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 楔子 似水流年,一切不过是随波逐流。 楔子 1949上海 叮叮叮— 三轮车驶上纷扰万分的大马路,人群因这几声警示一一绕道而行,车伕使力踩着踏板,颊边的汗珠因满身的疲惫顺着下顎鬍渣滴滴滚落,背脊线条紧合着衣衫呈现半弧形姿态。 「今日生意好?瞧你累的。」 车上的中年男客见车伕衣衫被汗水浇得一身湿。车伕回头一笑,阿的发出几声空音,手指着自己乾扁的钱袋摇头否认又继续向前行。 男客拍去墨蓝色西装上头的灰屑又摸了下帽沿,默默笑望着车伕的后脑勺摇摇头。 三轮车不久便停滞在颐和酒家外头,男客不急不慢的下了车,理了下外套,从口袋里头掏出几枚钱币递给车伕,车伕将钱币数了数就收入系在腰际间的钱袋里头。 「待会儿还有生意?」 车伕头摇了几下,拿着掛在颈上的毛巾擦拭汹涌的汗水。 男客瞄了眼手腕上的洋錶,「那九点来接我。」 车伕阿了一声微笑回应他。 离九点还有一刻鐘这么久,车伕便将三轮车停靠在街边的小巷弄,一个人走入倚红楼旁的花井街市集,他在里头逛了一会儿,随便买了几个热包子走回巷弄,就蹲在三轮车旁低头啃食。他抬头望着那栋依旧华丽不实的建筑物,本是平淡如水的唇角在隐密的分秒间扬起,眼眸中的悵然一闪而逝,无人知晓。 01. 01. 1929上海 彩霞罩顶,宅院外的虫鸣鸟叫此起彼落,宅院内则始终保持着一股静謐。隔着这扇窗纸竖耳倾听,听见的是一丝丝翻动书页的声响,再往里头一探,可看见一名年约十六岁的少年半躺于小褟上细读着手中那本诗文,他那双细长眼睛上头的几根睫毛随着窗外光线的转移眨动着。 「安嬤,现在什么时候了?」少年翻了面诗文问。 「这不都快傍晚了。」老嬤嬤站在一边沏着热茶。 少年抬起头望着窗外橘红色霞彩,「爹今日不回来么?」 「说是要在天津那边多留几天。」 「是么。」少年面上没任何情绪,他多看了几行诗。 过了一会儿,他闔上书本随意放置一旁,理了理身上的长袍马褂。 「安嬤,我饿了。」 「要不先用晚膳?」 「娘亲呢?」 「去拜神还没回呢。」 少年坐在褟上不作声,手指头三三两两的敲着小桌。 「不如我去厨房弄些点心?」安嬤嬤看着少年的侧脸寻问。 少年面无表情的回望老嬤,头轻点了下。 晚膳时刻,屋内意外冷清,一张偌大的圆桌,两个用膳之人。 中年妇人替少年夹了块油鸡,「瑢生,,今天娘去拜神刚巧碰见了秦家大嫂和她女儿。」 「嗯。」权瑢生细嚼着口中的食物,脸色清淡满不在乎。 妇人面对儿子那张冷淡如冰的侧脸庞已成习惯,「那秦淑媛你也见过的,虽然算不上标緻,,可人家温柔婉约好相处。」 权瑢生为自己盛了碗清汤,面上始终没坦露一丝喜怒哀乐。 「秦家那家布料行是个老字号,开了快四十多年,家世单纯。」 权瑢生放下空碗,拾起一旁的白手巾擦拭双手,彷彿耳不闻任何噪动。 「你也到了成家的年纪。」 「娘。」少年侧着头望向妇人的眼,拉起了那双看不见粗糙的手,「待我上了大学再说这些,成么?」 「这成家跟上学是两码子的事,要不先定下亲?」 权夫人抚着权瑢生的手,却见他即刻松脱她的手。 「你跟爹亲商量吧。」 不等回语,逕自起身离开厅堂,随晚风吹动他的淡色长袍。 三日后,权老爷从天津回来了。这次回来可不简单,竟是多带了个人。权瑢生坐在右侧的椅凳上,手捧着杯盏,冷眼打量着那杵在门槛边的少年。 「这人是?」 权夫人替权老爷倒上一杯热茶,回头专注于少年身上破烂不堪的衣衫。 「回来时在火车站旁遇上了乱党,幸好有这小兄弟相助。」 权老爷喝了口茶,热络的对少年招招手,「别怕,快进来。」 少年轻轻扬起头,骯脏的脸庞隐藏不住那对浑圆有神的墨黑色眸子,他赶紧跨过门槛走入厅堂,垂首对着自身那双破黑鞋,不敢再抬头。 「瑢生,,他估摸着跟你差不多年纪。」权老爷先开了口。 权瑢生盯着那人衣襟上头的破洞不哼半句,还是权夫人先忍不住寻问少年的底细。 「今年多少岁?」 少年猛然抬起头,他思索半刻,随后左手比一,右手再比个七。 「是个哑巴!」权夫人惊讶的望着此人,又不理解的回望自己的丈夫。 权老爷朝夫人点点头,以嘴角的笑容来看,他并不介怀。 对比权夫人的反应,权瑢生的嘴角倒是勾起了小弧度,饶有兴致的瞅着这个哑巴。 「难不成连名氏都没有?」权夫人蹙起眉心,就怕沾上不乾不净之人。 少年原本紧捏的手指头一听到这话便赶紧举起挥上几下否认夫人这番言论。他朝衣衫里头掏了掏,拿出一个黄色锦囊并指着上头的那个红字,阿阿的叫出几声似在说那就是他。 权老爷伸手接过那锦囊,看着上头的红字,「崔?」 「原来姓崔。」权夫人跟着瞧上一眼,「那名儿呢?总有个名字。」 崔哑巴摇摇头,他自卑的垂着脸。 他没有名字。 「名字以后再给吧。」权老爷将锦囊还给崔哑巴。 崔哑巴摸了摸锦囊,相当保护的将此收进衣襟。 「邓伯。」权老爷叫来外边的老管家邓伯,「带他下去沐浴换件衣服。」 「是,老爷。」 崔哑巴就这么被老管家拉出了大厅。 权老爷将目光转向儿子,「瑢生,这人看起来忠厚,日后就给你当差使吧。」 权瑢生的食指头沿着杯缘绕了好几圈,而后又抓起桌上的杯盖把玩,冷淡的眼瞳对着屋外那个越是模糊的身影嘀咕,「哑巴…」 02. 02. 崔哑巴人一走,权夫人便急忙拉着权老爷问清来龙去脉。 「怎么好端端的带个哑巴回来?就算相助于你,给几个钱便是,这人身份不清不楚的,就这么带回家里恐怕…」权夫人话尚未说完就被权老爷出声打断。 「本是给钱道谢,但回头见他跟群要饭的混在一块儿,小小年纪想想也是可怜。咱们也不怕多双碗筷,让他待在咱们家做份工,瑢生不正缺个差使的么?」 权老爷拍拍权夫人的手背,意图让她安心。 权夫人一听那小哑巴本是个要饭的,心里头倒是多了份同情。「如今时局动盪不安,咱们老百姓求的不过是几口饭,那孩子肯定吃了不少的苦头。」 权老爷拿起杯盏喫了两口后道:「他会是个忠厚的僕人,我相信我不会看走眼的。」 「老爷所言甚是。」权夫人点头,将话题指向另一边,「天津那头可冷?」 「没比这儿冷。」 「那小稜儿可大了?」 「都赶上我肩头了。」权老爷一脸欢喜的将手抬起摆在自己肩头处比划。 天津那口子是权老爷的二房,小稜儿便是二房所出的孩子,人还不过志学之年。权老爷在河北有万亩茶园,一年总会抽出间空过去巡视,茶园离二房的居所不算太远,权老爷通常会在那边住上个把月。 「时间过得可真快。」权夫人嘴里擒笑。 「可不是。」权老爷唇角流露出不同往日的雀跃。 权瑢生盯着茶杯里头绕在黄色液体边缘上的泡沫,一片渲染的杂质飘浮在上头。 「老爷,咱们瑢生不久也要十七了。」 权瑢生捧起桌上的热茶,不动声色的喫了几口茶。 权老爷瞥了眼权瑢生,随后搁下茶盏,点头应是。 「咱们是不是该替他寻门亲事?都说先成家后立业,早些开枝散叶才会成大器。」 「的确,该是时候了,夫人可有中意人选?」 「这秦家布料的三小姐淑媛人不错。」 「淑媛?哪个淑媛?」 「您见过的,小时候跟瑢生同个学堂的,凤眼乖巧的。」 权老爷搓着下顎忖量片刻。 「家里做裁缝的,中秋还跟着秦老爷一同送布料来咱们家里。」 「哦!」权老爷拍大腿,想起了那副长相。「原来是那位小姑娘呀!」他裂嘴而笑,目光转向自己的孩儿,「瑢生,你的意思呢?」 权瑢生放下茶盏,轻轻覆上茶盖,缓缓起身面对双亲,「全依爹娘。」 轻忽的躬身,不露半丝喜色,「孩儿先回房。」转身轻步离去。 … 权瑢生立在房门口好多时,他在望对头那本是放置杂物的房间。 现在哑巴来了,就让他住下了。 他看着哑巴在里头认真擦拭佈满灰尘的桌椅好不忙录,细瞧,哑巴换了身衣服鞋子倒有几分人样了。 崔哑巴捧着木桶朝房外走,短短一瞥,见少爷正立在对头,他阿出几声点头打招呼,可人家不领情,冷着脸回应他的笑容。被这桶冷水一浇,崔哑巴的笑容怎么看都何其难堪,他只好挠挠脸颊垂着头快步离去。 「你过来。」 崔哑巴抬起头望向声音的来源,他手指着自己朝权少爷,不解的眨了眨眼。 「还不过来。」 他垂首缓步穿过中庭来到少爷的房门口,抬头却见权瑢生已坐上里头的椅凳,他仍杵在原地不敢踏入房间半步。 「进来。」权瑢生翘着腿打量起这人。 崔哑巴轻手轻脚的走进房,不敢抬脸正对少爷。 「从哪儿来的?」 崔哑巴指了指上头。 「上面?」权瑢生转了下眼眸甚是不明白。「北平?」 崔哑巴摇摇头,手又指了指上头。 「北平的上面?」 崔哑巴微笑点头,手指直直指着顶上。 「东北?」 崔哑巴开心的阿出一声,是从东北来的。 权瑢生瞧着那人身上朴素的青色衣衫又问道:「自己过来的?」 崔哑巴摇头。 「跟家人?」 崔哑巴又是摇头。 「不是跟家人也不是自己过来的?」权瑢生耐不住性子,口气散发不悦。 崔哑巴手戳戳自己的脑袋瓜,又挥挥手示意没有。 「没有家人?」 崔哑巴点头,眼睛一对上少爷冷冽的双眸便赶紧低下头。 是的,他没有亲人,确切来说,他的亲人早已不在世上了。打从他有记忆以来,身边就只有那个相依为命的爹亲。哑巴他爹也是个哑巴,左邻右舍故而称他们父子俩为大小哑巴;每个人都以为哑巴听不见,殊不知他们的耳朵并不聋。哑巴他爹并不识字,所以没替他取个名字。每回父子俩阿来阿去对谈,村里的孩子们就会凑过去看热闹,嘲笑他二俩演杂耍。对哑巴来说,爹亲就是他头顶上的一片天,可叹这片天也有塌下来的时候。哑巴他爹在他十岁时因病去世,小小年纪的哑巴能怎么办呢?肚子饿了便沿街乞讨,渐渐的与同为要饭的老乞丐参在一块儿,老乞丐们说东北太冷要往南迁徙,哑巴就跟着他们一路乞讨到上海。 权瑢生盯着那颗脑袋瓜迟迟不作声。正当崔哑巴以为一切的问话都结束时,那人又开口了… 「怎么过来的?」 崔哑巴弯身将木桶搁置地上,右手摊平,左手食指中指在手心上面像个人腿似的走动。 「走过来的?」权瑢生直直盯着那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头。 崔哑巴微微点头,赶紧弯腰捧起木桶。 权瑢生垂眸打量那双尺寸不合适的鞋子,随后起身走到崔哑巴跟前。崔哑巴见状后稍稍退了几步。谁知权瑢生一把掐住崔哑巴的脖颈将人抵上房门,他使尽全力掐着那个人,彷彿要杀死仇人般的发狠心思,手臂的青筋甚至是一条一条凸起。 崔哑巴张着嘴无法呼息,手里的水桶根本捧不住,砰的一声摔落地,骯脏的黑色液体不留情面的泼了出来。 他挣扎,窒息的恐惧促使他用力拍打着那隻可怕的手。直到权瑢生的手背被人打红了,崔哑巴的喉咙还是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就在崔哑巴极度恐惧,以为自己真要没了,权瑢生这才松开手放过他一命。 崔哑巴瞬间得到解脱,呛得满脸通红大口喘息,咳出一声又一声,残留在脖颈上头的五指红印看来是难以消退。 权瑢生垂眼瞅着那跌坐在地之人,发出寒言,「真是个哑巴。」 …………………………………………………………………………………………………………………………….. 1950春上海景德街 一个男人坐在麵摊角落处大口吃食汤麵,时不时的用手背擦去额边滴落的汗珠。 「你吃慢些。」麵摊老王端了盘滷菜上桌,崔哑巴嘴里塞满了麵条,发出了阿阿几声。他呼嚕的嚥下麵条,手指了指日正当中的天。 「要走啦?时间还早哩!」老王往一旁的长板凳坐下,欲与哑巴间聊。 崔哑巴迅速吃下最后一口麵,而后仰头将那大碗公的汤汁喝得一滴不剩。他粗鲁的拿袖口擦了擦嘴巴,后从腰边钱袋掏出几枚钱币递给老王。 「都是老朋友了还收啥子!」老王将钱币塞回崔哑巴的双手。 崔哑巴也就不再跟他客气,收好钱后起身,阿一声又拍拍男人的肩膀,最后竖起大拇指,随即转身牵着三轮车离去。 他骑着三轮车在车站晃悠了一会儿,又骑到百乐门兜转一圈仍没遇上门生意。 正当他为生意惨澹感到有些纳闷之时,一名年约十六岁,头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女学生对他招了招手。哑巴见状赶紧踩着车过去,他将车子停在女学生面前,随即下车拿起掛在脖颈上的毛巾擦拭后头的座位,弯身恭迎女学生上车。 「车站。」 他点点头,眼角微弯,几条深刻的鱼尾纹甚是赤裸的浮上前来。 女学生直接坐上车也不同他多说些什么。 崔哑巴将女学生载到车站后便踩着车子离去,女学生还站在原处望着他的背影。她的眉心不由自主的蹙起,只因脑海勾勒出难以忘怀的往事。她笑自己傻,怎么又记起这些陈年旧事。 「爸爸。」 女学生勾住这名戴着眼镜礼帽,穿着正统的西装男人的手臂。 「清儿,等很久了?」 权瑢生摸了摸女孩的发顶,从他手边的小行李箱推测,此人应是从外地回来。 「没,刚刚才到呢。」 两人边走边说间话,漫步到对面大街。 「用过饭没?」 「还没呢,特地等你一块儿。」权偌清突而提起方才的哑巴,「对了爸爸,刚会儿我坐车来,那车伕是个哑巴。」 权瑢生一听见哑巴这二字,思绪意外停顿,「是么。」饶是如此,男人的面上仍保持着沉着冷静。 「记得小时候有个哑巴叔叔跟咱们一块住,见到那哑巴车伕就想起叔叔来了。」 权瑢生牵着女儿的手过马路,眼底的黯然是藏了又藏。 「爸爸,您说他有没有可能就是哑巴叔叔?」 「别说这么多了,咱们吃饺子?」权瑢生完全不理会权偌清的假设。 权偌清于是不再多言,「就吃饺子吧。」 ……………… 权瑢生今日出门谈了份古董交易,结束时已接近傍晚时分。他在大街口随手栏了部三轮车,这个车伕很是勤劳,不过是轮子旧了些,震得权瑢生的身子晃呀晃的不太舒服。眼看再几个路口就能抵达,车子的轮胎却在此刻出了些差错… 「对不住。」车伕赶紧煞车,下去查看轮胎。「这轮胎看是不成了。」他摸了摸微略凹扁的左侧轮胎道。 「没事。」权瑢生赶紧下车,立在路旁往路上寻找有无其他三轮车可搭。 「哑巴,这里!这里!」车伕朝对面一辆慢速经过的三轮车伕挥手呼唤。 那车伕一听见喊叫便调头骑到车伕面前。 「崔哑巴,行行好,帮我送这位先生一程。」 崔哑巴一回头瞟上那位先生的模样,张开嘴愣住许久也没能反应过来。 权瑢生已坐上他那台三轮车,他手拍拍西装裤,面上淡如冰水,「吾方路。」可谁又知那藏在衣袖下的一双手是这样的颤抖不已。崔哑巴愣愣的点了点头,回身踩踏板,车子不急不缓的驶向前方道路。 权瑢生的眼瞳透过两片小玻璃看着眼前这挥汗如雨的背影,那条脊椎骨紧贴着白色衣衫在结实的后背上头划出一道分隔线,他的眸子似是被什么勾住,始终停在那上头,随后他转眸,将目光挪向车把手上两个随风而转的蓝白小风车。 风也吹动他的发丝,更吹动他的心。 崔哑巴专注的盯着前方道路,他什么也不敢多想,甚至不敢想起从前的日子,彆扭的寂静在他们之间环绕,一直持续到终点。 三轮车停在宅门口的那瞬间,哑巴的心也悄悄地跟着停止跳动。 「崔自安…」 几根冰冷的手指轻柔的抚着直直打颤的脖颈,崔自安闭合双眸屏住呼息。 「还记得这名字是谁给的么?」 03. (一) 03. (一) 1929秋权宅大院 崔哑巴双手捧着一碗杂烩饭坐在厨房的门槛边一口口食着,算一算他待在这个地方也快二个月了,每天尽守本份为的就是能够填饱肚子,总是怕自己出差错被老爷夫人赶出权府,他不想也不愿再回到以前那种跟着乞丐要饭的日子。 「崔哑巴,这给你。」 安嬤从厨房走到门边,弯下身将盘饺子递给他,崔哑巴连忙伸手接过,他开心的扬起嘴角阿阿两声点头答谢。 「柴没了,待会儿吃完了记得劈些来阿。」安嬤拍拍他的肩后转身走入厨房。 虽然权老爷曾说过要给哑巴个名字,但兴许是忙了,也许是忘了,人人一口口崔哑巴崔哑巴的叫着也就惯了,便是谁也没再提起取名这件事。 崔哑巴食完了这一顿午饭后,到偏院劈柴去了。 … 权瑢生放下书本抬眼望住窗外的阳光,他回头拿起茶盏喫上一口,手敲了几下茶盖,面色清冷,似乎有些烦闷无趣。他起身从房间漫步而出,双脚一进厅堂便得来母亲的叫唤。 「瑢生,快过来。」权瑢生走到权夫人跟前。 权夫人起身整理儿子身上的白色长袍,又帮他扣上前襟钉钮扣。 「我请了秦师傅过来替你订做一身长袍,那淑媛指不定也会一道过来,你可要跟人家好好打声招呼。」 「娘,我不缺长袍。」权瑢生冷眼盯着母亲的手指头在自身钮扣上头忙碌。 「什么缺不缺的,这可是个好机会,跟淑媛说说话顺道约人家出去逛一逛喝杯茶。」 权瑢生垂着唇角吁叹一声,他对儿女私情不感兴趣。 「笑一个,别总是冷着一张脸,吓跑了人家淑媛可怎么办。」 权夫人捏住权瑢生的脸颊,权瑢生为了老娘只好勉强僵口一笑。 就在此时,几声慌乱叫声传入了大厅二人的耳边。 「不好了,不好了。」安嬤慌慌张张的衝进了厅堂。 「为何这般?」权瑢生挑起眉尖问。 「厨房走水了。」 「走水?!」权夫人睁大双眼,又问「这怎么回事?」 不待安嬤回答,权瑢生已经出了厅堂。 浓浓的乌烟不断从厨房窗口窜出,权瑢生走到门口往里头一探,雾茫茫的一片没见到任何火苗,就在转眼片刻,从里头衝出来的人正巧撞倒了他,权瑢生抬眼一瞧,那灰头土脸的人正是崔哑巴。 崔哑巴一见着自己撞上了少爷便着急爬起身拉起权瑢生,他急忙的拍去沾在权瑢生白袍上的灰尘,弯身发出阿阿几声欲想道歉。 「灭了?」 权瑢生望着那张满是灰烬的脸庞和那双发红的手。 崔哑巴点点头,指着厨房里边,睁大双眸张大嘴双手划个大圆圈。 「火很大?」 崔哑巴拼命点头,左手偷偷摸了下有些发红的后颈。 权夫人和安嬤赶紧过来,看到厨房的惨况直直呜呼。 「都怪我不好,要不是方才熬汤走神,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安嬤刚想往地上跪就被权夫人制止,「安嬤快别这样,人没事就是不幸中的大幸。」 「还好崔哑巴恰巧在偏院劈柴,不然这厨房都不知会烧成什么样。」 安嬤泪眼汪汪的望着崔哑巴,眼底全是感激。 权夫人见崔哑巴的一身衣衫被火势摧残,「崔哑巴,你有没有伤着?」 崔哑巴摇头,直摸着后颈傻笑。 「人没伤着就好。」 权瑢生注意到崔哑巴放置在后颈上的手掌,掌心下的那块肌肤隐藏着不甚自然的红肿。 由于厨房走水的事情需要花时间善后,权夫人只好託人让秦师傅改日再过来。 夜晚,权瑢生坐在房里的凳子上把玩一个精緻的小圆盒,而崔哑巴正巧走回房,他的后颈敷着一块湿巾。 「过来。」权瑢生开口往对面方向一唤,崔哑巴听到后,原本准备推开房门的手剎时静止不动。 他回头疑惑的望着那个人,这一刻他想起了来到权宅的第一天。那日少爷也是用这种口气叫唤他,而后使着一道凌厉的目光打量他,狠心压迫他。 正因如此,崔亚巴从一开始便不敢轻易靠近权瑢生,即便经过了两个月的相处,他和他,还是这般的不亲近。 「还不过来。」 权瑢生见那人原地发愣的模样再度唤上一声,崔哑巴不敢违抗少爷的指示,手抓着湿毛巾垂头走进权瑢生的房间。 「坐下。」 崔哑巴抬眉不解的眨眨睫毛。 「过来坐下。」 权瑢生指着身旁的那张矮凳。 只待他弯身一坐,权瑢生立刻出手将崔哑巴的后脑杓用力一压,崔哑巴额头紧贴着木桌,他闭合双眼咬紧牙根思量该怎么活命。 「疼吗?」权瑢生冰冷的手指触碰了那一块灼热的皮肤。 崔哑巴睁开双眼蹙眉抿唇缓慢吐息。 权瑢生见他没半点反应,于是使着指腹用力按上那块红肿再问上一声:「痛不痛?」 崔哑巴双眼盯着桌面,身体直打着哆嗦,隐忍着痛楚点了头。 下一刻,权瑢生挪开自个儿的手指头,没有再做出压迫之事。 崔哑巴赶紧坐直身子,看着少爷将桌上那小圆盒推给自己。 「你回房吧。」权瑢生眼睫一转,起身往床褟去。 崔哑巴打开这圆盒的盒盖,闻着里头飘散而出的浓浓药香,生起了感激之情。 03. (二) 03. (二) 1929秋同心湖 一艘小船缓缓地划过毫无波澜的水面,随风朝左侧倾斜,单支船桨有一下没一下的从一名少年的手中挪动。船上有四个人,二男二女,荒郊野岭除去鸟叫划桨声,再无任何的交谈声响。 「怎么都不说话呢这是?」 坐在右侧的女孩打破了沉默。此人杏眼高鼻相貌精緻,拥有一头波浪时髦的短捲发,说话时脸上可掛着不甚保守的大方笑容,再看她身上那件短式旗袍,翠绿色的花纹倒是将她衬托得特别灵气。 女孩伸手推了推坐在一旁低头沉思的另一个女孩,只见她匆匆回神瞥了眼坐在小船对头的两位少年,尚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别过头望向远处边上那棵大柳树。 这个女孩子凤眼柔唇,相貌没有方才那个女孩来得突出,短发贴至耳边,而瀏海是倒扇形的,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眉宇之间添了些温顺。她的打扮与普通的女学生无异,白色窄袖中袄配上蓝素色中裙,整个人看似平静如水,她便是秦淑媛。 权瑢生瞅了眼秦淑媛以及她的同学柳珊。虽说前些日子他与秦淑媛已见过面,可两人的性格都不活泼,说的话怎么也对不上三句。权瑢生把玩着手里的瓜皮帽,一如往常的默不作声,坐在他身侧的崔哑巴见到这般的窘况,儘管心里替他二人着急,却也是束手无策,默默的划动自己的船桨。 「这都不说话,多闷阿你们。」柳珊把玩着手中的摺扇蹙起眉头。 这下好了,两个沉默一个哑巴,都让今日属于配角的她唱起独角戏。 「不如咱们来说笑话?」女孩试图帮权瑢生与秦淑媛拉近关係。 「没笑话。」权瑢生朝柳珊冷哼一声。 柳珊重重咨叹,回头问另一个少年,「你家少爷就这么不解风情么?」 崔哑巴发出阿阿二声,头更是点了几下,然发现似冰刀的那对瞳孔很狠地瞪向自己时,崔哑巴赶忙摇头否认,他握紧手里的船桨,别过头避开少爷的目光。 「小跟班,你怕什么呢?」 柳珊被崔哑巴紧张的模样给逗得哈然大笑,就连安静的秦淑媛嘴角也不知不觉地弯起了一丝丝弧度。 船舟就这样匆匆划了一圈,看了一轮的风景后,回到岸上时天气已逐渐转阴,像在预告午后雷阵雨的到来。 四人来到湖边那家餐馆食午饭,期间则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谈天。正确来说,是柳珊主导话题,崔哑巴兴致勃勃的比手画脚回应她,秦淑媛多多少少会附和上几句,就只有权瑢生无心参与,自顾自的低头食饭。 「我说权少爷,你的小跟班都比你好玩多了。」 崔哑巴被女孩这么一夸,脸上的两个大酒窝忍不住跑出来见客。 「又如何?」 权瑢生不在意,什么好不好玩跟他一点干係都没有,他单手托着下顎,欣赏窗外的美景湖畔。 柳珊低头瞅了眼手腕上的洋錶,「不说了,我得先走了,表哥难得从香江回来,我要过去跟他讨教讨教洋人舞蹈。」 「我跟你一起走吧。」秦淑媛拿手巾擦拭双手。 「可不行,咱们不同路,表哥让人派车子过来接我。」 「这样阿。」秦淑媛皱起眉,「那好吧,我自己搭车。」 「别,你一个人不好,这不是有两个人可以陪你么。」 她奴了奴嘴,指的是正在喫茶的权瑢生与正在扒碗里饭的崔哑巴。 「怪不好意思的。」秦淑媛低着头呢喃,羞怯的拉着柳珊的衣袖。 权瑢生拿起手巾仔细擦拭十根手指头,轻轻道:「待会儿一块走吧。」 崔哑巴抬起头,他用袖口擦去嘴角的饭粒阿阿几声表示赞同。 柳珊人一走,足够的静默再次添上一层层。三人往车站走没几步天空便下起了大雨,他们躲到树荫下,无语的对着忽大忽小的雨水发愣。 「等雨小点再走吧。」权瑢生拍拍墨色长衫上沾到的水滴。 可这场雨下得久,站得人双脚发痠,秦淑媛偷偷捏起脚跟数着雨滴。 崔哑巴拉了拉权瑢生,阿阿的二声比起手势,只见他左手臂单单立起,右手在左手指上头划了个朝下的半月形。 「不懂。」 哑巴拼命用肢体表达,权瑢生仍旧猜不出他想说什么。 崔哑巴无奈的唉唉吁气,最后拋下权瑢生和秦淑媛,一人往雨中狂奔。 「上哪去?」权瑢生对着消失在雨中的人大喊。 「怎么了?」秦淑媛问,权瑢生抿起唇无声摇头。 须臾,崔哑巴带了把纸伞回到树荫下,并将那把纸伞塞给权瑢生。 「你买的?」 权瑢生望着那人潮湿的发与衣衫,崔哑巴笑着点头,心中很是雀跃。 「怎么只有一把?」 崔哑巴指着系在腰际间的钱袋,做了个没有的手势说明钱不够,随后将自家少爷推向一旁的女孩。 「你怎么办?」 权瑢生打开纸伞,回头问。 崔哑巴拿起藏在身后的一片大荷叶憨憨笑,他早已想好对策。 雨中,那把伞就走在前头,叶子跟在后头。 一前一后的,相隔五步,不干涉对方。 权瑢生频频回望他,瞳孔里的冷漠逐步褪去,竟是有了热度。 秦淑媛跟着回首瞥上他几眼,莫名的温暖围住她的心口,繚绕不散。 04. (一) 04. (一) 1929秋末颐和酒家 厅房内馀音绕樑,听那闭眼老翁手里拉出的二胡声,丝丝断断和着几度悲欢离合,他的身旁站着一个小歌女,年纪约莫十岁,那是他的孙女。小歌女张开一口小嘴合着旋律唱桃花扇,歌声清亮恰似一江春水,把酒之客无不沉醉于此。 若说柳珊崇尚洋人舞蹈,那么权瑢生则甚爱传统戏曲,莫怪他二人话不投机。 正桌的两位倌爷嘴边嗑瓜子开盘欣赏戏曲,落位于左侧的是权瑢生,另一头则是他的表哥,元然。 「要说戏曲,还是咱们中国的有味道。」 发话的是元大少,此人相貌堂堂五官端正,二十来岁已有家室。他理了理身上的蓝色长袍黑马褂,回问身旁的姑娘,「香莹,听闻你也懂唱曲,改日唱给爷听听?」 「要唱也得看爷想在哪儿听香莹唱。」香莹姑娘替元然斟了杯酒水。 「自然是咱二人都躺着的地方。」元然这一笑可笑出一股风流劲儿。 香莹拿手绢捂着嘴羞笑,「爷坏透了。」 权瑢生放任耳边吹过一阵风,不把官人调戏妓女的戏码收进眼里。他专注的品嚐歌女的唱调,手指不由自主的敲了敲桌面跟着附和。元然见他只顾听曲而冷落了身旁的姑娘,遂而做了把推手。 「瑢生,花影姑娘伺候人不周,你可得多担待。」 元然呵笑,随便吃了口菜,瞇起眼听曲。 权瑢生回头察觉到自己的碗里多了块烧鸡,他瞥了眼坐在身侧的花影姑娘,浓妆艳抹也不过如此,只道声多谢。 崔哑巴立在门边,一双眼睛就围着里边的两位姑娘转。他人老实却并不傻,知道这些小姑娘是专门来伺候男人的。他跟着老人去妓院乞讨过,那儿多的是这样的姑娘,可说到底还是有钱人最多,施捨铜币都用洒的,可谓慷慨。 花影姑娘倒了杯水酒递给权瑢生,「权大少,喝酒。」 权瑢生盯着她手里那杯酒,正襟危坐不作声,迟迟不将酒杯接过去。 「瑢生,怎么也得赏个脸。」 元然嗤笑权瑢生的清冷,又道:「可别驳了人家花影姑娘的面子。」 崔哑巴靠着扇门聆听曲子,目光则时不时的往桌边人瞧,颇生好奇。 权瑢生望了望花影姑娘那双好看的圆眼,伸手将酒杯接了过去,仰头饮尽。花影姑娘勾起了柔媚的嘴角,手持香帕替权瑢生擦拭唇角溢出的酒水。 就在崔哑巴发闷得打起睏儿之时,耳边听见了少爷叫唤的声音。 「崔。」 他惊醒,原本闔起的眼皮顿时睁开,手搔了几下后脑杓,快步走到少爷身侧等候听命。 「饿了?」 听见权瑢生这么问,儘管崔哑巴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他仍然是垂首摇头。当着眾人的面他哪敢点头,他不想丢少爷的脸。 元然自然明白,他吩咐杂役准备几样点心。 「颐和出名的白花糕和花肉饼,带着些回去。」瞟了眼崔哑巴,朝权瑢生道。 权瑢生盯着崔哑巴,眨动起他的眼睫,「也好。」 「元少,待会儿可要来倚红开烟局?」 香莹姑娘拉着元然的胳膊像隻诱人的小猫在撒娇。 「成,待会儿过去。」回头说:「瑢生,一块儿。」 权瑢生沉静着他的面容,始终不应声。 花影姑娘拉住权瑢生的衣襬,轻轻的问:「权少,过来不?」 「可别说出个不字。」元然在一旁轻笑。 姑娘靦腆的浅笑与表哥的推波最终让权瑢生点头应允。 …….. 崔哑巴手里捧着那两个纸包着,呆呆的望着人进人出的楼馆。倚红就位于颐和酒家对面街,是间头等妓院。这种地方可不是崔哑巴一个下人能够随便进去的。 他站在倚红外边等候权瑢生,饿得头晕便坐上了石阶。纸包里的糕点散发出的香气不时的诱惑着他,他摇头,寧可直咽口水,就是不打开纸包。 要真坐在地上吃起糕点,岂不是会被人当成要饭的? 虽然他以前真是个要饭的,但他不想也不愿回到当初可悲的模样。 肚子咕嚕咕嚕的无情叫声让崔哑巴忍不住挪动起手指头,他轻轻打开了纸包。 花肉饼的白色饼皮映入他发亮的双瞳,他张嘴大口撕咬着肉饼,一口接着一口塞入嘴里,出入的姑娘与欢客们见到这坐石阶上狼吞虎嚥的男子倒是多做理睬。 「我说这位小哥哥…」 正当崔哑巴满足的咀嚼着肉饼,鼻子却闻到了浓郁的脂粉味。他侧过头去瞅那个蹲在身侧的黄衫姑娘,黄衫姑娘身边还跟着两位訕笑的姑娘,年纪都不大。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吃饼呢?」 黄衫姑娘摸了把崔哑巴鼓起的脸颊。 崔哑巴被人这么一轻薄,羞怯得别过脸。 「唉哟,害臊了这是。」 这两三个姑娘一见这般逗趣的反应更是兴致勃勃的调戏他起来。 「在等何人?你家少爷?」 「小哥哥怎么不说话呢?」 「哥哥,你快说说我美不美?」 崔哑巴立即起身,倒退几步拉开与姑娘之间距离。他敛下眼睫,就是不敢跟这几位姑娘对望。 「你倒是说话呀!」 黄衫姑娘走上前搂住他的臂膀,眼见身体就要攀上他的身子,崔哑巴煞时感到惊慌,阿的大声叫出来,用力推开她。 「原来是个哑巴。」 姑娘们对着这张脸红得像猴子屁股的脸孔掩嘴窃笑。 「还是个童男哑巴呢。」 「可不是,你看他模样多可爱。」 崔哑巴掐住手中的肉饼糕点,耳边全是她们一人一句来回的调笑。此时此刻,真恨不得逃离这个地方。 「有这么好笑?」 权瑢生冷眼望着这一幕。 他双脚一踏出倚红正巧赶上几位姑娘调戏崔哑巴。 三个姑娘同时止住了自己的笑声。 崔哑巴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抬起头对着权瑢生松出口气。 就是一个红牌姑娘也不敢得罪任何一位欢客,「爷,真是对不住。」姑娘们草草道歉后,将头垂得低低的快步离开。 权瑢生那双尖锐如刀的瞳仁往她们身影上割划几刀,随后缓步至崔哑巴跟前,他抬起头对着那双乌黑的眼眸道:「咱们回去吧。」手拨了拨长袍后戴上瓜皮帽,眼里全是一贯的漠然。 崔哑巴阿出一声跟在少爷身后,心里明白少爷是待他好的。 自此之后,但凡权瑢生上倚红开烟局,便不会再带上崔哑巴。 04. (二) 04. (二) 申时初二刻,午后的太阳升得正高,辉煌的光芒将大地万物镀成一层金。权宅前院靠近大门之处有棵桃花树,桃树繁衍茂盛,枝节早已往门外延伸去。初春盛开开时,花瓣粉里透白的,美不胜收;如今入秋后花枯枝萎,微风徐徐吹起,又是散落满地的落叶。崔哑巴拿着竹扫把清扫宅外,秋天是这样的,地上总有扫不完的落叶。他手持竹扫把往左面挥挥,再往右面扫扫,转身一瞧,树上又落下几片。 崔哑巴抬起头,张大眼珠子对着萎靡的树枝发愣,就想看它还能掉出几片叶子。 「哑巴跟班,你在做甚么?」 是柳珊,身旁还有与那她手勾手的秦淑媛。 崔哑巴匆忙回神,一见到她们便阿阿二声鞠躬问好。 「这树上有啥么?鸟窝么?让你看得如此失魂。」 柳珊仰起头,伸长她的脖子,想一探究竟。 崔哑巴又是摇头又是摆手,指着地上落叶发出呵呵傻笑。 秦淑媛懂他想表达什么,微笑道:「秋天落叶甚多,你多劳了。」 崔哑巴笑着挠挠后脑,随后摆手,似想跟秦淑媛说这没什么。 柳珊问他,「你家少爷在不在?」 崔哑巴摇头,少爷方才出门去了,并没有提要上哪儿。 柳珊递上一张淡黄色的请帖说:「大后天我要在家里开生日舞会,这是请帖。你替我转交给权瑢生。」 崔哑巴小心翼翼的接过它,阿阿点头表示明白。虽然他不晓得什么叫做舞会,不过听到生日这二字便晓得舞会绝对是个重要的事情。 「你也一块来吧,跳舞唱歌挺好玩的。」柳珊说话的同时打量起他的穿着,暗蓝色粗布衫实在不怎么入眼,「倒时候穿漂亮些,若找不到衣服,我向父亲借套西装给你。」 崔哑巴听了有些害羞,赶忙摇三下头阿阿好几声,从容婉拒她的好意。 「这是玩笑话,你个傻呼呼的。」柳珊哈哈取笑他的反应。 崔哑巴噘起嘴,没法回嘴只好丧气的垂下头来。 秦淑媛见他二人如此这般,一时也忍不住掩嘴偷笑。 ……. 少年半躺在软褟上,怀里捧着一支白铜鹤型水烟壶,张嘴轻轻吸上一口,半瞇起双眼仰头吐出一团迷雾。白色烟雾逐渐向旁扩散直至消失殆尽,瞬息之间恍然神游,张口再度含住烟嘴。 小姑娘半歇于少年身侧,手指拾起盘中的话梅往少年嘴边凑,少年吐出几口烟后将那颗话梅含入嘴里。就听他那怀里的水烟壶发出来的咕嚕嚕声响,在这间寂静的厢房之中显得格外悦耳。 她悄悄地从襟里掏出香帕擦拭少年的唇,少年将水烟壶置于一旁的矮桌,翻身一捞将小姑娘压上软褟。他使着自身混浊失色的瞳仁直视底下的脸孔,并不清楚自己是否还算清醒,只觉此刻受困于重重浓雾,彷彿一脚踏进无形无边的祕境,从而奋不顾身的寻找着何物。 月色渐浓,权瑢生在花影姑娘这儿过夜了。 04. (三) 04. (三) 权瑢生一回家,崔哑巴赶紧将柳珊的舞会请帖交到他手中。权瑢生对着它先是迟疑,简阅内容后随意将请帖搁置在桌案上,人也没说什么就往矮塌倒去,闔起眼皮。崔哑巴瞥了眼案上的白色请帖,回头瞅着塌上之人。窗外透进来的光正好落在权瑢生的面上,那张清雅的脸庞添上了光却更显得淡漠。 崔哑巴不明白少爷的心思,明日的舞会究竟是去还是不去?他思虑着是否该替少爷准备生日贺礼,都说姑娘家喜欢胭脂水粉,柳珊小姐应当不例外,还是明早请示少爷的主意。崔哑巴躺在床板上辗转不寐,就这么胡思乱想的过了一夜。 「去沏壶茶来。」 权瑢生大上午都待在房里习字,抬起眸子迎面与站在案桌前的崔哑巴的视线撞个正着,就不明白这呆子何故眼巴巴的盯着自己,于是打发人去。 不过顷刻,崔哑巴捧着一壶热茶回来,替少爷倒了一杯后,站在原地盯瞧少爷。 权瑢生捧起茶盏,口吹了吹热气后喫口茶,「去忙你的,别傻站在这儿。」 崔哑巴落寞的从房里步出,本欲同少爷商量贺礼之事,可见少爷专心唸书,实在不敢轻易打扰。 响午,用完午膳后的权瑢生躺在房里的矮塌上歇息,崔哑巴认为这是个好机会,正要踏进少爷的厢房时,却被安嬤叫住,「老爷有要紧事寻你,你快些过去。」崔哑巴在权老爷书房外听命,老爷让他跑腿寄信顺道去林师傅那儿取皮鞋。林师傅的鞋铺与邮局距离权宅都不算近,崔哑巴办完事回到宅子已将近傍晚时分。 崔哑巴一看时候不早便心里慌张,他匆忙的去找少爷。权瑢生一面吃餠一面看故事,回见崔哑巴神色焦急的跑进自己的房间,以为外头发生了什么大事儿。 「做甚么这般?」 崔哑巴喉头发出阿阿声,手舞足蹈的看得权瑢生眼花撩乱。 他摇头道:「不懂。」 崔哑巴赶忙拿起案桌上的白色的请帖往权瑢生的眼前晃。 「你说舞会?」原来是此等芝麻小事,权瑢生事不关己的敛起眸子拿起书看,「我不想去。」 崔哑巴失落的扁起嘴,少爷不想去可是他想去,他想知道舞会究竟是甚么样子。 权瑢生彷彿有读心术,他抬头轻笑,「舞会只是是学洋人那样一起跳舞,没什么。」 见到崔哑巴如此沮丧,他接着说:「现在还早,晚上再说吧。」 晚膳过后,崔哑巴不再存有任何希翼。他坐在自个儿房前的门槛上,双手托起脸庞对着月娘发愣。权瑢生在房里换上鲜少穿的衬衫黑裤,接着出房门往崔哑巴的方向走过去,崔哑巴一时没察觉到少爷的存在。 权瑢生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问:「在做什么?」 崔哑巴恍然回神,看着权瑢生散发出难得的柔和:「去舞会,你跟还是不跟?」 柳公宅里,年轻人跳舞的跳舞,谈天的谈天,老爷子老太太们就往牌桌上凑,权瑢生与崔哑巴让下人领进门,先去跟柳珊打声招呼。 「以为你们不来了。」柳珊穿着白底红花旗袍,脸上只抹了少许的脂粉,模样甚是清秀可人,她回头打量哑巴的身着,「哑巴,让我看看你,嗯…要比平常端正好看。」 崔哑巴搔搔头,羞臊的笑了笑,身上这件鹅黄色布衫他还没拿出来穿过,这布衫可是上回厨房走水权夫人特意买来奖励他的,捨不得穿。 「生日快乐。」权瑢生从崔哑巴手里接过礼品递上前,是他跟哑巴半路临时上洋行买的舶来品,一瓶香水。 柳珊接过礼物与权瑢生道谢,随后手指向时鐘另一端,「对了,淑媛在那儿。」远处的沙发上坐着几名女孩,其中一个正是秦淑媛,她与其他小姐妹正在吃饼乾谈天。 「方才我见到好几个人邀请她跳舞,你再不过去机会恐怕被抢走。」 权瑢生没应声,柳珊便给崔哑巴使眼色,然而崔哑巴却像个乡巴佬专注于观摩客厅里头气派的人事物。 一位年纪轻轻的小爷突而凑过来邀柳珊跳舞,他趁机把手搭在柳珊的腰间摩娑。 柳珊感到不舒服,即刻推开那人,「你去找别人吧。」 权瑢生见状,眼里满是鄙视:「君子说话动口不动手。」 小爷对着权瑢生挑衅:「这甚么人?莫不是想跟柳珊小姐攀关係?」 「敝姓权,名瑢生。」 「我叫张…」小爷正要自我介绍却被权瑢生硬生生的打断,「你不需要介绍,我没兴趣知道你是谁。」 这位张小爷气得头顶直冒烟,但他还是决定保持风度,于是拉起柳珊的手说,「咱们别理他,走,跳舞去。」 儘管柳珊作风洋派,但她不喜欢男人在自己身上动手动脚,而她向来吃不得亏,当下不留情面的甩开这人的手,并指着他的鼻子骂:「呸!都让你找别人了,要跳找你娘跳去,我是你能轻薄的么?」这傢伙真以为自己是个东西,他若不是老太太的远房侄子,柳珊真会将他踢出门。 崔哑巴听见柳珊一吼惊得回神,他阿阿的拉住少爷的手袖,像在追问怎么回事。 「没你的事。」权瑢生拍拍那人的肩,抿着唇擒笑,看了场好戏。 「有甚么好笑的?」小爷吃了闭门羹顿时恼羞成怒,将怒火发在权瑢生身上,「一看就知道你不会跳舞,想必是进来插花的。」 权瑢生有股硬脾气,激不得,他朝柳珊伸出手,「我想请你跳支舞,不晓得柳珊小姐赏不赏脸?」 柳珊睨了眼张小爷,毫不迟疑的右手搭上权瑢生,「我的荣幸。」 权瑢生与柳珊去跳舞,崔哑巴一人则在热闹的大厅里游晃。他走到餐品桌前观察一盘盘的甜点,这些饼与中国传统的大肉饼不同,全切成小小薄薄的一块,而且排列整齐,他从没见过这种食物,看着特别新奇。 「你吃过饼乾没有?」崔哑巴回首,原来问话之人是秦淑媛。女孩身着朴素的浅褐色旗袍,瀏海拨至右侧露出清亮的额头,更显端庄典雅。 崔哑巴摇头回答她。 秦淑媛拿起夹子将几块饼乾放进手中的小盘子,然后递上前。 「咬起来酥酥脆脆的,跟传统的大饼不同,你试一试。」 崔哑巴迫不及待拿起一片饼乾放入嘴里品嚐,确实跟普通的大饼不同,真好吃。 秦淑媛见他笑得雀跃,脸上露出大酒窝,自己不自觉的也跟着笑了出来。 「我们坐着慢慢吃。」崔哑巴跟着秦淑媛来到厅边的长沙发。 几位姐妹问秦淑媛这是何人,秦淑媛只道他是朋友。 「怎么他只顾着吃东西都不说话呢?」一位小姐妹好奇的打量崔哑巴。 秦淑媛告诉她们他不会说话,小姐妹们开始议论纷纷,并问秦淑媛为何与这种人结识。 「不会说话有甚么,有些人尽说些秽语,那还不如别说话。」 崔哑巴发现自己吃得太忘我遗忘了秦淑媛的存在,于是把盘子向旁凑过去,阿阿几声要与她分享盘中的饼乾。 秦淑媛笑着摇头,「我吃过了,谢谢。」她喜欢看着他吃。 权瑢生不太熟悉交谊舞,他聆听音乐的节奏依着自己的感觉动脚步,不过也因此连续几回绊到柳珊的脚。两人跳得没默契,怎么看都像在东拉西扯,要制伏对面的猛兽似的。柳珊是个直肠子,向来有甚么说甚么,她禁不住开口质问权瑢生是否没学过舞蹈。 那人道:「我不崇洋,不跟流行。」 「我说权少爷,你这么古板可怎么追女孩子。」 权瑢生板着木头脸说:「我不追女孩子。」 他这个样子看在柳珊眼里可说是十分的木訥,柳珊忍不住叹道:「可怜的淑媛,遇上你这般男人,下半辈子该有多无聊。」 权瑢生不应声,一个转圈,目光刚巧落在沙发上的二人。 那对眸子怎么也离不开崔哑巴面上的笑容。 「喂,在跟你说话呢!喂…」 柳珊见权瑢生魂不守舍便拿脚踩他,权瑢生疼得唔出一声,忿道:「你干甚么?」 「给你提个神。」她瞟了权瑢生方才落目之处,嘻嘻的笑了起来,「你方才在看淑媛,对不对?」 「没有。」 「看自己未来的妻子也没甚么好否认的。」 权瑢生故意去踩柳珊的脚。 「你...」柳珊疼得什么话都骂不出来,她双手抱住脚直呜呼,泪水挤在眼眶边只差没落下。 权瑢生躬身赔罪,「对不住,我不会跳舞。」嘴角却是弯起来的。 05. (一) 05. (一) 权瑢生这阵子没带崔哑巴出门,时常早出晚归。崔哑巴知道少爷这是上倚红开烟局去了,每回替少爷更衣时,他总会不经意的嗅到那残留在外袍上的气味,一股脂粉与燻烟交织融合为一体的气息。少爷有时会在倚红过夜,都说人不风流枉少年,看看现在这个年头,哪个富家少爷不上妓院开烟局的?就是权老爷自个儿也三不五时上门应酬,因此权夫人对于儿子上妓院这件事毫无意见。 少爷人不在,崔哑巴自然落得清间,平日不是劈柴清扫厢房庭院,就是给老爷夫人跑跑腿採买东西什么的。 秋去冬来,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下初雪。崔哑巴在劈好了这几日该用到的乾柴,他百般无聊的捡起那根埋在木柴堆里头的小木头,并拿出小小的刻刀割划着,他专注的刻着这根毫不起眼的木头,刻到后边对着自己胡乱刻出的玩意儿嘻笑起来。 「在做甚么?」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崔哑巴抬起头望向声音的来源,是秦淑媛小姐。 他赶紧起身,阿阿的几声问候,秦淑媛微微点头,嘴里含着笑意,手指着崔哑巴坐的石头示意他坐下。 「就是来坐坐。」话一说完便往崔哑巴对面的小石头坐下。 崔哑巴坐回原位,伸手指着少爷房间的方向,然后急切的摆摆手。 「我知道他不在,方才伯母有告诉我。」 崔哑巴心想若是让秦淑媛小姐知道少爷是去倚红那可就糟了,他不由自主地蹙起眉头发闷,分分秒秒坐如针毡。 秦淑媛随手拾起一根木头,摸了一把后放下,眼睫微抬,瞅住崔哑巴手里的小木头与刻刀,她轻轻一笑,「别管我,你继续。」 崔哑巴愣了一会才回神,他挠挠脸低头继续自己的活儿,自己不说夫人不说,秦淑媛小姐是不会知道少爷上哪儿去的。 秦淑媛的目光陷入了那人指头上的一举一动,不发片语,陷入沉思。 这会儿一多了个人,又不出声音的盯着自己瞧,崔哑巴手脚怎么摆都不自在,但是来者是客,他一个下人总不能赶小姐走。崔哑巴没法子,只能用一刀一刀的深刻面对秦淑媛的沉默。 「老太爷病了,我明日与母亲搭船回广东。」秦淑媛突然开口谈起私事。 崔哑巴抬起头望着女孩儿那张淡如云渺的神情。 「今日本是过来跟权瑢生说一声,,不过他不在也就罢了。」 崔哑巴搁下手中的木头和刻刀,左手的两根手指头往右手心走了走,随即手指朝下指了指地上黄土。 「你是问甚么时候回来?」崔哑巴的动作缓慢清晰,秦淑媛便是略懂一二。 崔哑巴将双手搭在膝盖上,头点个两下。 「约莫春天过后。」 崔哑巴垂首望着双脚踩的这片黄土,这件事情该让少爷知道才行,他抬起头指了指秦淑媛,随后点地上,接着起身指向外头,再点了点少爷房间的方向。 秦淑媛思量片刻一点就通,「你要去找权瑢生?」 崔哑巴微笑点头,幸好他们沟通无障碍。 「不用了。」秦淑媛不急不慢的起身,「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崔哑巴拧眉,他认为应当让少爷跟秦淑媛在离别前说上几句话的。 「我这就得走了,明日早晨七点的船,我得回去准备。」 秦淑媛理了下衣襬,起身拍拍黑裙上的灰尘。 崔哑巴凝视女孩离去的背影,心里头七上八下的,莫名焦急。 这一夜,崔哑巴守在权瑢生的房间外头等候,他坐在石阶上双手撑着下頷,忍不住打起了好几个哈欠,一轮明月在他的眼里成了被人捣碎的肉饼,松松散散的,模糊得不成个样。不晓得少爷今晚上还回不回来?他一想到权瑢生可能会错过告别的机会,情不自禁揪紧了心房。崔哑巴这一等,便等到了隔日清晨。 权瑢生低头盯着坐趴在石阶上睡着的人,他伸脚轻轻踢了那人的小腿肚。 「崔,起来。」 崔哑巴被这么一踢顿时甦醒,他猛然掀开眼皮,坐直身子仰望权瑢生,那双圆滚滚的大眼睛却是附上从未有过的红色焰火。 权瑢生起了疑惑,「你这是怎么着?」 崔哑巴起身,硬冷的双眸直直盯得权瑢生莫名其妙。 「这是何故?」 崔哑巴用力拽住少爷的手,怒气冲冲的往大门走去。 「我说你做甚么?你给我站住!」崔哑巴就像一头固执的野牛,无论少爷如何追问,他的步伐仍旧直直往前走,不允许自己停歇。 权瑢生一时之间不晓得这个哑巴在搞什么鬼,待他们来到码头见着正在候船的秦淑媛与她的母亲,真相这才水落石出。 「你是为了秦淑媛?」权瑢生回头朝崔哑巴发出剐心刺肉的冷笑。 崔哑巴不顾一切的将少爷用力推到女孩跟前,他转身移到后边,双脚来回踱步,眼眸时不时地偷瞄他二人。 权瑢生先对秦淑媛的母亲鞠躬问好,而后转向秦淑媛,以及女孩脚边的行李。 「所为何事?」 「回广东照顾老太爷,春天过后回来。」 「嗯。」 秦淑媛的母亲自然知道要将时间留给年轻人,于是默默退至一旁。 可这两人一见到对方也没什么话好说的,他们沉默了好一阵,只听得人来人往的吵杂声,没有再多的了。崔哑巴看着看着乾着急,怎么少爷到现在还是根木头无动于衷呢? 好在,船头的鸣笛声解救了权瑢生与秦淑媛的这一场困窘。 「你多保重。」 「好的,再见。」 秦淑媛站在船板上与人群中的两个少年挥手作最后的道别,眸子瞥过那位沉着站立的少年,视线大大方方的落在那个用力朝她挥手告别的少年身上,瞳仁执着的紧扣住他一人身影,有些载浮载沉。 05. (二) 05. (二) 权瑢生半躺在房内的矮褟上,手里捧着一本书阅读,他心不在焉,时而抬起眸子望向对间房,想探探里头的人在做些甚么事。权瑢生有些气闷,因为从这边的角度看过去,并没有办法看出什么花样。他翻了几页书后将它扔到一旁,散漫的伸了个懒腰,起身在房内绕上一圈,随后踏门而出。 权瑢生穿过中庭走至崔哑巴的房门口,视线停落在这个坐在桌前雕刻木头的人。崔哑巴听到脚步声后抬起头,一见到来者是少爷,他竟反常的耸拉着脸,往日掛在嘴边的笑容成为歷史。崔哑巴放下手中的一切,起身步至少爷跟前。 权瑢生对着哑巴这般态度自是漠然回敬。 他闷上半许,冷冷的说:「没事。」转身快步回自个儿房间,砰的一声,甩上房门。 崔哑巴视若无睹,他坐回矮凳,拾起木头刻刀接续方才的活儿。他实在不明白少爷为何寧可上倚红开烟局也不愿跟秦淑媛小姐亲近,怎就不对自己的未婚妻上点心呢?好在昨日自己抓着少爷去码头赶上这一场道别,可谁知那人一面对秦淑媛小姐仍旧一贯的冷漠。崔哑巴认为自己白费心机,努力付诸东流,不禁愤恨心塞。 他第一次对少爷生气,为了秦淑媛。 权瑢生躺在矮褟上枕着双臂,崔哑巴的态度转变令他大惑不解,怎么现在这是冒犯到秦淑媛还是得罪了哑巴?崔哑巴对自己这般无非是为了秦淑媛,就算昨日自己差点错过道别,崔哑巴又有何立场干涉?权瑢生瞪着窗外那悬掛在天上被乌云遮挡的弦月。秦淑媛什么时候在崔哑巴心中变得如此重要了?权瑢生闭上眼,嘲讽讥笑。 二人之间的冷战就这样持续了两个月。 ............ 这一夜,权瑢生坐在褟边进行每日例行的睡前泡脚,崔哑巴一如往常站在旁侧捧着巾子等候,他暗自垂眸盯着水盆里那几根脚趾头愣出了神。 「你还在跟我置气?」 权瑢生将双脚搁上盆缘,斜睨那人面无神情的轮廓,他憋了两个月终究是忍不住打破僵局。 崔哑巴蹲下身握住少爷的左脚踝,小心擦拭着每根湿润的脚趾头,不予理会。 「你要这样到什么时候?」 权瑢生冷哼,狠瞪那人的后脑杓。 崔哑巴擦拭完左脚后,捉起右脚继续擦拭,对少爷的话置之不理。 「秦淑媛就这么重要?」 崔哑巴停上动作,抬头去望那冷漠似霜的墨褐色双瞳。 他放下湿巾,大气呼喘的站直身子,双手指天划地的不知想表达什么。 「你在怪我?」 权瑢生对着他那一连串无所畏惧的动作挑起眉梢,他起身仰头直视那双异常发亮的深色眼眸。崔哑巴转身指着置在矮塌边的水烟壶,权瑢生这下倒是明白了。 「在怪我那天去倚红?」 崔哑巴吁出叹息,说穿了这些根本没自己的间事儿,少爷要干什么他一个下人没有权力干涉,他决定不再理睬,弯身捧起水盆步出房间,轻手闔门。 权瑢生死死瞪着房门,最终选择躺上床塌躲进棉被里头强压住自己的怒气。 05. (三) 05. (三) 崔哑巴手持竹扫把清扫中庭堆积的霜雪,是这几日降下的初雪,雪堆得老高,几近要超过脚踝寸步难行,崔哑巴身上裹着一件棉袄,手指头冻得生疼,动作相对的有些僵硬,他哈啾一声,打出个响彻云霄的大喷嚏,揉了揉鼻头后又打出个喷嚏,他拍拍自己麻痺的脸颊,朝手心哈出几口暖气。他本不想,可仍旧禁不住偷偷瞟了眼站在房门边捧着手炉的人,那人落着一袭雪白,无论是面目或者是衣衫,彷彿要与天上的飘雪合而为一,崔哑巴的眼睫快速上下眨动,赶紧转身,手抓起扫把就往后院走。 权瑢生盯着雪海中的身影,他张开口却不作声,须臾走进房间将手炉搁在桌边,他躺上软褟拾起水烟壶,若有所思的探着窗外纷飞的雪花,张嘴抽上一口。 这日晚上,崔哑巴还是一如往昔的会在权瑢生就寝前先将床铺收拾好,这个时候的少爷大多正在沐浴。崔哑巴将床被整妥后,转身瞥见了那支扎眼的水烟壶,它大大方方的置在软塌处,崔哑巴握着拳头徐步走到软褟前,瞅着它少顷,然松开了拳头。 ……………… 权瑢生病了。 他躺在床褟上昏睡好几日皆未好转,老爷夫人权当他是染上了风寒。 当然,崔哑巴也是这么认为的。 权瑢生病懨懨的坐在床褟上,一转眸落入眼前的是碗冒着腾腾热气的暗红色中药汤,他抬眼瞥了这个双手捧着药碗的人,故作无视,冷冷的别过头去。 崔哑巴直愣愣的端着药碗站在床褟边,他拧起眉心,弯腰将药碗往权瑢生嘴边凑近些,阿阿几声,权瑢生冷了眉,抬眼直视崔哑巴。 「藏哪儿去了?」 崔哑巴一听到藏这个字立即心虚的歛下眸子,他不安的转动起眼珠子,少爷都没说藏什么,这傢伙就急得露出马脚。 权瑢生咨笑,冷讽道:「我这都被给你气病了。」 随后接过药碗,大气不出的一饮而尽,并将空碗放置一侧的矮桌,看也不看崔哑巴,倒头就往被窝鑽。 他听着崔哑巴快步出门的脚步声,唇角却是拉起了意味不明的弧度。 不出半响,崔哑巴急乱的脚步声又回到了房间,声音最后的落点在权瑢生的塌边。崔哑巴轻轻拍打权瑢生的棉被,阿阿的发出几声短小空音。 权瑢生即刻垮下唇角,掀开棉被缓慢翻身,眼一抬便见着消失多日的水烟壶。 他起身,盯着少年那张羞愧的脸孔。 「你坐下。」权瑢生手拍拍床塌。 崔哑巴听话的坐上塌侧,一坐下就将手中的水烟壶塞入少爷的怀里。 他将头垂得低低的,咽了咽口水,等待少爷的处置。 权瑢生手指摸着水烟壶,轻声道:「我以后不会再去倚红。」 崔哑巴驀地抬起头,视线对上那难得温润的目光。 「还跟我呕气?」 崔哑巴裂开了唇角,头使力晃两三下。 权瑢生伸手触摸那人的后脑杓,「以后不许为了秦淑媛与我生气。」 崔哑巴理所当然的点头答应。关于少爷为何如此要求,崔哑巴并没有放在心上。 权瑢生轻轻的笑了,笑得崔哑巴有些困惑。 但那口笑容是好看的,所以崔哑巴也跟着笑了。 06. (一) 1930春节前夕 权瑢生手握着笔桿在红纸上勾画春字,一笔一划可谓欣欣向荣,每回过年他都会替家里写春联,今年也不例外。 崔哑巴来来回回的将桌上那些写好的春联一一搁至窗槛上沥乾,而后慢呼呼的走到少爷身侧看着毛笔在春联上头落下的最后一笔。他对着红纸上那大气澎湃的字体愣怔,心里是羡慕的,因为他不会写字。 「怎么?」权瑢生抬眼望穿这对失魂的眸子。 崔哑巴赶紧拉开嘴角摇头,并拿起春联批放在窗槛上。 「过来。」 一收到这声呼唤,崔哑巴立即回头走至权瑢生身侧。 眼见少爷正在几张白纸上挥洒着片字。 权瑢生洋洋洒洒的写下几个黑字,随后放下毛笔,抬起头道:「你选两个字。」 崔哑巴拧起眉心,他不明白这些字体的用意,更不理解少爷的心思。 「不选?」 权瑢生口出冷哼,拿起茶盏喫了一口。 崔哑巴搓着下顎思考,一直之间真不知该选哪个字;对他来说,这几个字看起来都像兄弟姊妹般的相像。 他挪动手指头往白纸上头逐字点过,接着先是将最左侧那张标着「自」字的白纸抽出来,随后又胡乱的将最下方那张「安」字给挪上来。 「就这两个?」 权瑢生将其他白纸全数挪开,案上就留着这两张白纸。 崔哑巴微点头,等待少爷接下来的举动。 权瑢生先拿起一张白纸写下个「崔」字,接着将这三张白纸并排在一块。 「以后这就是你的名儿。」他说。 崔哑巴瞪大双眼指着自己,彷彿不敢相信自己此生会有名字。 「以后你就叫崔自安。」 权瑢生拾起这三张白纸塞入崔哑巴手中。 「记着,崔自安。」他放慢语调加重音量,逐字提醒他。 崔自安捏紧手中的白纸,垂眸盯着纸上的黑字,学着少爷的发音,张动唇口发出无声的言语。 「崔自安。」 崔自安趴在床塌上依着窗外的月光去瞅白纸上的黑字,他伸出食指头贴着笔划顺着线条复写,一横一竖毫不厌倦的触摸三个字,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学会。 他小心翼翼的将这三张纸对摺铺得平整,而后拿出置在床塌下的一只小木箱,这个旧木箱里头就装着一样东西,正是他所有的记忆来源-黄色锦囊。他将三张纸放入,摸了又摸才极其不捨的盖上木箱。 这一夜,他甚至作了场美梦。 06. (二) 06. (二) 除夕那夜,权老爷不分主僕的让邓伯、安嬤还有崔自安坐在一起围炉。 「年年都过得快,今年咱们瑢生也要上大学了。」权夫人帮权瑢生添了碗鸡汤。 「可不是,前些日子秦老爷过来送长衫,嘴里唸叨着瑢生跟淑媛的婚事。」” 权老爷笑着应话,将目光对上自家儿子,「可惜淑媛得到六月才回上海。」 「是么。」权瑢生无动于衷的咀嚼口里的食物,视线静悄悄的追随起那双在油鸡上头盘旋的筷子。 崔自安是想吃鸡,但他只是个下人,在主子面前不免会多生拘谨。本想趁着权老爷说话时偷偷夹一小块品嚐品嚐,但一发觉当下没人出手夹菜,右手又不自觉得退缩下来,只好等待下一刻时机了。 权瑢生拿筷子夹起一块鸡翅,在放入碗的瞬间突而失力,鸡翅坠落在桌面上。 「脏了。」 他将鸡翅搁在桌边的空盘上,并将盘子往左侧稍稍推过去。 崔自安盯着右手边盘上的鸡翅,咽了好几口口水,仍迟迟不敢动手。 「现下时局乱,等淑媛一回来咱们就把事情办一办。」权老爷搓搓下顎道。, 「不晓得甚么时候才能够安定,一天到晚的打仗,可苦了咱们百姓。」 权夫人咨叹几声,一旁的安嬤与邓伯也跟着附和。 「先不说洋鬼子,就是乱党也是满街跑,早晨菜市那儿还来了几个土匪抢人呢。」 「这世道还是顾好自个儿,老爷夫人吉人天相,相信福份会添到少爷这辈来的。」 权瑢生放下汤碗,左手肘将盘子往旁侧使力一推,本在嚼菜的崔自安一见到立在眼前的鸡翅便偏头去看少爷。权瑢生若无其事的拿起湿巾擦拭唇角,眼睫幽暗不动声色低声问:「还不吃?」 崔自安眨巴着眼,回头徒手拿起鸡翅撕咬上几口,知足感激的对着少爷笑。 权瑢生偷偷扬起了唇,调笑起那口油腻的嘴唇,「吃慢些,没人跟你抢。」 ………………………… 几团奔放的烟花让乌黑的天空多了几分热闹,崔自安手捧着好几串烟火跑到少爷房门口,他朝里头探了几眼寻找该有的身影,就见权瑢生半躺在矮塌上闭着双眼哼小调儿。 崔自安欢悦的轻跑进门,拍拍权瑢生的肩膀阿阿的几声唤。 权瑢生缓睁双眸,漠然望着眼前两个大酒窝,「做啥?」 崔自安将手里的烟花举高,又伸手拉着权瑢生的衣襬指指外头。 「要我跟你一块放?」 权瑢生勾起眼尾,懒散的盯着那串对他而言极尽乏味的烟花。 崔自安用力点上头,睁着大圆眼儿等待少爷的回应。 「我不要,你自己放。」权瑢生再度盖上眼皮。 崔自安擅自将烟花塞入少爷的怀里,权瑢生猛然睁开双目,斜睨。 「说了不放!」 本想将烟花塞还给他却被那人一把拉起身。 「想造反?」权瑢生盯着那几根紧扣自己手腕的手指头抬头道。 崔自安不知是否吃了熊心豹子胆,此刻竟不惧怕少爷,他摇头,脸上仍然掛着那口大微笑,逕自拉着少爷走出房间来到中庭,而后将火摺子递给权瑢生示意他点放。 权瑢生耐不过那人的催促只好随意点上烟火,烟花下一刻发出砰砰巨响,遨游天际肆意绽放,漆黑无云的天顿时有了不一样的光彩。 崔自安睁着那双明亮的眼瞳仰头傻傻的看着烟花,既恍然又失神。 权瑢生对天上的烟花不过是匆匆一瞥,他回首将目光停留在那人那双瞳孔上,那一处似乎比任何事物都要来得吸引他。 放完了烟花,崔自安将中庭收拾乾净后准备回房歇息,脚步刚迈出去就被少爷的呼喊唤住。 「崔自安。」 那人倚着房门,一双慵懒的瞳孔在他身上打转。 「过来。」 崔自安跟着权瑢生进房,他跟着少爷的脚步来到床塌前。 「上来。」 权瑢生一坐上床就是开口命令。 崔自安缓慢的脱下鞋子跟着少爷的动作上了床塌。 他二人肩并肩的坐着,默然无声,目不斜视。 崔自安的心可说是上下忐忑,倘若被老爷夫人见着这又该如何解释。 权瑢生往床塌躺平,见那人僵硬的盘腿坐着又道:「要坐着睡?」 崔自安头摇了几下,他拧起眉心百般煎熬的向后躺平,眼睛眨都不敢眨的直盯角落的樑柱。 权瑢生翻侧身瞅住那两排眼睫毛,以及侧脸上下起伏的轮廓,他伸手将崔自安的脸颊扳过正对自己,冰冷的五根手指头在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庞寸寸挪动,轻抚过他粗黑的眉毛,闪烁的眼睫,直挺的鼻樑,深沉的人中,还有单薄的唇口。 「闭上眼。」 那人说,他跟着照做。 崔自安闭上眼眸,心绪紧张得反覆颤动。 权瑢生一点一点挪动着身躯贴近那人,他瞟了眼因畏惧而抖动的眉心,不加思索的将嘴唇贴上,像阵风的拂过了那块肌肤。这片柔唇慢慢朝下,一点一滴的吻过鼻樑就快直达人中。 崔自安被少爷亲吻的举动给吓傻了,他连撑开眼皮的勇气都没有,只觉得心口闷着一团熊熊热气,好害臊。 权瑢生在亲过人中后停下了动作,他在那片涨红的双颊停留缓呼鼻息。 少爷迟迟没走下一步,崔自安心中更是慌了。 难道是结束了么? 他一睁开自己羞怯的眼眸对上的就是少爷那双慵懒的瞳仁。 权瑢生毫不犹豫的向前一贴,唇与唇的第一次碰触令他二人忘了呼吸的作用。 两片嘴唇暖暖的相贴着,崔自安赶紧闔上眼儿,全身像根木头僵硬不自在。权瑢生朝那片唇吻上一口又一口,他伸手扣住崔自安的后脑,加深唇与唇之间的纠缠。 纠缠的纷扰慢慢的让崔自安松开了戒备,他的右手不自觉的搭上了权瑢生的腰际,放胆的张开自己的牙口回应这一股股狂潮。 亲吻麻痺了二人。 权瑢生放纵,崔自安沉沦。 07. (一) 07. (一) 崔自安揉了揉怀里软绵绵的事物,他徐徐的睁开双眼,浅浅的吸上几口气,迷惘的望着窗外鱼肚白下那隐隐探出头的金色晨光。腮帮子处的几根毛鬚惹得他一身痒,低头一瞧,真真不得了,自己竟抱着少爷睡了一夜。 崔自安张皇的松开了怀里沉睡的身躯,深怕吵醒那人便趋缓动作将自己的手臂挪开,他下了床塌,手忙脚乱什么也顾不着的穿起鞋子快步离开房间。 权瑢生睁开眼眸,朝那人匆匆离去的身影瞄一眼,恍若一切无关紧要,泰然自若的翻身睡去。 崔自安顶着一颗乱杂不堪的鸟窝头走出少爷的房间,他左探探右看看四处张望, 幸好还是大清晨,府里的人都尚未起早,他加紧脚步穿过中庭往自己房间走, 伸手欲推开房门时却被侧身的一声呼喊给唤住。 「崔哑巴怎么这么早?」 是安嬤,捧着洗米水从长廊走过来。 崔自安回头,呵呵的搔头苦笑。 「刚起来?」 安嬤去瞅他那一头乱翘的发,崔自安点头,双眼飘忽不定,作贼心虚。 「起得这么匆忙连鞋子都穿错脚了。」安嬤指着那双鞋捂嘴取笑。 崔自安经人这么一提才发现自己过于慌张而造成的失误,他张着嘴巴垂首盯着自己的双脚,几度茫然。 安嬤又说上他几句才离开。 ……… 昨夜的亲吻让崔自安不知该如何面对少爷,他一边劈柴一边回想昨夜的种种。唇与唇碰触的瞬间彷彿有一股电流导入他的身躯,软绵绵的,带点酥麻劲儿,昏昏沉沉迷失了自我,这般滋味前所未有。这么想着想着的他又害臊了,脸颊不禁涌上一股热潮,心跳更是不规律的砰砰砰乱跳。 「在这儿想什么?」 崔自安惯性的朝声音摇头,双手握着斧头朝地上的杂草乱砍。 「傻楞楞的又是做甚么?」 崔自安没有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就知道像个傻子一直笑。 「真是傻得可以。」 崔自安意识到有人敲自己的头顶,慌得抬首直视。 这张失魂无措的脸孔让权瑢生禁不住露出笑意,崔自安一见着是少爷便赶紧放下斧头。权瑢生安然的往小石子坐下,用自身那双慵懒的眼眸对着崔自安上下里外的瞧,不哼半句。 崔自安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他抓起斧头继续劈柴,试图掩饰不安的情绪。 「你讨厌?」 崔自安一听见,立即望向少爷摇头否认。 「那是喜欢?」 崔自安顿然愣怔,他不懂,不明白如何才算是喜欢。 那人如此回应权瑢生自然不再追问,他起身,手拍了拍莹白色长袍后拉整起袖口,随后淡然的转身离去,然迈不过五步却是忽地回首,只见他扯着嘴角道:「你会喜欢的。」 07. (二) 事情便是如此简单不复杂,二人仍是主僕一般的相处。权瑢生在这之后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崔自安自也没再东想西想了。 这日权瑢生的表哥弄来了戏票,说想在回重庆前看齣京戏。 权瑢生准时赴约,他徐步踏入戏院,跟在他身后的崔自安将眼眸张得大大的,环顾四周的喧嚣,上下两楼全挤满了吵杂的看客们,姑娘少爷,或者老爷子老婆子,又或者娃娃稚儿,可说是什么人都来了。 「瑢生,这里。」元然站在二楼边上唤着。 权瑢生抬起头,微微一笑踩上楼梯。 「今儿个正巧赶上还已童的最后一齣戏。」 元然领着权瑢生至位子坐定,「听说要跟段京来一同移居香港。」 崔自安站在少爷椅侧处,那双眸子忙着观察舞台上发出的任何动静。 「你看看这人潮,还好我让人弄到了戏票。」 元然手持摺扇指着底下一楼拥挤的人群。 「多谢表哥。」权瑢生翘起了右脚,手拾桌上备有瓜子儿嗑着。 「还已童这一走,日后又该轮到谁的时代。」元然叹。 咚咚咚咚咚— 鼓点响起,底下的鼓噪瞬间消逝。 身着白色素花摺子的青衣不急不缓地挪动他的脚步,他眉一拧唇一勾,哪怕是一声微不足道的行腔,都将深深烙印在眾人的眼底。 奴家杜十娘,自幼父母双亡, 被叔父所骗,将奴卖在烟花, 不知何日方能出头… 那人身着白色素花的女摺子 行出两步转了圈,回手自若甩出一门水袖 想起了终身是好不凄凉, 但愿得早有那贵人之相, 我这里将终身同配鸳鸯… 崔自安张着嘴巴观赏,如同一个乡巴佬发现新大陆。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戏台上的一幕又一幕。 原来这就是人人口中不可不看的京戏! 权瑢生撇头去瞧他那股傻劲儿,他偷偷伸手捏住那人右手的虎口。 崔自安震上一身,将神智拉回来凝睇少爷。 「看傻了?」崔自安红了脸,他笑着搔头。 权瑢生莞尔,将手搁下,将目光转回戏台上。 两日过去,戏子的身影仍然在崔自安的脑海之中徘徊不去。 崔自安拿着一根木炭往白纸上添乱,正在描绘前日舞台上的身影。暖和的阳光将他的面目照得一派清明,他放下木炭盯着白纸上的杂乱线条,自知是如此的愚蠢,于是一嘴憨笑的将其揉成纸团,又往另张白纸上绘写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