保管,现今,也是全然不作数了?” 明德元自认方才与明楹说上这么多一番话,已经是很给颜面了,现在看到她还是这么油盐不进,一时也有些气恼。 他冷哼一声,张氏连忙上来顺气,安抚道:“老爷也瞧见了,并不是我有意为难小辈,是这明楹大概是从前在宫中无人管教,说的话做的事,实在是一点教养都没有。” 张氏想到了方才的话,笑了声,“她还带过来个不知身份的野男人,大言不惭地说明楹以后是皇后……” 她说到这里还忍不住又笑,“皇后?怕不是当真是说些胡话,那位新君是什么身份,也是她可以肖想的?” 张氏又准备开口,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此时口中突然传来了一点剧痛。 她面露惊诧之色,扶着桌角,猛烈地咳嗽了几声,身边站着的侍女大骇,连忙上前去扶她。 傅怀砚稍微垂着眼睑,哼笑了声。 他的笑很轻,在张氏的咳嗽下就更为微不足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此时的前厅之中却又极为明显。 张氏哆嗦着手指向傅怀砚,哑着声音对明德元道:“就是他,方才——” 张氏并不经常前去上京,但是明德元,却是邺朝四大氏族明氏的家主,朝中所有权贵的面孔,他自然是认识的。 他方才心烦意乱,只看到了明楹,并未留意到站在她身后的人,此时抬眼看到傅怀砚,正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神色的时候,忍不住面色忽变。 “太子殿……”明德元失神,“不,陛下。” 张氏刚刚没有说完的话短促地咽回了到自己的喉咙之中。 她的脸色,一瞬间甚至比面上抹着的粉还要更为白。 她耷拉下来的眼皮此时猛地抬起,不敢置信的看着面前的人。 傅怀砚此时面色带着笑,可是漆黑淡漠的瞳仁之中却又没有什么具体的情绪,看不出丝毫的笑意。 他指尖抵住雕刻着佛陀的檀珠,下颔很轻地抬起,“嗯?明大人原来认得孤。” 张氏愣怔,因他的应声,脑中几近不能思考。 她毕竟年岁大了,此时扶着桌子才能勉强站着,腿下几乎是瘫软的。 方才有人大言不惭的时候,她也根本没有想过,这个开口的人居然就是新君! 不是传说中的这位新君向来不近女色,性子极为冷淡,从来不会对任何人假以辞色。 所以此时这个人,张氏根本就没有往新君身上想。 张氏头脑之中发昏,眼睛转了两下,刚准备哎呦一声装晕的时候,身子刚刚歪下去,就突然被人抵住。 川柏面无表情地出现在前厅之中,用剑鞘抵着张氏的后腰,冷淡地瞥了她一眼,对傅怀砚与明楹道:“陛下,殿下。” 张氏装晕不成,只能局促地看向站在一旁的明德元。 明德元在心中暗骂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面上勉强地扯出一点笑,对傅怀砚道:“臣不知晓陛下今日前来颍川,有失远迎,还望陛下见谅。” 他揣着明白装糊涂,歉然地笑笑:“不知道陛下今日莅临于此是?” 明氏毕竟也是一方大的氏族,傅怀砚再怎么说,面子上也是要过得去的。 就算是他当真有意为明楹做些什么,看在从前明峥的份上,又或者是当真有些情谊,也应当不可能为了明楹而与明氏反目。 话是这样说,但是明德元又想到了傅怀砚从前对王氏动的手,此时也有些拿不准。 心中惴惴,就这么看着傅怀砚。 傅怀砚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檀珠,“原来明大人还没看出来?” “孤今日前来明氏,自然是为孤的皇妹撑腰的。” 堂中寂静了片刻。 众人皆是低头,就连气息都不敢发出声音。 明楹心下也猛地堵滞了一下。 她看向傅怀砚,正巧与他对上视线。 每一次她看向他的视线之中,都不会落空。 明德元此时暗地里咬了咬牙,手在袖子里收紧,点头哈腰地对傅怀砚道:“是臣管教不当,让陛下看笑话了,明楹是明氏家中嫡女,臣自然不可能对她不管不顾。” “至于从前的那些旧物,是因为年代久了,翻来找去也麻烦,贱内估摸着就是想着在家中好好对明楹,也算是补偿,都是一家人,不必计较这些,等日后明楹出嫁了,再以嫁妆的形势再添回去,却没想到引起了这样的误会。臣也愚钝,没有及时阻止,自是臣失职。” 不愧是掌管一族的家主,在这么短时间内就找到了一个体面的借口。 他说着,还推搡了一下在旁边的张氏,从牙关之中挤出几个字道:“方才对陛下失敬,还不赶紧给陛下赔礼道歉!” 张氏回过神来,刚准备开口的时候,却又听到傅怀砚道:“你们该赔礼道歉的人,不是孤,而是孤的皇妹。” 傅怀砚侧身,站在明楹背后。 即便是并未多说什么,但是此时袒护的意味,却又不言而喻。 张氏从前哪里曾经与小辈赔过礼,此时面色涨红,先是嗫嚅了几句,随后对着明楹道:“方才的事情,是伯婆对不住你,伯婆年纪也大了,一时被猪油蒙了心,毕竟也都是一家人,还望阿楹莫要记恨。” 明德元也连忙出来打圆场,站上前去道:“至于从前阿峥的那些物件,毕竟是年岁已久,并非是臣想昧下,陛下请容臣稍加……” “不必劳烦。”傅怀砚听出他的意思,抬了抬眼睫,“金鳞卫。” 他话音刚落,前厅外突然悄无声息出现十数位身穿劲装的侍卫,躬身行礼。 “搜。” “搜出来以后,明大人与明夫人一件一件地给孤认。” 他面上带笑,话意之中却又没有带着多少笑意。 手持下的穗子晃荡着,发出了很细微的声响。 “少认一件,抄家一万两。” 作者有话说: 大家情人节快乐,也祝杳杳与傅狗情人节快乐! 红包~ 第89章 都是从前的旧物, 又是这么多年之前的,就算是认,至多也只能认出个十之七八, 那些物件至少也有个百件, 若是按照傅怀砚所说, 就是整整二三十万两,即便是明氏拿得出来,那也是伤筋动骨,整个族中连着几年都要节衣缩食, 不能如从前那般奢侈了。 而那些名门之中的交际往来,日后必然也是无从谈起, 次次因为囊中羞涩而推辞不去,必然会在氏族之间抬不起头来。 这位新帝,太过知晓怎么样才是打蛇打七寸。 实在是杀人诛心。 明德元看向傅怀砚, 之前的从容已经没了大半, 他已经年逾花甲, 面上沟壑纵生。 明月藏鹭 第104节 “陛下, ”明德元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之前的事情, 臣已经解释过了,皆是误会。明楹是我们明氏的嫡女,又是臣嫡亲弟弟的孙女, 明峥那孩子也是臣看着长大的,就算是再如何,臣身为一族之长, 也不可能贪图小辈的东西。陛下此举, 就是断了整个明家的后路, 对明楹也断不是好事。” “陛下中意于这个孩子,是她的福分,也是寻常贵女求都求不来的幸事,但是陛下应当也知晓,明楹从前毕竟是宫中上了玉牒的公主,现在是明氏女,明氏的繁盛与她息息相关,陛下也不想她日后没有庇佑,在宫中受人欺凌吧?” “陛下毕竟是男子,不知晓后宫之中,即便是后位,妃子之中家世高的也会互相比较,陛下现在对明楹情深义重的确不假,为她逞意气也是寻常,但是陛下有没有想过,等宋氏女或者其他名门之女进宫,因今日之事而落魄的明氏,对于明楹来说绝非幸事?” 明德元几近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连着几番说辞下来,旁人听着也是不无道理。 新君现在对明氏发难,不过就是觉得明氏从前的所作所为苛责了明楹,不过就是想要为她出气而已,无伤大雅的倒也罢了,但是这二三十万两,几乎就是让明氏掏空家底,经此一事,只怕是多年都未必能恢复如前。 明德元说得声泪俱下。 傅怀砚听着,神色有点懒散,即便是明德元说了这么多,他也几近没有变换过一丝情绪。 “明氏所说的庇佑,就是落井下石?明大人方才口口声声所说的误会,但今日若不是孤在这里,明大夫人只怕是早就已经送客,世家大族素来以节气与礼教为重,孝悌在上,伦理在后,明大夫人就是这般苛责小辈的?” 他随意地抬步走近,“后宫?谁与明大人说,日后还能有其他氏族女进宫的?妄自揣度圣意是什么下场,明大人浸淫官场多年,应当不可能不知晓吧?” 傅怀砚唇畔带着浅淡的笑意,“况且明大人。孤方才说的话,可不是在和你商量的意思。” 他此时手持顿住,对着金鳞卫,“给孤搜。” 金鳞卫躬身行礼,很快领命而去。 金鳞卫之中到底是什么人,怎么可能有人比官场之中还要了解,无论是家中藏私什么,都逃不过金鳞卫的搜查。 并不是没有人想着贿赂,只是那些心存侥幸的人,日后都不免是个凄惨的下场。 张氏从前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刚才是装晕,现在几近要变成了当真晕过去。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额上的抹额滑落了些,也没有时间再顾忌这些,只受惊一般地看向明德元,上前泣道:“老爷……这可怎么办?” 莫要说是张氏了,明德元执掌明氏多年,从前的显帝只要刻意去讨好,很少会给世家找不痛快,而现在的这位新君又是个摸不清心思的主儿。 明德元也从来没想到,这位新君居然会为明楹出头至此。 明氏就算是再落魄,也是曾经的四大家之一,从前的王氏好歹还有个名头上的罪名,现在不过就是为了一个明楹,就能做到如此地步? 难不成是当真色令智昏了不成? 明楹这个自幼就被送进宫中的小辈,明德元纵然是有些亲缘关系,但是对于己身利益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 因为明氏识时务地将家中妇人送入宫中,曾被不少人在背后戳着脊梁骨说失了节气,但是当初的显帝就是喜欢识时务的人,明德元也是实打实地收到了不少好处。 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明德元从来都没觉得自己做错过,至于从前的那些旧物,明氏生养明峥多年,现在遗孀又入皇家,自然瞧不上这些东西,明德元自然也没当回事。 谁能知道,现在这位新君,会因为此事发难。 明德元此时脑中飞快地思忖着,然后将目光移到了一直默不作声的明楹身上。 新帝这边话既然已经说绝了,姑娘家毕竟耳根子要稍微软点,身上流着明氏的血,现在好好求求情,说不得生些恻隐之心。 明德元思及此,连忙上前,想着走到明楹面前,却没想到才不过刚刚迈了几步,就被傅怀砚淡漠的视线生生止住了步伐。 他就这么站在明楹半丈以外与她说话,面上都是堆出来的笑意。 “从前听阿峥那孩子说阿楹有个乳名唤作杳杳——” “明大人。” 傅怀砚看他,打断了明德元的话,只笑了声。 这就是不允许明德元唤明楹为杳杳的意思。 连着被落了几番面子,明德元额上的青筋都险些冒出来,为官多年,少有人敢这么当面给他难堪,可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人是傅怀砚,就算是这口气再怎么难咽下去,他也得咽。 明德元有求于人,缓了缓,又挤出笑意道:“阿峥那孩子,也是伯公我看着长大的,明楹应当是知晓的,从前阿峥第一次带你回家的时候,你才不过刚刚满月,逢人就笑,家中人都说,这么多小辈之中,就数阿楹最为讨喜。” “之前的事情,阿楹你对咱们家中有怨恨,也是寻常,只是明家从前一直都在人眼皮子底下瞧着,身在官场之中,有些事情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并不是伯公并不想留下你们,而的确是无能为力。” 明德元还准备再说,明楹也语调温柔地回道:“皇权在上,伯公的难处阿楹自然也知晓。” 明德元等的就是这么一句话,张氏也在旁应和。 他似是感动,勉强地挤出一滴泪,“阿楹既然知晓,这般懂事,伯公自是再欣慰不过,既然是一家人,自当是不计前嫌,明氏之中,日后永远都有阿楹的容身之地!” 这话的意思就是显而易见的清楚,想着明楹替他们求求情。 明楹却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对明德元道:“既然如此,那便多谢伯公。” 面上挑不出错处,好像当真是感谢,因为瞳仁之中黑白分明,所以看上去极为清澈,很是真诚的模样。 明德元一时都不知道她是在装傻,还是当真不知。 他看着明楹,先是憋了一会儿,随后才实在忍不住道:“阿楹能这么想,自然是再好不过,所以伯公是想,祖宅是阿楹的本家,这搜家一事,实在是有些不太妥当,所以能不能帮着在陛下面前……” “伯公。”明楹轻声开口,“话虽如此,但这是皇兄亲自下的命令,阿楹自然无权置喙。” 新君这么色令智昏的人,又是为明楹出头,未必不肯为了她收回成命。 明德元不知道明楹是不是当真胆怯,连忙温声劝道:“看着陛下对阿楹的态度,明眼人都能瞧出来,陛下自然是对阿楹情真意切,所以阿楹说的话,新君不可能不会听的。” 明楹抬起眼睫,诚恳回道:“伯公或许从前与皇兄往来过少,皇兄为人其实性情很是凶恶,时常一意孤行,不会听取旁人意见,无论是任何人劝阻,都并无用处。” 傅怀砚听她此时说话,很缓慢地,挑了一下眉毛。 明德元听明楹方才的话,心中几乎是气急败坏,偏偏碍于明楹又是一副乖巧的样子,他又无从发作,就只能生生忍下去,脖颈之上的经络都隐隐浮现。 新君油盐不进,明楹又装傻充愣。 今日这二十万两,只怕是必然了。 明德元面色灰败,手指攥起,又颓然地松下。 这么多银钱,即便是明氏拿得出来,日后也多半是一蹶不振了。 新君分明就是瞧着死穴来的,退一步说,就方才张氏与新君说的话,也是有了个大不韪的把柄递过去,现今只怕是于事无补了。 金鳞卫很快就搜查回来,从前的那些旧物,明德元能认识其中的十之七八,细细种种算来,今日明氏要出的银钱,就是二十八万两。 就算是这样的庞大氏族,要拿出这么大的一笔钱,也绝非易事。 张氏听到这个数目,是当真昏了过去,明德元同样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不过是靠着一口气吊着。 不少明氏人暗中得到这个消息,有些偷偷前来这里张望,都是面露惊色,也从来都没有人想到过,明楹居然当真与这位新君有这样的关联。 实在是出乎意料。 今夜的明氏家中,只怕是懊悔之声,唾骂之声夹杂。 明氏经此重创,数年之中都会沦为旁人笑柄。 余下的事情,傅怀砚皆交给了金鳞卫去处理,川柏面色淡漠地应是,在明氏一大家子的哭嚎之中也依然面不改色。 傅怀砚步伐随意地跟着明楹往外走去。 颍川地处江南以西,这里最为人称道的就是在城的西南处有一座雪山,此时日落西山,恰好照亮了远处的山脊。 明氏当真沦为现今的局面,明楹心中的感触有点儿交杂,她恍然之际,突然听到傅怀砚站在自己的身侧,低声笑问道:“方才在明氏,污蔑孤的声名是吧?” 他稍稍俯身,就这么低眼看她。 明楹回神,她想了想,然后小声回道:“昨日的时候,难道皇兄不是性情凶恶,一意孤行,不听旁人劝阻吗?” 她看向他,不退不避,“……实话而已,怎么能算是败坏声名。” 作者有话说: 杳杳:你看看你所作所为,怎么就是败坏声名! 红包~ 第90章 她这话说得认真, 仔细想来,也的确是无法反驳。 这就是还在气着。 明氏祖宅位置极好,视野开阔, 阶前临水, 侧方可以看到远处连绵的山脊。 傅怀砚与她对视, “嗯?那皇妹若是这么说的话,也不是不行。” “但是皇妹可要想清楚,”他靠得更近了一点,笑声有点闷, 声音也压得很低,“孤若是认下这个罪名的话, 日后,可得坐得更实些。” 在这个时候反将了一军。 明楹耳后的绯意迅速的蔓延了上来,半晌了才低声唤他的名字:“……傅怀砚!” 大概是怕被旁人听到, 所以声音不大, 只是也能听出来, 多半是当真气恼了。 傅怀砚看她现在的样子, 实在是像一只被人踩到毛茸茸尾巴的狸奴,张牙舞爪地竖起爪子, 湿漉漉的眼睛就这么盯着旁人。 他有点想继续逗下去,又怕把人惹恼了要哄许久,此时在两种后果之中思忖了一下。 傅怀砚想了片刻, 抬手捏了捏明楹的脸侧,揭过了这个话题,“好了。今日来明氏有没有受到委屈?” 真的要说委屈, 其实也谈不上。 明楹的脸侧被他压在手下。 其实今日前来明氏的时候, 她的确也想过明德元并不会轻易将父亲的旧物给自己, 但却并没有想到,明氏为了昧下那些东西,自己只是刚刚说了来意的时候,张氏就瞬间变了面色。 她知晓鸟为食亡,只是这样的行径,实在是有些太过无耻。 明楹方才那点儿芜杂的情绪又涌上来,她垂了垂眼睑,小声道:“其实皇兄在身边,我并不会觉得委屈,只是……” 她在这里顿住。 明峥从前在明氏是天之骄子,是人人都要巴结的对象,是众人目光之中的焦点,而他为人亲和耿介,凡是旁人所求,力所能及的大多都不会推辞,可即便是这样,却也都在他逝去之后很快地烟消云散。 雪中送炭难,明楹也明白,所以这些人落井下石的行径,她也只会觉得厌恶,可若是父亲还在的话,只怕难免会很伤心。 庭前梨花树是父亲距离身死的前两年所亲手栽种,若是后来并没有被旁人砍掉的话,现今应该也已经亭亭如盖。 其实这些,也只是细枝末节,若是不刻意想起来的时候,并不会在意到,就像是一根细微的刺,平日里相安无事,被碰到了才突然有了烟熏火燎一般的痛感。 大概是被偏爱的时候,从前受到的那些委屈,都会在这个时候纤毫毕现的涌现出来。 从前她不说,只是因为觉得没有人在意。 傅怀砚低眼看了看她,随后手指微微抬起,川柏在几瞬之间就突然出现,躬身向傅怀砚行礼:“陛下。” 明月藏鹭 第105节 傅怀砚道:“今日对明氏的处罚有些轻了。” 二十万两还轻? 川柏面上也闪过一丝诧色,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明楹,随后很快就懂了傅怀砚的意思,“属下知晓。” 世家大族之中哪有什么查不出来东西的,不过是想不想查的问题。 川柏说完这句话以后,就连片刻都没有在这里多留,瞬身就离开了。 他跟随傅怀砚多年,做事极为有分寸,现在该怎么处理明氏,也已经大概知晓了。 让公主受了委屈,按照陛下的性子,必然不可能就只是这么随随便便地揭了过去。 只怕是不免牢狱之灾。 川柏走后,傅怀砚垂着眼睑,突然开口。 “其实,孤有些时候会后悔。”他顿了顿,“只年长你数岁。” 明楹有点儿没明白他此时的话,抬起眼看他。 “为年岁所囿,没办法从始至终护你周全,那时候尚且并未手握大权的时候一直在想,倘若年长你十数岁的话也好,大概就可以一直护着你,不必受到这么多委屈了。” “后来又想,年长你这么多的话,那时候年老色衰,未必能讨得杳杳欢心。” 他现在又很像是在哄人,明楹失笑,方才因为明氏而升起来的感触烟消云散,刚准备踮脚吻一下他的下颔的时候,然后就听到傅怀砚侧身在她耳际又道:“况且,年纪大了,精力也不好。” …… 边关。 时逢初冬,匈奴骚扰侵袭不断,整个边关军都奔波于敌军之中,疲于奔命,精疲力竭。 匈奴这位新王很喜欢用骚扰的手段,一点一点地消磨对手的志气,打持久战,相比于从前的较量之中,今年的匈奴要格外难缠一些。 匈奴将士多数生得高大强壮,应对起来原本就困难,现在运筹帷幄的人也很会用兵,是以更是打击将士们的志气。 半月以来了,都是这般。 偏偏边关将士还是守城的那方,因为不知匈奴的真正目的,也不知道他们集中兵力到底在哪,所以连以攻为守都做不到,整个军中上下都争纷不断,这段时日以来大家心中都打得不爽利,争纷不断。 今日霍离征正在擦拭着自己的剑时,就听到外面有小将士来报,说是军中又有人打起来了。 说不得就是有人意见相左,现在又正是心烦意乱之际,三言两语不合的话,的确就很容易起摩擦,吵吵嚷嚷,好勇斗狠,这段时日匈奴在消磨他们的志气,大概就是想看到这幅局面。 从前这是那些匈奴人最厌恶的行径,邺朝将士用这种方式,被匈奴人嗤笑为懦夫与孬种,他们向来喜好大刀阔斧,不喜迂回与弯弯绕绕,而现在用起这样的手段,加上匈奴将士的体格一般也要更为强壮一些,两相加持,此刻占上风也是寻常。 正是因为每个人心中都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才难免更为烦躁。 霍离征擦拭着自己的剑,只道:“由着他们。打完之后,两个人各领一套军法。” 报讯的将士迟疑了一下,然后才应是。 却又没有走,支支吾吾地似乎是想要开口。 霍离征的目光从自己手中的剑之上移走,看向小将士道:“还有事?” 小将士连忙说了两个不敢,然后才又想了很久,才小声道:“将军,那两个人打起来,是因为……您。” 霍离征的声名在边关一向都是极为出挑的。 这位战无不胜的小将军,就算是在整个霍氏,也是少有人能企及一二的存在,从年少时刚刚开始带兵的时候起,就未曾有过败绩。 霍氏上下都以他为荣,整个边关军也是。 现在因为霍离征而起争执则是因为,此番整个军队在被匈奴一点一点地消磨了志气,霍离征却又始终一言不发,甚至就连部署都没有,不少人都在暗中议论,只怕是霍离征怕今年战败,怕把罪责揽在身上,新帝降罪,又怕自己战无不胜的声名被毁,所以现在才拖着,隐忍不发。 说不定是等了旁的地方来了援军,才会愿意出去。 不然就是当真想耗死在这里。 军中上下自然是尊敬这位少年将军的,只是接连几次受挫,心中都是难免生了情绪,言辞激动间,今日终于爆发开来。 不少人说霍离征年纪尚轻,或许原本就不应该独自带兵,也有人觉得既然今日是霍离征带兵,就阖该听他的,先按兵不动。 小将士兢兢业业地将这件事复述了一遍。 霍离征并未变了神色,只一句知道了,就再也没有了下文。 一直到小将士走后,霍离征才稍稍低眼,看着此时营帐之中的舆图。 上面处处都是批注。 只剩下,最后三处没有试探了。 …… 边关冬至的那日,在匈奴的又一次侵扰之中,军中终于有人坐不住了,原本是想着好好问问霍小将军这座城到底是想怎么保下,却没想到那日风霜凛凛,军中号角声突起。 “将军有令!准备奇袭!” 一直死气沉沉的边关军终于在这个时候如同死灰复燃,一时间各种声音都在此刻响起。 霍离征一直隐而不发,并不是当真想要拖下去,他心知将士们并不适合应对这种对战的方式,可是他们毕竟是守的那方,不可贸然进攻,所以之前一直任由匈奴接二连三得利,在于试探。 一来军中萎靡不振,可以让匈奴放轻警惕,二来这种方式让他们尝到了甜头,部署多半也是一成不变。 所以,只要找到那个致命所在,就可以一击毙命。 霍离征在夜色之中翻身上马,此时准备突围的时候,突然看到天上正在映着一轮明月。 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这般的紧要关头,突然想到了浮动的流光,映在一双漆黑的瞳仁之中,显得澄澈而又流光溢彩。 恰如秋水一泓。 波澜不惊的湖面,因此而起波澜。 这般的生死关头,霍离征却想到这样的事情,他有点儿自嘲,很轻地笑了下。 隐匿在边关凛冽的风声之中,无人知晓。 他曾经答应过一个姑娘,等她来边关的时候,自己可以作为她的向导。 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霍离征没有再想下去,只握紧自己手中的缰绳,然后看着此时的边关军,声音决绝。 “全军听令,即刻出发!” 边关的风呼啸着卷过边关的沙,狠狠地砸在人的脸上,烽火漫天,号角声声,月色如霜。 枕戈待旦,金柝传声。 这一场突袭之中,匈奴新王被霍离征一剑砍下头颅,匈奴此战损失惨重,割地三百里,至少几年里都将是一蹶不振。 处处嘈杂之中,霍离征手中长剑滴血,他看了看天上的月色,面无表情地擦拭着自己的长剑。 之前那个报讯的小将士或许一直都对霍离征有些仰慕之心,今日霍离征打了胜仗,小将士面色之中都是难以掩饰的喜色。 “将军!”他面色涨红,拱手道:“匈奴自请割地三百里的帛书现在已经送往上京,今日将军大败匈奴,就是边关都护府建立以来,第一个得以班师回朝的将军!” 作者有话说: 亭亭如盖那句参考了项脊轩志~ 红包~ 第91章 上京城的春日一向都来得早, 去年临开春的时候下了一场雪,乍暖还寒,一直都弥漫了很久的寒意。 而今年的春日也要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 京中上下处处皆是出游的行人, 拿着鱼灯的幼童在街头嬉戏玩闹, 因为是开了春,所以不少游人都脱去了厚重的冬装。 新帝久久未归,世家之际这段时日都安稳了不少,不少人之前都在暗暗揣测新帝或许又是想要对世家下手, 前段时日的时候,也的确是得到了这个消息。 却是颍川的明氏。 新帝动手一向都是快刀斩乱麻, 很少会优柔寡断,也不会用类似于羞辱的手段。 就像是对王氏,全部抄家, 举族流放, 一击毙命, 自此以后整个王氏都在上京查无此人。 可是现在对明氏的手段, 先是抄家二十万两白银,又是举出一些陈年的罪证, 羞辱人一般地罚上几月牢狱之灾。 而且这事,还是交由颍川当地的刺史去做的,实在是就差把羞辱两个字刻在明氏的头顶上了。 先前因为明楹与新君那点似有若无的关系, 这位从前的太子殿下,毕竟有个不近女色的声名,所以不少人都在暗中思忖, 若是新帝对着那位从前的公主的当真有几分情谊的话, 说不得会封个妃位甚至是贵妃之类。 现在明氏的这个消息传出来, 也有不少人都在心里琢磨着,怕不是现在那位太子殿下现在喜新厌旧了,已经对那位明楹没有些心思了,所以现在动手才这么决绝,一点都没有留手。 明氏一向都喜欢捧高踩低,之前显帝还在的时候,就一直在巴结着显帝,是以明氏此番落难,倒是并没有什么人同情。 还有人还在幸灾乐祸地想,说不得就是那位明楹惹了新帝不喜,现在新帝对明氏出手,就是因为连坐。 因为这么想着,所以也有不少人心思都因此活络了些。 皇后的位置,哪个世家没有偷偷肖想过。 且不说对于家族到底会有什么裨益,就说一旦诞下孩子,就是名正言顺的嫡子。 等到新帝从颍川回来,只怕多半也要开始选妃了,还能趁着先帝热孝未过,早些成婚。 落到谁的头上,都是独一份的殊荣。 这段时日的长诏宫,太后的居所,不少世家之中的诰命夫人都前来谒拜,一来太后是新君的生母,二来太后为人亲厚,即便是讨个脸熟,也是好的。 说不得自己家中的闺女就被太后看中了,又或者是命好,得了太后青眼,就被留在宫中了。 这几日就连长诏宫的宫人接客都是接连不断的,可是无论哪家诰命夫人前来,话题之中有意无意地谈及新君的婚事,也都是被太后娘娘四两拨千斤地揭过去。 今日进宫的就是宋氏的大夫人,在朝中也是排的上名号的贵妇,她身穿翟衣,身边坐着的宋湘仪也是同样的名门贵女之态。 宋氏大夫人坐在下首,面上带笑地看向太后,温和应道:“家中小女一直都仰慕太后娘娘贤名,只是碍于身份,从前也只是远远看过娘娘凤仪,现今娘娘手上庶务少了些,好好歇息歇息也好。” 太后亦是温声回道:“新君御极,从前的宫妃大多遣去了行宫,的确是要清闲不少。” “从前娘娘为宫中操持,的确辛劳,现今得了闲,臣妇也才敢斗胆叨扰。若是从前时候,娘娘身上庶务繁多,自然是怕扰了娘娘的正事。” 先是几番寒暄,宋氏大夫人说话间不经意地将话题引向宋湘仪。 宋湘仪出身名门,一颦一笑间都挑不出什么错处,太后也会偶尔问及宋湘仪一些问题,她也都是举止得宜,一一回答了。 宋氏大夫人自认自家的女儿样样都挑不出毛病,却又迟迟都没听到太后有留下宋湘仪的意思。 明月藏鹭 第106节 当真是奇了怪了,宋湘仪就算是在上京城都是出类拔萃的存在,太后连她都瞧不上,到底心仪哪家的贵女? 难不成是心仪太后自己母族的女儿? 可是据宋氏大夫人自己所知,太后母族是史书世家,这一辈是两个男孩,怎么想也都是不可能。 新帝母族并无适龄的贵女,倒是不必顾虑这一点。 不然历朝历代,娶了自己表妹作为皇后的帝王,确实也是不在少数。 宋氏大夫人这么琢磨着,看向太后,忍不住问道:“臣妇时常在家中听家中大人提起,不少言官都在上奏让新君早些成婚,毕竟事关皇嗣,关乎到整个皇室的绵延后世,新君尚且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时常有人议及此事,不知道娘娘是怎么想的?” 这么多日来,明中暗中想要打听这个消息的贵妇何止是一个两个,现在就连宋氏的大夫人都坐不住了,带着自家的女儿前来长诏宫。 站在皇后身后的那两位嬷嬷相视一眼,宋氏大夫人今日前来这里的意图,的确是昭然若揭。 而太后哪能不知晓傅怀砚是什么打算。 她只喝了一口茶,温声回道:“这毕竟是新帝的事情,哀家不插手。那孩子心思沉得很,从前东宫的事情也都是他一个人把控,旁人都不得查探分毫,现在是这样的大事,自然也是。且看他自己的缘分吧。” 宋氏大夫人有些呆愣。 怪不得那些前去打探消息的人全都铩羽而归,左问右问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她原本还以为这是那些夫人对自己有些保留,不愿意让自己知晓,宋湘仪贤名在外,前来提亲的人都差点踏破了门槛,这样的家世与相貌才能,太后怎么可能不相中。 宋氏大夫人一直还想着哪日赐婚的旨意能直接送到家中,这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又怕旁人捷足先登,所以今日才终于按捺不住,前来长诏宫。 原以为,就算是再如何,能看到太后对宋湘仪极为满意。 哪里想到,就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这么一些话。 宋氏大夫人捏着帕子,“话是这么说,可是今年新君也二十有二了,都说这成家立业、成家立业,现在既然已经御极,也阖该考虑这些事情了。况且娘娘虽说是陛下不喜旁人插手事情,但是娘娘您可是陛下的生母,儿行千里母担忧,哪能当真半点都不操劳。” “儿孙自有儿孙福。哀家不为他操这些心思。” 宋氏大夫人似乎是还想再说,太后却摆了摆手,似乎是有点儿倦怠,“好了,今日哀家也有些倦了,天色不早了,宋大夫人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一直到宋氏大夫人离开,面上都还是呆愣的神色。 或许是实在纳罕,这么皇室之中,还有不为子嗣操心的太后。 嬷嬷前来替太后续茶的时候,太后碰了碰茶盏,问道:“他们还有多少日回到上京?这段时日长诏宫中几乎是日日有人前来拜见,感情这些人不敢当真问新君,都赶着哀家这边来了。” 嬷嬷放下茶盏,笑着应声道:“陛下生得相貌好又处处出挑,那些氏族生了这些心思也是寻常,前些时候已经传来消息了,说就是这几日了。娘娘若是觉得厌烦的话,就拒了就是,何必各个都要见,都是些怀了心思的,也劳神费力的。” 太后笑着摇了摇头,“不过就是说些话,也不费神。怀砚若是想娶杳杳那孩子,朝官那边只怕也难过,现在次次不见的,难免被人说生了傲气,早些让这些贵妇们断了心思,也好。” 嬷嬷应声,倒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 今日的上京不知道为何,比寻常的时候还要更为热闹一些。 有人不知道这是为何,拉着旁人问道:“诶兄台,知不知晓今日这上京怎么这般热闹,远远地就挤不进去了,难不成是有什么大人物要前来?还是新科状元今日要游街了?” 被拉住的人疑惑地看了看那人,“你不是上京人吧?” “今日啊,可是那位霍小将军从边关回来的日子,击退匈奴,斩杀新王,匈奴那边都自愿割地了三百里,班师回朝!” 是以今日的上京,才要远比平日里还要热闹一些。 游行的将士排列整齐地穿过街市,坐在马上的少年将军腰佩长剑,意气风发。 与此同时,一辆檀木而制成,全然是低调无华的马车缓缓驶入京城。 明楹与傅怀砚从颍川回到上京,一路上走走停停,一直到今日才到了上京。 明楹此时听到外面传来喧嚷的声音,稍稍掀起帐幔往外看去,只看到人群之中,许久都未曾见到的霍离征正坐在高头大马之上。 她之前不在上京的时候,也听到过有人在谈及他大胜匈奴的事迹。 可是她却没想到,霍离征今日还能回到上京。 毕竟没有人比她更知晓,霍离征当初为什么孝期未满,就离开了上京,回到了边关。 她下意识地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人。 傅怀砚似乎是早就已经知晓了明楹看到了什么,他轻声啧了声,“怎么这么巧也能遇上。” 或许是看出明楹眼中的诧异,傅怀砚哼笑了声,“孤在你眼中,有这么像是个暴君?” “班师回朝是他身为武将的荣耀,孤不会剥夺。” 即便是,他当真并不想看到霍离征。 明楹突然想到了霍离征还有一块令牌留在自己这里,之前他因为自己而离开了上京,明楹一直都心有愧疚。 她在此时看到霍离征,想了想,看向傅怀砚,小声道:“那皇兄,我能不能……” 傅怀砚低眼看她,多半能猜到她说的又是自己不喜欢听的。 他斩钉截铁地回道:“不能。” 他语气冷淡地又道:“孤会吃味。” 作者有话说: 杳杳:来都来了…… 傅狗:? 川柏(突然出现):刀来! 红包~ 第92章 他都没问明楹到底要说什么, 就直接了当地拒绝了。 明楹挪着身子朝着他靠近了一点,问道:“皇兄怎么都不问问我想说什么?” 她有求于人的时候总是带着好像是撒娇一般的尾音,颤颤巍巍的, 傅怀砚最招架不住的就是这点, 此时喉间很小幅度地上下滑动了一下, 低眉看她:“那你说说。” 明楹思忖了一下措辞,眼睫很缓慢地眨了两下,小声对他说:“当初离开上京的时候,皇兄应当知晓, 是霍小将军开城门放我离开的。” 傅怀砚不咸不淡地嗯了声。 “皇妹记得还挺清楚。” “毕竟是这么大的事情,我总不能连这个都忘了。难道皇兄已经忘了?” “嗯。”傅怀砚挑眉, 瞳仁之中看不出什么具体的情绪,“孤忘了。” 还特意在最后的几个字上咬重了些。 明楹不想与他在这上面纠结,毕竟是有求于人, 而且还带着一点细微的心虚。 她很快就接着道:“总之, 当初离开的时候, 霍离征还曾给过我一块刻着霍氏的令牌, 大抵是希望我这一路能顺遂,往日他身在边关, 我想着可以让人转交给他,但是现在他既然已经班师回朝,之前的事情, 我也理应当面谢谢他,然后再亲手归还于他。” 关于这块令牌,傅怀砚的确并不知情。 他没应声, 半晌了, 才摸出自己的那串手持, 慢条斯理地把玩着。 明楹凑得更近了一些,双手压在他的颈后,轻声唤他:“好不好,皇兄。” “夫君?” “哥哥……” 她凑得很近,身上清淡的香味也没入傅怀砚的感知里,他看上去虽然一直都是不为所动的样子,片刻后却又倏而将手中的檀珠手持放到面前的小桌上,抬手扣住明楹的脸。 “这样的话也敢对孤说。” 傅怀砚也凑近她,几乎是咫尺相距,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是不是就是吃准了孤现在对你招架不住?” 因为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明楹也不免抬起眼睛看他。 不知道为什么,方才他那句话的话音落下来,明楹心中突然有点儿堵滞。 她突然想到有次昏聩的夜晚之中,傅怀砚替她清理的时候,明楹动了动酸软的腿,想到了一点之前的旧事。 她那个时候问傅怀砚,“皇兄,霍离征当初离开上京城,是你让他远走边关的吗?” 傅怀砚手中的帕子微顿,“嗯?” 明楹那时候有些昏沉,“霍小将军当初毕竟还是在孝期,因为我的事情远走边关,难免心有愧疚。” “孤没下令。”傅怀砚帕子顺着向上,“他自请远走的。” 明楹那时候也只是随便问了一句,然后又问道:“那个时候……皇兄对他是怎么看的?” “皇妹一定要在这种时候与孤说别的男人?” 傅怀砚随便将帕子放到一边,手指碰上去,“看来是还不够累。” 明楹缩了一下,无力地用膝弯顶他。 “混不混蛋啊你,傅怀砚。” 傅怀砚也没再闹她,将帕子又拿回来,看她实在是有点儿累的样子,轻声道:“睡吧。” 明楹原本就很困倦,也没有纠结之前的问题,意识越来越昏沉的时候,却好像听到了他的声音。 或许是在回答她之前的话,却又并不希望她听见。 满室檀香之中,明楹听到他声音很低地道: “那个时候……杳杳,孤很嫉妒他。” 明楹那日醒来以后,并没有太在意这件事,一直到现在,这段回忆才猛地溯洄了上来。 她想过很多,却又从来都没有想到,居然是嫉妒。 只因为那个时候,他并不是自己的顺位选择。 明楹此时设想一下,倘若傅怀砚从前也有一个很心仪的姑娘家,已经到谈婚论嫁的程度了,现在因为从前的渊源,又要见一面,即便是诸如感激而无关风月。 她或许,也会当真很在意。 风月事,从来都无关大度。 明楹手指很细微地蜷缩了一下,她想了想,道:“那皇兄若是不允的话,便让绿枝替我送还给霍离征,之前的事情,他与我无亲无故,却对我多有帮助,今后若霍离征有其他事情相求,我也会为他略尽绵薄之力。” 明月藏鹭 第107节 或许是从前步步谨慎的日子让她太过在意旁人的感受。 所以习惯性忽略自己所想,去迁就别人。 傅怀砚垂着眼睑,拉着她的手,与她道:“孤的确并不大度。只是杳杳,对你动心的人是孤,也是孤心甘情愿。所以留在孤的身边,你不必迁就旁人。你若是想见霍离征,即便是免不了吃味,但孤并不会阻拦。” “孤并不想限制你想做的事情。” “日后也是一样,杳杳想做什么都可以,大胆往前走。有孤在身后,你不必在意旁人的意见,无论是谁,孤都不会让人敢置喙分毫。” 明楹微怔,就听到傅怀砚此时叩了下马车,对车外道:“先去一趟霍府。” 外面好像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明楹才听到川柏回答的声音,“是。” 外面喧嚷的声音突然好像是潮水一般退去,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高头大马之上护在她身边,明楹或许当真动过心思想引起他的注意,但也仅仅止于此了。 大概年少的时候的确不能遇到太惊艳的人,哪怕只是寥寥数面,也会让人觉得,后来遇见的所有人都不过只是尔尔。 身边的人,原本是她处心积虑想避开的人,是权衡利弊以后的最次解。 现在他又对自己说,大胆往前走,有他在身后。 人潮喧嚷之中,万人齐贺。 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的少年将军不知道为什么似有所感,隔着迢迢远远的人群,往远处看了一眼。 连霍离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他只看到乌压压的人群,各个面前都带着显而易见的喜色。 霍离征去岁离开上京的时候就一直在想,若是自己再回到这里,一定要是凯旋得胜,班师回朝。 可是现在当真实现了,所有人都赞誉他少年有名,他却又好似游离在这些人的喜色之外。 霍离征收回视线,重又往前走。 班师回朝,按照道理来说,理应要绕上京城三圈。 今日人们夹道相迎,至少也要一个时辰的时间。 川柏坐在马车前面,低声叮嘱了马车夫几句,车夫很快就会意,捏紧缰绳往人少的地方驶去。 今日霍府前面自然也是人来人往,偏门那边人就要稍稍少些。 或许今天府上有喜事,就连看门的小厮面上都是妥帖的笑意,看到有马车上前来,迎上去对车夫道:“车中的是……” 小厮面上带着得意的神色,“今日府上往来的人多,即便是偏门,也是不少人来这边张望着,但是我们家家主说了,小将军从边关回来一路舟车劳顿,前些时候又是一直殚精竭虑,今日什么客人都不见,今日若是有事前来的话,不如改日吧。” 霍离征得胜而归,又是少见的青年才俊,今日想着前来瞧瞧的肯定不是少数。 若是有些见了,有些不见,难免厚此薄彼。 所以现在才都拦下来。 明楹道:“我与霍小将军相识,今日恰好逢他得胜而归,一来恭贺他凯旋,二来还有一些从前的旧事,不会耽搁太久。” 这个姑娘家说话实在是温柔,小厮听着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对明楹道:“小的倒也不是不信姑娘你,只是这家主大人今日定下了规矩,说是谁都不见的,就连通报都不必通报的,要不姑娘还是改日吧。” 明楹倒也是并不想为难人,只是正巧今日人多,又是刚巧是霍离征刚回京。 等到过段时日,她又怕她来霍府,会惹起祸端。 小厮的面色实在是为难,明楹看得出来并不是托词,她想了想刚想就这么算了,傅怀砚站在她身边,问道:“你们家的家主就是霍元魁?” 就是之前前往坤仪殿的那位霍都尉。 小厮显然对这个少年郎君就这么突然唤了自家家主名字有些难以置信,片刻了又觉得有些冒犯,刚准备板着脸的时候,川柏介绍道:“还望前去转告霍都尉一声,陛下现在在霍府外。” 小厮原本还准备好好说说这位看着年轻的少年郎君,突然听着这话,脚下都险些一软。 他哆嗦了一下,再次确认了一下方才川柏说的话,看向傅怀砚道:“……陛下?” 这可是在上京城,哪有人敢开这样的玩笑! 小厮撸了撸袖子,连忙躬身行了礼,然后才倏而就往府内跑去。 霍都尉原本还在喜上眉梢,美滋滋地喝着茶,毕竟是自家子侄大获全胜,连带着他面上都有光。 此番却又突然听到小厮的来报,手中的茶盏都猛地一晃荡,险些掉下去。 “什么?”霍都尉简直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陛下?” 霍都尉现在哪里还敢再坐下去,连忙走上前去,推搡着那小厮道:“陛下现在在哪?快些带本将军过去!” 霍都尉是习武之人,手上的力气很大,小厮险些被推得一个趔趄。 小厮倒是有些没明白,都尉这样的人,应当时常见到新帝才是,怎么今日这般激动。 旁人不知晓,霍都尉还能不知晓自己侄子与新帝之间的那点关系吗? 该不会是现在霍离征回来上京,新帝前来兴师问罪来了吧? 霍都尉越走越快,一直远远地瞅见的确是新帝,腿下都软了些。 他眼尖地又瞅见新帝身边还站着一位姑娘家,他略一琢磨,就大概知晓了是谁。 多半就是之前自己侄子想要求娶的那位十一公主明楹。 霍都尉从前并没有见过明楹,今日见到了,大概也知晓自己侄子这样有些不通情-事的儿郎,怎么会对这个姑娘家动心了。 他心下叹息一声,拖着沉重的步伐上前,对着傅怀砚与明楹行礼,然后才搓着手问道:“不知道陛下今日突然光临寒舍是?” “霍离征今日归府?” 果然是兴师问罪来的。 霍都尉面上苦笑,之前的喜色瞬间就收敛了。 “回陛下,是。陛下今日前来,是想见阿征?” “不是孤。”傅怀砚下颔微抬,“是孤的皇妹想见他。” 霍都尉惊疑不定地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明楹。 据他所知的这位新帝,对这位皇妹,只怕是上心的不是一点半点。 陛下还是太子殿下的时候,一直不近女色,说不得就是为了这位十一公主。 现在这位公主想要见阿征—— 霍都尉想到这里,腿下一软。 新帝该不会是想着把霍氏整个都抄了九族吧? 作者有话说: 霍都尉:危! 红包~ 第93章 霍都尉搓着手, 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苦色。 他对着明楹,勉强带笑道:“原是公主殿下。阿征现在还在坊市街巷之中,殿下若是想见他的话, 劳烦在府中稍等片刻。” 傅怀砚倒是并无什么意见, 就只是面色淡淡, 看不出什么情绪。 霍都尉偷偷觑了一眼,原本就有些软的腿此时更为软了些。 他在心中暗骂霍离征那小子今日多半是摊上事了,然后又在心里好好盘算盘算,这凭借着霍氏多年以来累积下的战功, 能不能保下几个人。 霍都尉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面如土色地在面前引路, 明楹走在傅怀砚的身边,小声问道:“都尉他……面色怎么这么难看?” 傅怀砚抬手将她方才有些乱掉的发拨开,散漫地答道:“大概是觉得蓬荜生辉, 喜不自胜吧。” 他们在后面小声地交谈, 霍都尉有点儿想竖起耳朵好好听听, 半晌了又觉得自己这样的行径大概实在是不妥, 低眉顺眼地往前走去。 不多时就到了前庭处。 霍府的布设不像是一般文臣家中那样处处精心巧思,流水淙淙假山嶙峋, 一眼看过去格调大开大合,处处都带着些武将世家的粗犷。 在家中打扫的仆役看到此时都尉带了个面生的来客,忍不住也多瞧了几眼。 今日是霍小将军从边关凯旋的日子, 能在今日被家主相迎的客人,多半也是身份非同凡响。 仆役只是匆匆看了几眼就不敢再看,只恭声行礼, 而在此时, 府门处突然传来一阵喧嚷的声音, 自远而近传来。 远远听着,就能听到那边是人流聚集的地方。 有不少仆役眼瞅着那边的景象,声带喜意道:“是小少爷回来了!小少爷从边关回来了!” 原本还在一旁洒扫的仆役都赶着前去前院迎接,在往来的人流之中,少年将军身穿戎装,带着风尘仆仆的凛冽,此时翻身下马,抬步跨入府中。 门外是人声鼎沸,霍离征一路自边关回来,身上还带着些许边关的气息。 他的相貌其实并不像是一个武将,看上去近乎是温和,只是周身的气势却又不容人接近,意气风发之际带着少年人独有的凛冽。 很像是二月的风,虽然是春风,却又很少眷恋,带着迫人的气势。 往来的人流之中,熙熙攘攘穿梭不断,霍离征似有所感地往庭院之中看去,只看到迢迢远远之中,明楹站在庭前水榭之前,而傅怀砚,站在她的身边。 霍离征握着自己腰间剑柄的手紧了紧,他抿了一下自己的唇,再次抬眼的时候,就看到现今已经是新帝的傅怀砚,几不可见地侧身。 他知晓自己方才此举实在是不妥,匆匆低头,身边都是嘘寒问暖的亲眷,以往相熟的不相熟的都在此时凑了上来,霍离征一一回过,最后才温声道:“伯父已经在庭前等我,我先去拜见伯父。” 身边的人依言让出一条道,目送着霍离征走向庭前。 今日自家子侄得胜而归,原本是件千载难逢的喜事,霍都尉平常的时候一向都不修边幅,今日就连胡子都好好地梳理过了,今晨还喜滋滋地说自己这是美髯公。 现在看到霍离征抬步朝自己走过来的时候,霍都尉心中百感交集,只是因为身边偏偏站着这位新帝,心中又不免一声长叹。 霍离征一步一步地朝着明楹而来。 他们上次相见的时候,已经是去岁春时,当时仓皇之际,他默然对她说,可以帮她。 一路辗转过江南颍川,明楹其实也没想过,他们再次遇见的时候,是这样的一番场景。 绕梁风盘旋,卷下了庭前花叶。 大概是刚刚从边关回来,霍离征要比之前在上京的时候更为清瘦了一些,面上的轮廓更为分明,视线只是匆匆掠过明楹,并未久留,最后顿步的时候,先是依次行了礼。 霍都尉之前在斥候口中就已经得知了霍离征之前如何部署的,他心中百念夹杂,此时即便是新帝在旁,也有些情绪流露,拍了拍霍离征的肩膀道:“你小子此番还不算是辱没了咱们霍家的声名,这一仗打得漂亮!” 明月藏鹭 第108节 霍离征垂目回道:“得此大胜,并非末将一人功劳,还需多谢陛下与伯父从前的指导。” 傅怀砚闻言,在旁慢条斯理地哼笑了声,“霍小将军自己打的胜仗,谢孤做什么。” 他这话说得不像是有什么善意,明楹看他一眼,傅怀砚面上的笑倏然就收敛了些,不似戏谑了。 他低眼看了明楹,随后倒是没有再开口了。 傅怀砚一说话,霍都尉就忍不住心惊肉跳,这位新君,他是不说话也怕,说话了更怕。 因为新君方才开口,此时几人都沉默了下来。 最后明楹轻声唤道:“霍小将军。” 霍离征听到她唤自己,倏而低眼看着她。 与她对视。 明楹的瞳仁生得极好,生得漆黑却又显得澄澈,看向别人的时候,犹如抬头恰见明月夜。 这让霍离征很忍不住地,想到了之前因为太子选妃,自己前往春芜殿之中告知她的时候。 他生长于边关,行事向来磊落,那个时候告知明楹固然是希望她不被瞒在其中,可是大概也有他不可言说的私心在。 霍离征出身于忠臣世家,祖上皆为精忠报国之辈,可是他那个时候,却又起了连他自己都没有设想过的卑劣心思。 他没有再想下去,很快就垂下眼睛,回道:“明姑娘。” “霍小将军从边关大胜而归,还未恭贺小将军此番势如破竹击败敌军,之前出走上京匆忙,还有些未尽之言没有对小将军说,今日前来霍氏,也是想当面对小将军说。” 明楹抬眼,“若是小将军心无芥蒂的话,现在能否借一步说话?” 明楹这句话一出,霍离征下意识地看向站在她身边的傅怀砚。 新帝到底是为什么不在上京城,又是到底是为什么对明氏这般不留情面。 霍离征之前也以为,新君这样的身份,多半也不会娶明姑娘,但是现在看来,当初的揣测,也不过是他小人之心。 他看向傅怀砚的时候,也并未看到傅怀砚面有愠色,就只是低眼看着身边的明楹。 几乎说得上是温柔的神色,多少有点任她妄为的意思。 霍离征与傅怀砚在边关相识数年,从来都没看他露出现在这样的神色。 霍都尉就更是心下大骇了,现在看向明楹几乎就是洪水猛兽,生怕自己那个侄子现在一时为色所迷就应了,刚准备开口回绝的时候,就听到霍离征应了句好。 霍都尉差点儿急得想要上蹿下跳,就这么看着明楹与霍离征走到一旁的水榭中说话。 他都不敢看新帝的脸色,半晌了才听到傅怀砚好像是百无聊赖地问道:“当初,霍都尉前往坤仪殿中向母后求娶的,就是孤的十一皇妹吧?” “现在,都尉还觉得孤的皇妹与小将军般配吗?” “……那自然是不般配!”霍都尉连忙回:“臣是看着阿征这孩子长大的,诶这孩子自小就喜欢性情泼辣的姑娘家,最好是能与他一起上阵就再好不过了,这么说来,自然是不般配的。” 傅怀砚随意地笑笑,没有再开口了。 霍府的水榭,是整个府中难得风雅一些的地方了。 明楹从自己的身上拿出那块霍氏的令牌,面上带着笑,抬眼看向霍离征:“之前离开上京匆忙,对于霍小将军的相助,都没有怎么好好道谢,得知小将军此番得胜而归,现在才前来叨扰。” 这块令牌,与当初他交予她的时候别无二致。 霍离征没接,沉默片刻,只突然问道:“明姑娘,是自己想要回到上京的吗?” 其实这话问得并不妥当,甚至于他们的关系而言,也是交浅言深的程度。 明楹也有点儿没想到他问出这样的话,稍稍愣住。 霍离征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可是抿了抿唇,却又没有多说什么,就只是这么等着她的回答。 “是。”明楹很快就回,“……多谢小将军关心。” 霍离征这次比方才沉默得更久,他似乎是有点儿艰涩地开口,“所以之前的时候,明姑娘心仪的人就一直都是……陛下吗?” 当初也不过是片刻而起的心思,是她权衡利弊过后选择的第一顺位。 明楹将令牌交由回他的手中,抬眼看向他回道:“是。” 霍离征低眼看了看她放回到自己手中的令牌,心中在这个时候猛地堵塞了一下,他心下苦笑,却又只对明楹道:“原是这样,是在下当初僭越了。明姑娘这样的人,理应得遇良人。” 他低声笑了下,“明启之前还让在下为明姑娘多瞧瞧,现在知晓了这件事,想来也会为了明姑娘高兴的。” “其实在下当初所做的,也不过都是小事,担不起明姑娘的谢意。陛下是邺朝这么多年以来少见的惊才绝艳,大概也只有陛下这般出挑的人,才能与明姑娘堪配。” 他依然带笑,“若是到时候明姑娘出嫁的时候,在下也还在上京的话,还望能让在下喝上一点喜酒,也算是……沾沾喜气。” 明楹也沉默了片刻,然后看着他温声回好。 他们相对站了一会儿,最后是霍离征道:“陛下在那边想来已经久等,明姑娘的谢意在下已经收到,现在毕竟是早春,水榭旁风大,未免受寒,姑娘也早些回去吧。” 明楹也是愣怔了一会儿,才倏而抬步,往前走去。 霍离征走在她身后,很有分寸地与她隔了半丈,相距很远。 霍都尉方才站在傅怀砚身边,几乎是如坐针毡,看着明楹与霍离征交谈了这么久,心都凉了半截。 可是他这等了许久,却又没等到新君下旨,反而就是看着新君就这么带着明楹离开了。 只是傅怀砚的神色,确实不太好看。 霍都尉这边瞧瞧,那边瞧瞧,哪里敢多问什么,连忙就跟着霍离征往回走去。 明楹离开霍氏的时候,在庭前稍稍顿步,心绪繁杂之际,回头看了一眼。 傅怀砚在一旁,手中手持顿住,凉凉开口:“人都没影了,还看?” 这话实在是酸。 明楹转身抬眼看他,小声反驳道:“皇兄方才不是说,我想做什么就可以做吗?” 傅怀砚点了点头,“话是这样没错。但是皇妹现在给孤解释解释,刚刚。” 他的语气之中带着一点显而易见的危险。 “你对霍离征,笑了,整整,九次。” 作者有话说: 我看还有没有人想错小标题!! 红包! 第94章 明楹都没想到, 他居然连这个都记得这么清楚。 哪有这么记仇的人。 “隔这么远,你怎么连这个都瞧见的?” 傅怀砚靠近她,只答道:“毕竟是孤好不容易哄回来的皇妹, 孤现在自然得好好关切着些, 怕被……旁人拐跑。” 他靠得其实也不算是很近, 但是他温热的呼吸却又一瞬间绕在了明楹的耳际。 丝丝缕缕酥麻的感觉在这个时候顺游而上,明楹眼睫随着他说的话很轻地颤动了一下,抬眼看向他回道:“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有这么容易就被拐跑的。” 傅怀砚闷声笑了下, 倒是没有再问这个,只是低了下声又问道:“那既然如此, 皇妹说说,是孤好看,还是他好看?” 以前也从来都没发现他有这么斤斤计较。 明楹只看他, 懒得回他这样的问题, 小声道:“幼不幼稚啊你傅怀砚。” 傅怀砚低眼看她, 倒也没有再追问下去, 只稍稍抬唇一笑。 “走吧。” 明楹下意识以为是回到宫中去,“回宫吗?” 傅怀砚拉着她, “皇妹去了就知晓了。” 上京很大,此时正逢早春,街边坊市热闹得紧, 马车最终停在了一处宅邸前面。 明楹其实并没有想到,她下了马车,面前所在的地方, 居然是明氏。 庭外与她少年时的记忆别无二致, 比起她上次前来参与伯母的寿宴时, 大概是重新修葺过了一番,不少地方都已经与之前明楹之前来的时候出现了差别,而其中的一步一景都是按照从前明峥还在的时候布置的。 可是这里,现在不是伯父一家所居的地方吗? 明楹下意识回头看向傅怀砚。 他今日犹如当年一般穿了一身玄衣,这样深重的颜色原本多少都会显得有几分老成,可是在他身上却又丝毫不显出沉闷,反而带出让人不可直视的昳丽,出挑至极。 当初的景象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重又浮现在明楹的眼前。 宣和二十二年春,是日细雨如丝,连绵不绝。 上京连着下了好多日的雨。 出身显贵的太子殿下傅怀砚随显帝前来府中吊唁,身边的小内仕为他撑着伞,傅怀砚神色淡漠,步伐随意地踏过庭前的青石台阶,隔着朦胧的雨雾,遥遥地看她一眼。 但也仅仅只是一眼,或许是怜悯,又或许心中毫无波动。 那个时候的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以为遥不可及的人,现在正在站在自己身边。 檐下风铃恰如数年前那样伶仃作响,细微晃动,花信风犹如春末时来的梁上燕,岁岁相见。 她从前所住的庭前此时重又栽种了一株梨花树,时近早春,枝头已经有了细细小小的花苞。 而之前的亭阁已经重砌,与从前很是相似,却又更为精巧一些,抄手游廊中能看到庭前大部分的流水与庭树,漏窗之中水榭坐落在湖面旁边,落花卷落,平静的湖面上霎时泛起一片涟漪。 梁上燕去而复返,花信风周而复始。 而她也很想,能与他岁岁常相见。 “之前说过的,若是杳杳不想留在宫闱的话,留在哪里都好,只要……能留在孤的身边就好。” 即便当初也只是提过一次的话,也是他早就已经筹划好的。 想要娶她,是他动心开始,就从未更改过的决定。 所以他登基之后所下的两道旨意,都与她有关。 让明易书一家都搬离这里,重新修葺一番,与从前明楹幼时所居别无二致。 明月藏鹭 第109节 甚至就连她所居阁前,都是他自己亲手所栽种的梨树。 所求不过是名正言顺地娶她。 世人贪求过多,刚开始的时候,也不过只是想着护她一生无虞,也算是全了当初的过往,而后来,他见世间她人众,都不过是尔尔,却只为她心甘情愿地折腰。 傅怀砚撑着手,俯身靠近她,倾泻下来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浸染出一片金色的光晕。 “所以,皇妹打算什么时候,可以给孤一个名分?” 明楹也抬眼,恰好与他四目相对。 她手指紧了一下,然后倏而抬手将手放在他的颈后,压低。 吻了上去。 耳畔是春时的风,她的吻有些突然,傅怀砚霎时间有点没有反应过来。 她一如既往的生疏,学着他之前一般舌尖抵进他的唇,却也还是不得要领,很像是落不在实处的鸟羽,游走在空落落的地带。 傅怀砚抬手扣住她的腰,稍微顺着往上了一点。 加深了这个吻。 他远比明楹游刃有余,身上的气息来势汹汹,明楹唔了一声。 傅怀砚此时抵住她的腰,稍稍撤离。 “大白天的。”傅怀砚垂着眼睑,说话的语气慢悠悠的,多少有点哄诱人的意思,“勾孤?” 裹挟着一点春时的懒倦,又或许是因为方才的吻,声音好像是染上一点欲念。 垂着眼的时候,也能看到淡漠的瞳仁之中压着一点晦暗的情绪。 “不可以吗?”明楹小声回,然后唤他,“哥哥。” 这就是承认的意思。 傅怀砚倏而笑了,目光沉沉地落在明楹的身上,随后霎时倾身,“皇妹之前不是还义正言辞说不能白日宣……现在算什么,自讨苦吃?” 这话多少带着点戏谑,中间的一个字被他语速极快地掠过。 明楹有点儿不知道应该怎么回他,压着他的颈后,稍稍阖上眼,然后又吻在了他的颈间。 当初尚且年幼时,她不识风月,看到话本之上论及这些,也只是一知半解。 就算是现在她也描摹不出来,细数种种,也只是想与他更近一些。 往后的喜怒,都因他具象。 明楹很少这般主动,傅怀砚先是低眼看了她一会儿,随后霎时低身,手捞过她的膝弯,直截了当地将她抱在了怀中。 他抬步走上阁楼台阶,随意地踢开檀木雕花门,厚重的木门发出吱呀的一声响。 他一边抱着她,一边还将阁楼的门关的严丝合缝。 这处阁楼之中大概是时时都有人在洒扫,空中甚至还散着淡淡的熏香味。 床榻很宽敞,明楹缩在他怀中,很快就感觉到了自己的背脊贴上了柔软的被褥。 此时还在午时,檐边的风铃晃动,发出渐次的声响。 窗牖半阖,若是此时站在窗边,能看到大半个上京城。 他一边吻她,一边手指顺着往下。 抽丝剥茧一般地抽开绦带。 他一只手撑在榻边,另外一只手在私印处往前。 明楹忍不住阖了一下眼,任他动作,可是还是有些克制不住,咬了他的舌尖一下。 傅怀砚丝毫都没有顿手,他的手指骨节分明,瘦削又修长,此时作乱的时候,明楹实在是觉得有点儿羞耻,颤声唤他:“……哥哥。” 他只嗯了声,明楹看到一旁的窗户还没关上,膝弯顶了顶他,小声道:“窗户还没关。” 傅怀砚垂眼看着明楹此时的神色,半晌了才抬唇稍微笑了下,此时的笑多少都带着点儿败类的意思。 “害羞?” 这处阁楼本来就极高,旁人自然不可能看到这里,况且此时床边还有一层帐幔,可是毕竟是白日,日头还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明楹感觉到他停手,实在气恼道:“傅怀砚。你不能总是欺负我。” 傅怀砚挑了下眉毛,慢条斯理地抽了手。 他身上的衣物还穿的妥帖,就连领口都是一点儿都没有乱,除却眼中还带着的暗色,几乎看不出一点异常。 洞开的窗牖将外面的夹杂的花香的风也送了进来。 傅怀砚拿出帕子,散漫地擦拭了一下自己的手指,他擦得仔细,明楹原本还看着他,看他慢悠悠的动作,又有点不好意思,稍稍侧过脸去。 傅怀砚也没再逗她,起身下榻,抬步将洞开的窗牖给关上了。 此时是早春,原本也应该是春寒料峭的,可是此时半支着在被褥之中的明楹却又无端感觉到了一些热意。 关上了窗牖,屋中还是很亮。 光晕透过间隙渗入屋中,落在玉石地面之上,傅怀砚半支在床榻之上,恹恹地扯了扯自己的领口。 冷白的肌肤在玄色的衣衫中显得更为分明。 傅怀砚抽走革带,俯身吻她,然后明楹倏而一颤。 他一只手抵进明楹的指间,另外一只手撑在她颈间,在这个时候突然问她:“所以,方才的那个问题,皇妹还没回答孤。” 他稍稍使了点劲,声音压得低。 “是孤好看,还是他好看?”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明楹就猜到了傅怀砚不是什么善罢甘休的人,之前的那个问题,她避而不答,按照傅怀砚的性子,必然是要追问下去的。 明楹却没想到,是在这个时候问她。 哪有这么欺负人的。 明楹几近说不出话来,喉间上下滑动,很艰难地用手指抵了一下他的胸膛。 他的腰腹紧实,利落的线条分明,此时落在明楹的眼中,她不免地往下看了一眼,然后绯意就瞬间涌上了她的耳际。 从前的时候,大多也只是夜中,至多也就是点了一盏小灯。 昏暗的灯光之中,她更多的昏聩的感知。 可是现在毕竟是白日,周围的一切都可以看得清楚,所以此时就连傅怀砚的神色,都是纤毫毕现地出现在她的眼中。 或许他说得的确没错,现在当真是在,自讨苦吃。 傅怀砚手指扣住她的下颔,靠近在她耳侧问道:“不说是吧?” 这个问句,带着明显至极的逼问的意思。 明楹几乎声音都颤,断断续续的。 她稍微忍了忍,只能回道:“……你好看。” 傅怀砚挑眉看她,“‘你’是谁?” 明楹咬了一下下唇,眼睑都泛着红。 最后实在是没办法,只能破罐子破摔一般地小声回他道:“皇兄。” 傅怀砚喉间上下滑动了一下,然后他凑近又问道:“那,孤现在在做什么?” 他的手掌扣着明楹的膝弯,明楹这回实在是说不出口,喉中几近失声,尾音颤动。 “傅怀砚。”她被撞得声音都断断续续的,“……你好烦。” 傅怀砚不置可否,手指顺着她的膝弯往下,扣住了脚踝。 明楹被迫屈膝,雾气濛濛的眼睛看向他。 傅怀砚好像是看出她的意思,先开口道:“皇妹先勾孤的。” “现在,就算是想求饶也晚了。” 卷动的潮动好像是持续了很久。 淅淅沥沥的落雪消融成了溪涧,奔流在山间。 最后结束的时候,明楹已经累得抬不起手来,傅怀砚坐在榻边,将自己的手持带回,然后很轻地吻了下她的眼睑。 檐上风铃浮动,庭前流水潺潺,落下的花瓣簌簌。 早春凛风卷过,乍暖还寒。 作者有话说: 杳杳:男人的嫉妒心好可怕 红包! 第95章 新帝不声不响回京的这件事, 在上京城权贵私底下暗中传了开来。 这位从前的太子殿下才不过登基几日,就从上京城离开,大多数的人都不知晓他到底是因为何事而远走的, 惴惴了这么多日, 终于等到了傅怀砚归京的消息。 崇政殿内的问候折子一封接着一封往里面递, 不少重臣翘首以盼什么时候能见见这位新帝。 听闻新帝之前回到上京,第一件事就是前往霍氏见了霍小将军,所以之前霍离征因为开罪太子殿下而远走边关的事情,也随之不攻自破。 霍都尉在家中惴惴了好多时日, 最后了才实在是忍不住,想着前去找自己的侄子商量商量。 霍离征自从边关回来以后, 就极少出门会客,只说一路舟车劳顿,难免倦怠, 想要在家中多歇息几日。 原本还在打探着的权贵们也歇了心思, 这霍小将军都不见客, 他们自然也怕是自讨个没趣。 霍都尉这刚刚踏进霍离征的院子里, 就看到自己这个侄子正在练剑。 “诶诶,这都归了家了, 就先好好歇息几日,一天到晚地练也没劲,不如陪着大伯我喝些酒。” 霍离征看到来人, 将将收了剑势,行礼道:“伯父。” 明月藏鹭 第110节 “咱们之间还需要行什么虚礼,”霍都尉摆摆手, 靠近霍离征道:“连着几日了, 你都不想着见见客?虽说你从前在边关也不需要管这些弯弯绕绕的, 但是现在毕竟是上京,这些世家之间的水深,你现今打了胜仗却又不见客,免不得被人说是居功自傲,况且不少人都与咱们家有些姻亲关系,一直不见也都不是个事。” 霍离征抱剑在旁,摇了摇头,“我也一直都不擅长与旁人交谈这些,还是罢了。” 霍都尉也只是随口一提,没逼他,此时凑近了些,看了看左右无人,对霍离征道:“先不说这些了,先说些要紧的。阿征你说,先前你心仪的姑娘家,就是这位十一公主殿下对吧?你说现在你又回了京,这位公主还前来见了你,按照陛下对这位公主殿下的情意,有这段渊源在,会不会降罪于咱们家?” 霍离征手握着剑鞘,思忖片刻,只摇了摇头。 按照他对傅怀砚的认知,应当不会是做出这样的事的人。 “伯父不必担心,陛下不是这样是非不分的人。” 霍都尉其实心中也大概有了个底,只是毕竟是这风月事,总归是有些难以捉摸,现在来问了霍离征,才终于放下心来。 他瞧了瞧霍离征,不知道为什么,也是默了会儿,突然问他道:“阿征现今年岁也不小了,寻常人在这个年纪,也早该定下来了,你却都到现在了,还没有个着落,如今可有个心仪的姑娘家?” 霍离征抿了一下唇,随后才摇了摇头:“边关条件艰苦,我又因为身有使命,娶了新妇也时常不能陪伴左右,不敢耽误别人姑娘家。” 霍都尉闻言,随便坐到了一旁的石凳之上,觑着霍离征,“按照你这个说法,你大哥,那些其他的将士家,还都不能娶亲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叹息了一声:“阿征,你与大伯老实说说,现在是不是还放不下那位十一公主?真要大伯我说啊,少年时候求不得的人多了去了,你也该往前看看,那位是谁,那位可是现今在陛下身边的人,且不说陛下会不会娶——” “大伯。”霍离征面色平静地打断,“为人臣子,自然不敢僭越。” 他只说了不敢僭越。 却又没有说,到底放没放下。 霍都尉微怔,倏而又很快听到霍离征接着开口道:“而且,陛下会娶她。” 霍都尉都不知道他为何这样笃定,毕竟明楹的身份放在这里,只是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嗟叹了下,拍了拍霍离征的肩。 “总归,你还小,往前看也好。” 霍都尉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前来拜见的人,除了一些想要趁势结交的世家权贵,还有明家的那个小子,明启是吧?其实明氏这段时日多少有些像是过街老鼠,虽然明易书不常在颍川,但是必然也会有些影响,你现在风头正盛,不能被人抓住把柄,过段时日再见明家那小子也无妨。” 这番话自然是为了霍离征好。 虽然明氏的事情还在颍川,但是毕竟是多事之秋,少些牵连也好。 “明启?”霍离征顿住,“让他进来吧。” 霍都尉犹豫了一下,很快还是应了声。 其实明家的事情并没有多少影响到明启,他向来心大,只是家中这几日氛围实在是微妙,加上明夫人吴氏与明易书一直都在家中争吵,连明启的功课都有点顾及不上,他才得以忙里偷闲,从家中偷偷溜了出来找霍离征。 作为明家人,明启在旁人的议论之中,大概也明白了,明氏此番突然逢难,是因为新帝,也是因为明楹。 吴氏所争吵的就是因为这件事。 因为明氏此番的境遇,让她在整个上京的贵妇圈层之中都抬不起脸来,即便是面上笑脸相迎,背地里也难免要议论明氏失势。 这么连着争吵了几日,明易书刚开始也懒得回她,最后了才忍不住问吴氏,那她到底想要怎么办。 吴氏想了想,很快就道:“你既然是明楹的亲大伯,现在新帝对她百般袒护,不如你就前去她那边,让她对新帝求求情,你这礼部侍郎都做了多少年,前面的那个尚书年纪也大了,多半要致仕了,现在家中既然有这份关系在,提拔你一手当个尚书,我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旁人家中的姻亲关系哪有不给点好处的,既是新帝,但凡手指缝里漏出来些也足够了!” 往事在前,明易书对明楹这个侄女也只有愧疚,怎么可能当真前去求她,吴氏又一直都在想着,就因为这件事,家中上下争执不休。 明启倒是并无什么所谓,只是听到明楹与那位新帝的关系,难免暗暗咂舌。 从前那位太子殿下,明启自然也见过,实在是高高在上得紧,看着就像是个不会疼人的,也不知道阿楹妹妹现在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自从霍离征之前不声不响离开上京城,已经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 明启先前还伤心了好一阵子,以为霍离征是不在意自己这个至交好友,半晌了又自我安慰道说不定是边关事要紧,他才一时顾及不上自己。 明启今日出门,怕自己阿姐一个人在家里被牵连,也顺带着把明微也带出来了。 明微一向都知礼节,明启还以为明微今日多半不会随自己一起出去,却没想到明微犹豫片刻,还是一同前来霍府了。 霍府的家丁恭敬地将明启与明微一同进去。 上京城民风开放,小辈之间的往来拘束没有那么多,霍都尉前来迎客,明微礼数周全地向霍都尉行了礼。 霍都尉的目光在明微身上多停留了一会,随后才爽朗笑道:“是前来找阿征的吧,伯父让人带你们前去。” 霍离征在小院中看到跟在明启后面的明微时,也愣怔片刻。 他与明启打过招呼以后,也很快就对明微点了点头:“明姑娘。” “霍兄。听闻你在边关打了一场大胜仗,今日我特意与阿姐一同前来恭贺你凯旋,”明启轻捶了一下霍离征,“先前霍兄怎么一声不响地就离开了上京城,惹得我茶饭不思了好一阵子,连着多少日吃饭都是没滋没味的!” 霍离征愣神,然后笑着道:“先前边关事急,事出突然,没有告知旁人,琅之莫怪。” 琅之是明启的字,明启还有些不好意思,又拉着霍离征寒暄了一阵。 大概的意思就是他这段时日在上京学堂之中,没了霍离征,现在每日都过得没滋没味的,学堂之中再也没有什么人能如霍离征一般样样拔得头筹了。 明启一向都喜欢将自己的经历事无巨细地对旁人说,他说了好一阵子,才突然想到了在来之前的时候,阿姐对自己说的话。 明微一直都不是喜欢说旁人闲话的人,可是今日出门的时候,她踌躇再三,还是对明启道:“阿启。今日你前去见霍小将军的时候,能不能问一件事?” 明启不疑有他,很快就笑着答:“当然是可以,阿姐想问什么?” “之前霍小将军提到的那位至交好友,现在得偿所愿了吗?” 明启这才想起,之前有次霍离征前来找自己,说自己有一位至交好友,心仪一位姑娘家,只是那位姑娘家中好像是兄长没想着应允,明启当时还规劝那位兄台不如早日上门提亲来着。 就连明启自己都忘了,没想到明微连这个都还记得。 明启倒也没有多想什么,很快就只应了声好。 是以现在明启坐在霍离征面前,突然开口问道:“诶对了,先前霍兄说的那位至交好友,不是说要上门前去提亲,现在可有得偿所愿?” 霍离征抱着剑的手顿住,他抬眼,恰好对上了站在一旁的明微的视线。 明微片刻之际就收回了视线。 霍离征摇了摇头,“并未。” 明启也有些可惜,问道:“还是因为那位姑娘家的兄长吗?” “算是。”霍离征轻声回,“但也不止这个原因。” 明启有些唏嘘,安慰道:“反正按照霍兄那个好友的相貌与家世,想来也是不需要愁的,天涯何处无芳草嘛。” 霍离征只笑了笑,并未应声。 片刻了,他才又说道:“现在我的那位至交好友,应当是无心于儿女姻缘了。” 一直沉默在旁的明微此时突然开口,轻声细语道:“……所以霍小将军的那位好友,现今是,还放不下吗?” 明启有些诧异,也不知道自家阿姐为什么今日会这么关心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霍离征顿了顿,随后才对着明微回道:“或许吧。” 明微不知道为什么,愣了愣神,再也没有出声,一直到明启要走了,唤了她几声,她才恍然回神。 她一向都有名门贵女之仪,很少会这样失态。 明启还有些不明白,好在他素来心大,只当自己的阿姐昨日有些没有休息好,倒也没有多想。 …… 来福开心地在院子里撒着欢,哒哒哒地跑来跑去。 现在的小院里没有菜地可以给它啃了,它便到处叼着岸边的小石子玩儿,有的时候还会昂首挺胸地叼来一块好看的,讨好地送到明楹身边。 明楹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来福的脑袋,傅怀砚也侧身,逆着摸了摸来福的后背。 来福烦不胜烦,扯着嗓子对傅怀砚叫唤了两声。 刚准备开口,嘴巴却被傅怀砚捏住了。 明楹低眼看着傅怀砚,想到他这几日连着折腾她,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上朝,她想起这件事,问道:“皇兄这几日都没有上朝吗?” 傅怀砚松开手,来福很愤怒地在他身边咬了几下空中,嘴磕巴磕巴地作响。 他嗯了声,“皇妹之前不是说,君王从此不早朝?” “莫须有的罪名,孤向来不认。”他顿了顿,“现在,这罪名才能算是坐实。” 怎么能把这种话也说得理所当然。 明楹看了看身边的来福,提醒道:“……来福还在。” 来福眨巴眨巴着眼看着自己,明楹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羞耻,小声道:“它还小,不能在它面前讲这些。” 傅怀砚挑了下眉,看着了眼被他摸得乱七八糟的来福。 “它又听不懂。” 傅怀砚此时与来福对视了一眼,然后直接俯身提着来福的后颈往小屋内丢进去,最后一气呵成地关上门。 来福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待到反应过来以后,在里面很气恼地对着他叫唤。 傅怀砚面不改色地折返回来,接着方才的话,缓声问道:“所以,皇妹方才的意思是,现在就可以说了?” 作者有话说: 来福:可恶的人类!看我咬光你身边的空气让你窒息而死!!! 红包~ 第96章 此时正逢春日, 倾泻下来的日头半明半昧地落在他们身上。 傅怀砚抬手为她挡住了落在脸上的光,明楹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勾住了他的小指。 “皇兄。”这件事她有点羞于启齿, 是以接下来的声音几近只是细语, 靠近在傅怀砚的耳侧。 “……你说, 这么多日了,我会不会有孕?” 毕竟,他这么勤勉。 傅怀砚低眼看她,手指顺着往下, 停在了她的小腹处。 “不会。” 他的指腹微微压在她的腰上,即便是一直到现在了, 其实还是有些涨。 明月藏鹭 第111节 明楹抬眼,想了想,声音越来越小, “可是, 那个时候, 皇兄也没有……” 傅怀砚嗯了声, 逼近问她:“没有什么?” 湿濡的感知就连现在都萦绕在明楹的脑际,实在是涨得难受, 她想到这里,此时都能感觉脊背有些紧绷,她别开眼, 小声哼了一下,没有理睬他的意思。 傅怀砚撑着手,知晓她脸皮薄, 也没继续逗她, 只轻声解释道:“毕竟孤现在连个名分都没有, 所以之前用了药。况且,杳杳还那么小。孤舍不得。” 留她在身边已经是他奢求,他于子嗣并无什么想法,若是明楹不想的话,日后从宗族之中过继一个也并非是不行。 毕竟,他手握权柄最初的愿景,就是能护她周全,让她不像之前那般谨小慎微。 所有的事情,都不需要她来迁就自己。 明楹伸出手扣着他的颈后,凑过去亲了下他,然后又想到什么,抬眼看他道:“……可是之前的时候,你分明就很舍得。” 傅怀砚明知故问:“孤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 明楹想了想,小声回道:“昨日晚上。” 然后又很快补充道:“今日早间也是。” 她这话说得认真,好像是当真在控诉他的行径不端,傅怀砚闷声笑了下,手指抬起掐了一下她的脸。 “孤说什么你就答什么,怎么这么乖啊杳杳。” 怎么听着也不像是什么夸人的话。 明楹抬手,刚准备把他的手挪开,手指往上碰的时候,却又不期然碰到了他腕上的手持。 在她从前所知之中,这串手持来历匪浅。 傅怀砚出生时就被卜为凶命,所以需要东西来压住命格。 太后当时遍寻来了数百年的金药檀木材,篆刻佛陀经文于檀珠之上,傅怀砚自幼就并未离身,只除了之前他离开上京的时候,低眼绕在了明楹腕间。 象征着他的身份,即便是他人不在上京,旁人也知晓,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十一公主,是他在庇佑着。 细数从前种种,她所受坎坷众,从来都没有想过有人背后默默无言,分明遥不可及,却又只想护她一二。 “皇兄。”明楹手指碰着他腕上的檀珠,“少年时母亲还在的时候,显帝对她并未厌倦的时候,我与母妃前往了一次京外的佛寺。” “我听母妃低声与主持交涉,我站在殿中,抬眼看见神佛在上,慈眉善目地看着我。” “后来很多时候我又在想,为何我从幼时就一直谈不上是顺遂,年幼失怙,母亲被迫改嫁,亲眷落井下石,诸如种种,不得其解。” 明楹抬起眼睛看他,“世间苦厄众多,即便是神佛,也未必能处处周全。” “但是傅怀砚,我一直都觉得,大概度化我的,不是神佛,而是……你。” 在她处处谨慎的这么多年里,亲眷所剩无几,群狼环伺,她对于旁人处处妥帖,未免行差步错,可却只有他对自己说,可以再任性一点。 喝药后哄人一般的酥糖,特意为她挑出来的小葱,蒸腾雾气中他坐在烟火人间时,每一次不落空的视线里。 细数种种,她怎么可能,不对他动心。 是涉水奔赴千里,明月依旧照我还。 傅怀砚半垂着眼睑,春日落下的光晕笼罩在他身上,他的声音带着一点哑。 “现在想好了吗,杳杳。孤等一个名分,等了很久了。” 明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想笑,她蹭了蹭傅怀砚。 “想好了。”她认真回,“其实很早的时候在垣陵,我就已经想好了。” “愁云淡淡雨潇潇。” “而我想……” “与君暮暮复朝朝。” * 今日的长诏宫格外热闹,就连往来行走的嬷嬷面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一看就知晓大概是有了什么喜事。 太后今早就开始试穿翟衣,一边觉得这件太艳,一边又觉得另外一件颜色有些寡淡了,一边还要觉得嬷嬷手上拿的花样不好。 一直折腾了很久,太后才终于选定了一件深色凤纹翟衣,随后又碰了碰自己鬓边的首饰,低声对身边的嬷嬷问道:“哀家今日这打扮,瞧着没什么差错吧?” 嬷嬷连忙笑着道:“娘娘今日要见的又不是旁人,既然是自家人,其实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奴婢瞧着娘娘这身没有什么差错,处处都妥帖。” 太后瞧了嬷嬷一眼,又对着镜中的自己,“若是只见怀砚,倒是的确不必要这么讲究,只是杳杳现在与以往不同,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前来见哀家,这该有的礼数自然要周全,这孩子家中没什么亲眷,总不能让她觉得轻慢了。” “况且,这新君眼巴巴地对着人家小姑娘想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哄来的,哀家这个做母后的,哪能在这里出了差错。” 这些话其实也只是戏谑,嬷嬷心下也有些感慨,一边为太后整理着翟衣,一边感怀道:“早前娘娘要为十一公主挑选夫婿的时候,奴婢在旁就看到了当时殿下的神色,当时还疑心自己看错了,后来殿下几次三番都是在公主来之前留下,若说次次都是巧合,也实在说不过去,所以那个时候,奴婢心中也明白了大半。” “奴婢也是看着殿下长大的,这孩子瞧着性子有些冷,娘娘不也曾经担心过,这幼年的时候,偏偏是青灯古佛为伴,怕他一不小心渡了红尘去,堪破了这些,往后也没了人情味,一直到弱冠了,身边都没有个体己人。” “谁成想,总归是难过美人关。” 太后笑笑,随即也应了声。 殿前的女官匆匆前来,垂首低声道:“陛下与公主现今已经在殿中了。” 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前来见太后娘娘,即便是傅怀砚之前与她说过不必担心,但是明楹还是免不了有些惴惴。 毕竟太后先前还曾处处为她思虑,考虑到她母亲已经早逝,还曾为她相看过人家。 可是现在,今时不同往日。 先前,他们是人前互不相熟的兄妹,人后却又肌肤相亲。 现今,是以这样的身份,前来拜见太后。 明楹知晓太后为人亲和仁厚,但是这件事,毕竟于太后而言,并算不得是什么好事。 傅怀砚或许是察觉到了她的紧张,手指顺着往下,扣住她的指尖,轻声问道:“紧张?” 明楹慌张环顾四周,甩开他的手,压低声音提醒道:“这里是长诏宫。” 这是在提醒他,不能在这里动手动脚。 “孤知晓,”傅怀砚低笑,看着明楹,“紧张什么,孤还在身边。” 明楹还没答复,突然看到太后此时正在从耳房之中走出来,身上穿了典仪的时候才会穿的翟衣,隆重至极,行走之时仪态端庄,面上带着平缓的笑。 太后对着站在殿内的明楹轻轻颔首笑道:“杳杳。” 她并未登上高台上的主座,只是走到了明楹的面前,身边跟着的嬷嬷连忙上前,将自己手中拿着的匣子递给太后。 太后打开,散着淡淡光晕的帛布之中,放着一枚通体无暇的玉镯。 “这是祖上留下来给历代皇后的。一直在哀家手中放了这么多年,现今也该交予杳杳了。” 明楹都没想到太后对自己说的这一句话居然是这么件事,皇室之间的秘辛她自然很少涉及,但是想来,能被历代传承下来的物件,必然是举世罕见的珍品。 明楹有点愣,下意识看了看身边的傅怀砚,然后想着拒绝,“太后娘娘……” 太后却又已经拉过她的手,亲手将匣子之中的镯子,带到了明楹的腕间。 她的腕间原本就带着一颗小珠,太后低眼看了看那颗小珠,有些讶然地看向傅怀砚。 她很快就敛了神色,只笑着对明楹道:“先前为杳杳相看人家的时候,哀家还不知道被这个独子埋怨了多少时日,好在总归是他得偿所愿,若你们日后能长长久久,哀家也没有什么其他所求了。” 太后轻轻拍了拍明楹的手,“以前总觉得怀砚性子淡,但其实也只是看着,他生性如此,就算对人上心着,也就是背地里。现今总归是有了些旁的牵挂,哀家自然是很为他开心。从今往后,路都是你们走的,旁人议论纷扰,都不算是什么。世人都不过短短几十载,不过太过在意那些生前身后名。” 前来长诏宫,明楹从来都没有想到,居然是太后前来安慰自己。 她本来以为,太后大概或多或少,都会有些介怀这件事。 毕竟傅怀砚,原本应当是德行有加,白璧无瑕的新君。 就如他是之前盛名在外的太子殿下一般。 从父亲早逝以后,明楹就很少有家的感觉了。 母亲因为身在宫闱,时常郁郁,即便是对自己亲和,可是终究是因为突逢变故,很难当真开怀,后来在春芜殿之中,漂泊无依,明楹也从来都没有过归属感。 可是现在她身处长诏宫,却又不免地,想到了以前家中的鲫鱼汤。 父亲逝去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与母亲,母亲在时日无多的时候,念叨的最多的也是,希望自己能在这宫里活得更久一点,不然等她早逝,不知道她的杳杳一个人在宫中,到底该怎么活下去。 明楹很想对明峥与明夫人说,日后不必再担心她是一个人了。 因为,有神佛是为渡她苦厄而来。 低眉诵菩提,渡我红尘万千。 晚间太后为他们留了膳,膳间讲了一些傅怀砚从慈恩寺之中回到宫中的事情。 谈及他也并未非是一直这样从容,总归都是些不为人知的琐事。 傅怀砚面不改色地在旁听着,低眼为明楹剥虾。 明楹倒是听得认真,一直到太后讲得有些乏了的时候,傅怀砚将手中的虾放到明楹碗中,净了净手,低声问道:“就这么喜欢听这些?” 比如他年幼时睡觉不喜欢让人在殿中,那些嬷嬷与内监轮着前往东宫,都被他找借口遣了回去。 比如他从前畏苦,每次喝药都会偷偷倒在东宫殿外的兰花中,凑近了就是一股苦味。 明楹点了点头,瞳仁清亮,“我想多了解皇兄一点。” 傅怀砚看她,半晌了,才又靠近了点。 “这里是长诏宫。” 明楹有点不明所以,又听到他低声道:“皇妹别这么看着孤,孤会忍不住。” …… 一直到月上梢头,傅怀砚才与她一同回去。 他们并行走在宫中的甬道中,宫灯照出一片昏黄的光,这个方向既是前往宫门的,也是要前往春芜殿的。 或许是心境已改,明楹现在想到春芜殿,心中也并没有起什么波澜。 她低眼,看到了自己此时腕上的镯子。 天色晦暗,昏黄的灯下,玉镯也显出格外莹润的色泽。 明楹有些犹豫,抬眼看向傅怀砚问道:“皇兄,这枚镯子,我是不是还不该收?” “不该收?”傅怀砚侧身看她,“那皇妹还想嫁给谁?” 明楹手指碰了碰腕上的玉镯,解释道:“我只是觉得,毕竟我与皇兄还未当真成婚,现在就交予我这般重要的东西,有些为时过早了,所以才觉得是不是不该收,等到日后再说。” 明月藏鹭 第112节 “怎么不该。” 傅怀砚靠近她,冷清的月色照在他的眉眼之上,昳丽到几近动人心魄。 “……吾妻杳杳。” 作者有话说: 愁云淡淡雨潇潇,暮暮复朝朝。——宋代石孝友的《眼儿媚·愁云淡淡雨潇潇》 预计还有两章左右正文完结,预计最迟明天早上写完,大婚是番外写,比较想停在他们谈恋爱的阶段啦! 红包,谢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 第97章 翌日明楹从困倦中醒来的时候, 傅怀砚已经换下了寝衣,穿上了一身朝服。 他很少穿这样的衣物,明楹也是第一次得见, 有种过往明楹很少在他身上看到的凛然意味。 大概他所谓的生杀果决, 从来都不是用在自己身上。 明楹倦极, 脑中却想到了最早时,东宫的那一夜。 他们之间牵扯的最开始。 那时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只看到焚香袅袅中,他散漫地坐在榻边, 手边拿着一卷书,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 那个时候, 明楹也不过只是觉得一夜荒唐,无论是于他还是于自己,都算不得什么。 现今种种, 想来实在是感慨。 傅怀砚还以为自己吵醒了明楹, 抬手整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物, 然后将之前准备好的温水放在她床边, “吵醒你了?” 明楹意识还有些不清晰,迷迷糊糊地嗯了声。 声音还带着显而易见的倦意。 傅怀砚笑了声, 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孤今日要去早朝,时候还早, 昨日睡得晚,再歇息一会。” 昨日明楹与傅怀砚回到院中已经是夜半。 上京城晚间热闹,他们在外逛了许久才归家, 不远处的街巷是灯火辉煌的人世间, 而院中庭前流水汤汤, 落花伶仃。 昨日阁楼的窗半阖着,明楹面前是窗,能看到窗牖外冷清的月色,她撑着窗沿,手指缩紧,而旁边是一面梳妆镜。 总之,无论是看着哪里,明楹都觉得一点儿支点都没有。 好像脚下踩着的,不是绒毯,而是身处于悬崖峭壁之上,稍有不慎就会滚落。 明楹撑着手,回头看向傅怀砚,小声问道:“……你就不能快点吗?” 傅怀砚吻她脊背,半晌了,才问:“皇妹说说。怎么快?” 明楹缩了一下,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昨日朔月高悬,冷白的月色落入窗棂。 所以他现在不提起这个还好,一提起,明楹就忍不住更为气恼一些,她低声控诉道:“你还好意思提。” 傅怀砚为她掖了掖被子,坦然承认道:“下次早点。” 明楹都不知道怎么回,意识反而清醒了。 左右已经醒了,明楹便起身与他一同用了早膳,傅怀砚一直看着她用完,才起身前往宫闱。 昨日下午明楹在书房还有一卷书没有看完,刚准备前去接着看的时候,红荔进来对她禀告道:“六公主傅瑶此时正在门外。” 算起来,她已经有很久都没有再见过傅瑶了。 明楹也有些恍然,轻声对红荔道:“请她进来吧。” 红荔依言应是,很快就领了傅瑶进来。 新帝回京的这件事,自然是暗中在上京城上下传了开来,傅瑶既然是身在上京,多少也知晓了这件事,她听夫君说,新帝这几日来并未宿在宫中,反而是日日住在从前明氏的那处宅邸中。 傅瑶心下就已经了然。 只是还是有些不敢置信。 毕竟从前她也算是与明楹相识,但却从来都没有听闻,她与傅怀砚有过什么牵扯。 之前王氏揭发太子与公主有私的时候,傅瑶几乎都不敢相信这件事,觉得实在是荒谬。 一直到过去很久,明楹消失不见,,没了消息,傅瑶偶尔听旁人论及这件旧事的时候,还是有些没有真实感。 上京城不少世家贵女都在想着皇后的那个位置,当初那件甚嚣尘上的轶事,无人在意。 但是现在,傅瑶却又突然明白了。 无论是他收回这处宅邸,还是远走其他地方。 大概那位素来淡漠到旁人不能近身的皇兄,从始至终想娶的人,都是明楹。 明楹之前在傅瑶的婚宴之上离开的,此番再次看到傅瑶,她轻声唤道:“阿姐。” 傅瑶听她的声音才回神,然后看着她道:“当真是……你回来了。” “之前阿楹出走上京,所以皇兄连着数月都未曾上朝,也不在上京,就是为了找阿楹?” 傅瑶这话问得直接,明楹想了下,然后对着她,点了点头。 即便是之前已经有了大概的答案,但是当真从明楹这边得到了确切的答复,傅瑶还是感觉到一点儿不真实。 她联想到之前傅怀砚亲自将明楹送回春芜殿的事情,“所以去岁在春芜殿之中,我见到皇兄将你送回来,那个时候,阿楹就已经与他有了牵扯了吗?” 傅瑶就算是到了此时,还是有些不敢置信,毕竟那个人,可是傅怀砚。 这位皇兄在宫中所有人心中,都是遥遥不可及的。 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傅瑶都觉得,他不像是有什么私欲的人,也不像是沉湎于儿女私事的人。 她还曾经与明楹谈及自己的这个看法。 现在想来,或许也是她对这位皇兄知之甚少。 傅瑶此番前来原本也只是想着确认一下,现在知晓明楹平安无恙,倒也并没有什么其他好说的。 只是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忧心地问道:“旁的,我倒也不好多问什么,只是若是皇兄想要娶你的话,朝中那边必然是多有阻力,我原想着若你嫁出宫去,可以与我互相扶持着,但是这宫门一入,即便是你们现今情意正浓,你孤身留在宫中,说不得还会受到些委屈,往后能看开些为好。” 明楹对着她笑笑,只轻声道:“阿姐不必担心。我日后不会进宫。” “不进宫?”傅瑶惊诧地看她,看了看左右无人,提醒她道:“你可莫要傻,无名无分跟着皇兄,即便他是天子,没有个名分,也是无用的,你既然选了这条路,就莫要耍性子,入了天家,有些事情,并不是你想不想的。” 明楹知晓傅瑶是为了她好,随即温声解释道:“皇兄日后也与我一同,都不居于宫中。” 傅瑶几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然许久,才磕磕绊绊地问道:“你,你说什么?” 历朝历代不住在宫中的帝后,只怕也是闻所未闻。 一直到现在,傅瑶才有些恍然地意识到,面前这位从前的皇妹,对那位素来盛名在外的新帝意味着什么。 天理伦常在上,他光风霁月了这么多年,却又能甘愿为她背负那些风月声名。 当真是,珍之重之至极。 傅瑶又与明楹在厅中寒暄了许久,傅瑶与她讲了讲这么多时日来上京城的事情,左不过就是新帝这么多日不在上京城,不少世家都是夹着尾巴做人,生怕在这个时候触了新君的霉头。 一直谈到午时,傅瑶才起身告辞,明楹将她送到门外,刚准备回府的时候,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唤她。 明楹抬眼,只看到吴氏此时正站在一旁,大概是已经在门外蹲守她许久,此时看到她出来,面上带着热络的笑。 “总归是见到阿楹了,”吴氏凑近,“伯母在外面等了许久,终于见到人了,门口站着的几个刁奴不愿意让伯母我进去,当真是胆子大了,就连一家人也敢拦。” 明楹怠于与这位伯母交涉,只问道:“伯母今日前来,有什么要事吗?” “啊?”吴氏连忙应声,“有,有的。是这样的,之前阿楹一直在外,伯母也有所耳闻,现在阿楹刚刚回京,我这个做伯母的,自然是要前来瞧瞧的,先前陛下下旨说让我们一家搬离这里,我还纳闷呢,到底是因为什么事,现在瞧着是阿楹在这里,伯母也明白了,想来是陛下对着阿楹实在是看重,所以才收回了这里。” 吴氏说话絮絮叨叨的,“先前颍川祖宅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这家主做的实在不是个事,有眼不识泰山,庡?就连陛下都不认识,还冲突了阿楹与陛下,有了这个下场,也实在是罪有应得!” 明楹并不想听吴氏的奉承,只是想到明启从前对自己的确是照料颇多,才对现在的吴氏多容忍了些,至少也留了些面子。 她回道:“伯母若是有话,不妨直说。” 吴氏搓了搓手,满脸赔笑道:“是这样,阿楹现在不是回到了上京么,新君又对阿楹这么看重,你家伯父身上这个侍郎的位置,也坐了许久了,理应到了升迁的时候了,从前的明峥已经不在了,你伯父也算是新君半个岳丈,若是还是一个区区侍郎职位,实在是有些寒酸,所以今日前来,是想与阿楹好好说道说道这件事。” 明楹默了片刻,只回道:“朝政之事,我不便干预,伯母还是另请高明吧。” 吴氏忍不住皱了皱眉,退而求其次道:“既然这件事阿楹不好开口,伯母这边还有件事相求,你堂姐明微,你应当也见过的,你日后既然是要留在宫中的,身边能有个伴也没什么不好,不如——” “川柏。” 明楹打断吴氏的话,一旁的川柏突然悄无声息的出现在明楹的身边。 吴氏险些被吓了一跳。 明楹道:“送客。” 川柏应是,吴氏片刻之后便反应过来,恼羞成怒道:“不是,现今明氏都快倒了,你又是这么个身份,难不成还当真以为自己能当皇……” 她的话在这里生生遏住,川柏面无表情地点了吴氏的哑穴。 然后他平静地开口对吴氏解释道:“或许这位夫人不知晓。” “陛下曾经说过,皇后的位置,只在于公主殿下想与不想。” 况且,这么多日在等一个名分的人,分明是陛下。 吴氏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仓皇地看了看明楹,手指无力地拉住了川柏的袖子。 吴氏被川柏拎着往外走去,华裳的领子都被抓皱了,她毕竟是一位在上京城有头有脸的贵妇,现今这幅尊荣,实在是丢脸至极。 按照陛下的旨意,每一位前来让公主受委屈的人,都该被带去好好反省反省。 傅怀砚还特意指出,这条禁律,男女不论,老少不限。 疑罪从无的道理,从来不能用于对待公主的事情上,川柏并不知晓这个伯母有没有让明楹觉得委屈,但是对于公主的事情,宁可错杀,也不能放过。 川柏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拎着吴氏往外走去。 作者有话说: 今晚还有最后一章结尾啦,感谢大家支持~ 明月藏鹭 第113节 红包0v0 第98章 正文完结 新帝今日突然上朝, 朝中不少官吏都在私底下偷偷议论着,到底是为了什么要事。 这连着议论了很久,也没个准信, 就连政事堂的那几位都不知晓, 所以此时官吏各自都怀着心思, 站在了殿中,手中拿着玉笏,眼观鼻鼻观心。 这位新君不比从前的显帝,看不出情绪也就罢了, 性情也都是旁人琢磨不准的,朝中众臣皆是有些怵他。 昨日夜里下了一点儿雨, 朝官在殿中站了一会儿,才看到那位许久不见的新帝抬步登上高台。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这群人老糊涂了,今日居然从新帝的脸上, 看到了一瞬而过的笑意。 但也仅仅只是片刻而过, 快得仿佛是别人的错觉。 这位新帝少时便为人称道, 一向都无可指摘, 唯一说得上是有些不好的传闻,便是去岁与十一公主明楹的事。 只是到底是不是王氏临死之前的反咬一口, 倒也未可知。 虽有人说他行事不检,但这事毕竟还没有定论,倒也渐渐平息了。 况且此番新帝暗中离京, 就是为了对明氏出手,怎么也不像是当真对那位公主有什么情意的模样。 毕竟是数月以来的第一次早朝,众官也不敢抬头多看什么, 只匆匆一眼就低下了视线, 恭顺立在原地。 今年风调雨顺, 芜州刺史与叶氏抄家所得皆用于民生,并无什么其他的大事。 只有人提了霍小将军今年大获全胜,是否要加官进爵云云,这些事情傅怀砚皆是交由有司处理,只轻描淡写地嗯了声。 其余的也都是一些琐事,之前傅怀砚人还在芜州的时候,送过来的折子,十封里面至少有九封全都是恭问圣安的。 朝中杂七杂八地说了一大堆,傅怀砚看着有点儿恹恹,一只手撑着脸侧,随后问道:“今日还有其他要事启奏么?” 群臣面面相觑,傅怀砚随意地看了看殿下站着的官吏,片刻了才慢悠悠地道:“既然已经无事,那孤今日也来说一件事。” 朝官原本放下的心因为傅怀砚的这么一句话倏而提了起来,众人以目示意,皆是不明白新帝现在要说的是什么事。 难不成又是哪家被他给盯上了? 这么多日,上京城几乎都是平静无波,哪有人敢在新帝眼皮子底下惹是生非的,一个两个的前去长诏宫倒是跑得勤快,就怕这位陛下不知晓他们的忠心了。 所以,听到傅怀砚的这么一句话,朝官皆是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 “现在热孝未过,孤是想着,皇后的人选也该早日定下来了。” 这一句话,无异于平地起惊雷,炸响在群臣之中。 一旁的言官几近热泪盈眶,连忙上前赞道:“古语有云,成家立业,陛下现今于政事之上已经多有建树,后院之中却又始终无人,臣私以为,实在是不妥,现在陛下能够这么想,那便是再好不过了。不如让礼部早些准备选秀的事情,一切当以后宫稳定,子嗣绵延为重。” 这位陛下从来都不按照常理出牌,今日终于说了件大家都应允的好事来,言官自然免不得热泪盈眶。 心中还在想着,陛下这是远走京城了一趟,终于能够体恤朝官了不成。 一旁的人也同样不甘示弱,在旁接道:“李大人所言极是,臣也以为,按照陛下现今的年纪,后院无人实在是不妥,上京城中各家都有不少适龄贵女,还并未有婚配,陛下应当善择之,当为我朝福祉永存。” 应和者众,更有甚者,还有议论起哪家贵女合适的。 傅怀砚似笑非笑,腕上的手持被他勾在指间,他稍稍支起身子,看向此时站在殿中的官吏。 “这么说,众卿家,心中已经是有了中意的人选了?” 他这话说得面上带笑,但是熟悉傅怀砚的官吏大多知晓,他这个神色的时候,大多都有些心情不虞。 这立后的事情分明是他自己提出来的,旁人赞许几声,他却又不虞,旁人哪里琢磨得了他到底在想什么。 现在站在殿中的官吏,但凡家中有个适龄的姑娘家的,多多少少都想过皇后的那个位置。 只是碍于傅怀砚这话问得意味不明,是以也没有人敢当这个出头鸟。 朝中静默片刻,还是有人上前来毛遂自荐,正是京城从前四大氏族之一的宋氏。 现在明氏名存实亡,叶氏又夷族论处,宋氏近来风头无两。 他自然认为,说不得新帝这是在给自己的女儿铺路。 是以现在群臣皆是各有计较的时候,宋氏首先上前,朗声道:“陛下后院无人,臣身为人臣,自然应当时时为陛下忧虑,毕竟虽是陛下的家事,但天家事在上,也不仅仅只是家事,更是关乎整个社稷的重中之重。” 宋氏躬身,“臣不敢妄议其他事情,此番斗胆上前,只是家中尚且还有一位适龄小女,虽才疏学浅,但也饱读诗书,臣并无其他所求,只愿小女能为陛下排忧解难,侍奉在旁。” 宋氏所说的自然是宋湘仪。 其他朝官听到宋氏的这么一番话,暗自咬牙,怎么被这厮捷足先登了。 宋湘仪从前就被广传多半是日后的太子妃人选,所以一直到了现在,也都没有议亲,现在瞧着,不过就是盯着这个位置罢了。 宋氏这么多年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这番话说得妥帖,既不逾矩,也不夸大,若是傅怀砚当真有意选妃的话,这位宋湘仪多半会在其中之列。 宋氏说完这么一番话,殿中静寂片刻。 有不少朝臣偷偷觑着傅怀砚的神色,却又没看出来他是什么具体的情绪。 静默了片刻,傅怀砚才轻轻笑了声,手上的檀珠被他拿着把玩,“宋大人倒是情真意切,处处为孤着想,可惜了,孤方才也只是随意地一问。” 他含笑,“其实,倒也没有当真问询旁人意见的意思。” 宋氏听闻这话,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半晌了才躬身退回去,“方才是臣为陛下着想,一时太过着急,有些僭越,还望陛下见谅。” 傅怀砚不置可否地笑笑,转而又道:“怎么没有人问孤,心中有无中意的人选?” 这话哪里有人敢搭茬,众臣站在原地,皆是静默不语。 川芎在这个时候也悄然无声地出现在殿前,躬身行礼道:“属下敢问陛下,中意的人选是?” 川芎说起这话一脸的平静,在旁的朝官险些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傅怀砚撑着自己的脸侧,拨过一颗檀珠。 “孤心中的人选。” “明家行四,从前国子监祭酒明峥之女,明楹。” 川芎是跟在傅怀砚身边的长随,此番接下了他的话茬,多半就是有新君的授意。 但是此时,场中群臣也都顾及不上这点了,脑中都在回荡着方才傅怀砚开口的那句话。 ……谁? 明峥之女?这位明楹,不就是从前的那位十一公主吗? 王氏之前所谓的太子与十一公主有染的消息,难不成当真是确有其事? 场中人各个心中都有无数的疑问,面色各异,失落者有,怅然者有,茫然者众,恍然大悟者亦有不少。 明易书站在群臣之中,心中也是不免忽地一下。 自己的幼弟,只有明楹一个独女,虽然是他嫡亲的侄女,可是他却又连一天都并未庇佑过她。 现在新君罔顾旁人的议论,也不顾日后甚喧尘上的流言,却又仅仅只是,想给明楹一个光明正大的名分。 是后位,是这位新帝名正言顺的妻,是日后无人出其左右的身份。 明易书心中百感交集,旁边与他相熟的官吏用玉笏戳了戳他,悄声道:“明楹?那岂不是明兄你的侄女?恭喜恭喜,明兄你这下,可是走了大运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呐!” 明易书只是笑笑,并未应声。 原本静默的朝中顷刻之际好像是滚进了油锅之中,总之,窃窃私语一下子就涌动了起来。 傅怀砚抵唇轻咳了一声,手中檀珠上下晃动了一下。 原本还在喧嚷的朝中瞬间就变得静默无声,片刻后,有位言官实在是忍不住,上前奏道:“陛下,请恕臣僭越,臣以为,陛下选的这位新后人选,并不妥当。” “一来明氏式微,这位明楹父母早逝,说不得是个八字硬的,还会克夫,二来,据臣所知,这位明楹曾经是宫中的公主,往日是陛下您的皇妹,即便是并没有亲缘关系,但是有着这么一层,现在与她有私,那便是德行有亏,日后名声有损,此事并非小事。是以,还望陛下三思!” “三思。”傅怀砚含笑看向出声的人,他似乎是觉得有些好笑,缓声继续道:“陈大人不会当真以为,这件事,孤是在和你商量吧?” “无论她是什么身份,孤想娶她,什么时候轮得到旁人来置喙了?” 他淡漠的视线匆匆掠过朝中众人,原本还想上奏劝阻的朝官立即噤声。 傅怀砚漫不经心地撑着下颔,将自己手中的手持绕回腕上。 “至于陈大人方才说的话,下了朝,自己前往慎司监中领罚。” “孤好不容易哄来的人,容不得旁人说她一句不字。” 新帝在朝中的这么一番话,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下朝之后,顷刻之际就传遍了整个上京城。 不少人还在家中盘算着,自己从前到底有没有得罪这位公主殿下。 旁的他人也都是无从得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 这位素来不近女色的新帝,对从前的那位十一公主,当真在意至极。 宁愿放弃满身清誉,也宁愿放弃唾手可得的世家裨益。 有言官出言不当,当即就被新帝责罚。 袒护至极。 …… 江南浣衣的女郎拿着木槌蹲在水边,择菜的大娘一边与旁人唠着家常,一边手下将韭黄的烂叶掐掉,然后说到兴起处的时候,还与旁人说起,自己曾经见过新帝,那位传说中的陛下,还有宫里头的公主。 与她唠嗑的妇人嗤她痴心妄想,磕了把瓜子,大娘撇了撇嘴,只道自己才不是诓人。 嬉闹的孩童又长了个子,新来的县令是个老实的中年人,将从前垣陵县令贪墨的钱尽数归还于民众,大娘家分了不少,现在不必总是为了那么一点钱与包子铺的活计争吵,虎子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日渐蹿高。 芜州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只是先前风靡一时的千金台人去楼空,平康坊内里的秦楼楚馆也大多往来惨淡。 晚间还是灯火盛极,处处游人如织。 临窗挑灯夜读的书生手中摸着心上人为自己绣的香囊,伏案继续研读,正在准备今年的殿试。 江南多雨,此时正在春日,细雨连日不绝。 上京城的少年将军抱剑观花,看窗前因为昨日下雨,落了一地的花瓣。 他看了看地上飘零一地的细小花叶,不期然阖眼,手中抱剑,侧身对向一旁,默然静坐。 他志在边关,大抵宿命也并不在于此。 早该看清楚的。 明月藏鹭 第114节 就如当初她所说的,也仅仅只限于等她前往边关。 大概是等不到了。 明月大抵,也从不曾照他还。 此时京城中,甚嚣尘外的,是新帝的婚讯。 传说的这位新帝,生来霁月光风,却又只为那位从前的皇妹而折腰。 世间纷扰,来福丝毫不受其扰,撅着屁-股在流水边挑挑拣拣,最后才终于选中了一块最好看的石头,像只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跑到明楹身边,四只小短腿各跑各的,看上去乱七八糟的。 来福喜滋滋地叼着石头,放在了明楹的身边。 大概是今日有要事,来福耳朵边被人用红色的细带扎起来了一朵小花,只是技术实在是欠佳,看上去实在是不太好看。 明楹摸了摸来福的脑袋,来福呜咽着在她旁边玩了一会儿,然后又哒哒哒地跑远了,想要叼新的漂亮石头给她。 昨日晚上上京下了一场雨,原本这样的天,应当会冷上几日的,谁成想,今日居然见了日头。 因为下雨,庭前的花都谢了不少。 今早明楹经过前庭的时候,还看到绿枝将飘落下来的花瓣一一收集好,说是等到这几日日头好的时候,拿出去好好晒晒。 “上京的春日短,说不得几日不见,这树上就没多少花了,过几日拿出去晾晒,之后还可以做花蜜。” 今日午间出了日头,空中已经隐隐有了初夏的意味。 听闻现今才不过是春日,就有些畏热的人家,甚至家中都放了冰鉴。 来福原本又找到了一块好看的石头,想着送给明楹的时候,突然看到了此时出现在院中的人,狠狠地在原地跺了跺脚,又跑远了。 傅怀砚刚刚踏入院中,就看到明楹现在撑着手坐在梨花树下,书页放在膝上,正在看一本游志。 她原本看得认真,听到庭前传来跫音,似有所觉地往前看去。 只看到傅怀砚长身玉立,身穿象征身份的朝服,迢迢远远地站在庭前。 他们隔着庭前落花,恰如多年前,初见时上京是簌簌而落的雪。 一眼就惊鸿。 年少时那个言笑晏晏唤他阿兄的人,最后成为了他身边的岁岁年年。 傅怀砚抬步走近,明楹看了看他一路穿过地上的落花,“昨日一场春雨,庭前的梨花落了不少,上京的春日一向都短,转眼就要入夏了,也不知道这些花还能开多久。” 傅怀砚俯身看她,问道:“上京的春日很短么?” “上京真正能说得上是春日的也只有三月,相比于其他的季节,自然是短的。” 傅怀砚闷声笑了下,“孤在上京这么多年,现今却很少会有这样的感觉。” 明楹抬眼,午后的光晕覆在她的眼睫上,瞳仁很亮,恰如过往登瑶台时观明月。 暮春的风拂落在他身上,檀香味浸染了明楹的感知,傅怀砚抬手顺势抵进她的指间,与她十指相扣。 她听到他轻声答道: “因为杳杳——” 你站在我眼前,我看不见凛冬与仲夏。 我满目生春。 23.2.23/正文完 小鱼卷/文 作者有话说: 写完正文啦,现在刚好是五点二十分,也算是个很浪漫的时间,这本写到现在,差不多从开始一直到结束,一共是三个月的时间。 很荣幸能被大家看到,也很荣幸,杳杳与傅狗的故事能被大家认识,故事的开头是他们年少初遇,最初的愿景,也不过是他力所能及护她周全,后来却又是心动的覆水难收。 春雨冬雪,都会一直在一起,希望他们能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面长长久久。 希望故事外的宝贝们也能一直平安顺遂,喜乐无忧。 本章52个红包,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 放一下《春庭渡我》的文案,喜欢的宝贝可以看一下~ 姜遂宁自幼定下一门亲事,世代煊赫的长乐侯府的嫡子,夫君相貌才情俱佳,家世出众。 而她嫁入长乐侯府的当晚,长乐侯却拥兵而反。 夫君掀开盖头和她道:“新帝根基未稳,不堪大任。等我日后拥兵返回盛京,我就是太子,而阿宁就是未来的……皇后。” 姜遂宁心知自己留在这里只是弃子,却仍然温声道好。 后来再次得到边关的消息,就是长乐侯府遭满门屠戮,而远在盛京的她独自一人跪于灵堂之下。 从煊赫世家,顷刻就沦为阶下囚。 新帝登基未满一年,大抵为显慈悲,所以留了长乐侯府女眷一条生路。 长乐侯头七未过,新帝亲自前往侯府,屏退众人。 白烛焚烧,李羡臣缓步而来,看着跪于灵堂之下的姜遂宁,看了她片刻后,问道:“想做皇后?” 姜遂宁眼睫垂下,低声道:“臣女不敢。” 李羡臣闻言笑了一声,俯身在她耳际。 似情人间的低喃。 “不敢?啧,也是。”李羡臣嗤笑出声,“你的夫君就是个废物。” 他抬手迫使姜遂宁看向自己,眼眸深沉,“不如跟了朕,朕能让你做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