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欢》 成欢 第1节 ?本书名称: 成欢 本书作者: 崔梅梓 文案: 湛君二十四岁时再见到元衍,此时距两人初相识已过去了七年,当中隔了家恨连同国仇。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欢喜冤家 虐文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云澈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江山美人竟待折腰 立意:坚守初心,方得始终 第1章 兰溪是璧山下一座小城。 现今天下,狼烟四起,百姓流亡四地,锋镝余生,白骨露野,十不存一。这样的世道下,避世离俗的兰溪却是长久的一片安祥。 兰溪闭塞,人口并不多,各家各户几乎都认识,素来和睦,人聚在一起,脸红都少有。可这日卖泥人的摊子前围起了大圈的人,风雨不透,争吵声哭闹声从里头传出来,甚至有兵器出鞘声。 湛君从药铺里出来,抬眼就看见了泥人铺子前那一圈子密密麻麻的人,当即着急起来,快步跑过去,扒开人群要进去。 湛君今日抓药,带了鲤儿下山。鲤儿身子弱,娘胎里带的,生下来就开始吃药,最讨厌的就是药味,是以坚决不肯到药铺里去。湛君就叫他在泥人摊子前看人捏泥人玩,等她买完药接他。 就一会儿功夫,怎么就出事? “让一让,劳烦让一让。”湛君嘴里不住喊着,好容易挤进去,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地上哭的鲤儿。 鲤儿眼睛哭的红肿,此刻怒瞪着,怀里紧紧抱着湛君刚给他买的两个傀儡娃娃。 湛君视鲤儿为心肝,心疼的不得了,赶紧上前抱住了他,拍他的背哄他:“我们鲤儿不哭了,好了好了,莫哭了,莫哭了。” 鲤儿想来是受了大委屈,有人哄,哭的更厉害了,脸埋在湛君怀里不肯抬起来。 周围人群情激愤,“云娘子,鲤儿是叫人欺负了!他们就在这儿,叫咱们围住了,你放心,今天他们要是不给交代,出不了咱们这地方!”此地人心齐,顿时引起乌泱泱一群附和。 湛君只管鲤儿。 等鲤儿哭的没那么厉害了,湛君才分了神去看跟鲤儿起争执的人,打算解决此事。 一样是个小童,看着也和鲤儿一般大,只是比起鲤儿来,他健壮的多,穿着打扮也贵气,这会儿逆着光站着,昂着头,一脸倨傲神态,摆足了目中无人的架势。 湛君隔着幕篱,恍然瞥见他一眼,有些愣神,挑开幕篱一角,看清楚了他的脸,一时间动弹不得。 这小童身边足围了六七个人,滴水不漏地将他护了起来,其中一个年纪稍长些的,向前迈了一步,朝湛君行了个礼。 这人开口带笑,“给娘子赔礼,误会一场罢了,我家小郎君看中了贵家小公子那两只傀儡娃娃,我等便想着从小郎君手里买下,只是小郎君不太情愿,便闹了起来,本不是什么大事。” 有人愤愤不平,“什么误会?我亲眼看着那小崽子把鲤儿推倒在地上,然后就去抢鲤儿怀里的东西,明摆着欺负人,你们一帮人就在一边看着,一群人欺负一个小孩子,这会子成误会了?” 听到这般指责,这年长者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仍旧一副和乐模样,就好像他没有听到一样。 湛君沉默了很久。 她把额头贴到鲤儿脸上,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鲤儿,他抢你东西?” 鲤儿搂住姑母的脖颈,轻轻点头。湛君把鲤儿抱起来,眼睛低垂,看着那小童,低声道:“怎么抢别人东西?谁教的你这样,没有教养。” 她声音很低很低,可该听见的人听得清清楚楚,那小童立时发起怒来,对左右人喊,“把这女人给我抓起来抽烂她的嘴!”那些人都很听他的话,没有丝毫犹豫就要上前。 “慢着!”刘庆皱着眉喊,向左右各看一眼以示警示。 刘庆对这金尊玉贵的小郎君有看护之责,不敢令其有丝毫闪失,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招摇惹事。所幸这小主子虽是个难伺候的魔王脾性,但好歹能听得进话。 刘庆低声和他说了几句,他哼一声,别过脸,也就不再管了。 刘庆又向湛君赔罪,态度算得上诚恳。 湛君低着头,一句也听不到心里去。鲤儿察觉到她低落的情绪,贴到她耳边,小声地喊姑母。 湛君再不说话,只默默转了身,抱了鲤儿要走,只走了两步,又转回身来,将鲤儿手中其中一只傀儡娃娃递给那小童。 那小童刚挨了湛君的骂,如何肯接,甚至连看一眼都不愿。 湛君的脸隐在幕篱内,神色难辨,只听得她低声说:“拿着吧,是给你的。” 小童半点不为所动。他堂堂元氏的郎君,想要什么得不到,那傀儡娃娃也不是什么金贵玩意儿,方才有了兴趣才想要,这会儿失了兴致,便是看都不想看一眼了。 湛君等不来他接,其余人也没有要帮他收下的意思,这些人护卫森严,她塞不到他手里,于是只好缓缓将那娃娃放到地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也许是很久,也许只是一瞬,再睁眼时,湛君落下一颗泪,除了自己没人知道。她不愿再停留,抱着鲤儿就挤开人群往再走,快到近乎是跑。 鲤儿在湛君怀里,下巴搁在她肩上,看着那地上的傀儡离他越来越远,他难过极了,问湛君:“姑母,给了他,弟弟要怎么办?” 回竹居的路那么远,湛君一个字也没有说。 湛君将药交给英娘,仍旧一言不发,转身回房,闭门不出。 英娘只好问鲤儿:“姑母是怎么了?” 鲤儿告诉英娘:“今天有碰到一群坏人,姑姑许是被他们气到了。” 英娘忙问出了什么事,鲤儿一五一十说了。 英娘听完,沉默一阵儿,回头望一眼紧闭的门扉,叹一口气,领着鲤儿到别处玩儿去了。 到了晚上,英娘轻声扣门,“湛君,吃些东西吧。”里头人没应答,英娘又说:“我晓得你难过,可你也难过了一天了,该过去了,收拾收拾出来,别叫人担忧,你要实在是想,咱们就去偷偷去,看一眼,啊?” 还是没声响。 湛君这些年身子也是不好,英娘怕她别是一个人在里头出了事,扣门改拍门,手下才用上一点力,“吱呀”一声,竹门开了。 室内空无一人,月光洒落,寂静生尘。 湛君有些微醉,坐在后山枯树下望月。对于先前做下的事,她并不后悔,只是很难过。也只能难过。 他们该待他很好,只是与她无关。 思及此,湛君虽心中空荡,却也渐渐不再那么难过。 月上西天,她饮下最后一杯酒,起身返回竹舍。 归途中遇到熟人。 也算不上熟。 元凌满脸的血,面色冷峻,冷冷与湛君对望。 湛君看的心惊,他不过五岁,却有这样的眼神。 湛君忍不住想,他真的半点都不像我。 刘庆已是强弩之末,见到了人,强撑在胸中的最后一口气也要散掉了。他咳出两口血,朝湛君伸出了手,颤巍巍喊,“这位娘子……” 湛君走上前去,她避不开,也不能避开。 刘庆见湛君过来,轻轻往前推了推元凌,粗喘着对他说,“过去,快过去啊……” 元凌咬着唇,眼里泛起泪花。说到底也只是个四岁的孩子罢了,面对此等状况,心中还是害怕,这会儿他已经清楚地知道,只剩他一个人了。 湛君已到了眼前,刘庆坚持着朝湛君行了一个大礼,按着元凌的肩将他往前推,讲话时上气不接下气,“这、这是我们小郎君,我们取道此地,是要往严州去的,带小郎君找他父亲,我们一路上已极尽小心,但还是被仇家寻到了踪迹……我等死不足惜,但小郎君不能有失,否则愧对主公恩情,请娘子念他不过一稚童,推己及人,生些怜悯之情,送他去严州……小郎君无恙,主公定有重谢……” 哪怕知道元凌脸上的血绝非出自他身上,湛君仍心痛如刀绞,颤抖着掏出帕子要给他擦。 元凌还记着湛君今日说他没有教养的话,又叫她瞧见此刻狼狈模样,气愤着将脸转向一边,不肯叫她碰。他流眼泪,泪水冲掉他脸上干涸的血,淌出两条白色痕迹。 刘庆很着急,手上用力猛将他往前推,斥道:“此刻岂是哭泣之时!快随娘子离去,留住性命,才不枉我等以命相搏!快去!”他用尽这最后力气,眼神行将涣散,还是望着元凌方位。 湛君上前一把将元凌抱住,含泪对刘庆讲:“君且安心,便是豁出我的性命来,也定护他无恙。” 刘庆得了这许诺,长松一口气,露出一个微笑,立时断了气。 元凌挣出湛君怀抱,伏在刘庆尸体上大哭。湛君不敢久待,硬扒才将他扒起来,拖着他走,他年纪小,力气却不小,湛君几乎制不住他。 他哭着大喊,“好歹把他藏起来,怎么就能这样把他扔在这!”他哭的实在惨烈,湛君心中不忍,于是帮着他将人拖到了隐秘处,用落叶藤蔓遮挡了。 借着月光,湛君看见元凌脚上鞋已经烂了,隐隐透出血色,想他或者许他自生下来起,还没受过这样的苦。湛君忍着心痛,蹲下去,不叫他看见她的表情,低声讲,“你过来,我背你。”湛君等了有一会儿,才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有柔软的重物压在了她的背上,真实而又虚幻的触感。几乎是同一时刻,湛君的眼泪便不由自主落下来,砸进脚下纷乱的枯叶里。 湛君对璧山不能再熟悉,选了一条荒僻几无人烟的小道,背着元凌缓慢行走。 这个夜晚这般安静。 太安静了,湛君忍不住和元凌说话,“你们是怎么回事?” 元凌好似已经收整好情绪,湛君问他话他也会答,只是声音很小很轻,“他们都是为了救我才死的,我真不应该离开家。” 湛君察觉到背上有湿意,想他许是在哭,于是好想回头看他一眼。她侧了身,本是看他,却远远望见竹舍一片灯火通明。 第2章 湛君跑得太快,一个不慎摔倒在地,膝盖手臂火辣辣的疼,可她顾不得伤,爬起来就继续跑。 还未靠近竹舍,湛君便被长刀架住了脖子,她气喘尤未定,仍大声斥道:“尔等何人!胆敢如此!” 才平定下来,便听见鲤儿的哭声,湛君心中焦急,高声朝里喊,“鲤儿!” 鲤儿听见湛君声音,哭着喊姑母。 “鲤儿不要怕!”湛君急得去推颈上长刀,推不动,整个人气急败坏,积攒了一天的阴郁情绪一下子爆发,胆子大到去推人,嘴里不住咒骂。 尽管如此,那制住湛君的人也未表露出丝毫伤害之意,只因她实在美丽,哪怕她此刻狼狈不堪。 鲤儿的哭声逐渐近了,他被人从竹舍里提着出来,看见湛君就挥舞着手臂喊姑母。 湛君喊着他的名字冲上去,竟成功将人夺下,当即抱进怀中,戒备着往后退。 “你们是谁的人马,作何找我们麻烦?” 月不知何时已入深云,天地间昏暗一片,唯有面前灯火是眼前唯一光亮,四周尽是玄衣夜行之人,火光映照下,有如鬼魅。 “我道这声音听着熟悉,想着该是旧人,原来竟是公主殿下,数年不见,不知可还识得微臣?” 湛君听到这声音,一瞬间如坠冰窟,遍体生寒,她听得出来,来人正是李雍。 湛君强装镇定,“你待如何?” 成欢 第2节 李雍越众而出,站到湛君对面,饶有兴味地看着湛君以及她怀中的鲤儿。湛君不由得将鲤儿抱得更紧。 “既喊殿下姑母,这位想来便是皇孙了。”他笑一下,依稀能窥见旧日影子,“我丢了宝玉,却捡到黄金,也不算是亏了。” 湛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李雍是杨圻的侄儿。昔日大魏尚在,杨圻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元熙五年七夕,帝王诞辰,满宫欢庆之时,杨圻率部入宫,弑君谋逆,屠戮宗室。杨圻大逆不道,天怒人怨,各地纷纷起兵讨伐,自此天下彻底大乱。 杨圻崛起行伍之间,有万人不当之勇,可谋逆之臣,天命不佑,作乱后不久便病死,杨圻之子果而无谋,难成气候,不多时便被义军击破,脑袋挂上了城墙。 大魏国祚已绝,乱党亦被诛灭,只各地诸雄,谁可号令天下?于是各地诸侯,称王称霸,太平之日遥远无期。 李雍既是杨圻的内侄,杨圻及子丧生后,李雍收编了杨圻的残部,转入北境,占据奉州之地,又怎会在此? 湛君立时想到了元凌。 李雍从湛君手里夺过鲤儿,捏着他的下巴看他的脸,志得意满:“大魏皇孙在此,天下谁敢不从?” 湛君想要上前夺回鲤儿,但被两个人按住肩膀,压着跪倒在地。鲤儿因为恐惧而大哭。湛君咬着牙,“如今各地尽是皇帝,大魏皇孙又算得了什么?”她放软了声调,哀求道:“我们不过孤儿寡母,天下大局,既无心也无力,看在你我昔日尚有些交情的份上,放过我们吧,你要皇孙,我找信物给你,有了信物,你说谁是皇孙谁便是皇孙……” “交情?”李雍冷笑道,“公主殿下,我同你可没有什么交情,倒是与你那情郎交情颇深,我正好许久不见他,不如你写信,请他来,咱们几个叙一叙旧情!” 陷入此等绝境,湛君一口气没上来,泛起心绞痛,倒在地上,痛到以手抓地。李雍手里捏着人质,不怕她有诈,因此只是冷眼看着。鲤儿却不能看姑母这般,于是张口去咬李雍的手臂,李雍吃痛,下意识松手,鲤儿连滚带爬跑向湛君,嘴里不停喊姑母。李雍伸手要抓他回来,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冷风滑过耳畔。 李雍机警,立时抓起一人挡在身前才保全了性命,惊起抬头,只见他带来十数人已尽数倒地,生还者唯他一人而已。李雍额间冷汗低落,当即猱身上前要去抓湛君,然而被一支利箭阻退,没有片刻疑虑,他立刻闪身飞入草木丛中,于黑暗中消弭无形。 乱局方始,湛君便把鲤儿压在身下护着,此刻她仍旧喘息困难,鲤儿哭着在她腰际摸索,找到一个药瓶,倒出一丸药,扒开她的嘴喂了进去。 湛君的脸已涨成了青紫色,缓了好一会儿才渐渐好转,可也红润的不甚正常,鲤儿抱着她哭。湛君仰面躺着,双目难以聚神,迷迷糊糊看见一个人模糊的脸,正低头与她对望。 湛君昏过去前想,我有多久没有见到他了? 湛君醒来时仍觉不适,胸口疼闷,鲤儿伏在她肩膀上低泣,元衍站在桌旁静静望着,一双眼睛未见波澜。 英娘从外头进来,她一早便吓晕了过去,此刻也是才醒,扑到床边便是一阵痛哭。 鲤儿和英娘的哭声,湛君全都无暇顾及,她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恰如他一般。 他实在变了许多。 又有人从外头进来,行至元衍跟前,急声道:“找不到小郎君。”元衍变了脸色,怒斥道:“怎么会找不到!” “除却小郎君和刘先生,其余人……的尸体,已尽数找到了……” 听得这消息,元衍闭上眼,身躯摇晃。 “他在哪儿我知道的。”湛君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 “就在这儿的啊。”湛君声音颤抖,仍在不停翻动灌木丛,她急得要哭了:“我明明叫他在这里不要动的!” 元衍已经将唇咬破,顶着一张青白的脸,他一把将湛君从地上拽起来,咬牙切齿:“你知道是他,你还叫他一个人在这里!” 湛君哭着说:“他在这里又不会有事,他们围了竹舍,我得回去找鲤儿,鲤儿不能有事!” “鲤儿鲤儿!”元衍怒喝,“你眼里只有他是吗?当初是现在也是!你从来没有选过他,你就是不要他!” “你不要他。” 元衍抹掉自己的眼泪,冷冷地看着面前哭泣的女人。 湛君伏在地上,除却哭泣,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她不能想象,如果元凌遭遇不测…… 夜里的风冰凉,一下下,一刀刀,只管将人凌迟。 远处忽然传来呼喊,“将军!找到了!” 湛君猛地抬起头来。 元凌被裹在披风里抱给元衍。 他四岁,长得那么高了,可现在缩成小小一团,睡着了,睡不安稳,他流眼泪,身体还不时轻轻地抽搐。 元衍将他小心翼翼抱住,脸轻触他额头,满眼尽是心疼。 “找到时,小郎君已经睡着了,趴在刘先生的尸体上……” 一群人沉默不说话。 湛君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再痛苦的哭泣也没有声响。 元衍转头看她,笑起来,嘲讽道:“你现在又哭什么呢?” 鲤儿走到湛君身边,蹲下了身子,湛君自然而然抱住了他,让他趴在自己膝上,鬓角轻轻蹭着他。 鲤儿小声问:“姑母怎么了?”湛君一时没有说话,鲤儿也乖乖的没有再出声。 过了会儿,湛君开口:“鲤儿,昨天晚上吓到你了吧?” 鲤儿抬起头,眼里浮现惧怕之色,点头说:“我真的好害怕,那些人要杀我们!他们是谁?” “他们是坏人,很坏很坏的人……” 鲤儿变得很焦急,“那怎么办!”湛君拍他的背安抚他,眼睛里没有半点神采,“没事的,有姑母在,鲤儿不会有事的,不要害怕。” 鲤儿最听湛君的话,她说不要害怕,他就真的不再害怕了。 湛君说:“我们要离开这里了,鲤儿。” 鲤儿仰着头,看着她,问:“那我们到哪里去呢?去找阿公吗?” 湛君摇头,“有人知道我们了,其他人也会知道,阿公也护不住我们的。” 鲤儿又开始急了,“那怎么办?” 湛君抱住鲤儿的头,忽然问他:“昨天那个抢你娃娃的小孩,你还记得吗?”鲤儿点头,“记得,他怎么了吗?” 湛君捧起鲤儿的脸,认真地告诉他,“鲤儿,那是弟弟。” 鲤儿瞪大了眼睛,“弟弟?” 元衍掀开了帘子进来,面无表情:“他们说你不肯吃饭。” 元凌刚哭过,脸上泪痕未干,一双眼睛通红,看着冷漠的父亲,嘴一瘪,又哭了起来。 元衍无可奈何,掏出帕子擦他的脸,但依旧冷声冷语:“你这样子怪得了谁呢?还不是你自己胡闹!” 元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朝元衍张开双臂,要元衍抱他。 元衍终究心疼,如他的愿抱他起来,拿下巴蹭他的脸,“好了,别哭了,就问你下次还敢不敢?命都要没了,你要是出了事,我要怎么办?” 元凌抽噎着,搂住了元衍的脖颈不撒手。 元衍把他放下来,端起粥碗亲自喂他,“怎么就从家里跑出来了?” 元凌不肯吃,将脸转到一旁,愤恨地说:“我恨他们,不想看见他们。” 元衍把勺子塞进元凌嘴里,硬把东西喂给他吃,问他:“谁惹你了?” 元凌想起自己受的委屈,眼里又漫起了泪,恨恨说:“他们所有人!包括祖母。” 元衍喂粥的手停了下来,“祖母?祖母怎么了?她那么疼你,你那么多兄弟姊妹,她最疼你。” 元凌仰望父亲高大的身躯,眼泪从眼角滑落,他哭起来,话也要说不清楚。 “他们说我是个孽种,我母亲不肯要我,我才生下来她就要掐死我。” 元衍一瞬间变了脸色。 第3章 湛君十七岁了。昨日刚过的生辰。 英娘送了她一身新衣做生辰礼物,说了好多祝福的话,先生什么也没有说,送给她一根簪子,还是旧物,看着有些许年头了,素净的过了头。 湛君收到礼物之后,一整天再没有见过先生,同往年的生辰一样。 湛君生辰这一天,姜掩总是很难过。湛君不知道先生为什么难过,也问过他,他从来不说。 湛君是姜掩养大的孩子。她没见过父母,关于身世,她一样问过姜掩,姜掩倒告诉了她,讲她父母尽死了,他是她母亲的旧友,于是他接了她来养。 湛君为此感到难过,难过了两天,也就不再难过。 湛君在姜掩手底下长到十七岁,长了一张没人不爱的脸,且天真纯善,是个一定让人喜欢的女孩子。她又读过许多书,甚至算得上博学,所以她常有抱怨。她认识了世界,可这世界不是真实的。 十七年来,她没有离开过青云山。 姜掩会时不时外出,湛君向往青云山之外,想要跟他一起去,他不答应。 湛君问为什么,姜掩望着她时,目光总是哀愁。他说不带她出去是为了保护她。 湛君不解,她会有什么危险? “这世上总是有许多危险,所以你不要离开静谧的桃源。”姜掩谈不上年轻了,他的鬓发已经斑白,脸上有了纹路,岁月堆积着,无声爬过了他的脸。 湛君讲:“我又不痴傻,知道有危险,难道不会避开。先生,我读了那样多的书,很想到外面看一看。” 姜掩终究不同意。 青云山很好,可湛君实在待的乏味了。 “天生我一双眼睛,千山万水,我总要去看看。” 于是她决定离开,就在今天。 也就是下山的时候,她第一次见到元衍。 后来湛君回忆此时,总有许多细则记不起来,她不知道他那天穿什么颜色的衣裳,带什么配饰,脸上又是怎样的神情,她原以为那只是一次再简单不过的擦肩而过。 陈贺是姜掩的朋友,湛君见过他多次。她是个极有礼的人,可是当时她做坏事,表现得便不是那么大方,还要陈贺先开口。 “湛君,你到哪里去?” 湛君捏紧了包袱,声调也装得自然,“我四处走走。” 陈贺想不到湛君是要出走,因此他只是说,“别跑太远,早些回来。” 湛君压着喜意,点头应了,与陈贺致了意,侧身等候他们先行,她一直低着头,所以并不知道,那跟在陈贺身后的年轻人究竟以何种目光望她。 湛君有惊无险出了青云山,眼前天地宽阔,她出了山,却好似鸟飞向了山,觉到了无比的舒心畅意。 她在河边打滚,泥水脏污了她的脸,使她的头发板结,衣服再看不出原本的眼色,闻起来也不太妙,她却一点也不觉得难以忍受。 成欢 第3节 她就这一副样子,奔赴她向往的世界。 湛君快活了好几天,直到碰见元衍。 彼时她正坐墙边吃馒头,刚蒸好的馒头很烫,她拿不住,手指在馒头上快速翻飞,印出无数个乌黑的指印。她咬下第一口,被烫的吐舌头,然后就听到一声轻笑。 她抬了头,看见一个人年轻人正低头看着她,一脸戏谑。 她看见他的脸,先是觉得这人挺会长,好了一会儿,忽然就觉得有些面善,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他看着她疑惑的神情,“噗嗤”一声笑出来,问她:“你怎么成这模样了?” 湛君手里还捏着馒头,看着人皱起了眉,她直觉这人可能会把她带回青云山去,于是看向他的眼神便不太友善。 他笑得更放肆了些,“怎么这么瞧着我?” 湛君咽下嘴里的馒头,问:“你做什么?” “我?”他指了指自己,说:“我不做什么,我就看看你。” 湛君往后仰了仰头,不太高兴地说:“看我做什么?” 他答:“你好看,所以看你。” 湛君低头自视,觉得甚难入眼,对于他睁眼说瞎话这事很是鄙夷。她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惹得他又是一阵大笑。 湛君彻底恼了,高声问:“你到底是要做什么?” 他一个跨步到了湛君跟前,同她并排坐下了,难为他离这么近还能面不改色。 他说,“其实我看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要跑。” 湛君这时候想起来,哦!他是那天山道上遇到的那人,不好的猜测成了真,她登时戒备起来,出声反驳:“什么叫跑?” 他好脾气地改了口,“好,你不是跑,你是出来玩,那你预备什么时候回去呢?你家里可翻了天了。” 湛君眼珠子转了两圈,说:“我马上就回去。” “哦,这样啊!”他拖了长腔,“那要我送一送你吗?” 湛君猛地站起来,对于这人的多管闲事,她很气愤,瞪大了眼睛:“你是谁,我要你管?” 他也站起来,挑了挑眉,笑着说:“我是元家的二郎。” 湛君哼道:“元家的二郎是谁?我不认识。” 元衍仍旧好脾气,“元家的二郎是我,你这时不认识我,等我送你回了姜先生处,你便识得我是谁了。” 湛君骤然抬头,“你!” 元衍笑起来,“你不愿意回去?” 才出来还没玩够,谁想要回去?湛君只瞧着他不说话。 元衍说:“我是懂你的,你一点不想回去,山上枯燥乏味,你肯定待的厌烦了,我正要往都城去,那才是天下繁华之所在,你要是愿意,我带你一块去。” 元衍由陈贺引荐,到青云山拜见姜掩。他去请姜掩出山,想日后为他所用。他开出的条件极高,可姜掩没有丝毫犹豫就拒了他。他不死心,可任他言辞如何恳切,也丝毫不能打动姜掩半分。元衍不肯退却,他足够诚恳,做好了久耗的准备,一定要姜掩跟他去。 姜掩此人颇为离奇。天下英杰众多,人们津津乐道的并没有他的名字,他隐没在青山中,不为世人知晓。可他有济世安民之能,数次为陈贺出策,否则如今天下之势,严州何以独安?其中功劳,陈贺不敢独揽。 姜掩心中必定有苍生,可他坚定地不肯下山。 元衍端坐客位,正思虑该如何打动面前这八风不动之人,然后便见一中年仆妇匆匆而来,面有急色,将手中一封书信交与姜掩。姜掩展信,不过匆匆一瞥,便已面色大变。 刹那间元衍福至心灵。 湛君说:“我是想去,可我不跟你一块去。” “为什么?” 湛君上下打量他,最后撇了下嘴,讲:“你这样的,不像个好人。” 元衍也把自己上下瞧了一遍,反问:“我哪里不像好人?” 湛君背好了自己的小包袱,“反正我不跟你去。”她转了身要走,突然被人从后面按住了肩膀,力气大到她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后边人道:“你既然都这样讲了,可见这个好人我是做不成了,那就当个坏人给你瞧瞧。” 湛君还没来得及说话,颈肩一阵剧痛,接着便昏迷不省人事了。 湛君再醒来时是在船上。 耳畔流水潺潺,凉风习习,她换了一身衣裳,头发也梳的好好的,脸自然也洗了干净。她刚醒来就惧怕地在身上一阵摸,确定自己安然无恙之后,长呼了一口气。 元衍一直看着她,最后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 湛君是听到笑声才意识到身边有人,想起了昏迷之前的事儿,盯着眼前人,眉头皱的死紧。 舱内只湛君同元衍两人,元衍朝湛君举杯,“尝尝?” 湛君撑着身子往后退,脖子却往前伸着,倔强着不肯泄露自己的胆怯,可惜声音颤抖,“你……你到底做什么?” “我不是说过了吗,邀你同游。” 湛君急道:“我又没有答应!” 元衍搁了杯子,手臂撑在几案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湛君,浅笑着说:“何须你答应?你看,你不是在这儿嘛?” 湛君审时度势,立刻放软了声调,“我不过顽皮些,只想着离家两日,叫家里人着急,日后好多爱护我些,你这样带了我走,我家里人该多担忧?” “我已经写信给你家里人了,讲你爱慕繁华,央我带你往都成去,我实难拂命,只好顺了你的意,叫姜先生不要着急。” 湛君一时语塞,脸憋的通红,最后骂道:“你怎可这般颠倒黑白?” 元衍眨眨眼睛,笑着说:“不是你讲的,我是坏人,坏人怎么会做好事?” 湛君不知为何会惹上这等人,此时已经歇了玩的心思,着急要回去,可她掀开手边竹帘,低眼见水光如绫,白鹭击水而过,是生平未见之景。已不知身处何地了。 她喃喃一句,“我这是在哪里……” 元衍回答她:“你睡了一天了,这是原江,我们坐船去都城。” 湛君拽着帘子,回了头,恨恨讲:“我说了我不去!你送我回去!” “为什么要回去呢?你出来不就是想玩吗?我带你玩,你不感激,怎还怨怼?你一个人,知道的又少,有我在,你不知道要多省心力,何必这般抗拒?” “我怎样是我自己的事!与你何干,要你管我的事!” 元衍义正言辞,“你讲我不是好人,你骂我,当然干我的事。” “少装模作样,你必有所图,不妨明讲,好过这般白费口舌。” 元衍突然间正了脸色,猛地伸手抓住了湛君的胳膊,一用力便将湛君整个人带到了矮几处,两人面目相距不过数寸,四目相对。湛君只觉心跳的厉害,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产生了这般剧烈的想要逃避对视的欲望。 他笑着说:“你难道瞧不出来,我所图的,便是你啊。” 他逆着光,牙齿明亮好似白玉。 第4章 湛君想回青云山上去。 她并不后悔下山,只是遇上这人,实在是时运不济。 湛君久居山间,并没有什么机会通水性,不然她就直接跳进这江里。可她不会水,且还十分惜命,于是再孤高不肯屈服,于此事也只能想想。 她不跳水,便只能任人摆布,最后被强拉上一艘楼船。 倘若她先前所乘小舟不过江上一苇,如今脚下这楼船可谓是庞然巨物,简直是座水上漂流的宫殿。 湛君从未见过宫阙,她料想应是如是,她站在登船的踏板上,失掉了言语的能力。 船上万声涌动,风声笑声歌声管弦声不绝于耳,来往众人皆是髻云高簇,眉目如花。衣香鬓影,非复人间。 “停在这里做什么?”元衍从后面拢住湛君肩膀,带着她往楼船上走。 此人先前的轻佻之言犹在耳畔,此刻又做这般举动,湛君恼怒起来,挣扎着要脱离他。只是两人力量悬殊,湛君未能如愿,无可奈何被他挟制着登上了船。 一群人笑着围上来。当然,都是围元衍去的。 元衍先同这帮女子调笑了几句,又问:“青娘呢?” 有女孩子飞快指了一处,“在那儿呢!” “是吗?多谢你了。”元衍朝那女孩子笑了笑,搂着湛君往她指的方向去。 那女孩子因元衍单独同她讲了一句话,如同醉了酒,不知今夕何夕了,身旁她的朋友,因嫉妒同她打闹起来,一群人嘻嘻哈哈,笑声清脆如银铃,仿佛这一生没有过哀愁。 元衍的手一直不曾离开过湛君身体,湛君对此抵触至极,可无论如何抵抗,不能撼动他分毫,反而叫两人挨得更近了。 元衍搂着湛君肩膀进了那道门。房内正有一女子对镜梳妆,问声回头,大约双十年岁,绿鬓红颜雪肤花貌,见到元衍,笑道:“是二郎啊,真是许久未见了。”眼睛紧接着挪到湛君身上,目光亮了亮,新奇问:“这是哪来的小娘子?我阅美无数,还没见过更标致的。” “我也觉得她美,观音似的,不过在我心里,还是青娘你更美些,她还是个小孩子,比不得青娘你。” 青娘以手掩面,笑得身躯颤动,讲:“真是这样吗?我可要信了。” 元衍道,“如何不真?”说罢亦笑起来。 只有湛君气愤难当。 元衍再一次攥住湛君挣脱的手,对青娘道:“青娘,劳烦你给她收拾一番,你不晓得,她前几天扮做路边一乞儿,真是不能入眼,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伤眼睛。” 湛君闻言大骂,“谁又叫你看了呢?难道全天下只你一人生了对臂膀?专爱管别人的闲事。” 青娘觉着有趣,哈哈大笑起来。 元衍将湛君往青娘处推,“青娘,人交给你。” 青娘顺势抓住湛君的手,把人带到眼前,笑着应道:“交到我手里,二郎放心好了。” 元衍又去看湛君,面有揶揄之色,“那过会儿再见。” 青娘笑着将盛怒的湛君按在了妆台前,抬起湛君的下巴左右看她的脸,再一次由衷赞叹,“美的不似凡人,我手底下那些女孩子,当真只是脚下泥土了。” 湛君皱着眉避开青娘的手。 青娘一双手雪白细腻,动作又轻柔,并没有给她带来半点身体上的不适,只是她动作本身叫湛君觉得冒犯,好似她是旁人手里一个物件。 青娘笑眯了眼,抬手抚上湛君长眉,“这眉天生就很好,不过好似没休整过,显得你还像个小孩子。” 湛君现在听到什么话都想反驳,不然不足以证明自己愤怒,“像小孩子怎么了?这难道是什么丢脸的事吗?” 青娘怔了怔,又立刻回作先前神情,道:“好,这如何不好?是天大的福气。”她拿起钗环,往湛君头上比划,“小娘子丽质天成,不施粉黛也是美绝,不过要我看来,浓妆许比淡妆合适,更显得出小娘子倾城之姿。” 成欢 第4节 湛君伸手去夺那些流光溢彩的首饰,不叫青娘在她头上摆弄,她转了头,哀求道:“姊姊,你能不能送我回家去?他强带我至此,我家里人不知道要多担心。” 青娘拿梳子的手顿了顿,望着湛君的目光掺杂了些许哀悯,但就如同她方才的愣怔,她所有情绪变化不过一瞬,而后便当做没听到一般,继续同湛君讲钗环粉黛。 湛君见她仍滔滔不绝讲这些,知她不会帮自己,心中焦躁,一点不肯配合,一挥手打翻一盒香粉,尽洒在青娘脸上。 青娘呼叫一声,人停在那儿,还保持着遮挡的动作。 湛君一下子冷静下来,知自己失礼,忙起身,拿袖子为青娘擦拭,口中不住道歉,“我实非有意,莫要怪罪。” 青娘握住了湛君的手,用一张覆满白、粉的脸朝湛君露出一个笑,其实颇是骇人,但湛君却奇异地被这个笑安抚到了,渐渐不再慌张。 青娘将湛君手放下,先是用手拂去脸上余粉,又拿出帕子细细的擦,她朝湛君微微一笑,叹了口气后说:“我知你着急,但我亦是帮不了你,你知我这里是做什么的?” 湛君摇头,今日所遇这楼船,与她书所见记载有些出入,她当真不知。 “我打江南来,沿原江北上,是要去都城为陛下贺寿。你比我小,是好人家的女儿,我斗胆喊你一声妹子,我不瞒你,我这船上,做的是皮肉生意,不是什么干净地方。” 这话湛君还听得懂,于是猛地抬头,露出一个惊恐的神情,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青娘苦笑,“你要因此瞧不起我,我不怪你,但倘若是还有丁点的活路,谁又愿意叫人瞧不起呢?” 湛君初次遇到此等境况,慌乱得很,四下里看,不知此刻该摆什么表情。青娘一番话讲得情真意切,听到的人都要觉得难过,她却只觉得害怕,而且并不想叫青娘觉得她瞧不起她,所以忙摆手,口中讷讷:“没有,不是的,没有……”可眼睛却再不敢看青娘。 她真的害怕,要哭出来了。 “我想回山上去,回去找先生……” 青娘这会儿有些哭笑不得,“我告诉你这些,是想告诉你,我做不得你的主,帮不了你,你是二郎带来的人,我哪里敢动呢?咱们一样,都得听他的,所以,妹子,我也是无法,别为难我。”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往湛君靠近,湛君正处于惊悸中,手脚无力,于是便轻易被青娘拉去妆台前坐下。 元衍站在船头,手上执壶,临风而立,衣袂飘摇,意态风流。 船上各处都有女孩子看他,他动一下,她们便低下头,凑在一起笑。 元衍心情甚好。今日晴好,风好人好,哪里都好。 他想起方才听到的事以及送出的信,遥遥举杯,意气风发:“西原再会,姜先生。” 不远处女孩子们又是一阵骚动。 身后有环佩之声,元衍闻声转身,一瞬间温香软玉撞入怀中。 怀中人瑟瑟发抖,揽着元衍的腰不肯松手。元衍低头,只看到鬓发如云,不见面目。 “美人投怀送抱,此等恩情,如何消受?”他虽这样说着,伸手却要将人从他怀里推开。 怀中人当他是救命的稻草,察觉到他意图,抱紧了不肯松开,抬了头看他,眼中不掩哀求之色,做足了可怜模样。 元衍愣立当场。 怀中这绿衣美人,二八年华,高髻翘然,红妆艳丽,容光绝美乃生平未睹。青娘言已身阅美无数,元衍则有过之而无不及,可仍是被眼前这容色撼慑。 美人咽声道:“只要你能将我送回青云山,我什么都答应你。” 元衍听了这话,方意识到,原来是她呀。 姜掩搅的严州天翻地覆,若是为了这一张脸,倒也能够让人理解。 “是吗?你这么乖?” 湛君瑟瑟着不再说话,眼泪却流了下来。 这之后,湛君不肯离他一步,惶惶如惊弓之鸟,她不肯见旁人,便哀求着元衍与她共处内室,不到别处走动。 元衍从青娘处得知她此番巨变的缘由,心里生出些歉意,可两人于一处时总忍不住想逗弄她。 “我如何不愿意同你一起?只是你也太无趣,我同你一块做什么呢?你是同她们一样有润如春雨的好嗓子唱天籁之音,还是和她们一样可做掌中之舞?或者你会抚琴,拨弦弹琵琶也行,你叫我陪你,总要给我些乐趣,不然的话,你强留我在这里,不会觉得自己太过分吗?” 湛君委屈至极,心里恨透这轻浮的竖子,若不是这人,她何至于沦落此境地!如今竟要哀求他以保全自身,这般莫低声下气。可她也只敢在心中怨恨,言语行为皆不敢表露,憋屈的不行。 可怜她不会唱歌,更不会舞,抚琴倒会,却不愿意给他听,但更害怕他真丢下她一个人,于是再憋闷也只得忍耐,拉住他袖子,天见犹怜:“我念书给你听,好不好?你不要离开我……” 第5章 湛君在这船上几日,日日担惊受怕,饱受折磨。夜里又一次因噩梦而惊醒后,她终于再熬不住,决意寻时机离开。 楼船虽巍峨如山,空间毕竟有限,船上近百人一日的消耗便十分惊人,不过几日就得靠岸采买。 楼船靠岸的那一会儿,是湛君仅有的脱身之机,她须得牢牢把握,是以船靠岸前一天,湛君便借口生病不肯见人了。 元衍其实不如湛君以为的那般清闲,他明里暗里有许多事要做,这几天本就多事,更忙碌了些,于湛君本就无暇顾及,对湛君生病一事不疑有他,只叫青娘喊船上随行的医者去瞧她。 湛君堵着门不叫人进来,告诉青娘自己是头一回坐船不适应,头晕而已,她不爱吃药,况且她难受,衣衫不整,一副病容也不好见人。 元衍的吩咐,青娘是不敢怠慢的,唯恐有了什么错漏不好交代,所以哪怕湛君推拒,她仍是尽心尽力在门外劝了许久,不过因有的人别有用心,她便是说破嘴,也是进不去的。 两个人隔着扇门,说了得有小半个时辰,最后还是湛君讲自己累了要睡,才将青娘打发了。 青娘忧心忡忡,预备明日将此事讲给元衍听,她虽没办成事,却也得叫元衍知道她是尽了心的。 这一晚上,船上还算安稳。 第二日旭日初升时候,河水潋滟斑驳如洒了碎金,楼船停在渡口,整条船便活了起来。 青娘是不准她那些女孩子下船的,可是女孩子的心总是飞扬难以按耐的,于是船上到处飘着央告声,好兄长好阿弟们被女孩子们团团围着,记下要买买什么零嘴什么粉花,个个也回以央告,求着少带一些。 湛君就是在这样的热闹里下的船。她偷了件仆役的衣裳,拿巾子裹了头,女子里她身量算很高,与瘦弱些的男子无异,人群里倒也不显眼,来往忙碌,众人皆无心他顾,湛君便无惊无险地下了船,又随着几个仆役走了一段,到了熙攘处,只一个转身,便如泥牛入海,再难寻踪迹了。 湛君重获自由,心如擂鼓,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她越想越是高兴,在人群里欢快地奔跑起来,头发都要晃散。 她这次下山,短短数日,实在算不上美妙,她已打算回去了,日后要再出来,一定要跟先生一起。她决定在这座城池逗留几日便返程,大不了路上走慢些,绝对不至于无趣。她这样想着,只觉得脚下轻盈,似踩了云,一时得意极了。 然后便乐极生悲。 也不知是谁撞到了谁,不过湛君只是胳膊疼,人还站立着,那老妪却已侧躺在地上,连呼痛都未有。 湛君忙上前扶了人起来,语气焦急,“您可还好?” 这老妪头发花白,双眼发红,神情麻木,一副失魂之态。 湛君有被她吓到,可对方是个孱弱不堪的老妇,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扶着。 老妪仍是不发一言,一对枯黄眼珠盯着湛君,动也不动。 湛君头皮愈发紧了,可仍坚持着不肯退,又关切问了一句,“您没事吧?” 老妪那土偶一般的脸终于有了些许动静,她或许是想笑,却因为她眼神的麻木呆滞,给不了人半分柔意,只教人觉得可怖。她在突然之间攥住了湛君的手,力气大到让湛君有一种被藤蔓紧紧缠住的错觉,湛君心里怀疑,眼前这个瘦弱的老妇人真的会有这么大力气吗? 老妪张了嘴,声音也是干枯的,“我可能伤了腿,这位小娘子……” “我这就带您去医馆……”湛君立即道。 “不用不用。”老妪摆手,“还没那么娇贵,只是行路不便,不过我要回家去,一个人怕是不行,小娘子能否送我?” 湛君连忙答应,但还是忧虑,“。我害您如此,会担责的,我一定将您送回您家里去,不过我们还是先去一趟医馆,叫医者给您瞧瞧,不然我心中不安。” “不用,只要小娘子送我归家即可……”老妪说完话,佝偻举步。 湛君忙扶住她,“您慢一些。” 湛君搀扶着这老妪,渐渐离人群远了,不多久,行进一片竹林,老妇指着远处一角对湛君道:“那便是我的住处,小娘子到我家里喝杯茶吧。” 湛君遥望,见屋舍俨然,心下难掩惊讶。这老妇面色凄苦,想来生计艰难,却不想倒是殷实之家。湛君暂按下心头疑虑,扶着老妪到了门前,老妪再次邀请湛君进门饮茶。 此时正是日中,烈日高悬,湛君走了许久路,口干人倦,这老妪盛情相邀,她不做别想,道了声多谢便进了门。 湛君入门之后,被檐下两只白灯笼慑住了心神。 这家里似有人新丧,引魂幡还未撤下,随风飘摇。湛君做如此想,也不管自己口渴要饮水,不想入内,当下便要告辞,回头便看见老妇关上了院子大门。 湛君睁大了眼睛,眼皮疯狂地跳起来。 老妪对她笑,吊诡到瘆人,“小娘子随我来。” 湛君咽了口吐沫,斟酌着词句,“……我方想起,我与人有约,这会儿已快要过时辰了,我得速去。” 老妪神色不变,“是吗?只是饮一碗水,不费时的,是我的一片心。”她抓住湛君的手,强硬着把湛君往屋里带。她力气大的惊人,湛君竟挣脱不得,一路被拉着进了屋宇。 入内后一眼便见正中一块牌位,正午日头烈,光照的刺眼,湛君还未来得及分辨牌位上写了什么,一只碗已经塞到了她的手里。 “人无信不立,小娘子你喝了这碗水就快去赴约吧。” 湛君听了这话,心里猛地一松,想赶紧喝完这碗水离开,低头便开始大口饮。 老妪在一旁说话,“我儿子就常这句话挂嘴边,他从不失信于人的,他一直都是个好孩子……” 湛君水喝到一半,忽然觉得头晕眼花了起来,她心里疑惑,我这是中了暑气?三月里虽已热了起来,她也确实走了很远的路,但也不至于到此等地步。 老妇仍在呶呶不休,“我儿乖巧懂事,书又读的很好,我有这么一个儿子,不知道多少人羡慕我,小娘子和我儿般配得很……” 湛君昏过去前迷迷糊糊地想,她到底在说什么? 湛君是在争吵中醒来的。恍惚间她以为自己是在竹舍中午睡,有人扰她好眠,她因此而烦闷,于是翻了个身。 可是,青云山哪里会有这样的喧哗呢? 湛君忽地愣怔,争吵声渐渐入耳。 “你赶紧将人送回去,免得到时候吃官司,你我这老骨头,能在牢里熬几天?” “儿子在地底下孤单,你难道不心疼?他托梦说要人陪,就送个人去陪他!寻常人我难道入得了眼!她就是我的儿妇,要跟我儿子葬在一处,生生世世都在一块!” “咱们儿子是个死人!死了!你还记得吗!这是个活生生的女孩儿!” “管她死的活的,她就是要下去陪我儿子!” 这一声尖利到像山间的枭鸟,听到便让人心生惧意,湛君打了个颤,而后意识到,自己双手似乎被绑缚,不止双手,她整个人都被绑着,翻身已经是她行动的极限。 湛君一瞬间遍身冷汗。 “赶紧趁人还没醒,解了绳索,装作无事发生,也就过去了,不要生事!” “你敢动一下试试!” 沉重的撞击声,伴随着一声短促的痛呼,咣当一声,什么重物落到了地上。 湛君再忍不住,颤抖着身躯小声哭了起来。 此刻她只想自己在青云山,在先生身边,哪怕一生不离开青云山,也好过此境地。 她正哭泣,被人粗暴地扳过躯体,她紧闭着双眼不愿睁开。她不愿意接受现在正在发生的一切。 有干涩的事物在她脸上游移,她知道那是老妪的手,可是人的手怎会如此冰凉?又怎会叫她产生这般的惧意。 成欢 第5节 眼泪顺着湛君的脸流下。 “多好看的脸呐,”老妇赞叹,“也就只有这样的脸,才配的上我的儿子,这是咱们的缘分,我才知晓了我儿子的意思就碰到了你,这难道不是上天指示的姻缘?你身上穿的,是我预备给我儿子娶妇的。”说到这里,老妪握住湛君的手,低声哭泣起来,“我就这么一个孩儿,他么听话懂事,又那么争气,人人都说他要做大官的,我后半生的福气都在他身上,可他怎么能先我去了呢!我不要什么福气,我就要我儿子啊!”她哭,湛君也哭,一时间这房子里尽是哭声。 不知过了多会儿,老妪终于停止了哭泣,在湛君耳边冷冰冰地说:“我儿子回不来了,可他得有个妻子,你下去陪他吧,你们一同转世,来世还做夫妻,他当了大官,能让你做风光无限的夫人。” 察觉到老妪走了,湛君才敢睁开眼睛,她无神地望着眼前的砖墙,惊魂难定,又一次哭了出来。 谁要和鬼做夫妻?况且听那疯妇的意思,是要她死,她只是想看天地,怎么会惹上这样的祸事? “救我,先生救我,先生,呜呜,先生……” 湛君悔不当初,对比今时,只是被拘在船上又算得了什么呢? 第6章 半夜三更,平野深林,云雾晦冥。 湛君仍旧被捆着,她趴地上,看那老妪奋力掘一座新坟,身躯颤抖着,已哭不出眼泪。 老妇自始至终没有抬过头。 湛君听到“嘭”的一声,知道老妇已挖到了棺材,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老妇穿穿凿凿,正欲起钉。开棺之后,她就会将湛君扔到棺材里同她那死了的儿子合葬。 思及此,不必入棺,湛君已不能呼吸。死亡离她如此之近,她死在这里,除了天地神鬼,这老妇同她,无人知她身死,无人知她葬于此地。 难道这就是我的命吗? 湛君抖得不成样子,说话没有调子:“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我略懂些相术……若我与令郎命理不合,你强为此事,百害而无一利……” 老妪的动作停了下来。 湛君窥得生机,双眼猛地一亮,怕来不及似的,言语恳切,语速极快:“我所言非虚,不看庚贴,未测吉凶,怎可共结连理?莫说在黄泉之下不得安宁,怕是于来生都有碍,你放我去吧!你欲为令郎缔结良缘,世上未长而殇的女子何其多也,她们未婚嫁,不得入祖坟,天地间无所依,若做你家妇,也有了归宿,如此两全之事,日后必有福报!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你害我性命,徒损阴骘,又是何必!”湛君本就长久滴水未进,这么长的话说下来,咳的停不下来,可她充满希冀的目光仍旧没有移开老妇半分。 湛君以为自己说动了她。 可老妪走到她跟前,在她身前蹲下,视她的恳求于无物,仍是那副土偶神情,掐住她双臂往那掘开了的坟处拖去。 湛君终于撑不住,风度教养全都不顾,高声尖叫,挣扎不止。 就在湛君的脸蹭到湿润的泥土时,除了她兽一般的呼叫,混乱的一切戛然而止,有温热的东西淋漓在她脖颈上。 湛君脸埋在泥里,快要不能呼吸,可她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她渐渐窒息,觉得痛苦,太难受了,她甚至开始想,或许死了会好些——她真的要死了。 生死之际,有人将她翻了过来。 雾霭沉沉,湛君看不见天空。 元衍俯视着她,神情同那老妪并无什么两样,没什么表情,却让人脊背发凉。 他将湛君的狼狈样子尽收眼底,却不发一言,只嗤笑一声,转身就走。 湛君睁大惊恐的眼,高声哀求:“回来,求求你,快回来,别离开我……” 元衍脚步不停。 湛君手脚不能行动,口中不住哀求:“你回来,回来……” 元衍没有回去,他只是停下了脚步。 湛君看他不动,挣扎着站起来,踉跄走了一段路,才到元衍身前,脚一崴又摔倒。她力气用尽,再站不起来,只能抬头看他,神色可怜如一只被遗弃的幼犬,仿佛眼中人是她唯一的依附。 此时此刻,元衍心中闪过无数邪恶卑劣的念头。他注视她被捆缚的身体,血红的嫁衣,凌乱的头发,和着泪和泥土的绝色容颜,浑身上下都写明了要别人可怜。他在她面前蹲下,缓缓勾起嘴角,朝她露出一个看起来并无任何意味的笑。 “你不是喜欢跑吗?接着跑啊。” 湛君剧烈摇头,脸上尽是惧意,“我不跑了,我再也不乱跑了,你别丢下我,带我走,求求你,带我离开这里。” 可元衍却说,“哦?你求我?可我已经被你搞得厌倦至极,你是块烧红的铁,我攥不住,你既喜欢跑,我成全你便是,救你这一回,已经是我仁至义尽了。” “不,我不跑了,我都听你的,你叫我如何我就如何!我再也不跑了!”她哭起来,“我真的怕,你别不管我……” 元衍冷笑道:“什么都听我的?你在船上也是这么说的,然后呢?” 湛君竭力抬起头,下巴高高昂起,脖颈袒露无遗,她想看他的脸,也叫他看见她,“我已知错了,你不要这样,没有你,我不知要如何,求你……” 一个女人示弱至此,男人很便很难不心生怜爱,况她这般美丽,现下又这样脆弱,她已讲了,没有他,她不知道要怎么办。 元衍只是吓她,他怎么会不管她呢?只是她太不听话,不受些教训是学不会乖的。 “怎么这样讲,我看你能耐大的很,有勇有谋,有了这回,下回能更聪明些,便不用旁人救你了。”说完,他掏出匕首,将湛君身上绳索割断,笑说:“好了,你自由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湛君绝不让他走,她的双手获得了解放,望着他转身便叫她惊悸难支,她伸手抱住他抬起的腿,在他回头时同她对望,她不说话,但想说的话全在一双眼里,她不停地朝他摇头,闭上眼泪水又落下来。 元衍哼一声,讥道:“不知好歹的东西,好吃好穿供着你,对你还不够好?变着法找死。”接着却换了脸色,一副笑颜,复蹲下、身,抬起手为她整理乱发,又轻柔拨去她脸上的泥块,语气怜爱,却讲这样的话:“下次再不听话,就把你丢掉,留你一个人,管别人是要你嫁死人还是怎么样。” 湛君只愣愣看着他,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 湛君寸步不离地跟着元衍。 她必须保证元衍时刻在她视线中才不会恐慌,哪怕只有片刻见不到他,都会让她觉得自己即将踏入万劫不复之地。哪怕夜里,也得有元衍在身旁才安心,可就算元衍被她哀求着共处一室,她也很难入睡。她似乎患上了疑心病,害怕哪里会突然冒出人来要置她死地。她睡不着。 元衍却不一样。只是他入睡虽没有困难,但睡着了会被哭声吵醒,如此往复,也睡不着了。 好容易捱到天明,元衍一脸萎靡,带着湛君去买马。 经前一番生死劫难,湛君除了元衍不敢再信任何人,甚至有些怕人。西市贩夫走卒往来如堵,湛君只拉着元衍衣袖,不敢稍作抬头。若是察觉到有目光望她,她便会紧张,手上将元衍袖子抓得更紧。 元衍打定主意要给她教训,况且她目前这模样,实在叫人满意,看了便觉得畅意,是以他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讲。 湛君小声问元衍,“我们什么时候回青娘的船上去?”要是回到船上,就不用见那么多的陌生人了。 “青娘?”元衍故意摆了张冷脸给她瞧,“人家难道没有正经事做?你跑了两天,难不成船还船等你?若你老老实实待在船上,又怎会生出这些枝节?”一番话说的湛君不敢再开口,可她又觉得委屈。 湛君从小到大没遇过什么危险,也没受过这般的冷遇,她头一回后悔没听先生的话。 可后悔也无济于事,她现在被元衍拿捏在手心里,一举一动都要看他脸色,而且就算元衍给她脸色看,她也不敢有任何的反抗。她已经害怕了,害怕自己一个人,害怕危险,害怕死亡。 她知道如今一切是自己自作自受,可没办法不难过。 元衍什么都瞧得出来,可他就是什么都不讲。 临城已算得上座繁华城池,有东西二市,西市比东市规模大些,南北行货多于此地交易,马行便在西市。 元衍本要北上,搭乘青娘的楼船便十分便利,无奈湛君从楼船上出走,元衍不能弃她不顾,却又不能耽误青娘的行程,于是只好同青娘告别,现今要自行买马。 临城的繁华已是远近之最,但在元衍眼里亦不过穷乡僻壤,他倒没想在此地见到什么宝马名驹,不过寻一稍看得过眼的,如此而已。 只是不想,今日因缘际会,倒有意外之喜。 元衍远远就偏见了那匹神骏,体格健硕,高大远胜其同类,远观如雪,只见前躯则知绝非凡品。 元衍见了这马,脚下都快了许多,扯着他衣袖行路的湛君几乎要跟不上。 显然这马的主人亦知他这坐骑的名贵,配以宝鞍,饰以金玉,动之则有声。 这马近看,通神雪白无杂色,眼神机警,如天马入凡尘。 元衍不禁击节赞叹,“好马,好马。”抬头四望,高声喊,“此马主人何在?” 他本少年公子,生就一副富贵模样,龙章凤姿丰神如玉,此番高喝,更是引人注意。西市本就熙攘,不一会儿便聚集了大片人,既是看马,亦是观人。 这般多的人聚来,湛君是伤弓之鸟,更瑟缩了些,便又朝元衍靠近,两人乍看亲密无间。 围出这般大阵势,马主人很快便出现在众人面前,他是个虬须大汉,看不大出年岁,但直觉正当壮年,身躯高大,颇有气势。 此情景这马主人想来是历经过不少,只瞧一眼便知发生了何事,乐呵呵的同元衍讲:“好马?对不对?”辞色颇为得意。 元衍手已触上马鬃,闻言道:“自然是好马,我看中了,那么请问,我要如何得到?” 马主人脾气甚好,元衍这般冒犯之语,仍不见其怒色,“此马得公子夸赞,我荣幸之至,只是此马是我心爱之物,我并无相让之意。” 第7章 湛君听得了马主人的话,忍不住抬起头朝他看了一眼,而这一眼又恰好落在马主人眼中,叫他呆立当场。 元衍手中握着缰绳,他可不会因马主人那一番话退却。 他觉得自己之所以会被拒绝,只是因为对方还不知道他能够开出什么价码。 他自信满满 ,转过头,正欲再开口,便捕捉到那马主人一瞬间的神情变化。他只看一眼手边的湛君便知发生了何事,随即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 果然,这马主人当即改口,“公子,我看中了你的美人,愿以此马相换。” 湛君猛地抬起头来,双眸睁大,一副难以置信之色,手上用力到将元衍的手臂都抓得疼了。 元衍皱着眉,右手松开缰绳要去掰湛君的手,可还未及触到便被湛君狠狠抓住,湛君朝他死命摇头,一副恳求之色,简直可怜至极。 元衍无奈到要叹气了。 他没再掰湛君的手,而是看向那马主人,“这美人你得不到。” 湛君闭上了眼睛,已然要脱力了。 马主人收了和蔼神色,冷峻道:“那公子也得不到这马。” 元衍笑起来,“于君子而言,这马好似也不是什么不可交易之物。” 马主人神色冷淡,“它是可易之物,但只交换我想要的东西,若我要的东西得不到,那谁也不能拿走我的东西。” “是吗?可是宝马与美人我一个都不想放手,你说怎么办?” 马主人一时色变,眼神示意左右,防备之意顿显。 元衍哈哈大笑,远远抛过去一个什么东西,不偏不倚正砸在马主人的肩膀上,马主人分神去抓时,元衍已提着湛君的腰将她按到了马背上,高声对那马主人道:“我欠你一样东西,记住我的名字,日后你可找我讨要。”说罢,双腿一夹马腹,白马引颈嘶鸣,围观众人恐为马践踏,纷纷避让,道路辟开之后,那马便如离弦之箭,绝尘而去。 市集一片大乱,手下乘马要追,马主人手握白玉坠,摩挲着上头刻字,挥手制止。 元衍才停了马,湛君便从马背上滑了下来,连滚带爬到一树后,吐了个天翻地覆。 元衍心情甚佳,好整以暇靠在白马身上,静静看着湛君的狼狈样子。 待湛君吐了个差不多后,他走上前,将水囊递给她。 湛君也不管面前此人就是造成她如今惨状的罪魁祸首,接过水囊就是一阵狂灌,漱了无数次口,才稍觉活过来些。 元衍还在一旁打趣,“看看你这没用的样子。” 成欢 第6节 湛君已被折磨到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不过她力不足,心却十足有余,不肯朝眼前这恶人去屈服,等歇回了些力气,便喘着道:“我再没用,也不行小人之事,你与贼盗何异?” 元衍看着湛君这副样子,任她说什么也一点也不生气,甚至还笑着点了点头,道:“你骂我呀?美人就是得天独厚,即使是开口骂人也不叫人觉得生怒,再骂两句给我听听。” 湛君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元衍又说,“你不说话了?觉着对着我这样的小人无话可说,也是,高洁的人谁会愿意与贼盗为伍呢?我还是与你分道扬镳,免得招人嫌。” 这几乎是朝着湛君的命门踩下去,湛君立时大呼,“不!别丢下我!我有错,我同你道歉。” 元衍再一次大笑起来,他逆光而立,笑容同日光一般明媚耀眼。 面前之人得意至此,湛君心中生出了对自己的无限厌弃。 “我承先生教导多年,即便不能称一句君子,可也该有些正直端方在身,书上写威武不能屈,我却因他两句威吓奴颜婢膝至此,简直丢尽了先生的脸,与其受这般欺辱,不如死了干净。”思及此,她便用一种仇恨的目光望向元衍。“这人欺我至此,我便是死了,也要落一句窝囊,这叫人如何甘心,我便是死,也要拉上他一起!” 湛君心中正盘算,听见元衍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好了,别不高兴了,瞧瞧我送你的东西,保你见了开心。” 湛君心说谁要你的东西,正要出声反驳,但见元衍遥指之物,心神俱颤。 临城山水环抱,本就是风光秀丽之地,此时正值暮春,山青水碧,芳草迷目,落红时坠。 湛君被眼前景象美到说不出话来。 元衍在一旁得意,“我就讲,你必然喜欢。”然后拉起湛君往河边走去。 河水流得轻缓,河岸土地平整肥沃,生着如茵的绿草,夹杂着各色稀碎野花,像一条铺开的绣毯。 湛君被元衍拉着躺在这绣毯上,闭上了眼睛,感受细风,花香萦绕鼻端,近处是流水潺潺,遥远有鸢的孤唳。 湛君的心便像河水,一下一下荡开了,最后空空如也。 她什么也不想了。 不知不觉间她便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湛君迷蒙着醒来,手掌撑在草地上,既湿润又痒,白马在不远处悠闲吃草,她这样呆坐了好一会儿,心中忽然一突。 湛君惊慌起来,那人竟真的扔下她走了吗?那她要怎么办?他若果走了,她虽没了掣肘不再受逼迫,可她孤身一人,再遇上坏人,还能够脱身吗? 只要想起前几天的遭遇,湛君就会害怕得发抖,只要想到日后或许还会有比这更大的危险,她便无法克服心中的怯懦,抱着胳膊低声哭了起来。 “你怎么在哭?” 湛君猛地抬头,眼泪还在流,眼睛里却尽是惊喜庆幸。 元衍了然,“你以为我不要你了,把你丢这儿了,吓到哭了,是不是?” 认下来会有些丢脸,所以湛君只是咬着唇红了脸。 元衍把捡来的干柴搁在地上,笑道,“我真想不明白,你没一点本事,胆量也不见得有多少,怎么就敢一个人跑出来?” 他说这话,湛君也开始问自己,她当初怎么就敢呢?又想到她当初本就只在青云山附近,是被这人强掳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只能受他摆布,如今这局面,她虽有错在先,但至如今境状,还是因他推波助澜!怎么好意思说这样话! 湛君心中委屈,哭的更大声了,伤心是显而易见的,大有停不下来的架势。 元衍没想到湛君竟一发不可收拾,自己也懵了。他瞧出来这是真哭不是做伪,不明白怎么就这样了。 “哎,你别哭了,莫要哭了。” 湛君仍在哭。 “你别哭了,没本事没胆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不是有我吗?我肯定不丢下你,只要我在,你总没事的。” 湛君把脸从手臂里抬起来,元衍以为她不哭了,松了一口气。 湛君带着哭腔,“可你骂我,还吓我。” 吓倒是真的有吓,但说到骂,元衍有些疑惑,“我有骂你?你这就是诬陷了,我可从不骂女人。” “你刚刚不就是在骂我?” “刚刚?”元衍回想,觉得自己也委屈,“那就是骂你了?我讲的难道不是事实。” 正是因为是事实,所以才叫人难过。 湛君又大哭起来。 元衍根本没把人哄住,他是无计可施了,心乱的很,于是干脆不管,起身离去,只留湛君在那儿哭。 湛君顾影自怜好一会儿,不哭的时候,元衍饭都要吃完了。 他烤了一只雉鸡,下水捉了鱼,甚至还烤了蕈,饱餐了一顿。 他见湛君终于消停了,就喊她吃东西。 他这般若无其事,便愈叫湛君觉得自己先前做的事可笑,出于自己的自尊,她虽然腹饿,可也没有理会元衍,只装没听到。 元衍只要她不哭,别的都好讲,他喊她她不理,那他就带着东西直接过去。 食物送到眼前,湛君仍是有骨气地不打算理会,可是食物异香扑鼻,先前从未嗅到过,新奇之外,勾的人食指大动。 元衍给她留了一半的雉鸡,举到她眼前,“你可得相信我的手艺,再者说了,我是不伺候人的,你也算头一个了。” 湛君不露痕迹咽了咽口水,她不想的,但克制不住,她仍旧不想认输,不接只问,“你用的什么香料?” “你倒识货,西域香料,好东西。”元衍把枝子硬塞进她手里,“快吃,吃完要赶路,我还有约要赴。” 湛君心里劝自己,“我是被这从没见过的西域香料折服,可不是向他低头。”她接受了自己的劝说,理直气壮地接过枝子,又稍作克服,直接上了手去撕,撕下一小块放进嘴里。才入嘴,她整个人惊了,亮着眼睛对元衍说:“这个好好吃!” 元衍已牵上了马,闻言道,“都叫你信了,我不骗你。” 湛君受姜掩教导,礼仪学的很好,可这野味美味到她差点要去吮手指,怕丢脸面才硬生生克制住了,坐在那儿回味良久,意犹未尽。 元衍牵了马过来,丢给她一块湿帕子,湛君擦了嘴和手指,又拿水囊漱口。 元衍在一旁看着,道:“你还挺讲究,想来你家先生必有一番来历。” 湛君正打理自己,没听见这话,故也没有答,只把水囊递还给元衍。 元衍接过,“走,我们到亭阳去。” 第8章 “亭阳?到亭阳做什么去?” “去见一个朋友,我们要同他一道上京。”元衍这般说着,将手递给湛君,示意她到跟前来。 湛君显然没有明白他何意,看着他伸出的手,面现疑惑之色。 元衍并没有许多功夫同她耽误,不多费口舌,一把掐住湛君纤腰,在湛君的惊呼声中将她举上了马背。 白马仰颈长鸣,前蹄不安分地刨地,可除此之外再没有过多的动作,于是湛君安稳地坐在了马背上。 湛君也意识到这一点,尖叫声缓缓停了,抓着缰绳朝元衍看过去,一脸新奇。 元衍抚摸着马前额的鬃毛,笑着对湛君说:“好马,对不对?”说罢,手掌按在马鞍上,微微用力,便轻巧跃上马,利落又漂亮。 湛君觉得身后像是忽然出现了一堵墙,还有些未明气味,都使她局促。于是她开始无意识地扭动,企图驱散心中那微妙的不适。她想回头看他,又不想看他。 “不要乱动!”元衍按住她的肩膀,轻声喝她。 湛君像结成了冰,不动了。 “乱动你就掉下去,摔成瘸子瞎子傻子。” “拿开。”湛君小声说,身子往前躬去,元衍的手便从她肩上滑落下去。 马儿轻轻打着响鼻,蹄下的青草已被它踩成了绿泥,汁液饱满将流。 过了一会儿,元衍说,“我可不是吓唬你,你要是不安生,落了马,从此便只能安生了。” “好了,我知道了,你不要再说了。”湛君轻轻嗔怪。 良久,元衍轻扯缰绳,口中一声呼喝,白马便撒开了蹄子跑了起来。 这白马温顺,跑起来却凶,一时间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无尽的绿从低垂的眼睛里呼啸而过,世界起起伏伏。 谁也没有再讲话。 暮色四合之时,两人赶到了下一座城池,只是时机不巧,城门已关,不得入内,幸好城郊有客舍,元衍便带湛君前往。 元衍先下了马,伸手预备抱湛君下马,湛君唯恐如此,攥着马鞍急声说:“我自己会下去!”元衍看她一眼,收回了手。 湛君默默松了一口气。 元衍指着马镫,“你踩那个就能下来,踩到了再落脚。”湛君低头去寻马镫,试探着去踩,这马虽雄壮,不过比人高些,湛君却觉置身危楼,下一刻就要头往下栽下去了。 湛君闭上了眼,转开了头。 元衍好脾气地没有催她。 湛君想着要是闭着眼不看,或许就不害怕了,于是她便用左脚点踩着去寻马镫,寻到后又点好些下,确定能踩实了才肯落脚,而后稍稍从马背起身,预备下马。可她右脚才抬起来,那马却忽然一个尥蹶,湛君脚滑一下,整个人仰躺着从马上摔了下去。 这不过转瞬之间的事儿,湛君心想,惨矣!这下要变瘸子瞎子傻子了! 她不肯接受自己已经身残,闭着眼睛不愿睁开,而后听见元衍说,“你还不起来吗?” 湛君心头一跳,才意识到落马好似也不是很疼,她茫然睁开眼睛,一眼望进了元衍幽深晦暗的眼里。 湛君落马,千钧一发之际,元衍双腿跪地,接住了她在怀里。 湛君搞清状况,惊呼一声,猛推元衍双肩,而后手忙脚乱从元衍怀里爬了出来,她四肢伏地,侧身回首望着元衍,一副受惊模样。 元衍手撑在身后草地上,眼睛盯着湛君,冷笑一声后站起身,讽道:“你便是这样下马的吗?教你也做不好。” “不是,是它突然动了一下!不然我肯定不会摔!” 元衍不理会她,牵了马往客舍走,湛君忙爬起身,小步跑着追上去,拉住了元衍的手臂,急声道:“我刚刚是吓到了,慌乱之中才会推你,不是有意,你救我,我很感激的。” 元衍神色不变,仍旧是先前那副冷凝样子,他看自己手臂上那只沾了泥的手,低斥道:“拿开。” 湛君手颤了一下,像被烙铁烫到,她想起这话前头她也对元衍说过,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她顿在原地,元衍却不等她,牵着马往继续往客舍大门走去。 元衍愈走愈远,湛君咬着唇,懊恼地跺了下脚,提着裙子追了上去。 客舍小郎提着灯笼迎上来,元衍道:“先带我去拴马。”小郎恭敬应了,走前头带路。 湛君要跟过去,元衍这时才肯跟她说话,“你过去做什么?马棚可不好闻,你在这里等着。” 小郎也附和,“近来客多,棚内多有马匹,是不大好闻,小娘子莫要过去了,要是被冲撞了,可担待不起。” 湛君只好对元衍道:“那你要快些回来,别要我等太久。” 成欢 第7节 元衍没应她,湛君又开始懊恼起来,眉头轻轻蹙着。 元衍刚离去,客舍门前又来了四五人,皆牵着马,又有小郎迎上去,为首的安排了小郎几句,便领着身后几人往客舍内走去。 湛君站在路中间,与这里人正迎面对上。湛君看见了这些人,往旁边退了退,让出了路。 这些人皆身披斗篷,还戴着风帽,说话也是低声细语,十足的神秘样子。为首那人长身玉立,瘦削得很,虽瞧不见面目,但只看他举手投足,就不免把他想做是位雅致君子。 此人气质出众,湛君便多看了两眼。 这人正偏头与身边人讲话,许是察觉到湛君目光,眼风忙里偷闲往湛君处轻轻扫过。 这夜里没有月亮,客舍虽各处挂了灯笼,四下里也是一片晦暗,什么都瞧不真切。 那人直觉自己被窥视,瞧了一眼,见是个柔弱女孩,不觉威胁,便又专心同身边人讲起话来,可他话说了没几句,忽地觉得哪里不对,可又一时想不明白到底哪里不对,不由得停下了讲话。 身边人察觉到他异状,虽有疑惑却也不敢多问,只垂首静静等待。 过了一会儿,那人忽地回身,直直往湛君脸上望去。他一回身,身旁那几人也一并看向湛君。 湛君一抬头便瞧见一堆人直直盯着自己,心头大骇,不自觉就想起那老妪望她的目光,叫她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无意识地踉跄着往后退去。 不知退了几步,身后撞上了什么东西,湛君因为害怕,反应十分剧烈,双瞳睁大,惊呼声张口欲出。 元衍拉住了她,皱着眉问:“你怎么了?” 湛君这会儿再顾不得许多,一下抱住元衍,脸埋在他胸膛不肯起身。此刻元衍是她唯一依靠。 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使得元衍十分疑惑,他正要问个清楚,忽地抬起了头,直直往前望去。 他一看过去,那几人便收回了目光,状若无事地往客店内走去。 待那几人再瞧不见了,元衍才收回了目光,低头去看怀里的湛君。 湛君脸紧紧贴着元衍的胸膛,元衍只能瞧见她发顶,但能察觉到她身体正在微微颤抖。 元衍叹了一口气,抬起手轻轻拍她的背,安慰她:“好了,没事了,不要怕。” 过了好一会儿,湛君才颤巍巍抬起了头,皱着脸看元衍。 这样子把元衍逗笑了,他弯了眉,拨弄她乱掉的头发,“怎么这么可怜?” “我好害怕。”湛君压抑着哭腔,“我真的好害怕,你不要离开我。”说完就真的哭起来了。 元衍给她擦眼泪,“你听话就不离开你。” 湛君一双泪眼看着他。 元衍又说,“还有,要对我恭敬,不许对我大声讲话,以后还骂我吗?” 湛君不说话。 元衍心情颇佳,抬手就去揉她那张苦脸,“以后要听我的话,知不知道?”他保证似的,“只要你听我的话,我会对你很好的。” “走吧。”元衍牵起湛君的手,扯着湛君往客舍里走去。 客舍里亮堂得多,已有许多人在用饭,元衍同湛君一进去,但凡瞧见了他们的,没有不停下来看的。 年轻的男女牵着手,一双璧人。 被这样多的目光注视着,湛君即使低着头,也觉得如芒在背,紧张得将元衍的手攥的更紧。 先前与湛君相遇的那帮人亦在大堂角落内用饭,即使是用饭,他们仍旧没有摘下头上兜帽。 元衍付了房费,又问了饮食,选定了之后吩咐店家将餐饭送至楼上,然后便牵着湛君由店家引着上了楼。 进了房间,哪怕是只有两人,湛君也是一副惶惶不可终日的模样,目光从没离开过元衍身上半寸。 元衍在房间里四处探看,抹了把陈旧器物上的浮灰,转身对湛君道:“这几日你先委屈着,待见了我朋友,叫他寻四个人侍奉你。” 湛君根本不关心这个,她站起来快步走到元衍跟前,拉着他的袖子哀求他,“我不想在这里,我们走吧,我宁愿野外露宿!” 元衍不解,“这里再简陋,也要比野外好得多,哪有人放着客舍不住要露宿旷野的?” “我害怕,总觉得这里不太平,要有事发生似的!” 元衍想起她方才客舍前院子那副惧怕的样子,认为她是怕人,于是说:“你放心,只要我在,不会有事,待会儿你用了饭,洗漱毕你就安稳睡,我替你守着。” 湛君别不过元衍,只得继续留在客舍,饭菜送上来,根本无心享用,只匆匆用了几口,漱了口洗了脸后便被元衍赶上了床榻。 “你安心睡。” 湛君心里觉得不安稳,没什么睡意,便一直盯着元衍瞧。 元衍正挑灯拭剑,还会不时看一眼湛君,见她不睡,挑眉看过去。 湛君不敢再看他,忧心忡忡地闭了眼。 夜己极深,湛君眼皮逐渐沉重,不觉便睡了过去,可她毕竟心有顾虑,睡也睡不安稳,在夜中忽然惊醒,猛坐起来,四下惊慌环顾。 灯火将尽未尽,室内昏暗,举目不见元衍。 第9章 屋外风急,这并非一个安稳的夜晚。 湛君坐在榻上,呼吸不稳,元衍消失不见,致她陷入了恐慌。 他去了哪儿?去做什么?还会回来吗?他是把我丢了吗?我又哪里惹到了他?他原先那些话尽是在骗我?或许他是腹饿,寻吃食去了? 无论如何,关于为何只她一人在这房间内的原因,此刻她无从知晓,恐惧如藤蔓一般疯长,缠死了她。 忽然,“吱呀”一声,夜风推开木窗,烛火微微摇荡,冷风将不寻常的气味送至她鼻端。湛君细嗅之下不禁疑惑,已到这般时候,如何会有如此浓重的烟味?她心中不安,胸腔里一颗心跳的急促,她大着胆子起了身,鬼使神差一般,手扒住窗台,头探出窗外。 风仍在呼啸,天地晦暗,客舍院中,有人举着火把,四处穿行,而离湛君最近的,只在她窗台,此刻正要举火把点客舍的灯笼,恰与湛君对视。 火光将两人面庞照亮,彼此面目瞧得清晰深刻。 湛君下意识捂住了嘴。 这些人不知出于何种目的,竟要引火焚烧客舍。 如此深夜,众人熟睡之际,这样的一把火,这客舍中所有人想来尽要葬身火海。 如今火势未起,若湛君高声呼喊…… 湛君张大了嘴,可疾呼尚未来得及出口,眼前一阵白光闪过,紧接着她便人事不省。 一刻前。 湛君方安睡,元衍收剑入鞘,才从案前起身,门就被人轻声叩响。 元衍面上并无异色,似乎早知会有人来。他握剑行至门前,低声问:“何人?”来人反问,“可是二郎?” 元衍不答,一手握剑,单手开了门。 门前站立一人,身量高,脊背宽阔,此刻躬着腰,面目便隐没在黑暗里,不可探查。 “我家大人邀二郎前去一叙。” 元衍越门而出,反手将门合上,“烦请带路。” 这人将元衍带至客舍一房间前,开了门,“我家大人在内,二郎请。” 房内只有一盏如豆灯火,不过聊胜于无,一文士模样装扮的男子见元衍入内,忙迎上来,笑道:“我当时没瞧真切,只觉得像是二郎,想不到竟真是!” 元衍拱手向这人行礼,“董公。” “二郎何必多礼?”董弘将元衍扶起,一脸欣慰笑意,“想不到竟在此地遇见二郎,郡公近来如何?” 元衍亦笑,“我是个闲人,又闲不住,四处周游混日子罢了,家父尚康健,只见不得我这副不上进的模样,我离了家,他还少些气。” 元衍与董弘寒暄数句,才问董公怎在此地。 董弘拉住元衍手臂,将他往案前引,“二郎先请坐,待我详细说与二郎听。” 元衍复拱手,“洗耳恭听。” 二人坐罢,董弘为元衍斟茶,推至元衍身前,请道:“逆旅之中,实难有好物招待二郎,这茶是我随行带在身上的,乃是定州特产,还可见人,望二郎不嫌鄙陋。” 元衍举杯轻呷一口,赞道:“好茶。”又说,“定州偏远,本荒凉之地,民生凋敝,定州百姓如今能安居乐业,全是仰仗大人之故。” 董弘闻言,忙摆手道:“二郎言过其实,天下承平,尽是天恩浩荡,吾不敢贪功。” 元衍低头饮茶,但笑不语。 董弘忽地叹气。 “董公何故叹息?” 董弘捋髯长叹,“定州虽荒凉了些,但到底是太平之地。” 元衍搁下茶杯,笑说:“董公此言差矣,有太尉在,我大魏天下哪有不太平的地方?” 董弘摇头苦笑,“是啊,太尉战无不胜,有太尉在一日,天下就有一日的太平。” 元衍低头,虽带笑,眸却如寒星,摇漾烛火下明灭不定。 “对了,董公还未告知在此地的因由呢。” 董弘苦笑更甚,“我取道此地,是要前往上京。” “上京?”元衍皱起眉,“如今还不是述职之期,大人何故前往上京。” 董弘举手遥祝,“陛下秘召,不得不往。” 元衍转着手中茶杯,“陛下秘召?想来是太子之意。” 董弘长嗟,“我已老朽之身,既无心也无力啊。” 元衍轻笑,“太子这些年也是处境艰难。” 董弘起身,背手于案前踱步,叹息不绝。 元衍忽地道,“如今天下,一时竟不知是姓孟还是姓杨了,叫人惶惑。” 董弘大急,“二郎!怎可胡言乱语!” 元衍却置之一笑,“董公何惧?” 董弘已面红耳赤,“此言倘若给有心之人听去,就算是二郎你,只怕也难以善了啊!” “只讲给大人听罢了。”元衍抬头看向董弘,面色正肃,“董公既前往上京,不知是何打算?” 成欢 第8节 董弘又坐回去,为自己斟了杯茶,叹道:“方才我已说了,是无心也无力啊。” “若是无心也无力,不过是秘召,谕旨未出,董公尽可推辞不受,此太子之意,陛下不会追究。” 董弘隔窗远望,长太息道:“可真若如此,我魂归地府前,又如何能闭得上眼?” 元衍闻言举杯,“正是有董公这般的人在,我大魏方能国祚绵长,此刻我以茶代酒,敬董公一杯。” 董弘只是长叹。 “董公不必叹息,此番再入京,大人必能大展经纶,一偿昔日所愿。” “但愿如二郎所言。”董弘自斟茶,片刻后问元衍道:“二郎头角峥嵘,年少风流羡煞旁人,只是你四处周游,身边竟还带着美姬吗?” 提到湛君,元衍带了些笑意,“我虽不成器,却也不至胡闹至此,此女是我偶然见之,确实珍爱非常,一时撒不开手,便随身带着,待来日要她同我一道回西原去。” “哦?原是如此。”董弘复又抚须,眉头纠结在一起,目光闪烁不定,又问:“那不知此女姓甚名谁,居于何处,家中还有何人?” 此问有些越界,但元衍还是依实答了,“她是个孤女,由她父母旧友抚养长大,许是没什么家人了。” “那她可是姓云?”董弘语气颇为急切,他自己也觉失态,忙收敛了情绪,不再外泄。 只是为时已晚,元衍似笑非笑,“她就是姓云,大人怎知?” 董弘脸色已非常难看,强笑着解释:“二郎不知,先前我与这位小娘子在客舍院中见过一面,那时她正与人讲话,我过路听到了两句,只是当时暗淡无光,我没瞧清她的脸,如今知晓她姓云,便对上了人,故有此一问。” 湛君是否姓云,元衍是不知道的,有关湛君的一切,他都是从陈贺处听来的,陈贺并没有告诉他湛君的姓氏,但倘若她真的姓云…… “哦,原是如此,我不知道还有这一遭。” 董弘讪笑,正欲揭过这一话题,还未开口,房门被人撞开,来人大喊:“大人,此地走水,还请速离!” 董弘面色猛地一凛,“怎会?” 元衍已快速站起身,招呼也不打,快奔而走。 董弘家仆低声道:“大人,这火起的蹊跷。” 董弘无力颓坐回席上,“善者不来……既决意归京,又怎能奢想太平?” 家仆上前扶起董弘,“大人,我等还是先离此地。” 元衍奔回客房,哪里还能见到湛君的影子? 元衍站在洞开的窗前,脸色青白不定,双眸却笑眯着。 董弘这时也赶到,不见湛君,也是大惊,忙问道:“那位云小娘子何在?”语气急切,显然十分关切。 元衍笑出声来,看向董弘,“大人,你说,这无缘无故的,怎么就起了火?” 董弘一时语塞。 董家家仆寻来,“大人,纵火之人已抓住,尚有活口。” 湛君醒来时觉得浑身酸痛,头顶尤甚,她摸着脑袋坐起来,待看到头顶那青灰色帐子之后,湛君抱住头痛苦地叫出声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又是这样!这次我又做错了什么! 我从头到尾只做错一件事罢了,我不该下山的!先生说得对,青云山是我的桃源,我这一生都不该离开! 这一次又是做什么?也是要我同死人婚配吗? 湛君仰面望着帐顶,心如死灰。 忽然湛君听到声音,应当是门被打开了,可她丝毫不想理会,仍坐着一动不动。 一张脸忽然出现在她头顶正上方,取代青灰色帐子占据了她的全部视线。 这是一张算得上熟悉的脸,她从窗子往下望时,看到的就是这张脸,很年轻,甚至算得上年幼,但就是这样一个看着还有些孩子气的人,将湛君从客舍掳来至此。 这人见湛君毫无反应,先是疑惑,而后颇为不满,他撇嘴,“你为什么不害怕呀?” 湛君像块木头,“大不了就是死,死就死,我真受够了。” 这人听见湛君这样说,先是一愣,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你真好玩!” 湛君爬起来,一脸愤恨地看着他,声嘶力竭道:“哪里好玩!怎么我一点都瞧不出来!你又是要做什么!” 湛君吼的地动山摇,这人像是被惊到了,声音低了下去,人也显得怯懦了,“我只说了一句话,你为什么那么凶?” “为什么?为什么要问我为什么?我好好的,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不该是我问你为什么吗?” 这人听湛君这样说,低着头,手指搅着衣角,一副做错事的姿态,看着更像一个小孩子了。 “我喜欢你,才带你到这里来的。” 喜欢喜欢!谁都这样说!有什么好喜欢的!“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什么啊!” “好看。”他如是说,“因为你好看,我看到了就很喜欢。” “你喜欢就喜欢,我给你看,但为什么要把我带这里来!” “因为……人见到很喜欢的东西,”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一眼湛君,“就会想要得到啊。我想和你成亲,然后永世不分离。”他说这话的时候在笑,无论怎么看还都是小孩子。 听到成亲两个字,湛君只觉得荒谬,好呀,这回不需要她嫁死人,是个活人呢! 第10章 平心而论,湛君算没什么脾气,姜掩教导之下,她颇有修养,可纵使是个泥捏的,这般一而再再而三,泥人也要生出有三分脾气。 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我不可能嫁你,除非我死了!”湛君斩钉截铁。 这人还在想什么“永世不分离”,乍听到湛君如此说,很是着急:“为什么啊!为什么不肯嫁我!” 湛君冷笑,“我为什么要嫁你?” 他一字一句说的认真,仿佛理所当然,“因为你现在在我手里,所以我说什么你都得听,你不能不听我的。” 客舍杂物房外,董弘两手握着一杯茶,席地而坐。 他正对着房门,门紧关着,里头具体什么情形他不清楚,只是传出的惨叫声凄厉到他连茶杯都要握不稳,晃晃荡荡洒出来半杯,淋得他衣裳下摆湿了大片。 尖叫声戛然而止,门从里面被打开,董弘抬起头,与里面走出来的元衍四目相对。 元衍面色平静,带着一贯宽和笑意,若无视他脸颊衣裳上的斑驳血迹,谁能想到他方给人上完刑。这般的若无其事。 董弘坐的有些久了,站起来时腿稍有些麻,他没站稳,趔趄一下,手中仅剩的拿半杯茶也尽洒了出来。 “如何?”他问。 元衍就着董家家仆端来的水盆洗净了手,又另接过帕子擦干净了脸才偏头同董弘讲话。 “是个硬骨头,不过该说的也都说了。” 董弘喉咙发紧,“那是能寻到那位小娘子的下落了?” 元衍露着牙朝董弘笑,“董公似乎对她很是关切?” 董弘已年逾五十,又多年为官,沉稳自不必说,昨日那般失态,乃是情急之下难以自控,今日断不至此,是以他只是淡淡一笑。 “生成那样的女孩子,只靠着一张脸,便也足以让人对她多些关切了,又更何况她是二郎你带在身边的人呢?再者说,若不是昨晚我寻你说话,使她失了看护,她又如何会丢?如今,她下落不明,不知是何境遇,她一个女孩子……我心中的愧疚该如何消弭?”董弘的笑本就是伪做,如今说到动情处,便是假的也笑不出来了。 他纵给出这许多理由,也不能使元衍信他,元衍知必然是有什么缘由使董弘对湛君这般看重,而且绝不是他说的这些。至于到底为何,可待寻了人回来后再细细探究,如今当务之急乃是寻人。 元衍并不耽误,提剑牵马便要走,董弘知他此去是要去找人,看他单枪匹马,不免要拦。 “二郎,你只一人,如何能去?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先入城,叫官府拨些府兵给你,好助你成事!” 元衍翻身上马,手中握着缰绳,对董弘道:“府兵?自然是要的,那就请董公辛劳一趟,我自先去了。” 董弘拦他不得,只能看他逸尘断鞅而去,几乎要急昏过去。 湛君这厢正与这劫掠她来的这人对峙。 元衍欺辱她时,她已抱有拉元衍同死的决心,如今不过换了个人罢了。 “我说了,想我嫁你,你杀了我,拖着我的尸体成亲去吧!”湛君话音方落,听得一句,“这里在闹什么?” 有人说着话,踏进了房里。 湛君此刻心中无丝毫畏惧,对来人不屑一顾,甚至刻意转过了身。 那人先前咋咋呼呼,声音不小,现今倒像见到了猫的老鼠,声气弱了不少,“阿兄……” “我叫你出去办事,你回来了不先见我,在这里做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那人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了。 韦固见弟弟低着头,不肯说话,便又将目光转回湛君身上,冷声问,“你是何人?” 湛君此刻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今做什么尽是随自己心意,不计较后果,她气愤得很,根本不想理会人,甚至闭上了眼睛。 冷寂之后。 “哥,我喜欢她,我要娶她!”韦迹大声喊。 韦固遽然转头,震惊地看向自己十五岁的幼弟。 元衍纵马驰于驿道,于一片茂林前勒马驻足。 林中走出一清癯老汉,衣衫破烂,肩上两捆干柴。 元衍喊他,“老伯,盘龙山如何去?” 这年迈樵夫听人唤他才稍稍抬起了头,只见面前一高头大马,昂起头才看见马背上坐着的元衍,当即面色大变,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大人饶命,饶命呐……” 元衍手攥缰绳,眉头深皱,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盘龙山如何去?” 那老汉趴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听到盘龙山几字,更是抖若筛糠。 元衍只是问路,却不想遇到此番莫名状况,他因湛君被掳,早就怒火中烧,如今这小小的不顺,也叫他心烦意乱,一点耐性都没有了。 “你若不愿讲话,以后便不必再讲话了,我再问你一遍,盘龙山如何去?” 老汉忙将头垂的更低,几乎已埋进地里,焦急惧怕终使他张开了口,他指向远处一山脉,“往那去就是了。” 元衍既问得了路,再不愿在这老汉身上浪费半刻,当即策马扬尘而去。 元衍马蹄声渐远,直到再也听不见,飞扬的尘土也归于沉寂,那老汉仍趴伏在地上,颤抖着身躯不敢抬头。 盘龙山寨门前,元衍端坐马背,长剑出鞘,高喊:“叫姓韦的滚出来!” 成欢 第9节 韦固望着在自己注视下一脸倔强的幼弟,渐渐感到头疼。 “你干了什么?” 自从兄长出现在这房间里,韦迹心里因得到喜爱之物的欢喜便已散了个干净,现下听完兄长所言,更是羞愧难当,期期艾艾好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韦固无法,只好问湛君,“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来说。” 湛君听得这句话,压抑的怒火被再次点燃,她冷笑一声,终于肯看韦固一眼,讽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问我,我要问谁去?我自己尚且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如何能讲与你听?你便是杀了我,我也是不清楚的,你找个明白的去问,不要问到我的头上。” 韦固实想不到,这女子这般貌美却这般牙尖嘴利,又一头雾水去看韦迹。 韦迹察觉到他目光,低下了头,但已不像先前那般说不出话来。 “那些人防范很严,我入了夜去庖厨点火,火势还没起来就被他们发现了踪迹,我索性四处点火,看见了她……”说到这里他瞟了一眼湛君,“就带了她回来……”他恳求道:“哥,我真的好喜欢她,我想娶她,你答应我,好不好?” 韦固幼年时双亲俱丧,彼时他这兄弟不过襁褓婴儿,韦固怜惜他这个兄弟,对他很是纵容,几乎没有拒绝过他任何请求,可婚姻大事,岂能这般儿戏? “你要娶她?” 韦迹狠点头,韦固亦点头,“好,你知道她是谁吗你就要娶她?” 韦迹拧起了眉头,看向湛君,咬着唇小声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湛君又是一声冷笑,“我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告诉你?” 湛君此般态度,韦迹被伤了心,他看着湛君的脸,既委屈又难过,像是要哭出来了。 韦固在一旁看着,见韦迹双眼泛红,心蓦地软了,便转头对湛君道:“小娘子,知慕少艾,人之常情,长兄如父,我今日为我弟弟提亲,小娘子意下如何?” 湛君张着嘴,已惊到说不出话来了,世上怎会有这般离奇之事? 韦迹方才还要哭,听了韦固的话,惊喜抬头,继而又一脸期冀地看向湛君。 湛君仍保持着方才神色不变,极认真地问韦固,“你们是在和我玩笑吗?” 如若不是,怎会如此? “小娘子尽管放心,今日你应下此事,日后如论如何,我定不会亏待了你。” “不会亏待了我?那我是否还要感谢两位的抬举?”湛君当真没了办法,哀哀哭了起来,倘若她知道下山会碰见这么些匪夷所思的事,除非有人打断了她的腿抬着她下山,否则她绝不离开青云山半步。 “我只是自以为是了些,现已知错,日后一定会改,何以至此?” 湛君一边拿袖子擦眼泪一边对韦固说,“我不管你们是谁,把我送回去,快些!我真的受不了!如果你们不将我送回去,就地杀了我吧!” 韦固以为面前这小娘子只是被吓住,正欲劝她两句,外边有人焦急大喊,“大郎!有人闹事,弟兄们不是对手!” 韦固脸色还未来得及变化,韦迹已推开门冲了出去。 韦固问来人,“怎么了?” 来人觑着脸,举起袖子擦汗,“不知道,不知道他哪里来,提着剑在寨门前大喊,说要见姓韦的……” 元衍将人高高举起,轻飘飘松手,那小山一样巍峨的大汉便摔进了土里,只闷哼了一声便再没了声响。 “叫姓韦的滚出来。” 第11章 元衍昂首坐于马上,遥望盘龙寨寨墙上冰冷的箭锋,低头看一眼脚下散落着的兵器,嘴角一撇,是个嘲讽的笑。 他收了剑,此时算得上闲适,连喊声也懒散了,“叫姓韦的滚出来。” 这般挑衅,盘龙寨人却奈他不何,个个双目冒火,牙齿咬碎。 韦迹飞奔上寨墙,居高临下瞪视元衍。 身边人指着元衍,怒道:“二郎,就是此人,快杀他个落花流水!” 寨门訇然洞开,韦迹乘一马出寨门,驰至元衍三丈之外,抽出腰间长刀,刀锋直指元衍面目,“哪来的竖子,敢来这里撒野?” “好一个竖子,敢这般和我说话。”元衍冷笑,复瞥一眼韦迹,讽道:“我不以大欺小,叫你家大人来。” 元衍不过十八岁,可韦迹才十四,身量虽高,脸却实在稚气,难免被人喊小孩子,这是事实,韦迹却觉不能忍受,他大喝一声,跃马飞至元衍眼前,长刀挟雷霆之势朝元衍头顶劈下。 韦迹虽是突然发难,元衍反应之迅速非常人能及,当即抽剑格挡。 刀剑相撞,嘶鸣不止。 元衍仰首举剑,眉头紧蹙。 两人僵持片刻,元衍率先抽剑,驱马后退。 这一番较量,元衍已是败了,他看着韦迹,目光审视。 元衍锐气被挫,寨墙上一片叫好,韦迹仍在气头上,抬刀追砍。 元衍手臂因剧痛而细颤,韦迹却未有损伤,刀刀狠厉,元衍应付起来极为吃力,只能偏身躲避,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元衍已知自己并非这奇力之人的对手,可他绝不愿低头,尤其向这山野小儿低头。 他节节后退,抵抗已极艰难,却仍分出心来观察韦迹的招式,结果发现这小子根本没有什么招式可言,不过靠一身蛮力。 元衍气愤不已,只一身蛮力便将他逼至这地步,那他十几年所受之教导,岂不尽是笑话! 如何能忍? 元衍突地暴起,虽知敌不过,但也举起长剑朝韦迹劈砍过去。 极清脆的一声。 万籁俱寂。 韦迹仍是劈砍的姿势,只是看着折断的刀身,神色有些呆愣。 元衍学剑十五年,寒暑无有松懈,可是在韦迹的天赐神力之下,仍无可招架,韦迹虽力能扛鼎,但所使兵器不过寻常,元衍手上乃是无上神兵,削铁如泥,寻常武器又如何能与之争锋? 元衍抽回韦迹颈上长剑,神色复杂,“日后我定送你一柄宝刀。”而后驱马后退,以示无进攻之意。 韦迹面色涨红,握刀的手紧攥,忽然猛地将刀狠掷地上,回身奔向寨中。 元衍目视韦迹离去,忽觉有目光窥视,一抬头,见寨墙上不知何时出现一白衣男子,气质温文,见元衍望去,朝元衍一揖,伸臂摆出个请礼。 元衍收了剑,轻夹马腹,慢慢朝寨门行进。 入了寨门,元衍下马,韦固上前一步,再次行礼,“君子方才手下留情,某没齿不忘,英雄远来是客,某当好生招待,请。” 元衍牵着马,上下扫视韦固一番,不甚客气地问:“你是何人?” 韦固乃盘龙寨之首,元衍这般对韦固讲话,在双龙寨众人眼中已是蓄意挑衅,又兼他先前打伤多人,旧恨又添新仇,众人纷纷拔刀,怒目而视。 韦固回身训斥,“怎敢无礼,快收回去!”转向元衍时又换做了一副好脸色,“某姓韦名固,方才败于君子手下的,正是舍弟,方有一谢。” 元衍作恍然大悟状,“原是如此,这么说,你是这匪寨的首领?” “匪寨?”韦固缓笑起来,“何来匪寨?我们不过聚族而居,哪来的首领?我不过是一族之长。” 元衍左右环顾,亦笑起来,“聚族而居,想来也交田赋担力役了?” 韦固神色不变,与元衍相视一笑,“那是自然。” 元衍手敲剑鞘,“建阳前些年不甚太平,朝廷亲派了左将军平定乱局,左将军得胜而返,朝廷大肆封赏,期年未满,便已经死灰复燃了?想来是左将军心怀宽厚,不曾赶尽杀绝。” “李将军,我认得的。” “哦?” “诚如公子所言,确实是宽厚之人。” 元衍嗤笑一声。 韦固挺身直立,“我诚心招待,可公子好似无意。” 元衍似笑非笑,“我不能久待,否则你也麻烦,你诚心,我亦诚心,这叫做投桃报李。” “那多谢公子好意。”韦固再行一礼,问道:“还不知公子今日前来,所为何事?如能相助,必肝脑涂地。” “好说,你昨晚大手笔,烧了的客店是旁人的,轮不到我管,只是你掳走我的人,便得完好还我。” “你的人?”韦固皱起眉头,“什么人?” 元衍好声好气,“我心怀善意,不是让你觉得我软弱可欺,将人还给我,我不追究此事,还会给你指条明路。” “明路?” “对,明路,你能在李顺手底下安然无恙,自然有你的本事,在这里做草寇造反有什么前途?你那兄弟,找个人教导,日后定能成为天下名将,天地广阔,何必在此虚度光阴?你忍心如此?” 韦固眸光闪烁,却不说话。 “我写信与你,你到朔林去,交予郭岱,投到他帐下,自有你建功立业的时候。” 韦固眉头心微跳,“镇远将军郭岱?” “正是,你觉得如何?” 韦固再难像之前那般气定神闲,他迟疑道:“自是极好,只是我如何信你?” 元衍笑道,“那是你的事。” 韦固久久没有出声。 元衍气定神闲,“将我的人还给我,再给我纸笔,我不仅能为你指明路,还能为你解了眼下灾祸。” “眼下我有何灾祸?” 元衍看着韦固,目光深远,“谁叫你们昨夜去烧客舍?” 韦固心头立凛,却不作答。 “你们冲着客舍里某个人,你知道他是谁吗?” 韦固深深看一眼元衍,对身后人道:“把阿迹屋里那位娘子请到此处来,他若阻挡,不必理会,只告诉他是我的意思。” 事情到此,元衍很是满意,“你的人昨夜落下一个,我自会叫人将他送回。” 韦固此时已恢复到原先温文尔雅波澜不惊的模样,他浅笑着朝元衍行了一礼,“那便多谢君子。” 湛君被人引着带往寨门,远远看见了元衍,只一个侧影,心却一下子跳的很快,可是随即又想到,若不是他,自己断不至此,冷哼了一声,刻意偏头不想再看见他。 元衍收回玉印,两指夹着信递给韦固。 自元衍落笔便一直在他身侧观看的韦固此时已是一副凝重之色,一言不发接过书信,垂目不再抬头。 成欢 第10节 湛君已到近前,元衍看见了她,扬了扬眉,嘴角不自觉露出个笑来。 湛君仍偏着头,不肯看元衍一眼。 元衍伸手拉住她胳膊,把她拉到自己跟前,不顾湛君的恼怒拍打,扳着她的脸仔细看了一番,松手后说,“还行。” 湛君狠狠瞪他。 元衍对韦固道:“我且离去,你自定好离去之期,来日自有相见之时。” 韦固低眉顺目,拱手道:“那便恭送郎君。” 元衍攥住湛君的手,“我们走。” 就在此时,马蹄声渐近,来人跳下马,高声怒喊,“站住!” 韦固看着弟弟,皱起了眉,上前一步阻拦。 韦迹看着兄长,十分委屈,“阿兄……” 韦固低斥,“不要胡闹!” “我哪里胡闹!”韦迹哭着朝韦固喊,又转身去看湛君,强忍着抽噎,“你要走?不走好不好?”又去求兄长,“阿兄你明明都答应我了,现在怎么让她走呢?” 他委实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连湛君这个被强掳来的瞧着都觉得不忍,低着头往元衍身后站了站。 韦迹看清她动作,低了头呜呜哭起来。 元衍已一脸不耐,拉着湛君就要走。 比起留在这里,湛君当然更愿意跟着元衍走,于是任由元衍拉着她离开。 韦迹无法接受,冲上去就想拦,“我不叫你走!你停下!” 韦固立马拦住弟弟,抱紧了他不肯叫他动,韦迹天生神力,元衍都不是对手,更何况韦固?只是韦迹如何肯伤自己兄长,所以他只是哀求韦固放开他。 元衍丝毫不理会兄弟二人的拉扯,他一把将湛君举到马背上,二人同乘,策马离去。 湛君想回头看一眼,又忍住了,于是没有回头。 韦迹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消失在眼前,忽然间头脑一片空白,身体便不再受自己控制…… 他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兄长的惨呼使他清醒过来,如同当头一棒,他急忙顺着声音去找,看见韦固躺在两丈之外。 韦迹冲过去,看着兄长雪白的脸以及满头的汗焦急地喊:“阿兄你怎样!” 韦固伸出颤抖的手,狠狠攥住了弟弟的胳膊,强忍着剧痛,劝诫道:“命里无时莫要强求,她非你能所有,你须放手,不要再想她,听见没有!” “阿兄你先不要说话,我们去王伯那里,叫他给你看!” 韦固仍攥着韦迹的手不送,一双眼睛瞪着,“你听见没有!” 韦迹看着自小孺慕的兄长,蓦地流下泪来,“为什么不能再想她呢?” 第12章 湛君颠簸在马背上,脑中想的尽是韦迹满是泪水的脸。明明她没有做错什么,可那个少年的眼泪却让她觉得自己做了很坏的事。 她不明白为什么,想很久也想不清楚。 湛君心不在焉的样子,元衍尽收眼底,他想起方才的事,脸上一片晦暗,如山雨挟势而来。 元衍猛地勒停了马,湛君沉思太过,元衍下了马也未能惊动她,她坐在马上,略偏着头,拧着眉,有苦恼之意。 “你在想什么?” 湛君听也未听见,遑论回应。 元衍伸手就去拉湛君捏着马鞍的手。 一股巨力拉扯,湛君惊觉天摇地动,再回神发觉自己跌坐在地上。 元衍把她拉下了马,又推了她一下。 湛君并不觉得痛,可她认为元衍发疯,好端端的折腾她,她很不满,“你干什么?” 元衍俯视着她,这让他想起那晚,他也是差不多从这角度看她,那时候她可不是这模样。 “你要不舍得,我送你回去?” “你在说什么?”湛君仍坐在地上,眉头皱着。 元衍抓着湛君的手一把将她提到眼前,两人面贴面,近到呼吸交缠,元衍恶狠狠地说,“你这样子的,合该把你关起来,牢牢看住了,这样你才不会惹事!本就该如此,谁会放任自己的宝物到处乱跑呢?” 湛君很不舒服。元衍的话叫她很不舒服,元衍的行为也叫她不舒服。他整个人都叫她不舒服。 他凭什么这样子? 她委屈,气愤,很难过。 湛君像个暴起的小兽,使狠力去推元衍,元衍措不及防,带着她一齐跌倒。 元衍摔得不轻,还做了肉垫,一时懵在地上没起来。 湛君从元衍身上爬起来,跪地上攥住他领子将他上半身提起来,几乎是嚎啕大哭了,“谁惹事生非!我好好的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谁的错?我愿意这样的吗?你为什么不让我回家去!” 她把元衍扔回地上,捧着脸哭了起来。 她哭的好伤心,元衍看着她,心里慌起来。他一点都不生气了。 “你怎么又哭?”他坐起来,看见她眼泪从指缝里渗出来。 他看着她哭,又烦又乱,不知道干些什么好,结果脱口一句,“这么爱哭,怎么没见你在别人面前哭,单哭给我一个人看的吗?” 湛君愤然转过身,背着他哭。 元衍看见她双肩起起伏伏,心在这一刻软的不像话。 “我惹她干什么呢?她简直克我,她哭起来我一点法子都没有。” “好了,别哭了,是我错了,不怪你,你是珍宝,别人胆敢觊觎你,那是他们有罪,哪里能怪你?”他扳着湛君肩膀转过来,见她哭的两只手都湿了,懊恼极了,把她手从她脸上撕下来,看见一张纷红迷烟的脸,像雾里洗过的虞美人。 元衍愣怔了下。 湛君把元衍的两只手甩下去,板着一张脸,窸窸窣窣站起身,竟是要走。 元衍霎时清醒过来,攥住了湛君的手拉住了她,“上哪去?” 湛君掰他的手,“我爱到哪里就到哪里去,死了也不要你收尸。” “说什么‘死’?莫说死了,你就是少了根头发,我也要心疼的,倘若你有什么不好,掳你走的那个,我便是再赏识他,也要把他切成几千块。” “原来你知道我是被掳走的啊,是谁之前同我讲,只要我听话,我就不会有事,结果呢?我被人掳走,担惊受怕,还要被人骂惹事生非。”湛君擦干眼泪,冷着脸道:“生死有命,不敢劳烦尊驾,我该什么命,自受着好了!” 几句话讲的元衍心虚。他原先是气昏了头,才没记起来,这事他本就要心虚的。 元衍有错能改,拉着湛君的袖子同她道歉,“是我对不住你,你别跟我计较,以后再不会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形势一朝颠倒。 湛君不轻易动气,可一旦真动起气来,也是真的不好哄。 元衍几句话想揭过此事,简直异想天开。 湛君已不哭了,也再不理会元衍,甩开他的手就要走。她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该往哪走,但就是要走。 湛君不哭的话,在元衍看来,这事也就算过去了。如他所说,他对不住湛君在先,所以湛君同她闹脾气也是情有可原,于是牵着马走在湛君身后,想她总会消气的,他等着就是。 两人一马,静悄悄行着,陌上杂花生地,蜂蝶乱飞,春光迤逦。 湛君采了大把的花,默默编起花冠来。元衍跟在她身后,看她摘了什么花,也采两朵在手里,堆了一大把,白马伸长了脖子要嚼,被他一掌拍在额上。 湛君花冠捧在手上,低头欲再找一朵白色团花,忽听得前方马蹄杂乱,动地而来,隐隐有金革之声。 湛君正发愣,元衍已率先一步上前,将湛君挡在身后。 道路尽头竟有百十骑,负坚执锐,气势森然,远观如黑云。 眨眼之间,这百十骑已到跟前,十丈外停下,为首一人纵马而出,直奔元衍及湛君而来。 如此压迫威吓,湛君已连呼吸都屏住,元衍只是皱着眉。 来人到跟前,摘下兜鍪,冷默不言。 见得来人面目,元衍嗤笑一声,闲闲道:“我当是谁,好大的架势。” 来人将兜鍪挟于肋下,朝湛君努了努下巴,“二郎,那是谁?” 元衍不悦皱眉,“你看谁?” 来人大笑,“二郎,怎地有马不乘,偏要两条腿走?” “管得着吗?”元衍说完亦笑起来,问:“你怎在这里?” 张鉴下了马,“我奉命接应董大人入京,刚得见大人,便被大人催赶来寻你。”他再看一眼湛君,问:“那便是你的美人?” 元衍不应答,只说:“不是密诏?这般大张旗鼓。” “确是密诏,殿下本不欲惊动各方。”张鉴无奈笑笑,“二郎既身处其中,个中曲折,无需我多言,我出京时,东宫已是人仰马翻,复归去,不知是何等光景。” “幸我是个闲人,不必挂牵这些。” 张鉴面有不豫,“二郎,大丈夫当为国效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更何况是这等危……”元衍甫一抬手,张鉴便收了声,叹道:“你这副样子,也不知是像了谁。” “伯明,人各有志。” 张鉴苦笑,“我是劝不动你。”又说,“我倒想问,董大人讲你身陷危难之间,如今观之,好似言过其实。” “我已解决了,劳烦你跑一趟。” “我跑几趟倒没什么大不了,只你无恙便好。” 湛君听他两人说着话,偷偷看了一眼张鉴,见他二十五六岁,器宇轩昂,虽也十分俊秀,可气势骇人,让人惧怕,难生亲近之心,于是便又缩了些,将自己尽量隐藏。 她这动作被张鉴捕捉到,张鉴下意识要去看她,又想起元衍前番态度,便收住了没有动作,只一心同元衍说话。 正说话间,几骑又至,湛君抬头去看,见是几个陌生人,却不与那些人一般作军士打扮。 董弘下了马,快步走向元衍,按住元衍两臂,急切道:“二郎,也太冲动了些,幸而无恙!”他话是对元衍,眼神却看向元衍身后的湛君。这一看,不免有些愣。 昨日时辰已晚,天光无色,如今青天白日,看的真切,像,真的是太像了…… 成欢 第11节 “董公?” 元衍一连喊了数声,面上已大为不悦。 董弘忙收了神,“小娘子也无事?” 湛君不认得董弘,但见他彬彬文质,年岁又颇高,便回道:“多谢挂怀,我尚安好。” “那就好,那就好……” 只是难免失神。 气氛一时有些古怪。 元衍记起昨夜同今晨董弘的古怪来,收敛了神色,不作言语,只细细观之。 董弘到底忍不住,又开口问道:“敢问小娘子名姓?” 湛君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元衍。她心里不大情愿,可念着面前这人是长辈,不好无礼,便耐着性子答道:“我名云澈,水澄之澈。” “云澈……” 董弘看着湛君,无声呢喃着这两字。 湛君望着眼前这人,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注视。这须发花白的老者眼睛里似乎藏着一把钩子,像是通过湛君这个人,钩住了过往的不可挽留的时光。 这让湛君觉得不舒服,她觉得疑惑,“我认得他吗?还是他识得我?” 元衍在心里想,“原来湛君是她的小字。” 董弘动了动嘴,而后又像是叹了口气,最后笑了笑,很是慈爱地同湛君说话,“这些年过的怎么样?” 湛君已经要皱眉了。 湛君还未答,董弘便又问,“你不在家里,怎么跑出来?你家大人不管你的吗?快回家去吧,我叫人送你回家,好不好?” 湛君双眼一亮,“真的吗?”。 “董公!”元衍一声急喝,又放缓了音调,慢条斯理道:“何意?” 董弘面色不变,“二郎,你是男儿,小娘子在室,如何能与你一道奔波?” 此言一出,不仅元衍脸色巨变,连张鉴都稍稍有些惊讶。 只有湛君丝毫不觉,“真的可以送我回家去吗?我家在……啊!你干什么!”湛君怒瞪元衍。 元衍面无表情看着她,“你到哪儿去?” 第13章 湛君要说,“我当然是回家去。”她还没开口,元衍已经将她扔到了马上。 湛君受到惊吓,董弘亦是。 董弘变了脸色,疾步上前,攀住了缰绳,质问元衍,“二郎你要做什么!” 元衍夺回了缰绳,要笑不笑:“我倒想问,董公是要做什么,特意同我过不去吗?不知哪里得罪。” 董弘此刻的表情实在难看,“二郎!” 元衍上了马,在湛君的惊呼声中挥动鞭子,闪电一般掠过众人。 董弘提着衣摆,跑也要追,声音里几乎有了恐慌,“你不要胡来!二郎!” 可惜耳畔的风太大。元衍听不到,听到了他也只会问自己,怎样算是胡来? 胯/下的马像疯了一样。 马没有疯,只是操纵它的人要发疯。 这不知好歹的女人,我待她难道还不够好? 元衍又一鞭子狠抽在马臀上,马引颈亢鸣,乘破风之势,万物抛于身后。 在湛君眼中,世界开始支离破碎,她几乎不能呼吸。 就在湛君恍惚以为自己要死掉时,一切忽然又平静。 湛君耗尽了力气,她喘气,虚软着要跌堕,一只手横在她腰上,阻止了她歪斜无力的身体下坠。 温热柔软在她后颈上渐次铺开。 湛君侧了身,看到元衍在做什么后,整个人呆住了。 元衍原先只是含吻,他唇下女孩的身体,色如瓷,质如膏,他皱着眉头,由吻转做了撕咬啃噬。 湛君感觉到了疼。 这疼痛使她清醒,这个人在做什么?他在做什么? 她的身体正在发生变化,她自己知道,她身后的那个人也察觉到。 她后颈在痒,在痛,身体泛软,她有要喘息的冲动,这非常奇怪,这奇怪的感觉不知从何而起,为什么会变这样? 是因为我身后的他吗? 是因为他吧。 这太奇怪了,我不能继续。 湛君开始挣扎,她在马背上,怕摔下去,于是动作不敢太剧烈,所以只是扭动自己的身体,但表达出的确实是抗拒的意思。 元衍只是两条胳膊抱紧了她,这般轻而易举镇压了她的反抗。 湛君能感觉到,她上衣领子渐渐松了,风还是冷的,人的呼吸和唇舌却是热的,不是冰与炭,却一样让她受折磨。 湛君的心像她的身体一样难过,她要哭出来了。 她的挣扎逐渐剧烈。 身下的马儿不安分了起来,一样烦躁地在晃动身躯。 元衍却无心他顾。 终于,这两各人从马背上跌下来。 马儿嘶叫着跑走了。 湛君也要走,元衍拉住了她的肩膀,将她扳了回来。 少年的唇从她的颈移到了她的锁骨,再往下的时候,湛君哭了。 她哭是因为害怕,还因为迷惘。 为什么心里会有迫切,像是诗句中间陡然空下来,心烦意乱不知道该用哪一个字来填,忽然间灵光乍现,好似它就在眼前,呼之欲出…… 他的唇要去吮她的嘴,触到的同时亦尝到了她冰冷苦涩的眼泪。他睁开了眼睛,喘得很急。 湛君没有再推拒,她只是在哭。 元衍像是遭受了什么重击,他飞快地,近乎是狼狈地从湛君身上爬起来,语气慌乱,像是劝自己:“我不能这样,我不能……我得先带她见父母……” 他坐起来,面目惶惶。 湛君仍躺在地上,眼泪没有停止。 元衍扶着湛君坐起来,一边为她拢衣裳,一边念念有声:“你不要怕,我会对你好的,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他擦她的眼泪,“我只是气坏了,不是要伤害你……” 湛君仍是哭,是那种悄无声息的哭。 看着她的眼泪,元衍感到了害怕,他十八年的人生,头一回,感到了害怕。 元衍慌忙从身上摸出一把匕首,手忙脚乱塞到湛君手里,对她说:“你是我的,我见到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我的,你只能跟着我,不要再说离开我的话,我会生气。” “方才那样的事,只有我能对你做,如果别人胆敢那样对你,杀了他,就用这把匕首……” 能叫元衍带在身上的,必然是好东西,吹毛即断的好东西。 元衍愣了一下,才抬手去抹脖子上落下的血痕。 如果方才湛君的力气再大那么一些,只稍片刻,元衍就会变作一具尸体。 湛君没有杀人的胆子,她只是一巴掌将元衍的脸扇歪了过去,牙齿蹭破血肉,血水从他嘴角淌了下去。 太阳落山之后,元衍到了亭阳城外,城门已关。 元衍跳下马,湛君还在马上坐着,她低着头,无声无息像一块死物。 城门下了钥,宵禁已经开始,今天入不得城了。 元衍在城墙下喊,“叫你们长官来。” 他语气不甚和善,守卫稍加思索,便真的为他去寻长官。 不一会儿,长官站到了城墙上,喝道:“来者何人?” “言成,下来说话。” 杜擎今日举宴,喝多了酒,早早便睡下,仆从为喊醒他,颇费了些气力。 饮了酒的脑袋昏胀,被扰了清梦,杜擎脸色差的能杀人。 仆从两股战战,上前低声禀明,杜擎一下子清醒,“什么?” 杜擎收拾妥当出来时,元衍恰到杜府大门,正赶上迎接。 挚友久别重逢,杜擎神采奕奕,嘴里却抱怨,“叫我等你这么些时日,又选这时上门,劳师动众,二郎,真会折腾人,好大的架势!” 杜擎与元衍交情甚笃,两人一处,总多笑骂,他讲这番话,起个由头,为的就是找骂,可元衍不骂他。 杜擎察觉到不对,皱起眉,问道:“怎么了?” 元衍一言不发,将湛君从马上抱下来,湛君立于她一侧,仍是不说话,瞧着乖顺的不行。 杜府白日已举过宴,到了晚上,又重新热闹了起来。 美酒佳肴,丝竹管弦,缓歌慢舞,笑语盈盈。 杜府乐伎为杜陵斟酒,双眼脉脉,无限深情,杜擎眉飞色舞,就着美人的柔荑饮下一杯,转头去看一旁的好友。 元衍只闷头饮酒,身旁作陪的乐伎战战兢兢。 杜擎心疼美人,挥挥手让其退下,乐伎如蒙大赦,叩头拜谢而去。 成欢 第12节 “二郎,怎这般不解风情?于我这番情谊,简直亏负。” 元衍不答,仍旧自顾饮酒。 如今在灯火明亮处,杜擎早已看清元衍脸上颈上的异状,不由得想起府门前那惊鸿一瞥。 “你带着的那美人,是怎么一回事?” 元衍忽然摔了酒杯。 杜擎吓了一大跳,闭上了嘴。 元衍摔了酒杯仍觉不够,一把将岸上碗碟扫落,暴怒有如被激怒的猛兽。 杜陵以手抚膺,“我不过随口一问,你怎作此态势?好似我有多大的冒犯。” 元衍仍是不说话,杜擎寻了无趣,遂也不再讲话。 只是他到底是个胆子大的主,明知虎须不能捋,心里却还是按捺不住。 那女子到底何方神圣? 湛君晚上睡得不安稳。她受了惊悸,心神不定,一时难以安眠,可是身体却颠簸得累,于是时睡时醒,即使睡得早,起的也晚,可仍是疲乏,眼下大片的乌青。 她才醒,屋子里七八个使女便开始忙进忙出,她被人按到铜镜前时,仍还是懵。 一美貌使女为湛君梳头,赞叹道:“小娘子容色无双,果与二郎相配!” 湛君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忽地皱起眉来,而后一把将自己头发从那使女手中夺走,扯的发根生疼。 “你做什么!” 使女有些愣怔,“娘子,婢何错,还请指示。” 湛君气的咬唇,像是受了莫大羞辱,“你怎地梳妇人发式!” 铜镜前服侍的几个使女面面相觑。 那梳头的使女正欲自辨,门口走进来个人,边笑边道:“蕊姬,这便是你不对了,还不快向娘子道歉!” 主人既下令,那唤蕊姬的使女没有任何犹疑,当即跪在地上,叩头乞饶,“娘子恕罪!” 杜擎嬉皮笑脸进来,走到了铜镜前,湛君身侧,赞叹道:“昨夜只匆匆一面,已窥娘子风姿,今日得见,娘子果如天上人!” 湛君认出来,这是这家的主人,昨夜便是他接的元衍同她进来。只是即使是主人,也不该这般闯入客房,尤其客还是女子,简直失礼! 湛君皱起眉,明知故问道:“君何人?” 杜擎像模像样行了个礼,“在下亭阳杜擎,见过娘子。”倒也风度翩翩。 不过在湛君眼中,这人油腔滑调,举止做派过于轻浮了,心下不喜,眉头不展。 杜擎脸皮厚,哪怕已知湛君其意,却还面色不改,口中道:“家人冒犯,娘子见谅。” 湛君望他不语,他不觉尴尬,仍自顾道:“娘子与二郎一道来,家人误会,也是情有可原,倒是不知,娘子与二郎是各种关系,今朝讲明,日后定不致再生误会。” 湛君脱口想说自己和元衍没有干系,却又不知为何想到元衍昨日说的那些话,愣了下,话便没有讲出来。 杜擎还在等,身后突然多出一只手,拽着他领子,几乎要将他提起来了,“你来这儿做什么?” 杜擎笑着回头,招呼道:“二郎,你起了。” 元衍面凝如铁,并不理会杜擎,只看了眼沉默的湛君,拖着杜擎离开了。 杜擎给拖了好长一段路,有些受不了,伸了手拍元衍,“好了,你差不多行了,要弄死我啊?” 元衍眼神冰冷,“你要有不该打的主意,我就真的弄死你。” 他说的认真,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味,杜擎忙摆手道:“不敢,不敢,哪里敢啊!” 元衍松了手,回头去望湛君所在屋舍方向。 杜擎摸了摸被勒的生疼的脖子,忍不住低声嘟囔,“你是真的下狠手啊!”他自己揉了揉,也跟着元衍一块看,到底还是忍不住,“我说,这到底什么来路?” “路边捡的。” “哪里捡的?我也去,我怎么捡不到?我认真同你讲话,可别诓我。” 元衍声音略显乏累,“真是路边见到的,我看着喜欢,就带着了。” “怎么好事都叫你遇见呢!”杜擎不忿,“这个比青桐还美!” 元衍瘪了下嘴,杜擎没看到,不然他就会知道,元衍竟也会有丧气的时候。 “我何时能有这般福气啊!杜大人为我择了亲,那女子我先前连名字也未听过,不知道长什么模样,也不想着能同你这个比,能比得上青桐七八分,我也心满意足了!” 杜擎正抒发着心头感慨,忽地想起什么来,揶揄道:“二郎,你怎么回事,这美人既跟了你,怎地连妇人发髻都不愿意梳?刚刚还为此生气呢!” 时隔多日,湛君终于不必再乘马,而是坐起了车。 元衍如他先前所言,叫杜擎拨了四个使女侍奉她,端茶送水,说话解闷。 杜家百年底蕴,家中使女亦绝非泛泛,言谈举止皆不俗,声音也似黄鹂出谷,蕊姬甚至讲地方志为湛君解闷。 只是湛君心烦意乱,根本无心听,只觉得身边这几人聒噪,脸上有不耐之色。 使女们察言观色,相视一眼后便不再出声,唯恐惹她不悦。 杜擎与元衍一道骑马,听着身后马车里蕊姬的声音从有到无,脸前便浮现那张嗔怒的脸,想那女子虽然美,气性可是真不好,他想到这儿,忍不住去看元衍脸色,果然一副冰冷骇人的模样。 杜擎觉得有意思极了。 他又忍不住了,“自我昨日见到你,你便没个笑脸,谁能告诉我,我那跌宕不羁的二郎哪里去了,因何变作这模样?” 元衍不搭理他。 杜擎装出一副失落的样子,“好吧,你既不理会我,我便去同那神人一般的娘子说话去,那般的美人,便是同她说上几句话,也是我的福分了。”说罢便要策马回身。 元衍看也未看他,只轻飘飘说,“好啊,你去。” 杜擎到底没敢动弹,叹了口气,“原以为同你一道,路上要有趣些,哪知如此!” 第14章 杜擎得不到元衍回应,无聊又心痒,想去找美人寻个趣,又惧于元衍的威胁,不敢施为,一时间颇为烦躁。 待到队伍行下行进准备饭食时,杜擎终寻得机会。 湛君在车里待的也不是很开心。马车里虽铺了厚厚的茵毯,道路也是平整开阔,但还是颠簸,她久坐,难免不适,又兼马车里实在许多人,若讲话,惹她心烦,可不讲话,一群人敛眉低首,便显得沉闷压抑。真是怎样都叫人开心不起来。 马车方停下,湛君便下了车。 她仕女装扮,衣裳首饰皆繁复,下车时踩到裙摆,若不是蕊姬相扶,怕是要摔个仰面朝天,闹出笑话来。 湛君心里生气。她在青云山时,不见人也不见繁华,终日素衣,纹绣是没有的,若戴花也是现采,身上何时有这些累赘?美则美矣,但说到底不适合她,或者说,她不适应。离了青云山,才知山上的好,种种皆是,于是又开始懊恼。 元衍同杜擎听见动静,一并回头,见湛君凝眉,面有恼意,杜擎笑着拿胳膊撞了下元衍,“美人像是在生气,你不去瞧瞧?” 湛君自昨日起便没给过元衍一个好脸,今日势必一如昨日,元衍自有傲气在身,断是不肯折腰自取其辱,冷着张脸站在原地不动,话也不讲一句。 杜擎实在太了解元衍,见此,笑一阵,提步朝湛君走去。 湛君想四处走走,缓解下疲乏,蕊姬为她拿来了幕篱,她才戴上,杜擎到了身前。 “娘子何往?” 杜擎生的貌美,是女子的美,柔媚多脂粉气,若装扮起来,比湛君是要差些颜色,但绝对胜过蕊姬不少,如此这般,杜擎实则很有些温和无害在身上,尤其笑起来,只是湛君对他印象实算不上好,但他毕竟一张笑脸。 温良恭俭让,湛君是知礼之人,便回以一笑,“只附近走走罢了。” “哦?”杜擎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我亦有此意,不若我与娘子同往?” 湛君心里是不愿的,只是他神色过于真诚,若要讲推拒的话,实难忍心。湛君咬牙应下时,心里是有些嫌弃自己的。 杜擎道一声请,邀湛君先行。 蕊姬本要跟上,被杜擎一个眼神制止,当即行礼退下。 杜擎又恢复了笑颜,抬步跟上。 湛君先前并无人侍奉,蕊姬没跟上来,她并无察觉。 杜擎倒是老老实实跟了好一会儿,而后便迈步上前,与湛君并肩,言辞恳切,“娘子,实不相瞒,我与二郎幼时便识,亲如手足,我待他,亦如他待我,关切万分,前夜里我见他,面上颈项皆有伤痕,惊诧之下询问,他闭口不言,我实在着急,要知我与他历来是无话不谈的,因此更加心焦,恐他有什么不好,娘子若知,可千万要告知与我,免我忧心,擎感激不尽!”说完躬身大礼。 湛君实被这阵势惊到,告知?如何告知?那巴掌印是她打的,伤口是她拿匕首划的,可那难道是什么光彩的事吗?他自是不愿说的,他既不愿说,她自然没有要说的道理。 杜擎如何不知那伤痕皆是与面前这美人相关,毕竟谁能朝元衍脸上甩巴掌呢?他想了解的是个中细微之处,这美人竟能打了元衍的脸还能安然无恙,必有一番妙事在,想从元衍那得知是绝无可能的,他也没那么大胆子再问一遍,便只好从当事的另一人下手,若这另一人也不肯告知,他也能欣然接受,只要能说上话,还可以说些别的不是? 杜擎叹了口气,又是一礼,“我不过忧虑他安危,现今既无事,擎也不为难娘子。” 湛君道:“杜郎之情,感人肺腑,只是他受伤之事,我亦是不清楚的,杜郎若想知,还是要他亲自讲与你听为好。” 杜擎磊落一笑,“我晓得了。”随即又伸手邀湛君再行。 湛君已看出面前这人有备而来,怕他再问什么,略走几步,便说自己累了,要回去。 杜擎面上微笑,心里想这女子倒聪明,关键是美,艳光动人,他是很喜欢的,可怎就偏偏是元二的人?倘是旁人,倒也不是不能想,遂觉得可惜,也微妙地胜出些许不甘,于是问:“娘子这般金相玉质,为妾实在是委屈了。” “妾?” 杜擎讶然,脱口道:“不然呢?”难道元二能叫你做妻? 湛君渐渐涨红了脸,拂袖愤然:“我与他不过萍水之交,并无什么干系,纵他安富尊荣,我无贪图之心,倒不必叫他以此羞辱我!” 杜擎惊得合不上嘴,他也想不明白,这两个人到底什么情状,他正不知道说什么好,身后插进来一句,“原来你两个在这里。” 湛君听见元衍声音,立时回身看他,脸上既多愤怒,兼有讽意。元衍想她做妾,真是高看了他自己。 元衍对湛君道:“你先回去,我有话对三郎讲。” 元衍虽语气平淡,但在此刻,要湛君看来,简直颐指气使,她气愤难当,可又做不出大吵大闹的事来,这两个人算什么东西,也值得她如此?她冷笑两声,一眼都不多看,甩袖离去。 杜擎不觉事态严重,望着湛君背影啧啧称奇,“这到底是个什么人,真放肆!你能忍?” 杜擎脸上还带着笑,被人攥着脖子抵到了树干上,一瞬间变了脸色,呼吸都不能够。 “我让你离她远些,你当我在同你说废话?” 杜擎摆手求饶,脸上尽是哀求之色。 元衍才放下手,杜擎一个抬脚踹到了元衍肚子上,元衍雪白着脸向后趔趄,杜擎咬着牙撞上去,把人扑倒在地,挥起拳头就往元衍脸上砸,面目狰狞:“好啊你,元二!为了一个女人,你对我下死手,看看你方才的样子!” 杜擎能把人压在地上完全是因为元衍没缓过疼,杜擎虽亦习武,有些身手,但怎是元衍的对手?元衍即使有伤在身,想反制也不过是一个翻身的事。 成欢 第13节 杜擎先动手,还朝人脸上打,元衍自然不会客气,一下一下往杜擎脸上招呼。 元衍铁一般的拳头,杜擎根本抗不住,挨了两下就已经投降求饶,“我错了!别打了!呜!” 元衍这几天不好过,本就在心里憋了火,杜擎自己跳出来给他泻火,断没有轻易收手的道理。 杜擎生捱着,喉咙里都灌满了血水,侧头吐掉了才说得出来话,“别打了……留我一条命,好歹有些用处……” 眼见杜擎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双眼行将涣散,元衍停了手,从杜擎身上起来,抹一下嘴边的血,大步离开。 杜擎口鼻出血,耳朵嗡鸣,双眼望天许久才渐渐听到了些声音,他听见元衍离开,挣扎着爬起来喊,“叫人抬我,别真叫我死在这!”有气无力的,喊完就咳血。 湛君回到车队,所见一片忙碌,尽是杜氏之人,湛君本不想回车上,但只要一想到这些人皆认为自己是元衍的姬妾,仿佛每一个人看她时皆在心中指指点点,便一点不想见人,再不高兴也回了马车坐着。 湛君在车上恨的磨牙,每天都要懊悔自己为何要下山,她自己都要烦了,再说了,懊悔又有什么用呢?她的糟糕处境不会因此改变半分,倒不如想些实用的。 原先只她与元衍两人,她想大不了一块去死,如今她也明白了,前头那是她痴人说梦,她动不了他半分,再说了,为什么要拿自己的命换他的命?她自己的命自是要比他的命金贵。想通了这一条,余下的便更好说了。 “我本意就是游览,若我一人,如先前那样,遇了险情,当真生死难料,与这些人一起,不但不用担忧安危,连乞丐也不必扮,至于花用,自有先生为我付清,不必有负担,届时先生罚我,我自受着,况先生又能将我如何呢?” “至于被认作那人姬妾,我并无失节之实,问心无愧,管他人如何想?难道旁人这般想我,我便羞愧到要去死吗?这世上我只在乎先生,只先生要我死,我才肯死。” 顿时拨云见日,一下豁然开朗了。 “整日愁眉苦脸,愧对春光,我的人生只该有欢乐,旁的我都不要。” 湛君哼一声,露了笑脸,心里是一点气都没有了。 蕊姬在车外询问她是否用饭,若是用可要送到车上去。 车里封闭,湛君不想车上染上油荤气,很干脆说要下车去。 蕊姬忙伸手扶,引她到一处旷地。这地远离了车马,尽用氍毹铺了,上置几案,三面围了屏风,奴仆四下站着,见湛君来,忙为她捧水。 湛君暗暗咋舌,却也不致表现出来,不动声色净了手,拿帕子细拭。 蕊姬端来一碟米糕,雪白可人,“两位郎君还未归,娘子先随意铺垫些。” 正说着,元衍过了来,他脸上带伤,湛君同蕊姬都吓了一跳,蕊姬正要问,杜擎被人背了过来,对比元衍,岂止惨烈二字。 第15章 杜擎从仆人背上下来,颤巍巍坐好了,要张嘴说话,扯到了伤口,疼得他捂着嘴角哀嚎。 蕊姬惦念他的主子,早已跑了过去,因元衍就在一旁,但凡长了眼睛的都能瞧出来这两位是动了手,蕊姬心里难过,但又不敢说话,怕开罪人,只是跪坐在杜擎一旁,低头抹泪,她一哭,旁人也要跟着一起哭。 而罪魁祸首此刻端坐案前,全然一副不关他事的模样,正举箸大快朵颐,还斟了酒,仰首而尽。 湛君由元衍看至杜擎,神色颇为复杂。 杜擎在一片哀泣声朝元衍举杯,“多谢二郎手下留情。” 元衍看也不看他,只当没听见。 杜擎嘶着气,自顾说:“我冒犯在先,现下已记着了教训,日后不会再犯,还望二郎宽宥我这回。”说完,为示赔罪之意,一口饮尽杯中绿酒,疼到真的哭了出来。 湛君瞧他实在可怜,忍不住关切,“你还好吧?” 她才出声,杜擎便如临大敌,忙去看元衍神色,见元衍没反应,才皱着脸朝湛君挥手,示意她不要再讲,实一副苦不堪言的模样。 湛君更可怜他了,不免想:“他怎么这么怕他?他瞧着也不像穷凶极恶之人,我只在他将我丢下时怕过,倒还没有怕过这个人。” 回到马车上,湛君问蕊姬,“你说,他两个为什么打架?” 蕊姬低着头,声如蚊呐:“二郎对自己的东西,向来霸道些。” 湛君意识到她口中“自己的东西”是在讲她,愣了一下,而后哂笑一声,发誓再也不跟她讲话了。 一路上风平浪静。 元衍似乎避着湛君,每次见到她,转身便走,湛君并不在意,他不想见她,难道她便想见到他了吗?至于杜擎,几乎是见不到的,湛君想他许是在养伤。 队伍沉闷异常,马儿还会嘶鸣,人却都像哑巴,湛君安慰自己,等离了这些人,自然不会再受这些罪了。 不知行进到第几日,湛君下车用食,转首间似觉异状,侧了头去看,见远处金光耀眼,几乎不可直视,要抬手去挡才不至伤了双目。 蕊姬也一样见了那金光,见湛君动作,笑道:“那是永安塔的塔刹,有十丈高,尽贴了金箔,天光好时便如此。” 湛君再看一眼,刺眼到想揉眼睛,只好侧过脸跟蕊姬说话,“永安塔?” “是的,因在平宁寺里,又叫平宁寺塔,都城里那样多的塔,数它最高,加塔刹足有百丈,拔地而起,直插到云里,不知道站在塔顶上能不能听见天上人讲话。” 湛君惊叹,“这样高!” 蕊姬笑着点头,“正是因它有这般高,百余里之外就能看见,远来入京的人,只要遥遥看见永安塔,便知道要到上京了……” 蕊姬正说着话,突然噤了声,弯腰行礼。 湛君看过去,见多日不见的杜擎正走过去,看他去的方向,好像还是元衍的马车。 杜擎只是看见元衍,腿忍不住打颤,连嘴角快好的淤青都隐隐泛起痛来。 元衍正喝水,见杜擎不远处伫立,手上还攥着什么东西,便眼神示意他过来。 杜擎叹了口气,慢慢挪过去,将手上信件递与元衍,“你的信,西原来的,送到亭阳我家去了。” 听到“西原”二字,元衍皱起眉,接到手里来,撕开信封展信来读,愈读眉头愈紧。 杜擎在一旁看着,不由得好奇起信中的内容来,若是普通家书,他何以这表情?杜擎又犯了老毛病,心里痒起来。 元衍已读完了信,却仍保持着展信的姿势。 杜擎到底长了记性,倘若是之前,元衍读完信,他也能一并看完了,但他又没完全长了记性,他还是想知道,于是没克制住,问道:“信里说了什么?”问完又后悔。 元衍倒不隐瞒,直截了当和他讲了:“董正扬写信给我家里,告了我一状,我父亲来信骂我,叫我去赔罪。” “董正扬?他不是在定州?你怎么惹上他?再者说了,他能写信到你家去叫西原公教训你,你得将他得罪成什么样?” 元衍便将先前的事简短与杜擎说了。 杜擎讶然,“他管你这闲事?”说完忍不住去看湛君,很摸不着头脑,“这两人什么关系?” 元衍收了信,“他两人若有关系,当初便会讲明。”旋即想起当初董弘言行,桩桩件件欲盖弥彰,元衍双目冷幽,便是有关系又如何,还能让他从他手里将人抢了过去? “你打算怎么办?” “父亲叫我将人送至董府。” 杜擎一时忘了形,“郡公既说了,那便送去好了……”元衍一个眼神扫过去,他立马闭了嘴,不敢再说。 “父亲七月入京为陛下贺寿,要带青桐来。” 杜擎不以为意,“那不是很正常?” 元衍有些烦躁,“五月青桐便要十五岁了。” 杜擎从他这句话里咂摸出点味来,登时怒道:“你什么意思?” 元衍不自觉看了一眼正与蕊姬说话的湛君,烦躁更甚,“青桐很好,但是……但是……”他几次尝试,都不知道该怎么讲,索性不言。 “但是什么?元二,你想干什么!青桐哪里对不住你?你为了个认识几天的女人如此!” 元衍怒喝:“不是因为她!” 杜擎声势渐渐矮了下去。 元衍丧气道:“不关她们的事。” 湛君同蕊姬走过来,问:“你们吵架?” “没有。”元衍矢口否认。 湛君明显不信,但元衍不愿说,杜擎偏过脸,也是一副不愿说的模样,湛君也就不再问,只说:“我们什么时候入城?我想去看塔。” “塔?” “对!”湛君很雀跃,“想去平宁寺。” 元衍捏了捏眉心,“今日不行,离得还远,要等明日。” 湛君明显有些失落,“好吧。”又问:“先生几时到?” 元衍被问的愣怔,他已经许久没收到姜掩的音讯了,明明姜掩才是他此次南下的目的。 “快了,不会晚太久。”元衍含糊着说。 湛君倒不怀疑,元衍既没杜擎没吵架,不必她劝和,她也不多留,转身走了。 元衍转过脸看杜擎,“待进了城,叫她住你家去。” 杜擎吓了一大跳,“这怎么行!”他拒绝的没有半分犹豫,又软了语气示弱,“我进京来就是为了说亲,带个貌美女子到我家去,杜大人要拿棍子抽我的,我长这么张脸,在他那里已经是罪大恶极了,他一早就嫌我丢他的脸,再闹出事,他不会放过我的!你把他带平康里你家去啊,还能住不下?” “她现在不能住我家去,不明不白,我总要为她考虑。” “对啊,也一并为青桐考虑了。”杜擎刺他。 元衍这会儿没空和他计较这些,只是如何安置湛君这事确实叫他忧愁,他倒不缺相熟的朋友,只是他未久居上京,所识之人皆不如杜擎情谊深厚,实难叫人安心,住客舍便更不可能了。 杜擎灵光一闪,“你不如送她去平宁寺,她不是正好想去,沙门清净,里头修行的尽是些士族女子,不必担忧安危,我记得你有个姨母在,托她照应,你总能安心。” 元衍很是意动,他确有个姨母在平宁寺,乃是他母亲的族妹,喜爱佛法,早年在平宁寺落发,如今正是她掌管平宁寺,将人托付给她,确实没有更妥当的了。 正思虑间,有几骑飞奔而至,直闯入队伍间,惊了正安歇的马,四处狂奔了起来,一时间混乱不堪。 杜擎已是大怒,“我倒看看,谁送我这份大礼!” 话音方落,这几骑已到了他跟前,跳下马便行礼。 元衍认出来人,“棹伯?” “二郎,我等来迎你。”元棹笑呵呵道。 来人既是元府中人,杜擎那口气也只好咽了下去。 元棹又朝杜擎行礼,“见过三郎。” 杜擎只能笑着应了。 元棹又道:“我等心急,一时没停住,惊了三郎家的马,还望三郎不要怪罪。” “些许小事,棹伯何须记挂?” 论起来,元棹算是元衍的族叔,百年之前一祖同宗,深得元衍父元佑的信任,如今在京中侍奉元佑的长子,元衍的兄长元承。 成欢 第14节 元衍问:“棹伯,你怎知我在此?” “是从左仆射大人处得到消息,得知二郎你今日抵京。” 尚书左仆射杜逊,正是杜擎之父,是以杜擎很觉郁郁,元府还是从他家里得到的消息,可他家里却不来人迎他。 元衍看了一眼杜擎,道:“棹伯,我明日才能入城,你来得早了。” “今日如何不能入城?只是晚些罢了,二郎既已至家门,岂可不入门而居旁处?” “棹伯,马车不比匹马,赶不上宵禁的。” “这有何妨?大郎如何不为二郎考虑,我来时,大郎去了太尉府上,太尉言明,今日二郎不至,城门不闭。” 杜擎在一旁听着,心想怪不得自家不来人,还是不来的好。 “简直胡闹!”见元棹变了脸色,元衍只能压低了火气,做蠢事的是他兄长,他连重话也没办法讲,只好对杜擎道:“叫他们开拔,我们早些入城。” 杜擎不敢怠慢,点了头便去寻自家管事。 湛君这会儿寻过来,刚才那番动乱,委实吓到了她,四周平定下来,她便来寻元衍,若不跟元衍一块,她总觉不安心。 湛君才到跟前,元棹看见了她,问元衍:“二郎,这便是那女子吗?” 第16章 杜擎正与湛君擦肩,听得元棹那句,当即按住了湛君的胳膊,拖着她原路回去,“我正好有事找你,快跟我来。” 湛君给他拖着倒行,很是疑惑:“哎,你做什么!” 杜擎与湛君一道离了视线,元衍将目光转回,面上冷淡:“棹伯,此话从何说起?” 元棹笑意融融:“二郎有所不知,主母前几日来信,除吩咐我等看顾好二郎外,于二郎的红颜亦有安排。” 元衍不由得挑眉,“哦?什么样的安排?” “自然是叫我等好生侍奉。” 因着董弘一封信,西原元府已经知道了湛君这个被元衍强掳去的人。于此一事上,董弘气愤难当,必不会讲元衍什么好话,是以元佑读了信,立即修书两封,一封代儿子向董弘赔罪,一方要元衍亲自赔罪,而元夫人方艾关注之事则与丈夫不同。她不写信给儿子,而是亲写了信给忠仆元棹。她不关心自己儿子是如何将人弄到手上的,她只关心那勾了她儿子的女子能否配得上她铮铮佼佼的儿子,所以叫元棹务必搞清楚来龙去脉并探清湛君的底细,一一报与她知道。 所谓知子莫若母,一样的道理,儿子对母亲的了解也必是深刻的。 元衍笑起来,对着元棹语重心长地说:“棹伯,哪里来的什么红颜?” 杜擎将湛君交给蕊姬,“我们待会儿就启程,今日便能入城,你们今晚就到平宁寺去,待会儿我给你元氏名帖,你带着直接去拜见妙华法师,叫她安置你们。”说完又去看湛君,嘱咐道:“你看好她,不能叫她有闪失。”蕊姬连忙垂首应是。 杜擎交代完这边,还要去通知自家奴仆,再不久留,急匆匆去了。 湛君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可见杜擎形色匆匆,也忍住了不问。她早知道自己就是个被安排的命,便是知道了也无力做些什么,一样是要听别人的话,只能咬着唇暗骂自己活该。 马车上,湛君第三次撞到了头,实在压不住心中的怒火,忍不住向蕊姬抱怨,“这是发哪门子的疯?” 因着急赶路,马车颠簸异常,蕊姬此刻形容也颇狼狈,她不敢抱怨,只是劝道:“娘子再忍一忍,入了城便不会再受这份辛苦了。” 湛君索性闭目。 车队日暮前赶至昌平门,早有人等候多时。 元氏长公子元承的贴身侍从上前牵住了元衍的马,“二郎,太尉为二郎及杜郎君设宴洗尘,郎君命我引二郎前往。” 杜府来迎的是杜擎的族弟,杜擎正与他寒暄,听得这句,望过去,见到杨府管事,哈哈笑道:“我比不得二郎,这一番急行,骨头都要散架,若到了府上,怕不能尽兴,不尽兴便是扫兴了,只好辜负太尉美意,改日定当登门赔罪。” 杨府管事闻言,上前盛情相邀,杜擎自是推拒,如此几次,杨府管事便不再提。 本来,杨府摆宴也只是为迎元衍,邀杜擎不过是过个场面。请客的并非真心,被请的真心不想去,两方心知肚明。 杜氏自诩纯臣,早不与杨氏往来,杜擎若敢去今日这宴,落到杜大人眼里,又是一条罪状。至于元氏,西原公元佑天生一副好性子,没人敢得罪他,他也谁也不得罪,元衍倒没有杜擎的顾虑,且他还存着自己的一番心思。 于是元衍便同杜擎告了别,几方人马分作两路,元衍与元府同杨府众人骑马先行离去,杜擎队伍冗杂,倒不着急,只慢慢走着。不知在哪个街角,一辆马车缓了速度,渐渐脱离了车队,月色掩盖下朝另一处去了。 杨府向来门庭若市,今日却冷落,只堪堪停了几辆马车。元承未亲至城门迎元衍,这会儿在杨府门前等候,才听见马蹄声,便已按捺不住欣喜之情。 元衍下马要行礼,元承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他手臂,上上下下地仔细瞧他。 元衍笑着喊了一声阿兄。 元承笑着拍元衍肩膀,说:“又高了些。” 兄弟两人站一起,和睦非常。 元佑无有妾室,元承与元衍乃一母所生,只是颇差了些年岁,元承今年二十又九,足大了元衍十一岁,现今已是而立之年,风流儒雅。 太尉杨圻之子杨琢亦在府门前等待,在兄弟二人一旁笑着说:“逢恩,有什么话不妨入内再说,二郎连日行路,怕早累了,让他坐下歇一歇,饮两杯热酒,舒缓一番。” 元承朝杨琢拱手:“今日多有叨扰。” 杨琢大手一挥,“逢恩这样见外?”又转头看一旁默不作声的元衍,笑吟吟道:“我与逢恩你亲密如手足,自然视二郎如亲弟。” 元衍浅笑以做应答。 几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到了宴上,歌舞还未开场,主人杨圻落座主位。 杨琢走到杨圻身侧,笑着禀告:“父亲,二郎已至。” 元衍跟在元承身后,兄弟二人一同行礼。 杨圻笑呵呵站起来,走上前去将两人扶起,笑着说:“到了这里,不过是回了自家,怎么还这样拘谨。”又特意对元衍道:“二郎一路辛苦。” 杨圻今年尚不到五十岁,虽是寒门出身,可凭着战场上厮杀,如今掌天下军事,当世无人能敌。这样的铁血人物,却是一副面慈心善之相。 元衍态度谦逊,“我一路玩过来,不算辛苦。” 元承与杨圻对视一眼,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模样。 杨圻却直言,“大丈夫当思报国,岂能流连乡野,不过消磨志气!依我看,早些入朝寻个差事才是正经。” 元承给他弟弟说话,“他年纪还小,想做什么便叫他去做,再叫他快活几年。” 杨圻笑了笑,“你们这样惯他。” 元承无奈得很,“谁也管不住他,莫说我了,便是家中父母,也难得能让他听两句话。” 杨圻食指在元衍脸上虚点,“你好命,便继续就胡闹吧!”说罢笑起来。 杨圻既笑,旁人自然要附和着一同笑。 笑完了,杨琢开口,“父亲,二郎既已到了,快些开宴吧。” 杨圻一掌轻轻拍在额上,很是懊恼:“年纪大了不中用了,是我欠了考虑。”随即拉起元衍的手往主位上去,“来,二郎与我一同坐!” 在场几人,元衍年纪最小,长幼有序,如何能与杨圻一起坐?于是几番推拒,最后还是坐了杨圻下首旁边的位置,挨着元承,元承对面是杨琢,元衍算坐了最次席。 杨圻吩咐开宴,使女鱼贯而入,捧来杯盘,乐音应声而起,舞姬第次入场,中庭跳起舞来。 杨圻向依次向元承元衍举杯,元承元衍回敬。 第一支舞还未毕,门口走进一位丽装佳人,高挑挺拔,朱唇粉面,眉眼多是英气,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乃是杨圻爱女杨宝珠。 杨宝珠快步入内,她先看了一眼桌案后的元衍,本就带笑的眼睛更弯了些,愈发显得明亮狡黠,她不停步,径自往杨圻处去,提裙坐下,拉着杨圻的胳膊晃荡,嗔怒道:“父亲,怎么有客也不喊我!” 正如同杨圻给他女儿取的名字,杨圻待他这独女可谓是如宝似珠,娇惯得不行。 女儿的心事,杨圻自是知道的,这时神色促狭,“我宴请二郎,喊你做什么?不喊你你自己跑过来,是不知羞了!” 面对父亲的调笑,杨宝珠面如红云,恼着喊了一声父亲,撒起娇来。 杨圻看向元承这边,叹了一口气,“啊呀,我是教不出好女儿来了!” 杨琢道:“父亲这话我不认同,若是今日这宴上没有二郎在,你便是着人去请我们宝珠来,她未必肯过来看一眼。” 杨琢这话已将小女儿的心思尽数挑明了,杨宝珠立马转头瞪他,脸上是一副怒气冲冲的表情,可她明明双眼含水,没半点怒意。 杨宝珠倾心元衍,属实不算什么秘密,她从未掩饰自己心意,哪怕元衍早已娶了妻,且那人已以少夫人的名头在元氏生活了十年。 又怎么样呢? 杨宝珠丝毫不在意,她不觉得自己会得不到元衍,她有底气,因为她自己,也因为她的父亲。 她知道她无所不能的父亲会给她想要的一切。 杨宝珠看向元衍的目光里没有羞怯,她大大方方,不肯躲躲藏藏。 元衍看着她微笑,两人目光交汇,杨宝珠偏了下头,朝他露出一个意气扬扬的笑。 元承看得清楚,却一点也不觉得不妥当。 他是元氏的长子,将来要支撑门楣,他为元氏的将来打算,在他眼中,家族凋敝的孤女自是比不上权倾天下的太尉之女。他明知杨宝珠所想,却装聋作哑,甚至有意相促。他认为他的弟弟清楚哪一种选择更明智,天底下不是傻瓜的人都知道该如何选。 湛君被蕊姬轻声唤醒。 她听见渺茫的金器撞击之声,遥远像自天外来,空灵涤荡,欲静听,却再寻不到踪迹,叫人觉得那声音不过是臆想。 蕊姬说已到了地方,湛君就着她的手慢吞吞从马车上下来,想自己应当睡昏了头。 此时轻风吹拂,略散掉了脸上睡出来的红热,湛君再次听到了那幽微空灵之声,风停下来时,那声音也一并渐渐散去了。 这下湛君不觉得是臆想,左右望着,想要找到那声音的来处,一转身便看见了那月色下耸立的高塔,尖促的塔尖仿佛一根针,直直插入月中,宏伟非人间之物。借着月色,湛君看到了塔檐坠着的金铎,正因风动而明灭有声。 蕊姬出声提醒,湛君只得收回了目光,由一个十来岁的女尼引路,往平宁寺深处走去。 平宁寺各处有灯幢,此时早已点明了火烛,幽幽烧着,可四周还是晦暗,空气里漂浮着木香花香,夜晚静谧到有足音的回响。 湛君忽然产生了一种她正一步步踏入不可知之境的可怕感觉。 第17章 引路的女尼在一拱门前停下脚步,灯笼搁在脚边,回身双手合十向湛君行了一礼,“客人请在此等候。” 湛君回礼,立在原地不动,幽暗的环境使她紧张,于是并没有观望之心。 不多会儿,那女尼从院内走出,再次向湛君行礼,“客请入内。” 湛君合掌点头,跟随女尼入内,蕊姬紧跟在她身后。 院内有几间屋舍,亮着灯的那间房门洞开,可见其间漂浮的袅袅白烟。 女尼站在门外禀报,“上人,客人已至。” “请客人入内。” 成欢 第15节 湛君奇怪这声音的主人这样年轻,带着好奇随女尼进了屋。 一位身着木兰色僧衣的比丘尼背光而立,僧衣宽松,瞧不出身形,湛君却无端觉得她瘦弱。她转了身,一张年轻的美丽的脸,平和祥宁,是佛像的神情。 “她或许才二十岁,又生的这样美,怎么舍得削掉自己的头发?”湛君这样想。 湛君正胡思乱想间,妙华法师已走到了她的面前。 妙华法师俗家名方倩,乃元衍母方艾的从母姊妹,比湛君想的要年长些,现今二十又九,皈依佛门已十年有余,现今是平宁寺掌事之人。 妙华仔细看了湛君一眼,敛眉问道:“贵客持元檀信信物,来此所为何事?” 湛君尚在思虑,蕊姬上前一步,先行礼,“拜见法师。” 妙华回礼,静待下文。 “此娘子为元家二郎友人,入京之后暂无处栖身,二郎恳请法师代为看顾,故深夜造访宝刹。” 妙华微侧过了头,避了人露出一个略苦恼的表情,但再回转时已是平静无波。 “如此。”妙华微微点头,呼唤房中侍立的一名女尼,“圆真,带贵客往莲台安置,不可慢待。”又慈眉善目对湛君讲,“莲台虽偏远,胜在清净,少有人打扰,贵客可安心住下。” 湛君听得此言,忙行礼致谢。 妙华又言,“夜已深了,贵客早些歇息吧。” 这是委婉赶客,好在湛君无丝毫打扰之意,再次致谢后随圆真离去前往莲台。 平宁寺占地颇广,妙华讲莲台是偏僻之地,湛君足行了半个时辰才到了地方,弄得疲惫不堪。 蕊姬送离圆真,再回到屋房时,湛君已靠着凭几睡了过去。 元衍方洗浴完,湿发披着,衣裳系带未系,敞着怀从浴房走出,发上水珠低落,顺着他坦露的精悍胸膛蜿蜒流下,掩没在衣衫深处,形容颇为浪荡。 杨宝珠甫一抬头,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副景像,她坐起来,笑着喊,“二郎。” 夏初尚算不得燥热的夜里,杨宝珠穿的甚是清凉,轻纱难掩她玉白的肩头,浑圆的胸脯,柔软的腰肢,还有那幼竹一样笔直纤细的双腿。 元衍望向她身体的眼神并不掩饰赞赏。 她的美是毋庸置疑的,她的引诱亦是有意的。 堂上宴罢,因宵禁之故,杨圻留元承元衍府上留宿,二人自是不推脱。 元衍洗浴之时,杨宝珠清走了侍从,欲与元衍夜话。当然,最好也不止是夜话。 杨宝珠倒了杯水,行至元衍身边,眼神缠绵,胸腹几乎要与元衍相贴,“二郎饮些水吧。”然后便将杯沿举至元衍唇边。 元衍低头,看到雪一样的两团,眼神颇有些意味可深究,就着杨宝珠的手将杯中水饮尽,一滴也未剩下。 杨宝珠很是欣喜,元衍虽饮完了水,她也未离了元衍躯体,反而贴得更近了些,俏丽的脸旁正倚靠在元衍肩上,双臂缠住元衍坚实劲瘦的腰肢,语气都多了些痴缠,“二郎好狠的心,这么久不来看我,叫我望眼欲穿,相思泪流尽。” 元衍这才不紧不慢将杨宝珠推开,在杨宝珠的诧异里,似笑非笑道:“宝珠,这是做什么?” 离开了那叫人迷恋的躯体,杨宝珠变得心慌,急欲再攀上去,可元衍后退一步,拒绝了她。 杨宝珠十分哀戚,还有些不知所措,只痴痴喊:“二郎……” 元衍将衣带系好,寻了中衣披在身上,才又继续同杨宝珠讲话,“宝珠,你怎在这里?” 杨宝珠追过去,哀怨道:“宴上时,二郎你都未与我讲一句话,我心里难受的很,若是见不到二郎,我再难平定了。” “宝珠,你得回去了。” 杨宝珠着急地抓住元衍的胳膊,“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所以二郎你这样待我,明明先前不是这样的……” 倘若此情此景叫杨宝珠相熟的人见到,必然要大惊失色,向来盛气凌人的太尉之女怎会有这般伏低做小之时? 也只有元衍见过罢了。 元衍拿开杨宝珠的手,摆出一个苦恼的表情,“宝珠你哪里有错呢?只是我们不能如此,你快些回去吧,叫旁人见了,于你不好。” “为什么?”杨宝珠一时失控,大喊大叫起来,“为什么不能,明明我心爱你,你心悦我,我两个天造地设,如何不能!” 元衍幽幽道:“宝珠,你难道忘了吗?我娶了妻的,我的妻子正在西原我的家中,旁人都知道她是我的夫人。” 杨宝珠再次抓住元衍的衣袖,像是在乞求救命稻草,“可是二郎你不喜欢她啊!你不喜欢她的对吧?我见过她,淡而无味实在平庸,怎么配做二郎你的妻子呢?当时二郎你才八岁,八岁哪里知道什么是情爱呢?她是你父母强加给你的妻子,只是你的责任,二郎心爱的是我,不是吗?她根本不是问题!”杨宝珠说着,想起什么来,开始扯身上的薄纱,要展露她美好诱人的躯体,“她才十四岁,你甚至没有与她同房,那她又哪里算你的妻子呢?但我可以,现在就可以,我把自己献给你,你可以尽情享用我,听说会很快乐,我会让你快乐的。”她甚至要去扒元衍的衣裳。 元衍一只手攥住了杨宝珠乱扯的双手,另一只手挑起她的下巴,目光幽深,轻飘飘地说:“宝珠,不要发疯。” 杨宝珠如遭雷殛,眼泪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流下来。 元衍松开杨宝珠,到几案前坐下,倒了一杯水慢慢喝着。 杨宝珠失魂落魄,跪坐在元衍身侧,歪斜的像个被化了骨头的人,她张开嘴,又闭上,来来回回数次,说出一句:“能这么对我的,也只有你了,二郎……那天你纵马疾驰过来,只为了把花插进我发里,那一刻我觉得我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你为什么娶了亲呢?还是那样一门亲,叫我更加不甘了……” 元衍将杯子搁下,叹了口气,侧首去看杨宝珠,眼神似夜里的海。 “宝珠,你很好的,只是人命天定,说到底我们之间差了缘分,纵使青桐如你所说,可她是我的妻子,这是无从更改的事。” “怎么会!”杨宝珠激动极了,“你们又没有夫妻之实,元氏供养了她那么多年,哪里对不起她呢?你休了她,叫她离开!天底下除了二郎你,她想让谁做她的夫君都可以!” “这是在折辱人,她并没有错。”元衍沉声道。 听元衍不赞同,甚至有了怒意,杨宝珠的气焰一下子低了下去,“人总有自己的私欲,我也是没有办法。” “宝珠,人不能只顾一己私欲,人皆有父母兄弟,有太多需要顾虑了。”元衍语重心长,“倘若如你所言,我休弃青桐,太子要做何想?他如今是太子,将来是天子,不是我能为了一己私欲能开罪的。” 元衍妻郭植,小字青桐,与元衍成亲之时方四岁,彼时元衍八岁。元衍的母亲西原公夫人方艾敲定了这桩亲事,因郭植的母亲乃是方艾的挚交,郭植的父亲战死沙场为国捐躯,郭夫人与其夫伉俪情深,悲痛之下撒手人寰,郭植一朝失去双亲,除了兄长再无人可以依持,只是郭植兄长长年镇守边关,于幼妹实难照料,只好求助方艾代为照管。方艾因十分喜欢她,于是做主,长子次子一日娶亲,双喜临门。 郭植不仅是忠臣之后,她还有一个正当年的姑母从兄,正是东宫太子孟绍,未来能够使大魏中兴的贤良君主。 杨宝珠道:“太子又如何?父亲掌天下兵马!” “宝珠!”元衍怒喝。 这还是元衍第一次在杨宝珠面前这般疾言厉色,杨宝珠一时被骇住,抽噎都止住了。 元衍为杨宝珠擦眼泪,闻声劝道:“宝珠,你我二人绝无可能,日后不要再这样私下见面了,回去吧。”说完,他抓起杨宝珠的手臂,开了门,将她推到了门外,复关上了门。 关上门之手,元衍没有离开,屋内的灯将他的身影照在房门上,那道隔开了他与杨宝珠的门。 一副情深义重但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门外再无声息之后,元衍才从门边离开。 此刻他的脸上再无一点深情模样,只有势在必得的得意之色,隐约有凶狠之意。 元衍未必爱郭植,但一定不爱杨宝珠,宝珠宝珠,她是宝物,可因持有她的人,她过于危险。 元衍仰面躺在床上,思虑他所图之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忆起杨宝珠靠在他身上时那股绵软,鼻尖也似乎是香粉的味道了。 杨宝珠用的是栀子香粉,浓重的有些过头,香得人头疼,元衍忽然就想起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甜香来,淡淡的,若有似无,但确实是存在的,尤其是他吮上时,他真切的感受到了。 他十八岁,在这个夜晚,难受得要疼了。 元衍看着屋顶,皱着眉喘气,汗都流了下来,他想起杨宝珠的话,嘟嘟囔囔道:“是会很快乐吧,但她什么都不懂,连叫我高兴都做不到,只会叫我生气。” “不知好歹,好听的话都不会讲,想她干什么。” 第18章 湛君睡到日上三竿,醒来时身上疲乏不减,难受到手指头都不想动弹一下。 蕊姬端了饭食从外面进来,笑盈盈喊她用饭。 湛君见蕊姬步履轻盈,面无疲色,大为不解:“明明你我做什么都一起,怎么我成了这模样,蕊姬你看起来却一点不适都没有。” 蕊姬行至湛君床前,捧了衣裙要为她湛君穿衣,闻言笑说:“蕊姬婢女之身,职责所在便是为主人分忧,若同主人一般金贵,那便是罪过了。”蕊姬脸上一向带笑,她本就是个美人,笑起来更添三分姿色,瞧着真是赏心悦目,但此刻湛君却觉得她明晃晃的笑无比刺眼。 青云山上只有三个人,英娘照顾姜掩同湛君的起居。自湛君有记忆起,英娘便一直在她生活里,她会因为湛君乱搁东西生气,会因为湛君只半天便将衣裙弄脏骂人,湛君不觉得她是奴仆,认为她是母亲。 湛君同蕊姬相伴而行,日夜相对半月,湛君觉得她们或许有些情谊,可她今天这样讲。 湛君爬起来,从蕊姬手里扯过衣裙,胡乱往自己身上裹,她穿好了衣裳,蕊姬还不知所措着。湛君穿鞋时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好没意思。” 她不需要奴仆。 湛君自己去寻水洗漱,她初至平宁寺,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熟悉,只好乱逛,希望能找到一两个人为她指路。 妙华说莲台偏远,少有人打扰,此言当真非虚,湛君走了约一炷香的时间,一个人都没有见到。 湛君本来就没歇好,走了这一会儿就累的不行,心里烦躁更甚,气到一步也不想走了。 她这会儿在一处荷塘边,水面碧绿,尽是青翠莲盖,随风吹而微微荡漾,塘边密植柳树,群鸟乱飞,鸣声相续。 湛君吹了会儿凉风,心境又变得平缓。 莲塘尽头有一高台,茂密高树掩映,飞檐横出丛柯外,孤零零得突兀。 这是一个初夏的清晨,气序清和,荷叶在生长,树在摇晃叶子,湛君被冥冥中的怪力驱引,走过青石板路,踏上石阶,推开了那扇青枝掩映的厚重门扉。 目之所及,高门华屋,丹槛绣桷,绮户雕窗,有如宫殿宏伟敞丽,珍草遍植,花蕊被庭,彩蝶翻飞其间,东南角有一老桑,枝条繁茂,下有圆井。 此处被打理的极好,想来有人居住于此,只是湛君伫立许久,未见有人往来,她口干舌燥,便顾不得失礼,提步向水井走去。 湛君打了桶水上来,想先将脸洗净,可除了一个桶外再寻不到物什盛水,正心急间,忽听得一声娇喝。 “你是谁!” 湛君遽然回头,见一个十四五岁模样的女尼,胸前抱着个水盆,正一脸怒容地望着她。 湛君还愣着,小尼姑小跑着到了她跟前,昂着头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个遍,又问了一句,“你是谁?” 湛君说:“我路过。” 小尼姑眉压得更低,“那你快走,这里不给人进!”说完她就扯着湛君的胳膊想把她往门那里拖。 她还是个小孩子的模样,又瘦弱不堪,湛君生的比她高,湛君若不想动,她只是做无用功。 她自己也意识到,于是松了手,气鼓鼓瞪着湛君,好似湛君是什么仇敌。 湛君说:“我走那么久,只是为了找水,你好歹叫我洗个脸。” 小尼姑频频往门口处望,无可奈何地妥协,“那你快些!” 湛君不解。 小尼姑高声说:“我都跟你讲了,这里不许人进!叫人知道你进了来,我要有麻烦的!”突然,她停了声音,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压着湛君的身子将她往井与桑树干之间推,压低了声音催促:“快!你藏好!待在这里不要动!别叫人看到你!” 小尼姑看着湛君蹲好,在自己身上飞快地拍了一通,快步朝门口走去,走了一段又折返,再次警告湛君:“我不来找你你就不要动!” 成欢 第16节 湛君看着她才跑到门边去,外面就进来一位年轻公子,高冠华服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气势颇盛,单看侧脸也十分俊秀。 青年郎君先开了口,讲了什么湛君听不见,小尼姑低着头回了他的话,随后那郎君便提步步过中庭往屋舍去,小尼姑跟在他身后。 湛君看见她一脸担忧紧张地往这边望了多次。 小尼姑开了门,弯了腰在门口等,那郎君则进了去。 小尼姑门外等候期间,时不时就要往水井这边看。湛君原先是蹲着,好方便她窥看,后来蹲麻了,有些难撑,但她记着小尼姑的话,不敢有太大动作,只是靠了井坐着,腿还蜷在一起。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湛君又饥又渴,快要昏过去了。 小尼姑把她从地上拖起来,语气着急:“哎你怎么了,快起来!”她为了叫湛君清醒甚至朝湛君脸上打了两下。 湛君生平第一回 被人抽了耳光,整个人懵了,张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小尼姑。 小尼姑被湛君看的心虚,嗫嚅道:“我也是担心你……”她手上一时卸了力,湛君又跌坐回去,小尼姑哎了一声又赶紧去扶。 小尼姑把湛君扶到井边围栏上坐着,真情实意给湛君道歉:“我真的是一时心急,对不起啊……” 湛君手撑在井边,呼出一口气,越想越委屈,“我不过想找水洗漱,结果到现在脸没有洗,快日中了吧?” 小尼姑连忙说:“我找个盆子来给你洗脸!”她踢了踢脚下那个空盆,“这是擦洗器物用的,我拿我的盆子给你。” 湛君折腾了大半天,终于有了水洗漱,小尼姑递给她巾子擦脸,又说:“我那里有点心,你要不要吃一些。” 湛君无力点了点头,向她道谢,小尼姑扶着她绕了两下,到了一处屋房前。这屋子虽算不上简陋,却跟方才所见也算得上天差地别了。 小尼姑端出一碟子糕来,湛君夹了就往嘴里送,三口吃掉一个,结果糕点有些干,咽着有点困难,小尼姑见状,赶紧倒了杯水递给她。 湛君润了喉咙,好过了不少,向小尼姑道谢。 小尼姑不耐烦地挥手,“你好烦啊,动不动就说谢。” 湛君不好意思地笑笑,问小尼姑:“你明明是个挺平易的人,怎么我们才见时你那么凶?” 小尼姑又不知道哪里翻出一个兜子来,倒出两块糖到湛君面前的碟子里,“我又不是个坏人,对你凶是有原因的,我不觉得我有错。”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小尼姑闲不住,又翻出件未做完的衣裳缝,“因为那个人来了啊,我也很害怕。” 湛君想起那个青年郎君。 小尼姑继续说:“他是个大人物,这里曾经住过他的母亲,听人说,大概住了有一年吧,死掉了,他为了缅怀他母亲,每个月都要过来,有时候隔三天,有时候隔五天,最多不超过十天,他一定要来的。每次来都要待很久,也不知道他都做什么,也许是看他母亲那幅画像吧。”小尼姑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转头去看湛君的脸,“咦”了一声,“说起来,你长的挺像那幅画的,不过你好看些。” “是吗?”湛君摸了摸自己的脸,“你这么说的话,我还挺想看看的。” “不行!”小尼姑严词拒绝,“你不能进去,我每次去里面胆战心惊,还要先求佛祖保佑我,要是不小心弄坏什么东西,我的小命可就没了!哪敢放你进去!” “这么严重?” “之前就是有人失手打碎了一个瓶子,然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小尼姑苦着脸,“要不是随时都有可能丢命,这种清闲活计才落不到我头上呢,我只需要把这里打理好,别的活都不用做。” 湛君瞪大了眼,怎么也不敢信,“只因为一个瓶子,就要一个人的命?” “可不是!在那些大人物眼里,我们的命还不如那个瓶子宝贝呢。”小尼姑有自己的伤心,“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说点别的吧。你今天是怎么过来的,我平常都见不到人的。 “我住附近,随便走就到这里来了。” “啊?你住这里?你也皈依佛祖了吗?”小尼姑眼睛往湛君那乌黑浓密的头发上看,咬了咬嘴唇,“就算皈依了佛祖,你也千万不要剪掉头发,不然好难看的,就是你这么美,没有头发也不会好看的。” 湛君摸着自己的头发,“什么叫就算皈依了佛祖也千万不要剪掉头发,出家的话,不是都要把头发剪掉的吗?” “谁说的?平宁寺是上京最大的尼寺,莫说贵族娘子们,就是宫里的公主御嫔也有到这里侍奉佛祖的,她们有的就不剪头发。”她说着,语气里尽是感叹,“真羡慕她们。”她看着湛君,偷偷地说:“我其实一点都不信佛祖,但是佛祖会给我一口饭吃,我就愿意终身侍奉他老人家。”小尼姑搁下衣裳,叹了一口气,“对了,你叫什么啊?” 湛君挺喜欢这小尼姑,所以并不隐瞒,笑着说:“我叫云澈。” 小尼姑眼睛猛地亮起来,“我也姓云!”但是很快又变得失落,“不过我现在叫识清了。”小尼姑咂了下嘴,“也没关系啦,反正知道我先前叫什么名字的人都已经死光了,姓什么叫什么没意义了。” 第19章 湛君回去时,蕊姬已快要急疯了,湛君才出现在她视线里便冲了上去,攥住湛君的手腕急声质问:“娘子去了哪里!” 湛君没能察觉蕊姬的情绪,只随口道:“我附近走了走。” 蕊姬面色已极隐忍,她低声道:“平宁寺往来之人众多,娘子矜贵,还是不要轻易走动的好,免得被冲撞。”也最好不要冲撞了旁人。 湛君看见案上有一碟子白色细糕,柔软可爱,想起她今天新认识的朋友识清,她吃掉识清的糕,便想着还给她。她想着问一问蕊姬,如果可以,她就带去给识清。她想着这件事,蕊姬的话一时没有回应。 蕊姬咬了咬牙。 蕊姬是杜府的家生奴仆,这辈子最大的好运就是被挑去服侍杜擎。杜擎是个好脾气的主子,向来不与侍从为难,尤其女婢。蕊姬虽不是杜擎最亲近的婢子,但在杜府里也有十足的体面。元氏二郎是杜擎的贵客,富贵显荣,但他这个美人实在是除了美貌外实在毫无优点可言,不过有条好命能攀附荣华罢了。怎么偏偏就选中了她呢? 蕊姬心里带怨,朝湛君行了大礼,“我于娘子有看护之责,娘子若有闪失,我实担待不起,还望娘子怜惜。” 湛君看见蕊姬跪下,惊讶得张大了嘴。 便是这样了,蕊姬与她是有隔膜在的,于是她开始想念她的朋友识清。 湛君在青云山上根本没有朋友,若她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痴儿,她便不会觉得有什么,可她是个正常人,又读过许多书,有些人生中没有的东西,并不代表她不想要。 蕊姬不是她的朋友,同她在一起使她觉得不自在。 湛君强硬地讲蕊姬拉起来,“你回去吧,回你家去,不要跟我在一起,如果你不走,我就离开,我不要同你在一处。” 蕊姬不过是个被分配的“朋友”,并不必不可缺。 元衍在杨府过了夜,第二日又在杨府用了午膳才随着元承回了自己家。元杨两府离得近,统共不过两里路,元承又有许多话迫不及待要对弟弟讲,叫人赶了车马先行回府,兄弟两人一道走回家去。 元承元衍并肩而行,望着风华愈盛的胞弟,元承心中五味杂陈,语气却极慈爱,先是关切了元衍近状,元衍一一答了,态度恭敬却少亲近,对比元承,略显冷淡敷衍之意。 元承倒不在意。他是元佑方艾夫妇的长子,十一岁时母亲方于父亲外放任上诞下二弟,而他那时已入国子监读书,与亲人两地分离,少有团聚之日,自是无机会看顾幼弟,待元衍大些爱上了四处跑,来上京虽也十分勤快,他却因入朝领了差事而日夜繁忙。兄弟相伴时日甚短,短的可怜,元承并不求全责备,弟弟虽与他不亲近,喜好也难以捉摸,但毕竟一母同胞,他是兄长,又大了元衍许多,对年幼的弟弟很是包容,许多事情并不计较。 元承温和说着话,突然话锋一转,“你怎突然对宝珠这般冷淡了?” 元承问出这话来,元衍有些不满。他不满的不是兄长管他闲事,而是兄长的平庸愚笨,说明白些,他的兄长太叫他失望。 元衍不答反问:“兄长怎与太尉府这般来往密切?” 元承笑道:“凤凰,你当知道,太尉与良玉这些年来对我多有照拂,我与杨府亲近乃是情理之中,更何况……”元承笑而不语。 元衍知道,他想说的是,杨氏如今权势滔天,与杨氏亲近,自然多有便宜,寻常人便是想攀上杨氏,怕也没有途径,徒有羡叹罢了。元衍想不明白,同为阿父阿母的孩子,他的兄长怎会如此糊涂短视? 元佑虽无四方之志,可绝不是个蠢人,他力行中庸之道,几十年间无一步踏错。 元承若长在元佑身侧,受元佑言传身教,绝做不出眼下这般明显的站队结党之举。 元衍皱眉与他兄长道:“阿兄,家中今日繁花锦簇之态,皆是因陛下之故,阿父自不必说,祖母乃昭文皇帝亲妹,陛下的亲姑母,母亲亦是宗亲之后,你如今与杨氏这般亲近,置太子于何地?” 和元衍说话,元承一直带笑,直到提及太子,元承才变了脸色,遽然不快起来。 “你问我置太子于何地,我倒想问太子又置我于何地?既是亲族,他又怎么能那般?我颜面尽失,受到羞辱的又何止是自己?那时他可有为我元氏想过?”元承止不住冷笑,“他母祖上不过奴仆,有何根基可言?轻狂至此!便真当天下是他的了吗!” 元承如此,皆是因前番与太子孟绍结怨之故。 诚如元承所言,孟绍母已逝温慧皇后何氏高祖父曾插标卖首,因于主家有功才放籍归良,后世子孙虽有建树,但也皆非显赫之辈,何氏身世不显,却有皇后之尊,不过因当今陛下生母亦出身微寒,乃昭文朝宫人,时陛下在诸王中颇为内敛,登基后方有峥嵘之势,可惜不能从一而终。孟绍为嫡为长,礼法上无可挑剔,又极肖盛年时的陛下,有经天纬地济世安民之能,忠贞良士皆以圣明之君,左右辅弼。 近年来,陛下愈发不理政事,大权尽交与储君。 副君近君子敬贤良,有肃清之心,着力整治吏治,严惩贪赃枉法徇私舞弊之徒。 然后惩到了元承头上。 元氏百年公卿,元承倒不必靠收受贿赂活着,只是他这人爱书,便有那钻营的,寻了名家手稿要走他的门路。元承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不过是赠书罢了,文雅之举,冠他以贪腐之名简直是对先贤圣典的羞辱,亦是对他元氏的羞辱。 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孟绍也不是个愣头青,倒不至于将元氏尽得罪了。孟绍须寻个有分量的杀一儆百,以示法不留情,选来选去,元承身后元佑这个谁也不得罪是最好的人选,判罪发落全都往西原去了信,西原回了信才落了实处,想来孟绍也是真瞧不上元家这位长公子。元佑亲写了信给长子,叫他退让不可多生事端,可落在元承眼里,这便是孟绍拿他父亲来威逼他。他不敢怨自己的父亲,便怨上孟绍。因此事,太尉之子杨琢数番开导元承,自此,元承便渐渐与杨府走得近了。 可元衍也想不到已将主意打到了自己已有家室的兄弟头上,简直是要将元氏整个绑上杨氏。 当真算起来,倘若元杨联结,自是无往而不利。杨圻乃大将军,加太尉衔,都督中外诸军事,名义上掌管天下兵马,但安州的兵马却实实在在掌握在元氏手中,并不听任旁人。元佑的母亲奉阳公主乃昭文帝同胞亲妹,在昭文帝心中分量颇重,当今陛下当初之所以能登基,奉阳公主出力不小,皇帝投桃报李,西原地位斐然。元佑封西原郡公,持节安州,安州为帝国北方门户,地方千里,带甲十数万,奉天子令镇守边关。 若元杨合势,孟绍岂有回天之力? 可就算孟氏有名而无实,元氏之上还有杨氏,那元衍又为什么要忙活这一场呢?此一理,于孟氏亦然。 元衍低头不再说话,情绪尽掩于低垂的眼眸。 元承以为自己方才说话太重引得弟弟不快,遂放柔了声音,“阿兄不是针对你,怒也不是朝你发,不要误会。” 元衍抬起脸,笑说:“阿兄,我都知道的,阿兄不必放在心上。” 元承放了心,又再度提起先前的话,“我实是喜爱宝珠,与对凤凰你的感情是一样的,在我看来,天底下再也没有比宝珠更好的女孩子了,你两个也实是相配,即便她父亲不是太尉,我亦不改初衷,她对你情根深重,你也是很喜欢她的,阿兄看得出来的。” 元衍表现的很忧愁,“宝珠是很好,可是我已经有青桐了,我与阿兄今日的话若给阿母听去,阿母怕是要打我,她对青桐满意至极,咱们家中姊妹都比不过,便是你我,也是比不过的。” 这话叫元承听来,元衍就是答应了的意思,他语气轻快,“青桐啊,你又必担心呢?家里不会委屈了她,至于母亲,更是不必忧虑,她之所以爱青桐,不过是爱你之故,你只要同她提,她不会拒绝你的。” 元衍还是很为难,“无论如何,这件事我做不得主,还是得听阿母的。” “又不急于一时。” 兄弟两人说话间,已到了元氏府门,不想府门前热闹极了。 一人立在元府门前,元府的管事站立一旁,看嘴唇是在快速说着什么话,可他身边的人却面色冷凝,对他丝毫不予理会。 元氏兄弟皆吃了一惊。 来人正是董弘。 元承快步上前,殷殷笑道:“董公怎至?” 元衍伫立原地,看着董弘,飞快地皱了一下眉头。 元承虽殷勤,董弘却不看他,而是怒视着元衍,长久不曾移目。 元承亦注意到此,缓缓收了笑,面上之色尽被疑惑不愉取代。 董弘这会儿回身,看向元承,笑道:“大郎,自何处归来?” “方从太尉府上宴饮归来。”元承又问,“董公既来,怎不入内?日头毒辣,若伤了身,岂不是府上招待不周?” 董弘看着元承,忽地叹了口气,忍不住侧眼去看元衍,一时之间竟不知这两兄弟哪个更让人生气些。 不过,董弘还是和气笑起来,对元承道:“大郎有所不知,前番我与二郎相遇,却不知二郎为何不告而别,我失了二郎的踪迹,忧心难当,听说二郎抵达上京,便马不停蹄来见二郎,若不见到二郎安然无恙,我必不得安宁。” 第20章 元衍将董弘请进门,吩咐仆从上茶。 成欢 第17节 董弘坐也未坐,仆从方退下,他便质问元衍,“人呢?” 元衍明知他所问乃是湛君,却做不解模样,“董公说谁?” 纵使董弘有好修养,此刻也要按捺不住,“二郎,我与你明言,此事非同小可,你不要胡闹!快快将人交于我!” 元衍仍是一副疑惑之色,明明白白地装傻充愣。 董弘额上青筋跳的厉害,手握成拳捶在几案上,“我不是与你说笑!我已告知你父,书信想来你已收到,还不依言照办!” 仆人送了茶同细点来,元衍挥了挥手让人退下。 长久的静默之后,董弘率先绷不住,他气愤却也无可奈何,在案前坐了下来,元衍推给他一杯茶。 董弘被一个小辈逼到这种步,罪魁祸首气定神闲,叫他再一次生出老朽不中用的感慨。 董弘再叹了一口气。 “二郎,你已有妻室,她不能与你做妾,你快快将人交给我,我自叫人送她回家。” “不能与我做妾?”元衍故作惊讶,“董公怎这样讲?她自己都已应了我,只待我父我母来京,此事便能落定。” 董弘已愤怒到不知该说什么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湛君竟会自轻自贱到这等地步!与人做妾,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他连教导她的人也一并气上,云掩这些年到底在做什么! 董弘狠狠喘了一口气,“她不过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她有长辈在世,婚事由不得她做主,便是答应了你什么,也不过私相授受罢了,算不得数!你快将人交于我!” 元衍慢悠悠站起来,“董公,自在建阳,你便多加阻挠,我实不明白,我哪里委屈了她呢?董公又是她何人,对她这般上心,甚至不惜与我这般针锋相对。” 董弘梗了一下,随即硬气道:“我是她母亲的旧友,她母亲既不在了,对待友人的遗孤,我自是要多加照拂,否则将来有何颜面与故友黄泉相见!” 故友,又一个故友,元衍下意识皱眉头。 “董公,我自是心爱她,到我家来,便算辱没了她吗?” 湛君只是个怙恃俱失的孤女,姜掩虽是贤能之士,但亦未听说有什么显赫家世。诚然,无论是什么出身,皆是可以与人做妻的,不过是丈夫的差别。不过与人平头正脸做妻,自是好过做妾。 可元衍不这样觉得。他认为湛君便是与他做妾,也好过于做旁□□,毕竟他是元二。 一个人若气到一定地步,那他也有可能看起来没有生气,董弘深深看了一眼元衍,“你痴心妄想。” 元衍也实实在在生气了,他神色看着与董弘别无二致。 董弘耐心耗尽,“把人给我。” 元衍盯着他不说话,明摆着拒绝。 董弘已口不择言,“你这样欺辱她,云掩不会放过你的!快将人还回去!” 元衍心下翻涌,面上不显,“人不在我这里。” 董弘霎时白了脸。 元衍缓缓笑起来,“在董公眼里,我好像个欺男霸女的魔王,我早说了,我心爱她,自是不忍她受辱,况我与她与说定,指天誓地的盟约,更改不得,我敬重她,不会落人口实,已送她回家去了,到时会在她家里人见证下将事情办了。” 听到这里,董弘不免松了口气。若是归了家,家里的大人势必能劝一劝拦一拦,断不会让她一错到底。这口气才呼出去,又想到,万一他骗人呢?董弘又戒备起来。 元衍站在那儿,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但董弘觉得他不可信。起码这一件事如此。 “她家在哪儿?” “我不知道,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听说她被圈起来养,大抵是真不清楚的。我见她时她在严州,那会儿她已离家多时了。” 董弘沉思一会儿,甩袖急匆匆走了,话也再没说一句。他虽如此,元衍还是恭敬送了,不过也是没出声。 董弘方出院门,与一人错肩,他心里想着事,全然没有注意,杜擎低身行礼-- “董公。” 杜擎倒还有别的话要说,只董弘没给他机会。杜擎目送董弘离去,转过身问元衍,“这是个什么情况?” 元衍只说,“你来干什么?” 杜擎哼哼两声,“等你家兄长成了杨琢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你们家我是想来也来不了,我得写《与元二绝交书》昭示天下。” 元衍转身便往屋里去。 杜擎忙追上去,“好了,我不与你贫嘴,说正事给你听,蕊姬回哭着我家去了。” 元衍脚步一顿。 “美人落泪,我瞧着实在不忍,据蕊姬讲,你那美人嫌蕊姬不够周到,将她赶了出去,说什么蕊姬要是在平宁寺,她便从平宁寺离开。”杜擎为自己倒了杯冷茶,尝一口便皱了眉放下,“你那个美人,单瞧着就不是省油的灯,我们是伺候不了的,还是得靠二郎你。我话讲清楚,是一刻都没敢耽搁,还是我亲自来,真出了事,可怪不到我头上。” “好,我知道了,我会自行安排。”元衍在杜擎对面坐下,“你来的正好,我有事要你做。” 杜擎咽了半块点心,吹眉瞪眼:“好啊,便是驴马,还有喘息的时候呢!” 元衍无视了他的怨念,“你去查个人。” “谁?不过是查个人的事,你元家做不得?非要指派我。” “现下我手边没有趁手的人,此事只能交由你来做。” 杜擎观他正肃,也不由得正经了起来,“谁啊?” “云掩。” 杜擎没听清楚,“你?” 元衍又复述了一遍,“这人是董正扬的旧友,你便由此入手。” 妙华诵经方罢,小尼姑来禀,言客至。 妙华欲问客者谁,元衍已踏门而入,言笑晏晏。 “姨母。” 妙华一双婉约细眉猝然折了几个弯,“我已方外之人,檀信当称呼我法号为当。” 元衍依言,恭敬虔诚道:“拜见妙华法师。” 他有模有样,如此倒是妙华先绷不住,莹莹如玉的脸上绽出一朵小小的笑来,这笑如菡萏待放,只是未及盛时便急转凋零。 方倩面色肃穆,语气略显不满,“平宁寺是尼寺,男子禁行,你当着人通报,我应允了你才能进,怎可这般肆意妄为?” “便是我来见姨母,也要通报吗?” 方倩辈分上是元衍的姨母,实则与元承同岁,甚至比元承还小了两个月。方倩七岁时,父亲死于作乱的流民之手,母亲因此痛不欲生,不多时便发了重病追随而去,方艾因此对这幼妹十分怜惜,将人接去西原亲自照料。方倩十一岁时,元衍出世,方倩因感念从姊的恩情,对这甥郎不可谓不用心,实在是真心疼爱。 方倩瞪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是来见我的吗?” 元衍笑着,不自然摸了摸鼻子,“姨母,一道走走吧。” 两人行在幽香草径,方倩关心了些元衍近状,又问了远在西原的阿姊,最后将话题引到了湛君身上。 “送我这儿来的那女子,你是何打算?” 元衍在方倩处没有隐瞒的,“我喜欢她,自是要带她回家。” 方倩一早猜到如此,并不讶异,只是想起青桐,难免有些忧虑,“那女子,容色过盛,你相中了,情理之中,倒没什么好说的,我只是担心青桐。她是个心事重的人,可因为身世的缘故,便是有了委屈,也只能憋在心里,不敢叫旁人知道。”她叮嘱元衍,“你便是爱极那女子,也要顾虑的青桐的体面,她那么小便去了你家,人生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你要对得起她。” “青桐是我的妻子,于她我有责任在身,我省得的。”元衍拨开拂面的柳枝,又道:“实不瞒姨母说,我喜爱的那女子,目前除却姨母这里,置她在谁处我都是不放心的,还请姨母多费心。” 方倩不免要问,“那女子,我观之净如琉璃,非营逐之辈,那般品貌,寒微之家绝教养不出,她又怎会孤身随你至此?”她对元衍实在了解太过,忍不住板起脸来质问:“你莫不是又犯了浑?” 元衍看着她不说话,等同默认。 方倩气极了教训道:“全是你母亲惯你!才叫你这样无法无天!将来必有你后悔的一天。” 元衍道:“她这件事上,我可从来没后悔过。” 方倩知奈他不何,也不多费口舌。她知道的清楚,他面上谦虚谨慎,内里却是个极骄横放肆的,不过是大了知道收敛,装的好罢了。 元衍问:“说起来,她如今怎样,我实是挂牵她,姨母带我去见她。” 方倩冷声道:“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幽会之地?我警告你,老实一些。” 元衍忽然就想起他昨晚的窘状来,方倩再说什么,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方倩连唤了他好几声,他回了神,恍然道:“怎么了?” “你这模样真叫人瞧不下眼。”方倩蹙着眉,遥望前方,“过了荷塘,再往前五十步,有一处院落,她便住那里了,你自行去吧。”说罢拂袖而去。 元衍也有些恼怒,无关方倩,只和他与湛君有关,愤愤然将一路边石子踢进荷塘,“咚”一声,泛起层层涟漪,叠次铺开来。 第21章 院前榴花静静开落,云彩渐渐染上颜色,元衍等来了迟迟归来的湛君。 在元衍眼中,她是只白色的蝴蝶。 湛君看见了元衍,她今天很高兴,已忘掉了先前诸多的不快,见到元衍时甚至有些雀跃,翻飞着到了他的眼前。 她的快乐显而易见,他因她的快乐而愉悦,虽然他不知晓他此刻的快乐因何而起,他只知道他快乐。 “啊,你来啦?”她偏着头,笑着说。 元衍学她歪头,一样是笑着,“啊,我来了。” 湛君就问,“来做什么?” 元衍心里说,瞧呐,这张嘴真叫人高兴不起来。 “你说呢?” “我哪里知道?不愿讲便不讲,反正我也不是一定要知道。”她说着这话,要越过元衍去推门。 元衍拽住她胳膊,惹得她惊讶回头。 “做什么?” 元衍松开了手,说:“没什么。” 湛君不推门了,看着他的脸说:“你这人好奇怪。” 元衍一哂,心知不能太同她计较,找了别的话来说,“你真是如鱼得水,我瞧着你好像高兴得很。” 湛君不打算反驳这话,还带着笑的眼眸看着元衍,等着他继续把话说下去。 “你吧,我真看不透你,说你是个傻的,你动不完的小心思,专爱给人找麻烦,可要说你不傻吧,瞧你做的事,你好宽的心,到了个陌生地方,不忧心自己的处境,倒玩起来了,不怕再给人捆了带走做新妇?” 湛君变了脸色。她心里有些怨自己,早就该想到他讲不出什么好话,就不该停在这儿给他机会让他羞辱自己。 事到如今湛君连为自己的委屈反驳的心都没有了,讲了一遍两遍三遍,她自己都烦了。 成欢 第18节 她一声不吭地推开了门,径自往里走。 元衍就看着她,一样不说话。 湛君走了十来步,快走到屋里去了,元衍喊住她。 “侍奉你的人叫你赶走了,你以后可怎么办?” 湛君有点恼,“谁要她侍奉?反正我不要,她跟我在一块,我两个都不自在,她走了才好!” “那你一个人,能把自己顾好吗?” 其实湛君自己也不确定,她从来没真正自己一个人过,但是面对着元衍,她一点都不想露怯,她昂着头,声音都大了不少,“能啊,怎么不能?” 元衍点头,“行,那就好。”他又嘱咐,“你一个人,好好待在这儿,别乱跑,平宁寺各地由你去,要是有人为难你,你就报妙华法师的名号,吃用寺里女尼会给你送来,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跟她们讲,都会有的。” “你乖乖听我的话,我忙完了,就来接你,带你走。” 他说完了话,湛君已走到了屋里,连片裙角也看不见了。 元衍摇摇头,自言自语:“她好坏啊,简直没有心。”他不禁想,自己真是贱骨头,他摆出这姿态,倘若面对的是旁的人不是她,那人早该感激涕零了,哪会像这个,连句叫我高兴的好听话都没有。旁人都会讲好听话给他听,就她不会。 元衍走在路上,不知怎么就想起青云山上初见她时那一眼,素白衣衫,衬着青山,像大片翠绿枝叶托出来的一朵弱小的茉莉。 要是没见到她会怎么样? 元衍不经意回头,洞开的门边有一抹没藏好的白。 元衍一瞬间愉悦起来,他回答自己,那天我不能见不到她。 元衍已离开了很久,躲在门后的湛君仍在懊恼。 “他肯定看见了的!不知道又要怎么想我!怎么就管不住自己呢?” 元衍说了那么多,字字句句都是为湛君想,就算是陌生人的微薄善意,湛君还要心存感恩,元衍那般,要叫湛君无动于衷,属实难于登天,但她又实在生着他的气,她送他,不想叫他知道,他怎么就突然回头了呢? 湛君抠着门框,咬着唇狠狠跺了下脚。 湛君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她将记忆中有关元衍的一切全都回想了一遍。 “这个人虽然待我算好,可他好爱吓我,有时候蛮横又不讲理,平白无故生气,生气了就会对我说难听的话,抢过别人的东西,还会动手打人,哪里算个好人?” “我想他做什么?” 夜里风雨大作,风和雨夹杂着砸在窗上。 湛君从梦中惊醒,猛地坐起来。 她大口喘着气,为自己梦中情景感到难堪。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见他,且还是那一日林间,他抱着她,拉她的衣裳,这尚不会使湛君觉得难堪,不过是发生过的事再出现在梦里,真正叫她觉得难堪的是她那日明明是恐惧的愤怒的,梦里的她为什么不是? 湛君不能接受。 那样冒犯的事,她为什么会顺从的由他施为?她甚至看到了一些实际上并未发生的。 她躺在凌乱的衣衫上,身躯赤/裸,他模糊的面容离她那么近…… 湛君害怕得哭了起来。 第二日晨间,圆真为湛君送来了洗漱的水同饭食,甚至因为下雨,她甚至为她带了件厚些的衣裳。 湛君倚在桌上,失魂落魄。 圆真为她整理床铺,同她讲话:“衣裙皆是元檀信送来的……” 湛君正抠袖口的水纹,听到“元檀信”三个字,整个人瑟缩了一下。 圆真仍在讲,“我每日会送一件新衣来,旧衣我会收去着人清洗,旧衣您倘若不喜欢,同我说一声,日后便不会再送来。” 圆真理好床铺,要与湛君告别,怀抱旧衣却寻不见湛君身影。 “方才不是还在?哪里去了。” 湛君一路狂奔往真慈堂。她不认识旁的人,有什么话只能对识清讲。 识清每日要起很早洒扫,湛君到时,真慈堂大门洞开。 识清在正房檐下,她抱着把扫帚,双目直愣愣望向远处。 湛君冲上前去,拉住识清的手,气喘不定对识清讲:“识清,我遇到了一些很奇怪的事情!” 识清愣愣的没有反应,湛君察觉到不对,去看识清神色,吓了一跳,“识清,你怎么了?”识清没有反应,湛君一边唤她一边猛晃她胳膊。 “啊?”识清终于回了魂。 湛君皱着眉头,“你怎么了?要吓死我了。” 识清咧开嘴哭了起来,“你只是要吓死了,我是真的要死了……” 湛君听不懂,识清手指向身后屋里,嘴中呢喃:“怎么会这样呢?” 湛君进了屋,识清每日都会将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根本无从想象这里近二十年无人居住,纱帐徐徐飘拂,香炉里燃着香,茶碗搁在桌沿,棋子还散落在棋盘上未收。 十几年前住在这里的人已经死去多年了。 隔着十数年的时光,湛君注视着她。 她袅袅娉娉立在花丛中,手持团扇,腕上的玉镯滑落至手臂,柔枝嫩叶,婉风流转。 她定然是个美人,哪怕雨水洇湿了她的脸,叫她的面目难以辨认。 识清走进来,僵硬的像个提线傀儡。 “我还是要死了。” 她蹲在地上,捂住脸嚎啕大哭。 “我明明那么努力地在活着……” 早几年时候,识清那时候还不叫识清,她姓云,有个名字叫阿莺,父母双全,上头有个哥哥,下头还有个弟弟,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父母兄长最喜欢她。后来她家里遭了难,先是洪水又是大旱,实在活不下去了,她父亲带着他们逃难,要到上京去投奔自己妹妹,她给商人做妾,前两年还往家里寄过东西,都是山里人家一辈子也见不到的好东西。 云莺的母亲最先饿死,襁褓里的孩子离了没了母亲,没捱几天也死掉了,云莺的父亲带着还活着的两个孩子挖坑,把自己最小的孩子埋掉了,坑挖的很深,浅了会有野兽来刨。后来云莺的父亲要把云莺卖掉,为了一斛粟,有了那斛粟,云莺的哥哥就能活下去,云莺已经答应了,但云莺的哥哥不愿意,卖掉妹妹才能活下去的话,他宁愿饿死,父子三人抱在一起哭,云莺最后没有被卖掉。后来云莺的父亲也死了,云莺的哥哥带着云莺埋掉了父亲,哥哥告诉她,他们都会活着的,但是最后他也死了。明明他们已经看见了永安塔,只是两天的路而已。云莺没有办法挖坑埋掉自己的哥哥,她拿石头盖住了哥哥的尸体,密密麻麻。 云莺找到了姑母家,但是那家人把她扔了出来,那天下着大雨,云莺觉得她要跟家人团聚了。 晚上的时候有个女孩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云莺,她哭着说她曾经是云莺姑母的侍女,云莺的姑母已经被主母卖掉了,现今生死不知,她给云莺喂了饭,带云莺去了平宁寺。 剪掉头发的那天晚上,云莺摸着自己光秃秃的头在被窝里哭,半夜里她爬起来,朝着家乡的方向跪下,告诉阿娘弟弟阿耶哥哥,她不会饿死了,她会好好活着的。 她把这些告诉湛君的时候,平静的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湛君听得流眼泪,她还安慰湛君,说已经过去了,她不在意了,又想法子逗湛君笑,最后还拉着湛君出去玩,说要告诉她哪里的花开得最好看。 她每天只用冷水洗脸,为的是让自己清醒,免得失手弄坏什么东西一命呜呼。 她没有想过,屋顶会漏水,还恰好淋在最要命的画像上。 湛君盯着那幅画,紧紧抱住了识清。 “你一定不会有事的,我有办法。” 第22章 景林苑今日人声鼎沸。 四月初六是是当今圣上第七子河阳王孟冲诞日,河阳王的好兄长,太子殿下孟绍于景林苑设宴为其庆贺。 杜擎从马上下来,甩着酸痛的手臂,径自往元衍处走去。 元衍坐在火堆旁,侍从正在为他烤一只鹿。 杜擎将弓同披风递给身后侍从,坐下后忍不住抱怨:“我真不明白,怎会有人喜欢行猎这等又累又损天德的事?太子要讨好河阳王,他自己作陪便是,拉上咱们做什么?” 元衍不搭理他。 杜擎似是完全不知收敛二字为何意,继续道:“有时候我真觉着太子殿下可怜,幼年便失了母亲,父亲眼里没有他,嫡长子又如何?才能出众又如何?能当上太子不过是因为同他最受父亲疼宠的兄弟亲近,选他不过为了保障自己兄弟日后的富贵安生日子,你说他是怎么忍下来的?” “太子是储君,将来是皇帝,用得着你可怜?”元衍似笑非笑,“你嫌命太长?” 杜擎哂笑一声,“人尽皆知的事,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元衍道:“人人心知肚明的事,偏就你说了出来。” 杜擎望向人群中的孟绍,“太子待河阳王,真诚不似作伪,我真好奇,将来陛下有了什么不可言之事后,到时又该是何等情景?倘若能一如今日,我是佩服的。” “陛下何日有这一天我是不知道的,但我想若你今日这话传出去了,恐你明日就该入土了。” 杜擎无丝毫惧色,“你我皆知这是不可能的。”元衍笑道:“那可不好说。”杜擎跟着笑,“要真这样的话,那也一定是你告的密,你放心,我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 元衍笑得超然,“三郎,若不是你我相识得早,颇有一番情谊,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只为自保。” 杜擎啧一声,“元二,我早看出来你是这样的人了,所以我才把我后半生的富贵都托付在你身上,你可千万别辜负了我。”说完又正了神色,“好了,我现在同你讲正事,你前些天叫我办的事,我是用了心的,但是当真一点眉目都没有,叫我好奇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过。” 元衍正思虑间,侧前方忽然一阵喧哗,扰乱了他的思考,同旁人一道朝热闹处望过去。 元衍这地方高,往下看正好看的清楚,热闹地方已围了大片人,最里头是河阳王孟冲,及北军校尉杨琢,他在人群里找孟绍,果然见人已提步过去了。 既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孟绍如何会不知道呢?是的,一点没错,可那又怎么样呢?他已经是太子了。他就是为了太子的位置才与他那好弟弟亲善,他不过付出了微不足道的包容忍耐,叫人看到他的仁慈友悌,便如愿以偿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了。 这件事情里,真假不重要,得到才是最重要的。 孟绍不能失去孟冲这个弟弟,他没有有力的亲族,这个弟弟才是他的倚仗。 人群让出一条路,孟绍快步走到孟冲面前,见孟冲虽有些木讷但也安然无事,先放下了心,接着便问孟冲身后侍奉的内官,“怎么回事?” 内官飞快望了眼青着脸的杨琢,低声答复孟绍:“殿下方才行猎时稍有恍神,箭矢射中了杨校尉的衣角。” 孟绍侧眼望去,见杨琢衣角果有破损,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 孟绍与杨圻不和。 他必须要与杨圻不和。杨圻位高权重,门生故吏遍布军中,权柄之重已经到了令人不安的地步,而孟绍是太子,现今的他是一面旗帜,那些反对杨圻的臣工聚在他这面旗帜下,共力维护着孟氏飘摇欲坠的统治。 杨圻虽功高震主位极人臣,为人处世倒还谦卑,可他这个儿子却是个十足的骄横跋扈之人。 这场面不是很好收拾。 今日之宴是孟绍一手操办,出了事自是要由他解决,况还牵扯到孟冲,不能有半点的怠慢。 孟绍脸上露出一个和气的笑,对杨琢道:“良玉,此事是七弟的不是,只他绝非有意,我代他向你赔个不是,些许小事,良玉不要放在心上。” 成欢 第19节 孟绍乃是副君,如此态度,已给足了杨琢面子,为的是息事宁人。可杨琢却不是好打发的。 杨琢出生时,杨圻已是实际上的北境之主,统御着大魏北方边境二十万大军抵御外族入侵。杨琢生于边境长于边境,以他的父亲为天,眼里没有别人,待他更大了些,眼里便更没有别人了。 对于要向除却父亲以外的人行礼一事,杨琢十分不满。他觉得不公,甚至不满。明明他的父亲才是当世最劳苦功高之人,其他人算什么东西呢? 杨琢看着孟绍,嘴角缓缓弯出一个颇有意味的笑,在他一旁的从兄弟李雍扯了扯他衣袖,眉目间多是忧虑神色,微微朝他摇头,示意他不要再挑起事端。 此时确实该有人出来劝,但这个人不该是李雍。在场众人,要论杨琢最厌恶谁,孟绍还只能排第二,排第一的当属李雍。 杨琢厌恶孟绍,无非是因他的身份,因他对杨圻的“不尊敬”,杨琢厌恶李雍,则是因为他的父亲是他此生最崇敬的人,可他却不是他父亲最爱的孩子。杨宝珠之外,杨圻最疼爱的儿辈,不是杨琢这个亲子,而是李雍这个内侄。 李雍是杨圻妻子李清的侄儿,李氏全族为杨圻效力,男子悉数战死,只留李雍一个遗孤,李清后又为救杨圻而死,杨圻功成名就,最感念的便是李氏一族的恩情,对于抚育李雍一事丝毫不留余力,以至于到了让杨琢愤恨的程度。 今日景林苑之宴,杨琢并不想来,还是李雍在杨圻面前多嘴,说什么天家不可得罪。笑话,天底下还有他杨氏不能得罪的?可他这样说了出来,得到的确实一顿训斥。而杨圻听了李雍的话,于是杨琢不得不来。 杨琢本就有怨气,又被孟冲一箭射中衣角,若不是他躲避及时,被射中的又岂是一片衣角?他是无意? 姓孟的还能坐稳天下,不过是因为他父亲不愿意做皇帝罢了,如此这般,却还要叫他忍? 杨琢一把甩开李雍手臂,大步走到孟绍身前,与孟绍四目相对,眼神放肆。 孟绍是太子,是君,杨琢是臣,便是杨圻亦不能以此种目光直视孟绍,此为僭越,是以下犯上。 孟绍已皱起了眉。 杨琢猛然回顾,看向孟冲的双眼厉如鹰隼,说话却带着笑音,“太子殿下讲玩笑话,听说河阳王殿下的射术乃是陛下亲自教授,岂有失手射偏的道理?” 此话一出,孟绍眉头皱得更紧。 杨琢接着道:“不若叫河阳王殿下同我比试一番,我得亲自见识了河阳王的射术,才能知河阳王是否是无心。” 河阳王孟冲作为当今圣上孟恺最疼宠的儿子,自幼一直是由孟恺亲自教养,孟恺母家势微,最后却能登上皇位,绝非泛泛之辈,孟冲由他精心养育,诗书礼乐虽不过平庸,可御射却很是精通,这也是为何孟绍举今日之宴为孟冲庆祝的缘由。 若真要比试,孟绍倒不担忧孟冲会输,只是,这番比试,赢了,杨琢便可说孟冲先前是有心施为,做一做文章,势必引得杨氏不满,输了,不仅孟冲的脸,连带着孟恺的面子也要一并丢一丢。杨琢又是这番不依不饶的架势,想善了怕是很难。 孟绍权衡一番利弊,丢面子也还只是小事,孟冲如今又是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届时也好找补。如此,他便笑着应准了这场比试。 场地快速地被清理出来,一个靶子摆到了正中央。 比试内容由杨琢来定,一人三支箭,孟冲白羽,杨琢玄羽,二十步之外,一决胜负。 宴上众人全都围拢过来。 孟绍想嘱咐两句孟冲,叫他不要与杨琢争锋,将此事轻巧揭过为要,可看到孟冲此时神态,不由得长叹。明明是旋涡的中心,却是一副无精打采到仿佛世事与他无关的模样,倒也不必费心嘱咐了。 比试开始,除却弓弦声,箭羽破空声,箭矢入靶声,在场鸦雀无声,气氛冷凝无比。 杨琢面色得意,孟冲从头到尾云淡风轻,而孟绍已要绷不住神情。 杜擎看着热闹,偏了头很小声地对元衍道:“这过了吧?”元衍没有回应,杜擎这时才发现,此刻他竟然戴着笑,眼中光芒跳跃。 正经比起来,以孟冲的箭术,他绝不会输,可他今日状态不对,心思全不在这场比试上,输是必然的,只是杨琢未免欺人太甚。 杨琢总在孟冲之后放弦,孟冲射出的箭本就绵软无力,而杨琢的箭矢总要在后挟千钧之力猛力撞击,白羽箭根本不能撞靶。 这已是明晃晃的挑衅,饶是孟绍想要息事宁人,也不能任由事态继续发展,杨琢有意羞辱,若是忍了下去,孟恺那里便不好交代,遑论众多看着孟绍的臣工。 孟冲杨琢皆是只剩最后一箭。 孟冲四箭脱靶,杨琢因前番着意干扰之故,虽四箭在靶,却也离靶心甚远。 杨琢此刻心情已大好,他已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还想要赢的更漂亮些,于是一转策略,在孟冲之前射出最后一箭,稳稳正中靶心。 场上无人言语。 第23章 最后一箭离弦,胜负已成定局,杨琢心情大好,收弓的同时还有心思同身边人说笑,随意揽了一人的肩膀回身,不再往场中看上一眼,轻慢至极。 场中无人言语,杨琢的笑声便显得尤为刺耳。 杨琢权臣之子,于副君面前,置帝室威严于脚下。 场上诸人或视孟绍或望杨琢,亦或左右相顾,却无一不在等待孟绍的回应。 孟冲游离众人之外,似傀儡被无声操纵,僵硬引弓,要射出他最后一箭。 杨琢的笑声已渐远了,衣袂翻飞声里,箭羽破空入木之声响彻云霄,杨琢数十步之外遽然回头,场上又一片鸦雀无声。 众人环绕之中,孟绍立于孟冲之后,二人接肩并踵,共持一弓,此刻仍保持着引弓之势。 靶心只一支箭,白羽。 属官上前,拔下箭羽,躬身承至孟绍身前。 在场之人无不看的清楚,孟绍一箭雷霆万钧,穿心而过,将原先靶上的玄羽箭从中破开。 如此一来,胜负倒也难讲。 杨琢已收欢笑之态,面虽无怒色可看向孟绍的眸光如毒,叫身旁人胆寒身颤。 孟绍只看向孟冲,话语间尽是兄长面对幼弟的无奈,嗔怪之语也讲的温和,“你若是不想来,大可以告诉我,你我兄弟,你又何必为顾着我而勉强自己呢?来了做这副样子,扫所有人的兴,瞧着真叫人生气!”说着叹了一口气,笑着说,“好了,去吧。” 孟冲笑得腼腆,对着他的兄长行了一礼,再不理会旁人,大踏步去了。 太子殿下重拿轻放,河阳王既去,热闹也就散了场,在场之人心照不宣,纷纷安静离场。 杜擎对元衍道,“杨琢睚眦必报之徒,此一番可有的要闹。” 元衍笑说:“那不是如你的意,我晓得你爱看热闹。” 杜擎咋了咋舌,诚恳道:“此言差矣,热闹得是别人的才好看,千万不能扯上自己。”他叹了口气,“莫说我,便是你,岂能独善其身呢?” 元衍神色不变,“没办法的事。” 杜擎望天长叹,“谁说不是呢,都是没办法的事,想想就头疼,我是一点都提不起精神。”这些个他不爱谈,总有他爱谈的。“你说,河阳王匆匆离场,是去了哪里?” 元衍不假思索:“平宁寺。” 杜擎惊奇,“去平宁寺做什么?” “河阳王生母于平宁寺殒身,他时常去那里,今日自是要去。” “河阳王最得圣心,坊间皆言乃其母之故。”杜擎又要问,“这位贵人,我知之甚少,你既是天家近亲,想来要比我等,不妨告知,解我饥渴。”河阳王生母系谁,实乃一桩悬案,不知姓名,不明来处。平宁寺年长的女尼讲她风华万千,尽态极妍,能得帝王宠幸,美貌自不必多说,杜擎想要知道更多,他料想元衍知晓些旁的秘辛,可想不到他却只是轻飘飘说—— “我哪里又知道呢。” 识清觉得不安。 柳絮吹的到处都是,好像永远扫不干净似的,她攥着扫帚,眼皮毫无预兆地疯狂跳动起来。这只是一个极其平凡的午后,同昨日或前日没有什么分别,天气干燥,风吹着树叶,哗啦啦地响,有些躁热。 识清不由自主地望向那扇禁闭的房门,攥扫帚的手握的更紧—— “这画我是仔细描的,同之前并无不同,你自己不也这样说,如此一来,根本不必忧心,你不说我也不说,这世上便没有其他人知道此事,你自然无恙。” 湛君描画那几日,识清就在一旁看着,她清扫时很多次仰头观望,仔细回想了,没瞧出假的同真的有什么不同,就如湛君所说,她其实是可以放下心来的,可是她就是不能安定,她就是觉得事情会败露,有把刀悬在她脖子上,等着要她的命。 识清快要疯了。她已经是一根绷紧了的弦,只要再轻轻勾一点,她就要断了。可是脚步声由远及近,真真切切。 这脚步声如此熟悉,识清甚至能想象到那只靴子是如何抬起又如何落下,明明没什么力道,却能轻松将她碾碎。 扫帚啪嗒一声落在地上,那把刀落了下来。 “终于结束了。”识清这样想。 孟冲抬头,看见了中庭的女尼,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于是孟冲又看了她一眼。 这小女尼孟冲已很熟悉了,她在这儿两年,还没有这样过。她很怕他,在他跟前几乎不敢抬头,每次都慌乱到手脚都不是自己的,说话也结结巴巴,那么长时间过去了,没有半点长进。其实比较起来,先前那个倒比这个成器,只是对于比自己年幼那么几岁的女孩子,孟冲一向是宽容的。 她还是没有动弹,已经挡了他的路了。 孟冲心里道怪,开口问她:“你失了魂了?” 识清狠地瑟缩了一下,僵硬地转了脸,舌头像打了结,半天说不出话。 孟冲并没心思同她说话,略有不耐,“还不让开!” 识清于是又狠狠抖了起来,猛退一步让出了路。 孟冲无意关心一个小女尼的异状,他快步向前走去,伸手推开了门。 门环撞响的一瞬间,识清身体晃荡两下,摔坐在地上。 孟冲从没有一刻忘记过自己的母亲,他深深地记着她的脸,记得她的笑容,曾有过那样的温暖和柔软。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她,今日犹甚。 他坐在几前,面前玉盏中的还是当年的茶叶。茶是他泡的,他怎样取了茶叶,取了沸水,怎样循着指导泡出了那样一碗茶,一步步记得清清楚楚,他还记得水色的清亮,如纱的水雾,还有清淡的茶香,可是任凭他记得如何深刻,眼前也只是当时的茶盏当时的茶叶,再没有别的了。 已经十七年了。 他自认不甚聪慧,记性不佳,但该刻骨铭心的,他没有忘记,为此他很是庆幸。 尘埃在光里游动,他坐在那里,望着盏底十七年前的茶叶,目光宁静平和。 孟冲喜欢在这里自言自语,说着自己身上发生的平凡事情,桩桩件件都讲的清楚,都是些小事,没什么趣味,以至于说到最后他自己都要笑出来。 “我每次来都讲这么许多话,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得厌烦。”他顿了顿,又说:“或许你也不在这里。” 他有一段时间的静默,随后起身。 孟冲并不能在这里待很久,他还要往宫里去,景林苑已耽误他太多时候。 只是转身时惊鸿一瞥,孟冲抬起的脚便滞留空中,他回头盯向梁下悬挂的白描人像,慢慢蹙起了眉。 湛君午间睡过了头,到莲台的时间比往日晚些,只她才踩上石阶,便察觉莲台与素日不同。 莲台清静,少有人来,今日门前却站着好些人,这些人脸上虽没什么神情,尽是慈悲模样,可湛君的心还是怦怦跳了起来,脚步也停下。 识清跪在地上,她身边站着孟冲,还有方倩。 孟冲手持卷轴,又将画中人的眼睛仔细看了一遍,母亲的画像他看了多年,绝无可能认错,如今他手里的,乃是一幅伪作。 孟冲记得清楚,母亲那时尚未离宫,眼中萧瑟无生意,画师奉命为母亲绘像,对母亲衰败并无美化修饰,绘像承与君王时,君王大发雷霆,若不是母亲相阻,那画师必然命丧黄泉。眼前这绘像,眼神已非那时的母亲能够所有。 识清握紧了拳头,她心中已做出了决定,说话时语气坚定,“只是我一个人的错,罪责我一人承担。” 孟冲连十几年前的茶叶都要悉心保存,更何况母亲的画像,识清自知难逃一死,于是泰然接受,只是不肯连累朋友。 孟冲在一旁冷笑,“自是有人要担罪,只是你一人怎够?谁同你一道欺君?我要他一并受死!” 识清咬死了不肯说,“只我自己,没有别人。” 识清的勇敢并不能打动孟冲,他冷笑着说了两声好,“你骨头既硬,我倒要瞧瞧你能在南狱里撑上几天。” 成欢 第20节 南狱乃本朝初建,历来关押的皆是些大人物,说起来算抬举识清一个小尼姑。南狱为着的都是些大事,手段与别处不同,武将铜皮文人铁骨尚熬不过,更何况识清一个柔弱女孩。 方倩也是不忍,于一旁道:“我奉命掌管平宁寺,屋宇修缮不及时,乃是我的过错,我愿担此罪责,她是无奈之举,罪不至入南狱,还望殿下开恩,况素闻贵嫔有好生之德,想来亦不愿殿下如此,殿下三思。” 若要向孟冲求情,提他早逝的母亲,往往有奇效,他便会认真想,若是母亲在,想来不会赞同我如此,他时常会因此心软。 只是今日毁坏的是他母亲的绘像,他虽想着母亲的良质,却又很难将此事随意揭过,于是他认真想了想,最后道:“我母仁慈,不忍他人因她之故丧命,我秉承着母亲的品德,不欲取你性命,却不会轻饶了你,若如此,是我为人子的失责。你的命便交由天来定,我罚你五日不准进食饮水,若五日后你能存活,那便是天不忍收你,我自不会违背天意,但倘若有任何一人助你,视作与你同罪,同你黄泉做伴。” 第24章 孟冲离平成殿尚远,李丰就瞧见了他,忙吩咐养子宣成进殿通报。宣成应了是,低头往殿里跑,李丰换上一张笑脸,脚下步子飞快,远远地朝孟冲迎了上去。 “殿下怎来得这样晚?一路上还好?” 李丰自幼侍奉孟恺,比孟恺年纪还要大些,头发已然全白了,他躬着腰,一副笑脸,慈眉善目。 孟冲与李丰很亲近,先唤了他一声,再跟他说起话来,“路上耽搁了功夫,陛下现今在做什么?” 李丰笑着说:“陛下自午后便开始等殿下来,殿下许久不来,陛下乏了,便先睡了会儿,殿下要来,陛下当然要养足了精神。” 两人说话间便到了檐下,孟冲方要抬脚进殿,宣成从里头急匆匆出来,正撞到孟冲身上,幸好李丰在一旁搀了一下。 宣成跪下求孟冲恕罪,李丰一脚踹到宣成身上,大骂:“你一双眼睛瞎了?作什么死!” 知道宣成同李丰的关系,孟冲也不怪罪,说了句没事便叫宣成起来。孟冲已施了恩,可宣成却不起来,仍跪在地上,堵着孟冲的路。 养子这样没眼色,李丰心里生了大气,又要抬脚去踹,宣成这时候又开口,还是哭腔,“殿下恕罪,陛下此刻还未起,郑充华讲陛下入睡前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违者斩首。” 李丰很怀疑这口谕的真实性。李丰服侍孟恺数十年,最是了解他,对于情感,他这位主子实是有些淡漠,往不好听了说就是凉薄,天底下最在乎的是自己,不过自贵嫔去后,他最在乎的人成了贵嫔的儿子,只是七皇子因母亲之死,对他的父亲很有些怨怼,愈大愈没什么好脸色,皇帝陛下苦盼这心爱的儿子的陪伴,常常是不可得,而七皇子生辰,父子俩是能好好坐一起说话的,陛下明知七皇子今日会来,怎会说那般话? 李丰当即要入殿,却被孟冲伸手拦了下来。孟冲道:“陛下既有旨意,我候着便是。”李丰仍有犹豫,“陛下知殿下要来,岂会如此?老奴这便去唤醒陛下。”孟冲又道:“郑充华转述,岂能有假?总管颈上有几个脑袋?我又有几个?安心候着便是。”说罢甩袖转身,大步到阶前站着了。 李丰哪里听不出来,这祖宗已然是生了气,不敢马虎,当即目示宣成,叫他进殿喊人,哪知宣成一动不动。 满宫里尽是内侍,认这个做义子不过是看中他机灵,提携他有了造化,自己也有了依靠,可谁知道今天偏像个痴儿。李丰气急,挥手就朝宣成帽子上打,可出乎他意料,宣成一把攥住了他的手。李丰心里一咯噔,想这小子今日实在反常,愕然去看,宣成正直勾勾盯着他看。 宣成的一双眼睛,大而澄澈,此刻却有些阴霾在,他低声对李丰说:“充容曾对义父不敬,我心里不喜。” 李丰是个人精里拔尖的,一下子便明白了这义子要做什么,一时间心内五味杂陈,末了叹了口气,将宣成被打歪的帽子给扶正了,却又一手背狠狠抽在宣成嘴上。 这是这对父子间极私密的来往,旁的内侍宫人不敢瞧不敢听,站在阶前背对着殿门的孟冲,他离得远,并不知道,平成殿里被人一两句话决定了命运的郑充华,她也不知道。 郑丹云十七岁,杏眼柳叶眉,很白,算得上美丽,只是这里是天子的后宫,美貌是最寻常不过的东西。她入宫三年,一直做着洒扫的粗活,每一天都和前一天无甚分别,直到四个月前,那双以金线绣了云纹的靴子自她面前经过又折返。 她抬起了头,眼前足以做她祖父的男人问她的名字,她心跳的很快,说话的声音很小,但是男人听到了,他喊她,“云娘。” 郑丹云住进了华美的屋宇,宫人跪在她脚下,她们给她捧来绸缎绫罗金石明珠,尽是她这一生从未见过的好东西。 她们在一起议论她,说她不过寻常,笑她粗鄙。她们笑着,她在远处看着。 她知道,那是嫉妒,因为陛下对她好。陛下答应她会永远爱她,永远像现在一样爱她,陛下说这话时的眼神让她相信他这一生最爱她。因为她得到了她们得不到的东西所以她们嫉妒,她们有那样美的脸,却有这样丑陋的心肠。 陛下最爱她,连河阳王也比不得,她会叫她们知道的。 西边晚霞如血,孟冲已站得腿疼,而平成殿里的孟恺仍旧没有醒。 四月的傍晚尚不至炎热,李丰已抹了多回汗,看着孟冲渐渐不耐烦的脸,他有些后悔对养子的放纵。 孟冲抬了脚,李丰一颗心提起来,孟冲转过了身,李丰心堵在嗓子眼。 孟冲道:“想来陛下今日乏累,我为人子,亦为人臣,为些细微小事求见,既是不忠也是不孝,今日先告退,改日再来向陛下请安,总管不必向陛下提及今日之事。” 孟冲说完话,转了身便下了台阶,李丰登时出了一声冷汗,大喊着追上去:“殿下不可,殿下!” 郑丹云在学字,听见喧哗,放下了酸痛的手腕,正欲遣人去探看何事,榻上熟睡多时的孟恺终于有了要醒的迹象。 只要看见心爱之人,郑丹云心中便被甜蜜充满,她笑着快步朝长榻走去,于榻侧蹲下,静待孟恺醒来,好叫他醒来第一眼就望见她。 孟恺缓缓睁开了眼,一室红光,逼得他又阖上了眼。 郑丹云的呼唤似蜜糖,吸引了孟恺的注意。孟恺方醒,视线尚不清晰,看着面前摇晃的一张美人面,一时不知今夕何年。等了很久,视线仍未清晰,他想起来,他已然老朽了,所以云娘早已不在了。 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面前的这张脸倏忽间便清晰了。 郑丹云自宫人手中接过了茶,捧到孟恺眼前,正要说话,便听孟恺道:“朕睡到如今?”郑丹云轻声细语道:“陛下累了,多睡会儿又何妨?”说完又将茶碗往前送了送。 孟恺皱着眉,“朕睡下前,不是告诉了你,朕只睡半个时辰。”郑丹云并没有什么察言观色的本领,此刻也只是说,“陛下近来总睡不安稳,妾心疼陛下,见陛下睡得熟,便没有……” “蠢妇!” 郑丹云大叫一声躺倒在地,一时痛到不能呼吸。 “锦儿……锦儿呢!”孟恺喃喃道,他抬起头,大喊:“李丰!李丰!” 宣成连滚带爬进来,跪在地上,“河阳王殿下久等不见陛下醒来,先行离去,李总管追去劝,还未折返。” 孟恺大怒,“怎么不喊朕起来!” 宣成瞥一眼痛苦不堪的郑丹云,“河阳王初到,奴婢入殿禀报,充容讲陛下指令,任何人不得惊扰陛下,否则斩首,奴婢等不敢抗旨,河阳王亦不敢入内,只得于殿门等候。” 孟恺怒视仍在地上打滚的郑丹云,自己讲过什么话,他自然是清楚的,“把她给我拖下去,赐白绫!” “是!”宣成爬起来,喊了人来拖郑丹云,郑丹云一口气还未上来,便给两个架着带离了平成殿。 “快为朕穿衣!” 孟恺赶至宫门时,李丰正扒着孟冲的腿哭得涕泗横流,嘴中不住哀求。 孟冲嘴里劝着,扒不脱李丰的手,“总管,何至于此?快快放手!不成体统!” “锦儿!”孟恺隔了数十步远便忍不住喊出了声,孟冲听得这一声,当即变了脸色,手上力气更大了些。李丰死也不敢松手,终于撑到孟恺到了近前。 孟恺从李丰手里接过了孟冲的手,“啊呀,这是要干什么?”孟冲一脸不愉之色,撇过了脸不看孟恺,手上不停,要挣脱出去。 孟恺压低了声音,“是父亲的错,原谅我吧,锦儿,不要闹了。”孟冲不说话,孟恺又说,“这儿这么多人,也给父亲留些颜面。”终于,孟冲停下了手,但脸上神情仍旧不好看,“陛下既有人相伴,又为何要耽误我的时间?我若早知,一定留在平宁寺陪伴母亲。”孟恺有些凄怆,“你思念你母亲,我难道就不吗?”孟冲闻言却冷笑,“陛下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一切不都是毁在陛下手里吗?” 四周仿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没有半点声响。 良久,孟恺叹了一口气,“锦儿,你今日受了委屈,我向你保证,再没有下次了,你不要同我置气,你母亲见到我们两个这般,不知道要多伤心,来,听父亲的话,我带你回去。”他拉起孟冲的手,“就像你小的时候那样,父亲拉着你的手。” 不知道那一句触动了孟冲的心弦,或者是每一句,孟冲咬着腮肉,眼里带了泪。 孟冲今天二十二岁,已经比他佝偻的父亲高出了一个头,早先那塔一样的男人,他的父亲,已经老了。 父亲牵着儿子的手,一步步往他们的家里走,就像许久之前的那个傍晚,血和霞印在行路的父子身上,前方的路没有尽头。 第25章 父子家宴,气氛算不得好。 孟恺一直殷切说着话,孟冲一句也不肯回应,只低头吃饭,夹菜也不肯抬头,只够离他最近的一碟鸡丝。 孟恺瞧见了,话停下来,沉默一会儿后,拿起筷子戳了鱼肚送到孟冲碗里,有细声嘱咐:“鲥鱼多刺,父亲老了,眼已经花了,挑也挑不细致,只能你自己当心些了。” 孟冲嚼饭的动作慢下来,终于抬起头,父子对视。 孟恺又举起筷子挑了几样菜夹到孟冲碗里,“锦儿,我近来常做梦,总能见着过去那些旧人,他们总隔着那么远看着我,不说一句话,就那么看着我……我想着,我恐是大限将至。”他顿了顿,“我去之后,是非功过难免被人评说,身后事如何,我并不在乎,我只担心你,锦儿。我这位置,你若是想要,我自然是愿意给你,只是我做了这几十年皇帝,末了也是觉得没什么意思,不想你也一样折腾。你只按着我为你铺的路走,你大哥与你亲近,他会待你好的,你只要不做出格的事,他总能容你,也不要想着就藩,藩地再好也好不过京城,你只安心……” “我不用你安排,你死了,我不会留在这里,我去找妹妹,地角天涯,我也一定能找到她。”孟冲搁了筷子,侧过脸不再言语。 杨琢在自己房里喝闷酒,一边喝一边砸,动静很大。 杨圻才进了院子,一个酒壶便碎在了门框上。管事战战兢兢上来行礼,杨圻挥了挥手,管事如蒙大赦,领着侍从鱼贯退下。 杨圻背着手,扣响了门,“咔嚓”一声,碗碎在门框上。 “滚出去!” 杨圻的声音一如往常平静,“是我。” 屋内一阵丁零当啷,杨琢慌张开了门,腮边酒渍还未干,惶恐着喊了一声父亲。 杨圻越过杨琢进入室内,环视一地狼藉而神色不改。 杨琢拿袖子抹干了脸上残酒,又喊了一声父亲,心虚胆怯。 杨圻说:“你做了什么事,我已经知道了,辱人者,人恒辱之,我以为你在反省。” 杨琢低下头,握紧了拳头。 “我早告诉过你,你要收敛些,我们已是众矢之的,言行不得有失,你自己说,你做的事聪明?” 杨宝珠从外面来,听了这一句,立马接道:“我不认为兄长有错,明明是太子他欺人太甚!”李雍跟在杨宝珠身后,闻言蹙起了眉。 杨圻见了爱女,脸上不自觉就带了慈爱,可见了杨宝珠形容,不免嗔怪:“怎还没睡?夜里还冷,穿这样少。” 李雍说:“我也是这样说,可表姊心急,顾不得多穿衣便赶来了。” 杨宝珠走到杨圻身边,拉住父亲的手臂,“父亲,你得为兄长做主,不能叫他这样给外人欺负。” 杨圻没拨开杨宝珠的手,说的话却是:“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好了,快回去。” 杨宝珠不依,叫嚣着要她父亲给孟绍教训。 杨圻恐爱女受冻,想尽早解决这事,转头对杨琢道:“你明日便上门去给太子殿下同城阳王赔罪。” 杨琢低着头不说话,明显是不愿,李雍在一旁开口:“姑父,我倒不觉得需要这般大张旗鼓,过于郑重其事反而不好,找个由头宴请两位殿下一番,姿态摆出来,看在您的面子上,殿下们该不会计较。” 杨圻赞赏道:“这法子妥当,便依你说的办,若是你兄长也如你这般,我也不必忧心了。” 杨琢听得此言,拳头攥得更紧,牙齿将要咬碎。李雍窥一眼杨琢,只讪笑以做应对。 杨圻并不多待,临去前叫杨宝珠快些回去,杨宝珠应了,杨圻先行离去,杨宝珠却不动弹。杨宝珠不走,李雍也不走,贴着杨宝珠站着,杨琢一眼瞪过来,他没法子,也只好离开。 李雍走后,杨宝珠向杨琢抱怨:“你为什么总对阿雍这么凶?也没有缘故,你下次再这样,我肯定不站在你这边了。”夜色深凉,杨宝珠觉着冷,便想着进屋里去,可真到了,发现里头乱糟糟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不由得惊叹:“天呐,这是怎么了?” 杨琢沉默不语,捡起地上一个酒壶,仰头猛灌,杨宝珠冲上前制止,夺下酒壶,“好了,怎么还喝!” 杨琢一拳砸在几案上,恨道:“父亲总是退让!我真不明白!” 杨宝珠蹲下来,劝道:“父亲总有父亲的道理,我们只要听话就行了。” “可我忍不了!明明——” 杨琢又是一拳,杨宝珠毫无戒备,吓了一跳,并不是很高兴,捂了胸口:“谁惹了你你教训回去,同我们厉害什么?你再这样,我也要不理你了。” 杨琢腹内有如火烧,抬手将酒壶扔出去砸了个粉碎,“你走!” 杨宝珠还未受过如此对待,一点也不退让,抬起脚便走。 成欢 第21节 转眼间又只剩杨琢一人,杨琢摸起一个酒杯,将里头残酒一饮而尽,目光凶狠—— “且走着瞧。” 景林苑散了热闹,元衍心情不错,收拾了东西要走,孟绍遣了人请他,当然也一并请了杜擎。 内官引着两人到了孟绍位于京郊的一处别院,这别院依江南式样而建,流水叠石,曲径宛转,七弯八拐才到了一处屋舍。两人进了屋,内官便出声告退,又说太子殿下即刻便到。 等人的一会儿功夫,杜擎与元衍说起话来,“太子殿下也真是失礼,他请我们来,却还要我们等他,谁家请客是这样?”元衍道:“你还真是不怕死,在这里都敢胡言乱语。”杜擎摊了手,“我讲实话而已。” 杜擎找了地方坐下,招呼元衍去坐,元衍不做理会,他便说:“你们是说大事的,我是来作客的,可不委屈自己。” “三郎要是委屈了,左仆射大人可要怪罪我了。” 孟绍从外转进来,杜擎才坐下便又要起身,心里不是很情愿。 元衍杜擎行了礼,孟绍伸手道请:“坐。” 杜擎气鼓鼓坐回去。 侍从端了酒菜上来,几个人坐得近,三人聚首,也算小宴。 杜擎知道得清楚,太子请客,自己不过是个顺带的,因此专心在吃上,并不多言语。 孟绍一直说着话,显得他这位太子殿下实在平易近人。 “是我消息不够灵通了,二郎进京许久,我竟不知,还是前日拟帖,旁人在一旁提醒了才知,此番怠慢,我自罚一杯,向二郎赔罪。”孟绍举起酒杯,又转向杜擎,“三郎亦是。” 孟绍为给元衍赔罪,说了那许多的话,到了杜擎,不过“亦是”二字,杜擎在心里叹了口气,谁叫他没有一个手握重兵的父亲呢? 但是杜擎还得笑盈盈回敬。 等孟绍问完了元衍西原家中各色人的近状,又随意说几句话,杜擎听着,知道往后再没他的事了,于是安心吃起他自己的来。 孟绍同元衍话说的久,杜擎菜就吃得久,酒也喝得多,等宴罢已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想站着还要元衍扶。 元衍杜擎两个皆是骑马前来,此刻杜擎醉了,马骑不得,只能坐车回去。元衍遣了人叫杜府来接人,他又不愿意在别院等,于是强扯着杜擎陪他先走着。 杜擎头脑昏昏,难受得很,他想安静待一会儿,最好是安稳睡一觉,但元衍这个缺大德的非要拉着他走路。 杜擎忍不住骂人,“好你个元二……我咒你倒霉。” 元衍今日心情甚好,并不与他计较,任由他讲。 杜擎骂着骂着,忽地嘿嘿笑起来,“你不知道,我听太子讲那些话,好几次都要笑出来……哈哈,他们……他们都不了解你,只有我最懂你……” “太子拉拢你,想着做个真正的皇帝,可他压根不知道,你……”他忽然停下来,不说了,脚也不动弹了。 元衍还等着他说下去,结果他几次张口,话没说出来,人倒跑到隐蔽处,昏天黑地吐了起来。 杜擎这边才吐干净缓过一口气,驰道上便来了杜府的马车。 杜擎的侍从先向元衍道谢,然后连忙扶了杜擎上车。元衍站在马车前,掀起了车帘,看着杜擎,道:“你既回了家,就安心睡下吧,可别跟人胡言乱语了。” 杜擎胃里又是一番汹涌,他一手捂了嘴,一手朝元衍挥了挥手,示意自己不会。 元衍放下了车帘,马车应声而动。 在元衍身后不远处跟着的元府侍从见状,立刻快步牵了马跑来。 元衍上了马,一声呼喝,白马便疾驰起来。 元衍跑了一会儿马,猛地拽了缰绳,他陷入了短暂的迷茫,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白马在原地刨着蹄子,声音嘈杂烦躁,元衍趴下身子,在白马耳边道:“你若真有灵性,便为我挑个去处吧。” 元衍话才讲完,白马便发了疯一样扬蹄飞奔起来。它快得像一阵风,带着巨大的破坏力,元衍也拉不住它。他们甚至冲进了人群里,引得行人惊呼。 元衍在马上坐着,一切超出了他的操控,可他心中却生出一股畅意,让他随着白马的飞奔大笑起来,胸襟顿开。 这时候的元衍认为,哪怕陷入了未知的境地,他也一样无所不能无往不利。 天黑了,白马终于停了下来。 元衍下了马,看着偌大的“平宁寺”三字,拨弄着白马额头的鬃毛,“好吧,我信你是有灵性的了。” 第26章 元衍要进平宁寺, 需着人通报,一来一往费事不说,叫方倩知?道了, 必定不给他好脸色。这般一想,他索性逾墙。 元衍虽与方倩亲近, 平宁寺却实在不熟悉,这回没人给他引路, 纵他先前来过,又?有过目不忘之能?,要找到地方,委实费了一番功夫。 院前榴花依旧, 元衍看到这花, 忽地忆起上次他从这里离开时湛君送他却偷偷摸摸不肯叫他知?道的事来,想她实在是忸怩得可爱。 借着月色, 元衍攀上砖墙, 看见门窗紧闭, 屋里却有烛火微光, 料想屋内人还未睡, 便纵身一跃轻巧落入院内。他渐渐离窗子近了, 听?到了屋子里传出的细碎呜咽。 湛君猛地听?见有人敲她窗棂,吓的忘了哭, 抽噎着问:“是谁?” “我。” 湛君听?出是元衍, 惊奇他此时出现在这里, “你怎么来的?” 窗子一开,元衍便跳进了房里, 一抬头,一张含烟带露的芙蓉面撞入眼帘。他当场愣住。 湛君等好久, 不见他说话,拧了眉问他:“你怎么了?” 元衍回神,不答她话,反问道:“你为?什么哭?” 湛君本忘了哭,这会儿被提醒了,瘪了嘴又?续上。湛君在人前哭是没有声音的,也不想叫人看见她带眼泪的脸。她看多了书,觉得哭是丑态,不该示人,于是侧过了身子,捂着半边脸默默地哭。 元衍瞧不得她流眼泪,更?受不了她这样哭,按住她肩膀将人扳过来,“谁欺负了你,你跟我说就是,大不了我把人杀了给你解气。” 他这样说,湛君立即将他同那个视人命为?草芥的河阳王归为?一类人,连同他一起恨上,蓦地抬手狠推身前人,“就是你欺负我!你以?死谢罪好了!” 元衍不防备,给她推的往后趔趄,靠着窗子站住了,一头雾水:“我哪里惹到你?” “自我认识你,你就一直欺负我!你们都不是好人,早晚要遭报应!” 元衍听?见一个“你们”,知?道自己是受了殃及,他为?自己抱屈,只关心?是谁叫她生气,“到底谁欺负你?” 湛君偏过脸流眼泪,这会儿轮到她不说话了。 元衍急得心?要溶了,他一边气有人叫他的人委屈,一边又?气湛君不说话,“你真不说?不说就自己受着吧!我不管你了。” 湛君下意识想说谁要他管,已然?张了嘴,却又?忽然?想到,这会子同他斗这个气没一点用处,又?救不得识清,而若是他能?将识清解救,便是朝他低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她这样想,眼里点起光亮,猛地向前一步抓住元衍的手,灼灼地望着他。 她态度前后转变之大,简直惊到了元衍,“你这是做什么?” 湛君说:“你帮我一个忙吧!” 她眼泪还没有干,仍在腮边挂着,可她又?望着眼前人,满脸的希冀期盼,仿佛她世界里只有面前这一个人似的。 元衍给她看的头皮发麻,舌头动的比脑子还快,他几乎就要说,好,都答应你,万幸他脑子还能?动弹。 “她方才还对我那样,要我帮忙了,又?这样一副乖巧样子,我先前可是说了不管她,要是随意就改口,岂不显得我色令智昏?怎能?被一小女子拿捏。” 元衍绷着脸,“君子言而有信,说不管你,我就不管你,有什么事,你自行解决吧。” 眼见他不答应,湛君也不心?急,她磨起人来,是十足的有耐心?,莫说英娘,有时连姜掩都招架不住。 她抓起元衍的胳膊晃,“帮帮我吧,求求你了!”元衍冷着脸甩开了,她就又?抓上去,“你帮我这一回,我记着你的恩情,等你有了事,我也不会不管你的。” 元衍心?里想,听?听?,要我帮忙,还要咒我出事,谁要理?她。于是他继续冷着脸。 磨人这一道,湛君属实是有些天分在,她又?生的美,更?是得天独厚。 “帮我嘛,好不好?求你了!” “你不帮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真的只能?你能?帮我了。” 她就这么几句话来回说,声调放得软极了,双手也不闲着,锲而不舍地缠人。 元衍甚至不敢看她,可她偏偏要给他看她那张可怜的脸。 元衍双眼望天,上邪!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他心?里发苦,早知?道直接答应她,不讲那话倒还好些。 “好了好了,要我做什么你直说,别?闹我了。” 湛君立刻展颜,“你是好人我知?道的。” 湛君将识清的事一一说了,元衍听?完问她:“你想叫我怎么做?” 湛君说:“你可以?救她的吧?” “你想怎么救?” 这样问就是可以?救,湛君先松了一口气,巧笑倩兮:“不难为?你的,我只要她活着就好了,给她送些食物和水。”说到这里她又?很难过,“她活的很难,不要再叫她忍饥挨饿了。” 元衍又?问:“她在哪儿?” “她被带走了,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所以?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否则我就自己找去了,绝不只在这里一味的哭。” 元衍简直为?她的大胆叹服,忍不住点了她额头一下以?做教?训。湛君也惊到了,捂着额头连连后退,“你做什么!” “还你自己找去,真是不怕死,河阳王正找不到你这同伙,你自己就要送上门去,还省了他的功夫,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湛君愤言:“不过是仗着投了好胎就草菅人命的膏粱纨袴罢了!” “河阳王已然?是仁慈了,还要被你这样骂,这件事我会为?你处理?好,你不要再管了。” 湛君仍要分辩,元衍按住她肩膀,“你乖一些。”他看着湛君的眼睛,“等过了这段时日,见了我的父母,你到了我家里去,我就不为?你担心?了。” 湛君的心?跳很快,薄红飞满了她整张脸,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知?道是出于羞怯或是些别?的,她又?推了他一下,别?开脸不看他,嘴里嘟囔:“谁要到你家里去见你父母?” 元衍觉得她这样子真是可爱极了,怎么瞧都喜欢,被推开了他也不恼,只是强硬地攥住她的手不叫她逃脱,让她看着自己,问她:“你呀,怎么,你不去吗?” 湛君瞪着眼睛看他,“不去!” 元衍笑得促狭,“你不去,难道要我一直这样逾墙钻穴来见你?” 湛君的脸简直要烧起来了,她用力拽自己的手,骂道:“要是先生在,你说这样轻贱的话,先生打断你的腿!” 元衍欢快得笑出声来,追着她问:“不去见我父母吗?真的不去吗?” 湛君要烦死了,哪怕自己双手被制也要奋力去赌元衍的嘴,“你快闭嘴,不准你再说了!” 掌心?覆上嘴唇,元衍在这一瞬间放开了握住她的双手,湛君不敢看他此时的眼神,揉着手腕转身,留背影给他。 元衍就这样从身后将她拥入怀中,脸搁在她头发上,轻声说:“就跟我一起去见我的父母吧,我会对你很好的,我以?后会拥有很多东西,你会拥有它们的一半……我情愿将它们给你。” 湛君的声音很小,“谁要你的东西!” 这样缱绻的时光,元衍连高声说话都不愿,顺从她道:“好,你不要,是我给你。” 成欢 第22节 湛君只说,“你放开我。” 过了一会儿,元衍松开了拥抱她的手臂,湛君飞快从他怀抱中出来,走到榻边,离了他很远,仍旧是不看他,“你快走。” 元衍本就要走,只是不舍,她既出言赶人,想到她那忸怩性子,又?怕她真的恼,倒不如遂她的意,走前还要嘱咐:“以?后再有什么事,同我讲就是,不要再一个人哭了。” 湛君不抬头,听?见了衣袂翻飞声,知?他走了,心?像是被什么狠握了一下,慌乱起来,她惊讶地发现,她心?中竟有不舍。 湛君意识回笼的时候,她已然?追到了窗边,她迷蒙间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却晓得自己到这里就是来看他的。 他已经走了。 心?跳忽地漏了一拍,好像哪里就此缺掉了一块,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圆满的。 她难过又?害怕,正茫然?间,他的脸像是妖法作用一般忽然?出现在她面前,上面还有志得意满的笑容。 “我知?道你要来送我。” 好像是一场游戏里输了,湛君心?里充满了不甘愿,还有气愤,于是猛地关上了窗户,再不肯在那里待了。 右手触上紧闭的窗户,元衍自言自语:“真像个龇牙咧嘴的小兽。” 明明他已经答应了要救识清,天大的难题已经解决了,她本不用再忧虑,可以?安心?睡个好觉,可湛君躺在榻上,左右睡不着。 她心?里结了一团乱麻,到底是什么滋味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辗转反侧间忽然?想起姜掩来。 “先生如今在哪儿呢?” 她想或是躺在某家客舍的榻上,因为?他说先生很快就要到这里来找她了。 湛君乍然?紧张起来。 “我若真跟他一起去见先生的话,先生会不会骂我?” “应该不会吧,先生从来没骂过我。” “先生会喜欢他吗……” 她蓦地沉默下来。 “我呢,我喜欢他吗?” 第27章 黄鹂初鸣时候, 天色将明未明,破旧窗棂那儿缓缓浸进来一点莹白,湛君被?这光晃了眼, 手指掩面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泪水从眼角淌到?了鬓里?。 天要亮了, 湛君终于有了困意。 她想了这整个夜晚,在世界安静前告诉自己: “他?这个人很坏, 对我很不好,我不要喜欢他?,一点?也不,我不要带他到我家里去。” 她得到?了问题的答案, 感到?心满意足, 遂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睁开?眼后的世界同闭上?眼前的世界并?没有什么两样,湛君慢吞吞从榻上?爬起来, 坐住了, 迷茫了好一会儿才明白, 自己应当?是睡了一整个白天。 她口渴得很, 趿了鞋, 去找水。看着几案上?的托盘, 她料想给她送水送吃食的老尼来过了,只是门闩着, 不知?道人是怎么进来的, 难道也翻墙吗? 湛君稍作?洗漱, 拿起糕饼往嘴里?送,嚼了两下?忽然想到?识清, 不知?道识清有没有东西吃?她心里?很难过,觉得识清可怜, 天也太戏弄人,她开?始想元衍有没有找到?识清,如果找到?的话,应该会来告诉自己的吧。 湛君等了整晚,没有人来找。她说不清楚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失望有,难过有,甚至有怨。她怨元衍,就算找不到?,也该过来告诉她,不该叫她这样着急担忧…… 她吓了一跳——她怎么会这样想?她自己被?强带着到?这里?,他?管着她吃住是理所应当?,可为什么还要管她的闲事呢?他?又不晓得识清是哪一个,肯答应帮忙已经算他?侠义,自己又怎么能怨他?怪他?呢? 湛君心里?负愧,她反省自身,觉得自己真?是小人心腹,白读了那么些书,又念起姜掩来,脸更红了些,想自己真?是丢先生的脸。 唾弃了自己一阵,湛君决定自己找识清去。漫天撒网也不怕,最怕枯等,一味担心又不顶用,要真?救不了,将来想起来也不至于后悔生愧,将所有希望都系在旁人身上?是不牢靠的,万事靠自己的好。 她想着这事,心里?平复了许多,忽然听见门那儿有声响,抬头看过去,是那老尼挑了门闩进来。 老尼见着站的湛君,大为欣喜,放下?东西念佛,“贵客可醒了,我路上?还想,要是再不见您醒,便是得罪,也要喊您了,真?怕您出事。” 湛君很是不好意思,“我过颠倒了,往后不会了,叫您记挂了。” 湛君洗脸时听见钟声,发觉与平日大有不同,静下?来细听,竟隐隐能听出鼎沸的人声。莲台偏远,声音竟能传到?这里?来!湛君便惊奇,“莫非寺里?今日有法事,这样热闹。”老尼正收着衣裳,闻言笑道:“今日是浴佛节,热闹的哪止这里??整个京城都热闹,处处都是人,都想承接佛祖的恩泽。”她向湛君提议,“贵客要有意,出去瞧瞧热闹,叫两个人跟着,免得冲撞。” 一番话讲得湛君很是意动,梳头发的手停了下?来。她开?始想象外面的热闹,她一直向往,这是她当?初下?山的缘由,她几乎要张口应下?了,可识清哭泣的脸骤然浮现在脑海里?。 湛君又开?始羞愧。她的好朋友前途未卜生死?未知?,她竟然还想着出去玩乐,哪里?对得起人!于是歇了心思,可外头逶迤的声音勾着她,让她的心不得平静。好吧,想来她不是一位天生的君子,所以得时刻约束自身。朋友肯定要比此刻的欢乐重要,大不了等识清没了事,叫她陪着出去玩,当?做今日的补偿。 今日是个顶好的天,蔚蓝天幕上?一丝云也没有,太阳光直愣愣照着,没有遮挡,也没有风,树上?柔嫩的叶子晒得要融化,化作?水一滴滴落下?来。 湛君行在小径上?,也像头顶的树叶一样,要化了。 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举目四?望,不知?下?一步该踏在哪里?。 关于识清在哪里?,她一点?头绪都没有,不过她料想,识清必然没被?带出平宁寺,只要下?功夫找,肯定就能寻到?踪迹。她又擦了汗,右脚抬起来,稳稳当?当?地落下?,左脚随后,一步一步朝前去了。 找人不比逍遥散步,湛君已走了很久,疲乏的厉害,她以前只知?道平宁寺大,却不晓得这样大,没有尽头似的。永安塔望着就在眼前,可像被?施了法,总是那么远,总不能靠近。湛君像个低着头做苦力的役夫,各种困苦尝了遍,麻木没有感情。 路既不是为你一人准备,走在上?头不小心,必然是要出事的。 湛君哎呦一声摔在地上?,拧身看过去,正好与那人对视。她虽穿着青黑僧衣,却有头发,简单梳了,不见藻饰,此刻虽未直身,却仍能瞧出她超出寻常女子的身量来,既高又壮硕。 湛君正纳罕,她却转了身,一言不发,快步离去了。 湛君暗怨这人失礼,忍着疼慢腾腾爬起来,嘴里?嘟囔,“我方才撞上?去的难道是铁石吗,也太疼了些。” 这只一件小事,湛君并?未太放在心上?,仍旧走她的路去寻识清。 湛君寻了一整天,一无?所获,人撑不住,今日只得作?罢,躺在榻上?动也不想动。 忽听得窗棂作?响,湛君心头一凛,立时坐了起来,鞋也未穿,跑到?窗边,对开?了窗探身而出。 月亮孤零零在天上?挂着,庭院里?什么也没有。 许是风吹出来的动静,湛君手撑在窗台上?,发起呆来。 石子落在窗上?,咣当?一声,湛君蓦地惊醒,捂着心口踉跄往后退去。 窗口露出元衍笑着的一张脸来,倒悬着,出其不意,又吓了湛君一跳。 元衍从树上?跳下?来,湛君怒瞪着他?。 “怎么这样瞧着我?”元衍闪身进了屋子,歪着头看着湛君笑。 湛君骂他?,“你吓死?我!” 元衍很得意,“我故意的。” 湛君怫然,“坏胚子。” 元衍哈哈大笑,湛君飞快上?前捂他?的嘴,“叫人听见了,抓了你打!”元衍不笑了,湛君松开?了手,望他?的眼神?仍旧嗔怪。 元衍说,“你怕我被?打?” 湛君白他?,“你生死?都与我不相干,我只怕你连累我。” 元衍耷了眉眼,“好啊!这样冷硬的心肠,简直伤透了我。” 湛君不理他?这话,问他?:“你怎么又来?” “怎么,我不能来?” 湛君气愤,“你明知?道我的意思。” “你什么意思?” 湛君真?的被?他?气到?,快步朝他?靠近,抬起脚就要往他?靴子上?踩。元衍下?意识避开?,湛君没踩到?人,反倒震得脚麻,更气了。 元衍恐再逗弄她要生气,忙伸了脚送上?去,“好了,给你出气,可千万别哭。” “谁要哭!”湛君狠狠朝那只脚踩了下?去,仍旧不解气,又使了力气碾。 元衍嘶出声来,却不避让,由着她发泄,嘴里?说:“我来瞧你,你不高兴么?” “我为什么要高兴?” 元衍悻悻,“但我见到?你,是很高兴的。” 湛君忽然说不出话来了,她好几次张口,却一个字也讲不出来,丧气地闭了嘴。她觉得自己在这个人面前输掉了。 元衍觑着她脸色,小声说:“今天很热闹,我站在人堆里?,想起你来,觉得你要是也一起在,肯定会高兴,但我很忙,不能带着你玩,只有晚上?不忙了,才能过来瞧你。” 湛君问他?,“你都在忙什么?” “酬酢。” 湛君一口气差点?上?不来,转身就走,一眼都不想看他?。 元衍跟上?去,嘴里?解释:“是真?的很忙,长辈要去拜访,旧友宴请也不能不去,应对倒不难,只是实在分身乏术。” “你这样说,我还得谢你的看重,真?是荣幸,简直感恩戴德!” 实在是不知?好歹,元衍无?奈道:“只忙这一阵,总不会一直忙。” 湛君收整卧榻,不听他?讲话。 元衍说,“你不理我,是连你那朋友的消息也一并?不听了吗?” 湛君原本跪在榻上?,听得此言,立马转身看他?,双眼明亮,手里?还攥着枕头。 元衍简直要叹气了。 识清给人搀出来,湛君看到?她第一眼,眼泪就落了下?来。 好好的一个人,成了这副模样。 识清犯了大错,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侥幸,真?慈堂日后必不能再去。方倩亲自过问此事,另寻了寮房安置她,叫她好生休养,暂不必做事。 识清一副将死?之人的枯槁模样,她十四?岁,受这样的哭。 湛君哭得停不下?来。 识清倒是一直在笑,还安慰湛君,“我好好的,有一条命在,你不要哭了。”她还想和湛君讲悄悄话,只是她现在这样子,尽力讲还发不出声来,倒是杞人忧天,自己都笑出声来了。 湛君抬起头惊讶地看她。 识清尽力在讲:“我觉得佛祖有保佑我,他?们把我关起来后,我就跪在地上?,面向西方,向佛祖祷告,倘若我撑得下?来,日后我一定会虔心侍奉佛祖,然后我每天睡醒,身边都会有食物和水,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是能叫我活下?来。”识清眼里?亮着光,神?情虔诚,“佛祖是真?实存在的,将死?之时,混沌间我见到?了佛祖的真?身,金光万丈……” 湛君皱着眉说:“哪里?来的什么佛祖,我找人救的你。” 成欢 第23节 “啊?” 第28章 湛君戴着?幕篱, 走在北市往西市的路上,兴高采烈,身后跟着无精打采的识清。她还在怪湛君前些天?无情打破她的幻想, 使她失去了往后的支撑,她的心飘摇着?, 没有?着?落。 湛君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我从来是不信什么神佛的,不过?是没了?法子的人,绝境之中给自己的安慰罢了?。”识清因此不愿意再跟湛君讲话。过了?四五日,识清修养了?差不多, 湛君按捺不住, 要求识清陪她一道出去玩。识清赌气不愿意跟湛君出去,湛君说, “前些天?只?要想到你在受苦, 我做什么都没心思, 现下你没了?事?, 我还不能出去松缓些?我当时就想, 要是你没事?, 一定要你跟我一块出去,已?经算我一个心愿了?, 再说了?, 你难道就不想出去玩吗?”识清沉默了一会儿, 松了?口。 识清低着?头跟着?湛君走,忽然砰地一下撞上了湛君后背, 两个人一齐呼出声来。识清正要问怎么回事,湛君指了?一处问?她, “你看,那是不是那个谁?” “谁啊?”识清皱着眉去看,看清楚了?,一下子精神了?。 不远处站着?的,正是河阳王孟冲。 识清怕得要死,拉着?湛君的胳膊,“走,我们快走。” “走?为什么要走?”湛君反过?来拉住识清的胳膊,“我给你出气!” 识清人吓傻了?,她实在不敢想,那可是河阳王,要怎么出气?好不容易留下的命,别再又送出去,于是哀求着?湛君走,可在识清的哀求里,湛君非但没有?松动?,反而更加坚定了?。 “仇人路窄,我非出了?这口气不可。” 在一阵轻声?呼唤中,元衍收回目光,脸上带了?笑,低头看身侧的杨宝珠。 杨宝珠微抿了?唇,强笑着?:“二郎,方才是看到什么了?吗?同你说话都不理会。” “没什么,只?是好像看到了?河阳王。” “河阳王?” “进了?揽月楼。” 杨宝珠语气闲闲,“这有?什么稀奇,除了?同人宴饮,想来河阳王也没有?旁的事?做。” 元衍报以一笑。 孟冲做什么事?,元衍并不在意,只?是湛君进了?揽月楼,他?却不能不管。 “走了?这样久,怕是宝珠你也累了?,既到了?这里,不如也一道去。” 杨宝珠自是没有?不应允的。 孟冲方临窗坐下,惊觉丢了?玉佩,赶紧打发颂明去找。颂明心有?顾虑,不肯离了?他?主子。孟冲喝道:“青天?白日,我能有?什么事??那玉佩是我想要阿兄割爱给我的,丢了?要怎么交代?还不快去!”颂明没有?法子,只?得领命,出了?阁间?,沉声?告诫外头侍奉的人,“小?心伺候,出了?岔子,谁也担待不起。”这人忙声?应是,不敢怠慢。 湛君携识清站在不远处,见?着?颂明离去,对识清道:“简直天?助!” 识清不死心,仍想要劝阻,“咱们走吧,别惹事?。” 湛君是个执拗性子,打定了?主意的事?,少有?更改,况她觉得这是义?气之举,没有?错更是不必怕,甚至还因为识清劝她而有?些生气,“他?差点害你死掉,你对他?就没有?恨吗?” 识清嗫嚅着?:“那是皇子,咱们得罪不起,只?当我命苦罢了?,快走吧。” 她愈这样说,湛君愈气,“想咱们才见?那会儿,你好大的脾气,是真厉害,我都怕了?你,实在想不到你竟是个欺软怕硬的!他?要你的命,你却连回咬他?一口都不敢。” 识清给她说的快哭了?,但还是没有?松开拉着?湛君的手,她到底没有?胆子,这一生遇上什么艰难事?,都是自己命不好,认下了?,熬过?去,也就没事?了?。 湛君愤然道:“我不连累你,你只?当不知道,倘若事?发,也只?是我的事?罢了?!”说完拂开识清的手,大步朝孟冲所在阁楼去了?。 识清拉不住她,却也不敢追上去,她看着?湛君离去的背影,觉得自己实在是个软弱又没用的人,忍不住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湛君气的很,她本意是为识清出气,以为识清会欣然答应,却想不到事?情竟是这个态度,一个人,若是为自己都没胆量,只?一味忍受,那活着?有?什么滋味,没有?甜,纯粹的苦有?什么好吃的?她就是要做给识清看! 湛君渐渐靠近了?阁子,心里想的尽是怎么给那阁子里的人苦头吃。她想从那池子里攥一把泥沙投到他?汤里,叫他?吃一嘴泥!可转念又想,若是真这样做了?,怕是要连累庖厨,这么个残暴的人,一不高兴就要人的命,自己岂不是害死了?不相干的人?不行不行,湛君猛摇头,否决了?这法子。 湛君正另想他?法,不经意瞥见?了?阁子外生着?的一株木兰,忽然计上心头。 那木兰两手合围那般粗,枝繁叶茂,遮住了?阁子南边大半窗台。 湛君在池边摸了?颗石子塞进袖子里,待会儿就摸过?去,爬上树,等?他?嘴里嚼东西时把石子砸出去,吓他?一吓,叫他?不是咬到舌头,就是咬到腮,要他?自己咬了?自己,报了?旁人的怨,才是真痛快。 湛君长在山里,除姜掩同英娘外,寻常见?不到人,为了?找些趣,树上过?水下过?,英娘管不了?她,告到姜掩那里,可只?要她高兴,姜掩也不拘着?她,只?嘱咐她小?心,是以湛君虽生了?一张娴静的脸,性子却野。 玉兰杈开的低,湛君伸手就能攀到,手臂腰腹用力,抬腿拧身,顷刻间?便上了?树。识清在远处看得呆住,一时间?忘了?哭。 湛君脚踩着?枝干,慢慢往上去,轻而易举便到了?窗台等?高处,能瞧见?阁子里坐着?的人。玉兰早已?开谢,油绿的叶子挂了?满树,远望着?茸茸一团,湛君身着?绿衫白裙隐没其间?,非有?心之人不能窥见?。 湛君自觉伪装得漂亮,寻了?稳妥地方坐下,从袖子里摸出石子,眼?睛盯着?阁子里的人,一下一下抛着?,踌躇满志。 揽月楼侍奉的人只?怕伺候不周,眼?睛只?盯着?坐定的大佛,并不晓得庭院里有?什么变故,让湛君有?机可乘。 孟冲用膳之时不喜有?人在旁,酒菜俱毕之后,出声?轰人,在场诸人没有?敢违逆他?的,应声?纷纷退去,只?留他?一人在内。 湛君在树上听得清楚,心想:“如此倒好,今日除了?他?,没人会倒霉。” 湛君眼?见?着?他?抬箸,石子攥紧在手心里,身子都挺直了?些。眼?见?着?他?从碟子里夹了?东西,湛君捏着?石子的手都抬了?起来,万事?俱备,只?等?东风,可谁知道他?都快送到嘴里,又将筷子放下了?。 像是一口气猛然被截断,停在个关键地方不上不下,湛君心里生出些烦躁劲儿,扒开层层遮挡想看里头的人到底在做什么,结果发现他?不知道哪里弄来一根针,捏着?在各式杯盘中穿梭。 湛君不免腹诽,怕死的话,在自己家吃就好,出来做什么?又想要是真的有?人给他?下毒,倒省了?她事?,然后就被自己吓到,不敢想刚刚有?那样恶毒想法的人竟然是自己,感叹果然见?的人多了?就会学坏。 就在湛君自省的空档,孟冲已?验完了?酒菜,并无异常,他?松了?一口气,再次拿起筷子准备享用眼?前珍馐。 湛君见?他?舀了?个圆子到嘴里,小?口的咀嚼,知道时机成熟,慢慢举起了?手里的石子…… 杨宝珠一路跟着?元衍入内,嘴不停歇,尽管元衍只?是简单的点头或微笑,她也乐此不疲。 几?人穿过?长长的廊道,杨宝珠还说着?话,她的侍女彩雀在一旁惊奇道:“沙门也能入酒肆吗?”杨宝珠不过?分神一瞥,发现元衍已?大踏步朝那小?沙门过?去了?。 识清眼?睛哭的肿了?,戴着?幕篱怕看不清,索性摘了?,目不转睛盯着?树上的湛君,心提着?,怕她掉下来。 元衍顺着?识清专注的目光,毫不费力便看到了?树上站着?的湛君。 圆子嚼着?太烫,孟冲怪自己没有?多等?一会儿,皱着?眉硬嚼,两排牙愈发用力,他?专心致志,不妨一声?破天?巨响在耳边炸开,孟冲凛神去看,长几?上摆着?的插花瓷瓶炸开来,碎片散落一地。 孟冲心跳有?如擂鼓,好一会儿才平息,还想着?,幸好只?是瓶子碎了?……渐渐的他?觉得不对,抬手在下巴上抹了?一把,颤抖的手上满是血,疼痛这时才后知后觉攻击了?他?,他?扶着?桌子,哇一声?呕出来,食物残渣混着?血水,血还在流。 湛君瞧着?眼?前的景象,心满意足。出掉了?一口恶气,整个人都轻盈了?不少,她急于逃离此地,自恃技艺高超,攥住脚下枝子,自信一跳,将自己挂在枝子上,想着?再跳一下,就能落到地上去,不可谓胆子不大。 识清吓得从地上爬起来,元衍双瞳紧缩,在她双手松开的一刹那怒喝:“云澈!” 湛君脚沾了?地,听着?那一声?喝,吓得手没撑住,身子往前扑,摔了?个狗啃泥,丢了?大脸。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吓旁人,更有?旁人吓她,湛君正瞪圆了?眼?瞧仇人是哪个,忽然听见?头顶窗牗晃震,这一瞬间?她心跳停滞,抬头验证,果然如她所想,有?人探窗而出,垂目与她对视。 第29章 做坏事被苦主抓了个现行, 实在没有更倒霉的,天?网恢恢,还是落到旁人头上痛快, 若网住的是自己,那可不大美妙。湛君先骂元衍又坏她好事?, 而后便转去想?应对?之策——事已做下,怕倒是不怕, 只恐带累旁人,为今之计,先离了此处为上。既打定主意,湛君一刻不耽误, 拔腿就跑, 只留背影给人。 元衍是关心则乱,怕人出事?, 一时?克制不住, 喊完便后悔。 杨宝珠见元衍同这美貌女子?相识, 且情分似乎非同一般, 面上不显, 心下却微妙。 元衍心中一番计量, 觉得此刻湛君安危为重,旁的倒可以先不计较, 正欲去追, 却见孟冲跑下楼, 竟是要往湛君离去方向追去,元衍当即喊一声?殿下, 孟冲便朝他看?了过来。 待看?清孟冲形容,元衍惊了一惊。他是个极慧之人, 一番联想?便已将事?情猜透了七八分,懊恼没指派个稳妥的人把人看?住,叫她闯出这样的大祸!真是小看?了他。 孟冲咬到腮肉,咬的颇重,但因心里记挂着旁的事?,疼也不觉着,只是血止不住,顺着下巴流,很是骇人。 元衍施礼问候,“殿下。”杨宝珠亦追随行礼,识清则瑟瑟不敢抬头。 孟冲声?音有些含混,“我?说听着熟悉,果真是二郎。”又向杨宝珠颔首示意。 元衍因问道:“殿下是怎么了?”孟冲又抹了一把血,笑着说,“我?不小心咬到,见笑了。”他这般轻描淡写,倒与元衍设想?不同。既已知罪魁祸首,却是一副不予追究的架势,一反常态,叫人心中甚是疑怪,不免做一些设想?。 在场诸人,各怀心事?,于是一时?无话。 孟冲匆匆离去后,杨宝珠按耐不住,率先发问:“二郎入揽月楼,怕不是为河阳王吧?” 元衍笑道:“宝珠此话何意?” 杨宝珠恨他这个笑,此刻也恨他这个人,冷笑道:“二郎何必明知故问。” 元衍收了笑,“宝珠你是想?从我?这里听到些什么呢?” 杨宝珠深吸一口气,因有人在,尚要维持体面,还算平静,问:“是谁?” 元衍并不隐瞒,“算是我?心爱之人。” 杨宝珠有如被利剑穿胸,喘不过气来,“你!你怎么能!怎么可以?” 元衍神态语气皆平淡,“怎么不可以呢,宝珠。” 杨宝珠趔趄两步,凄然喊了一声?二郎,千种万种,尽在这一声?里了。 元衍一副不忍神情,叹一口气,“宝珠,今日你寻我?,我?原是不想?同你出来的,只是怕你伤心难过,那日话已说的清楚,你我?有缘无分,若误了你,我?心难安,如今你知道了也好,自此之后,绝了念想?,于你于我?,也算是件益事?。” “益事??”杨宝珠生平未受过此等羞辱,“怎么?我?令二郎烦忧了?因我?对?二郎的情义?” 元衍闻此,少不得一番剖心之语,“宝珠,那日的话,我?不想?再?讲一遍,这件事?上,失意的又岂是你一人?只是我?实在无法,父母之命不可违逆,太子?殿下处也无法交代,我?们?这样的人,要顾虑的总是太多。” 杨宝珠怒道:“你这样多的顾虑,怎你心爱之人却不是你那夫人?你又如何向你父母同太子?交代?” 元衍笑说:“她出身不显,如何能同宝珠你比?” 元衍背影已望不见了,彩雀收回?目光,搀住杨宝珠,言语怨恨:“这人真是不知好歹,对?不起娘子?一片真心,要婢子?来说,就如了他的意,娘子?金玉质的人,什么样的人物配不得?且有他悔的时?候!” 杨宝珠一个眼神横过去,彩雀心中突突,当即垂首不敢再?言。 彩雀自幼服侍杨宝珠,主仆二人情义深厚,杨宝珠也知彩雀真心,回?转了脸色,只说:“天?底下千万的好儿?郎,也只这一个入了我?眼,进了我?心,若得不到,如何甘心?要是为了赌那一口气,赔上自己一生,可真是蠢极了,我?不做这样的事?。他与我?说了这么多,不过是说顾虑西原公夫妇同太子?,我?体谅他的苦处,不为难他,我?又不是个废人,靠自己也能造出一条通天?坦途。且走着瞧,我?不信天?底下没有我?拿不到手?里的东西。” 因着湛君,元衍走时?带上了识清,出了揽月楼,叫她自行回?平宁寺去。识清不肯,抹着眼泪说要找着湛君。元衍说他自会找,带着她又不便,她回?去倒还省些事?。识清想?自己找,又被元衍警告,只得一路哭着回?去。 元衍一个人站在大街上,发起愁来。上京这般大,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又怕耽搁久了人出事?,免不得要惊动一番。元衍不愿意大张旗鼓,可也是实在没有办法。 湛君离了揽月楼,身后虽无人追来,她亦不敢懈怠,直到跑的没力气了才停下来歇脚,扶着不知道哪里的墙喘气。歇过来之后,湛君擦了擦头脸上的汗,决定回?平宁寺去。今日闯下祸事?,少不得躲几日,游赏是再?没心思了,再?者她一个人,形单影只总觉得害怕。湛君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好在永安塔实在高,看?见它?就知道平宁寺的方位,倒也不怕回?不去。 湛君路上默默走着,听着身边的热闹,心里忽然生出一股郁闷之气。她在青云山上过着十数年如一日的日子?,总觉得没趣,偷跑也要出来,可现在想?想?,山中岁月虽然乏味,却胜在安稳,她离家?这么久,又哪里过了几天?快活日子?呢?于是她开始想?家?。 湛君正沉思,忽听见一阵锣鼓喧天?,不由得被吸引了注意,暂将思家?之情按下,跟着人群一道聚集去。 四面八方来的人合围成一个圈,密不透风,湛君来的晚,在外围只能看?见乌泱泱的人头,听见里头的人惊叹叫好,踮了脚要看?,圈中心却突然冒起窜天?的大火,骇得她仰倒要往后退,可惜身后也尽是人,退无可退,生夹着。 人太多,挨得又紧,气味不大好闻,而且什么也瞧不见,湛君后悔来凑这个热闹,便想?退出去,可旁人都不动,想?出去又哪里是容易事?,只挤得自己疼,还招惹了不少的埋怨,幸好身后伸出一只手?来,拉了她一下,助她离了苦海。 湛君出了人堆,狠狠呼出一口气,露出笑颜,转过头要跟助她的人道谢,结果看?见恩人面孔,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原来伸手?帮了她的,正是她视作大恶人的河阳王孟冲,她方才设了计捉弄他,现下他下巴上还有干涸的血痕,正是她作恶的罪证。 成欢 第24节 湛君的心飞快跳起来,她料想?这人追上来是要捉她报仇,自己正是落入魔掌,她已在想?自己会是何种凄惨下场,却不防他突然朝她一笑。 上邪!他脸上还有那么些血,笑比不笑更奇诡可怖,且他那些血是她害出来的,活像一个找她讨命的鬼! 湛君整个人瑟缩了一下,不敢动了。 孟冲不知自己此刻模样可怖,他以为自己和颜悦色,只怕不能叫眼前人知道他的蔼然可亲。 “你叫云澈,是吧?”湛君不答,他继续说,“从水的澈字,对?吧?”说完又笑起来。 湛君没给过他任何回?应,他却认定了就是那个字,也认定了这个人,他说:“我?们?方才见过的。” 湛君咽了口吐沫,声?音颤着:“是的,我?们?见过,就在方才。” 孟冲很高兴,又说:“那我?们?算认识,我?能不能请你到我?家?做客?” 此刻他的脸在湛君眼中忽然同那个要将她活埋了的老妪的脸重合起来,她一脸惊恐地往后退去。 孟冲一时?愣住了。 突然,人群爆发一阵叫好声?,孟冲看?了一眼,见中心竖起一根旗杆,一人身穿异服,手?移足随,如蛛趁丝,飞快爬到旗杆顶,蹲坐有如石像,他一瞬间恍然大悟,欢快道:“你想?看?百戏?我?找人演给你看?,可比这个好玩多了!” 眼前是个什么状况,湛君实在是搞不清楚,她甚至觉得眼前这人是傻了,可她只是害他咬到了嘴,没有搞伤他的脑子?,难不成他就是傻的,但是并没有听说这等传言。 湛君皱着眉沉默不语,孟冲也渐渐的不再?敢说话,只是睁着一双眼睛瞧着她,眨也不眨。他慢慢恍惚起来,好似周遭一切都带了雾,喃喃道:“我?定是在做梦……” 湛君见他发呆,忽然觉得这是一个摆脱他的好机会,于是试探着往后蹭了两步,见他果然无察觉,便丝毫不犹豫,立刻转身飞奔,跑出好远,还抽空回?头看?他是否发觉,她总是不长记性…… 躺在地上的时?候,湛君自己也在想?,为什么一定要出一些事?呢? 马儿?打着响鼻,四下逡巡,马上的人怒骂:“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东西,敢挡本郎君的路!” 湛君身上疼的厉害,动也动不了,马上的人以为她装死,怒火更盛,没有一点怜香惜玉的心,举起马鞭就往她身上抽去,力道之狠厉简直是恨不得将她当街鞭死。 长鞭破空之声?似要震破穹宇,巨痛却没有如期而至,湛君紧闭着眼睛,有温而热的的东西落到她脸上,一滴,两滴…… 湛君在惊疑之中颤巍巍睁开眼,双目所见,黑色的皮革粗犷野莽,握住它?的那只手?白玉雕作一般,殷红的血从黑白交汇处淋漓下来。 第30章 马上的乃是魏大将军北乡伯王仰之子王韬。去岁冬, 北方边境不稳,奉州守军苦战数月,于今春结束了战事。王仰为奉州主将, 此次入京是为了受赏,他的独子?王韬, 因心慕都城繁华,也一并?跟了来。 王韬与早些年的杨琢倒是一类人物, 边境吹着风长大,天大地大谁也不怕。杨琢上头有个父亲还能?管着他,王韬却不一样。王仰一辈子都在马背上,子?嗣艰难, 年过半百也不过这一个儿子?, 他那老母自然宠溺非常,愈发的不成器。王仰倒也不是不想管教, 只是老夫人宝贝这孙子?, 孙子?一叫苦, 老夫人便教训自己儿子, 一来二去的, 竟是想管也管不得了, 只能?随他去。王韬渐渐长大,一味逞凶斗狠, 狂妄悖逆到连他老子都不怕。他在边境放肆惯了, 便当?天底下?都一样了。 孟冲攥住鞭子?, 手臂颤抖,声?音也不稳, 斥道:“当街纵马,肆意伤人, 你?好大的胆子?!” 见有人敢拉他鞭子,王韬本就怒火中烧,又听得这话,如何能?忍,猛扯了鞭子?回来,举起来就要再抽。 孟冲因强用手接了方才?那一鞭,如今半边身子?都是麻的,如今再来,根本无从躲避。 湛君看着那鞭子?高高扬起来,想它下?一刻就要落下?来,而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他们只是今天才?说上话,她还害他流那样多的血……她不能?眼睁睁瞧着他挨打,她奋力挣起来,抱住他要替他挡,还他的恩情,可他却在看清她意图之后,瞪着惊恐的眼将她抱扑在地,以背将这雷霆一击接下?。 鞭子?入肉的声?音沉闷,湛君听得那样清晰,这辈子?都不能?忘。 孟冲趴在湛君身上,冷汗涔涔而下?,面?唇皆青白无人色,倏然一口血吐出来,衬着他脸色,艳丽得近乎妖冶。昏死过去前,孟冲摸到湛君的手,死死攥住了。 湛君人已经傻了。 王韬仍觉不够,再度抬手,今日不显示了他的威风誓不罢休,正此时,欢笑声?伴着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人笑问:“成策,你?怎停了?”看见地上倒着的两个人,对?左右笑嘻嘻地说:“又拿鞭子?抽人了,武夫习性?。”旁边有人劝:“成策,差不多出了气也就行了,别闹大了。”一群人笑闹着,其实并?不怎么当?做一回事。 王韬入京不过四五日,已结识了一群朋友,日日厮混一处。今日正是与这群人约定跑马,回程时几人赛起来,这些个公子?郎君虽是一样的养尊处优,但王韬长于边塞,骑术是这群人里头的魁首,旁人实难望其项背,因而他先一步入城,却碰到这等晦气事。 虽有人相劝,王韬却不肯放过面?前这两个冒犯他的人,正想着要如何折磨,忽听得身后不知是谁颤着声?说了一句,“是河阳王……” “成策,你?闯了大祸!” 欢笑声?戛然而止。 夜还未及深,叶上已带了轻薄露水,杨宝珠快步走过中庭,凉意侵湿了鞋袜,她却丝毫不在意,步履仍频,朝杨琢居所而去。 院外便已听见管弦同?伎乐欢笑声?,杨宝珠脚步微顿,而后更有力地踏进院子?。 檐下?杨琢的妻子?钱氏正在抹眼泪,杨宝珠厌弃地望着她这只会啼哭的长嫂,抓着钱氏的手,强硬地拖着她进了屋子?。 屋内一片乌烟瘴气,杨宝珠忍着不适,怒喝:“都滚!” 管弦歌舞一时俱停下?来,满屋姬妾伎乐都愕然望着这闯进来的凶神?,并?不动作。 杨琢虽被扰了兴,但来人是杨宝珠,他也没有气,只是摆摆手,无声?赶人走。 满屋子?人一下?子?退了干净,只留一地狼藉并?一个颓废潦倒的杨琢,杨宝珠头疼欲裂。 杨琢摇摇晃晃站起来,笑着问:“我妹妹怎么生这样大的气?谁惹了你??” 因景林苑之事,杨琢被杨圻勒令向孟绍同?孟冲赔礼,他去了,在席上只闷头喝酒,一言不发,回来后便就是这样一副醉生梦死模样,连院子?的门也没再出过。 杨宝珠对?她这个兄长简直失望。 “阿兄,外面?已闹破了天了!你?又是在做什么!” 杨琢打了个酒嗝,笑道:“外面?怎么样,与我何干?横竖我丢光了颜面?,再没有脸见人了。” “王叔现下?在府上,他那个废物儿子?把河阳王伤了,如今押在大牢里,陛下?盛怒,下?了旨要问斩,王叔来求父亲,一众叔伯尽在,阿兄不去为父亲分?忧,却在这里发疯!”杨宝珠一脚踢翻长几,杯盘散落一地。 杨琢那泡在酒里的脑袋蓦地醒了,跌撞着要往外去,结果脑袋醒了,身子?还没及醒,脚软到站也站不住,幸好孙清快步上前伸手扶了一把才?不至摔了。钱氏如此贴心备至,杨琢嘴里却没有一个谢字,甚至连瞧妻子?一眼都不曾,于是杨琢走后,钱氏又捏着帕子?哭起来。 杨宝珠顶瞧不上她这样,但顾念着毕竟是长嫂,因而也出声?劝,“阿嫂,你?总是哭,有什么用呢?倒不如想想法子?,叫阿兄眼里有你?,总这样不成个体?统。你?们夫妻一体?,休戚相关的,但凡阿兄有什么不对?的,你?还是得劝诫他往正途上引。”说完便自顾走,再不瞧钱氏一眼,只留下?钱氏一人垂泪。 湛君在河阳王府内某一处房屋内来回快步走动,心烦意乱到差点被熏炉绊倒。 孟冲即使昏死过去,手还是攥着湛君的手不放,拽也拽不出来,实在没办法,河阳王府里的长史?只得连湛君一并?带上了马车。 入了王府,医者行了针才?将湛君的手救了出来,因孟冲攥的太紧,血流不通,整只手都泛着青黑色,半点知觉也无,整个王府的人都围着孟冲转,将她晾在一旁无人问津,她手都自行回转了,长史?才?想起她这个人来,抽空叫人将她安置了。说是安置,也不过是找间屋子?关着她,仍是一样的无人过问,使她心急如焚,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飞离了此地。 恍惚间听见窗扉轻响,湛君唯恐是幻想,停下?静听,又响了两下?,湛君才?欢欣鼓舞,飞快过去开了窗。 元衍一张可亲的脸映入眼帘,湛君看着他,一时哭一时笑,最后哭哭笑笑,一头撞上元衍胸膛,手搭他两肩抱住了他,哭诉道:“你?怎么才?来?我快要吓死了!” 可亲不过是湛君的臆想,她在这地方,惶恐不知如何自处,甫见了一个熟悉的人,便觉着这张她认识的脸实在可亲可爱,哪怕这张脸铁青着,她也不觉得可怖。 两人隔着一道窗,元衍任她抱着,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讲,他这样久了,湛君终于察觉出不对?来,仰头看他,讪讪道:“你?怎么了呀……” 元衍低头审视她良久,咬牙切齿说出一句:“我怎么了?我要给你?气死了!” 元衍靠在窗上,抱着臂,目光错也不错地看着湛君,直看的湛君身上像披了层霜。 湛君受不了了,狠狠擦了一把眼泪,瞪着元衍,道:“我等着你?救我出苦海,却想不到你?原是是来折磨我的,既如此的话,你?走好了!” 元衍一下?子?到她跟前,快到简直吓了她一跳。元衍单手拽着她前襟狠地把她从地上提起来,冷冰冰的目光紧盯着她,叫她生出了自己是他手里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鹅的错觉。 湛君不敢回视,忍不住侧过了脸,他却捏着她的下?巴叫她转回了脸。他说,“有点良心。” 湛君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的茫然。 他松了手,叹了口气,无奈讲:“到底什么能?听我话?嗯?” 湛君哭着讲完今日遭遇,抬头眼巴巴地看元衍。 元衍拿袖子?给她擦眼泪,教训说:“这都是你?应得的报应,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了。” 湛君抽抽搭搭,“我想先生,我想回家去。” 元衍给她擦泪的手一顿,随后慢条斯理地说:“再讲一句叫我不高兴的话,你?这辈子?就留在这里吧。” 湛君问他:“你?说先生在路上,我到底什么能?见到先生?” 真?是教不会,元衍作势转身要走,湛君忙扯住他,“你?干什么去,要走也带上我!” 元衍说:“我看你?挺想留在这里的,正好河阳王也喜欢你?,都肯为你?挡鞭子?了,你?晓不晓得,因为他为你?挨得这两鞭子?,要起多大的风浪?他尚未娶亲,又肯为你?如此,想来日后喊你?一声?王妃不是难事。” 湛君勃然大怒,“我才?不想留在这里!”又喊,“我也不想做什么王妃!我不喜欢他!我!我!”她猛吸一口气,狠狠甩掉抓着的元衍的那只手,“我讨厌你?!”湛君转过身,捧住脸,跪地上呜呜哭起来。 元衍瞧着她背影,捏了捏手腕,不甚在意地说:“你?讨厌便讨厌,好像你?第一日讨厌我似的。” 湛君的哭声?先停了一息,而后哭得更凄惨了。 元衍就听着她哭,最后还是他受不了,一边骂自己没出息一边走过去,就跪在她身前,掰开她捂脸的手,有气无力地说:“好了好了,你?别哭了,真?别再哭了……” 湛君红着一双眼睛,恨恨地望着他。 元衍没在别人眼前叹过气,这辈子?的无奈全在她身上了,苦笑着说:“嗳,说一句你?喜欢我,我就原谅你?。” 原以为听了这调笑她得上手打人,可想不到她却仍只是看着他,不知怎地,元衍的一颗心也突突地飞快跳动起来,他一生没有听过更清晰的心跳。 她说:“我喜欢这世上的好多东西,天上的云,地上的水,吹过的风,长出来的叶子?,开出的花,熟透的果子?,喜欢书,喜欢别人送我的琉璃罐子?,喜欢先生,喜欢英娘……这些都是我拥有的,不讨厌的通通喜欢,可是我又没有拥有你?……白天的时候我好怕,傻掉前最后想的是,要是挡在我前面?的人是你?就好了,我一直在等你?带我走。” 第31章 元衍是他父母的第二个孩子, 他有一个兄长,还有一对双生的弟妹。家中四个孩子里,他母亲最疼他。 方艾生下元衍的时候二十九岁, 彼时距她?生?下?长子,已?过?去了十一年。这第二个孩子来得很不容易, 因她?生?长子时,孩子胎位不正, 先出脚后出头,她生了整整一天,命去了大半,还?落了伤, 产婆讲她?或许不能再生?育, 她?因此觉得这出世的孩子是讨命的怨鬼。 方艾出身名门,父母只?她?一女, 自是娇宠非常, 她幼时便倾心元佑, 后来如愿缔结良缘, 只?是她?性子不好, 算得上蛮横跋扈, 因此不为婆母所喜,两人针锋相对?, 各不相让。她因生育伤了身子, 婆母便以此由, 要与自己儿子纳妾,方艾自是不肯, 怨恨婆母的同时一并恨上叫她陷入窘境的长子,见?之怒目, 亦不愿尽教?养之责,只?丢给仆从照料,外任时更是将其留在京中,眼不见?心不烦。直到元衍出世,方艾才算是扬眉吐气,她?盼了这孩子十年,饶是后来一乳两子,她?待元衍也是不同的。 方艾给她钟爱的儿子取小名凤凰,无限期许尽在这两个字里,而元衍亦从不负她?所望。 元衍三岁开始学剑,十岁时父亲送他一把传世名剑,名曰持钧。抽出剑的那一瞬间,他便料定?自己会成为天下?第一。又岂止是剑? 元衍的人生?里得到过?无数称赞,他皆认为实至名归,他渐渐长大,认为世上无不可之物,但凡他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 他这一生?已?得到太多,以至认为万物存世不过?待他撷取,他这样的人,得到是理所应当,并无欣慰之处,心潮久之渐趋平不见?波澜,可今日却因她?这番话而再次浩大。 元衍又一次感受到初时握住那把剑时的汹涌,他从未觉得面前这个人对?他来说?这样重要过?。 湛君说?,“你带我走。” 元衍低着头,看着她?那红润的嘴唇偶尔闪过?的雪白而整齐的牙齿,忽然产生?了不可遏止的想要吻下?去的疯狂欲望。 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湛君脑子里像下?了一夜大雪,推开门时天地茫茫,什么都?瞧不见?,风雪不停息,她?站在那,被埋住了,连手指也不能动弹。 她?没有这样顺从过?,元衍的贪欲不可满足,他迫切地想要更?多。 湛君想起那天在马背上,他吻她?的脊背,那时的她?一样不能动弹,心境却与今日不同,她?并不恐惧,反而有隐约的欢喜,若彼此拥有,倒也想此后天长地久。 他应当是爱我的。我要问问他。 可湛君不能够,因为元衍疯了。 成欢 第25节 他性格里一定?有暴虐存在,他喜爱掠夺,天性如此。 湛君软倒在地上时,他趴在她?散乱的衣衫上喘息,甚至有片刻的□□。 元衍出了汗,他陷入了短暂的迷离与茫然中,张着唇微微地喘,显得懈怠。过?了会儿,他坐起来,拉起了湛君,仍喘着,“我缓缓……待会儿我带你走……”他顶着汗湿的脸又蹭过?去,亲吻她?的唇,与先前的疾风骤雨不同,这吻是细腻的,安抚的,他有很少的一些不满并埋怨,“这里真不是地方,也不是时候……我不想委屈你,也不会。”他懒散的手指插进她?头发里,略揉了两下?,“要什么都?给你,只?要你听话。” 湛君默默没有言语。她?身陷巨大的疑惑中,她?不知道元衍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她?不知道,她?一直在想,可是想不明白,之前也是不明白。 元衍歇了过?来,要带湛君走。这儿不能待,他傻了才会把人放在这里,甚至有了将她?带回元府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的想法?,可是不能够,又想着送别的地方远,可离他远了他不放心,还?怕露踪迹,到底只?能把人接着送回平宁寺藏着。 元衍要湛君不远不近缀在他后面,头要微微低着,最好不要抬起来。湛君很担忧,想自己是个累赘,不能同他一样来去自如,他带她?走的话,是要同主人家打招呼吗?那要怎么说?? 她?跟在元衍身后,心里正想着这些,却忽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到了人声鼎沸处,心中一惊,脚步便停了。 元衍察觉到她?动作,没回头,只?背手稍扯了一下?她?的手,低声嘱咐她?不要抬头只?需跟着她?走。 湛君凛了心神,低头看他看着他靴子,他行她?便跟着,他停下?同人说?话,她?就安静站着绝不动弹一下?。 湛君跨过?那高高的门槛时才猛然意识到元衍竟是带她?从正门出来的,她?很震惊,呆愣地望着元衍。 元衍低声同她?解释,“今晚这里热闹,都?紧着躺着的那位,还?管不着你。” 湛君长呼了一口气,脸上复带了笑,拉住元衍袖子,雀跃道:“那我们快走。” 元衍看她?这样子,忍不住又要教?训她?,“就应该关着你,你说?你哪次不惹事?河阳王你都?敢惹。” 湛君想起那高高举起的鞭子就害怕,同时又觉得委屈,她?抱怨元衍:“你要不喊那一声吓到我,我能全身而退的,也不会遇到后面这些事了。” 元衍气又要不顺,“还?全身而退,你当河阳王是什么人?你只?瞧那王韬,就知道自己是什么下?场了,他可是功臣独子,现在在南狱等死,明日大朝,可少不了热闹。”正说?着,前面拐角出现个人,快步到元衍跟前,弯腰行礼。 元衍对?湛君道:“我今日还?有事,叫她?先送你回平宁寺。”又命令那人,“看住了别叫她?乱跑。” 湛君问元衍:“你做什么去?” 元衍笑说?:“还?能做什么去?”又嘱咐她?道:“今天这事儿不能同别人讲,你那朋友也不行,要记清楚,否则后患无穷。”他说?这话时面色正肃,唬得湛君连连点头。 元衍安排完,又细细看了湛君一阵儿,没再说?话便离开了。他走了好一会儿后,湛君忽然想起来似的,要找他,可哪还?能看到人。湛君的心搅着往下?沉,不无委屈地想,他怎么就走了,而后又想,他要是还?在这儿的话,又要说?些什么呢? 都?是没头绪的事。 任外头如何天翻地覆,与遁入空门的人是不相干的。早入了夏,日头一日烈过?一日,鸟雀声都?凋敝了,湛君不被允许出门,只?能在这方小院里活动。识清来找过?她?一回,知道她?没事也就放了心,又告诉她?自己被安排了份添油的差使,琐碎熬人,难有清闲,果然那次之后就再没。湛君连这唯一的朋友都?失掉了,日子愈发无趣,只?能抄些佛经打发日子。 湛君不信神佛,也不爱看佛经,拿来抄一是因为实在乏闷,二是想借机求个心静。她?近来心里总是不太平,先前总记挂那位因她?而受伤的河阳王,不知他伤势如何,有没有好,没去看望他,她?心里愧疚,后来不再想他,便又开始念起元衍来。也是那时才明白,原来那日她?想叫住他,是想问他什么时候再来找她?。他没有说?,她?也没有问,所以她?不知道,如今已?过?去十几日。她?十几日没有见?过?他了。 湛君十七岁,识得字又读过?许多书?,男女□□并非一无所知,先前不想着,便一点也不悬在心头,如今眼里有了人,便一心一意只?想这个人了,避也避不得了。 可他却总不来。 史书?上连篇累牍,写?尽男子薄幸,少年公子尤爱负恩,湛君不免想他或是这种人也未可知,她?细想了幕幕往事,忽然发现竟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吓了自己一跳。 湛君再捱不住,几番恳求威吓,终于出了小院,却也去不了旁的地方,不过?就近走走。 莲叶已?长到田田,湛君折了柳枝在手里撕着,坐在莲池边大石上看鱼。池里金甲紫鳞,绚烂得漂亮,湛君看得入神,思绪也跟着游鱼一道飘忽起来,飞远了。 恍惚间听见?有人喊她?名字,湛君惊醒,站起来四处望去,见?北边有一人正朝她?飞奔而来,嘴中还?不住唤她?名字。这会儿日头正盛,湛君眯着眼睛,瞧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楚了来人,竟是那位河阳王。 是了,他常来这里,自己第一回 见?他便是在真慈堂的桑树下?,只?是此时又与彼时不同。 只?这一会儿,人已?到了跟前,他跑太快了,大口喘着粗气,嘴巴闭不上似的,短短一句话断了四五回,“……我……远远看……是你……竟然真……真是你!”他看起来很高兴,眼眸明亮如星子,咧着嘴大笑。 湛君也很高兴,她?认他是恩人,“你伤怎么样?是不是好了?那天真的多亏你,第二下?我其实是要替你挡的……实在愧疚,因着我,叫你受重伤,我还?没去看望道谢,其实我也是想去的,她?们给了我一筐好杏子,我当时就想到你,想带着去看你,看你好不好……”只?是到底没去,越说?越抱愧,甚至有些丧气。 第32章 孟冲看着面前这张脸, 脑中涌现无数话要讲,到嘴边是一句,“你怎么就在这儿呢。” 孟冲因疼痛陷入昏迷, 醒来第一个要找的是她妹妹,他问他带回来的?那女子在哪, 家人忙去找,但找不到。榻前跪了一地的人, 又是哭又是讨饶,发了誓要将人找回来,孟冲却是什么?都听?不见?,只是同那日?一样地想, “我大抵是做了梦吧, 不然日思夜想的人怎么就在我眼前了呢?”这样想着,又是一口血吐出来。 孟冲的?伤结了痂, 能走动, 第一件是就是来真慈堂。他跪在母亲画像下, 泪流不止, “我不甘心是梦一场, 母亲, 你在天之灵庇佑,叫我早日?见?到妹妹, 千万别叫我死了, 兄妹也不能再见一面, 母亲,我真害怕……” 出了真慈堂, 孟冲仍是一副失了魂的模样,下阶时?无意?一瞥, 竟瞧见?了母亲旧影。池边坐着的那人身段内蕴,不正是昔时?的?母亲吗?待更细看,便如?冬天饮雪,周身震彻,两?个字在口中呼之欲出。 湛君说,“我住这里的?。”遥指那方小院,“喏,就是那儿,得?两?个月了。” 孟冲的?目光由那小院缓缓转至高台上的?真慈堂,方信天意?冥冥。 湛君仍是记挂他的?伤,“你是好了的?吧?”她其?实?知道他肯定是好了的?,但仍旧想要听?他亲口说,不然心里总过不去。 “我好了呀,吃那么?多药,怎么?会不好?” 他目光殷殷,像面法镜,照得?她的?愧疚无处遁形。她认为这是个恶人,贬他伤他,结果自己却为他所救,连探病也不曾去。如?此想来,恶人也比她高尚,她倒是个小人了。湛君心下怅然,竟不知好歹地想,要是自己没有被他救下,自己挨了那两?鞭子,或许比现在好受些。 她不是个沉稳性?子,心底愧疚层层累加,话就急了起来,“本就不关你的?事的?,你怎么?那样傻,你冲上去做什么?,鞭子打在身上,得?多疼啊……”说完隐隐湿了眼,心疼有,委屈亦有。 孟冲听?她这样说,怔住了,心底泛起无边的?酸和苦,他很想告诉她,他怎么?会让人伤害她一丁半点?他是她的?兄长,他曾经那么?盼望她的?出生,等了八个月,二百二十三天,他抱过她,想过要永远对她好,可他是她人生中第一个对不起她的?人。 孟冲心中的?喜,全失掉了,只剩下痛和空。我为什么?要冲上去?他艰难地挤出一个笑,说:“你是叫云澈吧,从水的?澈,清不染浊,亲友或许喊你阿澈,大概十六七岁。” 有那天的?事,他是知道她名字的?,湛君点了点头,说:“我确实?是十七岁,云澈是我的?名,不过认识我的?人都喊我湛君,先生讲我那名字是我母亲取的?,我母亲死了,那个名字叫他伤心,所以他给我取了小字,一直都是喊我小字。” “先生?” “我父母尽死了,先生是养我长大的?人,他是我父母的?朋友。” 先生,朋友,不是舅舅?孟冲有些疑惑,又感叹舅舅是真的?气,在他眼里,父亲死了,兄长自然是没有的?。 孟冲苦笑,“我有好多心里话,藏了许多年,一定得?讲给人听?,不然就太?难过了,这些话牵扯到一些事,其?实?是不能说的?,可我不想瞒你。” 湛君听?不懂他的?话,“不想瞒我?” “瞒了你的?话,就是我不真心了。”孟冲略作沉吟,方问:“你去过那边真慈堂吗?”湛君自然去过,但不敢说,怕再牵扯到识清,于是她摇头。孟冲便道:“我带你过去吧,你一定得?去瞧瞧!”说完就拉着湛君要过去。 湛君给他吓住了,忙要推开他,但见?他手上束带未除,也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进了屋里,站在那画像底下,湛君真是满头雾水,怎么?就跟听?到的?不一样呢? 孟冲问她:“你瞧,你是不是很像她?” 湛君故作惊讶,“啊,这怎么?会?” “这画上的?是我母亲,她离开我有十七年了,要是没有这幅画,我大概早记不清她的?样子了。”孟冲伸手轻触画纸,像是又重新摸到了母亲的?飞扬的?衣带,“这其?实?也不是我看了十七年的?那幅画,那幅画毁掉了,这里洒扫的?小尼姑弄了个假的?给我。” 湛君不敢说话。 “可我更喜欢假的?,画是假的?,人却是真的?,我的?母亲,她曾经有过这样温和明?亮的?眼神,有过的?……她就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他实?在太?过悲伤,以至于湛君听?了他的?话,心里也一并不好受起来,画上人的?温和明?亮成了永恒,画外的?人永远的?被毁掉了。 “我母亲是宫里的?贵嫔娘娘,她去世前的?八个月,她以礼佛为由,带着我从禁中搬出来,住在这里,还有我妹妹。”孟冲忽然转过头,红着眼睛看着愣住的?湛君。 “我有一个妹妹的?,我母亲就是为了瞒下她的?存在,才住到了这里,那时?候母亲已经很不好了,她很辛苦,妹妹生下来没多久,她就死了……没有人知道她有孕,除了她和我,她到这儿来,是为了等她的?兄长,她不愿意?我和妹妹回禁中,她要她的?兄长带我和妹妹一块走。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妹妹没出声前,我每天都和她说话。告诉她会阿兄会永远保护她,对她好,可是我食言了。” “舅舅当时?要带我和妹妹走,我哭着不肯走,我对母亲说,母亲走了,妹妹也要走,要是我要走了,父亲该怎么?办?他一定会很伤心的?。舅舅打了我,母亲和妹妹都哭,我不敢哭。舅舅带走了妹妹,后来父亲又带走了我,只有母亲留在了这里。” “认识我父亲的?时?候,我母亲二十岁,父亲则过了不惑之年,他们并不般配,可是我母亲美丽聪慧单纯良善,她是这世上所有美质的?集合,我父亲爱上了她,他是个皇帝,他能够得?到一切,我母亲应当也是爱过的?,只是世事多变。” “我恨我父亲,他使我失去我的?母亲,我的?妹妹。我今天还在同我母亲讲,我怕我再没有兄妹相见?的?一天了,我一直在找妹妹,可是我找不到。” 湛君想自己或许该安慰他的?,旁人的?故事,她只听?就能感受到痛,那故事里亲历的?人,该是怎样入骨的?疼?她不敢想。湛君一直觉得?自己的?身世凄惨,生下来就没见?过父母的?样子,唯一庆幸的?是自己还有先生。 孟冲忽然开口,“你这些年过的?好吗?阿澈。” 湛君过的?是很不错的?,但是在这个可怜人面前,她说不出来,支吾半天,也不知道要讲什么?,连表情也不知道该怎么?摆了。 “你说,如?果有一天我找到我妹妹,和她说这些,她会原谅我吗?” 终于找到了能说的?话,湛君简直要拜佛祖,“为什么?不会呢!你有什么?错呢?你还一直在找她,有一个你这样的?兄长……”湛君轻轻蹙了下眉,她心中忽然有了一些猜想,她看着孟冲,神色复杂,“你不会是……” 孟冲心跳都要停了。 “你是因为看见?我,想起了你妹妹,所以那天见?了我,追去找我,还舍身救我,是这样吗?” 孟冲一时?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了,他忽然想,或许是她一直过的?很好,所以才认为悲苦同她没有一点关系,不往自己身上联想,如?果是这样的?话…… 孟冲微笑点头,“是你说的?这样。” 湛君心里更难过了,这个可怜的?人,思念妹妹到了连一个同妹妹差不多年纪的?陌生人都愿意?舍命相救的?地步,她再无法将他视作一个坏人了。 孟冲又说:“我妹妹这件事,世上没几个人知道,我今日?讲给你听?,是情之所至,但是这毕竟是禁中秘辛,还请你不要讲与?旁人听?。” 湛君立马起誓,保证绝不外泄一个字。 孟冲只是微笑。 或许是情绪一直被他牵动,此刻他笑了,湛君也如?释重负,同他一起笑了起来,好似先前的?惨淡已经作云烟散了。 孟冲忽然又说,“我觉得?我们之间很有缘分,这是极珍贵的?东西,我想,或许从你这里,我能知道以后怎样待我妹妹,希望你不要觉得?我冒犯。” 湛君赶忙道:“不冒犯的?,你待妹妹的?心,我今日?是知道了的?。” 孟冲向?她致谢,又说:“那等你空闲了,我可以找来你玩吗?” 湛君下意?识要答应,但是又想起元衍的?嘱咐来,迟疑着说:“我是有闲的?,只是最近出了事,我不能到旁的?地方去,玩的?话也只能在这寺里。” 孟冲像被火烧到了,急声问:“你出了什么?事?” 湛君看了他一眼,不甚自然地道:“说起来,跟我们两?个都有些干系,就是那日?街上的?事,此事毕竟因我而起,想起那天的?情状,我是真的?有些害怕,总怕那人找我报复,我听?说他是什么?功臣之后。” 听?是这件事,孟冲的?心才落了下来,“那你不必担心,那个人已经死了,都十几天,你不知道吗?他不能找你报复的?。” 第33章 王韬死了, 死在入狱当晚。 狱卒受尽拷打,谁也说不出个说所以然?来,只说这位自来了便大吵大闹, 骂累了才消停了,歇过来要?酒要?菜, 狱卒不敢怠慢,尽依了他, 他酒足饭饱之后呼呼睡去,并无什么?怪异之处,谁知第二日狱卒请他不起?,进去一看, 才知已死得透了。身上无伤痕, 也未有中毒迹象,竟是连怎么死的也不知。 当时消息传回宫中, 孟恺震怒, 当即下令处死, 可既没说是立时处死, 便就还有转圜之机。果然孟恺一颗心尽系在孟冲的伤势身上, 并没有多余心思再去管王韬是死是活。明眼?人也都瞧的明白, 河阳王虽负伤,事态却也没有到不可挽救的可怕境地, 王仰毕竟是有功之臣, 哪有战事方?结束就杀人独子的道理?也太寒功臣的心, 更?何况还有杨太尉在—— 王仰乃是杨圻麾下第一心腹爱将,杨圻由奉州入京, 便是王仰接了他的位子执掌兵马,是以一出了事, 王仰当夜便求到杨府上请杨圻周全,杨圻自不会推辞。 第二日大朝,可孟恺因?孟冲尚情?,连朝会也罢了,甚至人也不禁中而在河阳王府,杨圻便领了负荆的王仰前往河阳王府请罪。孟恺可以罢朝,却不能不见杨圻。杨圻功高?,君臣之间也要?顾忌些。 杨圻先于御前讲明情?状,接着王仰一番痛哭,先请罪后陈情?,三十年报国,愿以等身功勋换独子一条性命,句句肺腑之言,声泪俱下,令人动容。 孟恺也是此时才知犯了事的乃是王仰之子,中尉禀报之时哪敢不同他讲清,只他那时一颗心炽如?火炭,自是听不进去,就是听清了也不会管,一律处死,如?今他清醒了,只要?他还没昏聩到一定地步,便知道王韬杀不得,召人询问,得知人尚活着在南狱,也就半推半就应下,也不至将王仰发落白身,不过拿他去岁之功来抵,本欲晋他为北乡侯,此事之后自是不提。 如?此处置倒也算圆满,偏王韬死了,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但是他死了。 成欢 第26节 王仰入京乃是以功臣之身受赏,现下莫说是北乡侯,便是北乡郡公又能如?何?他已是半百之身,再生不出儿子来了,传继之人已死,再多的富贵又有什么?意思?王韬再不成器也是他亲子,如?何能不痛心?况上还有老?母,又该怎么?交代? 王仰急火攻心,昏死当场。 好?端端的,人为什么?就死了?非正命而死,到底又是谁绝他王氏之嗣?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自当戮血而还,只是仇者系谁? 全无头绪。 杨琢目眦欲裂,“定是太子所为,除却他,谁敢与?我们作对!成策盛壮之年,在南狱里?又没有受刑,怎会糊里?糊涂死掉?定是别有用心之人暗害!”杨琢看向杨圻,“父亲,你还要?容忍他吗?他今日能害死成策,来日也能将手伸到我身上,父亲!”杨圻眉目深锁,却不言语。 李雍道:“未必是太子所为,这根本是没有好?处的事情?,太子谨慎,断不会如?此。”引得杨琢怒目相向。 杨圻仍是不置一词,杨宝珠目光在杨圻杨琢两?人身上来回,忽地道:“父亲,我有话说。”一时间,在场其余三人尽看向她。 杨宝珠向来是有话只说,如?今说了这样一句,说不出来的郑重。 见三人都看过了,杨宝珠道:“父亲,有些话我早想说了,借王叔这事,我也尽吐胸怀。我是觉着,这件事里?,最重要?的不是成策阿兄如?何死了,为谁所害,而是有人敢对我们下手,这是不能忍受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忍受这些?明明不必的。” 此话大有文章,连杨圻都不免面色大变。 杨琢早有此想,愈发起?了兴,振奋着看向杨圻,“父亲瞧,连宝珠亦是做此想!天下都是担在父亲身上,我们为什么?忍受这些!” “住口!”杨圻怒斥,“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杨琢只怕他父亲,杨圻动了怒,他是再不敢言语了,杨宝珠却不怕。 “我如?何不知道?父亲又如?何不知道呢?纵我不在朝堂,也知父亲与?太子是死局,难道父亲便坐以待毙吗?陛下如?今模样,还能再活几年?元氏如?今便态度暧昧,将来谁知如?何?元家日后难道是交到他家大郎手上吗!若太子即位,再叫他与?我们站到一处是再无可能的,西原十万兵马,父亲难道能保证万无一失?父亲便不为我和阿兄考虑吗?我和阿兄的退路又在哪里??父亲无非是怕史笔如?刀,可史书又是谁写的呢?是非曲直不过是成王败寇,父亲退让了,史书上便会写你是报国忠贞之人了么??父亲,不要?自欺欺人了!天底下的事,史书还没写遍吗?就算做了逆臣,就算写史的人是杀不完的,好?名声又算得了什么??我只要?我这一生快活无忧!” “父亲难道就想不——” 杨宝珠尖叫一声摔倒在地,带翻一众几案碗碟,李雍下意识要?过去,杨圻沉声道:“我看谁敢。”李雍再不敢动。 杨宝珠生平第一次挨打,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父亲。 杨圻吩咐道:“不许她走动!”说完要?走。 杨宝珠神?色已转为嘲弄,“父亲,这一巴掌我记着,想叫我原谅可不能够了。”杨圻停也不停。 杨圻使了力气,杨宝珠半边脸已不能看,取了冰敷着,仍是一副怒容,李雍看着心疼不已,亲自侍奉她汤药,只是杨宝珠盛怒之下,并不领他的情?,李雍讪讪着找话与?她说。 李雍十六,与?杨宝珠同岁,却比她小些,素日里?喊她姊姊。因?李雍他的身世,杨圻视他如?亲子,疼爱更?甚杨琢,自小带在身边养,事事过问,李雍自是对杨圻有无限孺慕,对一双兄姐也是敬重亲近,只不过杨琢向来对他没什么?好?脸色,杨宝珠却是一直和颜悦色,还常为他与?杨琢争吵,在李雍心中又是不同。李雍自幼与?杨宝珠一桌吃饭,一道读书玩耍,本就是他最亲密的人,李雍长成个了男子,渐知世事,又兼杨宝珠仙姿玉色聪颖灵秀,于是心里?就只这一个人。只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杨宝珠心里?也只一个元衍,李雍心里?悲哀无望,虽然?元衍已有妻室,但杨宝珠不在意,这便不是什么?大事,在李雍眼?中,谁又能拒绝他冠绝群芳的阿姊呢?惟愿她好?而已。 李雍惯常也是个聪慧伶俐之人,只在杨宝珠面前不是,算得上十足的口笨舌拙,明明想与?她说话,开口却偏偏是:“阿姊方?才不该说那些大逆不道的话的,不然?也不会……”杨宝珠只一个眼?神?他便不敢再说话,只低头搅弄手中药碗。 两?人正无话间,杨琢从外面捡来,李雍忙站起?来喊阿兄,谁料杨琢看他也不看,只冷声叫他走。李雍不愿意走,看向杨宝珠求助,希望她能开口留下自己,可杨宝珠说,“阿雍你先出去。”同样也是看也没看他。 李雍心里?难过,却也没法子,放下药碗说一句阿姊莫忘了喝后便离开了。 李雍走后,杨琢要?说话,杨宝珠先以眼?神?制止,杨琢闭嘴,她便出声赶人,侍女退去后,屋内只剩兄妹二人。 杨琢先问:“脸怎么?样了?”杨宝珠放下脸给他瞧,杨琢心疼又气愤,“父亲怎能如?此?我真是不明白他!”他想摸摸杨宝珠的脸,怕她疼只得收回来,说:“脸坏了要?怎么?办?” 杨宝珠翻一个白眼?,“脸坏了就坏了,倘我是公主,旁人还在意这张脸吗?” 杨琢闻言冷笑:“那也得你做成了公主,父亲冥顽不化,想来你是没这个命了!” 杨宝珠亦冷笑道:“我又没有这个命现在定论还为时尚早,倒是你,倘我能做公主,最得好?处的是你,你不思进,怎么?倒说起?了丧气话?” 杨琢驳道:“这又不是你说只要?听父亲的话就好?的时候了?他不愿意,你我又能怎么?办?” “怎么?办?”杨宝珠嗤声,“我只问你想不想。” 杨琢狐疑抬头。 “父亲再不愿意又能怎么?着?事你已做下了,他还能把你怎么?样?咱们母亲可给他生不出第二个儿子来了,再者我瞧他未必想不明白,不过是需要?咱们帮他一把而已。” 杨琢问:“你想怎么?做?” “把你脑子里?那些想法都收一收,不顶用的,除非是你被杀了,或者是太子被杀了,否则他是想不明白的。” 被自己的妹妹这般讲,杨琢实是有些不悦,但比之大业,倒也不必在意许多,只忍下了不讲,听她要?如?何说。 “陛下今年万寿,七十整寿,京中必然?要?大肆庆贺一番,你我皆要?往宫中拜寿,届时有头脸的人都在,不怕不成事,弑君又如?何,谁反对就杀谁,还怕不服?禁军虽不掌握在父亲手中,但你可是在北郊大营里?的,近些年来没太平过,我瞧着孟氏气数是要?尽了,旁人就没有看出来的吗,谁能拒绝得了拥立之功呢?只要?咱们动了手,父亲想作壁上观也不行,只要?太子死了,江山就是在咱们手里?,不是公主又如?何?谁又敢不听我的?” 第34章 元衍到元承榻前, 呼唤数声,元承方悠悠转醒。元衍垂着眼问:“阿兄可好?些了?”元承艰难摇了下头?,问道:“大将军家事可了了?”元衍拿帕子为元承拭油汗, 回道:“阿兄专心养病才?是?,旁人的事还是莫要分心管了。” 元承却是?摇头?, 有气无力?也要嘱咐自家兄弟,“我这得了不知什么样的急症, 大将军的事,我出不得力?,你代?我多多上?心,好?全了两家的情谊。”元衍低声答应了。 元氏与王仰本素无交情, 只王仰进京后?, 杨府备酒为其掸尘,一道请了元承。王仰今时?的名?望地位, 元承自是有意结交, 席上?觥筹交错, 各诉倾慕之?情, 恨不得引为莫逆。那日元承得知王韬之事, 自觉是?尽力?之?时?, 便立马叫人备车,要往太尉府去, 可谁知才?出了府门, 颅内一时?剧痛, 大庭广众之下疼昏了过去,惹得一片鸡飞狗走。 元承身不能至, 心却时?刻挂念,于是安排了自己二弟替他尽心力, 元衍应了,他才?放了心。可元衍只嘴上?答应,实?则对外叫人宣扬元府大郎君病重,且有不治之?患,二郎捧药侍疾,半刻也不敢离,关上?了府门,不露半点踪迹,外面的事是一点不管了。 再说孟绍,他近来也是?焦头?烂额。昌州大旱,饿殍遍野,他要主持赈灾,本就忙的脚不沾地,偏偏孟冲又出了事,他得分神看望照料,这倒也罢,谁知道还不明不白死了一个重臣独子,且还是?死在南狱,更是?说也说不清了。 今日?好?些,昌州来报,赈灾如今已初有成效,倒是?能叫人暂时?松一口气。 午后?孟绍在园子里逛,身后?跟着谋士夏迁,两人不时?说些话。 夏迁见孟绍眉头?紧锁,少不得说些中听的话解他的忧,只孟绍仍是?一副忧心模样,停在棵梅树下,忽然道:“你说,他怎么就死了呢?”夏迁自是?知道他说的是?谁,但低了头?闭口不言。 “那是?个烫手的,我能把他怎么着?只想着快快送走才?是?,谁成想他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这账到底是?算到我头?上?了,我现在甚至想着,是?不是?那边做的,就是?要嫁祸给我,但那可是?个货真价实?的独子,这么大个手笔,我都觉得不值得,实?在叫人想不明白。” 夏迁自他说起这事来便保持缄默,孟绍自己想的烦了,便问:“你如何看?” 夏迁先恭敬施礼,后?幽幽道:“殿下,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夏迁乃是?孟绍心腹,情分非同一般,如此私下,孟绍与其你我相称,若是?人前,便尊称以先生。这两人是?能说心底话的,夏迁今日?做此态,孟绍不免郑重。 “殿下难道没?有想过?,南狱之?事,许是?元氏做下的也未必可知。” 任这上?京城如何波橘云诡,都是?沾不着湛君的。 她仍旧出不得平宁寺,也失掉了识清这个好?朋友,可最近的日?子却比先前好?过?太多,只因她又得了新的游伴。 自那日?互诉衷肠后?,孟冲每日?都来平宁寺,湛君每天都能见着他,也每天都会?收到他的礼物。湛君不免想他可能是?把对妹妹的情全用到了自己身上?,接受他的好?使她心虚,这愉悦时?光仿佛是?她从旁人处偷来的一样。 湛君想过?同他讲明,但他瞧着实?在高兴,于是?便又忐忑,想他可真是?个可怜人,妹妹快将他逼疯了。湛君心中颇经历了一番挣扎,最后?想,由他去吧,他高兴便好?,自己只将他给的那些贵重东西仔细收好?,以后?能见着他妹妹便转交给他妹妹,要是?见不着,就还给他自己,她是?不会?要的,但要是?一筐好?果?子,倒也不是?不能收下。 这日?孟冲来,提了一筐桃子,鲜亮得引人口齿生津,一口咬下,绵软多汁,流到她衣裳上?去。 孟冲看着她笑,拿了帕子就要给她擦,湛君吓了一跳,捧着桃子忙躲开了,好?一会?儿,孟冲抓帕子的手还停在那儿不动。 湛君看着他那表情,觉得自己做错了事。这动作虽然亲密了些,可若是?兄妹,倒也不奇怪,他很想这会?儿他眼前的人是?他妹妹吧。 孟冲收回了帕子,神色已同先前无异,说道:“我昨个回我府里看了,我那儿好?像没?有琉璃皿,我叫人到宫里问,肯定能找着好?多送你。” 昨日?两人闲聊,孟冲问湛君有没?有什么爱物,湛君是?个山野女子,没?见过?什么好?东西,说了大堆东西,唯一算得上?珍贵的也就一个琉璃罐子,天青色的,她拿来装水晃荡着玩,春天在里头?泡花,夏天往里头?丢鱼虾。她说得很开心,孟冲听了却很难过?。 湛君听他讲要给她从宫里要琉璃罐子,很是?惶恐,忙说不用,“我是?和你闲话,不是?管你要东西。”孟冲说:“我知道,我只是?想送你东西罢了。”湛君便说:“我其实?也不是?很喜欢,琉璃是?脆弱的东西,我常害怕它碎了,太过?珍贵的东西容易成为心里的负担,宁可不要的好?。” 孟冲坚持要送,“只是?你有的少了,才?会?觉得珍贵,如果?多了,那它就不过?是?你喜欢的寻常玩意,我可以给你很多,多到你就算是?拿去砸着玩也不会?觉得心里有负担。” 湛君再不敢说琉璃的事,转了话题,“我真的可以上?永安塔吗?” 湛君才?来就想登永安塔,识清领着她去过?,可也只是?在塔下瞧,不曾真正上?去过?。 永安塔是?上?京最高造物,又因平宁寺离宫禁不远,登上?永安塔能看见禁中内景象,是?以不许人进,常有人把守,只离得近些便要驱赶。 湛君那日?望塔兴叹,几乎要将脖子仰断,尖塔高耸入云,伸手就能摸到天似的,要是?站在上?面远眺,真不知是?何等景象!湛君是?真的向往,只是?禁中有令,她也只能想想,越想便越觉得不能登塔实?在是?人生憾事,只要想起来便会?觉得难受,于是?便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不想果?然好?受许多,只是?她心底到底有那一番向往在,像颗深埋的种?子,想尽法子要发了芽,盛大地长。 湛君问了孟冲,孟冲哪里会?对她说不行,只是?昨日?天晚了,塔又实?在高,怕出事,所以答应今天陪她一道登塔。 孟冲说:“你换个软点的鞋,别到时?候累着。”湛君喜不自胜,“我脚上?这双就可以,我们快些去吧!”孟冲笑着应了。 到了塔下,自然有人要拦的,但是?孟冲亮明了身份,一切就都不成问题了。夙愿一朝成真,湛君高兴的几乎要原地转圈,孟冲只一直微笑着看她。 湛君不管孟冲,径自冲在最前头?,永安塔以全木架制,她在上?头?蹦蹦跳跳,到处是?咚咚地回想,孟冲听得心惊,喊她慢些,她自然是?不听的。 永安塔加上?塔尖离地共百丈,盘盘饶饶数百级阶梯,孟冲上?到第九层时?已是?气喘吁吁,再看湛君,她早到了,正在静静发呆,孟冲只看着她,眼里没?有别的。 过?了不知道多久,湛君忽然发出感慨,“真是?万物入眼,倘若此时?下雨,雨云也在脚下吧!”此时?恰有风过?,数千枚金铃应声而响,恍惚出人境而入仙地。 湛君比着自己的手,里坊不过?她手掌大,行人观之?不过?如蝼蚁。湛君呼出一口气,对孟冲道:“我离开家,原就是?看这些的,这世上?的繁华,若不亲历,简直有愧此生。” 孟冲却说:“繁华不过?是?过?眼的云烟,挥挥手也就散了,再看就是?千疮百孔,没?什么意思,要是?能安稳,一生无灾无祸过?完,只在山上?也是?好?的。” 湛君听了这话并不生气,因为先生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她并不苟同,“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我不必说服你,你也不必说服我,君子和而不同,咱们只要快活就好?。” 孟冲听了一笑,想这还是?小孩子,可见是?没?经过?什么苦处,真好?!往后?我活着,就是?为着她一辈子都当小孩子,永永远远地快活。 他指着宫城给湛君看,“瞧见那片石榴了吗?开的像火,左边那宫室就是?缀芳殿,母亲原先住那,我跟着母亲住,缀芳殿后?头?有棵百年的牡丹,我在边上?架过?秋千……” 湛君同孟冲告了别,孟冲说送她,她不肯,要自己走,到小院的时?候天上?星星都挂了好?几颗。 元衍就在门口等着他,早有人把湛君这些时?日?的行踪尽报给了他,这会?儿他正生气。 湛君瞧不出他生气,她一见到他,心里就只有欢喜。说来也奇怪,没?说那日?那些话的时?候,不必仔细想就能挑出这人大片的毛病来,可说了那些话,知道他那些毛病肯定没?改,但却一点都不在意了。湛君虽然心里高兴,可一想到快二十天见不到他人,便不想叫她的欢喜给他知道,于是?故意板了一张脸,一步三寸,慢慢挪了过?去。 元衍盯着她,看她磨磨蹭蹭,讽道:“怎么?我耽误你做王妃了,你这么不愿意见我?” 湛君本是?假生气,这下子成真的了,“这话真没?意思,倘我挡了你的前程,你不必来见我就是?。”说罢越过?他自过?了门,转手把门关上?了。 第35章 门紧闭着, 元衍咬着牙恨恨地想:“都说美人关难过,我见着她才知道自己原是个俗人?一个,这事?若流传出去?, 谁能说一句我对她不好?好容易说通了话,竟是这些年也没那样高兴过, 真?想同她整日在一起,偏她惹了事?, 我得为她周全,多深的怨念也都忍下,她可倒好,同别人?逍遥快活, 只当没我一样, 她倒也好意思生气?” 湛君站在门后?边,心里生着闷气, 想的是:“他这么多天不理会我, 我难道不委屈?才见着面就说那些话, 可见他不懂我的心, 更不懂我这个人?。我怎么就把这么一个人搁在了心里, 我真?想不明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湛君听外面没有声?响,想他或许已经走了, 心里更气, 想着要是开了门果真见不到他, 那就一辈子再不见他。 湛君脸上带着怒气,打开了门, 元衍没走,听见声?抬起头看她, 面色也不好看。看见他的脸,湛君心都不跳了。他要真?走了,她肯定生气,可他没走,她也高兴不起来。这门是她从里头开的而不是他敲开的,那她岂不是低了他一头?一时心下更气,忙要关上门,只当没这回事?。 元衍哪里会?如?她的意,长腿一抬,靴子就卡在门缝里。 湛君怕伤了他,手上不敢再动,只从门缝里看他。 元衍脚上稍用力,“噔”一声?,门开了。 湛君丢了手,转身往屋里去?了。 孟冲送的桃子还在几?案上,湛君拿了一个到手里,却不吃,只手捧着,低着头坐在榻上。 元衍进来,看见她这形容,气不打一处来,也捏了个桃子在手里,冷笑说:“也真?是没见过世面,这么点子东西就能把你收买了,我待你千般万般的好,你连个好脸都不给,可见我不如?殿□□面。” 湛君听了,把手里桃子狠掷到他身上,撞软了又落地上,跌破了,清甜气味弥漫开来。 元衍半晌没动弹,气的都笑了,“好啊好啊,便是正经殿下,也没有对?我这样的。” 成欢 第27节 湛君跳起来,捏住他肩膀把他往门外推,“你走,我不见你!最好这辈子不见!”她通红了一双眼,“先生到底什?么时候到?我见着了先生,也不必仰仗你什?么了,平白?受辱!” 元衍气头上,编假话骗她:“我正要说这事?儿呢,你家先生病了,走不动路,到不了上京来,再严重些,说不定你这辈子也瞧不见他了。” 湛君听了这话,像被个雷打了,呆呆站了好一会?儿,俄而大哭起来,天崩地裂的架势。 湛君自记事?起,身边便是姜掩和英娘,这两个一个是父亲一个是母亲,是天底下最亲的人?,这番听到姜掩病重,哪里有不慌乱的,又想到先生虽然?瞧着不是个健硕的人?,却也一向没什?么灾病,这下子病这样重,一定是为着她,要是她没下山,先生必然?不会?有事?。湛君又怕又悔,从来没像这样怨恨过自己。 元衍看她哭这样惨烈,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也后?悔不迭,想自己不该吓她,忙上前抱住了人?说:“好了,没有的事?,我骗你的,可别哭了。” 这如?何得了?湛君本是怨怪自己,现下恨全转到他身上去?了,又打又咬,折腾得没劲了才停下,也闷闷的不理他。 元衍看自己腕子上牙印,不禁想:“真?是个惹不得的性子,现今就这个样,往后?可怎么办?”他自己心里清楚,旁的暂且不论,姜掩这一桩事?确实怪他,眼前的又是自己喜欢的,更不必拿腔拿势,只低声?下气地哄。 湛君原也算通情达理,只是旁的倒好说,牵扯到姜掩,湛君哪里是好说话的,任他好话说了一堆,尽是不理会?他。 元衍说得口干舌燥,实在没了法子,无可奈何地说:“我这么久没见着你,现在见了,只想好好和你说说话,这些天里头,我想了好些话要跟你说,你竟是不听吗?” 这话说到湛君心里头,她何尝不是有好多话要跟她讲,只是难道是她不愿意听他说话吗?真?论起来,本好好的,都叫他毁了。 湛君说:“你倒好好想想,你说了什?么好话,是要好好说话的架势吗?” 元衍真?的仔细想了想,后?知后?觉是自己的错,怪他气昏了头,他摸了摸鼻子,讪讪道:“还不都是给你气的。” 湛君反问:“那你倒说说,我哪里气到你。” 元衍道:“我不是早和你说过,叫你离河阳王远一些,你挨着他,能得什?么好?” 湛君细想一通,觉得自己得的尽是好处,倒跟某些人?一处时不同,因而说到:“我没瞧着他没有什?么不好。” 这还得了?元衍又要发怒,但实在不想把这见面的功夫用到吵架上头,生生忍了,但他哪里是个好性,心里不甘愿,仍是道:“他是对?你有所图谋。” 湛君当然?知道孟冲图谋什?么,可先前既答应了他,便决计不说,只道:“难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就一定是图谋些什?么吗?” 元衍不假思索,“当然?!天下熙攘,除了至亲之人?,尽是为名利而来。” 湛君冷笑道:“既如?此说,我非你至亲,想必你也想从我身上图谋些什?么东西,你倒说说,你图谋些什?么?” 元衍支吾着说不出话。他捏着她,是因着她那张脸,又想拿她挟制姜掩,所以栓住她不放。他图谋些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但是不敢讲,告诉她了她必然?要生气,他哪里敢?况且便是没有姜掩,她也值得他一番图谋,他不敢说不爱她的脸,却也不能说只爱她一张脸,可纵然?她这样好那样好,难道旁人?便不好了吗?他却全不入眼,讲不清道不明的,活像上辈子欠了她这辈子还债。 见他这样子,湛君心里失望,“看来你确是这样想,你看的这样清楚,不妨跟我说说,我是图谋你些什?么呢?我自己是想不明白?,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呢,竟然?想着和你日久天长,你说,我是不是个傻的?”她又自己答,“我就是个傻的,什?么都想不清楚,就想着和你在一块,见着你我就开怀,见不到你我就伤神,跟失落了什?么似的。” 元衍听得愣住,心里却像开了朵花,颤巍巍又跃跃欲试,长蕊伸出去?不知勾住了什?么,他忍不住抱紧了湛君,“我现在才明白?过来,你话讲的不对?,你是我至亲至爱,我是你至亲至爱,自然?不想着从对?方身上谋求什?么东西,要真?要论,就是想要你我这个人?罢了!”他笑说:“我就是想要你这个人?,你就答应我,给我吧。” 湛君脸红的厉害,明艳的像霞,眼神像霞落进澄塘,滟滟的不成样子,她看不清自己的模样,却能感知靥上的热。她要被烧糊涂了,晕晕乎乎地想,“我怎么就变成这样子?” 元衍还在说:“你说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告诉你就是,什?么都告诉你!我叫做元衍,水朝宗于海,因为我是父母的第二个孩子,所以取这个名字,在外他们都称我元家的二郎,在家都叫我凤凰,我是不喜欢这小名,你跟他们都不一样,你不这么叫,你叫我阿衍,你就这么叫我,快叫我!”他为了叫她喊他名字,弄她的痒。 湛君受不住他捉弄,左右支绌,但避不开,笑得眼泪都要出来,却不如?他的愿,“我不叫!” 元衍不高兴,“为什?么?” “先生、先生就叫这个!”湛君再受不住,把人?猛地一推,瘫倒在榻上,仍笑着:“你让我怎么叫?” 元衍想到这一宗事?,颓丧下来,这样子的话,确实是没法子。 湛君躺在榻上,终于止了笑,仰面看着屋顶,喘着气。 元衍脸压下来,亲吻了她唇角,又捉起她的手扣住,他话讲得真?心,“我会?把所有事?都解决好的,等母亲来了,我带你见她,然?后?我就带你回西原去?,将来我有什?么,你就有什?么。” 听了他的话,湛君坐起来,看着他道:“我并不想要你什?么东西,只有一件,你不要同我吵架,我一点都不想同你吵,可你见着我,多是一副问罪的态势,怪我这样怪我那样。” 元衍倒是理直气壮,“那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你想想,你先前不听我的话,都惹了什?么事?出来?” 湛君认真?地同他讲,“那也不能把我关进笼子里当鸟雀,我最讨厌人?拘着我,这不让那不让,烦死了。” 元衍说:“经了那么多事?,还没明白?过来,你还当自己在山上呢?那时候你一年到头能见几?个人??我瞧你根本分不出好人?坏人?。” 湛君气愤道:“我见到最坏的人?,可不是别人?,就是你!” 元衍笑起来,“我待你这样还算坏?到时候你问问别人?去?,看我待你好不好。” 湛君就问他:“你待我好,怎么我快二十?天见不到你,你哪去?了?” “我?我当然?有大事?做。” 这话听起来真?是敷衍,湛君不想搭理他,转过身子到一边不看他。 元衍把她扳回来,“你不信?我告诉你就是,不过你不许跟旁人?说。” 湛君点头算答应他。 “那个王韬,不是要打你?我哪里能忍,当天夜里我就把他杀了给你泄愤,你说,我待你好不好?” 湛君听了脸色雪白?。 元衍摸摸她的脸,问:“吓到了?”又笑着说:“看看,这就是你,胆子小,偏偏还什?么都要知道。” 第36章 元衍十八岁, 是个沉稳的?人,他有满心的?欲望,所以最善忍耐, 可在湛君面前时,倒像是没有八岁似的。 湛君听说他杀人, 已是被吓住了,他明知道她害怕, 偏要细细说给她听,还比划着给她看—— “烧通红的一根针,这么长,趁他昏迷不醒, 从他头顶扎下去, 血都?不见,人就死了。” 湛君原不知内情, 现下知道了, 觉得他残忍, 眉头已皱了起?来, 可转念想, 那人要打?死她时, 心里可没存了慈悲,要不是有人救她, 她哪里还有今日?要是为着他怪起对自己好的?人, 真算得上矫情了。可心下还是不大自在, 只说:“他是个恶人,到?底有伏诛的?时候, 你动手杀了他,脏了你的?手。” 元衍听了这话, 笑她:“伏诛?你还想着律法能制他?不然说你什么都?不懂呢,就算他打?的?是河阳王,凭着他老子的?功勋,也不过关他几日?,到?时仍是作威作福,谁管得了他呢?” 湛君沉默了会儿,又问?他:“那你会不会有麻烦?” 元衍望着她担忧的?眼神,心软的?不成样子,笑着说:“我做事一向?干净,谁也拿不住我。”顿了下,又说:“往后必不会再有这种事了,有我在,谁也不能冒犯你。” 湛君听了这话,忽然侧了脸,又低了头,静静的?不言语。 元衍把她侧颈看了清楚,雪白的?像瓷,他忽然噎了一下,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他直愣着站起?来,说要走,湛君转过头来看他,脸上有微微的?错愕。他又说了一遍要走。 湛君看了一眼窗外,说:“外头天?黑了。”她在挽留,她并不想他走,她依赖着他,就像先前时候。 元衍听懂了她的?话,可是更痛苦,求饶道:“可放过我吧!”爱人就在眼前,他倒是也忍得住,只是没必要折磨自己。 湛君其实并没什么旖旎心思,只是不想他走,她并不知道两个情热的?男女?待在一处可能会发生的?事,她只是想要同他在一起?。 湛君留不住元衍,他走了,湛君怅然如有所失。 元衍又是好久不来,湛君的?心如同外面的?天?气,阴沉沉带着湿气。五月总爱下雨,缠缠绵绵下不完似的?。 元衍不来,湛君的?新朋友孟冲,也是好久不来。孟冲是个礼节周全?的?人,因来不了,还叫人送东西来平宁寺,带了话同湛君解释,说他上次伤着内里,并没好全?,连日?阴雨勾连出病来,躺榻上下不来,但又想跟见湛君,所以邀她到?他府上去。湛君当然不去,叫那人带话愿他早日?康复,孟冲后来又传话,说她不愿意去的?话,他会好好养,一定早早来见她。湛君听了,高兴没有多少?,不安偏多。她愈发觉得自己是个偷窃的?人,心中惴惴。 湛君去找识清,见她在佛前添油,忙的?脚不沾地,湛君连喊她都?不忍,只默默走开。 日?子总是这样热闹一阵冷清一阵,好在平宁寺实在够大,逛好久也逛不完,到?处走走也能开阔心境。 这日?湛君缓行至一荒凉僻静处,被几竿竹子吸引了心神。青云山上也有许多竹子,湛君在绿海中长大,岁月不曾停过,不经意就是十几年?。 竹下有流水,水声?潺湲,湛君拽着一片竹叶,看着脚下微微晃动的?竹影,一时间痴了。天?上浓云翻滚,在湛君不知道的?时候,珠子大的?雨“啪嗒”砸下来,在地上碎了。湛君回神过来时,身上已湿了大半。 远处露出亭台一角,湛君瞧见了,手挡着雨快跑过去。雨来的?急,去的?也快,只一会儿,雨便停了。鸟叫了两声?,轻薄雾气在浇透的?绿叶上漂浮,天?仍重阴着。 湛君恐还有雨,便想着回去,只这地她先前从未来过,方才为了躲雨又跑的?急,这下子竟是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叶上不时滑下两滴雨来,好些打?在湛君脖颈上,凉的?人不自主发抖。湛君抱紧了胳膊,快步走在长着青苔的?小径上。 不知走了多远,远远瞧见一个背影,湛君乍然欢喜,提着裙子追过去想问?路。待离的?近了,湛君脚步却忽然慢了下来。她觉得这背影隐隐有些熟悉,倒像哪里见过一般。不过是转眼间的?功夫,湛君忆起?来,是见过的?。那时候她找识清,也是一样乱转,结果不小心同人撞到?一起?,结果那人连个问?候也无。 定然是她了,那样高,浑然不像个女?子,撞到?她肩膀那一下,叫她疼了两三天?。 这样的?话,倒也算有缘。 湛君正想着,那人却转了一个弯,竟瞧不见了,湛君怕丢了她再找不到?旁人,忙追过去,再看见她时,竟是脚下生了根似的?,再动不了了。 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 亭子下有两个人,湛君见过其中一个,没见过另一个。 天?边闷过一声?雷。 那两人衣物挂着,一些地方裸露着,湛君离得远,却也瞧见了。 怪道“她”生的?那样高,哪里是个女?人,分明是个男人。 两个人缠着,像两条雪白的?蛇,吐着血红的?信子。 湛君隔着雨听见了笑声?,那女?人倚在栏杆上,上半身在雨中弯曲的?不可思议。湛君看见了她的?笑脸。 她也瞧见了湛君,笑容顿了那么一下,而后便对着湛君露出一个更盛大的?笑脸。 湛君转身便逃。 湛君回到?小院时天?已经黑了,她撞开门,关也未关,摇晃着跌倒在榻上,人事不省。 风吹门摇晃不止,屋子里一片黑暗。 第二日?老尼来送东西,发现了榻上烧的?滚烫的?湛君。 湛君不知道自己生病,她在梦里。雪白的?双头蛇,树那般高,黄色的?冰冷的?眼,吐着信子,张开了血盆大口,铺天?盖朝她压下来…… 湛君大叫一声?。 “醒了!醒了!” 老尼大叫着跑出去,湛君躺在床上,不停落着冷汗,湿透了。 方倩从外头进来,湛君喘粗着气,没有抬头。 方倩微蹙着眉,在榻前坐了,抬手去触湛君的?额头,没先前热了,她稍稍放了心,说:“察觉了不好,该告诉旁人,哪能自己硬熬着?你知不知道,你险些没有命了。” 湛君仍是不说话。 方倩并不是个热络的?人,见此便起?身,又说:“往后注意些,不要再淋雨了。”说完这些,她自觉尽了心,便不再留,提步离去,快到?门口时,湛君忽然开了口, “他什么时候来?” 方倩知道她要找谁,并不回头,只说:“他来过,因有事又走,托付我好好照顾你,得了闲他就来了,你好好养着,想吃什么用什么就叫人去找我。” 方倩走了,湛君低着头好久。 湛君自醒来后便一直不怎么说话,只坐在榻上出神。 湛君是个京城里突然冒出来的?人,只极少?的?忍知道她在这里。识清不知道她病了,孟冲也不知道,元衍知道了,但是他有事情不在,湛君住在,十分冷落,清醒时希望有人来跟她说话,而这个人最好是英娘。在她眼里,英娘是她的?母亲。 可英娘不在,也没有旁的?人。 成欢 第28节 这天?湛君正端着药碗,她嫌苦不肯吃,盯着门口那一大片光看。天?终于晴了。 有人出现在门前,挡住了湛君的?那片光,于是湛君抬了头去看。 “咔嚓”——药洒出来,碗碎了一地。 门前的?人走到?榻前,坐下了,一张算得上熟悉的?笑脸。 “我不想失礼,但是你这里没人,我也就只好冒犯了。”她笑着说,见湛君仍呆呆的?,笑意更深,伸出手抚摸湛君的?脸,赞叹:“真是好美的?一张脸。”又问?:“吓这么厉害?” 湛君如梦方醒,像看见了什么妖魔鬼怪似的?往后退,直到?抵到?墙上退无可退。 她见状笑软了身子,侧伏在榻上,乌发散落,僧衣下的?躯体曼妙,胸口起?起?伏伏像海。 好一会儿,她才停了笑声?,又坐起?来,说:“吓到?你真不是有意,我也不晓得那地方还会有人去。” 湛君看着她,张了嘴话还没说出来,她趴在榻上伸手捂住了湛君的?嘴,另一只手食指挡在唇前,做一个噤声?的?动作,笑着说:“可千万别?问?我是谁,俗气,你瞧,我就不问?你是谁。” 湛君只好把话咽回去。 她却没把手收回去,还在湛君唇上压了压,称赞道:“你嘴唇真软。” 湛君两只手抓着把她的?手甩开。 她不以为意,收回了手。 她说:“我来呢,一是那天?吓到?了你,我过意不去,二来是你实在美丽,我想再见你一面。” 湛君听了她的?话,瞪大了眼睛。 她看了又笑起?来,安抚道:“别?害怕,我只是看你生的?美,又不是想对你做些什么,我欣赏你的?美,但是更爱男人的?身体,我喜欢那种快乐。”她看着湛君,挑眉歪头,“你那天?也瞧见了。” 她又变成了那天?的?蛇,在湛君耳边嘶嘶吐着信子,“他喜欢你,我也喜欢你,我邀你同去,一定是另一重的?快乐,你感受过便不会再忘,只有无边的?渴求……”她惊呼一声?,躺在了地上,怒目瞪向?湛君。 湛君低着头手忙脚乱系自己的?衣裳。 第37章 湛君不知道面前这人是谁, 却很怕她,她抓着衣领,竭力装作镇定, “我不认识你,你快走!”只是任谁也瞧得出她此刻不过色厉内荏。 那女人妖妖娆娆从地上起来, 轻掸着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嘴角带笑, 平静的目光一直没离开湛君身上,看得湛君体如披霜。 湛君赶她,她也不留,只是门前突然回身, 问:“方才我摸的你快活吗?”湛君登时脸色大变, 她瞧在眼里,得了胜一样, 大笑着出门去了。 湛君病本已好了大半, 因这一遭, 又缠绵了几日。白日里病恹恹, 夜间也不安生。她做梦, 梦里颠三倒四, 每次惊醒了都是一身汗,像热水洗过。 孟冲养好了病, 来找湛君, 见她病在榻上, 吓了一跳,连忙要找太?医给她瞧。湛君惶恐得很, 忙说自己不过是淋了雨得了寒热,并没有什?么大碍, 实?在不必兴师动众。孟冲听这样讲,也就歇了心思,不过又心疼湛君身子弱,遂带来许多好药材,要她吃了补一补。湛君推拒不得,只得收下,却也只是同先前那些东西一道放着。 孟冲来的很勤,想着法子哄湛君开心,可见湛君总是闷闷不乐,自省一番,觉得是自己扰了湛君静养,于是心中虽不舍,却也按捺了不来,只想湛君早日康复。 孟冲虽不再来,湛君却没有高兴半点,因她的低落并不是因为?有人来,而是因为?有人不来。 湛君想着,生起气来,可转念又想,生气有什?么用?呢?又恨自己不争气,旁人不理会她,她又空牵念什?么?倒短了志气。她这样想着,心中郁气散了不少,又因病了太?久,身上也不舒坦,便仍出去逛。只是不知怎地又走到那日竹林来,待看清自己身处何地,吓得一个?趔趄,忙转身要走,可为?时已晚。 面前人眉眼弯弯,比之前夕,少了妩媚,多了可亲。她手按在湛君肩上不叫她动,笑说:“你来了,怎么不进去坐,好歹叫我请你吃杯茶。” 湛君一见到她,脸吓得雪白,她见了又是一阵笑。 湛君想走,可力气不及她,被?她强带进了一处院子,进了屋里才松了手。 湛君很怕她,眼睛盯着她看,恐她再做出什?么异诡之事来,不料她只是翻找器具,竟真是要请人喝茶。湛君想趁着她找东西偷偷溜走,才提了脚,她像是后背也生了眼睛,当?即回头,看着湛君笑着说:“你怎么站着?倒显得我失礼,快坐。”说完,她找全了器皿,端了朝湛君来,如此湛君便没有走掉。 小炉里烧着水,咕噜咕噜响着,湛君攥着手坐在几前,动也不动一下。她举手投足之间倒泰然得很,茶杯推到湛君眼前,伸手示意湛君品尝。 湛君因太?过紧绷,此刻确实?有些口干舌燥,便大着胆子去拿杯子。 她是一直看着湛君的,见湛君要喝她的茶,笑着说:“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你知道了我的事,倘若说给旁人听,我就会有麻烦,我要不要给你下点毒,这样你就没机会了。” 湛君唇已碰到了杯子,闻得此言,一时手上用?力,全洒到了自己身上。她见状又是大笑,软了身子伏在几案上,没骨头一样。 她说:“但是你这么美,我要真毒死了你,也太?暴殄天物,我真舍不得,而且我觉得——”她突然靠近,吓得湛君心跳骤停,她盯着着湛君的眼睛,“你说不定会来找我呢。”她眨了眨眼,得意地道:“我过真没瞧错你,你看你这不就来了吗?” 湛君辩驳:“我不是来找你,我只是走错路!” 她并不同湛君争论,只是问:“那天你看的开心吗?” 湛君难堪极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听她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于是站起来要走。她没起来,却拉住湛君的手。她实?在力气很大,湛君无论如何挣不开,只恼怒地看着她。 “你没做过那种事,不知道其中的美妙,等?你领略了,也就离不开了,你就不想试试吗?只看哪里够呢?” 书?上说,魅为?山林异气所化,能蛊惑人的心智以吸食人的精气,湛君不免想,或许她面前这个?,就是个?树草成了精的,化了副美艳皮囊要来害她。 湛君看向她的目光实?在恐惧,她甚是不悦,说:“圣人说,食色性也,人的本性如此,何故这般看我?我以为?你是个?灵秀的人,原来也是一样蠢笨。”湛君瑟缩着,喘着大气。她瞧湛君怕成这样,觉得甚没意思,丢开了湛君的手。湛君捧着自己的手,呆呆站着。她见湛君不走,以为?说动了湛君,眉目又飞扬起来,对?湛君道:“你是真的美,男人倘若得到了你,必然对?你死心塌地,任你藉由?他?们得到好处,你只要躺在那儿,就什?么都会有了,你难道便不想吗?我是个?很有权势的人,你今日依了我,后半生的富贵荣华我也可以给你。你留住他?,咱们三个?一起,恣意作乐,同天上的神仙也可以比了。”她见湛君仍是不动,有些恼怒,恨道:“倘若我不是在这尼寺,见不到旁的男人只有他?能用?,才不为?着讨好他?与你费这些口舌!我动动手指,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 湛君听她这样讲,不知怎地脱口而出一句:“那你怎么就出了家?”说完给自己吓了一跳,怪自己不该说话。 她听了却冷笑:“怎么?说的是清净之地你就真以为?是干净地方?出去打听打听,你也说不出这话来,佛祖净如琉璃,人可不是。再者说,你当?我想到这地方来?只愿下辈子不是妇人身,苦乐由?他?人不由?自己。”她说到恨处,停不下来:“我父亲说了那么些冠冕堂皇的话,作了价把我卖了,我二十?岁就要做寡妇,我让他?接我回家,我为?着他?付出那一回,算我报答他?,我也不怨他?。可是他?怕得罪人,不管我死活了,我大好年华,让我陪死人牌位过日子!那老头子六十?岁,终于熬死了他?那善妒的发妻,半截身子进了土里还?要娶十?六岁的新?妇!他?活该那样死!”说着,她看湛君:“我金玉一样的人,花一般的美貌,还?要靠找女人才能留住男人,你猜他?是谁?他?是我那死了的丈夫的儿子,婢女生的,连叫我一声母亲的资格都没有,背了人伦同我滚到了一张榻上,把我哄来这等?地方,他?如今在哪里?不知道在哪张榻上快活呢!” 湛君听得骇然,同时也为?她悲戚,此时此刻她忘掉了心中对?她的恐惧,只认为?她是个?可怜的人,于是小声和她说:“他?哪里值得你这样呢?你离了这儿吧,去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我想要的日子?”她猛地抓住湛君的肩膀,恶狠狠地说:“我就是要他?跟我一起生一起死,他?想离了我,绝不可能,除非我死了,否则他?就是不能摆脱我,可是离了我,他?又有什?么呢?” 湛君给她这疯样子吓到,下了死力气扔掉了她的手,连滚带爬出了房门,跑掉了。 直到嘴里跑出了血腥气,湛君才终于停了脚,远远看见了真慈堂飞翘的檐角,边缓着边朝莲台走去。湛君在路上走着,耳边不停响起那个?人的话,面前尽是她怨毒的脸,湛君实?在为?她难过,这个?人被?各色人摆布一生,却挣扎着不肯走出去,和她名义?上的儿子…… 那天看到的景象又浮现眼前,她刻意提醒自己不要去回忆,可愈这样想,记忆却愈发清晰,雨也不见了,他?们做的事,在她的眼前,那样的清楚——湛君白天也做起了梦,那倚在围栏上的不是她,站在那里的,也不是他?…… 湛君忽然站住了,她抬起脸四顾,满眼的惊慌,她问自己,我怎么了? 有人跟她说话,她听不见,只看到模糊的影,什?么也瞧不清楚,终于,混沌破开,天地再现,元衍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他?疑惑又担忧,一直问她:“你怎么了?”湛君说不出话,他?捧起她脸仔细看了,又摸了摸,牵着她的手回屋里去。他?说:“你病着就不要乱跑,又吹风,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呢,只当?我求你,叫我少担心些,整天想着你,我人都要魔怔了。” 把人按在榻上,他?从身上摸出个?药瓶,倒出乌黑的一丸,蹲下去放进她嘴里,笑着说:“吃那么多天药,人都要腌成苦的了吧。”举了药瓶在她眼前晃,“这个?不苦,给你当?糖吃。” 甜味在唇舌间化开,她看着他?,梦里的人有了脸。她问他?:“你怎么样才能不离开我呢?” 元衍给她问的发懵,又听她说:“她讲我很美,只要我愿意,你什?么都会听我的。” 元衍就问:“谁?和你说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你奇奇怪怪。” 湛君不回答,只是问:“那天在河阳王府,你抱着我的时候,在想什?么?” 第38章 他那时在想什么?自然不能说?, 信口道:“当然是想怎么?把你带出?去。”又问她:“怎么想起问这个?” 湛君摸上他的脸,没来由地说了一句:“我最先识字时,读的是《诗》, 先生读一句,我跟着?念一句。” 元衍笑着说:“但凡读书的人, 哪有没有读过《诗》呢,我父亲也带我读过, 我记性好,你喜欢哪一篇,我背给你听,或者我先背《关雎》。” 湛君道:“我喜欢的太多, 你一时怕背不完, 当时先生带我读《诗》,也并非篇篇都讲给我听, 所以其中有些, 我并不解其深意, 你若学得好, 不若讲给我听。” 虽不知怎么?就要讲起?诗来?, 但既然她说?了, 元衍也没有不应允的,只说?:“你要我讲哪一篇?” 湛君轻轻念出?四个字来?, 元衍一时愣了, “什么??” 她说?的这篇, 姜掩当时自是不会深讲给她听,如?今她转来?问他, 他倒是能讲,只是她怎地念起?这个来??。 湛君像是浑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惊心动魄的话, 只盯着?他脸瞧,还伸了手依着?他面目的轮廓细细描画,羽毛拂过似的痒。 元衍确信她在捉弄她,攥住她手指不叫她乱动,忍着?心头烦乱,怨念道:“我就是对你太好了,但凡你换人说?这种话——”他皱了眉,“谁带的你说?这个?河阳王?” 湛君抬手解了束发?的素带,她头发?散了,她不管,只蒙住了他眼睛。她告诉他:“你不要睁眼睛。”元衍感受到一个吻落在他的唇上,轻的很,像一片雪,沾着?热,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元衍乐得这样的捉弄,笑着?问:“还有别?的吗?”然后飞快扯下了眼上发?带,一脸严重的肃穆——湛君一只手伸进他衣裳里?,摸上了他的胸膛。 两个人四目相对,湛君的胆子像袋子被扎破一个洞,瘪了,里?面东西掉出?来?,瞧清楚了,是她女孩子的矜持,于是她强硬着?把发?带夺回来?,复系上,系紧了,高声道:“我说?了你不要睁眼睛。”元衍不再动作?,任由她摆布。 可是她也不知道要干什么?了,她丢了勇敢,只剩下胆怯,礼义廉耻趁机通通找上她来?。她清醒了,从他身上下来?,脸色血红,想那女子果?真是个功力深厚的妖魅,伸手把发?带扯了下来?,三两下又?缠回自己头上。 元衍还等着?她,可久等不到,心里?火一把胜过一把,顾不得她的禁令,睁开了眼,见她安静坐着?,笃定了她就是在捉弄他,又?失望又?生气。 湛君见他睁了眼,想这真是羞死人了,连离他近了都不愿意,起?身要走。元衍不痛快,拉住她不叫她走,给自己讨公道:“你又?亲又?摸的,到底是要做什么??你不说?清楚,我不叫你走。”湛君平日还算个口舌伶俐的人,可这等事哪里?说?的清楚,元衍又?一副不罢休的样子,她没法?子,就把遇见那女子的事一整个说?了,把今天自己的奇异都怪到她身上,说?她是个精怪,有惑人的妖法?,自己是被她迷了心智,这事说?不清楚。 元衍听了却说?:“她是卢铭的夫人,可不是精怪,也没有妖法?。”说?完笑着?瞧着?湛君,满眼促狭。 湛君懂他的意思?,一时腮上又?通红,双目含嗔,不愿意再跟他共处一室,作?势要走。 元衍拉住她不放,手上用些巧劲,湛君便轻巧跌到榻上,仰面躺下,她急忙要起?来?,元衍按住她不叫她动,“你别?急,听我跟你说?两句话。”湛君这才不挣扎。 “那女人怎么?样,不干我的事,我不管她,但是你不一样,我得防着?你被她给骗了。”他笑起?来?,“真怕你没见过世面,听她说?什么?富贵权势就如?她的意——”湛君听了要打他,他捉住了攥住,面上换一副正经?神色,说?:“你想要这些,找我就可以了,只要哄的我高兴了,要什么?没有?” 湛君推他,口中道:“什么?富贵权势,我不稀罕,也不要。”元衍问她:“那我呢,要不要?”湛君不动弹了,也没了声响。 他低下头吻她,吻得认真,这一吻结束时,他离她远了些,说?:“你今天问我,是你好奇那件事是不是像她说?的那么?快活,但是你胆子就那么?一点,也没什么?本事,想勾引我还做不到。”湛君骂他:“谁勾引你?”元衍按住她乱动的身子,理直气壮地说?:“当然是你,不然你做什么?问我《诗》?我还真的懂,我讲给你听?前头你懂,不必我跟你说?,我同你讲最后一节,是那女子请求她的情郎,让他小心些别?招了人来?。”湛君直接躺在榻上装死,只是脸红,不肯给人瞧,拿手死死盖住。 元衍给她拿下来?,压着?她说?:“你这里?不懂了,我教给你,你还有别?的不懂,我也可以教你,而且我不用你说?也一定小心,只要你答应我。我想你想的厉害,但怕你委屈,都忍着?,现在想想竟是我自误,只要我在,谁能叫你委屈?你是我的,晚是我的,早也是我的。我不愿意晚,太折磨我了,你当可怜我,答应我吧。” 湛君却问:“答应你什么??” 倒给元衍问愣了,气的他在她唇上咬了一口,笑她:“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敢做,当真是无知者无畏了。” 湛君听他取笑她,气的又?要起?身,不愿意跟他在一处。元衍哪里?肯让她起?来?,还说?她:“你瞧瞧你,没见过气性这么?大?的。”湛君愤然:“从小到大?,除了你,从来?没人讲过我半点不好。”元衍笑道:“这样好,那说?明只有我认清了你,咱们两个亲近,旁人谁也比不了。”湛君笑骂:“什么?歪理!” 两个人一齐笑出?声来?,笑到最后都有些气喘。 元衍盯着?她微张的嘴唇,忽然说?:“我记得那天你说?,你并没有拥有我,现下我有个法?子,既叫你拥有我,也叫我拥有你。” 湛君撑坐了起?来?,问他:“什么?法?子?”元衍说?:“我只问你,是否答应我?”湛君说?:“你都没有讲是什么?,我如?何能答应你?” 元衍看了她很久,并不说?话,湛君给他看得不自在,以为他是在发?呆,便伸手在他眼前晃,好叫他回神,可是他并不是在发?呆,湛君那只手被他捉住,只轻轻一扯,人便落到他怀中。 他不说?她想听的话,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吻得她快意,她沉溺其中,对他的所作?所为并不反抗,这已经?是熟悉的事了,她并不抗拒这种欢愉,将这算做是人生中一种新奇的体验,只有他给过,只她不知道,这一次不同。 梦境与现实,湛君分不清楚。她张着?嘴,说?不出?话,元衍在她身上,两个人水淋淋像洗了澡。 此刻她比先前任何时候都美,元衍说?:“往后咱们两个再也不能分开。” 湛君看着?头顶静静出?神,不理会他。 他察觉了,一定要她为他这番话做出?些回应,略起?了身,不经?意引起?她一番低吟。 她终于肯看他,身上没有力气也要推他,“下去!” 成欢 第29节 元衍不听她的,反倒和她贴的更紧了些,此刻他心满意足,“我还没像今天这么?高兴过。” 湛君说?:“我不高兴。” 元衍正在兴头上,听不得她说?这话,非要问清楚她为什么?不高兴,人也不老实,湛君给他搞的烦,心中更加不满,嚷道:“我累,我还疼,你不听我的。” 元衍消了气焰,讪讪问:“还疼?” “当然疼,我就没有不疼的地方,这种事到底快活在哪里??我一点也觉不出?来?。” 元衍迟疑道:“那我帮你看一看?”说?着?便起?身,竟是真的要给她看。湛君哪里?肯,他又?非要看,两个人闹半天,终于,湛君说?:“我好了,我不疼了,别?管我了,还死不了。”元衍道:“等天亮了,我寻药来?给你擦。”湛君忙说?:“你别?!”她着?急的很,“别?给别?人知道!”元衍哄她:“怎么?会给别?人知道?你放心好了。” 元衍看一眼天色,外头星月高悬,夜还长久,元衍的心在这一刻奇异地平静了下来?。湛君被他拥在怀里?,眉似蹙非蹙,眼似睁非睁,一副累极了的模样。月色入户,眼前都看的清楚,这房间?简陋的厉害,灰扑扑的,只有她白的像在发?光,像落下来?的明月。元衍忽地感到后悔,他情之所至,当时不管不顾,如?今想,这里?也太委屈了她。他一向不愿意委屈她的。他一下一下抚着?她凌乱的头发?,问她:“你有没有什么?一定要得到的东西?” 湛君认真地想了想,摇头说?:“并没有。”元衍听了,生起?气来?,“想不到可以说?我是你一定要得到的东西,怎么?能说?没有?”湛君理都不理他。他又?说?:“你现在想不到没关系,反正我以后什么?都能给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什么?东西你都能向我要。” 湛君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说?:“真是大?方,可天下是皇帝又?不是你的。”元衍听了微笑,不说?话,只亲吻了她额头。 第39章 幸运的女孩子总是慢慢长大的, 或者不必长大。湛君在?青云山,日月照着风吹着,十七岁还没有长大。她?仍旧是个孩子, 姜掩就是要她做个孩子。她并没叫姜掩失望,可?超出了预期, 是个淘气顽皮的孩子,且附加着大胆无畏, 以为做什么都可以被容许,错了也一定会?被原谅。 在?湛君看来,同元衍做的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认为同她高兴了就离开青云山是一样性质的事, 不过是她?得到快乐的一种途径。她?不知道世人会因为这事指责她失贞, 骂她?不知廉耻。元衍是知道的,他知道在世俗礼法的要求下, 这种事不是轻意可?以做的, 但他实在?不是循规蹈矩的一个人, 不认为这世上的事分能和不能, 而分想和不想, 且谁也管不了他。他唯一的顾忌来自旁人可能会带给她的伤害, 所以他仍要小心翼翼。 湛君早已睡去,元衍躺在?榻上, 忽然想起那场遥远盛大的热闹婚礼。十年过去, 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模样, 只却扇时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张脸清晰,那是五岁的青桐。青桐是很好的, 哪里都好,只是不该是他的妻子。他必须要亲自同青桐讲明这一切。 天色大亮, 元衍起来穿好了衣裳。湛君仍睡得很熟,些许散发覆在?她?的明净的脸上,平添几分柔媚,元衍伸手为她?拢好,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吻,看着她?的脸微笑?许久,站起身匆匆离开了。 湛君睡足了时辰,朦朦胧胧睁开了眼,元衍就在?她?眼前,她?静静看了他一会?儿,轻轻打了个哈欠,又闭上眼睛睡过去。元衍笑?着呵她?的痒,她?被闹得再没法睡,坐起来,朝着他又推又打,“你起开,哈哈,啊!快走,哈哈……” 元衍把她?按进?怀里,听见彼此?的呼吸,他语气有些责怪:“你都瞧见我了,怎么还睡?” 湛君环抱着他,脸埋在?他胸膛,恹恹说:“我困,当然要睡。” 元衍笑?说:“那就这样睡。” 湛君抬脸嗔他一眼,从他怀里爬出来,赌气说:“不睡了。” “不睡了好,我们说话。”元衍拿出个木梳来给?她?梳头发,“我在?这里坐了快两个时辰,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等啊等啊,你总不醒,真叫人害怕一辈子就这么过去。” 湛君闻言笑?骂:“我是死了吗?” 元衍笑?起来,“你要是死了,我就什么都抛下,追着你一块去。” 湛君“哎呦”一声叫出来,元衍忙放下梳子,顺着头发找过去,一边揉一边道歉:“我头一回伺候人这个,不熟练,往后多伺候几回就好了。” 湛君把他手拨开,拿了梳子自己梳,她?侧着身子,满头青丝滑下来,盖了她?半张脸,光可?鉴人。 元衍看着她?,忽然说:“你记不记得,那会?儿在?亭阳,杜家的侍女给?你梳头,惹得你生?好大的气。”他叹了口气,语气惋惜,“这会?儿她?要是在?就好了。” 湛君斜他一眼,拿发带把头发绑了,松松堕着。 老尼来送水时,元衍并不在?,她?搁了水就走了,并不知昨晚上有两个人在?这里做了什么。 湛君支使元衍把水给?她?端来,元衍自然照做。湛君在?榻上洗脸,头发随着她?不停起伏的动作荡来荡去,元衍看的心痒,伸手把那发带捋了下来,乌鸦鸦的头发像在?他眼前跳了支舞,最后落得哪里都是,有几缕滑进?了木盆里,泡透了。 他捣这个乱,湛君不肯放过他,把他压在?榻上要松他的髻。元衍倒不在?意头发散不散,就是想和她?玩,躲着避着不叫她?如意。笑?闹间?,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两个人都吓一跳,忙看过去。 孟冲愣在?门口,脸上的惊吓倒比他两人加一起还要多。 湛君忙从元衍身上起来。元衍瞧见孟冲,先是讶异,而后便蹙起眉来,只是被他头发盖了,看不十分清楚。 孟冲张着嘴,看这个又看那个,来来回回看好几遍,说不出话来。湛君是不知该说什么。于是没有人说话。最后孟冲叹了一口气,说:“我先出去。”听着有气无力。 孟冲走了出去,湛君赶紧穿衣服,还推仍在?榻上躺着的元衍,“你还不起来!” 元衍抓住她?的手,不高兴得很,“他怎么在?这儿?” 湛君坦坦荡荡,“来找我玩。” “找你玩?”元衍声音扬起来,“找你玩什么?” 湛君倒还记得答应孟冲的话,含糊道:“他说我长的像他母亲,当我是他妹子。” 元衍哪里会?信,气愤道:“他有什么妹子?”心里怪湛君太单纯,瞧不出旁人的别?有用心。 湛君飞快穿好了衣裳,又重新?绑好了头,元衍还是在?榻上不动,湛君催他:“你还不快收拾,给?人瞧见了成什么样子?” 这话戳中元衍心事,是的了,如今他两个亲密,谁也比不了,即便旁人别?有用心,也一概是要落空的。他心中熨帖,慢条斯理站了起来。 孟冲背着手在?院子里不停走来走去,不时就要往屋里看上一眼,拳头砸在?手心里,再叹一回气。 他先前倒是问过湛君为何会?在?平宁寺,湛君只说她?是出来玩,想看永安塔,她?朋友便帮她?安排,叫她?住了进?来。可?恨他当时只听见她?想进?永安塔却不能,竟忘了问清楚哪个是她?朋友。 怎么就是他呢? 只说他方?才瞧见的,两个人形容过密,岂是泛泛之情? 元衍孟冲定然是认识的,元家的二郎,家世样貌才能样样都是顶尖,这样的人,倒也配的上他妹妹,可?他娶了亲有夫人呐! 孟冲认为是湛君不能抵挡荣华富贵的诱惑,自轻自贱甘为人妾,心中又疼又气,想要是妹妹当初要是没被带走,在?禁中锦衣玉食的长大,又怎会?做出这等糊涂事? “我妹妹金枝玉叶,如何能给?人做妾?我绝不肯叫她?受半点委屈。” 孟冲倒算个正直的人,只是正直没有他妹妹重要。 “罢了罢了,他倒是个夫郎的好人选,要是妹妹真喜欢他,离不了他,如了她?的愿也不是不可?,只叫元氏休妇,腾位子出来,只要求一求父亲,事情便不难办,给?那女孩子讨个公主身份,再许一门好亲事便好,那女孩子是阿兄的表妹,届时还得向阿兄请罪……” 孟冲正思?虑着对策,元衍收拾停当从屋内走出,上前朝孟冲作揖,喊了一声殿下。孟冲本已冷静了下来,可?是见到元衍,想起妹妹受的委屈,眼前便结了一层红色,挥起拳头就往元衍脸上招呼。 元衍倒想不到他来这一下,虽及时躲避,但两人离得实在?太近,还是被擦到了嘴角,红了一大块。 湛君见状,忍着身上不适冲上来,拦在?元衍身前,质问道:“你怎么打人?” 孟冲见状,哪说得出话来?元衍看湛君维护自己,想忍住不笑?,但哪里忍得住,只好咬紧嘴唇不出声,又把湛君拉到他身后,说:“我哪需要你挡在?我前面?得我护着你才是。” 孟冲气的咬牙。 湛君即使到了元衍身后,也仍是问:“你做什么打他?” 孟冲看着自己妹妹,再多的气和恨也都跟雾见了朝阳,通通散了干净,他问她?:“你生?病,可?好了吗?” 湛君身上是不大好,可?跟她?先前的病没有关系,她?病已然好了,她?觉着许是元衍的药起了作用。她?先说:“我好了。”又有些不好意思?,“本来也不怎么严重。” 孟冲听了高兴,连忙说:“那就好,那就好。” 他两个这样说话,将中间?的元衍视作无物,实在?叫元衍不舒服,他横插进?话来,“殿下,不知来此?有何贵干?” 孟冲想起正事来,湛君病又已好了,他放了心,便预备专心对付元衍,对湛君说:“你才好,别?穿这样单薄在?外头站着,快进?屋去吧,我还有话要对二郎说。” 元衍倒真想听听他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于是转头对湛君道:“既然殿下有令,你就先回去。”见湛君确实穿的单薄,又嘱咐,“换件厚衣裳穿,或者添件衣裳。”湛君仍是迟疑,元衍双手按着她?肩膀把她?推回房内,关上门前还笑?嘻嘻地跟她?说:“你不疼啦?快回去躺好。” 孟冲早已是双眼冒火,恨不得冲上去把人打一顿,反正他也不敢还手。 孟冲是元衍假想的敌人,而刚刚他占尽上风,是以连那一拳都不计较了,好脾气地再次行礼,问:“殿下有何见教?” 孟冲逼着自己冷静下来,问:“你们这算怎么回事?” 元衍面上恭敬,语气也恭敬,但说的话是:“啊,这如何与殿下讲的明白?” 孟冲说:“你家里有妻子,打算怎么安置她?呢?” 元衍打算同自己的妻子和离,他清楚的知道自己想娶的人是谁,可?是他目前仍需要这一份亲事,来应付杨宝珠,而且,还要顾及青桐的脸面,他不能叫青桐从旁人那里知道自己想要同她?和离的事,他要亲自同她?谈。所以,面对这个问题,他只能沉默,或者说:“殿下多虑,这是我的事了。” 孟冲在?这一刻气愤非常,他改了主意,他绝不把妹妹交到这样的人手里。 第40章 孟冲不欲再与元衍多言, 他想去找湛君。元衍看出他意图,上前阻拦。孟冲瞪他:“你敢拦我?”推开他就往屋内去。 湛君坐在榻上发愁。昨晚上闹那一通,脏污了茵褥, 怎么处理是实在个难题,是洗还是丢?丢的话, 东西不是自己的,要怎么解释?或者另寻了替换? 孟冲推门?进来, 那茵褥正挂在湛君两臂上,正中刺目的一小片红。湛君忙裹了收起来,这场景真叫人难为情,她?恼羞成怒, 斥道:“你进来做什么?” 孟冲站在门?口, 心像被剖开一样疼,颤抖的手倏然握成拳, 转身往元衍脸上挥去。元衍皱着眉头躲开, 孟冲反倒因为使?出的力没有承托而站不稳摔倒在地, 元衍伸手扶他, 被他狠狠拍开。他爬起来, 踉跄着离开了。 元衍看着他的背影, 想他或许再也?不会来了,但最好还是做些什么以免节外生枝。他心中正盘算, 湛君走出来, 没瞧见孟冲, 就问元衍。 元衍说人已告诉他走了,“我瞧他伤心的很。” 湛君后悔自己方才说话太大声, 心里愧疚,低了头不说话。 元衍捧起她?的脸, “以后不许再见他。”湛君拿掉他的手,扯着他往屋里去,语气埋怨:“你瞧瞧吧,这要怎么办?” 元衍看了,笑着说:“叫我带走吧,给你换条新的来。” 孟冲疯了一样骑马往皇宫里赶。 他脑子想的都是,有什么关系呢?他妹妹绝不可能给人做妾,让父亲下旨,叫元氏休妻! 他一路冲到平成殿,宣成在殿外伺候,瞧见了他,远迎上来给他请安。 孟冲充耳不闻,只是一脚即将要踏入殿门?时忽然茫然:“要是我告诉了父亲,要怎么同母亲交代呢?我已然背叛了母亲一次,如?何?能有第?二次?”孟冲愤怒泄了气,他踌躇着,颓丧了起来。 宣成在一旁轻唤他,孟冲收回了脚,转身跌撞着走了。 平成殿里传来孟恺沙哑的声音:“是锦儿?吗?” 宣成忙进殿,禀道:“方才殿下来,可到了门?口,失了一回神?,不知怎地又折返了。” 孟恺咳嗽着从榻上起身,宫人们忙上前搀扶。待坐定了,他问李丰:“锦儿?近来都在做些什么?” 李丰答:“府上人说殿下多是养伤,要么就是往平宁寺去,不过?倒比往日要勤些。”他笑着说:“殿下是想贵嫔了。” 孟恺听了最后一句话,沉默着不动了。 元衍正叫人找茵褥,元承的侍从来请,说大郎君要他去前头会客。元衍问:“客何?人?”话音方落,一女?声朗朗道:“是我。” 杨宝珠走进门?来,珠钗明晃,光焰照人。 元衍笑问:“宝珠,怎么到了这里来?” 杨宝珠笑答:“我怕我面子小,不亲自来请不动你。” 侍女?寻到了合元衍要求的茵褥,呈上来给他看。 杨宝珠瞧见了,问:“怎么用这样素的东西,连纹绣也?无。” 成欢 第30节 元衍叫侍女?将茵褥收起来,一边伸手请杨宝珠出去,一边同她?说话:“宝珠今日同谁一起来?” “同我阿嫂一起,你阿嫂请她?。”杨宝珠听见了元衍的话,却瞧不见他的动作,她?不出去,反倒在元衍房中转了起来,同时评判:“东西都胡乱摆,一点也?不经心,想来你府上缺人打?理。” 她?这样,元衍只好同她?明讲:“宝珠,我的卧房,你来不合适,同我一道出去吧。” 杨宝珠四下里环顾,目光最后落到元衍身上,笑了一下说:“这时候来是不合适。”又问:“郡公同夫人什么时候到呢?” 元衍道:“快了吧。” 杨宝珠又笑,好意提醒:“青桐,到时你叫她?好好挑一挑,要选个自己喜欢的。”她?放轻了声音,“二郎,你的妻子只能是我。”复笑起来,话又是说给所有人听的了:“我到你阿嫂那里去寻我阿嫂,你去倒不合适,就送我到这里吧。” 元衍听了,只笑着目送她?去。 孟冲回到平宁寺,在小院前低头徘徊。湛君瞧见他,忙跑过?去,说:“你来找我,怎么在外边呢?”又同他道歉:“我先前倒也?不是有意同你大声讲话,要是冒犯了你,还请你不要跟我计较,你不说话走了,我自责了许久。” 孟冲看见她?,一时间有好多话想跟她?讲,可是木已成舟,再说也?没什么意义了,他只问:“他待你好吗?” 湛君点了点头,“我是想和他共度余生的。” 孟冲亦颔首,喃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湛君觉得他这样子奇怪,问他:“你看起来好像并?不为我高兴。” 要怎么高兴呢?孟冲露出苦笑,“只要你高兴,我也?会为你高兴。”停了停,他又说:“你放心。”他心里忽然生出奢望来,嘴唇颤抖着,“你、你能喊我一声阿兄吗?”这一句出口,泪水徐徐淹没他的眼。 湛君自己没有兄长,他待她?算得上很好,喊他一声阿兄并?不为难,只是她?知道他是想听他妹妹喊他,他期望了那么多年。她?最怕接受他该给妹妹的感?情,要是喊了这一句,更觉得自己是个偷东西的人了。如?此湛君便?有些迟疑,一声阿兄如?何?也?喊不出来。 孟冲心下凄然,笑容愈发惨淡,眼泪将要落下,他转了身,朝湛君挥了挥手,“你回去吧,我得走了。” 他背影实在寂寥,湛君承受不住,她?一向是个心软的人,其实她?心中还并?没有做出决定,那一声阿兄已然从她?嘴里钻了出来。这样不受控制的心,不受控制的口,连她?自己都觉得懊恼。她?的声音不大,她?隐隐希望他没有听见。他没回头。湛君松了一口气,思绪飘起来,她?能为他找到他妹妹做些什么呢?又想到他一个皇子都找不到人,那她?又能做些什么呢?他真可怜,湛君又一次这样想。她?不知道,她?瞧不见的地方,孟冲是咬着自己手背才没哭出来,他多想告诉她?一切,然后求她?像方才那样喊他,那两个字能支撑他为她?做任何?事。 重明殿中,孟绍正与夏迁对弈,除他两人之?外,再无旁人。 孟绍眉间带愁,慎重落下一子,看向眼前人:“依先生之?见,我当?如?何??” 夏迁为方才那一子抚掌赞叹:“殿下棋艺愈发精湛了!”而后话锋一转,“只是殿下须知,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而后落下一子,局势顿时翻转,胜负已见分晓。 孟绍望着棋局沉思。 夏迁将手中棋子放回翁中,笑着说:“输棋,再惨烈于殿下而言亦不过?小事,但倘若……”他没说出口的话,孟绍自能体会,只是他仍不能下定决心:“只杨氏倒还好说,莫有不从先生的,但要并?上元氏,我只怕局面不好控制,或可徐徐图之??” 杨氏势众,除之?必然天下大动,孟绍手上没兵,可有安州兵马威慑,倒也?不怕奉州生变,可若是将元氏一并?翦除,虽能毕其功于一役,却有两地生乱之?险,如?何?招架得住? 夏迁缓缓摇头,“殿下万不可瞻前顾后,如?今殿下与杨党与势同水火,陛下圣体欠安,一旦山陵崩,殿下如?今虽是太子,便?能确保将来能够顺利继位了吗?杨党已是心腹大患,元氏不臣之?心既显,万不可姑息!殿下依仗元氏,今日去杨存元,他日元氏便?不会成为今日的杨氏吗?那殿下今日筹谋,意义何?在?” 孟绍指敲棋盘,面有难色,正是抉择之?时,夏迁又道:“不日陛下万寿,百官齐聚,正是动手的好时机,殿下舍了河阳王,以诬杨氏,杨氏定然不肯伏诛,届时宴上生乱,刀剑无眼,死上那么一些人,也?并?不是什么奇事。一举多得,扫清殿下继位的所有障碍,何?乐而不为?” 孟绍已被说服,如?拨云见日,目光渐渐坚定。 殿外内侍禀告:“殿下,河阳王求见。” 孟绍与夏迁对视一眼,夏迁起身,孟绍坐着不动。 孟冲入殿,夏迁悄无声息退至殿外,孟绍起身迎接,笑着问:“今天倒是稀奇,竟能记起我这个兄长,知道来瞧我。”说完拉住孟冲手臂要将他往坐上引,“你我兄弟,许久不曾一道用饭,可见你心里是越来越没有我了,实在刺痛我心,今晚便?不要走了,你我同寝,小时的事你或许早忘了,我却替你记得清楚,你怕一个人,谁哄你都不行,一定要跟我睡,我念完了书,一掀被子,就能瞧见你缩成一团,睡得香甜……” 孟冲反抓住孟绍手臂,一脸痛苦之?色。孟绍察觉出不对来,皱了眉问:“怎么了吗?” 孟冲已在来的路上将要说的话斟酌了千百遍,可事到临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妹妹是他的亲妹妹,兄长亦是他的亲兄长,且对他多年爱护,如?今他为了妹妹,倒要对不起兄长,实在叫他负愧!只是为了妹妹,他是什么事都能做的。 孟冲嘴唇都咬出血印,“阿兄,将来我许是要在一些事上亏负阿兄,所以提前向阿兄请罪,还请阿兄日后莫要怪罪我。” 第41章 六月朔日, 元衍由元承领着,前往北郊迎接元佑方艾夫妇。元承元衍骑马,元承多病的夫人则是坐车, 一行倒也?没有几个人。 烟尘渐近,元承元衍下马, 元承的夫人也由侍女扶着从马车上下来,恭敬等候。 许还有百丈远时, 一骑越出?车队,飞快到了近前,跳下了马,跑到元衍跟前欢快着喊了一声二兄, 又转了头朝元承行礼喊大兄, 最后向元承的夫人行礼,恭恭敬敬喊了一声阿嫂。正是元佑第三子元泽。 元泽十四岁, 瞧着还是个孩子, 一张脸晒得通红, 又流了许多汗, 混着尘土, 和?成了泥水一道道挂在脸上。长嫂看不?过去, 叫了他到跟前,拿了帕子给他细细的擦。 元承是长兄, 因他骑快马, 训斥他:“还没有马头高, 跑这么?快,摔了怎么?办?” 元泽赶忙请罪, 低垂的头却拧了看向元衍,朝他做了个鬼脸。元衍瞪了他一眼?, 他才老实了。 闹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车队已到了跟前。 元佑坐在马上,远远瞧见了三个儿子。长子儒雅风流,次子轩然霞举,幺子虽幼,但已然能窥见日后风华,他为人父,观之心怀甚慰。 元佑下马,元承元衍快步上前行礼,元泽慢一拍,也?跟了上去。元佑笑?着点了点头,道:“先入城,等到了家,再拜见你们母亲不?吃。”元承元衍应是。元承夫人又上前行礼,都见过了,元佑上了马,元承兄弟三个也?一并上马,等元承夫人亦入了马车,车队再次动起来,不?比来时,算得上浩浩荡荡。 元佑位高,又极善交际,路遇故人颇多,一一停下寒暄,等到了元府,已是黄昏日暮之时。 元府大门?洞开,元棹久等了一天,这会儿终于得见主人,忙上前迎接。 元佑与元棹说话的功夫,队伍中一辆马车上走下一妙龄少女?,玉骨冰肌,鲜眉亮眼?,只?略带不?耐之色,乃是元氏双生子里头的姊姊,元希容。在她后头下车的那位,杏眼?桃腮,盈盈动人,却是青桐。她瞧见元衍,眼?里的欢喜盛得过满,直直泼出?来,可她没有和?元衍说话,也?看也?没有看太久,便转身往另一辆马车前,笑?着说了两句话,递上了手。元希容见状,侧过脸瘪了瘪嘴。 车帘微动,一只?雪白?纤细却并不?年轻的手放到青桐的手里,侍女?掀起车帘,一妇人弯腰出?了马车,面目显露在天光之下,螓首蛾眉,威仪棣棣,不?是旁人,正是方艾。元承等忙上前行礼。 元承夫妇在前,方艾不?过虚虚颔首,待元衍上前,方艾已是满面含笑?,瞧着竟有几分慈爱,开口是:“我听人说,孩子大了留不?住,我这个母亲留不?住你倒也?罢了,怎么?佳妇也?留不?住你呢?你竟半年不?回家,也?不?写信给家里,这样心野。”她说这话,除了青桐脸上有一些适时的羞涩笑?意,旁人皆笑?不?出?来,尤其元承夫妇,元承的脸色已算得上难看。 元衍只?是说:“母亲若是再多说一句我的不?是,我可能就不?回家了。” 方艾听了佯怒:“真是我前生欠下的债!” 元希容同她弟弟讲:“你瞧母亲,见了二兄,眼?睛里再没有别人了,再看大兄和?长嫂的,我都瞧不?下眼?,真怀疑大兄不?是母亲生的。”元泽只?当没听见,叫人喂他的马,元希容找不?到同盟,气?的咬唇跺脚。青桐问她:“青雀,你怎么?了?”元希容撇过脸不?理她,不?一会儿又转回来,一双眼?瞪着:“说了多少回了,不?要叫我青雀!”说完甩袖离开了。 元棹又过来同方艾行礼,请安罢,引着一行人入了门?。 行李冗杂,好一会儿才收拾停当,已经到了夜里,元府各处点起灯来,灯火辉煌。青桐此时才得了空闲,寻到了元衍,在他身旁默默站定。 元衍正看塘里一支菡萏,他想起湛君插在瓶里的那支,这般时候,他尤其想她。 元府家宴将开,侍女?寻来,青桐朝那侍女?略笑?了下,那侍女?知悉她意,行礼退下。 青桐望向身侧之人,她的丈夫,心软如水,柔柔一笑?:“二郎,该回去了。” 元衍偏了头看她,脸上有温和?笑?意,同她道:“青桐,我记得你宁延三年冬天到的家里,你四岁。” 提起旧事,青桐心里泛起甜来,“是,那天很?热闹,你过生辰。”她倏然感叹,“日子过这样快,都已经十一年了呢。” 青桐清楚地记得那一天。她经过近一个月的舟车劳顿方到咸安城,元氏却只?指派了仆妇来迎,她因此觉得受到了轻慢,念及自己失恃失怙,不?免悲从中来,又忆起临行前兄长的嘱咐,更是忍不?住流泪。元氏仆妇笑?着同她告罪,讲夫人本是想亲自来接,只?是今日是二郎君生辰,二郎君霸道,不?许父母今日去做旁事,夫人没法子,只?得失礼,来日必向她赔罪。 青桐听罢,心里并没有好受一些,但仍要强颜欢笑?,客套一番后,便跟着这仆妇入了城。元氏门?前车水马龙,人群熙攘,仆妇领着她入府门?,径直去拜见夫人。青桐一路低着头,那仆妇上前说话,她声音不?小,青桐听得清晰,可那夫人并没有回应,因为她在哄自己的儿子。如此显而易见的轻慢。青桐眼?里噙了泪,她因为难过而愤怒,于是第一次抬起了头。那穿红色袍子的小郎君一脸不?虞,撇了脸不?肯看他母亲,他母亲在一旁逗他,余光瞥见她,笑?起来:“我哪里没有给你准备生辰礼?那不?就是,看看,多漂亮的小孩,将来给你做夫人,好不?好?” 青桐无比感激方艾,因为她,面前的这个人,世间最卓越的儿郎,是她的夫君。她看向他的眼?神是满足的。她已然十五岁,是个大人了,他们马上就可以做真正的夫妻,是彼此最亲密的人。她即将要拥有他。 元衍将她的爱慕瞧得清楚,免不?得对她怜惜。 “青桐,我误你多年,并不?强求你的原谅,唯愿你日后顺遂,有什么?要求,无需顾虑,告诉我,尽我所能满足你。” 这话青桐听不?太懂,但本能觉得不?安,心剧烈跳起来,她强自镇定:“二郎在讲什么??” “青桐,我并未将你视作我的妻子,十年来皆是如此,今日同你剖白?,是不?想再误你青春,我会同父亲母亲讲明,你我和?离之后,元氏视你为亲女?,我待你如亲妹,必不?委屈了你。” 青桐如遭雷击,这一刻她的呼吸没有了,心跳也?没有了,她站在那里,因震惊而张着嘴,一动不?动。 元衍抬脚要走,青桐回了魂,顶着白?蜡似的一张脸,拉住元衍衣袖:“二郎,我听不?懂你的话,二郎,这是什么?意思?你告诉我……”她目光哀怜:“求求你……” 她并没有做错过什么?,元衍叹息一声:“我所爱另有他人,青桐,如今抽身,为时不?晚。”说完拿掉她攥他袖子的那只?手。 手中抓住的东西渐渐抽离,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即将离她而去,她仍保持着抓握的姿势,脸无人色,口中喃喃:“你不?能这般对我……我这一生都在学如何做你的妻子,二郎,你不?能这样对我,不?能……” 元衍低垂了眼?眸,掩住此刻心绪,他并不?看她,“是我对你不?起,你便怨我吧。” 元衍离去多时,青桐仍站在原地,血自她唇上滴落,一滴,两滴,在她天青色的衣裳上开了一朵花。他最喜欢天青色。 湛君擦完了身子,只?着小衣,临窗坐下,拿巾帕拭头发。 湛君最是畏热,今年夏天要比往年都要热,叫人难熬。今夜没有月亮,风也?没有,燥热得很?,活像个蒸笼。湛君擦完头发,已是一身的汗,忍无可忍,把襟口拉得更开了些,露出?了大半胸乳,闭着眼?睛仰着面,想着赶紧过阵凉风,却不?防跌进火炉。 她神色不?耐地要把人从自己身上推开,眼?睛睁也?未睁,“别闹我了,要热死了。” 炙热的吻先是落在她脊背上,又一路往上,往前再往下,后顺着修长脖颈到她湿热的唇,又吮又咬。 湛君不?愿意,捧着他的头远远推开,“别闹,我才洗的澡。” “我再给你洗。” 推也?推不?开,又给他闹得起兴,她也?不?再说什么?,依着他施为。呼吸声渐重,喘息声渐急,她捱不?住,叫出?声来。 他今天像是疯了一样,比前头任何一回都凶,她受不?了,叫他停下,他又哪里肯,等到她哭了,他才轻缓些,捏着她的脸转过来,喑哑着声音:“唤我夫君。”她叫他这般折磨,心里如何没有气?,绝不?肯如他的愿,攒了好一会儿力气?,才说:“你是谁的夫君?”此话一出?,他倒停了一瞬,而后便是更加剧烈的疾风骤雨,不?肯给她片刻喘息。 清晨,湛君从榻上醒来,缓了好一会儿,坐了起来,听见窗外?潺潺,竟是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第42章 元希容搁下筷子, 却不起身,眼睛看向她的?母亲,还有母亲身旁那正跪坐的?那人?, 忍不住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来。 昨夜的?热闹,真是有生之年头一回见呢, 只要?想起母亲那时的?脸色,心头的?快意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的?, 只能说,二兄真不愧是她的?好兄长! 听了侍女?的?禀报,元希容低下了头,内心雀跃, 可是却听见她母亲说:“青雀, 你先回去。”元希容咬了下嘴唇,她哪里舍得离开?她说:“可是母亲, 我还未用好。” 方艾皱眉不耐:“那便叫庖厨将饭食送到你屋里, 你回去用。” 元希容冷着脸坐着不动, 方艾不再说话, 却挥手?砸了一个碗。元希容吓得捂住心口, 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瞧她的?母亲, 脸色由白转红,眼睛带了泪, 倔强地看着她的?母亲, 仍是不肯走。 “我叫你回去, 听见了没有?” 青桐早在方艾砸碗时便已经?站了起来,这会子见闹得更凶了些, 出声劝慰:“母亲息怒。”又看元希容,“青雀听话, 快先回去。” 羞耻、愤怒再加上委屈,元希容再承受不住,猛地起身,捂着脸跑了出去。 气氛一时更压抑了些。 青桐看着元希容跑出去的?背影,面色忧虑,便准备去瞧瞧她,于是向方艾请示,可她话还没说完,方艾又摔了筷子,她急忙闭了嘴。 方艾瞧着她冷笑:“你管她?不若先关?心关?心自己。”只一句话就叫她脸色惨白。 元衍进了门,先朝他母亲行礼问安,方艾当没听见,于是他便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并不起身,如此一来,倒是方艾先沉不住气,冷声叫他起身。 方艾是恼他又恼自己,拍着几案骂道:“你到底是要?干什么?呀!昨个儿什么?日子?你人?又去了哪里?你到底有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而?后冷笑:“我想你眼里是没有我们了,不然能说出那些话来?你什么?意思呢?” 元衍并不反驳一句,方艾骂完,他再次行礼,不过是跪地大礼,低声道:“母亲息怒。” 方艾见他下跪,再多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一时梗住。青桐到他身侧,与他一并跪下。 他两个人?底下跪得齐整,方艾看了,心里各种情?绪糅在一起,恨恨叹一口气,挥手?叫侍女?们退下。 成欢 第31节 方艾复叹一声气,看向元衍,有气无力道:“你说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元衍并不抬头,“我想做什么?,想来青桐俱已转述,我不欲再讲一遍。” 方艾给他气的?头疼,一手?扶额一手?指着他骂:“你是想气死?我啊!等你父亲回来,叫他打断你的?腿。” 元衍却道:“只要?父亲母亲能应我所请,莫说双足,便是再折我一对臂膀,我也是没有怨言的?。” 疼爱孩子的?母亲哪里听得了这种话?方艾头疼愈烈,当下□□出了声。青桐见了,忙起身到方艾身边,为她按穴舒缓疼痛。 方艾头上好受不少?,心下却更气,抓着青桐的?手?质问元衍:“我真不明白,青桐这么?如意的?一个人?,哪里配不得你?你竟说出那些丧良心的?话!” 元衍回道:“我从?来没有说过青桐不好,只是不能接受她成为我的?妻子。” 方艾高声道:“她既没有不好,如何做不得你的?妻子?样貌德行,我再没见过比她更可心的?了!”而?后又压低了声音,苦口婆心:“你兄妹几个,我最疼的?就是你,难道我还能害你?青桐要?不是个好的?,我怎么?会把她配给你?她待你如何,你竟不知?” 元衍不为所动,仍道:“我打定了主意,再不能改。” 方艾气得仰倒,有青桐扶着,没倒下去,却也是喘着气,哎呦哎呦叫起头疼胸口疼来。 青桐撑着方艾,低着头,不说一句话。她又能说些什么?呢?哀求便有用吗?只会叫他更厌恶自己罢了,她最清楚他,就如他所说,真打定了主意,怎么?都?不会该,如今情?形,她若是利落放手?,成全了他,他倒还能高看自己一眼,可又怎么?甘心?这么?一个人?,是她的?夫君。 幸好还是有人?站在她这边的?。 青桐擦了眼泪,离了方艾,重?新回到元衍身侧跪下,眼睛红肿,哀声道:“母亲,我不欲使二郎为难,愿自请归家,若母亲与二郎为我生了龃龉,我万死?不能辞咎。” 方艾听了这话,如何不爱她怜她?当即从?座上起来,到她跟前扶了她,拍着她手?背道:“好孩子,哪就值得你说出这样的?话来呢?便是我亲生的?女?儿,也不如你好,你在家里这么?些年,我养大了你,你便不是我生的?,也是亲女?儿了,我怎么?忍心叫你受这等委屈?你放心,没人?能欺负了你。” 青桐哭着道:“我生母早早就去了,是夫人?怜惜我,接了我到西原,在我心里,夫人?又哪里不是我的?亲母呢?莫说今生,便是加上来生,夫人?的?恩情?,我也是偿不尽的?!” 方艾听了也带了泪,挥手?便打了元衍胳膊一下,恨他不知好,“这样好的?孩子,你忍心这样对她?她十年前就是你妻子了,你要?跟旁人?一起,旁人?怎么?看她?” 元衍心中自有一番打算,只是不能讲给旁人?听,于是闭口不言。 他不说话,方艾便以为戳到了他气短处,遂一鼓作气,又问一遍:“你要?旁人?怎么?看她呢?啊?” “自是将她视作元氏女?,母亲的?女?儿,我的?妹妹。”元衍认为他已讲的?清楚,不想再在此地忍耐,“我已有所爱,并不愿意委屈了她,我与青桐和?离罢,便会娶她过门,母亲要?是不同意横加阻拦的?话,便当没有我这个儿子吧。”说完自起了身,走了。 方艾指着他背影的?手?指颤抖不可抑制,“冤孽!真是我的?冤孽!” 元承扶了元佑下车,元佑看着长子,心中五味杂陈。 他作为一个父亲,第一个孩子于他而?言,到底是不同的?。当日初为人?父的?欣喜,他记得清晰深刻,那种奇妙的?感觉,是面前这个孩子带给他的?。三十年过去,昔日那一团红肉,如今已然是个倜傥的?君子了,哪怕比起他的?兄弟来,他并不优秀,甚至庸常,但在父亲眼中,他仍旧是个叫人?满意的?孩子,甚至怜惜…… 元佑对这个长子心怀愧疚。 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元承听得这声,忙问道:“父亲何故叹息?”忧心尽写于脸上。 元佑笑道:“不过是想起一些你小时候的?事?,感叹光阴倏忽罢了。”他攥住元承的?手?臂,语重?心长道:“奉恩,这些年,咱们骨肉分离,你的?委屈,我是知道的?,你是家里的?长子,将来我的?东西,都?是要?给你的?。” 元承一时动容,望着自己的?父亲,眸中带了湿意。 元佑牵了他的?手?臂往前走,继续说一些剖心的?话,只讲到元衍时,略沉默了阵,才道:“二郎他,是叫你母亲惯坏了,一向的?无法无天,如今也是改不了了,他若是还不算过,你身为长兄,多包涵一些也是应当,若是过了,也自有我为你主持公道,你且放下心,到底我还在,你母亲那里,我不会叫她太过分,只是你也要?多体谅她些,为着当年那事?,她确实是吃了不少?苦头……”又安慰道:“不是你的?错,那样对你,是她有错,不要?拿她的?错来惩罚你,抛掉这些不顺意的?,日子总归还是好过的?。” 父子每每相见,总会谈起这些,元承总是失落。几十年的?时间也没有叫他从?这可怜的?境地里走出去。 元佑拍了拍他的?肩膀,元承艰难地朝他笑了下,父子心中有了默契,不再言语,两肩隔了一拳的?距离,一道走在路上。 元佑方进了院落,便察觉到不对,太肃穆了些。他进了屋子,侍女?迎上来为他换衣,而?他的?夫人?却好似没瞧见他似的?,令他大为惊奇。 他换好了衣,到了方艾跟前,见她一副愠怒之色,不免要?问一问她。 方艾瞪着他,扬声道:“你问我有什么?用?去问你的?好儿子!” 元佑听了便笑,“你给我生了三个好儿子,我要?去问哪个?” “你说问哪个!” 元佑心里清楚,他有三个儿子,能叫她气到生闷气的?,也不过一个她捧手?心里的?二子,问那一句也不过是逗她。 “好了,那你倒是说说他都?做了什么?,叫你气成这模样,我实在好奇,毕竟以往你那好儿子做什么?,你没有不能忍的?,好比昨夜里,你也是想他怕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怕他不能如意,气也只气了那一会儿,又尽是为他想了。” 方艾叫侍女?全退下,拉着元佑压低了声音将元衍闹着要?和?离的?事?同他讲了,末尾气道:“青桐如今不肯见人?,自古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他想自己做主,断没这样不规矩的?事?!” 元佑听了也是大吃一惊,先是说:“此事?确实不能由他胡来。”又问:“他可有说他爱的?那女?子是谁?” 方艾闻言更气,“他哪里将我放在眼里了呢?只说有这么?个人?,旁的?什么?也不告诉,还说要?娶她!简直胡闹!无稽之谈!” 第43章 方倩见了方艾, 虽行佛礼,面上却带着笑,双目盈盈。 方艾将她这妹子整个仔细瞧了, 又将上回相见?时?的画面又忆一遍,今时?往日比对?, 并没找出什么不同来,心下稍松, 接着便说起老话来:“到底我只是你的阿姊,管不得你,你不听?我的话,落了头发到这不见人的地方念那伤脑筋的经?, 血脉亲缘一点不顾, 难道叫亲者苦痛也是佛祖的慈悲吗?” 方倩只是笑着听,并不答话。 方艾拿她没有办法, 低了头哀声叹气, 自惆怅一会儿后?, 道:“不过出家也有出家的好处, 只要什么都不管, 又哪会有烦恼呢?我现?在真恨不得剪了头发也跟你入了这沙门, 咱们姊妹两个作伴,你除了这一件事上不得我的心意, 旁的都叫我满意, 我若是日日只对?着你, 绝不会生这?许多气!” 方倩笑道:“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可?见?是不如意到了一定?境界, 倒要听?一听?。” 方艾本就?存了倾诉的心,便一点不隐瞒, 将近日烦忧之事尽与?她说?了,抱怨道:“你说?,我是造了什么孽呢?我现?在是做什么都没心思,偏人多事烦,要不是到你这?里,连个清净也没有。” 方倩听?皱了眉,却不发一言。 一时?两人各怀心事,对?坐不语。 圆真进来,见?着方艾,因她不认识,行了礼后?便站住了不说?话。 方艾恐误了她事,便道:“也不必防我,难道我还能害了她去?” 方倩笑了下,对?圆真道:“有事说?便是。” 圆真禀道:“圆慧师兄方才来过,说?莲台那位贵客病还未见?好转,问法师可?要去瞧瞧。” 方倩听?得“莲台”二字,眉突了一下,下意识去瞧对?面的方艾,恰好就?被方艾看进眼里,低下头暗道一声糟糕。她这?阿姊最是了解她,她方才那一瞬间的慌乱,必然叫人瞧出端倪来。 果然,方艾的目光已转作探究,方倩在其注视下面不改色对?圆真道:“好了,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圆真方退下,方艾便厉声质问:“怎么,你竟有事瞒着我?” 自方才起,方倩便在踌躇。她直觉认为元衍要和?离另娶的便是莲台那位,只是这?儿女情长的家务事她并不想?管,可?又担心兹事体大,倘若不告知,将来必定?招致埋怨。现?下倒好,也不必为难了。 方倩瞧着圆真提着一篮荔枝敲开了那破旧的木门,进了去,一会儿又出来,身后?跟了那仙姿佚貌的小?娘子,便转了脸去看身旁的从姊,见?她蹙着眉,眼睛盯着人动也不动地瞧,一张脸上变幻莫测。 待人回了去,再瞧不见?了,方倩听?得身旁人冷笑,语气甚为不善:“不知好妹妹还帮着瞒了我些什么?” 方倩皱了眉道:“我素知同二郎相关的事,阿姊总是急切些,可?也不该如此,这?话太伤情分,阿姊竟不顾虑的吗?” 方艾脸色几变,最后?说?:“你也知我最在意他?的事,你知道了不告诉我,反倒替他?瞒着,难道不是伤我的心?” 方倩道:“他?求到这?里来,我若拒了不管他?,叫阿姊知道了,今日未必不怪我,我虽知他?与?这?小?娘子有些情谊,可?又怎能料到他?竟是要做这?等翻天的事!左右我是个断了情的出家人,这?等子事本就?不该管,如今想?来,是我一开始就?做错了事,阿姊怨我,我倒也不冤枉,要是在问我有无什么隐瞒,我朝佛祖起誓,是再没有的了。” 她说?这?许多话,倒叫方艾冷静下来,心里头生了许多愧,同她道歉:“都是那讨债鬼造下的业,我方才是太急了些,阿倩你原谅阿姊,宽宥我的不是。” 方倩神色不变,只说?:“一家子骨肉,阿姊讲这?话难免见?外。”讲的方艾又是几番神色变换,头又隐隐疼起来。 方艾揉着太阳穴,苦声道:“他?与?你素来亲近,你也一向知道他?的为人,你给阿姊出个主意,这?件事我该如何?” 方倩道:“阿姊果真气糊涂了,竟问起我来,男女间的事儿,我哪能看的明白?非要说?两句的话,阿姊你自己儿子什么脾性,你自是清楚,他?自小?主意就?大,定?下就?难更改,要是逆着他?来,不定?闹出什么来,阿姊思量下,自行取舍吧。” 方艾别?了方倩,一路头疼着回了家,歇了会儿,着人去叫青桐。 她自思量了,到底舍不得青桐,到底是她培养了十年的而妇,连头发丝都是顺着她意长的,哪是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狐狸能比的? 青桐很快到了,见?方艾面色不佳,行了礼后?忙上前询问。 方艾抓着青桐的手,嘶着气同她道:“那人我今日见?着了。”她虽没说?见?着了谁,但青桐哪里听?不明白,当下愣住。 方艾又道:“我讲公道话,生的是比你美。”青桐脸色又白上三分。方艾手上加了力气,“可?是你才是我认定?的儿妇,旁人谁也比不了你,你可?明白?”方艾看她还是呆愣,又狠狠攥了她手掌,看她回了神才松了力气。 “我的心虽是向的你的,可?是咱们家里是个什么境状,你不是不知道,我定?是前世冤孽太重才生出这?么一个儿子!我不敢惹他?,但你是我放在心上疼的,怎么舍得叫你委屈,不如今日我做了主,接了她到家里,叫她给二郎做妾,这?一辈子越不过你去!她家里不是个有权势的,将来还不是要听?你的话?有我在,她绝不敢放肆!” 青桐心已然凉了透彻。面前这?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个巴掌似的甩在她脸上,她不免悲凉地想?,那女子因没有权势将来要听?她的话,她也是因为没有权势所以?现?在也只能听?话,不然呢?说?她不愿意吗?权势,倘若她父亲没有战死沙场,如今镇守一方,倘若她的兄长不只是一个小?小?的镇远将军,她今日还会听?到这?些话?说?到底,她与?那女子也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可?她有他?的爱。 面前的人等了太久,脸上渐渐有了不耐。 郭青桐略低了头,再抬起脸时?,上头已是自若的笑。这?是她的本事,她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能组合着做出各式样的表情,且随时?可?以?变化,无往不宜,她永远得体、大方、周到。 她笑着说?:“母亲问我?我向来是听?母亲的,难道母亲还能不为我好?” 方艾也终于又笑起来。 方倩自和?方艾分离,立马喊了圆真,叫她即刻去找元衍,要他?立马过来。 圆真匆匆去了,方倩还想?到莲台去,可?思前想?后?,还是坐定?了。只看天是个什么意思吧。 郭青桐听?说?如今人在平宁寺,惊得张大了嘴,忙对?方艾道:“这?怎么使?得?也太委屈她了,现?今咱们一家子都在这?里,再没有更团圆的时?候,这?时?候不接了她来,要等到何时??” 方艾当下很是意动,如果现?在接了人过来,因着礼法,她只能做妾,再做不得妻,便是再闹也闹不出什么来,还能为了这?么一个人,面子里子全不顾了?万万不能的。 方艾笑道:“你说?的很对?,天色还不晚,你我同去,算不得委屈她,日后?她也感念你的恩德。” 郭青桐表现?得一如往日收到夸赞时?那般,微微垂首微笑。 湛君的门再一次给人敲响时?,她正在收拾东西。 孟冲自上一次离开后?,很久没有再来,却也没有把她忘了,常叫人送东西来,多到放不下,堆的到处都是,这?屋子本就?算不得宽敞,如今更是逼仄。她近来本就?病着,躺了许久,觉得不甚自在,便想?着寻些事做,看着遍地杂乱,想?着不若将东西都归整了,日后?还时?也便利。 她辛苦了一个午后?,大功将要告成之际给人打断,心情并算不上好,但也只好耐着性子去开门。 “何事?” 她开了门,见?门外一群人声势赫赫,尽是生面孔,不免呆愣。 平成殿里,年迈的帝王皱着一张干枯的脸,双目微垂,“你再说?一遍,你要干什么?” 孟冲咬了咬牙,跪地行了一个大礼,将方才所说?之话又讲了一遍。 孟恺还是迷糊。 自己最疼爱的儿子终于要娶亲,是件天大的好事。他?这?儿子今年二十四岁,冠礼都行过了四年,仍旧坚持着不肯娶亲。他?知道的清楚,他?这?儿子不娶亲是为着将来他?死了,好无牵无挂离了这?儿,天涯海角找妹妹去。他?是不愿意儿子吃这?份苦的,那人委实有些本事,他?找了这?么年,一点踪迹都寻不到。他?最爱的女人为他?生下的女儿,他?这?辈子是见?不到了。 想?娶亲了,好啊,娶了亲就?能定?心,日后?安安稳稳的,富贵过完一生,他?死了也能瞑目。 只是怎么就?要娶有夫之妇呢? “这?事你同你表叔说?过吗?” 孟冲讪笑,“我哪里敢讲。” 孟恺笑骂道:“原来你也知道,那怎么就?迷了心呢?” 成欢 第32节 孟冲道:“可?见?有些人注定?要做夫妻的,我不过远远见?她一眼,就?认为她是命定?的人,再不能忘了。只当是我的奢望,还望父亲成全。” “你既提了,焉有不应你的,只是你看中的是表叔家的儿妇,虽是君臣之属,可?也还得顾念亲戚之义,过几日你表叔再过来,我与?他?商议一番,讨他?一个人情。” 孟冲脸上并无喜色,但确实松了口气,再次叩首:“多谢父亲。” 第44章 郭青桐看见那?张脸时, 嫉妒在她心里有了形状。得是老天何种的偏爱,才会予一个人这?般的姿容?她恍然想,她若是个男儿, 怕也要拜倒身前。谁能不爱呢?这样的人。 湛君见这?乌泱泱一群人,很是纳罕, 又?问一遍:“可是有事?” 郭青桐回了神,笑着上?前一步, 握住湛君手臂,喊了一声姊姊,语气?十分?熟稔,透着和善。 湛君受了惊吓, 疑惑更甚, 后退了一步,离了那?只手, 问道:“可是认错了人?我并没有什么姊姊妹妹。” 郭青桐笑意不减, “我瞧着你是比我大些, 尊称一句姊姊并不为过?。今日母亲来, 是要接姊姊到家里去, 姊姊在这?里, 虽有姨母照料,但又?如何比得上?家里妥帖?”说罢又?要捉湛君的手, 引她去见方艾, “这?是母亲, 姊姊快来拜见。” 方艾面无表情,十足的有威仪。 湛君听得云里雾里, 明言:“你讲的什么话,我听不懂。” 方艾纡尊降贵开口:“我是二郎的母亲。”又?指郭青桐, “她是你的主母。”郭青桐应声低下了头。 湛君仍旧不解其意,目光在这?一群人脸上?游移,摇头道:“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方艾闻言起了心火,认为眼前人有意装傻充愣,于是哂道:“欲壑难填,有如一蛇吞象,可笑得很,人还是自知些好。”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话,湛君气?红了脸,觉得实?在莫名其妙,这?些人是做什么?她又?不识得她们,何故恶言相向?她正欲反击回去,忽听得有人道,“这?是在干什么?” 一群人纷纷望过?去,只见元衍冷着一张脸,立在不远处。 郭青桐瞧见元衍,不免心虚,垂首不敢出声。方艾却是欣喜。无论什么时候,她只要见到这?儿子,心里头必然是欢喜的。 仆妇们让出路,元衍径直到方艾跟前,压着心头火气?,行礼问安,“母亲怎在此处?” 湛君听他唤母亲,惊讶之余,难免愤怒。 方艾没?瞧出她儿子的火来,笑道:“我怎么在此处?还不是为了你的事,咱们家是没?人了吗?怎么就把人托给你姨母?” 元衍分?神看一眼湛君,见她红着脸,偏了脸不肯瞧人,知她已是生了气?,心中不免不悦,只是叫他生气?的人是他母亲,现下又?有许多人,不得发作,于是生忍下,话听着还是好声气?。 “母亲来前该告知我才是。” 方艾听了不高兴,瞟一眼湛君,“怎么?难道我还做不得你的主?” 元衍已有不耐,“此事我自有打算,母亲何故多此一举?” 湛君这?会儿再?忍不住,扬了声问:“你是什么打算,倒说来听听!” 眼见着她也裹乱,元衍不由?得头疼,对他母亲道:“母亲先回去,晚些我自会与母亲说清楚。” 方艾实?在不够了解她儿子,她不肯走,只说:“我不明白,我接了她家去,难不成还委屈了她?我只和你说清楚,这?么一个人,你喜欢也在情理,我不拦你,只青桐是我的儿妇,这?不能改,十来年了,谁不知道她是你的夫人?” 湛君就不知道。 她听了这?话,被轰去了魂魄,肺腑间翻搅起来。 元衍不欲叫湛君知道这?些事。在他打算里,如今多事之秋,待他筹谋落定,一家子安全回了西?原,那?时再?无顾忌,便可娶了她进门,此后再?也不分?离。 元衍欲先安抚湛君,才要说话,“啪”地?一声,响亮的如同雷鸣。过?了好久,他才转过?了脸。 除却湛君愤怒的喘息,旁人皆是气?也不敢出,方艾也顿了下,随即尖声大叫:“贱妇!你做什么!来人!快来人!把她给我捆起来抽烂她的嘴!” 湛君充耳不闻,她只瞧着元衍,因甩了那?一巴掌,她已经冷静了下来,面目间不见愠怒之色。 元衍一样瞧着她,也见不着怒色,只是他生的那?般好的脸,此刻一边肿起,带着清晰的指印。 仆妇们听了方艾的话,挤上?来要扭湛君。元衍并没?移开视线,平声道:“滚。” 仆妇们慌忙退下,再?不敢动。 方艾快步到她儿子跟前看他的伤,郭青桐也忙跟过?了去。 元衍将她两人视若无物,只看着湛君说:“这?是你第二回 打我,我仍旧不怪你。” 方艾听这?还不是头一回,怒火更炽,又?高声喊仆妇。 仆妇们惧于元衍威势,口中唯唯诺诺,却并不敢动。 湛君看着元衍冷笑:“你说这?话我不信,你若不是记恨我,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来?想来是我得罪了你,所以?招致你这?般羞辱。”她冷哼一声,“可也得瞧瞧我愿不愿意叫你羞辱。”说罢,冷冷将人都瞧遍了,低头狠狠关上?了门。 方艾流着泪要摸元衍脸上?的伤,她捧着都怕摔着的儿子,就在她眼前被人打,她心已然疼碎了。 元衍避开她的手不叫她碰,蹙着眉看她,“想来那?日我的话说的不够清楚,所以?母亲竟不懂我的意思?,要我当着这?些人的面再?讲明白些吗?” 方艾哭着道:“你还要讲什么话?我绝不肯叫她到我家里去!你从?小?到大,谁动过?你一根手指头?她是个什么东西?,竟敢打你!非食其肉寝其皮不能解我心头之恨!” 元衍冷脸道:“若母亲今日不来,这?一巴掌我还不必挨。” 方艾大为震惊,眼泪都忘了流,“你竟怪到我头上??” 元衍叹一口气?,“我太心急,是我的错,我该回了西?原再?提此事的。”他只不过?是不愿再?辜负青桐年华,想趁早了结此事。说到底是天意为难。他得了方倩的消息,直觉不可思?议,怎么就能叫人知道了?现下闹这?一场,如何收拾?元衍看那?扇关紧的门,想起上?一回她打他之后就好些天不理会他,而这?回气?得更狠,必然闹的更凶,怎么招架? 湛君方掼上?门,眼泪就落了下来。察觉到自己哭,她骂自己,“自作自受,倒也好意思?!”只是实?在委屈极了,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你再?哭?还觉不够耻辱吗?” 她一路抹着眼泪进了屋子,坐在榻上?,终于再?忍不住,伏在榻上?大哭了起来。 她把脸压在枕头上?哭,只要闷住了声,就还能骗自己。 可是又?不能一直骗下去。 她坐起来,狠狠擦了眼泪,竭力叫自己的声音平静,“又?能怎么着呢?不活了吗?也值当?不过?是犯蠢而已,他不是好人,不是早就知道的吗?说到底,他也没?有强逼我什么,即便一张榻上?睡了,也是你情我愿的事,愿意就在一处,不愿意就分?开,我纵然喜欢过?他,难道天底下就没?有别的人能叫我喜欢了吗?我绝不叫他羞辱我。” 湛君就着剩水洗了脸,四下里环顾,对此地?没?有任何留恋。 实?在想不到,今天不过?起了兴收拾东西?,竟是做了件未雨绸缪的事,可见天也助她。 她从?孟冲送她的东西?里头收拾了两件衣裳,又?翻了些金银细碎之物,裹在一个包袱里,仔细斟酌了,又?攥了一个盒子。 这?些东西?她还的起,今日用了,来日再?还便是。 她今天就要走,同那?人断个干净。 这?般想着,她背上?包袱,昂首踏出了房门。 湛君开门时,元衍正与方艾争吵,听见声音,便停了声看过?去,见她形容,比与他母亲争吵时脸色还要难看。 “你这?是要干什么?” 湛君只道:“关你什么事?” 元衍快步到她跟前,要夺她包袱,“你要不愿在这?儿,我再?另给你寻个地?方,不叫人打扰你。” 湛君拿盒子挡他的手,“我是不愿意在这?儿,可也不劳烦你帮我寻地?方。”她把手里盒子举到他眼前,“数月来承蒙照顾,此是谢礼,以?偿车马食宿,今日之后,你我再?无关系。” 元衍把那?盒子拨到一边,死盯着她道:“我们两个断的干净吗?” 湛君冷笑:“怎么断不干净?我难道与你过?了礼?不过?萍水相逢罢了,我眼里有你,你自是好的,我眼里没?你,你算什么?你是个男人,我当着你母亲同你夫人的面打你,你若还纠缠,便真是一点脸面都不要了,别叫我看不起你。”说完,把那?盒子往他身上?一扔,看也不看他,走了。 元衍气?的发抖,脸青眼红,站在原地?,拳头握的咯咯响。 元府仆妇有想拦的,可湛君骂:“怎么,是想要我再?甩一巴掌给你们瞧?”如此便再?不敢,只是也不敢让。 方艾简直要喘不过?气?来,指着湛君骂:“贱妇!张狂至此!你——”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已翻眼气?昏了过?去。 仆妇们担忧自家夫人,哭喊着聚过?去,湛君身前再?无阻碍,往那?喧闹地?看了一眼,转了身自顾走,脊背挺得笔直,不肯弯一丝一毫。 不知过?了多久,元衍方从?愤怒里抽身出来,咬着唇看满地?珍珠,不免嗤笑。 她竟想用这?些东西?将他两人算清,未免也太可笑些。 元衍正笑着,一折纸被风吹至他靴上?——不知哪里来的。因见墨迹,元衍折身拈了来,展开来看,字迹娟秀,读来竟是封信—— “六月二日,学生云澈谨禀恩师侍前。故先生膝下,数年承恩,学生顽劣,俯愧深情。自暮春至此维夏,别来良久,闻先生欠安,甚以?为怀,日夜盼愈。别居去后,任意西?东,所见风情,生平未遇,虽多磨难,意犹不悔,惟念先生而已。现居之地?,竹竿袅袅,忆及山中旧影,往来岁月历历,思?之莫不泪流。今生亲缘淡薄游丝,承先生不弃,拜于门下,迩来十七年矣。师生之名,父子之实?,是以?婚姻之事,不敢不与先生知。今遇一人,生白头之意,愿为比目,岁岁年年。伏惟以?请,恳盼垂许。不尽依依。学生云澈百拜顿首。” 元衍读完,生出恍然之意,懊恼自己方才竟为她言语所激,于是忙攥紧了信快步追出去。 第45章 湛君站在大街上, 看往来?人群熙攘,却无一人相识,不?禁流下泪来?。 “这繁华地, 我到底是来错了。” 湛君哭着拉住一过往路人,“烦问河阳王府何处去?” 路人见她低头哭得凄惨, 心生?恻隐,先关怀了两句, 又朝前?指了:“离此地不?远,小娘子一直往北去,不?多时便?能到。” 湛君道了谢,依着所指之路, 蹒跚着一路走过去, 中又经了两三个人,哺时时候到了地方?。 她上去问人, 无人理会, 纵她说自己与河阳王相识, 哪里?有人信?不?过看她貌美, 哭的又可怜, 驱赶时态度还不?算恶劣。 大门不?能靠近, 湛君便?站远了些,想着或许运气好些, 能等?到人也不?一定?。她想自己必须要见到孟冲, 除他之外?, 此地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帮她了。 身处如此凄惨境地,她不?免忆起山中无忧岁月, 想起姜掩并英娘,悔意蔓延无边, 当街捧面?大哭起来?。 孟冲由禁中归府,打马过街,心中忽生?怪异,疑惑之下侧首回看,心跳立止,当即跳了马跑了过去,扰的人喊马嘶。 他本是大喜,可见湛君掩面?而泣,立即慌乱起来?,急切却小心地喊她。 “阿澈?” 湛君听见声音,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已成了桃子样。 孟冲心疼得像挨了刀子,捏住她肩膀急声问怎么回事。 湛君声音喑哑,“我想回家,可是没有办法,来?找你,想请你帮帮我。” “回家?”孟冲听得疑惑,四下里?看了,问:”“元二?呢?” 湛君又是要哭,昂起头硬生?生?忍住,道:“我和他完了,从此之后,再不?要提他!” 孟冲大惊,见周围已有了些人,先按下心中情绪,扶着湛君往府中去:“先跟着我进?去,有话我们慢慢说。” 侍女端了水给?湛君洗脸,又给?她重梳了头发,还上了粉去遮她脸上哭出来?的重绯。 收拾完毕,湛君平复了不?少,面?上虽仍有伤心失神之意,却再没落泪。 孟冲稍松口?气,挽了袖子盛汤,送到湛君跟前?,又推了推,劝道:“多少先用一些,垫一垫,想吃什么就告诉我,我叫人去做,很快就好。” 成欢 第33节 湛君虽觉腹饿,却是无心用食,看着孟冲说:“我今日无状,别笑话我。”声音听着有些委屈。 孟冲赶忙摇头,失落道:“我怎会笑你?我只因为你哭而觉得难过,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就忽然要回家呢?” 湛君好一会儿才说,“我做错了事。”她抬了头问孟冲,“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这怎么说?” 湛君又是好一会儿不?说话,低着头抠几案下的手指。 孟冲见状,心里?虽着急,却也不?说话,只等?着她。 湛君指头都抠出血,觉察到了疼,停下手,原原本本地将自己与元衍相识相知之事尽说了。 “我以为我们会在一起的,他跟我说过那么多话,我是全信了的……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他成了婚有妻子,今日他母亲同他妻子去平宁寺找我,说要接我到他们家去。”说到这里?她冷笑,“高高在上好似施恩,不?由着他们羞辱便?是不?知好歹,我为什么要他家里?去?谁也不?能这般羞辱我。” 孟冲听完,心中泣血不?止,就在他这个阿兄眼前?,他妹妹竟受这种委屈,这一生?亏欠她的,如何能偿还完?他早先竟还想她是甘愿为人妾室,原是有人看他妹妹纯真不?知世事从而哄骗于她! 孟冲攥紧了拳头,夺门而出。 湛君吓了一跳,追出去,拉住了人,“上哪去!” 孟冲双目血红,“我给?你出气,他欺负你!我不?能忍!” 湛君这一刻忽然想,要是他真是我兄长就好了…… 她两眼酸涩,忍住了泪,拽住了他不?肯松手,“怎么样算出了气呢?打他一顿叫他面?目全非?有什么用呢?闹起来?,倒是我更丢脸些,掀过这事,从此只当不?认识这个人。” 孟冲仍要往外?去,“就算往后你当自己不?认识他,他欺负你这事,便?不?存在了吗?没有这样的便?宜!” 便?是同胞的亲兄长,也不?过如此了,叫湛君如何不?动容?因此更不?愿意使他为自己的事闹出什么麻烦来?,于是苦苦哀求:“我到底是个要脸面?的人,这样的蠢事,做下了已是后悔不?迭,倘若人尽皆知,更是万劫不?复,日后叫我如何自处?” 她愈讲自己的委屈惧怕,孟冲便?愈愤怒,湛君哪里?拦得住他?拉扯间,湛君痛呼一声,摔倒在地上,好大的一声响。 孟冲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凉了个通透,踉跄着跑过去,将湛君扶起来?,自责得很,“我迷了心窍了!竟伤了你!快!我扶你进?去,叫医官给?你看。” 湛君唯恐他再出去,攥住了他胳膊说:“我摔的狠了,不?太能动,得你一路扶我。” 孟冲急得厉害,忙道:“你莫要动了!我喊人抬你进?去。”说完便?高声喊人,不?一会儿就有一群人抬着门板来?,轻手轻脚将湛君搁上了上去,送回了屋内,将她放置在榻上。医官也飞快赶了来?,要看湛君伤势。 湛君自是不?肯给?他看,只说要活血的药油。 孟冲皱着眉命人去找医女,湛君忙拦了,只说不?用,已好了许多,孟冲仍是坚持,湛君便?由他去,只心内叹气。她是个不?信神佛的人,这会儿却想求神仙佛祖保佑,这样好的一个人,千万要他得偿所愿,一定?找到他妹子才是。 孟冲看她又安静下来?,怕人多了吵她,将人都赶了,只自己留下陪着。 湛君朝他笑了笑,他不?自觉也笑了出来?。 见他不?似先前?愤慨激烈,湛君便?好好和他说话:“我方?才那些话并不?全对?,我是怕人尽皆知,却不?是忧虑将来?无地自处,旁人如何想我,我是不?在乎的,天地间总有我的去处,先生?会永远包容我,他是我最能依靠的人。”提起先生?,她笑起来?,又说:“我不?想你去找他,要是你真去了,像是显得我这个人放不?下似的,你要说我心里?没有怨,怎么可能呢?我怨他恨他,所以才要漠视他,然后忘掉他,爱恨一同消失的时候,我便?再也不?怨他了,那时他不?过是我认识过的一个人,这事也不?过是曾做下的一件事,对?错都无所谓。” 孟冲更为她担忧。他听的清楚,她分明有情,他怕她将来?悔恨,况他已经想了法子,可以解决的,可他又恨元衍的轻慢,怨他叫他妹妹忍受苦楚承受羞辱。 孟冲一时陷入两难。 湛君这时候又说,“你送我的那些东西,我只带出了两件衣裳并一些细碎金银首饰,那些珍珠被我用掉了,等?我回了家,见了先生?,一定?能还你!旁的你可以叫人都带过来?,我知道,那都是你要送给?你妹子的,我不?能要,所以并没有动,你带回来?,留着,日后一定?能亲自送到你妹子手上。” 孟冲看着她,心里?说,可那就是我送给?你的。 湛君又道:“我还得求你一件事。” 孟冲忙说:“莫说一件,便?是千万件,我也给?你办。” 湛君笑了下,道:“我打算回家去,去找先生?,可是他跟我说,先生?也来?找我,我怕我们遇不?上,而且我现在知道了,我原先太天真,不?清楚自己的无知,我现在明白过来?,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成,或许将来?能学好些,但现在确实?是没办法,只好求你,能不?能借我些人,叫我和他们一起找先生?呢?”她怕她自己的要求太过分,他不?答应,又急忙说:“日后我一定?报答你的,请你信我。” 孟冲哪里?需要她报答,笑着说:“何须你说这些话呢?”同时他又想,他是不?愿意将妹妹交付元衍的,天底下好儿郎这样多,一定?有他妹妹喜欢而他也愿意的,而且看她对?他送的那些东西的处置,可见并不?是个爱富贵的人,那么做公主对?她来?说也未必是什么好事,舅舅将她养的这样好,日后他只需要同舅舅一起对?她好,将所欠的都弥补了,他做了父亲二?十四的儿子,已然够了,他该去做妹妹的阿兄了。 想明白这些,孟冲只觉豁然开朗,眉目都疏淡了许多,道:“我有一个好主意,于你于我都便?宜,你要觉得妥当,便?应我,如何?” 只要能答应帮她见先生?,湛君没有不?答应的,一双眼睛亮着,等?着听他讲。 孟冲道:“我遇着了你,不?知怎地,竟觉得我今生?一定?能见着我妹妹,我得亲自去找她,她知道了我的真心,一定?能原谅我!你既要找先生?,也不?必管我借人,只跟我一起就是了,而且你不?是想游历,跟着我找妹妹,一样的四处走,你说好不?好?” “这如何不?好!”湛君简直惊喜,这般的话,她既可以同先生?团聚,陪着他找妹妹又能报答他的恩情,顺便?又能行万里?路,再没有更好的了! 两个人都喜不?自胜! 孟冲想到到时见了舅舅,先同舅舅赔罪,到时兄妹相认,水到渠成,一家子能团圆,母亲便?安息了,他这一生?,也就落下了。 “等?八月,咱们就出发。”他笑的满足,忽然,他想起一桩事来?,变了脸色,赶忙到外?头去喊人。 侍女上前?来?,他说:“快叫人备马,另叫雪岚来?!”侍女急匆匆去了,他又到屋里?来?,对?湛君道:“我有些事,得先去办,我找个人,叫她先安置你。” 话音刚落,门口?停了脚步,来?人喊殿下,一副春风化雨的好嗓子。 “雪岚快来?!” 卫雪岚低头入内,实?在没忍住,往榻上瞟了一眼,几不?可见地顿了下,又复常态,“殿下有何吩咐?” 孟冲道:“趁宫门还未落锁,我要入禁中一趟,要是来?不?及赶回,便?不?必等?我了。”又看湛君,嘱咐道:“好生?侍奉,千万不?可怠慢。”又同湛君道别,匆匆去了,余湛君与卫雪岚两人对?望。 第46章 卫雪岚注视着镜子里的脸, 抬起手从眉到眼到鼻再到唇一一抚过,只想到四个字,弗如?远甚。她轻阖上了眼。 侍女上前?问可要梳洗, 她微摇头,悄声道:“殿下也许会回来。”侍女知她秉性, 见状不敢再扰,行礼后退去, 余她一人在室。 许久后,卫雪岚略动了动,长长吁出一口气。 湛君坐在榻上,只着了小衣, 冰鉴就在不远处, 因此她觉着了冷,遂拿起薄衾披到了身上。 太?安静了。 于?此刻的她而言,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细细的疼痛密密匝着她, 叫她喘不过气。她痛恨此刻的自己, 低声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 乍然出现的声音, 使?她诧异抬头, 待看清了来人, 她立马变了一副愤恨神情,质问道:“你怎么在这?” 元衍目光锁在她身上, 片刻不移, 闲庭信步一般, 缓慢着朝她靠近。 湛君的心?陡然狂跳起来,他的眼神使?她惧怕, 先前?她从未觉得?他竟能如?此迫人。不知不觉间,她已抵到墙上, 再无可退,慌乱抬起头,一副惊惧之色。 元衍看在眼里,他站在榻前?,冷笑道:“怎么?你怕我?” 湛君由来嘴硬,眼睛瞪大到有惊恐之意?,矢口否认:“我怕什么?” 元衍又?是一声冷笑,单腿压在榻上,捏住她双肩将人拖到了眼前?,上上下下看她那张脸,淡漠道:“你应该怕我的。” 湛君涨红了脸,举起手要把他推远,只可惜不能够,他纹丝不动。 元衍只冷眼看她白费力气。 湛君自己也明白过来,懊恼地甩出一巴掌,元衍偏头躲过,掼她倒在榻上。 脸砸的有些疼,湛君侧趴在榻上,捂着脸,看他的眼睛饱含仇视。 元衍钳住她下巴,扳了她起来,低声道:“你再用这种眼神看我一眼试试?” 湛君哪里怕他,神色不改,甚至还要抬下巴起来。 元衍到底恼了,咬牙切齿道:“要没有那封信,我叫你大着肚子进我家的门。” 湛君先是因他这话恼怒,而后又?疑问,信?什么信?她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既恨又?悔,张牙舞爪去抓他前?襟,“你还给我!” “还给你?好哇,我现在就睡大你的肚子。” 湛君看他眼神,胆色终究不够,松了手往后退。 元衍抬手理了理前?襟。 湛君虽已避让,却仍不愿意?认输,嘴上犹硬:“这是河阳王府,你敢胡来?” 元衍理领子的手停住,“怎么,你是想试试我胆子大不大?” 湛君气急了只说:“你便是天大的胆子又?如?何?白日里我与你说过什么?你到底算不算个男人!” 元衍气到笑出声,“这有什么不清楚的,等你大了肚子,便知我是不是了。” “你无耻!”湛君咬着牙,“你自有夫人,这话不该对?我讲。” 她提及青桐,元衍便有些泄气,终于?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到别处。 湛君见此,以为踩到他尾巴,心?中却说不出是痛是快,于?是更?恼,恼自己更?甚于?他,拎起枕头砸他,“你滚!” 元衍没躲,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拾起枕头给她撂回原处,语气与素日无别,“你方才要是为着我哭,我便原谅你。” 这下子是湛君被踩到尾巴,她大骂道:“谁为了你哭!你也太?看得?起自己!” 元衍最恼她这张嘴,气极了就盯着看,恨不得?给她咬烂。 他目光有如?实?质,湛君不禁低了头,不自在地拿手掩住。 于?是两人间有了一段难得?的宁静。 过了会儿,元衍先开?口,“她们?姊妹两个情谊深厚,我知道我母亲必然要去平宁寺,也认定姨母会守口如?瓶,可谁又?能想到,不过一句寻常的话,就能扯出这些来,我根本就不想叫你知道这些。” 湛君忍不住讽道:“难道不给我知道,这事便不存在了吗?你欺人太?甚!” “那年我八岁她四岁,懂什么?由着长辈操纵摆弄,我没有哪怕一天甚至一刻将她视作我共度此生的人。” 湛君仍是冷笑:“你这样委屈,你家里人知道吗?” 元衍道:“青桐不过不得?我喜欢,若比起旁人来,也好的太?多,要是我没有你,倒也不必多费这些心?力。” 这两句也算诚恳,只湛君哪是轻易能哄好的,“我不为你所?有,不必你多费心?力。” “你再说一遍。” “我——”湛君收了声,不过嘴上服,心?里不服,脸上也不服,撇了嘴偏过脸不看他。 元衍拉她的手,捏了捏她虎口,问她:“姨母说你病了,可好些了?” 湛君心?里更?是烦闷,再不肯看他。 元衍又?道:“青桐初到那日,我便同她讲了,只是已对?不住她,又?恐她面上有碍,是以非她之口,并不愿与旁人知,且我私心?并不想叫你知道此事,不愿你为此事烦心?。如?今诸事纷杂,我又?不肯分?心?,也想着回了西原再了结此事,哪成想我母亲闹这场出来,叫你委屈。总之我是一定要与青桐和离,与你在一起的,在你面前?,我倒也没有不真心?的时候。” 湛君并不说话。 元衍伸手去勾她头发,拈了一缕在手里,湛君不愿意?给他作弄,拉住头发要拽回来,元衍怕她疼,松了手,跟她说:“把脸转过来看我。” “不想看你这张脸。” 成欢 第34节 元衍笑说:“难道是我生的不够得?你喜欢?” 湛君斥他轻薄妖佻。 “我母亲说你放肆,我从小到大,也就挨过你的打,偏你还喜欢往我脸上打……”湛君截他这句话:“我从小到大也只打过你这个讨厌人!” 元衍听了叹口气,“可见我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困在你身上是赎前?世的罪。” 湛君听了说,“你这辈子也欠了我了。” 元衍道:“那你就叫我还你,只是还想着还不完,欠着,下辈子再还,咱们?还得?遇见。” 湛君失语良久,忽然哭了起来。 元衍不防如?此,一边问她怎么了一边要为她拭眼泪。 湛君不叫他碰,抽噎着道:“我真恨我自己,我不该下山,真不愿意?遇见你!” 元衍不解,“这又?是怎么了?” 湛君指着大门,哭道:“你走?!你现在走?!怎么来的你怎么走?!别再叫我瞧见你!” 这话哪里好听,元衍冷了脸,盯着她看。 湛君扑上去推他,“你走?!听见没有!” 她没什么力气,不像闹倒像是调情,温香软玉在怀,可惜是这般境状,元衍并没什么兴致,又?顾虑此地并非平宁寺偏僻之地,怕生枝节,且又?被她搞的气闷,便想着将话跟她讲完后速速离开?,于?是扯了她不叫她再动。 “你既不愿意?再住平宁寺,这里倒也能住得?,只是离河阳王远些。今日是你乱跑,要不是来找他,你还不知道怎样,我因此事对?他心?怀感恩,可要是你两个做了什么叫我不开?心?的事,你等着我收拾你,我既知道你在这儿,能找得?到你,你也可以信我对?你在此地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他手背在她两边脸上各贴了贴,“别叫我生气。” “你就在这儿呆着,也就一个月光景,我就带你回西原去,你老实?些,不该的心?思别动,真惹了我,我叫你死榻上。” 湛君脸色几转,不惧他话里的威胁,要站起身打他,可还没等她起来,他便转了身走?,倒叫她没了机会。 湛君看他大摇大摆从大门走?了,窥见门前?睡倒的两个侍女,恨得?狠狠捶榻,又?恐那两个侍女有事,披了衣出去,喊是喊不醒的,也不能由她们?就那么躺着,于?是抽了两层茵褥,铺在地上,拖了人进来。便是这般的动静,这两人也还是一丝反应没有,要不是还有气息,真要当她们?两个死了,于?是又?恨元衍。 “我知道他不是个好人,却不想他坏成这样!” 经此事,如?何还睡得?着?便又?同元衍没来之前?一般胡思乱想,不免又?叹,“这样的人,先生哪里肯给青眼?莫说青眼,白眼也不肯的,只怕瞧也不愿意?瞧上一眼,那我要怎么办呢?听先生的吗?难道真的要为了他叫先生伤心??那我可真是无情无义不忠不孝!人尽夫也,父一而已,况且他又?哪里比先生可靠?” 孟冲到平成殿时,孟恺正用膳,见到孟冲,欢喜之余不免心?生疑窦,只是见爱子一副轻快模样,他跟着一块高兴,那点子疑惑便也不管了,只招呼他来坐,孟冲倒也真应了他,入了座,欢欢喜喜的,孟恺见状,实?在不能不生疑,却也按住了不问,又?叫添孟冲爱吃的菜来。 孟冲坐下后,亲自给孟恺夹了菜,这下子连李丰都?惊了。 孟恺终是迟疑着问道:“难道便如?此喜爱你表叔家的儿妇,就欢喜成这样?” 如?此开?门见山,孟冲也只顿了一下,立刻离了座,正经拜了拜孟恺,道:“儿子正是为此事而来!父亲应了我,我心?里高兴,可回去后仔细考虑了,又?觉得?甚是不妥!儿子虽喜那女子,可她毕竟已是人妇,况又?是表叔家,也太?多为难!而且那女子还是太?子兄长的妹子,我要是执意?为之,到时岂不是太?难看!我深觉有悔,急不能待,告知父亲,请父亲将我先前?的话当做狂言,莫要理会!” 宫门已落钥,孟冲自然是出不去,于?是便回昔日所?住缀芳殿安歇。 孟恺一直笑着看他出了平成殿,只是他一离了视线,孟恺便变了脸,吩咐李丰,“去,给我查,他最近是遇了什么人,在做什么事,都?给我弄清楚!” 第47章 卫雪岚心绪满怀, 更漏滴尽也未能成眠,檐隙泛白之际,她坐起来, 望窗外?天色,使女侍立一旁, 问可要上妆,卫雪岚稍作沉吟, 略点?了点?头。 晨间风清露冷,湛君在?窗前吹冷风,远远瞧见一行人逶迤而来,忙关了窗, 躺回榻上假寐。 卫雪岚行至门前, 不见?侍女,心下疑惑, 使女欲上前叩门, 卫雪岚眼疾手快, 拦住了低声说等, 于是?一行人便等。 湛君躺在?榻上, 等不见?人, 想她们许是在庭中等,忙下了榻去开门。 卫雪岚沉思间, 听得吱呀一声, 抬头看, 见?一张朦胧的美人脸,她稍愣了愣, 又立即收敛心神,含笑上前问安, 如此湛君更觉过意不去,说了两句话后,赶忙让开门请人进来。卫雪岚笑着入内,身后侍女也应声而动。 卫雪岚甫入内室,便见?地?上躺着两个人,瞟一眼也知道是?她昨日?指派来的那两个侍女,笑意便在?脸上僵了一僵。湛君顺着卫雪岚目光看过去,恐这两个受了无妄之灾的女孩子被责罚,忙解释道:“我叫她们进来的,她们站门外?头,烛火一照,影影绰绰怪吓人的,她们进来陪着,我还好些。”卫雪岚看了眼前人有一会儿,才笑道:“只是?现在?还不起,太说不过去,也是?我不会调教人。”于是?亲自上前要把人喊起来,只是?唤了数声,地?上两人无一丝反应,要不是?还有鼻息,真叫人疑心她两个死了。卫雪岚诧异地?朝湛君望过去一眼,湛君因心虚,她不自在?地?偏过脸,手下裙子攥成了一小团。卫雪岚心突突地?跳起来。 一阵沉默后,卫雪岚笑说:“这实在?不成样子了,叫您见?笑。”叫了两个人让把人抬走,又对湛君道:“请您梳洗。”侍女们端了水盆捧了巾帕上前,湛君忙说不必,“我不惯如此,叫我自己来便可”。卫雪岚微笑着应下,伸手挥退了侍女,亲自奉上了玉梳。 湛君捧过梳子开始通头发。她头发生的好,浓且厚,鸦青色,光可鉴人,平日?里打理便很麻烦,她昨夜又在?榻上多番辗转,于是?有几处打了结,自己弄不开,先?前又说自己来便好,也不好开口叫旁人助她,好多双眼睛都瞧着她,她很觉得丢脸,心焦如炙,愈乱愈错,头皮扯得痛了,头发也勒成了死结。 卫雪岚注视着湛君的窘迫,一言不发上前,按着湛君的手接过了梳子,先?放置到?一边,以双手轻柔灵巧地?将?乱发解开,梳完又篦了一遍,并没梳什么?繁复发式,依着湛君习性用缎带缠了,蓬蓬落下来,堪堪遮住她的耳朵,隐隐瞧见?白玉似的一点?。 湛君从镜子里看到?了身后人脸上温和的笑意,心中感激,弯了眼睛不自觉露出一个溶溶的笑。 孟冲跑得头发松散,金冠摇摇欲坠,直到?看见?树下坐着穿花串的人,他那高?高?掷在?空中的心一瞬间落在?了实地?,同时他觉到?了满足。 卫雪岚正将?茉莉花串扣到?手中的雪白腕子上,余光瞥见?远处一抹朱殷色,心蓦地?跳了一下,抬了眼,瞧见?檐下的人,不自觉站了起来,花串断开,素白花朵散落一地?,湛君小小地?呀出了声。卫雪岚低声致歉,湛君笑说不要紧。 孟冲走到?跟前,笑道:“好秀气的东西,也给我一个?” 湛君笑着挑起一条来,“这个如何?” 孟冲伸长了手。 卫雪岚看着那翻飞如蝶的手,觉到?了被凌迟的痛苦,可是?她仍旧要笑,于是?嘴角愈发牵起来了。 孟冲迎着光把腕子上的花环仔细瞧了一遍,转头问湛君:“昨天睡得还好吗?” 湛君脸上的笑有一刹那的僵直,随即点?了点?头,“很好,多谢款待。” 孟冲咧开嘴笑起来,“那太好了,昨晚上我一直挂念着,早膳用了什么?呢?可还顺口?” 湛君笑着点?头说都好,又看卫雪岚,“雪岚姊实在?尽心。” 孟冲瞟了一眼卫雪岚,笑说:“雪岚做事我没有不放心的。” 卫雪岚心猛颤了一下,随后丝丝缕缕渗出血来。 孟冲又问:“午膳想用些什么?呢?他们都可以做出来的。” 卫雪岚出神地?看着脚边的茉莉花,万事万物尽离她远去了。 是?夜,卫雪岚敲开了孟冲的房门。 孟冲见?到?她很高?兴,歪着头眉眼俱弯,很有些天真气。 卫雪岚心在?这一刻要化开,每当见?到?孟冲这样的神情,她的心中总会生出怜爱,是?一种母亲对于孩子的感情,想要将?他拥进怀中爱抚。 孟冲笑道:“你来的刚好,雪岚,我正要找你。” 卫雪岚只喊了一声殿下。 孟冲先?问了一句,“她睡了吗?” 卫雪岚心中的欢喜去了大?半,头脑渐渐凉了下来,她无法说出心中的苦涩,只能一贯地?微笑,“已经睡下了。” “那就好。”孟冲笑意更深了些,点?了点?头,又说:“雪岚,你帮我打点?下行李,我不久要出趟远门,精简些,不必大?张旗鼓,只是?随行的人身手要好,且还要忠心。”他顿了顿,又说:“阿澈的用物多备些,不能委屈了她。” 卫雪岚的心像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因为太痛,反倒不觉得痛了,只是?麻木。 孟冲瞧着灯下垂首的美人,一些往日?的影子重叠在?她身上,他忽然觉得或许需要同她有一次认真的告别,他开口:“雪岚,你今年是?二?十岁吧?” 卫雪岚抬起脸来,神色间有些茫然。 孟冲继续道:“女儿家,二?十岁大?好的年华,实在?没有必要枯守,从我将?你从掖庭接出来算起,已经八年了,八年,你还忘不掉吗?忘掉那个人吧,这不是?背叛,物色一个中意的人,好好过往后的日?子,咱们这么?些年情分,无论?你看中了谁,我总能帮你的。” 卫雪岚脸色煞白,他竟是?要她走…… 这是?卫雪岚从未有过的危机,漫天的恐惧使她坚定,鬼使神差一般,“昨天有人来找她,王府的守卫没有发现,即使是?我瞧出了端倪,她也是?隐瞒,并不曾坦白,她一定别有用心,殿下!” 孟冲一瞬间变了脸色,怒道:“我是?养了一群废物吗?自今日?起,不知底细的,哪怕是?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到?她面前!” 卫雪岚感到?了深沉的绝望。 六月望日?,太阴圆满有如银盆,遍地?披霜。 孟冲近来顺利,望满月生圆满之意,兴致大?发,叫了湛君中庭赏月。 卫雪岚侍立一旁为孟冲斟酒,不时瞧一眼身侧静默的湛君。 她不应当很得意吗?为何总是?这副落寞之态? 孟冲喝多了酒,叫喊着要听笛。 乐工不多时便到?了,问孟冲要听什么?曲,孟冲酒意氤氲间胡乱说了两支来,乐工领了命,不多时,紫薇花下呜呜咽咽吹出笛声来。此时月明风清,万籁俱寂,长而缓的笛声袅袅荡开,哀怨悲凉。 孟冲这个醉了酒的,竟也安静了下来。 卫雪岚去瞧湛君,果然见?她不知什么?时候侧过了脸,脖颈绷直着,观其神色,泫然欲泣。卫雪岚正要问,忽然听得咣当一声,吓了一跳。原来孟冲醉得狠了,睡过去,额头磕在?了几上。 湛君掩去心头苦涩,强笑道:“既如此,咱们便散了吧。”也不等卫雪岚说话,站起来行了一个匆忙的礼,摇摇晃晃走了。 这状况一看便知不对,卫雪岚担心这女孩子,要追上去的那一刻刻,孟冲嘤咛一声,卫雪岚的心颤了一颤,她闭了闭眼睛,咬住了自己的唇,收回了抬起的那只脚…… 卫雪岚八岁时因伯父获罪,全家女眷罚没掖庭,四年后阖家只剩她一人。她苦熬着不肯死,寒冬腊月里用冰水搓洗着衣裳,无望地?等待着她母亲临死前告诉她的生存的转机,其实她自己知道,她能够等来的也只有死亡,倒也算一种解脱。 然而有人说她的手好看。 她细细看自己的手,承认它的美丽,匀称修长,光润柔软,欲开未开之时,像一朵花,她的母亲曾开玩笑,说这样一双手生来是?要弹琴的。 可是?八年前那个冬天,她记得很清楚,这两只手因生了冻疮,红肿得可怖,有些地?方裂开了口子,血流不干净。 “你的手这么?好看,不应该做这种活,我缺一个人磨墨,你要不要来?” 她隔着绡帐看里头那个人,她仍能清晰地?记着那天他出现时目光所及的一切。 此时此刻她不要尊严。 孟冲看着眼前跪着的人,受到?了莫大?的惊吓。 他脸色几转,卫雪岚只是?不说话。 末了,孟冲叹了口气,披衣下榻,将?薄衾盖在?卫雪岚身上,低声道:“地?上凉,先?起来。” 卫雪岚看着他,两行泪毫无征兆落下来。 孟冲的心有如被人攥住,梗在?了原地?,叹息道:“昨晚想必是?我的错,你想要我如何呢?雪岚。” 卫雪岚手指都掐烂,仍旧只是?流泪。 事已至此,孟冲不打算隐瞒,“雪岚,我并不能叫你做河阳王妃,不多时我是?要离开的,届时我再不是?河阳王,并不能给你富贵尊荣,你若愿意同我去,你便是?我的妻,或者,我也能送你到?高?门去做主母,全然看你。” 要如何选,卫雪岚根本无须片刻的犹豫,她眼里染上疯狂,抓住孟冲衣角的手青筋暴起。 “殿下带我走!” 孟冲扶卫雪岚起来,叮嘱她:“七夕陛下万寿过后,我便带你同阿澈走。雪岚,我将?你视作我的妻子,所以并不隐瞒,阿澈是?我的妹妹,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这一点?,你千万不可泄露,倘若有失,我必不会轻易罢休。” 第48章 成欢 第35节 元希容从侍女手里夺过团扇, 烦躁地摇了两下,目光一转看见长廊尽头的元衍,双目登时一亮, 扇子扔给侍女,提了裙裾快步跑过去。 “二兄!” 元衍甫看见元希容时便停下了脚步, 含笑看她跑过来,待她到?了近前, 唤了她的小名。 元希容撇嘴,“二兄不要再这样喊我!” 元衍拖长音说了一声好,“我们希容的话,谁敢不听呢?” 元希容忍不住笑出来, 又飞快收了, “我说?的都听?那好,二兄, 我不要回西原去, 我就跟着你。” 元衍神?色仍旧温和, “希容, 不要胡闹。” 元希容很不忿, “我哪里胡闹?我不想回去便?是胡闹了吗?那为什么幼猊可以留下?” 天子万寿将至, 西原公元佑携家入京庆贺,安州正是无主之?时, 北方楼烦便?趁此?时叩关, 百姓有倒悬之?急。昨日消息传至京都, 举朝震怒。元佑上表请戍边不力之?罪,又请回转西原主持战事。楼烦趁天子万寿之?际此?番挑衅, 罪无可恕。天子一怒,流血千里, 元佑领命带安州守将讨胡。 诏令一出,元府像油锅里泼了一瓢冷水——炸开了。 方艾自?与?元佑成?亲便?没有同?元佑分离过,此?番自?是要与?元佑一道回西原去,又因她近来罹病,两儿妇连同?亲女需要侍疾,也得一道回去,留三子在京都为天子贺寿。 此?般安排,元希容十分不满。 元衍知道怎么对付他这?妹子,笑说?:“幼猊哪比得上希容你体贴?咱们兄弟姊妹,你最?得母亲的心,有你在母亲跟前,兄弟们才能放心。” 元希容听了果然忍不住笑意?,可她瘪了嘴,“二兄你尽胡说?,谁最?得母亲的心,咱们可都是一清二楚,再说?了,要论起体贴来,我又如何能比得上我那位二嫂?”说?到?这?儿,她眼珠子转了转,又笑起来,“不过我倒听说?,我的二嫂许是要换人了,二兄,这?是怎么一回事?”她作女孩子娇憨之?态,“你告诉我嘛,二兄!” 元衍神?色不变,由着她晃他衣袖直到?她自?己生气厌烦了自?己丢开。 元衍似笑非笑,“青雀,我一直觉得,女孩子有些聪明在身上是件好事,只是你这?聪明,不该用到?自?己人身上,等你到?了旁人家再使也无妨,不过说?回来,你有兄弟在,要是叫你受了委屈,那就是我们的过错了,你是个娇娇女孩,是父母兄弟手心里的珍宝,只需要做自?己该做的事就好了。” 元希容到?底不过十四岁,听了这?些话脸上挂不住,强撑着也笑不出来。 元衍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青雀,听二兄的话,跟着母亲回家去,这?些日子也安分些。”又安慰她,“等这?段时日过去,也就好了。”说?完了话,又吩咐元希容的侍女将她带回去。 侍女扶着元希容,瞧着主子的脸色实?在难看,忍不住道:“娘子何须如此??二郎是娘子的兄长,一向最?疼娘子。” 元希容斥道:“你知道什么?这?家里头,得罪谁也不能得罪我这?二兄,真惹了他,翻脸不认人的!”她后怕得很,手抚胸口缓了好一会儿,又笑起来,“不过说?起来,要没我的好二兄,我哪来的热闹瞧呢?我母亲最?得意?她那儿妇,毕竟她亲自?教出来的,如今二兄打她的脸,我看她要怎么办。” 侍女垂首不敢接话。 杨琢大踏步而来,侍女纷纷退让。杨宝珠正饮茶,闻声不满道:“是有人追着阿兄索命吗?这?般急躁!” 杨琢冷笑道:“你倒稳的住。” 杨宝珠不满更甚,冷脸磕了茶碗,喝退了侍女,等屋内只剩了他兄妹两个,看着杨琢气道:“不稳又能怎么着呢?真乱了脚露了踪迹,咱们也活不到?正日子了。”一番话讲得杨琢失语。 两人静默一阵,杨宝珠又道:“胡人犯边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倒也不必多想,咱们行事谨慎,旁人断瞧不出端倪来,不过巧合罢了,况他若真勘破你我图谋,又怎么只带走了妇人却留了儿子在局中??阿兄是近来忙得过了,绷的太紧,我也是说?话不好听,阿兄消消气吧。” 杨宝珠既已软了姿态,杨琢是生不起她的气的,只是唉声叹气:“妹妹,不瞒你说?,我现在怕的厉害,总觉得不成?事,要不……咱们还是算了吧!” 杨宝珠气的说?不出来话来,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挤出一句,“你也只这?芝麻大的胆子了!” 杨琢听了这?话虽气,却也没有言语,只是叹气。 杨宝珠又道:“你当你这?会子停了,日后便?能退了?我们本来就是没退路的人,你如今都不成?事,来日父亲去了,你还能成?什么事?只怕到?时你我连埋骨之?地也无!”话说?到?这?里,杨宝珠心中?不免生恨,暗想道:“我是个女儿家,莫说?入朝建一番功业,便?是常出门行走也不能,倘我一样是个男子,何须与?他啰嗦这?半天?”她也知要逞大志还得要靠她这?兄长,也不敢真把人得罪的太狠,遂放软了声调,苦心劝道:“阿兄,你我都是没退路的人,你不能往上去,便?只能往下跌了,站的太高了,往下跌是没有尽头的,父亲能做忠臣,你难道也能吗?你得把命捏在自?己手里,你忘了王韬吗?” 正说?着,侍女来禀,道大人找大郎君。兄妹对视,皆是心如擂鼓。 杨宝珠小声问杨琢,“阿兄你应当没什么大动作吧?” 杨琢道:“我尽是听你的,绝无妄动。” 杨宝珠稍放了心,又嘱咐道:“那便?不必担心,阿兄见了父亲,不要乱了阵脚才是。” 杨琢点了点头,出去了。 杨宝珠心中?不安,谴了人跟去打探。侍女回来禀道是为着孙氏归宁的事,杨宝珠这?才放下心来。 孟冲到?平成?殿前,李丰迎上来,却不说?话。孟冲察觉这?异状,正要问一问,听得殿内孟恺呼唤,只得作罢。 孟恺孤单坐于榻上,见孟冲进殿,朝他招了招手,想说?话却咳嗽起来。 孟冲到?了近前,先行礼,喊了一声父亲。孟恺笑吟吟瞧着他,有好一会儿,久到?孟冲觉得不适,又喊了一声父亲。 孟恺回了神?,拍了拍身侧,笑道:“来,锦儿,过来,到?父亲这?儿来。”说?完便?低下了头,枯朽有如死木。 孟冲依言上前,在孟恺身前站住了,迟疑着又喊了一声父亲。 孟恺颤巍巍抬起头,脸上仍带着笑,道:“锦儿,父亲今日找你所为何事,你知道吗?”孟冲不说?话,孟恺又问了一遍。 偌大的殿里,安静得能听见头顶虫子在爬。 “锦儿,你有话要跟父亲说?吗?” 孟冲面?无表情,“父亲想听什么?” 孟恺忽地又猛咳起来,李丰在外听得揪心,但不敢进去,只能独自?叹气。 孟恺咳了好一阵,好容易摸到?了手帕,吐出一口血痰来。孟恺盯着那团血好一会儿,颤着身子攥紧了帕子,抬了眼去看孟冲。 孟冲神?色不变,孤零零站着,却显得坚毅。 孟恺忽然就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滴下来,滚过胸前行龙的眼睛,浸透了。 孟冲心里闷闷的,但仍坚持着不说?话。 孟恺问:“锦儿,你看着我这?样子,也不愿意?可怜可怜我吗?” 眼泪落下来的时候,孟冲才意?识到?自?己哭了,他说?:“可怜?父亲说?可怜,谁有我母亲可怜?父亲当初怎么不可怜可怜她!” 他提起他死了的母亲,孟恺不敢再说?话。 父子默默无语,半晌后,孟恺问:“那要怎么办呢?锦儿你想怎么办呢?” “妹妹的事,父亲知道了也无妨,反正父亲七夕寿宴过后,我带她走,依了母亲的愿,这?辈子都不叫她沾惹尘埃,一生都无忧无虑地过。” 孟恺咽了咽,哀声道:“你是要叫我死了也不能见她一面?吗?我已经受了近二十年的折磨,如今要死了,还不能得到?宽恕吗?” “活着的人也配得到?宽恕?”孟冲冷笑:“见她做什么?父亲见了她,说?些什么呢?她要问你,为什么她父亲明明活着她却从来不知道,父亲要怎么回答?难道讲你因一些子虚乌有之?事,用你的多疑和嫉妒生生葬送了我的母亲,叫她生下来便?没有了母亲!父亲敢吗?你不敢吧!父亲若是敢,今日也不会来问我了!” 孟冲气喘吁吁,大殿上清晰可闻。 “她一辈子不知道这?事倒还好些,莫要给她添烦恼。” 孟恺魂灵已被抽离,此?时此?刻如泥胎的塑像,他舔了舔干枯的唇,道:“你说?的对,确实?对她没什么好处,只是——”他抬了头,眼里蓄了泪,“——我挂念了她这?么些年,如今她就在我眼前这?么近的地方,你怎么能不叫我见她一面?呢?她那么像你母亲……就叫我见一面?吧,寿宴那天,寻个由头带她进来,给我看一眼,说?两句话,了了这?桩愿,我就是死了也能放下心。我见了她,你就带她走,往后你们兄妹,两个人好好过……” 第49章 “禁中?”湛君从椐上抬起头, 一脸讶然。 卫雪岚放下手中骨茕,微回首看向身后站着的孟冲。 孟冲的目光依次从这两人的脸上扫过,心里渐渐生出一股烦躁。他自己也明白, 为?着湛君好?,就该什么也不叫她知道, 便是她一生不认自己这个兄长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孟恺的话他又实在忘不掉, 时不时就要想起来。他的父亲实在已经太老了,尸居余气,形神将散,他没办法无?动于?衷, 况他也不是没有私心……他内心挣扎, 一句话讲的磕磕绊绊,“对, 很热闹的……虽说那天哪里都热闹, 但宫城高, 看的广远, 什么都能收进眼底……” 湛君听这?般讲, 倒忍不住有些意动, 但仔细想?了想?,摇头道:“还是不去?吧, 怕又惹麻烦, 我现在只想?快些见到先生。”又问孟冲, “有找到先?生吗?” 孟冲摇了下头。 湛君便很失落,放下了手里的骨茕。 孟冲仍想?再劝一劝, 但怕或许急切使她生疑,于?是闭嘴, 又过了会儿,面带愁容地离开了。卫雪岚本想?送他,人已经站了起来,可看见低着头情绪失落的湛君,终究是没有动,只瞧着孟冲萧瑟的背影消失在远处。 平地起了风,落了一阵紫薇花雨,有几点落在湛君眼睫,湛君觉着不适,伸手拂了拂,那红色便落了,而后她惊讶地发?现卫雪岚这?会子竟然还在。 卫雪岚看湛君回了神,朝她微笑,说:“你难过了好?久。”湛君因与卫雪岚很相熟了,所以并不隐瞒:“我很想?家,想?要回去?。”卫雪岚安慰道:“很快了。” 她这?样温柔宽和?,湛君很觉不好?意思,因此勉力笑了笑,做出一副无?事姿态。卫雪岚便打?趣,“可别这?样笑了了,虽说不难看,但瞧着人心里怪不好?受的。”这?下子湛君是真笑出来了。 两人笑了一阵,卫雪岚又问:“现在可好?些了?”湛君略略颔首。卫雪岚又道:“你想?家的话,必然是在外面不如意了,让我猜猜,还是为?着你那情郎吗?” 一时间湛君脸色红紫青白数番变化,最终都化作无?奈,道:“我真后悔那天同雪岚姊说那样多的话,如今叫雪岚姊你取笑。”卫雪岚笑道:“你这?话说的不对,我哪里有取笑你?” 卫雪岚自知湛君是孟冲亲妹,原先?对着湛君的那些嫉妒之情全转作了长嫂的慈爱,对湛君关怀备至,吃穿用?度皆是尽心。湛君整日?闷闷不乐,常有吁叹,卫雪岚便很挂牵,唯恐她憋出什么不好?来,因此也旁敲侧击问过因由,那时湛君正?是伤心无?助之时,千般万种堆在心头,实难承受,有了可倾诉之人,自然一吐为?快,便隐去?姓名,将自己与元衍之事大略说了,讲完了便哭起来,“我想?着与他天长地久,可他却这?样羞辱我,若是只我和?他两个人倒也罢了,不过当自己妄为?做错了事,可偏牵扯上另一个无?辜的女孩子,她做错过什么事呢?却要跟我一起承受羞辱,都是我的错,才使她陷于?那种难堪境地。我恨他欺我辱我,更恨他叫我做了伤害无?过之人的伥鬼。” 卫雪岚冰雪心肠,只听幼年夫妻便知是西原公家中事,她虽在王府行?长史之职,说到底是个闺阁妇人,并不曾外出行?走?,便是早年间在禁中,对于?元衍,一向也只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至于?所闻,自然皆是些赞誉之词,譬如濯濯春柳高朗疏率之类,乃是当世第一等?人品。卫雪岚多年自困,听得元衍自辩之言,触中心底事,不觉其有错,反而哀叹,认为?论及家世人材,他实在算是良配,且她听湛君言语,知其心中有情,这?两人若是鸾凤分飞,实在可惜,只是思及孟冲七夕之后离京的打?算,又兼湛君苦痛之相,所以也只在心中作想?,不敢言之于?口。但是心中到底有所偏向。如今便藉由七夕夜宴之事撮弄一番,能两全其美也是好?事。 湛君道:“我真的有悔,这?件事情说起一次我便要丢一次脸,雪岚姊千万不要再提。”卫雪岚笑道:“那我倒要问一问你,你说你的感情是真的,那么在你眼里,是你的脸面重要,还是他更重要?”湛君一下子哽住了。 卫雪岚又继续道:“我倒觉得他可怜的很,就像他说的,年幼不懂事时由人支配着娶了妻子,待他有了自己的思想?后,所以并不情愿这?门?亲事,这?纵与世俗有悖,可他也只是想?与自己心悦的人在一起罢了,这?样也不可以吗?再者说,他与那女子只有夫妻的名头,并没有夫妻的事实,他想?和?离,并没有什么过分,罪过也并不在他身上。”她停了停,看着湛君调笑似地说:“这?都还好?,我觉得他最可怜的是爱上了你这?么一个人。”湛君抬起头不解地看她,她解释道:“因为?阿澈你真的是个圣人门?生啊!圣人说过的,严以律己宽以待人,阿澈你对自己也太严格了些,你真的要做圣人吗?如果不是,有些时候还是自私一些好?,便是你想?做圣人,也要旁人同你一起做圣人吗?” 湛君低着头不说话。 “你自己说要把往事全抛下,真的能做到吗?如果可以的话,你这?么些天的痛苦又是哪里来的呢?” 这?些话讲的差不多,卫雪岚又将话锋转到七夕夜宴上,“你真的难过太久了,沉湎在深沉的痛苦里,你的心是模糊的,看不清楚自己的心,自然也不知道要怎么做,出去?散一散吧,只好?不坏的。不若就听殿下的,七夕去?禁中看一看,你来这?里一趟,既赶上了,就绝对不能错过的,陛下万寿,宵禁是没有的,禁中宴饮结束,陛下要登承阳门?,百姓立于?承阳门?下,仰首可窥天颜,届时万民山呼万岁,简直是排山倒海之势,你到时候去?,也一并登承阳门?,登高望远,可瞧得太多了。”又因湛君说怕惹事,为?了打?消这?顾虑,她便说:“咱们两个一起去?,我带着你,到时候我指长明里给你看,那儿好?多做灯的,什么式样的都有,挂的到处都是,点了,亮的就同白天一样,还会放焰火的,没有遮挡特看的很清楚……” 卫雪岚见湛君还是不说话,也就闭了嘴不再说,由湛君自己慢慢想?。她又陪了一会儿,侍女为?着府中事寻过来,她看湛君仍在沉思中,便轻手轻脚起来,无?声离去?了。 听了卫雪岚一番话,湛君面上虽静,心中却汹涌。她不由得想?,她到底是为?什么一定要与元衍决裂呢? 她讨厌他?并不是的,她只是嘴上那样说,因为?他有时候逗弄她,总惹她气恼,她又拿他没有办法,只能如此表现她的愤怒。她心悦他吗?自然是的,如果不是,她又怎么会同他在一起?怎么会想?以后?这?一刻她感到心惊,原来她想?过两个人的以后的,那怎么就到了如今这?地步呢?是因为?他有妻子,不告诉她,然后他的母亲同妻子一齐找上她,让她承受十七年里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她羞愤,而且惭愧,因为?伤害了一个无?辜的人。她不能接受自己成为?了一个恶人,认为?一切都是他的错,都是他害她至此。 可是现在有人告诉她,这?些也不是他的错。 是他的错吗?是的吧? 是他掳走?她,叫她离开了先?生失了依靠,以至于?没有他她无?法保全自身,所以同他越走?越近,可是他又没有告诉她他家中有妻子的事,如果他说了的话,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同他做那样的事,更不会同他有任何越界的牵扯。 卫雪岚的话又在耳畔响起——“他只是想?与自己心悦的人在一起罢了……” 他只是想?和?我在一起…… 日?头落了,残阳如血,凉风卷起地上落叶,哗啦啦地响,湛君抱住自己,无?声哭了起来。 “我要是再也不见他,他便再也不能叫我生气了……那和?他在一起的欢乐也不会有了,他对我很好?的……往后再没有他了,我会怎么样呢?于?我而言,他是不是很重要?” 夕阳残照里,湛君捂住脸哭出了声,她告诉自己,再见一面吧,也许就是最后一面呢…… “啊,阿澈你七夕要跟我一起去?禁中!真的吗?”孟冲大喜过望,一脸兴奋的神情,卫雪岚在他旁边看着他微笑。 对于?自己出尔反尔这?事,湛君有些羞愧,所以扭捏着并没有抬头,抓着裙带在指尖绕,话说的也不顺畅,“嗯……我、我是想?去?,不知道可不可以?”她抬起脸看一眼卫雪岚,“因为?雪岚姊说可以带我看灯,还有焰火,听起来很好?,我想?去?瞧热闹” 孟冲闻言感激地看了一眼卫雪岚,卫雪岚仍只是微笑,情义尽在不言中。湛君只顾搅衣带,倒也瞧不出深意来。 孟冲笑着说:“怎么不可以?到时候咱们一起去?,叫雪岚带你玩。” 第50章 成欢 第36节 北方虽有?战事, 但陛下万寿,谁也不嫌命长,入宫来脸上全带着笑, 喜气盈腮。 元承也笑,只是忧心父母, 笑也是强颜欢笑,偏遇上的人全要拉住他说他那点子烦心事, 遇了一路,说?了一路,还未到广源台,已然要笑不下去了。 元衍元泽兄弟两个跟在元承后头。楼烦犯边一事是元衍一手操办, 他自然不担心, 元泽是个天?生的没心肺,根本不想这事, 他长兄前头迎来送往, 他侧着头跟他二兄悄声?说?话, 话说?的也零碎, 想到什么说?什么, 他二兄稀稀落落地应, 他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受了冷落,从马厩里的马说?到天?气, 很是赞美了一番。 到了广源台, 元衍今晚头一回和元泽正?色说?话, “今晚你?跟着我,一步也不准离, 要是跑开一眼,我关你三个月。”元泽虽想不明白二兄为何突然变脸, 但二兄发话,他忙不迭应了,只是他才?应下,不知哪里跑出来个内侍来找他二兄,一番耳语后,他二兄脸色登时?怒了,先前与他说的话换成了:“你跟着阿兄,敢离一步,我打折你?的腿!”元泽眼里,他二兄一向说一不二,腿当即颤了一下,要问缘由,不是问为什么要打断他的腿,而是问他二兄为何突然改换说辞,话里头听着他二兄似是不与他一起了。抬头一看,果然二兄身影已在十丈外了。 湛君入禁中是和卫雪岚一道而并非孟冲。孟冲自有?考量,若是由他领湛君入宫,定然惹人耳目,势必引出些细碎的麻烦,如此便不好,所以他先一步去?,禁中再见,免得横生枝节。 马车缓缓停下,卫雪岚两声?轻唤将湛君神思拉回,下了车,一副若有?所失之态。卫雪岚这几?日见惯了她这样子,并没有?说?什么话扰她,而是往前两步迎接禁中接引的人。 见到李丰,卫雪岚并不惊讶,只是听懂了李丰的话,卫雪岚难免心焦。 “中官留步!”李丰停步回头,卫雪岚快步赶上,急声?道:“中官垂怜,殿下嘱我万不离其左右,中官不许我随行?,我如何向殿下交代呢?只叫我远远瞧着吧。” 李丰斥道:“此陛下之令,谁人敢违?莫要多言!”话毕,立即有?两名内侍拦下卫雪岚,不使其前进一步。卫雪岚看着湛君背影,张口欲喊,其中一人眼疾手快,捂住卫雪岚口鼻,另一人则架住手脚,眨眼间,卫雪岚便从所站立之地消失了。湛君心神为哀思所系,并不知这变故。时?间久了,终于察觉出不对来,左右看了,不见卫雪岚,心中不安,问道: “雪岚姊何在?” 李丰这时?将目光从那张脸上离开,堆笑道:“卫女?史腹痛,方去?了,殿、娘子不必忧心。” 如此情形,怎么能不忧心? 湛君说?:“那我等她。” 李丰见状,道:“可不能在这儿等。”他指指头顶的天?,烈日高悬,“小心暑气。” 湛君说?:“我还受得住。” 李丰笑说?:“还请娘子可怜老奴,实在年纪大了,经不得。” 湛君见他老迈,要叫他一道烈日下站着,心里也确实过意不去?,可见不着卫雪岚,她心中慌得厉害,于是就说?:“那您寻个阴凉地,只叫我在这里。” 李丰笑眯眯的,“那怎么行??老奴受了河阳王殿下的托,怎么敢叫娘子受苦?殿下怪罪下来,老奴可承受不住。”上前拉了湛君的袖子,扯着慢吞吞地走,一边走一边说?:“卫女?史方才?还特意叮嘱,要是顾不好您,我这张老脸,往后可再没法见她了。” 既如此,湛君也只好叫他拉着走。 可过去?好久,还是不见卫雪岚,也并没有?见到其他人,湛君又急了:“咱们这是往哪儿去?呢?” 李丰说?:“就前边,要到了。” 说?话间,前边到了,空旷地佝偻站着个老翁,一身玄衣,金线纹绣闪耀着明光,许是听见声?响,不灵便地转过身,露出一张深刻着道道皱纹的脸给湛君瞧。湛君看的清楚,老翁看到她的一瞬间双目骤然明亮,有?如枯木逢春,同时?趔趄着往前踏出了脚。 湛君对这老翁的身份有?了些猜想,不由得往身边看,正?见李丰躬腰往后退去?,她便也低了头跟着一道退。 李丰忙拦住她:“您做什么去??” 湛君反问:“您做什么去??” 李丰看了一眼仍在原地趑趄的孟恺,叹了一口气,对湛君说?:“你?回去?,那边有?人等你?呢。” 湛君不免又看一眼远处的老翁,摇着头说?:“他等我做什么?我又不认识他。” 李丰道:“你?去?了,也就认识了。”又说?:“他也可怜,你?看他好几?十岁的人了,就这么点念想,你?忍心不成全?他?”他伸手轻轻推了推她,催促她过去?:“你?就过去?,和他说?几?句话。” 湛君心里不明白,怎么就要她和他说?话呢?这时?候她想到,要是这人是皇帝,说?不定是和他儿子一样,经由她这张脸,忆起了旁的什么人。这样讲,他想见的想要一起说?话的并不是她,而是他的女?儿。湛君要叹气了,她问李丰:“可我不认识他,又能说?什么呢?” 李丰说?:“他问你?什么,你?答就是。” 湛君又问:“要多久呢?” 李丰斟酌着回:“许是用不了多久。” 湛君想了阵,又问:“那我要避讳些什么吗?” 李丰摇头,“不用,都不用。” 湛君放了心。 李丰又催她,“快过去?吧。” 湛君点了点头,过去?了。 到了跟前,先行?礼,也不是跪拜天?地的大礼,不过寻常见长辈的礼,“给您请安。” 说?是叫她来说?话,可面前这人过了好久也不开口,于是湛君就抬了头,想要问一问,一抬头吓了一跳,他竟正?在哭。 湛君想到他哭的原因,也为他觉得心酸,歇了出声?询问的心思,只任由他瞧着自己的脸流泪。 湛君看见他颤巍巍启了唇,好半天?才?发出声?音来,湛君依稀辨出来是“月明”两个字,大抵是个名字,或许是他那没见过的女?儿的名字。 他实在太老了,湛君在心里可怜他,孟冲年轻,拼着这辈子,兄妹还有?见面的可能,他怎么看都像是没有?机会的样子。湛君脸上带出了哀愁,看向他的目光怜悯。 “您有?什么话想跟她说?,大可以告诉我,我记住了,等来日我见了她,尽数说?给她听,她也就知道了。” 孟恺目光未从湛君脸上错开分毫,听见湛君的话,悲从中来,颤巍巍喊:“阿澈,我的女?儿……”说?完闭目流泪。 湛君听见这一声?,皱起了眉。阿澈是她,可她不是他的女?儿,他便是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女?儿,也不该喊她的名字。这有?些过分,叫她不舒服。她正?想着这事,手上忽然有?异样感?觉,她吓一跳,赶紧去?看,见是一只骨鲠嶙峋的手,抓住了她。 这湛君无法忍受,觉得实在冒犯,要抽出来,那手却攥紧了,要阻止她。 那手上虽有?些气力,但也不甚多,湛君若想,也不是不能挣脱,只是眼前这人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湛君唯恐争执间力气大了伤到人,所以反抗的很克制,功夫都在嘴上,“您快放开我!” 孟恺当然不放,他恳求道:“唤我一声?阿父吧,阿澈,我是父亲啊!十七年了,我终于见到你?,你?回来我身边了,月明,云娘……” 湛君如遭雷殛。 孟恺赞同孟冲所说?,不叫她知道自己的身世才?是最好,在见到她以前,他还是这样想。等她站到他面前了,他却不甘心了。 这是他最爱的女?人为他生下的女?儿,生的那么像她!这样的一张脸,是他曾经真切拥有?过她的证明,他们相爱过。他迫切地想要听到她喊一声?父亲。 恳切的哀请湛君充耳不闻,她感?到世界正?在崩塌。 “我真傻,我真的傻……” 怎么就想不到呢,他对她这么好,好到她羡慕“她”。 “原来是我自己啊……” 只是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呢?怎么会这样呢? 听旁人的故事,再悲惨也还只是痛,为别人痛,可故事里的人成了自己,这痛要怎么算呢? “我母亲死了,父亲却还在,还有?个兄长,我父亲是个皇帝,母亲是他的贵嫔,兄长封河阳王,我是谁?” “我是青云山上的云澈,亲近的人都喊我湛君,我生下来没有?父母,先生养大了我,我要听他的话。” “是的,我得听先生的话,先生,先生……” 湛君心里喊着先生,喊出了声?,举目四?望,不见先生的影子,先生在哪里呢? 是了,她顽皮,离了青云山,离开了先生。 “我找先生去?,我得找到先生……” 湛君跑走了。 孟恺呼唤她,声?声?泣血,她弃之脑后,恍若未闻。 孟冲远远看见跑过去?个人,看衣裙颜色,想起湛君,今早出门前,她也穿这颜色的衣裳。孟冲心跳慢了一拍。 门里转出他的父亲,捂着胸口喘不过来气的模样,比他还要年长的李丰搀着他,还说?着什么话。 孟冲的脑袋“嗡”的一声?,大了。 第51章 湛君十岁那?年, 天地落过一场大?雪。湛君听着雪压断树枝的声音,一晚上没有睡着,第二日天还未大?亮, 她就穿好了衣裳,谁也没告诉, 偷偷出了门。 雪下了两天一夜,入目皆白, 是?湛君从未感受过的天地浩大。 世界是寂静没有声音的,风也没有。 她团了个雪球,砸在老树枝干上,片片分明的雪花簌簌落下来, 像是?又下起了雪。她快乐极了, 在山间?横冲直撞地跑,笑声回荡在天地间?, 是?个琉璃世界里的精怪。 黑暗是?在一瞬间?降临的, 起初她以为是?天黑了, 最后意识到不是?, 她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了。 无边的黑暗, 恐惧升腾蔓延。 湛君跌撞着, 想要?抓到什么东西,她害怕自己会死掉, 哭着大?声喊先生。她遇事永远先喊先生。如果先生不出现, 那?么她一定?会死掉。 热在流失, 躯体渐渐僵直,湛君睡过去前想她大?概真的要?死了。 再醒来时虽仍身处混沌, 但颠簸不止,鼻端是?熟悉的松柏香, 湛君知道她不死了。 她不觉得?冷,可?声音是?颤抖的,“先生,我看不见了。” 先生说:“别?怕。” 湛君果然不害怕了。 时值盛夏,眼前并没有一场大?雪,可?湛君又一次看不见了。她迷迷糊糊想,“难道我做了一场梦?”又想起先生,“先生一定?会像梦里那?样,他会找到我,然后带我回家。” 先生,先生在哪呢? 湛君撞上一片胸膛,她高兴地哭起来:“先生!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元衍攥住那?一双手,皱着眉斥问:“你闹什么呢?” 不是?先生。 湛君愣了。 浓重?的黑蒙上了翳,光明渐渐显现。 不是?先生,是?另外的一个人,是?他。 怎么是?他?是?了,她刚刚从一种可?怕的境地中逃出来。 先生不在,他是?她唯一可?以抓住的实在的东西。 她仰着头,流下眼泪,“带我走,求求你,我要?离开这里……” 元衍见过许多湛君的眼泪,听过她讲过许多那?样的话,她许多次需要?他的拯救,她依靠他。他每一次都会为这样的她心惊,从而不会拒绝她任何事。 “好,我这就带你走,不要?哭。” 湛君环着他的腰,闭着眼睛哭泣。 孟冲赶到了,看到了拥在一起的两个人。他先是?愤怒,忍下了,随即是?铺天盖地的心疼,以及对自己的怨怪。他怎么会信父亲见了她只是?说两句话呢?她一定?知道了。 “我这个失职的兄长,她会原谅我吗?” 成欢 第37节 孟冲掩下辛酸,强逼着自己笑,他喊:“阿澈,过来。” 他说了话,元衍看向他,湛君却不。 孟冲低下了头,不一会儿又抬起来,以一种温和到近乎引诱的语气?,“阿澈,到我这儿来,你忘了吗,宴会结束,咱们就要?走了,去找你的先生,你不回家了吗?快过来,跟我走吧。” 湛君终于抬头,她脸上遍布泪痕,正添着新?的,她摇头,抽噎着道:“不能了,再不能了,我不能够,你骗我……” 她本是?伤心欲绝的神色,突然转作?惊恐,她瞪大?了眼睛,长大?了嘴巴,身子撞出去…… 孟冲一直盯着她,自然不会错过她的变化,几乎是?本能的,他愕然回首,长刀划出一道银光,血花在他眼前绽放,他抬手抓住了再一次抬起的刀锋,看见了持刀人狰狞的脸,趔趄着往后退去…… 元衍抓着湛君,不叫她动弹,冷眼看着面前发生的一切。妄想染指他的东西,他必然叫他付出代价。 那?是?她的阿兄,一个对她那?样好的人,她生他的气?不过是?一时不能接受,怎么能看着他死在眼前? “阿兄!”她大?喊,然后惶然转向元衍,“救救他!你救救他啊!”元衍仍不动,她发了疯似的从元衍的桎梏中挣脱,像一头野兽冲了过去。 元衍终于回了神,一把拽住湛君手臂将她往后甩去同时飞奔向前,在血刃离开孟冲胸腹之时将长刀踢落,抢过来一刀斩杀凶徒。 只在转瞬之间?。 孟冲“哇”地吐出一大?口血,湛君跪在他身旁,双手按住洞穿的伤口,抖如筛糠。 血,这么多的血,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伤口就像泉眼,汩汩的,源源不断的…… 世界变作?红色。 湛君拧着脖子四下里看,要?找什么东西,止住手下这喷涌的血。 没有,什么都没有…… 湛君大?哭起来,她知道她救不了他。 孟冲一息尚存,口鼻中不断冒出血来,可?他仍旧是?笑着的,他艰难抬起手放在湛君手上,留恋地摩挲了下,又要?笑,血就从他弯着的唇角流下去。 湛君哭到没有声音。 孟冲的声音很飘忽,太疼了,他说:“阿澈,叫我摸摸你的脸,再喊我一声阿兄吧……” 湛君不听地喊着阿兄,一声又一声,抓着孟冲的手放到了自己脸上。 孟冲看了一会儿湛君,侧了头去看元衍。 元衍仍未从震惊中醒来,在一旁呆呆站着,手里还提着刀,一滴一滴落着血。 “把我妹妹交给你,带她出去……” 说到这儿,孟冲的眼神已然涣散,气?也只有出的没有进的了,呢喃着:“雪岚,替我,替我……” 他死了。 “二兄?” 这一声唤回了元衍的神智,只是?眼神仍有些呆滞迷茫。 元泽见满地鲜血,又见他二兄掂着刀,身上有几处血迹,不由得?大?惊失色。 “二兄你怎么了?” 元衍猛地低头去看,心跳如擂鼓,要?将他耳膜震破。 元泽到了近前,扒着他二兄仔细看了,没见着伤口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好奇地看湛君露出的半张脸,又看他二兄,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元衍终于恢复了冷静,看着满地狼籍,心里想:“我做了什么事绝对不能叫她知道。”想到这里,他一下子清明了,薅起地上的湛君横抱在怀里,朝元泽怒斥:“还在这里做什么?快走!” 湛君连拉他衣领都没有力气?,松松垮垮的,声音也有气?无力,“阿兄,我阿兄……” 她沾血的脸美的惊人,元泽一下子看愣了。 元衍踢自己弟弟一脚,又骂一句,抱着人先走了。 湛君还在喊阿兄,可?是?最希望听到这两个字的人再也听不见了,地上的那?张脸愈来愈远,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后来风声也没有了,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雪天,世界上的声音消失了,世界不复存在。 这一夜后来发生了什么,湛君全?然不记得?了,想起这一天,清晰的只有孟冲的脸,以及那?流不干的血。 湛君像失了魂魄,堆坐着像一具木偶,不说话也不动弹,由着人摆布。 元衍摸了摸她发顶,叹了口气?后下了马车,车前站了一会儿,仆从道大?郎君有请。 元承元泽坐在一处,见元衍进来,元泽站起来喊了一声二兄。 元承扶着裹了层层白布的头,只稍稍抬头,便痛得?又低了回去,龇着牙指了指身侧,示意元衍坐。 元衍入了座后,元泽复又坐下,听两位兄长说话。 元衍先是?问元承的伤势。元承的倒不是?宫变那?日受了炎昆之灾,而是?成功出逃后因心神恍惚跌倒,后脑砸到一块尖锐石头,扎破了,流了许多血。队伍之所以行进还算悠游也正是?因为此故。 面对弟弟的关?心,元承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再提,又说:“我正和幼猊说,咱们还是?走快些,我是?不碍事的,还是?早些到西原为好,我这心实在旋的厉害。” 元衍道:“路上的安危,阿兄倒不必担忧,还是?阿兄伤情为要?。” 元承急了:“我走快些又不会死,可?若是?追兵到了,怕咱们都别?想着能活!杨氏是?疯了!弑君的事也敢做!要?不是?你和幼猊机警,只怕咱们三个也要?落得?个尸骨无存,我死了也就死了,你两个有事,我将有何颜面再见阿父阿母?” 兄弟三人,元承为长,他既坚持,元衍元泽也只得?依他的意思?。三人又说了些话,元衍元泽便告了退,叫元承静心养伤。 元泽还是?跟在元衍后头,小声问湛君的境状:“她怎么样了?” 元泽那?天听见湛君喊阿兄,好奇她的身份,“难道她是?公主?怎么没听说过呢?不过听说云贵嫔薨前在平宁寺住过一年,难道她生在那?儿?” 元衍也无从得?知,湛君那?副模样,问她是?不能够的,但他心中是?信的,她是?公主,董正扬知道,所以当初才会对他加以阻拦,河阳王那?般,也不是?因男女之爱,不过是?兄长对妹妹的爱护,一切都是?说的通的。 他后怕得?很,幸好她不知道他做的那?些事,他无论如何不能叫她知道。 也最好不叫旁人知道她的身份,徒添麻烦罢了。 元衍便嘱咐元泽:“此事关?系重?大?,不可?妄言,你只当不知道,不许向旁人透露半个字,知道了吗?要?是?叫我知道你胡说,我一定?打折你的腿。” 元泽不敢不应,问起湛君,只说“她”,不称殿下,也不称阿嫂。 提起湛君,元衍愁容惨淡,说了话不像答元泽,更像是?劝自己。 “会好的,时间?长了,什么都会好的。” 第52章 这天下着磅礴大?雨, 路遇周用。周用从咸安赶来,为的是接应三?位郎君。 行帐里周用行了?礼,“郎君们一路辛苦。” 元承并不认识周用, 元衍元泽倒与他熟些,尤其元衍, 所以话是他两个说?。 “子肃,家中如何?” 周用答:“家中一切安好, 只是夫人?深忧几位郎君,使?君忙碌不得空闲。来时使?君特意交代,要我转告郎君们务必速归。” 元泽说?:“可是如今淫雨,道路湿滑难行, 哪里快得了??” 周用道:“如今天下动荡, 迟则生变,郎君们千金贵体, 不可有?失, 还请郎君们委屈些, 弃了?辎重?驾马前行, 不入安州境内, 万不能松懈。” 七夕陛下寿日?, 杨氏领兵犯禁,当众弑杀储君, 赴宴的王公卿士亦被?诛杀殆尽, 州郡豪强近乎家家缟素, 身负血海深仇,于是纷纷招买兵马, 出檄讨杨,州郡群集响应, 天下已然大?乱。安州有?兵马十万,树大?招风,有?心之人?虎视眈眈,未必不能做出以子相挟的事?来。都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如今安危为要,辛苦算得上?什么? 只是队伍中不是人?人?都能够乘马快行的。 元衍还未说?话,元泽就道:“我们这里有?病人?,若是改乘马,颠簸不说?,再吹了?冷风,如何得了??” 周用以为这不便乘马的乃是头上?裹着伤布的大?郎君,心想大?郎君或许娇生惯养,但现今身边有?两个幼弟,未必不能劝服,正欲开口,哪成?想二?郎君一锤定音—— “子肃,你我慢行,此地离安州不过?五百里之遥,不会有?差池。” 几人?散了?之后,元泽寻到周用,对他道:“二?兄要我转告子肃,队伍缓行乃是为他之故,子肃勿要错怪大?兄。” 周用闻此,散去心中对元承的不满,好奇起来,问元泽:“到底何故,三?郎可否告知?” 雨已渐小,元泽隔着雨帘,看远处的水雾中的马车,他摇摇头,“子肃莫问。” 湛君睡不好觉,或者说?睡不着,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孟冲那带血的笑颜便会浮现脑中,引起她的恐惧与战栗,眼泪无知无觉落下来。 她的阿兄,自她降世便与她分别,至今有?十七年,他一直想着找她,肯为她抛弃一切。 明明都说?好了?的,只要过?了?那天,第?二?天他们就能一起回她的家,也可以是他们的家。 明明一切都好好的,怎么就发生那种?事?,怎么会呢? 湛君向来不信鬼神,此刻却想要问上?天,莫非她前世有?犯下极恶之罪,不然天意何以如此作弄于她。 “我恨不得没见过?他,不知道他。” 往日?一一回现,逝去之人?的音容笑貌正在眼前,湛君忽然觉得自己正在犯下恶罪,她的阿兄从来没忘了?她,她此刻却想着不见他好,这是一种?怎么样的辜负? 可是她这样痛苦。 车帷被?掀开,光线虽灰暗却也将车中情形照亮了?些,壁角里窝着一个委顿的美人?。 一个美人?失去灵魂并不减损她的美丽,反而使?她的美更加惊心动魄起来。 元衍恐带了?湿气进?车里,先除了?鞋袜在车外?,又将淋了?雨的外?袍除了?,也团了?扔到车外?,只穿着中衣一身干爽地钻进?车里。 湛君视若无睹,或许是真的没有?看到。 元衍仔仔细细将人?瞧了?,发觉不过?短短数日?,她已瘦到能瞧得出了?。他心疼之外?有?些恼悔,谁知道是他两个这么一回事?呢?他以为这世上?所有?接近她的男人?都怀着与他一样的心思,而她对他另眼相待,这是他没有?办法忍受的,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他看着那个人?走近,任由了?事?情发生,倘他知道…… 事?情已然落定,如今再悔也没了?法子。 元衍看着垂首的湛君,心中满是歉意,歉意之外?,却又有?些奇妙诡异的快感。 “她只有?我了?,没有?别人?,只有?我能叫她依靠。” 这样想来,她真是无比可怜。 元衍将她拥进?怀里,在她耳边道:“别怕,你有?我,天底下我待你最好。” 又说?:“那些害了?你父亲兄长的人?,我一定杀了?他们给你报仇,应属于你的东西也都夺回来还你,谁都抢不走。” 马车行了?十几日?,抵达咸安城外?。 元佑无暇,方艾领着两个儿妇并一个女儿相迎。 分离不足两月,谁承想天翻地覆,父母夫妻兄弟竟差点死别。 方艾只远远看见车队,立时泣不成?声,在场之人?莫不泪流。 元承的夫人?张嫽一边抹着泪一边劝慰,“夫君与两位阿弟无恙,阿母不该哭,应笑才是,待夫君与阿弟到了?近前,见阿母如此,焉能不一起哭?本是喜事?,啼哭倒将这喜冲淡了?。” 成欢 第38节 方艾素来不喜自己长子,对这儿妇自然也并不上?心,多年前元承议亲,她这母亲是一丝心力也未费。儿妇进?了?门,她倒也谈不上?喜恶,只是不想长子夫妇两人?在她跟前晃,两相不打扰是最好。所以当初要她带这儿妇回咸安,她是一点不情愿的,只是耐不过?元衍,无可奈何才叫她一并随行。张嫽依礼侍奉舅姑,元佑倒好,他本就是个慈爱人?,对这儿妇也是极中意,自然不会为难,方艾却是见了?她便不自在,只她在跟前,动辄寻些错处责骂一番,有?时无理到连元希容都看不下去,为着她这长嫂与自己母亲吵闹。 若是平时,张嫽讲这许多话,方艾必然要寻她个不是,只是今时毕竟不同往日?,方艾竟也肯给她好脸色,朝她挤出个笑,赞同了?她的话,“你说?的对,是喜事?就该笑才对。” 说?话间,队伍已到了?跟前。 方艾率先扑出去,失态到鬓斜钗堕,一把将面前人?抱进?怀中,大?哭道:“我的儿!”自然,她先抱的是元衍。 元衍无奈极了?,“母亲,这好多的人?,我已然是这样大?的人?了?……” 方艾哭道:“你便是八十岁,只要我还在,我就抱得!”嘴上?虽这样说?,实?际上?还是依了?他,松开了?,举手捧起他的脸,心疼地抚了?抚,“看看,都瘦了?黑了?。”关怀完这至爱的,还有?旁的儿子,她又拉住元泽,一样摸了?摸脸,说?了?句:“我看你倒还胖了?!” 元泽大?惊失色:“哪有?!”转了?头问元希容,“我胖了?吗?”元希容翻他个白眼,心里骂他少智。 出人?意料的,方艾竟主动和元承说?起了?话,问他头上?是怎么回事?,声音能听出不甚自在,可也还算柔和。 元承人?生头一回得到母亲的关怀,惊喜到话都说?不出,好半天才将前因后果说?了?清楚,方艾倒也耐心听完了?。 方艾与元承说?完话,张嫽立即上?前,握住了?元承的手,虽不曾言语,千般万种?尽在一双眼里了?。 元希容见大?兄长嫂琴瑟和合,便去看郭青桐,见她低着头站在原地,不由得哼笑一声。 这时候方艾道:“咱们快回家去,沐浴一番,洗掉身上?的奔波劳累,去去晦气!” 府邸前,张嫽与郭青桐先后下车,朝车上?伸出手,方艾左右扶着下了?车,元承下车,元衍元泽下马,元棹前来禀报,脸上?也是一派喜色,“主君业已归府,静待诸郎君。” 方艾点了?点头,由正门入府。她走前头,忽然想起有?些话还没问,这话又是非问不可的,于是便转了?身去找元衍,正好看见元衍从马车中抱出个绰约袅娜的人?来。 到了?自家门前,元衍并不无忌讳,大?大?方方抱着要将人?带入府中。 二?郎抱在怀里的人?,仆从们皆低了?头不敢看,使?女们或偷偷或正大?光明将二?郎怀中那美人?瞧了?清楚,心神震颤之时不由得纷纷去看那位沉默不语的少夫人?。 元希容对郭青桐不满已久,一直以来将她视作仇敌,最想撕下来她那张永远带着游刃有?余的脸,此刻她愿想成?了?现实?,心怀甚慰,但又忍不住怜悯起她来。她用她怜悯的目光看向她眼中的仇敌,竟发现她在笑。元希容立时皱了?眉头。 她笑什么?她怎么还能笑? 是了?,她除了?笑又能做什么呢? 她要是闹一场,元希容倒还能高看她一眼。 “忍着吧,我倒要看你能忍到什么时候。” 方艾指着湛君的手直抖,“你带她要干什么?” 元衍皱着眉道:“母亲怎么明知故问?” “明知故问?”方艾气已喘不匀了?,“我告诉你,她今天进?不了?我家的门!” 张嫽看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去看元承,元承朝她摇了?摇头,一样的疑惑。 这时候元泽开口,低声对方艾讲,“母亲这是做什么?当着这些人?的面说?这些话,是不顾二?兄的脸面了?吗?” 他话说?到重?点上?,说?到底,方艾最看重?自己这次子,真叫他丢了?面子,懊悔的还是她自己,反正什么都比不得她至爱的儿子,她就是咬着牙也得笑出来,“我是认错了?人?,以为你抱着的是个别的人?呢,一时情急,所以话也说?错了?,这不碍什么事?,你快将人?带进?来吧,天还余着暑气呢,那么个娇人?,可别热着。” 第53章 元希容和元泽在水边说话。 元泽问:“你这么急着找我做什么?” 元希容倚着着柳树站了, 抿着嘴笑:“我不急,我看你倒是急,怎么?, 我耽误你事?了?” 元泽道:“我有什么事好耽误?不过你一向?没好事?找我,这?次是又为了什么??” 元希容见左右无人, 不再和?元泽饶舌,径直问:“你一路跟二兄回来的, 那个女?人你知道多少?” 元泽记着他二兄的交代,知道的都埋在心底,绝不同旁人透露半个字,只对元希容说:“你打听到二兄头上, 不怕他知道了跟你翻脸?我劝你别问。” 元希容听这?话里意思, 他必然是知道些什么?,只是迫于二兄威势不敢言语。想到这?儿她有些满意, 她一向?知道自己这?兄弟没什么?机心, 既然他知道, 不怕问不出来。她动了动眼珠, 又笑了下?, 道:“我好奇而已, 你不愿意说便罢,这?事?就这?么?过去, 倘若二兄日后找我麻烦, 那一定是你告密。” 元泽立马高声道:“我岂是那般人?” 元希容忙安抚他:“好了好了, 我自是知道。”又似不经意地?说:“话说回来,她可真美, 我觉着比前一个美。” 元泽点头,赞同道:“是比二嫂美上许多。”他这?个二嫂是郭青桐, 喊了十来年,一时还改不过来,他倒也没觉着什么?不对。 元希容换上一副疑惑神色,“你说,这?么?一个人,到底哪儿冒出来的呢?怎么?之前从来没听说过。” 她可是那位贵嫔的女?儿!元泽几乎脱口而出,生生刹住了,反应过来自己又被?算计,气恼地?盯着眼前人。 元希容笑问:“怎么?这?么?瞧我?” 元泽反问:“你自己不知道?”说完怒火更盛,“一贯爱欺负我罢了。” 元希容得?意地?道:“谁叫你傻呢?” 元泽转身就走。 元希容拉住他,道:“好了,我不止好奇她,更关心你呢,你快和?我说,七夕那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只知道粗略知道一些,说是杨姊姊家造反,如今天下?大乱了,消息传到家里,母亲一下?子就哭了,我也急的哭了,家里人都哭,幸好很快收到你们家书。” 提起那一晚上,元泽心有余悸,觉得?太像一场梦了。 “二兄叫我跟着大兄,我觉得?他有什么?事?,一时没管住自己,偷偷跟去了。我到的还是太晚了,当时河阳王躺在地?上满身的血,二兄提着刀,地?上还躺着一个,我懵着呢,二兄叫我走,我跟上去,我们一路跑到雍门,大兄已经在那儿了,见着我们吓愣住了,问怎么?回事?,二兄就说今日有人作乱,须早离开是非之地?。我们才出了雍门没多远,就见成群的甲士从明门狼奔入禁中,二兄说那是北郊大营的士兵,太尉管辖。因为七夕那晚没有宵禁,我们脱身的很顺利,人定时候,我回头看,禁中已起了大火,烟直冲到天上,连月亮也遮住了。我只看见这?些,后边这?些都是听旁人讲的,他们说杨氏早有不臣之心,为太子所察,因此太子策划了宫变想要铲除奸佞,却?不想杨氏胆大包天,竟也策划着谋逆,又因为河阳王素日与杨琢积怨,杨琢怀恨在心,便先遣人击杀河阳王,不想败露,宫人发现河阳王尸首,报与陛下?,陛下?一口气喘不上来,立时山陵崩,宫人嚎哭着报与太子,又指证杨氏罪行,说话间左右卫已到,太子怒斥杨氏狼子野心,可不多时北郊大营的兵马也到了,而且更多,左右卫根本不是对手,一时间攻守异势,杨琢将太子斩于剑下?,杨氏以臣弑君,臣工怒骂,竟被?杨琢下?令屠灭,到后时,已然是尸山血海,除了少数几人,赴驾者尽被?诛灭。第二日天还未亮,都中各家闻得?惊变,纷纷弃宅竞窜,无论贵室贫夫,全都襁负奔逃,一时间十室九空。” 元泽接着又说,当时万民?嚎哭,奔如犬彘,踏死者不知凡几,更有甚者,趁机劫掠,如此情形,只想一想,便觉身处炼狱,凉的人血都停了。 元希容沉默了,良久后,她说:“幼猊,你不要说了,不要再和?我说这?些了,以后都不要说。” 元泽轻声讲:“我也不会再说了。” 元衍在书室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元佑疲惫得?很,人便显得?苍老许多。 元佑听见声响,从掌心抬起头来,见只有元衍一人,不免问:“你阿兄呢?幼猊又在哪里?” 元衍将他两人去向?说了。元承面父,必然要梳洗整理一番,因他头上有伤,所以必然要慢一些,元泽则被?元希容绊住。 元佑听完,低下?头捏了捏眉心,复抬起时,面带愁容,对元衍道:“我待会要说的事?关系重大,得?你们兄弟悉数来,你坐下?来,咱们且等他们一等。” 他要说什么?,元衍心知肚明,天知道这?一天他等了多久!等到今日,等到此时,哪里还能再熬得?住片刻? “父亲是要问完我们兄弟才决定去从吗?父亲想从我们这?里听到什么?样的话呢?” 次子这?般正色,元佑不由得?心头一凛。 他知道的清楚,他三个儿子,另两个加一起也比不过眼前这?个,幼子还年幼,且唯他二兄马首是瞻,长?子庸常,或可寄望于守成,开拓创业是不能指望的,如今风云际会,于自家而言,焉知福几多祸又几何。 元佑长?叹一声。 元衍道:“时局如此,父亲若想独善其身,怕是不行,且我家世负皇恩,如今宗室有难,岂可作壁上观?父亲应随天下?豪杰,发檄文出兵以讨不臣。” 元佑最大的顾虑在于杨圻,“话虽如此,普天之下?,论用兵一事?,谁又是太尉的对手呢?天下?兵马尽在其麾下?,便是旁人群起攻之,又哪里有兵可用?便是立时招买加以训练,但此事?非一日之功,不能立竿见影,到头来不过乌合之众,营造出再大的声势,见了太尉只怕也要作鸟兽逃窜。” 元衍只说:“他已经老了,父亲。” 湛君坐在榻上,双眼无神,脸上没有表情。近来她常常如此,麻木到叫人害怕。 众目睽睽之下?,湛君顶着不清不楚的身份进了元府,住在元衍的书斋。这?是个僻静地?方,自成天地?,元衍若不出门远游,起卧尽在此处。他小时并不住这?里,成亲后他才搬来,郭青桐不在这?里。 元衍从外边回来,挥退了使女?,满室只剩他与湛君二人,他冲到榻边,将湛君一整个抱起,举起她转圈,直转到力竭,把人放下?后又按着湛君的头叫她去听自己此刻震彻的心跳。 他问她:“能感受到此刻我的快乐吗?” 湛君并不能感受,此刻她们的情感并不相通。 元衍也想到了,他冷静了下?来,仍保持着搂抱着她的动作,不说话也不再动弹。湛君像一具傀儡,她失掉了魂灵,对她做什么?都可以,无论是谁。或许也只有元衍。 元衍捧起她的脸,揩了揩,低声说:“就算是亲生的兄妹,可你原先都不知道他,怎么?就伤心成这?样?”又说:“别难过了,我给你报仇,你等我立业建功,万里江山捧到你眼前。”此刻他终于把前番含糊许诺了多次的话第一次清清楚楚说给她听,声音轻轻的,带着克制不住的笑意,“做公主有什么?好,我能叫你做皇后。” 郭岱从元佑书斋退出来,元衍追出来,喊住了他,两人说了会儿话,又告别,郭岱便继续由人引路去看望自己妹妹。 郭青桐坐立不安,见到兄长?高大的身影自中庭而来,等待不及,飞出门前去迎接。 兄妹二人在庭中桂树下?站到了一起,郭青桐仰头喊了一声阿兄。 郭岱看着自己的妹妹,上一回见她是年节,他来元府拜谒祝贺,同今天也是差不多一样,从西?原公的书斋出来,元府家人引着他来,不过上一次她庄重站在檐下?,脸上也并没有今日的焦急,以及隐约的委屈。 郭岱忽然就想叹气。 他语调平稳,对自己妹妹说,“二郎已经将话都同我讲了。” 听了这?句话,郭青桐咬着自己的嘴唇,眼里漫出眼泪。 她在元府从来不哭,她力求做个完美的人,她以此无声告诉所有人,她在这?里过的好或不好,无须他人置喙。 可如今是在自己兄长?面前,她自己知道得?清楚,哪怕她将元氏的每一人都视作亲人,这?世上真正永远为她好的也只要她的阿兄,因为他是她的阿兄,他对她好也只是因为他是她的阿兄,他们的感情简单纯粹,却?重于世上任何一人。 “我要怎么?办?”她问自己的兄长?。 郭岱说:“青桐,不管你信不信,你的这?桩亲事?,我有太多顾虑了,我曾经很想要推拒。你在这?府上十年,个中滋味你自有体会,不必我多言,说到底你当年什么?也不知,如今受这?些委屈,尽是我的过错,你放心,这?是最后一次,往后再不会了。” 郭青桐颤声喊了一声阿兄,眼神是迷茫不解。 “青桐,如今时势……倘若是之前,你受这?样的欺负,哪怕我依附元氏生存,也要为你出一口恶气……说到底是阿兄无用,二郎已算恳切,也用心为你周全,他不爱你,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不能求着一个男人爱你,太没有体面,且也求不到,你这?样的人材,何至于此?他对我已有许诺,经由此事?,日后江山大定,你虽无至尊之贵,却?也再无人敢欺凌。” “青桐,你便放下?吧。” 第54章 郭青桐知道自己成为元衍妻子的原因, 因为方艾爱她这个儿子,且过于爱。 郭青桐未到咸安时,方艾只知道有她这么个人唤做郭植, 她到了咸安后,方艾知道了她的小字。 “青桐?这名儿和我们凤凰是一对儿呢!” 于是方艾突发奇想。 彼时元承正在议亲, 新妇是谁家的女儿方艾一点不?在意,她想?的是她的凤凰将来要娶什么样的女子, 这实在是一件极重要的事。方艾说完那句话?,有如醍醐灌顶,一下子豁然开朗了。眼前的女孩子才四岁,清水一样的神灵, 清水一样的容颜, 她要把她教成世间最完美的妻子,送给她的儿子。 郭青桐从来没?有叫方艾失望过, 德言容功无一不?出挑, 可?唯有一点, 她不?得?元衍喜欢。 这件事在根上就出现了偏离。 哪怕她再好, 元衍不?喜欢她喜欢旁的人, 他不?要她做他的妻子, 他要把这个位置给别人。 这太叫人难堪了,可?是郭青桐无计可?施。 方艾满意她, 在很多人眼里?, 方艾喜爱她胜过元希容, 可?方艾对她的喜爱并?不?出于她自身,而是出于方艾对自己儿子的爱, 方艾因为爱她的儿子所以爱身为她儿妇的郭青桐,如果郭青桐不?是元衍的妻子, 那么方艾将收回她给出的宽容慈爱。 方艾如何拗得?过元衍? 成欢 第39节 郭青桐即将失去如今拥有的一切。 富贵荣华皆不?可?惜,只是人要如何割舍? 一个人,一个女人,十?年的漫长时间里?只望着一人,长大就是为了要做这个人的妻子,她的心早已封闭,再不?许旁人走进?,她真?诚热烈的爱意能够填满整个天际,让她做这世上最执着的人。 郭青桐曾经想?过,她或许生来就是要做元衍的妻子的,那时心中只有甜蜜,如今却是□□了。 她放不?下的。 “我?真?嫉妒她,凭什么?” 郭青桐看向镜中的自己,冷冷说道。 “这就是我?的命吗?我?不?认。” 要元府众人来看,府上少夫人怕是要换一位。二郎成亲多年,一向冷情?,皆以为他性情?如此,如今看来实非这般,不?过是没?遇着真?正爱的人罢了。 变故发生在那个夜晚。 元衍回到书斋时是日入时分,他近来很忙,安州近来忙的人不?少,他是最忙的那个。这天他好容易得?了清闲,停下来才想?起已经好久不?见湛君,于是马不?停蹄归家。湛君如今好了不?少,至少比起前番的麻木模样,脸上起码会有表情?,虽然也很细微就是了,但对元衍来说已然算作惊喜了。一切都在遂着他的心意变得?更好,不?是吗?这其实是一个十?分美好的夜晚。 元衍捡了几筷子的菜到湛君面?前碟子里?,湛君吃完,又用掉半碗羹,再不?肯动了。 元衍最懂得?循序渐进?这个道理,是以心中虽仍觉得?她用的太少,却也不?会说强逼她什么。两人没?说话?,有仆从来找,时元佑叫元衍过去,元衍打发了人,胡乱用下一碗饭,飞速起身要走。 他已走到了门口,忽然觉得?自己或许该先同湛君说几句话?,于是回了头,就在他回头的一瞬间,外面?哗一声,落下了雨。 湛君在元衍之前开了口,“我?什么时候能见先生呢?” 元衍忽然想?起来,是了,他说了她的先生来找她了,然后如愿看到她抬起了头。 但是姜掩不?在,他骗她的。 姜掩来过西原,到过咸安,也在元府外流连。他应当是知道了元衍并?没?有回来西原的事实,他在咸安盘桓数日,最终不?知去向。元衍不?想?姜掩离开咸安,按他的设想?,姜掩应该在咸安等他从京都归来,正是如今时节,自然而然,恰如其分。可?是此刻姜掩不?在咸安,元衍不?知道他在哪里?,因为他甩掉了元衍的人,元衍早失去了他的踪迹。 元衍回答湛君:“我?不?知道,但应该很快。”讲这话?他很有底气,姜掩在找他,知道他回了西原,姜掩很快就会追过来。 殊途同归罢了,不?算元衍失手。 想?到这里?元衍心情?更好了些?,湛君也好,竟也是皆大欢喜。 元衍走在雨中,雨不?算大,他没?打伞,负手低头想?元佑找他的原因,恍然一瞥,定?住了身子。 初秋的雨带着凉意,梨树下的人一样没?有打伞,穿着斗篷,兜头罩着,看不?清面?容。 元衍觉得?似乎是位旧朋友。 树下那人摘了兜帽,显了真?容,一瞧,果然是旧相识。 元衍笑着喊了一声宝珠。 杨宝珠竟然也笑,慢慢朝他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站定?。 这时候元衍才看到十?步外院墙下站着的李雍,他与杨宝珠不?一样,他很紧张,元衍无奈笑道:“世道不?济,家宅生乱。” “二郎过谦。”杨宝珠这样道,语气里?还有昔时在元衍面?前故作出的天真?娇憨,就好像一切没?有发生过。 杨宝珠说:“二郎,这些?时日我?好苦。”她说:“你?叫我?好苦。” 元衍只说:“宝珠,快回家去吧,我?就当咱们今天没?见过。” 杨宝珠嗔笑道:“二郎,我?远道而来,你?都不?问问我?为着什么,开口就赶我?。”她叹道:“你?好狠的心呐,二郎。” 元衍面?不?改色,“宝珠,安州前几日才发了檄文,今晚我?放你?这一次,已是不?忠不?孝了。” 杨宝珠嗤笑一声,话?讲的轻快:“二郎和我?说忠孝?孝我?不?知道,忠的话?,二郎是在跟我?讲笑话?吧?”她又问:“二郎,你?该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吧?”她看一眼李雍,声音变得?哀伤,“阿雍都知道呢。” 元衍沉默了。 杨宝珠继续道:“二郎,你?对我?做的事,我?全都知道了,可?是我?这么喜欢你?,所以我?没?有告诉父亲,也没?有告诉阿兄,看啊,二郎,事到如今我?还爱你?。”她咯咯笑起来,“我?自己都觉得?我?下贱。”她安静了一会儿,显得?有些?落寞,“可?我?不?该是这样的人,我?父亲掌天下兵马,我?是他掌心的宝珠,我?得?是世间最耀眼最不?可?攀折的存在才算对得?起他,我?原来是这样的人的。”她抬头看向元衍,“二郎,原来你?想?要的那么多,不?过知道了也一点不?惊讶,你?就是这么一个人嘛,我?心盲,眼却不?瞎。” 她问的认真?,“二郎,我?这么爱你?,你?做的那些?事,我?可?以通通不?在乎,我?甚至愿意抛弃我?的姓名?,不?做你?的妻子,只要你?留下我?。” 这简直是疯话?,李雍急的往前迈出一步,元衍皱起了眉头。 杨宝珠哈哈笑起来,笑到咳嗽,浑身震颤,她捂住自己的嘴,手指擦掉了眼泪。 她平静地问:“二郎,那些?死去的人有没?有入过你?梦里??你?说,他们知道是你?吗?你?做下的那些?事,那些?现在还挂着白幡的人家,知道有你?这个仇人在吗?” 湛君的手里?拿着的伞砸在地上。 元衍在回头的一瞬间睁大了眼。 杨宝珠认出了人,这样一张脸,见过一次便不?会忘了,不?过她倒惊讶这人竟在这里?,因为据她所知,这人是去了河阳王府,不?然她活不?到今天。 河阳王…… 杨宝珠恍然大悟,她又开始笑了。她眼睛看着湛君,话?却是对元衍说:“你?是为着她才杀了河阳王的吗?” 这句话?是今晚她那么多话?中与她最不?相干的一句。 湛君身体摇晃着,趔趄着往后退去,最终跌坐在地上,捧着头痛苦地嚎叫起来,甚至在泥地里?滚开了来。 元衍已顾不?得?反驳,倾身上前想?去拉湛君,只是才迈出去一步便停住,嘶着气看拧身回看。他侧后腰腹上赫然插着一把匕首,没?进?肉里?,只留短柄在外,杨宝珠的手正从那上边离开,没?有一丝的颤抖。 她轻声说:“你?去死吧,二郎。”缠绵得?像恋人说着情?话?。 李雍反应惊人,变故发生之后,没?有片刻的犹豫,飞身向前,欲带杨宝珠走。 他离元衍十?步,他步子迈得?那样大,七步他就可?以到,不?,五步,四步、三步…… 血线飙出来,好似一朵花。 杨宝珠以花朵飘零的姿态落地,躺下的时候正对向朝她而来的李雍。李雍看见她颈项处整齐的骨茬,鲜血无法覆盖,总能叫他瞧见那白色不?停变换。 这个人死了,这个他放在心里?最深处的人,只要她好他怎样都可?以的认,死了,死在他的面?前,在他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她还不?知道他对她的感情?,而且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我?要杀了他。 只有三步远。 李雍与元衍缠斗在一起,湛君还在嚎哭。 李雍很快亦是到自己不?是元衍的对手,哪怕元衍受了伤,他仍没?有占到上风,而哭嚎声很快会引来其他人。李雍不?打算死在今天,他决定?走。 元衍没?余力再追,而且他也不?会去。 火把照耀着,这一方地方清清楚楚,三个人,一个死的,一个重伤,一个似乎疯了。仆从们去扶那个伤的,伤的只顾看那个疯的。 元衍抓着湛君的肩膀,“看着我?,你?看着我?!” 元衍一连喊了好几声,湛君竟真?的停了下来去看他,神情?呆滞。 元衍此刻是强弩之末,他并?没?有什么气力了,随时都会昏过去,但他固执着不?肯昏过去,他要把话?跟她讲清楚。 “你?听着,你?阿兄——” 元衍摔在了地上,湛君推了他,他躺在地上,再没?有力气讲话?了。 仆从惊呼着上去扶人。 湛君站了起来,指着地上的元衍,用她迄今为止发出的最激越高亢的声音怒喝: “逆贼敢辱天子之女!” 湛君并?不?认为自己是位公主,她承认自己是孟冲的妹妹,可?这与皇子公主什么的并?没?有关系,湛君认下这个身份是为了恨元衍。 是的,她要恨他,以最不?可?化解的仇恨,恨他。 第55章 湛君大闹起来。 她不?肯吃任何东西, 不?喝水,也?不?睡觉,她大喊大叫, 不?管不?顾地砸东西,几乎已经到了狂猘的地步。 没有人管她。没有人敢。 元衍昏迷不?醒, 众人心皆悬着,尤其方?艾, 整日啼哭不?止,一副已然活不下去的架势。 杨宝珠的尸身妥善已收敛了,上好棺木装了,灌了水银, 即刻由重兵护送至奉州。这事是元佑办的, 方?艾要剁碎了扔去喂狗,不?然不?能解她心头之恨。元佑肯定不听她的, 方?艾这口气咽不?下去。她憋着气, 旁人自然都?不?能好过, 没人敢触她霉头。湛君是这件事里方艾痛恨的另一个人, 那?天晚上她想让湛君死。也?是元佑拦下来的。只有他能拦, 旁的人便是提也?不?敢的, 元希容都?夹起了尾巴。 两天过去,元佑终于从纷乱里?抽出身, 到了元衍的书斋里?去看望湛君。这时候湛君已没有气力闹了, 但仍是抵抗的姿态。元佑见到她的时候, 她颓靠在门上,双目幽幽如鬼火。 元佑蹲在她面前, 注视她面容许久,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认识你的母亲, 你和她很像。”第二句是,“怎么可以不?吃东西呢?” 湛君看着他,是仇恨的目光。 元佑脸上是怀恋的神色,“那?是二十六年前——”他顿了顿,又改口:“——是二十七年前了,那?时候我二十四岁,陪着陛下……”他又停顿了,这次要久一些才?继续讲,“……随驾在靖安,那?年雨水很盛,绥河多处决堤,多少人流离失所?,饿殍遍野,就是在靖安城里?,我见到的你母亲,那?会儿她已经二十岁了,背着箱笼在流民堆里?盘旋,有人喊她,她就回了头,我看见她的脸,沾满尘泥,但仍明亮逼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样。” 湛君卸下防备,微抬着头,有在认真听。 元佑继续讲:“她说自己叫云开?,后来我知道她的小字叫月明,因为有人这样喊了她。她会一些医术,在流民堆里?是在救人,我们和她说话,她其实很不?高兴,皱着眉头,但也?耐着性子?说一两句,然后她突然高兴起来,因为她兄长回来了,那?一瞬间她美到几乎叫人不?敢看她。这是我第一次见她,也?是最后一次。陛下很喜欢她,秋天过后,她便随圣驾去了敻都?,自此?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也?没再过她的兄长。后来她就死了,死在平宁寺,死前数月不?与陛下通音讯。” 他叹一口气,“当真如隔世?之?事,不?堪回想。”他看湛君,神色是怜悯的,“孩子?,你怎么在这里?呢?你舅舅云掩呢?” 这句话叫湛君流下眼泪。 “我要回家,回家……” 湛君拉住元佑一片衣角,泪如断珠。 元佑看着,心不?是不?痛的,“你得吃东西啊,不?然你就要饿死了,还怎么回家呢?” 湛君抓衣角的手攥的更紧,脸上明亮起来。 元佑想,和她母亲更像了。 “你会叫我回家的对吗?是不?是?你说呀!” 元佑沉默。 他知道有湛君这么个人,毕竟元衍已然在敻都?闹了那?么一场,他知道元衍想娶她,也?知道元衍将湛君带进了府里?,就安置在他起居的地方?,只是不?是故人的遗孤。就算如今知道了,他也?做不?了什么,自己儿子?什么性子?他知道的清楚,这事上怕是得罪不?起他,且他私心是想人留下的,这可是她的女?儿。 湛君哪怕丝毫的希望也?不?肯放弃,她抓着元佑的衣摆不?放,“我不?能留在这里?,叫我怎么能呢?我阿兄死在你儿子?手里?,他是我的仇人,叫我委身于他,还不?若叫我去死!我不?能为亲人报仇,已然对不?起他,倘还留在这里?,如何还能为人?” 元佑大惊失色,“什么叫做你阿兄死在我儿子?手里??孩子?,你在讲什么?” 湛君哭道:“你家作乱犯上,大逆不?道的事已然做下,怎么如今来问我呢?”又道:“我蝼蚁一样的人,给他们报不?了仇,并不?奢想,只求不?深我罪孽,我亦想活着见到余下的亲人,我做错事,还没有同他们告罪,我不?想死了还求不?到宽宥,若如此?,便是到了地下也?不?能安稳,您既认识我母亲,只当看在她面上,念一些过去的情谊,留我一条命……” 元佑此?刻心乱如麻,想要寻元衍问个清楚,可湛君拉住他不?叫他走,纠缠之?下,元佑又急又无奈,“孩子?,现下天下大乱了,没有安生地方?,你此?时上路,生死难知,岂可如此??” 湛君道:“死在外间,也?好过留在此?地,此?地于我,与不?复之?地何异?我父亲只生了我,宗室没有养育我,天下谁人逐鹿,与我并没有干系,只我那?阿兄……”湛君伏地哀嚎,“我那?阿兄,是我骨肉至亲啊!” 成欢 第40节 声声泣血,耳不?忍闻。 湛君又发了狠道:“倘你强留我在此?地,谁也?拦不?住一个想死的人,我便是死,也?不?会堕了志气。” 元佑焦头烂额,百忙之?中深思熟虑了一番,决定送湛君走。他只能留下一具尸体,有什么意思呢?重要的是人活着。元佑毫不?怀疑湛君赴死的决心,因为哪怕他告诉她会送她走,她还是不?肯吃一点东西,“除非我离了你家的地方?,否则我不?信你。” 元佑叫人抓紧给她收拾行囊。 消息在元府传开?来,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元泽找上元佑,直接就说:“她走了,二兄醒了找不?到人,父亲怎么给二兄交代呢?” 方?艾怒道:“是她要走,不?给她走,她就死在我这里?了!”说完想起自己榻上躺着还未醒的儿子?,又捧着帕子?呜呜哭起来。 元泽只好说:“还是得护住她的安全,她的行踪也?得清楚,到时候二兄肯定要找的。” 方?艾便说:“如今乱成?这样,生死都?是注定的,她还是求佛祖保佑她吧,我可不?供她,她不?死我家里?便好,管她死在哪里?又何处埋身呢?”又说:“你二兄被这些毒妇妖妇害的这样惨,她们都?该死了给你二兄赔罪!” 元泽觉得他母亲话讲的实在难听,且有失偏颇,要同他母亲吵,这时候他父亲在一旁狠拍了几案,叫他们都?闭嘴,不?准再说。 元泽有话不?敢讲,方?艾则气愤着去看元衍。元泽想了想,也?跟着去了。 杨宝珠的匕首长约七寸,尽根没入元衍体内。杨宝珠是狠了心要杀他的,可她心里?的爱同恨一样多,或者更多,她还是不?够心狠,所?以只捅他腰腹而不?是心室。元衍一息尚在,痴情女?儿玉碎珠沉。 因伤在腰腹,是以伤口虽深,可还不?算凶险,人尚不?清醒,只是通体热如炭,叫人不?得不?心忧。 自元衍昏迷,郭青桐便在一旁照料,夜以继日衣不?解带,眼睛熬出血丝,人憔悴不?少。 但心中是甜蜜的。 郭青桐看榻上人的睡颜,苍白脸色,眼皮阖着,嘴上起了皮,看起来很不?好。 可郭青桐喜欢他这时候的样子?,此?刻他是这么的脆弱,他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此?时此?刻他属于她,不?是旁人的,而是她的。 两人年纪稍长一些后,她就再没有离他这样近过。 这完美的男人,是她的夫君。 郭青桐几乎要陶醉了。 实在是上天眷顾,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这样想。这段感情中,郭青桐是卑微的,这种情感来自四面八方?,太多太多了,她只庆幸她早早得到了他妻子?的位子?。她从不?奢望他只有她一人,她知道他会有许多人,但她没有想过自己会没有立锥之?地。 她看着他的脸庞,喃喃道:“多狠的心呐……” 这句话说完,她看见他睫毛颤动了一下。她的心跳空了一下。他要醒了,她不?知道是该欣喜还是该痛苦,或者各种情绪里?,哪一种更多一些。她尚未得出结论?,榻上的人睁开?了眼睛。 元衍睁开?了眼睛,愣了一会儿后,动了动嘴唇,郭青桐立马捧了水给他喝。 喂完水后,元衍神色清明了些,张了张口,艰难地说出句感谢的话来,然后就问:“她还好吗?” 这个“她”是谁,郭青桐自然知道,也?并不?意外,只是实在不?知道,正?要摇头说,身后一声动情的哭喊,亦是不?必猜。 郭青桐忙让出位置来。 方?艾拉起元衍的手,痛哭流涕,“我的儿,我过来时还在想,说不?定我一到就能看见你醒了,果不?其然!你吓死母亲了,你要是有什么事,我哪里?还活得下去呢?”又拽着郭青桐一只手,两只手一齐攥着,道:“这么些天,青桐是一步都?没离,只守着你,多么好的孩子?!怎么你就被蒙了心,做对不?起她的事呢!你听我一句,可不?要再惹风流债,要是再来这么一次,这世?上还哪还能再有我这么个人呢?” 元衍心烦得很,但实在没有力气说别的话,只好忍着听。他也?是不?明白,亲生的母子?,怎么能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他脾性,白费这些口舌。 幸好元泽很快就到了。 元泽冲到榻前,他年纪还小,忍不?住,也?抹眼泪,但对比方?艾克制许多,眼神脉脉,只说一句:“二兄,你可醒了!” 眼见来了个妥帖的,元衍蓄了好一会力,问道:“她怎么样?” 方?艾在一旁听着,怒如火烧,她讲这许多话,原也?不?指望收着元衍的回应,怕他受累,只听着她抒发就好,他可倒好,开?口就是问那?小妖精。 方?艾皮笑肉不?笑,“死了!” 元泽攥着他二兄的手,面色焦急:“父亲要送她走,二兄你快好起来!” 第56章 湛君绝水米至第二日晚, 元佑打点好了一切,决定送她走?。 湛君终于从?地上起来了,此刻她的腿脚不是她的腿脚, 得两个使女架着她。 元佑看的心疼,劝道:“还是先用些饭食吧, 也不必急于这一时,你父亲是我舅表兄弟, 我也是你的长辈,还是想着你好的。”他还不知道元衍已经醒了。 湛君一刻都不愿意多待,使女停下了,她不肯停, 身子前?倾, 几乎已经倒了。 元佑知拦不住,太息一声不再多言, 默默跟随身后, 亲送湛君出府门, 期间还问了家人粟糜可?曾备好。 如今世?道大乱, 招摇百害而无一益, 马车停放在元府后门僻静处, 不甚起眼,只三个人站在车前?, 一个车夫, 两名?使女, 皆躬腰垂首。这是明面上的人,随护的皆在暗处, 以保路上无失。 元佑还想在湛君上车前?说?两句话,但见?湛君一意前?行, 也就歇了心思,只看着人将她背到车上去。 车夫坐下了,鞭子也扬了起来,忽又放下来,车没动,他又下去了。 元佑正要问发生了何事,车帘挑起来,两个使女相互照应着,又将湛君从?车上背了下来。元佑忙往走?了过去。 元佑到了跟前?,湛君已站定了,只不稳当?,要使女们搀着两只手。 元佑问说?:“是还有?什么话?” 湛君无力?点了点头,说?一句喘三息,艰声道:“还没同您说?谢,您帮我,我认您是个好人,今日我去了,同您道个别。”说?完要行礼。 元佑赶紧拦了,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只说?:“要是寻不着亲人,你就还回来,好歹这里还是个安稳地方?,不叫你受苦。” 湛君摇头说?,“我再不来了。”说?罢又拜别,弯着腰还没抬起来的时候,门里头由远及近一阵吵闹,渐渐的听清楚了声,人就到了眼前?。 元衍面无血色,由元泽架着,出现在门口,一脸冷色,他另一边站着是方?艾,仍在呶呶不休。 元衍自?出现,眼神便锁在湛君身上,双目冷幽,不声不响的叫人心底生惧。 元佑大惊又大喜,“凤凰,你何时醒了?” 元衍不答话,眼睛盯着一处。 方?艾恨声道:“可?不是才醒,才醒呢!是真不要自?己的命了!”说?着便伤心,又哭起来。 元衍照旧不管。 元泽身子忽地晃了晃,往肋下瞧,瞧见?他二兄收回去的手,再抬起头,他二哥已晃悠悠往前?去了,元泽急的喊了一声。 元衍直直朝湛君过去。 湛君脚往后撤,因身子虚软无力?,左右歪倒,幸而两只手还叫侍女拉着,还不至于跌倒,再站稳时,元衍已到了她跟前?了。 元衍青灰色的脸忽然咧出一个笑,露出一点内唇来,还是鲜亮的红色,像噙了血,说?的话像寒暄,“到哪里去?”语气也是像的,只是下一刻陡然变脸,拽着湛君前?襟的手青筋暴起冷汗迭下,冷笑道:“我还没死,你到哪里去?” 湛君遽然大叫,仅存的一点力?气全使出来,疯狂地朝元衍的脸上打去,“别碰我!”声音像撕裂的布帛。 元衍用力?,湛君跟他一起倒在地上。 这两个人,一个受了重伤快要死,一个不吃东西?快要死,此时全都迸发出几乎与无恙时无异的力?量,一个尽全力?撕打,一个只想拽着人起来。 元衍是个男人,气力?胜过湛君许多,他先站了起来。只这一会儿,他衣裳头发已尽湿透,面色又白上许多。 湛君仅存的一点力?气也用完,想起来又不能够,躺在地上挣扎,仍是想着起来。 元衍拖了人起来,拉着湛君的前?襟,拽着人跟他往门那边过去。湛君拍打着他手臂,叫他放开。 元泽从?变故中回神,想上去把人拉扯开,才动了脚,元佑已然上前?去掰元衍的手,口中急道:“凤凰快松手!你这样?会伤了她!” 元衍冷冷地瞧他父亲,“我还没死,她要到哪里去?父亲要叫她走?,那就先把我杀了。”然后又瞧他惊愕的母亲。 一群人都给他这话唬住了,皆不敢再动。 元衍低着头,身体摇晃,却坚定地往回走?。 湛君给他拖拽着,想的是,“我怎么能再回去?他是凶手,还是魔鬼。” 如果非要杀了他才能离开,那就杀了他。 “你去死,你去死……” 湛君喃喃有?声,看向那红色洇湿的地方?,缓缓伸出了手。 “你去死吧。” 元衍倒在门槛前?,后腰腹处血流如注,疼痛叫他出透了冷汗,但他没有?出声,慢慢地回头看。 湛君的拇指按在那里,用上此刻她全部的力?气,指甲往深处去,拧着,转着圈,神色癫狂。 元衍攥住了她沾血的手,疼痛转作力?量,两个人的骨头在吱吱地响。湛君很疼,但她不愿意在这场较量里认输,所?以也不出声。 还是元衍先站起来,他越过了门槛,湛君跟着他一道过去了。 进了门,元衍摇晃了两下,跌倒在地上。 湛君抽出自?己的手,以为自?己赢了,拼尽全力?露出一个得胜的微笑,失败了好几次后,终于摇摇晃晃站起来,回身走?了两步,扳住门框,颤巍巍抬起脚,要迈过横跨在眼前?的那条门槛,越过去,她就可?以离开。 只要把脚抬起来,放下,再提起另一只脚…… 湛君倒在门内。 元泽冲了上去。 湛君睁开眼睛,见?绡帐氤氲如雾,于是又阖上。 使女明明见?她清醒,却如何唤不醒她,知她装睡,也就不再喊,急匆匆退出去寻人。 不知过去多久,身侧窸窸窣窣,是有?人在她身边坐下。 一只手晃她的肩膀,“别装,睁开眼。” 听清楚是谁的声音,湛君无论无何也不会睁眼了。 见?她不给反应,他手上力?气更大了些,晃个不停。 湛君给她晃的难受,但仍然不肯睁眼。 元衍撑了没多少会儿,气闷地停下了。他伤没有?好,并?没有?多余力?气。 “不睁就闭着吧,不过我讲的话,你要听清楚。” 他又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你阿兄的死和我没有?关系,说?我杀了他,简直无稽之谈,我是不会认的,这罪名?我承担不起,那晚上你看的分明,我是有?去救他的,他伤重不治,我也没有?办法,你听了别人两句胡话,就恨上了我,这太没有?道理,我未免冤屈。” 湛君仍旧闭目不言,摆明了不信。 谁信呢?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稚童,旁人说?什么就信什么,她原先只是没有?去想,那晚上听到那些话,只要仔细想了,怎么发现不了端倪呢?那是政变,血洗宫城的惨烈,怎么单单这家里人个个毫发无伤,难不成还真的天命所?归?那也不过只护一个,没有?护佑一家的道理,事到如今哪还有?想不明白的,他说?和他没有?关系,怎么可?能? 阿兄死了,他们两个就是仇敌,背负血海深仇,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在一起了,这样?的血仇都能抛却,与畜生何异?想来是再做不成人了。人固有?一死,死便死吧。 成欢 第41节 “我这里,你已经有?了罪名?,亡国灭家之恨,无论如何不能消弭,除非你能证明自?己清白,可?是,你能吗?多说?无益,便这样?吧。” 湛君真的爱过他,曾经说?过的那些话并?都不是假的,他欺骗她,使她受到蒙蔽,她恨他,却也会失去他而恐惧,她真的想过回头,如今再不能够了。湛君忍不住哭起来。 “咱们再不能好了,我留在这里,不过是死。死就死,还请你看在你我过去还有?些情谊的份上,将我的尸身送还给先生,也算我死而无憾。” 她好似在对我讲临终之言,元衍如此想。 他不明白,她到底为什么要跟他闹到这种地步?为着一个认识两个月的人,一个死人。一个死人比他重要。 “我对她太好了,她不知道惹怒我的后果,所?以敢肆无忌惮对我说?这样?的话。” 元衍气到笑了。 “死?我叫你活着,你难道敢死?” 这话激怒了湛君,“我怎么不敢死?我阿兄叫你害死了,你又叫我同先生生离,如今我孤零零一个人,还会怕死吗?” 元衍目色阴冷,毒蛇一样?,“我再说?一遍,你阿兄死,不是我害的,这罪名?我不接,你再敢说?我就叫你知道厉害。” 湛君死都不怕,又怎么会怕他这恐吓,冷笑道:“你既做下,旁人如何不能说??你做得,旁人说?不得?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我今日讲,明日还讲,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要讲!你趁早杀了我的好!你有?什么厉害,叫我知道才是!你不放了我,我也不放了你,大家玉石俱焚一块死!”是的,她是还想见?到先生,所?以不肯死,如今她既已决定死了,那就杀了他报仇!也有?颜面去见?阿兄。 这疯狂的想头一旦起来便再也抑制不住,她想他跟她一起死。 元衍这时候说?,“那个叫卫雪岚的女史,如今有?三个月的身孕,她说?是你阿兄的,你现在还是孤零零的一个吗?” 湛君头脑里一下子只剩空白。 元衍掐着她两颊,抬起她的脸,讽道:“还想死吗?” 第57章 湛君变得乖觉, 她顺从元衍要求的一切,为了能见到卫雪岚。 元衍从外头回来的时候,湛君坐在屏风下?, 两个人目光相接,元衍先移开, 人转到了窗下?,湛君从矮榻上起来, 目光不离元衍。过了一会儿,元衍忽然朝湛君招了招手,湛君便过?去。 元衍指向几上的壶,“给我倒水。” 湛君依言捧起壶, 倒了满杯的蜜水, 举到他?面前?。 元衍不?接,甚至不?曾望去一眼, 他?目光中只?有湛君。湛君仍等着他?, 他?不?动作, 她就一直在等。 元衍忽然将水杯从湛君手中拂落, 湛君不?防他?如此, 几乎被带倒, 好在有使女相扶,元衍不?说一句话?, 提步走了。 使女欲为湛君换衣, 湛君摇头拒绝, 捂住湿淋淋的袖口,一言不?发回到屏风下?的矮榻上继续坐, 心里?想的是现下?不?知在何地的卫雪岚。 这一日?晚间,烛火亮起来的时候, 湛君见到了方倩。 生人出现在她面前?,多?日?来还是头一回,湛君很惊讶,尤其来人望她的目光充满怜悯。 湛君好一会儿才想起是谁。 湛君只?与方倩见过?寥寥几面,所以她一时没有认得出来。她从矮榻上起来,喊了一声法师。 湛君的变化很大?,方倩看着这女孩子,面有不?忍。她已然知道了这女孩子身上所发生的事,没有办法不?感叹,可?是无计可?施。 湛君道:“法师,我见到您真是高兴,别来无恙?” 方倩为自己的安然无恙感到羞愧,面对?此问实在无话?可?说,于是落荒而逃。 湛君很是愕然,下?意识要追出去,人却被拦在门内,元衍不?叫她出这道门,她只?好高声朝方倩喊:“法师留步!法师!我还有话?要说,法师!” 方倩最终又回到湛君面前?,念了声佛,问道:“善信要说些什么??” 湛君语气很急:“法师,你从都城来,可?知道平宁寺里?我的朋友识清如何了?” 方倩像被人一巴掌打在脸上。 都城生乱,纲纪败坏,竟有数十骑匪兵闯入平宁寺奸/淫寺尼,佛门清净之地一时化作炼狱。有寺尼不?肯受辱,四五人聚集在一处,以佛经聚塔,引火烧身,来保全侍奉佛祖的清白之身。因效仿者甚多?,火势连片成海,百年宝刹毁于一旦,永安塔未能幸免,这座京中最高造物烧了足足半月才熄尽火光。 可?这些都与方倩无关?。 她是在西去的路上听说这些事的,七夕那天白日?,她便被人强带离了平宁寺。她宁愿死在那场大?火里?。她逃离了那架马车,想要回到平宁寺去,但不?能如愿。 方倩自此认定佛祖并不?仁慈,不?然人间何以这般多?磨牙吮血的恶鬼? “阿弥陀佛。” 方倩双手合十。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 方倩和元衍在石径上相逢。元衍看到方倩,脚步停住,少时,他?朝方倩走过?去,到了跟前?,行礼后喊了一声姨母。方倩没有应,元衍也没再说话?,只?有树上蝉鸟乱鸣。 方倩到元府时,元衍本在元佑书斋议事,听到消息,告了退特意去见人。方倩一进府便去了方艾处,元衍到时,方艾拉着方倩的手在说话?,郭青桐照旧侍立左右,张嫽与元希容离得远些,两人对?坐,面前?各放了杯茶,一个仰首细听,一个垂目神游天外。还是张嫽提醒了句,元希容才回了神,站了起来。一时间屋内所有人尽看向元衍。 方倩自与方艾相见面上便一直带着淡笑,见到元衍时神色并没有变化,只?是对?方艾说:“阿姊,容我先告退,我有话?要与二郎说。” 方艾笑道:“你两个有什么?话?是我听不?得的?” 方倩但笑不?语,站了起来。 方艾念她这妹子许久,今日?才相见,如论如何也不?会难为她,便也跟着起了身,戏道:“你养大?的他?,你两人亲厚,我这个母亲也比不?上,你与他?有话?说,我自挪腾地方给你,你这一路上辛苦,只?歇着吧,我去庖厨瞧她们准备的如何了,你来了,我可?不?敢不?尽心。” 方倩含笑将方艾送到门外。 方艾都已走了,旁人自然也不?留待。张嫽与郭青桐一道跟去庖厨,元希容觉得无趣,自行回住处去了。 方艾一离开视线,方倩便陡然变了面目。对?于方倩的愤怒,元衍寻不?着来由,“姨母,怎地如此神情?” 方倩冷笑道:“你母亲说我带大?你,我不?敢贪这份功劳,我如何能教出你这样的英杰?折煞了我!” 元衍皱起眉头,“姨母在说什么??” 方倩道:“你当真不?明白?” 元衍沉默了一阵。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倘若他?有亲人死在那晚的动荡里?,那么?他?是不?必受到这般诘问的,无人可?以知晓他?长?久以来包藏的祸心,可?他?到底是个人,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戕害骨肉至亲,所以后果是他?需要承受来自许多?人的责难。 元衍并不?想欺骗方倩,他?知道自己是方倩在世上最亲近的人,如果他?对?她说谎,她会非常失望,而且这件事上,他?根本没有办法可?以欺瞒。 于是元衍说,“所以,怎么?样呢?不?可?以吗?我想要做皇帝,旁的人可?以,难道我就不?行吗?世上没有不?死的人,也没有不?亡的国,都不?过?是早晚的事,不?是我,也会是别人,而且并不?是我,我没有纵兵闯宫,弑君的也不?是我,杨氏做下?的一切是我唆使的吗?我只?是任由了事情发生并在那晚活了下?来而已,是我的错吗?姨母是想我做忠臣检举杨氏的不?臣之为吗?我为什么?要?” “为了天下?苍生,你眼看生灵涂炭,于心何忍?倘你有一颗仁慈之心,他?们便可?免于灾祸!” 元衍笑出声来,“姨母,你又不?是孩童,怎么?讲得出这般无知之言?杨氏那等之势,天下?绝无太平的可?能,卧榻之侧不?容他?人安睡,孟氏必得诛灭杨氏,可?杨氏难道会引颈待戮?便是杨氏父子伏诛,可?奉州有数十万兵马,尽是杨氏旧部,孟氏绝不?会姑息,他?们别无选择,只?有玉石俱焚才能博出一线生机,天下?一样是要大?乱,至于杨氏又是如何选的,姨母已然看到了。是天助我得偿所愿!” 方倩紧闭双眼,喟然长?叹:“是天地不?仁。” 两人不?欢而散。 一整个白天过?去,杳杳暮色里?两个人再见,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障壁。 方倩道:“我听说她兄长?死在她眼前?,她因此大?病一场,她痛苦时,你在想什么??” 元衍不?自觉提高了音调:“这只?是个意外!” 方倩嘲弄道:“你想说你不?知情,可?这消弭不?了你对?她的伤害,你原本可?以使她免于痛苦的,不?是吗?” 元衍看着方倩冷笑,“姨母是一定要我承认自己有错是吗?那好,我如姨母的意,是的,我有意窃国,绝非良善之辈,我百般算计,引得心爱之人与我反目,她恨极了我,甚至想我死,可?又怎么?样呢?我攥着她的咽喉,要她死她便不?能生,要她生她便不?能死,叫她恨我吧,我冷眼做了帮凶,她应该恨我!可?她即便是恨我,也仍旧是属于我的。” 方倩仿佛才第一次认识他?,满目不?敢置信:“你简直疯了!” 元衍反问:“这便是疯了吗?” 方倩撇过?脸不?再愿再看他?,愤怒和失望叫她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她才开了口,声音轻飘飘的:“你还太年轻,妄以为能够掌控一切,你非得刻骨铭心,才会知道教训。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说这样的话?,往后我再不?管,天底下?再乱,一尊佛像还放得下?,我躲进我的佛堂,不?再说你一句话?,我再不?管你了。” 方倩离开时没有回头,元衍愤怒之下?亦拂袖而去,两人再一次不?欢而散。 元衍本要回住处去,可?那儿住了另一个给他?气受的人,于是硬生生折了脚步,不?拘往哪儿去,只?叫他?能排遣就好。 元衍喝的烂醉,人定时候撞开了书斋的门。 湛君早安歇在榻上,已睡得熟了,被这一番大?动静吵醒,坐起来,迷迷糊糊睁不?开眼睛。 几个使女围着元衍,想为他?换衣梳洗,他?却不?停留,摇摇晃晃径自往床榻去了。 使女们面面相觑,榻上躺着什么?人她们都清楚,如此一来,便也不?好再没眼色上前?,于是飞快退了出去,关?上了门在外头等候吩咐。 湛君好容易看清了人,一下?子清醒了,不?由得往后退去。 元衍实在醉的厉害,他?行至榻边,定住了。 湛君还在想他?究竟意欲何为,忽然见他?没任何预兆地往下?栽去,咣当一声砸在榻上,昏死过?去了。 他?仿佛真的死了一样,湛君咽了口唾沫,轻手轻脚走了两步靠近了他?,隔着长?远的距离伸出了脚,够了够他?的肩膀,略点了点,没有反应。湛君恶向胆边生,趁此良机,心中的仇怨此时不?报更待何时?她跨一大?步到了他?眼前?,居高临下?看他?那张脸,看了一会儿,提起脚就往他?脸上辗去,嘴里?不?停地咒骂。 第58章 过了一会儿, 湛君累了,停下打骂在?榻上坐了,双眼仍恨恨地看着元衍。 元衍对遭遇的一切全无反应。他睡的很?安静, 可一双眉紧蹙着?,想来也并不怎么安稳。 湛君盯着?元衍, 好久了,他一动不动, 湛君忽然想:“或许他死了?”湛君给自己这念头吓了一跳。 “他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死??” 旋即又想:“倘若他真的死?了。” 他该死?。 他怎么不该死?呢?那么多人死?了。阿兄,她的阿兄,她才见?了面才的阿兄, 对她那么好的阿兄, 死?了,因为眼前?的这个人, 死?了。 “他现在?就这个样子在?我面前?, 如果这样我还不为阿兄报仇, 哪里还能算个人呢?我要他死?。” 一个“死?”字在?她脑子扎了根, 无论无何也拔除不掉, 无数个声音在?她耳边聒噪—— “杀了他, 杀了他……” 三个字循环往复,有如念咒。 湛君给念到双目失神, 缓缓伸向他裸露的修长的脖子, 喉结就在?她的手指下滑动。 杀了他。 湛君一瞬间睁大了眼, 手背上青筋暴起。 元衍察觉到了痛苦。这痛苦来的莫名?,他该很?快活才是, 明明她就依偎在?他怀里,脸紧贴着?他的胸膛, 喁喁细语,字字都是爱意,双手还勾抱着?他的颈,一下一下的荡…… 成欢 第42节 元衍一下子睁开了眼,透过赤红的双目,看见?了一张美丽而狰狞的脸。 看见?元衍睁开了眼睛,湛君有那么一刻的怔忪,但也只有一刻。她大喊:“你去死?!去死?!” 湛君一介弱质,绝不是元衍的对手,只一下,形势立即颠倒。 “你、咳、咳咳……你干什么!” 湛君被压在?榻上,双手仍高举着?抓挠,“我要你死?!” 元衍遽然安静了,因为他看到了眼泪。 湛君湮灭了她所有的气焰,无声流下眼泪,“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怎么就这样了呢?” 元衍的心撕开了一样疼。 脚步声纷乱,使女推门而入,见?内室境况,不由得惊呼出声。元衍回望一眼,怒斥:“都滚!”使女们潮水一般散去。 内室又安静下来,湛君断续的哭声清晰可闻。元衍把湛君抱在?怀里,湛君没有反抗。 就像在?梦里那样,元衍把她的脸贴在?他胸膛上,一言不发。好一会儿后,他忽然道:“对啊,怎么就这样了呢?” 一夜相对无眠,各自睁眼到天明。 曦光透过窗棂,使女在?门外?道:“二郎,夫人有召。” 元衍看了眼怀里人,道:“说我有事。” 使女沉默了一会儿才又道:“事关方女郎。” 元衍猛地抬头:“什么?” 元衍才到厅上,方艾一把抓住他,急声问道:“你同姨母昨天说了什么?为什么她走了?” 元衍看到方艾手里拿着?的纸,抓过来快看,还没看完,脸尽白了。 方倩信上不过寥寥数字,只说如今世道坚辛,她是侍奉佛祖的人,即日起便苦行去,一路超度亡灵,以期赎清罪业,生死?有命,万勿挂念。 方倩少年入空门,自己是没有什么罪的,她所言为谁赎罪,元衍心中自有数,于是当即攥了书信出门,跨马寻人去了。 元衍找了一天,一丝方倩的踪迹也无,好似这个人凭空消失在?天地间了。元衍不由得想:“姨母这是对我失望得很?了。”又想:“可就算怨我,也不该孤身出走,如今是这样的乱世……”他忽然想到能这乱世是有他一份功劳在?的,要是姨母出了事,他不会后悔? 胡思乱想的时?候,书斋的使女来报:“娇客今日未进水米,二郎瞧瞧去吧。”元衍难得有了焦头烂额之感。 湛君人躺在?榻上,两手交叠置于小?腹上,安详得好似死?了。元衍见?了难免有气,榻上坐了,伸手就推人。 “起来!” 湛君装听不见?,继续当她的死?人。 “起来,装什么死?。”元衍道。 湛君仍旧没有动作,元衍两手掐着?她的腰,轻易就将她翻了个面,叫她趴伏在?榻上。这姿态使湛君联想到一些旁的情境,胸口就好像有块巨石压着?,这使她没法子再装死?,于是她爬起来,看着?他冷笑道:“我都要杀你了,你却还能容忍我活着?,真叫我看你不起,你这样的人,就算做了皇帝,也是昏君!不过你连这份果决都没有,想来也成不了什么事!” 湛君才说完,元衍伸手就捏住了她两颊,她嘴被迫张开,像一条鱼。 “变昏君也是因为你,怎么,很?得意吗?” 湛君费大力气掰开他的手,讽道:“只有没用的男人才会把自己的失败归结到女人头上,我果然是没有看错你,你好没用的一个——啊!” 元衍眼神冰冷,湛君给他按住肩膀压在?榻上,力气用尽也不能动弹一下,气狠了就开始骂,元衍由着?她骂,只面无表情听着?。 元衍等她骂累了停了,才道:“骂够了?” 湛君根本不怕他,道:“你还没有羞愧至死?,哪里能够?” 元衍仍是不说话。 湛君忽然就觉得他今天有些怪,“怎么了,你?” 元衍听了这句话,松开了对湛君的桎梏,湛君却没动,一双大而明澈的眼睛仍看着?元衍。元衍骤然有了一种?狼狈之感,不禁抬手盖住了她一双眼。 “近来事情很?多,往后只有更多,我会很?忙,而且会离你很?远,我找人来照顾你,你安分?些,我不在?,你闹给谁看呢?那个卫雪岚,她近几日就会到,她有孕,你还是少折腾的好,别叫人知道孩子父亲是谁。” 说完,元衍站起来,居高临下给她理了理头发,又摸了摸她的脸,道:“你瘦好多,要好好养。”只这一句话,湛君眼睛鼻子俱酸了,整个人陷入一种?深沉的悲哀里。 元衍走了好久,湛君忽然想起来似的,大叫:“元衍!”哪里还有人呢? 使女奔到榻前?:“二郎换药去了,娇客有何吩咐?” 湛君捂着?脸坐在?榻上大哭。 三天之后,湛君见?到了卫雪岚。使女才禀报有客至,湛君还在?想客是谁,一抬头,就看见?了从门外?进来的卫雪岚。时?隔数月不见?,中间隔了生死?存殁,再见?面俱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只相坐泪流。 少时?,卫雪岚先开口:“阿澈,怎么瘦成这样?” 湛君再忍不住,抱住卫雪岚大哭。 使女一旁劝慰,湛君道:“你们都出去。”使女们应是,随即鱼贯而出。 待人走完了,湛君执起卫雪岚的手,问道:“雪岚姊,你好不好?”问完才想到自己多此一问,心下更觉悲凉。 卫雪岚一副悲怆神情,凄惶道:“如何能好呢?阿澈,若不是肚子里这一点你阿兄的骨血,我早去了。”湛君这时?才想到孩子。卫雪岚穿的宽松,行走站立倒看不出,坐着?便显了身形,已有瓠瓜大小?。湛君忙问:“孩子怎么样?” 卫雪岚苦笑道:“他还好,我怎么敢叫他有事?”湛君又哭起来。 卫雪岚劝道:“阿澈,我已想了明白,逝者已矣,活着?的人重要,我一生只追随你阿兄,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听到他的死?讯,我恨不得立时?死?了随他去,不瞒你说,当时?我撕了裙子挂在?梁上,只消脖子往前?一伸,你今日便见?不到我了。那时?我还不知道有这个孩子,能叫我活下去的,只有你啊!”她抓起湛君的手,“阿澈,你阿兄最?在?乎的便是你,他已不在?了,我若再一死?了之,不知道你的安危,我便是到了九泉,又哪里有颜面见?他呢?你好了,他就好了,阿澈,好好活着?。” 湛君又是一阵哭,哭完了对卫雪岚道:“我如何还能好呢?” 卫雪岚道:“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哪儿也没有太平了,安州兵强马壮,逐鹿中原,元氏有一争之力,问鼎天下也不是不能想,杨氏倒行逆施,孟氏并无暴虐,没有失去民心,将来无论这天下归属于谁,想要民心依附,必然要优待孟氏,阿澈你是公主之尊,元氏的二郎又对你情根深种?,将来你便是尊崇荣耀的皇后。” 湛君哭道:“我若将我所知尽告知阿姊,阿姊必然再讲不出什么尊崇荣耀的话。”于是将那日夜里从杨宝珠口中得知的事没有丝毫遗漏地跟卫雪岚讲了,最?后道:“父兄虽非直接死?于他手下,可他狼子野心,是最?大的帮凶!” 卫雪岚聪慧之人,听了湛君的话,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一时?间全身血液逆流,喃喃道:“竟是这般,竟是这般……”俄而惨然看向湛君,“既如此,既是家仇又是国?恨,他虽未得知在?先,但血海深仇,你岂可委身于他?” 湛君道:“我哪里能呢?只恨我没用,不能杀他为兄长报仇。” 卫雪岚惨然道:“你对他有情,哪里能有杀意?” 湛君驳道:“我真想杀了他的,可是力气太弱,叫他反制。” 卫雪岚惊问:“你杀他,他有没有将你怎么样?你有没有受苦?” 湛君摇摇头。 卫雪岚一时?情急,冷静下来也便明白,若元衍真计较,湛君此刻又怎会完好无损在?她面前?,又感叹能做到此番田地,必然是一片拳拳真意,可惜天意弄人。卫雪岚道:“他年纪轻轻就有此番心计,想来天下必是他囊中之物,你不杀他,叫他早日平定天下,是黎民苍生之福,倒不是非杀他不可,你若真杀了他,此刻必然已是具尸体了,你阿兄绝不忍如此。” 湛君道:“我杀不了他,也绝不肯与?他一起,阿嫂,你同我一道回青云山吧,我们找先生去。” 第59章 卫雪岚在元府住了下来。 湛君想要卫雪岚同睡, 使女?却不许,几个人上前请卫雪岚出书斋。湛君斥问,为首的使女道:“娇客见谅, 此是二郎的吩咐,婢子们不敢违逆。”话?说?完, 两个使女?便架住卫雪岚往外走。湛君出声喝止,使女?们不为所动。湛君见状要追出去, 两个使女?却挡在她的身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让开!雪岚姊!雪岚姊!” 卫雪岚的回应散在夜风里,稀稀落落的几声,听不清楚。 湛君愣愣站在门前?。 那为首的使女?笑道?:“二郎早有交代,卫娘子是贵客, 婢子们是不敢怠慢的, 娇客大可放心。二郎是怕娇客与卫娘子夜夜抵足而眠,说?起伤心事, 卫娘子有孕在身, 对她不好。白日?里娇客尽可与卫娘子同吃同坐, 婢子们在旁侍候, 必然不叫卫娘子出差错。” 湛君忽地转头, 目光锐利。那使女?愣了一下, 低下了头。 湛君冷笑道?:“那你主子想的还真是周到。” 那使女?低声道?:“二郎一向如此。” 湛君看了她一会儿,问:“你叫什么?” 她声音愈发低了, “婢子名唤渔歌。” “渔歌, 好美的名字。” “区区贱名, 但恐污尊耳。” “是好名字,也是好人。”她说?完, 不再站门口,朝内室走去。 渔歌留在原地, 为她最后一句话?惴惴不安。 第二日?一早,卫雪岚由两个使女?跟着到了书斋,湛君见她安然无恙,终于信了渔歌的话?,放下了悬挂的心。卫雪岚白日?至白日?就在书斋陪伴湛君,两人在一块读书下棋,依靠彼此支撑。方艾听说?儿子弄来一个有身孕的女?人,暗地里叫人打听内情,都?叫渔歌挡了回去。湛君见不到生人,日?子过的还算安宁,只是元衍果?然如他所说?,忙碌的厉害,湛君许久见不到他,渐渐有些心焦。 这日?下棋的时?候,湛君好几次捏着棋子发呆,卫雪岚察觉到,问怎么了。第一声湛君还没有反应,卫雪岚唤第二声她才回了神,然后就往渔歌在的地方望,果?然看见了渔歌侧开的脸。 卫雪岚问:“阿澈,方才是怎么了?” 湛君摇头:“没怎么,只是在想人罢了。” 卫雪岚就问:“谁啊?” “我吗?”不远处忽然有声音道?。 使女?们纷纷行礼,卫雪岚也要站起来,奈何身子笨重,摇摇晃晃的,湛君连忙扶她。卫雪岚站好的时?候,元衍恰好走到近前?。今日?他穿了胡服,戴的是皮弁,还配了剑,英武非凡,与湛君素日?见他时?很不一样,几乎要认不出来了。 卫雪岚要行礼,元衍抬手制止,“无须多礼。”湛君又扶着卫雪岚坐下,随后自己也坐下,并不理?会元衍。元衍亦不做声,只低头看棋局。时?间久了,湛君倒先不自在,问他:“你心情不好?” 元衍眉毛动了动,看表情是有些意外?,道?:“这倒叫人受宠若惊了。”说?罢落下一子,结束了棋局,叹息一声:“倒也不是心情好不好,只是有些怅然罢了。” 湛君便不耐烦,“你不愿讲便罢,我们也未必乐意听,做甚么卖关子?” 元衍无奈朝卫雪岚笑笑,才道?:“哪里有卖什么关子?只是与你关系不大,不过你要听,告诉你就是了,今日?得到消息,杨圻昨夜死了,一时?有些感?慨。” 湛君不知道?杨圻是谁,面有疑色,卫雪岚便告诉她: “杨圻官居太尉,掌天下兵马,深受陛、大行皇帝宠信,七夕夜便是他举兵攻入禁中,与阿澈你有杀父杀兄之仇。” 元衍这时?候道?:“七夕之事非他所为,是他那一双儿女?瞒着他做下的,他诚然是一无所知,不然也不至于吐血中风。他是个忠臣,但是权势到了那种地步,哪个皇帝敢信他是忠臣呢?” 湛君冷笑道?:“那你该高兴才是,这样的英雄人物,他要是在,岂非是你的劲敌?届时?鹿死谁手,还尚未可知啊,你说?是不是?” 元衍再叹一口气,十?分诚恳地道?:“当世之人,论起排兵布阵,太尉确是天下第一,无有出其右者,忍惜英雄逝于病榻而非疆场,叫人扼腕,我亦再无机会亲手挫败他,实是人生一大憾事,便是将来横扫千军所向披靡,思?及此,也当觉少味。” 卫雪岚听罢,由衷赞道?:“二郎是真英雄。” 元衍微微一笑,看向卫雪岚,目光移向她隆起的独子,卫雪岚脸色大变,湛君立时?挡住了她:“你想干什么?” 元衍道?:“真想做些什么,也不必等到今天了。”说?罢拽着湛君的手臂拉她到自己怀里抱住,不过有使女?在,也只稍稍抱了一下,随即便站起来,对卫雪岚道?:“你就在这里安心住着,外?事一律不必忧虑,养好身子把孩子生下来,你后半生的荣华都?系在你肚子里这块肉上。”又指湛君,“还有她。” 湛君闻言皱眉。 成欢 第43节 “我是忙里偷闲,还有的忙,先去了,若是还得闲,我就再来看你,要是不得闲……”他笑道?:“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他想必是很急,话?一说?完就要走。 湛君见他走远,心里想着机不可失,于是咬了咬牙,快步追了上去。 元衍听见脚步声,才回头,湛君就撞上了他胸膛,鼻子一阵酸疼。 湛君皱着眉捂着鼻子后退,满眼?愤恨。 元衍没忍住,笑出声来,“你只要叫我一声,我就会停下等你,追这么急干什么?你自己冒失,哪里能怪别?人。”他见湛君还是瞪眼?,遂捏住她下巴抬起她脸要为她揉鼻子。湛君拍开他手,“别?碰我!” 元衍只当她耍小性子,一点也不生气,看着她脸上还是温柔笑意。这下湛君自己倒有些心虚,不好再张牙舞爪,拿手指掩了鼻子,低声问:“你现在很着急吗?我有话?想要和你讲。” 她打开元衍的手,元衍倒不觉得什么,反倒是她这样说?话?,元衍不免要猜她在打什么主意,于是便不说?话?。 他好久不答复,湛君耗没了耐心,恨恨道?:“管你忙还是不忙呢,我没有话?好和你讲了。” 元衍听出来她怕是有事要求他,想她近日?还算乖觉,并没有闹什么事,要是她真有所求,不过分的话?,倒可以应,只是现下要去议事,实在没空,便道?:“那你等我晚些,我去找你。” 湛君咬着唇想了想,硬着头皮应下,“那好,我等你就是。” 自卫雪岚来后,湛君每晚皆是同她一道?用饭食,今日?既是要等元衍,她便早早叫卫雪岚去了,一心一意等起人来。 从日?暮等到深夜,湛君渐渐焦躁,心里也添了愤恨,想要是元衍言而无信叫她白等一场,她就这辈子再也不和他讲话?。又过了好久,元衍仍是没有来,湛君忽然就困了,掩面轻轻打了一个哈欠。元衍就是这时?候推门进来的。 湛君原本双眼?惺忪,见得元衍,那一瞬间的欢喜是真的,双眼?有明亮色彩,落到元衍眼?中,叫他顿了一顿。 曾经?她见到他,眼?里都?是这样由衷的喜意,可是如今她却几次想杀他,难道?真是他的错吗?不,不是,他的野心没有错,只是天有意捉弄罢了,这世上这么多人,怎么她偏偏是个公主?他是毫不知情的,就算他知道?,他也不会改。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他就是要得到。 湛君见他双目低垂,以为他是累了,她现在着意讨好他,于是上前?拉住了他的手拖他在小几边坐下,又亲盛了饭给他:“你有没有很饿?要不要先用些东西?” 她这样,元衍不免要皱眉看她,心中暗想:“我真是被她折腾得太狠,她稍给我些好脸色,我就觉得她一定想着什么坏。” 湛君见他神色,对于他此刻心中所想也能料中一两分,一时?有些气愤,本要起身走人,但转念一想他倒也没冤枉了她,是以胸中的一口气也平顺了下来,握住的拳头也缓缓松开了,还带着笑又盛了一碗汤:“你用呀,总看我做什么?” 元衍轻轻将碗推远了,“先不急,你有什么话?不妨先讲。” 湛君笑意不改,又将碗往前?推了推,“我确是有话?要讲,但是哪里就着急成这样?你累了一天,还先用饭吧。” 元衍哪里会信?他把碗推到湛君碰不着的地方,“你还是先讲吧,你不先讲,这饭我怕是吃不下去。” 湛君轻咬了下唇,问他:“难道?我们往后就这样了吗?” 她说?到“往后”,元衍的心往下沉了沉,讲出了一句蠢话?:“你难道?想过我们的往后吗?” 湛君一滞,可也只是片刻,她挪两下到元衍身侧,先是抱住他,将自己窝在他怀里,而后抬起头,叫他看自己的眼?泪,“我哪里没有想过呢?” “我跟雪岚姊在一起这些天,已经?想了明白,天下纵大,可离了你,哪里又有我安身的地方呢?你待我是真心,我待你的情义难道?便是假的吗?我曾经?也抛下过一切,只想一心跟你在一起的,要不是你做下那些事,我们又岂会变成现在这样子?难道?我死了兄长,心中还不能有怨了吗?我的阿兄,他待我那样好,他先是劝我离了你,说?你不是好人,我不信他,不肯同你分开,后来他就跟我说?,叫我不要担心,有他在,不会叫我受委屈,他这么好,你却叫我看着他死在我面前?……我们本来可以好好的……” 第60章 说到动情处, 湛君的眼泪变作了真的,盈盈堆积,烛光下艳色流泻, 哀切动人。 元衍擦去她的眼泪。 “这件事?上?,我对你不起。” 湛君抓住他手臂, “阿衍,你要对我好。” 元衍自?身后将她紧紧抱住, 许下他的誓言:“我要是对你不好,天收我。” 湛君哭道:“有你今日这句话,我便不再怕了。” 元衍无奈:“你怕什么??谁都知道我最爱你,哪个敢对你不好?” “也没见对我怎样好。” “谁惹你?” 湛君坐起来, 脸偏到一旁, 幽怨道:“这里是你的家?,可我在这里, 连那道门都出?不去。” 元衍更是无奈:“谁叫你先?前一门心思要跑?” “那难道不是你的错吗?”她很委屈, “现在呢?还要继续关着我吗?你叫那些人整日看着我, 使我夜夜不得好眠, 梦里还都是各种各样的眼睛, 常常为此惊醒!” 元衍已经被她哄好, 对她的话并无疑心,“你既觉得闷, 出?去走走也无妨, 只是不能出?府, 如今世道不比以?前,我不在你身边, 还是谨慎些好,免得我为你忧心。” “你元府再大, 还没有看完的那一天吗?再说了,安州不是你家?的地界?谁能在这里兴风作浪?大不了你多拨些扈从给我,这样总不会有事?吧?” 元衍只拿两眼淡淡瞧她,并不说话。 湛君心里跳了一下,不敢再急功近利,怕惹了怀疑,连徐徐图之的机会也没有了,于是撇了嘴侧过身子故作忿忿,“不出?去便不出?去!反正你只会关我,从前是,现在还是,我真瞧不出?到底哪里对我好!” 元衍扳她回来,耐心哄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日后天下太平,哪里去不得呢?届时我带你各地巡视,既圆你今日之愿,也能挥洒天恩于万民,叫他们一睹皇后娘娘的风采。” 湛君冷笑:“对呀,就得叫所有人都瞧瞧,我同国玺虎符一样,都是你的战利品,不过国玺虎符须得收置妥当,我却是可以?拿出?来炫耀的。” 元衍点?了点?她额头,“这里头装的都是什么??我看全是胡思乱想,好,是我说错了话,给你赔不是,不过你有一点?冤枉了我,那就是在我心里你最重要,难道我之前讲的还不够清楚?你还要我讲多少遍?不过这算情话,你爱听的话,要我再讲多少遍给你听我都是愿意的。” “不,你心里你的野心最重要,或许我真的很重要,但?一定不是最重要,最极致也不过是和你的野心一样重要,也许可以?将我归结为你野心的一部分,但?你是绝不肯为了我放弃你的野心的,对不对?” 真话自?然比情话伤人,元衍发觉他无话可说。 湛君轻轻推开他,站了起来,元衍伸手捉住了她的衣袂,湛君因?此回头,两个人都是面?无表情。 “坐下来,再叫我抱你一会儿,我待不了太久,今晚就要走,到雎阳,再转天武,离咸安九百里。” 湛君沉默了有一阵,忽然跪下去。她跪在他的腿上?,捧起他的脸,在他薄艳的唇上?落下一吻。此刻他两个额头相贴,像极了昔日抵死?缠绵。元衍搂紧了她的腰,压她下来与?她深吻。 吻罢,两人气息都是不稳。 元衍情动,抚她的脸。 湛君避过,“我还有孝。” 元衍声音喑哑,“我知道,我只是想触到你。” “你要去打仗了。” “是。” “会死?很多人吗?” “会。” “你会死?吗?” “我不会。” 湛君没有再问了,元衍接过来问:“你会想我吗?” “打仗是一定会死?人的,可是你乐于看到各地烽烟四起,不是吗?可即使如此,一定有人要死?的话,我也不希望是你。”她为这句话哭了,“诸天仁慈的神?佛啊,原谅我。” 元衍的目光变得痴迷,他仍去抚她的脸,这次她没有避开。忽然他含着唇呻、吟了一声,喘得又急了些,细挑的眉眼由此染上?了些艳色。 湛君闭上?了眼睛。 “渔歌,好妙的一个人,我不喜欢她。” “她最妥当,或许不假辞色了些,但?是有她在,我才能放心。” “我说了我不喜欢她,你叫她走。”她只轻轻一推,元衍就倒在了细花氍毹上?,仰面?躺着。 “她对你好忠心,你一定待她很好。” “是我小时阿母给的,一群人里头,她最聪慧……罢了,你不喜欢,我不叫她烦你就是。” “婢子灵芸,拜见少夫人。” 湛君一盏茶泼到地上?,“你好讨巧的一张嘴,少夫人?谁是你的少夫人?” 元衍手下用的使女一向以?渔歌为首,因?着元衍在元府中的超然地位,极得元衍青眼的渔歌在元府中也是地位超然,十分的有脸面?,其?余婢子自?然很是艳羡眼热,奈何?多年来渔歌地位稳固,谁也撼动不得。这叫灵芸的使女也很有些聪明?头脑,夙愿便是取渔歌代之,只是渔歌行事?一向滴水不露,没有给过她机会,她心中含恨,却也没有丝毫办法,久而久之争名夺利的心歇了,却不成想好事?天降。这聪明?婢子暗中发誓,既天赐良机,此一番定要压的渔歌再不能翻身,再不能越过她去,因?此便有些急功近利,马失前蹄。 灵芸当即跪地叩首,“婢子愚钝,娘子教训的是。” 湛君叫她起来,又道:“往后不要在我面?前跪来跪去,看着厌烦。”而后又指茶盏,“这茶不好,你去找好的来,再糊弄我,叫你知道厉害。” “是,娘子稍候,婢子这就去为娘子寻好茶来。” 灵芸去后,卫雪岚问道:“阿澈,你这是闹哪一样?”卫雪岚情知湛君不是个着意口腹的人,这般要什么?好茶必然是有意为之,因?有此问。 湛君笑着压低声音道:“只有她走了,我才好同阿嫂说话,咱们须得计议好,一次不成,便再没机会了。” 卫雪岚给她吓到。虽然湛君一早说过要带她走的话,但?她也只是当做一时气愤之言,明?眼人哪里瞧不出?,这铜墙铁壁,哪里是走得掉的?又兼湛君只同她提过一次,那之后便再没言及半分,她自?然更将其?当做一时戏言,哪成想竟不是。 湛君见卫雪岚作惊吓神?情,心凉了大半,“阿嫂是担忧腹中孩儿吗?阿嫂大可放心,这孩子与?你我都是至亲,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叫他受半分损伤。”说罢哭道:“阿嫂,我是决计不能在这里待下去的,与?他日夜相对,于我不啻折磨,我是真的会疯掉的,阿嫂就当是可怜我。” 卫雪岚亦垂泪,“我如今还能活着,尽是因?你和这孩子,你两个哪个不好,我都是对不住你阿兄,你既想走,我又怎么?会不应允你呢?” 湛君泣道:“阿嫂放心,我定有万全之策,必不叫你们涉险。” “灵芸,前头是哪里?” “那是夫人的住所。” “哦?”湛君松开手中攀着的青竹,往前一步后回身问道:“夫人这时候在做什么??” “若是往常,应当是和少、娘子们,嗯……听琴,或是玩博戏,但?近来夫人因?方娘子的事?,忧心的病了,医者嘱咐不可忧思,所以?夫人现在只是休养,并不理旁事?。” “夫人病了?” “听闻也不是什么?重病症,只是颇有缠绵之态,如今不过咫尺之距,娘子何?不前去探望?娘子这一番孝心也该叫夫人知道才是。” “我的孝心?”湛君失笑,“我不去,才是我对夫人的大孝心呢。” 灵芸窘迫的说不出?来话。 “你说,她这会儿在夫人跟前吗?” “娘子讲谁?” “你家?二郎君的夫人。” 这下灵芸更不知道该讲什么?了,只好低头站在一旁充哑巴。 “她或许在侍疾,我应该可以?等到她。”湛君自?言自?语。 灵芸想她或许是要示威,由渔歌的事?来看,这女人实在是个妒妇,她已然是赢了,却还要撩弄那可怜女人,实在是恶毒。 两人立于青竹道旁,各怀心事?。 渔歌躲在远处青石下,脑中回想的是主子的交代—— 成欢 第44节 “想来你是哪里惹到了她,她既不要你近前,你也就别在她眼前出?现,只是我仍是放心不下,你是最妥当的人,只有交由你我才能没有顾虑,她无论到哪里,你只管伺于暗处,倘若无事?,那便最好,若有非常之举,还要你周全,莫要有什么?意外才好。” 湛君站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光景,脚已然酸麻了,可她想见的人仍旧没有出?现,她抬头看了眼日头,已经将要日入。难免心焦,只好安慰自?己欲速则不达,也不是没有来日,思此便要回去。 就在转身的时候,面?对面?碰上?了元泽。 元泽大感意外,“我方才还想是谁呢,远看都美的……原来是你啊,怪不得呢。” 灵芸躬身行礼,“三郎。” 一下子提醒了元泽,当即后退了半步,揖道:“见过……”他不知道喊什么?好,也许该喊二嫂,可好像也不甚恰当,于是最后讲的是:“见过公主殿下。” 湛君对元泽有印象,但?无关好坏,只是个见过的人,因?此只是颔首以?作致意,又侧过身让出?路,示意叫他先?行。 “我离家?好些天,家?里好些事?不知道了,二兄肯叫你出?来了?我先?前还想着去看你,只是那边拦着,我也就没看成,你该是好了吧?” 眼前这风尘仆仆的少年,脸上?写满了纯良和善。 湛君心里忽地一动。 第61章 “我早好了。”湛君笑道, “三郎君从哪里来?想必是要去看望夫人吧。” “我现在负责押送粮草,到处的跑,兜转着见到父亲, 父亲跟我说母亲病了,我就?告了假, 回来瞧瞧她?。”又问,“公主也是吗?咱们倒是可以一道去。” 湛君笑着摇了下头, “只怕夫人见了我,病要更重。” “怎么会?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公主?” 湛君还是笑,“三郎君勿要再称呼我公主了,我是个哪里的公主呢?细论起来, 尽不过?是些?伤心?事罢了。” 元泽有些?犯难, “如果不叫你公主的话,又要怎么称呼你呢?” 湛君笑道:“我难道没有名字的吗?” “不可不可!我怎么可以?直呼你的名姓呢?非但是对你不敬, 对二兄更是不敬了!” 湛君微微一笑, “那你说怎么办好?” “我可以?喊你姊姊, 我倒是有一个姊姊, 不过?我向来都是喊她?名字, 迄今还没喊过?谁姊姊呢, 况且咱们本?来就?是表亲,也算不得乱喊, 现下就?先这样喊着, 日后还可以?再改。” 湛君的心?蓦地?软了。这样的一个人, 利用他,怎么忍心?呢? 湛君对有过?卑劣念头的自己产生了厌弃, 随即哀凉地?想,“我好像不是我了。” 元泽见她?眉间忽有轻愁, 以?为是自己哪里说错了话,可他又实在不知哪里错了,也不敢贸然赔礼道歉,于是只站着,并不再开口,很?有些?讪讪。 “你不会觉得我是个坏人吗?你兄长明明有妻子,她?没有什么错,可因为我的出现,她?陷入了这样难堪的境地?,你不会为她?感到不平吗?” “这、这怎么说呢……” 她?的笑已然在她?脸上灰败了,元泽觉得回答不出她?问题的自己像在造罪,不敢再看她?眼睛。 终于,他鼓足了勇气,“可你也没有错呀,甚至二兄也没有错,二嫂更是没有错,有错的只是母亲!对二兄,她?永远都不知道适可而止,小时如此也罢了,如今还怎么可以??二兄根本?就?不是受摆布的人,他从来谁的话也不听,只可惜母亲到现在还不明白。” “幼猊,你干什么呢!” 远处一声娇喝,湛君回了神,看过?去,一个浑然不认识的美人,年轻尚轻,容貌却?是极盛,不过?也太倨傲了些?。 “你好端端那么大声做什么?吓人一跳。”元泽不满。 “那你胆子未免太小。”说话间,元希容已到了眼前。 元泽贴心?为湛君引见,“姊姊,这个是青雀……” “你喊她?什么?”元希容打断元泽,声音含怒:“我才是你亲姊姊,你从小到大没喊过?我一声,对个来路不明的人倒殷勤。” “什么来路不明?听一听你讲的什么话?二兄在你也敢吗?” “二兄二兄!不提二兄你就?不会说话了是吗?” 姊弟两个争吵了起来,湛君无意参与其中?,不作声便要走,忽又听得人道:“你们两个,怎么又吵起来?”温和有如二月酥风。 湛君脚下一顿。 那是一张永世不会忘的脸。愧疚登时像海一样淹没了湛君,在这个人面前,她?永远会自惭形秽。 郭青桐看见湛君,也是一愣。 元泽见郭青桐来,放弃了与元希容的争吵,向郭青桐施礼,只是没再向早些?那般称呼她?为二嫂。 郭青桐心?下一坠。取代了她?的人如今就?在她?眼前,她?没有办法不在意。她?一向完美不可挑剔的笑容在这一刻难以?维持。 元希容见郭青桐来,脸上愤恨尤甚,一双眼睛将三人尽看遍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元希容走后,气氛有一时的冷凝。 最后是郭青桐先开口,声音仍旧是温温柔柔的:“看来希容是将气都撒到幼猊你的身上了,她?也不是有意和你争吵,幼猊你也别放在心?上。” 元泽哼道:“我真不明白她?,整日里那副样子,好似旁人都亏欠她?,不挑出些?是非出来日子就?仿佛过?不下去。” 郭青桐闻言笑道:“希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子,纵然娇惯些?,又有何妨呢?” “且看将来是哪个前世福德不修的娶了她?去!只希望那时别堕了威风才好!” “幼猊你讲这样的话,倘若将来有人胆敢对希容不好,你怕是第一个打上门去!” “我才不!非得叫她?受点教训不可!”说完自己就?绷不住笑了。 湛君在一旁看着听着,心?中?想:“她?们才是好好的一家人,我不过?是个不速之客,不离去可怎么好?” “幼猊,我不与你闲话了,你一定是来看夫人的,快去吧。” 元泽没忘了湛君,还想着湛君和他一起去。 湛君赶在他之前开口:“快去吧,我出来很?久了,想回去了。” 元泽也只好道:“这样的话,姊姊好好歇息。” 湛君笑着点头。 元泽走了也没忘了同?湛君行礼,湛君含笑目送他。元泽走后不久,郭青桐也行礼预备离去,湛君在她?转身前喊住她?:“你送一送我吧。” 意识到这句话是讲给她?的,郭青桐有些?显而易见的懵,但好修养并没有使她?忘记微笑。一阵静默后,她?说:“乐意之至。” 灵芸听着很?不忍,想这新来的女人也太张狂,简直欺人太甚!灵芸犹自愤愤不平,忽听到:“灵芸,你先快些?回去,昨日那个汤很?好,叫他们还做,我回去的时候刚好可以?用。” 灵芸哪能听不出来这是要将她?支走,至于她?走后会发生什么事,倒也不难猜想,又感叹这女人明明瞧着是副聪明相,却?做这样的蠢事。她?虽乐于见湛君在郭青桐手底下吃亏,可终究她?还记得自己职责所在,万一闹过?了,日后怪到她?头上,那可承受不起,因此磨蹭着不肯走。 “你为什么还不走?难道我使唤不动?你?” “啊,娘子,我……”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还是郭青桐解围,“主子的吩咐,你怎么能不听呢?快去吧,我会将人给你完好送到的。” 有了这句话,灵芸才松了一口气,心?想孰优孰劣立判,可惜二郎分不清鱼目珍珠。 灵芸走出好远,湛君对郭青桐道:“我想,她?此刻一定在心?里骂我,赞你比我好,你觉得呢?” 郭青桐很?诧异,这时才明白,原来她?并不是挑衅,而是要同?自己讲话。果然,下一刻听见她?道:“我们边走边说吧,请。” 郭青桐有些?捉摸不透,却?也依言而行。 “接下来我想和你说一些?交心?的话,不好叫别人听的,如果可以?的话,叫你的使女离我们远着吧,你觉得的呢?” 郭青桐想了想,回首吩咐了使女两句。使女很?着急,想要再劝,被郭青桐制止。使女无法,只好怀揣着万分担忧退到了十步之外?。 湛君看在眼里,笑道:“你一定对她?很?好,所以?她?才这么害怕,觉得我会害你,你呢?你怕吗?” 郭青桐只是微笑,“害人哪有这么明目张胆说出来的?” “万一我又蠢又坏呢?” 郭青桐经年讨好方倩,早修炼出玲珑心?肠,但凡方倩讲什么,她?都有合适的话应对,可此时此刻,她?却?委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自觉不是蠢人,更不是坏人,我受长辈的诗书教导,明辨是非,端方有礼,只是不太听话,先生常因此懊恼。”湛君有些?黯然,“倘若我是个听话的人,便不会有今日这些?事了。”但随即又想到,如果没有下山来,那这辈子岂不是见不到阿兄的面了?倘若能够重来一回,我是否愿意将这一切痛苦重新经历一遍,只为了能够见到阿兄。 湛君举目四望,一时茫然了起来。 “我倒是很?乐于同?你谈心?遣怀,只是近来多有烦忧事,倘若没有什么紧急事,我们不妨将此事推延,待到来日空闲,你我对坐畅谈,如何?” “我知道你给我的时间有限,所以?也并没有和你来日畅谈的打算,有什么话,我们今日就?能说尽。” “何出此言?确实是近日繁忙,来日你我闲了,我必扫榻相待。” “咱们之间怕是没有这个缘分。” 郭青桐愣神的功夫,湛君解释给她?听:“我自己知道,你一定恨我,我是个知情知趣的人,并不想做你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和那个人情投意合之前,我并不知道有你,所以?没有想过?要毁掉你的生活,对你造成了困扰,非我之愿。” 饶是郭青桐再好的修养,此刻也不能忍耐:“我没有资格恨任何人!你的歉意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我不明白你拉着我在这里说这些?话是要干什么!如果只是要炫耀,那么我告诉你,够了!”说罢甩袖要走。 湛君双手拉住她?,“是的,够了,我也觉得够了!所以?,你帮帮我,让我离开这里,我求求你,我真心?的恳求你。” “你到底要干什么!”郭青桐瞪大了眼。 “我说了,我要走,我要你帮我,我需要车马以?及行装,还要你送我出咸安城,我走了,你的生活就?能归位,你难道不想吗?让我从你的生活里消失,从此再也没有踪迹,你不想吗?” 她?当然想!可是又怎么能。 郭青桐攥紧了的手又松开,语气平淡:“我不能够,如果叫人知道了,后果我承担不起。” 湛君深吸了一口气,她?松开郭青桐的手臂,往后退了一步,再缓缓地?将那口气吐出来—— “对不起,我承认我的卑劣,我不想逼你,但这里只有你和我的利益是一致的,我已经走到了绝路,现在别无选择,如果你不能送我走,那么我就?送你走,我说到做到,你知道我是能做到的。” 第62章 卫雪岚近来很是嗜睡。她知道是因为有孕, 所?以并不如何忧虑。只是有一点不好,睡的多了,梦也跟着多了起?来, 或许也有她没有再吃药的缘故。 卫雪岚曾经多梦,在很久以前。后来她为了不让自己再做梦, 找名医配了药,小小一粒就可?以使她安然度过从黑夜到白天的漫长时光。 她害怕做梦, 但有过不怕的时候。 那是八岁之前。那时候梦是香的软的,婀娜绮丽,她清晨时会坐在榻上想:“为什么人一定要醒呢?不可以一直睡下去一直在梦里吗?”八岁之后她也常常做梦,只不过是冷的灰的, 血气萦绕不散, 那些青色的脸是熟悉的,他们都曾是她亲近的人, 可?是神情不复温暖柔和, 只有冰冷狰狞。他们都变成了恶鬼, 是拖她到幽冥的勾魂使。 时间过去了那样久, 她以为她把他们都忘记了。但?是没有。 成欢 第45节 现在卫雪岚的梦乱而纷杂, 她常常梦见小时候。浮华欢乐, 那一匣珠翠,她藏起?来的珍宝, 如今又遗落到哪里去了?或许正戴在谁的头?上吧。 她也会梦到人。旧人的面目时过多年已然不清晰了, 但?仍然不肯放过她, 寻到机会便要?想方设法将她拖回?过去的深渊。将她从?深渊中拯救出来的人,那翩翩少?年, 却迟迟不来入梦。 “殿下是怪我没有照顾好阿澈吗?” 云雾叆叇,哪里也寻不到身影, 这样昏暗的地方,她该是冷的,急切和焦躁却要?把她烧着了。 “殿下!殿下!” “阿嫂?阿嫂?快醒来,阿嫂……” “殿下!啊!唔……” 卫雪岚大汗淋漓,气喘如牛,犹自神游天外。 “阿嫂莫怕,是我,先不要?出声。”湛君耳语道?。 卫雪岚回?了魂,又缓了一阵,咽了口唾沫,朝湛君点了点头?,湛君于是松了一口气,移开了手。 “阿澈,怎么这时候来,是出了事吗?” “不是。”湛君拿起?衣裳给卫雪岚穿上,“阿嫂,先起?来,有什么话,我路上和你说。” “路上?” “对,阿嫂,我们待会儿就走。” 风声呼啸,满月在云层里若隐若现。 已经出咸安城很久了。 静夜只能听见马蹄踏地和车轮辗转的声音。 湛君吐出一口浊气,终于卸了力,整个?人瘫在车上。 “阿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快跟我说。”卫雪岚摇湛君的肩膀。 湛君便又坐起?来,只是如今她正处于一个?非常放松的状态,像没有骨头?,坐的也很没有样子,她喘着气,声音欢快:“我找了他的夫人,威胁了她,所?以她帮我策划了今天的出逃。” “你说是郭植帮的你?” 湛君点头?。 “你威胁她?怎么威胁法?” 湛君如实以告:“我说如果我不能离开元府的话,我就会想法子赶她出去。” 卫雪岚听罢便蹙起?了眉。过了会儿,她示意湛君先不要?出声,然后慢慢靠近了车窗,挑起?了帘子的一角。 月冷如霜,树影斑驳似鬼。 卫雪岚放下车帘,回?身与?湛君耳语:“阿澈,你听我说,待会儿你……” 进去的人许久没有就来,渔歌渐渐感到不安,不时向门里张望。 有使女端了木盆从?里头?出来,渔歌拉住了问:“里头?在做什么?” 使女摇摇头?,“不知?道?。” 渔歌愈发不安了,推着那使女回?去:“去,看看里头?她们在干什么。” 使女面有惧色:“我不敢。” 渔歌骂她:“有什么不敢的!” 使女仍是不肯:“渔歌姊怎么不自己进去?” 渔歌放柔了声音哄她:“你只进去,说厨房有醪糟汤,问要?不要?,然后偷偷瞧她们在干什么,出来告诉我,你只办好这件事就算你有功,到时叫你去主子跟前端茶,一样是递水,同你现在却大有不同。” 使女被她说的心动,可?仍旧犹豫,怕渔歌将来无力践诺。 渔歌就道?:“只是新夫人不喜欢我罢了,二郎待我还是一样的宠信,你大可?不必顾虑。” 使女挣扎了一阵,心底生出了勇气,搁下木盆,对渔歌道?:“好,我这就去,渔歌姊且等我。” 至此,渔歌的一口气才顺了。只是…… 一口气还没顺完,那使女脸色苍白的跑过来,抓住渔歌的袖子:“渔歌姊,里头?没人……” “停车!” 车夫“吁”一声,马停了下来。 湛君掀起?帘子,对马夫道?:“在这里停一会儿,阿姊要?小解。”说罢,自行跳下了车,又去搀卫雪岚。 卫雪岚艰难地下了车,湛君扶着她,转头?对那马夫道?:“在这等着我们,可?不能自己跑了,只送我们到这里怎么行?”马夫应是。 “还有,敢偷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阿澈不可?无礼。”卫雪岚扯着湛君的袖子,笑着对马夫道?:“我妹妹就是这个?性子,您见谅,还请您稍等我们会儿,我一个?有孕的人,甚是麻烦……” 马夫讷讷道?:“夫人言重了,小人不敢。” “真是多谢您了。”卫雪岚朝他点头?笑了笑,目光不经意从?他腰间滑过。 卫雪岚由湛君搀着,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往林子里去。 走了有一阵儿,两人脚下忽地加快,静夜里树枝折断的声音分外刺耳。 直到了一处陷地两人才停下。湛君先把卫雪岚扶到坳处,藏好了,她自己又往前走了一段,盘算着差不多了,又原路返回?,一样躲进了坳处。 夜里冷,湛君穿的少?,冻的发抖,卫雪岚把她抱住,斗篷下的两个?人相拥着取暖。 “他什么时候会追来?”湛君问。 “不知?道?。”卫雪岚把她抱的更紧了,“往后怎样,就全看咱们两个?的命了。” “他真会杀了我们吗?” “我要?是郭植,绝对不会放过你,再没有比今天更好的机会了。” “可?是她看起?来不是这样的人。”湛君小声道?。 “阿澈你记着,你可?以不害人,但?绝不能不防人,你心善,别人未必,你不能把自己的安危全寄托在别人的善上,这简直是豪赌。” 湛君听罢沉默,忽而又问:“接下来怎么办?” 卫雪岚笑道?:“你不是早计划好了,要?带我找你的先生去,你忘了?” 湛君抱紧了卫雪岚,声音带了哭腔:“可?我不知?道?先生在哪,我上哪里找他呢?我好像什么也不会,做事情欠考虑,像个?傻的,阿嫂你还这样重的身子,要?是连累了你不好,我简直愧对阿兄!” 卫雪岚像哄孩子一样,“别怕,我好得很,说实话,其实我在元府里怕的很,这个?孩子不仅对咱们来说是宝贝,对有些别有用心的人更是,我真怕他以后成受人摆布的傀儡。”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对,不会的。”卫雪岚笑着说,“咱们这不是带着他逃出来了吗?阿澈,你快睡吧,咱们不说话了,别叫他找来了,我知?道?你好累了。” 湛君轻轻地嗯了一声。 “夫人!快叫我见夫人!” “夫人已经睡了,你有什么天大的事?渔歌你可?别发疯了,快回?去吧。” “就是天大的事!快叫我进去!” “哎呀!你干什么!你敢硬闯,不要?命了吗?还不快拦住她——” 方艾住所?前,渔歌与?使女们闹成一片。 “这是在闹什么?夫人才睡着了,你们是都不要?命了吗?” 使女们连忙松开了渔歌,纷纷跪地求饶。 渔歌也跪着,只是不曾出声。郭青桐走到她身前,“渔歌,你一向沉稳,何事惊慌至此?” 渔歌抓住郭青桐衣角求道?:“少?夫人垂怜,我有万分危急之事请见夫人!还望少?夫人为我通传,少?夫人大恩,婢子没齿不忘!” 郭青桐扯回?衣角后退了一步,面有不豫之色:“渔歌,是什么紧急事,你倒讲与?我们听,若真是万分危急的事,我们谁敢拦你?” “这……” 渔歌左右环顾,十?几双眼睛灼灼如电,她哪里敢? 正在这时,一使女来到:“夫人遣我来问,哄闹为何?” 渔歌立即道?:“碧凝姊,我有紧急事,有关二郎,还请速为通传!” 既抬出了元衍,无人不凛然,碧凝当即道?:“快与?我来。” 听完渔歌禀报,方艾冷哼一声,将手中巾帕掷于地上,冷笑道?:“怎么?她跑了,还要?我找她回?来?” 渔歌跪地不起?,“二郎嘱咐,云娘子万不能有失啊!” “难道?是我赶她走的吗?她连告辞都没有,自行走了,她便是有事,也怪不到我的头?上。我直说了,她最好死在外面,皆大欢喜。” “可?是——” “行了!”方艾十?分不耐,“我决计不管,你再聒噪一句,舌头?便不必要?了!” 渔歌登时脸色煞白,不敢再言。 “天晚了,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 渔歌跪地不动。 方艾见此,骂道?:“亏我还赞过你聪慧机灵,谁知?这般没眼力!你要?你的舌头?,却不要?你的眼睛?难道?还要?我请你出去不成?” 渔歌瑟瑟发抖,却仍是不起?身。 “反了天了!来人,拖她出去!” 两边使女拽住渔歌的肩臂,将将她拖出两步远,渔歌忽然大叫:“夫人,不过一个?女人!最重要?的是您与?二郎的母子情谊,不是吗?二郎既喜欢,您也应当喜欢才是!您难道?要?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就与?二郎生出龃龉吗?” 第63章 “阿嫂, 我们真?的要回咸安吗?”湛君满面愁容。 天?色已然大亮,并没有什么人追来,湛君才松了一口气, 卫雪岚就拉着她要折返咸安城。 “对?,咱们得回去。” “为什么?”湛君想不明白, 费了好大力气才从?咸安出来,怎么又要回去? 成欢 第46节 “他肯定要找你, 我肚子里这个快五个月了,我走?不了太远的,难免给他找到,可是如果我们回了咸安, 他一定想不到, 任他到天?底下哪个地方找,咱们都是不怕的。” 湛君顿时喜笑盈腮, 击节而赞:“阿嫂真?是聪慧!我实?在比不得!” 卫雪岚笑道:“阿澈你才是兰质蕙心?, 不论?六博还是下棋, 我总赢不了你, 我比不上你聪明才是, 何必妄自菲薄?你之所以想不到这些, 不过是因为你先前?从?没这样的经历,一时想不到这上头罢了, 苍天?见怜, 你一个不经世事的小女孩子, 竟叫你受这些苦。” “那些玩的再好,现在有什么用?一点忙也帮不了, 如果没有阿嫂,我一个人, 可怎么办呢?” “眼前?的困境不过是一时的,在你的人生里一定还是玩六博和下棋的时候比较多?,所以无需困扰,若不是时局惊变,你怎么会有要在旷野上靠两条腿赶路的时候呢?也自然不会跟人计较心?机,你现在这样想,不过是因为我不能好好照顾你罢了,叫你受了委屈。” “阿嫂你讲这样的话!简直叫我无地自容!” 两人说话间,走?到了官道上。湛君抬头随意?看了一眼,当即僵立原地,心?中已不能仅用震撼二字来形容。 路上的人成千上万,黑压压的头颅密密麻麻有如肉上附着的蚂蚁,道路竟一时望不到尽头,细观之下,壮年夫妇长者幼童无不是衣裳褴褛面?黄肌瘦,队伍中不时有人昏厥倒下,呻、吟声哭号声不绝于耳。 卫雪岚一生也算历经磨难,可与?眼前?的景象比,又何足道哉? “徙南者万数……”湛君喃喃道:“原来书上寥寥几字,是这般景象……” “不见不能知其惨烈。” 两人俱沉默了一阵。 “阿澈,乱世里头,苦难是最寻常的东西?,你我的悲痛无济于事,能保全自身已属不易……” “我知道,我只是没有办法无动于衷……”湛君舔了舔干涩的唇,“你说,那些为一己私欲而兴兵革之祸的人,见到这般景象,会作何想?” “别?再看了。”卫雪岚拉住湛君的手,带着她还往林中去,“咱们正可以混入其中,只不过要改下装扮,阿澈,往后你听我的,不要随意?大方地给出你的怜悯和热肠,明哲保身,不要期待四?地流亡的人也和你一样持君子操守,你一定要记清,否则将来悔之晚矣!” 再从?林中出来,湛君已梳了男子发?式,头上淋了干草枯叶,脸颈双手抹了黑泥,衣裳反穿,也在地上滚了两遭,看不出原本颜色了,连鞋也刮花了丝,破破烂烂了,卫雪岚则是拿泥水里洗过的丝料裹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额上还抹了黑灰。这样装扮之下,这两人在流民群中已是平平无奇。 在林中时,看着湛君还换完后灰扑扑的模样,卫雪岚掩面?泣道:“阿澈你是帝室之胄,怎能罹此之难?他日黄泉之下,我得见殿下,该如何同他交代?” 湛君则安之若素:“阿嫂莫出此言,莫说我一天?的公主也没做过,不知道什么是公主的排场,便是我真?在泼天?的富贵里长大,可如今父亲兄长皆无,我百无一能,又想要活着,还能有什么好挑剔的呢?况且当初我下山离家?,也是做乞儿装扮,与?如今难道有什么不同?阿嫂且宽心?。” 两人随着流民队伍到达城墙之下,只见城门紧闭,兵士如林。 卫雪岚悄悄对?湛君讲:“怕是咸安城收容不了这许多?流民,所以关了城门不许出入。” 湛君急道:“那如何是好?如今天?这样冷,阿嫂你还有孕,再露宿一夜,怎么受得了?” 卫雪岚笑道:“你如今是我夫君,怎好还喊阿嫂?” 湛君脸色一时奇异起来,扭扭捏捏好半天?,怎么也喊不出“夫人”两个字来。 卫雪岚忍不住,笑出了声。 湛君恼道:“可别?再取笑我了!” 人群忽地骚乱起来,湛君与?卫雪岚同时噤声,随着人头望去,见城门开启,一列百十人纵马而出向南而去,溅起烟尘无数。 卫雪岚还好,湛君给烟尘呛到,咳了起来。 一片哀呼声中,城门又缓缓阖上,闷雷似的一声响。 原来开城门只为那些人出去,而并非放流民入城。 湛君又急起来:“怎么办!” 卫雪岚拉她的手安慰:“西?原公一向宅心?仁厚,不会不管,否则这些人不会往这里来,便是为了搏名声,也要将流民安置好的。” 湛君仍是焦虑,“可是还要等……” “阿母,大战在即,此时去信,岂不是叫二郎分心??” “我难道想吗?不告诉他,他回来了,我给不了他人,问我,我说不知道,他能把天?给我翻过来,哎呦——”方艾扶着头低吟,“你说我怎么就生出这么个冤孽呢?简直要来要我的命的!” 郭青桐起身为方艾按穴,“阿母可好些?” 方艾舒适得叹了口气:“幸好我还有你呀,青桐。” 郭青桐笑道:“能得阿母青睐,才是青桐的大幸。” “青桐,你说你这样好,样样都合我的心?意?,我真?是不能再满意?了,多?好的一桩姻缘,偏偏冒出那么一号人来,除了一张脸还能入眼,旁的真?是挑不出一点好来,怎么就对?她爱不释手了呢?” “有那样一张脸,也不需要别?的好处了,我见了都爱,何况二郎?” “那她最好这辈子都这么美下去。”方艾哼笑,“谁没有老的时候呢?人老了就会招人讨厌,要是再没有德行,那更是没法看,只会叫人厌恶罢了。” 郭青桐只是微笑。 郭青桐搁下手中玉盏,仰面?捏了捏眉心?。她尚未发?一言,堂下跪着的人却已抖瑟如筛糠。 “少夫人恕罪……” 郭青桐忽地笑了一声。很轻的一声。 求饶的人不敢再开口。 “阿琪啊阿琪,叫我说你什么好,五个字两处错。”郭青桐仰天?怅叹,“我哪还是什么少夫人?还有就是,你有什么罪要我宽恕?不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阿琪愣愣抬头。 芳卉这时候开口:“好了阿琪,不就是咱们娘子要你送去给主君的东西?给流民抢了吗?流民那么多?,他们要抢你,你能有什么法子?难不成全杀了吗?怎么可能呢?咱们娘子是多?宽厚的人,难道还会怪你?你听一听你讲的话,简直是对?咱们娘子的污蔑了!”她走?上前?扶起阿琪,“快回去歇着吧,待会儿我叫庖厨送碗汤给你,你喝完了睡一觉,压压惊。”边说边推着阿琪出了门。 阿琪仍是没懂,求芳卉:“好姊姊,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个说法?少、娘子是不治我的罪了吗?” 他不问还好,问了芳卉劈头盖脸给了他两巴掌:“蠢货!你还敢提!” 阿琪捂着脸,“我愚钝,怕再误了娘子的事,方才的事,还望姊姊明示。” 芳卉恐他真?误事,见四?下无人,也就挑明了跟他说:“娘子的意?思是你昨天?出城是给朔林的主君送些娘子亲缝的御寒衣裳,你记清楚,送的东西?不是人,明白了吗?” 阿琪恍然大悟,“明白了,我都明白了!”声音难掩喜意?,千恩万谢的走?了。 芳卉转回内室,见郭青桐望着虚空出神,十分心?疼,走?到近前?宽慰:“娘子不必难过,这一回给她逃了又如何?外头兵荒马乱的,人命如草芥,随便一点意?外,她还能好?” 郭青桐抚着胸口道:“芳卉,我现在想想真?后怕,幸好阿琪没有杀了她,否则我手上不是沾了血?真?不敢想象我竟动过杀人的念头,真?是罪孽!这是天?意?,是佛祖渡我回航,今晚我须得焚香忏悔才是。” “娘子的心?也太善!”芳卉感叹,“只是如今您受这样的欺凌,佛祖简直是辜负了您。” “你怎敢对?佛祖不敬?” “是是是,”芳卉笑道:“娘子说的对?,今晚我也向佛祖忏悔就是了。” 暮色降临时,城墙上点起了火。烈烈冷风里,湛君对?卫雪岚道:“他们不会叫我们进?去了,这可怎么办好?”谁知话音方落,城门轰然开启,原本因为黑夜到来而安静下来的人群霎时又躁动起来。湛君也不免扶着卫雪岚站起来看。 城门虽开了,可杈子却没移走?,列队的军士也没有动。并不是要放人入城的架势。 又过了会儿,杈子移开,百十名担着白担子的兵士从?城门里渐次而出,散开后走?到了流民堆里,放下担子开始分发?饭食。 流民见有吃的,一时间全都蜂拥而上,将分发?饭食的士兵周边围了个水泄不通。 湛君为了防止有人冲急了撞到卫雪岚,便护着她一点一点往外围退去。 流民都去领饭食而湛君与?卫雪岚不去,这就又是另一种形式的格格不入了。 卫雪岚问:“阿澈,你饿不饿?” 湛君看着远处个个狼吞虎咽的流民,摇了摇头:“我还好……” “还是吃一些吧。”说罢,卫雪岚拉着湛君坐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囊,打开了,是几块碎了的糕饼,“我昨天?在车上拿的,应该很不错的,先吃一些垫垫吧。”说完将一块还算完整的糕递到了湛君眼前?。 这几块糕叫湛君更颓丧了,使她陷入了强烈的自我谴责中。她把糕点推回去,“我真?的不饿,阿嫂吃吧,你可不能饿着——阿嫂,你怎么了?” 第64章 “嘘!”卫雪岚捂住湛君的嘴, “阿澈不要说话。”一边说一边急急扯着湛君去了旁处。湛君回头,惊讶地在不远处树下发现了一双冰冷的眼睛。 换了地方坐定,湛君克制着看过去的欲望, 问卫雪岚:“那是谁?阿嫂难道认识?” 卫雪岚摇头:“我不认得,不过他身上有?好重?的血腥味, 离远些好。” 湛君想起那双眼睛,皱着眉道:“那人我觉得眼熟, 好似哪里见过。”只是想不起来。 看她苦恼,卫雪岚道:“天色样暗,哪里?能看得清楚?不过错觉罢了,就算是旧识, 阿澈你如今这?个打扮, 也未必认得出你,实在不必忧虑。” “只是阿嫂说有?血腥味, 我怕是万一是哪位朋友, 他受了伤, 该施以援手才是。” 卫雪岚笑道:“阿澈你傻啦?要是你的朋友, 你难道还不认不出来?” 湛君曲起食指寇自己的头, 恼道:“我真?是傻了!” 卫雪岚看着她微笑, 眼神温柔。 可湛君又道:“可就算他不是朋友,见到他受伤, 也该帮一帮。” 卫雪岚笑吟吟叹了一口气, “我先前同你讲的话你全忘了?他不是你的朋友, 你怎么能知道他是好是坏,万一他是个坏的呢?知道你心善, 这?是好德行,只是现在实在没有?办法。” 湛君有?些苦恼, 但不可否认卫雪岚说的很对,于?是也就不再想。 夜渐渐深了,寒气侵肤,湛君发?起抖来,卫雪岚把她抱在怀里?,两个人依偎着,可收效甚微。 有?几处地方烧起了火,毕剥地烧着,一堆人围着,他们说着话,不时也有?欢笑声。 见湛君实在冷的厉害,卫雪岚心疼得很,提议道:“我们也去火堆旁找个位置吧。” 湛君有?那么一瞬间的心动,但还是摇了摇头:“我还好,阿嫂冷吗?” 卫雪岚皱着眉:“阿澈,不要逞强,我知道人多的地方你不大适应,但是这?平野不比昨晚上的山坳,这?还不是最冷的时候,我怕你很难撑。” “可、我……”湛君长叹一口气,“好吧,我是真?的有?点难捱,只是我怕没有?地方给我待,毕竟这?里?这?么多的人……” 卫雪岚拉着湛君起来,“我们找一找,哪怕没有?位置,动一动也暖和?些。” 两人运气算好,不过只走了二十几步,到了最近的那个火堆,还没待开口,就有?人让了位子出来。当然是卫雪岚肚子的功劳。 湛君与卫雪岚道了谢,湛君扶着卫雪岚坐下,火烧的正旺,靠近了暖融融的,甚至热了。 卫雪岚旁边坐着的也是位母亲,面色蜡黄颧骨高耸一副饥绥样子,她的孩子面颊却丰满,一双眼睛圆溜溜,正被自己的母亲抱在怀里?。 那母亲与卫雪岚攀谈:“看你这?肚子,有?三四个月了吧?” 卫雪岚笑道:“要五个月了。” 那母亲倒很震惊,“是吗?真?瞧不出来,我记得我怀我这?个的时候,五个月肚子就跟水桶一样了!” 卫雪岚沉默了下,道:“这?孩子没福气,只怕将?来生下来也不会健壮。” 湛君听了,攥紧了卫雪岚的手,满脸的难过担忧。卫雪岚看向她,另一只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成欢 第47节 那母亲叹道:“这?世道,没生下来的没福气,生下来的更没福气,你说好好的怎么打起仗来?我们一家从百林来的,路上走了两个月,其实我也不是百林人,我小时候住合周,躲旱灾才到了百林,好容易过几年安定日子,又有?兵灾,唉,真?是不给人留活路。” 湛君了她的话,思绪忽然回到都城,平宁寺里?的小尼姑,她的好朋友识清,没出家前叫云莺,也是一家人逃难,五口人最后只活了她一个,她那么努力地活着,如今在哪儿呢?湛君为此哭了,夜里?还做了梦。 平宁寺草木青葱茂盛,永安塔高耸入云,莲台边的院子前,石榴花静静地开落,年轻的两个人看不清面容。 “……你真?要走?” “对,我阿兄要带我走。” “可是你不是答应了我要永远吗?我们说过一生一世的,你难道忘了?” “……我没有?忘,可是阿兄不许我们一起,我要听他的……我要走了。” 对面的人急了,他表情?应该是愤怒的,力气很大,抱的人喘不过气来…… “……你不要这?样,阿兄!阿兄!” “阿澈?阿澈!快醒来!阿澈!” “啊!”湛君大叫着起来,坐直了,四顾茫然。世界是金绿色,脑袋嗡嗡地响。 “阿澈?阿澈?” 直过了好长时间,湛君才回了神,看清了卫雪岚的脸。 卫雪岚细长的眉皱着,眼神关切,“梦到了你阿兄?” 湛君知道自己梦到的是谁,她因此羞愧,并不想承认,所以没有?否认卫雪岚的话,朝她点了下头。 天还没有?亮,灰蒙蒙的,雾漂浮着。 卫雪岚忽然很哀伤,“阿澈,我从来也没有?梦见过他,一次也没有?,是因为什么呢?” 湛君简直愧疚。 天亮的时候,咸安城大开城门,收容流民入城。 湛君与卫雪岚扮做夫妻,过了盘查,无惊无险地进?了城。 流民只被允许在城南活动,进?城后,湛君问卫雪岚:“现在怎么办呢?” “咱们在医铺附近寻处房子,我得先把孩子平安生下来。” 湛君深以为是,拦住人问路:“劳烦您,医铺何往?最好是产科。” 那路人见卫雪岚肚皮高耸,心生恻隐,好声气地道:“医铺都在城东市里?,产科曹家最好,曹郎中行医五十年,少有?错失,只是诊费甚昂,药价也不低廉,吴郎中虽年轻,医术却也十分精湛,且心怀仁慈,两位这?般的,怕也只是收些药材钱。”又问:“两位钱财可充裕?”问完又自答道:“两位避灾而来,状况怕是不佳,我姓刘,在南市贩葛,要是有?需要,只管找我就是,我虽家资不丰,但一定能帮尽帮。” 如此善意?,湛君连声道谢,甚是感?激,又说了两句话后,贩葛的刘姓汉子忙着去自己铺子,便匆匆与湛君告了别,临去前又将?能帮尽帮的话讲了一遍。 走出好远,湛君犹自感?慨:“古貌古心,实在是好人。” 卫雪岚道:“仓廪足而知礼节,安州虽位西陲,常有?戎狄侵扰,可数十年来也多是小打小闹,不至伤筋动骨,百姓自然安居乐业。依我看,咸安必是龙潜之地。” 湛君不想谈论这?些,只道:“我可不管这?些,我现在只想阿嫂你平安生产,孩子落了地,咱们就去找先生,待找到了先生,不拘哪里?,寻一处清静地方,管他世事如何变换,与咱们都没干系,我只求一家人安康。” 卫雪岚倒不会把未来想的如此轻松容易,但又不忍心把实话讲给纯真?的湛君听,于?是只能心里?默默叹一口气,不再出声,免得添她烦恼。 湛君又问了几个人,走了半日,终于?到了东市,远远看到了曹家张扬气派的幌子。湛君拉着卫雪岚就要入内,卫雪岚拦住了她。 湛君不解,问怎么了,卫雪岚指着另一处幌子对她道:“咱们去那儿。”湛君看过去,好半天才辨认出一个“吴”字。 卫雪岚道:“咱们是逃难的流民,还是俭省些。” 湛君却不大同意?,“医者还是年纪大些的好,求个稳妥,再俭省也不能省这?上头。” 卫雪岚只好给她点明了说:“去曹家看病的人多,来来往往的,容易出事端。” 湛君明白过来,叹道:“还是阿嫂思虑周全,我往后还是少说话,事事只要听阿嫂的安排就好。” 卫雪岚听后微笑道:“这?怎么行?你只是如今不经事罢了,实在不必因噎忘食,须知好些事,旁人是替你做不了主的,你不能永远依靠别人,自己得立起来,免得受蒙骗。” 湛君仔细想了想,很认同卫雪岚的话,“阿嫂说得对,我是得好好学一学,做个聪明人,免得再傻乎乎给人骗。” 卫雪岚这?才放下心来,湛君痛定思痛之后,扶着卫雪岚去吴家的医铺。 此时九百里?之外的天武,元衍坐在军帐里?,拿着一封家信在读,面无表情?。 杜擎最了解他,见状问道:“怎么了?家里?出了事?” 元衍并不理会,杜陵见怪不怪,也不矜持,自上前从元衍手里?抽走书?信,一目十行看完,觉到了牙疼。 “她胆子是真?的大,你是没告诉她外头如今是个怎么境状?这?她都敢跑?” 元衍想起那晚的柔情?蜜意?,手指在桌下攥的吱吱响。 杜擎问:“你打算怎么办?” 元衍仍是不说话,脸色也平静得很。 可杜陵知道,他这?是气的狠了,不由得同情?起胆子大的湛君,不知道身娇体贵的公主殿下该怎么承受这?冲天的怒火?啧。 杜擎很缺德地火上浇油:“我劝你还是回去,仗什么时候都能打,难道还没有?你建功立业的时候了?但是人就不一样了,时局这?么乱,这?万一要是出点什么事,那可怎么办?你还是赶紧回去找,你出马,必然是手到擒来,不过找着后可得把人看好,不然这?隔两个月来一回,谁受得了?你说是不是?” 元衍忽然抬起头来,似笑非笑,说:“怎么?你很高兴?” 杜擎连连摆手,笑的讨好:“我哪敢呢?” 第65章 元衍曾经脾气很差, 当?然,现在?也算不上好,但是比起会亲弟弟扔进枯井以及把好朋友打到骨头断的幼年, 已?然收敛了太?多。他投胎的?运气绝佳,控制欲似乎是他的?天性, 长辈的?娇纵溺爱又惯坏了他,使他认为自己该被世事万物顺从。人总是会长大, 他并不例外。世界并非以他而尊,这个认知使他开始成?长,他很?快变得冷静沉默,最终成?了如今的?模样。 收敛坏脾气只是他得到想要东西的?一种手段, 并不是他真的?痛改前非, 专横还存在?于他的?血液里,静待着时机准备亮出爪牙。 比如此刻。 他真的?有被惹到。 元衍第一眼见到湛君就看出了她乖顺皮囊下的?不驯, 还有清澈的?愚蠢。这个被宠坏了的女孩, 有不谙事体?的?天真, 脸上明晃晃的?写着好骗。后来果然不出预料, 她?离家出走, 使得她?的?先生——或许还有别的?什么?身份, 勃然变色,元衍在?一片慌乱里看着那位与他谈话时吝于看他一眼的?高?人?隐士, 觉得很?有趣, 就是那一刻, 元衍决定救她?,一个长了那样一张脸却不知天高地厚敢从家里偷跑出去的?漂亮蠢货, 她?知不知道离开了静谧的桃源,命运会对她?做些什么?? 元衍讨厌蠢货。愚蠢的人会将简单的事情变的麻烦, 而元衍讨厌麻烦。在?元衍最初的?设想里,这个无知无畏的漂亮女孩子应该先老实跟着他到都城去,然后再同他一起回到西原,而她那待她超出师生情谊太?多的?先生早早就在?西原等候她?。元衍找到人?没费什么?力气,她?是真的?没有聪明到哪儿去,不过倒真的豁得出去。她很?会找麻烦,元衍却不讨厌她?,不仅是为她身上有利可图,还因为?她?实在?过于美丽。 元衍相信她?是凡人?瑰丽的?极致,足以比肩神?明。元衍自始至终认为?,世上最珍贵奇丽的?东西都该是属于他的?,如果不是,那一定是因为?他不想要。此等千秋艳色,他既看中了,必然不能?旁落。 可是她?竟然敢跑。 不听话的?人?就该吃些教训,所以元衍只是冷眼看着,听她?哀求,看她?哭泣。红色好衬她?,和她?的?眼泪相得益彰,元衍想她?该为?自己的?自作聪明付出代价,或许该把她?关起来,反正他会对她?好的?。可是她?抱着他的?腿求他,哭的?那么?可怜,仿佛他不要她?她?就不能?活,所以元衍好轻易就原谅了她?。 他对她?实在?是太?宽容了,从一开始就是,那时她?并没有付出什么?代价,所以竟然敢一而再,再而三。 元衍像撕废纸一样撕掉了那封信。 杜擎忽然想:“我眼前的?这个可是禽兽,小公主玉软花娇,哪里能?受得了?”不免心头讪讪,于是又将他丢掉的?良心捡起来,“好了,生什么?气呢?她?跑,你追,也是个趣儿不是?她?还能?从你手里跑了?人?一家才团聚,忽然就家破人?亡了,怎么?也得给点时间适应,等她?想明白了,也就不闹了。” “她?能?想明白?你也太?高?看她?了。” “那你想怎么?着?” 元衍眼底的?冷笑像薄冰,“我要打条好看的?链子,把她?拴起来,要她?哪儿也去不成?。” 真不是人?!杜擎想,叹息罢,又道:“链子怎么?着都是其次,你还是人?先找回来吧。”说完又感叹,“她?还真会挑时候,哪怕早几天呢,现在?阵势摆这么?大,赢了你就立马扬名天下啊!这是去是留,还真不好选呢。” “有什么?好选呢?既然两个都不想放手,那当?然是都要。” 杜擎还正自体?会,元衍已?佩好了剑走出了大帐。 “叫韩应来。” 湛君扶着卫雪岚走进吴家医铺。铺子小,一眼就觉得乱,东西乱,气味更乱。 湛君掩鼻皱眉,对卫雪岚道:“好像没人?。” 卫雪岚也没看见人?,有些疑惑:“可是门开着,怎么?会没人?呢?” “怎么?没人??”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使得湛君与卫雪岚都吓了一跳,两人?对视一眼,循声望去,一个穿黄衫梳丱发的?小童从一摞竹篾后探出了头,双目幽幽,看神?情是不太?高?兴。 湛君嗔他:“你怎么?吓人??” 小童撅起嘴,“这样就吓到,你胆子未免太?小。” 湛君还要争辩,卫雪岚笑着看她?。卫雪岚的?眼神?叫湛君很?不好意思,她?笑了下,也就不说话了。 小童以为?自己赢了,趾高?气扬起来:“你们干什么??” 湛君觉得这小孩真讨厌,“来医铺除了看病抓药还能?干什么??” “非也非也,”小童摇头晃脑,煞有介事:“每个来这里的?都这么?说,结果大多都是来裹乱的?,没病说自己有病,浪费我阿兄的?时间!” 卫雪岚没忍住,笑出了声。 “阿嫂!”湛君顿足,“他这么?可恶!你怎么?还能?笑!” “我笑眼前的?两个小孩子。”卫雪岚拍了拍湛君的?手,算安抚了她?,又对那小童道:“我们当?真来看病。”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你家阿兄呢?” 卫雪岚面目柔和,天然有亲和力,能?使小孩子的?敌意化解。 “阿兄去城南了,今天有新的?流民入城,他要去瞧瞧,看能?不能?帮上忙。” “真是个好人?!”卫雪岚赞叹。 小童很?赞同这话,得意扬扬:“大家都这样讲。” 湛君却发愁,“那我们不是白跑一趟?” 卫雪岚又问?小童,“那吴杏林什么?时候会回来呢?” 小童看了眼卫雪岚的?肚子,很?诚实地讲:“我不知道,这不好说,你们住哪里?等阿兄回来我告诉他,到时他可以上门为?你诊治,你就不用再跑一趟了。” “真是谢谢你。”卫雪岚笑着说,“不过我们才来,暂时还没有住处。” 小童的?眼珠子转了转,忽然一句话没有就跑开了。 湛君喊他他不理,追出去却见不到他影子,回来对卫雪岚道:“我要是他阿兄,一定打他。” “他这个脾气,他阿兄一定对他很?好,没有打过他。” 湛君哼一声,“对他好就不会打他了吗? “怎么??阿澈你被打过?”卫雪岚惊奇地问?。 成欢 第48节 “怎么?可能?!”湛君一下涨红了脸,“谁、谁会打我?” 卫雪岚掩唇而笑。 湛君泄了气,“被英娘打过。”声音小小的?。 湛君没和卫雪岚说过小时候的?事,因此卫雪岚不知道英娘是谁。 “英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在?了,就是她?一直照顾我,有时候很?凶的?!譬如有段时间我喜欢摘花插瓶,经常挂烂衣裳,我的?衣服都是她?做,所以她?就很?不高?兴,跟我讲了好多次,我答应了她?但是没听,仍旧四处跑去摘我的?花,有一回我一天弄坏两件衣裳,她?忍无可忍,夺了我的?花追着我要拿花抽我,一直追!最后我跑到先生那里,她?才放过我。”然后又偷偷和卫雪岚说自己的?猜测,“我觉得她?肯定是爱慕先生,因为?在?先生面前她?从来不生气,我怎么?样她?都能?容忍。一个女人?,总是想将自己最好的?样子展现给她?爱的?人?看。” 正说着话,那小童忽然跑了回来,手里还扯着一个人?,拖到了卫雪岚面前。 “这是张婆,她?可以给你介绍房子!”小童挺着胸膛,看着卫雪岚,很?得意地说。 张婆年纪大了,跑太?快,累的?很?了,扶着膝盖喘急气:“三郎!这么?急!累死我!”又看卫雪岚,立马绽开笑意:“夫人?要选房子?” 没想到那小童跑出去竟是给她?们寻牙人?,卫雪岚感激地摸了摸小童的?发髻:“真是谢谢你,你怎么?这么?好?” 张婆挥着帕子在?一旁笑:“还不是吴郎教的?好!” 卫雪岚这才又去看张婆,笑着对她?道:“我们初来此地,想要找个落脚的?地方,可身上资财不丰,所以想先税屋住,不知有没有合适的??” 听到只是租赁,张婆有些失望,神?采不比先前,“有倒是有的?,只是都太?小,又挤又矮的?,屋子又旧,住的?人?也杂乱,不太?适合夫人?您这样的?娇人?。” 湛君听了当?即否决,“这不行的?!”对卫雪岚道:“还是选个合适的?买下来吧。” 其实湛君与卫雪岚此刻身上很?有些钱财,大部分是从湛君从元府戴出来的?首饰上拆的?,单珍珠就有好多颗,最大的?一颗甚至有湛君的?拇指指甲那般大,另还有一些金珠,也是从那步摇冠上拆下来的?。郭青桐也给她?们准备了钱财,不过多是些金银,很?重不好拿,因而没有怎么?带,但多少还是有一些。湛君是觉得怎么?都够用,卫雪岚却有自己的?考量。 元府给湛君用的?,没有不好的?东西,譬如那颗拇指大小的?珍珠,全天下也未必能?找出几颗来,其余的?几颗虽次些,但也只是同最好的?比,单论起来,也都是难得一见的?宝物,咸安也就那么?大点地方,要是流了出去,追着珍珠找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且湛君与卫雪岚两个皆是不事生产的?女流之?辈,即使眼下有些钱财,可用掉一点就少一点,还要顾虑晦暗不明的?将来。湛君心心念念想着找姜掩,可卫雪岚却并不乐观,如今世道乱成?这样,动辄隔间生死,万一找不到呢?就算真的?能?找到,那也绝不会是轻易事,要用多久?要轮转多少地方?这都是不能?确定的?事。 第66章 卫雪岚想要俭省些, 但怕委屈了?湛君,思虑再三,对张婆道:“我?们此时并不丰裕, 没有余钱买屋,不过还想住好屋舍, 要?是有合适的而屋主人又肯,我?们可以多出钱, 只求先叫我?们住下,暂且度过难关?。”说罢摘下一只耳珰塞到张婆手中,“您多受累,权当可怜我?们, 这一路上实在是不容易。” 自孟冲死后, 卫雪岚便失了梳洗打扮的心,整日也只着素, 首饰虽也戴两三样, 也尽是些?素净钗环, 不过是怕失礼见笑于人罢了?, 此时拿来应付市井婆子, 倒十分合衬。 张婆在手里掂了, 觉得也有些?份量,心下已?经十分欢喜, 想着耳珰本是一对, 这只既给了?她, 另只想来也是她的谢礼,于是又添了?十分欢喜, 谀笑道:“夫人放心就是!莫说夫人慷慨,便是只是看小吴郎的面子, 也够我?尽心尽力。我?心里已?然选定?了?几处,这就去寻屋主人说合,夫人且等我?消息。” 卫雪岚将人拦住:“只希望地界清静,大小可以不论,如果可以,最好器具一应俱全,您也能瞧出来,我?这身子重,添置东西又得往来奔波,太难为我?们。” “那这真?是巧了?!”张婆喜道:“夫人提醒得好,我?才想起来,正有这么一处好屋,全然合夫人您的要?求!屋主人的独子半年前死在?了?外头,可怜他一个要?入土的人了?,没人奉养,只好把钱财都收拢了?去投奔他女儿,屋子也要?急卖,因他家的事人人都知道,所以出的价钱都不能叫他满意,本来着急的很,最后倒不急了?,把屋子托给了?我?,叫我?给寻个合适买主。他那屋子是好的,宽敞,收拾的也好,里头东西都齐全,所以他出价也高?,一时半会还真?没合适的买主。夫人要?是想着短住几个月,也不是不行,也算他老翁积了?阴骘!屋子就在?长春坊,我?就住那儿!夫人要?是愿意,我?这就带夫人去看,说起来,那屋子就挨着吴郎住处,我?这还没遇过这么巧的事儿呢!可见真?是缘分!” 卫雪岚用?剪子将银块破开,选了?块差不多的给了?张婆,当做税屋的钱,又如张婆的意,把另一只耳珰给了?张婆。 张婆得了?这分量不轻的白银,喜不自胜,嘴巴乐得合不拢,还是卫雪岚说要?收拾地方?,她才要?走?,面上犹有未尽之?色,又讲自己住附近,要?是还有需要?,大可以找她,又是一副话说不完的样子。湛君忍无可忍,推了?她出门,当即把门关?上。她好处得了?够多,倒也不气,隔着墙也还在?说。 湛君给她吵的头疼,同?卫雪岚抱怨:“真?是好会说,竟然不觉得累!” “人家是靠这个过活的。”卫雪岚笑道。 湛君左右环顾一番,对这屋子是满意的,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吹冷风了?!” “是呀,这几天真?是不好过。”卫雪岚牵了?她的手往屋里走?,“阿澈你这两天辛苦,快过来歇一歇吧。” 屋主人想必是真?的走?的很急,若不是器物上积了?浮尘,倒还真?的看不出这地方?久无人居,几上甚至还摆了?只白瓷碟子。 湛君找出了?一张胡床,拿袖子掸了?灰,扶了?卫雪岚坐下。 近来都是晴朗天气,屋里倒不潮湿,只是灰尘味太重,呛的人直咳嗽,开了?窗后好了?许多。 已?然是初冬时候,院子里一棵碗口粗的鸭掌树是黄澄澄模样,顶着湛蓝明净的天,一丝云也没有。 卫雪岚在?一刹那里获得了?平静,覆煦里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时,窗前不见了?湛君。 卫雪岚大惊失色,猛地站了?起来。 好在?下一刻湛君就笑盈盈出现在?她眼前,对她道:“阿嫂,庖厨里还有薪柴,我?想烧热汤洗一洗,可以吗?” 卫雪岚一颗心才落回?肚子里,又被个不知道的什么东西攥住。 阿澈,光艳动人的阿澈,在?她面前,那么美的一张脸,脏污的要?看不出本来面目。 卫雪岚眼里噙了?泪,缓缓走?到湛君身边,抬手为她拈下一片草叶,擦了?擦她额头的黑灰,颤着声音道:“好,怎么不可以?” “我?记得井离得很近的,我?这就去打水!” 卫雪岚看着湛君兴冲冲的提着木桶出去,渐渐的也高?兴起来。 “只要?阿澈与孩儿在?,怎么样都是好的,况且如今怎样也算不上坏。” 劝好了?自己,卫雪岚便从门口回?去,想着将屋子收拾一下。 卫雪岚撕了?两块绤布,用?以擦器物上积灰。她顾忌自己身体,动作不敢太大,都是缓缓的,因而很慢,过了?好久才将几案抹净。可她将屋子里的全部器物都清理干净了?,湛君也还没有回?来。 卫雪岚一颗心又提起来,急忙就要?去找。走?到门口的时候,见到了?抱着水桶的湛君,不见脸,可袖子衣摆全水淋淋的。 “阿澈你是怎么了??”卫雪岚惊得掩唇。 湛君虽然脸雪白,唇的颜色也淡,却笑得璀璨,“我?很好呀!”她也知道卫雪岚是问她身上的水,不过她现在?很着急,“阿嫂,水很重,等我?回?去跟你说。” 卫雪岚去接桶,被湛君避开了?:“阿嫂你干什么!” “咣当”一声,木桶砸在?地上,水声晃荡,却没泼出来。因为只有半桶,或者没有半桶。 湛君仍抱着桶,有点喘。 卫雪岚蹲下问她,“阿澈你到底是怎么了?呀?”神?情难掩担忧。 湛君却高?兴得很:“阿嫂!我?已?然会打水了?!”同?卫雪岚讲起她打水的心得:“我?只弄得动半桶,而且抱着要?比提着省力,手臂不会那么疼。”又和卫雪岚说起自己好不容易打起满满一桶水,可是力气不够,水泼到她衣裳上,桶还掉回?了?井里,她倒是没觉得怎么辛苦,只是那帮小孩子可恶,围着拍手笑她。 说话的时候她眼睛亮晶晶的,并不觉得自己受苦,可卫雪岚看着她的笑,有如乱箭攒胸。 卫雪岚就站在?门前,看着湛君提着桶去又抱着桶回?来,如此数次,终于弄够了?她洗浴的水,又挤在?灶前烧水,可怎么也打不出火,慢慢的眉就低下来。 卫雪岚一直看她,见状上前,从她手里接过火石,只擦了?两下,火星就迸出来,溅到干草上,着了?起来。 白烟直冲冲升起,湛君还未来得及欢呼就迫不及防被呛到,捂着口鼻咳了?起来。 “离得太近了?。”卫雪岚拍了?拍湛君的胳膊,示意她来。 湛君却不让地方?,甚至还推赶卫雪岚,“烟好重!熏眼睛,阿嫂快出去!” “只是这一时罢了?,过会儿就散了?,阿澈你不会烧火吧?还是我?来,要?不待会儿灭了?,还得重新点。” 果然那浓重的白烟只是一时,火熊熊烧起来后只有青烟,湛君知道卫雪岚说的对,虽有些?不情不愿,可还是让开了?。 卫雪岚往灶膛里添柴,火烧的很均匀,不一会儿灶前就暖起来,湛君的脸有了?血色,最后呈现出一种微醺的神?态。 “阿嫂你真?的好厉害!好像你什么都会。” 卫雪岚侧过脸同?湛君说话,“你什么都不会,才叫人羡慕。” 湛君脸上有受伤的神?色,过了?会儿才委屈地开口:“……我?原先只是爱玩了?些?,其实我?学东西很快的……” 卫雪岚道:“有人爱护你,你才可以什么都不会,不然怎么活得下去?” 湛君从这两句没什么起伏的话里听出了?点悲凉滋味,一时不该说什么话。 卫雪岚继续道:“一开始我?也什么都不会,因为有人会做好一切,我?只需要?玩乐,后来就需要?自己做很多事,做不好还要?受罚,要?不是……”她停下来,没有再说下去。 湛君也静静的没有出声。 湛君脱了?衣裳赤脚站在?木盆里,头发盘着,微佝了?头,后背整个裸露,净瓷一样白皙,摸起来像绸子,卫雪岚将兑好的热水从她颈项处浇下去,瓷就着了?色,泛着红,像新熟的桃。 卫雪岚不禁再次感叹她的美丽,造物的偏袒。 实在?是天冷了?,卫雪岚怕湛君受凉,于是匆匆叫她裹了?衣,“只先冲一冲吧,捱过这两日,等寻个合适的物件,你再好好泡。” 此刻洗去了?身上污泥,身子仿佛都轻了?不少,变回?原本面目的湛君心满意足,只是不愿意再穿那件脏兮兮且已?经有些?味道的外袍。 卫雪岚也觉得委屈了?她,只是眼下没别的替换,又恐她受凉,也只好忍着痛心逼她穿上。 湛君敬谢不敏,连连摆手:“我?好的很,不冷,不穿!” “阿澈听话!” 湛君夺路从庖厨跑出去,留下一连串清脆笑声,嘴里头喊:“大不了?我?不出去!好歹今天别再叫我?穿了?。” 卫雪岚拿了?衣服仍要?追,湛君回?首见了?,越发跑开了?。 忽听得有敲门声,湛君正欢快,一时忘形,竟往大门处跑去,开了?门,问:“哎,你是谁?做什么?” 门外有个着蓝衫的年青郎君,二?十来岁,俊美儒雅,且儒雅盖过俊美,像足一块温润美玉,只是呆立着,一动不动,似遭了?雷殛。 湛君于是问他:“怎么不说话呢?” 第67章 吴缜很?好。 他是个从俗浮沉的人。十四年前他九岁, 顺从父母的心意,放下治世经典转而拿起医书,那时在他看来, 儒生医者都很好。十六岁时他母亲为他定下一门亲,他没有见过人, 不过听说她懂礼有节,他便?觉得很?好。十七岁时他母亲过世, 他的未婚妻子则先?于他母亲去世。亲人接连离世对他打击很?大,好在还有一个弟弟。小孩子长得很快,大了后不很?听话,有些怪脾气, 他却觉得很?好。 直到门打开的前一刻, 吴缜平淡的生活还是很好。 夕阳下一双眼睛沾了金光,闪烁地看着?他。 吴缜被勾去了魂魄, 纷杂世事一瞬间全然淡出了。 湛君歪了头, 对卫雪岚道:“这?人好奇怪。” 卫雪岚把湛君挡在身后, 皱眉看仍失魂落魄的吴缜, 目光落在他背在身侧的木箱, 霎时展眉。她是?个宽容且贴心的人, 并没有怪罪这?年轻人的失态。 “吴杏林?” “是?。”吴缜终于回了神,略佝了头, 神色羞愧。 卫雪岚笑着?请人进门, “劳烦您, 真是?多谢。” “不妨事,不妨事……”吴缜红着?脸, 二?十多年来头一次察觉到原来自己有的竟是?一副蠢笨口舌。 偏湛君还要在一旁笑,“这?就?是?那位吴郎?与我?想的差了甚远, 怳怳蚩蚩,不比他弟弟,伶牙俐齿,有副机灵相。” 吴缜脸热起来。 卫雪岚嗔怪地看了湛君一眼,不免可怜起这?眼前的男人。 诊脉毕,吴缜对卫雪岚道:“夫人贵体甚安,不必忧虑。” 成欢 第49节 “那真是?太好了。”卫雪岚胸前郁气尽散,悬着?的一颗心被放下。 这?间隙里,吴缜忍不住抬眼去看门边倚着?的少女。只是?他不敢看那张叫他瞬间匮于言辞的脸,于是?就?看到了那双烂掉了的鞋子,目光稍顿了顿。 那鞋子开了口,动起来能瞧见里头白玉似的一块。吴缜头愈发低了,脸复变作赪色。 “我?问?你,我?阿嫂肚子里这?孩子是?男是?女?”手搁在卫雪岚肩上,湛君问?眼前怎么瞧都有些愚痴的医者。 “……我?诊不出来,许是?男孩……” 卫雪岚攥住肩上那只手,捏了捏,对吴缜歉道:“她年纪是?有,可什么都不懂,又顽皮,您别见怪。” 闻言,湛君不满地嘟囔了几句,可不是?生气,更像撒娇。她洗完澡,整个人都放松,好像过往烦恼都随了水流去,她又是?她了。 吴缜想说话,可是?看到那张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低头坐着?。 他实在窘迫,卫雪岚心慈,不忍见此,于是?寻了话同?他说。 “听说吴郎去了城南?状况如何?” 提及城南,吴缜蜕去了蠢钝样子,面色很?是?凝重,“不好,比我?想的还要坏,不过走出半里路,所?携药物已然全散出去,又不忍看,只好回来,想着?再带些药去。转至铺子,家中阿弟说夫人去过,于是?便?想着?先?为夫人诊治,再折返城南。”说到这?儿,吴缜似清醒过来,起身作辞。 湛君忽然就?不觉得他痴傻了。 卫雪岚送出去,问?诊金几何。 吴缜笑道:“夫人与我?比邻而居,这?话十分见外。”随即匆匆作别。 关上门,湛君对卫雪岚道:“他人傻,心倒好。” “痴儿少有坏心,不过他倒不是?痴。” 湛君好奇,“那是?什么?” 卫雪岚微微一笑,不说话了。 湛君怨怪:“有什么话是?不能对我?说的呢?” 卫雪岚叹一口气,道:“真可怜。”湛君不解,卫雪岚就?道:“不是?说你。”接着?便?拉着?她手,扯着?她往屋里去,“快把衣裳穿上吧。” 晚间食粟米粥。 粟米是?屋主人未带走的,小小一瓮。湛君被养的精细,不识得粟米,好在卫雪岚经历过一段困苦日子,知其为何物,淘洗后煮了粥,两人各一瓯。 粟米粥黄澄澄的倒好看,湛君觉得新奇,吃着?很?开心。只卫雪岚唯恐委屈她,和?她讲了数遍明?日一定去市集买蔬果?稻米,发誓一样。 湛君故意作不悦,“阿嫂这?样讲,好似我?是?个娇气的人,我?哪里是?呢?” 卫雪岚仍很?固执,“我?得照顾好你。” 湛君还想劝她,正欲开口,听见敲门声。 卫雪岚走动不便?,湛君自然将这?种跑腿事视为己任,飞快去了,卫雪岚来不及拦。 门打开,湛君见着?了白天医铺里那小童,手里捧着?个盅。 吴讷见了湛君,很?有一些疑惑,以为自己找错了门。 “你干什么?”湛君记仇,对吴讷白日做下的可恶事耿耿于怀,没有好声气。 吴讷认不出人,声音却记得,大惊之下,眉毛都立起来。 卫雪岚此时来到,见是?吴讷,笑起来:“怎么这?会儿来,冷不冷?” 吴讷在她面前是?很?乖的,举起手里的盅给她看:“阿兄叫我?来送汤。” 卫雪岚刚要推拒,不想湛君已接过了盅,并打开嗅了嗅,然后愉悦地对卫雪岚道:“这?汤还不坏,有好重的药味,该是?特意给阿嫂你的。” 吴讷也点点头。 如此这?般,卫雪岚嘴里的话便?不好再说,转而说起别的:“你阿兄在做什么?” 吴讷老实答:“给人治伤。” 天色已然大暗,屋子里点起了灯,可光亮还是?微弱,吴缜于是?起身,将家中烛台尽寻来点上,分置于床榻四角。 这?方寸地方从未这?般亮堂过,照亮了年轻人金纸一般的脸,以及他隐忍的不欲人知的痛苦。 匕首在烛火上走过,渐渐呈现?出亮蓝色,吴缜声音平静:“会很?痛。” 那年轻人并不讲话。 吴缜无奈摇了摇头。 匕首在皮肉间出入,年轻人一声不出,甚至动也未动,面不改色,只有那些渗出的大颗冷汗能够证明?吴缜手下摆弄的是?他的身体。 伤布打好了结,吴缜由?衷赞叹:“我?真佩服你。” 年轻人闻言微微颔首,吴缜知道他是?在道谢。 “真是?沉敛。”吴缜心里叹道,然后起身往庖厨去。 炉子俱已熄了火,三个罐子并排挨着?。 一只里头是?菜糜粥,是?吴家今日的晚饭;另一只里是?肉汤,里头放了些滋补药材,给隔壁有孕的妇人补气血;最后一只里头是?黑乎乎的药,熬给那冷淡年轻人。 年轻人是?吴缜从城南捡回来的。 不同?于其他流民,这?人是?外伤,很?重,离近了能闻到烂肉味。 吴缜立即上前要为他医治,可是?被拒绝。他也没有说话,只是?把身子侧向一旁,一副不欲人管的样子。 吴缜做不到见死不救,于是?也转向一旁。那年轻人缓缓睁开眼,眼睛整个是?红的,可眼神是?冷的。那一瞬间吴缜脊背发凉。 他没有讲话,可吴缜知道他说了什么。他说:“滚,不然杀了你。” 吴缜是?有名的好闲事,好听点讲是?心慈。他还有好脾气,很?有耐心,很?难生气,尤其是?对病人。 于是?吴缜好声好气地讲:“你自己的伤你应该明?白,不是?我?吓你,如果?还不治,也许只要三五天,你就?死了。” 他仍是?不说话,不过眼神没有先?前凶。 耳边还有呻、吟声,吴缜觉得已经耽误了很?久,没办法?只好对他讲:“我?在南市有间医铺,你可以去那里找我?,给你治伤不要钱,你要还想活就?去。” 吴缜在城南待了很?久,差不多忘了时间,快闭市了才猛然想起铺子里的阿弟,于是?同?眼前几个人告别并承诺明?日还来后匆匆赶往东市。可还是?没来得及,路上就?听到钲声,他脚下加快,在钲声结束前赶到东市口,见到了弟弟并那个年轻人。 吴缜知道他还是?想活。 吴讷从隔壁回来,吴家开始吃晚食。 吴缜读过两年圣贤书,知道食不言寝不语的道理,可吴家人口简单,吴讷自知事起,家中便?只两个人,已然冷清至极,吴缜又一向忙,很?少有空闲和?吴讷说话,饭倒是?都一起用,所?以吴缜便?不讲这?些规矩,用饭时和?弟弟讲家常话,一顿饭往往能吃很?久。 “隔壁怎样?” “她们说改天登门道谢。” “她们说缺什么了吗?” 吴讷停了筷子,懊恼地敲脑袋,“我?忘了。” 吴缜攥住了他敲脑袋的手,叫他接着?吃饭,“她们才来,东西肯定不齐全,待会儿你再去一趟,送点东西过去。” 吴讷点头,然后搁下筷子,不吃了,说去找东西。 吴缜知道是?没荤腥,他不爱吃,知道他有零嘴,也就?没有管他,转而劝那年轻人多吃一些。 “我?也不是?吝啬,故意怠慢你,只是?你现?在须得养伤,吃轻淡些好,待你好些,一定用好料给你补一补。” 吴缜只是?说给他听,并没打算他应承,可是?他忽然开口:“你待谁都这?么好吗?” 吴缜吓了一跳,听他声音哑的很?,连忙道:“你喉咙不舒服,可以不开口的。”又笑着?答他先?前的话,“算不得对谁好,不过与人为善,只当是?积阴骘。” 那年轻人也笑,“如果?你为你的善死了呢?” 吴缜渐渐收了笑。 年轻人笑意却越发盛了,“你死前会为你的善后悔吗?” 确实有一些惊讶,不过没有惧意,吴缜只是?皱着?眉,“我?倒不觉得我?会死在你手里,只是?有些为你担心,你好像不是?太好,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年轻人一愣,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我?行?医救人,见过太多生死了,有些人拼尽力要活也活不下去,如果?你还能活,那就?不要去死。”顿了顿,又说:“我?也只是?劝一劝罢了,我?知道有些事情确实是?没办法?的。” 第68章 湛君拥着新被子坐起来, 轻轻地打了个哈欠。卫雪岚早等着她,拿起篦子给她梳头发。 外头有野鸟乱鸣,间杂着几声犬吠, 窗棂处又昏又暗,只有一点微弱光亮, 湛君有点发愣,“现在几时?” 卫雪岚正给她盘髻, 闻言轻声道:“许是巳时。” 湛君目露疑色。 “要下雨了,天色暗的很。”卫雪岚束好了发,捧起湛君的脸左右端详了一阵儿,觉得满意, 调笑道:“好俊俏的郎君。”又抚她娟丽长眉, 神色变得哀切:“阿澈你只有这里同你阿兄相似。” “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他。” 湛君亦红了眼,两个?失去至亲的女人紧紧拥在一起, 各自流下眼泪。 简单用罢早食, 卫雪岚由?湛君扶着往市集购置器具。 湛君不想卫雪岚去, 怕她操劳, 提议列个?单子, 她自己按照单子逐一购置。 卫雪岚听?了笑说:“这是个?好法子, 但我担心阿澈你会?被骗。” 这是卫雪岚随口之言,却正中?湛君心事。 湛君并没有生了一张好骗的脸, 可她确是一个?好骗的人。这实在是件很?让人丧气的事, 湛君想起一些过往, 很?久没有讲话。 卫雪岚不知内里,便没瞧出湛君的异状, 又各装扮一番,拉着人出了门。 卫雪岚先?去给湛君买了衣裳鞋子, 很?多,男女样式都有,料子都选最好的,对湛君她很?不吝啬,于己倒不怎么上心,并没有添置什么东西?。湛君因想着自己的伤心事,浑浑噩噩,外?事一无所知,只做卫雪岚身后影子。 卫雪岚觉察她情绪,找话和她说,“咱们得吴家照顾,须得送些谢礼,阿澈你说送些什么好?” 湛君摇摇头,“我不知道。” “可以好好想一想,送礼最重要就是心意。” 湛君只好认真想了起来。 成欢 第50节 天愈发黑了,浊云压得极低,北风也刮起来,有刺骨的冷,叫人疑心要下雪。 卫雪岚怕真的下雪,不敢在外?久待,将紧要东西?差不多买齐,便急匆匆拉着湛君折返。 行至长春坊,天果然落起雪,两人回家时身上皆沾了碎琼。 雪下的细密,不多时天地苍茫一片。积雪盈寸时,元衍自北打马入咸安城,溅起满地残鳞败甲。 杜擎上一次造访咸安元府还是十年前,那时候他才九岁,元衍也只八岁。 十年弹指一挥间,这地方倒是真没怎么变。 抚今追昔罢,杜擎喝下一口姜汤,浑身都暖起来,抬了头去看对面?坐着的好友,不由?得会?心一笑。 元衍端坐着,瞧着漫不经心,细数起来则尽是不耐烦。 杜擎想,这还是给他母亲面?子。 当时飘雪,看那表情活脱是想杀人。 其?实他才杀完人不久。而且是很?多人。 元衍杀人时是何模样杜擎没有见过,对他来说那是陌生样子,不过眼前的倒是他熟悉的。 杜擎曾听?人讲,子女皆是果报,佳儿续缘,顽儿取债,思及不禁感慨—— 不知眼前这雍容的贵妇人前生到底欠下多少?债,何时能偿尽? 慨叹之余,又慢条斯理喝起姜汤来。 “三郎?三郎?” 突听?得呼唤,杜擎连忙起身,堂中?站定,礼道:“杜擎在,夫人但请吩咐。” “三郎怎生分了?讲这样话。”方艾笑说。 杜擎亦带笑,“不过是敬重夫人之故。” 方艾眼角笑出细纹,对元衍道:“凤凰你瞧,三郎还是诙谐样子,没怎么变。” 元衍抿着唇不说话。 方艾情知他因何如此,心中?不大爽快,遂也板起了脸。 杜擎已看够了热闹,于是当起中?间人调停,“夫人,这一路奔波,二郎身上还有伤,先?叫他去歇息吧。” “呀!”方艾猛地站起,急急奔向元衍,先?是气:“你有伤怎地不讲?”又到了元衍近前又放软了声调,“伤在哪里?快叫阿母瞧瞧!” 元衍先?淡淡地看了一眼杜擎。杜擎佯作诧异,掩住唇朝元衍歉意地笑,只是并不十分真心。 方艾还扒着元衍找伤,元衍后退一步避开,“不过是叫箭矢擦了一下,哪里算伤,阿母不必担忧。” 要是箭矢偏了一些?方艾不敢想,两眼上翻,几乎昏厥过去。侍女忙上前扶住,口中?不住呼唤。 元衍淡声吩咐几句,抽身而去。杜擎自然是跟着他。 两人一前一后,走?好久也没人说话。 这一月来,杜擎早已习惯走?在元衍身后,也许今日闲些,思绪便飞得远,也并没有很?远,只不过半年前。 不过半年而已,元衍的变化惊人,昔时的少?年人如今已然是个?全然的男人了。 杜擎又不禁想起小时候,那是更遥远的从前了。 杜擎与?元衍并非生下来就认识。杜擎的家在亭阳,他在那里度过了一段几乎没有记忆的时光,后来他父亲右迁至安州,他也就一并到了咸安。那一年他五岁,在元府第一次见到了四岁的元衍。 元衍小时候很?好看,是很?纯粹那种的好看,玉雪可爱,嘴唇却很?红,看着文静,不爱理人,很?像个?小女娘。杜擎那时候就是这样想的,不过他在咸安认识的朋友却跟他讲, “三郎,那个?元二,最喜戏弄人,不是个?好东西?,你不要跟他玩。” 杜擎很?诧异,也很?不信。 于是那个?朋友气呼呼地跟他讲,“你等着瞧。” 然后过午就听?说郡公家二郎君把人弄进了水缸,差点将人溺死?。 杜擎信了那朋友的话,然后很?快成了元衍的朋友,因为杜擎也不是个?乖小孩。两人兴趣相投,于是狼狈为奸。 两人做朋友有十四年,杜擎自诩普天之下最了解元二为人,至今他也是这么想,不过往后却不敢定论?。但他还是愿意帮他。 只是不免要叹气。 元衍回首,目意相询。 说到底杜擎不是个?好人,故作忧虑模样,举目望叶上积雪,怅而叹曰:“此大雪时节,公主殿下流寓在外?,不知有无寒衣,又可食得饱餐饭?”说罢转看元衍,情真意切:“二郎,思此我心甚痛。” 元衍先?是咬牙切齿,后来直接气笑了,“你心痛?” “自是如此,只怕二郎此刻与?我一样心境。” “那还是不一样的。”元衍笑道:“她此刻想必不大好,我看你也不似作伪,这样吧,这几日你也只着单衣吃冷食,好好感同身受一番,才至不辜负你今日这番心。”说罢便喊人来。 杜擎心头一振,“……你想干什么?” 转眼家人已至近前,元衍指着杜擎,“把他皮裘外?裳给我扒了,只留中?衣,找个?地方看管起来,炭火枕衾一律不许给,饭食也等放冷了再送!” 家人先?是愣了一下,但是元衍的命令是无人敢违背的,于是二话没有就去请杜擎,言语倒还客气。 杜擎没理会?家人,只是震惊地看向元衍,嘴都合不上,“……你是跟我玩笑的吧?何至于此!” 元衍先?是冷笑,“玩笑?我同你玩笑?”随即怒斥家人:“还不给我拖走?!” 被拖走?时杜擎大喊:“别这样!真会?死?人的!” 元衍不做理会?,甚至看也不看他。 因杜擎挣扎太?过,那几名家人便劝他,“三郎且宽心,只要三郎不为难我等,我等必不敢怠慢三郎。” 杜擎心想也是,于是放下心,任由?家人拖他去。 家人为首的那个?年纪大些,与?杜擎有旧,忍不住叹道:“三郎你也是,好端端的,惹二郎做什么?” 杜擎又何尝不悔至如烧,悔完了还喟叹:“这分量,青桐哪里比得了呢?”只声音轻轻的。 家人没听?清楚,“三郎讲什么?” “没什么,我说元二心好狠。” “二郎!” 元衍抬眼,看见了渔歌。 他是真的有被点着火,此刻仍有余怒,目色甚为不善,渔歌承受不得,跪地上发抖,不敢抬头,讨饶的话更是不敢讲。 元衍叫她起来,“不是你的错。”他自己色令智昏,怪得了谁? 渔歌颤颤巍巍站了起来。 “渔歌有负二郎,万死?难辞其?咎,之所以苟活至今日,皆是为少?夫人流落未归,有些话还要亲自讲与?二郎,待得少?夫人回返,渔歌必当以死?谢罪。” 几句话说得元衍皱眉,“你有什么话讲?” “少?夫人曾见过郭娘子!两人讲过几句私密话,少?夫人天说是给卫娘子送东西?,抬了箱笼去,然后便在卫娘子房里消失的无影无踪,而那天郭娘子恰好差阿琪往朔北送寒衣,半路上却遭了流民?哄抢,只好回返。二郎,郭娘子必然知道内情!” 郭青桐才要出门,远远看见了风雪中?迤逦而来的元衍,像极了画中?境状,不由?为之一窒。 芳卉亦瞧见了元衍,喜笑颜开对郭青桐道:“娘子快看!是二郎!” 明明是这样冷的天,她两颊却火一般的热。 元衍缓缓走?来,明明只这样短一截路,她好似等了一千年。 一千年是多久?郭青桐并不知道,她只知道那是很?久很?久,足够煎熬她至落泪。 那个?人已经走?了,只要上苍肯可怜她一点,二郎,凤凰,她的丈夫,便绝不会?再见到她,管她是是在哪里活着还是转死?沟渠,都再与?他们无关?。 她无比期冀地等待着她的丈夫。 元衍到了跟前,芳卉行礼喊了一声二郎,而后便喜孜孜看向她家娘子。 元衍也看着郭青桐,眉目温和,可开口的话却是: “青桐,她还活着吧?” 话音倒也温柔。 郭青桐的脸却霎时变作了飞雪颜色。 第69章 “二郎这是什么意思?”郭青桐流下一颗眼泪。 她不想哭的, 但是克制不住。 元衍心如铁石,她的眼泪并没有什么用。 他只是说:“青桐,因为是你, 我不想闹的难看。” 郭青桐把眼泪擦掉,“她自己走了?,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抬头?看元衍,问:“二郎预备将我如何?” “青桐觉得呢?” “我不知道。”郭青桐诚实道。 “我们早说好的, 我写放妻书给你,你归家?后,同你阿兄商议,你要?嫁谁, 叫他来信告予我知, 谁都可以?,我会出面, 都能办妥。” 郭青桐忽地嗤笑, “二郎待我真是不薄。” “到底有情分在。” 郭青桐咀嚼“情分”两个字。 风雪未停, 元衍背影已走开很远。郭青桐看着?那道模糊的影子, 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永远在看他背影。他口中?的情分, 她的十年。 郭青桐忽然恐慌, 她不甘心。 “停下,停下!”她跌跌撞撞追上去, 狠狠抓住元衍的胳膊, “二郎你不能这么对我!” 元衍看她的目光十分诧异。 郭青桐紧紧抓住他哀求, “二郎,你不能让我成为一个笑话!” 元衍抿紧了?唇, 并不说话。 成欢 第51节 “一点点都没有吗?二郎,你对我, 真的一点点爱都没有吗?” 郭青桐又流眼泪。 元衍神色厌倦。 郭青桐的手指一根根松开,她说:“我知道了?。” 风雪俱寂的晚上,郭青桐踢倒了?矮几,投缳自尽。 被救下来时她已昏厥,脖颈乌黑。 几个医工忙碌了?小半个时辰后,她才?悠悠转醒。 方艾捏着?帕子哭,“好端端的,这是干什么?” 郭青桐笑得孱弱,“我没有办法了?,母亲,二郎要?与我绝婚。” 方艾咬牙切齿,“我绝不许!”说罢哭起来,“青桐,我多好的孩子!” 郭青桐仍是笑,“母亲何必为我与二郎不和?我死?了?,这事也便了?了?。母亲,我不能回家?去,我回了?家?,天?下人要?如何议论?我不敢想,我宁愿一死?了?之?。” 方艾血气翻涌,“二郎呢?叫他来!” “二郎出去了?,至今还未回返。” “属下无能,寻不到少夫人踪迹。”侍从战战兢兢。 元衍只看他手里?的步摇冠。 他记得这顶冠。 杜擎说过?的话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下雪了?,天?这样冷,她在哪里?? “阿嫂,天?好冷。” “就好了?。”卫雪岚拨着?炉子里?的碳,“一会儿就热起来了?。” 果然,炭烧起来,炉子周围暖意融融。 湛君抱着?被子,舒服得微微眯眼。卫雪岚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头?发。 炭是吴讷送来的,同炭一块送来的还有炉子。 吴家?实在周到,卫雪岚不得不感念,于是对湛君道:“吴杏林是个好人,对不对?” 湛君很赞同,连连点头?。 “你想好送什么回礼了?吗?” 湛君面有苦色,向卫雪岚求助,“阿嫂,我真的不会送东西。” 卫雪岚笑道:“有这么难?” “真的好难。” “那怎么办?” 湛君眼睛亮晶晶,“阿嫂你送就好了?呀。” 卫雪岚又忍不住摸她头?发,“好,我选东西,不过?到时候你去送好不好?” “好呀。”湛君答应的痛快。 卫雪岚又问她,“阿澈,你觉得吴杏林怎样?” “阿嫂不是说了?,是个好人啊。” “除此之?外?呢?” 湛君仔细想了?想,笑起来,“是个痴人!有点傻。” “还有吗?” 湛君皱着?眉摇了?摇头?,“没有了?。” 卫雪岚心想,还是算了?。 大雪就停在夜里?了?,第二日碧空如洗。 湛君看着?积雪,忽然意识到,竟然已是冬天?了?。她下山时还是暮春。 山中?不知岁月,原来一年竟然可以?这样久。 湛君想起青云山的冬天?。 青云山的树冬天?也不落叶,到处翠色逼人,同这里?很不一样。 湛君从没有像这一刻这般想家?。 她在这个早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寂寞。 很想回家?。 屋内忽然一声惊呼,湛君立时抛掉所有念头?,冲回了?屋里?。 “阿嫂怎么了?!” 湛君脸色苍白,她不敢想,要?是卫雪岚有了?什么事…… 卫雪岚站在榻边,今日她起的比湛君晚,现下正一手扯着?被子,一手扶着?腰。五个月的肚子已然非常硕大。 卫雪岚没有摔倒,或者撞到,湛君先松了?一口气。 “动了?一下。”卫雪岚面色发红。 湛君没有听懂,边走边问:“什么动了??” “他动了?一下!”卫雪岚拉起湛君的手,“阿澈你摸!他真的动了?一下!” 卫雪岚话音才?落,湛君手下猛不防一下极为强烈的震动,她吓得跳起来,捂住了?嘴。 卫雪岚抓回湛君的手,再次放到她的腹上,连声问她:“对不对?你有没有摸到?” 湛君觉得不够,于是她把耳朵轻轻贴上卫雪岚腹部,静静等待着?,可是再也没有。湛君不免有些失落。 卫雪岚的兴致却丝毫不减,她抓着?湛君的两只手,声音难掩兴奋,“阿澈,昨晚我做了?个梦,梦里?有只金色鲤鱼游来游去,今天?他就动了?,这是吉兆,对不对?” “一定是!”湛君复又高兴起来,忽然心念一动,“阿嫂,那就叫他鲤儿好不好?” “鲤儿,鲤儿……” 卫雪岚宛转念着?这两个字,“好!我们就叫他鲤儿。”她手在腹上摩挲,面色柔和,似乎沐浴着?光辉,“鲤儿鲤儿,这是姑母给你取的名字,你喜不喜欢?鲤儿,快快长大,母亲好想见到你。” “姑母也好想!”湛君在一旁道。 “对!”卫雪岚笑着?说,“姑母也好想见你,快些长大吧。” 湛君的手搁在卫雪岚腹部,隔着?一层肚皮,里?头?是个未长大的婴孩,是她兄长留下来的唯一血脉。 “鲤儿,姑母会对你很好的。”湛君轻轻地讲。 这一刻,她想家?的心才?稍稍淡了?。 杜擎被关了?整整一天?,差不多给折腾了?个半死?。 那几个人也是有办法。元衍说不给炭火枕衾,他们不敢不听,那些东西确实没给他,只是给了?他一个浴桶,且不间断给他送热汤。 本来杜擎靠着?浴桶也可以?不冷,不过?那是早些时候,等到了?夜里?,只单靠贴着?浴桶已不能够,杜擎索性泡到桶里?,这样子一时半会倒还行,久了?身子就肿胀发白,也不舒服的很。长夜漫漫,杜擎只好泡一时就起身拭干躯体,等又觉着?冷时再进?水里?。如此往复数回,杜擎自觉同身在地狱也无区别了?。 元二当真穷凶恶极! 杜擎心里?骂着?,嘴上却还得托人找元衍求情。那人去了?好几回,终于才?见着?了?元衍的面,高抬贵手把他放了?。 杜擎穿好衣裳抱上手炉的一刹那,元衍在他的心里?被千刀万剐。他简直要?流泪,这才?是他该过?的日子。 杜擎是吃饭的时候听说了?郭青桐自经的事儿。 还是元府家?人说漏了?嘴。 因着?方艾下令严禁谈论此事,家?人怕受罚,求了?杜擎许久。杜擎自听到之?后就开始失神,家?人唤了?他好多声他才?回魂,然后笑着?跟人保证了?,挥手叫人退下。 家?人走后,杜擎就又开始失神。 杜擎认识郭青桐是跟元衍同一天?,那时候他还未离开西原。见到青桐的时候,他就在元衍身后。 青桐那会儿四岁,漂亮的很,也是文静样子。都是小孩子,四岁的郭青桐和四岁的元衍却很不一样。 元衍四岁已经有了?杀人的胆子和手段,青桐却怯生生的,很容易害怕和脸红,眼睛水灵,很大,可脸又那么小,躲在大人手掌后面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元衍和青桐是在都城成的亲,杜擎也在。 杜擎记得清楚,过?完礼,元衍就穿着?吉服跟他在元府里?横冲直撞的跑,仆妇要?抓他,抓不着?。那一天?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后来杜擎不怎么见到青桐。有一回,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也许是个晴天?的午后,他和元衍正说笑,身边忽然就出现个窈窕女孩儿,看着?元衍,软软地喊二郎。杜擎不认识她,于是问元衍,还不待元衍说话,她就掩了?唇笑,说:“杜郎你不记得我啦?”元衍告诉他是青桐。他好像是愣了?一下,因为记忆里?青桐好像还是个怯生生的小孩儿,于是他对元衍说:“哗,青桐已长这么大了?,这般的美!” 青桐是很好的。 杜擎再见青桐,忘不掉的是她脖子上那可怖的勒痕。 青桐精神很差,但听说杜擎看她,还是强撑着?接待。 杜擎很不忍心,“我瞧瞧你,过?会儿就走了?,你好好养。” 青桐点点头?,破败的可怜。 相顾无言,杜擎忽然说,“你又何必呢?” 许多人来看她,郭青桐都忍住了?没哭,可听到这句话,她再克制不住,袖子掩了?面,呜呜哭起来。 杜擎听着?,心中?颇是不好受。 青桐啜泣道:“我知道我不如她美,可是他怎么能绝情至此!明明是她逼我,要?我帮她走,说不然她就赶我走!二郎怎么不能为我想一想?他一心一意的对她好,我从来都没有说过?什么,还要?我怎么样呢?难道只因为我爱他,在他心里?我便不算个人了?吗?” 杜擎劝她,“这并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那他又为什么这样待我?” “青桐,你还是不懂他,你是很好的,但却不是他喜欢的,因为要?娶你的不是他,是他的母亲,而他不是个受摆布的人。” 第70章 成欢 第52节 晚上时候, 湛君去敲吴家的门。 清晨那奇妙的震动使她真切感受到一个生命的存在,不再是一个仅仅存在于舌齿间的两个字,湛君于是觉到了责任。 湛君振作?了一番, 决意向隔壁那位医工讨教如何顾好一位有孕的妇人并她腹中的孩子。 很快就有人来开门。 吴讷从门里探出头,见是她, 先是顿了一下,然后才问?:“干什么?” 湛君有求人的自?觉, 因此声音低低的,“吴杏林在吗?” 吴讷盯着她的脸看了一阵儿,又低头思虑了一阵儿,然后一言不发让开了路。 湛君倒很好奇他低头的时候到底郑重地想了些什么, 本想问?一问?, 可随即想起这孩子长了刺似的扎手,那点好奇心便立时作?云烟散了。 湛君方踏进吴家的门, 吴缜恰好自?中堂走出来。他远远见了湛君, 脸不自?觉便红了, 连手脚也?局促起来, 堂前一番趑趄, 不知要怎么好。 湛君与吴讷离他都远, 还瞧不见他的异状,而那年轻人却离得近, 因此将他的窘迫瞧了个一清二楚。 那晚处理好伤口之后, 这年轻人便发起了寒热, 当夜便嘴唇龟裂人事不知,吴缜衣不解带照顾了他一整晚, 天亮了却不得不要履诺往南城去?,只好留下自?己阿弟代他看顾病患, 好在官署仁慈地征调了医工前往南城救治流民,吴缜得才以及时脱身归家,接过阿弟的手继续照看他捡回家的病患。他既将人收容,必是要负起责任来,若是在他家中不治,他定愧疚余生。好在天似乎也?帮他,昨日降下大?雪,有冰雪为助,这年轻人身上的炙热便消降了不少,如今也?只是略略热些。吴缜放下心来。 这年轻人也?并非生就?一副铁石心肠,是人世的诸多挫折逼使他成了这副冷硬模样,他自?觉世情?尽灰,奈何吴缜实在是个好人。 这年轻人既承恩情?,对?吴缜便不似前日那般冷淡疏离,见他这般羞腼模样,便生出了一些与他年纪相符的促狭来。 “善人,何方佳丽,使至此?” 吴缜更?添惭怍,蹙脸道:“莫要取笑!” 因吴缜素日都是一副儒雅风流的从容模样,此刻却如临大?敌,年轻人见不免失笑,然而由人及己,思绪飞回至往日旧时光,那笑忽然恍惚起来,久之便有了萧瑟的意味。 眼?见湛君近了,吴缜急忙去?迎,中途想起湛君曾笑他痴钝,于是心中暗诫,只摆了平常淡薄神色在脸上,以显他荣辱不惊,只是不知能否叫她高看一眼?? 吴缜还是忧虑。 湛君转眼?已?至眼?前,而吴缜却因心中愁绪,眉眼?稍显郁结,又兼他长相本就?温文清淡,故虽做此深沉模样,竟十分?合衬,丁点也?瞧不出痴相。 是以湛君见了,稍稍有些讶异,又闻见清苦药味,便开始想上一回见他是否也?有这味道,仔细思索一番后却发觉并没有,心中直道奇怪。而后这药材的清苦味便代替了痴,成为了湛君印象中的吴缜。 湛君今日着男装又梳男子发式,其实她本来也?不是偏柔媚的长相,身量又高,因此这般打扮并不显得怪异,只会叫人认为她是个明丽得过了分?的少年。可即使如此,吴缜看见她,眼?里不断浮现的,还是那日披着湿发衣裳雪白的少女,神人一样的风姿。 吴缜只要想起来,就?会不由得陷进过往的深潭。仍还是痴。 只是湛君已?将对?他的观感改换,再加上她有求于人,于是对?这眼?前人只有尊重,并不会再玩笑作?弄。 她只是喊,“吴杏林?” “啊?”吴缜骤然回神,“何事?”面上虽笑着,心里却极懊悔。 湛君抿起嘴笑,“是这样,吴杏林,我想请教些生养事,像我阿嫂如今的身子,她吃些什么好?她太瘦了,还有起居,要着意些什么?”她很不好意思,“我什么也?不懂,怕看顾不好她。” “如此。”吴缜点头,正要请人屋里坐,忽地想起屋里已?有了一个人,于是只好失礼,继续与湛君在院中说话。 “夫人胎象稳固,孩子暂且是没有事的,吃用倒不必太着意,只要不碰散瘀的东西就?好,不过夫人忧思过甚,以致肝气郁滞心脾两虚,长此以往怕是不好,女、你可以想些法子多叫夫人开怀。” 湛君听得认真,笑着点点头,“我都记住了,吴杏林,真是多谢你。” “微末小事,何须言谢?”吴缜肋下跳动的那个地方软极了,说出来的话也?是轻轻的,“咱们住这样近,你有需要尽可以来找我。” “吴杏林真的已?帮了我们太多,实在是无以为谢。” 吴缜正要说话,忽听得隔壁传来几声呼喊,正是小憩后醒来的卫雪岚正唤湛君。 湛君于是慌忙同吴缜作?别,“阿嫂醒了,我得回去?了。” 吴缜看着她跑开的背影,心里很失落。好不容易见一面,他并不她这么快走,他还想与她说话,可是实在没有办法留下她。 吴讷走到他身边,笑他:“人都已?经?走远了。” 吴缜讪讪。 吴讷看起来心情?很好,“阿兄,你喜欢她?” 吴缜涨红了脸,小声斥他:“小孩子不要乱讲。” “我哪有乱讲?”吴讷有些生气,“做了却不认,阿兄你什么变成这样?” 吴缜叹气,摸了摸他的发顶,“小孩子不好懂太多的。” 吴讷撇嘴,“好不好都已?经?知道了。”又说,“这个好看,前面那些加一起也?不如她美,而且也?不是个讨厌的人。” “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呢?珠玉在侧,觉我形秽,越喜欢就?会越觉得自?己配不上。”吴缜又叹气,“你往后会明白的。” “喜欢就?是喜欢,管这些?” 吴缜一下愣住了。 卫雪岚急的脸色发白,看见湛君,“阿澈,你去?了哪里?” “去?了隔壁,阿嫂怎么了?” 听说只是隔壁,卫雪岚松了一口气,“我怕你乱跑,给人捉走。” “怎么会?”湛君哭笑不得,挽住她胳膊。 “不要乱跑。”卫雪岚嘱咐道。 湛君乖乖点头,“我知道的。” 卫雪岚又问?,“去?吴杏林家做什么?” “有些事请教他。” 卫雪岚听了更?是诧异,问?她:“什么事呢?” “问?他怎么样能把?阿嫂你,还有鲤儿,两个照顾好。” 卫雪岚胸口忽然揪紧,忍不住抓起湛君的双手紧紧握着,“阿澈,难为你,说到底天底下只咱们是亲人了。” 湛君抱住卫雪岚,“不止有我,阿嫂,我们还有先生,阿兄说,那是我们舅舅,他对?我很好的,也?一定会对?阿嫂还有鲤儿很好的。” 卫雪岚两眼?盈盈带泪,“好,我们到时候带着鲤儿去?找他。” 湛君逃跑的第五天,元衍静静坐在她曾经?住过的书斋里。 五天,并不算很久,空气里似乎还遗存着她的味道,浅淡的甜。 明明分?别时候还说着情?话。 毫无预兆的,元衍一把?将几案掀翻,壶盏重重摔在地上,他仍觉不够,提剑将目之所及尽砍成了碎片。 杜擎见到元衍的时候,他正坐在一堆杂乱里,脚边扔着的是他的剑。杜擎不免心惊肉跳。 那可是持钧,就?这么被扔在了地上。 “你发疯啊?” “滚。” 踢着脚下或碎或坏的东西,杜擎忽地笑了一声,“你想过这一天吗?一还一报,元二,这些都是你该受的。” “别惹我。” “我不走。”杜擎扒拉了个地方在元衍身边坐下,笑嘻嘻地说:“你杀了我吧。” 元衍抬头看他,双眼?出奇的宁静。 看着他这样子,杜擎笑出了声,“元二,求不得的苦,你可懂了吗?” 嘎—— 杜擎翻着白眼?,脸皮涨成紫红色,或许是早有准备,他的脸并不狰狞。 元衍仍旧平静,待到杜擎四肢开始痉挛时,他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手,神色不变地看着躺在地上急促喘息的杜擎,狭长的眼?尾睨着他,很有些高高在上的意味。 “你干什么?”元衍的声音听起来没有起伏。 杜擎坐起来,摸着喉咙不停地咳。濒死的感觉并不好受,但杜擎是为了郭青桐,所以他并不后悔。 “你去?看青桐了吗?”他这样问?了一句。 “没有。” “为什么不去??” “我很忙。” 杜擎又笑起来,“忙着发疯?” 元衍竟然点头,甚至笑了,“算是,怎么了?” “青桐没做错什么,对?她好一些吧。” 元衍忽然盯了他一眼?。 杜擎泰然自?若。 元衍就?问?他,“三郎,在你眼?里,青桐是什么?” “你的妻子。”杜擎答。 元衍看神情?大?概是有些失望,“三郎,你是我的朋友,谁也?不比我们亲近。” 杜擎笑着说,“你方才扼着我脖子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吗?”不过说完他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也?是,如果不是那样想,我大?概死了。” “三郎,你知道的,我脾气很坏的,没什么人受得了。” 杜擎点头,“我受得了你,所以我们是朋友。” “青桐有个侍从,郭岱给她的,昨天被扔去?乱葬岗了,这会儿估计渣子都不剩了。” 杜擎稍觉意外,一个侍从,元衍怎么会放在眼?里,“他怎么惹到你?” “青桐要他杀人。” 杜擎是想了一会儿,才瞪大?眼?睛猛地抬起了头。元衍明明没有动手,他却像是又被狠扼住了脖子。 “青桐是我母亲手里的玩意儿,可是我把?她当做人,她不该辜负我的。” 第71章 郭青桐一直在等人。只要听见声响, 她就会抬头,美丽又憔悴的脸上满是期盼,哀婉动人?。 成欢 第53节 只是等不来想见的那个人。 元希容看见她这副模样, 心中五味杂陈。 “你真傻。” 郭青桐一反常态,对于元希容的冷嘲或热讽, 甚至元希容这个人?,她都没有给予丝毫反应。以前无论?怎样,她总是笑的。 这样元希容倒还高?看?她一眼。 “你等不到二兄的,他早已经走了。” 郭青桐终于动弹了一下,抬起了眼。 那眼神叫元希容也觉得不忍。 “二兄夜袭楼烦军帐砍了楼烦主?帅的头,虽然立了大功, 但他不听指挥违抗军令, 父亲生了大气,叫他回?去领罚, 信到的当晚他就走了, 母亲也给?他气病了, 现在还躺着。” 郭青桐静静听着。 视线在郭青桐淤痕未消的脖颈处扫过, 元希容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劝她:“你又何必呢?好好的一个人?, 弄成这样子,我就不明白了, 这么?多年了, 二兄是什么?人?, 你难道还没认清楚?你舍命威胁他,也得他心疼你才有用, 他心里没你,你就是再死上十回?八回?, 又能怎么?样呢?他对你还是有愧,你老实听他的,如了他的意,他还能念你的情?,你要再折腾,他烦了,那点子情?分?都没有了,那你也太不值当。” 这话处处透着关切,倒也有几分?真心。 郭青桐面色平和,仍旧不说话。 “咱们好歹认识这么?些年,平心而?论?,你待我不坏,我虽然嫌你假,却并不想你死,你好好养吧。” 元希容不欲久待,说完话便起身要走。 郭青桐却忽然叫住了她。 “有事??”元希容转身问她。 郭青桐却不出声。 元希容此刻因心中对她有些怜惜,是以颇有耐心地等她。但元希容本?身却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等了好一会儿?,郭青桐还是不说话,她不耐烦,提步又要走。 “青雀,你是不是很瞧不起我?”声音轻柔,同以往一样。 因着先前的等待,元希容心里那点子怜惜已经荡然无存,是以丝毫情?面不留:“你在母亲跟前那般奴颜婢膝,哪个瞧得起你?”又讽道:“你拼了命讨好母亲,她有没有从她儿?子哪里讨得公道给?你?” 郭青桐不说话。 元希容来?此本?不是为了出气,可郭青桐此刻的样子实在叫她愉悦,平了她多年怨气,不过她到底大家出身,自有礼仪教养,不想再讲什么?落井下石的恶毒话,于是便不再管,昂首自顾离去。 郭青桐只是苦笑。 她并非痴傻之人?,旁人?都明白的事?,她自然也清楚,可是她又能怎么?办呢?她与自己仰慕的夫君,从来?都是不对等的。 “真是条烂命。” 郭青桐喃喃有声。 只恨不得从未拥有。 叫人?如何甘心。 岁除时候,湛君已跟着吴缜学?了整一个月的医。 长春坊安定后,湛君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太平日子,久而?久之,心思便活泛了起来?。 既然不必忧虑再被抓回?樊笼里,那最要紧的便是卫雪岚并她腹中的孩儿?。 湛君仔细考虑后,决定跟随吴缜学?医。 不求精通,学?些皮毛平常能有些用就好。 湛君自觉很好,去找卫雪岚商量。 卫雪岚自有顾虑,可是湛君兴致高?昂。 她们近来?少有喜事?,湛君太久没有过笑脸,卫雪岚实在不忍拂她的意。 至于吴缜,湛君既央他,他自是无有不应。 湛君自此夜晚苦读医书,白日则随吴缜到医铺,若吴缜得闲,便为她解答书中疑惑,若不得闲,她便与吴讷一起处理医铺的一些杂务。 因心中很有些责任在,湛君前所未有的认真,冬日天寒,读书已然苦不堪言,吴讷又是个怪小孩,湛君与他脾性不合,两个人?常常吵架,吴讷年纪小小,话却尖酸,湛君很难吵赢,心中恨恨,读书时困了便大骂小贼提气。湛君读书,卫雪岚在她身旁缝小孩衣裳陪她,每至此时,往往忍俊不禁。 湛君学?医后日夜忙碌,根本?无暇悲痛,且又要与吴讷斗智斗勇,也日渐恢复了昔日的灵动活泼,卫雪岚将这些看?在眼里,心中很是宽慰,自己的气色也好了许多。湛君虽不知卫雪岚心中做何想,但眼见她一日日好起来?,便觉得冬夜里的寒冷以及在吴讷那里受的气通通不算什么?,对学?医一事?愈发热衷。 “阿嫂,说不定我将来?也能成为名医呢!”阖上书,湛君神采飞扬地对卫雪岚道。 卫雪岚笑道:“那是自然,阿澈你如今入了魔了,觉不睡饭也不吃,只捧着你这本?书,怎么?不能成为当世名医呢?”虽是鼓舞,却也难掩调侃之意。 湛君赶忙把书放下,端起碗来?吃饭。 “慢一些。”卫雪岚温声道。 湛君飞快吃完了粥,揣上医书就要出门。 卫雪岚要送,只是她已然有孕七月,不仅肚子大的骇人?,双腿也肿的厉害,每动一下都很艰难,只能慢慢腾挪。 湛君到了大门又跑回?来?,按住卫雪岚双肩,嗔怪道:“阿嫂你不要送了!你安心在家等我,我很快回?来?。” 卫雪岚却坚持要送,“只是到门口,一小段路罢了,况且走一走对我也有好处的。” 湛君也很坚持,“那阿嫂你在屋子里扶着东西走一走,不要出去,你现在身子这样重,家里又没有别?的人?,要是你从门口回?来?时不小心出了事?怎么?办?” “我小心就是。” 湛君板着脸,“小心也不行。” 看?她郑重,卫雪岚无奈只好道:“好,都听你的。” 湛君心满意足,“那阿嫂我先去了!”跑出去五六步,却又转过身,慢腾腾折返回?来?,脸上不是很高?兴。 卫雪岚奇道:“怎么?回?来?了?” 湛君扶住卫雪岚,懊恼道:“我真是入了魔了,阿嫂你都这样了我竟然还要出去,待会儿?我去隔壁说一声,往后我都不去了,只一心在家照顾阿嫂。”说罢往隔壁看?,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他们走了没有?” 卫雪岚拍了拍她的手背,“不用管我,你安心去医铺吧。” 湛君摇头,“阿嫂你等我会儿?,我这就去告诉他们!”说完不顾卫雪岚阻拦,飞快朝门口跑去。 “小心些别?跌着!” 吴家的门紧闭,湛君拍了两下,又喊了两声。 无人?应答。 “真的走了啊……” 湛君有些头疼,这样的话,她还得到南市一趟,来?回?要好一段路。 正想着,门忽然开了,湛君大喜,一抬头,就看?见了吴缜那张儒雅随和的脸。 吴缜则被她脸上的粲然晃了眼,好一会儿?没有动弹。 “真是太好了!幸好你们还没走,我来?是想告诉你,我往后就不去医铺了,我要留在家中照顾阿嫂。” 吴缜没有反应,湛君疑惑起来?,“你怎么?了?”接着又小声抱怨了一句,“真的不是有痴病吗?” 听到“痴”字,吴缜忽然就不痴了,“你方才讲什么??” 湛君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吴缜微微笑,颔首点头,“你顾虑的很对,孟娘子如今月份大了,确实需要人?时刻看?顾。” 湛君又同他保证,“你放心,我读书不会懈怠的。” “嗯,我知道。” “往后我再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晚上再来?找你。”说到这里她很不好意思,“只是我不懂的地方太多了,怕是耽误你休息。” 吴缜微微红了脸,他其实求之不得,只是不敢讲给?她听,而?且一时也不知该讲什么?话了。 沉默间,吴讷突然从吴缜腰后探出一颗头,清泠泠的一双眼。 湛君昨天还和他吵了架,不见他还好,见了就要生气,于是别?过脸暗暗咬起了牙。 吴讷仰头去看?自己兄长。 吴缜自然知道他俩个之间的明争暗斗,他最不擅管这个,更何况一个是他阿弟,一个又是他心悦之人?,只好无奈地摸了摸吴讷的头。 “她来?干什么??”吴讷问。 吴缜把湛君的话讲了一遍。 吴讷嗤道:“她不去最好,我还少生气,阿兄你不知道,她笨手笨脚的,药铡的七零八落。” 湛君很不忿,“我明明是帮你!” 吴讷不以为意,“不如不帮。” “小贼!”湛君咬牙切齿。 “你讲什么?!” 眼见要吵起来?,吴缜赶紧把吴讷往回?推,“阿讷去帮我拿东西,你知道在哪里的。” 兄长的面子还是要给?,吴讷哼一声,转身去了。 湛君双手仍抓握不止。 这样子落在吴缜眼里,实在生动的可爱,他忍不住要笑,于是抬起手掩住了唇,只是眼波柔软如春水,藏是藏不住的。 吴讷很快捧个了匣子来?。 吴缜要接,吴讷不想给?他。 吴缜笑着问,“你还不走?” 吴讷咬了咬唇,又抬头看?了一眼湛君,依依不舍地走了。 待吴讷走远了,吴缜才把匣子递给?湛君,“送给?你。”声音压的很低,仔细听还有轻颤。他的脸也是红的,薄薄的一片。 “是什么??医书吗?” 湛君迫不及待打开,却不是医书,而?是一双丝履。 湛君疑惑看?向吴缜。 “年礼。”吴缜侧过脸,连颈子都带了红。 湛君仍是不懂,“这是春天穿的吧?” 成欢 第54节 “你穿会很好看?。” 吴缜不由得想起见她的第一面,略略失神。 湛君忽然反应过来?,“啊!你说年礼!” 第72章 元府的年不大好过。 主子们全没好脸色, 底下人个个战战兢兢。 二郎在战场上发了疯,惹得主君生了?大气?,亲自出手重?罚了?二郎, 二郎至今养伤,父子反目得彻底。夫人既怨恨主君, 又责怪二郎,同时生起父子两个人的气?, 再兼送出的信如石落大海一般了无回音,连番不顺之下,连妹妹也一并怨怪上,正是万物皆碍眼的时候, 府上郎君娘子并两位少夫人全不能幸免。 战事并没有结束, 郎君们各都领着差事,全家人能凑在一起过年其实并不容易, 可又是这么个状况。 元衍背上有新添的伤, 鞭子抽的, 血肉模糊, 他?父亲的手笔, 为的是他?半夜叫人开城门出去。 元佑打他?一是气?他?视军令如无物, 二是恨他?张狂不知命贵。 在军营时,若军情不紧, 元衍常常会在半夜出去, 黎明?时候回来, 带着满身的血,马后拖拉着一堆人头。 元佑管不住他?。 做父亲的心疼儿子, 知道他?气?不顺,所以一开始只是劝, 以慈父的姿态,苦口婆心,晓以利害,他?不听,而且愈来愈过分。元佑看着他?身上逐渐多起来的刀伤箭伤,意识到如果再不下狠心管,也许哪天这个儿子就?回不来了?。 于是元佑抽了?元衍二十鞭子,赶他?回咸安。 搡着他?上马车的时候,元佑骂他?:“看你这副样子!你不惜自己的命,是想人找回来后给?你守寡吗?” 找回来?元衍只有冷笑,到哪里找?事到如今,只怕她?已经死了?。 她?真是该死! 元衍咬牙切齿,头又疼起来。 说?起来,他?明?明?是为了?姜掩才去的严州,她?不过是个添头,可姜掩不肯为他?所用,如今更是不知所踪,这便罢了?,他?为着她?丑态百出,简直是偷鸡不成反蚀米,实是生平大辱! 待找了?她?回来,定要扒光了?她?的衣裳拴她?在榻上,叫她?这辈子哪里也去不了?。 可是人到底在哪儿?要是她?真的死了?…… 他?的脸须臾间褪去血色。 不是不怕的。 同时他?感到深深的绝望,她?就?长了?一张祸乱朝纲的脸,他?似乎做定了?那色令智昏之人。 如何是好?怎么得了?? 美到能够祸乱朝纲的湛君并不知道她?有这么大的本?领,此时她?只忧虑过节的事。 “都要年节了?吗?我竟然不知道。” 卫雪岚笑着告诉她?,“阿澈你忙太过了?。” 湛君仍觉不可思议,“不是说?过节会很热闹吗?听说?是很盛大的,怎么觉不到?” 卫雪岚的笑不自觉收敛了?,她?没有办法不难过。 “过节是很盛大的,只是如今时局……西原公下令,安州境内国丧延长,士庶守制六月,年节不得庆祝。” 湛君一下子攥紧了?手里的丝履。 过了?很久,湛君低声道:“阿嫂对不起,我说?错话……” 咸安城内安定之后,她?们刻意不再提起离去的人,只怕触动伤心事。 卫雪岚知道湛君的痛苦未必少于自己,见她?这般,很是心疼,手搁上她?肩膀,安慰她?:“往后会看到的。” 湛君的眼睛里充满了?眼泪,但是不往下掉,饱满的两?颗突出,兜在她?的下睫上,像叶上的露珠。 卫雪岚看见这样的她?,忍着痛心举起手帕,在她?眼下细心地蘸了?蘸,带走了?她?的眼泪。 “可别哭了?,我心都要碎了?,我见了?都如此,换做旁人简直不敢想。” 她?急于说?些别的话转走湛君的注意,于是接过她?手里的履,夸道:“好漂亮的鞋。”又问:“哪里来的?总不会是阿澈你买的,你不像是会自己买履的人。” 湛君如实答:“方才去吴家,吴杏林送我的节礼。” 卫雪岚倒有些惊讶,“吴杏林?” 湛君点了?下头。 卫雪岚随即笑道:“古往今来,送履的少见,但吴杏林那人,这想必是他?精心选的,阿澈你有没有想好送什么回礼?说?起来,当初议定说?要送吴杏林礼物以报答他?照料之恩,阿澈你好像也没有送?” 说?到此事湛君便很苦恼,“我实在是不会送东西的人,如今又欠了?新债,可怎么好?愁煞人!阿嫂帮帮我!” 卫雪岚仔细将吴缜这个人想了?一遍,问湛君:“阿澈觉得吴杏林这个人如何?” 湛君倒没有刻意想过,卫雪岚既问了?,她?也就?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道:“他?实在是个好人,我挑不出他?的不好来,说?起来,他?给?我的感觉有些像先生。” “我同你做一样想,所以你不讨厌他?吧?” 湛君连忙摇头,“我既然觉得他?像先生,又怎么会讨厌他??” “请我们一道过节?” “对啊!我们既是睦邻,这样很好呀!”湛君稍显窘迫,“算我求你,我真的不知道要回什么礼好,一开始的就?欠着呢,这次趁着过节的机会,叫我全了?礼数,已然年末了?,不好叫我欠到明?年,是不是?” “我们去!”吴讷突然插话进来,“我们肯定去!” 湛君这会儿也不在意吴讷是她?的死对头了?,双眼亮晶晶,对吴缜道:“那就?这么说?定了?,千万要来!连你家那位客人也一起吧!” “你放心!” 眼见吴缜开口要说?话,湛君唯恐他?拒绝,所以完全不给?机会,直接与吴讷敲定,“好,就?这样!”说?完便急急一走了?之。 吴缜无奈地看向?自家阿弟。 吴讷嗤道:“别说?些道貌岸然的话,你明?明?就?很高兴。” 对于这个弟弟,吴缜毫无办法。 吴讷又感叹:“阿兄,要是没有我,你要怎么办?”他?叹了?口气?,脸上有失望,更多的是忧虑。 吴讷走了?,吴缜还?站在原地。 他?叹了?口气?,认同了?弟弟的话。 吴缜是很羞涩的。他?已然老大年纪,羞涩是不长进的表现,不过他?不长进也并非一年两?年,总是改不了?,他?知道这样不好,但他?不大愿意改。吴缜身为医者,接触过的人不可胜数,其中有许多热烈大胆的女郎,渴望得到他?的青眼,每遇言语或者行为上的挑逗,吴缜一向?只是红着脸,缩了?手脚,摆出他?的羞涩给?人看,女郎们见此往往心软,便不忍再为难他?。于是吴缜便不觉得容易羞涩是件坏事。 只是现今他?遇见了?叫他?一颗春心跳动的人,这羞涩却使他?苦恼了?。 吴缜正自苦恼着,寄住他?家良久的那年轻人推门出来。 因在吴家得到了?妥善的照顾,年轻人身上的伤已然好全,又经一阵休养,早不复昔时槁项黄馘,瞧着是丰神秀彻,一眼即知贵重?,叫人不由?得想他?身上必然曾发生过什么重?大的事。 虽情知如此,吴缜却很贴心的一句都没有问。 年轻人住在吴家,吴缜不溯他?来处,更不问其去处,只当他?是个远客,今日因缘至此,来日缘尽,也就?散了?。 年轻人心中作何想无从?而知,不过他?与吴家兄弟在一处,实算得上和睦亲善。 因此望见吴缜神情,年轻人便轻笑出声询问:“怎的这般?”虽是这样问,实则他?心里也清楚,吴缜一贯从?容,能叫他?如此的,不过隔壁那个叫他?放在心上的女娘。 尽管吴缜的心底事已尽叫一个屋檐下的两?个人知晓了?,两?个人时时以此相谐,吴讷尤其直来直去,他?管不住,实在没有办法,只好管自己。他?是十分克制的,丝毫不会主动提及心上人。因而这年轻人同他?搭话,他?只是道:“不过是忧心如何过节罢了?,往年依例而来,还?有个章程,可是今年不许,一时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年轻人微微一笑,“这竟也值得苦恼,你只当是寻常的一天好了?。” 此时年轻人身上所着黑衣,正是吴缜送他?的年礼。 吴缜是个贴心的人,送东西讲究实用,收礼物的人想要什么,他?便着力?给?什么。他?一贯如此,湛君的丝履却不一样,他?存了?私心。 吴讷是个小孩子,想要的东西很多,最想得到什么无法抉择,于是选择要很多钱。吴讷如愿得到了?很多钱,在人前就?露出了?他?一年里最真诚的笑,年轻人或许被他?这份快乐触动,最终也不再推辞一份善意。 “我想要一身利于行走的新衣以及耐穿的靴子,要最纯正的黑色,最普通的样式。” 那时候吴缜想他?或许是要离开了?,他?没有追着确认,也没有说?什么挽留的话,只是点头,答应了?他?。 购衣时吴缜想到这或许是他?为那年轻人做的最后一件事,所以并不吝惜钱财。 他?是用了?心的,衣裳很合适,衬得年轻人鹤一样,矫健又利落。 吴缜觉得他?臆测的分别似乎即将要成为事实,但出于对年轻人的尊重?,他?仍旧没有开口问一个字,只是将目光落在那张年轻的脸上。 年轻人语气?轻松,“我要出去一趟。” 吴缜点头,又笑,眼神是温和的。 年轻人觉得自己或许该有交代,于是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无论事成与否,都不会再回来了?。” “我一直都知道你有事要做的,虽然不知是什么,但还?是希望你能如意。”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忽地郑重?朝吴缜行了?一个大礼,“今日我告辞,今生所承恩惠,怕只能来世?偿还?了?,请多保重?。”他?有很坚定的决心,话一说?完,再没有别的,越过吴缜朝门口走去。 吴缜原地站了?一会儿,蓦地转身,朝着年轻人的背影喊道:“要是能的话,事情办完,回来和我们一道守岁吧。” 第73章 湛君走出门, 手里捏着箬笠,小心?关上门后,听见隔壁声响, 她转身看?过去,正与一个身穿黑衣的年轻人四目相对。 一张陌生面孔, 有很冷的眼睛。 湛君有些惊讶。 随即她就意?识到,这位恐就是吴缜口中那位暂住他家的远客。 湛君常去吴家, 偶尔会听见陌生声音,原先只?当自己听错,久了便?察觉不对,耐不住好?奇, 去问吴缜, 他倒也不隐瞒,只?说是远亲, 远道而来, 因如今不太?平, 路上很吃了些苦, 如今卧床, 不大好?见人, 失礼之处还望见谅,除此之外倒没过说别的。寥寥几句话, 湛君听了却十分难过, 虽未见其人, 心?中却对他存了怜悯,是以宴请吴家, 还特意提了他一句。湛君本以为要等到晚间才能见到这位远客,没想到竟然这时候遇上。 怎么瞧着面善? 既见着了, 不好?不说句话,于?是湛君朝他露出个有礼的笑,问:“要出去?” 年轻人只?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湛君戴好?箬笠,将一张脸隐藏了,又道:“不知吴杏林有没有同你?讲,要是他还未讲,我正好?亲自相邀,今日过节,家中备馔食,晚些请务必赐顾。” 年轻人颔首以做应答。 成欢 第55节 寒暄既毕,湛君便?先告辞,抬步往东市去。 李雍站在原地,远没有他所表现出的那般宁静。望着那远去的身影,他的心?里山呼海啸。 湛君长了一张很叫人难忘的脸。哪怕只?是昏暗中的模糊一面,此刻再见亦能不费什么力气就将她认出来,因为她美的实在深刻。 李雍见过她。四个月前,那个湿沉雨夜,咸安城的元府。 他清晰得记得那天所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遗漏,因为就在那天,他永远失掉了心?头挚爱,痛苦刻骨铭心?。 他爱的人,他的阿姊,为着一个不值当的人,一段不值当的感情?,死掉了。 倘若他知道是那般的了断,任她如何哀求,他也绝不会带她到咸安来。 他很后悔,但是痛苦的局面无?法挽回。 阿姊离他而去,姑父也不存于?世,兄长是视他如仇敌,欲杀他而后快,他侥幸逃生,却茕然一身,天地间再没有亲人。 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只?是大仇未报,他绝不肯死。 为报仇而死,是死得其所。 元二似乎很在意?她,那天如果不是她突然出现,阿姊不会有得手的机会,要是…… 罢了,他的仇怨,牵扯无?辜的人做什么?何况那个好?人又那么心?悦她。 那美丽的背影已离得很远了,李雍站在原地,浑身细细地抖。 真想抓住她去敲元二的门,在他面前杀掉她,让他也明白心?之所爱被毁掉的滋味…… 湛君去市集,不多?时便?买全了东西,因怕误事,跑着往回赶。 天还肃冷,她却出了汗。 卫雪岚扶着门等着,远远看?见湛君,蹙着的眉有一瞬间的舒展,随即又收得更紧。 湛君到了近前,她嗔怪道:“怎么跑着?要是摔着怎么办?天又冷……” “怕晚了呀!要有错漏,还能来得及再去一趟。”说罢她高举起手中菜蔬,得意?道:“怎么样?这葵菜很好?吧!最后一点了,全归了我!” 晴冷日光底下,她好?似发着光,天地都柔和了下来。 卫雪岚笑着看?这样的她,觉得什么话都不必再讲。 夜幕方落,吴缜便?带着吴讷登了门。 卫雪岚拖着不甚灵便?的身子亲自招待,两兄弟皆受宠若惊。吴缜自不必讲,吴讷也收起尖利样子,垂首跟在兄长身侧,十足像个乖巧孩子。 湛君不屑地冷嗤。 吴讷没跟她计较。 两个大人对看?一眼,俱是无?奈。 吴缜先送出了他的节礼,一摞叠的齐整的布匹,既有绸缎绫罗,也有粗麻细葛,掺一起做礼物送倒是怪奇异,饶是玲珑如卫雪岚,一时也未解其意?。 吴缜笑道:“我是个粗笨人,历来送东西,少有合人心?意?的,夫人莫嫌鄙陋,这些东西收下,细软些的做小孩子衣裳,粗糙些的也自有旁的用处,过几?个月夫人诞儿?,总归是能用到的。” 卫雪岚这才恍然,叹道:“吴兴林若是个粗笨的,只?怕天底下再没有细致人了!与君交,真如临春风,自得怡然。” 吴缜只?是如惯常一般地浅笑,讲了几?句话后,又为卫雪岚切脉。 “夫人这两月修养得当,身子虽还稍显弱质,但比之初来时,已是大有改善。” 卫雪岚与湛君听了皆十分高兴。 一番真心?致谢后,卫雪岚执了湛君的手,对吴缜道:“多?亏了我这妹子,若不是她,我怕是没有今日。” 吴缜这才敢大大方方地去瞧湛君,见她目色温柔地望着卫雪岚的腹部,既天真又慈悲,美好?的不成样子,他的心?也软的不成样子。 天渐渐不能视物,屋子里点起灯,四个人围坐在一张几?案前,并?不讲究什么位次规矩。 菜馔未摆时,湛君悄悄问吴缜:“怎地你?家那位远客未至?” 她声音轻轻的,吴缜也不敢大声,悄悄地回她:“他北上寻亲,本也只?是暂住,如今好?全了,急欲团聚,一刻也不肯多?留,今日与我作辞,这会儿?早离了咸安城了。” 湛君小小地“啊”了一声,“原来那时候他是要走,怪道一句话也不讲,想来是不知如何推拒,所以才那般姿态。”她略皱了眉,“也太?急了些,好?歹过了节再说,这样的日子在路上行走,也太?凄切了些!” 吴缜亦这样想,不过他认为那人想来是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因而心?中虽怅然,却并?不为他忧心?。 “你?怎地不留他?” 虽是句怨怪的话,却并?无?责怪之意?,因此不会使人觉得冒犯,反而还透出些自然而然的亲近来。 吴缜因这一句话感到雀跃的满足,于?是笑道:“你?说的对,是我的不是。” 他这般好?脾性,倒叫湛君不好?意?思起来,遂不再与他说话,自顾找些事做。 因孟冲是个着意?口腹的人,卫雪岚曾于?庖厨事上下过苦功,颇有一番造诣,烹炸蒸煮炖无?所不通,寻常菜蔬稍加整治亦能令人食指大动。只?是此地不比河阳王府,既无?什么珍贵食材,器物又十分简陋,因此卫雪岚虽有百般本领,一时也施展不出,不过在摆盘上多?用些心?思,求个脱俗雅致。 “时局所限,鄙陋了些,实在怠慢,还望吴杏林莫要怪罪。”卫雪岚十足愧疚。 吴缜闻言连忙起身,朝卫雪岚礼道:“夫人何出此言?不怕夫人见笑,这些已然是从未见过的佳肴了,多?谢夫人款待。” 卫雪岚也慌忙站起,侧过身不肯受这一礼。 他两个这般礼数周全,湛君看?着都为他们觉得累,不由得偏过头,正好?与吴讷面面相对。两个人都从对方眼里瞧出了同样的感情?,一时间竟然摈弃前嫌,惺惺相惜起来。 吴缜与卫雪岚两个有来有往,好?一会儿?才消停了,湛君唯恐他们再来,连忙叫开宴。 因这宴是特意?为感谢吴缜所设,卫雪岚自觉履东道主?之责,为席上三人布菜,还不时讲些劝食的话。 湛君见她只?专心?为旁人夹菜,一筷子也未往腹中送,便?为她夹了一块豆糕,轻声道:“阿嫂也用一些。” 卫雪岚眨了眨眼,忽然转过头笑着对对吴缜道:“瞧,我妹妹多?体贴懂事。” 湛君瞪眼睛,“阿嫂怎地取笑?” 吴缜不知接什么话好?,只?微笑看?着两人。 卫雪岚又道:“吴杏林有所不知,我这妹子人因未见过几?个人,心?思再纯正不过,我们初来是便?仰承了您的恩情?,便?日夜想着还报,只?是她实在不谙世情?,思来想去,竟不知该以何为报,为此痛苦了好?一段日子,仍是拿不定?主?意?,后来竟是把这事拖到忘了,今日受了您的节礼,又想起前番,简直坐卧不安了,央我帮她定?个主?张,不愿把这欠了的情?待至来年酬还,我虽有心?助她,可也太?急,一时难寻良方,只?好?出此下策,邀两位吴郎共宴,有诸多?不周之处,还望两位海涵。” 吴缜忙道不敢,又要起身谢礼,被吴讷急急按住,问他:“阿兄,你?不累吗?” 湛君忍不住笑出声来。 吴缜听见这笑,脸上染了薄红,整个人僵直着,没有再动作。 卫雪岚也带了浅笑,“她失礼惯了,望吴郎不要同她计较。” 吴缜羞得很了,怕叫人瞧出来,低垂着头颅不敢动弹。 卫雪岚见状,心?中感叹,曼声道:“我这妹子是块璞玉,有些话不明着讲与她听,内里深意?她绝难领略。” 吴缜静静听着,心?忽然跳慢了一下,抬头与卫雪岚对望,见其目光谐谐,便?知并?未错悟其意?,不由得转目去看?湛君。 湛君正专心?饮浆,莫说吴缜的注视未能发觉,便?是卫雪岚说的那两句话也不曾听见。 吴缜看?了她一会儿?,而后缓缓起身,朝卫雪岚郑重一礼。 卫雪岚这一次则微笑着受了。 宴罢,吴缜请离,湛君扶着卫雪岚相送。 至门前,吴缜回身,欲再说些致谢的话,忽听得远处脚步声急促,整齐划一颇有气势,且隐隐有兵戈声。 卫雪岚见多?识广,只?听声便?是一愣。 吴缜在门外看?的清楚,十分惊讶,“何事竟出动士卒?” 只?是一会儿?工夫,本因守制而无?比凄清的除夕夜,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 四处皆是声响,湛君先是迷茫,随即脸色巨变,张大了眼睛看?向卫雪岚,神色已然算得上惊恐。 卫雪岚一把将湛君拉至自己身后,低声安慰道:“阿澈不要怕……” 第74章 除夕夜举家宴。 元衍兴致索然, 不?怎么愿意去。 伤还没好全,而且不大想见人。 方艾哄了他好几回?,想叫他同父亲和好, 什么招数都用上,他烦的厉害, 于是不情不愿的应下。 他颓废很久了。 其实他自己也觉得不该,说到底不?过一个女人, 再钟爱也只是?一个女人。 她很美,可天底下有那么多粉黛姝丽,万艳群芳,他不?过十九岁, 余生还十分漫长, 将来坐拥四海,什么样的艳色不?能采撷于?手?哪怕她们都不?及她美, 但她们会很听话。 可他仍旧不?能将自?己劝服。 或许会有更好的, 但是?都不?是?她, 千秋万古, 不?会有第二个她。 她有什么好?天真到愚蠢, 乖张难驯, 不?知天之高地之下,又不?识好歹, 是?上天好生, 给了她一张能够蠹国殃民的脸, 她却不?加珍惜,一点也不?会用。 她只需要抓住他的袖角, 望来含情凝意的一眼,便足够他为她赴汤蹈火, 哪怕千刀万剐。 他就是?心悦她,只要想到不?能拥有,便觉万箭穿心。 哪里也找不?到她,活着的人没有,死?了的尸体也没有。 她那么一个人,天怎么忍心叫她悄然无声地烂在不?知道哪里的地方呢? 她必然好好的活在某处。 这个可恨可恶的人。 一定要给她吃够教训,叫她自?此安分,再也不?敢胡作乱为。 家宴设在方艾起居处,离元衍的书斋很有一段路,他是?真的不?想去,也不?顾忌是?否会晚,只管漫无边际地想,步子迈得轻缓。 梨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历经多番修剪,平鳞铲甲落角摧牙,这光秃秃的枝杈并不?显得野蛮,月色下透出闲静,待春来花开如雪,落满过往人的头肩,夏时又是?如盖绿阴…… 元衍忽地想起杨宝珠。 那晚她就是?站在梨树下。 成欢 第56节 宝珠也是?个被惯坏的女孩子,只是?锋利太过。 骄横自?负,飞扬跋扈,其实还算聪明,也能称一句胆识过人,可就是?太过了,简直无法无天,连谋逆也敢。 他们才是?同一类人。 看?她像是?看?自?己。 元衍欣赏她,却不?会爱她。 爱她会很麻烦。 她对?她倒是?有真心的爱。 可是?他不?需要,也不?会为此感动。 所以也从来没动过心。 她却想玉石俱焚。 何?必呢? 她的爱是?纯粹的,做下那些事却不?单是?为了她的爱。 她姓杨。 明明是?很清楚的事,怎么好像他欺侮了她? 元衍心中?感慨,长立喟然。 李雍已?在山石后伫立许久。 他为报仇而来,却也没想到能在此地见到他的仇人。 他是?来凭吊的。 他心里清楚,来了便回?不?去,此地是?他丧身之处。 幽冥是?他的归处,他没有恐惧,只有平静。 他活着就是?为了今日,不?是?如此,四个月前他就该与阿姊同去。 黄泉路上作伴,奈河前约定来世再相见。 可是?他们没能一道去,不?知道阿姊此时在何?地,可还在路上盘桓?若转生去了,他又到哪里去寻? 到底还是?想再见一面。 咸安只有此地与她有关。 那晚天阴雨湿,她站在梨树下,他小心翼翼地哀求她,可是?她不?肯走。 看?着不?远处略略失神的那人,李雍缓缓阖上双眼。 剑锋未至之时,元衍已?然听到破风声响,他既有警觉,若是?寻常时候,决计伤不?到,可如今他身上带伤,身手便不?似先前利落,因而还是?被伤了手臂,鲜血顺着手指落下,他立时后撤,冷白剑刃追赶而来。 俄而剑锋又至。 剑影如虹,元衍竭力闪避着,一心只在保命上,旁的尚来不?及管。 李雍已?渐渐心慌。 他自?小就是?乖孩子,学什么都很认真,学剑是?下过苦功夫的,只是?天边更有天。他不?是?元衍的对?手,这是?早知道的,所以方才元衍失神的片刻是?天赐良机,失之不?再来,他却只是?伤及他手臂,但他是?偷袭的人,暂且把控局面,于?是?又想趁着元衍未及全然反应过来时将人乱剑砍死?,可仍是?不?能遂愿。 其实这时他已?经清楚,今日怕不?能如愿,且没有来日了。 果然,左右支绌间,元衍一个横踢,剑锋脱手,斜插入老?树枯根。 李雍飞身扑去,仍想夺之于?手,身还未至,冷意倏然而过,随即又热起来。 剑刃擦过他的脖颈,血在流,但并没有很多。 “是?你。” 此刻两?人几乎相贴,元衍已?将人认了出来。 李雍声音平静,“是?我,今日我来向?你寻仇,如今不?成?,虽死?无悔,你杀了我吧。” 元衍十足感慨,“你倒是?痴情。” 李雍再不?出声,只闭了眼等死?。 元衍就问他:“这么不?想活?” 李雍闭着眼不?予理会,仿佛隔绝了外物。 元衍将他仔细看?了,笑?道:“我的心也不?是?只芝麻大小,未必真要你的命,你好歹讲两?句求饶的话。” 李雍目眦欲裂,像是?承受了莫大的羞辱,怒道:“我恨不?得与你累世为仇雠,便是?化作厉鬼,也定要你血债血偿,要我向?你讨饶,简直妄想!” 李雍是?真的恨他,话讲的刚劲有力,掷地有金石之声,简直是?在骂。 元衍听了却一点儿也不?生气,仍是?笑?着:“你倒是?好气节,看?来传言非虚,太尉教养你实在尽心,比之杨琢那平庸无能之辈,你才更像他的儿子。”又道,“方才见到是?你还真惊讶,我还以为你早死?了,还颇为扼腕,杨琢连你都敢动,可见是?没脑子到了一定地步,更可笑?的是?你竟然还没死?。”说到这里元衍忍不?住叹气,“他实在也太废物了些。” “不?许你诋毁我兄长!” “诋毁?你说诋毁?杨琢,气量狭小之人,如今谁还不?知道?他自?己无能,不?得太尉青眼,于?是?嫉恨得太尉看?重而且才能远高于?他的你,你李家满门几乎尽为杨氏而死?,他却为了一己私欲要置你于?死?地,谁听了不?寒心呢?可叹太尉尸骨未寒,亲兄弟自?相鱼肉,他日史笔落笔,不?知要如何?写??你还不?知道吧?杨琢前夜里死?了,韩齐割了他的人头,装盒子里送给了谢维。” 李雍蓦地睁大了眼,神色几番变幻,最?后都变作无边的茫然,像个迷途的不?知该怎么办的孩子。 元衍继续说给他听,“韩齐不?但弑主,还大开城门,你知道那晚有多少人还在睡梦里就被砍掉了头吗?杨氏几十年基业,一夕辄毁。那些随着太尉久经沙场的将军们恐怕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竟是?这般的死?法,韩齐倒是?风光无限,如今正随谢维追剿余孽,哪有比他更好用的刀呢?” 李雍已?然痛到麻木了。 他知道杨琢不?喜欢甚至厌恶他,但他对?杨琢却有几分真情,只是?因为杨琢是?他最?崇敬的姑父的儿子,他甘愿同他的父辈那般为杨琢而死?,所以哪怕杨琢要杀他,他也并不?怨恨,离开奉州时也希望杨琢日后能过的好,却不?想世事无常,杨琢竟先他而去,他为表兄痛心,更是?为姑父,还有那些叔伯,每个都认得他,看?着他长大…… 韩齐!韩齐!!! 心海里泛起滔天恨意。 看?着李雍变得狰狞的脸,元衍心里是?满意的。 “听说你书读的很好,该通晓大义才是?,你报仇不?该来找我,我哪里算是?你的仇人呢?咱们哪里来的深仇大恨?宝珠的死?,我也觉着遗憾,可是?那天你也在,你应该清楚,开始我并不?想将你们怎么样,好声好气劝你们走,是?她不?肯,要杀了我,我错在何?处?难道拒绝了她的爱就该死?吗?没有任她杀就是?我的错吗?讲讲道理,是?她要杀我在先,我反击并不?损道义。” 李雍其实认同这段话,如果杨宝珠不?来杀人,那她确实也不?会被杀。这样看?来,果真如他所说,错不?在她,可是?事实真的如此吗? “是?你该死?!你利用她!你利用她的爱!把她当垫脚石,是?你怂恿她做下那些事!明明是?你狼子野心,却把她推到前头!你如了意,骂名却尽由她背负,你干干净净,日后还有好前程!她呢!她已?经那样求你了,你答应她又怎么样?不?过是?给她一个立足之地,她甚至愿意给你做妾,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要,只是?为了能和你在一起,她那么好,难道还委屈了你吗?你应了她,她就不?会死?……” 吼完这些话,李雍已?经泪流满面,整个人都在抖,肌肤不?时撞上剑锋,血细细碎碎地流。 元衍怕他撞个大的,默默将剑拿远了一点。 “你还真是?高尚……我不?接受她的爱,你难道不?该高兴吗?” 元衍看?着他,眼神古怪,心中?微妙。 “只要她欢欣,任她在谁的怀里,她的快乐可以使我心满意足地度过余生。” 元衍不?由得皱眉。 真是?荒谬,如果爱一个人,怎么能够容忍她不?属于?自?己?就是?要占有,要掠夺,要她的全部?,要谁也不?能染指。 两?个人忽然一齐失魂落魄起来。 此地偏远,守卫也不?常来,但到底是?元府的地方,好声好气说话倒不?会如何?,高声呼喝却不?一样。 守卫们匆匆来到,见状纷纷拔剑,围了这方寸之地。 剑既在元衍手中?,局面尚在控制之下。 守卫们暗松了口气,为首的又向?元衍请示。 元衍又想起他的正事来,遂将儿女情长暂时抛下,佯作唏嘘,对?李雍道:“想来你恨透了我,只要我理智尚存,就该斩草除根,可是?怎么忍心?我是?惜才之人,何?况还有宝珠,好在你如今也不?止我一个仇人,今日就放你走,不?奢望你感恩戴德,只求你以后别提着剑闯我们家门了。” 李雍冷笑?道:“感恩戴德?不?要以为我不?知你打什么主意,你放我只是?想让我回?到奉州给谢维不?痛快,我宁死?也不?如你的意。” 不?过一瞬,元衍便懂了他的话,立即挥手将剑甩了出去。 只是?下腹遽然一痛。 真不?愧是?一家人。 元衍一脚将人踹开。 几个守卫抬剑便要刺。 “我要活的!” 元衍站不?稳,扶住了树,看?着人堆里的李雍恨声喝令。 既想活捉,守卫们难免畏手畏脚。 李雍决定活下去。 他认同元衍的话,这世上他不?止一个仇人要恨。 他的恨太多太充沛,足够支撑他活下去。 因知守卫们不?敢伤他,李雍便刻意往刀上撞,守卫们唯恐避之不?及,仿佛自?己才是?手无寸铁的那个。 所以李雍轻易就撕开了一个口子,地上翻滚几圈,逾墙而去。 第75章 卫雪岚其实还算镇定。 “除夕夜这?般架势, 想来是为了搜寻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与你我何干?阿澈莫要?慌张。” 湛君听懂了卫雪岚的意思,也慢慢冷静了下来。 转眼间一队士卒已至眼前。 吴缜在咸安颇有令名, 不少人识得他,这?一队人领头的便是其中一个?。 “果然?是吴杏林。”开口带笑?。 吴缜亦记得他, 同他叙礼,问?起?他母亲旧疾, 那人简短答了。几句寒暄后,吴缜便问?起?他此行的原由。 这?人既与吴缜相熟,知他秉性,也并不隐瞒, “上头的命令, 说?是缉拿要?犯,但凡生面孔的可疑男子, 一律捉拿。” 吴缜听了一惊, “可知所犯何事?” “我恍惚听得一句, 似乎是使君府上混入了刺客, 伤人后逃了, 使君震怒, 要?逐门逐户地搜,否则也不至除夕夜闹出这?样的动静。”又道:“说?到底是贵人们的事, 与咱们平头百姓没多大干系, 吴杏林不必忧虑。” 成欢 第57节 如此吴缜倒真放下心来, 对他道:“既是这?般,我便不误你的事了。”说?罢让出了路。 这?人点点头, 道一声得罪后便要?进门搜查。 湛君与卫雪岚已知这?些人非为她们而来,并不慌张, 相携立于一侧,垂首不作言语,只等?他们搜完离去,万事太平。 “这?两位是吴杏林家中何人?好似并未听说?大喜。” 吴缜解释道:“并非我家中人,只是友邻,今夜身有不适,请我来诊治。” 那人见卫雪岚腹部尖尖,并不疑心,“原来如此。”又往屋中去。 一番搜查后,自是一无所获,一群人从屋中出来,那人便朝湛君与卫雪岚两人抱了抱拳,道了一声得罪,便告辞往别户去。 旁边是吴家,吴缜便开了门,请其入内搜查,也是一样结果。 那人也同吴缜告罪,说?了几句客气?话,又带队往下一户去了。 士卒走后,吴缜恐孕妇受惊不妥,便又去了隔壁为卫雪岚诊脉,见其无碍才放下心,又说?了几句安抚的话后才告辞。 这?一次只湛君出门相送。 吴缜行至门外,转过身对湛君道:“夜里还是冷,快回去吧。” 湛君手扶着门,没有应答。 早先吴缜为卫雪岚诊脉时便觉察到她有些心神不宁,以为她被吓得很了,心中怜惜,便道:“不如先到我家来,我给你开些安神的药拿去吃。” 湛君情知他好意,可她实在不爱吃药,往手上呵了呵气?,道:“天冷,不去了,待会洗漱罢便睡下,一觉睡到明天日中。” 吴缜听了就问?:“睡这?般早,不守岁么?” “我熬不住,向来没守过。”说?完适时打了个?哈欠,一副困倦模样。 吴缜恐耽了她的觉,便催她关门回去。 湛君道好,阖上了门,却不折返,只在门后发起?呆来。 方?才吴缜与那人的话,她是清清楚楚听见了的,知道刺客在元府伤了人。早先也并未当?做一回儿事,可是后来便止不住的心慌。其实不是不晓得他身手了得,元府又那么些主子,叫刺客伤了的未必是他,可就是忍不住想。 他做那么些坏事,定是旁人找他寻仇,那刺客伤了人后还能逃出生天,想必勇武过人,那他定然?是伤重难治。 说?不定他真要?死了。 他要?死了。 死…… 湛君的心忽然?像是给人狠攥了一下,血肉都碎烂了。 她撑不住,捧心抓门跪坐在冰凉地上,疼的死去过来。 好一会儿,这?疼才稍缓些,她急喘了几息,算活了过来。 湛君觉得自己没出息。 她既走了,便是恩断义绝,他死不死,与她什么干系? 她决定不再想,扒着门艰难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往屋中去,也不理会洗漱的事,朝榻上一趴便要?睡。 卫雪岚给她吓了好大一跳,以为她生病,将她翻过来探了探额头,没觉出热,便问?她怎么了。 “累了。”湛君翻个?身,脸埋在枕头上,瓮声瓮气?的。 卫雪岚只当?她又耍小?孩子脾气?,笑?着要?拖她起?来,“好歹洗了脸再睡。” 湛君闹着不肯。 卫雪岚便想她是累的很了,也不再说?叫她起?来,想着自己弄水过来给她擦脸,扶着腰起?来,要?往庖厨去。 湛君听见脚步声,知悉了她意图,不敢再躺,起?身止住了她,自弄了水打理,收拾妥当?后复躺回榻上去,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卫雪岚还不困,又怕湛君是真病了,这?会儿不显,过会儿就厉害起?来,于是在榻边坐了,就着灯火做衣裳,不时便伸手探她额头,衣裳做完也不见起?热,遂放下心,洗漱一番后亦熄灯睡下。 天色微明之时,周用凉水洗了脸,冰的皮肤都刺痛,长长呼出一口气?后,佩上刀欲往元府去。 仆从牵来了马,周用挥了挥手,仆从便又将马牵了回去。 娥眉月只有窄窄一弯,大半隐没在云后,烘出一片金银交错的光翳。 周用走在路上,很是心烦意乱。 这?半年?来实在是不顺,该去寺里拜拜。 “……真是美的不得了,看?见她我都不敢动了,她旁边的那个?也美,虽然?大着个?肚子,可还是仙女似的,我还没见过有人怀孩子还能那么美的!你们不信?我还记着她们家在哪儿,到时候带你们过去,等?人出门,你们只要?远远地看?一眼,就知道我一句假话都没说?!” 大着肚子也还仙女似的…… 周用眉心猛地一跳,抬起?的脚忘了落下。 周用今年?二十三岁,并无官职在身,却可指挥咸安守城兵马漏夜缉捕,无他,只因他是元府的部曲首领。 周用的父亲曾是元佑麾下名将,后来战死沙场,元佑顾念袍泽情谊,对他颇为照拂,更是在他母亲殒身之后将其接入元府教养。因此周用与元衍友于童齿,情分自是不同。受元衍所托追寻湛君踪迹的,不是旁人,正是周用,甚至卫雪岚亦是周用远道接引而来。 为元衍追寻他跑掉的美人,正是这?半年?来最令周用焦头烂额的事,且程度远在护卫不利使得贼人潜入行刺一事之上。 人怎么会跑掉?跑到了哪里?死了还是活着?为什么还没找到? 桩桩件件都昭示了他的无能。 当?初郭青桐做下的事,元衍并未宣扬,可周用全都知道,元衍并没有瞒他,为的是他能靠着线索尽快将人找回来。 可是两个?月来毫无头绪,半点进展也无。 他羞愧到几乎不敢再见元衍。 然?后元衍再一次在元府里被人捅了,贼人还抓不着。 元佑斥他不力,雷霆之怒叫他恨不得请死当?场。 而他之所以还未愧怍至死,不过是想着将功折罪,否则实在憋屈,便是到了九泉之下也仍有余恨。 然?而天都要?亮了,贼人仍不见踪影,他怕是真的要?请死了。 但是如果能找回那个?美人…… 湛君前?半夜睡的还算安稳,后来就做起?了梦。 梦里她还在青云山上,绿竹猗猗,青松郁郁,翠柏森森,群鹤或交颈而舞,或振翮盘旋而上临风长唳,先生在她对面斫琴,熏炉里是惯常的松柏香,白烟袅袅婷婷,荡开木植芳萃。 琴好后,推到她面前?,笑?着说?:“来,试试音,就奏前?日教你的那曲。” 素指翻飞,仙音流泻。 “先生,我好喜欢它!” 先生只是微笑?。 “先生真厉害,我最喜欢先生了!” “最喜欢先生?” “当?然?最喜欢先生。” “可你还是会喜欢旁人的,有了他,你就不再需要?我了。” “怎么会?我怎么会不要?先生!我要?永远和先生在一起?!” 先生渐渐不笑?了。 香好似燃的太过了,先生的面容隐在飘渺的烟后,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她忽然?没由来的慌张起?来,撑着几案站起?来,倾过身去,挥舞着双手要?驱散缭绕在先生面前?的白翳,可是不能够。 “先生快说?话!” 先生从来不捉弄她,可是这?次任她如何焦急也不肯开口,只有渺茫的轻笑?声,遥远的好似在千山之外。 白雾倏然?散了。 她大喜,赶忙去抓先生衣袖,抓住了,她长出了一口气?,脸上有了愠色,怨怪先生戏弄她,责恼的话已在口中,抬头却看?见一张不属于先生的脸。 那张脸静静地看?着她,忽然?,眼睛变作殷红色,涓涓流出血来…… 她大声尖叫着往后退,却仰倒着摔下去,那张脸追随而至,就在她的眼前?,露出一个?奇诡的笑?。 “不是说?要?永远和我在一起?吗?同我一道去吧……” “不,我不要?,我不……啊!” 湛君撑着手猛地坐起?来,冷汗迭出。 卫雪岚拿帕子给她擦,急问?道:“做了什么噩梦,一直喊不要?,不要?什么?” 湛君仍心神恍惚,粗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先喝些水吧。” 卫雪岚将碗捧到她唇前?,她接过一口饮尽。 “到底梦见了什么?” 卫雪岚等?着她说?话,却见她思索了阵,无辜地瞪大了眼睛,愕然?讲:“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这?也是常事,卫雪岚便道:“反正是不好的,忘掉最好。”又给她寻来里衣,“快把身上这?件换掉吧,都湿透了。” 湛君这?才觉得体如被霜,冷极了,躲进衾里将湿衣脱下丢出去,又将要?换的焐热了,再颤巍巍穿上,仍在衾里不愿意出去。 卫雪岚拨了拨她沾在脸上的头发,问?她:“想用些什么?阿嫂做给你。” 湛君摇了摇头,慢吞吞说?不话来。 拍门声骤响,卫雪岚站起?身朝外望去,“这?时候会有谁来?”她本不欲理会,可那声响一直不停,吵的人头疼,卫雪岚无奈对湛君道:“我去瞧瞧,你先想吃什么好,等?我回来了告诉我。” 第76章 卫雪岚将门打开两寸许, 从缝中窥人。 门外站着的是个没见过的年轻郎君,极寻常的样貌,脸上一团讨好的笑意, 问:“可是阿怜姊?” 卫雪岚只当?他来寻人,便和气道:“这里并没有什么阿怜, 郎君恐是寻错了门,还是另访他处吧。”说罢便要闭门。 “哎!且慢!” 成欢 第58节 年轻郎君眼见卫雪岚要将他阻于门外, ,竟不管不顾上前推门,且力气?颇大,卫雪岚一时不防, 被甩带得踉跄了两步, 扶了墙才稳住。 “真是对不住!我非有意!”年轻郎君一脸歉意,说话间想上来扶人。 卫雪岚后退一步避开, 面色已然冷凝。 过了好一会儿, 这?年轻郎君才收回了手, 然后竟哭起来:“阿怜姊难道不认得我了吗?你?再仔细看我, 我是阿峻呐!家里遭了乱, 如今只剩我一人, 若是舅舅也不肯收容我这?个外生,我又哪里有活路呢?”字字泣血。 卫雪岚心生恻隐, 便不计较他先前的冒犯, 又改作先前温和模样:“我并非你?口中阿怜, 前屋主已迁居别处,倘若此地有你?旧相识, 或可一问。” 青年郎君神色怔怔,一副茫然之态, 不觉趔趄一步,大有魂飞天外之态。须臾,他转过身,鸭步鹅行而?去,着实惨淡。 卫雪岚扶门目送,心有悲伤感怀之意,也不知立了多久,直到觉着冷了,方闭门缓步折回。 走了两三?步,卫雪岚忽地停住,好似哪里不对?她蹙了眉细想,却?又如何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何处怪异,一时心神难宁,身上好似有虫蚁在爬。 “阿嫂?” 卫雪岚抬头,见湛君披着衣站在中堂门前,因着冷,一半身子隐在门后。 “怎站在风里?” “这?就回去了。” 卫雪岚口中应着,抬脚往屋中去。她如今已有孕七月,腰腹水桶一般,行走坐卧皆十分?艰难。 湛君看的心惊,也不顾冷,抓住衣裳随便一穿就要冲上去扶她。 她一阵风似的,卫雪岚来不及拦她,见她到了跟前,也不说多余废话,只拉着她快行。 片刻间两人进?了屋子,湛君又被赶回榻上。 湛君此刻已无困意,抱着衾被静静看卫雪岚拨弄炉中炭火。 卫雪岚见她又要失神,便找话同?她讲:“还没告诉我你?待会儿要用什么?呢。” 湛君作沉思?状,而?后不相及地说了一句,“阿嫂,我们请个仆妇吧。”她面有愧色,“阿嫂如今已是这?般状况,我是个没用的,助理不成,只怕还要添乱,阿嫂纵然才高识险,应万事游刃有余地,可生产之事怕也是没历过,要是……咱们寻个年长的仆妇,不然我不能安心。” 湛君一早便想请仆妇,可卫雪岚不许。 说到底外头请来的人,难保多嘴多舌,万一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只怕万劫不复,因而?再是艰难,卫雪岚也没有想过从外头寻人来使。 便如湛君所言,卫雪岚自恃通博,认为以己一人之力也可将孩儿平安诞下,这?是早前的想法,事到如今,纵是卫雪岚如何托大,也不敢再依从前之想。 这?腹中的孩儿,是她所爱之人在这?世上所遗留的唯一的血脉,她爱这?个孩子胜过爱自己,无论如何,她绝不叫这?孩子有事。 “阿澈说的极是,其实我早就难撑,只是先前说了那样的话,再改悔,也太叫人汗颜。” 湛君真信了卫雪岚的话,嗔怪道:“阿嫂怎么?能为着颜面就硬撑呢?我难道还会笑话阿嫂不成?我若不提,阿嫂便打算这?般捱到生产吗?” “啊呀!真羞煞人!” 卫雪岚佯作羞愧,抬袖掩面,忽地大叫一声。 “阿嫂怎么?了!”湛君唬白了脸,匆匆忙忙下榻,跪坐在卫雪岚身侧,满面遑急。 “没事,不必担心。”卫雪岚抽着气?,无奈道:“是鲤儿方才动了脚,踢了我一下狠的。” 湛君这?才放下心,手在卫雪岚腹上摩挲两下,斥道:“真不乖!要是大了还这?般,就叫你?母亲打你?!我不仅不拦,还要递棍子呢!” 卫雪岚忍俊不禁,看着自己的肚子,眼神只属于母亲,“鲤儿听?到没有?千万要听?话,不然是要挨打的,便是母亲舍不得教训你?,可还有姑姑在呢!” 两个人都笑起来。 忽然卫雪岚又是一叠声的惊叫。 湛君吓得不敢动弹。 止了声,卫雪岚一脸微妙,“好大的气?性!听?我们两个说他,又动脚呢。” 湛君将两只手都放上去,轻声道:“鲤儿鲤儿,快些出来,平安长大,姑姑不打你?的。” “你?中意哪个?” 湛君很有些苦恼,“我暂时还不能决断。” 巷道里,湛君在前,吴缜在后,两人始终隔着半步远的距离,慢吞吞地走着。 今晨时候,吴缜欲去医铺,将行时,湛君叩响了吴家的门。 她请求吴缜陪她一同?去人市。 卫雪岚既同?意聘人,湛君便打算送些礼物给张婆,请她做间人介绍妥当?的仆妇来家,卫雪岚听?了却?不大赞同?,叫她向吴缜求助,央他帮衬着物色几个人。 对此湛君很是不解,“那张婆既是以做间人为生,必然识得许多人,此事托与?她便好,怎么?就要去找吴杏林?他只是个医者,哪里知道怎样选仆妇?” 卫雪岚笑道:“吴杏林必然没有张婆识得的人多,只是张婆那个人能言善道,你?我两张嘴加在一起怕是也不如,她寻来的人,只怕不可心,换的话,又太麻烦,我是担心这?个,吴杏林则可靠得多,无论什么?事,只要他肯应下,必然尽心,你?便先去央他,若他乐意相助,那自然是你?我之幸,若是他不得空闲,再去寻张婆也是一样的。” 卫雪岚是有私心在。 她觉得吴缜是很好的,虽说身份低些,却?是十足的好人材,尤其襟怀坦白,史书上也是难见。世事的无常,她已体会了太多,她并不畏惧未知的命运,只是怕对不起孟冲。她须得找个稳妥的人将湛君托付,若吴缜与?湛君心意两通,那便是好姻缘,若不能,她也相信吴缜此生亦会庇护湛君周全?。她承认自己卑劣得可耻,但吴缜与?湛君,根本就不会有选择。 湛君没有那么?多心思?。她只是由?卫雪岚提醒,想起了张婆的种种讨厌,她实在是一刻也不愿意同?张婆共度,那就继续麻烦吴缜好了!无非再添些债罢了,添了就还嘛! 吴缜自然是没有不乐意的。 他陪着湛君在人市转了一上午,前后问了十几个人,好似她都不满意,最后索性不问了,气?冲冲拉着他要回去。 “怎么?就不能决断呢?有为难处吗?不妨告知我,明日我便自己去,待寻到合适的了再领你?去看,免得你?白费力气?,天这?么?冷还要在外头跑。” 天确实冷得厉害。 昨夜下起雪来,只是前日才落过雨,地上湿润,雪留存不住,落地便成了水,同?只是落了一场雨也并不区别,只是瓦上仍有白雪积存,如今化水,顺着房檐滴滴答答地落,竟也如注一般,衬着明晃日光,另有一番意趣。 湛君搓了搓手,同?吴缜讲起她的烦恼:“合眼的偏偏家里还有人口,倒也有孑然一身无所依存的,可我又没青眼的,你?说,我这?可怎么?办?” 吴缜听?懂了,但是没明白:“为什么?只要家里没人的呢?” 湛君解释给他听?:“若是家里有人牵绊,将来必然不能同?我一道上路,那岂不是还要再找?很麻烦。” “上路?去哪里?” “回家呀,我又不是安州人,况且家中还有人等我团聚,待阿嫂生产罢,我们便一齐回家去。” 湛君自顾说着,没注意吴缜停下了脚步,待她意识到,回头再看时,与?吴缜已几乎隔了两丈远。 “哎?你?怎么?不走了?” 吴缜倏然回神,笑道:“来了。” 湛君便等着他。 吴缜快步到了近前,与?先前不同?,这?时他与?湛君几乎并肩而?立。 “你?说回家去,你?家是哪里的呢?” “不知道,但应该是在南边,我住在山上,草木四时长青,记忆里只下过一场大雪。” “那想来是很美?的地方。” 说起青云山上的家,湛君十分?自豪,“自然是很美?的,先生甚是修雅,岂会随地而?居?青云山处乱山合沓中,空翠几欲湿衣,爽肤旷意,且上有飞瀑,下临清溪,各处丛花乱树,野鸟格磔,因路险难行,只有鸟道,寂静而?无人迹,论起天地的造化,我还没见过比青云山更好的地方。” 吴缜脸上有真诚的向往,“实是心之所往。” 湛君怅然起来,“昔时身处其中,只觉厌烦透顶,如今只恨不得肋下生翼,千山万水也只一程,便是此生老死其间,亦不觉有憾。” 吴缜在这?一瞬间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 “你?回家的话,能叫我也一起吗?” “啊?” 吴缜实在是个很容易羞涩的人,他的脸红的像霞,“我从前读经典的时候,我也想过去游学?行眼里路,可是父亲希望我学?医,我听?了他的话,但心里也还记着从前书上记着的山光水色,我已经在安州度过了二十几年的岁月,也很想到别处看一看,除却?一个弟弟,我也并无亲故,所以离开也并不很难。” 这?是什么?意思?? 湛君好像有些晕了。 “小心!” “啊!” 湛君差点一脚踩进?积水中,幸好有吴缜拉了她一下。 两个人挨得很近了。 湛君只是天然对一些情感缺乏领悟,并不是傻。 吴缜的话已经很直白。 要怎么?办呢? 这?是她同?吴缜两个人的事,可湛君却?想起了元衍。 他说:“你?是我的。” 心忽然窒了窒。 湛君勃然大怒。 步子快到几乎是跑。 砸上门后,湛君缓缓靠着门坐下,双手捂住了脸。 她痛苦极了。 怎么?回事呀! 门忽地被敲响。 一定是吴缜,他以为她生他的气?,所以来同?她道歉,然后他就再也不会讲那样的话。因为觉得会让她烦恼,所以他再也不会讲了。 湛君擦掉了眼泪,想:“吴缜哪里不好?他是个纯粹的好人,一个君子,克制温文,对我很好,而?且从来没有逼迫过我,就像先生一样,难道这?样还不值得我爱吗?对,我应当?答应他。” 这?样想着,湛君昂首站起来,脸上是志得意满的得胜一样的笑。 湛君打开了门。 好一会儿没有声音。 门外的人先笑起来,他的脸有些苍白,带着病中的单弱。 “见到我这?么?高兴?笑这?样好看。” “你?看你?也觉得是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所以露出这?种表情,是不是?” 成欢 第59节 第77章 元朔那日, 周用略施巧计,远窥见那门中女子正是数月前由他自乱地迎来的卫雪岚,霎时心跳如擂。 终于能有个交代。 怪道各地遍寻不?得, 原来竟藏在如此难料之?地,可叹一叶障目, 被两?个弱女子玩弄股掌之上! 周用愤慨之?余,做了一番妥当思量, 决意暂将此事压下不予元衍知晓。 既是自小的情分,如何不知他脾性?若此时告知他,只怕立时生乱。左右人跑不?掉,推迟些时日处理, 好歹养到伤口愈合。 元衍此次遇刺, 伤势不?算重,只是伤口颇深, 医工一再叮嘱静养, 切勿乱动。 周用不?想打草惊蛇, 因而?也未派人盯视, 只是找了人探听湛君与卫雪岚这一对姑嫂在这几月光景里?做了什么, 预备到时呈报。 湛君与卫雪岚两?人自入咸安, 可谓深居简出?,没什么好写, 到手?不?过寥寥两?张纸, 但是却有大麻烦。 周用心如火焚, 日日前往探病,勤快到元衍都亲开尊口问?他是想做什么, 他也只是绷着脸不?说话。 捱到初七。 元衍拆了伤布,伤口愈合得并不?算很好, 但周用再不?能等。 四个月了。 元衍再一次见?到了湛君,他的心上人。 他的全副真心。 “过往从?密……” “只要她欢欣,任她在谁的怀里?……” 笑话。 元衍嗤地笑了。 他好整以暇地站了,脸上是和悦的浅笑,揶揄道:“不?请我?进去坐坐吗?看来你不?懂待客之?道。” 其实这模样才是早前世人眼中的他,风神高迈,温恭直谅。 可是湛君见?识过他的本性。 她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下。 元衍又问?:“真不?请我?进去吗?” 她不?说话,神色也还算平静,只是扣在门扇上的双手?在不?停颤抖。 他这样子,叫她害怕。 事已到了头?上,一味害怕半点用也没有。 湛君强迫自己冷静。 “我?对不?起他什么?” “没有,从?来都是他的错。” 她盯着元衍的脸看,竟真的渐渐平定下来。 “你怎么会来?” “我?不?能来?”问?完他就笑了,微微颔首,自行答道:“也是,你都费尽心思跑了,自然是不?愿意再见?到我?。”听语气颇有些落寞之?意。 他好像真是一副要好好说话的样子,这使湛君心生希冀。 “听说你府上去了刺客。” “嗯?这是在关心我??” 湛君并不?否认,她点头?,道:“我?当时想,一定是有人向你寻仇,想着刺客既然能脱身,必然很有些本领,你定多凶少吉?思及此,就在这两?扇后,我?痛到喘不?过气,几乎要呕出?血来。”略顿了顿,她说:“见?你无恙,我?心甚慰。” 元衍神色微动。 “那天晚上没有和你说假话,我?是真的不?希望你死,直到今日,哪怕此刻,我?对你仍有真心。” 这一刻元衍几乎原谅了她。 可是她又说,“但我?们?不?会一起了,我?们?不?能。” 元衍昂起头?,向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你我?死仇,今生不?能和解,你自成你的大业去吧。” “倘若是旁人,我?也肯舍了一条命向其寻仇,可仇人是你,我?既不?愿,也……做不?到……我?实在是个懦弱的人,不?孝不?悌,反道败德……” 她是当真如此觉得,并为自己的不?堪流下眼泪。 “我?们?孤儿寡妇,不?欲与君矛盾相向,所求不?过安然而?已,来日归于山野,自当遥祝万年无极。” “望君感念昔日恩情,莫施为难,风流云散,一别如雨,于君于我?,皆为大善。” 元衍垂下视线,低声道:“公主真是宽宏大量。” 湛君举袖将眼泪擦去,红着一双眼睛,看着他,有万种哀愁。 “咱们?就这样吧。” 她这样说。 元衍轻轻搓了搓手?指。 “你还是要离开我?。”声音没有起伏。 湛君阖目颔首,眼泪坠落。 “你还是信旁人的话,觉得我?害死你父兄,所以你恨我?,不?愿意同我?共度相守,对么?” 他声调缓缓,“我?可以再讲一遍,河阳王是太子所杀,他是死在自己亲兄长的手?里?,非我?之?过。太子想做皇帝,所以杀了他父亲心中份量最重的七弟,不?但可以制造一场混乱趁机翦除元杨二氏,还可以除掉他继位路上的最大变数,一样是儿子,谁不?会嫉恨河阳王呢?太子殿下实在是好谋略,只是未免太小瞧人,他欲做执棋人,谁要给他做棋子呢?你要我?怎么办?引颈待戮吗?何况我?又哪里?知道那是你兄长?” 湛君勾掉眼尾泪珠,轻声讲:“你知道的话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吗?那你要如何践阼御极?等我?父亲死了传位于你?或者禅让?你愿意?我?只是很容易被你骗,并非愚蠢。你只会庆幸你知得晚,因为这样你会觉得在我?的面前有了可以被原谅的理由。” 她只能苦笑。 “我?们?根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我?们?太不?一样了,我?爱你,一开始就是错的。” “我?宁愿当初断了腿,也绝不?下青云山一步!” 元衍平静的脸上没有表情,好似只是很随意的一问?:“所以你是要与我?义断恩绝?” “是,我?是该与你这般。” “可是我?不?愿意,怎么办?”他脱去了方才温和敦厚的皮,笑的恶劣:“我?想要的东西?怎么能不?是我?的?殿下如此姿容,榻上的样子又那么叫人喜欢,我?怎么舍得放手??我?只要想到你在旁的什么人左右,同他讲从?前与我?说过的话,与他做和我?做过的事,我?就气到想杀人呢。”他探舌点了点下唇,“不?杀你,只杀别人,怎么会杀你?谁不?知道我?最爱你?我?只是会教你怎么学乖罢了。” 他偏首侧目,望她的眼神蕴含无尽的温柔与缠绵。 湛君真的觉到了难堪,面无人色,中心摇摇,干涩道:“不?论你我?今日如何,当初做下那些事时,我?对你的情义并不?是假,你又何必以此来羞辱我??” 元衍抿紧了唇。 “现在跟我?走,以后安分,好好听我?的话,这些我?就当没有发生过,我?都可以原谅你,我?说过的,我?会对你很好。” 湛君还是没有吃过亏。 “我?不?要!” 她斩钉截铁,“我?不?要和你在一起!我?没有办法忍受,你把我?当什么?鸟雀?遑论血仇!你怎么能寡廉鲜耻地讲出?这些话!我?说的还不?够明白?你还要我?怎样?非要和我?纠缠不?清吗?我?都不?要你了,我?不?要你!你能不?能滚——啊!” 一声短促的尖叫。 “你讲什么?”他神色还是宁静,抓着她的后颈将她抵到自己眼前,两?人额头?相接,呼吸相闻,“嗯?你方才讲什么?”甚至还带了不?难察觉的笑,他对她实在是太好了,所以她竟敢这个样子。 “我?叫你滚啊!”湛君挣扎着踢打他。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一副很惊奇的模样,“你还真是天真。”而?后突然收了笑,宣告一样:“云澈,我?主宰你的一切,而?且也不?止你。” 他松开她,看着她好似怜悯,“你哪里?有的选呢?” 卫雪岚在窗下做衣裳。 小孩子的衣裳,拿绢缝,很容易做,一天多了能作出?三四件。 这些小小的衣裳。 一个小孩子,能需要多少呢? 可卫雪岚做不?够似的。 她坐了很久,腰有些酸了,于是将针线搁置了,扶着腰站了起来,只是腰腹太重,她腿上还没力气,于是身体竟摇晃了起来,她慌忙找东西?扶。 “嘶——” 指腹上一颗饱满的血珠,圆滚滚的还在动。 她不?小心,按到了针上。 好在手?边就有不?少做衣服余下的布条,捏一条先?蘸去血,再按紧伤处,过一会儿也就不?流了。 只是耽误做衣裳。 看着伤指,卫雪岚蹙起了眉。 她真的有一双很美的手?,修长而?不?至枯瘦,是很匀称的骨肉,而?且每根手?指的长短都恰到好处,相得益彰,掌心也显薄,脂玉一样,浴光时好似透明,带着浅淡的粉色。 她最爱惜她的手?。 几个月的操劳,她手?掌各处已然长出?了薄薄的茧。 硬的,不?是软的。 卫雪岚一下一下抚着。 忽然她猛吸了一口气,睁大了眼睛。 “是茧……” 孟冲弓马娴熟,一双手?再细心保养也有茧,他倒不?在意,可是卫雪岚知道他手?上所有的茧的位置。 那天那个人要扶她时伸出?的那只手?…… 惊到腹部?都痛起来。 “得告诉阿澈,此地嘶、啊!” 成欢 第60节 远处呼喝声骤起。 看到元衍的时候,卫雪岚几乎不?能呼吸。 湛君还在与他缠斗,他桎梏着她,她不?肯。 还未来得及想,卫雪岚已快走过去了。 她把湛君看的太重了。 “二郎,何可为此!阿澈胆子小,莫言吓她,快松了她手?!” 元衍一见?她即冷笑,“是啊,她胆子小,可是你胆子大啊,还要多谢你啊,她蠢成这个样子,要没有你出?谋划策,只怕她早已死在哪里?了吧!当初我?就应该杀了你以绝后患,我?给你活路,你却不?知感恩,想来是活得腻烦了,要我?送你一家三口泉下相见?!” 最后一句颇有威煞,卫雪岚简直要闭目昏厥。 湛君不?怕元衍,却怕卫雪岚。 她宁愿向元衍低头?。 “别这样……”她抓住他的袖子,害怕得浑身发抖,雪白着脸哀求他:“我?求你了……我?阿嫂月份大了,经?不?得吓……” “你怕我?呀?”他笑着问?,可是遽然变了脸色,“怕我?你还敢?你怎么敢!” 第78章 湛君被元衍拖拽进浴房。 “看什么都滚!” 使女们慌忙作鸟兽散。 元衍扭住湛君的双臂把她按在汤池边上, 撕扯她的衣裳,嘴里骂:“什么破烂东西!” 湛君穿的是绢衣,虽已穿旧了, 却实在不算破烂东西,可元衍说?它是, 不是也是。 湛君被他吓到?哭了。 元衍原最耐不住她哭,可如今他正在气头上。 “还不快把你身上那些外头来的不干净的都洗掉!” 湛君蜷着?光裸的身体, 垂首啜泣不止。 她是被元衍拎在马上带回来的。 马上颠簸之时,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害怕。 一直以来她都被保护的太好,以至于忘了自己?是很?容易被伤害的。 而元衍就是个能够而且有理由伤害她的人。 她骂他还羞辱他。 其?实她在他面前一向算得上任意妄为,因为她把他视作一个讲道理的好人, 好人需要遵守仁义礼智信的道德准则。她早已知道他并?非良善之辈, 只是他对她一如既往的容忍叫她忘记了他本是个人面兽心的卑鄙之徒。 如今她得罪了他,他是不是就要对她展现他凶残的本性? 他要怎么对她? 如今处境不明, 她没有办法不害怕。 说?到?底她只是个在旁人庇护下未经摧折的幼苗, 不曾展翼的笼中鸟雀, 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湛君悲凉地?想。 她一动不动, 元衍更加气愤。 到?现在还敢不听话?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 咬着?牙冷笑:“怎么?要我扔你下去?” 湛君咬着?唇, 含泪觑他一眼,仍还只是哭。 她有很?美的眼睛, 有千般情, 却无一逼人, 既清且艳,泪时望人则烟笼雾障含云带雨。 她明摆着?讨怜。 任谁也不能抵挡。 元衍气闷地?想, 难怪她有恃无恐。 “浑身上下就那么一点聪明,全拿来对付我了是吧?” “再惹我就杀了你。” 元衍这一次决定再不心软, 不叫她吃足教训,往后必然还有得受。 于是抬手将她掼进汤池里。 湛君呛了一口水,本能使她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汤池并?不如何深,立于其?中,上半身全然暴露在水面之上,她察觉到?,立刻抱紧双臂蹲下去,在身后热切眼神的注视中躲往汤池一角。 “转过来!” 湛君猛地?抖了一下,好一会?儿?,在水中慢腾腾转了个身。 她又开始哭。 兰汤氤氲着?热,她的脸像重?湿的海棠,分不清楚眼泪和汗珠。 英瓣之下,曼妙的躯体若隐若现。 此时此刻难为情。 “我叫你干什么?是等着?我给你洗?” 湛君真是恨透他了,哭的呜呜咽咽。 “不准哭!” 湛君真的给他吓得哭不出来了,只是抽噎,然后往自己?身上撩水,撩一下觑一眼他,撩一下觑一眼…… 水汽弥漫。 她哀怨的眼神不像是出于惧怕,而是蓄意的引诱。 有些事不能深想,毕竟年纪在。 元衍闭上眼,告诫自己?不能分心。 但是…… 元衍头简直要裂开了。 “过来!” 湛君哪里敢。 “要我逮你?”他冷笑,“你骨头倒硬,我非得一寸寸都给你折断!” 湛君瞪大了眼睛,眸光闪烁。 “还不过来!” 湛君想,“我不若此刻就地?死了,这般屈辱!便是今日?得以苟活,日?后念及,亦是要羞愧自戕而死。” 可是,可是…… 言犹在耳。 她纵能一死了之,阿嫂与鲤儿?又要如何? 这一刻她认了命,流着?眼泪蹚水过去,到?了跟前,仰起头望他,一副虽不情不愿却不得不任人施为的模样?。 元衍呼吸都窒了窒,片刻后粗暴地?将她从水中捞,抓过沐巾兜头盖下,胡乱几下裹了,扛在肩上出了浴房。 因打定了主意要她害怕,元衍并?不客气,直接给她扔在了榻上,自己?则在榻前绕手站了,一派端凝冷肃之相?。 湛君从缠绕的沐巾里探出头来,左右看了,不知何地?,又是一阵恐慌。 其?实还是在元衍的书斋,算是故地?,只是原先的摆设器物全叫元衍打砸了,便全换了新的,是以湛君并?没认得出来,以为他将她带到?了什么隐秘之地?欲加以折辱。 元衍看着?她害怕,一言不发。 他衣冠楚楚,而湛君除却一条沐巾再无蔽身之物,两相?比对,实在伤人。 于是湛君求他,“好歹给件衣裳穿……” “衣裳?”元衍挑眉,“你还想要衣裳?我告诉你,别说?这会?儿?没有,你这辈子?都用不上那东西了。” “看见这个了吗?” 他从一旁几案上拿过个盒子?,打开了,拎起来给她看。 一只带机括的金色镯子?拖着?条长长的链子?。 “好看吗?” 是好看的,带了一圈铃铛,流光溢彩。 这时候给她看镯子?做什么?还有那链子?,镯子?怎么垂着?那么长一条链子??也太不伦不类。 湛君想不明白。 看她目不旁视,元衍笑了笑,“好看吧?你跑到?外头逍遥的时候我请人特意打给你的,知道怎么用吗?” 镯子?还能怎么用? 湛君更迷茫了。 “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他开了机括,镯子?开了个口,“镯子?套在你脚腕上,链子?随便拴个地?方,除了我谁也不能打开,想脱下来就得砍掉脚……”他抓住她企图缩起来的脚,一下一下摩挲着?,让她浑身肌肤都起战栗,“多美的一双脚,脂玉雕出来的一样?,要是少了一只,多可惜……” 湛君望着?他,牙齿格格打战,满面惊恐。 “链子?随便拴个地?方,你再也跑不掉,还有,到?时候你我弄你的时候,动一下,响一声,也是个趣儿?,你说?是不是?” “好东西,对吧?我说?过,我只给你最好的。” 湛君痛苦地?大叫出声。 元衍拖着?她的脚把她从围栏处拽回来,挨近了,痴迷地?看她净瓷一样?无瑕的肌肤,用他冰冷的手,从头到?足抚过。 成欢 第61节 “你这一身好皮肉,旁人哪里能看?” 他开了机括,拉过她的脚就要给她套上。 湛君拼命挣动,哀求他:“你别这样?,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 他就是要她害怕,可她的恐惧与痛苦并?没有如他所料想的那般激发他存在于血液里的残忍本性。 他突然就觉得索然无味。 为什么要她怕他? 这不是他本意。 他明明是想对她好的,她朝他笑的时候,好像天地?间的光彩都在她的身上。 “你说?过要对我好的,难道你忘了吗?” 她哭着?说?,看着?委屈极了。 手里的东西忽然烙铁一样?烫。 “咚——” 他好似大梦初醒,急忙把她抱进怀里,“我错了,我不好,我再也不吓你了,你别哭……” 湛君最后哭睡了过去,梦中还在抽噎。 元衍看她睡的熟了,才摸了摸她的脸,从榻上站了起来,推门离去。 元衍伤口裂了,血流如涌泉。 兹事体大,医工不敢隐瞒,拜别后便去求见方艾。 方艾甫一听罢,痛到?泪流不止,步辇也不及乘,一路跌撞着?步行过去。 元衍躺在榻上,张目上视,脸色灰败,一副失神丧气模样?。 方艾登时心如刀绞,在榻沿坐下,捏着?帕子?哀哀哭起来。 元衍听的心烦。 “母亲,何故作此态?” 方艾哭道:“凤凰,连你在我腹中时日?一并?算上,我已为你担惊受怕了二十年,你何时能乖顺些?只当?是可怜我。” 元衍同她讲道理,“我是个征伐四?方的人,如何乖顺?母亲简直为难我。” “那你就不能不去!” 在元衍眼里,这就是无理取闹了,他坐起来,错愕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直觉不可思议,“母亲在讲什么?” 方艾自知说?错了话,急忙找补,哭着?道:“我只是想你爱惜自身,你是我身上的肉,你伤了,我比你更疼。” “出外征战,谁能寸发无伤?倘若有,那必然是碌碌无能之徒,我不屑为之,况我还没死,且也不会?死。” 方艾狠抽他手臂,“你再讲一遍!” “好了我错了,我再不敢胡说?八道了,母亲今日?的教诲,我已然铭刻心上,再不敢忘,母亲意满否?” 他虽是认错,可一副嬉皮笑脸模样?,方艾情知他敷衍,恨道:“我看你只会?哄我!” 他倒一脸正色,“哄人也得看我情愿与否,若换作旁人,我才懒待。” 元衍其?实很?有些口舌本事,只是吝于人前施展,方艾这可怜母亲,不过随便两句花言巧语,已然使她心花怒放喜形于色了。 元衍又躺回榻上。 方艾见他今日?这般好说?话,便想着?再接再厉,于是同他商量:“凤凰你志在四?方,我是管不住你的,母亲也没什么过分要求,你只要生个孙儿?与我抱,便是你不在家?,我也能有个慰藉。” 元衍不由得想起湛君,头疼得要死,语气便十分不好,“怎么生?同谁生?” 方艾理直气壮,“当?然是青桐,还能是谁?你两个的孩儿?我必然喜欢。” “母亲,我今日?将话同你挑明了讲,你要留下青桐,便只能将她当?女儿?养,否则你就把她送回朔林去,我对她已然仁至义尽,母亲想要孙儿?,如今我是不能给,幼猊不到?年岁,母亲还是找兄长去吧。” “你怎么就不能给?”她自然知道他什么意思,怒不可遏,“你就爱成这样??要是她死了呢?你找谁去?” “没死呢,现时就在隔壁,母亲声音小些,倘若你说?了什么不中听的给她听见,还不是得我低声下气谢罪。”他自己?都觉得丢脸丢得不成样?子?,简直无地?自容,荒凉道:“母亲,我也想不到?男女事上我竟然这么没出息,恐怕这辈子?我在她面前都直不起腰了,你说?我怎么办啊?” 第79章 “你问我怎么办?我哪里知道?要我?说直接杀了, 你肯听我?的??”方艾冷嗤一声,“我?是瞧出来?了,她同她那个母亲一个样, 全然是个祸水,陛下当初何等雄武神略?那女人死了之后竟一味心伤再不?问政事?, 昏聩到养出杨圻那样的祸患,落得这般下场, 为人耻笑。” 元衍不?满道:“既是陛下昏聩,与她母亲何干?男人的?错,如?何怪到妇人头上?母亲你亦是妇人,怎么讲出这样的话?” “我?是为了谁?”方艾恨声道, “陛下难道不?是前车之鉴?她母亲得陛下那般偏爱, 心中?却无?感恩,倚伏宠爱行止张致, 你那妇人不?是一个模样?”又改换语气, 循循善诱, “青桐那般才是贤妇, 端庄明?理, 夙夜无?违命, 哪里是山野出身毫无教养的小妇可比?你既有凌云之志,岂可以这般妇人为妻?你若执意为之, 想?必也是要同你那丈人一样遭人诟病, 色令智昏的?名声, 你也愿意?背负?” “那是我?的?事?,我?自情愿的?, 我?既敢做,又怎惧议论?色令智昏……”他心中?闷倦, 哂道:“我本来就是这么个人,没委屈了我?。” 方艾给他气到说不?出话来?,半晌后咬着牙道:“我?哪里也没亏待了你,怎地就将?你养成了这般浅薄之人,对一个空有皮相的?妇人痴迷至此!” “就是什么都不?缺,才什么都想?要呢。” 元衍伤病中?,今日一番折腾,早困乏了,又同方艾说这许多?无?用话,更是厌烦,于是万事?不?想?理会,躺平阖上了眼。 方艾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见他如?此,心中?虽有气,但更多?是心疼,不?想?扰他歇息,于是起身,轻手轻脚地走了。 这一觉睡到日落,元衍醒来?时听见窗外几声杂乱的?鸟鸣。 正发怔,渔歌上前来?,问道:“二郎可饮茶水?” 元衍经她提醒了才觉着渴,略一颔首,渔歌转身要去,元衍忽然叫住她,问:“她醒了吗?” 渔歌自知轻重,折返回身,挨近了低声答道:“两刻前哭醒了,静了一会儿?,又哭起来?,如?今许还是在?哭。” 元衍气急,“怎不?唤我??” 渔歌垂首不?敢说话。 元衍起身下榻,仪容亦不?及整,急匆匆要去,行至檐下,果听见哀声断续,推门的?手僵在?半空中?。 子?规声里,残阳如?血。 哭声慢慢停了,元衍到底也没推开那道门。 上灯的?时候,湛君看着鱼贯而进?的?使女,拥紧了被子?,羞耻得不?敢抬眼。 脚步声纷纭,却不?显杂乱。 湛君静静听着。 不?多?时,热闹不?再,周遭安静下来?,又只她一人了。 才松了口气,复又听见鞋履声,不?停歇直直朝床榻而来?。 湛君心中?有了预感,惶急往后退去,被来?人拉住了手臂。 冰一样冷。 湛君瑟缩了一下。 他便松了手。 湛君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躲在?小小的?一隅。 这床榻其实十分宽广,四个人也睡得下,如?此便余出好大片地方,显得空旷得很。 元衍便在?离她最近的?地方坐了,然后听到一声轻浅短促的?嘤咛。元衍叹了口气。 “你别哭,咱们好好说会儿?话。” 他话说的?轻缓,不?似白日时的?咄咄逼人,湛君心口像是被什么抓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 眼前人目光深沉如?夜,带刺一样,扎的?湛君又抖了一下,双眸闪烁不?定。 烛火炸了一下,很突兀的?一声。 元衍忽然站了起来?,湛君不?知其意?,吓得心跳都停了一瞬。他却只是拿来?个东西,在?她面前抖落开。 是件衣裳,灯光下流光溢彩。 榴萼黄袖衫,珍珠灰裥裙,姜黄系带,忍冬纹。 “好看么?” 湛君不?知道他打什么主?意?,看着他不?说话,也不?理衣裳。 元衍又坐回榻上,“自己穿还是我?给你穿?” 这根本不?用选。 湛君力气大到几乎是抢。 衣裳是胡乱穿的?,拧着扭着,很没有样子?,但是湛君不?在?乎,她只在?意?衣裳本身。 有衣裳穿可以使她觉得没有那么屈辱。 元衍要给她理,她不?愿意?,元衍按住她,终究是给她理好了。 头发还披散着,元衍拿过梳子?,湛君摇着头拒绝。 元衍就说:“乱动疼的?是你。” “我?不?要你梳!” 元衍手攥了下,然后若无?其事?松开,将?梳子?递给她:“那你自己弄。” 湛君就接过来?,歪着头一下一下慢慢地通。 元衍就想?,其实这样也是很好的?。 “你别跟我?闹了。” 他忽然道,声音喑哑,带了点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恳求。 “你我?之间,何至于此?” 湛君下意?识就要反驳,忍住了,通权达变才是智者所?为,逞一时口舌之快没什么好处,谁知道他又要做出什么事?来??不?理他就是,于是自顾梳发。 她不?应答,元衍身如?火烧,劈手夺了她梳子?。 湛君给他唬了一跳,连忙就要离他远些。 成欢 第62节 元衍拽住她腕子?,英挺的?眉蹙着,固执地说:“我?们今天就得把话说清楚!” 湛君也恼了,“说清楚就说清楚,最好说得一清二楚!” 她这样子?,元衍眯了眯眼,“你胆子?又大了是吧?” 一句话讲的?湛君心虚,缩了缩脖子?,手也不?要了,转过了头不?看他。 这个人反复无?常,狞恶可怕,不?知道又要怎么作弄人,湛君顿时心中?惴惴。 可他却说,“大就大吧,也没想?叫你怕我?。” 这倒出乎意?料,湛君又回身看他,一脸讶色。 她此番神色,元衍不?免要苦笑。 “只求你不?惹事?就好。” 湛君看着他,眼神复杂,表情奇怪。 元衍神色委屈,“你自思量,你就是仗着我?不?会把你怎么样,所?以才敢这么肆无?忌惮,你说,你是不?是欺负我??” 这怎么还颠倒黑白呢!湛君都要骂出来?了。 他又说:“我?不?怕你欺负,我?是怕你有事?,你便是在?我?家作威作福,又能怎么样呢?我?只要不?死,就没人能把你怎么样,可是你乱跑,伤了死了,那要怎么办?” 冷风撞窗,震的?烛火摇晃。 他待我?确有真心,她这样想?,可是…… 良久,她低声道:“可比起同你在?一处,我?宁愿伤了死了,你我?之间没有善终……” “为什么?”元衍攫住她双肩,怒道:“到底为什么?我?已然这般低声下气,我?不?怪你,我?甘愿的?,可是你究竟还要我?如?何!” 他力气很大,湛君疼得厉害,可是她不?怨他。 他们两个皆是为情所?困的?人,她只是比他早一步想?清楚。 “我?要你叫我?走,然后生死不?相干,这很难吗?我?舍了你,你舍了我?,再不?相见。” 似乎是不?相信此时她仍旧能够讲出这般绝情的?话,他张着嘴,瞪大了眼睛,整个人僵住。 “我?不?能和你一起,我?大抵比我?以为的?还要爱你,这很可怕……或许有一天我?可能会原谅你,这太可怕了!你不?觉得吗?一个人抛弃廉耻,只是为了情爱,太叫人不?齿了,我?必须恨你,我?阿兄死了,他死了可我?们还活着,我?怎么能忘掉他的?仇恨和你在?一起?我?不?能啊!” 她久久地看着他,眼睛里生出泪珠来?。 她有心,她到底爱他,可是人不?是只有爱情。 “我?这么不?识抬举,配不?上你的?深情厚谊,我?不?要你的?承诺了,收回你予我?的?爱和宽容,尽付与他人吧,她们会爱你的?。” 讲最后一句话时,她的?声音轻轻的?。 “除了爱我?,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叫我?恨你。” 元衍慢慢地离她远了些。 他以眼神描摹着她的?容颜,最开始的?时候,他就是爱她这张脸,现在?也依然爱,可能也多?了些别的?东西。 他忽然笑了起来?。 他是很英俊的?,其实精致的?有些冶丽,只是风度严正,潇洒爽朗,于是便不?觉女气,人前又爱带笑,朗朗如?日月,光映照人。 单凭一张脸,也值得人爱了。 笑着的?时候,仿佛他真的?有好脾气似的?。 “可以对你做任何事?……”他喃喃道,“我?同你道歉,先前讲你蠢,是我?有失偏颇,你哪里蠢?我?看你聪明?得很,说爱我?,又说叫我?对你做任何事?,不?就是要我?想?,‘她这么爱我?,我?怎么能够伤害她?’” 他笑的?不?屑,“我?是什么人你难道不?该清楚吗?我?对你好,你就真的?把我?当君子?了?这么逼我?!” “我?没有……” “没有?那你都在?和我?说什么!”他大吼,忽然间又心平气和,“我?没想?伤害你,我?说过要对你好的?,我?一直都记着。” “我?多?的?是办法留住你,你把你兄长看的?这般重,那他的?妻儿?对你来?说自然也是极重要的?了,现在?他们都在?我?手里,我?掌控他们全部的?生死,倘若哪一天我?对她们下手,那一定是你惹怒了我?,是你不?肯救她们,是你要她们死。” “觉得我?卑鄙吗?不?要紧,你都一定要恨我?了,我?还怕什么!不?是你说我?可以对你做任何事?的?吗?我?现在?就叫你知道我?能够对你做些什么。” “你没忘吧?平宁寺里,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吟诵时他低眉顺眼,声声带情,最后一字落下却陡然换了面目,凶狠地撕起了湛君的?衣裳。 湛君的?话不?是假的?,只是他可以伤害她,却不?该以这种方式。 既然决定要互相怨恨,那就不?该再做这种事?。当初她是心甘情愿的?,那时候她爱着他,那种事?会使她欢愉,如?今却不?会。 她不?愿意?。 湛君企图制止他,两人厮打起来?,胜负未分,渔歌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炸雷一样,“二郎!梅苑出事?了!” 第80章 梅苑住的是卫雪岚。 早前她就住在那儿。 一切都是最开始的模样, 好像这几个月她没有离开过一样。 可是到底不是无事发生,卫雪岚实在?心慌。 很难让人不惋惜。 安然无事的两个月里,她真的以为自己?已然逃出生天, 日后可以有全新的人生,湛君对她描述的一切都太美好, 她无数次期待过,如今却不成了。 卫雪岚并不怜惜己?身, 只是忧虑湛君。 她将自己?当做孟冲在?活,她对孟冲的爱甚至超越了母亲的天性,在?她心里湛君比她腹中?的孩儿?还?要紧要。 卫雪岚数次询问?使女,可一无所获。 她无法冷静, 坐不住, 不得不于窗下踱来踱去,仍是止不住心慌, 忽然脚下一软…… 渔歌脸色雪白, “怕是不好。” “怎么会!”元衍狼狈地从一堆混乱里爬起来, 不敢置信。 卫雪岚与她腹中?的孩子对元衍十分重要, 毕竟他方?才还?在?拿这个威胁湛君, 倘若这二人有失, 后果他不愿想?…… “说是走得急了,摔了一下, 当时就发动了……” “女医产婆都去了吗?” “已然尽到了, 若不是情况危急, 不敢来扰二郎。” 元衍匆忙下榻。 湛君拉住他,满脸惊惶, 声音不住颤抖:“……是我阿嫂吗?” 元衍不作回答,掰开她的手后将她往榻上一甩, 随即便要走。 他不答,也就是答了。 湛君的眼泪滔滔流下来,不顾身上衣衫零落,鞋也不记得穿,赤着脚就往外跑。 元衍揽住她腰将她拉回来,复扔回榻上。 “你去有什?么用?老?实在?这儿?待着!” “你怎么能够这样!”湛君嚎啕大哭。 元衍抿了唇,返身回榻边,绷着一张脸蹲下,捞过她一双脚搁在?腿上,拿起鞋给她穿。 “好了,再穿件厚衣裳,我带你过去。” 梅苑灯火通明,各处人影幢幢,卫雪岚撕心裂肺的痛呼声连绵不绝。 湛君走在?石径上,远远听得两声,脸便白的没有人色,若不是元衍眼疾手快,只怕她已伏倒地上。 元衍挟着她继续前行,皱着眉道:“我早说了不叫你来,你……” 他本是要再说几?句责怪的话,可湛君拉住了他的手,望着他一脸哀求。 只好闭嘴。 听见能做主的人来了,产婆从内室跑出来 ,两只手满是血。 看?见元衍,产婆慌忙跪下去,“这未足月,胎位不正?,生不下来啊!” 湛君闻言又是要晕。 元衍揽住人,拧紧了眉。 产婆又道:“如今状况,拖下去大人胎儿?怕是都保不住,郎君还?是早做决断的好。”眼下之意是若是舍了胎儿?,大人便还?有生机。 湛君气虚声弱,“就真没法子了吗?” 孟冲已然身死,这孩子是他唯一的血脉,湛君感受过他的存在?,那么期待他的降生…… 产婆苦声道:“娘子年纪小不经事,须知道女人生产,便是一脚踏进?鬼门?关,那还?都是足月的,更何况夫人这跌一跤早产的!老?妇经手的孩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此等状况,除非佛祖显灵,否则这孩子必然生不下来!” 产室内卫雪岚又是一声痛呼,惨烈更胜先前,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嗡”地一声,湛君脑袋昏沉,竟是一瞬之间什?么都听不到感不到了。 产婆急道:“哎呀这再拖下去,只怕大人也要捱不住了啊!” 卫雪岚哀嚎不止。 “阿嫂!”湛君大叫一声,挣脱了元衍掣肘,摇摇晃晃地往产室里跑去。 元衍没有拦她,而是转过头低声问?产婆:“有没有办法保孩子?” “这……” 产婆许是见的多了,所以只是叹了一口气。 卫雪岚声气渐弱,眼神也行将涣散,孩子还?是卡着出不来,眼见她是撑不住,几?个产婆便合计着将人又扶回了榻上。 “阿嫂,阿嫂……” 湛君抓着卫雪岚一只手捧在?额间,只是哭。 成欢 第63节 想?来湛君与卫雪岚相?识尚不满一年,可前有相?知之情,后有扶持相?伴之义?,又是姑嫂之分,万万不能割舍的。 往事历历在?目,湛君目光倏地坚定?。 “救我阿嫂!孩子不要了!不要了……快救我阿嫂!” 她当然心疼未出世的侄儿?,除了这一个,她也再不会有侄儿?了,可他还?未生下来,还?算不得个人,而且本来也生不下来,卫雪岚却不一样,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只当这孩子没有福分,与她们的缘分也太浅。 可这样的事,哪里是几?句话便能释怀的? 湛君止不住地哭,像是什?么人用什?么东西把她的心硬狠狠地剜下了一块。 “不……不要!” 垂死中?的卫雪岚回攥住湛君的手,两个人对望,都看?见了对方?的眼泪。 “要孩子……他八个月了,可以活……” 卫雪岚力气突然大了起来,几?乎将湛君攥疼了,瞳仁也清亮了些,她往大门?看?去,微微起了身。 她引颈而望的意图太过于明显,湛君跟着她看?过去,见到了正?从门?口进?来的元衍。 元衍到了近前,卫雪岚哆哆嗦嗦地开口,“二、二郎,请你、请你剖开我的肚子,把孩子取出来,他已经八个月了,能活的,求、求求你……”气若游丝。 元衍不发一言,只是给她看?手中?的短刀。 卫雪岚便露出一个欣慰的笑。 “阿嫂你在?说什?么?”湛君难以置信,瞪大了一双空洞的眼,忽然大喊大叫起来,“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又看?元衍,还?有他手里的刀,惊恐万分,怒喝道:“你滚!你快滚啊!”不知不觉又是泪流满面。 “阿澈,阿澈!” 已然是恳求。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答应我,千万顾好鲤儿?,天地偌大,他只有你一个亲人可以依傍,你带着他,好好活,无论如何也……” 她还?有话要说,可说不出来了,只急喘着,已然油尽灯枯。 撑着最后一口气看?向元衍,催促道:“快、快啊!” 气喘不止,已是只有出的没有进?的了。 元衍拔出刀,往床榻靠近了一步,仍旧面无表情。 湛君看?他像看?恶鬼,张开双臂挡在?卫雪岚身前,又飞快去看?左右旁的人,哭着哀求:“你们快救我阿嫂啊!” “拉开她。” 立刻两个人上前,一左一右拉着,将湛君架离了床榻。 “放开我,快放开我!你们放开我啊!” 湛君哭喊着,挣手踢脚,可是被死死制着。 烛光下卫雪岚汗湿的脸庞上有温柔的笑,她对元衍说:“多谢。”轻的几?乎听不到。 “我也要谢你。” 说罢,他提起刀。 元衍的刀很快,他的手也很稳,只一下,湛君看?见血泼出来。 她忽然想?起六个月前的那一天,觉得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也是这样多的血,流不尽似的…… 忽然哭也哭不出来。 婴儿?的啼哭只有一声,微弱的如同他母亲的生命。 “是位小郎君呢。” 一阵手忙脚乱。 湛君手脚颓着,竟然无悲无喜。 卫雪岚还?未死。 她怒睁着眼睛,双手攥着身下的褥子,手背青筋坟起。 孩子被很快包好,产婆抱着过来,挨近了卫雪岚。 这会儿?他已经能够很连续地哭,但声音还?是小小的。 使女捧着卫雪岚的脸,稍稍侧过去一些。 产婆抱着孩子,又往前送了一点。 卫雪岚脸上有奇异的平静,她用力,母子两个额头相?贴。 忽地她头颈一软,头后仰去,自此无声无息了,这时两颗眼泪才自她颊上滚滚而落。 使女中?易动情的,此时已悄然哭了起来,便是几?个饱经世事的产婆也免不得眼眶鼻头俱酸涩。 小孩子还?只是细细地哭。 “啊!”一声痛苦的嘶吼,湛君竟有了万钧之力,甩开了两个押她的使女,旋风一样跑了出去。 元衍尚在?怅怀,观此变故,大吃一惊,提步追去,只见满园枯木,月挂横柯,翠羽几?声啾嘈。 出梅苑见一队带甲巡逻的护卫,见着元衍,纷纷停驻。 对望片刻,有人伸手指了个方?位。 元衍慌忙去追。 路上又碰见元泽。 元泽见着他就瞪大了眼,盯着他腹部瞧。 元衍低头一看?,见腰腹处洇出了好大片的血。 伤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裂开的,竟也没觉到疼。 “二兄怎么不好好养伤乱跑!伤口裂的多了,就不好长了!” 还?不知道这是今天第二回 裂开,否则就哭出来了。 元衍此刻无暇他顾,对元泽道:“幼猊你来的正?好,快助我找人!” “找谁?不论谁,我去找,二兄快去裹伤,先去我那里。” 到底也没能裹上伤。 人是元泽先找到的,在?池塘边的石头底下。 她窝在?那里哭。 元泽几?次欲上前,又都退回来,攥了攥手,没发出一点声响,去找他二兄过来。 元衍过去的时候,元泽就在?茶花底下站着,远远地瞧。 湛君还?在?哭,只是没有了眼泪,也没有了哭声,只是在?哭。 元衍在?她身前蹲下,看?了眼粼粼的水面,心里生出庆幸来。 他对湛君说:“你侄儿?在?哭,你不去看?看?他么?” “为什?么我要承受这些?我非承接大任之人,天为何要降这些灾祸与我?”她一副迷茫神色,问?罢,抿起嘴又哭起来,哭声有了,眼泪亦有。 元衍不回答她,只是说:“怎么这么多眼泪?”抬手想?给她擦。 湛君甩开他的手,猛地推他肩膀,恶狠狠地,他两只胳膊向后撑着才没倒下。 “都是你!你是拖我进?深渊的恶鬼,我这辈子被你毁了!” 第81章 湛君又生起病来。 病得很重, 躺在榻上意识混沌,眼睛闭着也一直有眼泪流出来。 她好像忘记了自己在哪里,也忘掉了那些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可怕的事情?。 有人拿湿帕子给她擦脸的时候, 她用沙哑的声音问:“英娘,先生什么时候回来?”说完她哭起来, 好像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我都快死了, 他怎么还?不回来?” 英娘却不回答她。 在“英娘”长久的沉默中,她恍惚是意识到些什么,突然停止了哭泣,而后很长时间没有再动弹一下。 二月里已经是春天了, 草长莺飞, 生机勃勃。 杏花开的时候,湛君终于养好了病, 女医诊罢脉, 告诉她自明日起便不必再吃药了, 又略叮嘱了几?句话?, 女医请退, 湛君浅笑着同她道谢, 唤来渔歌代为相送。 渔歌送罢人,再入内室时, 因见湛君靠坐在凭几?上, 一副失神模样, 便将脚步放的更轻了些,无声在她身侧停立, 恭敬垂首。 “他为什么不来看我?” 声音突兀响起,渔歌讶然抬头。 见眼前人正?蹙眉看着她, 眼神专注,似乎是在等着她回答。 渔歌一时间呼吸都停了,上扬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住,“……二郎伤重,如今正?在养伤,乃是医工嘱咐,随意不可行走,这几?日许是也好全了……”声音简直算得上轻快。 湛君请点了下头,道:“好,知道了。” 渔歌不再开口,随意找了个由头退了出去。 元衍很快来了。 湛君听见声音,抬眼望去,两人目光相接,元衍没有再动。 “为什么不过来呢?”她低下头,小声地问,长睫颤如蝶翼。 元衍抬起脚,好一会儿才落下,后面几?步路倒走得连贯轻盈。 待元衍到了近前,湛君复抬起头,微微仰首,看着他,朝他伸出来一只手,纤长瘦弱,白的不像话?,玉雕就?似的。 元衍抿紧了唇,没有接。 见状,湛君撑着凭几?起身,伸长了手,于是便摸到了,然后抓住,轻轻拽了下。 元衍唇抿得更紧,一双眉也皱起来,却到底往前去了一步,坐了下来。 成欢 第64节 坐下后谁也没说话?。 元衍心里长了杂草似的,没多大会儿便撑不住,看向她,直截了当地问:“干什么?”语气不是很好。 过了一会儿,湛君才开口,“你?怎么不来看我呀?”最后一个字咬的轻轻的,羽毛似的,拂人的痒。 元衍额角轻跳,搁在腿上的两只手霎时攥紧了。 换了法子折磨人是吗? “不敢来。”他理直气壮,“怎么了吗?” “没怎么,”湛君摇了摇头,“只是有些想你?。” 元衍忍无可忍,腾地站了起来,拳头紧握,气喘不定。 湛君捧着胸口,神色讶异,一副被吓到的样子。 元衍于是又坐了回去。 湛君忽然挨了过去,脸搁在他肩头,轻声说:“我们说说话?好吗?” “说什么?” “说我们。” 元衍捏着她双肩将她推远了些,看着她神色晦暗难辨,良久后道了一声好。 湛君朝他笑了笑。 “真的不能放我走吗?”她问。 元衍心想,果然如此。 答案显而易见,他不想答,只用眼神告诉了她所有。 接下来她要?怎么闹?打他骂他?还?是…… 不料她竟然只是轻点了下头,说:“好,我知道了。”平静的简直不像她了。 元衍略张着眼将她上上下下仔细瞧了,神情?莫名?凌厉。 实在是被她折腾怕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我想回家啊,你?不是不允?” “知道就?好。”元衍声音淡淡的。 “那我还?费心想什么?只听你?的就?是,你?想我如何,我便如何,怎么样,你?高兴吗?”她笑盈盈地讲。 如果是真的,他大概真的会很高兴。如果是真的。 元衍已经不相信她了。 她自己也知道,所以并不执着于得到答案。 “你?把吴杏林怎么样了呀?” “你?觉得呢?”他反问她。 “我不知道,但?他应该还?好,因为你?知道如果你?做了对他不好的事,我会生气的。” 她猜的完全对,这么懂他,他该欣慰才是,可是全然不。 输的简直一塌糊涂。 “是想做点什么的,比如折了他的手脚,剖他的心,再一刀刀剐了,可惜还?没来得及,人就?已经不在我手里了。” 这是湛君始料未及的,她难掩错愕:“什么?” 比之?方才那副怪样子,这神情?可讨人喜欢多了。 元衍笑了下,“我顾着你?的事儿,哪还?管得了他?不过他倒是舍得下本钱,我也不算亏。” 这下湛君更听不懂了,“谁?” “太尉那位好侄儿,除夕夜行刺便是他了,我好意留他一条命,他倒恩将仇报捅我一刀,他被杨琢手底下人追杀,到咸安时怕只剩半条命,要?没那个姓吴的救他,他哪里能有今天?他在那姓吴的家里住过不少时日,怎么,你?没见过?” 湛君立时恍然大悟,原是如此,怪道除夕夜邀他不至,又想吴缜怕是从来都不知他身份,这糊涂人,比她还?傻。 见她神色几?番变换,元衍心中憋闷的厉害。 那日他两人说了什么,他可是听了个一清二楚,她对那姓吴的没心思?,真动了他,没事也要?变有事。 他不是做蠢事的人,只是这一口气怄着,想起来就?牙痒。 湛君自顾尚且不暇,既知吴缜无事,便放下不再挂牵,只一意周全己身。 “我阿嫂葬于何处?” 这才是紧要?事,是给她的交代,元衍正?襟危坐,严色道:“只选了地方停棺,待来日,送她与你?阿兄合葬……你?阿兄,你?不必忧虑,我早作了安排,只是暂且委屈罢了。” 湛君沉默良久,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那什么时候叫我见鲤儿呢?”她终于有了一些急切,“我都听你?的话?,就?把他给我养吧,别叫我们骨肉分离。” 听到最后才晓得鲤儿是哪个,他无奈道:“从来也没这样想过叫你?骨肉分离,只是他太孱弱,你?生着病,不敢叫他靠近,你?放心,他如今还?算好,很乖的,可惜总是睡。”怕她多想,又说:“你?不要?担心。” 他神色蓦然温和?,看着她的脸,柔声道:“他眼睛像你?,到时候抱给你?,你?可以好好瞧瞧。” 湛君许是仔细想了鲤儿眼睛什么样,脸上有了真诚的温柔笑意。 见她如此,元衍心软的几?乎没力?量跳跃,眼角不知何时有了湿意,察觉到时连他自己也震惊。 眼泪是软弱的表现,不应该是他该有的东西,他忙不迭擦去,只当从来没有。 “如果我不离开你?,你?能不能叫我见先生?”她恳求,“二月廿五是我生辰,每年那天他们都在我身边的,我不想今年没有,离家已经一年了,我很想他们。”她抓起他的手臂,晃了晃,“叫他们来看我,好不好?” “不离开我?” “嗯。”湛君回答的没有一丝犹豫,眼里泛起泪,“你?不叫我走的话?,我哪里离得掉呢?阿嫂已然被我害死了,我再不敢任性胡闹了,我都听你?的。” 虽然元衍的确作此想,但?听她讲出来,心中却是说不出来的烦闷,“不是你?的错,是她没好命。” 谁能想到呢?又没人把她怎么着,摔那么一下,不是福薄命浅是什么? “嗯,她没好命,我有,我遇见你?,天大的福运。” 她讲这话?时语气没甚起伏,只是平静地讲述,整个人透着股端凝,好像说的就?是她心里话?似的。 元衍忽然就?看不透她了,今日自见到她起便隐隐有这种?感觉。 比起先前时候的满身尖刺,如今她顺从的很,是他一直想她有的样子,可是她真如了他的意,他却不觉得高兴,从前她虽然爱使小性子,却灵动逼人,一目了然,现在她软绵绵的,却一团雾似的,好像怎么也抓不住。 元衍烦躁起来,渐渐坐立难安,那感觉实在叫人不喜欢。 “你?不信我,是不是?我说我不离开你?,你?不信我,是吗?”她忽然很颓唐,“你?觉得我先前骗过你?,不可以再相信,所以我做什么都是别有用心,对吗?” 难道不是? “那要?怎么样你?才肯相信我?”她好像很着急,慌手忙脚,要?解他的革带,还?说:“这样可不可以?” 革带砸在地的声响终于将元衍被轰出体外的魂魄招了回来,他涨红了脸,几?下抓住她作乱的手,要?固住,她却不肯,兀自挣扎,他真的不胜其苦,手上用了力?,推的她往后倒去,头磕在凭几?上,短促地叫了一声。 元衍气喘吁吁,简直气急败坏,“你?干什么!” 湛君脸上还?有痛楚,更多的则是疑惑不解,“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的吗?”她又靠过去,两只手攀住他肩膀,握着手底下他的衣裳,仰起头要?亲吻他,元衍狼狈避让,她紧追而去。 她大病方愈,气色不很好,苍白的厉害,同他闹这一场,脸上便着了色,桃瓣一样的轻粉,她微喘着气,盈水的眼中有柔怯也有委屈,整个一副迷乱之?态。 元衍当然喜欢,他喜欢的要?死。 情?、欲让人起了变化。 但?是此时此刻如何得行?她到底想干什么? 元衍并不打算折磨自己,他捡起地上的革带慌乱束好,反了也来不及调,龙行虎步而去,任她在身后如何呼喊也不回看一眼,几?乎是落荒而逃。 第82章 “他不来吗?他不来的话, 我?不吃。” 湛君站起来,坐回了榻上。 渔歌无法,只好去请隔壁的元衍。 面前摆着几样精致菜馔, 元衍视如无物,单手撑头凝望着跳跃的烛火出神。 渔歌靠近了, 轻声呼唤。 “二郎,二郎……” 元衍骤然回神, “怎么了?” 渔歌讲明来意。 元衍一时也未说去或不去,仍是以先前姿态继续看烛火。 渔歌一旁静候。 四下里静悄悄。 元衍忽然转过头?,问?渔歌:“你整日?看着她,她所思所想, 你也该知道些?, 你说,她是想干什么?” 渔歌思虑了好一会儿才答:“依婢子?来看, 少夫人只是想同二郎和好罢了, 少夫人近来多沉吟, 常有?落寞之态, 二郎久不去看望, 少夫人恐是有?些?心慌。” “心慌?”元衍嗤笑, “她能心慌什么?” 渔歌不敢再?言。 笑完了,元衍微微叹了口气, 认命一般起身往门?外去。 想不明白又怎样, 她有?命, 难道他还敢不从? 见?着元衍,湛君很?高兴, 不过很?快又换了副气闷表情,怨怪道:“何来迟也?这?般晚, 饭食俱已凉了。” 元衍灯下伫立,遥遥望她,并不言语。 渔歌赶忙呼人入内,瞬息之间,杯盘皆去,人亦尽去。 湛君仍在榻上坐着,不说话,只拿一双清泉似的眼睛瞧他。 成欢 第65节 元衍一贯是个最耐心的人,只是对上她,什么都面目全非。 他几步走到近前,停住了,湛君指了指身侧,他会意,无可奈何地坐下。 两人对坐,方落定,湛君问?他:“白天时候,我?喊你,你为什么不理会?” 白天那窘迫事,不提倒好,提了就要起邪火。 是了,她想了个聪明法子?,玩着花样折磨他,也不怕玩火自焚,也是,她有?什么好怕的?她从来也就没真正怕过他。 他十九,欲望和精力?全都无穷无尽的年岁,难得的觉到了疲累。 实在是被逼得没法了,他既无力?又愤怒,还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委屈,“你到底想干什么呀?讲出来,除了放你走,我?全应你,别作弄我?了!我?要真把你怎么样了,又是我?该死了,好歹也给我?留条活路!这?还不比直接将人杀了呢!” 湛君眼里带了泪,“我?怎么你了?你讲这?样的话,好没道理,我?说想走,你不许,我?不走了,同你亲近,你又这?般!到底要我?怎么样呢?” 她只要哭,他就没办法了。 瞧瞧,论对付他,她多有?本领! 说到底,就是她的示好,他不相信。 不敢信,哪里敢呢? 可是她哭了。 “我?想你跟我?好好的,不同我?闹。”元衍如此说。 湛君就道:“可我?又哪里同你闹了呢?我?闹了什么呢?” 元衍不好说,于是默默吃下这?个亏。 这?时候渔歌忽然在门?外道:“二郎,少夫人,饭食现已妥当,可要进奉?” 饭食早端了来,只是渔歌是个懂见?机行事的,他两个好好说着话,她自然不会出声打扰,现下吵起来,她当然得为主子?排忧解难。 果然,元衍如释重负,高声道:“端进来。” 渔歌应了声是,推开门?,使女?鱼贯而入,有?条不紊将杯盘放置齐整罢又雁行而去,只留渔歌一人在内侍奉。 元衍道:“不是说我?不来你就不吃?现时我?在,先用食?” 湛君点?了点?头?。 两人净过手,案边坐了。 菜里有?一道虾,湛君指了下,道:“我?要那个。” 虾好吃,可是麻烦。 于是渔歌忙净手上前,夹了一个到空碟里,一丝不苟剥了,又夹到湛君面前的碗里。 湛君夹起来,却不吃,丢在案上,然后又将牙箸放下了。 “嗒”地一声轻响。 渔歌眼皮止不住地狂跳。 元衍瞥了她一眼,道:“好了,你也去吧。” 渔歌忙应是告退。 只剩下他两个,元衍拿过那盘虾到自己面前,从容自若地剥起虾来,剥好一个就往她碗里送一个。 湛君复拿起筷子?,慢条斯理吃起来。 也就一小会儿,元衍剥完了整盘虾,去看湛君,见?她吃的慢吞吞,碗里坟起好高一堆。 元衍又净了手,也不动筷,就看着她吃。 湛君一只虾吃了好久,咽下去后,搁了箸,把碗往他面前一推。 元衍深感不可思议,“我?吃你剩的?” 湛君想了想,复拿起筷子?,夹起一只,举着送到他嘴边,眼睛看着他。 元衍盯着那只虾,良久,张开了唇,咬进了嘴里。 湛君把手里的箸给他,“自己吃。” 元衍接过,默默捡虾吃,湛君则另拿了箸,又吃起别的来。 饭毕,渔歌领人入内收拾几案,又服侍湛君洗漱。 湛君俱收拾妥当了,元衍还在盥皿里搓自己的手。 他总感觉那油腻味洗不干净似的。 湛君无事就看他洗,最后道:“皮都要给你搓烂了,这?么娇贵?” 元衍一哂,拿过巾帕擦手,才转过身,手里动作便停了。 湛君坐在榻上,头?发全拆了,黑压压长发披散着,她本来就白的过分,又穿件雪白色的绢衣,虚虚拢着,整个人看着快透了。 前前后后病了一个多月,瘦的厉害,下巴尖尖的,叫头?发一遮,只剩下扳指大的一点?,眼睛愈发显得大了,大到有?一种惊恐之感,仿佛时刻在遭受侵害。 元衍喉结滚了滚,巾帕扔了,道:“我?回去了。” 湛君叫他,他硬生生忍住了,脚步不停,湛君又连着喊了他两声,终于,他停在门?前,默默转了身,慢慢走了回去。 “怎么?”语气干巴巴的。 湛君仰头?问?他,“不走不行吗?先前我?们不就住在一起?” “先前……” “先前同眼下有?什么不同吗?” 不同当然有?。 所以她又说,“难道我?留不下你吗?” 元衍快生气了,“留我?做什么?” “我?们白日?不是还有?未竟之事?” 元衍气到笑了,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咄咄逼人,他换了副轻佻神色,咬着牙道:“这?么想?好啊,”他把湛君从头?到尾瞧了,抬了抬下巴,言简意赅:“脱。” 湛君垂首捏着绢衣的前襟,道:“我?只脱你的衣裳。” 因?着这?么一声低语,少年的心怦然而跳。 两个人都有?些?疼,湛君更是手指都在抖。 只是开始了就停不下来。 不知死复生生复死多少回,元衍从她身上下来,躺着平复了一会儿,侧过头?看她。 原本无瑕白璧一般的身体此刻遍布各色暧昧痕迹,手脚俱摆的凌乱,楚楚横陈于榻上,粉润的双肩微颤,如瀑青丝随之起伏,涟漪轻轻荡开,华光隐隐。 元衍又瞧她肚腹。那里雪白柔嫩,躺时尤为平坦,映得两侧骨像耸出的小山,此刻却微鼓,其实弄的时候形状更显。元衍手覆在上面,鬼使神差一般,轻轻按了按。 “流出来了。”抬起头?,他这?样告诉她。 湛君没有?声音。 她仰面看着头?顶帐幕,双目神采全无,像一条久失了水的鱼,只剩喘息的力?气。 元衍抱起她去了浴房,洗到水冷。 又回了榻上,她躺着,好像死了,元衍坐着,小心翼翼地给她擦湿掉的头?发。 好了之后,他挨着她躺下去,捞了她在怀里,上下又吻了一遍后,他问?:“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以为她睡了,他问?的轻声,原也没打算得到答案。 可是她却答了,还笑着,“先前不是你说,叫我?对你好一些?,怎么,这?样你不喜欢吗?” “你明知道……”他笑笑,又说:“只是你对我?的好,叫我?有?不祥的预感,心里头?怕得很?。” 湛君不以为意,“你之所以会这?样觉得,是因?为你对不起我?,觉得配不上我?对你的好。” 元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是,是我?对不起你,怎么办啊?” 湛君艰难地转了个身,扯到了难受处,闭眼喘息了好一阵,缓下来后,举起红痕斑驳的手臂轻轻抱住了他,对他说:“没关系啊,我?都原谅你,谁叫我?爱你,像你爱我?一样,天底下我?最爱你,是不是?” 他不说话,她就笑,“怎么,原来你说爱我?是假的吗?真可恶,我?被你骗到了,我?要怎么办啊?我?好傻啊。” “你听。” 元衍捧着她的头?,按在了胸腔处。 年轻的心脏震彻,叫嚣着汹涌的无休止的爱意。 “听到了吗?” “没有?。” 她笑起来。 元衍跟着她一起笑起来。 “我?早和你说过,你是我?的,云澈,”——他从来只喊她云澈,别人都不这?样,连名带姓唤她使他有?一种他拥有?了全部?的她的畅快感觉,“我?从来没有?想过负你,你是我?今生唯一想娶的妇人,我?只想同你分享我?的一切,也只有?你的儿女?才能继承我?的东西……我?这?一生想要的太多,你说的对,就算知道了你身世,恐怕也难免要做伤害你的事,只能事后竭力?弥补你,如今状况,只要你不再?同我?闹,我?想不到还会有?什么事会伤到你,所以答应我?,留在我?身边,等我?给你一切,不要再?想从前那些?事了……” 湛君笑了一下,“我?都快死了,你竟然还不肯相信我?不会留在你身边吗?” “信你,什么不信你?” “那你答应我?的事,会办到吧?先生什么时候来看我??” “一直在找,可是找不到,着急也没有?用,今年不能陪你过生辰了,而且……父亲要对南州用兵了,我?在家里也待不了几天了,你生辰肯定也不能在,不要生气,到时一定给你送礼物到家里来。” “有?什么好生气,生辰而已,我?想见?先生也不只是为生辰,你不是说要娶我??如今我?父母兄嫂俱死,只有?先生算是我?的长辈了,总要同他见?礼。” “是这?样了,当时你也写了信给他,说要嫁给我?。” “对啊。” …… 彼此拥抱着,温和小声说着话。 他们仿佛真的和好了。 成欢 第66节 第83章 湛君醒来时已是午后时分, 元衍不在,内室里静悄悄,她爬起来穿衣裳。穿到一半, 渔歌忽然推门而入,湛君身上本就还酸软, 这么一吓,又跌坐回榻上。 渔歌赶忙上前, 先?将人扶起,帮着把剩下衣裳穿好,又拿梳子过来。 湛君坐着由她摆布,一言不发。 妆罢, 渔歌捧来菱花镜, 照出一张清艳的脸。 渔歌赞叹:“少?夫人貌美?绝伦,简直天上神人。” 湛君转过头, 清泠泠一双眼。 渔歌见?之心头一凛, 垂首惶惶不敢再言。 湛君却忽然换了笑模样, 声?音也软, “鲤儿呢?他答应了叫我见?的, 如今在哪里?” 渔歌早得了吩咐, 且已从元衍处得知了鲤儿是哪个,当下笑道?:“婢子方才去?瞧时, 乳母正陪着?小郎君玩儿, 小郎君文静, 可是又爱笑,瞧着?真叫人心都化了, 少?夫人先?用膳食,婢子这就去?唤乳母将小郎君抱来。” “那你快去?呀。”湛君催促。 “婢子先?叫她们捧膳食来。” “好啊, 我正好用着?等。”湛君眼笑吟吟地推了她一把,“你快去?呀!” 渔歌笑着?应是,出了门却纳罕,这位如今瞧着?分明是柔顺极了,她却为何常有胆寒之感?究竟由何而起? 渔歌领着?乳母进?门时,看见?美?人在案后端坐,珠围翠绕,锦衣披身。 锦帐罗帷,贝阙珠宫,华彩光耀夺目,可她坐在那里,像枯枝上将化的冰雪,有一种寂灭衰亡之感。 是了,就是这样,渔歌忽地意识到了她不时的慌悸从何而来。 可是眼前人的笑意如此诚挚而恳切,双目灼灼如烧。 她像是一瞬之间活了过来,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假象,是旁人胡乱的揣度,可耻的污蔑。 “鲤儿何在?”湛君急声?问。 “禀少?夫人,小郎君已然到了。”渔歌笑道?,侧身让出路,乳娘垂首抱着?孩子缓步上前。 乳娘躬身行礼,才要说?话,眼前忽然出现了削葱似的一双手,而后手臂觉到一阵拉扯之力,她下意识地收紧。 “给我!”见?乳娘不松手,湛君声?色俱厉,“快给我!” 渔歌愣了一下后急忙上前,两手托住乳娘怀中孩儿,慌声?道?:“少?夫人快松手!” 鲤儿大哭起来,湛君却不肯松,面上隐有狠色。 “莲娘你还不松手!” 莲娘瑟缩了一下,为难地看了一眼渔歌,慢慢缩回了手,却仍保持着?托举的姿势。 湛君把鲤儿搂在怀里,晃着?手臂企图安抚他,可是毫无用处,鲤儿哭得愈发厉害了。 可怜的孩子,哪怕大哭,都透着?股孱弱。 湛君心痛如割,贴着?鲤儿的脸哭了起来。 渔歌在一旁劝:“少?夫人还是先?将小郎君给莲娘哄吧,这么一直哭着?不行的。” 湛君哭着?问:“他怎么一直哭?” 莲娘也心疼的很,一时忘了上下尊卑,伸了手上去?:“少?夫人手放这里,对,这里,手臂托着?……” 鲤儿是个乖孩子,舒服了也就不哭了,继续睡起来。 他不哭了,湛君也还在哭,过了会不哭了,抱着?鲤儿站着?,瞧着?恍恍惚惚的。 渔歌见?状示意莲娘同她出去?。 到了外边,渔歌道?:“梅苑小郎君怕是回不去?了,你这就回去?把东西拾掇一下,待会儿带过来,我寻个近地方给你住,也好侍奉。” 莲娘轻声?应是,渔歌就叫快去?快回。 莲娘走后,渔歌轻轻开了个门缝,往里头觑了一眼,见?湛君还在原地站着?,不由得皱了皱眉,这只怕是从方才开始就一下也没动弹。 是了,就是这副样子。 须得寻个时机好好同二郎讲才是。 莲娘不多时便折返回来,一道?来的还有个张嫽。 渔歌忙上前行礼。 张嫽笑着?扶了她起来,看了一眼紧闭的门,拈起帕子轻轻咳了两下,问:“睡着??” 渔歌摇了摇头,低声?道?:“伤心的厉害,失了魂似的。” 张嫽叹了口气,“既这样,你该在身边劝慰两句才是,怎地在外面站着??” 渔歌闻言露出苦笑,“少?夫人有所不知,这位本来就不怎么爱使人,一向不喜欢旁人在她跟前晃悠,这又几经巨变,更不爱见?人了,性子也变得有些捉摸不透,二郎都惹不起,我们又哪里敢上去?讨嫌?” 张嫽掩唇轻笑,道?:“渔歌你如今胆子是真的大,连二郎你都敢谐谑,到时看我告状给他,你就完了!” 渔歌情?知她是玩笑,心里并?不害怕,不过嘴上还是讨饶:“我哪里敢?我是一时昏头讲错了话,少?夫人宽我这一回,少?夫人您最是心慈好善,可千万要为我周全!” “好入耳的话,可我偏不受你这讨好。” 一时两个人都笑。 笑完了,张嫽问:“那小孩子今日可还好?” 渔歌道?:“比昨日还好些。” 张嫽笑着?点点头,“那就好,听你这样说?,我也就放下心了,你且做事,我先?回去?了。” 渔歌心下一动,出声?留她:“少?夫人既来了,怎能不坐一坐就走?您们是妯娌姊妹,于?情?于?理?我们这位少?夫人都该好好招待,否则岂不是失礼?好歹也看一眼小郎君呀!” 张嫽本就是为着?鲤儿才来。她先?是去?了梅苑,没见?到,担心的不得了,好在遇着?莲娘。其实她知道?元衍这边不见?客,可还是跟着?过来了,是真的想见?小孩子。 渔歌心里也清楚,她自有一番打算。 元衍出征在即,往后他不在家,这心肝肉定是交由渔歌看顾,若是只管起居事,渔歌自觉还能胜任,可偏偏这心肝肉遭逢大变,心内郁结,需有人开解疏导才是,否则长?此以往必然养出大病症,渔歌不敢怠慢,可苦于?奴婢之身,且又不大得这心肝肉的喜欢,实在也头疼的很。论?起来元府女眷其实不少?,上头主母自是不必妄想,小娘子亦是不能指望,也就剩下一个少?夫人张嫽。 张嫽向来是个好人,天生的柔顺,从来也没有争名夺利的心,面善心慈,一向为元府诸人称道?,又是个长?嫂的身份,实在是最适合不过。 且对张嫽来说?,此事若能成,好处也不是没有。 方艾想必没什么好脸色,可便是没有这事,方艾对这个儿妇的脸色也再不能更差了,实在也不碍什么事,但元衍承了情?,必然要念恩,而且张嫽又实在喜欢孩子。 张嫽对这提议十分心动。她倒不会想元衍念她的好,只是很喜欢孩子,同时也觉着?湛君可怜,想同她说?几句安慰话,只是元衍一直拦人,她空有这分心却无力施展。 不过张嫽也有顾虑,蹙眉道?:“我是很想去?看望的,只是怕扰她,她大病方愈,万一正喜静,岂不是冒昧?” 渔歌笑道?:“怎么会?这位是真心疼爱小郎君,少?夫人对小郎君的心也是再不能更真挚了,她必然念着?少?夫人您的真情?,若不是身不能往,只怕还想亲自去?拜会您这位长?嫂呢!” 这些话张嫽听了自然很喜欢,只是又想到青桐,觉着?对她不住,喜意便淡了些。 渔歌见?此,唯恐不成,忙求道?:“少?夫人只当是可怜二郎,他可最放心不下他这位心上人,您来看小郎君,这位也能有个说?话的人,二郎也免些忧虑。”又笑说?:“难道?少?夫人是要二郎亲自去?求?” 张嫽失笑,“渔歌你可实在是巧舌如簧!” 渔歌知她这是应了,笑着?道?谢,又是好一通奉承。 湛君听见?了开门声?并?脚步声?,但是不想理?会,所以头也未抬。 渔歌快步到湛君身前,先?唤了两声?,确保她有在听之后才道?:“大郎君夫人来看望小郎君。”又道?:“少?夫人有所不知,您病中时,大郎君夫人每日都去?看望小郎君,十分尽心尽力。” 果然,湛君听罢,眼睛眨了眨,抬起了头。 张嫽朝她颔首微笑,又往前走了两步,离得近了些,先?看了一看安睡中的鲤儿,笑意更深了些,然后才又去?看湛君,关切道?:“病可是都好全了?这孩子还要靠你,要好好养呀。” 张嫽二十六岁,面容姣好,瞧着?虽极病弱,却自有一番风流意蕴在,又兼是知命豁达之人,少?有烦事在心,神气冲和,面上瞧着?不过双十,观之可亲。 同卫雪岚很像。 湛君看着?她一脸真诚的慈爱,不由得双眼泪湿。 为可怜的鲤儿,为可怜的卫雪岚。 张嫽看她哭了,一时手脚僵硬,很有些局促。 湛君忙笑了下,道?:“您请坐。” 她想亲引张嫽去?几前坐,可是忘了自己?站了太久,不动还好,一动弹两条腿皆是又酸又麻,站也站不住,东倒西歪起来。 张嫽同渔歌全被吓到,赶忙去?扶,最后一个接过鲤儿抱在怀里,一个架住了人。 湛君很觉羞赧,道?自己?失礼。 张嫽笑道?:“也太言重?!”然后便低头看鲤儿,眼睛移也不移,笑容和煦而满足。 “我是很喜欢小孩子的,可是自己?不能生……有过三个,不过一个也没生下来,头一个有四个月大,成形了,她们告诉我说?是个男孩,我看了一眼,都是血什么也看不清,后来就再没看过了……也想过给大郎纳妾,他不想,还安慰我说?,父母子女之间要讲缘分,若是缘分不够,便是生下来,也还有旁的苦楚要吃,若命里没有,也大可不必强求,所以到现在也还没有……鲤儿这样好的孩子,无论?给哪对父母,都是上苍的眷顾,我不奢求这等福分,只要能常常见?到鲤儿,我便十分知足了……” 张嫽走后许久,湛君依然在想她说?的这些话。 想的入神,以至于?元衍回来她也没有发觉。 他问她:“听说?这里今天很热闹?” 他说?话湛君是听到了,可是不想理?会,于?是只是低头看鲤儿。 元衍已经被她搞得很没有脾气,所以并?不生气,自顾上了榻,从后面拥住她,环住她细软腰肢,下巴搁在她肩上,低头看她抱孩子。 此刻她自有一番仪静气闲的气度在,瞧着?很是温和宁静。 这模样元衍先?前还没见?过。 他知道?原由,所以头一次觉得这小东西竟然十分顺眼。 不免想起一些旁人同他说?过的话,手不由自主地搁在她腹上,神思也慢慢飞远了…… 而后忽然想起那晚的卫雪岚,霎时脸色雪白,汗如雨下。 第84章 鲤儿忽然没预兆地大哭起来。 湛君顿时慌了, 以为是自己没抱好所以叫鲤儿?不?舒服了,连忙强撑着把胳膊抬得高高的。 成欢 第67节 元衍看她辛苦,便道:“我替你。”伸手要从她怀里接鲤儿?。 湛君一个侧身避开了他的手, 也不?说话?,只拧着身子继续哄鲤儿?。 鲤儿?仍在哭, 元衍的手也没收回去。 莲娘慌忙从外头跑进来,看见?元衍, 脸色急变,脚下也停住,怯畏不?敢上?前。 湛君抱着鲤儿?起来,下了榻飞快奔向莲娘, 给她看鲤儿?, 急问:“这是怎么了?哭的好厉害!” 莲娘想抱过?鲤儿?,湛君不?给, 她也只好做罢, 就在湛君怀里解开襁褓, 打开看了, 并不?见?脏污, 于是对湛君道:“怕是饿了, 少夫人快将小郎君给婢子吧,婢子这就将小郎君带下去喂。” “不?行!就在这里喂。” 莲娘惊怕地看了一眼元衍, 低头不?敢接话?。 湛君像是忽然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似的, 转过?身一脸气恼:“你还不?出?去!” 元衍也不?多话?, 下榻穿鞋,慢悠悠往外去, 只是到门口时停了下来,回头瞟了湛君一眼, 仍是什么话?也没说,出?去了。 湛君那句话?方一出?口,莲娘脚便软了,这会儿?还是不?敢动弹,湛君要?拉她到榻上?坐,她哪里敢,忙不?迭辞了,站着就扒开衣裳,拨了抱腹,露出?整只丰硕的乳,托着鲤儿?的头帮他含了进去。 鲤儿?立时不?哭了,嘴不?停地动,偶尔有吞咽声。 湛君盯着瞧,莲娘不?禁赧颜。 看了一会儿?,湛君忽然开口问:“我同你一样生了这软物,大小虽不?全然相同,但既是人人都有的,想来功用也无甚差别,怎么你能喂我却不?行?我没有他吃的这个?。” 莲娘脸色更红,惊异于这高门里的尊贵夫人竟然这般口无遮拦,问出?这羞煞人的话?,实是闻所未闻。不?过?她虽作此?想,却不?敢不?答,只是声细如蝇:“此?哺儿?之物,来日夫人诞下孩儿?,自当充盈……” 湛君似懂非懂,“你是说只有生了孩子才会有?” 莲娘点点头,“这物只母亲才有,单为哺育孩儿?而生,婴儿?娇弱,幼时只能以此?为食,待大些可用他物,这物再用不?到,便会自行消失,待下一个?孩儿?出?世?再出?现。” 这下湛君完全懂了,“所以这是母亲专给她自己孩子的,因此?我没有,对吗?” 莲娘慌忙点头,心?里祈求她不?要?再问。 湛君有些气馁,愣愣看着鲤儿?,如莲娘所求,没有再问什么。 湛君还是抱着鲤儿?不?撒手,晚间更是一定要?带着鲤儿?一起睡,元衍当然不?情愿,可是又不?敢拂了湛君意叫她不?高兴,只好默默忍下。 能睡四个?人的大榻,元衍与?湛君并躺,中间搁了个?小铺盖,安置着熟睡的鲤儿?,湛君侧身躺着,手就放在鲤儿?盖的厚衾上?,神色温和安宁。 元衍却如坐针毡,怎么都安定不?了,最终忍无可忍,皱着眉坐起来,摇醒了湛君:“小孩子真的讨厌的很,夜里一定哭闹,你应付得了?快叫乳母把他抱走!” 湛君慢腾腾坐起来,也不?说话?,只是咬着唇定定看他。 两?人无声对望许久。 元衍狠吸进一口气,又长长呼出?来,咬着牙躺下了,恨恨闭上?了眼睛。 湛君却起了来。 元衍立即坐起来,扯住她问:“做什么去?” 湛君不?回答,只是掰开了他的手,径自下榻去。 元衍看她连衣裳都没披,只趿了一双鞋就往门口去,立刻慌了,忙要?下榻追她回来,脚才落地,就看见?渔歌进了来,湛君跟在她身后。 渔歌到了近前,先向元衍行礼,笑道:“二郎恕罪,先叫婢子将小郎君抱走吧。” 渔歌抱了鲤儿?走,榻上?又只元衍与?湛君两?个?。 湛君拿起元衍的手放到自己腰上?,元衍手臂用力,湛君就被他紧紧拥进了怀里。 两?个?人都笑。 元衍今日自回来后的积压所有怨气在这一刻尽平了。 湛君忽然抬起手,以手背轻轻抚摸元衍的脸。 元衍看着她,眼中逐渐浮现恳求的意味,手也探向她绢衣底下。 湛君却突然抓住了他不?安分的手,挣开他的怀抱坐了起来。 元衍惊讶地看着她,喉结滚动,已有喘息之意。 湛君道:“今日我一直在想,可如何也想不?明白,你说找不?到先生,这怎么可能呢?他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一滴水或一粒尘,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你是不?是骗我?”说到最后已经有恼怒意。 “骗你什么?”元衍又把她拉回来躺着,翻身朝她压下,从耳垂一路吻到她嘴唇,“是真找不?到,你这先生好有本事,行迹敛得彻底,哪里都找不?到,仿佛没有这个?人似的。” 湛君忽地哭起来,流着泪道:“先生是不?是也叫我害死了?” 元衍低头吻掉她眼泪,又亲了亲她眼睛,安慰道:“他怎么可能会死?你也太小瞧他。”又笑:“你还是担心?见?面之后怎么交待你偷跑出?家门这事吧。” 湛君认真地道:“我会同他认错,求他原谅我。” 元衍想了下,笑着说:“那他定会原谅你,我就从来都耐不?住你求。” 湛君轻声讲,“先生才不?像你。” 元衍又沿着她嘴唇往下,迫得她微微仰起头。 “别怕,有我在。” 两?人一齐闷哼出?声。 湛君淌了汗,急喘道:“对,我有你……” 最后弄在外面。 湛君还在混沌之中,察觉到微微的凉,目光寻过?去,看见?了,不?知道是什么,蹙起眉寻思,又想不?到,于是看人的神情苦恼起来。 她这样子落在元衍眼里,实在是可爱得很,他坐着把她抱起来,摸了摸她脸,笑着问:“想知道是什么?” 湛君想了想,昏昏点了下头。 “不?告诉你。”元衍下巴在她头顶蹭了几?下,又低头吻了吻她汗湿的额头,笑得胸腔震动,“好傻啊,云澈,怎么这么傻?什么都不?知道。” 湛君举手打他,只够打到他下巴,不?过?她实在没什么力气,像幼兽探爪,碰到的地方没有痛只有痒。 元衍把她手抓住,十指相扣,仔细看了一会儿?,说:“你知不?知道,昨天你是我的妻子了。” 湛君微张了眼。 元衍在她脸上?又亲了一下,心?跳得很快,“南州事最快也要?半年,我实在等不?及,就先把我们两?个?名字写在一处,反正我亏欠你的也不?止这一件事,来日一并补给你。”又同她商量,“公主可以有很多,但皇后却是只能有一个?,自然皇后比公主好,你以后就不?要?再提什么公主的事了,你是我的云澈,不?是什么姓孟的公主,好不?好?” 湛君眨眨眼,轻轻打了个?哈欠,靠在他肩膀上?睡过?去了。 她没回答,可一点也不?耽误元衍高兴的要?死,满足地看着她的睡颜,手指一下一下抚她的头发。 湛君第二天醒来时,元衍还在,一睁眼就看见?了他。 湛君长睫动了动,复阖上?眼,要?继续睡,忽然听见?咿咿呀呀的声音,大惊,猛地坐了起来。 “怎么了?” 湛君低头看向手边,一只缃色襁褓,里头举着手嘻嘻哈哈在笑的正是鲤儿?。 元衍抱了鲤儿?起来。 他应当是同谁学?了,抱的有模有样,鲤儿?还在笑,没有哭。 “我方才仔细瞧了,他眼睛是像你,但又不?完全一样,他的更圆一些,而且你眼尾是挑的,他不?是。” 湛君看了,有些疑惑,“真的像?我怎么瞧不?出?来?” “自然是真的像,这有什么好骗你的,侄儿?像姑母又不?是什么稀奇事,不?过?他不?像父母,倒有些出?乎意外,将来我两?个?有了孩儿?,不?像我倒没什么要?紧,但一定要?像你,不?然我不?喜欢。” 他提到孩子,湛君一下子失掉血色,双目惶惶,僵硬的像一块石头。 元衍察觉到她异状,亦慌了神,放下鲤儿?把她抱进怀里安抚,像哄鲤儿?一样,轻轻地一下下拍着。 “吓到了?”元衍问。 他以为她同他一样,说到孩子就想起死去的卫雪岚。 “别怕,不?叫你生,我比你还怕呢。” 元衍一直抱着她,直到张嫽来到。 张嫽见?他两?个?这样,愣了一下,笑道:“我来的不?巧。”说罢要?走。 元衍忙唤阿嫂,叫住了她。 他下了榻,走到张嫽身前,叙了礼,笑说:“哪里不?巧?我正是在等阿嫂。” “等我?” 元衍点头,“知道阿嫂要?来,因而有几?句话?想亲对阿嫂说,阿嫂听后可要?应了我才是。” 张嫽道:“若力能所及,自然应你,二郎且说是何事。” “阿嫂想必已然知道,自天下罹乱,各路神鬼轮番上?场,苍生有倒悬之苦,南州有一贼寇,称什么‘十五山王’,血洗府衙,搜刮民财,劫掠往来行旅,使得南州怨声载道民不?聊生,父亲欲对南州用兵,匡扶大义?,还河山以安宁,父亲高义?,我身为人子,当履其?志,是以不?多时便要?奔赴南州父亲麾下,竭诚报国,只是……”他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的湛君,“只是心?有牵念,又困于分身无术,实是为难。” “如今也只有阿嫂一人托付而已,愿阿嫂念在骨肉之分,代我照拂一二,免我心?忧,阿嫂若应承,阿母处我自会言明,以免阿嫂两?处奔波之苦。” 方艾对张嫽一向没什么好脸色,张嫽虽并无怨言,但难免心?中苦涩,如今既能不?必每日昏定晨省,自然是好的,况又能多些时候陪伴鲤儿?,如此?一举多得之事,张嫽自是应下。 元衍卸下一块大石,又是连番道谢。 第85章 元衍离开是在一个清晨。 像往常一样, 他起来,窸窸窣窣穿好衣裳,又回到榻上坐, 指节轻轻刮过湛君的脸。湛君照旧装作未醒。 又是寻常的一天。 直到天黑了许久,元衍不见?回来, 湛君方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他是走了。 元衍三日一封信,湛君每回都是匆匆看过便交给渔歌归置。渔歌悉数收在一口漆金樟木箱子里, 挂一把?小金锁,钥匙贴身收着,只待湛君想起,好即刻开了拿给她看。 只是从来没有过, 一次也?没有, 那?些信就一直锁着。 渔歌觉得自家二?郎的深情尽被辜负,心中很是不平, 于是在旁隐晦提醒湛君往南州去信, 湛君全然不理会?。渔歌无力可使, 整日愁容满面。 张嫽亦是有心无力, 只管抱着鲤儿暗暗叹气, 感慨命数果然天定, 一物治一物。 廿五日湛君生辰,正是千红万紫之时。 张嫽邀湛君往园中看花。 成欢 第68节 湛君面上未显, 实则心情极坏, 可张嫽待鲤儿实在尽心竭力, 让湛君觉得亏欠了她什么,于是应下。 温风醺人, 湛君走了几步,忽地?觉着疲乏, 停下来以手掩面轻轻打了个哈欠。 张嫽抱着鲤儿走在前面,听见?声响,立即吩咐左右,“去抬榻来。”又回首笑着对湛君道:“此地?开阔,四周春色尽收眼底,你?我便在此赏景吧。” 湛君无可无不可,点了点头。 使女抬来了两张榻,湛君与张嫽对坐。 湛君原只是乏累,挨上榻,竟变作困倦了,眼半阖着,不多时左右摇晃起来。 张嫽又叫拿枕衾来。 湛君道谢又致歉,侧身睡了过去。 湛君并?没有睡很久,一张画的时间。 张嫽才搁了笔,见?她悠悠转醒,笑道:“真?是巧极,我定力差了,瞧你?那?么睡着,实在忍不住冒昧,好在技艺还不算生疏,没有辜负你?的美貌,我自己是满意的,你?来瞧瞧?” 湛君坐起来发了一会?儿怔,起身去看画。 纸上寥落几笔勾勒,神工意匠。 湛君看得入神,莫名想起平宁寺里母亲的画像。 张嫽笑道:“若不鄙弃,便送与你?做生辰礼,还请笑纳才是。” 张嫽高门大族出?身,幼时即有才名,尤其一手好丹青,乃她生平最得意之处。她既觉得满意,必然拿得出?手。 湛君果然笑笑。 忽然一声婴儿啼哭,两个人再无心思管画,一齐去看鲤儿。 鲤儿一个半月大,精心喂养下虽还是瘦弱,但比起刚出?生时已然好了太多,很安静,大多时候都是在睡,轻易不折腾人,哭闹必然是有事。 莲娘熟练打开鲤儿襁褓,翻看后不见?异状,便朝张嫽与湛君行了个礼,抱起鲤儿到屏风后面去了。 湛君眼盯着屏风,张嫽觉得有些好笑,道:“我也?疼鲤儿得很,不过一会?儿不看,能?出?什么事呢?你?也?太失张驰。”说罢挽起湛君胳膊,要引她回榻上坐,方转过身,见?着个意想不到的人。 张嫽惊奇道:“希容怎地?在?” 元希容放下手中画,朝张嫽笑:“阿嫂这话实伤我心,既是家里地?方,我为何不能?在?” “可别乱猜测,否则也?是伤我的心了。”张嫽笑道:“我是问你?为何到了却不出?声,否则岂会?怠慢你??” 元希容站起来,幽幽道:“我来的不巧,阿嫂你?一直看那?小东西,哪有眼神给?我?” “什么小东西?”张嫽微微皱眉,摆出?她长嫂的威仪,“你?是高门贵女,怎可失了礼节?” 元希容倒给?这个长嫂面子,正色道:“阿嫂说的是,希容受教。”接着又笑起来,对着湛君行礼,道:“我有口无心,二?嫂千万莫怪。” 这一声二?嫂喊的没什么好意,但湛君不在乎,于是不理会?,当眼前没这么个人。 元希容受此冷待,眼见?着不高兴。 气氛逐渐冷凝,张嫽适时开口,笑着对湛君道:“不知道你?见?过没有,这是希容,咱们家里的明珠。” 湛君点了点头,道:“见?过的。”恰好莲娘抱着鲤儿从屏风后转出?来,湛君便向张嫽请辞,“已经出?来很久了,妙佳姊,我先带鲤儿回去了。” 这算明着不给?面子了,张嫽一时也?有些为难。 但鲤儿毕竟最重要,也?不需要考虑太久,张嫽道:“也?确实很久了,快带他回去吧。”又说,“我看你?也?乏得很,回去了也?再睡一会?儿吧。” 湛君应下,从莲娘怀里接过鲤儿,缓步走了。 元希容还没这般挫败过,哪里甘愿?咬着牙就要追上去,被张嫽拉住。 “阿嫂做什么!” 张嫽反问她:“你?想做什么?” 元希容冷笑道:“我能?做什么?” “知道就好。”张嫽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背,劝道:“二?郎一向疼你?,你?现下去找她的不痛快,岂不是辜负了兄妹情谊?” 元希容不忿,“疼我?二?兄如今眼里除了她还有谁?我们不过脚底泥罢了!” 张嫽笑道:“那?是二?郎的不是,怨她作何?她是个好性情,同她做朋友不难,你?两个若能?和睦,二?郎必定欣慰。” “和睦?”元希容嗤道:“我看她是乱家的祸水,也?不想想,二?兄为着她闹了多少事出?来!” 张嫽笑得眼睛弯弯,“我就知道,希容你?果然还是和青桐最亲,所以替她寻公道来了。” 元希容立刻露出?一副嫌恶并?恐惧的表情,“阿嫂胡说什么!” “你?啊!”张嫽笑出?了声,又问:“说起来,青桐近来如何?” “还能?怎样,不死不活的。” 张嫽亦是感慨,“她又何必如此自苦?” “谁知道呢。”元希容淡淡道,又忽然露出?一副兴味表情,“我瞧着这个也?是不死不活,二?兄怎么回事?” 张嫽只说:“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了。” 元希容道:“我看她也?不怎么情愿,一下毁两个人,二?兄简直是在造恶业。” “这是你?胡说了,我瞧他两个好得很,这话叫二?郎听见?必然要不高兴,以后莫讲。”怕她再乱说什么,张嫽挽起她手臂,“今日风大,别吹着,快与我一道回去吧。” “不想回,我瞧那?画甚美,阿嫂也?与我作一张,可不许薄此厚彼。” 张嫽有些难以为情,“希容你?想要,莫说一张,百张千张也?是能?的,只是可否改日?今日她生辰,我说了拿这个给?她作礼物,若是再与你?画,岂非显得我轻慢?” “她今日生辰?阿嫂怎知?” “也?是谈天时听渔歌讲的,说是二?郎给?她送礼物,早几日起便陆续的到,渔歌讲给?她听,想叫她念二?郎的情,送信往南州去。” 元希容眸色微动,抽出?了张嫽臂弯里自己的手,几步走到榻边去,取了画,对张嫽道:“这不知道也?便罢了,既知道了,都是一家人,怎能?不为她庆贺一番?只是我知道的也?太晚,太紧急了些,又不好随意送个什么东西,否则岂不是怠慢她也?怠慢二?兄?如此我人先去,礼物就等我细细挑了再送过去,阿嫂以为如何?” “这……” 元希容挽上张嫽手臂,挈着她往前去,“阿嫂这便与我一道去吧。” 湛君抱着鲤儿回去时,渔歌恰好忙完,正要出?去寻人,不料在门口遇见?,喜不自胜。 地?上摆满了箱箧,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湛君见?状,蹙起眉一副厌烦模样。 渔歌喋喋不休,夸耀着这些她主子从山南海北搜罗来的好东西,以期叫这眼前人明白?她主子的盛情。 湛君坐在榻上,额角都在跳。 渔歌一样样捧东西给?湛君看,湛君叫住她,“我倦了,想先歇下。” 渔歌顿时失声,满口想说的话全吞回去,充塞在胸口里,化成了郁气。 “是。” 渔歌强颜欢笑,躬身退下。 湛君把?鲤儿放平在榻上,鲤儿这时正醒着,一双澄澈的眼睛,让湛君想起倒映在溪水里的星星,心里生出?柔情。 “鲤儿,姑姑今天十八岁了,你?知不知道呀?” 鲤儿张嘴,吐了个泡泡。 “你?知道啊?”湛君笑起来,“那?有没有礼物给?姑姑?姑姑每年?生辰都会?收到礼物的。不过英娘只会?送衣裳,而且不过生辰她也?要做衣裳给?我的,所以简直是应付我,对不对?我每次都这样想,可收到时我还是很高兴,太不争气了,你?说是不是?先生送东西没什么讲究,好像并?不顾虑我,全凭他喜欢,去年?他还送我旧簪子,咄咄怪事,哪有人送旧东西的?哎,我们鲤儿是不是还不知道英娘和先生是谁啊?英娘……现在想,她与我大抵就是莲娘同你?,到底是不是我不清楚,只是她一直在,莲娘应该不会?陪你?这么久,至于先生……他教我喊他先生,可是你?父亲说他是舅舅,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舅舅的事,我不知道,到时你?可以自己问他。” “也?许他真?的是,每年?这一天他都不高兴,甚至不怎么愿意见?我,是因为这天是母亲忌辰吧,鲤儿,我们两个一样呢,生辰是母亲的忌辰,真?可怜,是不是?” “鲤儿,都是姑姑不好,姑姑要是不任性的话,你?母亲肯定还在,是我害死你?母亲,叫你?变的跟我一样可怜,可是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她哭起来,“我能?怎么办呢?” “你?原谅我,鲤儿……” “都是我的错……” “她哪里睡了?我都听到说话声。” 门应声而开,湛君急忙把?鲤儿抱进怀中,张大了眼。 走进来三个人,为首的赫然是元希容,其后是满面忧色的张嫽,最后是一直低着头不敢抬起的渔歌。 “二?嫂,听说你?今日生辰,我来为你?庆贺,咦?怎地?这神情?不欢迎我们似的,哈!二?兄真?是大手笔,这么些东西,我来瞧瞧。” 纵是再稀奇珍贵的东西,难道还有元希容没有见?过的? 因此她很是失望,“二?兄实在俗气,怎么也?该用些心才是!” 说着她开了一个箱箧,惊奇道:“这是些什么?” 渔歌忙看一眼,对着湛君回道:“是些孩童玩物,二?郎叫人寻来给?小郎君玩的。” “这倒还有几分意思。”元希容翻了翻,拿起个五彩斑斓,缀铃铛又垂长流苏的拳头大小的毬在手里抛着,铃声清脆,叮铃铃地?响,她又道:“只是怎么这时候拿来?既不是给?二?嫂的,好歹错开了送,收到的生辰礼是给?旁人的,真?要怄死了!” 张嫽忙道:“希容你?这话不对,倘若一个人连你?的亲眷都一并?看重,那?其待你?必然是真?心,真?心又哪里会?叫人怄?” 第86章 元希容或许童心?未泯, 那日见到那一箱子孩童玩物?,爱到不能释手,自此也成了湛君处的常客, 或摆弄物?件,或与张嫽谈天说地, 偶尔也会逗弄张嫽怀里抱着的鲤儿。 倒也和睦。 这一日是三月十?四,元衍的信照例于日中时分送到。 湛君看信时元希容就在一旁, 原以为又是同往常一样随便看几眼就丢一旁,不料湛君却?突然发狂,喘着粗气几下将纸攥成团,站起来狠狠砸到地上, 面色青白, 双眼怒睁,颇有狰狞之态。 一群人都给她吓住了。 张嫽与元希容对看一眼, 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疑惑不解, 张嫽率先做出反应, 急忙放下手中针线, 快步走到湛君身边, 拽着她又坐回去, 温声询问轻语安抚。 元希容很觉莫名其妙,好端端的发什么疯?难道二兄还能在信里写什么气她的话?不能够吧。 那纸团就砸在元希容脚边, 她垂眸看了一眼, 使?女即刻为她捡起, 双手奉与。 元希容展开读了,不胜唏嘘。 不过些关怀之语, 也能写出三张笺来?这信是送错了地方,倘若到的是她母亲手中, 岂会?沦落至此? “我可怜的母亲,可怜的阿兄……” 元希容一时心?中五味杂陈,虽有些微妙的畅快,可更多的还是不满。 “我二兄何等英雄人物?,在你面前这般伏低做小,你竟然还敢摔东西发脾气?恃宠生娇也得有个限度,何况这又哪里开罪你?简直无理取闹!” 成欢 第69节 元希容晃着手里笺纸,冷声冷气道:“你近来气性好似愈发大了,怨气满身的,真不高兴了就去找两个人甩几个巴掌出气,何故践踏旁人心?意?难道待你好,就活该受你作践?” 湛君听了这话冷笑道:“旁人既没惹我,我抽她们巴掌作何?” “你!”元希容气结,亦是冷笑,“好哇!待二兄回来,你倒甩他几个巴掌给我瞧瞧,别说到做不到,叫人小看!” “好啊!你倒是快叫他回来!” “好了,这是做什么!”眼看不成样子,张嫽急忙出声喝止,皱着眉对元希容道:“希容,讲的什么话!”又看湛君,眉虽仍蹙着,却?并无责备之意,“她到底年纪小,气盛了些,你宽恕她这一回,莫要?同她计较。” 元希容不觉自己?有错,只当张嫽偏袒,深觉受辱,不肯再?留一刻,冷笑一声,拂袖阔步而去。 恰好使?女来送汤食,刚转进门,一时躲避不及,托盘撞到元希容,碗盏摔到地上,汤汁淋漓,大半都在元希容身上。 元希容涨红着脸站在原地,气到浑身发抖。 使?女跪倒在地,哀声不住求饶。 “快别站着了,先进来把这衣裳换了。”张嫽拉住元希容胳膊,扯着她往回走。 她两个渐渐近了,浓汤的油腻味也愈发重了,仿佛把人裹进了油珠里,湿湿腻腻的摆脱不掉,要?将人溺死。 湛君几乎喘不过气,喉咙处忽然一阵翻涌,她想忍,把这股来的莫名的泛溢的酸压下,可是忍不住,难受的要?死,于是一时什么也顾不得,紧闭嘴踉踉跄跄赶到水盂边,捂着心?口?“哇”的一声,她胃里根本没有东西,可还是吐的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口?涎一道流下来。 元希容回到住处时,身上仍还穿着那件脏衣服。 使?女跟在她身后,大气也不敢喘。 方艾正在庭中杜鹃花下烹茶,远远看见元希容侧影,皱了皱眉头。 “你怎么回事?你……”方艾本是想问责元希容见母不拜一事,话才讲了一句,便被元希容身上的怪味道熏到头晕目眩,她扶住头,朝元希容挥了挥手,“……你先离我远些。” 元希容本就青白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更加难看。 过了会?儿,方艾稍适应了些,吐出一口?浊气,皱着眉不掩嫌弃,问道:“身上这是什么味儿?” “不知道。”声音干硬。 “不知道?你到哪儿去了?” “去了二兄那里。” 方艾当即大怒,一掌拍在案上,震得瓷盏哗啦啦地响,“到那里干什么!好啊,如今连你也不听我的话了!” 元希容忍着眼泪,“母亲放心?,那地方我这辈子再?也不会?去了!” 她这副模样,方艾倒愣住了,不敢置信道:“怎么?她还敢给你气受!反了天了!” “母亲,她也太嚣张!全是二兄的错,叫我受这种?委屈!”元希容哭道:“她的使?女泼了汤到我身上,害我狼狈不堪,她难道不该代使?女同我道歉?这样好歹还算把我放在眼里,可是母亲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她竟然当着我的面就吐了出来!那汤是不好闻,可哪里就到这地步了!我看她就是故意给我难堪!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简直奇耻大辱!我气不过要?扯她理论?,阿嫂就在一旁,她不站在我这边为我讨公道就罢了,竟然拦我,最后还推我!我哪里对她不起!叫她这样对我!要?不是母亲你明目张胆偏袒二兄,她们又怎么敢!” “你……方才讲什么?” “我说母亲你偏心?!” “哎呀!谁问你这个!”方艾急了,“我问的前面,你说她怎么?” “她给我难堪……” 方艾几乎要?不耐烦,“我是问你她是怎么给的你难堪?” “……就当着我的面吐啊。” 元希容看着她的母亲,那上咧的嘴角,炬火一样明亮的目光,全是不加遮挡的喜意,哪里是要?给她讨公道的样子? 元希容几乎是愤怒了,跌足道:“母亲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幸好有你阿嫂拦你,”方艾狠戳了一下元希容额角,骂道:“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你!”骂完又喜笑颜开起来。 这到底在高兴些什么?哪里有值得人高兴的地方? 元希容搞不明白,一时如坠云雾中。 湛君好容易吐完了歇下来,张嫽抚她的背,问她要?不要?喝水,她艰难地点?了下头。 张嫽从渔歌手里接过温水,一口?一口?喂给湛君,一连用掉三碗水,湛君嘴里的坏味道才没有了,她想喝水,只是筋疲力竭到连吞咽的力气都没有了,张嫽只好扶着她回榻上坐。 两个使?女仍在擦地,张嫽叮嘱道:“多过两遍清水,要?擦干净。”又吩咐另两个使?女道:“去多剪些花来。” 湛君仰面躺在榻上,张着口?呼吸,一副半死不活模样,张嫽安慰她两句,要?她先歇着,随即眼神示意渔歌,渔歌点?点?头,两人便出去。 才出了门,渔歌便迫不及待,“少夫人,这可是……” 张嫽轻嘘了一声,渔歌立刻闭上了嘴,但是止不住笑。 张嫽也笑,隔着窗棂往屋里看了一眼,轻声道:“我不大能认定,可瞧着像,我且问你,上一回月事是什么时候?你总该知道。” 渔歌想了下,道:“要?两个月了。” 张嫽嗔她一眼,“你怎地这也不在意?” 渔歌笑道:“您不知道,这位没准时候,先前侍奉时婢子便疑心?过,都不是,所以这回便没往这上头想。” “那还是先别声张,叫医工来诊脉,真万无一失了再?告知夫人。” 渔歌颔首,“婢子这便去。” “好,你快去,我进去陪着。”张嫽笑着催促,“你可快些,我是真等不及!这么件大喜事!” 湛君还是不舒服,心?烦意乱的厉害。近来她常如此,她知道是思虑太过的缘故,每当这种?时候,她就需要?鲤儿。只有抱着鲤儿,她才会?有脚踩在实地上的安定感觉。 鲤儿,她哪怕付出一切也要?保护的鲤儿。 “鲤儿?鲤儿……”她不自觉喊出了声,挣扎着慢慢坐了起来。 莲娘听到响动,忙抱着鲤儿过去,把鲤儿放到榻上湛君眼前。 “夫人,小郎君睡着呢,方才也没有被吵醒。” 鲤儿趴在褥子上,两只手都攥成小拳头,一只稍稍举着,一只搁在流口?水的嘴边。他三个月了,还是小小一团。 湛君心?里柔软得很,伸出一只手指搁在鲤儿软绵绵的手背上,不自觉微笑起来。 张嫽正转进来,见着这么一副景,恐扰了这安谧,脚步停下,只扶着门远远地看。 鲤儿忽然哭起来,莲娘察看了一番,说他是又饿了,于是抱了他到屏风后头坐下,解了衣襟喂他。 张嫽见状走了过去,在湛君身边坐下,拉起她的手,同她一道隔着屏风看那后面的鲤儿,笑道:“小孩子多叫人喜欢,是不是?” 湛君只呆呆的不回答,她一直这样,张嫽也不在意,接着道:“鲤儿有你这个姑姑,真是好福分,你给他生个弟弟或妹妹,他两个一块儿长大,能有个伴,不然孤伶伶一个,也太寂寥,小孩子得热闹才好。” “我是真羡慕你。” 正说着话,渔歌领了医工进来,两人前后行了礼。 张嫽站起来,让出了地方,对湛君道:“方才那样,许是近来病了,叫医工给你瞧瞧,要?是真有什么,好对症吃药,就当是为了鲤儿,他可离不得你。” 她说到鲤儿,湛君果然乖乖听话,向前伸出了手臂。 医工耳顺之年,鹤发童颜,蓄一把美髯,飘飘然有神仙貌。 不过片刻,医工收回手指巾帕,退开一步,从容道:“恭贺夫人,此滑脉,尚不足两月。” 方艾恰行至门前,听得这一句,人未到而声先闻,“果真?” 医工回身行礼,“果真。” 张嫽站起来,笑着朝方艾行礼,“贺母亲大喜!” 方艾原地停住,喜笑盈腮,神采飞扬。 张嫽又要?贺湛君,回头看,却?见她面色苍白,双瞳收缩有震动意,实非喜色。 第87章 帐中正议事?。 卫士掀帘, 禀道:“使君,夫人遣使诣营,此刻帐外听候。” 事?议得不大顺利, 两帮人各执己见,互不相?让。元佑这老子管不住儿子, 正头?疼,闻此大喜, “叫他进来!” 元衍则皱眉,从坐席上站了起来。 “见过主公并诸位将军。”来人跪地行礼,笑着捧出一物?,“奉夫人命, 此物?承与主公。” 帐兵接过, 送至元佑手中。 只是一封书信,且来人脸上并?无焦急神色, 想来无甚紧急事?, 元佑便想着待四下无人之时再拆阅, 因而只是放下, 温声对来人道了一句辛苦, 吩咐帐兵带其下去?休整。 来人抢道:“主公, 来时夫人嘱咐,请主公立时过目。” 元佑有些?诧异, 一参军道:“想必夫人有急切事?。”旁人亦赞同, 纷纷出言相?劝。 元佑捋须笑叹, 抽笺展读,目光游移之间, 面色已颇为奇异,转脸觑了下首的元衍一眼, 将笺纸递到?了他跟前。 元衍眉头?紧锁,沉默接过。 元佑是个?好父亲,儿子不给他面子,他却害怕儿子在众人面前丢脸,因而笑着站起来,对帐中其余诸人道:“今日暂且议到?这里,各位且同我一道前去?巡营,如何?” 众人自是答应,跟在元佑身后,笑着出了帐。 杜擎没有走。 元衍仍在读信,一张笺,数十字而已,读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杜擎见他一时喜眉笑眼,一时又忧心忡忡,短瞬间连番变化,心下十分好奇,遂犯了老毛病。 几行看罢,杜擎不由得咋舌,“元二你果然好本事?,我简直拜服!公主先前那般,我还以为你两个?完了,想不到?哇!”又感慨,“我尚未娶亲,已然慢了你一步,如今竟是要慢你两步!” “她不是什么?公主。”元衍不悦道,“而且我也没想要快你两步。” 杜擎不解,“什么?意思?” 元衍不答,只说:“我得回去?。” 杜擎笑起来,“我如今是明白了,公、哦不,那位——”他眨眨眼,有些?幸灾乐祸,“——果然是你命里的劫数,不然怎么?你每回将要大有作为之时都要给你些?意外之喜?” 元衍冷冷瞥他一眼,杜擎不当回事?,仍是笑。 元衍挑起一边唇角,道:“是我命里的贤助也未必。” 他这笑颇有些?深长意味,杜擎到?底了解他,不多时也就?明白了他意思,讶道:“你难道还真想……”他忍不住微笑,但还是劝道:“都要做父亲的人了,你还是给妻儿积些?阴骘吧!否则孩子生下来讨债,同你一个?德行,你就?能体会郡公的苦了,方才那么?多人在,你好歹也给他留些?面子,讲话那么?大声,我都替你汗颜。” “她们的福分尊荣只系于我一身,不必费心积什么?阴骘,至于父亲……”他皱眉,“父亲优柔寡断,简直妇人之仁!” 成欢 第70节 “郡公仁德。” “此时讲什么?仁德?” 杜擎只好道:“时人尊崇孝道,你这样难免为人诟病。” “我并?没有弑父杀亲,只是长辈有错,我出言匡正,哪里不孝?旁人如何诟病?再者——”元衍冷笑,“我难道还怕这个??” 杜擎难免叹气,“你如今也太狂妄,我知?你一向不信什么?鬼神,只是天道冥冥,你还是敬畏些?好,他日报应到?别处,只怕你后悔。” “力不胜任者才会将不利状况视为报应。” 杜擎已然交付真心,但实在无可奈何,只好又换回素日玩世之态,一脸嬉笑模样,“倒有双全之法,你便应了他,他那妻妹长的虽然不及你,可好歹也是个?美人,且神采英拔不同于寻常女?子,别有一番意趣,你也不算亏,便是亏了,届时南州在手,也值当了,日后必是一桩佳话趣闻,还不必你改水道投毒损天德,有益无弊,何乐不为?” 元衍嗤道:“他淳于文是个?英杰,他手底下那些?人也是?乌合之众罢了,难道我还拿不下?我念他有几分本事?才愿收揽,他既不承情?,又何须多言?什么?东西,也妄想摆布我。” 杜擎怪声怪气,“只可怜那乌娘子,痴心付与东流水,可谁叫她没有那位美呢?”又感叹,“那位真是好命,你这一心一意的架势,哪个?女?人不艳羡呢?杜大人也算端方人了,可我母亲去?世时,他便已为我添了六位庶母,新?近这位已然是第十四位了,听说年纪比我还小?些?,我母亲为了这么?个?人伤心殒命,实在不值。不过想来我母亲也有狠手段,否则杜大人岂会这么?些?年也没给我弄出些?弟弟妹妹来?真是深谋远虑,我得感念。” 他提起孩子,元衍眼里泛起柔情?,复将信读了一遍,道:“迟则生变,今晚我便带人去?,明日归返,既做下便无可挽回,父亲即使生怒也无法,”他笑一声,“最好也同上回一样,罚我归家反省。” 杜擎笑道:“现在便叫温柔乡磨了志气?也太早了些?。”又道:“我与你同去?,明日我两个?一道往你家去?。” 元衍问:“我回家去?,你跟着做什么??” 杜擎叹一口气,“杜大人命苦,只有我这么?一个?不成器的儿子,眼下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又跟着你挣前程,他怕我哪日死?了,他绝了嗣,所以想我尽早娶亲,逼我逼得紧。” 元衍懂了他意思,笑道:“我是不管的,帮不了你,只看你本事?,三郎,这才是双全事?。” 杜擎只是苦笑。 使女?来报,道大郎君归府,张嫽难掩喜色,起身同湛君作别,急匆匆往住处赶。 张嫽进门时,元承正要盥洗,张嫽上前,从使女?手中接过了巾帕。 天早热了起来,张嫽一路疾行,脸上带了薄红,瞧着竟康健了些?。 元承见此,微微笑了起来,垂下脸给她擦。 洗罢脸,张嫽又散了元承的发髻,拿了梳子慢慢给他通发,又问他些?旅途事?,元承俱事?无巨细答了。他说话时,张嫽便笑着眼睛听。在这春日晴暖的午后,鸟语花香里,这一方小?小?天地?,温存如水荡漾。 更衣时候,元承想起来,笑着问张嫽:“今日我归家,先去?拜见了母亲,她见了我,竟也和颜悦色,可是家中有了喜事??” 张嫽心里忽然泛起细细密密的疼,他这样讲。 张嫽低着头?,难过了有一会儿,再抬头?时,又是一张笑脸了,轻声道:“是有喜事?,大郎,你要做伯父了。” “嗯?”元承的喜悦里带着明显的疑惑。 张嫽见此,心里再搁不下愁苦,满溢的全是温情?,她轻轻笑出了声,“是二郎,他要做父亲了,快两个?月了,这几日才诊出来。” 元承沉默了一阵儿,点头?道:“那母亲自然是该高兴的。” 他虽是笑着,张嫽却觉得,他其实并?不如何怡悦。 十年的夫妻,她太了解他了。 而想到?他之所以如此的可能的缘由,她的一颗心,忽然沉坠了下去?。 可毕竟十年的夫妻,张嫽怕冤怪了他。 她声音柔柔的,“大郎,你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吗?” 她怀存着一些?卑微龌龊的可怜心思,祈求他不要讲出残忍的话。 看着她的脸,他笑了笑,讲,“再说吧。” 她的一颗心,终于触了底。 湛君平静坐在榻上,一双手交叠着置于腹上。 她们告诉她,那儿有一个?孩子。 人自然有父母,父母会有孩子,可父母是如何有的孩子,湛君并?不知?道,没有人告诉过她,书上也没有写,如果卫雪岚在,或许还可以问,那当初她为什么?没有问? 她为什么?不问! 怎么?就?会有个?孩子呢。 那天不止张嫽,后来所有人都瞧出了她的震惊与恐慌,知?道她半点喜悦都没有。 方艾本来惊喜若狂,见她如此,笑意渐渐淡去?,不满明晃晃挂在脸上。 张嫽为她解围,捉住她双手,对她道:“别怕,你好好养着,生产时不会有事?的。” 是了,前不久才有一个?女?人因为生孩子死?掉了,她害怕是情?理之中。 于是方艾原谅了她,从张嫽那里接过她双手,毫无芥蒂地?对她笑,像极了一个?慈母,说了好多关切的话。 但是讲了什么?,湛君一句都没有听清楚,她只知?道有人在讲话,而她仿佛一团尘,整个?都要迸散。 人太多了,她说吵,头?好疼。 于是方艾立马吩咐不许人打扰,她站起来,精神抖擞,说自己要亲自去?库房找东西。 张嫽也只好走。 只留下渔歌。 不知?过了多久,湛君的灵魂才终于又回归了她的身体。 她扯住渔歌,绝望地?恳求:“孩子……怎么?会!孩子……” 灵魂还没适应躯体,她还发着昏,口舌并?不服从她的管教,眼睛也一样。 惶然流下泪来。 渔歌吓到?了,急忙问:“少夫人您怎么?了?婢子这就?去?唤姚老回来!” 在渔歌的惶急里,湛君忽然明白过来,渔歌或许不知?道,但莲娘不一样,莲娘是个?母亲。 “莲娘!莲娘在哪里!” 莲娘抱着鲤儿,湛君死?死?抓着她,“告诉我,怎么?会有孩子?我怎么?会有孩子!” “夫妻敦伦乃是天道,男女?是不一样的,阴阳调和,孩子自然也就?有了。”莲娘道,“夫人难道不知?道吗?”有前车之鉴在,她咬咬唇,又道:“男人的东西,夫人总该见过,那东西流到?了女?人身体里,便是阴阳调和了。” 她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她如果知?道…… 两个?人,左不过互相?亏欠,总是能偿尽的,可要是再添一个?…… 湛君觉得自己又带累了人。 第88章 一个尚在母亲腹中的孩子, 倘若生不下来,大?抵便不能?算作人。 杀他不算杀人。 这使湛君觉到了安慰。 几案偏移了些,痛苦使人有确凿的昏厥感觉, 双眼?发黑,两耳嗡鸣, 冷汗堆积,呼吸不能?接续。 湛君蜷在地上, 唇咬出了血,面如死灰。 她一生尚未经历如此深刻的疼痛。 丧失意识前,她恍然想起来,她其实是很怕疼的。 孩子并没有事, 在?母亲的腹中?安然无恙。 湛君想, 或许是因为在?撞上去的前一刻,她心里有过迟疑, 于是不自觉地留了一线余地。 在?她腹中?存在?的, 她的孩子, 想到他即将要死掉, 湛君忽然觉得爱他。 一个孩子, 那?么柔软, 无辜,与她血脉相连。 她给他生命, 他会?长大?, 会?哭会?笑, 会?跑会?跳,这世上有那?么多叫人愉悦的美好?东西, 有人爱他,他会?过美满的一生。 他是可以拥有这一切的, 而不是悄无声息的断送,不留下一点痕迹。 她会?爱他的。 可是这个孩子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他不是单属于她的,她是和另一个人一齐创造了他,一同拥有他。 她不愿意。 所以她又觉得后悔,她不该爱他,为了她的安宁,他应该死掉。 她仍想做自私的杀人凶手,但是没有了机会?。 湛君的解释是她没留神跌了脚,只是无心之失。 方?艾却不信。 她并非蠢人,而且对她的儿?子有那?么多的爱。 她简直愤怒。 不过她更在?意孩子。 于是她温吞地笑,“这种时候,精力不济也属常事,你且好?生修养,切莫挂忧闲事,你那?侄儿?,交给我便是。” 鲤儿?是湛君的命门,踩上去就能?捏住她的命脉。 她尽量让自己看着?平和,不至于心虚慌张,可声音颤抖着?,“……他还小,也不大?康健,挪来挪去,对他没有好?处,生了病可怎么好??” 方?艾仍旧那?么笑着?,以劝慰的口吻,“他只是生病,又不是死了,对不对?” 湛君脸色雪白,眼?神躲闪,手搁在?腹上,声音低低的:“夫人……” 方?艾冷着?脸站起来,“本还想着?接你过去看顾,你既不好?,便先暂躺着?吧,我也没什么好?忧心的,你是个慈心人,又那?么看重小孩子,我孙儿?在?你肚子里,能?出什么事儿?呢?” 湛君瑟瑟垂下眼?。 方?艾带走了鲤儿?。 湛君不仅后悔,而且恐惧。 她已经预见了将来的痛苦,然而无计可施。 她是砧板上的鱼肉,旁人尽可以拿她珍重的东西要挟她,叫她生死喜怒都不由自己,如此可怜可悲的境遇。 成欢 第71节 掩面哭了起来。 元衍回来是在?一个夜里,身上还沾着?寒凉的水气。 湛君早已睡下,灯影幢幢,她睡得不安稳,乱枕间细细地抖,一双好?看的眉轻轻蹙着?。 元衍捉起她的手,灯光下静静地看着?她的脸,眉眼?间满是柔情。 湛君猛然呼叫了一声,张了眼?和口,密密地喘起来,人怔怔的。 元衍这才?明白她许是做了什么不好?的梦,伸了手在?她眼?前摆,轻笑着?:“醒来醒来。”然后发现她的一张脸还不及自己张开的手宽大?,忽然就再笑不出来。 湛君愣了好?一会?儿?,才?察觉眼?前的人是真实存在?着?的,未及说话,眼?泪便流下来。 元衍慌忙去给她擦,问她:“做梦吓到?” “你怎么才?回来?” 元衍心里一突,还来不及欢悦,又听她哭道?:“她把鲤儿?带走了!” 元衍才?到元府门口,便有仆役奔报方?艾。 夜很深了,方?艾也早睡下,但使?女?不敢擅自体贴主人,于是榻前轻声呼唤。 元衍到的时候,方?艾已经梳洗妥当,衣裳也穿了齐整,正要出门。 母子两个中?庭相见。 元衍要行礼。 方?艾大?喜过望,扯住了他,于是元衍连腰也没有弯下去。 “外头冷,快进?来。” 两个人坐下,方?艾笑着?讲:“我知道?你是一定要回来的,可也太快了些,母亲不是笑你,我比你还高兴呢!”又道?:“你从那?边过来的吧,难为你,竟然还记得来见我。” 元衍从使?女?手里接过汤盅,低头饮了一口,随手搁到几案上。 方?艾就道?:“这怎么够?多用些,驱驱寒气,说话又不着?急,我难道?还等不了?” 元衍却不理会?,只说:“今天?晚了,本不想搅扰母亲,想着?明晨再来……” 他话还没说一半,方?艾就冷笑一声,打断了他。 “你想着?明早来,这是应当的,你路上辛苦,我这个做母亲的当然体谅你,可你又来了,为着?什么?还不是那?妖妇差遣你,找我问罪,是不是?” 好?心情一时荡然无存。 方?艾冷着?脸,牙都咬得疼。 “哪里就用到问罪两个字,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想见那?孩子……” “我当然知道?她想见!不然我给别人养孩子!”方?艾冷笑,“那?你就没有问问她,我到底为什么把那?孩子抱过来?” 元衍皱紧了眉,徐徐道?:“母亲想来自有考量。” “我自然有!”方?艾怒喝,“我不捏着?他,你自己的孩子怕是就没有命了,你知道?她干了什么?那?孩子她根本就不想要,知道?了也不高兴,后来更是胆子大?到去撞案角!她要杀了我孙儿?你知不知道?!” 元衍听了心里一口气堵着?,可仍愿意自欺欺人,“……怎么就是她撞过去的,许是意外……便真的是,莫说她,这孩子我也不想要……我本就不想叫她生,生孩子会?死,我怕得很……” “也有人因为进?食死掉,难道?大?家通通饿死?我生了你们?四个,此时不仍好?端端活着??”方?艾生平头一回觉得这儿?子蠢,“你就这么好?哄?你难道?没看出来,她的心根本就不在?你身上,所以才?不情愿生你的孩子!”她到底盼孙儿?盼的太久,又心疼这个被妖妇迷惑了心智的儿?子,遂放软了声气,“别说糊涂话,你得把这个孩子留住,女?人心总是软,母亲尤甚,你想清楚。” 今晚有很好?的月光,路亮堂堂。 湛君站着?等,见元衍只一个人回了来,没有带着?鲤儿?,愣住了,看着?他,自有一种哀怨可怜之意。 “鲤儿?呢?你怎么没有带他回来?他好?些天?没见到我了,怕是快要将我忘了……” 扯着?他的袖子,她哭着?对他说。 元衍看着?她攥他袖子的那?只手,沉默了有一会?儿?。 “别哭。” 他声音带涩,轻轻呼出一口气,抬手将她眼?泪擦掉,反抓住她手,引她到榻边,按着?她双肩叫她坐下。 他在?榻前半跪下。 他比她高出许多,此刻他跪她坐,须得他仰望她。 分握住她两只手,他轻声讲,“把他生下来,好?不好??” 他恳求,“不要杀死我们?的孩子。” “无论我们?之间怎样,他是没有错的,你不能?责罪他。” 湛君甩开他的手,猛地站起来,几乎是大?喊大?叫:“我就知道?,她必然要说我什么不好?!欲加之罪,其无辞乎?她就是不喜欢我!非要我摧心折骨,她才?痛快!不然何以这般!”她哭起来,狠推了他一下,一面擦眼?泪,一面道?:“你竟然信她的话,也那?般想我!不要杀了我们?的孩子……他依托我而生,倘我真存了心要杀他,他难道?能?活?” “是我错,你莫哭了……” 湛君搡开他伸来的手,哭道?:“我本来就不想要他,你们?既都这样讲,那?就如你们?的意,我就是不要他!” “讲什么气话……” “你要他是不是?我和他,你选他是不是?你要我死了换他,是不是?我不如你的愿,我现在?死!就是不把他给你!” 元衍一时哭笑不得。 湛君很是悲愤,“你方?才?是要笑吗?”又哭起来。 元衍急忙起身把她抱住,抱紧了不叫她动弹,在?她耳边轻声安抚:“做什么要选?哪有人咒念自己的?你安心就是,只要你好?好?听话,你两个都不会?有事。就把他生下来,好?不好??” “不好?!我就是不要他!你给我落胎药!” 她挣扎的厉害,元衍怕伤到她,只好?松开手。 可是她又缠上来,又搂又抱,喊着?要落胎药。 元衍不怕她缠,他喜欢她这样黏腻,可是她要落胎药。 “她的心根本就不在?你身上,所以才?不情愿生你的孩子!” 耳边骤然响起这话语。 “你这么不想要他,是不是因为还是想着?离开我?” 话是脱口而出,问完又后悔。 有些问题如果隐约知道?答案,其实不必再问出口,否则连自欺欺人都再不能?够。 可是不问又不甘心。 他其实仍心存侥幸,盼望着?她先前对他说的都不是假话。 “啪。” 静穆的夜里,声音响亮得突兀。 元衍转过脸的时候,嘴里有血腥气。 又是一声,他的脸再度偏过去。 湛君坐回榻上,抱着?手臂小声啜泣起来。 红痕太重,一夜也未消去,眼?下还添了乌青。 元衍就顶着?这么一张狼狈的脸出现在?湛君眼?前,手里捏着?个瓷碗。 “给你,我说了,要什么都给你。”他咧了嘴笑,“你真的心狠,叫一个父亲去杀他的孩子。” 他这样讲,湛君知道?了他手里的是什么,于是伸出手去接。 她摸到了,他却捏紧了不松给她。 “你肯定想不到,知道?有他在?的时候,我有多高兴。” 说完,他松了手。 湛君却抖了一下。 汤汁淋出来,乌黑色,闻起来苦涩非常。 第89章 良药向来苦口。 喝下去就有?解脱。 可是?, 可是?…… 碗掼在地上,湛君伏榻哀哭,震颤如风中枯叶。 瓷盏碎裂, 水迹蜿蜒,苦意四散。 人的心也给浸透。 元衍坐到榻上, 一下下轻抚她?的背,小声地说:“不闹了好不好?” 湛君仍是?哭。 “你其实也爱他的, 是?不是??” “我想回?家。”湛君抬起头?,哭着?对他说,“我想先生,想英娘……我要回?家……” 她?这样子也太可怜, 元衍拥她?到怀里, 温声软语:“怎么不叫你回?去?等都好了,你带着?我, 也带着?他, 咱们一道去, 好不好?” “不好!你可恶!”她?大声喊。 “是?, ”元衍笑说:“我可恶, 不是?个好人, 你人美,心又慈, 最讨人爱, 我最爱你, 只爱你。” 元衍正一句句的哄人,忽然有?喧闹声, 脚步声急促杂乱,由远及近。 “逆子!这个逆子!” 听得出咬牙切齿。 方艾踹开了门进来, 先看见地上的狼藉,脸松了松,随即又绷紧,狠盯着?榻上相?拥的两个人。 湛君要落胎药,元衍既决定给她?,便绝不会掺假哄她?,是?以?端给她?的那一碗,能够切实葬送父母子女亲缘。 药是?渔歌煎的。 她?是?个聪慧的使女。 成欢 第72节 从元衍手里接过药的时候,她?简直心惊肉跳。 她?再怎么得看重,也还只是?个使女。 兹事体大,知?情不报,主母能活剥了她?。 她?听令行事,她?的主子也许会保她?,只是?性命攸关,哪里是?可以?赌的? 何况二郎也不是?真?不想要那孩子。 该如何选自然一清二楚。 “毒妇!” 方艾怒骂。 “逆子!” 又骂自己不争气的儿子。 “你昏了头?!虎毒尚不食儿,我看你是?疯了!” 又指湛君,“你这妖妇!惑人误人!我儿子早晚毁在你手里!” “母亲!” “叫她?走,快叫她?走!”湛君抱着?元衍哭,“我不要看见她?!快叫她?走啊!” 方艾如何能忍,发指眦裂,“反了你!” 湛君推了元衍一把,“你看她?!” 元衍果断起身,“母亲,我有?话讲,先与我到外间吧。” 他这般选,哪个母亲受得了? 方艾张嘴就要再骂。 元衍抢在她?前?头?,“她?本来就体弱,母亲,别叫她?生气,对孩子没好处,你只当?心疼我孩儿。” 方艾有?再多话此时也讲不出一个字来,立在原地,手脚僵硬,呼吸急促,脸色青白?如鬼。 元衍连忙上前?,亲自扶住了她?,引着?她?往外走。 母子两个庭中站住了,方艾扶着?头?,闭着?眼睛小声呻、吟起来。 “药是?她?自己打翻的,她?到底没那么狠的心,母亲莫要再气了。”元衍温声劝道。 “我气是?为?着?谁?”方艾出冷气:“今日心是?软的,明日呢?” 元衍不说话。 方艾便又冷笑:“还有?八个月,谁知?道她?又会闹出什么事?” 元衍道:“还要母亲多费心,要是?母亲也不帮我,我还能依靠谁?” 这话叫方艾心中熨贴,气不知?不觉散了,脸上带了笑,只是?说话还是?怪声气,道:“我有?用,你记得我,用不着?我,不知?将我丢哪里。” 元衍笑道:“母亲这话叫我伤心,好似我真?是?个逆子了。” “你做出这种事,还不是?逆子?那落胎药你难道甘愿给她??还不是?她?逼你!为?着?讨好她?,你连我的性命也不顾,不是?逆子是?什么?”方艾气道:“你是?真?没出息,叫她?这么摆布你。” 两人正说着?话,元希容急匆匆跑来,到了跟前?,先看她?兄长,语气怨怪:“二兄你怎么能做这样的糊涂事!”又问母亲,“她?没有?喝吧?” “那就好,那就好……” 得了否定的回?答,元希容抚膺舒气。 她?一路跑过来的,绯红的脸上带汗,正像一朵结露的海棠。 这样的妹子叫人如何不喜欢。 元衍问她?,“青雀你好像高兴得很?” 元希容睨他一眼,没什么好气:“我侄儿还在,我当?然高兴得很,要是?……”她?顿了顿,“二兄你脸上是?怎么了?” 问的自然是?元衍脸上那还未消去的红印。 方艾先前?一颗心全在湛君肚子上,倒没空闲仔细瞧她?儿子的脸,女儿提了醒,她?便也去看。 不看倒罢了,看清楚了,当?即怒生心上,浑身颤抖不止。 “这妖妇!” 元希容着?实吓到了。 “……二兄,她?真?敢打你?” 元衍倒不在意,教诲他妹子:“青雀,日后倘若你夫婿惹了你生气,你也同她?学,莫要忍让。” 元希容神色变幻,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恍然间,元希容突然对这二嫂生出了特别的深不可测的敬意。 又说了几句话,元衍要送方艾同元希容出去。 方艾自是?知?道撵了她?们走后他要去做什么,面上很不高兴,元衍哄了她?几句,又讲自己还未用朝食,她?到底最疼他,便不再同他计较,如了他的意领着?昏头?昏脑的元希容走了。 元衍回?到内室,湛君早不哭了,此刻坐在榻上,手搁在腹上,无神的双目正望着?地上一片将干未干的水渍。 碎掉的瓷碗早被使女收拾干净,地也洗过了。 听见声音,湛君怔怔抬起头?,一双盈盈的眼睛忽然淌下泪来,虽无声息,却像秋冬天的凉雨,万物都被摧毁得衰败。 杜擎的到访使郭青桐稍有?一些错愕。 她?已?许久不见客了。 她?也没有?什么客。 十年来,她?一直侍奉在方艾左右,并没有?太多机会结交同龄朋友,且她?也不愿费心思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她?只需要叫方艾对她?满意即可,毕竟她?所拥有?的最叫人艳羡的东西正是?来自这位婆母的恩赐。 她?是?元氏二郎的妻子。 曾经是?。 元氏为?妇十年,她?自认无有?过失。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如今还不是?身处这般不堪境地。 她?得到了他的尊重,他的怜惜,他的负愧,却没有?爱。 他不是?没有?爱,有?的,只不过不给她?。 她?终于也羡慕起旁人来。 她?早已?经拿到了放妻书,由她?曾经的夫君亲手所写,言辞恳切,未道她?半个字的不好,只写分薄缘轻。 他实在是?一个太好的人。 所以?她?才这么不甘。 许多人劝过她?,她?知?道他们全是?为?她?好,讲的话诚恳又合理,她?听了,且牢牢记住,深夜里劝解自己。 她?的眼泪已?经流尽,可是?依旧不能将自己劝服。 她?做不到。 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是?以?一日日的憔悴。 这狼狈样子实在不好看,而且不该给人瞧见,所以?她?谢绝了杜擎的拜访。 因着?元衍,郭青桐与杜擎算相?识,可并不相?熟,远不到能够私下会面的交情。 上次不过是?望门投止,如今她?已?不需要人听她?诉苦了。 全然无用。 可是?杜擎强闯了进来。 这可真?是?失礼之至! 郭青桐由错愕转为?惊异。 杜擎是?老样子,并没什么变化。 郭青桐看着?他,难免自伤。 竟有?一种自惭形秽之感。 她?笑着?叙礼,气色虽不好,举手投足却无可指摘,自有?一番风度在。 十年来,她?已?然纯熟。 “三郎,可是?有?事?”笑也是?恰如其分。 杜擎看着?眼前?人,心有?千言万语,可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长久不说话,郭青桐面有?疑色。 窗外鸟叫了一声。 杜擎呼出一口气,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缓缓道:“你受苦了,青桐。” 郭青桐自嘲一笑,并不作答,而是?抬手请杜擎落座。 两人对坐,中隔着?一条长案。 郭青桐从使女手中接过茶盏,搁到杜擎面前?,柔柔一笑,睇眄流光。 杜擎无言饮茶。 礼数周全了,郭青桐才开口:“我自是?有?说不尽的苦楚,只是?任谁来看,我都是?自讨苦吃,并没有?什么好讲。” 一阵沉默。 郭青桐并无待客之心,因而又将先前?话问了一遍。 杜擎猛然抬头?,定定看着?郭青桐,目光乌沉沉,竟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我有?话说,青桐。” 郭青桐一副洗耳恭听之态。 成欢 第73节 “二郎同我讲,他已?与你绝婚……” 郭青桐笑容不变,颔首应是?,“不错,诚然如此。” “是?以?如今你非元氏妇。” 郭青桐心里已?很不高兴,但?脸上仍笑着?,声音也听不出半分勉强,“是?,如今只是?郭氏女,怎么了吗?” “青桐,我今日来此,是?为?了同你求亲。” 饶是?郭青桐再好的教养,此刻也不能端坐,似遇到了一个霹雳,脸色破碎,整个震悚起来。 “……什么?” “我今日来此,是?为?了同你求亲。” 杜擎复述了一遍,目光平静。 “青桐,我想带你走,到我家去,做我的妻子。” “我知?道你的心仍在二郎身上,不能自已?,可是?没有?关系,我不在乎,我此番不是?出于怜悯,而是?为?我的心。” “觊觎挚友的妻子,不是?件光彩事,倘使你一直是?二郎的妻子,这些话我只会死后带进棺里,绝不会此刻讲与你听。” “我比你更清楚二郎对那位的心,如今他们更是?有?了孩子,你再没有?机会,何必枯耗?” 郭青桐有?过慌乱,不过只是?一瞬,很快她?便恢复了镇定,心海波澜不起。 她?爱元衍的心实在太过坚决。 “三郎,多承你厚爱,难以?为?报,你的真?心我已?知?晓,只是?难免辜负,今日这些话我只当?没有?听过,往后再不要讲。” 说这话时,她?仍是?微笑着?的。 她?一向从容不迫。 杜擎想不明白?,“为?什么!难道你认为?二郎还会回?头?吗?” “为?什么不?三郎,你难道真?的以?为?他两个能够日久天长?”她?摇头?,“不可能的,倘若能够,算我当?初错看了她?。” “三郎,他们绝无善终。” “你大可以?嘲笑我是?个渴望着?残羹冷炙的可怜乞儿,即使如此,我仍想从他那里得到哪怕半分的爱意。” 第90章 元衍并没有如愿在咸安久留。 南州出了大乱子?, 他须得前去主持大局。 收到急报是在夜里。 渔歌连声叩门,疾声呼唤。 湛君听见声响,从不安稳的睡梦中醒来?, 眼?睛微微一睁,带些迷茫之色, 下意识要坐起来?。 元衍正?披衣,见状将?她按回去, “无事,你且睡。” 湛君懵懵的,听话得很,眼?睛眨了眨, 真的又接着?睡了。 元衍笑?着?摸了摸她的脸, 小心下了榻。 一开门便看?见渔歌忧急的脸,“二郎, 大事不好!” 极轻薄的一张笺, 寥寥几字, 元衍看?了一遍又一遍, 慢慢攥成一团, 张开手面无表情地丢掉了。 方艾已急得哭了, 巾帕在脸上点抹,“这要怎么办?” 元衍长长呼出一口气, 语调不见起伏, “母亲问我, 我又岂知该如?何是好?” 湛君难得做了好梦,青云山上花开如?锦, 灿似艳霞,她坐在桃树底下, 拿着?本书慢慢地翻。远处有人呼唤,她想必然是英娘找她来?了,于是阖了书站起来?,抖落满头满身的香软花瓣。 忽然就醒了。 才从美梦里抽身,看?人的一双眼?里尽是茫然。 “我得走了。” 她还懵着?,“到哪里去?” “南州,许是要耽搁得久一些,事情有些麻烦。” 湛君清醒了些,于是不说话了。 她是不想说话,元衍却以为她难过,这夜里竟然也心生欢喜,带着?些笑?,安慰她:“一定尽快回来?看?你。”又说,“我不在你要听话。” 湛君不应答。 “睡吧。” 湛君闭上眼?睛。 他又讲,“近来?收着?音信,好似有了姜先?生的踪迹。” 湛君猛地坐了起来?,一双眼?睛圆睁着?。 “有人曾在江邑见过他,身边跟着?个仆妇,想来?是你的英娘,不过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想知道?他如?今在哪里,只怕还是要费力气找,我本想着?待人找到后再告知你,免得你受等待煎熬之苦,如?今倒不如?先?告诉你的好。” “怎么样,高兴吗?” 湛君抓住他胳膊,嘴唇颤抖,眼?里满是恳求,瞧着?竟委屈得很。 指节在她唇上蹭了蹭,元衍站起来?,“我真得走了。” 湛君追着?要起来?,含泪凝睇,一副哀婉神色。 元衍登时心软得不行。 “怎么,舍不得我?” 湛君张了张口,颤声道?:“……你要早些回来?。” “好。”元衍拖着?声音答应,笑?着?摸摸她脸,“你既说了,怎么不应你?驾马御风回来?,好不好?”把她按回榻上,盖好锦衾,“快睡吧。” “她们会好好看?顾你的,你听话,别叫我忧心,闲了写信给?我,嗯?”手隔着?厚衾放在她腹上,摩挲了下,“他怎么样了也告诉我,要是敢折腾你,我一定教训他。” 说完笑?起来?,心中无限感?慨。 儿女情长果然消磨志气。 “我真得走了。” 幽蓝的天幕,白而且冷的月,没有星子?,一人一马奔驰在大道?上,尘烟飞溅。 昼夜兼程,一日两?夜。 众人早等着?。 营前下马,来?不及拜见,元衍径自问道?:“现?今如?何了?” “孝孺前去看?了,郡公尚安,并未受怠慢,他们也不敢,只是……” 元衍略不耐烦,“只是如?何?” “只是若想赎回郡公,单药材粮食马匹还不够……”这人声气渐弱,“他们还想要二郎你……” 南州地势复杂,高山平原相接,河川纵横其间。平原在东,沃野千里,古来?繁华,高山在西,曲折险峻,少有人烟。 贼众劫掠州府后聚集山林,倚山川为仗,连营结寨,守望相助,竟有一番峥嵘之态。 是个不算小的麻烦。 元衍数次出手,虽多是胜,可没意思得很。 小打?小闹,好似隔靴搔痒,全?然影响不到大局。 食之无所得,弃之则可惜。 元衍于是收敛了攻势,另寻他计。 匪众而已,安州兵马十万,尽是帝国精锐,输赢自是不必忧虑,只是不大值当。 元衍并不赞同南下,由他来?看?,东进占据中州之地才是上佳之策,不过旁人难免骂一句狼子?野心,深恩负尽。 元衍倒不在意这个,既存了争雄的心,且事情已然做下,总是要被人议论的,早或晚而已,这道?理元佑不是不知道?,可仍旧惶恐得很。 元佑只要没死,元氏就还是他做主。 元衍还是得听他老子?的。 也是没办法。 虽不大情愿,但南州也是建功立业之地,拿下不是没有好处。 可是棘手。 元衍按兵不动,拿着?舆图堆起了沙盘,又亲自跑了几天,想出了一条妙计。 南州河流纵横,水系发达,密如?蛛网,自然会有那么几处巧妙地方,只需略作手脚。 人是离不得水的。 比起大军所需粮草饷银,毒药还是价廉。 但是元佑还是不同意。 父子?为此?争论。 元衍简直气结。 可还是那句话,元氏现?在还不是他的。 不过他早晚会把自己老子?劝服。 恰好元府来?信。 他欣喜若狂,可是她一定怕得很,他怎么着?都得回去一趟,得在她身边才行。 夜长梦多,迟则生变。 先?行后闻,也没奈何。 只是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 成欢 第74节 明明只需要等就可以了。 怎么就敢信那种话! “不可能。”元衍声音平静,“告诉他们,要么收下那些东西送郡公安然无恙回来?,我撤大军,留两?万人陪他打?,大家各凭本事,要么他们把郡公杀了,我歃血祭旗,保准不留他们一个活口。” “就这么告诉他们。” “这……” “不妥?” “……自是妥当。” 三日后,元衍亲自出面交接,迎回了落入贼众手中多日的安州都督西原郡公元佑。 元佑是躺在门板上被抬出来?的。 十五山王淳于文的妻妹乌鸢着?嘉乘马亲送,到了元衍马前,飒然一笑?。 “好叫郎君知,我等并未慢待使君,使君是听了郎君你着?人送来?的话才生了病,非我等过错。” 她一双眼?炯炯有神,将?元衍上上下下打?量了,笑?意更深了些,“我观郎君其人,除却容貌,与使君几无半点相似之处。” 元衍颔首一笑?,吩咐士卒抬元佑回营,除此?之外并不多言,待元佑离了视线范围,他才策马回转,多余的一个眼?神都欠奉。 乌鸢恨落齿上,攥紧了手里缰绳,喃喃道?:“等着?吧,我一定叫你向我求饶。” 对自己的父亲,元衍也无言语。 数名医卒皆诊了脉,一番商讨后,一人出面禀告。 “使君确只是身患寒热,并无他症。” 元衍点了点头,医卒结队告退。 元泽跪在榻前垂泪。 元衍冷漠地看?了眼?病榻上颓唐的老父,对身侧一老将?道?:“郑将?军,引军回安州之事,便劳烦将?军了。”又对元泽道?:“幼猊随行侍奉父亲。” 元泽哭着?应下。 元衍戴上盔,“今日事重,我且去巡营。” 郑萦送了元衍到帐外,目送他远去。 看?着?年轻人硬挺矫健的身姿,郑萦狠狠叹了口气。 回到帐内,元佑榻前已围满了人,元佑亦由元泽扶着?坐起。 元佑苦声道?:“劳诸位挂念,悔不该不听诸位昔时劝告。” 众人自是一阵开解。 元佑又交代,“此?事不足为道?,万不可叫旁人知,一字勿泄。” 众人纷纷应是,无不领命。 元府里头,方艾收着?信,看?了两?行后便捧着?帕子?哭了起来?。 元希容焦急难当,问又问不出来?,从方艾手里薅出了信,贴上去读,看?罢长舒了一口气,对张嫽和湛君道?:“父亲已无恙,如?今正?在返途。” 张嫽当即向方艾道?贺,又出言劝慰,从使女手中接过盥皿,亲自侍奉方艾洗脸上妆。 方艾收拾妥当后,湛君才后知后觉说了句简短的恭贺话。 方艾没理会。 湛君也不计较,坐回去,神色一如?先?前木然。 元衍走得急,尚未来?得及替湛君解决鲤儿的事。 鲤儿仍在方艾处,方艾想着?用鲤儿拿捏湛君,元衍不跟她闹,她自然不会将?鲤儿送还。 湛君想见鲤儿,只得亲往方艾住处,说是拜见侍奉。 方艾又不傻,湛君什么心思她自是一清二楚,况且元佑遭事,她心中忧急,更是没有好心情,因此?存了折磨心思,坚决不见,不肯叫湛君如?愿。不过她虽不喜湛君,对孙儿却是极其珍重,赶人回去也是叫乘步辇,免得劳累。 湛君不得入内,站着?不肯走,仆妇哪里敢对她动手,只是苦劝,又抬了榻请她坐,也是不肯,只站着?。 方艾恨得牙根痒,又无可奈何,只好见,但是也只是叫湛君进门,不抱鲤儿给?她瞧。 还是元希容看?不下去,吵嚷了一番,当然还是得搬出她侄儿才有用。 方艾虽不情愿,但到底还是叫湛君见了鲤儿。 于是湛君自此?便日日往方艾处去,只是看?鲤儿,余事全?不理会。 方艾看?她还算老实,也就没再找她麻烦,只一味担心起元佑来?。 如?今元佑脱险,方艾愁心散尽,好似足踏轻云,飘飘然而欲仙,笑?着?同元希容并张嫽说起话来?。 正?是一派和乐融融,湛君忽然问:“使君既已无恙,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这个他自是元衍。 元衍什么时候回来?? 在座几人无人知晓。 方艾才忧心完丈夫,又开始忧心儿子?,复又长吁短叹起来?。 元希容却高兴得很,“怎么,你想二兄了?去封信告诉他嘛,说不定他连夜回来?看?你,便是来?不及回来?,你也不必悬念,二兄雄才大略,区区匪贼,岂足道?哉?” 第91章 元佑回到咸安这日是个雨天。 元府几位主子全至城郊迎接, 甚至郭青桐也在。 湛君没去。 路远,方艾怕她累着,不许她?去。 湛君是想去的, 元佑曾经帮过她?,她?记得他的恩情?, 心里对他始终有敬重在。 只是如?今她?万事做不得主。 不过也没什么。 真正心烦的是不叫她?见鲤儿。 傍观者审,方艾始终防着?她?。 可也太过了些, 现时?她?难道还能翻出风浪来?? 实在是气。 于?是把花枝当成仇人脖颈似的剪,一下下干脆狠厉,偏又面无表情?,使人观之则骇然。 不消多时?, 瓶盘碗篮摆满, 群芳遍处,花面交映。 美人冷面, 哪怕身处万紫千红之间, 亦使人觉寒意料峭。 元佑到时?, 见到的便是此番情?景。 湛君不曾远迎元佑, 所以元佑来?看她?。 湛君只见过元佑两三面, 且也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但湛君依稀记得他的样貌风度。 是位很雍容闲雅的人, 十足君子气,儒雅到不像个领兵的人, 且不大能瞧得出年岁, 只觉得是很年轻的。 同眼前这位颇有些潦倒的老人很有些出入。 湛君于?是有些困惑, 疑心自?己?记错。 她?表意太过明显,元佑不由得摇头苦笑。 “我今年五十又二, 已算得上?老朽了,这其实该是我本来?面目。” 他声音是没什么变化的, 是以湛君又感到熟悉了。 元佑振了振精神,笑问:“你近来?可好?”又道:“她?们应当不至慢待,我常忙碌在外,心里虽然挂念你,但事繁少有空闲,也是无法,现时?倒不忙了,只是苦了二郎,也委屈了你,实在是我的不是。” “我并不委屈,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我并不想见他。” 元佑始料未及,一时?愣住。 “我不好,一点都不好。”湛君回答他最开始的问题,“我怎么会好?”她?扶着?长案站起?来?,两手紧攥成拳。 “你知道你儿子都对我做了什么!” “你知道吗!” “你为什么不管教他!” 最后已然是喊,眼泪潸然而?下。 元佑简直震动。 湛君狠力推开长案,急急上?前两步,几乎是扑到元佑面前,抓住他的袖子恳求:“您是个好人我知道的,叫我走吧,天?底下我已没了亲人,可先生还活着?,我不是没有去处,您送我走吧!我不能留在这里,我快要疯了,你儿子要把我逼疯了!” “我侄儿也叫我带走吧,他只是个孩子,对您没有任何?妨碍的,我指天?为誓,绝不会的!” “您只当心疼我们,您是我们的长辈啊!我余生都会感念您的恩德。” “叫我走!我肚子里这个,我把他生下来?,我会好好把他养大的,我一定会,求求您叫我走!” “求求您了!” “我真的不能留在这里!” “您是尊长,您可以做主的,他不在,没法阻止的!” 湛君跪地?大哭。 “您若是也不肯救我,我可要怎么办呢!” “孩子,快起?来?,你快些起?来?!” 湛君像一滩软泥,元佑拉不起?来?她?。 成欢 第75节 “渔歌!渔歌!快来?人!” 渔歌应声急忙跑来?,见状大惊失色,飞身上?去扶人,也是扶不起?来?。 幸好又来?了几个使女,众人协力才将人从地?上?架了起?来?。 湛君仍死?死?抓着?元佑的袖子不松手,眼里的哀恳叫人心惊。 但是他能有什么办法? 先前也正是因为湛君求他,他帮不了,所以不敢再见她?,原以为她?有了孩子,他两个便算落定,哪知如?此? 元佑哪管得了儿子?何?况儿子如?今奔波在外正是受他的带累,他又怎好摆父亲的威仪?真管了这事,到时?该怎么交代?他如?何?捱得住这儿子的怒火?且说的简单,送她?走?往哪里送?今时?不同往日,她?有孕在身,岂能容得半分差池? “孩子,你且宽心,二郎若敢负你,我必重惩他!” 说罢,元佑看了一眼剪刀,示意使女剪他袖子。 “咔嚓”一声。 元佑长出一口气,“孩子,改日我再来?看你。” 湛君手里抓着?一块碎布料,凝望着?元佑急匆匆离去的背影,一双眼逐渐黯淡,最终归于?衰败。 元佑终究没有再来?。 但是当天?就叫人送了鲤儿给她?。 夜里湛君坐在榻上?,紧紧抱着?鲤儿,一刻也不肯松。 鲤儿…… 是的,她?还有鲤儿,先生也还在,她?还可以撑。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早。 咸安十一月便落了雪。 十二月自?初一起?便飘大雪,断续下了三日,压倒了大片树木房屋,百姓牲畜皆深受其害。 元衍自?南州回返咸安,在路上?觉到了冷。 他知道自?己?该慢一些,可是做不到。 已经八个月了,从暖春到了寒冬。 当时?明明说会早些回去看她?。 快一些,再快一些。 早一点,再早一点。 上?一封信是十天?前,他知道她?很好。 想到她?,胸腔弥漫暖意,飞雪化作片片碎花。 一连阴沉了六七日,初五这天?终于?放晴,虽还肃杀着?,日光却明亮,窗上?竹影斑驳,地?砖上?跃动大片碎金。 湛君盯着?看了一小会儿,心情?忽然很好,便想着?出去走一走,见一见久违的太阳。 她?好像急切了些,动作大牵扯到,才站起?来?,腹部一阵抽搐,身下感到了濡湿。 有一点疼,但没关系。 近来?常常如?此,不是什么奇怪事,她?并不放在心上?,扶着?腰仍要往外走。 门口立着?的使女突然尖声惊叫。 湛君给她?吓到,心立时?一凛,腹部也抽搐得更加厉害,竟痛了起?来?。 惊叫声霎时?便引来?了许多人。 一片乱纷纷里,湛君终于?察觉出不对来?,低头看去,脚下一滩浑浊水液,杂着?血。 元衍跳下马,半点仪容都不讲,冲锋陷阵一样往里冲,鞭子都捏在手里忘了丢,还是扒大裘时?才惊觉,一样扔在了路上?。 一路飞奔,撞开书斋大门时?竟一声喘也没有。 里头住着?一个他朝思暮想的人。 没有近乡情?怯,只有急切。 她?在等?他,看见他一定会笑。 可是房间空荡荡,仿佛一切是他的臆想。 没有她?,从来?都没有。 元衍站着?,心像是给凿穿了,血泱泱涌出来?,霎时?便淹没了他。 忽然眼前一黑,只有两点幽幽鬼火,耳畔刮过风声。 他抓着?剧痛的那地?方,再站不住,几下摇晃,要摔倒在地?上?。 “二郎你怎地?了?” 使女想扶,他手一挥,她?倒比他先到了地?上?。 使女忍下了疼,没敢出声。 元衍趔趄两步,靠上?了墙,到底没倒,站住了。 “……渔歌呢?” 他喘着?气问。 “少夫人几日前便挪去了产室,渔歌姊自?然过去随侍。”她?猛然想起?来?,慌忙道:“少夫人正生产!产室在夫人住处!二郎你快去啊!” 元衍睁着?眼睛,有那么一小会儿的凝滞。 元佑远远看见元衍,高声喊:“凤凰快来?!你有孩儿了!”难掩喜意。 元衍顿在原地?。 方艾催他,“凤凰你傻了?快过来?啊!” 元希容也喊:“二兄快来?!看看我侄子!” 一扇门忽然开了条窄缝,使女端了盆走出来?,门立时?便关紧了。 元衍意识到什么,脚下像生了风,掠过众人,急急往那屋子去。 元希容喊他:“二嫂睡下了,二兄你别扰醒了她?!” 元衍像是没听到。 方艾哼道:“你拦得住他?我都懒怠开口。”又对元佑道:“好了,快给我抱!” 元希容抢道:“不是一直是母亲在抱,父亲才接过去多久?便是换人也该给我了吧!” 方艾瞪她?,“你会抱?别弄哭了他。” 正说着?话?,元衍从屋子里出来?,众人便都去看他。 方艾问他:“看完了?总该放心了罢?”接着?又笑,很有几分自?得,“我孙儿是个乖孩子,很快就自?己?出来?了,没叫她?受太多罪。” “我原先还念呢,想不到真能如?了愿,凤凰,你两个同日的生辰,可见是天?生的父子!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生辰礼了。” 元衍沉默着?把孩子接过来?抱了。他抱过鲤儿,特意学过,孩子是会抱的,可是怕太久没抱了生疏,弄得孩子不舒服,于?是一面想着?一面调整姿势,最后选了个自?己?认为最妥当的,站着?不动了,定定瞧着?小孩子不过梨子一样大的脸,又红又皱得没有样子,他受了震荡,眼睛忽然一酸。 像是陷入了一个美梦。 “叫个什么名字好?”元泽一旁问道。 元希容唏嘘道:“你瞧他这么小,病猫儿一样,不如?就叫狸奴。” 她?每次说错话?,元泽都是第一个出声驳斥:“叫什么狸奴!只是现在瞧着?瘦弱罢了,再大些肯定是个健壮的小儿郎!” 元希容瞪他一眼,重哼一声,侧过脸不说话?了。 元衍不管他们说了什么,只看襁褓里小小的软肉,像端详一件无上?至宝,忽然红着?眼睛笑了起?来?。 “这是我头一个孙辈呢!”元佑笑着?对元衍道:“凤凰,我越俎代庖了,名的话?,单字取个凌字,家里唤的小名儿,不若就叫锦衣郎,是个小凤凰!瞧瞧他,和你那时?候一模一样呢!” 元衍听了心神一动,眉峰蹙起?:“像我?” 他话?里深意旁人全不能领会。 “太像了!”方艾笑道:“我记得清楚,当初她?们把你抱给我时?,襁褓里你就是这模样!我怎么会忘?倒是你父亲,还要我同他讲才想起?来?。”她?耐不住,想从元衍怀里抢孩子,笑着?说:“来?,我们小凤凰给祖母抱!看看你父亲,手都不知道怎么放,叫你不舒服呢!” 元泽这时?候忽然道:“怎么能叫锦衣郎呢?听说河阳王小名就叫锦儿,这岂不是外生犯了舅舅的讳?” 第92章 湛君其实并没有睡, 她只是闭上了眼睛。 因为怕产婆抱孩子给她看。 她不敢瞧。 十个?月里,在她腹中陪着她的,同她生死相依的, 她的孩子。 他真?的好乖,不搅闹人, 甚至不肯叫她多疼,那么轻易地就出来了。 泪水一股股从?眼梢流过耳边, 沾湿了枕头。 她由衷地觉得自己卑劣,而且残忍。 无声哭了许久,最后倒也真?的睡了过去。 沉睡醒来之后,第一眼看到的是元衍。 他就坐在榻上, 离她很近, 头脸衣裳俱整洁,脸上本有些倦色, 可是见到湛君睁眼, 神?采立时一振, 笑意深深, 眼神?温软。 “醒了?”声音压得很低, 听着有些干涩。 湛君不做声。 “你睡了好久, 用些汤水?” 湛君还未回复,他已自顾站了起来, 快步到了外间去, 不多时端了个?托盘回来。 他很不熟练, 汤勺不时刮到瓷碗,声音算不上美妙。 成欢 第76节 忽然一声细细的嘤咛。 湛君侧首看去, 一个?小小的襁褓放榻上,隔着厚衾挨着她的手。 她能?看见一小块柔软的绯红。 “好像吵到他了。”元衍笑起来, 停下了捏着汤勺的手,转过脸看湛君,“是温的,你……你怎么?了?” 湛君两只手臂撑着身子往榻里挪,神?情?惊恐,好似在躲避什么?毒虫猛兽。 “把他弄走?!”她大喊。 婴儿蓦地大哭起来。 元衍立刻放下汤碗,抱起孩子轻轻地哄。 小孩子被安抚到,很快便不哭了,咂了咂嘴,又继续睡起来。 元衍抱着他要给?湛君看,笑道:“这是阿凌,父亲还给?他取了个?小名叫鹓雏,你还没来得及看他吧?” “我说了把他弄走?!我不要看见他!” 她脸上的恼怒不是假的,元衍于是再?笑不出来。 “为什么??到底怎么?了?” “我不想看见他!看看因为他我成?了什么?样子!丑死了!又那样疼!只怕直接拿刀捅我还好些!” 湛君其实没多大变化,她的饮食有专人看顾,为了不带累旁人,她很努力地吃饭,食得虽不算多,但也足够,因多是些补物,所以脸上身上都添了肉,不过也只非常微少的一些,且她先前?又实在消瘦的厉害,那些肉于是并没有减损她的美貌,反而使她风韵更胜从?前?。 元衍看着她,十分无奈。 “哪里会丑?你这辈子怕是这个?字沾不上,说出那样的话,实有无事生非之嫌。”他笑着问?:“要是给?他知道了,不怕他怨你?我知道你受了苦……” 湛君根本不愿听他讲,抢道:“他不怨你,你还不快带他走?!” 元衍蹙起了眉,还要再?讲,湛君忽然抄起枕头朝他砸过去,且十分的有准头,倘若元衍避的不及时,只怕父子两个?全要遭殃。 元衍彻底冷了脸色。 扔东西?的动作太大,湛君扯到下、身,疼得喊出了声,攥着被衾趴着抽气?。 元衍再?顾不得生气?,急忙抱着元凌过去。 才到了跟前?,湛君伸了手推他,“再?叫我看到他!你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了!都滚!” 她又趴下抽气?,看起来痛苦极了。 元衍再?不敢逆着她,“你快躺回去,我把他抱走?就是了!” 元衍把元凌抱给?了方艾。 方艾自然欢悦,她本来就抱着不舍得松手,是元衍听说了湛君生产罢累得孩子还没有看一眼就昏了过去,于是坚决从?她怀里要走?了元凌,想着等?湛君醒了立时给?她看,哪承想事态竟这般发展? 方艾本是随口一问?,元衍正烦心着,并不防备,原话告诉了,方艾听罢不由得怒火中?烧,正要刺两句,话已到了嘴边,不知又想到些什么?,忽然闭了嘴,不言语了。 元凌留给?方艾,元衍又折回去看湛君。 湛君已躺回了榻上,双目阖着,额上覆着的赤色巾帕愈发使她的脸显得苍白,瞧着叫人心疼。 元衍在榻上坐了,问?她:“还疼么??” 湛君偏过头看他,双目沉沉,动了动嘴唇,最终也没讲出话来。 一缕额发落下来,沾到她脸上,元衍替她勾到了耳后。 “你是不是不喜欢他?” 湛君神?色一时复杂起来,却还是不说话。 “觉得他叫你受了苦,心里有气??那你来怨我,他有什么?错,你不该怪到他头上。” 湛君闻言冷笑:“你怎么?知道没把你也算上?真?当自己有几分脸面?” 这话很不客气?了,元衍却不生气?,只道:“是我们欠你,不气?了,好不好?这一个?月需得好好养着,不能?动气?,否则要落病。” “鹓雏在母亲那里,不必忧心他,要是想他了,叫人告诉母亲,母亲会抱他来给?你瞧的。” 湛君从?他这话里听出了些深层的意味,几乎是不假思索的:“你要走??” “嗯。”元衍点?头,看起来不大高兴,“南州事还未毕,一个?书生,拖了我八个?月,我真?的日夜都想着回来,心里着急,做事却不能?急,实在熬人,真?恨不得把他们全杀了!” “那群人如?今是没威胁了,可是要接管南州,要管防戍,还要颁政令,且有的麻烦,还不知道多久能?回来呢。” 湛君不关心他去了何时回来,只说:“你又要走?!先生呢?我到底什么?时候能?见到先生?叫我受委屈也就罢了,可孩子呢?他要怎么?办?我们久不过礼,他在世人眼里算什么??” “谁敢叫你们委屈!” “你说的便算么??这话有什么?意思?” “怎么?不算!我倒要看谁敢!” 湛君恨恨咬唇,瞪了他好一会儿,猛地转过脸不再?看他,一副被他狠气?到的模样。 元衍捏着她两颊迫使她转回脸来,再?用一点?力错开了她牙齿,皱着眉道:“都要咬出血了,你也不心疼。” 湛君两只手一道去抓他的手,可是拿不下来,瞪着眼十分愤然。 “好了。”元衍怕她真?生气?,松了手不再?逗她,说:“你叫我办的事,我哪里敢不尽心?只是你先生并你的英娘如?今全在梁素手里,他攥得紧,我也投鼠忌器,得万全了才能?动手,两个?弱质,要是不小心伤了残了,你能?恨死我,我可不敢轻举妄动,你就再?等?等?,不会太久的,好不好?” 湛君一时心跳如?擂,被衾下的躯体更是整个?抖动起来,于是她狠掐自己的腿,强逼着自己镇定。 元衍倒疑惑了,“你怎么?了?” 湛君瞟他一眼,吞咽了下,反问?:“我怎么?了?” 元衍道:“没有我以为的那么?高兴。” 湛君冷笑:“等?我真?见了先生再?高兴不迟。” “我也是这般想的,可你总是问?。” 湛君不出声了。 元衍站起来,道:“我走?了,可千万记着,别再?生气?了,她们要是有什么?话劝你,你也听些,总归不是害你。” 湛君复闭上眼。 元衍嘴上说着要走?,看着她脚却不动弹。 他实在不甘心,气?闷道:“雪还未化,天这样冷,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讲?” 自然没有。 他伸手去够她,按住她肩膀,不时晃一下,不时大有她不讲他便不罢休的态势。 湛君忍了一会儿,实在烦的不行,于是不情?不愿道:“路上小心些。” 短短五个?字,元衍却心满意足,说:“好,知道了,一定听你的。” 他走?了。 因着他的话,湛君忍不住难过了起来。 为此她流下两颗泪,然后不再?难过。 正月初五元凌满月。 小儿满月可算大事,家中?必然要请客操办大肆庆祝一番,只是有一点?麻烦,元衍这个?父亲羁留南州,赶不回来,于是写信给?方艾想暂时不办,等?他回到咸安再?宴请不迟。 方艾体谅儿子辛苦,可又实在不愿意委屈孙儿。 他就是正月初五满月,这一天就该大办,怎么?能?寥落地过去? 所以初五这日得大办,等?元衍归来后挑日子再?请一回。 初五这日湛君终于被允许下地,头一件事就是去洗浴,在汤池里泡了足一个?时辰,头发恨不得一根根洗过。 洗完了倚在窗前?拭发,忽然丝竹声入耳,然后是大片的笑声。 湛君听着这来自远处的热闹,拭发的手不知不觉停了。 她当然知道这热闹是因为什么?。 是她自己不愿意去的。 可怜的孩子,满月宴这种场合,父母亲竟然没有一个?在。 黄昏时候,前?头的热闹终于停了下来。 湛君从?窗下起身,回到了榻上。 仍是枯坐。 过了一会儿,忽然抬头问?:“鲤儿呢?” 使女抱了鲤儿来。 初七鲤儿便要满一岁了,虽然仍没有圆润样子,但到底康健了许多,瞧不出是个?不足月的孩子,也重的很,湛君抱久了会吃力,于是叫他坐着。 他坐得很稳当,窝成?一团,手里抱着一只毬。 湛君教他唤姑姑,讲的含含混混,完全听不出同“姑姑”两个?字的干系,湛君却满足地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元希容这时候正好来,瞧见湛君的眼泪很惊奇,“你哭什么??” 湛君抬手擦了,“头发吹进眼睛里罢了。”又问?她:“寻我?有事么??” 元希容哼了一声,不说话,瞧着不怎么?高兴。 湛君很觉莫名,但是元希容不讲话,她便也不问?。 使女抬了榻来,元希容在湛君对面坐下,看了一眼鲤儿,然后就开始瞪湛君。 湛君一向没什么?耐心,“到底何事?不妨明讲。” “我侄儿满月宴你不去,倒有空在这里陪他!”元希容没什么?好声气?。 湛君早想好应对说辞,“没行过礼,又不是你家人,去了算怎么?回事呢?只会叫人不自在罢了,我才不愿意。” 元希容冷笑一声,“你怕什么??只要我当着众人面喊你一声二嫂,看谁敢对你不敬?” “她们面上恭敬,心里呢?你难道也管得了么??” “你……” 成欢 第77节 真?是不识好人心,元希容瞪着眼,看着湛君抛毬逗鲤儿玩,生了一会儿闷气?,然后说起另一件事来。 “今日宴上,几位夫人夸鹓雏,一群人正高兴呢,阿嫂也跟着说了几句话,接着就开始恭喜母亲,有人就好奇,问?喜从?何来,阿嫂就讲原来大兄前?几个?月在定方巡查时收置了一个?女子,如?今已有孕三月了。” 湛君抛毬的手一顿,毬落到地上,鲤儿急切地“呜呜”了两声,湛君把毬捡起来给?他,他抱着又高兴起来。 “怪不得前?些天妙佳姊瞧着总是难过,原来如?此。”湛君恍然道。 元希容也叹气?,“你没瞧见,当时阿嫂虽然笑着,可我却觉得她快要哭了。大兄真?是可恨,当初阿嫂因为不能?生养,便想着为他纳妾,他当时讲什么??怕是自己都忘了,现在又这样!若是没有当初那些话,阿嫂只怕不会这般伤情?!” 愤愤罢,又道:“二兄对你是不能?再?好了,你可惜福吧!” 第93章 二月阡陌飞花时候, 元衍自南州打马归程。 一路归心似箭,廿二日抵家。 对此他很是得意。 “今年是一定要陪你过生辰的。” 湛君倚坐在?榻上,手里捧着一本书, 神色恹恹,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气。 元衍又说?起为元凌补满月宴的事, 湛君并不乐意听他讲话,只是有意无意之?间不免有那么几?句话吹到近旁人的耳朵里, 不轻不重地?撩拨人心,于?是那只翻书的手不知不觉间慢慢停了下来。 察觉到湛君听得入神,元衍十分悦意,于?是停下来询问她的主张。 像是偷窃的行径于?大庭广众之?下叫一群人冷眼见证了, 湛君的脸色霎时变作雪白, 慌乱躺下,攥皱了的书册也盖在?脸上, 将自己严严实实遮挡了。 元衍只当她是羞恼, 毕竟早前还喊着什么抱走不愿意见的话。 她就是这么个?脾气, 心比嘴软。 当初就是这样, 叫嚣着说?不想?见, 后来却还是偷偷地?送他。 想?起旧事来, 元衍比方才还要快慰。 他到榻上坐了,拿走了那碍事的书, 然后挨了湛君的瞪。 他笑起来, 问她:“不高兴了?” 湛君翻过身不理他。 他扳她回来, “我这有能?叫你高兴的东西,要不要看?” 一块不规整的帛布上, 字是褐色,隐隐带着铁锈气, 勾撇点捺都是深入骨髓的熟悉。 湛君脸贴着布帛,将这封简短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想?象着写信的人写下这些?字时神情姿态,痛苦到浑身震颤,闭着眼泪如泉涌。 元衍十足讶异。 这信是先到的他手上,他一早看过的,通篇没有一个?有责怪意思的字,尽是些?报平安的解忧之?语。 他以为她看了肯定欢喜。 不然怎么会拿给她看? 他想?了想?,觉得她哭许是因?为这信是血写就的,于?是忙宽慰她:“这是旁人的血,你不必担忧,他两个?全好得很,若是赶早,那便是明日到,最晚也不会过廿五。” 他笑的得意,“今年过生辰就有他们陪你了,高不高兴?” 湛君不应答,只是呆愣地?捧着已读过数十次的血书,眼泪无声地?流。 “你叫我走吧!”她忽然道,同先前许多次一样,她两只手抓住他袖子?,轻轻地?拽着摇着,“求求你了!先生来接我了,你叫我跟着他走吧!” 元衍渐渐的收了笑。 湛君看着他神色,两只手攥紧了,泪水再次漫出眼眶,缓缓流过她面颊。 真是美不胜收。 元衍突然又笑起来,姿态闲适,声音轻软:“走?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我听先生的。”她瞪大了眼睛狠狠点头,“对!我得听先生的!他一定不会叫我留在?这里的!你说?得对,我不是什么孟姓的公主,我只是云澈,先生就是我的父亲,我得听他的!” “什么都听他的?” 湛君怕赶不及似的点头,脸上带了笑,一双眼睛闪烁地?灿烂地?看着他。 “要是他叫你离开我呢,你也听他的?” 像遭遇了一下重击,湛君咽了咽,十指慢慢卸了力。 元衍突然抬手反攥住她一双纤细玲珑的手腕。 是手腕不是咽喉,湛君却一下子?喘不上气。 他深沉宁静的目光像针。 湛君被扎到,不愿意同他对视视,于?是想?侧过脸去,才稍稍转动下了脖颈,腕上猛然一紧。 “……我不走。”湛君狠狠摇头,用以演示她细微的颤抖,“我有错在?先,先生怎么罚我都可以,我都受着,只要他肯原谅我,可如果他要是叫我走,那我就不听他的。” “我当然选你,我只选你……我怎么会走?我只是怕……” 元衍两根拇指轻轻摩挲她手腕内侧细嫩柔滑的肌肤,静静感受着那里脉搏的跳动,漫不经心地?问:“怕什么?” “我怕先生伤心,他对我那样好,我却不选他……” “那就不要见他了。” “不要!”湛君大叫,双臂挂上他肩颈,贴紧了他,簌簌道:“怎么能?不叫我见呢?我过生辰呀,英娘一定早做好了新衣准备给我……” “可是你说?见了面会伤心,我不想?你不高兴。” “不要紧的,先生至多只是气一时,最后一定会听我的,他最疼我,不会叫我为难的。” “可他若是坚决要带你走呢?譬如讲一些?如果你不同他走他就不要你的话,你要怎么办?” “那……”湛君抬起头小心地?觑了他一眼,抿了抿唇,坚定道:“那我也不走,你就在?这里,我还能?到哪里去?如果先生真的说?出什么不要我的伤人话,那我也不要他!横竖我有你,你会对我的好的,是不是?我有你就够了。” 沉默了一会儿,元衍终于?回抱住她,问她:“喜欢新衣裳?” 二十三日姜掩没有到,二十四也没有。 湛君度日如年,心里熬煎着,做什么都心神不宁,望向?元衍的目光十足的哀怨。 元衍指天地?为誓,告诉她二十五日一定会到,否则叫他立死。 湛君眼里只有姜掩,他死不死并不在?意,因?此并没有好起来,愈发凄楚了。 元衍抱住她轻声细语地?哄,她也仍是怏怏,蹙损春山,望穿秋水。 二十五这日湛君早早起了来,反正也根本睡不着。只是她头不梳,脸也不愿意洗,穿好衣裳就开始求元衍带她到元府大门外等?。 元衍满口答应,然后罔顾她的焦急按着她在?妆台前从?盆里捞了巾帕,拧干了后亲自给她擦了脸,又梳好头发,盘髻他是不会的,只能?叫使?女代劳,最后又接了羮碗,一整碗全咽了下去才叫他终于?意满。 使?女才接过碗,湛君就站了起来,要拉着元衍往外去。 两个?人的手紧紧攥在?一起。 元衍心情大好,于?是任由湛君拖着他走,脸上带着柔笑。 湛君根本不识得元府的路径,她太?急切了以至于?根本没意识到这回事,所以只是一味乱闯,而且倒运到一次都没走对过。 元衍自是同她不一样,但是却不出声提醒,就这样叫她拉着他走到明天他也乐意之?至。 可是怕她生气。 所以差不多时候还是开了口,没闹得太?过分以致叫她察觉。 快到门口时他又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脚步于?是停了,反攥住她,拽住了她手臂。 湛君前行受阻,转过身一脸的疑惑和不满。 元衍稍用了一点力,湛君就惊叫着被他拽到了怀里,愣了一下后就开始狠砸他的背。 “你干什么!” 既气愤又委屈。 元衍下颌贴着她发顶,道:“我忽然想?到,鹓雏如今长开了讨人喜欢的很,要不要把他也抱去?” 湛君身子?一僵,不过立即道:“你一点都不心疼他,他才多大!万一吹着风病了怎么办?你难道能?替他受?” 元衍懊恼道:“你说?的是!” 还是儿子?更重要。 湛君推了他一下,道:“快放开我!我要回去!” 元衍问:“回去做什么?” “我去抱鲤儿,他已然快会走了,吹吹风也没什么。” 元衍不大乐意,抱着她不肯松手,“不怕你回去抱他的时候你先生恰好到?那你一番心意岂不是辜负?叫她们去就是。” 湛君也顾虑起来,于?是听了元衍的话,叫使?女赶快回去抱鲤儿送到正门那里给她,使?女领了命,才跑出两步,湛君又叫住她,嘱咐她路上当心,莫磕着绊着,使?女连声应是。 使?女已不见身影,湛君眉仍不展,喃喃道:“我还是自己去。” 元衍实在?是怕她累着,揽着她肩膀把她往前带,“你只等?就是,看他们两边哪个?先到,要是一齐到了,岂不是巧妙?” 他真想?怎么着,湛君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于?是只能?被他裹挟着往外去,没有丝毫办法。 到底鲤儿比姜掩先到。 湛君虽仍万分焦急,但鲤儿在?身边,她渐渐的也能?定下心来。 鲤儿正处于?能?走还不会走的时候,不必旁人扶也能?自行站一会儿,而且站的稳当,只是他自己是很想?走的,于?是频繁地?踢脚,这时候就要人搂着他两边腋下托着他两只胳膊,护好了他,再借他些?力,他能?摇摇晃晃走出好几?步。 湛君气力不足,总怕自己失手跌了他,所以教鲤儿走路这事一直是莲娘并几?个?使?女做,湛君只是一旁看着,笑得温柔又满足。 她愿意笑,元衍比她还高兴,只是她是为鲤儿笑,元衍心里便有些?气闷。 这么喜欢小孩子?,自己亲生的却不肯看一眼。 话讲的那么好听,很关心他似的,但其实根本没去瞧过他。 因?为叫她太?疼了,所以不愿意见,那怎么还这么喜欢这个??这个?可是要了他母亲的命。 元衍愈想?愈气,于?是吩咐渔歌:“去夫人处将小郎君抱来。” 成欢 第78节 渔歌行礼应是。 “不准去!” “为什么?” “就是不准去,我不是早说?过!” 此刻正是在?元府大门外,人多眼杂,元衍到底没再继续讲什么话,只是胸口起伏汹涌如海,一双眼睛盯着湛君瞧。 湛君咬着唇,扬起的一张脸上满是倔强,明晃晃写着不肯屈服,瞧着竟有些?委屈相,仿佛旁人欺负了她。 元家的二郎何时有过这般受窘的时候? 戍卫使?女皆垂首屏声静气,只当自己不在?。 只有鲤儿还踢着脚自顾哈哈笑着。 不知过了多久,元衍忿忿甩了下手臂,转过了脸。 渔歌轻轻呼出一口气,才抬了头,见遥远处一辆马车疾驰而来,立时喜上眉梢。 “少夫人快看!可是贵客来至?” 湛君骤然抬头。 第94章 湛君立在日?头底下, 愣怔看着两个人一前一后从马车上下来,身上沾带着朝阳的?光彩。 过去的事在这一刻又都回了?来。 绿竹青翠逼人,风吹过宛如?层层浪涛, 只是闭目倾听,就能轻易消磨掉半日的时光。 竹案上胡乱搁着书, 正?中间是盛水的?蓝色琉璃罐子?,终年泡着花和叶, 夏天时会有指甲长短的鱼儿在里头游。要是书读的?无趣了?,手就伸进?罐子?里头搅,无论摸到什么,都摊在掌心里看一会儿再放回去, 要是鱼, 或许会突然跳起来,“咚”一声正好砸进罐子里, 溅起小小的?水花, 淋出几点?湿意在书上, 润出墨晕。 读书很容易不耐烦, 她最喜欢出去, 一个人走走停停, 看云看花看水,困了?就躺在石或树上睡。她总是学不会小心, 经常弄脏或刮破衣裳, 英娘收拾时常常絮叨, 末了?一定讲一句:“等?我告诉先生去,这回一定叫他管教你。” 她是不怕的?, 先生肯定不会罚她,连重?话都不会讲, 他只会笑着叫她下次再出去要当心,衣裳不打紧,人千万不要伤着。 每次都这样,她看向皱着眉头的?英娘,神情得意极了?,英娘伸出一根手指,狠狠点?她的?额头。 于是她也皱起眉来。 风吹来不知何处的?落英,沾到弯翘的?长睫上,眼睛眨了?眨,闭上再睁开,点?她额头的?人长着一张几乎算得上陌生的?脸。 “你跑哪里去了?!你是要我的?命啊!” 声音语调却是熟悉的?。 湛君以为自己会哭,可是没有。 她煎熬着支撑了?这么久,为的?就是这一刻。 脸发热,烫得很,牙却打颤,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 她不能行错一步。 于是眼神越过英娘,看向不远处的?姜掩。 姜掩瞧着没什么变化,气?度仍从容,或许眼角的?皱纹更?深刻了?些。 “先生到了?哪里?那么久都找不到你,叫我好等?。” 英娘愣了?愣,看着眼前的?人,疑心她并不是那个自己养大的?孩子?,求助似的?转过头去看身后的?姜掩,满脸的?茫然错愕。 姜掩只是道:“湛君,我来是带你走的?。” 因着这句话,湛君觉到了?莫大的?满足,眼前起了?雾,泪水在眼眶打转,她微微抬起了?脸。 “我不走。” 她这样说,然后偏过头去看身侧的?元衍。 姜掩也同她一道看过去。 “姜先生别来无恙?” 元衍面带浅笑,拱手作揖。 只要他愿意,他就还是那个风神高迈的?元家二郎,旁人任谁也挑不出他待人接物上的?错漏。 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煌煌日?光下站在一起,单论容貌,再不能更?配。 可是…… 两颗小小的?浑浊的?眼泪顺着眼稍的?沟壑流进?斑白的?鬓发里。 这眼泪是为一个早已死去多年的?人而流。 已经许多年过去了?。 姜掩仍铭记着他的?承诺,一刻也不曾忘。 “湛君,同我回去,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语气?已是从来没有过的?强硬。 湛君于是又去看元衍。 看在湛君的?面上,元衍忍住了?没有翻脸,笑容依旧得体,“姜先生一路颠簸劳累,想必倦极,还请入府稍作休整,待歇息罢,再叙不迟。” 姜掩冷冷道:“君家门庭显贵,岂是我等?贫贱可以踏足?”又看湛君,“同我走,湛君,我讲过的?话,旁的?你皆可以不理会,但这句你要听。” 元衍伸手将湛君扯到身后,拦住了?意欲上前的?姜掩,神色冷肃。 “她不会同你走的?,姜先生,她已是我的?妻子?,等?你来是为了?同我过礼……” “你也配!”姜掩一声喝断,指着元衍的?鼻子?大骂:“你是个什么东西!利欲熏心之辈,也配得上我的?湛君!我养她十七年,清白干净的?一个人,同你这样的?人站在一起也是玷污!我当初就应该一封信送到都城,叫你全家一道做鬼!” 姜掩骂人,湛君只默默听着,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不过最后一句有些过,湛君怕惹出事,于是轻轻唤了?一句先生。 主要是想提醒元衍。 哪知道元衍比她还先开口,怪声怪气?:“是啊,她不染凡尘清湛澄澈,我欲望满身最污浊不过,说起来真叫人自惭形秽,可是如?今她已然嫁与我为妻,同我绑着再分不开了?,那岂不是脏掉了?再洗不干净?这可怎么办啊?” 姜掩听罢身躯摇晃,昂首几欲仰倒,趔趄了?几步,到底还是站住了?,没栽下去。 湛君伸出的?脚停住,又收回来,偏过脸瞪眼怒斥:“你闭嘴!” 元衍既已得了?胜,湛君又发了?话,他也就不再追着咬,一旁站着,嘴角微挑,眼带嘲弄。 湛君看着姜掩,深深吸进?一口气?,过了?很久很久,低声说:“先生还没有同我讲这两年都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她咬了?下唇,哀求道:“告诉我吧。” 两年里姜掩都在做什么? 湛君偷偷跑出了?青云山,姜掩看到留信的?那一刻就已经去掉了?半条命。好在陈贺在,撒圆了?网去找,可是怎么也找不到,四五天过去,余下的?半条命也剩下多少了?,好在收着了?元衍的?信,一口气?吊住,行囊都来不及打点?,连夜往安州赶。 可是元衍并不在咸安,湛君自然也不在。 姜掩有着聪明人的?审慎和机敏,冷静后略加思索便想明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恨忙中有失,竟被一个初长成?的?年轻人摆弄算计,小子?无状,为达目的?连这种?事也能做出来,好在那东西不假,人应当无事,可以暂且把心放下,只要早早将人找到就好。不在咸安,那必然在都城,皇帝大寿,他总要到都城去。于是姜掩没有惊扰任何人便离开了?咸安。后来他总是想,要是那时候就去找了?元佑就好了?。 姜掩一向清癯,身体算不得康健,能一路疾行至咸安,全靠胸中的?一口气?撑着,可是这口气?在咸安散掉了?。往都城的?路上,姜掩大病一场,拖着病体赶路,七月中到了?城门下。 城门已经塌了?。 又何止城门? 宫禁焚毁,那个人死掉了?,那个孩子?也死掉了?,平宁寺也烧成?了?平地。 那湛君呢?他的?湛君呢? 十七年里支撑着他不至思虑如?何去死的?那个女孩子?,如?今在哪里? 姜掩又病了?一场,形销骨立。 然后听说元氏运道好,得天庇佑避开了?那场祸事,如?今一家团圆在西原。 姜掩心底又生出希望来。 可是路那样难走,又遇到梁素。 现今天下,多的?是用?人的?地方,姜掩不曾受到慢待,可是心急如?焚。 梁素言而无信,离去之日?遥遥无期,对?此他没有丝毫办法,他须得留下一条命在,又不敢托交梁素,只能日?夜等?待转机。 万幸他还能等?到。 心头悬念了?两年的?人,问他这两年来好不好。 好,如?何不好? 还能再见,当然是好的?。 湛君流着眼泪又问,“真的?好吗?” 姜掩说是,又道:“湛君,你要跟我走,你不能留在这里,他会毁了?你的?。” 姜掩心里清楚,他早晚是要死的?,总会有另外?的?人陪她过一生,只是不该是现在她身边那个。 那样的?一个人,他怎么能将湛君安心交付? 一颗宽广的?心,里头装着的?东西太多太多,湛君排在哪里? 他活着,湛君总有退路,可他已经很老了?,还有几年可以活?湛君,那么一个无忧无虑的?只懂叫自己快乐的?湛君,没了?真心对?她的?人,她要怎么办? 倘若湛君过得不好,将来九泉之下,他又有何颜面去见故人? 他必须要给湛君一个妥善的?将来,就如?他给过的?圆善的?过去一样。 那个人是不行的?。 可是湛君摇头拒绝,眼泪流得很凶,“我不走,先生,我要留下来。” 元衍没克制住,脸上露出得意来,然后他觉得不大好,抿紧了?唇忍下了?。 姜掩深沉地看了?一眼元衍,承认他的?确有能叫人留恋的?本钱,所?以他并不怪湛君。 “当年我从你母亲怀里接过你,她给你取名‘澈’,希望你澄透不染污浊,她为了?能叫你做一个干净清白的?人实在付出了?太多,你不要辜负她。” “为什么一定要我走!”湛君忽然大叫,“我不走!我就是爱他,想要和他在一起,难道不可以吗?” 姜掩听了?这话,如?同轰雷掣电一般,受了?极大的?震动,一只脚竟不自觉往后撤了?半步。 成欢 第79节 他仿佛陷入了?一种?迷茫,双眼迷离起来。 很久之后,他喃喃道:“……你并没有教过她什么啊,她怎么就能和你这样像……” 湛君擦干了?眼泪,面无表情,声音干涩:“先生,你今天带不走我,就像十九年前你带不走阿兄。” 姜掩猛然抬头,颈骨一声脆响,眯着眼睛不敢置信道:“……什么?你说什么?” “我见到阿兄了?,还有我的?父亲,七夕那日?我见过他一面,我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世,你不是我母亲的?旧友,是她的?兄长,当初我母亲要你带走我和阿兄,阿兄不肯走,所?以你只带走了?我,阿兄很后悔当年没有跟你一起走,他其实是要带我去找你的?,说要一起生活,可是还没来得及,他就死了?……不过他还有个儿子?,你把他的?遗孤带走吧,你怎么养大我,就再怎么养大他……” “我不是你们舅舅!” 姜掩急喘着气?,在成?片的?寂静里,难堪而且落寞。 第95章 姜掩一定要带湛君走。 湛君坚持不肯。 “你们走?吧, 我?不要离开,先生也不必为了我?留下,我?知道你是想回山野里去的。” 姜掩被逼得急了, 甚至想上?手拖拽。 只是有元衍在,注定徒劳无功。 湛君站在元衍身?后, 恨声道:“我?不要回去!为什么要回去!青云山是个囚笼,你说着对我?好, 可是把我?当鸟雀养!我?母亲难道忍心见我?如此?你才是辜负她!”她又将声音放得?很轻,“……山中?那么静寂,十几年来今日同昨日一般,昨日与前日无别, 我?太寂寞了……” “我?不要回去, 他对我?很好的。” 过了许久,湛君两根手指捏住元衍的袖子, 轻轻扯了扯, “叫先生带鲤儿走?吧, 让他们去过安生日子。” 湛君把鲤儿抱给英娘, 对长久沉默着的姜掩道:“先生, 你养他, 一定要把他教的乖巧又聪明,别叫他像我?一样……” 姜掩仍是静默着不开口, 比之来时, 背微有些佝偻, 仿佛一夕之间老去许多岁。 湛君又看英娘,逼迫自己笑?出?来, “我?的新衣裳呢?英娘你有没有做给我??要是没有,就先欠着我?, 不过日后千万得?做了还我?,你不能忘的。” 英娘抱着鲤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怎么能对先生讲出?那些话呢?你是在剜他的心啊!” 湛君微弱地笑?了笑?,“我?长大了嘛,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转身?就要走?。 英娘只用一只手抱住鲤儿,另一只手紧紧拉住湛君的手臂,“你心里不满,得?对先生说啊,你不说先生怎么会知道?如今先生已经知道了,一定不会再叫你不高兴了,你原谅他,同我?们回去,啊?” 湛君不回答她,平静的眼眸里有无限的悲哀,然而她只是走?回元衍身?边,小?声说:“我?头疼,你帮我?送吧。”渔歌连忙上?前要扶她,她轻轻推开渔歌伸来的手,一句话也没再说,一个人慢吞吞地走?进身?后高大宽广的宅邸里,像只被血盆大口吞没的乳雀。 湛君仰躺在榻上?,轻风吹动纱幔,拂过她张着的无神的眼。 元衍从外头进来。 湛君听见了声音,但是没有动弹。 “头还疼么?她们说你不肯叫医工瞧。”元衍在榻上?坐下,手背分别在湛君两边脸上?轻轻抚过。 湛君仍是一双无神的眼睛,“先生走?了吗?” “走?了,他被你伤了心,不肯留下,怎么劝都没有用。” “他留下的话迟早会知道你对我?做过的那些事,到时候他一定不会叫我?留在这里。”她看元衍,“我?是为着你才抛弃了他。” 元衍自己是很快慰的,可是知道她现在一定不怎么安乐,于是惆怅起来。 “我?现时要做些什么才能叫你高兴呢?你告诉我?。” 湛君笑?了下,手指点了点身?侧,“过来陪我?躺一会儿吧。” 元衍上?了榻,把人抱起来叠在身?上?,搂紧了,修长白皙的手一下一下捋她散落下来的乌黑头发?,叹道: “你这么乖,我?真是欢喜。” 何止欢喜,简直宽慰。 想要的都得?到,暂且未得?到的也是触手可及。 他的人生合该如此。 湛君当夜生起病来,病得?倒不重,只是人难受得?厉害,元衍日夜不离守着照顾。 病到第五日,湛君终于有了好转的迹象。元衍松了一口气,他是有事做的人,四日不出?门已是极限。 一番仔细叮嘱后,湛君交给渔歌照料,元衍匆匆忙忙出?了门。 渔歌自然是妥帖人,可是湛君非没好,反而病得?更重了,榻上?躺着,药都快吃不下去。 渔歌心中?叫苦不迭,跪地向元衍请罪。 元衍却没责怪她,他心里清楚湛君的病到底由何而来。 他存了愧疚,再不出?去,贴身?照顾湛君,有事也只在住处处理?。 湛君前后病了一个月,她自己自是不必多说,元衍并一众使女也跟着清减了不少。 她好了,一群人皆是如释重负。 这一日清晨,元衍正?伺候湛君朝食,渔歌端了一碗汤膳,药材味极重,湛君闻了,立即嫌恶地偏过了头,连正?在吃的这碗也坚决不再用了。 元衍哄不好,只好叫渔歌快把那药膳端下去,手里的也搁下,说:“既然不舒服,那就先不吃了。” 湛君终于扭过了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他:“先生如今在哪里?”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使得?元衍懵了一下。 他自然有叫人密切关注姜掩的动态,只是近来焦头烂额,这事便没着意,姜掩如今在哪里他属实是不知道。 招来人问?,来人汗如雨下,道早十天前就禀报过。原来姜掩出?了安州界后便失了踪迹,现今自是下落不明。 姜掩自然有些隐匿功夫在身?,不然孟恺何以?十数年遍寻不得?? 元衍大怒,人前狠狠发?作了一番,最后低声同湛君保证一定给她寻到人。 湛君并不言语。 饭罢,元衍要出?去,湛君叫住他。 “你把他抱来给我?瞧瞧吧。” 鲤儿早叫姜掩走?了,眼下能抱来给她瞧的只有元凌。 这下元衍愣的更长久了些。 元凌一直是方艾在养,心肝肉似的疼,一时半刻也离不得?。 “怎么突然就想起看孩子?先前不是都不问?,我?看怕是她自己都早忘了她已做了母亲吧!” 方艾手里转着鼗,头抬也未抬。 小?榻上?的元凌一双明亮的眼,兴趣盎然地盯着正?发?声的东西,张着没有牙的小?嘴格格地笑?,不停踢动手脚。 元衍看着他,心软的像夏日午后时候浅滩上?的河水。 方艾笑?的不见眼,“我?们鹓雏喜欢这个?这么开心!” “她要见就给她看嘛,哪有不叫母亲见自己孩子的?”元希容在一旁道。 方艾闻言盯了她一眼,“想看她怎么不自己来?这孩子才多大?她难道比小?孩子还娇弱?这么狠的心!” “这还真不好讲。”元希容皱起了眉,“病了一个多月,才好呢,真不如小?孩子也说不定。” 元衍不爱讲废话,弯身?把元凌从小?榻上?抱了起来,笑?道:“晚些再交还母亲,她现在算不上?好,怕是顾不了小?孩子。”说罢直接抱着元凌走?了。 “你!” 一掌拍在矮几上?,方艾义愤填膺,“如今眼里是愈发?没有我?了!” 元希容没理?会这句话,站起身?行了个礼就要告退。 “我?看你也一样!”方艾咬着牙道:“这个家是好不了了!” “是啊,我?眼里如今全是母亲你的好孙儿,一会儿看不见他我?心里就不舒缓,我?现下要去二兄处,母亲可要同往?” “我?到她那里去!我?是什么身?份!难道不该她来拜见我?!” “那母亲便在此等候吧,我?且先去。” 方艾却站了起来,“我?得?瞧瞧去,不知怎么回事,心里总是不安定。” 元希容只当是她的托辞,不由得?觉得?好笑?,她这高傲的母亲竟然会有这么一天!先前哪里敢想? 元凌不怕生,在湛君的怀里睡得?安宁。 生身?母亲是生人,说来真是可怜。 “你看,他乖得?很。” 湛君是坐在榻上?,怀里抱着熟睡的元凌,元衍站在妻儿身?侧,躬着腰,父母孩子紧挨着。 湛君手指轻轻拂过婴儿水滑柔嫩的脸部肌肤,点了点头,赞同了元衍的话。 元衍笑?意更深,也想要在榻上?坐下,湛君忽然抬起了头,“你不是要出?去?” 元衍道:“不想去了。”伸手指去点儿子饱满丰盈的脸。 湛君脸上?有些微微的恼怒,“不是说要替我?找先生?” 元衍倒真忘了,事关姜掩,哪里是能慢待的? 元衍笑?了笑?,“那我?很快回来,乳母在外头,他要是哭,你就叫她来。” 湛君轻轻嗯了一声。 元衍舍不得?走?,脸上?很有些懊恼。 湛君一眼瞪过去,他立刻收敛了神情,正?色走?了,步履颇是急切。 屋子一时只剩母子两人。 湛君愣愣地看着小?孩子带笑?的睡颜,眼泪不觉落下来。 “你的脸、眉毛、眼睛、鼻子、唇、下巴……都不是我?的,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像我?呢……” 湛君喃喃自语,而后单手拨开了自己衣裳。 成欢 第80节 不到五个月的小?孩子,吮吸是本能,哪怕半睡半醒着,也是一含到嘴里就开始吃起来。 湛君感受到了疼痛。 但凡高门,孩子自生下便是交由乳母喂,即使爱子如方艾,元衍她也没有乳过。 湛君早该退乳,有段时候她涨的疼,所?以?连汤药也喝过,可仍是退不干净。 简直就像是在特意等这一天。 莲娘昔日讲的话,湛君已切身?体会过,如今再没有不懂的地方了。 “是因?为有了你,我?才会有这个,这就是为你才存在的,你吃了,咱们就是真正?的母子了。” “我?的孩子,我?最珍贵的宝贝……” 眼泪止不住,湛君低头在襁褓上?擦了。 “他们给你取了名字叫阿凌,喊你鹓雏,都是很好的,其实母亲也给你取了名字,叫客儿,我?的孩子,人生居天壤间,不过逆旅而已,来无喜,去也没什么好悲伤的。” “你一定怪我?狠心,这么久都没去看过你……” “母亲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我?是你的母亲,怎么会不爱你?” “正?是因?为知道我?一定会爱你,所?以?我?才连看你一眼都不敢,对你的爱会叫我?失掉勇气,我?的孩子……” “客儿,母亲没有办法再支撑下去了,我?带累了那么多人,实在罪孽深重……” “如果活着只是痛苦,那还不如干脆死掉的好。” “你表兄尚有人可以?托付,可你要怎么办呢?万一他们待你不好,将来你定要怨我?,倘若如此,便是我?已在碧落黄泉,得?知亦是要痛至魄散魂飞……” “孩子,你倒不如跟母亲一道去……我?本来就不该把你生下来,是我?对你不起,客儿,今生是母亲亏欠你,如今咱们一道去,求过神佛,来世还叫你我?做一对母子,母亲对你千万般的好,我?的孩子……” 眼泪不可抑止,她张大了眼睛,缓缓朝婴儿柔软的脖子伸出?了颤抖的手。 即将触到的时候,怀里的孩子忽然毫无预兆的举起了双臂,两只手准确无误的拢住了母亲的一根手指。 湛君像被针扎了一下,整个人猛地一抖。 婴孩的手软的像没有骨头,他对周遭的一切全无所?知,是以?并不明白自己此刻正?置于何种?危险之中?,只管瞪大着一双曜石样的眼睛,咧开嘴笑?,给母亲看他的天真可爱,还有他的脆弱…… 他是那么容易就会死掉的小?东西。 湛君忽然不能动弹,此时此刻,看不见摸不到的感情征服了一切,她蓦地大哭起来,抱紧了怀中?软肉,母子两个面颊相贴,她心痛到不能呼吸。 “我?的孩子,你这样乖,母亲怎么忍心叫你去死……” 门扉轰然洞开,内外景象一清二楚。 元希容还呆着,方艾怒吼道:“你要干什么!” 第96章 “……这孩子我是决计不会再叫她见了, 你给我管好你的人!要不是念着鹓雏,我当场打杀了她!”说着泫然轻拍小孩子的襁褓,“我鹓雏这样好的孩儿, 她竟然也忍心?!毒妇!” 元凌格格地?笑。 元衍站着发怔,眼睛盯着一处动也不动, 直瞪瞪又空洞洞。 瞧着实在叫人同情。 元希容心?下不忍,“……也没有, 她那句话分明?是说她不会……她根本也不是个狠心?的人……只是一时想不开罢了,应当是前段时间那件事叫她不好受……哪里能好受呢?那同父母也没甚分别了,这换做是我,只怕恨不得一死了之, 二兄你该把他们留下来的, 怎么就叫人走了?” 怎么就叫人走了?因为她说她会选他。 他信了。 只要她留下来,旁的人是可以不必管的。 她说叫他们?走, 那就叫他们?走。 哪怕他一开始是为了姜掩才上的青云山。 她和?旁人, 他坚定?地?, 选了她。 可是她骗他。 他这样的人, 谁能骗得了他? 只有她了, 一次次, 一回回。 他这样信她。 之所以信了她,是因为她是说过爱他的。 是真?心?实意, 不是骗他的假话。 所以到底为什么会变成今天这样? 往事历历在目。 他不该把她带到都?城去的。 如果?她没有去就好了。 那她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就一定?是真?的了。 是真?的不是假的。 她爱他, 想要同他在一起。 渔歌贴在门前, 耳朵机敏地?竖着,一双眉浅蹙。 元衍问她:“里头怎么样?” 渔歌心?神?专注在一处, 是以未察觉有人到了身?边,陡然听?见声音, 吓了一大跳,慌忙回身?行礼。 “没听?见什么声响。” 元衍没说话,伸手推门,纹丝不动。 推不开。 “自夫人离开后便是如此,实在喊不开,又不敢冒犯……” 所以只能挨近了听?,好在没什么异响,人应当是没有事。 才这样想着,忽然听?见里头“咔嚓”一声,接着又几声杂乱的想。 渔歌惊急看向元衍。 元衍已抬起了腿。 湛君把衣裳卷了,勾在床榻的雕花围栏上,伸了颈进去。 她寻死的心?实在坚决,所以不吊房梁。 吊房梁还要踢倒脚下垫着的东西,势必要弄出些动静。她怕引了人来。 她几乎就要成功了。 可惜围栏不大坚固,断掉了。 元衍坐在榻沿,手里攥着的是湛君拿来自缢的绢衣——正是一条绳的形状,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也很是平静。 “你这是做什么?” 湛君躺在榻上,闭着眼?睛一脸厌倦,“这难道还看不出来吗?我寻死啊,你只当是行善,别管我了,叫我安生的去……” 湛君当时是平躺着,勾的是下巴,喉咙倒没多大损伤,话还能讲,只是讲不大声,声音也破碎。 “怎么就要寻死呢?为什么呀?” “因为太痛苦了,除了死我想不到别的法子能够使自己?解脱。” 元衍笑了下,“怎么没有?只要我送你走,你不就能活?我怎么舍得你死?你应当告诉我的,你肯定?也不是今天才存了这心?思,何?必这样委屈自己??你要是早叫我知道,当初不就同姜先?生一道走了?哪还有今天?你自己?想一想,你是不是自讨苦吃?” 湛君也笑,不过仍是没有睁开眼?睛,“话讲的真?好听?。” 她这样淡然,元衍觉得少了趣味。 “你是我的至爱,在我心?中胜过世间一切。” 湛君笑出声,“我知道的,你现在其实很生气,讲这些话是为了罚我,若是我真?信了,痛哭流涕的哀求你,你就会立刻在我面前撕碎你温情的脸,告诉我你全是骗我,叫我感受绝望,这是你的报复,为我对你的欺骗。” “你这么了解我,真?叫我受宠若惊。”语气闲闲,元衍探身?去摸她的伤处,弓起的手指在上头游移,“可你先?前没有说过要去死,没有想过我是真?的会怕吗?毕竟你只有一个,死了就没有了,那我要怎么办?” 湛君倏然沉默,一切防御土崩瓦解。 他是真?爱她的。 脸上忽冷忽热,湛君忽然觉得不能忍受。 她猛地?坐起来,两只手攥住他的前襟,终于还是哀求他: “你为什么还能讲出这些话?我骗你啊!我这么耍弄你!你难道不该羞愤到要杀人吗?你杀了我吧!” “怎么能?不是都?说了,我哪里舍得?而且,我这么痛苦,你怎么敢想解脱?”他看起来很苦恼,“你为什么不能一辈子骗我呢?你知道我会信的,我一直都?信你的,你说一句你爱我然后对我笑,我就不能自已,什么都?愿意相信你。” “因为我爱你啊!”湛君大叫,“我爱你才会这样,不爱你我根本不会痛苦,你为什么不明?白!” “爱我?”元衍的声音突然拔高了,“爱我你会是这个样子?你都?要寻死了你竟然说爱我!你就是这般爱我的吗?你倒是好好想一想你真?爱我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模样?”他两肩塌下来,很颓唐的样子,“我求求你想一想……” “我是真?的爱你,想过和?你在一起……”湛君的声音很轻,“可是我们?中间隔了太多东西了,你究竟是不是我的仇人我并不能算得清楚,如果?我极力为你开脱,或许也能够劝服我自己?,认为他们?的死都?与你没关系,阿兄是旁人提刀杀的,父亲是惊骇而死,阿嫂的死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们?的死使我悲痛,我为他们?流下眼?泪,等?眼?泪干掉那些痛苦也随之而去,我连他们?也能忘掉也不一定?,然后当做一切没有发生过,接受你对我的好,余生与你尽欢……可是怎么能够?” “那我还能算个人吗?” “你一直在逼我,我不能说不,我一直都?想要离开,可是你从来不许,拿我在意的人威胁我强迫我,这样也是爱我吗?真?正的爱情,怎么会允许这种不平等?的关系存在?” “或许你并不爱我,你只是爱你自己?,那是你自己?以为的爱情的样子,我是被你选中的人,你在我身?上完成你对爱情的想象,所以你才罔顾我的意愿,一意孤行地?伤害我,然后告诉我你是爱我……” “……这不是爱。” 她在这一瞬间说服了自己?,于是觉到了痛快,是了,他根本不爱她,所以她不必爱他。 “吴缜才是同我相配的人,他永远尊重我,从来不会使我觉到不适,本来那天我都?要答应他了……” “被你毁了……” “我本该顺遂无虞的一生毁在你手里,都?是你……” 她看着他,眼?里渐渐显现出仇恨。 成欢 第81节 “看来你恨定?了我。” 元衍慢慢站起来,看起来无悲无喜,手里攥着那件绢衣。 “可是我没有想过伤害你,我只是想你留在我身?边,拥有你使我觉得一切都?美好得不可思议。” 明?明?他就快要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了。 他看起来很困惑,“这真?的很没有道理,明?明?你都?这样恨我了……” 绢衣在他手里绕成了团。 “你还记得吗?当初是你告诉我可以,叫我解你的裙带,我膜拜你的身?体,你在我身?下细细碎碎地?哭,攀着我的肩膀求我停下来,我不听?你的话,因为你哭得我心?里几乎要发狂,后来你昏过去,像是死了,可我再用力,你就又活过来,还是哭,想起来了吗?从那时候起,我就掌管你的生死,可是云澈,我不要你死只要你活,现在抱住我,说你爱我,我们?就还能回到那时候,你今天讲的所有话我都?可以当做没听?到,我原谅你,原谅你对我的哄骗,原谅你的不贞,你的先?生和?侄儿,还有养你的仆妇,我会把他们?都?带回来,从今往后不会再叫你们?分开,还有我们?,还有我们?两个的阿凌,我们?都?不分开。” “我说过要对你好,我一直记得。” “找他们?回来做什么?拿他们?当威胁我的筹码?”湛君冷笑,“你又是何?必?你要么杀了我,要么叫我走!我不爱你!两个人在榻上睡并不一定?需要爱,我只是被那个女人引诱,那时候我十七岁,身?体成熟到想要成为一个女人……那件事是我做错,我不想一直再错下去,你放过我——” 元衍忽然钳住她两颊,力气大到仿佛是要将她杀死。 湛君被迫张开了嘴,元衍看到她雪白的齿,以及鲜红的柔软的舌。 他长而有力的手指在她新鲜果?子一样的唇上轻抚,“这里明?明?这样软,为什么却能讲出那么伤人的话?” “我再问你一遍,你要如何?选?” 湛君两眼?怒瞪着,声音含混不清。 “想来也不是什么顺耳的话,我就不听?了。” 一只手抓起那团绢衣狠狠塞进了湛君张着的嘴,将她口腔整个填充,然后又攥紧她两只腕子举过头顶,另一只手大力扯拽纱幔。 嗤声短促,却叫人心?惊肉跳,好像被撕烂的是自己?。 雕花围栏断了一半,还有一半安好,湛君两手缚于其上,挣动不止,可惜劳而无功。 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屈辱。 刹那间眼?里迸发出无穷的恨意。 元衍站在榻前,微微俯了身?,神?色冷漠地?看她挣扎。 “我几乎所有的宽容都?给了你,可是你却不知珍惜。” “我还没有输,云澈,从来没有什么是我想要却得不到的。” “你且等?着。” 第97章 等着什么? 湛君并不怕。 先生和英娘带了鲤儿?走, 谁也找不到他们,至于客儿?,朝他脖颈伸出手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杀死了他, 再不算是他的母亲了。 还有什么好怕? 走不掉,不过一死。 死就死。 湛君并没有等太久。 午后时候, 元衍出现在她面前,手?里捏着一只?碗, 看着凛如霜雪。 那碗里的也许是毒药。 湛君是不惧死的,可一想?到真的要死了,还是忍不住发愣。 这就是她?的结局了。 不是不遗憾的。 但?不能折了风骨,更要对得起那些待她?好的人。 思及此?, 目光又坚定有力起来。 元衍一直冷眼瞧着, 看她?最后一副视死如归的凛然模样,挑起一边嘴角, 要笑不笑, 嘲讽意味十足。 “就这么想?死?”手?腕略动了下, 焦味层层铺荡开, “看来你是真的恨我。” 湛君闭上了眼不做理会。 “你当要给你喂毒?”元衍叹了口气?, 道:“哪里舍得你死, 我不是早说过?” 湛君仍紧闭着眼,只?当听不见他说话。 “手?疼么?” 湛君猛睁了眼瞪他。 “你这样我真是心疼。”元衍笑了下, “可是没法子, 我实在是太怕你会死了, 又不舍得断你的手?脚卸你的骨,所以只?好先委屈你, 不过你放心,待会儿?就好了, 等你把这碗东西喝下去?,手?脚无力再不会伤害自己,我就能安心给你解开了。” “暂且先用这个撑着,这天底下那么多能人异士,定能有法子叫你把往事前尘尽忘了,到时你一定会变得很乖,再也不会讲什么离开我的话。” 说完抬手?要拔湛君嘴里塞着的绢衣。 湛君瞪圆了一双眼,神色惊恐地想?要避让,奈何被绑得结实,哪怕尽了全力也未能挪退半寸。 焦苦味渐渐近了…… 湛君是给小孩子的笑声?吵醒的。 身上软绵绵轻飘飘的,像是睡在云里,不难受甚至有些舒服。 神识尚未清明。 一道熟悉的声?音讲:“鹓雏快看,母亲醒了。” 小孩子格格地笑,银铃声?一样。 云倏然散了。 小孩子的笑声?还在。 湛君忽然浑身僵硬不能动弹。 “母亲醒了却?不睁眼,是等鹓雏你亲自去?把她?唤醒呢,鹓雏快些去?,千万别?拂了你母亲的意,否则她?生你的气?,再不理会你了。” 咿呀两?声?。 小孩子的身体柔软的也像云,可是有重量,沉甸甸的,带着暖意。 元凌五个月大,已经能够稳稳地坐住,元衍把他放在湛君的腹上,他好动,一直扭来扭去?,不过到底太小,捱不了太久,于是忽然一朝前扑倒,在不平整的地方摔了下,因为不疼,也不哭,反而?哈哈笑起来,涎水从他嘴角一股股落下来,沾湿了湛君的前襟。 心像一个灼热的糖盘,蚂蚁在上面爬来爬去?。 她?的孩子。 湛君再支撑不住,颤巍巍睁开了眼。 她?的颈还能动,于是头稍稍抬起来,正对上一双圆而?水的眼睛,乌油油像才洗过的葡萄。 湛君的心在这一刻比云还要软。 元凌长了牙,湛君看见他嘴里有一点点的白。 他都五个月大了。 小孩子坐起来,晃着头说些自己也听不懂的话。 湛君看着他,眼里不自觉有了笑。 元衍却?忽然把元凌抱走了。 胸前忽然一轻,湛君愣了下,视线追过去?。 元衍脸上没笑,声?音却?带笑:“可惜鹓雏你不能一夕之间长成,否则你母亲也能听你喊她?一声?了,还能扶着你学步,看你读书?进?学,你长大了,寻到了一个合意的人,娶妻生子,啊呀,”他叹一口气?,“真叫人惋惜……” 元凌又是两?声?咿呀。 “你问为什么?”他笑起来,贴了贴元凌圆润的脸,抱着他靠近了榻,看着榻上的人,眼神冰冷,“因为母亲要死了,她?不要你,不肯为了你活,你要怎么办呀?” 像是利剑穿心而?过,肝肠都一寸寸疼断。 湛君忽地明白了他今日带孩子来的用意。 眼泪存不住,成股的落下,湿透鬓发。 痛几欲人死。 唇舌尽颤抖,“你……你杀了我吧……我、求、求你,求你……” 哭都哭不出声?来,只?是痛苦地流泪。 小孩子的睡意来的没预兆,突然就放下眼,在父亲怀中磕伏着睡起来。 元衍抱着他,手?撑着他的头和颈,同时目视着他母亲的痛苦,神色无波无澜。 元凌交还给方艾。 方艾自然知道他抱了孩子去?哪儿?,于是脸上不大高兴,埋怨了两?句。 元衍更不高兴,一句都没回,冷脸走了。 回了住处,满心烦躁,站坐皆不如意,遂起身于室中踱步,只?是后来步伐愈急,又突然猛地停住,一脚踹翻了熏炉,气?喘不止。 屋外一众侍立者无不战战兢兢。 这时从远处跑来一青衣侍从,见房门紧闭,便问檐下使女:“二郎可在?” 哗啦一阵响。 使女缩了缩脑袋,颤抖着身躯轻轻点了下头。 侍从于是上前,“二郎,主公唤二郎你前去?……” “咣当”一声?。 侍从闭嘴不敢出声?了。 屋内声?音一样停了下来。 成欢 第82节 过了会儿?,元衍启门而?出,衣冠楚楚,神色自若。 身后是满地狼藉。 侍从闻声?本抬起了头,见此?又立刻佝了下去?。 “父亲唤我何事?” 侍从小声?道:“主公有客,着我来唤二郎前去?陪侍。” “客者系谁?” “这倒不知,乃是位从未见过的生客,主公亲至府门接迎,待其甚为恭谨亲厚。” 能叫元佑恭谨相待的人,元衍自然也怠慢不得。 “这便过去?了。” 元佑稍显局促。 面前人一言不发静坐。 元佑倾了倾身,温声?道:“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云先生你……” “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面前人冷冷出声?。 元佑只?好将后面的话咽回去?。 几句话口中又嚼了会儿?,元佑再次试探开口:“云先生,你我都是做长辈的人,你的拳拳爱护之心,我岂会不懂?只?是他们小儿?女的事,还是要以他们的心意为重,云先生以为呢?” “使君不必多言,我无意与你探讨儿?女教育之道,我今日来此?,只?是为了接走我从小养大的孩子罢了。” “云先生!” 元佑重重叹一口气?,他低下头,语带愧怍:“有些话话讲出来我实在是没有脸面,可是事已至此?,我也是无法!我也并非是心存胁迫之意,只?是想?着孩子们好罢了。” “我那二子,自小缺了管教,属实是不成器,又对云先生你冒犯在先,全然是他的过错,云先生大可责骂他,若是还不觉解气?,动手?鞭笞他一顿,叫他吃些教训,我亦是一个字都不敢多讲的,只?是云先生千万别?再讲先前那些话了。” “云先生教养的好,湛君是个多好的孩子!遑论还有故人的情分?,诚然,凤凰身上确实有些糊涂旧账,湛君受了委屈,但?也到此?为止,自此?往后我是绝对不会叫她?在我家?里受半分?的辜负,我以天地祖宗起誓!云先生亦可在旁监督,倘若日后有半分?不好,我绝无二话,云先生立刻领了湛君走!” “云先生,我的孙儿?,不也是云先生你的外孙吗?你怎能不疼惜他呢?他才五个月大,云先生怎忍心他们母子分?离?” “什么?” 姜掩猛地站了起来,满脸的惊愕。 他这般反应,元佑也愣了下,“怎么?云先生竟不知道吗?月前云先生不是来过?还带走了我那侄孙,我先前还责怪凤凰轻慢,怎么也留下云先生你……” 靴声?橐橐,转眼已到门前。 元衍躬身行礼,“见过父亲,见过贵……” “客”字尚含在口中,元衍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住,他借势往后急撤两?步,身体紧绷,面色冷凝,俨然一副对敌之态。 只?是见着了来人,神色乍然微妙了起来。 这岂不是送上门来的大礼? “凤凰不可无礼!”元佑一声?急喝,又对姜掩道:“云先生先勿动气?,先勿动气?……” “我今天一定要带她?走,谁也拦不住我。” “云先生……” “是吗?”掸了掸衣摆上的鞋印样的灰尘,元衍抬起头,嘴角噙着一个笑。 “你们已经毁了我的月明,难道还要再毁了我的湛君吗!” 姜掩疾声?呼喝,面目几乎算得上狰狞。 元佑本要再劝,遽然哑口无声?。 湛君梦里还在哭。 好似魂飞九泉之下,不然何以那些先她?一步死掉的人竟全在此?处,一个个面带微笑地望着她?。 “父亲,阿兄,阿嫂……” 他们的面目是清晰的,有一个人却?不是。 她?离的远,脸上浮着薄雾,像覆了一层轻纱,手?中执一枝花,娉婷袅娜。 可湛君知道她?是谁。 那是她?未曾谋面的母亲。 “母亲,母亲……” 手?仿佛已然触到了那微凉的柔纱…… “湛君!湛君!” 湛君睁开了赤红的眼。 雾的尽头是先生的脸。 难道先生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怎么回事? 怎么会…… 她?的困顿迷茫全在一双眼里,再加上睡梦中哭着喊出的那两?声?母亲…… 姜掩心痛刀绞。 眼泪砸在脸上,湛君方知尚在人间。 只?是又好到哪里去?? 她?全身都动弹不得,好在还有一张嘴还可以说话。 “……先生,你怎么在这里!他掳了你来吗!” 又惊又急。 姜掩擦掉她?流出的眼泪,“我来是带你走的,湛君,你同我回去?吧。”最后一句听着竟恍惚的很。 话如此?,人亦如此?。 双眼无神,缓缓落下泪来。 湛君哭出声?,“我想?跟你走的,是他不叫我走……阿兄阿嫂都死了,我怕……先生,你不能有事……你要是出了事,便是叫我入无间地狱,我的罪孽亦是赎不清……先生……先生带我走吧,我不要留在这里……先生……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别?怕。” 姜掩去?看元佑。 元佑颤声?吩咐:“去?准备车马行囊……” “不准去?。” “凤凰!” “我还没死呢,她?要到哪里去??等我死了,她?再走不迟。” 元佑不理他的疯话,沉声?吩咐停住了脚的侍从,“还不快……” “我说不准去?,我看谁……” 啪! 只?有嗡鸣声?,旁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元衍脸偏着,长久转不过来,嘴角有血在流。 他眨了眨眼,有些愣。 他今年二十岁,今日之前只?有一个人打过他,今日之后再添一个。 “我管不了你了是吗!看什么,还不去?准备!” 使女侍从十几人,一下子全散掉。 元衍看向他的父亲,“……我说了,等我死了……父亲今日大可杀了我,左右我还不至于忤逆到同您动手?。” “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元佑压低了声?音,“我是为你好!她?母亲住进?平宁寺前就是这模样,你再胡来,你等着收尸吧!你不是神佛,她?是真的会死的!”又用只?能父子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讲:“叫她?舅舅带了她?走,好歹叫她?先活下来,你还可以想?以后,你还有个孩子……人死了你才是什么都没有!” 药性还未全解,湛君给人搀着出了元府,元佑在府外送行。 此?情此?景,何等眼熟。 可是车旁多了一个姜掩,湛君再不怕重蹈覆辙。 此?时此?刻,方有重见天日之感。 湛君要登车,元衍从匆匆赶来的渔歌手?中接过熟睡的元凌。 余光瞥到一眼,湛君不大灵便地转回了身,看着那一抹朱红,眼中有痴迷,更多的却?是悲凉。 元衍冷着一张脸,抱着元凌慢慢朝湛君走去?。 湛君仍盯着那红色,直到元衍到了她?跟前,她?亦是目无旁视。 元衍见状冷笑一声?,湛君愣愣抬头。 “我不是认输,只?是怕你会死……”元衍笑了下,明明很温和的笑,却?叫人有毛骨悚然之感,“你最好是给我好好活着,也千万别?做叫我不高兴的事,咱们早晚有再见的一天……” 湛君蓦地打了个突。 元衍站直了,把怀里的东西往前一送。 “你带他走吧。” 元凌睡梦里打了个哈欠。 湛君先是愣怔,接着眼里迸发出明亮的光彩,可就在她?即将伸出她?颤抖的手?臂时—— “不要接!” 湛君整个人颤了一下,缩了手?脚,过了会儿?,低声?道:“你要对他好,求你……”然后慢吞吞转了身,没有再回头。 元衍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姜掩。 姜掩面沉如水。 成欢 第83节 夜晚天上有明亮的月,白云显露出它的形状。 车轮在地上辗转。 姜掩知道湛君没有睡,于是同她?讲话。 “湛君,不要那个孩子,你才能真正同他断得干净,如果你抱走他养,有了感情,你这辈子怕是都要同他夹缠不清,他用心险恶,我是为你好。” “我知道的……”湛君带着哭腔,“我什么都听先生的,往后我再不会不听先生的话了……先生,我先前那些话都不是真心,全是骗你的,我知道你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只?是我当时没有办法……我说那些话是想?叫你生我的气?,想?着你至多伤心这一阵,然后把我这个没心肝的人忘掉,这样我就还可以想?我并没有伤害你太多……” “你不必同我道歉,湛君,我为你死是应当的。” “先生……” “湛君,我来时就想?,倘若我不能带你走,我便死在那里。” “先生……” 湛君哀哭起来。 在湛君看不到的地上,姜掩神色落寞。 他望着头顶亘古不变的明月。 明月洒落银辉,照亮他脸上的沟壑。 十九年前,也是这样的月光。 那时他还算年轻。 “湛君你肯定是不知道了,我却?记得很清楚,我带你离开都城的那天晚上,天上悬的就是这样的月,那时你一直哭,是饿了,我到一个村庄里,挨家?挨户的敲门,找哺乳的妇人……” “那时你跟着我,受了很多的苦……要是你先前说想?下山的时候我带着你去?就好了……。” 湛君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将头探出了车外,看天上的月。 今晚的月是皎洁的盘,勾挂在杨树的枝头,树巅有乌鸦的巢。 第98章 湛君向西方远望。 天是幽深的蓝色, 圆月将要沉没。 她想?起曾经看过的皎洁月亮,脸上好?似又刮过湿漉漉的夜风,一颗大而饱满的泪珠忽地自眼中滑落。 鲤儿一向醒的早, 棂色才分,他如往常一般坐起, 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后开始揉他惺忪的眼,才揉了两下, 忽地停下来,看着阴影里的人,软软地喊了一声姑姑。 湛君已然在榻边不知坐了多久,见着鲤儿醒来, 晦暗里她浅浅笑了下, 抬起手揉了揉鲤儿的发顶:“鲤儿,姑姑有桩事求你去做。” 日已三竿, 湛君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 提起两个早收拾出来的大而重的竹箱, 一路跌撞着走到门前, 将两个箱子轻且稳当地搁下, 直起身捏了捏两边酸疼的手臂, 抬手拉开了门。 元衍正靠在院中一棵柿树下抱臂站着,闻声偏转过头。 两人一时目光相接。 湛君不期见着他, 呆愣了下, 随即似被?火烧燎了一般, 慌急低首,两手一拢, “咣当”一声将门关了个严实?。 这?如临大敌的模样实?在是?有些?丢脸。 湛君很是?着恼。 鲤儿不是?讲他不在? 情人加了一个“旧”字,又是?那样一个收场, 此生实?在没有再会的必要。 见了面说什么好?? 并没有什么好?讲。 五年了,一切早该是?陈迹。 这?般不淡然,倒属实?是?她不对了。 思及此,湛君长呼一口气,从容打开了门。 元衍仍站在树下,姿态不改,听见声响后仍是?望来平静的一眼。 是?的,他们合该如此波澜不惊。 湛君重整了旗鼓,提起竹箱艰难往门外去?。 元衍只是?看着。 经过枇杷树的时候,湛君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理?应如此。 她要见元凌,得叫他知道才是?。 这?是?他应当得到的尊重。 先前那想?法委实?欠妥,徒然显得她心虚。 于是?湛君把竹箱放下,转过脸问他:“我有些?东西想?给他,能叫我见他吗?” 元衍不说话,只是?上下将湛君整个打量了,而后略点了下头——很有些?纡尊降贵的意味。 湛君在这?一刻忽然由衷地感激他。 他是?真的变了。 不知是?历经了些?什么,当初身上丰沛到几欲喷薄而出的盛气现下竟是?全瞧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水的沉静,像足了一块温玉。 这?样的他不会再叫人感到害怕,湛君一时感慨万千。 也许从今往后他于自己而言仅仅只是?一个认识的人,旁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欢乐也没有痛苦。 他给予的一切在这?一刻褪尽颜色,只余下不重要的黑白,而且最终会化为飞灰,随着长风远逝。 这?样很好?。 正合她所求。 湛君是?很平静的,一种奇异的心平气和吞没了她。 元衍一直看着她的脸,忽然问:“你哭什么?” 湛君一惊,伸手在脸上摸,果然摸到了一片湿意。 她把沾到了水渍的手指拿到眼前看,然后发觉自己竟然在颤抖。 这?使她感到了诧异和疑惑。 为什么? 她也不知道。 明明是?她自己的眼泪。 好?在并不重要。 沉默了一会儿,她看着他,很真心地问:“长久不见,你,还好?么?”她话说得缓慢,每隔一两个字就顿一顿。 元衍却和她不一样。 “尚可。”他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很利落地讲,然后又把她上上下下全打量了一遍,目光最后锁在她脸上,定?定?看了会儿,开始笑,道:“你想?来是?很好?的,瞧着更美了些?。” 湛君确实?是?有些?变化的。 毕竟已经五年过去?了。 湛君二十四岁的脸,缺少了年少时的天真,添了些?郁悒,双眉似蹙非蹙,眼里总是?氤氲着雾气,娇柔惹人怜惜。 那些?还不曾远去?的过往终究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 这?恰恰证明她其实?过得并不怎么好?。 可是?元衍笑着说:“你就是?要过得好?,因为只有这?样才算对得起我,你说是?不是??” 这?句话讲完,他好?像突然失去?了同她交谈的兴趣,转眼冷了脸色,大踏步往屋中去?,嘴里喊:“鹓雏,有人探你,出来见客。” 听到最后一个字,湛君的脸霎时白了。 元凌早醒了,不过此刻仍在榻上待着。元衍不许他下榻。 他其实?没什么大碍,只是?两只脚都?叫荆棘刮破了许多地方,有几处伤的很深,疼得厉害,他又不是?个安生性子,好?动得很,元衍怕他弄裂了伤口,于是?严令他不准乱动,只叫他老?实?在榻上养伤,等?都?养齐全了再下地。 元凌心里很不情愿。若是?往常,只要他不愿意,那就谁也管不了他,但他刚经历过昨日的惊险,此时十分依赖他的父亲,于是?真的做起了乖孩子,叫他如何就如何。 知道是?为了他好?,可这?也实?在无趣,手边没一件供他玩乐的东西,况且这?辈子还没住过这?样简陋的屋子,器物?又是?这?般粗劣,最重要的是?他都?这?样了父亲还不在他身边陪着。 元小郎君并着腿坐在榻上,低着头,觉到了深深的委屈,想?着待会父亲回来,一定?要狠狠哭给他看,而且只嚎还不行?,还要有许多的眼泪,全擦到他衣裳上去?。 计划已定?,左右无事,元凌便?着手酝酿哭意。 他常常哭,却很少有眼泪,因为都?是?假哭。 哭是?他的一种手段,他知道他可以?借此得到任何想?到的东西,无论多过分都?可以?,长辈们一定?会满足他。 因为这?明目张胆的偏爱,他很有些?傲慢在身上,所以?当他得知自己竟暗中被?人嘲笑可怜的时候,他直觉不可思议。 笑话,他怎么会可怜? 可是?是?真的。 原来他真的很可怜。 没人在他面前提过他的母亲,依稀记得自己曾经是?问过的,母亲去?了哪里?为什么旁人都?有而他没有?没人能告诉他答案。后来他长大了一点,变得聪明,遂从旁人讳莫如深的态度里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母亲应当是?死?了,他们怕他伤心,所以?才不提,只是?实?在多虑,母亲难道是?什么不可或缺的东西吗?没有母亲并不耽误他快乐。 可是?同样是?没有母亲,“母亲死?了”和“母亲没死?只是?不要他”两者之间却有极大的差别,好?似天与地。 他怎么会这?么可怜? 没有母亲的爱,有旁人的爱也是?好?的,然而旁人对他的爱是?出于对他的怜悯,这?并未使他觉得宽慰,反而叫他觉得自己愈发可怜了。 他真可怜。 想?到这?,哭意不需要酝酿,眼泪不多时便?爬满了两边脸。 元衍进了门,见着这?么一副景象,一时愣在了原地。 成欢 第84节 湛君在他后面,拖着那两只箱子——太重了实?在再提不动。 见元衍堵着门不动弹,湛君很有些?急切:“站在这?里做什么?”把他推开了,望进去?,忽然就像遭了雷殛。 心在一瞬间碎成了无数块。 母亲与孩子间的亲情是?天地间最强而有力的羁绊,因此只是?看着他哭,哪怕不知道他因何而哭,便?已叫人心痛如割。 元凌泪眼婆娑地看着门口的两个人,忽然打起了哭嗝。 湛君一阵旋风似的冲过去?,在榻边停住了,很是?手足无措了一阵儿,才终于想?起来拿帕子,一只手要给元凌擦眼泪,另一只手则绕到他背后要给他拍。 “这?是?怎么了呀?” 声音轻轻的,唯恐吓到他似的。 元凌却狠狠挥开了她的帕子,并扔掉了她放在他背上的那只手。 湛君蓦地僵住,保持着被?推开的姿态,脸上血色全无。 元凌不管她如何,只看他仍在门口站着的父亲,嘴一张,又是?一声嗝,哭得更厉害了。 元衍单手就提起那两只需得湛君拖着才能挪得动的那两只木箱,几步走到榻前,随意把箱子搁下,站着看榻上一跪一坐的一对母子。 元凌张大嘴又开始哭,且哭出了声,湛君听了,眼泪也不自觉落下。 元衍看着,真的是?一点法子都?没有,这?两个人无论哪一个在他眼前哭他都?招架不了,遑论两个一起?头简直要疼到裂开了。 好?在没失了理?智。 湛君为什么哭他自是?清楚,所以?他明白只需解决了源头即可。 躬下身,从湛君手里捞过帕子,举起来,在元凌两边脸上轻柔地擦了擦,元衍问:“为什么哭?” “母、母亲……她、她为什、为什么不要我?还要杀我!”他一边放声哭,一边打着哭嗝,话讲的断断续续,每一次停顿都?像是?利斧凿在人的心上。 元衍都?觉到了透骨的疼。 湛君疼到几乎喘不过气,“没、没有……我……我……” 忽然,她腾地一下爬起来,两只手捂住了脸,痛哭着冲出了门外。 元衍手里还勾着那条丝帕,指尖绕了几下,攥住了,榻上坐下,抱起元凌到怀里,站起来,不停地来回走动,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他小时候那样。 “好?了,不哭了,你都?把她哭走了,我看她哭得比你厉害,你也算报了仇解了气,不哭了好?不好??” 元凌听不懂他的话,不过却哭得没那么厉害了,趴在他的肩头轻轻地抽噎。 转身的时候,瞥见地上那两只竹箱,元衍脚步顿了顿,然后抱着元凌走了过去?。 “她说送东西给你,打开瞧瞧?” 箱子里分了格子,细心摆放着各样式的玩物?,密密麻麻挨着,新的同新的放一处,旧的和旧的搁一起。 元衍噎了噎,拍着怀里的元凌轻声道:“……你看,没有不要你……” 第99章 元凌如愿把眼泪和鼻涕擦满了父亲的前襟, 他?哭了好久,哭到累了,于?是抽噎了下, 拿起父亲还?干净着的袖子像小猫洗脸似的在脸上胡乱揉了几下,然后坐在父亲曲着的腿上?兴味盎然地摆弄他?新?收到的礼物, 两只裹得严实的小脚还荡悠悠地晃着。 元衍,一位慈父, 只是面无表情地将看着揽在幼子肚子上的那只手臂,眼?神落在那半截衣袖上?——本?来浑然的天青色,此刻却有几块明显得突兀的白青,边缘带着隐隐的明光。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元凌很快就失掉了他翻弄的兴致。 这两箱子东西, 数量虽多, 且样?式也杂,可是大多都是哄弄小孩子的玩意, 显然不适宜如今已长大了的的元小郎君。 这送东西的人不够诚心, 以后不给他?再送的机会了。 元凌两只短胳膊环住父亲的颈子, 一张圆中带尖的猫脸在另一张同他?有着极为相似的五官的脸上?滚了半圈, 咬着唇丝毫不掩饰地讲出了他?的不满。 元衍沉默了一会儿, 道:“这些是她多年里积攒下的, 你应当高兴,她讨另一个孩子欢心的时候并没有忘了你, 所?以他?有的也备了一份给你。” 元小郎君哪里高兴得起来?从小到大但凡同他?沾边的事, 从来都是以他?为主, 什?么时候也没当过陪衬,这下成了捎带的, 气得脸都鼓了起来,瞧着更圆了。 “这么大气性?”两根手指捏住他?的尖下巴, 抬起他?的脸,把他?一张生?着气的脸仔细瞧了,元衍问他?:“知道她是谁吗?” 她是谁? 元凌想了下,认为她可以算他?救命恩人,不过他?更在意她说他?没有教养这件事。 因?为元小郎君有位年纪虽轻却极受人尊敬的父亲,所?以哪怕是他?先动手把人推到地上?骑着挥拳头打,结果也一定是被打的那个可怜虫被他?父亲领着到元小郎君面前,父子两个一同给元小郎君赔礼,忐忑地请求元小郎君的原谅。 不过这种事只发生?过一次,因?为再没有第二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人敢对元小郎君不敬。 那女人竟敢对他?出言不逊。 但是念在她昨晚救他?的份上?,元小郎君还?是大度地表示不再追究她的过错。 “这就放过她了?该叫人抽烂她的嘴才是,谁叫她生?了一张嘴却不会讲话,敢得罪到你头上?,你说是不是?” 元小郎君皱了皱眉头,“算她功过相抵……” “啪”一声。 元凌瞪大了一双眼?,震惊地看向他?父亲。 父亲竟然打他?!虽然一点都不疼,可是真的动了手!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元小郎君懵了。 父亲怎会动手打他?? “你威风呀!”元衍冷笑,“我的夫人,你敢叫人打她?” “管她是谁!你怎么能为了她……”元凌忽然噎住了,脸色很奇怪,“你的……夫人?” “是,我的夫人,绝代佳人,对不对?” 元凌仰头看他?的父亲,一双眼?忽明忽暗,最?后归于?哀伤,眼?泪使他?的眼?睛看起来很饱满,太饱满了,眼?眶再兜不住,于?是脸的两边有了两道湿痕。 “……她说我没有教养……他?们都说我跟你长得很像,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是你儿子,所?以她那时候肯定认出我了是不是?既然知道我是谁了,不是应该冲过去抱我吗?告诉我她是我的母亲我是她的……” 他?突然间明白了原因?。 为什?么没有抱他??为什?么不告诉他?? 因?为母亲不要他?。 他?,元凌,一直都是一个被母亲抛弃了的,没有母亲的小孩。 而且不仅如此,他?的母亲曾经还?想掐死他?。 他?们嘲笑他?是孽种。 看来真的是。 不然他?的母亲何以这样?对他?呢? 帕子不在手里,于?是元衍用拇指很细心地在他?眼?角擦了两擦。 “不是告诉过你了?没有不要你,也没有要掐死你,看这些就能知道——”他?指着那两只满满当当的箱子,“——她爱你的,不然当初为什?么要把你生?下来?她一直记挂着你,把给你的东西都悉心保存着,她这样?做,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再见到你,把它们给你,告诉你她心里一直都有你。” “当年她也很辛苦,其实都是我不好,你不要怪她,而且当初她是想带你走的。” 元凌抬起一双含泪的眼?睛,定定地看他?的父亲。 其实他?也有像他?母亲的地方。 元衍的一颗心蓦地软到没法跳动。 “听到能带你走的时候,她是真的很高兴的,她都要伸手了,有人喝止了她。” 元凌立刻就仇恨了起来,“是谁!那个坏人是谁!” “是的,一个坏人。”元衍点头,十分?赞许儿子的态度,“就是这个坏人叫你们母子分?离,你以后见了他?,莫要给他?好脸色。” “还?没告诉我他?是谁!” “是你母亲的先生?,是他?把你母亲养大,可以算作你母亲的父亲。” “啊……” 元凌为难起来,母亲已经觉得他?没教养了,要是再对母亲的父亲不敬,万一母亲真的不喜欢他?了怎么办? 他?的忧愁都写在脸上?。 元衍捏他?的脸,“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这么傻,哪里是像我?难道还?没看出来?你母亲愧疚得很,日后一定对你有求必应,可千万聪明些,想不想以后都跟母亲在一起?” 元凌用力?点头。 “那你要听我的话。” “我听话。”元凌又抱住元衍的脖颈,趴在他?肩膀上?,小声地说:“我一定听话。” 湛君哭着跑回自己屋子,趴在榻上?闷头哭。 鲤儿轻轻爬上?榻,挨着湛君坐,手搁在湛君的肩膀上?,“姑姑不要哭了……”结果自己也哭起来,姑姑这么伤心…… 湛君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很久之后才听到鲤儿的哭声,心底一惊,连忙坐起来。 “鲤儿……怎么哭了?” “因?为姑姑哭了……”鲤儿脸上?全是泪水,可是却伸了手去给湛君擦眼?泪,“姑姑不要哭了,姑姑哭,我心里疼……” 这么乖巧懂事的孩子。 抱着鲤儿,湛君又哭起来。 鲤儿自然也要跟着哭。 哭对他?的身体不好。 于?是湛君渐渐收了声。 鲤儿也不哭了。 湛君拿袖子给他?擦眼?泪,他?抬着脸,乖乖地给擦。 擦干净了,湛君把鲤儿抱进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 成欢 第85节 窝着脸,鲤儿小声地说:“姑姑哭成这样?,是因?为弟弟吗?” 很久之后湛君才点了下头,轻声说:“姑姑好对不起他?……原先想,总要见他?一面,要亲眼?见着他?好才行,如今见到了,才明白这原来辈子还?是不见的好……” “为什?么呀?”鲤儿抬起脸来,认真地问:“姑姑那么想弟弟,怎么能不见呢?” “我亏欠他?那么多,不见倒罢了,真见了,该怎么偿还??怎么都是还?不了的……我不配做他?的母亲,没有脸面见他?……” “怎么会?”鲤儿很惊讶,“姑姑就是弟弟的母亲啊!” 小孩子哪里懂这些? 湛君苦笑着揉了揉他?发顶。 “姑姑不要难过了。” 和求着想吃糖时一样?的语气。 “好,听鲤儿的,姑姑不难过了,姑姑有鲤儿,只要见到鲤儿,姑姑就什?么苦恼都没有了。” 鲤儿很为自己能够帮到姑姑而高兴,点着头笑弯了一双眼?睛。 湛君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候就听到有人说:“这个哄好了?” 姑侄两个一齐诧异地转过头去。 元衍抱着手斜倚在门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 “这个既然哄好了,那什?么时候去哄哄另一个?” 鲤儿撑着手下了榻,急急把鞋穿了,又整理?衣裳,都弄平整了,小跑到元衍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喊姑父。 “鲤儿……” 湛君根本?想不到,又是那么简单的两个字,怎么来得及制止? 鲤儿听到湛君喊,立刻应了一声,笑着回头,等着姑姑下头的话。 湛君尴尬极了。 元衍闷笑了一声。 他?往前走了几步,在鲤儿面前蹲下了。 鲤儿听见响动,湛君又一直不说话,于?是他?又转过了头。 “这两个字谁教你的?” 他?这么问,叫鲤儿疑心自己喊错人,回头茫然地看了一眼?湛君,又转回脸,看着面前的人,很诚恳地说:“因?为您是弟弟的父亲,所?以就这样?喊了,难道不是吗?” “你好乖呀!”元衍看湛君,“看来你很会教孩子,真叫人意想不到。”又低了头看鲤儿,道:“我确实是你弟弟的父亲。” 鲤儿点点头,“弟弟和姑父生?得很像。” “是啊,所?有人都这样?讲,但其实我还?是想他?更像你姑姑些,可惜不遂愿。” 鲤儿抿起嘴笑。 元衍摸了摸他?的头,解了革带上?的一把短刀塞到他?手里,道:“出来得匆忙,身上?没带什?么好东西,这个还?看得过眼?,送你当礼物。” 刀鞘乌木饰银,看着很精致。 鲤儿还?没摸过利器,因?此只是两只手捧着,并没有想着拔出来看。 “好漂亮,多谢姑父。” 湛君喊道:“他?才多大,你给他?这个!鲤儿不要他?的,还?回去!” 可是真的很漂亮,鲤儿有些不舍,可姑姑发了话。 “别听她的,喜欢就拿着。” 元衍站了起来,湛君也下了榻。 湛君还?记得他?为什?么来,整衣裙的时候问他?:“他?怎么了?” “你不是送东西给他??”元衍道:“他?伤了脚,不能下地,就开始翻他?的礼物,原本?是想寻些乐趣的,可是那些东西他?早不爱玩了,就问我说,怎么送礼物的人这么不经心,我就跟他?讲那是母亲早年间给他?的,只是没送到他?手里罢了,眼?下喜欢的也有,母亲是一直想着他?爱着他?的,他?听了先是愣,然后开始哭,止不住,我是没法子了,这事总归因?你而起,你还?是要担些责的,对吧?” 元凌哭没哭尚不知道,倒是湛君听了他?的话又开始哭了起来,眼?泪大颗的掉。 第100章 元凌本来没有哭的。 元衍走后他就乖乖坐在榻上, 安心等待着母亲来爱他。 那时甚至是很高兴的。 从今往后他就有母亲的爱了。 但凡为人?,都是要有?母亲的,不然这个人?从哪里来? 元小郎君肯定?是个人?, 那他必然有?母亲的。 可是母亲从来没出现在他的生活里。 他是祖母养大的,姑姑没嫁前也帮着带过他, 祖母说?他小时候爱搅闹人?,姑姑每次听到都会反驳说?他那时候明?明?乖得不可思?议, 母女两个常为此争论。家里的男人?们总是很忙,最忙的是他的父亲,一年十二个月,最多的时候加在一起差不多有?十一个月都不在家里, 姑姑讲他父亲在外面有?许多重要的事做, 如果不是有?他,父亲或许都不会回家。父亲很爱他的, 元小郎君知道?得很清楚。祖父是很慈爱的人?, 曾经捏着他的手教他写字, 而?且只教过他一个, 伯父内敛, 对着自己的孩子都不怎么笑, 然而?每次见了他都会笑着喊他鹓雏,叔父也最喜欢他, 闲时会领着他出去玩, 不闲时也念着他, 每到一个地方都给他寄礼物?到家里。 还有?一些别的什么人?,她们常会想方设法地讨好他, 只是元小郎君向来不屑顾视。 元小郎君不缺爱,且不缺人?爱, 所以没有?母亲对他来说?其实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有?也不过是多一个人?爱他而?已。 有?什么了不得? 他一直是这样想。 直到三个月前。 三个月前东风解冻,叔父往家里送了纸鸢,旁人?的都是燕子,只有?他的是鹰,很精致,羽毛根根画得分?明?,那日又正好是好天气,碧空万里,风澌澌地刮,他高兴极了,于是立刻叫人?拿到园林里放给他看。 纸鸢飞的很高,在广阔的天幕上,像极了一只真正的鹰。 他欢喜到甚至踮起脚来看。 正当他看得入神,忽然不知哪里冲出来一个人?,没长眼睛似的朝他身上撞,他一点没防备,旁人?也没防备,所以他自然是摔了,且摔得狠。 撞了他的是他的从弟元嘉,他伯父的长子。伯父的几个孩子在一起玩捉迷藏,玩得疯了。 他虽然摔了一个狠的,但也只是疼一会儿,并没什么事,身上连个印都没有?,元嘉运气不好,脸趴在地上,额头叫碎石子划了个口子,血流了满脸。 元嘉洗干净了脸,额上裹了伤布,被他伯母领到祖母面前给他赔罪。 伯母和元嘉站着,都低着头不敢抬起来,祖母坐着,他被祖母抱在怀里,听祖母把?伯母和元嘉骂到无地自容,元嘉后来甚至哭了。 祖母骂走了伯母和元嘉,然后哄他去午憩,亲自给他盖好了被衾才离开。 他躺在榻上睡不着,本来好好的一天,全?叫元嘉毁了,而?且背上还隐隐约约的疼,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怎么都咽不下去这口气,于是从榻上跳下去,叫人?给他穿好衣裳,气势汹汹的去找元嘉算账。 那是个明?媚的午后,太阳晒得人?身上软,杏花粉白,一朵朵缀满了枝头,空气里有?股甜香,风也是轻柔的,檐下的同铎叮叮地响。 元嘉在杏树下哭,小声地啜泣,一直揉着眼睛。 元嘉对面蹲着一个女人?,元嘉就是哭给她看的。 那个女人?他认识。 是元嘉的生母。 元嘉的母亲两只手握在元嘉的两只胳膊上,微仰着头看元嘉,然后靠近元嘉的额头,轻轻嘬起了嘴…… 那一刻他觉得那女人?爱怜的神情比天上的日头还要刺眼睛。 最后他也没有?去找元嘉算账,哪怕他就站在那里听着元嘉骂他。 好几天里他都闷闷不乐,总觉得不舒泰,仿佛丢掉了什么,但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丢了什么。 于是他变得很烦躁。 就这么又过了好几天。 他终于忍无可忍,跑去找元嘉,在一片惊呼声里把?元嘉压到地上打了一顿。 他这样全?是元嘉和那女人?害的! 眼前蓦地浮现那日花树底下那女人?给元嘉吹伤口的画面。 他忽然就泄了气,从元嘉身上爬起来,失魂落魄地走了。 结果不知不觉走到那棵杏树底下。 坐了一会儿,他从地上捡了块石子,在自己额上划了一下。 他疼得嘶气,觉得应该是出了血,明?明?很疼,可是他却高兴起来,捂着额头飞快地跑回去找祖母。 他觉得或许很快他就可以找回他丢掉的东西了。 祖母皱着眉给他洗额头上的伤口,嘴里说?着责怪他的话,他也皱着眉听着。 他要祖母给他吹伤口。 就像元嘉的母亲那样。 祖母当然给他吹了,可是神情同元嘉的母亲全?然不一样,还说?: “同你父亲一样,一点都不叫我省心。” 心里忽然“轰”地一声。 他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不一样。 因为祖母是祖母,母亲是母亲。 祖母同母亲是不一样的。 他想明?白了,可是又能怎么样呢? 他已经没有?了母亲。 母亲死了。 可是元嘉他们聚在一起说?:“你们知道?吗?元凌好可怜的,我母亲跟我说?他是个孽种?,他母亲是被迫生下他的,所以连看他一眼都不肯!最后更是丢下他自己走了!” 成欢 第86节 中?间的许多事已经忘了,只记得后来是祖母来了才把?他从元嘉身上拉开。 祖母很生气,但还是没有?罚他,只问?他是为什么。 他哭着把?元嘉的话复述了一遍。 祖母更生气了,大喊道?:“不要你算什么!当初她还要掐死你呢!不信去问?你姑母!为了那么个不值当的女人?你就把?自己兄弟打死!我当真是太纵着你了!” 他在那一瞬间感觉到仇恨。 他们都是他的仇人?。 他开始想念他的父亲。 无论怎样,他都要到父亲身边去,父亲是他唯一可以信赖的人?。 父亲说?母亲是一直爱着他的,从来没有?不要他。 他伤了脚,好疼,也要母亲吹一吹才行。 以后再受伤,也一定?要有?母亲给他吹。 他的母亲也一定?会像元嘉的母亲那样看着他,轻声细语地同他讲话。 他这样想着,杏树下那张脸就渐渐变成了他母亲的…… 他瘪瘪嘴,然后笑起来,是很得意的笑。 他母亲是大美人?,元嘉的母亲哪里能比! 可是笑意忽然就僵住了。 母亲那时候的样子根本不需要他想象,因为他曾真切地见过。 就在昨天。 耳边乍然响起父亲的话: “……你有?一个表兄,是你舅舅的遗孤,就是你在大街上抢他东西的那个——我真的不明?白,怎么会这么蠢?大庭广众之下明?抢!——不过你抢的好啊,可真会挑人?,那老?而?不死的属实是有?些本事,我真是错怪了你外祖和你舅舅!你舅舅早年死了……你母亲很看重你那表兄……” 所以为了他就大庭广众说?他没有?教养吗? 明?明?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其实是根本没有?没有?打算认他吧…… 丢给他一个破娃娃就走了。 是他想要,所以给他买,然后顺手也给他买了一个。 对啊,当时他就是很喜欢,怀里抱着一个,手里拿着一个在看,笑那么开心。 所以才要抢他的啊。 那母亲的爱呢?也要靠抢的吗?抢得到吗? 可是母亲是他的母亲,他是母亲的孩子,母亲的爱原本不就应该是给他的吗?为什么不给他却给了另外一个人??他想要还要靠抢…… 为什么? 元衍是说?假话,可假话成了真。 他的心肝肉哭得止不住,坐在一堆被扯坏掰坏砸坏的杂乱里,脚底原先雪白的伤布已染了灰,有?斑斑点点的红。 心都停了下来。 一张全?是泪痕的脸。 “我不要看见她!你叫她走啊!” 好熟悉的话,应该哪里听过。 湛君比元衍先想起来,心头狠狠一窒,而?后犯起病来。 鲤儿大叫了一声姑姑。 一阵兵荒马乱。 湛君闭着眼睛躺在榻上,鲤儿跪坐在一旁,元衍站着,怀里抱着元凌。 “吃了药是会睡的,再过一会儿就好了,姑父不要担心。”鲤儿小声地说?。 元衍笑了下,“只叫我不担心,怎么?生弟弟的气了?” “怎么会?姑父乱讲。”鲤儿攒着眉,语气有?些嗔怪。 “这哪里乱讲,我可是有?凭据的,因为我也正生着他的气呢。” 低着头窝在父亲怀里的元凌猛地抽泣了一声。 “又哭?”元衍声音平静,“现在后悔了,那方才是发什么疯呢?” 元凌真的哭出来了。 鲤儿急忙站了起来,抬起手正好能够到元凌的胳膊,轻轻抓住了,又仰着头看元衍,“姑父不要吓弟弟。” 元凌却狠狠将鲤儿攀上去的手甩掉,脸趴在父亲的胸膛上又哭了起来,哭出了声。 元衍没办法,又哄起来。 鲤儿就说?:“弟弟,我带了礼物?给你。” “不要!”元凌哭着说?。 鲤儿又怯怯地去看元衍。 谁养的孩子像谁。 元衍低了头看儿子,“那些不喜欢就不要了,表兄送你的这个你肯定?喜欢,而?且正适合你眼下玩。” “对啊!”鲤儿连连点头,“是带轮子的,可以动?,弟弟你坐好,我在前面拉着或者在后面推都行的,很好玩的!” “叫你表兄带你去玩,我在这里陪着你母亲,好不好?” 过了好久,元凌终于点了点头,泪水又蹭湿了元衍的衣裳。 把?元凌放在木马鞍部的位置,革带都绑结实了,又看了一会鲤儿拖车,元衍才回去屋里。 榻上的人?还睡着,睡得沉静。 元衍却慢慢蹙起眉来。 到底是害了什么病?怎么得的?要怎么养?姚老?或许知道?,要么…… 鲤儿猝然一声尖叫。 元衍猛地抬头。 “鲤儿!” 湛君大叫着从榻上坐起来,满脸惊惶,气喘难定?。 第101章 鲤儿只短促地叫了一声, 之后再没?了声?响,屋里的人侧耳再听,只有几声?黄鹂的清啼。 这样安静。 湛君坐着, 两只手撑在身侧,睁着的两只眼?里不见神?采, 胸口起伏剧烈像汹涌的海。 五月的午后,沉闷的天气, 热气蒸腾。 人在这种时候总是不大好受。 她喘得更叫人觉得热了。 元衍轻轻搓了搓手指,不动声?色地?瞧着。 一颗晶莹的汗珠倏地?从她鬓间滚落,一路滑到下巴尖上,摇摇欲坠了一会儿, 最后消失在那本就叫她睡得有些濡湿的前襟上。 空气里浮动着隐约的香甜气息。 她忽然转过头?看他, 眼?神?比先前更茫然,眉轻轻蹙着, “我听到鲤儿的叫喊……” 声?音是湿的, 一句话好几处含混的停顿。 “是么?” 他轻声?问, 手指又搓了下。 看起来她好像真的认真寻思?了一番, 然后一脸委屈地?点了点头?。 元衍忽然就笑?了出来。 这根本一点也没?有变嘛。 手指流连在她脸上, “是做梦了吧。” 她有些困惑, “这样么?” “你吃的什么药?” “是……” 不知怎么地?,她突然就清醒了, 一双眼?瞪着。 元衍收回自己被打偏到一旁的手, 心里道可惜。 四下里看了, 没?见着鲤儿,湛君脸白了下, 立即就要下榻。 脚已然要挨上鞋,上半身却?忽然一倾, 又重新栽回了榻上。 “你!滚!” “你乖,别动。” “唔!” 榻上肢体纠缠混乱。 元衍抱着元凌进来时,湛君眼?睛还红着,气的。 孩子就在外面?,元衍倒不会胡来,可即使是那种程度,湛君也无法接受。 成欢 第87节 这又是干什么! 明明她都要原谅他了…… 他不是已经变好了吗? 元衍将元凌放到榻上,元凌小?声?哭着。 湛君听着这哭声?,再也没?余暇想别的,满心满眼?只有她哭泣的孩子。 她想抱,可是想起先前,抬起的手又慢慢放下,最后连头?也低垂了下去。 元衍只看一眼?就知道她一定是哭了,于是瞪了一眼?正不停抹眼?泪的元凌。 元凌给他瞪得一愣。 在外头?他就已经挨过骂了,现在还这样看他! 难道父亲也不喜欢他了吗? 一时间悲从中来,正要放声?大哭,然后就看见父亲皱着眉朝他身后轻轻抬了抬下巴。 他又愣了下。 忽然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于是转身就扑进了身后母亲的怀抱,不管真假,高声?大哭了起来。 湛君简直肝肠寸断。 “……别哭,怎么了?母亲在,同我说……” 元凌停了一瞬,接着哭的更大声?了。 湛君也哭出了声?音。 母子俩紧紧抱在一起。 元衍见状,悄声?走出了门,前去安抚还在庭院里的鲤儿。 元凌又哭到打嗝。 湛君急忙给他拍,声?音里带了哀求:“不哭了好不好?” 元凌点点头?,下巴一下一下蹭在湛君肩上。 湛君被攥紧了的心几乎是一下子就松开了。 手边没?有帕子,于是拿里头?绢衣的袖子给他擦脸。 元凌哭的脸红,眼?睛红,鼻子也红。 湛君心又开始疼,轻声?问他:“我舀水过来给你洗脸,好不好?” 元凌先是点头?,然后又拼命摇头?。 “为什么呀?不洗的话,待会儿眼?泪干在脸上,要难受的。” “不要母亲离开我!” 湛君哭出来,不停抚他的背,“……好,母亲不离开你……” 元凌又钻进湛君怀里,拉着湛君的手搁在他两边腋下,叫湛君把他搂紧了。 湛君脸搁在元凌头?顶,不停地?掉眼?泪。 “母亲再也不要离开我!” 湛君张了张口,是想说的,可是喉咙像吞了一把沙,干涩到发不出声?音来。 元凌不知道,只当她不愿意,于是大哭着喊:“快说啊!快答应我啊!” 一句话讲得痛苦万分。 其实很难辨别,可是元凌听了后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在湛君的怀里一动不动。 湛君轻轻摩挲他的后颈。 过了会儿,元凌很小?声?地?说:“答应了我就要做到……” 片刻后,湛君嗯了一声?。 又是长久的安静。 “母亲,父亲方才骂我。”元凌忽然说。 “嗯?” “是真的,因为我推了表兄。” 良久后,湛君才问:“为什么呢?” 听起来只是单纯的询问,一点也没?有责怪的意思?。 元凌心里欢喜起来,可是不愿意给人知道,所以声?音听着还是没?有什么起伏。 “因为母亲对他好,对我不好,母亲应该只对我好的,他偷了我的东西,我不高兴,所以我推他。” 湛君心中百感交集。 过了很久,她才小?声?道:“这样不好……阿凌,推人很失礼的,以后不要这样了……” 元凌忽然推了湛君一把,“母亲是又要骂我没?有教养了吗?”声?音冷冷的。 元凌虽然人小?,力?气也不算大,可湛君也没?什么重量,再加上没?有防备,竟然真的给他推开了。 “不是的……”湛君急忙道:“不是骂……当时不是骂你……” “那是什么?” 湛君低了头?,声?音也低得很:“是痛心,他们把你教成那样,我很难过,你小?时候明明很乖的,从来不闹人,又那么爱笑?,是很乖巧的小?孩子……” 元凌愣愣地?想,原来竟然是这样吗? 既然不是要骂他,他不是该很高兴的吗?但是他为什么一点都不开心,反而更难受了? 眼?里不自觉又泛起泪花,“既然我那么乖,那为什么不要我?丢下我自己走了!难道我真的是孽种吗?” 世界仿佛在这一瞬间死掉了。 湛君全身都在颤抖,“……什、什么叫孽……种……” 元凌这时候不肯叫眼?泪落下来了,他高高地?昂起头?,可是眼?泪还是落了。 “他们说你是被逼着生下我的,所以根本就不想要我,祖母说你还要掐死我,如果我不是孽种的话,你怎么会这么对我?不是说我很乖的吗?” 湛君的手像是碰到了烙铁,猛地?收回到袖子里,藏得严严实实。 “没?有……我没?有要……没?有……” 她为自己辩驳的声?音太过无力?,简直就是在坐实自己的罪名。 “你是恨父亲,所以也一并恨我吗?那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 湛君几乎又要犯病,她怕自己待会真的晕过去,同元凌讲不清楚,于是连忙摸出药瓶,倒了丸药吞了下去。 她平复了很久,心才痛的没?有那么厉害。 面?前的孩子一张稚嫩的脸,每一处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委屈。 “阿凌……”她轻声?喊,“母亲讲真话给你听,一丝一毫都不骗你……当年我是真的无知得可怕……”这一瞬间她也变得很委屈,“我也没?办法啊,又没?有什么人告诉过我,我怎么会知道那样就会有小?孩子?我没?有想过会有一个你……我真的害怕,也真的想过不要你,那样的处境,把你生下来要怎么办呢……他也给过我药的……可你到底还是来到了这个世上……我的孩子,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孕育在我腹中,可是母亲把你生下来,一定是因为爱你……我是因为爱你,所以才把你生下来的……” “我没?有想过不要你,哪怕是我想去死,我都是想着要带着你的……我真的怕他们对你不好……可是你那么乖,母亲怎么舍得你死掉?” “我同你的父亲,我们……我们之间经历了很多事?,我恨过他……可是一开始不是,那时我是爱他的,我们有过好时候……可是你父亲是那种在一段关系里一定要占据主导地?位的人,如果别人不顺从,他就使手段逼迫……我很不喜欢这样,可是他不听我的,一意孤行,伤害我很多……也许他根本不知道那是对我的伤害,只当我不识抬举不肯接受他的好……” “我爱他,可是他伤害我……” “生下之后我整个人很不好,那时如果我不能离开他的话,我可能会被他,被我自己,逼得死掉,然后我的先生找到了我,我是他养大的,他该算是我的父亲,我应当听他的话,如果我一直听他的话就好了,就不会犯下那些错……先生要救我,他要带我走,我当然想同他离开,我还是想活着,我亏欠了那么多恩情未还……” “你父亲那时是想我带你走的,我真的爱你的,我想带走你,把你养大,你是我的孩子呀……” “可是先生不许,他不愿意我再同你父亲有任何牵扯……我不敢不听他的话了,于是没?能带你走……” “阿凌,母亲真的没?有一天忘记过你……”她哭起来,“可是我罪孽深重,活着只是为了赎罪,再不敢求些什么了,我还想一定要去见你的,我一直好想问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不好!我不好!”元凌大哭道:“我没?有母亲,怎么会过得好!他们都嘲笑?我!” “是我错,都是我……” “对!是你的错,都是你!你说你以后再也不离开我,我就原谅你!” 湛君再讲不出话来,只是抱住了他。 母子再次相拥而泣。 元衍在屋外,他听了很久,说不出此刻心里到底是何滋味,只是觉得再这么哭下去不行,于是推了门入内。 两双通红的眼?一时都望向他。 元衍抬起手里湿帕子给元凌擦了脸,道:“你表兄还在外面?等你,快去给他道歉。” 元凌去看湛君,湛君说:“做错事?是得道歉的,表兄他肯定不会怪你,你去同他道歉,这样你就又是他最亲的弟弟了。” 元凌一点都不想,因为他根本没?觉得自己有错,于是对提起这件事?的父亲很有些不满,眼?睛瞪着。 “怎么?不想去?”元衍一把将他抱起来,“不怕母亲觉得你蛮横?不喜欢你了怎么办?” 湛君急声?道:“你!” 元衍瞟她一眼?,又看怀里儿子,“去找你表兄玩,我有话同你母亲讲。” 湛君对他可没?有好脸色,恨道:“我同你没?什么好讲!” 元衍当然不理会,抱着元凌出去。 湛君才不要留这里听他讲话,下了榻要走,鞋还没?穿好,元衍就从外头?进了来,第一句话就是: “我明日要走,鹓雏是我的,我肯定是要带他走的。” 第102章 湛君一下子怔住。 成欢 第88节 元凌的归属并不存在争议。 当?初是她没选他, 所以如今她没有资格反驳。 可是…… “可是我都答应他了,我不能再和他分开了……”她看向他,眼神哀求, “你可不?可以……” “我怎样?”元衍笑起来,“把他给你?” 湛君眼底立刻有了光彩, 正要急着点头,却听得元衍冷声道:“你痴心?妄想。” 那才燃起来的?光亮霎时灭了。 确实是她痴心?妄想了。 湛君颓然跌坐回榻上, 头垂得低低的?,竹簟上撑着的?两只手无意?识地抓握。 一副失神模样。 一只鞋还吊在?脚上。 元衍两步上前,蹲下、身替她穿好了。 湛君抬起眼看他,正撞进他平静的?深眸里。 “那……好歹也叫他多留些时日……怎么明天就要走呢?” 她想同他商量, 于是嗫嚅着道。 元衍却不?配合, “因为我很忙。” “这有什么要紧!你自忙你的?事去,只把他放在?我这里, 我难道还看顾不?好他?”湛君以为还有余地, 声音都高起来。 元衍冷笑一声, “公?主殿下要不?要仔细想想你现?下是什么处境?你自身都难保, 还能顾得上他?” 湛君的?脸一瞬间褪尽了血色。 是了, 她原本是打算走的?, 同鲤儿英娘一道走,越快越好, 去找先生, 他们一起再?寻一个不?会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继续过安稳的?生活。 元凌是没办法同她一起的?。 要怎么办? 湛君想不?到两全?的?办法。 因为根本不?会有。 她感到惶恐。 她的?脸一向不?藏什么东西。 元衍道:“是又想着找个荒无人迹的?地方住?真打算一辈子东躲西藏?”他叹了一口气,“怎么还是这么傻呢?我正站在?你面前, 殿下。” “梁素已向我递了降书,大?魏天下现?今我已四占其三, 当?然,余下的?也是我的?,而且也不?止大?魏,我会有最广阔的?疆土。” “你知道的?,我最爱你了,只要你开口,我什么不?能答应你呢?” 他笑着摊开两条修长的?手臂,“所?以,来讨好我吧,云澈,”引诱一样的?语气,“要什么都给你。” “我不?要你的?东西!”湛君气急了大?叫。 “对?啊,你不?要。”元衍不?以为意?,“我给你的?东西你向来不?要。”接着话锋一转,“可是没有我,你要怎么办呢?姜先生今年多少?岁?一餐食得几碗饭?” “你!” 他话里的?恶意?多到几乎满泛,湛君气到说不?出?话来。 “不?是我瞧不?起你,你这辈子眼见着是没什么长进了,既然你一定要依存旁人而活,那为什么不?能是我呢?只有我才能给你最好的?。” “你讲我逼迫你,我觉得冤屈,是你一直逼迫我才是,如果你不?想着离开我的?话,哪里会有那些事呢?是你逼迫着我去做逼迫你的?事,明明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什么都可以应你的?。” 湛君气到笑了,“好啊,你还我阿兄的?命来,只要你能叫他活过来,随你要怎样!” “你知道这是没可能的?。”元衍气定神闲,“那是神佛才能做到的?事,你讲些人力可及的?,我必然叫你满意?。你既认定了你阿兄的?死是我所?为,无论我讲什么都不?信,那你更该留在?我身边,从我身上得到好处,这才是讨债。” 湛君只是冷笑。 她现?在?是明白了,原是她错想,他根本一点也没变,什么温和?沉静,全?是假相,拿来迷惑人的?罢了。 同他是讲不?清楚道理的?。 “叫了阿凌来,问他要跟谁……” 元凌忽然大?笑着撞开了门。 他先前只是哭,湛君还没见过他笑过,且又笑得的?这样开心?,她话其实还未讲完,但此情此景,她怎忍心?再?讲?因此不?说,脸上带了浅笑,下榻快步朝门口两个孩童走去。 元凌是坐在?木马上被鲤儿推进来的?。 木马是姜掩闲来无事时所?造,做来是给鲤儿做生辰礼的?,很是耗费了一番心?血。鲤儿宝贝得很,湛君牵着陪他玩了几次,他便坚决不?肯再?坐,却常常自己扯着绳慢悠悠地拉着走。湛君问他这样是为什么,他就讲是因为他太喜欢这个礼物了,很害怕它?坏掉,所?以只是牵着走一走就可以了。乖到简直叫人心?疼。湛君心?怀愧疚地告诉他坏了可以修,若是修不?好就叫阿公?再?做一个给他。他摇头拒绝,说他知道阿公?是很忙的?,然后就继续牵着他的?马自得其乐。 眼下元凌却坐在?他心?爱的?玩具上玩得满头大?汗。 湛君是鲤儿最亲近的?人,两个人总待在?一处,甚至教鲤儿读书习字这种事也是湛君在?做。鲤儿是很听话的?,湛君要他做的?事,他总是非常努力,仿佛做不?好就是对?姑母天大?的?辜负。这样懂事的?小孩子,只是看着他便足以使湛君觉得满足。 可是她总会不?由自主地失神。 鲤儿早慧,又天生的?心?思细腻,同时又对?姑母有着绝对?的?关注,察觉到姑母的?异状后,他留了心?,先是自己想,可是哪里能想得明白?他太担心?姑母了,于是就去问。 湛君本不?想答的?,耐不?住鲤儿一直追着问,而且她心?里那样多的?苦涩。 所?以鲤儿最终还是知道了。 原来他是有一个弟弟的?。 弟弟没跟他们在?一处,姑姑很想他。 可怜的?姑姑,可怜的?弟弟。 后来“弟弟”两个字时常出?现?在?鲤儿口中,姜掩听到了,狠狠训斥了他一通,并勒令他以后再?不?许提。 阿公?不?高兴的?原因,鲤儿始终想不?明白,但阿公?既然不?高兴了,他就不?会再?说,可是还是会私下偷偷和?姑母讲,于是思念弟弟成了他和?姑母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鲤儿对?元凌好,全?然是为了湛君。 湛君不?由得想,这两个孩子,她其实全?有亏负。 她不?该在?鲤儿面前提起元凌的?。 鲤儿是那么懂事的?一个孩子。 湛君爱怜地摸了摸鲤儿的?脸,鲤儿笑起来,瞧着乖巧又可爱。 元凌却心?生不?满,因为母亲竟然不?是先摸他。 于是湛君替他擦汗的?时候,他愤愤咬起了嘴唇,脸上的?表情也很是不?快。 湛君有些诧异,问他:“怎么了呀?” 元凌垂下眼,轻轻哼了一声。 元衍这时也走了过来,对?元凌道:“鹓雏,我们明日得走,莫忘了好好同你母亲作别。” 元凌猛地抬头,满脸错愕地看着他的?父亲。 鲤儿也有些愣,“怎么就要走呢?” “因为我与你姑母不?同路。”元衍笑着说,“大?家只好在?明日分道扬镳。” 湛君来不?及回头瞪他,慌忙把眼里已然泛起水光的?元凌抱进怀里,“阿凌跟着我好不?好?咱们往后就不?分开了!母亲一定会对?你很好的?!我带你去找阿公?,阿公?你还没见过呢。” “阿公?……” 湛君忙点头,“对?啊!阿公?是我的?先生,他……” “什么阿公?!我不?要!他根本不?喜欢我!当?初就是他不?叫你要我!”元凌大?喊,“我说我不?要和?你分开,你就叫我同父亲分开吗?我为什么要和?父亲分开!你就是骗我!你还是不?要我!” “阿凌……”湛君声音颤抖。 “不?许你叫我!”元凌推了湛君一把,“我不?要你了!我才不?给你机会叫你再?一次抛弃我!” 他吼完,急冲冲就要从木马上跳下去,他一点都不?想再?待在?这里,可是忘了腿上还绑着系带,人和?马几乎都要摔倒,幸好鲤儿在?旁扶了他一把。他又拼命去扯革带,手勒得红白交错,鲤儿急忙帮他解。 湛君想抱他,却被他狠狠挥开了手,整个人立时僵住。 元凌飞快跑走了。 他没穿鞋,脚上还有伤。 湛君回过神,猛地起身,想要追他回来。 元衍快她一步,越过她跨出?了门。 湛君看见元衍追上去,两只手将元凌从地上提起来抱到了怀里,迎着日光,她看见元凌脸上有两点闪烁的?光亮。 湛君扶着门框再?不?能动?弹。 鲤儿走到她身后,小声喊了一句姑姑。 湛君回过头,满眼都是悲伤。 鲤儿道:“姑姑,弟弟看起来好难过。”说罢停了一停,又道:“姑姑你也是。发生了什么事呀?姑父为什么要带弟弟走?我才和?他说上话……” 沉默了一会儿,湛君道:“鲤儿,他不?是姑父。” “啊?”鲤儿不?明白,“姑父不?就是弟弟的?父亲吗?” “他是弟弟的?父亲,可是不?是姑父。” 鲤儿还是不?明白,小小的?一张脸,能皱的?地方全?弯折了起来,很能引人发笑,不?过湛君此时笑不?出?来,她倚着门,慢慢低下了头,再?不?说话了。 鲤儿陪了一会儿,发现?姑姑发起了呆。他很想帮姑姑,于是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湛君是被沉重的?脚步声惊醒的?,猝然抬头,看见了元衍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她急忙站直了,问他:“阿凌怎样了?” “还能怎样?一直哭罢了。”不?咸不?淡说了这么一句,元衍径自进屋去,拿过一只竹箱,蹲下、身仔细收拾起那些被元凌弄坏的?玩具。 “都坏掉了……”湛君轻声道。 “嗯。”元衍点了下头,“他时常如此,不?顺心?就砸东西。” “这样不?好的?……你怎么不?教他改?” 元衍轻笑一声,“他连母亲都没有,我又常在?外,他同无父无母有什么区别呢?已然这般对?不?起他,他不?过爱打砸些东西,我不?至于连这点乐趣都不?给他。” 成欢 第89节 湛君又不?说话了。 元衍收拾完,又道:“他现?时就要走,这些我带走了,好歹是个念想,是不?是?” 湛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元衍提着竹箱路过她时,一句话也没有再?说。 脚步声远了,湛君抱住自己,痛苦地蹲了下去,双肩轻轻颤动?。 鲤儿进了屋,看见姑姑蹲成一团在?地上,心?里难过极了,缓缓走到姑姑身边,绵软的?身子轻轻贴到了姑姑的?背上,两只手勾住姑姑的?脖子。 “姑姑,弟弟要走……姑姑,我们也到严州去吧,我们之前的?家不?就是在?严州吗?姑姑总讲那里怎样怎样好,我好想去看一看,姑姑不?是也很多年没有回去了吗?是不?是很想念?” 湛君发起怔来。 青云山…… 她不?断遥望着的?那段一去不?返的?好时光。 第103章 笔墨已干, 湛君将笺卷了,仔细装进竹筒,封实了, 交到英娘手中。 英娘一双眉乱攒着,“先生怕是要?生气, 湛君你还是收着回信再动身吧。” 湛君轻轻摇了下头,“先生如今人在晴水, 书信来回所需时日甚多,我实在是等?不及。” 英娘也只能叹息。 两个人好久都没再出声。 外头传来马的嘶鸣。 湛君回了神?,对英娘道:“时候不早,英娘, 你这就去吧, 路上千万小心?些,等?见着了先生, 话?不要?多讲, 只将信给他, 倘若他真?生起?气来, 你一定要?为?我好好劝一劝他……就说我那孩子教养很好, 人也乖巧, 他听说了阿公的事迹后对阿公很是孺慕,十分盼望能和阿公见上一面?……” 英娘沉默了会儿, 复叹了口气, “这样?也好, 先生的一颗心?总是盼着你好的,只是……湛君你到?底是怎么个打算呢?” 湛君面?色愁苦, “他那么个人,我同他是再没可能的……我又哪里愿意同他夹缠, 可我那孩子实在可怜……今日如此,我若不做些什么弥补,只怕这便?是我们?母子最后一面?,他讲那样?的话?……来日忆及,该是何等?荒凉境地?我实是不敢想……” 英娘心?疼得很,牵过湛君一只手到?掌心?,另一只手轻拍了几下,算作她的安慰,“到?底是亲生的孩子,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哪能割舍得掉?湛君,这么些年,实在是苦了你……当初就该把那孩子带过来,先生那么聪明一个人,怎么办这样?的错事!” 湛君不由得苦笑,“先生是为?我好,是我不争气,若是真?狠了心?……” “做什么非要?狠心??”英娘竖起?眉来,“你是他养大的,该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难道不清楚?那样?难道不是逼你……这事就是他做错!” 湛君一时哭笑不得,“这话?英娘你可千万别在先生面?前讲,只怕他连你也气上!” “我可不怕他!”英娘笑起?来,“是谁的错谁就得认!” 一墙之隔的外头,低语声阵阵。 “好了,时候是真?不早了,我这就去晴水找先生去。”英娘把竹筒塞进袖子里,装好了,对湛君道:“先生也未必真?的就生气,湛君你暂且安心?。” 湛君低下了头,很有些愧疚,“为?着我的事,叫英娘你这样?奔波,我实在是……” “这话?我不爱听,我也一样?养大了你,为?你做什么事不都?是应该?你再讲生分的话?,我真?要?生气了!” 湛君破涕为?笑,“好,我再不敢了。” 英娘抬起?手,替她揩了揩眼角水意,笑道:“讲句不配的话?,湛君,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孩子。” “我从来都?是这样?想的,英娘,你一直都?我的母亲。” “这样?吗……真?好啊……”英娘轻声呢喃,两行泪无?知无?觉就落了下来。 英娘一介女流,且多少已经有了些年岁,送信这种?辛苦事本不该劳烦她,也实在是没更好的办法了,倘使把湛君那封信交到?姜掩手上的是个陌生人,还是元衍手底下的人,湛君真?怕姜掩会直接气到?吐血倒地不起?。 英娘也做这般忧虑,遂挺身而出。 湛君先去找元衍,说自己想带鲤儿回青云山瞧瞧,既然他也是到?严州,大家不妨同去,元衍听了,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却不说话?。求人要?有求人的姿态,元衍不讲话?,湛君便?耐心?地等?,只是有些人实在可恶,湛君等?到?恼,就要?开口骂人了,那讨厌的人才闲闲开口,应了她。湛君修身养性的功夫不到?火候,所以连谢也未道,拂袖而去。 湛君在里头说话?的时候,鲤儿就在门外等?,见着湛君出来,立即抬起?一双满怀期待的眼,看见湛君朝他点头,高兴到?几乎跳起?来,然后就拉住湛君的手说要?跟姑姑一起?收拾行囊,元衍走出来告诉他不用,于是他想了想,说要?去找弟弟玩,话?音才落就跑没了影。 湛君却没那么轻松,回到?屋里,铺笺研磨,写了大半个时辰,废掉不知多少张笺,一封信才落定了,可还是怕词不能达意,心?中忐忑得很。 夕阳西下,满天残红。 马车前头,湛君低声请那位驾车的年轻人路上照顾英娘,态度十分恭敬,骇得那年轻人手足无?措,脸要?同落日一样?红了,还是元衍看不下眼,出声叫他走,他几乎是立时松了一口气,弯下腰就要?扶英娘上车。 英娘湛君的臂弯里抽出自己的胳膊,又安抚地拍了拍湛君的手背,“我这就去了,千万别担心?。” 湛君低声应了。 鲤儿这时候冲过来,一下扑到?英娘怀里,撞得英娘一个趔趄。 “啊呦!可小心?些,摔着了疼!” 鲤儿脸红红的,“英娘,你要?走了么?路上要?保重!见到?阿公一定要?告诉他我在家很想他,你要?早些带他回来看我!” “好,都?记下了!”英娘笑着摸了摸鲤儿的头,对他道:“鲤儿是懂事的大孩子了,阿公和我都?不在身边,你可要?照顾好姑姑!” 鲤儿头捣得飞快,“英娘你放心?,我肯定会的!” 一大一小两个煞有介事,湛君听着脸都?要?红了,催英娘快上车。 那年轻人也坐定了,手攥住了缰绳,正?要?吁喝,湛君却猝然攀住了车厢。 “英娘,千万告诉先生!就说我长大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是我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无?论?最后结局如何,我都?会安然接受,叫他不要?为?我担心?……你一定要?告诉他!” 英娘应该是笑着的,“好,知道了,一定告诉他,他会为?你高兴的,天还热呢,快回去吧。” 马车很快没了踪影,溅起?的烟尘也散了干净。 湛君望着路的尽头,说不出是个什么神?情。 元衍在她身后,对鲤儿道:“暑气没消呢,叫你姑姑回屋里去吧,咱们?再歇一晚,明早上路。”他说完话?便?走了。 鲤儿拉湛君的袖子,“姑姑,我们?回去吧,姑父说那个人很厉害,三十个人加一起?都?打不过他,英娘肯定没事的!你不要?担心?!” 天就要?黑了,湛君仍在发呆。 她还是不安定,担心?姜掩的态度。 先生肯定是不同意的,可是阿凌…… 心?里烦躁得很。 忽然响起?敲门声,鲤儿的声音紧随其后:“姑姑,快出来用饭食!” 经鲤儿这么一提醒,湛君才意识到?她已然饥肠辘辘,而且鼻端好似也飘浮着一些奇异的香气,叫人更觉得饿了…… “姑父在烤肉!说是鹿!” 湛君愣了下,原来是烤肉…… 鲤儿听不见姑姑的回复,又大声喊:“弟弟也在!不过姑姑不去,他不肯吃,我看他很饿了!” “我没有!你胡说!是太烫了我才不吃!我现在就吃给你看!”接着就是一声大叫。 湛君心?里一紧,慌忙冲上去打开了门。 今晚也有很好的月亮,不但有月,还有星,一颗颗明亮闪烁,竹竿袅袅,风吹过带起?浪涛,沙沙地响,庭中的空地支着火,熊熊烧着,光焰逼眼。 鲤儿扯住姑姑的手,很高兴地说:“烤肉我还是头一回吃,虽然还没到?嘴里,可是好香啊!姑姑觉得呢?” 他眼里的满足几乎叫湛君不敢看。 穷乡僻壤能有什么好东西?只是不致饥寒便?可以算好日子了吗? 湛君眼里噙了泪,搁在他头顶的手不住地颤抖。 鲤儿有些茫然,睁着一双眼,问:“是怎么了呀?姑姑?” 湛君还不及回答,远处传来“嘭”的一声闷响,接着是元凌的大叫。 “又发什么疯?脚断了没?” “我现在就要?走!” “好了,闹什么?坐下来给我瞧瞧。” 听起?来是元凌受了伤,鲤儿急忙道:“姑姑我们?快去看弟弟!” 本来是鲤儿扯着湛君,后来变成湛君带着鲤儿跑,好在不过几步路,霎时就到?了火堆前。 见湛君来了,元凌飞速转过脸,只给湛君侧脸瞧,火光把他眼里的泪水照得晶莹。 湛君停住了脚,愣愣地看着他的眼泪。 鲤儿跑到?元凌身边,看元衍一根根摸元凌的脚趾。 “好了,没有事。” “可是好疼……” “这就疼了?下回给你找块石头踢?” 元凌安静了一会儿,忽然大哭:“你怎么这样?!连你也不对我好了!那我还活着干什么?不如死掉的好!” 元衍没理会他,而是抬头看了一眼湛君,眼神?很有些意味深长。 鲤儿要?摸元凌的脚,“很痛吗?弟弟,我给你揉揉吧,这样?就不会痛了!” “才不要?你!”元凌大哭着道,说罢竟然要?抬手推鲤儿,幸好元衍眼疾手快拉住了他。 湛君也如梦方醒,连忙抱着鲤儿往后挪了一步。 元凌看着湛君抱着鲤儿,闭上眼哭得更大声了。 湛君便?松了鲤儿,上前一步,想从元衍手里接过元凌,“到?母亲这里来,好不好?” “我不……” “你再伸手?” 元凌挥舞着的手忽地停下来,可是哭得更凶了。 “不许哭!真?是越发没样?子!” “就要?哭!”他示威似的,随即干嚎了两声。 “好了,不哭了。”湛君给他擦脸,用的还是里头绢衣,不过换了另一边,“哭多了喉咙痛,明天讲不出来话?。” 成欢 第90节 “不跟你们?说话?!” “那母亲会伤心?的啊,别不跟我说话?,好不好?” 元凌不哭了。 湛君朝他张开怀抱,小声道:“母亲抱好不好?” 元凌拿一双泪眼看着她,可是不说话?。 “饿不饿?是不是怕烫?母亲给你吹一吹,吹了就不烫了。” “不要?那个……我脚好疼,你给我吹一吹……吹一吹我就不疼了……” 他看起?来是很期待,两只眼睛里有隐隐的跳跃的兴奋。 湛君先是愣,忽然心?如刀割。 第104章 第二天该上路, 湛君却起晚了。 晚得厉害,晚到车马行囊俱已准备停当一群人只待她醒。 日已三?竿,实在是再不能等, 下?属硬着头皮同元衍请示。 元衍于是去喊,没回应, 门前站了一会儿,抬脚后撤手起刀落, 两门立时变作四扇。 抽去了横木,元衍迤然走进屋内,径自往卧榻去。 榻上依偎而眠的?两个人依旧未醒。 湛君在昨夜得到了元凌的?原谅,虽然他又一再强调只是暂时的?原谅, 却仍能使湛君觉着满足, 紧紧抱住了他不愿意松开。 元凌又叫湛君给他吹炙肉,湛君认真吹了后还给他切成了小块, 他吃得开心, 湛君看着也很是欣慰, 不过心中有些怕鲤儿会感到失落, 正想着安抚两句, 才?转过头便看见元衍拿短刀插了大块肉裹在荷叶里递给鲤儿, 鲤儿道谢后才?接,先捧着轻轻地?嗅, 看着很有些陶醉, 接着小小地?咬了一口, 脸上随之露出了震动的?表情。 心又痛起来。 湛君低下?头,胸口沉闷到难以呼吸。 忽然异香扑鼻, 湛君似有所觉,猝然抬头, 恰见一小方暗红炙肉,托在灰绿的?干荷叶里,细细碎碎洒了香料。 那些逝去了的?曾经真切发生过的?乐事如此刻的?清风一样?徐徐拂过她的?脸。 “怎么不接?不是很爱吃?” 他语气甚是平静,她从中听不出任何怀念意味。 也不必怀念,并无益处。 “你想必记错。”湛君神态从容,站起来,带了笑问元凌:“可饱腹了么?今夜同母亲一起睡?” “可以,不过我要先洗浴。”元凌眼珠转了转,话讲得慢吞吞。 “那母亲去给你烧热汤。”湛君用?还算干净的?左手笑着抚他的?头发。 “那么多人,怎么就要你去?”元凌仍坐着,两只手高高抬起,扒住了湛君搁在他头顶的?手,使了力气不叫她走。 “因为我想亲自为你做些事啊。” “那好吧。”元凌勉为其难道,拉着湛君的?手站起来,“我同你一起去。” 湛君弯下?腰摸了摸元凌的?脸,回攥住他细软的?小手,侧身对?鲤儿道:“鲤儿待会也去洗。” “知道了,姑姑。”鲤儿软软地?答应。 湛君又嘱咐:“元郎君这般盛情款待,鲤儿你要想法?子答谢才?是,切莫失了礼数。” 过了有那么一会儿,鲤儿方小声?应了。 元凌脚上有伤行不得路,湛君便抱着他往庖厨去。 鲤儿目送姑姑离去,见湛君进了屋子,收了神去看沉默着的?元衍。 元衍面?无表情,正盯着火,忽然“咚”地?一声?把什?么东西砸进了火堆,扬起大片橘黄火星。 鲤儿惊了下?,轻声?喊姑父。 元衍没应,但是朝鲤儿微微笑了下?。 鲤儿也回以一笑,不过又立即皱起眉,看起来有些不安,问:“姑父,你是不是做错了事?姑姑不是爱生气的?人,可是……” “她的?确不是个爱生气的?人,有气也多是忍着,”元衍笑道,“可是待我却不一样?,放肆得很,我有了错处,半分也不肯容我,哪怕我认错赔罪,她也绝不轻易息事宁人,定要同我大闹一回才?肯罢休,我也是实在拿她没有办法?。”说罢长叹一声?,十分苦恼的?样?子。 “怎么会?”鲤儿很惊奇,“姑姑真是这样?的?吗?” “你只是个小孩子,我骗你做什?么?是不是也觉着不可思议?” 鲤儿当然站在姑姑这一边,于是开口为姑姑辩解:“那一定是因为姑姑同姑父太亲近了,她将姑父你视作很重要的?人,所以只想你对?她好,你做了对?她不好的?事,她肯定很伤心的?,于是生了怨怪……” 炭火毕剥炸了一声?。 元衍抬起头,凝了神盯着火堆看,没有再说什?么。 元凌今生头一回进庖厨,很觉得新?鲜,各种器物都要指着问一遍,他每问一个,湛君就抱着他挨近了瞧,细细给他解惑,话音清软,眉眼温和。 都问完了,元凌安静了下?来,湛君便想将他放到胡床上,正要动,忽然听见他问:“这些你都会用?吗?” “都会的?。”湛君很有些得意,“我虽然在烹饪一途上欠缺天分,不过好在勤勉,如今也算是有几分样?子的?。”又问:“是想要母亲弄东西给你吃吗?今天有些晚了,明日……” “我不是要吃东西……”元凌小声?道,“我只是想到,你会得这么多,一定过得很辛苦,我知道了,心里难受……” 湛君鼻子突地?一酸,泪涌了出来。 “……别难受,母亲不辛苦……不辛苦……阿凌呢?母亲的?乖小孩,这些年过得好吗?他们有没有对?你很好?” 元凌抬起胳膊,柔软的?手指擦过湛君的?眼泪,“我很好的?,家里所有人都对?我很好,可是他们都不是母亲,我想要母亲也对?我好。” “是我……是母亲对?不起你,我的?孩子……”湛君忍不住大哭,眼泪一颗颗滚落。 元凌认真将每一颗都小心擦去,“母亲不要哭了,我不想看见你难过。” 他说这样?的?话,眼泪要怎么止得住? 元凌伤着的?脚不能沾水,浴桶不能用?,湛君便在浣衣竹盆里调了水,竹盆矮些,方便元凌搭脚。湛君本想亲自给元凌擦洗,可是元凌连衣服都不叫她脱,说要自己洗。 他捂衣裳捂得紧实,脸也红得很,湛君觉着好笑,想笑却又怕他羞恼,遂忍下?了,把用?物都给他摆放好,又各种话都仔细嘱咐一遍,觉得再没遗漏了才?关上了门出去。 只他一个孩童,又伤了脚不良于行,留他一个人洗,湛君哪里放心得下??于是去找元衍。 元衍听了她来意,净了手站起来,朝身边道:“鲤儿也一起去吧,正好一下?顾两个,能节省些功夫。”鲤儿听了忙道:“我已经长大了,能顾得了自己的?……”元衍拍了一下?他后脑,打断了他的?推拒,“什?么要紧事?一道去就是了。” 鲤儿就去看湛君。 “确实不是什?么要紧事。”湛君闻声?道,又看元衍,“热汤在釜中,竹桶里也有一些,劳烦你了。” “不劳烦。” 元衍沉默了有一会儿,吐出这三?个字来,然后便领着鲤儿走了。 元凌只穿绢衣坐在榻上,湛君一缕一缕的?给他擦头发,他也乖得很,动都不动一下?。 “你头发也不像我。”湛君忽然道。 “他们都说我同父亲全然一个模样?。”听语气倒比湛君更怅然。 湛君于是笑问:“怎么?长得像他你不高兴么?” “没有,只是先前拿镜子照,想看着自己的?脸想象母亲的?模样?,可是找不到凭据,那时候是很失望。” 湛君擦头发的?手忽地?一顿。 元凌又继续道,“说是我脾性也像父亲……这也没办法?,我们本就是父子,又都是祖母在养……”他回头,看着湛君的?一双眼睛不停闪烁,“表兄是母亲养大的?,他那样?子一定就是母亲喜欢的?了……他那么乖巧,是不是更显得我顽劣?他们是这么说我的?……母亲会不会也这样?觉得,然后不喜欢我?” “谁说你?” “好多人,不过都是些不在意的?人,而且他们都是偷偷讲,不敢叫我知道的?,不过我很在意母亲,母亲会不喜欢我吗?” “……怎么会?”湛君轻轻捧起他的?脸,低声?道:“你是我的?孩子,无论你怎样?我都会爱你,要真有什?么不好,咱们可以改,改到好,就不会再有人讲你顽劣了……” “我会改的?,我听话,母亲别离开我。” “怎么会离开你?” 母子两个躺在一起,话像是说不完,也不知到什?么时候,谁率先不言语的?也一样?不知道,总之两个人沉沉睡了过去,睡得宁静而安稳。 美好得让人不忍心打搅。 元衍站在榻前,看着面?前人带笑的?温和睡颜,忽然想起多年前平宁寺里的?一个午后,他得闲去瞧她,门关着,没什?么要紧,他一贯是翻墙,进了院子后发现窗户没关,走过去,手已然撑在窗台上,结果抬眼瞧见她正在睡,女孩子睡着的?样?子大都美丽,何况她本就已经美得很不像话,于是他弓了腰,手肘撑在窗台上,手掌托住半边脸,静静地?瞧她午睡。 是很遥远的?事了。 现在想起来,真叫人觉得是件咄咄怪事,夏日的?午后,蝉叫得那样?喧嚣,他竟然觉着安宁,一动不动站了那样?久。 后来她睡醒过来,一睁开眼就瞧见了他,很惊喜,下?了榻鞋也不穿,光着脚跑到窗前拦腰抱住了他,仰起脸笑着说她做梦,梦见他来,她很高兴,高兴到醒过来,原来真的?是他来了。 她现在做什?么梦? 想来同他是不相干的?。 真叫人不高兴。 一下?下?刮她的?脸,他说:“快醒来!” 叫人扰了好眠,心情自然很不美妙。 元凌怒冲冲坐起来,正想骂人,看见了父亲冷凝的?脸。 更生气了。 “父亲!” 很有气势的?一声?。 湛君被这声?响吵醒了。 她醒后爱发懵,看什?么都带着点茫然。 看见元衍的?冷脸,清醒了大半。 “殿下?真好威仪,明知今日启程,却还叫臣等一群人这般候驾。” 成欢 第91节 “啊!”湛君愣了一会儿,整个清醒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候,她小小地?惊呼了一声?,看着很是仓惶无措,“我没有!我、我不是!” 元衍盯着她,看她很委屈地?低下?了头,“……真的?不是……” “好,知道你不是。”元衍放轻了声?音,“先收拾,要是真的?困,马车上再补眠,好不好?” 第105章 元衍当真很忙, 他急于回到淳宁,太多事等他。 自淳宁至兰溪七百里,驾马只需两天, 可妇人孩童骑不了马,所以哪怕归心似箭, 路也得慢着走,求个平稳舒适。 马车不快, 驿道也宽阔平整,可车上的人还是觉着困苦。 湛君本不是个柔弱人,可这几年身体大不如前,不能算康健, 是以走了才不过一天, 小孩子都还没感到累,她却已深觉疲惫难支。 硬撑虽能保全颜面, 可终究伤身, 并不怎么合算, 于是第二?日午膳时候, 湛君去?找元衍讨情, 想叫再?慢一些。 说辞是早就斟酌好的, 湛君自觉入情入理,结果?到了跟前, 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元衍在?马鞍上奋笔疾书, 眉头紧锁, 唇也抿着。 湛君看他许久,未见他有片刻喘息。 他确实讲过他很忙的。 站了一会儿后, 湛君悄无声息地走了。 不过元衍最终还是知道了,他才撂笔, 下属就上前禀报,道夫人早前来过。 元衍顾不得吃早已冷掉的饭食,阔步朝马车走去?。 元凌和鲤儿坐在?马车前的空地上用饭,每个人面前都搁着一碗饭,另有鱼羹同菜蔬。鲤儿几样饭食均已吃了大半,元凌碗里的白米只是缺了小小一角,菜蔬也不过略有翻动迹象,此刻他正撑着脸拿勺子在?鱼羹里搅,一副意?兴索然之态。 鲤儿先看见元衍,急忙搁下筷子站起来叫姑父,元凌只抬了下眼皮。 元衍对鲤儿笑?了笑?,随意?说了几句话,问他:“姑母呢?怎么不见她??” 鲤儿张口欲答,元凌抢先一步:“母亲说困,去?了车上睡。” 鲤儿添补道:“姑姑许是夜里没睡好,瞧着是真的有些乏累,饭食也没怎么用。” 元凌这时候又道:“谁要吃这么无味的东西?” 元衍早就想发作他,于是道:“这荒郊野外?,自然比不得家里,可谁叫你跑出来呢?你若再?纵着你那骄奢性子,少不了苦吃。” 元凌如今是有靠山的人,当即叫道:“你好凶我要告诉母亲!” 元衍嗤笑?一声,转头看向一旁乖巧的鲤儿,深意?不言而喻。 元凌真的气到,狠狠丢了手里勺子,瞪罢他的父亲,又拿一双幽幽的眼去?看表兄,最后又抿着唇重新?捏住了勺子,舀了小口鱼羹慢慢地吃,满脸苦大仇深。 元衍见状也就不再?管他,只对鲤儿道:“我去?瞧瞧姑母。” 鲤儿点了点头。 元衍脚步很轻,缓缓掀起帘帷。 湛君果?然在?睡,身子蜷着,眉眼含愁,看得出梦里也不怎么舒适得样子。 元衍又徐徐将帘帷放下。 湛君是自己醒的,见马车还停着,以为自己不过只短暂地睡了一小会儿。 外?面有小孩子的笑?声,湛君还听见了雁鸣,远去?了。 心情忽然很好,这种时候湛君就很想见到两个孩子。 从马车里探出身,湛君惊讶地发现日光竟已变作耀眼的金黄,眼前密林渗着跳跃的光像挂着金的铃铛。 一时有些愣怔。 鲤儿正对着马车,瞧见湛君,大笑?着叫了一声姑姑,元凌立时回了头,也是笑?着的,光照在?他半边脸上,明晃晃的。 湛君笑?着下了马车,两个孩子都朝她?扑了过去?。 鲤儿刻意?落在?后面,等湛君给元凌擦完了汗他才笑?着上前,抬起脸叫姑姑也给他擦。 元凌攥着湛君空闲的那只手,一直摇,“母亲睡那么久……” 湛君摸了下他潮湿的脸,笑?道:“不是玩得很开心吗?都同表兄玩了什?么?” 元凌还没说话,鲤儿忽然跑开了,湛君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追着他看去?。 鲤儿从一棵树下抱起了大把花束的花束,又飞快跑回来,举高?了捧给了湛君:“我和弟弟一起摘的,走了很远的路呢!” 五月里山花开得烂漫,多是些不知名字的野花,匝在?一起,颜色纷乱,乱得美。 湛君抱着花坐着,低头细细地嗅,两手边都坐着小孩子。 元凌指着一朵缃色花,对湛君道:“这个是我看见的,长在?峭壁上,一抬头就看见了,只有我看见了。” “这么厉害?”湛君故意?装作很吃惊的样子。 元凌矜持地点了点头。 “那阿凌是怎么摘到的?峭壁上,听起来很有危险,有没有伤到?” 元凌不说话了。 鲤儿笑?道:“弟弟没有受伤,姑父有叫人跟着我们的,这花就是那个人摘的,他真的好厉害,像会飞一样。”说到最后已然是惊叹了。 “便是真的会飞,那也没有我的阿凌厉害,这花这样美,只有我的阿凌看见了。” 元凌又有了笑?模样。 鲤儿也点头,“是的,这里好多都是弟弟摘的。” 湛君问鲤儿,“怎么没赶路?是出了什?么事么?” 鲤儿摇头,“不知道,用食的时候,姑父来这边,看完姑姑就告诉我们说今天就先在?这里,又叫我和弟弟两个人去?别处玩,免得扰到姑姑,所以我和弟弟就到林子里去?了。” 湛君咬起了唇。 元凌忽然从花束里抽出一朵鲜红色团花来,折去?大半的茎,戳进了湛君的发里。 湛君猛地回了神。 元凌离远了一些看了,觉着很满意?,然后又挑了好几枝花出来,寻地方全插到了湛君头上,竟颇有些重量。 元凌还在?花束里挑拣。 湛君想起他方才抽去?的那些花,很觉得不妙,强笑?道:“怎么?是要母亲扮山鬼吗?” “山鬼是什?么?”元凌抬起头问,又笑?:“母亲真美!” 湛君看不到自己头顶,微蹙了眉,道:“阿凌你好像不是很会配色……”又看鲤儿,“余下这些也太细碎,叫表兄去?另再?摘些好的来?” 鲤儿明白了姑姑的意?思,立刻站起来道:“我这就去?!” 元凌起先还不觉着有什?么,直到鲤儿回来,怀里抱着大把白花。 真的全是白花,至多有几枝是鹅黄蕊。 元凌想起湛君同鲤儿对视的那一眼,这么心灵相通的两个人。 而他被嫌不懂母亲的心。 他知道此刻他心头的感觉是妒忌,而向来都只是旁人妒忌他,更?叫人气愤难当。 到底只是个小孩子,又一向被娇纵,从来不必委屈自己遮掩情绪,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砸,还要狠狠踩一脚才算罢休,然后愤愤转过身怒气冲冲地跑走了。 “弟弟怎么了?” “是我的错,鲤儿先在?这里。”湛君慌忙站起来,也顾不得头上的花花绿绿,提着裙裾飞快追过去?。 元凌闷着头走,忽然就被人扯住了手,回头正要骂,听见声音道:“怎么生气了呀?” 说话的人很有些小心翼翼的意?味,眼睛觑着,蹲在?他的面前。 元凌忽然觉着没意?思。 其实心里这时候就已经?原谅了。 脸上蓦地觉着了温软湿润,只一瞬间?。 他瞪大了眼睛看母亲鲜红的唇。 很快他的脸也变成?了那唇的颜色。 这有些叫他觉得丢脸,于是转过了头看别处,把他被亲到的那半边脸藏了起来,眼睛不停扑闪着。 湛君又在?他另半边脸上亲了一下。 元凌微微张了嘴,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不生气了好不好?” 元凌一双乌黑的眼瞪了好久,脸也绷着。 湛君笑?着去?捏他的脸。 元凌突然搂住湛君的脖颈,把脸贴在?湛君的脸上滚,眉飞眼笑?。 湛君也伸了手去?摩挲他发顶。 母子两个闹得正欢快,元凌忽然大叫了一声父亲。 湛君愕然抬头,看见了不远处安静站着的元衍——不知在?那里多久了。 元衍抬起脚往母子两个这边过来,到了近前,仍是一言不发,眼神看起来很是深邃。 湛君记起她?的疑惑,对元凌道:“阿凌先去?找表兄玩,我有话要和你父亲说。”而后站了起来。 元凌看完他的母亲又看他的父亲,点了点头,说了一声好。 湛君等着他走远。 觉得差不多的时候,湛君转过脸看元衍,正要开口,元衍先一步问她?:“亲那么一张脸,是个什?么感受?” 就算他们父子生得一样,亲元凌的时候也不至于会想到他。 湛君懒怠理会,只问自己想知道的,“怎么停着不走了。” 成欢 第92节 “当然是为着你啊。”元衍叹了一口气,“看你那么辛苦,我怎么舍得?我就是把自己劈成?两半用,也不能叫你受委屈呀。”忽然他抬起手,湛君觉着头上一松,下意?识捂住头往后退去?,再?抬脸就看见元衍手里捏着两枝花,一朵朱红,一朵艳紫,都托着深绿的叶,他笑?着道:“这花可远不及你好看,又是这么个色,怎么就插头上了?便是你天生艳质,也不该这样挥霍,我瞧着真是心疼。” 湛君瞪他。 听了鲤儿的话,湛君就想着他多半是为自己才耽误行程,原是她?求人捎带,现下又给人添了麻烦,她?本羞惭得很,可他这样轻佻! 湛君一个字都不想再?讲,拂袖而去?。 元衍也没管她?。 第二?日启程,马车显著地慢了下来,倒真有了几分游赏的闲适。 路上走了十?几天,湛君很少见到元衍,他是真的很忙,于是湛君又愧疚起来。 抵达淳安是在?旅程的第十?六日隅中?,来迎的是个旧识。 湛君搂着两个孩子,原没打算下车,可是听到外?边有人道:“一别经?年,故人安好否?” 声音好似有些熟悉,他又称故人,湛君愣了下。 见着杜擎,湛君难掩惊异。 这么些年过去?,他竟然一如过往,与昔年初见时竟没有半分不同。 竟然还有人没有变化,真叫人嫉妒。 湛君一时失了神。 元凌才探出一个头,高?兴地喊了杜伯父,杜擎忙应了,感叹道:“鹓雏你啊!比你还有父亲胆量,他十?岁才出家门游历,你五岁就敢乱跑,碰见恶人了吧?当时怕不怕?吓到没有?” “没有!”元凌大喊。 杜擎哈哈大笑?。 元凌跳到杜擎怀里之后,鲤儿也从帘帷后探出了一颗头。 杜擎问湛君:“这位便是皇孙了么?” 湛君一下变了脸色,“……什?么皇孙?鲤儿,告诉杜郎你叫什?么。” 鲤儿叫人抱下了马车,安稳落了地,端庄地行礼,“卫持见过郎君。” “好乖!很有乃父当年的风范嘛。” 鲤儿愣了下。 “杜郎!” “殿下切莫生怒。”杜擎笑?道:“如今谁还不知道呢?不知多少人正跃跃欲试要尊正统以匡天下呢!” 湛君顿失人色。 鲤儿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是湛君的模样叫他很是悬心,他两手抓住湛君的手,轻轻晃了下,仰起满是担忧的脸,小声地喊了一声姑姑。 第106章 湛君的脸色实在过于难看, 她又一身素白,日头底下?,看着要融掉了。 杜擎心底赞叹了一番, 笑道:“殿下又何必忧虑?这天底下的事,难道还有您那位夫君不能解决的?”说着将怀里?的元凌放下?, “我得了吩咐,今日便由我陪诸位在这淳安城里?寻些乐趣。”说到这里他怅叹一声, “我可是才清闲了些,在元二眼里?,我只?怕真不算个人了,简直拿我当驴马使唤。” 元凌下?了地, 几步跑到母亲身边, 抬起手挂住母亲的腰,脸贴在母亲腿上。湛君一只?手牵着鲤儿, 另一只手在元凌颈上摩挲, 脸还是对?着杜擎。 “得了吩咐?什么吩咐?” “说?是这一路上无趣, 恐闷着两个孩子?, 他有心, 可惜分不开身, 于是昨日写了信吩咐我,叫我侍奉着三位在这淳安城里?的繁华地方走走, 散散郁气。” 两个孩子?都在身边, 湛君只?有满足, 并无郁气,两个孩子?倒是确实还小?, 一连赶十几天路,少有情趣, 只?怕早觉憋闷。 “今日得见杜郎,实是欣喜。”湛君微笑道,“只?是些微小?事,怎好烦扰杜郎?杜郎劳苦,既得了闲,合该好好修养一番生息才是。” “若少些福分,只?怕也?不能?与殿下?同游,殿下?可千万给臣些脸面才是。”杜擎嬉皮笑脸地行礼,“殿下?放心,我若不是个妥善人,此?等美差断落不到我头上,这淳安城各处我已然谙熟,有我在旁,定不使诸位费心劳力。再者,殿下?玉叶金柯,孩子?们又小?,皆是娇贵人,要是给一些没长眼的冲撞了,可如何是好?” 这话触动了湛君心弦,繁杂地确实易生不测,两个孩子?是万万不能?有事的。 “如此?有劳杜郎。”湛君颔首致意。 杜擎叙了礼,笑道:“淳安自古繁华,可堪游赏之地甚众,今日不若先去南市,离得近,且那里?多杂卖,什么飞禽猫犬、书籍玩好、粥饭点心以及时果脯腊,小?孩子?定然喜欢,酒店也?有几家?,饭食很不错,有一道瓠叶羹,叫人赞不绝口,人既在此?地,若不一尝,实可引为终身憾事!” 杜擎讲这许多话,元凌倒无甚反应,鲤儿在湛君手里?的那只?手却动了一下?,湛君偏头看过去,见他果然目不转睛盯着杜擎,面带向往。 兰溪是很贫苦的地方。 心里?针刀割似的疼,湛君攥紧了鲤儿的手,笑着对?杜擎道:“好,我们就去那里?。” “那还请殿下?先带着孩子?们回车上去。” “不必了,人多只?怕难行,不妨步行,不是讲离得近?”湛君左右都低头看了,问:“好不好呀?” “好!”鲤儿先答,点了好几下?头。 元凌不说?话,指头勾着湛君腰上的系带玩,湛君笑着摸了摸他的脸,请杜擎引路。 待进了城,只?走了不多远,湛君便显现出惊叹来。 天下?乱了许久,严州又才经了战事,这淳安城竟繁华得很,处处呈现一种安居乐业的晏然之态。 怪也?。 疑惑讲给杜擎听,杜擎答:“起先倒是也?慌乱过,毕竟交兵会死?人,再坏些,围了城,撑不了多久就得易子?而?食析骸而?爨,惨矣!您家?那位横行天下?,赵硕既败,梁素又哪还能?有气数?他是个聪明人,百姓面前走一遭,再捶地大哭一番,投降便不再是怯懦,是仁慈,多好!您说?是不是?” 原是如此?,自然是好。 湛君点了点头。 杜擎笑起来,点了点元凌,“倒也?不能?讲鹓雏同殿下?您没相像的地方,依我看,两位这关键时候跳出来添柴加火的性子?可真是像极了!殿下?您是不知道,那日梁素遣使来递降书,二郎才看到一半,元府的书信便送到了……那可真是热闹极了!您家?那位可是出了名的怜子?,谁都知道的,怕他真丢下?这边去找儿子?,那时候的局势,怎么离得了人?于是一个个轮番地劝,有那么两位都要以死?进谏了……讲真心话,怎么不怕呢?他要是真走了,军心摇动,局势要如何变化,是真没定论,可要是不去找,他怎么坐得住?就这么一个孩子?,要什么给什么,万一真出了事,要人怎么办?” “他也?是真有魄力,当夜就带着那么几个人进了城,直到梁素府上,梁素连他的面都没见着,就给绑起来关了,连带着梁素几个心腹,全分地方关了,好在第二天就收着刘先生的信。”杜擎摊了摊手,“真就什么都不管了,全丢给我,我能?怎么办?一日日的熬,提心吊胆,就怕哪天梦里?叫人砍了脑袋!而?且做梦也?只?怕都在理事,更叫人心酸了……又不能?不睡,那么多事!真是呕心沥血!” 湛君沉默了许久,对?元凌道:“以后再不能?乱跑了,知道了吗?” 元凌低着头不说?话。 湛君轻轻地摸了摸他头发。 杜擎这时候道:“快瞧,咱们到了!” 南市果然是个热闹地方,到处人山人海,湛君攥紧了两只?手,唯恐两个孩子?一个不小?心丢了。 杜擎调笑道:“咱们带着人呢,万不会有事,殿下?大可松泛些。” 湛君可不敢松懈,这句话只?当没听着,手攥得更紧。 鲤儿忽然指着一处高声道:“姑姑快看!那儿好多狸奴!” 湛君顺着看过去,果然见一箱箧里?堆着五六只?幼猫,有一只?正伸爪子?打哈欠。 “鲤儿想要?” 鲤儿没说?话,仰起的笑脸上,一双眼睛亮晶晶。 湛君就带着两个孩子?过去。 见鲤儿蹲在箱箧前,元凌也?蹲过去,不多时两个人就争论起这群花色几乎全然一样的小?东西到底哪个最?讨人喜欢。 元凌喜欢那只?四脚全白的,鲤儿偏爱的那只?四只?脚倒全是黑的,尾巴尖上倒带着一撮儿白毛。 两个人争论的声音越来越高,元凌甚至要上手抓,幸好杜擎眼疾手快抓住了。 湛君吓了一跳,连忙道:“我瞧着两个都好看,那个机灵些,这个更圆润,两个都要,一人一只?,不过先说?好,要好好养,到时候看谁养得好,如何?” 两个人争先应答。 小?猫装进竹斗里?,两个孩子?一人一个在手里?拎着。 杜擎掏出钱要向主人买小?鱼儿,湛君抢道:“我来!” 一把钱数也?未数,直接塞到猫主人的怀里?。 收回了手,湛君有些愣神。 元凌的那只?小?小?地叫了两声,元凌脸贴在竹斗上,笑着跟着学。 湛君几乎是立时流下?泪来。 想要送出去的东西及时到了应该拥有它?的主人手里?,不必经过漫长的等待。 湛君心中生出了强烈的感?激之情,以往遇到的所有的开心事,都不曾令她如此?震动过。 各种情感?交织,使得她的胸口有了堵塞的感?觉。 “走!”她拉起两个孩子?的手,“我们再到别处去!” 本就是卖各种杂物的地方,小?孩子?又都有一颗好奇的心,见着先前没见过的东西,都要停下?来摸一摸看一看,而?但凡小?孩子?表露出兴趣的东西,不及问孩子?们想不想要,湛君全都是立刻掏出钱来买,于是自己身上的钱很快都用掉,要同杜擎借。 杜擎看着她这恨不得要把这里?所有东西都买下?来的架势,很有些咋舌,但非常爽快地从革带上解下?钱袋,很干脆地全给了。 湛君把钱袋攥在手里?。 杜擎笑着对?两个孩子?道:“是不是要拿不住了?先给我拿着?” 两个孩子?都点头。 杜擎不一会儿就抱了一堆的东西在怀里?,有个人要从他手里?接,他摇了摇头,叫那人下?去了。 湛君见状,终于冷静了下?来,很羞赧地朝杜擎笑了下?。 杜擎也?笑,问:“走了这样久,要不要寻个地方歇歇?前头那红布幡,卖豆腐羹,入口爽滑。” 湛君去看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全仰着头看她,湛君就道:“好啊,那尝尝看。” 杜擎朝某处望过去一眼,有一个人便飞快奔到那红幡下?,散了钱,食客立刻作了鸟兽散。 街上人来人往,湛君倒瞧不见那小?摊前的变故,她只?顾低头看两个孩子?,看一眼这个,再瞧一眼那个,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 只?是不经意的一个抬眼,湛君忽地停住,两个孩子?还在往前走,被拽停了。 鲤儿问:“姑姑?” 迷离着一双眼睛,湛君喃喃道:“吴杏林……” “什么?”这一句是元凌再问。 湛君猛地一哆嗦,“吴兴林!”她匆忙回头。 成欢 第93节 片刻前那擦肩而?过的青衣人已隐没在熙攘的人群里?,怎样也?找不见了。 湛君蹙着眉,神色恐慌,踮着脚,眼睛在人群中到处转。 她这样子?,杜擎忙问是怎么了。 “吴缜!” 湛君站在人群中,大声呼喝。 一时方圆十步之内的人全朝她望来。 湛君近乎贪婪地看着出现在她面前的每一个人。 不是!全不是! 这一瞬间湛君非常沮丧,觉得自己大抵是认错了人。 人海茫茫,且又隔着许多年,哪里?是还能?再见的呢? 她发起愣来,四周人等了一会儿,见没热闹看,又都走动起来。 湛君低垂着头,两个孩子?都很担心,鲤儿连声叫姑姑,元凌喊母亲的同时还不停晃湛君的手臂。 湛君强打精神,才抬了头,又立时愣住。 眼前的人先是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接着又张开了嘴,眉毛也?歪斜着。 看起来很奇异的一个笑。 第107章 杜擎这个人的缺德是天生的, 这辈子很难改了?。 明知道好友这时忙得要死,还?不怕死地凑过去。 “你没见着!”他一拳捶在手掌心,满脸写?着悲愤, “你怎么?能没见着呢!” “什么‘吴杏林!’,再什么?‘阿澈!’, 真的!情意绵绵!” “那位吴杏林,我先前就听过名号, 淳安城里颇有盛名,一是因他有仁心仁术,二则是为他英俊儒雅可年过三十还?未娶亲,是这淳安城里诸多未嫁娘子以及孀居寡妇的梦中?人!我原是有些不以为意的, 觉得不过是些不怍之言, 可今日见了?,方知是我狭隘!怪我眼?里只有你一个, 以为世?间女儿的梦里人须得是你这样的!实属不该!” “接着又什么?‘吴讷如何?’, 还?有, ‘这就是当年那个孩子, 鲤儿, 这位是吴杏林, 当年我同?你母亲很承他的恩,你得记着!’” “我听着, 像是这两人曩昔有过什么?约定, 这个吴杏林才从奉州到了?严州来, 千里迢迢!” “好在你还?有个儿子!那姓吴的看鹓雏脸色不好,问了?一句, 你那位公主殿下才想起来为咱们鹓雏先容,说了?一句‘这是我的孩子’, 那姓吴的愣了?下,看了?鹓雏的脸好一会?,讲:‘不像你’,听听!什么?话!而且那话音里还?没有半点高兴的意思,咱们鹓雏可是好孩子,瞟了?那姓吴的一眼?,笑着说:‘对啊,他们都说我同?我父亲像,当然呀,我们是父子嘛!母亲说是不是?’” 杜擎挑眉咧嘴,惟妙惟肖地学元凌当时故意装出来的只属于孩童的天真,声调也是学了?个十足十。 “这之后那姓吴的才不说话了?,只是看着鹓雏笑,实在是好修养!” “然后鹓雏就说自己?累了?,要回来,殿下同?那姓吴的道别?,还?约定什么?明日再见!” “天邪!他们竟还?要再见!” 元衍这时候才抬头,声音不见什么?起伏:“再敢怪声怪气一句,我就把你扔出去。” 杜擎立马收了?笑,抬起手做一个止住的动作?,示意他已知晓。 元衍低下头继续在纸上写?。 杜擎是来看笑话的,好友如此反应,他哪里甘心? 一声长长的叹息,“这两个人,我看着郎有情妾有意,当初要是没有你,说不定也是一对叫人称羡的佳偶呢!” 又要叹息。 元衍突然停了?笔。 杜擎一口气顿时噎在喉咙里。 他之所以讲这么?些话,是为着拱火,到时他好有热闹瞧,毕竟闲着,只是话讲到最后,难□□露出些真情实感?。 湛君同?元衍的事,他全都知道,这两个是什么?样的人,他也全清楚。 所以对于湛君,他其实是有些怜悯的。 不过他的怜悯没什么?用。 杜擎后悔不迭。 眼?前这位最爱翻脸不认人,他方才竟然忘形到去戳他逆鳞! “我有事,我先走。” 丢下这么?句话,杜擎风似的跑了?没影。 没了?人聒噪,元衍搁下笔,凝神看着静静燃烧着烛火。 “佳偶……” 是啊,没有他,他们没准真能成一对佳偶,她先前不就那么?说? 还?真是可惜呢。 这世?上偏偏就有个他。 他嗤笑一声,又铺开纸接着写?。 耽误这么?些天,他是真的忙。 杜擎慌忙逃回住处,进?了?屋就捧起壶灌自己?冰水。 六月里饮冰水,简直从头畅快到脚。 杜擎狂跳的心平静了?些。 他眯着眼?睛,正要长长呼一口气,忽然砰的一声,方才由他亲手关紧了?的那两扇门霎时间訇然洞开。 以为元衍杀到,杜擎整个哆嗦起来,壶砸到地上,冷水泼湿了?他的鞋袜。 这会?儿有多害怕,看清了?来人之后就有多愤怒。 “你说你一个女人!天黑了?往男人屋里闯!成什么?样子!这要是传出去,我哪还?有名声?我有妇之夫,你可别?害我!”杜擎大喊,又对后进?屋的那人道:“你也不管管她!就这么?任由她乱来!也留神些!嫁不出去可怎么?办!” 那人只是笑。 “又不嫁给你,要你管闲事!”乌鸢叉腰大骂,眼?睛瞪着,“我问你,你今日干什么?去了??” “我干什么?去了??我替你心上人带孩子去了?!” 乌鸢一双杏眼?瞪得愈发圆了?。 杜擎看着她,嘿嘿笑了?两声,绕着手抬起了?下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看在你来回奔波实在辛苦的份上,我不同?你兜圈子,大发慈悲告诉你好了?,是!他不仅带回了?他儿子,还?有他放在心尖上的那位美人,他儿子的母亲,他的夫人,清楚了??真的,看在咱们认识多年的份上,我劝你早些死心,不值当!” “你!”乌鸢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短刀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出了?一半的鞘,月光底下闪耀着骇人的寒光,晃人的眼?。 “快收回去!阿鸢!”淳于文?高声喝道。 乌鸢不情不愿地收了?刀,朝杜擎翻了?个白眼?。 杜擎对淳于文?道:“劝过你多少回了?,你怎么?还?不叫她把脾气改了?!都早不在山寨了?,还?是一身的匪气!怎么?得了??” 淳于文?笑道:“她也不是随意见个人就拔刀的。” “怎么??难不成我还?得感?念?” 淳于文?还?是笑,“三郎今日火气不小哇!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乌鸢在一旁冷笑,“烦死他最好!” 淳于文?冷了?脸色,“不可再无礼!” 乌鸢这才闭嘴。 杜擎道:“你可好好管教下吧!再这么?下去,真没人敢要了?!” 淳于文?脸上是温存的笑,看着乌鸢道:“我觉得阿鸢这般挺好,是不需我再多余管教的。” 杜擎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 “你笑什么?!” 杜擎先瞟了?一眼?淳于文?,这才看着乌鸢道:“当然是笑你啊!” 乌鸢又要拔刀。 “你看看你!元二可是喜欢柔顺的。”杜擎笑着道,“今晚是来不及了?,明日你可以去瞧瞧,领略一番。” 乌鸢拔刀的手停住,声音闷闷的,问:“是怎么?样一个人?” “你见了?就知道了?。” 乌鸢恨恨转过头,又问:“她很美,是么??” “三郎说的容易,可那位又哪里是好见的?”淳于文?叹了?口气,“阿鸢听见人议论,当即就去请见,守门那两位连通传也不曾,直截了?当回绝了?她,她又去二郎处,二郎倒是见了?,却是只谈公事,她是没了?办法,这才来打扰三郎你,冒犯之处,还?望三郎莫要同?她计较。” 杜擎也要叹气了?,“我真是不明白,你们这是何苦呢?一个两个三个,到底还?要几个?” 鲤儿元凌两个不睡觉,兴致勃勃地看猫。 湛君从浴房里出来,看他两个这么?高兴,也挤过去看。 两只小猫,一只摊肚皮睡着,一只在舔碟子里的米浆。 湛君看了?一会?儿,很忧心地说:“只吃这个不行的吧,还?这么?小呢!” 元凌道:“我已经去叫他们去找牛乳了?。” 湛君还?是不能放心,“牛乳行么??” 鲤儿抬起头道:“明天找个会?养的,问一问就是了?。” “这倒是个好办法。”湛君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两只手分别?在两只圆滚滚的小脑袋上摸了?摸,“再玩一会?儿就睡,好不好?” 元凌不愿意,“还?不困呢!” “可是我困了?呀!”湛君笑盈盈地讲,说完还?掩面轻轻打了?个哈欠。 “好吧!”元凌垂头丧气地站了?起来。 鲤儿也站了?起来,牵住元凌的手往浴房去。 成欢 第94节 “要当心些。”湛君叮嘱道。 鲤儿对姑姑道:“我会?照顾好弟弟的。” “好乖,快去吧!” 不一会?儿,浴房里传来两个孩子嘻嘻哈哈地笑声。 一路上十几天的相处,足够两个小孩子建立起深厚的情谊,何况他两个又都那样的好。 前所未有的满足充斥着湛君的胸腔。 她坐在榻上,嘴角一直扬着,轻轻擦着头发。 外面传来叩门声,湛君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好一会?儿才听到。 她怕怠慢人,立即下了?榻,鞋还?没穿好就急匆匆往门口去。 开了?门,看见元衍,还?有他正要抬起的手。 几乎是看到她的一瞬间,元衍就皱起了?眉,低声道:“怎么?这样就来开门?” 这样?哪样? 湛君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立时惊呼出声,什么?也顾不得,扭身就去寻衣裳。 夏日的衣物自是轻薄,沾了?水,同?没穿也没什么?区别?了?。 元衍揉了?揉额角,合上了?门,回头轻声向身后那慈祥的老者致歉,老者哈哈一笑。 片刻之后,湛君又来开门,不过语气很不耐烦,“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元衍无奈道:“我忙到现在才有空闲,再者,只怕不晚我还?见不着你呢,你何时归来的?” 这话诚然在理,湛君确实也才回来没多久。 只是哪里肯叫他得意? “再晚你也……” “好了?!”元衍抢道:“别?拦着门了?,快请陈老进?去,怎好叫老人家?等?” 只要不是对他,湛君一向是温良恭俭让,听说有老人家?在门外,立刻侧了?身子,恭声道:“夜里湿重,老人家?快请进?!” 元衍也朝身后老人家?欠身,请人入内。 “郎君多礼,夫人多礼。”陈老捋髯笑呵呵道。 陈老走最前面,湛君紧随其后,元衍则缀最后。 湛君回过头,皱着眉看元衍,目意相询。 元衍不理会?。 湛君心头不满,但对上老人家?,还?是满面春风,请了?人坐下后,又亲手奉了?茶。 陈老忙站起来接了?,“岂敢劳烦夫人?实是惶恐。”又道:“郎君唤老朽来为夫人诊脉,时辰既晚,老朽还?是先为夫人诊治为好。” 第108章 “诊治?”湛君甚是不解, 蹙了眉问:“我害了病?怎地我自己不知?” 陈平拈须笑道:“郎君召老朽来此,乃是为夫人心疾。” 原是为这个,湛君心里松了口气, 一双眼睛从陈平脸上滑到元衍脸上?,又从元衍脸上?滑回陈平脸上?, 笑?得恭逊温和,道:“劳您费心, 只?我这病实在?难治,不过好在无端并不发作,是以不算什么大碍,不管它也就是了。” 元衍高声道:“病也是能放任的么?这天下还没有陈老不能治的病症, 好好叫他瞧瞧。” 湛君有些不耐烦。倒也不是她不识好歹, 而是她这病确实没法?子,她已然认了命, 不想管了。 “我说了, 治不了, 不过白费心力, 我不想看。” “陈老都还没瞧, 怎么就治不了?” 瞧了又能怎么样?先生也只?能减轻她发?病时?的痛苦, 旁人还能怎么办呢? 湛君本想据此争辩,可?想到他素来独行其是, 辩也没用, 徒然叫自?己生气, 索性闭嘴垂首,再不理会?了。 这样一来, 她倒是没气着,元衍却心头冒火, 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偏偏又拿她没办法?。 陈平一言不发?,笑?意掩在?长髯下。 他年近八十,耳目仍然聪明,小儿女这一番来往情态使他很觉有趣,因此并不出言相劝。 正?僵持着,浴房的门忽地开了,元凌和鲤儿说着话一前一后走出来,也不知是说了些什么,两个人都笑?起来。 鲤儿比元凌先看见陈平这个生人,怔了下后伸手拉了拉元凌,小声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弟弟。 元凌也不认得陈平,于是收起了笑?。 兄弟两个原地站住了。 元凌侧着头打?量陈平,眼神算得上?放肆。 陈平仍笑?呵呵的。他已然这样年岁,小孩子的失礼在?他眼中只?是率真的表现,况且元凌率真得可?爱。 湛君却觉得面热,从座上?站起来,斥道:“还不快过来,怎可?见老者而不拜?这般失礼!” 鲤儿连忙牵着元凌上?前。 鲤儿先行了礼,态度恭敬。 陈平捋着须,慈爱地朝他点了点头。 元凌倒也行了礼,且行礼时?并不散漫,不过才直起身他就问抬头元衍:“父亲,他是谁?” “鹓雏不可?无礼!陈老是我贵客,来此是为你母亲诊治。” “诊治!”元凌大惊,“母亲何时?病了?” 鲤儿也慌忙朝湛君看去,一副惶急之色。 “只?是为着我的心疾!并不是什么大事!”湛君忙蹲下、身抱住两个孩子,急声安抚道。 元衍在?一旁冷笑?:“心上?有疾,也敢大言不惭讲无事,讳疾忌医到这种地步,可?见她是没为你们想过。” 湛君抿紧了唇。 夜静悄悄的。 陈平收了手指,缓缓睁了眼。 “如何?”元衍语带急切,上?半身微朝前探。 陈平并不应答,只?是皱眉沉吟。 元衍亦皱起眉。 湛君自?顾垂首,浑然不当己事。 元凌却耐不住,“我母亲究竟如何?” “小郎君少安勿躁。”陈平笑?着对元凌道,又转过头看湛君,“敢问夫人初次发?病是何时??是何等?情状?病发?前可?有征兆?” “初发?是在?四年前的秋天,大抵也可?以算五年前……征兆倒是没有……也许有,只?我没察觉罢了……那段时?间我恍惚得很,常不知不觉发?怔,记性也差……不过那日的事倒记得清楚……天不大好,云青溶溶的,要落雨,我本来抱着鲤儿,而后不知怎地就失了神,混沌间听见有人唤我,我醒过来……鲤儿却不在?怀里,我慌忙要找,才抬起头……鲤儿在?十步之外玩得高兴,可?是脚边有一条通体翠绿的蛇……我记得我大叫了一声,接着心口一疼,然后就再不知道了……” 鲤儿也是头一回听这旧事,不由得紧紧抓住湛君的手,眼里泛起水色,湛君笑?着摸了摸他头发?,又转过脸拿手背贴了贴元凌紧绷的小脸。 陈平又问:“听闻夫人有对症之药?” “有的,我一直随身带着,发?病后吞服,不需多时?便能转醒,若服药及时?,且病情不重,还可?使我不至昏厥。” “可?否容老朽一观?” 湛君笑?道:“这有何妨?”遂从袖子里掏出药瓶,呈于掌心奉与陈平。 “谢夫人惠赐。”陈平站起身,弯腰恭谨接过。 湛君也忙站起,躬身回礼:“您言重。” 陈平将?灯移近了,从瓷瓶中倒出一粒黑丸在?手心,烛火下仔细瞧了,随即又将?烛台推远了些,托举着黑丸到鼻端轻嗅,嗅罢又站起身,快步走到冰鉴处,摊手贴在?冰上?,过了一会?儿,他收回手,就着冷手上?的水渍轻轻将?丸药推着化开,旋即又托到鼻端轻嗅。 陈平托着手,在?冰鉴前稳稳地站着,屋里其他人都知道他在?出神,不敢轻易出声打?扰。 很久之后,陈平忽地抖了一下。 他到底年事已高,冰鉴周围又那样冷,湛君本就忧虑,见状忙对元凌和鲤儿道:“你两个快去扶老人家过来。” 元凌和鲤儿到了跟前,陈平还有些木,两个孩子一人一只?袖子扯住,陈平的目光才短了,低头慈爱地对着两个孩子笑?了笑?。 鲤儿道:“阿翁,这里冷,还是到那边去吧。” 陈平笑?着点头,“你说的是。” 待回了长几处,陈平先向?元衍行礼,怅叹道:“老朽无能,愧对郎君。” 元衍忙将?人扶起,“陈老何出此言?” 陈平苦笑?道:“老朽倚老,自?以为有些见识,欲为郎君排患释难,不料今日方知己身陋劣,徒见笑?于大方之家耳!” “陈老的意思是……” “为夫人配药之人,吾不及远矣!” “那依陈老所见,这药可?使人无虞吗?” “这药只?作?缓解之效……能有药还是好些,倘这药出自?老朽之手,老朽立死可?矣!”说罢,陈平又转向?湛君,拱手道:“敢问夫人,制此药者何人?老朽此身可?否得缘一见?” 不同于元衍的愣怔,湛君平静安然得很,“此药为我家先生所制,此刻他正?在?来往严州的路上?,老人家若居留严州,想必可?会?。” “天厚我可?谓至矣!届时?还望夫人为老朽代为引见。” “老人家实在?言重。” 陈平告别是在?深夜,元衍亲送他回了下榻处。 门前分别时?两人又起话,陈平自?是告罪,元衍少不得温声宽慰几句。 回去的路上?,元衍走得很慢。 空气湿沉沉的,人的鞋也重。 成欢 第95节 “……那段时?间我恍惚得很,常不知不觉发?怔,记性也差……” 元衍忽然停了脚步。 他那么怕她不好,再不甘愿也还是送了她走,她应该让自?己过得很好的,把自?己弄成如今这副模样,怎么对得起他? 湛君已经很困了,可?是元凌和鲤儿全不肯睡,她也只?好强打?精神陪着。 “……真的不辛苦,鲤儿你那时?候很乖的,我到哪里都要跟着,我讲什么话都会?听……阿凌当然也很乖,没在?我面前哭过,从来看见我都是笑?……” “生病是没办法?的事啊!我小时?候身体就很差,英娘讲我有好几次都病得快要死掉,有一回都没了鼻息,脉搏也停了,她真的以为我死了,抱着我的“尸身”大哭了一场,哭完眼睛都睁不开,觉得没法?子同先生交代,因此决定在?我屋子里吊死,要不是先生赶回得及时?,只?怕我今日同你两个讲起这事,你们也不知道英娘是哪个,或许连我自?己也不记得自?己这一生里认识过一个叫英娘的人,也就不会?和你们说起她……听说是后来,我长大了些的时?候,不知怎地就爱上?了到溪边的石头底下捉小虾,吹足了一整个夏天的风,自?此才好了些,没再过几回病……人总是会?生病的,我本来就比寻常人更容易病一些,害了恶症又怎么能怪你们?得病不是因为鲤儿,发?病也不是因为阿凌,小孩子不要胡思乱想!” “我好疲乏,我们熄了灯睡好不好?” 得了首肯,湛君简直满足,当即就下榻去熄烛,到了灯台前,才要吹,忽地想起门还未闩,于是打?着哈欠到门口去,才摸到门,正?要插横木,门忽然从外面开了,几乎吓得湛君犯病。 隔着一道槛,元衍站在?门外,湛君在?门内捂心口。 “你是要我死啊!”湛君恶狠狠瞪他。 元衍看了她一眼,突然扯住她腕子往门外带,同时?朝门内道:“鹓雏鲤儿先睡。”说完不及两个孩子反应,挟着人便走了。 湛君也不及反应,被?人掐着腰带出了十几步远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当即便不困了,又踢又打?地挣动起来。 “你是真要我死啊!” 湛君的不满挣扎,元衍全并不理睬,抬脚踹开一间屋子,径直将?人往里带。 “干什么!” 才被?搁到案上?,湛君就一个巴掌挥了出去。 元衍给她打?歪了脸,冠也斜了。 他活该! 湛君觉得不解气,还要再打?,才伸了手,就叫人攥住腕子牢牢制住了。 挣是挣不开的,好在?还有一张嘴。 “竖子!恶徒!小人!鼠辈!” 湛君气喘吁吁。 “骂够了么?你骂人怎么就这么几个词?没学着新鲜的吗?要不要我教你?” 他脱口就是一连串饱含羞辱意味的訾词。 湛君目瞪口呆。 他长那么一张脸,讲这样的话,面不改色。 “学会?了么?”他邀功似的。 湛君又开始挣动,这个人到底要干什么! 元衍站着,湛君的两条腿叫他夹着,两只?腕也分别被?她两只?手捏着,完全的受制于人。 忽然啪的一声,湛君愣住了。 “你想打??给你打?……这些年你都在?做什么,都告诉我好不好?我要带你走,云澈,你要死就死在?我面前,我再也不能忍受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过我不知道的生活了。” 第109章 湛君在马车上睡。 睡得不怎么舒服, 因为帷帽没有?摘。 实?在是摘不得。 唇是朱砂色,饱满到?挺翘,像熟过了的好水果, 稍稍碰下,就烂了。 哪里见得了人? 全是他的过错! 天地失察, 竟将此等少德之人覆载其间! 抓着一个乏困的人不叫睡,分明是有?意?磨折! 谁要同他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她这些年如何同他有?什么相?干? 湛君是个有?骨气的人, 于是钳口不言,冷目同他对峙。 可是他怎能寡廉少耻到?那般地步! 她坐着?,他站着?,两人一仰一俯对望, 足有?好?久。 她一直不说话, 眼?底也没有?什么情绪,忽然, 他轻阖了眼?眸, 她欣喜地以为她赢了!可事实?非她所想, 他并?没有?认输, 阖眼?是为了吻她。 他低头的动作迅而猛, 可是落在湛君唇上的吻却轻柔。 只是触碰而已, 好?似温风贴过静谧的湖面。 湛君先是愣,而后恼恨, 他干什么!她恨他的轻狂, 拼命挣动拍打?, 发疯一样。 她的拒绝叫另一个人也发起了疯。 点触转为撕咬。 湛君很快失了气力,软倒在眼?前?人的怀里。 他威胁如果?还不开口他就吻她到?她听话为止。 湛君怕了他。 最终还是失了气节, 他问什么,她全都老实?答, 只是脸上委屈憋闷得很。 可是当真没什么好?答,她的生活实?在过于单调,不过几件事交替着?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五年的光阴,寥寥数语便可周密概述。 明明已经全告知他了,怎么还要翻来覆去地问?听她翻来覆去的几句话,有?什么乐趣? 湛君再不想理会,她真的困,于是闭了眼?睡。她一次次仰着?往后倒,又一回回被他托着?脊骨压回来。 真是困得要死,可他偏不叫睡。 一直熬煎着?。 她再撑不住,忽地朝前?一栽,人事不知了。 他倒也没再为难人,她一觉睡到?天色大亮。 醒来是在床榻上,人收拾得妥当,只唇上很有?些不适,照了镜子,气得破口大骂,仍是被昨晚被嫌弃的那几个陈旧词。 动静引来了人,她惊慌捂住嘴。 使女请示,她片刻都不想多?待,冷脸叫使女带她去找元凌和鲤儿。 使女倒听话,躬身在前?为她引路。 待见着?那熟悉的橘树,她才意?识到?原来两地离得不远,只隔一堵墙罢了,昨晚她忙着?挣扎,竟不知道。 气莫名其妙就散了,想起方才的态度,诚恳同那使女致歉并?道谢,倒叫那使女受宠若惊到?不知该怎么好?。 鲤儿一向起得早,梳洗罢便在庭中捧书看,他一向是诵,因为元凌未醒,于是不诵只看。湛君唤他,他才知湛君回来,合上书抱着?跑到?湛君面前?,轻轻喊了一声姑姑,湛君摸着?他头赞他乖巧。姑侄随意?说了两句话,鲤儿继续看书,湛君则进了屋,到?榻前?哄了元凌起来,母子两个一齐洗漱。 食过朝食,湛君便去赴约。 吴缜是一定要见的人,戴着?幕篱也要见。 众生芸芸,兵戈扰攘,分别的人还能再见,是上苍垂怜,不敢不珍惜。 昨日那样匆忙的分别。 叫人害怕。 许多?年前?,她不知道那是最后一面,没有?道别。 他是那样好?的一个人。 幸好?。 元凌生着?闷气。 他知道自?己是去见谁。 那个人他不喜欢。 当然不想看见。 可他不想和母亲有?片刻的分离。 他央求母亲不要去,可是母亲说人以信立,他没法子,只好?跟着?来。 他这样委屈,母亲却在睡。 更?委屈了。 好?恨自?己昨夜睡得足,否则叫母亲抱着?他睡。 这些人真讨厌。 鲤儿看他有?好?一会儿了,搁了书小声问:“弟弟你是不高兴么?” 表兄弟已经十分亲近,可是此刻在元凌心中,这位表兄也在“这些人”之列。 他没好?气:“我为什么要高兴?” 鲤儿笑?道:“因为姑姑肯定是想看到?弟弟你高兴的,你如果?不高兴,她肯定要担忧难过,她最怕你过得不好?,每每想起,总要流泪。” 元凌再一次原谅了他的表兄,面色缓和了些,但眉还是蹙着?,“那怎么我求她,她不答应?我说了我不想来的,她不选我!” “又不是什么关乎人命的大事,怎么还要取舍呢?是因为那位吴杏林说弟弟你同姑姑不像吗?所以你生他的气,不愿意?见到?他?” 元凌哼一声,“谁理会他呢?” 鲤儿道:“那等会儿到?了,咱们两个到?别处玩,不见那位吴兴林就是了。” 元凌心里道好?,脸上却还是那副不以为意?的表情,也不说话。 鲤儿只是微笑?。 成欢 第96节 忽然,马车停下来,帷帘外传来驭者恭敬的声音。 鲤儿先看了一眼?仍在睡着?的湛君,又看元凌。 元凌晃着?湛君的胳膊叫她起来,又掀幕篱的白纱。 湛君只是浅眠,元凌叫了两声,她也就就醒了,扶着?头坐起来,看着?两个孩子,发了一会儿怔,清醒过来,愧疚道:“我昨夜睡太晚了……你们两个路上还好??可有?觉着?无趣?” 鲤儿摇摇头,元凌抿着?嘴不说话。 湛君笑?着?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后颈。 正要下车,帷帘外又有?声音:“小郎君可是在内!” 这声音湛君鲤儿听着?陌生,元凌却是极熟的。 “棹公!”他大喊一声,迫不及待要下车。 元棹也是坐马车。 他虽已是耳顺之年,但仍旧硬朗矍铄,出行也多?是乘马,何况又是追寻幼主这样紧急的要事,他必然是要驾马的。 可如今却是坐车。 也是没办法,他断了一条腿,再急也是骑不了马的。 “这是怎么回事!”看着?元棹叫木棍夹着?的腿,元凌瞪大了眼?睛。 元棹先向湛君行礼,“见过少夫人,老奴伤重不能全礼,还乞少夫人宽恕。” 元凌已由?人接应爬上了车,坐到?了元棹身侧,盯着?元棹的伤腿。 湛君虽不认得元棹,可元凌与他亲近,那他在湛君眼?里就是个可亲可敬的人。 “老人家不必如此!将养为要,您早日康复才好?!” “老奴在此谢过少夫人。”元棹又看鲤儿,行礼道:“老奴有?幸,今日得见孟郎君。” 元凌有?些不高兴,皱着?眉道:“表兄姓卫,棹公怎能唤错?” 元棹立即道:“是老奴失礼,向卫郎君请罪!” 湛君忙道:“老人家既不知,又何罪之有??”又扯鲤儿到?跟前?,“鲤儿快同老人家问安!” 孟郎君卫郎君一事揭过,元凌问起元棹的伤。 元棹笑?着?叹了口气,“到?底是老朽了!” 元凌离开元府时带着?气,是以字也没留半个,不仅自?己不留,还不许旁人留。可是事关重大,哪能真就不声不响就把?小主人带走了?可是又怕得罪元凌,刘庆只好?推捱了两日,叫人在第三天将信笺交给方艾,告知原由?。 方艾是真生了元凌的气,打?定主意?要叫他吃些教训,于是强忍着?不去看他,想着?他能知错认错,那真是再好?不过。使女得了元凌告诫,只当他是出去游玩散心,当天肯定是要回来的,遂也没有?声张,可是等到?深夜还是不见人,使女慌了神,惊恐万状地去找方艾。方艾听说孙儿丢了,当场昏厥,好?容易转醒,孙儿已经丢了两天,才醒就又昏了过去。好?在第三天有?了音信。 方艾在榻上读完了信,又哭又骂,哭完骂完叫人给她打?点行李。她预备亲自?去找。叫元希容劝住了。 注定艰辛的路途并?不能使方艾畏惧,毕竟元凌要是真出了事她怕是要没法活,但最终还是没能亲自?去,因为元希容讲如果?她在路上有?了不测,元凌这个不懂事的孙儿以及元衍这个养出了不懂事孩子的儿子怕是要受天下人责难,所以哪怕方艾忧心如焚,也只得咬了牙在咸安等。 飞书传给元衍,方艾又托了元棹沿路追寻。 元棹是最忠心的奴仆,自?然是心急火燎,可忙中最易出错。元棹连日行路追寻,几乎片刻不歇,雨天也不肯停,于是连人带马摔在水坑了。倘若伤的是别处,元棹拼着?死也是要继续赶路的,可偏偏伤着?的就是腿。辜负主人期望,元棹坐在车上,想到?以死谢罪。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拦住了。 元棹后来数次寻死,都被拦了下来,苦熬着?,终于等到?了消息。 紧赶慢赶,一路赶至淳安。 元棹长叹了口气,对元凌道:“千金之子,坐卧都要远离屋檐,只是怕被屋瓦砸到?,小郎君你有?的又何止千金?岂可以身犯险!实?在不该!老奴斗胆,讲这些话,不过是想小郎君你好?罢了!哪怕小郎君要治老奴冒犯之罪,老奴亦是甘愿!” 元凌低头不语。 湛君是他的母亲,连忙上前?一步,恭敬朝车上的元棹行礼,“公所言字字恳切,小儿岂有?不听之理?”又看元凌,“阿凌,怎还坐着??” 元凌于是下了车,在湛君身边站定了,对元棹道:“受我母教诲,在此同棹公道谢,带累棹公至此,我深觉羞惭,棹公所言,我已牢记,终生不忘。” “好?!好?啊!”元棹笑?叹:“有?小郎君这些话,我便是立时死了,也是值当!” 一行人正说着?话,忽然吱呀一声,湛君闻声看过去,见不远处两扇门中,吴缜一身青衣立着?,一如故旧模样。 他也一眼?看见湛君,且只看见了湛君,笑?得眉眼?温和:“我听见声音,想着?或许是你来了,原来真的是你来了。” 第110章 吴缜三?十一岁, 其实算不得年轻了。 可岁月厚待了?他。 过?往的时光并未在他身上留有遗迹,他依旧清秀俊逸,风流儒雅。 湛君一时感慨万千, 不?自觉地长叹。 吴缜在前引路,听?见声?响后停下了?脚步, 回首笑问:“怎地叹气?” 湛君该是不?缺话讲的,但也正是因为可讲的太多, 思绪纷乱,一时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怔忪了?片刻,她?抬起脸,轻轻笑了?下, 徐声?将心中所?想如实同面前一直静静等待她?开口的吴缜讲了?。 吴缜听?罢, 静默了?一阵儿?,柔声?道:“我却是知道我想说些什么的, 只是怕唐突。” “岂会!”湛君急声?道:“你我莫逆之交, 但有相问, 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对你好么?”吴缜轻声?道, “我并不?敢奢求太多, 只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与?我而言十分重要, 我是一定得知道的……”他顿了?顿,又缓缓笑起来, “应该是很好的, 不?过?我还是得听?你亲口讲, 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放心。” 眼前一片模糊。 湛君张口想要说话, 可是发不?出声?音。 吴缜自己叹起气来,惆怅道:“你到底还是长大了?, 原先做小孩子的时候,话像是说不?完,断不?会这般,欲说还休……” 湛君本有话讲,听?此倏然沉默。 这时忽然响起埙声?,沉缓悠长,呜咽如鬼哭。 湛君听?得森寒,心中说不?出的凄清。 吴缜笑道:“是阿讷,他也只这一件闲事可做了?。怕你不?来,所?以我并没告知他,否则他一定只专心候你。他也是长大了?,很懂事,你见了?他,必然再?不?会觉得他可厌。” 忆及旧事,湛君有些脸红。 那时她?已十七岁,吴讷不?过?七岁,两个人竟然也闹得起来,不?怪旁人说她?是小孩子。 可倘若能一直做小孩子,便是时刻被人取笑,她?也甘愿。 上苍曾眷顾她?,但是后来又将她?抛弃。 也是无可奈何。 “他现在应当长得很高了?吧?” “是啊!”吴缜很有些感叹,“怕是已经高过?你了?。” 埙声?戛然而止。 吴缜道:“待我唤他来迎客。” “我并未备礼,怎好叫他来迎?”湛君笑起来,“他若真恭敬来迎了?,岂不?是我失礼?” 吴缜一时失笑,“怎讲这样生分的话?” “分明是你生分在先,昔年我出入君家,来去?随意,可有谁迎送?难道你我之间,今时不?同往日?” 吴缜笑着摇头,“不?是的。” “那就莫要再?讲些叫人听?着伤心的话了?。”湛君笑着道。 吴缜点?头,正要说话,忽然一声?娇呼,引得两个人不?约而同望过?去?。 声?音应当来自东墙外。 邻家院中贴墙种了?棵木樨,苍翠挺拔,枝叶越墙而出,在吴家的庭院里也遮出大片的浓荫。 那翠盖底下生着青苔的砖墙上此刻正有一块小小的缺口。 “小孩子!”吴缜笑叹一声?,“总要吃些苦头才肯听?话,早就劝过?她?,从?来也没听?过?。” “是谁?”湛君好奇地问。 吴缜但笑不?语,转过?头看向了?一道关着的房门。湛君也就追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才落定了?,那道紧闭的房门猛然从?内打开,少年焦急的脸出现在两扇门的空隙中。 “那是吴讷?” 湛君有些迟疑。 “是他。”吴缜笑着点?头。 “他怎么了??” 吴缜回过?脸来笑吟吟地看她?。 湛君几乎立时就明白了?过?来,讶道:“你是说……” 转眼间吴讷已到跟前,在湛君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了?,先叙了?兄弟的礼,直起身?后也并未向湛君看向一眼,而是询问他的兄长,“阿兄,不?知这位是……” 他话还没讲完,湛君笑起来,打断了?他的话,“怎么?不?认得我了?么?” 吴讷先是皱眉,待转过?脸,微微瞪大了?眼睛。 湛君将眼前这少年人仔细打量了?,眉眼倒没怎么变,确实是长得很高了?,高到瞧着都有些单薄。 吴讷愣得有些久,湛君笑着对吴缜说:“看来是还没有忘。” “怎么会忘!”吴讷大声?道,脸上焕发出喜悦的光芒,“你……” 故人久别重逢,定然要有许多话讲,可吴讷才讲了?一个字,吴缜便出声?打断了?他。 “你是没忘了?她?,可是你忘了?阿茵。”吴缜笑着提醒他。 吴讷果然露出一副惊骇懊恼的神情。 “快去?吧,只怕她?已经等急了?。” 吴讷皱着眉看向湛君,显然正处在两难境地。 “你去?就是了?。”湛君笑道,“等你回来了?,咱们再?叙旧不?迟。” 如此,吴讷便告辞,大步走了?。 成欢 第97节 待吴讷不?见了?踪影,湛君就开始盯着吴缜瞧,等着他解惑。 吴缜当然不?会叫她?失望。 “阿茵比阿讷长一岁,四岁时她?父亲得病死了?,留下一对寡妇孤女,她?舅舅心疼姊姊,逼她?母亲改嫁,她?母亲又心疼女儿?,执意不?肯,据说是闹得很不?愉快,阿茵的母亲甚至与?母家断了?来往。阿茵父亲的病几乎耗尽了?家中所?有的资财,外家又不?肯施以援手,想着阿茵的母亲回心转意,老实听?他们的话改嫁。母女两个实在艰难,母亲于是狠下心,把女儿?锁在家里,自己出去?找事做。小孩子留在家里,虽不?至腹饿口渴,但到底一个人,难免孤单,所?以她?就时常踩着东西往墙外看,六年前我们搬进来的那天,她?就趴在墙上看我们进进出出,看了?一整天,同她?说话,她?却一句也不?理?会。后来有一日,我出去?找牙人寻铺面,留了?阿讷在家收拾,她?生了?病,难受得厉害,便想找个人帮她?去?找她?母亲回来,阿讷那时恰好在院子里晒书,于是她?就找上了?阿讷。阿讷给她?配了?药,看她?吃下去?后又出门去?找她?母亲,找到她?母亲后又去?找我,也实在是辛苦他。因这件事,两家熟悉起来,知道了?她?家的事后,我同阿茵的母亲商议,白日阿茵就交由我照看,因为那时两家确实已经非常熟悉了?,阿茵的母亲便同意了?我的提议,阿茵也就每日同我和阿讷一道去?医铺,就这样过?了?三?四年,阿茵大了?,阿茵的母亲便不?许她?再?去?,她?只好再?次回到她?的墙头上,不?过?不?再?看别人,只是看阿讷了?。” “真好啊。”听?完了?故事,湛君由衷地感慨。 吴缜也赞同,叹道:“是呀,真的很好。” “阿讷有桩好姻缘,便是将来……”他笑了?笑,不?再?讲,看神情是满足的。 “那你呢?”湛君问他,“你如何呢?” 湛君眉蹙着,眼神凄婉,很她?害怕答案是她?想的那般。 “我么?” 吴缜忽然沉默了?。 湛君的一颗心噎在了?喉咙处。 吴缜凝神看着她?。 他知道只要他说一句没有,眼前这个人便会一生对他心怀愧疚,毕竟她?是那样仁慈。 他爱的人,他可以在她?的生命里留下深刻的一笔。 可是有什么意思呢? 他只想要她?快乐。 那个孩子,她?的孩子,看向他的时候,她?眼里是满溢的柔情。 “当然有。”他抬起头,笑着,轻轻地说,“那是个很好的人,我对她?不?仅有爱,还有敬重。” 湛君整个瑟缩了?一下。 “真……真的么?” 她?喘过?胸中的那一口气,明明是想要笑的,可是泪水充斥了?她?的眼眶。 她?感动。她?不?敢相信。她?须得求证。 他痛到已经没有知觉,可还是要对她?笑,不?然她?不?会信他的话。 “当然。”他强牵起嘴角,声?音也尽量自然,“有段时间她?生了?病,请我去?为她?诊治,后来私下常有会面,是个与?我志同道合意趣相投的人。只有一点?,她?是个守节的寡妇,在本地十分受人敬重,可在我看来,不?过?一个可怜人罢了?……她?已经很可怜了?,我不?忍心她?再?为世俗苛责,所?以为着她?的名?声?,过?礼前我怕是不?能告诉你她?的名?姓。” “这是应当的。”湛君笑道,“吴杏林一向妥当,叫人敬佩。” 原来吴缜没有等她?。 湛君心中百端交集。 吴缜是个好人,他的爱也是纯粹的真挚的,诱惑力十足,不?会有人不?想接受这样一份爱。湛君有幸得到过?,如今它属于旁人。 是她?没福运。 其实是有些失落的。 不?过?失落之外,更多的是庆幸。 那样一份爱,哪怕没有属于别人,她?也还是不?能接受。 这世上她?亏欠最多的是元凌,她?的孩子,他那样热切地想要母亲的爱,所?以她?不?会再?同任何人再?有男女之爱,她?不?会再?生育孩子,否则便是她?对元凌的背叛。 她?同吴缜,这已然是最好的结果。 这一刻她?感谢命运的再?次眷顾。 墙外传来孩子的欢闹声?,有鲤儿?,还有元凌。 孩子的笑声?,使她?起伏着的一颗心,又归于安宁。 她?笑起来,才要舒气,忽然听?见此起彼伏的叫声?,有鲤儿?,还有元凌,且也不?止他们。 笑意一瞬间僵在雪白的脸上,无边的恐惧席卷了?她?。 什么话都来不?及说,湛君扭过?身?朝门外飞奔。 日光耀目,那明晃晃的刀光更是戳人的眼。 鲤儿?挡在元凌身?前,一脸的凝重,两只手里攥着的是元凌的手腕,他身?前的空地上,俯趴着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乞儿?。 那刀就在乞儿?的头顶举了?起来。 “你干什么!”鲤儿?颤抖着声?音斥问。 鲤儿?算半个主子,他既出声?,那刀于是停了?。 “这是怎么了??”湛君飞快跑到两个孩子面前,直接跪在地上,一个个捧着脸查看,焦心如焚。 “姑姑,我没有事,是弟弟,他受了?伤。” 第111章 元凌伤了手背, 是?咬伤,只有一点,并不严重。 起因是?一块米糕。 元凌和鲤儿两个人在吴家外头?玩, 跑到又累又饿。马车上倒有几样小食,可是?凉了?, 元凌不爱吃,咬了?一口就扔掉, 元棹见状,连忙吩咐人就近去买吃食。 那人回来得很快,带回来的东西也不少,元凌和鲤儿两个一起挨个拣了尝了, 又一番品评, 都认为那香甜软糯的米糕最佳,于是?旁的全不要了?, 只专吃米糕, 元凌吃一个, 手里还拿一个。 日头?渐渐毒辣, 鲤儿觉得难捱, 就喊元凌到树荫底下去。 两个孩子并肩走, 元凌同鲤儿讲起咸安城里那些他喜欢吃的点心,他讲得细致, 鲤儿也听得入神?, 所以他两个谁也没瞧见那个乞儿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 那乞儿饿得狠了?, 抢小孩子的吃食,攥着元凌的手就要啃那米糕。元凌受惊之下?抬手挣扎, 那乞儿没咬着米糕,咬到了?元凌的手背, 疼得元凌大叫出?声。鲤儿也先是?惊呼,反应过?来之后就立刻伸手推人。那乞儿瘦得只有一把骨头?,又饿没了?力气,鲤儿这样的小孩子竟也能轻易将?他推倒。 这番变故属实?叫人意想不到,所幸元凌只是?伤到了?手背。 饶是?如?此,湛君也心痛得厉害。 往伤口轻轻吹了?两口气,湛君抬头?小声问元凌:“疼不疼呀?” “不疼!”元凌昂着头?得意地?说。 其实?是?有些疼的,可是?有母亲给他吹,就一点儿也不疼了?。 鲤儿这时候问:“姑姑,那个人怎么办?” 说的是?地?上趴着的那个奄奄一息的乞儿。 鲤儿脸色有些白?,他低头?看了?一眼元凌的伤口,低声道:“他看着好可怜,姑姑,虽然他弄伤了?弟弟,可是?罪不至死啊,他只是?太饿了?……姑姑,别叫他们杀他……” 湛君愣住了?。 元凌受伤她当然心疼,可哪至于为了?这么件事就杀人呢? 她看着元凌发懵,元凌也懵。 是?元棹的意思。 在他看来,无论?是?谁,敢对元凌做出?伤害之事,就要付出?代价。一个乞儿,身无长物,连命也微不足道,便是?杀了?他,亦不能解心中之恨。 元棹甚至因他只是?个乞儿而?感到气闷。 现在更是?连他的命也不能取了?。 元棹当然不满,可是?不敢表露。 “既是?少夫人之意,老奴岂敢违逆?” 湛君这才稍稍缓和了?脸色。 回身去看元凌,元凌正与鲤儿说话,满脸的若无其事,倒是?鲤儿,神?色忧虑,频频抬头?张望。 如?此湛君怎能不忧心? 元氏一个奴仆尚且如?此,元凌交给他们,将?来该是?怎样的一个人? 湛君不敢想。 一时再没心思做任何事。 匆匆同吴缜告别,马车上搂紧了?两个孩子。 鲤儿还在为那乞儿担忧,“那个人看着快要死了?。” 元凌看向表兄,“世上每天都有人死。” 鲤儿顿了?下?,然后说:“如?果他们死在我面前,那么我也会为他们难过?的。” 元凌就道:“那你可真是?多愁善感。”语气很有些嘲弄。 “不要说了?……”湛君捂着心口,几乎是?哀求了?。 她看起来很痛苦,元凌和鲤儿都吓了?一跳,忙抓着湛君的胳膊问怎么了?。 “……我没事。”湛君哑着声音道。 “姑姑带药了?吗?”鲤儿急声问。 得了?鲤儿的提醒,湛君也觉得很有吃药的必要,于是?慌忙拿出?药瓶来,倒出?一丸吞下?。鲤儿又急忙倒水给她喝。 湛君吃药后犯起了?困,还在马车上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还是?在车上,两个孩子也都还在手边,正安静睡着。 湛君睡得身上酸痛不已,头?也重的很,且内里绢衣也叫汗打湿了?,整个人难受得厉害,又躺着缓了?一会,她才慢腾腾起来,轻声唤两个孩子。 鲤儿很快就醒了?,坐起来揉着眼睛喊了?一声姑姑,元凌却叫不醒,仍皱着脸睡。 鲤儿打了?个哈欠,对湛君道:“姑姑,弟弟睡的晚,还是?先别叫他吧。” 湛君于是?没再叫元凌,抱着他下?了?马车。 仆从早在等候,迎上前要从湛君手里接元凌,湛君侧身避开,那仆从便收回了?手臂,躬身引湛君入内。 一路颠簸回到住处,元凌仍旧未醒。 湛君热出?许多汗,夏日炎炎实?难忍受,遂将?元凌放在榻上,拿了?衣裳到浴房洗浴。 成欢 第98节 洗完一身清爽,湛君心情好了?些,又换了?水叫鲤儿也去洗,自己则坐在榻上给元凌打扇。 其实?屋里搁了?足够的冰,打扇倒不必要,珍贵的只是?母亲的心。 等到鲤儿也洗完出?来,元凌却还在睡着。 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皱,瞧着有些苦痛之色。 鲤儿走到榻前,问:“弟弟还没醒么?” 湛君也蹙起了?眉,伸手探了?探元凌后颈,摸到一片湿腻。 且热得有些反常。 湛君于是?又去贴他额头?,也热的很。 鲤儿在一旁看得忐忑,“姑姑,怎么了?呀?” 湛君没急着回答,而?是?翻过?元凌手腕诊起了?脉。 鲤儿看着,不敢再出?声,唯恐打扰。 “弟弟怕是?病了?。”收回了?手指,湛君转过?脸对鲤儿道。 鲤儿大吃一惊,“怎么会!” “也未必是?。”湛君安慰他:“就算是?真的病了?,也不过?是?寒热,吃了?药,就好了?,没什么大碍。” 鲤儿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还没吐完,湛君又道:“只是?鲤儿你得到别处暂时住着了?,你体弱,别叫弟弟过?了?病气给你。” 鲤儿连忙点头?,“好,我会顾好自己的,姑姑安心照看弟弟就好。” “姑姑知道了?。”湛君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我们鲤儿真是?好乖。” 姑侄话罢,湛君便找来人托付了?鲤儿。待送了?鲤儿出?去,湛君又回到屋里,寻了?笔墨笺纸,榻边坐下?,一面元凌额头?,一面斟酌着写药方。 湛君会一些医术。 她早年也曾跟着吴缜学过?医,吴缜的医术很好,也能算得上是?个好老师,只是?两个月的时间到底太短,她除了?能辨认几味药材之外并没学到什么东西。她的医术其实?是?从姜掩那里学来的。 姜掩接走湛君之后,再没有像先前那般拘束她,他每次出?门都想带上湛君,可是?湛君总是?拒绝。被蛇咬了?之后,看见草绳都害怕。为此,姜掩便以游医需要人协助为由?,要湛君与榻同去,湛君推脱不得,只能应下?,自此各个村落里跑,跑了?足有一月,后来再不跑了?,湛君又拾起了?医书,跟在姜掩身后认真学了?起来。 学了?多年,也还算有些成效。 跑了?那一个月,乡里人尽皆知璧山上住着一位神?医,医术高明品德出?众,因此常有贫苦人家前去寻医问药。姜掩不是?时时都在璧山,而?有些人则是?远道而?来,靠着两条腿,路上要走好多天,要是?无功而?返,未免残忍。于是?湛君渐渐大了?胆量,方子开过?药也配过?,至今也还未曾听到她医死过?人的传言。 想来她也不算学艺不精。 可以自信。 且元凌不过?是?得了?寒热,并非什么疑难病症,她医治起来自然是?游刃有余。 可是?一张药方改了?十几次,不是?觉得这里不行,就是?觉得那里不妥,不敢配给元凌吃。 到底还是?不能自信。 元凌对她实?在太过?重要,她怎么敢犯险?要是?元凌在她手里出?了?差错,她只怕死也不能安生。 她烦躁地?扔了?笔,丧气地?想要是?先生在就好了?,她没用,先生可不是?。 既想到先生,她不免有些疑惑。英娘去了?快二十天,先生只是?在晴水,她们路上走得那么慢,她还担心会在路上被追回去,怎么先生还没有到? 湛君猝然想起陈平来。 愣了?一下?后,举起拳头?懊恼地?敲自己的头?。 真是?舍近求远! 陈平是?长辈,湛君尊敬他,不敢托人请,只能自己亲自去请,于是?喊人,一个请来照看元凌,一个引她去找陈平。 去前,湛君又回到榻上坐。元凌的脸已经烧了?起来,红得厉害,知道他肯定难受,湛君心里针扎似的疼,忍不住俯下?身拿自己的脸贴他的脸,轻轻蹭了?蹭。 元凌忽然嘤咛一声,头?不住摆动,可即使这样还是?不醒。 湛君再不敢耽误,叫使女立刻领她去见陈平。 陈平自然不会推脱。 可是?他老人家,又是?个沉稳性子,路一向走得慢。 湛君也不敢催,急得狠了?,上手托着老人家的胳膊带着人往前走。 老人家虽十分吃力,但体谅她一颗慈母之心,倒也没什么怨言,只勉力跟上。 幸好两处离得不远,不多时也就到了?。 陈平才在榻前坐下?,湛君就迫不及待地?问使女元凌的情况,使女摇头?说没有醒,湛君便又一脸急切地?看向陈平。 陈平微微一笑,随即翻过?元凌的手腕开始诊脉。 湛君一动不动地?盯着。 陈平诊了?很久,且眉头?慢慢地?蹙了?起来,有如?山峦起伏。 湛君咽了?一下?。 陈平收回了?手。 “如?何?”湛君急声问,又道:“他今日玩得疯了?些,是?着了?风吧?” 陈平却不答,而?是?伸手掐住元凌的下?巴拉开了?他的嘴,迎着光上下?左右晃动着,仔细看他的口舌。 这一刻湛君连呼吸都不能。 难道不是?寒热?湛君惊恐地?想,可是?又觉得不可能,如?果不是?寒热,还能是?什么? 陈平合上了?元凌的嘴。 “夫人不必担忧。”他站起来,“老朽这就配药,叫他们煎了?给小郎君吃。” 第112章 夜已三更。 湛君还在看陈平开出的那张药方。 她不懂。 每一味药她都知道, 药性也都清楚,可她还是不懂。 难道是因为老人家谨慎?这其中确实有几味苦寒峻烈之药,可是也不大对…… 到底是怎么回事? 湛君正想?着, 忽地听见呻、吟声。 她立时?抬起头。 元凌一张小小的脸皱成一团。 “母亲……” 声音又哑又弱。 湛君慌忙俯身?抱紧他?,“母亲在的, 阿凌,我在的!” 小小的身?子在她怀里发抖。 元凌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只是一线,他?颤抖着又叫了一声母亲。 此情此景,对一个母亲而言,无异于割肉剜骨。 湛君捂住嘴哭出来。 “……母亲, 我是病了么?好难受……” “父亲呢?他?怎么不在……” “他?很快就回来了……”湛君擦掉眼泪, 强逼着自己笑。 元凌也想?笑,可他?实在太虚弱了, 所以只是抿住了唇, “……你也骗我, 他?不回来……上次你也是这样跟我讲, 可是他?没回来……” “什么?”湛君愣愣地问?。 元凌还在喃喃自语, “……他?不回来……他?为什么不能一直陪着我啊……我不想?和他?分开……我也想?每天都去大门那?里等他?的, 叫他?牵我的手……” 他?真的好伤心,瘪着嘴呜呜地哭起来。 湛君想?说话, 说不出来, 想?哭, 哭不出来,只是不停掉眼泪。 虽然?已经是深夜, 但事态紧急,湛君再顾不得礼数, 喊人去请陈平。 陈平很快就到了。 快到叫人觉得不可思议。 让人不免想?他?或许根本没睡。 陈平并不说话,寒暄也没有,只是诊脉。 也同先前一样察看了元凌的口舌。 湛君也不说话,只是抱着元凌,静静地看着陈平。 她的孩子需要她,她必须得镇定。 于是两个人谁也没有出声。 元凌猛地打了一个突,湛君急忙抱紧了他?。 “您直接告诉我吧。”停顿了一会儿,湛君才又继续小声地问?,“他?患的不是寒热,对吗?” “夫人。”陈平开了口,悲悯的目光落在元凌稚嫩的脸上,“小郎君身?上,今天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呢?” 湛君先是喘了一会儿气?,然?后便声音平静地将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说给了陈平听。 陈平拿起元凌的手看。 看了一会儿,他?问?:“一个乞儿?” 湛君点头。 成欢 第99节 “可知?道是哪里人?” 湛君又摇头。 陈平放下了元凌的手,又是许久没有说话。 湛君闭了闭眼睛,对陈平道:“您不妨直接告诉我吧,只当是可怜我……我的孩子,究竟是怎么了?” “夫人。”陈平轻声道,“倘若那?乞儿是自崇宁来……” 湛君等不及,“如果?他?自崇宁来……怎么样呢?” 陈平叹了一口气?,“夫人,崇宁三月前出现了时?疫,如今几乎十室九空……”老人的声音里满是不忍。 湛君低着头不动弹,仿佛她听的是一件与她无关的事。 可是陈平看到了她的眼泪,大而且饱满,像珠子,晶莹的,一颗颗滑落到她怀中那?气?息微弱的可怜孩子的脸上。 “不是说十室九空?”湛君的声音平淡没有起伏,“那?他?怎么还能到这儿来呢?他?怎么捱的住?想?必他?不是,您觉得呢?” 陈平眼神柔和,“我自是希望如此……”他?轻轻叹了口气?,“夫人,有些话是来不及讲了,只怕我也讲不明白……如今最紧急的,是要处理眼前事,夫人,郎君才得了严州,如果?城中出现了疫病……”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使女在门外道:“夫人,府外有人请见,道是夫人故旧,有紧急事。” 这淳安城里,湛君的故旧只有吴缜并吴讷,不必作他?想?。 使女领了人来,果?然?是吴缜无疑。 其实他?是闯进来的。 使女还没有通禀完毕,他?就自己撞开了门。 人未到,声先至。 “阿澈,那?个孩子,你的孩子,他?可是无恙!他?……” 看到眼前景象,吴缜知?道一切不必再讲。 湛君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来,问?吴缜:“怎么?你是来告诉我,那?个人是自崇宁来的吗?” “我……”吴缜声音有些干涩,“她没告诉我她是哪里人……她已经死了……她临死之前告诉我说她并不想?害人,可她是一个母亲,她是为了自己的孩子……” 说话间他?已经走到榻前,入目是元凌通红的脸,于是话再也讲不出来。 湛君流下眼泪,哭喊道:“她是一个母亲!她有自己的孩子!那?她就可以为了她的孩子来伤害我的孩子吗?我的阿凌有什么错!” “姑姑!姑姑!”鲤儿大叫着拍门,“姑姑,你快开门啊!快叫我进去啊!” “鲤儿……”隔着两扇关得紧实的木门,湛君轻声唤道。 听见熟悉的声音,鲤儿哭起来,“姑姑……” “鲤儿,你要照顾好自己,你那?么乖,我是不为你担心的……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我不要啊!姑姑!我要和你一起!你到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去!你不是说你答应了我母亲要照顾我的吗?你怎么可以食言!”他?哭着喊,又拍起门,“姑姑你叫我进去吧!我想?弟弟了,他?病了,你快叫我进去看他?啊!” “鲤儿……”湛君再也忍不住,哽咽起来,“鲤儿,弟弟要死了,姑姑也会死……” 鲤儿的哭声停了一瞬,紧接是更惨烈的悲号,拍门声也愈发急促沉重。 “鲤儿,弟弟是姑姑的孩子,我是该为他?死的……姑姑不想?他?死,他?自己也不想?死的,可是没有办法……我们都没有办法……鲤儿,往后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要好好活着……千万要听我的话……这也是你母亲的话,你一定要记得,不要辜负她……” “可是……姑姑,要是没有你,我要怎么办呢?我只有姑姑啊!姑姑,不要吓我,我真的害怕……” “外面?有人么?” 有使女低低应了一声。 湛君放了心,道:“你把他?带走吧,看好他?,不要再让他?过来了……除了送东西,你们也都不要再过来了……” 鲤儿的哭声渐渐远了。 最后连余音也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湛君蹲下身?,静静地出神,好一会儿后,她站起来,擦掉两边脸上的眼泪,慢慢往屋子走去。 那?儿有个孩子更需要她。 想?起他?,她的脸上便有了真诚的温柔笑意?。 她的孩子。 她是该为他?死的。 湛君推开了门,轻手轻脚地往里走。 绕过屏风,湛君惊讶地发现元凌竟然?自己坐了起来。 而且看起来似乎精神很好。 元凌抬起头,看着他?的母亲,低声道:“我听到表兄的声音了。” 湛君先是愣了下,走过去,坐到榻上,把他?捞进怀里抱着,一边摸他?的头发一边笑着说:“是啊,他?听说你病了,所以过来看你,不过我叫他?回去了,等你好了,你两个再好好玩,好不好?” “可是我不能和他?一起玩了吧?” 湛君抚他?头发的手停下来,声音有些发紧:“怎么会?” “因为我要死了呀。” 只说了这么几句话,他?就喘起来。 “不要胡说。”湛君轻轻斥他?。 “怎么是胡说?”元凌从她怀里抬起头来,看着她,道:“我知?道我要死了,夜里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还有方?才你和表兄讲的那?些,我也全都听到了。” “听到了什么啊?”沉默了片刻后,湛君笑着问?他?。 “我说了啊,我什么都听到了。” 湛君不再说话,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元凌也想?抱她,可是没有力气?,所以只是伸出手虚虚抓着她的衣裳。 好一会儿后,元凌小声说:“你走吧……” “你在这里,我到哪里去啊?”湛君笑道,“我们不是说过再也不分开的吗?你忘了么?” “我当然?没有忘。”元凌说,“可是我要死了……母亲,我宁愿你不要我,也不想?你为我死……你走吧……我想?你选表兄……你选他?我不怪你的……” “可我想?选你。”湛君低头在他?额上亲了一下,“阿凌,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倘若真要死,那?我们就死在一处,来世咱们还做母子,我一定会对你好……可万一咱们还能活呢?世上真的没人可以救你了吗?阿凌,我不想?你死,我想?你活着得到快乐……” “可是我不快乐……”元凌带了哭腔,“你不要我,父亲我也常常见不到,你们都不要我……” “怎么会不要你?”湛君也哭起来,“往后再也不会了,只要你活着……” “我当然?想?活着,可是我活不了,我难受得快死了……母亲,你快走吧,是真的好难受,我不想?你也受那?样的苦……” “是不是热?母亲给你擦一擦,用冰水,擦了就不难受了。” 湛君轻轻把元凌放下,从冰鉴里取了冰,放进水盆里,然?后回身?给元凌脱衣裳。衣裳差不多好了,凉水也变成了冰水,湛君将水盆端到榻前,取了两条帕子,都浸足了水,一方?几下折了,贴在元凌额头,又拿另一方?帕子,拧了水,小心翼翼地拿来擦洗身?体。 这么一来,元凌果?然?舒服了许多,连口鼻中呼出的气?都没有先前那?般灼热了。 湛君仍在一旁打扇,笑着对手边已经睡熟了的人说:“我会把你照顾好的,你肯定可以好起来……” 第113章 人心易动, 迟则生变。 元衍在路上耽搁得实在太久。 梁素坐拥严、庆两州,号称拥兵三十,带甲十万, 梁素亲将中军五万,尽是精锐之师。元衍率军南下, 梁素严阵以待,手下五万精锐悉数屯于淳安西郊过雁山。梁素本欲连结赵朔共御强敌, 孰料赵朔兵败,身死乱军之中,梁素外失强援,自知?气数已尽, 遂不战而降。 梁素遣使?当晚, 元衍领兵直入淳安,以雷霆之势迅速接管了严州, 而后连夜赶往兰溪。 来回几近一月。 元衍自领兵以来, 无?往不利未尝败北, 善战之名广闻于天下。 输他不算屈辱。 过雁山那五万兵士乐天知?命, 安心等待收编。 可是元衍从未现身过雁山。 一日不至, 三日不至, 七日亦不曾至。 为何?? 梁素麾下良将早已尽数拘系,所余不过人微望轻之辈, 本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是元衍久不现身。 各处议论纷纷, 人心惶惶。 世上?向来不缺心高志壮之人。 于是元衍折返淳安当晚,淳于文?面报军务之时, 过雁山大?营,哗变了。 险些?酿成大?祸。 急报送至时, 湛君已然趴在元衍怀里睡着了。 隔着一道门,元衍面无?表情听完了禀报,恨不得把那五万人全剐了。 可是哪里能够? 狠狠吸进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多少平复了些?。 怀中人睡熟了还蹙着眉。 一只手搂紧了人,另一只则轻抚那对曲折的长眉。 展不平。 他忽然气恼起来,垂首在那娇艳欲滴的如花朵的唇上?狠啄了一口。 怀中人没反应。 成欢 第100节 他又发狠。 一下又一下。 简直有瘾。 是真的不想走?,可惜不能。 到底还是剐了几个。 又笑着到处走?,说许多话。 见者无?不心悦诚服。 月上?中天。 各处安静下来。 元衍站起来,一脚踢翻了酒坛。 酒液泼出来。 杜擎劝他,“也别?太气了,你不在,他又能怎么办?多少体谅着些?。” 元衍冷笑道:“我若不体谅,他又岂是免职这么简单?我是不在,可他并没有聋了瞎了!三天!三天里头,他竟然对那可笑的所谓密谋一无?所知?。” 帘子忽然叫人掀开了,月下立着的少女,脸上?泪痕斑斑。 杜擎连忙站起来,快步走?过去,拽着少女的胳膊要把她往外拖:“主?帐也敢闯!真是愈来愈大?胆了!还不快随我退下!” 乌鸢凶狠甩掉杜擎的手,昂着下巴盯着元衍的脸看,目不别?视。 元衍皱起了眉。 杜擎甩了甩手,不管了。 不听劝,上?赶着自取其辱,还怎么管? 果不其然。 “出去。”元衍冷声道,“若有再犯,军法从事。” “你怎么能罚我姊夫!” 乌鸢强迫自己将眼泪收回。 一个女人的脸面,经不起这么一哭。 心里愈发愤恨,她咬了牙—— “是你!你为了一个女人……” “住口!”杜擎大?喊。 毕竟认识了这么些?年?,他哪能见死不救? “胡说什么!你胆敢非议上?官!可知?何?罪!” 乌鸢正?待力争,忽然有马蹄声渐近。 众人皆凝了神。 倘没有天大?的事,谁敢在兵营里纵马? 一阵不小的骚乱。 帐外有兵器抽刃声。 有人疾呼:“我乃郡公府上?舍人,有紧急事求见我家二郎,尔等速速退让!” 声未散,人已入内,跪地而拜。 元衍认出了人,面虽不显,心下却诧异,“是什么紧急事?” “二郎!小郎君他……” 元凌在元衍心中的分量,言不必说,是以后面的话,这人不敢讲,只颤抖着呈上?信笺。 听到事关元凌,莫说元衍,连杜擎都是一凛,急问?来人:“出了何?事!” 来人瑟瑟不敢言语。 元衍已看完了信。 他感到茫然。 是的,茫然。 神色迷乱。 这种情绪对他来说实?在难得,毕竟他向来深谋远虑,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上?一回是什么时候? 是七年?前,他得知?爱人真正?身份的那晚。 她怎么会是个公主?? 淳安怎么会有时疫? 怎么办? 他打?了个寒噤。 报信的人不说话,看了信的人也不说话,杜擎要急死了,两步上?前,从元衍手中抢过笺纸,一目十行地读了起来。 遽然脸色大?变。 “鹓雏到底如何?了!”乌鸢也急起来。爱屋及乌,她一心想给元凌当后母,平日自然多有讨好,经年?累月下来,对元凌可谓颇有些?真情。 没人回答。 乌鸢气愤地夺过笺纸,一字一句看了,不由得浑身打?颤。 杜擎当机立断,对元衍道:“你得留下,这儿离不得你,我即刻回淳安。” “我与你同去!”乌鸢大?声喊。 元衍却没反应。 余下三个人都看着他。 杜擎虽然已经做出了决策,可还必须要得到元衍的首肯。 元衍抬起头来,脸色奇异的宁静。 他对好友讲:“幼猊在仪阳,叫他过来吧。” 天底下没有人比杜擎更懂元衍。 意识到将要发生的事,杜擎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 “……不……你不能……二郎!你不能啊!” 煎药的时候,湛君忽然觉到了冷。 真是可怕,六月这样炽热的天,人竟然会冷。 湛君懂得这寒冷背后的深意。 不过她并未因此而感到恐惧,她只觉得安定——她知?道这一天早晚是要来的。 她的身体已然坏到了一定地步,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 湛君并不畏惧死亡,为元凌而死她心甘情愿,可是,可怜的孩子,他只有五岁,怎么忍心呢? 元凌已然神志不清。 湛君唤不醒他,只能撬开他的嘴用瓷勺把药一点一点喂给他。 陈平的药似乎并无?用处,元凌没有半分好转。 倒也怪不得老人家。看病讲究对症下药,老人家只见过元凌一个病症,且也只诊过两次脉,关于疫病,又能知?道多少呢? 湛君决定抛弃自己的怯懦。 诊完了脉,湛君又拿冰水给元凌擦了一遍身子,中途元凌醒了过来,可也只是睁着眼睛看人,说不出来话。湛君忍住了眼泪,捧着他的脸笑着安慰他。元凌没精神,不多时就又睡过去,呼吸声沉重?而又急促。 眼泪到底还是落了下来。 湛君狠狠擦了。 做完了手上?的事,湛君又去翻纸笔。她要记录,不仅记元凌,也记她自己。 总会有用的。 记完了,湛君又开始写药方。各种删改添减,斟酌了近一个时辰,湛君敲定了两张差不太多的药方,站起身,打?算找人帮她配来吃。 湛君很怕带累人,所以只要使?女们?按时将用物搁到小院门口就好。她是好意,没人不知?道,也都心存感激,可是谁敢不管她?门前还是站着人,昼夜不断,只候她使?唤。湛君也没奈何?,好在她要守元凌,一直在屋内,很难能同旁人接触。 站在院子里,远离了门,湛君高声问?:“外面可有人么?” 年?轻女孩子的清灵的嗓音应声响起:“有的,夫人但请吩咐。” 湛君道:“你手边可有纸笔?我想要你记些?东西。” 女孩子顿了下,道:“夫人稍等。” 湛君听见脚步声渐远,想她必然是去寻纸笔去了,便?耐心等。 可她是真的很不舒服。 只站了一会儿,她便?觉到头晕目眩,两耳嗡鸣。 很快就站不住,于是找了树倚着。 那女孩子回来得很快,听脚步声,好似也不单她一人。 果然,这女孩子道:“婢子为夫人寻了识字的人来,笔墨也俱全了,夫人尽可吩咐。” 湛君道了谢,拿出药方要念。 门外忽然有声音道:“阿澈!你还好么?” “是吴杏林?”湛君愣了下。 “对,是我,你怎样?还有孩子,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成欢 第101节 湛君真想跑过去,就贴着门板,可是不能,于是又缓缓收回了脚。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她停了停,转而问?吴缜:“你怎样?是不是无?恙。” “我没事,”声音穿过门飘过来,“鲤儿也没有事,不过有两个仆役起了热,现下已看管了起来,至于外面……他们?已经去挨家清查了,应当也没有事,你不要担心。” “嗯,”湛君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又道:“我写了药方,这就读给你听,你记下,叫她们?配来给我。” “好,我这就铺纸。” 两张药方读完,湛君道:“吴杏林,你把你记下的读给我听,咱们?再查对一遍,免得错漏。” 吴缜却好久没应答。 一连唤了数声,皆是没回应,湛君不知?门外发生了何?事,心提了起来,呼喊的声音也更响亮了些?。 “……我在听。” 湛君这才松了一口气,道:“那快读给我听吧。” “阿澈……”吴缜唤了一声。 他们?离得太远,湛君只恍惚听见了,以为是错听,可又怕他是真的喊她了,就问?:“你叫我么?你的声音要大?些?,我不敢离你太近。” “阿澈……”吴缜的声音颤着,“你是……” 他说不下去。其实?两张药方就已经说明了一切,不必再问?了。 拍门声骤起,“阿澈,你快开门!” 湛君不会开的,谁来也不会开。 “吴杏林,这病厉害,我怕是难逃一死,我死便?罢了,可绝不能带累了你。” “我学医者为的就是治病救人,你怎么能只叫我眼睁睁看着……看着你死……”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不能害你,我情愿死。” “可我也是情愿的……我情愿为你而死……” 第114章 吴缜是位君子, 他讲的话,必然是真心。 湛君身上?冷,心里?却?热, 泪水涌上?来,又沿着眼角堕下去。 这样的一个人…… 湛君抬手擦了眼泪, 凄声?道:“你为了我死了,你的未婚妻子要怎么办?我怎么对得起她?还有吴讷, 你怎么忍心呢?我知道你是这世间?最上?等的好人,可天下?也不只你一人高尚,你想保全旁人,旁人又何尝不想保全你?你再不要来了, 只当我求你……” 她知道吴缜不会听她的话, 他必然还要劝她甚至求她开门。 她不能的—— 受了她带累的人已多得足够,再不能添了。 她狠下?心, “你走!”又喊:“我到屋里?去, 你若不走, 我再不踏出房门半步!” 说完真的大步跑回屋里?去, 重重摔上?了门。 元凌受了惊, 睡梦里?呜咽一声?。 湛君慌忙到榻边去。 元凌并没有醒。 湛君看着他紧闭的眉和眼, 霎时泪如雨下?。 她想他活。 湛君又敲了两块冰,手里?攥着, 待棱角全融了, 搁到元凌手里?。 可是有什么用呢? 湛君深深地绝望起来。 心里?翻江倒海地痛, 她捱不住,蹲下?去, 两只胳膊交叉着,抱住了自己的颈项。 半晌, 她抬起头,一双泪眼,直直望向头顶虚空,张开不停颤抖着的唇: “……一切仁慈的神佛,我在此?恳求宽宥……我早已改悔,未敢再有半分轻慢……罪在我一人,稚子无辜……只取我的命吧,我愿生生世世供奉……” 门从外面打开,元衍抿着唇走了进来。 湛心神专注,对周遭的一切都失了觉察。 身子骤然拔起,她惊骇转身,看清了是元衍,心跳都停下?。 “你怎么进来的!”她眼睛瞪着,整张脸都没血色,“她们?难道没有……” 话音戛然而止。 他掩住了她的唇。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挨近了她,他轻声?道:“我斩了门进来的。” 他知道?他知道什么?他必然不知道! “我患了时疫!”湛君狠狠推他肩膀,推不动,又急又气:“你还不快走!” “到哪儿去?”按着她两边肩膀,元衍声?音平静,低头凝视她的眼神也一样。 “随你到哪里?去!快离我远些!”湛君要扔他的手,被他反攥住,怎么都挣不开。 什么时候?他竟然还这样!湛君不由得顿足怒目,“生死所关,我难道哄你?崇宁城十室九空,你还不快……” “我知道,”看着她眼睛,他轻声?讲,“我什么不知道呢?” “我是为了要与你同生共死才回来这里?的。” 他低声?唤她的名字。 外头起了风,刮进来。六月风也是烫的,扑在人脸上?,火燎着一样,更叫人觉得身上?冷。 湛君抱住自己的两条胳膊,瑟瑟地抖起来。 她真恨他。吴缜肯为她死,她有的只是感激,可他说那样的话,湛君恨他。 她恨他的纠缠,恨他做下?那些事?,恨他待她的好。他待她这样的好。 他怎么可以呢?他应当做个纯粹的坏人,好叫她有纯粹的恨。 可是他偏不。 湛君也恨自己,这辈子做不成心狠的人。 脸伏在肩膀上?,湛君哀声?痛哭。 元衍伸出手抱她,抱紧了,像是长?在一起,又给她擦眼泪,道:“你别哭。” 也罢,湛君想,他欠她的未免太多,他应当拿命偿,他是自愿死,旁人报复不到她头上?。 是,他就该死,他和她一起死,算他们?两清。 可她在做恶人一途上?本就缺了天分,后天又少?了栽培,冷眼瞧人去死这种事?,她实在做不到。 而且,虽然不想承认,可她的心清楚,她不想他死。 她始终是希望他好的。 “……你走吧,”她哽咽着,“你大业将成,要是死在这里?……怎么甘心?” “可是没有你,我怎么办呢?”他低头,吻到她耳尖,“那些我欠你的,要如何还?敢亏欠是因为觉得自己能偿还,我又何止对你一人负愧?”他看向榻上?不省人事?的元凌,“你们?要是死了,我怎么能独活?你不顾而去,留我一人,同痴怨愁恨关在一处,日日与之为伴……那你的心未免太狠。” 他总是这样,她被他逼着,爱恨不能分明。 湛君低声?哭起来。 “可我想你活着……”她抬起头,“你要活着,总得有人为我们?除怨雪恨……” “会有人的。”握着她的手,他轻声?讲。 湛君话说尽了,元衍仍是不肯走。他既一心求死,湛君也没奈何。 她困乏得很,眼睛都要睁不开:“我真的累,我得睡了……” “好,你睡。” 湛君躺到元凌身边,才闭了眼,又坐起来,含混着声?音对元衍道:“你若是不睡,便帮我看顾他,要是他手里?的冰全融了,你就再凿两块……” “记下?了。”元衍换掉元凌额上?的巾帕,轻轻摸了摸他通红的脸。 湛君又想了想,记起她的药来,拉了元衍的胳膊,指着地上?的两张纸叫他看,“我写了药方?,你叫他们?煎来给我吃,字多的给阿凌,不要混了……你隔着墙读给她们?听,叫她们?拿纸笔记下?,要离得远些,这个病凶得很,别染了旁人……” 元衍一边答应着,一边捡了纸起来,仔细看了,发觉确实有一张字多些,不过也只是略多。他不敢轻率,想着再同湛君确认一番,于是转过身要问,却?见她已然裹了薄被睡下?,整个人缩成一团。他不敢打扰,只是在榻边坐下?,静静地看着榻上?的两个至亲至爱之人。 一家人,能死在一处,也是好的。 甘心么?当然不甘心。 可他愿意死。 只是要感慨世事?难全天意弄人。 他想要的全部,近在咫尺,明明伸手就可以触到,可天偏偏不肯成全。 罢了。 湛君一觉睡醒,再不觉着冷。热得厉害,叫她觉得自己是一只碗,盛满了滚烫的汤。沸腾着的是她的血。 人昏昏的,耳边只有嗡鸣声?,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想动动手指都做不到,眼睛也是半阖半张,看到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泛着白而透亮的光。 牙齿被凉且坚硬的东西抵开,湛君受了激,人清醒了些,莫名生出了力气,眼睛睁开来。 入目是元衍沉静的脸,两人对视了片刻,元衍搁下?碗,扶着湛君坐起来。 碗里?的不知是什么汤,有些腻,闻着就不舒服,喝起来更坏,像黏在了口腔里?,吞不下?也吐不出。 是以湛君只喝了一口,再来就皱了脸,嘴紧闭着不肯张。 元衍还举着勺子,道:“你得先用些饭食,不然没法吃药。” 湛君嘴里?难受得厉害,只当听不见。 成欢 第102节 “是不想好了?”元衍道,“那你儿子怎么办?他可看着你呢。” 说到元凌,湛君的意识跳跃似的清醒过来,忙低头看手边——她记得元凌是睡那里?的。 “母亲……”很微弱的一声?喊。 湛君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在颈上?,抬起来,左右转着,四下?里?看。 元凌恹恹地坐在一张胡床上?,两只脚埋在一盆乌黑的水里?,水还在冒热气。 “你那位吴杏林配给他的,说是可以发汗,人会好受一些。” 听到“好受”两个字,元凌轻轻点了下?头。 他也是没多余力气,话都不愿意多讲,可湛君瞧着这样的他,眼里?不知不觉就有了泪水。 元衍将勺子举高了些,道:“你不能比他还要难哄吧?孩子眼前,你总得有些长?进,是不是?否则要是将来他学你,如何是好?” 湛君给他挟制住,只得在元凌的注视下?将那碗汤喝了个干净。 元衍满意了,收了碗,对湛君道:“你的药在水里?温里?,两刻后再吃。”又问:“可有什么想吃的?要是有,且同药性?不相冲,叫她们?给你弄。” 湛君想用些清淡的,药方?是她开的,药性?当然清楚,于是便思索起能吃的东西来。 就在她想得入神的时候,元凌忽然喊了一声?父亲,湛君再顾不得想,连忙看过去,元衍则已经到了元凌身旁。 “怎么了?”元衍蹲下?问他。 “我好困,想回榻上?睡。” 元衍寻了巾帕给他擦脚,好了后将他抱回榻上?。 元凌还回他先前睡的地方?躺下?,闭前眼对湛君讲:“母亲你要好好吃药。” 湛君爱怜地拿手背蹭了蹭他的脸,轻声?答应了他。 元凌很快睡了过去,元衍翻出被衾给他盖好。 湛君摸了摸,皱起眉:“这也太厚了些……” “我难道不心疼?可生病哪有不吃苦头的?” 湛君自己就正吃着苦头,便不同他辩这句话,只说:“我也要睡了。”说罢就要躺。 元衍拉住了她,“你得等吃药。” 湛君熬不住,“我到时再起来。”说着要抽自己手臂,哪抽得出来? 眼看她要恼,元衍道:“才用了东西,怎好躺下??你听话,千万要好好养。” 湛君知道他说得对,可眼下?实在是做不到,她太累了,撑不住。 湛君同他告饶,抓着他的手哀求,可是他全然不为所动。 湛君累到只要闭上?眼就能睡过去,元衍的手还在她两只手里?捧着。 元衍摇醒了她,她满脸的苦恼。 “打水给你洗一洗?睡了一身的汗,头发都贴着,不痒么?”说着给她拈脸上?颈上?的湿发。 他不说湛君还不觉着,他提了,她便觉得难以忍受起来,浑身都不舒适。 可她生着病,怎么洗得了? 元衍拢了拢她头发,“那用帕子沾水擦?” 第115章 元衍提了?水来。 湛君想到浴房去。 元衍将人抱到怀里, 却不?是往浴房,在榻上就将湛君剥了个赤条条,而且理直气?壮:“有什么必要?你也节省些力气?。” 元凌就在一旁, 怎么没必要? “他都睡熟了?,能?碍着你什么事?”话说着, 湿帕子就已到了?湛君身上。 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且是真的没力气?。 湛君乖乖闭了?嘴,由着元衍摆弄她。 两个人挨得紧,身上各自有了?什?么变化彼此一清二楚。 湛君蹙了?眉,眼?睛瞪着, 全?身的力气?都拿去咬自己的唇。 元衍面色不?改, 好?整以暇地伸了?手?指到湛君嘴里,替了?那可怜的软红受她牙齿的戕害。 湛君很快就咬没了?力气?, 无奈松了?牙关。 元衍迎着落日昏黄的光仔细地看?他那根遭了?残害的手?指, 湿漉漉的, 一圈紫红的印子。 湛君忍不?住骂他:“你还真是好?兴致。”又羞又愤。 元衍垂了?眼?看?她, 下巴就搁在她发?顶, 声音里带着笑:“这有什?么奇怪?男人没有不?想这种事的, 何况我也只是想,并没有对你做什?么, 难道也有罪过?” 湛君冷笑道:“分明是你自己放恣!小人之心竟敢度君子之腹!我倒不?信天底下男人都同你一样, 莫说先生, 便是吴……” 接下来的话没说得下去,因为元衍突然抬手?掩住了?她的嘴。 冰凉的唇贴着她耳畔, 他轻声道:“鹓雏睡着了?不?算,这里只有你和我, 咱们两个说话,你一定?要再请客人来吗?嗯?” 湛君再不?出声了?。 元衍低头咬她的颈子。 “你儿子还在呢!”湛君拧过身要推他,气?喘吁吁。 元衍攥住她两只腕子,吻落在她侧脸,“倘若你我明日就会死,你也要拒绝吗?” 湛君只是愣神的功夫,人就已经?被放平在榻上。 元衍也喘着,两条手?臂撑在她脖颈两边,“你只要说一句不?愿意,我就不?会再继续。” 湛君不?说话。 元衍捏着她下巴,迫使她抬脸,同他对视。 “说话。” 湛君不?敢看?他的眼?睛,想偏头,却被他锢着。 “说话。” “……这不?行的……阿凌……” “怕什?么?”他笑起来,“我轻一些,你只要不?出声,他不?会醒的。” 湛君出了?很多汗,水淋淋简直像洗过。 人倒比先前清醒了?许多。 发?了?汗是好?些。 元衍又提水来给她擦。 两个人都收拾妥当,元衍也不?怕热,把元凌塞给湛君,然后把她们两个全?放在自己身上。 “便是此刻死了?,我也是甘愿的。” 湛君听?了?忍不?住嘲讽,“好?没出息的人,你的皇图大?业呢?不?要了??那岂不?是枉费你半生心计?” “怎么不?想要呢?我的皇图大?业……”元衍叹了?一口气?,有一下没一下地撩她的头发?,笑着说:“只是我人都要死了?,还想这些做什?么?” 还不?是他自己找死? 湛君正要说话,元衍先一步出声打断:“莫要再论这些了?,只要你再不?同我闹,我死得就算值得,真怕还不?了?你的债,要是来生也同今生这样,那我可真受不?住。” 湛君默然片刻,道:“咱们两个的事,理不?清,便这样了?断吧,来生也不?要再见了?……” “怎么?你这是还要同我闹?”元衍皱起眉。 闹什?么?人死万事成空,还有什?么好?闹? 怕他纠缠,湛君不?欲再说,佯打了?个哈欠,“你把我放下去,我好?吃药,吃了?药我要睡,你记得照看?阿凌,我醒了?替你……” 元衍搂紧了?她,“你就这样睡。” “热!”湛君推他,撑着要起来。 “还能?热得过你?”唇就贴在她耳边,他慨叹道:“好?烫啊……” 那时候讲的轻薄话现在竟然还敢讲! 湛君便是再没有力气?也得为自己出一口恶气?。 元衍乐得逗她玩,两手?拢在她腰上,笑着问她:“这是在干什?么?搔痒吗?好?歹用些力气?。” 湛君更是不?甘,想着一定?要给叫他知道厉害。 就这样,两个人闹出好?大?的动静。 元凌也在榻上,只要他还没死,这种情形他必然再睡不?下去。 元衍先看?见,抱住了?湛君,要同她休战:“好?了?,不?闹了?,你儿子醒了?。” 湛君再不?顾上管他,回身握住元凌的手?,小声唤他的名字。 阿凌,阿凌。 元凌睁开眼?,父亲母亲挨个儿看?一遍,眼?神最后落到湛君脸上,皱着脸道:“母亲,好?吵……” 湛君有些讪讪,柔声讲:“是母亲的错,以后再不?会了?……”又问:“你好?些了?吗?饿么?” 元凌摇了?摇头,“不?想吃。” “多少用一些,”短短两天,元凌已经?是眼?见的消瘦,湛君摸着他的脸,心疼不?已,“待会儿还得吃药……” “不?吃!”元凌苦着脸,拒绝得利落坚决,“好?难闻,又苦……我最讨厌吃药。” 元衍早下了?榻,这会儿端了?两个盅来,一个盛着湛君的药,另一个则盛了?汤——只有一半,另一半不?久前被元衍喂给了?湛君。 湛君不?管她的药,只接汤盅,又同元衍要勺子,伸进汤里搅了?两下,舀了?半勺,送到元凌嘴边,“来,母亲喂你。” 成欢 第103节 元凌被元衍抱着,头就枕在元衍的手?臂上,见湛君送了?汤来,转过脸朝里,抿紧了?唇,一句话也不?说。 元衍将他扳回去,道:“母亲也病着,等你喝完这些,她也就睡了?,你要是不?喝,她还得陪着。” 元凌听?了?,神色虽然更愁苦了?些,但是张开了?嘴。 湛君喜上眉梢,把勺子的汤水倒回盅里,重舀了?一勺,送进元凌嘴里,笑着说:“是温的,最好?入口……” 湛君一口一口地喂,元凌一口一口地喝,直到汤都凉了?,元凌也只喝下了?一半。 湛君不?敢再喂,“这些也就够了?。”说罢轻轻阖上了?汤盅。 元凌像卸下了?什?么重任,对湛君道:“我喝完了?,母亲快去睡吧。” 湛君摇了?摇头,淡淡笑着,“母亲不?睡,陪着你,等你吃了?药,母亲抱着你睡。” 元凌是真的不?想吃药,他对湛君道:“吃了?也是要死,我不?想吃多余的苦……” 湛君的眼?泪同他的话音一道落下。 “胡说什?么!”元衍斥他。 元凌抬起头看?自己的父亲,满脸的委屈,他讲的难道不?是真话?元衍心中刺痛,无言抱紧了?他,湛君扭过身子捂着脸哭起来,元衍也将她拥入怀中。 “别哭,怎么就一定?会死呢?天下难道没有名医了?吗?只要挨延着,就有活下去的机会,不?要再讲那些话伤你母亲的心。” 元凌也知道自己错了?,再不?说话,安静将脸埋进了?湛君的怀里。 湛君一下下轻拍他的背。 三个人一时都没有再说话。 寂静里,湛君忽然想起先生。 先生如今在哪里呢? 她总是对不?起先生,大?抵是命里注定?要做一个不?孝的人。 但是这一次她不?后悔。 先生尚有一个鲤儿,她不?能?由着元凌孤零零地死。 正凝神想着,元衍忽然对她道:“外面有人喊你。” 湛君猝然回神,吓了?一跳,“什?么?” 有人呼唤,她自是想知道是谁,可才抬了?头,脑中只是一片嗡鸣,自然是什?么也听?不?见了?。 元衍仔细听?了?,渐渐皱了?眉,对她道:“似乎是姜先生。” “谁?”湛君只觉得嗡鸣声更盛了?。 “姜先生的声音,我应当是不?会记错。”元衍幽幽地说,随即翻身下了?榻,披了?衣往外走去。 好?容易嗡鸣声散了?,湛君反应过来,急忙喊元衍,“回来!你别!快回来!” 元衍听?了?她的话,折返回来,问:“怎么了??” 唯恐他再去,湛君急忙紧紧拉住他胳膊,“别去!” 元衍倒不?懂了?,“怎么?你不?想见?” 湛君先是拼命点?头,晃到脑袋都昏了?,元衍扶住了?她才没叫她摔到榻上去。歇了?一会儿,她缓过来,轻轻摇了?摇头,“我想见,可是不?能?……我自己死就是了?,别再连累先生……你带我过去吧,叫我们说几句话,算作告别……” “你讲这样的话,同方才的鹓雏有什?么分别?” 湛君给他问得一愣,他已将薄被裹在她身上,抱起来,说:“待会儿该讲什?么话,自己好?好?想清楚。” 门早已修缮完毕,此时正紧紧闭着,将一方地方隔绝出里外。 门外的人大?声呼喊,门内的人低声哀泣。 元衍先给湛君擦了?眼?泪,才开口问外面的人:“可是姜先生?” 门外的呼喊声立时停了?,好?一会儿后才有声音道:“湛君呢?” 湛君立时应了?:“我在的,先生……”不?过她太虚弱,声音太小,穿不?过厚重的门墙,外面的人听?不?见。 “她在的。”元衍代她答了?,“话也讲了?,只是她怕过病给姜先生,不?敢离得太近,这会儿又病着,声气?也弱,是以姜先生听?不?到。” 门外的人又是好?久没有说话。 湛君着急地去扯元衍的袖子,想他出声询问,正待开口,便听?见姜掩说:“二郎,把门打开。” 湛君拽紧了?元衍的袖子,一脸惊恐地摇头,哀求道:“……不?要,不?能?开……” “好?,哪能?不?听?你的?”安抚罢她,元衍对门外的姜掩道:“她担忧姜先生的安危,此刻不?敢相见,姜先生……” “我从崇宁来,我能?救她,你把门打开,我要见她。” 第116章 湛君要元衍送她回榻上, 因为怕姜掩瞧见她两个的亲密。 如今这样子,真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元凌昏昏欲睡,湛君抱了他到怀里, 轻声?唤他的名字,元凌悠悠醒来, 仰着头有气无力地问怎么了。 湛君把脸贴在他额头上,道:“阿公?来看你。” 元凌一时没想起来阿公?是谁, 眼里露出迷茫来。 湛君同他解释,“阿公?是母亲的先?生,是他养大我,可以算作我的父亲, 他……” “湛君!” 急切的一声?呼喊, 还带着轻颤。 像是遭了一个霹雳,湛君整个僵住不能动弹, 眼泪扑簌簌地落下。 眨眼间, 姜掩已到了榻前, 带来夜晚的湿凉, 他在榻上坐下, 伸手擦湛君的眼泪。 湛君哭着喊了一声?先?生。 “别怕。”姜掩轻声?道, 声?调已然平稳,又是他惯常的模样, “时疫罢了, 并非不治之症, 会好的,湛君, 你不要怕。” 他说着叫人安心的话,可湛君却哭得更?厉害了。 元衍看不得, 也坐上了榻,将?人抱到怀里,一下一下顺她的头发,安抚道:“姜先?生都说不会有事,你难道还不信?他可是活着从崇宁出来了。” 一句话提醒了湛君,白着脸急声?问:“先?生怎会到了崇宁?!” 那样凶险的地方?!好在安然无恙。 “因为听说那里出现了时疫。”姜掩微微笑着,“幸好是去了,不然如今可要怎么办呢?” 湛君脸色更?难看了,欲言又止数回,最后嗫嚅着道:“先?生怎么不同我说呢?好歹该告诉我……” 姜掩听出她话音里的不赞同和埋怨,摇头苦笑:“若告知了你们,我哪里还去得了?” 听了这话,湛君心里发闷,低着头不出声?,手上不自觉使了力,勒得元凌都疼了,喊出声?来,湛君大梦方?醒,连忙松了手臂。 “我是去还债的,不去会叫我觉着不安。”淡淡地解释了一句,姜掩找了别的话的来说,“这就是湛君你的孩子吗?” “是啊,先?生,这是阿凌!”湛君又搂紧了元凌,不自觉就笑了起来,可很?快又黯然了。 “会没事的。”姜掩脸上带着笑,伸出手要摸元凌的头,就在即将?要触到的时候,元凌抬起手,一巴掌将?他的手打歪,他也就没有碰到。 元凌冷冷地看了姜掩一眼,拧过身将?脸埋进了湛君怀里。 湛君觉得尴尬,捧起元凌的脸,蹙眉道:“这是阿公?,怎么敢失礼?快同阿公?赔罪!” “他不叫你要我!”说完还哼一声?,倒听不出恼怒,多是委屈。 湛君疼得心颤,搂住他的头,带了哭腔:“……不是阿公?,是……” 湛君正要为姜掩开脱一番,不料姜掩突然道:“嗯,当初是我不好,今日在此同你赔罪。” 湛君愕然抬头,“先?生……” “有什么不对?”姜掩轻轻笑了下,对湛君道:“是我的错,英娘说得对,你是我养大的,我该是最了解你的人,可是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叫你受这样多的苦……” “先?生!” “好了,不说这些了。”姜掩拿过湛君的一只手腕,放平了,两根手指搁上去,“你的病要紧。” 姜掩很?快写好了药方?,元衍不待墨干就要去拿,姜掩抬手拦住了他。 “莫要心急,湛君今日既吃过了药,这药便明?日再?开始吃不迟。” 湛君急声?道:“阿凌今晚还未吃药,先?生的药他可以吃!” 姜掩笑着说:“湛君,你是最聪明?的,又认真地学了,你开的药,并没什么不足,你自己就吃着,应该很?清楚才是,且天又这样晚了,小孩子哪里等得?” 湛君还是犹豫,在她看来,自然是先?生的东西好。 想了想,还是决定今晚就煎来给元凌吃,正待说话,姜掩先?开了口。 “小孩子等不得,我也熬不得了,我老的很?了……二郎,我落榻何处?” 元衍自然要亲自引路。 湛君也想送,要下榻,姜掩自是不肯,要她喂元凌吃罢药就睡下,养病需要好好休息。 湛君本就有心无力,只好歇了心思。 元凌本就是撑着,喝完药连漱口都等不及,趴在湛君怀里就睡了过去。 因他刚吃完药,躺下倒不好,湛君也就没松手,抱着他等元衍回来。 元衍回来得很?晚,进门见湛君还没睡,略有些惊愕,快步到榻前,扶着她的脸问怎么了。 湛君早就困乏,只是强撑着。 “先?生怎么样?” “已经睡下了。” 湛君点了点头,又问:“你怎么去那么久?” 元衍答:“说了一些话。” 湛君霎时清醒了,攀住他手臂,“先?生说了什么?” 成欢 第104节 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元衍笑起来,手指下移,掐住了她的尖下巴,问她:“你害怕?” 湛君愤恨地打掉他的手,不说话,瞪着他,控诉他的明?知故问。 “他都愿意?同我心平气和地讲话,你还有什么可忧心?” 话倒是没错,湛君安下心,困意?顿时如山崩海啸,头一沉脖子一歪,坐着就睡了过去。 元衍看了一会儿?,把她歪了的头搁在自己肩上,人抱在怀里,片刻后又小心将?人放平在榻上,松了她两条手臂,从她怀里抱出了元凌,轻轻放到枕头上,母子两个还是挨着。 烛火烧了一夜。 第二日,湛君醒来,洗漱罢便被元衍抱着喂了一碗菜羹。湛君想自己吃,元衍很?不乐意?,她也就不再?讲,懒得同他争。湛君的一碗饭吃完,元衍把元凌的碗勺塞给她,要她喂元凌,他自己则在一旁看。湛君自是乐意?,若是元衍不给她,只怕两人还要为此争抢一番。 元凌只肯吃半碗,再?多就闭目摇头,湛君不敢强逼,只是心中忧苦。 元凌身上已不如前几天火烫,可还是热,湛君不由得想,还好她有先?生。 正想着,姜掩出现在门口,端着的托盘上有两只罐子并四只碗,罐子都封着,搁在冰里。 元衍迎上去要接,姜掩顺势给了他,自己坐到榻上去,为湛君和元凌两个人诊起脉来。 待诊完了脉,又说了几句话,姜掩便叫湛君吃药。 乌黑的汤药过了筛,还是乌黑,闻着冲鼻,眼泪都要熏出来,喝着更?是怪异,苦便罢了,辛辣无比,喝完舌根都发麻。 也不知都是煮了些什么东西。 湛君喝着都觉得艰难,元凌自是不肯喝,皱着眉拧过脖子,脸趴在湛君怀里不愿意?抬起来,湛君怎么也哄不了,还是元衍冷了脸色,训斥了两句,他才瞪着已经红了的眼睛起了来,药才到送到嘴边,没喝到就开始皱着脸叫苦。 湛君心里一牵一牵地痛,孩子受这样的苦楚,她哪里舍得?可是没办法,药不喝不行。 元衍又要训斥,湛君横了他一眼,他只好闭嘴。 湛君低了头,一句接一句地轻声?哄。 终于,元凌被母亲的真情打动,狠下心来,自己端过了碗,盯着看了一会儿?,咬咬牙,仰头一饮而?尽。 可到底咽不下去,呛住了,全?咳出来,趴在榻上一连串地咳,停不下来似的。 湛君拿袖子给他擦,抚他的背,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 还担心药得再?吃一遍,罪要再?受一遭。 姜掩捧起罐子,筛出两口的量,碗递给湛君,“这些也就够了。” 还不待湛君接,元凌自己就伸了手夺,还是一饮而?尽,全?咽下去后喉咙还在吞咽,眼睛里有狠色。 姜掩叹了口气,对湛君道:“他真是没一点像你。” “他是好孩子。”抱紧了元凌,湛君小声?地说。 姜掩嗯了一声?,笑着说:“那你要好好教他。”说完,他打开另一只罐子,捧起来,依次斟在两只碗里。 浓稠的红色,像极了血。 元衍的眉毛向内簇拥,他轻嗅了几下,人忽地顿住,眼睛从那红色慢慢挪到姜掩脸上,怔怔地看着。 不过他的异状谁也没有注意?到。 姜掩把装着红色药液的碗递给湛君,“快喝。” 湛君接过来,自己不喝,先?喂元凌。 姜掩无声?叹了口气,又缓缓笑起来。 前头那药喝下去,再?没什么是不能忍受的了,元凌一饮而?尽。 湛君放了心,去拿另一碗。 喝了一口,心里不禁疑惑起来。 倒是不苦。 可是没味道。 就像白水。 真的是药? 喝完了,湛君皱着眉问姜掩:“这是什么?好奇怪。” 姜掩正收碗,不知怎地,碗从他手里落下去,砸在地上,裂成了两半。他要弯身捡,元衍快他一步,伸手拾了起来,两人对视一眼。 姜掩收回手,转头对湛君道:“巫药,说是可以去疾延年。” 要是巫药,倒也说得通,可是巫药哪里是好得的?崇宁城里又那样多的人…… “这是旁人送我的,岂会人人都有?我存了私心,只给你,好了,快歇着吧,别着了风。”说完站起来要走,抬手去拿托盘。 “我来吧,我送姜先?生。” “那有劳二郎。” 元衍请姜掩先?行。 两人才走出门,姜掩趔趄了一下,元衍伸手扶住。 撑着元衍的手臂,姜掩缓了一会儿?,收回手后同元衍道谢。 元衍唤了一声?姜先?生。 姜掩偏过头看他,等着他开口。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她知道了,怎么得了?” “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她不了解,难道你也是吗?一城人尽死?……我不知道我是如何活下来的,可是我得叫她活……二郎你知道该怎么选,不要告诉她……” 第117章 元衍当然知道该怎么选, 莫说是姜掩的命,便是他自?己的命,为着那?两个人, 他也甘愿舍弃。 只是此刻他的命毫无用处。 “二郎,千万看顾好她。” 天是灰蒙蒙的缟黄色, 黑鸟自?高空盘旋而下,落在飞挑的檐角, 站定?了,扇了扇沾灰的翅膀,孤迥地惨叫了一声。 元衍别无他言,伏地而拜。 元凌喝罢药便嚷着要睡, 湛君将他放下, 拿起团扇徐徐地摇。 嘴里难受得厉害,哪怕漱过口, 也还是难受。像有什么东西粘着。 湛君疑心是药煎的太浓, 等闲化不开, 须得多过两次水, 于是放下团扇, 慢吞吞地下榻去找水。 脚才踩在鞋子上, 姜掩推了门进来,湛君喊了一声先生?。 姜掩将门关严实了, 转过身, 问:“怎么下来?” “要水漱口。” 姜掩便从长几上拿了壶和盏, 快步走到榻前,盏递给湛君。湛君接过了, 两只手捧着,姜掩提壶往里头倒水。 盏中将满未满, 姜掩移开了壶,湛君将盏移到近前,低头含了一口水。 接连换过四五遍水,湛君方?觉得口中略舒适了些。但同时又察到了些新的怪异。 她捧着姜掩的帕子细细地嗅,渐渐皱起了眉。 “先生?,我许是患了鼻疾,竟什么也闻不出?了……” 姜掩好焚香,坐卧处常置香炉,雪白的香线从铜山上逸出?,整日?不断,衣带用物难免要沾带些。湛君记得清楚,是一种松柏的清冷幽寂。 可是没有。 姜掩宽慰她:“是药性所致,莫要忧心。” “药?” 姜掩笑着点头,“何?止是闻不到,只怕也尝不出?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但凡是药,总会有些害处,待停了,也就?好了。” 湛君松了一口气?,抚着胸口道:“真的吓到我。”随即又起了好奇心,“是什么药?这样凶……” “什么药……”姜掩眼神温和,“你只需要记着良药苦于口这一句就?好,旁的还是莫要管了,湛君你一定?不会想知道的。” 话这样讲,那?必然?是一些古怪离奇的东西,湛君再没了追问了心思,既已吃进口中,只盼望这辈子永远不知道的好。 她握着帕子,脸色纷纷变幻,正是一副孩童的模样,姜掩见了,眼睛笑了笑,想起这屋子里的另一个孩子来。 元凌已经睡熟了,姜掩伸出?手指刮了刮他的脸,忽然?道:“你阿兄也是像你们父亲多些,湛君你则是全然?像了你母亲。” 不防他突然?说起这个来,湛君愣了愣,看着他一时讲不出?话来。 姜掩又道:“若是再生?养,希望能是个女孩,长相随你……”说着,竟兀自?失起神来。 湛君只觉得羞赧,轻轻抱了元凌到怀里,抱紧了,一言不发。她亏欠元凌太多,此生?有这一个孩子也就?够了。 良久,姜掩叹了口气?,问湛君:“此地有位吴姓的郎君,是湛君你的旧识?” 湛君点了点头,觉得很?意外,“先生?见到了吴杏林?” “昨夜便见到了,门前立着,像极一棵树,靠近了才瞧出?是个人,实在骇人,”姜掩笑了下,“他也是吓住了,一番问询后,与我叙礼,原来他早知道我……” “……倒是个好人,守在那?儿只是想知道你好不好,若是……”他张了张嘴,没再说了,笑着摇了摇头,很?有些无奈地感叹:“二郎也是好的……只是我向来不喜同这些高门大屋的人家打交道,自?然?也不想你往深庭重院中去,不过二郎的真情可贵,你又有这个孩子,想来我不必为你忧虑……” 湛君咽了下,正要说话,姜掩又忽地将话锋一转, “湛君,你的母亲,她是自?困而死……”他静了静,盯着一处,眼神渐渐散掉,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湛君不敢出?声。 姜掩向来不在她面前提及她的亲人,今次主?动说起,像有什么秘辛要宣告,使她不免提了一口气?在胸口里,从头到脚地紧张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人终于又有了声音: “你父亲对?她是很?好的……可他是个皇帝,年岁又太长了些,孩子很?多,妃嫱嫔御更是不少,人多的地方?,太平是一种奢望,她那?样美?丽,自?然?招去嫉恨,她本就?是个没心计的人,你父亲身上又有些因岁月无情而滋生?的惭妒,所以她很?不快乐……是他没有护好你母亲……可是湛君你不一样,”他蓦地抬头,“二郎与你同岁,也没有别的什么人,他甚至可以为你死……我再没有不放心的了……便是日?后他变心,你也要记住我今天的话……想法子叫自?己快慰,莫要画地为牢将自?己围困其中……” “先生?怎么突然?讲这样话?”湛君很?有些不自?在,先是低头看了一眼元凌,确认他还在睡,又抬头往门外望,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二郎不在,我叫他回?去了,他在这里并无益处,惹了病倒不美?妙,你们既没有事?,他又哪里肯死?” 湛君看起来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可还是蹙着眉,嗫嚅着对?姜掩道:“……我其实并没有想好……倘若两个人一起死了,我们的一段故事?也就?有了终局……他肯为我而死,我感念他的恩情,也情愿报答他……可如今已不必死,我倒不知要如何?了……我还是不能忘了先前那?些事?……”她低垂了头颅,声音也是低低的,“又怎么能忘呢?” 成欢 第105节 “人就?是要学?会遗忘,要是什么都记得清楚……这一生?未免太难。” 湛君眉蹙得更紧,“可那?是阿兄……” “阿兄只会想你好……你念着他,他必然?欣慰,可如果你因为他不快活,他宁愿你忘了他……” “这不行的……” “怎么不行?”姜掩语重心长,“湛君,你阿兄已经不在了,你得设法保全他的孤雏,如今除了二郎,谁也帮不了你……” “怎么会!先生?带我们走!”湛君拉住姜掩的袖子,满脸的惊恐,颤声道:“天下难道只有中土这一方?地界?我们可以西行,到异国去,或者出?海,寻一处岛,总能生?活……” “湛君,我是会死的,”姜掩语气?平和,“我总要找人托付你。” “我难道一定?要依附旁人才能生?存吗?” “当然?不是,可我不忍心见你受苦,你叫我怎么舍得?若是如此,九泉之下犹有余恨。” “先生?!” 湛君将脸埋进姜掩的手掌中,哀哭起来。 姜掩抚摸她的长发,却是笑着的,“况且,你尚有余情,不是吗?” “先生?!” “难道不是?”姜掩笑起来,“那?你怎会允许他同你一起死?那?位吴郎可是被被拒之门外呢!” “不是……”湛君涨红了脸,话讲的磕绊:“是、不是……是吴杏林,很?好的一个人,他、他……” 期期艾艾了半晌,湛君忽然?不说话了,神色间颇有些恼闷。 “好了,湛君你先歇息,”说着话,姜掩站了起来,“我得去见吴郎了。” 湛君不免好奇,抬起头问:“见吴杏林做什么?” 姜掩道:“在崇宁时写了些东西,有些杂乱,寻他帮着整理一番。” 湛君点了点头。 姜掩又道:“近来会有些忙碌,许是不能常来看你,自?然?,得了闲是会来的,你安心养病,药要安分?吃,别有残余。”他伸出?手,又一次摸了摸湛君的头发,轻声道:“会没事?的。”说罢便离开了。 姜掩果真很?少再来,元衍则是彻底不来了,屋子里常常只湛君同元凌母子两人。 好在姜掩的药真的有用,湛君吃了,病情逐渐好转,人虽然?还是虚弱,可再没起寒热,旁的症状也有减轻,不必整日?再躺在榻上,事?自?然?也做得,身边有没有什么旁的人倒不怎么要紧。 元凌也是一样情状。 湛君于是欣喜地觉得,否终则泰,她终于是熬了过来。 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摸着元凌的脸,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这一日?天朗气?清,日?头煌煌地照着,树影明灭在窗上,像无数只眼睛在眨。 元凌吃着一碗没有滋味的肉粥,人惛惛的,只是失魂落魄地张口闭口,而后无声无息地咀嚼,循环往复,很?有些万念皆灰的意味。 湛君既心疼,又觉得好笑,认真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将他这样子牢牢记在了心里,然?后笑着问他要不要出?去散步。 元凌霎时鲜活了起来,猛地抱住湛君的脖颈,整个人挂到湛君身上,带笑的小脸在湛君脸上轻轻地蹭。 湛君说要把肉粥吃完才可以,他不大高兴,眉皱着,怨怪地看着湛君,有好一会儿,不情不愿地闭上眼睛,张大了嘴,发出?长长的一声啊。 湛君笑着把勺子送进他嘴里。 眼见着一碗肉粥将要吃完,元凌的脸上也有了几分?雀跃的神色。 湛君忍不住亲了亲他略胖回?来些的脸,抱着他往屋外去。 才到庭院里,元凌闭着的眼睛尚来不及睁开,南墙上响起大叫声。 “姑姑!弟弟!” 湛君一时也怔住,迎着耀眼的日?光看过去,下巴搁在墙头上的鲤儿正飞快地挥舞着手臂。 “是表兄!”元凌扭起身子来。 湛君连忙抱紧了他,轻声说:“对?,是表兄。” “姑姑!你好了吧!弟弟也是!弟弟!我等了你好久了!” 温热的泪水顺着湛君的脸直淌下来,她抬手擦了,笑起来,正要同鲤儿说话,门外却故地喧闹起来。 拍门声慌张而杂乱,“湛君!湛君你快出?来!去看看先生?,看看他!” 第118章 湛君抱着元凌冲到门后。 “先生怎么了!” 门外却只有女人哀切的哭声。 湛君急了, 砸着门大喊:“英娘你说话啊!” 姜掩多日前便开始咳血,最初只是痰中带了血块,后来就变作呕, 大?片的深沉的红。 出?了这?样的事,英娘那里自然?是瞒不过。见着了血, 她先是呆愣,好一阵儿的手足无措, 接着就大?喊大?叫着要找湛君。姜掩冷着脸喝止。 英娘向来对姜掩唯命是从,他不许将此一事告与湛君知,言辞脸色俱是严厉,英娘不敢违逆, 只一旁掩面泣泪。 生死大?事, 旁人尚且泪眼潸然?,姜掩却?是泰然?自若, 期间还曾去湛君处探望过一回, 举止言谈不见异状。是以灾厄虽已显形露迹, 湛君却?毫无所觉, 只当安然?无恙。 元衍倒知道得及时, 当即便寻过去, 见着了人,好言规劝, 全然?真心。姜掩只回一句——“她们?好得多了。”元衍再无话可讲。这?件事他没?办法高尚。 姜掩一日一日地熬着, 而今油尽灯枯, 昏沉躺在榻上,面色如雪, 气息微弱。 英娘本在榻前哭,遽然?止了, 站起?来,怔怔往门?外奔去。 姜掩自是了解她,知道她这?是要做什么去,忙唤住,哑着声道:“别喊她来,好歹叫我去得安生些,她来了必然?要哭,我见了只怕要生出?不舍……平添怨恨罢了…… ” 英娘扶着门?又?哭起?来,哭了一阵儿,回头质问:“那怎么不为她想想?你如今要死了,她却?不知道,等她好了,出?来了,满心欢喜地找她的先生,到哪里找?你的坟茔前?那时她再哭,你便忍心听了?” 姜掩双目涣散,张了张唇,说不出?话。 英娘擦着泪跑了出?去。 湛君猛地停住脚,盯着门?槛,眼睛眨了下?,泪便落下?来。 “快啊!”英娘出?声催促,拽着她要往里进。 “不……我不要!”她大?声喊,甩脱了英娘的手,抱住头往后退了两步,蹲下?了身子,泪水汹涌。 那道门?仿佛是生死的界限,迈过去就是万劫不复。 先生怎么会死?怎么会呢? 她定然?是在做梦。 “醒来……快醒来!”她抽噎着,念出?了声。 “湛君你快啊!别、别……”英娘哭嚎起?来,“别来不及!” 湛君捧住脸,跪地大?哭。 姜掩于神?识飘忽之间,听见湛君的声音在讲话。 一声声地唤,先生,先生…… 就是在这?一声声的呼唤里,那血淋淋的婴孩,慢慢地长大?,变成?乖巧的小童,变作窈窕的少女,如今已经是一个母亲了…… 芳华暗换。 曾经也有那么一个女孩子,一般在他眼里长大?。 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他活得太久了。 姜掩恍惚地想。 呼唤声未停,姜掩回了神?,想说话,没?有力气。 仆从依时送来参汤,湛君接过,颤抖着,一勺一勺喂给姜掩。 姜掩也竭力地咽。 参汤吊起?一口气。 元衍也得了信,带着两个孩子赶来,进了屋子,在离卧榻极远的地方站定了,不敢上前,两个孩子要过去,也叫他拉住了。 湛君的浓重的悲伤只容得下?她自己,再多也不过一个行将就木的姜掩。 悲哭声中,姜掩抬起?枯朽的手,放在眼前那抖动不止的头颅上,乌亮头发映着明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别哭……”他笑着说。 他叫哭泣的人不要再哭,可那哭声却?更高了些。 他不免也要提高了声:“莫要哭,湛君,听我说……” 哪里停的下?来? 他又?道:“我有话说,湛君,你先听我讲。”那搁在头发上的手轻轻摩挲了下?,“你不哭了,才能听见我对你说的话,我没?有太多力气的……” 湛君隐忍着不哭,只是哽咽,把头顶的手抓到怀里,攥紧了,虔诚地捧着。 “如你所见,我就要死了……” 湛君压抑的哭音像野兽临终前的哀鸣。 姜掩反握住湛君的手,笑道:“可是不必为我难过,我实在太累,死亡倒算是得了解脱……” “我把我的身世,以及我此一生从未宣之于口的爱恨,都讲给你听,你会明白我的……” “我家曾是个望族……自高祖大?父起?便效力于军中,至我父亲一代,权势煊赫,名望到至顶峰……我是兄弟里最年幼的,最长的侄儿也比我有年岁些,自然?受尽恩宠,以至不学无术……” 他荒凉地笑了下?。 成欢 第106节 “多年追名逐利,自然?多有树敌,父亲又?老了,昏了头脑,于是铸下?大?错……北境千里,一时沦丧,生灵涂炭……父亲是罪有应得,虽要枭首弃市,全家也并无怨言,只是小孩子难免惧怕……我本就不算康健,才下?了狱,便病起?来,整日昏沉不知事,后来我好了些,却?发现自己已不在牢中了——狱卒里有我父亲的旧识,念着恩情,铤而走险,给我用了药,又?报我病死,将我转运了出?去……” “我本是该死之人,为着我父亲的过错……可我没?有死,因此欠下?了许多债,我活一日,便要还一日的情……” “这?话是湛君你的外祖告诉我的,那时我全家尽死,独留我一人苟活,我自觉生无可恋,遂存了死志,你外祖想要我活下?去,便拿了那话劝我……我没?有一天忘过……” “你外祖是位隐士高人,久居于东郡临海的孤山上……父亲与他有旧,曾很有些深厚情谊,绝境之中忆起?,于是写了血书托付……” “我到孤山时九岁,那年你母亲五岁……” 他停下?,眼睛盯着一处,良久,眼神?竟涣散起?来。 湛君不免要哭,这?一哭,姜掩便再次回了神?。 “她不怕人的,很爱笑……我初见她时,她抓着父亲的革带,歪着头笑,双角上各缀着颗硕大?圆润的珍珠,迎光闪烁着,好似人的眼睛……” “她叫云开?,小字唤做月明……我改了姓氏,做了你外祖的儿子,他很高兴,说好寓意,我同你母亲乃是命里注定的兄妹……” “哈,兄妹……”他谑笑,“是命里注定……” 他笑到咳起?来。 湛君呆了。为他话里的深意。 “你母亲很乖的,再没?有更听话的,你外祖叫她唤我阿兄,她很高兴地就喊了……阿兄,阿兄……” “我去之前,她与父亲相依,我去之后,三人为伴……后来她只依靠我,可她从来只唤我阿兄……” “她只把我当作阿兄,我却?卑劣地想着永远同她在一起?,以至留她到二十岁……” “你外祖说的很是,命里注定的,我与她只能是兄妹……” “她二十岁那年,遇到了你的父亲……她告诉我她爱上了他,要到禁中去做贵人,想我同她一起?去……”他苦笑,“我怎么肯?” “我不敢叫她知道我不可告人的渴求,只拿阿兄的身份压人,强硬地不许她去,她生了我的气,同我大?吵……我不能接受,可是没?有办法……她终究只把我当做她的阿兄……那时我觉得人生没?有意义,我忘掉了对天下?人的亏欠,只恨不得一死了之……我到底没?死,只是躲走了……能与她同时活着,也能叫人觉到满足了……我怕她过得不好,却?又?无法眼见她的愉乐,那是另外一个人给她的……没?有了她,我一个人浑噩着过了许多年,后来有人辗转送了信给我……我一直想,要是当初我能不顾一切地带她走就好了,哪怕她说那些话,我也该带她走,她就算怨我恨我……只要她活着……我应该早些去找她,而不是叫她千方百计地筹谋见我……” 他看向湛君,“我厌恶你们?喊我舅舅,倘若她不是喊我阿兄……” 湛君已泣不成?声。 姜掩从回忆里抽身,眼带慈爱的笑,“我已经在失去你母亲的痛苦中生活了足三十年,三十年……湛君,你只当可怜我,叫我去见她吧……我以医者的身份死于时疫,是为苍生而死,是死得其?所……我只要活着,便仍是亏欠天下?人,我死了,一切便能终结,这?么多年,我很累了……湛君,你能明白的,对么?叫我去吧,我可以满身轻盈地去见你母亲,我很想她……” 湛君只是大?哭,她知道自己再留不住姜掩,可还是忍不住。这?种时候她总要做些什么,但?是除了大?哭,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如何。 说完了话,姜掩最后的一口气也要散掉了,眼神?迷离起?来,喉中发出?呜鸣。 “先生!先生!不要走!求求你!没?有了你,我往后要怎么办呢?别抛下?我……求求你……” 可任谁都能瞧出?来,她留不下?姜掩。 抱着姜掩的手,湛君号啕大?哭。无边的恐惧,还有惶恐。 元衍自一侧抱住了她,没?有说话。 姜掩蓦地流下?两行泪,他安生不了,他此刻的恐惧可以同湛君媲美。 他心里生出?油然?的怨恨,不怪旁人,只怨自己,他抓紧了湛君的手,像藤蔓绞杀幼树…… 他真的有悔。 他哭着道:“是我对你不起?!我应当把你教成?世上最有谋略最有手段的女子,哪怕你凉薄狠毒,只要你能保全己身……把你教得如此,却?留你一人……是我自私自利,求你原谅我……我实在是太想你的母亲了,你同她那么像……她离开?我很久了……” “好在还有两个孩子……他们?在哪儿?叫我再见一见……” 元衍忙急声呼唤。 鲤儿早已泪流不止,扑到榻上跪下?喊阿公,元凌只是愣愣的,看榻上的将死之人,看他痛不欲生的母亲。 “鲤儿,照顾好姑母……还有阿凌,当初是我不好,你母亲没?有错,她还要依靠你……千万要对她好……” 姜掩又?看湛君,“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不是吗?二郎……我虽然?不满意他,可他待你终究有几分真心……他们?会照顾你的,我死亦能瞑目。” “我终于可以再见到你母亲,我的月明……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话音方落,姜掩头颈一软,脑袋偏垂,自此无声无息了。 第119章 青云山位于淳安城外西南七十里。 松柏林暌违已久, 苍翠葱郁更胜往昔,置身有一种寒意。 就?在此幼年嬉戏之地,湛君安葬了姜掩。连同?英娘。 英娘是自缢而亡。 她?用一截麻绳, 将自己吊死在横梁上。 一般投缳的?人,死状多惨烈, 英娘的?形容却安详。 她?是为自己的?情,因而死得心甘情愿。 一个失了婴孩的?寡妇, 父母尽丧,兄弟全无,却有一个小叔,于是她?的?婆母理直气壮地要将她?卖进娼门。她?死去的?孩子成全了她?, 她?虽仍是被?买卖, 可自此活成了人。 她?将这段过往视作人生的?幸事,旁人问, 她?便讲, 半点?不?遮掩, 甚至还带笑, 神采飞扬。 她?为着姜掩抛弃湛君, 湛君心中并?无怨恨。 丧事是元衍主办, 周到,而且安静。 湛君早已不?哭了, 似只提线傀儡, 一切只麻木地顺从。 高树下两座新坟。 墓门重重阖上?, 黄土纷纷而落。 自此之后,阴阳两隔。 湛君蓦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 两只手抓进地里?,青筋根根暴起?, 而后是连绵的?悲哭。 鲤儿扑到姑母的?怀里?大哭。 哭声惊起?鸟群,扑棱棱大片飞起?。 万籁俱寂,天地间只有哭声。 听得人断肠。 土填平了墓穴。 湛君擦掉眼泪。 父母俱已入土,再没有什么好哭的?了。 故居如?旧,故人不?存。 坐在当年的?起?居的?竹榻上?,湛君心中出奇地平静,连她?自己都觉得惊讶。 鲤儿低声喊姑姑,犹带着哭腔。湛君将他抱进怀里?,轻声道:“鲤儿不?要怕,姑姑会照顾好你的?。” 元凌哭不?出来?,对母亲很有些愧疚,眉头?紧皱着,不?安地搓着衣角,时不?时抬头?看一眼。 小孩子什么都写在脸上?,湛君看着他,不?由?自主地笑出来?,浅浅的?一下。元凌受了鼓舞,几步上?前,两只手搂住母亲的?颈子。湛君抬起?一只手轻轻拍他。 悲伤淡去了些。 元衍这时候进了来?,对抱在一起?的?三个人道:“鲤儿先带鹓雏出去,我有话要对姑母说。” 鲤儿和元凌都看湛君,湛君没说话,垂下了眼,好一会儿,抬起?来?,对两个孩子道:“去玩吧。”又嘱咐,“不?要跑太远。” 鲤儿放心不?下,牵着元凌的?手,一步一回头?。湛君朝他笑笑。 竹门吱呀一声,两个孩子出去了。 湛君又低下头?。 元衍几步到了近前,没说话,伸出手,轻轻将人抱到怀里?。湛君不?动弹,任由?他抱着。 就?这么过了许久,元衍开口:“咱们明?日走,我知道你……” “我不?走。”声音虽轻,但?是利落,听不?出犹豫。 元衍停住了。 “这是我的?家,我要留在这里?。”她?这样讲。 “你这是什么意思?”稍离了她?些,元衍轻声问。 “你近来?辛苦,先生的?事,我要多谢你……”她?仰起?头?,看他的?脸,小声讲:“你对我好,我知道的?……可是我觉得我不?配……世上?充满了各种叫人愉悦欢欣的?东西,可是我都不?配拥有……我是个身带不?祥的?罪人,合该寥落地过这一生……” “胡说些什么!”元衍已经很不?悦,眉拧得深刻。 “没有胡说……”湛君睁大的?眼睛里?有一种冤意,“倘若我……”她?说不?下去,转而哀求:“你把他还给我,好不?好?我带着他,还有鲤儿,就?在这里?,守着……” 一声冷笑打断了她?。 “还给你?”他不?掩嘲讽,“你能给他什么日子过?” 湛君一下子噎住,再开口,声音颤着:“我会竭我所能……” 她?这样冥顽不?灵,元衍气到笑了,“你有什么?” 没了姜掩,除了母亲的?爱,湛君一无所有。 她?几次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说出了话来?:“如?今是没有,可以后总会有的?,我手脚齐全……” 元衍又是一声冷笑,彻底失了耐心。 元泽今日也来?送葬。他是急赶来?的?,漫天的?雪白里?,所有人的?面容都是模糊的?,是以元凌并?没有瞧见他,如?今见了,大叫一声三叔,疾冲过去,跳进他张开的?怀抱里?。 元泽有些嗔怪,“慢一些,摔着了可怎么好?” 到底是小孩子,虽悲伤着母亲的?悲伤,但?见着了叫他高兴的?人,还是忍不?住欣喜。 “三叔!我找到我母亲!她?好美!你有没有见到她??” “你母亲我怎么会没见过?”元泽笑得有些无奈。 元凌很失望,但?不?多时又重新振奋起?来?:“元嘉他们总没见过!到时候一定叫他们都瞧瞧!”说完还哼一声,抬着下巴得意得很。 元泽却收了笑,郑重道:“鹓雏,听三叔的?话,以后莫要在阿狡面前提及母亲这两个字……” 元凌当然不?愿意,“为什么!” 成欢 第107节 “因为阿狡的?生母不?久前死了……” 元凌很是愤慨,怎么元嘉死了母亲他就?不?能再提自己的?母亲?也太没道理!元嘉算什么!他从来?没放在眼里?! 元泽自是知道他心中想法,于是认真同?他解释:“因为祖母把鹓雏你的?离家归罪于阿狡的?生母,叫人……鹓雏,这不?单是为你和阿狡,也是为了你的?父亲和伯父两个人的?情谊……祖母这次委实是太过了些……” 离魂乍合,湛君眯着眼睛,人晕晕的?,脖颈处也疼,正想抬手揉,听见了鲤儿的?叫喊。 “姑姑!你醒了!” 湛君骤然清醒,忆起?昏过去前的?事,银牙暗咬。 鲤儿拉住湛君的?袖子,关切地问:“姑姑,你怎样?要喝水吃东西么?你睡了好久!” 元凌本?也在睡,听见声响,醒了,也蹭过去,连声地唤母亲,撒娇一样。 再大的?火气,对着孩子也撒不?出来?,湛君抱住两个孩子,声音轻柔地讲:“我没事……” 话音方落,竹帘掀起?,一张惹人厌的?脸。 惹人厌的?脸上?带着惹人厌的?笑,湛君怒瞪过去。 惹人厌的?人对这明?晃晃的?恨意好似不?觉,笑吟吟递进来?个东西。 一卷书,直戳到元凌脸上?。 元凌不?解其意,拨开了书,看着自己的?父亲很有些疑惑。 “旅途烦闷,正是鹓雏你尽孝的?好时候,你母亲日子过得穷酸,一向?没什么好消遣,不?过是看书。这书还算有趣,你便读给你母亲听好了。” 元凌不?接,也不?说话,甚至还低了头?。 “接啊!”元衍大声道,还瞪起?了眼。 他瞪孩子,湛君自然要瞪他,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正要骂他几句,又听他道:“那给你表兄吧,叫表兄念给你母亲听……” 元凌猛地抬头?,劈手夺过了书。 湛君觉得他有些奇怪,抱住他轻声问:“怎么了呀?” “念呀!你怎么不?念?”隐约有逼迫之意。 元凌攥着书的?手发抖。 湛君吓住了,急声问他:“到底是怎么了呀?母亲在呢,告诉母亲,好不?好?” 鲤儿则伸手去拿书,“弟弟才醒呢,我来?读好了……” 元凌却抓着书不?放。 鲤儿一时不?知该怎么好了,抬头?去看姑姑,看完姑姑又看姑父。 姑父见他望过来?,朝他笑了笑,十足的?温和,但?是低了头?看自己儿子时就?立刻换了副面孔,讽道:“这是做什么?怎么?你不?愿意?” 这么问下来?,元凌整个抖了一下,瞧着是快哭了。 湛君心疼极了,可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了,只好也去拿书,安慰道:“母亲其实不?怎么爱读书的?……” 元衍又道:“叫你母亲讲这样的?话……你不?能这般无用吧?” 元凌忽地抽噎了一下,坐正了,摊开了书,颤着声读了起?来?。 不?过只读了几句,莫说湛君,连鲤儿也蹙起?了眉。 句读不?提,音也是错的?。 而且并?没什么生僻字,怎么就?读成这样? 只有元衍从头?到尾面色不?改。 不?多时,元凌自己也读不?下去了,停下来?看自己母亲,眼里?结了一层水壳,亮晶晶的?,然后头?一转,愤恨地看自己父亲。 元衍冷笑一声,义正词严道:“难道不?是你自己不?争气?” 元凌真的?气哭了。 湛君连忙从他手里?夺过书,抱他到怀里?,安抚道:“有什么要紧?只要肯用心学,难道还有不?通的??”说着摊开了书,抑扬顿挫地读了起?来?,然后指着他读错的?字,释义给他听。 元凌全神贯注地学了起?来?。 元衍听了一阵,轻轻放下竹帘,驱马到了别处。 晚间扎营修整的?时候,湛君找到元衍,一言不?发,拉着他袖子就?走。 元衍乖乖地跟着她?。 到了无人处,湛君猛地甩开他胳膊,横眉怒目:“怎么回事!” 元衍绕了手,明?知故问道:“什么怎么回事?” “你怎么敢这样问!”湛君气到哽咽,“不?是答应了我要对他好?为什么不?好好教他!” “我对他不?好?”元衍笑了一声,“殿下这样心善的?人,怎么也草菅人命?好歹也问清楚,是不?是?自他开蒙起?,我请了五个先生给他,他自己不?用功,也怪得了我?” 当然是他错! “他小孩子,懂得什么?自然是爱玩些,正是如?此,你才要教他改呀!” “我很忙。”元衍振振有词,“父亲已不?在身边,又少了母亲管束,只一个祖母照料他,祖母觉着他可怜,于是偏疼了些,对他过分的?爱护,我情知不?好,可是又能怎么办?难不?成对我含辛茹苦任劳任怨的?母亲横加指责?那我也太不?孝。所以,他如?今这样,到底是谁的?错?” 是谁的?错? 湛君一定是有错的?。 有如?利箭当胸。 痛到脸色青白。 元衍觑着她?神色,道:“你要我对他好,怎样算好?你真的?为他想过吗?你不?要他,也不?要我,丢下我们两个,你要我怎么办?你木人石心,我难道要做做痴心人苦苦守候?我甘愿等,可你何时懂过我的?心?你叫我去爱旁人!我若是如?了你的?愿,另娶他人,届时他要如?何自处?你想过么?” “你不?要讲了!” 湛君大喊一声,抱住了痛得几乎要裂开的?头?。 她?没有想过。 她?不?敢想。 她?只敢想他好。 她?这样自私自利的?人,不?配做母亲。 昨日才告诫了自己不?要哭,此刻却止不?住眼泪。 她?哭得这样惨烈,元衍比她?更痛。 他简直恨她?。 拥她?到怀里?,他轻声道:“这样就?哭了?你是真的?不?懂我,只有你是我的?妻子,我怎么会娶旁人?还有他,你生下的?我的?孩子,我怎么会对他不?好?在我家里?,谁也不?敢对他不?好……只有你,不?要他,叫他受委屈……往后对他好一些,好不?好?千万别再说什么同?我分开的?话了……” 湛君推他,哭着说:“可你不?是个好人……我不?要和你在一处……” “我还不?好?”抓住她?两只手,他笑着问:“我对你不?好么?” “很好的?……”湛君轻声道,眼泪又落下来?,“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这样痛苦……你说要和我同?生共死,我是真的?想和你死在一起?的?……忘掉你做下的?那些事,只记得你对我的?好……我们为什么没有一起?死去?爱和恨全都不?管,只有你,只有我……” 元衍抱紧了她?,“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们总是会死的?,爱恨都不?再管……所以莫要急,在死去之前,不?要恨我,要爱我……” 第120章 元小郎君不爱读书。 开蒙前是祖父在教, 不过简单学几个字,那时候倒还耐烦,被祖父抱在?怀里?, 手上沾了墨,往祖父脸上抹, 格格地笑,祖父自然要躲, 也?是笑着,两个人东倒西歪乱作一团。后来父亲请来了先生——一位宿儒,比祖父要有年纪,学识渊博, 人却端肃, 好似根本没学会笑。元小郎君很不喜欢,何况春日易困, 夏日天热, 秋日人乏, 冬日自是不必提, 一日也只那么些功夫, 玩耍尚且不够, 哪里还有空闲读书?祖母自然知道读书?的?重要,可只要元小郎君嚎上那么两声, 任谁也?没奈何。老先生心中不满, 祖母也?只是敷衍, 老先生自觉得受了轻慢,断不肯再?留, 只留信一封,当面拜别也?不曾, 自去了。待父亲归了家,闻得此事,狠下心要管教,做祖母的?虽溺爱孙儿,可也怕得罪儿子,因而?不敢插手,只两下里?心疼,后来想?了法子,先稳住了孙儿,请来几个先生,认真教了一个月,居然成?绩斐然。父亲放了心,安心离了家,做祖母的?便兑现了昔日承诺,再?不管小孩子读书?的?事,由着玩闹。这里头的内情,父亲后来自是知道了,可惜鞭长莫及,只能写信质问,结果将人逼急了,非但不能如愿,反惹来了骂,道子肖父,父亲小时便不爱读书?,只一味胡作?非为,哄劝皆是不听,如今倒苛责孩子,什么道理?父亲因自己幼时的不成器,这事上十分理亏,只好撒开手,暂且不问了。元小郎君自此更是如鱼得水。 伯父家几个从弟却与元小郎君不大相同。伯父是个温和的?人,但教育子女时却很是严厉,养的?几个孩子都怕他,因此读书时不敢不用心。读书?一途上,元小郎君无疑是落了下风,输人一等,但元小郎君并不在?意,几个从弟书?读的?再?好,祖母面前也越不过他去,不单祖母,祖父、叔父、姑母面前也是一样,他永远是家里?最得宠的?。 可是表兄不一样—— 表兄是母亲一手教养出来的?,样样都好,可见母亲喜欢的?是乖巧上进的?孩子。 元小郎君既不乖巧,也?缺了上进,于是便慌急起来,怕赶不及似的?,喊着要辞书?,辞书?未到,便随便捡了本书?,马车上就用?起功来。 湛君自然是希望小孩子懂礼知事些,可元凌这样一副紧急样子……她看在?眼里?,欣慰并不太多。多的?是一种疼。 这个孩子是在?意母亲的?,他的?可耻的?自私的?母亲。 这么多年,她一直对不起他,对他的?亏欠,她愿意拿命偿还。 可天并未收取她的?命。 所以她仍亏欠着。 而?且他不恨她,他竟然不恨她…… 她亏欠他的?,更多了。 无论?如何是还不完的?。 但还是要还,尽力地还…… 要怎么还? 湛君和他再?分不开的?,若要他同离开他的?父亲,似乎不近人情,不是对他好,算不得还债。 且对元衍也?不大公平。 她该酬他的?情。 他要同她一起死,她并没拒绝,当时想?的?是恩怨两消,如今再?不好恨他。 可是又?做不到毫无芥蒂。 忘记便是背叛,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事…… 她做不到。 她不该同他在?一处,她心里?知道得清楚,可是命——看不见摸不着的?命,强推着她往他身边去。 死掉的?人,活着的?人…… 她才是最该死的?那个。 成欢 第108节 为何是她活着? 养大她的?人,待她好的?人…… 这样的?不如意,简直含恨! 可是还有孩子,还有未偿的?债,她不能也?不想?死。 到底要怎么样才好? 磨缠着,左右无定,不能成?行。 深沉的?痛苦里?,无知无觉就到了咸安。 被告知有人来接时,湛君是惊惶的?。 车外连声呼唤,喊的?虽不是她的?名字,却也?像夏时坠落的?雨,大颗的?,急促的?,成?片的?,砸到人身上,叫人不得不从心底生出慌乱。 她不知道怎么办好,仓促间只能将元凌推出去,催他:“不是在?叫你?还不快去!”声音轻飘飘,好似无根之苗。 元凌早听见祖母的?声音,雀跃地想?要下车——离家时的?那些怨恨早散掉了,如今只有亲切的?想?念——可是母亲没有动。 母亲既发了话?,再?没了顾忌,高声应着,不等人接,自行跳下去,张了双臂,归林的?鸟儿一样扑过去。 鲤儿自然还是陪在?姑姑身边,并且对姑姑表现出的?惶急很是忧虑,眉攒着,轻唤一声。 湛君定了定神,还是得做个决断。 走是不能走的?,寻个住处,能常常见面,她倒也?知足,只是有人一定不允,闹起来……可要是真跟着进去,自此当作?无事,又?不甘愿…… 只是原地趑趄。 元府大门前?,大片的?人。只是元府的?人,不相干的?早撵了去,不准挨近。 方艾不见这眼珠子似的?宝贝孙儿已有四月,中间又?隔着几重生死劫难,眼下见他安然无恙地跑过来,立时喜极而?泣,迭声呼唤,也?不要人扶,自己?提着裙摆跑去迎,要把那早抱惯了的?小孩子揉进怀里?,再?也?不松开。却有人快她一步——她女儿元希容,这小孩子的?姑母。 这小孩子同他的?姑母也?是极亲近的?,见姑母迎面来,便出声喊人,才张了口,声还未及有,一只手就掐上了脸,揪着拧了一圈。 元凌当即大声呼痛,两只手挣扎着乱摆。 “你可真是了不得!”元希容脸上有冷冷的?威严,“负气离家也?敢!那么听你祖母的?话?,怎么不来找我?她不是说了?我也?是知道的?,怎么不来问我?你问我,我自然告诉你,你母亲没有想?扼死你,你问也?不问!信了她的?胡言乱语,跑到外头吃苦!几次性命不保!我问你,你还敢不敢?敢不敢!” “疼!姑母快松手,我疼!”元凌疼得哭了,声音含糊地哀求。 方艾听了心里?疼,伸了手去拉女儿,“啊呦,你还不松手!疼!听不到?” 元希容睃了一眼自己?母亲,冷笑一声,“都是母亲你!惯得他如此!无所畏忌!这样的?事都敢做!若不给些教训!往后只怕还有更出格的?!” 女儿说的?固然有理,可也?不该下这样的?狠手!方艾就道:“他难道还敢?定然是不敢的?了!还不快放开他!瞧瞧!要青了!” 元希容并不松手,转过脸冷笑:“好呀,到底不是母亲你哭着寻死觅活的?时候了!” 方艾拉下脸,“原来你还记着我是你母亲呐!” 眼见要吵起来,元凌怕她们忘了自己?,要多受许多苦楚,于是闭了眼开始假哭。 方艾顿时急了,慌着两只手去掰女儿的?手,“哎呀!还不快松手!我不信你不心疼!” 三代人聚一起热闹得很,元衍饶有兴味地旁观了会儿,随后抬起脚往马车处去。 车上还坐着两个人。 也?是一对姑侄,只是愁苦得很。 湛君仍不能决断,鲤儿在?一旁陪伴,温润的?眉乱攒着,目光时刻不离。 元衍掀了帘帷,微微一笑,“说吧,又?想?怎么闹?”他想?她必然是要闹的?,他不怕她闹,只要进了他家的?门,他任由她闹——只要是在?他家里?。 湛君抬了头,很有些犹疑,张了张口,“我……啊!” 一双手掌住她腰,不轻不重拽了一下,她被带着往前?趴,跌落在?早已等候许久的?怀抱里?,轻而?易举地被人拖出了马车,身子一轻,脸已朝了下,头发散开来,两脚晃晃荡荡。 “发什么疯!快放我下去!” 脑中一片嗡鸣,害怕是真的?,羞恼也?不假。 “鲤儿跟上来!跑得快一些,别丢了!”他笑着喊。 鲤儿这才回了神,手忙脚乱地要下车。 湛君还在?挣动,手肘撑在?他脊背上,恨恨地骂:“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可都看你呢……”他压低声音,带着笑,“不捂着脸?那可给她们都看去了。” 那岂不是很丢脸?湛君的?想?象里?,好多人,乌泱泱的?人,一张张脸,好奇的?探究的?鄙夷的?,各式各样的?目光,全落在?她身上,就像她是个稀奇的?怪物一样…… 啊! 湛君拿两只手盖住了脸,掩的?严严实实,再?也?不敢喊,只小声说话?:“走啊!快走!” 元衍笑得不可自抑,扛着人,几步走完了台阶,大跨步迈过门槛,掠过一群群低眉顺眼的?人,径自往住处去。 鲤儿被抱下了马车,先转到方艾跟前?行了礼,又?同元希容叙礼,这才依着了元衍的?话?,急急忙忙追过去。 他身后,元希容终于松开了元凌的?脸,问方艾:“那是那个孩子?” “许是吧……年岁倒对得上。” 元凌往后退了半步,捂着半边脸,嘶着气道:“那是表兄!” “啊呦!”方艾定了神,连忙把元凌捞进怀里?,“快!祖母瞧瞧!哎呀!真青了!你可真是心狠!” “我担惊受怕的?这些天!只这样,算得了什么?他还欠了我的?呢!” “听见没有?往后可千万不能再?乱跑了,祖母命可都要没了!” 元凌道:“我找到我母亲了,再?不乱跑了,祖母,我想?找我母亲去,父亲带着她往哪儿去了?” 方艾没好气,“还能去哪儿?” 元凌略想?了想?也?就明?白过来,只他虽然知道是哪里?,又?是自己?家,但实在?不知道怎么走,于是喊渔歌。 渔歌匆匆站出来,低头到了跟前?,先行礼,而?后扯着小孩子的?手又?匆匆地去了。 元希容看自己?的?母亲,笑道:“还以为二兄那样,母亲要把牙齿咬碎呢。” 方艾瞟她一眼,还是没好气,“你二兄高兴成?那样,我给他添什么气呢?这么些年了……” 第121章 许多年?过去, 元衍的书斋并没什么变化。 一切还是故旧的模样。青色罗帷飘飘如烟,锦屏上竹影横斜,桑色的席, 乌木的几,搁着雪白长瓶, 细颈盘口?,里头开过木樨, 开过梅,也开过桃李,各色的鲜妍……最后是一支将离,菱花镜, 翻过来可以看到双飞鱼纹, 玛瑙梳子浸透了血一样红,一下下穿过头发, 墙边的书架比人要高, 摆满朱黄碧紫的帙, 都挂着流苏……都是先前见惯了?的, 如今再看, 难免叫人失神?。 “都没动过, 还是你在时的模样。”人已经放到榻上,元衍仍旧没有松开手, 就着拥抱的姿势, 在她耳边这样讲, 带着点嘲笑的口?吻,“不敢动……鹓雏在这儿也是不许胡闹的, 怕弄乱了你的东西,你回来见了?, 要不高兴……” “好些年?了?,一成不变的,扎人的眼,有时候我会觉得一刻也不能忍受,待不住,往别的地方去……如今你回来了,也叫它们挪一挪地?方,给这地?方一些活气……” 说完他不再出声,湛君在安静中十分震动,眼睫毛低着,轻轻地?不停地?颤,像飞虫的翅膀。她也一直不说话?。 元衍凝视着她,眼里是满溢的柔情,叽叽喳喳叫嚣的喜悦慢慢安静下来,沉成有重量的安宁和满足,充斥着胸口?。 鲤儿追了?来,脚步声停在门口?,没了?动静。湛君就势推开元衍,急匆匆站起来,快步朝鲤儿走过去,站定了?,两?只胳膊环住他脖颈,脸贴在他额头,看神?色竟然有些哀伤。鲤儿乖乖地?任由姑母抱,而且很懂得?察言观色地?没有出声。 元衍也起了?身?,依旧不作声,只是站着,看门外的两?个?人。 元凌这时也赶到了?,渔歌停在庭中,他自己上了?阶,到了?檐下,湛君伸手也将他拥进了?怀中。 七月时节,已入了?秋,可暑气未绝,还热着,偶有几声蝉鸣,断断续续的。在热风和蝉鸣里,夏天仿佛续上了?,还没有完。没有完。 用罢午膳,湛君去拜见方艾。 湛君对方艾从来没什么好印象,她始终觉得?这妇人蛮横,极是不好相与,两?人短暂的一段相处也确实并?不愉快。但湛君是很感激她的。 元凌本来是这世上没有的,湛君创造了?他,一个?小孩子?,她生?下他,可是没有养他。方艾代替了?她,养大她的孩子?,无论如何,她得?感念这份恩情。 元衍早走了?,午膳都没来得?及用,说忙得?很,不过临去前又对渔歌好一番嘱咐。 渔歌已是嫁了?的,只是元衍用熟了?她,于是仍留了?她在书斋使唤,元衍若在家?,她便只在书斋随侍,元衍若不在,她则多是在方艾处,一双眼睛时刻不离开元凌,仔细将所见事记下,细致地?写到笺上,五日一封,交快马送给远方的人。实在算得?上劳苦功高。 元凌回了?自己家?,得?意非凡,拉着表兄的手,一路殷切地?介绍。鲤儿很给弟弟面子?,含笑地?听,适时发出几声诚挚的惊叹。元凌于是更加兴致盎然,话?没有停过。 湛君也听,听得?很认真,渔歌走在她身?旁,不时低声讲几句话?,全是对元凌那些往事的增补。湛君听了?,不由得?对渔歌也生?出许多感念来。 元府各处,元凌向来是畅通无阻的,无论到哪里,不要人通报,横冲直撞,随心所欲,谁也不敢拦他。何况他就是在方艾手底下长大的。 还没进屋子?,先?喊一声祖母,跳过高高的门槛,飞进去。 湛君在他后头进了?屋子?,敛眉低首,到了?近前,行礼喊夫人,接着鲤儿也上前叙礼。 方艾统统不理会,元凌已钻到她怀里,她只低头和孙儿说话?,万般爱怜。 早在湛君进来时,元希容便已站了?起来,这时候喊了?一声二嫂。 湛君从元凌那里知道元希容这个?姑母她也是要感念的,便再做不出当年?的姿态,立时抬了?头,脸上带着诚挚的笑。 元希容也笑。 她是很有些变化的。昔日窈窕的少女,如今可称得?上丰艳,面如满月,双颊生?晕,嘴唇红的厚重,一副好气色。在她身?边站着的是个?差不多身?量的妇人,怀里抱着个?孩子?。 湛君稍稍有些错愕。 元希容道:“这个?是我的孩子?,女孩儿,才四个?月大。”说着从那妇人手里接过孩子?,往前送了?送,“二嫂可要看看?” 湛君的心蓦地?一软。四个?月大的孩子?,她曾经也抱过,虽然只有那么一回。 见湛君发愣,元希容抱着孩子?走到她身?旁,递到她怀里,笑道:“二嫂也抱一抱,都说她重的很!” 湛君抱住了?,果然是重。 小孩子?圆圆的脸,眼睛也是圆的,嘴唇是花朵的形状,浑身?透着淡米粉的色。 “她可真好看。”湛君由衷地?赞叹。 元希容自然是高兴的,声音都高起来:“虽比不得?鹓雏小时候,我也是知足了?!算我对得?起她,二嫂不知道,我嫁的那个?,也就一张脸还算成器!我可真是!”说到最后,有些咬牙切齿的味儿,赶忙收住了?,转了?话?锋,笑道:“终是盼着二嫂你回来了?!真是要撑不住了?,简直没法招架!我添了?孩子?,自然是爱得?很,可鹓雏是我侄儿,我是一点点看着他长到如今这么大的,两?个?孩子?在我心里是没两?样的,要是因我有了?亲生?的孩子?,冷落了?他,便觉得?对他不起,心里负愧得?很,真是一丝一毫都不敢懈怠!可这孩子?不是个?乖的,最爱搅闹人,啊呀,真是叫人心力交瘁,小病一场,一时没顾住罢了?,他就做出那样的事!二嫂既回来了?,定要好好管教他!叫他再不敢!”说着狠瞪了?一眼缩在祖母怀里不敢出声的元凌。 “他再不敢的了?。”湛君微笑着道,“多谢你,这么些年?,悉心看顾他……” 她这样好声好气地?说话?,元希容先?前从没见过,心下很有些奇异,竟不知道要怎么办好了?,好一会儿才道:“一家?人……讲这样的话?……” 方艾这时终于开了?尊口?,问:“二郎哪里去了??” 湛君早多时便像个?等着先?生?提问的学生?,心高高悬着,如今真问到了?,倒可以松一口?气,忙转了?身?,回道:“他有事,出去多时了?。” 成欢 第109节 方艾点了?点头,叹了?口?气,很有些哀怜的意味,“他一直是很忙的,停不住……”又问:“出去时可用了?餐饭?” 答案必然叫人失望,湛君不好答,也就不说。 方艾懂了?她意思,拧了?眉:“你也太失本份!哪有半分为人妻子?的样子?!” 眼见母亲挨了?训斥,元凌不高兴,扯祖母的袖子?晃。 方艾低头看了?一眼,还是给了?孙儿面子?,叹了?口?气,再开口?时竟然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他待你好,你也该想着回报才是,虽他是自作自受,可我到底是个?母亲,你如今也做了?母亲,自然明白我的心,给他些好日子?过吧!既做了?一家?人,就应当好好的才是!” 这可算作是她低了?头,莫说湛君,便是元希容都感到了?诧异。 湛君抬了?头,愣愣地?直视过去。 方艾倒是没怎么变,瞧着还很年?轻,尽管她已经过了?五十岁,却仍是乌黑的髻,一丝白发也看不见,高高地?梳着,压满珠翠,叫人担忧她的脖子?,然而仍是挺直着的,她的皮肤也光润,瞧不见纹路——大抵是傅了?粉的缘故。总之看起来是比实际年?龄年?轻了?有二十岁。 这受上苍眷顾的人! 湛君受了?惊的模样,叫方艾生?了?气。 “我若不是管不住自己儿子?,断不肯叫你这么得?意!好了?,你回去吧!真是看见你就有气!” 元希容也道:“母亲是体谅二嫂,路上辛苦,二嫂快回去歇着吧。”说话?间已将孩子?接回了?怀里,又对一旁不说话?的鲤儿道,“好孩子?,跟你姑姑一起回去吧,也好好歇一歇,歇好了?,过来找我玩,你也同鹓雏一样唤我姑姑好了?。说起来,你小时候,我可是抱过你的!不知道你要来,备下的礼已叫她们给你送过去了?,你回去也就能见到了?。” 鲤儿便道谢,先?同方艾拜别?,又同元希容行礼。 元希容很是感慨,“他可真是乖!一点也没变,不像鹓雏,小时候乖巧,如今却成了?这副样子?!” 元凌不服,正?要辩,人已经站起来了?,方艾拉住他,对湛君道:“鹓雏就先?留我这里吧,二郎在家?,我也留不住他,只是我还想好好看看他,我也好几个?月没见了?……”说着竟哽咽起来,“就晚些再送还给你们吧!” 湛君本就不敢有疑议,更何况话?已说到了?这个?份上,遂嘱咐了?元凌几句,领着鲤儿走了?出去,元希容要送,被她婉言谢绝。 渔歌照旧在前领路,只是没了?元凌说话?,湛君又牵着鲤儿的手,她这个?玲珑心肝的人,自然是默不作声,只是低头做事。 走过长长的一道廊,迎面撞见张嫽。 湛君初时不敢认,是渔歌喊了?一声少夫人,她才意识到,原来这眼前的,竟是故人。 张嫽老的多了?,很憔悴——因为长期的痛苦,可是脸上的笑却是没怎么变的,还是过去的模样,温和的,恬静的。 她很有些歉意,“我病着,一直在榻上养……没告知我,不知道你今日回来……知道了?,也晚了?,到那边去,没见到你……”说完又笑了?笑,只是瞧着实在是苍白。 “妙佳姊……” 张嫽昏沉的眼睛忽然有了?神?采,几乎是惊喜了?,问湛君:“这是鲤儿吗?已经这么大了?……”蓦地?又怅然,“我昏头了?……是该这么大了?,家?里几个?孩子?,都是这么大了?……” 第122章 湛君离开?后, 元希容把孩子交给乳母,重新坐下?了,笑着问方艾:“真叫人惊骇, 我母亲何时转了性了?” “你问我?”方艾冷哼一声?,“怎么?不先问问自己?瞧你那副谄媚的样子!脸面都不要了!先前做下的事你怕是都忘了吧!” 元希容倒坦然, “我这是?念二兄的情,因为我的好二兄, 我都能做公主了!我再如何讨好她,又哪里抵得过二兄于我的大恩?” 一番话讲的方艾胸中畅快,也就不再计较女儿丢她脸面的事。 母女两个有各自的欢喜。 忽然,元希容想起一桩事来, 端凝了脸, 将侍奉的人都遣走,连元凌都不留, 哄他去午憩。方艾很有些不满, 但元希容脸上的忧虑颇有些深重, 她也就耐住了性子没?有发作。 屋里再不剩人, 元希容对方艾道:“如今她既回了来, 我得劝母亲你一句……青桐……母亲还是?快将她送走吧, 总留在咱们?家?里,说不过去……二兄是?眼里早没?了她, 这才没?管她, 不过是?母亲你, 由着?自己性子……如今这状况,二兄必然是?不留她的, 他又是?那性子……倘若闹起来,只怕是?不好看……还是?母亲你出面好些, 二兄也能省些心力,你不是?一向最心疼他?” 方艾不以为然,“早前并?未叫她走,如今便更?送不得了,不但她没?脸面,咱们?家?才更?是?要被人耻笑!好在她年岁还小,不算耽误了她,只当是?认了个女儿,届时挑个如意的人,热闹着?送她出嫁,日后再多?照拂,全了彼此?的体面,也算咱们?家?对得起她。” 这样讲,元希容放了心,笑道:“这样也好,还以为母亲你仍旧执迷不悟呢!真怕同你费口舌!” “几年了?”方艾冷哼一声?,“我尽了心的,并?没?有亏待了她,当得起一句问心无愧,不过是?她自己没?本领!叫人踩在脚底下?,我有什么?办法?” 元希容心有不忍,劝道:“终归是?咱们?家?辜负了她,母亲讲这样的话!何况她还有位兄长,如今正得用?,母亲多?少也该顾念着?些。” 郭岱官职未改,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这个镇远将军自然也是?今非昔比。 方艾冷笑道:“那又如何呢?我还要向他低头不成!” 元希容皱眉,“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若不是?有我,谁知道他兄妹两个现今是?什么?境遇!他郭松岩能有今日,难道不是?承我的恩?他们?最好是?没?忘!” 情知劝不住,元希容也就不再讲,随意说几句话,寻了个由头告辞归家?。 元凌没?回来,晚膳是?湛君和鲤儿一起用?。 盘盏铺了满案,堆盛的俱是?精细饮食,湛君没?什么?胃口,不过随意拣几筷子用?,鲤儿倒吃得津津有味。湛君瞧着?,自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倒也想过将过往之事仔细讲与鲤儿听,他应当知道,事已至此?不能不告诉他,可终究是?不忍心。 暗自叹一口气?,湛君搁下?筷子。鲤儿听见声?响,立刻停了箸,正襟危坐起来。 湛君见状更?是?心疼,嘴角牵出一个笑,轻声?道:“怎么?了?虽说是?这样规矩,可先前也没?这样过……” 鲤儿笑的有些腼腆,小声?对湛君道:“我怕失礼,要是?丢了姑姑的脸面……” 眼泪不自觉间就落了下?来,温热的,划过冰凉的脸,湛君抬起手擦了。 鲤儿慌了,膝行至湛君身边,两手紧紧抓住近前湛君的一只手,“姑姑,我是?不是?做错了事?姑姑告诉我,我一定改就是?了。”说着?,自己也哭起来,湛君给他擦了,手就搁在他的脸上,鲤儿挨过去,依恋地贴着?。 “我们?鲤儿百般的好,没?有不好的……鲤儿,姑姑只怕委屈了你……” 鲤儿笑起来,道:“同姑姑在一起,怎么?会委屈?” 湛君轻轻摩挲他的脸,也笑起来,对他说:“好,要记着?你这句话……倘若这里是?姑姑的家?,那一定也是?鲤儿你的家?,人在自己家?里,是?不必拘束的,姑姑是?想鲤儿你做个懂事的孩子,可你不能这样一味地委屈自己……会叫姑姑觉得自己很没?用?,没?能照顾好你……” 鲤儿当即认错,“姑姑放心,我再不会了!”说着?放开?湛君的手,笑道:“我还有些饿,再用?些。”拿起箸又慢慢地吃起来。 湛君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道:“鲤儿,姑姑不能和弟弟分开?……我们?往后就住这里好不好?” 鲤儿笑着?点头,“这里很好啊!我也不想和弟弟分开?。” 湛君伸出手搁在他一边肩膀上,用?极郑重的腔调,缓声?道:“鲤儿,将来,千万莫要怨恨姑姑……” 鲤儿瞪大了眼,惊问:“我怎么?会对姑姑有怨怪?” 湛君浅浅地笑着?,声?音轻而且飘忽,“你说的对,鲤儿是?乖孩子,同姑姑最亲……” 鲤儿扑到湛君怀里,高声?道:“我自然是?同姑姑最亲!” 湛君含着?泪一下?下?抚摸他的头发,开?口正要说话,门忽然给人推开?,元凌慢吞吞地走了进来,到了近前,怪声?气?地问:“表兄方才讲了什么??什么?最亲?” 鲤儿下?意识地就要从姑姑怀里退出去,可是?又想起前头的话,唯恐再伤了姑姑的心,于是?便趴着?没?有动。 见着?元凌,湛君自然是?高兴,笑着?招手叫他过去。 元凌自然也老实过去了,只是?脸上不大高兴。 湛君也把他搂进怀里,摩挲他的脖子,问他:“可用?了饭?” 元凌点点头。 湛君又问:“都用?了些什么??” 元凌想了想,摇起头来,说:“不记得了,急着?回来见母亲,只胡乱吃了些。” 湛君听了便拉着?他坐下?,“那再同你表兄一起用?些。”拿起筷子给他挑菜,无不是?他素日里爱吃的。这样的细致,元凌如何不欣喜?便将先前的一些不愉快尽数忘了,又指了几样菜叫湛君夹给他。湛君自是?依他,也挑了些鲤儿爱吃的夹给他。元凌倒没?再说什么?。 用?罢饭,稍歇息了会儿,湛君便赶两个孩子去浴房。待元凌和鲤儿洗好了出来,换过水,湛君也带了衣裳去洗。人泡在池中,热气?氤氲,思绪也随之飘的远了,湛君不由得念起心事来。不知不觉过了许久,直到水凉了湛君才猛然察觉,于是?慌忙起身,胡乱穿了衣裳,又将浴房收拾了一番,这才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头发走出了浴房。 夜深得很了,两个孩子早已挨着?睡了过去,元衍仍旧没?有回来。 湛君纠缠的心事便是?同这未归的人有关。 要怎么?办? 如今她人在他家?里,住的是?他的屋子,要睡的也是?他的榻,更?不必讲吃用?,万事皆是?离不开?他,如此?状况,但凡还是?个有良知的人,就必然得感念他的恩德,且还得要设法回报才是?。她能回报些什么??她清楚地知道他想要什么?,可是?又不能给。 那些旧事,小孩子不必要知道,她却不能忘。 真是?愁煞人! 焦躁使人没?有困意。 元凌这时候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眼睛都睁不开?,连打了几个哈欠后,有些气?闷地问湛君:“母亲怎么?还不睡?我等了你好久。” “这就睡了。” 元凌又张开?手臂,朝湛君伸过去,“母亲抱着?我睡。” “好,母亲抱着?你。” 给鲤儿掖好被衾,湛君抱着?元凌躺下?。 元凌不多?时便又睡了去,湛君却久久不能成眠。 她自认是?个果断的人,凡事不爱拖泥带水,爱恨都分明,独这一件,沾了他,多?少年也没?能理清楚。 月渐渐西沉,明光浸透了窗棂,漫进去,流成柔和透亮的一片,烛火也晃晃地跳起舞来。 往事前尘,桩桩件件想起来,爱恨情仇,怨憎离别,深深的纠葛,解不开?,忘不掉…… 湛君自讨苦吃,终于筋疲力尽,伴着?秋虫的哀鸣,合上眼沉沉睡去。 湛君睡下?不久,门被人从推开?,静夜里轻轻的一声?。 门户开?放,月光拖长了人影,冷风漏进来,雪白的丝幔四?处飘摇。 元衍关上门,脱掉外衣,将一身寒露尽裹了,随意丢在脚边,又等了一会儿,这才抬步往榻边去。 榻上睡了三个人,鲤儿和湛君中间夹了一个元凌。 元凌一向没?睡相?,手脚乱摆,睡得歪歪扭扭,两条手臂更?是?脱离了衾被,随意晾在枕头上。元衍一一给他塞了回去,又转过脸去看一旁的湛君。 湛君睡得不安稳,睡梦里也蹙着?眉,元衍看着?,眉也慢慢攒了起来。良久,他徐徐叹出一口气?,手指在湛君脸上轻轻抚过,又收回去,站直了,并?不久待,到门边捡起衣服,如来时一般,近乎无声?地去了。 事务全积压着?,他有的忙,最好是?留在衙署安寝,等这一阵儿忙过了,也就好了,实在不必跑这一个来回,不过平添劳累,他自己也清楚,可他情愿多?这一份辛苦。 榻上睡了那一个人,他是?一定要看一眼的。一眼足以使他心安,少了这一眼,心便悬挂着?,怎样也落不下?。 元衍草草睡两个时辰,不待天亮,又急匆匆出门去。 关于元衍深宵中的匆匆来去,湛君全然不知,只当他从始至终未归。这样想着?,倒是?松了一口气?。 拖着?不是?办法,但她实在是?没?法子,只能拖着?,一直拖着?,恨不得一辈子拖着?,浑浑沌沌地过去。 只要他不逼她。 成欢 第110节 第123章 日里多?思, 夜间必然多梦。 湛君睡的不安稳,于是早早的就醒了来。 屋里黑漆漆的,窗上倒有一点亮光。 湛君侧身躺着, 一动?也不动?。 梦中的景象,此刻再想, 早已难寻踪迹,可总归还是那些事。 不能再避了, 长此以往,人只怕要疯掉。 须尽快有个决断才是。 天色已然?大亮,湛君既无睡意,便起?身下榻穿戴。 才绑好了头发, 鲤儿打着哈欠坐了起?来, 接着元凌也醒了过来,也是坐着。 鲤儿一向是这个时候醒, 元凌先前不是, 不过如今也是了——晨时神台清明, 正是读书的好时候。 湛君拿着两人的衣裳过去, 鲤儿先喊了姑姑, 元凌紧接着喊了一声母亲。 “要起?来么?” 鲤儿点点头, 元凌没说话。 湛君把鲤儿的衣裳递过去,鲤儿接了, 下榻自顾穿起?来。 元凌却不动?弹, 细看眼睛也半阖着。 湛君抓了抓他头发, 笑道:“还是躺下再睡会儿吧。” “我?不困!”元凌霎时清醒了,一双眼睛圆睁着。 湛君和鲤儿见状都笑出?了声, 元凌着了恼,抿紧了唇, 眼睛在母亲和表兄身上溜溜地转。 “那穿衣裳起?来,好不好?” 元凌不作声。 湛君展开了他的衣裳,又去拉他的手,“来,母亲帮你……” 元凌腾地一下站起?来,大叫道:“我?自己可以!”说着就夺过衣裳往自己身上裹。 可惜颠三?倒四,乱七八糟。 元凌的脸渐渐红了,倒是抓着衣裳的手指倒一根根白得厉害。 湛君笑道:“没人教过你,你哪里会?揠苗助长可不行,得先穿这件……” 元凌终于穿好了衣裳。 叩门声响起?,鲤儿跑过去开门。 门外渔歌一张笑脸,行礼问安:“小郎君昨夜睡得可好?” “很好。”鲤儿回以一笑。 这时湛君到了门口,鲤儿退到姑姑身后。 渔歌又是行礼,“少?夫人此刻可要梳洗?” 湛君笑道:“多?谢,正要寻你呢。” 使女捧着盥洗之物鱼贯入内,渔歌早看出?湛君习性未改,是以挥退了使女,只留己身一人在旁服侍。 笑说了几?句话,渔歌拿起?梳子,十分自然?地为鲤儿通发,湛君便拿起?了另一只。 三?个人收拾停当,渔歌问可要传饭。 湛君略想了想,道:“再晚些吧。” 鲤儿早食前照例要看一会儿书,这习性也有些由来。英娘煮食忙碌,又不要人插手,旁人只能等待,但这等待的时间又算不上久,不好做些旁的事,倘若耽误的久了,还要连累旁人等,所以鲤儿只是看书,英娘好了,他便丢下书去用食,饭罢自去玩一会儿以作消食,回来后再由湛君带着读书习字,学?上那么一两个时辰的光景,余下的时光,湛君若是清闲,便会领着他出?去玩,若是遇着有事缠身,他也从来不闹,只是乖乖跟着,用到他的时候,不需旁人开口,自己便踊跃着上前为人分忧。 一直都是这样?,此后虽不必再如此,可湛君此时还不想改,至少?也要再过些时日。 不过是稍稍委屈一下元凌罢了。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委屈。 元凌近来发奋得很,对此并没什么异议。 于是饭食又送回灶上去。 两刻后,书卷纸笔撤下去,杯盘端了上来。 方艾对元凌这个孙儿向来是关怀备至,餐时用了什么,用了多?少?,统统是她关心的事,即使孙儿不在跟前,她也要知道得清楚明白。 使女将所闻报与?她听?。 元凌是个什么脾性,她做祖母的人,自然?是再清楚不过,当即便坐不住,起?身气汹汹地杀过去。 见了人,斥责的话不由分说砸过去: “你也太过分!他小孩子罢了!读书不必急于一时,你岂可这般逼迫!再如此,莫怪我?翻脸无情?!” 湛君还在愣神,元凌已经恼羞成怒。 “祖母,你这是干什么!” 方艾心疼不已,捞了元凌到怀里,含着泪道:“她不是逼你读书?饭也不给你用!这样?委屈你!有祖母,不必怕她!这便跟祖母走!” 这番话简直是元凌先前厌学?的佐证,元凌羞恼极了,扬声道:“是我?自己要读书的!我?已经悔改了!祖母快叫人把我?的书和笔都送过来给我?!” 这下方艾倒愣了,“是发生了什么事?怎么突然?……” “并没有什么事!我?就是要读书,而且要读的比旁人都好!” 方艾的脸色变得怪异起?来,半晌后道:“你们倒是亲父子……你父亲那时也是这样?,先前百般不爱读书,也不知是为着什么,忽然?就转了性子,发起?狠来,关了自己两三?年,谁劝也没用……莫名其妙的……” 元凌两手推着方艾出?去,“我?同父亲学?!祖母不要扰我?!” 湛君忙上前制止,“不许无礼!” 元凌收了手。 方艾见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原地愣了一会儿,脸色千回百转,末了挥了挥手,道:“好了,我?这就走了,不必送。” 她虽这样?说了,可湛君哪里能不送?两个小孩子也一起?。 送至院门外,方艾回过身,先是看了一眼仍带着气的元凌,这才开口嘱咐湛君:“孩子到底离不得母亲……难得他肯听?话,只是千万别拘束得狠了,过犹不及……” 湛君低头应是。 方艾沉默了一会儿,转过身,扶着使女的手款款走了。 湛君目送了,待方艾走远,牵了两个孩子的手,院中才散了一会儿步,元凌就催着回去。 他急着用功,势要把丢掉的脸找回来。 他如此急切,湛君自然?应他。 湛君的教书之法是从姜掩那里学?来的,是当初姜掩教她时用的法子,一段文,先读,再逐句释义?,阐明义?理,最后讲几?句处世为人的道理。 其实也有限得很。 但教小孩子也足够了。 书讲完了,接下来自然?是抄。 鲤儿向来是不必人忧心的,元凌的字却出?人意料的好,竟也算得上端正。 湛君省了心,便有了空闲管自己的事。 渔歌一直不曾走,见湛君歇下来,便捧茶给她润喉咙,湛君道了谢才接过,渔歌倒也见怪不怪。 喝罢了茶,湛君问渔歌元衍何?时归来。 渔歌笑答:“少?夫人在,二郎岂会不归家?只是迟了些,少?夫人想必已经睡下,二郎自是不忍打扰。”又道:“少?夫人既有事寻二郎,婢子这就叫人递话,二郎今日必定早归。” 湛君忙呼不必,含糊着道:“倒也不是什么急事,等他忙过了,话再说不迟……” 渔歌自然?是竭力的劝,只怕湛君不知道她主子的心,湛君连忙找别的话说。 话说到张嫽身上。 湛君看了一眼正抄书的两个孩子,对渔歌道:“且先留他们两个在这里,渔歌你带我?去寻妙佳姊,昨日会面,不过匆匆说了几?句话……她那样?子,着实叫人挂心得很……” 渔歌闻言先看了一眼元凌,果然?见他停了笔,正竖起?耳朵在认真地听?。 渔歌有些为难,正斟酌着话要怎么说,不料元凌先摔了笔。 两步跑过来,元凌抱住湛君的腰,恶声恶气地道:“母亲不要去!” 在湛君眼里,他这样?就是撒娇了,湛君颇有些好奇,捧着他的脸问他:“怎么了呀?” 元凌不出?声,只一双眼睛翻来覆去地转。 渔歌这时候出?声,笑着同湛君解释:“小郎君一向不爱往东院去,毕竟太吵,小孩子们聚在一起?,总没个宁静时候。” 元凌不是爱静的人,渔歌知道,湛君自然?也知道。 这话是言者有心,听?者也有心。 湛君的心给针扎了一下,立即道:“好,我?不去!我?往后都不去!”说着一下又一下地摸元凌的头发,安抚他。 元凌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脸在湛君腰际蹭了蹭,又跑回去继续抄他的书。 湛君看了他一会儿,见他认真得很,便拉着渔歌的手引着她往外去。 到了院中,站定了,湛君问渔歌:“这几?年里妙佳姊是怎么了?可是生了病?” 昨日相见时的景象,张嫽那病骨支离的模样?…… 湛君忍不住皱起?眉头。 渔歌默了会儿,笑道:“大郎君夫人的身子确实是不大好,重疾倒没有,小病却是没断过……大郎君两年里添了六个孩子,五位小郎君并一位小娘子,悉数养在大郎君夫人膝下,大郎君夫人自然?要费些心力……” 湛君知道张嫽对小孩子抱有怎样?的渴望,听?了渔歌的话,一时也不知该怎样?评说。 长久的宁静里,渔歌轻叹了一声。 成欢 第111节 湛君心里不怎么好受,不由得也跟着叹了一口气,颇有些不赞同地道:“我?知妙佳姊心善,必然?不愿意厚此薄彼,可也得量力而行才是,六个孩子未免太多?……” 渔歌忠心耿耿,既知道眼前这女主人是个没机心的,此刻见四下无人,便忍不住出?声提醒:“是大郎君把孩子交给她的,大郎君夫人倒未必想养。” 一句话讲完,渔歌又四下里看,看的仔细,见四周确实没有人,才放下心继续讲,而且声音压的更低:“大郎君心里没有那些女人,他只是要孩子,他需要孩子……少?夫人可明白?” “先前大郎君长子的生母触怒了夫人,夫人盛怒之下叫人送了毒汤——” 湛君倒抽了一口冷气。 “——当时情?状,大郎君夫人尚且跪地为其请饶,大郎君却是自始至终未置一言……” 第124章 渔歌虽尽责将湛君的话带给了元衍, 但元衍本?就因事忙很有些心烦意乱,又料定湛君找他必然是没什么好话,要是见了, 徒然添气,何苦来哉?断没有给自己添乱的道理, 于是仍是早出晚归,且归的更?晚出的更?早, 想?着只要避着不见人,说?不上话,自然也生不起气。 因此,直到五日后, 湛君才终于在白日见到了元衍。 正是午后憩时, 一张大榻,湛君斜倚着凭几, 专心看元凌和鲤儿玩连环。 玉作的连环, 解起来玎玲作响。 元凌和鲤儿就坐在湛君的腿弯处, 连环一时在这个人手里, 一时又在另一个人手里。湛君在一旁看着, 每当两个小孩子都不知道怎么解的时候, 她就出声点拨两句,不过未必对就是了。一个连环三个人解, 三个人都玩的不亦乐乎, 心府轻快, 笑声连绵不绝。 元衍却是一副劳形苦心的落魄模样?。 他?从外进来,这里踩深一脚, 那里踏浅一脚,高大的身?躯摇摇晃晃, 一路晃到大榻旁,仰面砸下去,只躺着静静地出神,眼睛仿佛死了。 屋里其?他?三个人顿时再顾不得?连环,全拧过头朝他?看过去。 元凌毕竟是亲儿子,于是三个人里他?最先动,两下爬过去,端正坐了,低下头仔细地看父亲的脸,看了一会儿后,伸出手在父亲眼前来来回回地晃。 元衍抓住那作乱的小手,神色变也未变,只是用?他?那有气无力的声音道:“鹓雏不要闹。”活像个濒死的人。 鲤儿走过去,挨着元凌坐了,很是关切地问:“姑父这是怎么了?” 湛君也等?着他?答,他?却忽然转过头,皱着眉道:“你为什么不问我?”很有些指责的意味。 湛君想?了想?,道:“我怕我说?出什么不好?的来,再气到你……”语气颇为诚恳。 “好?狠心的人。”元衍这般道,哼一声,头转回去,眼睛仍旧看头顶的梁,不过人却动了起来。革带上解下绣囊,手指别开口子,而后整只手伸进去,一把一把地掏里头的东西?,咣咣当当全洒在榻上。 是各色绚丽的宝石,颗颗打磨的光滑圆润,日光底下璀璨夺目,晃花人的眼。 元凌挑自己喜欢的抓在手里,两只手握不住,问元衍:“拿这些是做什么?” 元衍仍是有气无力:“给你母亲做首饰。” 元凌听了,一把把捧到湛君手边,“母亲看!” 琳琅满目,可惜湛君出身?贫苦,一个也不认识。 元凌拿着一颗红玛瑙在湛君耳上摆弄,湛君抓住他?的手,笑着道:“阿凌先跟着表兄出去,我有话同你父亲讲。” 鲤儿本?也在挑石头看,闻言立时站了起来,牵起元凌的手,道:“弟弟我们出去玩。” 元凌问:“母亲要同父亲讲什么?我不能听么?” 湛君给他?理了理衣裳,笑道:“当然可以听,怎么不能听?只是还是不听的好?,去外面玩,好?不好??” 元凌虽有些不情愿,但湛君既已那样?说?了,他?不好?不听,于是点了点头,由?鲤儿牵着到院子里去了。 湛君目送他?两个离去,不多时,院中便响起小孩子的笑闹声。 元衍这时候长叹一声,仍是先前那半死不活的强调:“你想?说?些什么?” 湛君将他?整个人仔细看了,略皱了眉,道:“好?了,莫要再扮可怜,我是真的有话要对你讲。” 元衍一掌拍在几案上,梗了脖子高声道:“我扮可怜?我五六日不曾好?好?歇息,若是真有几分可怜样?子,也必然是真非假,你却讲这样?的话!想?来我在你眼里属实是算不得?个人了!” 湛君就道:“天底下多的是清闲的人,你脚下的路是你自己选的,并没有什么人逼你,你怎好?对旁人有怨?” 元衍理直气壮道:“可是你说?我扮可怜!我并没有!你冤枉我!” 湛君听了,默了会,问:“真的累?” 元衍露出近乎委屈的表情,探手去够她的衣裳,抓住了,轻轻摇两下,“真的累……” 他?的确是累,不过也确实是在扮可怜,要的就是她的怜悯,知道她心软。 他?摇她袖子,她不动,他?难免要生出得?寸进尺之心,遂转了身?子,趁她还没反应,脸搁到她腿上,微仰着,凝眉痴望,道:“叫我躺一会……就一会儿,好?不好??求你了……”说?着又去拉她的手,竟然真给他?握到了手里。 湛君一动不动,只是平静地瞧着他?。 这倒是出人意料,他?心里正诧异,正寻不到因由?,忽地听她讲:“是了,你如今也算有了年岁,自是比不得?当年……” 元衍猛地坐起来,不住地冷笑,一双眼睛斜乜着。 就知道她讲不出什么好?的来。 元衍咬牙切齿的同时,湛君离了凭几,坐直了身?子,道:“我有话问你,你要据实相告。” 元衍不作声,但湛君还是问了。 “我阿兄的死,究竟与你有没有干系?” 又来了。 元衍虽有抱怨,却不敢不耐烦,于是也坐直了身?子,语气郑重?: “云澈,我不会在这件事上同你说?假话,我可以起誓,我所言句句属实。” “我生在西?原长在西?原,父亲是西?原的天,而我在天之上。八岁的时候,阿兄成亲,我第一次走出西?原……离开都城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我要做真正的天,掌自己的命,掌他?人的命,我要把一切都握在手里,所以我开始苦读,读完了书我去游历,我要知晓万事万物运行的道……我一定要得?到我想?要的一切,哪怕穷极一生,九死不悔……” “你看到了,我才是天命。” “你父亲是英主,杨圻是雄才,可是他?们无一例外全都老了……哪怕他?们没有老朽,也挡不了我……大魏国祚两百年,早已经烂透了,天下需要新的主人……” “杨圻节制天下兵马,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做皇帝,可惜他?重?情,陛下对他?有知遇之恩,所以他?从一个边军小卒成为了大权在握的太尉,他?站的太高,所以他?之后不能再有一个太尉,要么反,要么死,杨氏根本?没有退路……天下有几个人能拒绝那个位置的诱惑呢?何况只有一步之遥。非但杨氏,太子亦如是。只要扫平了眼前的障碍,万物皆可入怀。” “只是太子的障碍不仅是杨氏,还有河阳王,陛下盛宠的七子,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做名正言顺的皇帝,太子在他?父亲眼里算得?了什么?” “这一切我全都清楚,由?他?们厮杀吧,我才是执棋人。” “我做到了!” “杨氏弑主,天下共讨!孟氏没有了,杨氏也没有了……现在就只有我,再没有旁人……” “在我眼里,你阿兄只是棋盘上不重?要的一颗子,他?死不死对我来说?根本?就没什么要紧,无官无职的一个闲散皇子……对杨氏来说?也是如此,只有太子。” “他?只是太子的障碍罢了。” “我不知道他?是你的阿兄,我只当他?同我一样?……而你丢下我跑去找他?……” “谁能想?到呢?你不是也不知道?我又从何得?知呢?” “你阿兄的死与我确有干系,但不是我的错,他?不是死于我手,我只是没能救下他?,你不应该恨我,你情愿信那女?人无根由?的揣测也不肯信我,同我那样?闹……” “我今日再一次同你讲清楚,不是我!你也不要再作什么我早知道的假设,毫无意义,就算我告诉你我会救他?又如何呢?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回不到过去,你在我心中的分量,不需要依靠这个无意义的假设来证明。” “别再同我闹了,求你了……” 他?又去握湛君的手,湛君没有避开。 湛君不出声,他?也就不再说?话,只静静等?着。 两个人沉默许久,湛君才终于又开了口。 “那我再问你,鲤儿怎么办?” 元衍反问,“鲤儿怎么了?” “他?的身?份……” “他?的身?份?”元衍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他?什么身?份?他?不过是你的侄儿罢了,你不是公主,他?又哪里是皇孙?丧家之犬的胡言乱语,也是可以信的么?哪里是需要担心的事?” 湛君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元衍的心里却雀跃得?很,他?自然懂她什么意思。 果然,湛君长呼了一口气,抬起了眼,定定地望着他?。 “你能改么?” 元衍有些疑惑,“改什么?” 湛君拧起眉头,气道:“你竟不知道自己错么?” 元衍真的愣了,“我哪里错?” 这还有什么好?讲! 湛君猛地推了他?一把,恨道:“你真没救了!你难道忘了自己做下的事了么?” 虽然不知道哪里错了,可再说?错话就真是傻的了。 “我错了!”元衍赶忙握住湛君的手,“我自此改了,再不会了……” 他?一副好?说?话的样?子。 湛君只是冷笑,知道他?不过是哄人,于是道:“好?啊,你倒说?一说?,你哪里错?要如何改?” 这…… 既不哪里知错,自然也不知该如何改。 哪里还有看不明白的? 湛君怒气冲冲地甩他?的手。 元衍自然是攥紧了,他?低着头,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 “我哪里又惹了你?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只管告诉我,我肯定改就是了。” 这样?湛君倒不好?再生气,于是反握住他?的手,低声道:“生死都一起历过了,我当然是真的爱你……只一件,你往后再不要逼迫我了,好?歹把我当个人看,而不是什么珍奇的物件,我真的憎恶你逼我时的模样?,只任你高兴,全然无视我的痛苦……” 第125章 方艾近来颇有些郁气。 成欢 第112节 她二儿的独子, 她最疼爱的孙辈,真正怀里抱大的,养大他很?是耗费了些?心力, 便是他父亲幼时也不能比。这么个?漂亮伶俐的小孩子,她血脉的延续, 她是真心的爱,只是多情的人向来更易受伤害。她最得意的两个?孩子, 对他们她倾注了无数的感情,结果呢?大的伤透她的心,小的也不拣好的学,父子两个?, 为着同一个?女人, 不管不顾地戳她的心! 大的小时还好,所有人里同她这个母亲最亲近, 谁也比不得, 直到大了, 遇见了外头的坏女人, 给妖术惑了心智, 这才违逆起来, 不把她放心里首要的位子上,那小的却是个?天生养不熟的!那么多个?日夜, 事?事?亲力亲为, 这般的辛苦, 在他心里竟然比不过他那一年从头到尾不挨家的父亲,怎能不叫人伤心!不过他父亲是她儿子, 比不得也便罢了,她倒不至于同自己儿子争这个?, 他们父子亲密和乐,她应当?高兴,可是那女人凭什么?她凭什么!妖妇!勾得父子两个?全失了魂由她摆布。平素一个赛一个的似霸王,到了她跟前?,倒个?个?都好性,是真遭了邪祟吧!大的是长成了个?男人,有了妇人便忘了母亲,古来如此,倒没什么好分辨,那小的又是怎么一回事?单是母子天性便能解释的?她自己就是有儿子的人,难道没感受?倘若真是,那也只好感慨天命不公,是她没好福分,自己的儿子比不得旁人的,想起来就要伤心。若单只是伤心也就罢了,真是个?有气性的,撂开手也就是了,偏不能够,怎么能不恼? 小的不爱读书?,他们这样?的人家,哪里是能行的?逼的他父亲没法,惹得她两下里心疼,这边哄那边劝,什么手?段都使了,也没甚成效,怎么在那女人面前那么乖顺?天不亮就起来,也不各处疯玩了,整日只捧着书看。 他这般的上进,方艾见了,心内实在可算的上五味杂陈。 愿意上进是好事?,她作为长辈应该高兴才是,可想起他上进的原由,难免要?生怨,也劝过?自己咽下这口气,可越劝便越气,实在是过?不去,她哪里能受这等委屈?正这般想着,又见着孩子辛苦,那么些?天下来,竟然没一刻松懈,原本多灵巧的一个?孩子,懵得厉害了,笔往嘴里送,吃了一嘴的墨,趴在案上呕,当?即什么怨也再不顾不得,满心里尽是心疼,天大的委屈也吃得下了。 一张冷脸,不是商量是告知,要?带着孩子出去礼佛,末了还要?刺一句,说孩子最喜欢那家寺院里的豆糕,常要?寺院做了送家里来,当?然,失责的母亲能知道什么?自然是什么也不知道。 失责的母亲自然惭愧万分,她本就没异议,这下更要?亲跟过?去好好尽一番责任。 当?下回了住处,告知了两个?孩子,说起豆糕来,点?醒了人,两个?孩子中?的一个?便抓住另一个?的手?,仔细说起那豆糕的好来,眉飞色舞喜气洋洋。至此,那含愧的母亲才略微好受了些?。 当?夜整装,第二日便出发,可惜天不作美,昏沉得很?。 可方艾既打?定了主意,又岂会因天气更改?一行上百人,浩浩荡荡往城外去。 湛君坐在车上,怀里抱着两个?孩子,不着痕迹地呼出了一口气。 其实出门不单是为了孩子,也是为着她自己,简直是救她于水火。 自从那日她同元衍说开了话,他就像犬脱了牵绳人的手?,尽情撒起欢来了。 不过?他到底是聪明人,知道湛君的脾性,放肆也捏着度量,唯恐惹了湛君的厌。 湛君说了那些?话,他高兴得很?,太高兴了,以至于瞧着没什么表现?,只是噙着笑,端正坐着,眼睛长久地看着另一双眼睛,久到眼神化掉,像融了的糖,浓稠地饧着。 湛君给他看得心头微恼,但他也并没有做什么,她不好朝他发怒,便皱眉起身要?走。他这才有了动作,伸了手?,紧紧抓住了,不叫人走,仍是不说话。 湛君由着他抓着。 这样?的静谧使她觉到美好,她喜欢他这样?,她觉得她做了件正确的事?,她放过?了她自己,也放过?了旁人。 一直到晚间,他也没什么过?分的举动,用罢了饭,不等湛君赶,自己便主动回了先前?的卧处,着实叫湛君松了一口气。 可是等到了第二天,整个?都变了。 他来的很?早,还领来了生人,好在湛君是跟着孩子们一并早起,俱收拾了妥当?,这才没在人前?丢脸。 来的生人据说是先生,他亢奋得很?,讲湛君便是读懂了书?也做不成孩子们的老?师,说完便要?人收拾东西,扯着两个?孩子一阵旋风似的走了。两个?孩子恍恍惚惚,湛君也一样?的懵,待反应过?来要?去追,哪里还能见着人影?好在不多时他又回来,但是还不及湛君问话,又扭身快步走了,倒真像是有什么万分紧急的事?一般。 湛君疑惑地看他这么来回进出,日中?时候,他终于安顿下来,在湛君面前?摆了一条案,铺了张图,自己也挨着湛君箕踞在案后,湛君终于有机会问他,正要?开口,被?他整个?搬起来抱到两腿间。湛君被?他整个?抱着,肩上搁着他的脸,腰上束着他的一只胳膊。他另一只胳膊则伸向几案,在图上指点?。 湛君有些?不适应这样?的亲密,想要?挣脱,忽地被?他说出来的话引去了心神。 絮絮叨叨从什么明堂辟雍台榭池苑说到这里栽什么树那里种什么花,又说什么这里要?用哪家的人,那里又要?换谁等等。 他讲的多,湛君却没心思仔细听。 图上密密麻麻大片的东西,既说到明堂,那必然是宫阙,想来是他元氏要?称帝,如今选了址要?建皇城。 可是同她讲什么呢?他乐意讲,她却未必愿意听,心下微有些?不痛快。回身推了他一下,道:“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并不想知道。” 他一点?也不恼,又挨近了,笑着说:“我这是在教你,你可得认真学。” 教什么? “教你怎么用人,姜先生不是后悔没教你些?权术,叫你做了个?糊里糊涂的蠢人,不要?紧,我一样?可以教,先前?不是说了,我什么东西都可以同你分享,只要?你想,至高无上的权力我也可以给你,不过?你得懂得怎么用才行,所以我教你,你要?好好学。” 一番话讲的湛君意动。 他说倒很?对,她应当?学,不是为着什么权力,而是为了能做一个?聪明有手?段的人,已经做下的事?虽无从更改,往后却万不能再给人骗。也是好的。于是便当?真用心学起来。 只是才学了几天,湛君便觉着有些?难以忍受。 他倒没哄骗人,是真的用了心教,湛君应了后他就撤了图,换了他往来的书?信,写信的人是谁,任什么职,家中?有什么亲戚,又同什么人结过?怨,分别做着什么事?,然后又说回信,信上明里讲什么,暗里又讲了什么,事?无大小,一一说了分明。 这样?一来,信上每个?字的含义都清晰明了,其中?所透露出的人心之?繁杂实叫湛君有些?结舌,叫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疲累感。她当?真算不得个?蠢人,但凡什么事?,只要?她愿意,没有学不成的。只要?她愿意。 湛君虽心里觉得厌烦,但仍硬着头皮坚持在学,想着也许过?几天,她说不定能适应下来。这样?想着,更觉得累了。 她身后的那个?人却不一样?,姿态闲适,万事?游刃有余的模样?。有时说得渴了,要?湛君给他倒水,湛君也不推辞,毕竟他也是为着她才耗费这许多口水,她一向最知感恩。有时候他不想自己读信,就要?湛君念给他听,湛君也就听他的慢慢读给他听,读完了,他把该讲的讲完,又要?湛君执笔替他回信,并不费什么事?,湛君也就答应,他说一句,湛君在纸上写一句,大多时候两人都极有默契,湛君一句话写完,他讲下一句,不过?湛君有时候也要?等,等很?久,偏过?头去看,就见他侧垂着脸,一双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失了神。顺着他眼神看过?去,瞧见的大抵是她垂首写字时的侧颜。 湛君因此很?觉得不自在,同时还有些?微微的恼,拧着眉,默默咬起了下唇。他一双眼睛明明怔着,却伸过?了手?,拨开她两唇,指尖在她下唇上轻轻揉搓,很?怜惜那可怜地方似的。这样?湛君又要?生他的气,抓住他的手?往一边丢,他也就不再亵弄她的唇,转去捏她的耳垂,过?摸她的脸,或轻搔她两下下巴。 湛君心烦意乱得厉害。他要?是真放开了手?胡来,她倒有底气从道义上指责他,偏偏他只是这样?略动几下手?脚,若为此同他吵,又不值当?,显得她那日是说假话,并没有与他修好的心。实在磨人。 如此四五日,湛君给磨折得不行。她读的书?太多,心和脑都给读死了,绝不肯先失了仁义,因此扯不下脸面,只好忍气吞声。可她到底受了委屈。她另一个?坏习性是睡前?爱想事?情,榻上躺着,白日的事?一件件记起来,那指头似乎又回到自己身上似的,轻的重的,急的缓的,惹得人更加烦躁不堪,心里骂他手?段高明。 是以方艾不是解救了元凌,而是救了苦郁的湛君。 第126章 宝殿庄严, 十数躯等身金像下,方艾俯身叩拜。 虽说她?今日来此的目的不算单纯,可她?礼佛的心却是十足虔诚的。 对于?佛祖, 方艾早先是很?不?屑一顾的,哪怕她?曾有个抛却尘俗只一心念经书的妹子, 她?心中也未对佛祖生出敬意?来,不?过后来她有了两个在外征战的儿子, 为此她?一定得做些什么,否则不?能心安。 拜佛还是有用,不?但两个儿子安然无恙,连她?那向来执拗的妹子都前所未有地回了头, 如今也将要做母亲了, 怎么能不算是一件喜事!只要想到不?久后的姊妹团聚,她?心里便觉得说不?出来的畅快愉悦。 从圆座上起身, 又笑着同这?积善寺里德高望重?的老禅师讲了两句话, 方艾脚步轻快地走出佛殿。 平地起了风, 天似乎更?阴了些。 方艾偏首问使女, “鹓雏哪里去了?” 使女答:“小?郎君想吃豆糕, 下了车便拉着少夫人往庖厨去了。” 方艾听罢便笑, 嗔道:“这?样的馋!我难道还委屈了他?”笑完了又吩咐:“待会儿你也过去一趟,问他们那豆糕的方子, 录下来, 带回去给家里那些人, 叫她?们也学着做。” 积善寺豆糕确非凡品,绵密松软, 入口即化,且隐隐有清凉意?, 只是过于?甜了些。 湛君一向不?怎么爱太甜的东西,可是元凌把糕举到她?嘴边,她?哪里忍心说出实情?,只能假装着欢喜勉强吃了干净。 鲤儿只吃了一口就知道姑姑一定不?喜欢,可是弟弟看起来那么高兴,他一时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好,面?色渐渐愁苦起来。 眼见着元凌又要去拿另一块,湛君的眉头狠跳了下,忙伸出手,抢在元凌之前将那块豆糕捏在了手里,拿起来递到元凌嘴边,笑得几近讨好:“阿凌你吃,不?是很?爱吃这?个?” 元凌当然爱吃,而且母亲喂给的还要更?香甜一些,就着母亲的手,他微仰着脸,眼睛都眯起来,很?快就吃完了四块。 还想吃第五块,湛君却伸手将碟子盖住,摇头道:“不?能再吃了,要积食的。”又转过头,“鲤儿也不?许多吃!” 鲤儿只好默默收回了正伸向碟子的手。 小?孩子本就闲不?住,何况又是两个小?孩子凑在一起,鲤儿倒是个安静性子,不?过他更?愿意?迁就弟弟。 山寺本就清静,因着小?孩子的笑闹声,愈发显得清幽了。 元凌跑出去后湛君就开始捧着杯子灌水,一连灌下三杯,口中那股子甜腻才稍稍淡了,搁了杯子,长长吐出一口气,忽地发现外头已经没了那欢快的笑声,心下当即一紧。 虽然明知一定有人跟着,不?大可能会出事,但湛君有的终究是一颗母亲的心,孩子不?在眼前,那颗心便高高悬起,只有见他平安无事才能安稳落下。 积善寺是一座百年古寺,草木皆生的高大,绿得有一种?墨意?,相互掩映着,给人一种?隐秘之感,使之不?敢久置其中。 湛君到处听不?见小?孩子的声音,四周又是成片的古柏,小?径蜿蜒绵亘,不?时隐灭在茂密的高草间。 于?是湛君觉到了恐慌,迫切地想要逃离。 抬头看见飞檐的一角,不?管是什么地方,只要有人就是好去处,湛君提起裙摆,慌急飞奔而去。 草叶不?时勾过鞋上的纹绣,湛君憋着一口气不?敢咽下,直到远远瞧见了那一堵挂着藤蔓生着青苔的石墙才慢慢停下了脚,细细喘起来。 肃穆的屋宇就在视线的尽头,湛君心里的恐慌一下子散掉,她?低头理了理衣摆,又抬手去摸鬓发,确认不?曾散乱后缓步往那道弧门?走去。 身未及至,两耳已闻人声。 “可焚完了么?” “这?便好了。”声音稍显稚嫩,听着像个小?孩子。 前一个要年长许多,此时又道:“快一些,要放饭了,我饿着呢。” 略安静了会儿,那小?孩子回道:“不?然你自己先去吧,我还得等?,要焚干净。” 另一个好似不?大高兴,大声道:“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样尽心!” 那小?孩子说:“在我眼里,孙伯同我父亲并没有什么两样,没有他,我早饿死了……阿树哥两年前就病死了,要是我也不?尽心……” 世界忽地安静下来,一时间连鸟鸣声也不?见了。 过了好一会儿,那小?孩子的声音才又再响起:“我好了,咱们走吧。” 另一个虽没说话,但湛君猜测他们是结伴走了,她?从墙后徐徐转了出来。 眼前瞧着也是个宝殿,只是旧,门?户上的朱漆都有些剥落,许是少有人来,草生的比别处要更?高些,也更?杂乱,因此显得这?地方荒芜,庭中落着一方大鼎,也是锈迹斑斑,鼎下有一蓬蓬的一团纸灰。 鸟复鸣叫起来,婉转流滑,叫了一阵儿,又停下,倒是远处树里还有依稀有那么疏落的两声。 在几乎有些可怕的寂静里,湛君走上石阶,迈进了大殿里。 果然是破旧了,柱上有蛛网,破絮一样,鼻尖有尘土气,想来负责打理此地的人不?怎么用心。壁上也蒙了尘,颜色也斑驳得很?,只能依稀辨出来画的是飞云和仙灵。大殿正中供奉的是一尊丈八塑像,佛祖敛目低眉嘴角含笑,正是一副慈悲相。 湛君在圆团上跪下。 那小?沙门?的话蓦然兜上心头。 “孙伯同我的父亲并没有什么两样……” 湛君想起姜掩,她?的先生,一个在她?心里同父亲没什么两样的人,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先生死了,是已定的事实,无从更?改。 然而她?刻意?地要将这?事实遗忘。 只要不?去想,先生就只是远游,不?久后就会回来。 有时候她?真?的会忘掉,但有时候也会突然想起,先是感到惊吓,缓过来后,心里面?是硕大的空,听得见心跳的回响,泪水不?自觉盈满眼眶。 世上再没有这?个人了。 眼泪是冰凉的。 伏首在地,先感念佛祖的慈悲,而后对着寂静处,黯然开口: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她?知道远去的人会因为这?句话而感到安慰。 眼泪落在石砖上,湛君站了起来,轻轻擦掉泪痕,并没有什么留恋地转身离去。 成欢 第113节 才出了大殿,倏然起了风,不?知哪里飘来一片杨叶,正落在脚下,满面?的缃黄色。 夏天过去了,秋天已然到了。 湛君正看着那黄叶愣怔,忽地听见纷乱的脚步声,抬起眼,便见不?远处有个穿青衣的女孩子,满脸的急色。 湛君觉得她?眼熟,正待回想,那女孩子已两步跳到了眼前,匆匆行过礼,急声道:“少夫人!小?郎君爬到树上不?肯下来,您快去劝劝吧!” 欲雨的天,湿漉漉,拖泥带水,热得人喘不?过气。 方艾不?耐烦地挥退了打扇的使女,朝身后问:“鹓雏如今在哪里?” 被问的那人答不?上来。 方艾更?显焦躁,斥道:“那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找!” 话音才落,有使女来报,道左将军夫人请见。 以方艾如今的身份地位,她?出现的地方,旁人自当退避三舍,佛家清静之地也不?在例外。 积善寺今日一早便闭了山门?,僧人立在山门?前,劝返要上山进香的信众。 寻常百姓自是不?必多言解释,可遇见其他有权势的人家,自然要告知内情?,免得开罪。 果然,这?位段夫人听得郡公夫人的名号,怒容当即改作笑颜,并且很?是亲和地请法师代为通传。 方艾不?是个爱热闹的人,人多聒噪不?说,且常会冒出几个蠢人来扫兴,是以等?闲时候,郡公夫人极少开门?待客,冷落了大片想要结交亲近的真?心人。 这?位段夫人是近些年才随着夫君来到咸安的,她?的夫君深受元氏的看重?,她?立志要成为夫君的得力臂膀,只是她?本人虽十分的有手段,奈何面?见郡公夫人的难度有如登天,实在叫人有心无力,好在她?有一颗坚韧的心,绝不?轻易放手,此天赐良机,怎可错失?纵然只有万一的可能,也得要尽力一试。 方艾听了使女的禀报,倒是细细想了一通这?左将军夫人是何人,却什么也没忆起来,既如此,应当不?是什么讨厌的人,她?正觉无趣,找个人来说话解闷倒也是个消遣的法子。 于?是段夫人慌忙上山来拜见。 才说了几句话,那先前离去的使女匆忙跑了回来,急声讲所见讲了,方艾立即变了脸色,旁的再不?管不?上,立即叫那使女领她?过去。 段夫人自是紧紧跟过去。 积善寺内古树林立,松柏尤多,其中有一棵最为奇特。就在这?棵树种?下的第六十个年头,夏天的时候刮狂风,积善寺里树木多受了摧折,不?过大多是断了枝桠,只这?棵是整株歪斜,露出了一部?分的树根来,那时这?树已生的极粗壮,扶它起来绝非人力可为,只好任其歪斜着生长,几十年来竟也枝繁叶茂,远望绿云一般。 元凌如今就是在这?棵树上,不?仅他,还有鲤儿。 渔歌喊不?下来人,在树下急得几欲发疯,又不?敢叫人强把他们带下来,万一受了惊出了什么事,谁担得起? 方艾远远瞧见那树冠里出没的一张小?脸,吓到心都不?跳了,正要出声喊,就见一道白色身影急奔到树下,仰起了头。 “快下来!”湛君朝树上大喊,“你们两个!胆子也太大了些!” 鲤儿正笑得开心,突然听见姑姑的呼喝,霎时变了脸色。 湛君看的清清楚楚。 一直以来,鲤儿都懂事得叫她?愧疚,她?小?时候顽劣到英娘满山抓她?,是怎么养出鲤儿这?种?孩子的呢? “我不?要!”元凌笑着大喊。 鲤儿却已经要抱着树干下来了。 “那就再玩一会儿……”湛君这?样说着,转过头去看鲤儿:“鲤儿别下来了,和弟弟一起好好玩,不?过要小?心些……” “真?的可以吗?”鲤儿睁圆了眼,一瞬也不?眨。 忍下心头的酸涩,湛君笑着说:“怎么不?可以?” 鲤儿这?才终于?又有了笑模样,反身又爬回先前站的那节树枝。 元凌已经踩着另一节树枝大力地踩了起来,晃得枝桠咻咻作响。 “啊呀!小?心一些呀!” 方艾离的不?远,湛君的话她?全听了去,气急了道:“这?是干什么!哪里有半分做母亲的样子!这?么任由着小?孩子胡来!”只是她?虽然这?样说着,可看到元凌那么高兴,到底也没上前。 略后一些的段夫人把方艾的话仔细嚼了,心跳缓了一瞬,抬起头盯着那树下看了好一会儿,实在按捺不?住,笑着问身前人:“难道树下的那位就是小?郎君的生母?” 第127章 马车缓缓停下。 使女先?下了车, 一番忙碌后,车帘掀起,方艾朝外递出了手, 帘外一只手自然而然地?出现在她伸出去的那只手下面,托住了她。 “母亲一路辛苦, 山中景致如何?” 一道意料之外的声音蓦地?响起,方艾猛地?抬头, 果然瞧见了她那最叫她得意的二?儿子的脸,笑意待要绽放,那声音又道:“想来是很好的,否则何以此时才归?叫儿子好等。” 方艾有片刻的沉寂, 而后淡淡一笑:"那真是我的不是了, 毕竟二?郎你这?样有孝心,是先?前从没有过的, 只是……你等的是我??" “这?岂能有假?”有孝心的二?郎皱着眉, 微微张了嘴, 瞧着很是讶异。 “怎么不能假?”方艾冷笑一声, 斜着眼把人上下扫视了一通, 而后又是一声冷笑, 抬起手来,一根指头狠点, “我?是怎么也?想不到我?命里竟有这?一劫, 你这?样丢我?的脸!”咬牙切齿好一阵儿, 怒道:“到想去的地?方站着去吧!随你到哪里去,只别碍我?的眼!”说罢, 也?不要人扶,自提了裙摆踏步而去, 后头缀着一群人,个个躬身低首屏声静气步履匆匆。 元衍脸上带笑,目送了方艾离去后,转过身,几步行到另一辆马车前,站住了,稍折了身,手臂撑在车门上,隔帘笑问:“怎么,还不下来么?” 帘内一片寂静。 元衍等了一会儿,等得不耐烦,抬手欲掀帘,才挨着,忽然“咕咚”一声响,低头一看,元凌手脚并用?地?从车厢里钻了出来,微微昂着头,神情懵懂,父子两人用?极相?似的眼睛对望。片刻后,元凌眨了眨眼,笑着朝父亲举起了他滚圆的两只胳膊。 湛君早就要下车,车一停她便起了身,但紧接着她就听到了方艾和元衍的那一番谈话?。 怎么好下去? 好讨厌的人,自己爱现世便罢了,扯上旁人做什么? 他竟然还敢过来! 不由得想起先?前,他一贯是爱亲自把她从车上抱下去的。 才不要同他一起丢脸! 于是去求了元凌。 只要牵住了他,她便能自己下了这?车,那今天就还能保住脸面。 哪知?道元凌踩到了衣摆,也?不知?摔的疼不疼…… “疼么?” “不疼!父亲抱我?下去!” 元衍向来疼他,但凡有要的,没有不许的,于是伸了手到他肋下,一把将他拔起来,凌空高高地?举着,引得他格格地?大笑。 落了地?,元凌意犹未尽,又朝父亲伸出了胳膊,大喊:“要骑马!父亲给我?当马骑!” “好,”元衍的声音透出无奈,“父亲给你当马骑。” 湛君钻出马车,正看见元凌骑在元衍的脖子上,脊梁骨挺得笔直。 “父亲快跑呀!”父亲不动,他又催促,抱着父亲的头,用?撒娇的口吻:“快跑起来嘛!我?想骑马!” “再等会儿。” 元凌不大高兴,“等什么?” 元衍没答,走?到已经下了车的湛君面前,问她:“山里好玩么?” 湛君的眼睛顺着元凌的笑脸往下,停住了,稍顿了会儿,开口时有耐心的多,心平气和地?回他:“还好。” 元衍笑道:“那到时我?带着你再去,好不好?” 湛君没出声。 元凌又开始催。 元衍没奈何,两只手举起来掐住了元凌的腰,嘱咐他:“要扶好。” 元凌连忙弯了身子,两只胳膊紧紧攀住父亲的头,大声道:“扶好了!” “真好了?” “好了!” “那好……” 说着,人便像离弦的箭一样猛冲了出去。 元凌的笑声更响亮了些,连绵着。 湛君的心高高悬着,实在忍不住,高声喊:"你千万小?心些!别伤了他!"只喊还不够,眼见他两个已经跑进了大门去,湛君连忙提了衣裳要追,已然追出了两步,忽然想起鲤儿,于是忙旋身回去,要拉他的手一起追,可?是却顿住了脚,只站着,像一块石或一截木。 鲤儿还在原地?站着,他看着表弟离去的方向,眼里有满溢的小?心翼翼的向往。 湛君的眼和心都被狠狠地?刺痛。 她的鲤儿,乖的一个孩子,他的生命里没有那个愿意给他当马骑的人。 元凌的影子早看不见了,可?是他还在看。 湛君慢慢走?到他身边,缓缓地?蹲下,一下下轻轻抚他的头发。 湛君在园子里追到了元凌。这?时候他已经从元衍身上下来了,但还抓着元衍的袖子不停地?晃,嘴里嘟嘟囔囔地?撒着娇。 湛君握住他闲着的那只手,他转了过脸。 原本是不高兴的,但看见是母亲,他又笑起来,松了父亲的袖子,改抓母亲的手,撒娇的对象也?换了一个。 “母亲,我?还要骑马,你快和父亲讲,叫他答应我?,求你了,母亲……” 湛君笑着摸了摸他略带了汗的脸,“好,我?跟他讲,那你先?和表兄到别处去玩,过会儿父亲就去找你了。” 元凌喜得不及答应,跳着去抓鲤儿的手,抓住了,大叫:“表兄我?们到那边去!” 鲤儿给他拽走?了。 剩下湛君和元衍两个。 元衍睃了她一眼,怪声怪气地?道:“殿下好会做人情,自己又不出力,却讲那么好听的话?,怎么就不能为我?想想呢?”说罢叹了口气,“我?这?样的没出息!你心里没我?,我?却还心甘情愿的任你驱使,真是可?怜!我?明白,你这?样单独地?同我?说话?一定是为着什么事,我?是个自轻自贱的人,你有事讲就是了,你知?道我?是一定不会推辞的。” 他可?真是讨厌!湛君涨红了脸。 只是他的话?虽不入耳,但的确是那么个道理。 湛君也?觉着自己过分?,她心虚,气焰高不起来,只是低着头,不知?要怎么开口。 瞧着她这?副模样,元衍拿拳头抵住了唇,盖住了自己忍不住上扬的嘴角。 成欢 第114节 过了好一会儿,湛君还是没决断,只有脸更红了些,抬起头偷偷看一眼,果然他是一副戏谑样子! 湛君气到喘起来,同时心一横。 罢了!同鲤儿比起来,脸面又算的了什么?于是她揪住了衣角,很有怨气地?求起了人。 这?是求人的态度?元衍当然不满意。 他自是知?道她对鲤儿有多看重,因此他也?将鲤儿当亲子看待,有些东西,他能给元凌,自然也?不会缺了鲤儿,所以他才在这?里停下来,放下了元凌他才好回去找她们。 可?是她求他…… 好处谁不想要呢? 于是他冷了脸。 “我?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当着这?么多人给你儿子当马骑已然很丢脸,你还要我?哄你侄子,不觉得自己过分?吗?” 湛君确实是觉得自己过分?,可?她自己没力气,况且就算她有力气,那也?是不一样的。 想起方才鲤儿的神色,湛君抿了抿唇,伸手拉住他胳膊,气闷道:“可?以商量的……” 元衍挑眉,饶有兴味地?问:“哦?你想怎样?” “我?……” 元衍的眼神意味深重,“我?想听什么,你一定知?道的,怎么不讲?你只要讲出来,莫说是你给你侄子当马骑,什么我?不能应你?” 这?就是求人的苦处了。 再不情愿也?要忍着。 “你别……别这?样……” 湛君苦着脸。 元衍笑道:“我?怎样了?还是说,我?心里想着什么,你其实全?清楚的,是不是?” 湛君给逼急了,脱口而出道:“你难道还能想什么好的?” 元衍忍着笑,佯作一副正经样子,“我?是想你答应我?,以后同我?好好的,别离开我?。” 他这?副样子倒真的能骗到人,尤其是湛君这?种诚恳淳厚的,她真的怀疑起自己来,心里存了愧疚。 可?是他又说,“对你,我?从始至终想的也?只是这?个罢了,那你呢?你想的是什么?你说我?想了什么不好的,倒是开诚布公地?讲一讲,我?想了什么不好的?明明就是你自己想了什么不好的,倒反来诬告我?!” 湛君要气死了。是气她自己,竟然信他的胡话?!他难道真是个正经人?竟然敢信他有正经话?!她真的是个傻的吧! 她瞪大的眼睛里有一种冤意。 元衍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喊鲤儿。 “鲤儿过来!姑父也?给你当马骑。”又对元凌道,“表兄先?,鹓雏你要等一会儿。” 元凌不愿意,从来也?没有别人先?而他要等着的道理,但是表兄……他转过脸看了一眼,表兄担忧地?看着他,怕他不高兴。表兄。是表兄……反正一开始是他先?,不算他等,就还行吧…… 从来不让人的元小?郎君说服了自己。 喊完了话?,元衍对湛君道,“你今天还没学,待会儿回去了……” “学什么!我?不学了!谁爱学你教?谁去吧!我?是不学了!” 元衍不笑了。 他的冷脸自有一番威慑。 尤其他在她跟前一向都是笑,于是就更有威力了些。 湛君稍窒了下,渐渐冷静下来,他是好心,她知?道,她讲这?样的话?,是辜负他。 她动了动唇,正要说话?,却听得他一声冷哼。 “这?样没长性?殿下,你待我?的心不会也?是如此吧?” 她真是多余想那么些! 攥紧了拳头,她冷笑一声,道:“怎么不是?等我?变了心,我?就毒死你,另找年轻貌美的!” 元衍哼笑着道:“可?真是会想美事!你要真喂毒给我?,我?肯定吃,吃一口渡半口给你,叫你跟我?一道死!你死了也?要同我?葬一起,还想找年轻貌美的!你倒说说,是怎么样的年轻怎么样的貌美?说呀?” 怎么样的年轻怎么样的貌美?湛君从来也?没想过。 于她的人生而言,她认识他太早了,之后也?并没有再遇见什么人。也?不需要再认识什么人,她的爱早就全?数给了他,她没法再爱上别人,她俩个谁也?没有辜负这?段感情,之所以到曾经那个地?步,不过是因为这?世上有太多事了。 她忽然沉默,又是一番思索的模样,他真以为她在想什么年轻貌美的,玩笑要是成了真的,那可?就一点也?不好笑了。 “哎!我?在这?儿没死呢!你想什么呢!” 湛君揉了揉额头,呼出一口气,轻声讲:“好了,我?错了,便是讲玩笑话?也?不该这?样没个边界,说这?些……我?怎么会给你下毒?更不要讲什么年轻貌美了……” 这?话?听着,简直是暑天喝雪水一样的畅快!元衍得了意,但不知?道见好就收,毕竟他一向爱咄咄逼人。 “我?是真的想听,你不妨讲来听。” 湛君微微笑着,“谁能比得过你呢?” 说话?间,元凌已经扯着鲤儿过来了。 把人往前一推,元凌道:“快!表兄过后就是我?了!” 鲤儿有些拘谨,眼睛一直看自己的鞋子,说话?也?吞吞吐吐,“我?……我?不必了,我?已经长大了……” 元衍不由分?说地?架起他到肩头,“你长大了?那高过姑父了吗?难道姑父还背不动你?”说着特意动了动。 害怕跌下去,鲤儿下意识抱住了胸前那颗头颅,然后腼腆地?笑了起来。 湛君稍稍觉到了安慰。 渔歌的声音蓦地?响起来。 “二?郎,少夫人。” 渔歌行过礼,对元衍道:“二?郎,少夫人有客。” 湛君尚怔着,元衍开口问:“她的客?她有什么客?” 第128章 客人是吴缜。 吴缜已经不怎么年轻了, 在元衍眼里也算不上貌美。 但因为他是吴缜,元衍便不得不防。她曾经可是说过要答应他同他在一起的。 这样的人元衍当然不想见。可是又不能不叫她见。 黑漆漆的两颗瞳仁,寒凉的颜色, 错也不错地盯着人瞧——敢不给她见? 于?是他笑起来,很无辜的神色, 有有些委屈,“做什么这样看着我??我?难道还?能不叫你见?” 湛君想见吴缜的心是迫切的。 她知道他一定是特意来寻她的。 她二十四年的人生, 前十七年里一直在得到?,而后盛极转衰,只是失去,跌进了深渊似的, 一直往下, 没个尽头,到?了如今地步, 有的只有两个孩子, 和一个爱恨不能分明的人。 吴缜的友情于?她而言很重要。她势必要再?得到?一些什么, 才能止住心中那一直坠落的恐慌。她不能承受再?失去什么的痛苦。 而吴缜又是那样真?诚的一个人, 他是最能让人感受到?这世上?的一些美好的。湛君需要他, 不仅需要和他共处时的轻快, 更需要他安然?无恙。他须得好好的,对她来说这是一种安慰。 吴缜一身素白衣衫, 站在厅堂里, 修竹一样清隽挺拔。他也是很高的, 但从没有那种迫人的感觉,他向来是儒雅的, 观之可亲。 湛君不及说话,只是看见了人, 泪水就漫出了眼眶。 这眼泪是情不自禁,有些委屈的意味在的,本质是因为她过的不好,失去的太?多,因此略有些得到?便分外的感怀。 不过旧友重逢是件喜事,眼泪不合时宜,因此擦掉,再?换上?笑,疾步上?前去。 她是该有很多话可以讲的,要问他为什么来,是怎么来的,一路上?可是辛苦,还?要告诉他她的喜悦欢快,可是真?到?了眼前,清清楚楚地见了那张脸,望进那双水一样柔和的眼……半晌的踌躇,只讲出一句:“怎么不坐呢?”讲完就懊悔,觉得辜负了眼前的人,连忙要再?讲,神色很有些急切。 不过吴缜是个从来不会叫旁人感到?为难的人。 他一直笑着,不待她再?开口,体贴地接过话,“正要坐呢,我?也只是才到?。”又讲,“你们走得也太?急了些,无声无息的,找过去才知道竟已经离开了五天了,一时真?叫人愕然?,赶忙回去整理行?装,本以为不费什么功夫的,哪成想却用掉了整整三日,是以一路上?车虽然?赶得急,但仍是今日才得入城,好在你安然?无恙。”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只玉瓶来,递到?她跟前,“这东西虽然?用不上?最好,可还?是得有才行?,你要收好。” 湛君没有接。她先是发怔,而后整个人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惊得渔歌忙上?前扶住,迭声呼唤。 吴缜把?瓶子轻轻塞到?湛君的手里,声音也放得很轻,“老?师那时已很不好了,先头也是强撑,后来是实在没法再?亲身教,虽有口述,只怕也有参差,这东西你那里若是还?有,不妨予我?一丸,我?自行?比较,若没有,你可以先尝,要有了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千万告知我?,我?好再?改,咱们须得早些将此事解决了,不然?不能安心。” 湛君把?瓶子按在胸口,抱紧了,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没有了先生,活着不过是委屈。 那个为她殚精竭虑的人,她的父亲。 元衍哄完孩子后便赶他们回去换衣裳,自己则急急忙忙往厅堂去。 到?了如今地步,她最好是别再?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眼见着厅堂近了,元衍放缓了脚步,一面理着衣裳一面不疾不徐地走过去,极舒缓的态势。 他是绝不肯授她以柄的,免得她闹。 可是还?没到?就听?到?她的哭声,撕心裂肺的架势。 他原以为听?错,站住了,仔细地听?,确定是她在哭,于?是再?装不成从容,旋风似地跑过去。 远远地看见她,跪着,哭得震天动地。 他的心疼到?没知觉,还?要分神想,发生了什么事?她怎么哭成这样? 吴缜知道湛君这哭是劝不住的,于?是只是站着,心里是极悲悯的。 渔歌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职责所在,各种话说着,尽心竭力?地劝,又想着把?人拖起来,可是人哭成了烂泥,她也不敢真?的用力?气,因此只是徒劳,心里着急得很,直到?见着了元衍才松了一口气,忙起身让出地方。 元衍旁若无人地半跪在湛君身边,挨紧了她,捧起她布满泪痕的脸,小心翼翼地问:“这是怎么了呀?告诉我?,好不好?不哭了,好了,这样多的眼泪,听?话,不哭了好不好?嗯?” 按理元衍应当先招呼吴缜,这才是待客之道,他一向是个知礼的人,若不是沾了湛君,断然?不至如此。 吴缜也并没有觉得怠慢,只是此情此景,那拥在一起的两个人叫他觉得自己是余出来的一个人,是不应该在这里的。是以他也做了一件失礼的事,未同主人告辞便出了厅堂。 渔歌也极有眼色地借送客避了出去。 厅堂里仅剩的两个人窝在一起,哭声仍在,那万般爱怜的细语也不曾有过片刻的停歇。 成欢 第115节 湛君哭到?嗓子再?发不出声来才停下,手中还?紧紧攥着药瓶,一双眼睛失了神采,暗淡无光。 元衍知道问她也问不出什么,索性不问,只问她要不要喝水。 湛君脸伏在元衍肩上?,并没有回应。 元衍捧着她的脸又问了一遍,很久之后湛君才轻轻点了下头,眼睛也闭了起来。 元衍抱着她站了起来,行?到?几案前,从壶里倒了茶水,单手捏着盏送到?她嘴边,一点点喂给她喝。 湛君喝完了水,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元衍想她哭了那么久,一盏恐怕不够,于?是又继续倒,却只倒出半盏。 渔歌早已不在,也没有旁的什么人,元衍只好将湛君先放到?坐榻上?,摸了摸她的脸,道:“我?一会儿?就回来,你等我?。” 湛君是给不出回应的,他看了她一会儿?,站起身往外去。 渔歌这时候慌慌张张跑过来,见着元衍,脚下又快了些。 “二郎,娘子方才回府了。” 元衍不以为意,“她在严家待过几天?嫁了也同没嫁似的,回来有什么稀奇?难道还?要我?迎她?你叫人送洗脸水来,茶水也要,快一些。” “可是……” 诚如元衍所讲,他这妹子虽然?已经嫁了,但嫁得实在近,是以她多半的白日时光仍旧是在元府度过,只晚上?回严府去。元府她几乎每日都要回的,算不得稀奇事,没回来才叫新鲜。 只是这回确实同先前不一样,因为她是哭着回来的。 方艾有三个儿?子。 长子生来就克她,她只当是没有,二子倒是占满了她的眼和心,可却是个讨债的,逆子不提也罢!好在幼子是个乖的。 二子虽不是真?心等她,幼子的心却是诚挚的。 可见生的多还?是有好处,否则真?是要气死。 元泽才从淳安回来,归家头一件事就是拜见母亲,母亲外出,他也没到?别处去,只在母亲住处,一心候着母亲回来。 这样的才是她的好儿?子! “幼猊,好在我?还?有你,否则我?可要怎么办呢!”说着拿帕子擦起了眼角。 元泽一时哭笑不得,道:“母亲何出此言呢?” 方艾正是满腹的委屈,可是又不便同幼子讲,因此只咬了牙说:“如今天下平定,幼猊你是再?推不得的,快给我?娶个好儿?妇进门!不然?我?是真?受不住了!” 元泽笑道:“那母亲要多费心了,我?想娶个同二嫂一样美的。” 方艾前一刻还?笑着,后一句出来一张脸立时黑成了锅底。 茶盏落地摔了粉碎,方艾破口大骂:“你这辈子便是做鳏夫我?也不心疼你!” 元泽大笑着站了起来,弯着腰极是恭敬地道:“我?同母亲说笑呢,婚姻是大事,我?当然?是听?母亲的,母亲做主就是。” 方艾想他必然?是说笑,不然?讲不出这样的话来,但还?是狠狠剜了他一眼。 “你倒是听?听?你讲的话!你觉着好笑?” 元泽从使女手里接过茶盏,亲自奉给了方艾,笑道:“儿?子的不是,以后再?不会了。” 元泽既认了错,方艾也就顺了气,接过茶盏,饮了一口后放下,接着抬起脸语重心长地对这三儿?子道:“德行?学识才是最重要的,那女人除了一张脸,哪还?有好的?若不是看在鹓雏的面上?,我?决计不肯容她!” 元泽想笑但没敢,只是说:“母亲讲的极是,只是这一番话母亲同我?说完便罢了,切莫再?同旁人讲,否则叫二兄知道,如何是好?” 方艾当即竖起了眉,可是一双眼睛闪烁的厉害,任谁也瞧得出她此刻的色厉内荏。 她当然?怕她那二子,但哪里是能承认的? “便是他知道了又如何?他待怎样!” 元泽当然?是哄她,“二兄眼里自然?是母亲最重。” 这话初听?起来倒顺耳,只是越咂摸越觉着不对。 “怎么?你讥讽我?!” “母亲多心了,我?怎么敢?” 方艾冷笑一声,话还?没说出口,便见她女儿?擦着眼泪从外头跑进来。 元希容进了门便直奔方艾,也不顾满地的碎瓷,地上?跪了,哭道:“母亲千万为我?做主!” 现?如今谁还?敢得罪她呢? 元泽就问:“你这是怎么了?” 第129章 得罪了未来公主的不是旁人?, 正是?未来公?主的夫婿。 元希容十八岁时出了嫁,嫁的是?如意郎君。有关她的婚事,细论起?来, 倒还真?有些故事好讲。 元希容从未对自己的婚事有过忧虑。元氏百年高门望族,她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儿, 只要有意,皇后也做得。不过她从来没?想过。皇后有什么好?她要的是?一心一意的人?, 要是?没?有,那就要一个不敢生二心的人。她才不要叫自己受委屈。只是?世上事变幻莫测,人?生总是多有变故。她是全然没?预料的,但?天下就是?乱起?来了。兵连祸结, 兄弟们为了家族的前途全奔波在外, 她既也姓着元,自然也要为自己的姓氏出一份力。她倒也想同兄弟们一样建功立业, 只是力不能从心。她是个女孩儿, 生下来是?为了享乐, 她自己没?有修习文韬武略的心, 旁人?当然不会想着教她, 以至如今徒有羡鱼之情, 恨起?自己女儿的身份。不过女儿也不是?一无?是?处,好歹可?以嫁到旁人?家里, 做个连结两姓的枢纽。 文氏门第虽差些, 却富可?堪国, 嫁过去做冢妇,不算辱没了她。那人她也是?见过的, 温文儒雅,据说学识卓绝, 品德亦是?上佳,是?个夫婿的好人选。只有一点,他的容貌普通了些。其实还好,可父兄幼弟尽是神仙之姿……她难免失落,但?仍心甘情愿。 文氏以半数资财作聘,莫说是?她,便是?母亲也觉意满。 她知道?她只是?个由头,但?能成为这个由头,她也有了自己的用处。 可?终究还是?有憾。 幼猊是?自母亲腹中就同她一起?的,是?兄弟里头最懂她的那一个。他瞧出了她那不显著的怅惘,拦住了她追根问底。敷衍搪塞都不管用,她实在应付不了,只好全讲给他听。这个弟弟从来不把她放眼里的,听完了她的话便开始骂她,她哪里能忍?于是?两个人?对?骂,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幼猊一向最听二兄的话,但?凡他知道?的事,二兄没?有不知道?的。 二兄的日子很不好过。 他太忙了,忙到鹓雏不认识他这个父亲,在他怀里一直哭闹,不愿意给他抱。 她很为二兄委屈。她二兄是?何许人??受这样的苦…… 她忍不住哭起?来。 二兄实在不会哄孩子,又?不忍心鹓雏一直哭,于是?只好叫人?把他抱给母亲。 小孩子哭声远了,她的哭声却还断续着。 二兄没?有好心情,语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冷着一张脸同她说话:“我还什么都没?有讲,你哭什么?” 她哭着讲了因由,二兄许久没?说话。 她不哭了,二兄才又?开了口?,语气?仍旧不善: “我们便这样没?本领,竟要你把自己估价卖出去!我们在外头奔命,为的人?里头难道?没?有一个你?你倒是?会寒人?的心!文氏的事就此揭过,你要嫁,便挑一个如意的嫁,若是?不想嫁,家里难道?还留不得你?早同你说过,我们无?能才会叫你受委屈,何须你如此?” 她又?是?一场大?哭。哭完后更加坚定了心意。 礼走?到纳征这一步,二兄归了家。 他真?的很生气?,因为觉着浪费了他的时间,因此不仅她被大?骂了一通,连母亲也没?能逃脱指责。家里闹完了,二兄亲自去见了文氏的长辈。 二兄出面,自然没?有办不成的事,文氏的人?果然再不来了。 有了这样一件事,她想要成亲的心思淡了许多。她一点也不着急,她自己也清楚,她等得起?,待到将来局势完全定了,天下的俊杰尽可?以由着她挑,挑不到她还有父母兄弟,今天是?好日子,明天也是?好日子,她人?生里的每一天都是?好日子,实在没?有什么值得忧虑的。 美丽的日子,就像明媚春日里拂过花树的风,温柔的,带着馨香,缓缓地流过去。 但?是?见到严行,这风倏然止住了。 见到他的那一眼,不止是?风,万事万物,刹那间全然止住,好似时间走?到了终结。 那是?夏初的一个午后,淡淡的蓝天白云,湿热吻着人?的脸。 她久病初愈,正是?烦闷的时候,听了使女的提议出门游赏,行至湖边,看?见千顷碧绿。 莲叶田田如华盖,风吹过有明灭的青光,目光的尽头,莲塘深处,一支粉荷,亭亭摇摇。 它是?这荷塘里仅有的一支莲,还是?菡萏的模样,将开未开。 她生出了爱美之人?的独占之心,很想要,于是?叫使女去找船,她要亲自去采。 可?是?找不到。 她觉着扫兴,但?得不到又?会不甘心,因此仍然在等。 等到日暮,天边烧起?红云,船终于被人?抬了过来。 但?是?那支莲不见了。 它凭空消失了,就像没?有出现过。 她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她真?的生了气?,周遭的一群人?全低下了头。 “喏,给你。” 那支莲凭空出现在她面前,如同它的消失。 “好了,花送你,别不高兴了。” 晚风乍然而起?,吹开了帷帽的一角。 她急忙掩住,轻纱贴在她面上。 白纱扬起?的一瞬间——其实是?来不及的,但?是?她还是?看?清了他的脸。 白鹭振翮而去,叫声回荡在天际。 外衣搭在他肩上,他的一只手拽着,他转过身?,另一只手随意地摆了摆,“好了,快回家吧。” 她忽然很怕他也看?见了她的脸,可?是?如果他真?的没?看?见的话,她心里又?觉得可?惜,同时她也怕他就是?为了她才出现在那里。 见到他的第一面,她就开始了恐惧。 不过后来她知道?不是?,那湖是?他常去的,他很爱凫水,不止是?在咸安。 于是?她决定就是?他了。 成欢 第116节 母亲因为挨了二兄的骂,当时就赌气?放言再不管她的事,可?耐不住她百般央求,所以到底还是?答应了她。 母亲想法子见到了人?,回来之后便没?有了先头的冷漠,取而代之的是?真?心的欢喜。 她知道?一定会是?这样,因为他那张脸虽然比二兄差一些,但?与幼猊却是?分不出高下的。 幼猊听说了她这话,发起?脾气?来,骂她是?瞎了眼,说他只会玩乐,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 她当然要骂回去。 是?的,他一无?是?处,可?那又?怎么样呢?她不在乎,而且她也不必在乎。 因为人?是?她定的,二兄也没?有什么话说,请了人?到严家去,不多时便议定了婚期。 出嫁的那日,她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安,只有满心的欢喜,唯有却扇的那一刻,手腕不由自主地抖了下。她抬起?眼,看?见他的笑脸,但?觉得那并非是?出自真?心的模样。 后来他说那是?因为他其实并不想娶一位公?主。 严氏是?个大?族,祖上很有些声名,如今衰落了不少,所以能迎来一位公?主,哪怕是?未来的公?主,也是?阖族求之不得的美事。 严行是?他父母的幺儿,他母亲生他时有四十岁,于是?很疼爱,所以家族虽然日益没?落,但?那一切似乎都与他没?有关系。他放纵惯了,莫说上头的兄长们,便是?父母,也是?管不得他的,他怎会乐意多一个祖宗?父母的话可?以不听,公?主可?是?得罪不起?的。他一直以为他是?要娶表妹的。 表妹是?姑母的独女,身?世可?怜。那位姑父短命,表妹生下来便没?见过父亲,姑母据说不是?个安于室的,很是?闹了些话柄,后来不知何故竟暴毙了。姑母是?父亲的亲妹子,虽然这妹子丢了他的脸,但?甥女是?亲骨肉,不能不管,于是?接回了严家养,姑父家因对?姑母很有些怨言,自然乐得如此,表妹到了他家后便再也没?有过问。 表妹因小时很受了些磋磨,一直没?养好,从来都是?一副柔弱模样,很能激起?人?内心的怜悯,尤其是?她那亲生的舅舅。至于严行这个自幼一同长大?的表兄,他虽然并没?有如何心爱这表妹,但?也决意好好照料她一生。 但?是?谁家能拒绝元氏的娘子?又?是?如今的时候。 于是?表妹也匆匆出了嫁。 那家倒也很好,毕竟严氏也是?今时不同往日,结亲的人?家自是?不能一般,但?表妹同她的母亲一样命苦。不过一场风寒,竟要了人?的命。表妹如花年华,自然不能枯守,但?严氏有所顾忌,只能任由表妹继续留在那家受苦。说到底他对?表妹有愧,所以表妹还是?回了严家。 严行此举只是?出于对?亲人?的关切,并不曾牵扯情爱,他自认问心无?愧,所以并不曾隐瞒妻子。他的妻子既知悉了他的心意,对?此便不在意。 可?总有人?心虚。 为了向尊贵的儿妇以及尊贵的娣姒表意,表妹的日子并不好过。 元希容有她身?为贵女的骄傲,那表妹她确实心有芥蒂,但?严家女人?的行径她更是?看?不上,所以若有什么不公?事被她遇上,她倒也回护那表妹一二。日子长久了,那表妹便会错了意,有些心思一旦起?了,无?论如何是?压不下去的,何况她并不清白。 本就是?熟悉的人?,她又?有心,自然寻得着机会。 池塘边诉衷情,叫寻严行而来的元希容听了个清晰明了。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那表妹也不怕,跪在元希容脚边苦苦哀求,泣涕涟涟。她这般作态,元希容自然不肯容,抬脚就要将人?往水里踢。 电光火石之间,严行拽住了元希容。 他没?别的意思,只是?念着表妹的身?子,那一把骨头可?是?泡不得水。 但?是?太紧急了,他手上没?个准头。 元希容倒在地上的时候直感不能置信。 一时三个人?都愣住。 直到元希容的使女大?喊着跑过来。 元希容哪里吃过这样的亏?并且这样丢脸,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受到了背叛。 严行对?她来说实在过于重要。 她不能忍受。 第130章 元衍到的时候, 使女正说到紧要处。 “……十二郎撞到墙,人昏了过去……三郎送人去问医了……” 元希容听?了很是心?疼夫婿,语气很有些怨怪:“幼猊真是……也太过了些!怎么能动手呢?” 元衍冷着脸哼了一声。 “动手怎么了?他都敢动手打你了, 踹他一脚算是轻的!” 二兄不比幼弟,元希容不敢放肆, 因此只是小声辩解道:“……没有打人,只是扯了一下?……” 元衍冷笑一声, “哦,原来?只是扯了你一下?,不碍什么事。” “……是没什么事……” “没事你这样闹!难道是觉得这样好玩么?” 元希容这会儿也觉得自己?是小题大做了,心?下?有些后悔, 于是再不出声, 只低头绞弄手里的帕子。 “我问你,樱莺呢?” 元希容当时怒火攻心?, 满脑子想的都是回家找人给她撑腰, 哪里还能记得起女儿? “你昏了头!自己?的孩子也是能忘的!” 元希容不敢回嘴, 只默默站起了身?, 低着头快步往门外去。 “站住!你到哪里去?” “……回去找樱莺……” 元衍又是一声冷笑, “找樱莺?我看你是要去找他吧!简直是自取其辱!不许去!” 怎么这样不给人留脸面! 元希容有些着恼, 心?一横,梗着脖子大声道:“有二兄珠玉在前, 我怎么不能去?二兄待二嫂的痴心?, 我哪里及得上?万一!” 元衍气得笑起来?, “是啊,咱们是亲兄妹, 你是该同我学,只是……你学得来?么?学得来?你今日也不必丢这个?脸了!一副市井之态!你是觉得日子太好过了所以特意给自己?寻些苦头吃么?他都敢动手打你了, 你不砍了他的脑袋却哭着跑回来?,还想着去找他!你简直丢尽家里的脸!” 一番话讲的元希容羞愧难当。 元衍又吩咐使女:“叫幼猊去严府,抱了樱莺就回来?,旁的人不必再管!” 使女已跑出许远,元希容才?会过意来?,抬头急问:“二兄这是何意!” “我什么意思?我看不得你受委屈!严家你不必再回了,我妹妹金玉一样的人,姓严的竟敢不知好歹!胆大妄为?!全是你惯得他!” 元希容怎么也想不到,事情竟能到这种地步!她确实是生了气,但只是小女孩子的生气,只要她在意的人来?哄一哄也就没事了,其实早在知道严行一路追着她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不气了。 可是二兄气成这样…… 自己?这二兄是个?什么脾性?,元希容多?少是知道的,他既说了,就不是玩笑…… 她也是急得很了,回身?跪到母亲的身?边,抓着母亲的手臂,半是撒娇半是哀求:“母亲你快管管二兄啊!你看他!” 方?艾闻言冷笑着道:“我管得了谁?如今谁还听?我的话?全是前世的冤孽!我是管不了了,闹得我头疼!”说着就要使女扶她去歇息。 眼见着母亲不能依靠,元希容猛地站起来?,“我去找二嫂!叫她管你!” “你敢!” “我怎么不敢!我不信连二嫂也管不住你!” “她睡着呢,没功夫理会你。” “睡着又怎么样?二嫂难道还能不见我?二嫂可不像你,心?肠是铁石做的!” “不许去!回来?!” “才?不听?你的,我偏要去!” 元希容赶在元衍伸手之前跑了出去。 湛君确实是睡着,但是给人哭醒了。 “二嫂,你要为?我做主,二兄也太过分!”接着便把今日之事讲了,又道:“不过些许小事,怎么就到了这地步?二兄怎么能这般独断专行!” 湛君才?醒,人有些昏,回道:“可是这关我什么事呢?” 元衍这时候赶了来?,闻言道:“确实不关你的事,你且睡。”说罢拖着元希容就要走。 元希容自然是要竭力挣扎,正闹着,元凌和鲤儿从?外头走进来?,见状都愣住。 元希容只当是见了救兵,喊道:“鹓雏快来?!” 元凌一面上?前一面问:“姑姑是怎么了?” 湛君脑袋还昏着,脱口而出一句:“姑姑受了欺负……” 元凌当即站住,大怒:“是谁!我杀了他!” 湛君忽然就给他吓醒了。 元衍看了她一眼,对元凌道:“你可真是威风,不过眼下?还用不着你!书可背完了?” 元凌才?不管,拽着元希容的手把人往外拉,“姑姑你告诉我!我一定给你出气!” 侄儿这样维护她,元希容一时百感交集,真不知道要怎么办好了。 元衍倒想看热闹,于是在一旁道:“是你喜欢的严家姑父呢,你去吧,替你姑姑出气。” 元凌只愣了一瞬,立马道:“我是因为?姑姑才?喜欢他的!他怎么敢欺负姑姑!” 他跺了跺脚,也不要姑姑了,转头就往门外跑。 侄儿这么跑出去,元希容哪还管得了别的,连忙提了裙追出去。 “鹓雏回来?!快回来?!” 湛君也要去追,下?了榻要穿鞋,眼神不经意间扫过鲤儿,忽地就顿住了。 鲤儿还呆站着,一副极忧虑的神色。 湛君一连唤了数声,鲤儿才?回了神,喊了一声姑姑。 “鲤儿,在想什么?” 鲤儿偷偷看了一眼元衍,随即低下?头,很是难以启齿的模样。 元衍好奇起来?,道:“难道还有不能说的话?” 鲤儿嗫嚅了半天,终于讲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我……我是想着,弟弟有……有父亲,还有叔伯,我、我没有,只有自己?……要是、要是姑父也欺负姑姑……我该怎么办呢?”说完他抬起眼,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自己?的姑父。 湛君还不知要如何应答,元衍嗤地一声笑出来?。 他笑的很是真心?,极可亲的模样,朝鲤儿招手,“过来?,姑父告诉你怎么办。” 成欢 第117节 “哦,好。” 鲤儿小跑过去。 “鲤儿待姑姑真是好。”元衍摸着鲤儿的头,笑着赞许。 鲤儿听?了正要笑,眼前可亲的姑父却忽然变了脸。 “别以为?姑父疼你你就能乱说话!你在我眼里同你弟弟没什么两样,再胡言乱语我就打你!知道了吗?” “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以后再不敢了!姑父饶了我吧!” 听?完了讨饶的话,元衍哼了一声,松开了两个?指头。 鲤儿捂住发疼的半张脸扑到姑姑的怀里。 湛君仔细验看了鲤儿的嘴角,确认了没什么事才?放下?了心?,而后怒瞪了眼,转过头喝道:“他两个?无论哪一个?你再敢动一下?!我一定不放过你!” 红日西沉时候,吴缜走到了长春坊。 一路慢行,见故里如旧,心?中几多?感慨。 “可是大郎!” 这声音似是熟悉,吴缜蓦地抬起了头。 “果然是大郎!我虽然已是老眼昏花了,可大郎我却是不会认错的!” 吴缜定睛看去,见一须发皆白的拄杖老者,正是他父亲当年的好友。 吴缜连忙上?前行礼,笑着喊了一声林伯,又问安。 林伯流下?两颗浑浊的眼泪,他抬起手在两边腮上?擦了擦,“大郎,真想不到我还能再见着你。” 这样的话,便是吴缜,一时也不知道该怎样答。 “当初劝你,怎样也不肯听?,一定要往严州去,我同你家相交四十年,你家有什么亲我全清楚,我怎么不知道你在严州有什么亲戚呢?非要去,人荒马乱,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好!三郎呢?可还好么?我真是日夜挂念着你们兄弟!只恨我是老骨头!护不住你们,不能和你们同去!大郎啊,这次回来?可千万别再走了!使君要当皇上?了!咱们咸安可要成国都了!旁的地方?哪能比得了?” “劳林伯挂念,我们都好,阿讷也回了家的,晚些叫他去拜见林伯,他可长大了,已娶亲了……” 暮色四合时,吴缜踏进了长春坊的家。 他停在院中,看屋内荧荧的灯火。 阿茵跑出来?,喊道:“果然是阿兄!阿兄快来?,饭才?摆上?呢!” 吴缜抬起脚,笑着说:“这就来?了。” 吴缜看着眼前的两个?人不停地给对方?夹菜,无奈地笑了笑,搁下?了筷子,他说:“你们两个?记着,见了邻里,要是问起,要答你们已在严州过了礼,但因为?亲友皆不在,所以只是草率行事,这次回来?正是因为?要宴宾客操办,莫要说错话。” 吴讷很是不以为?意,“阿兄你如今是越发啰嗦了,听?了几十遍的话,难道还会忘?” 吴缜笑道:“你记着就好。”又说:“还是紧着办,挑一个?最近的好日子,我明日便去请张嫂。” 阿茵听?了很高兴,但因为?羞涩,低了头不敢抬起,只拿筷子一下?一下?戳碗里的粟饭。 吴讷道:“阿茵你先出去,我有话同阿兄讲。” 阿茵本就很听?吴讷的话,又是如今这样的情状,吴讷的话还没讲完,她就已经丢了筷子跑了出去。 吴缜对弟弟道:“听?一听?你讲的话,语气至少要好一些,不要因为?阿茵心?爱你就欺负她。” 吴讷对此不作理会,只道:“阿兄,我不会成亲的。” 吴缜勃然变色,可是顾念到外头阿茵,他只能尽力压低了声音,“你胡说什么!” 吴讷不为?所动,“我哪里胡说?阿兄为?长,本来?就该是阿兄先成亲,哪有弟弟在兄长前头的?阿兄,这事没得商量,如果你不成亲,那?么我也不会。” 吴缜怔住了。 “阿兄,我说过,你没有我不行,现在也是一样。” “你忘了她吧。” “阿兄你不会叫我失望的,对吧?” 第131章 “少夫人欲外出?” “是, 不可以么?” “婢子惶恐。”渔歌躬腰陪笑,“少夫人既欲外出,婢子这便遣人备车马, 还请少夫人稍候,不知少夫人欲往何处?” 湛君是要去找吴缜。 昨天实在是太失礼, 今日一定得上?门赔罪才是,何况还有许多话还没有来得及讲。 马车载着湛君疾而稳地驶在路上?, 恰好与另一辆华贵马车交臂而过。 那车在元府大门前停下,车帘掀起,一人率先?下车,正是元府的常客杜擎。 杜擎下车后?便站住, 抬头望了一眼天空。烈日炎炎, 他忍不住皱起眉头。 此时身?后?的马车上?传来几声孩童的呓语,以及女?人轻柔的哄劝, 杜擎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转身?从车上?抱下来一个小?童。 这小?孩子瞧着只两?三岁, 歪着头, 一双眼迷蒙着, 一副病恹恹模样。 杜擎伸手搔了搔小?孩子柔嫩的脸, 又轻声唤孩子的乳名。只是一连唤了数声,怀里的小?孩子半分反应也无, 只是怏怏地低着头。 杜擎见状, 心中生出极大的不满, 抬头朝正下车的妇人抱怨,“怎么就非要带他出来?他还没好呢!这样热的天!” 妇人不语, 站定了,松开?使女?搀扶的手臂, 利落地昂起头,朝杜擎挑了挑眉毛,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而后?嫣然?一笑,很有些狡狯意味。 杜擎又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妇人名唤顾繁,小?字叫作星桥,乃是杜擎四年前依父命娶来的夫人。 顾繁瞧着正值花信年华,实则已?过了三十岁,比杜擎要年长许多,因此杜擎人前称她夫人,人后?则唤其阿姊,恩爱之?外,还有敬重。 顾繁出自?宜城大族,少有智名,又兼貌美,金钗之?年便已?有人家陆续登门,顾氏挑挑拣拣了两?年,终于择定了一门亲。 同顾繁定亲的那位郎君德才兼备,且亦是出身?宜城高门,与顾氏有通家之?谊,那郎君年少时也曾到顾家门上?随着顾繁的祖父读过两?年书,彼时顾繁亦是教养在祖父身?边,两?人可算作同窗。正是有这层渊源在,顾繁才答允了这门亲事。两?家既累世相?交,男女?又有情谊在,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一桩姻缘。可就在顾繁及笄那年的冬日,那位郎君与友人夜游,饮多了酒自?桥上?跌入冰河,救的不甚及时,到底伤了肺腑,在榻上?挣扎着躺了月余后?仍还是故去了。此后?顾繁等到十八岁才再次议亲,全了两?家的情谊。这次又挑拣了足一整年,终于议定了人,可那郎君也在婚期前夕堕马死了。彼时顾繁只二?十岁,正是好年华,可是再无高门大族胆敢上?门求娶。顾繁二?十二?岁的时候,顾繁的父亲动起了为女?儿?招赘的心思,顾繁忍无可忍,在一个夜里自?行剪了头发。好好的一个女?儿?,生下来就捧在掌心里疼爱的,哪里能忍心见她入空门?于是再不在她面前提婚娶的事。待到顾繁的头发再次垂到腰际时,亭阳名门杜氏投来了名帖。 杜仆射向来事忙,家中虽有一群莺燕,却无一可主事,独子的婚事又是大事,万不能草率的,还须他亲力亲为才是,是以直到杜擎到了二?十岁,再不能拖延,杜仆射这才硬挤出些空闲来为儿?子筹划。 杜仆射选儿?妇,家世是首要,门第须得登对,其次是才智,至于容貌,那倒不甚重要。杜仆射娶的是远亲家的表妹,论美貌是头等,可也只有美貌了。 杜仆射依着自?己的心意选人,好容易有些眉目,却又发生那样的事,他是命好,事前得了急症,宫宴没去成,保全了一条命,还能继续挑儿?妇。只是都城都已?覆灭,好儿?妇可哪里找呢? 好在他还有些知?交好友,多的是人为他解忧。 容貌都是不重要的,年龄又算得了什么? 待见了人,高挑匀停,精神秀丽,很有一种磊落气度,让人顿生神清气爽之?感。 只见了一面,杜仆射便落定了主意,至于儿?子那里,只通知?就好,难道老子定的人,做儿?子还敢不听? 杜擎对于自?己的婚事并不如何上?心,不是最想要的那个人,那么是谁都不重要了,但是读了父亲的信后?他却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又不姓元,有必要冒这个险吗?还什么“我儿?福泽深厚”,他有没有福泽,旁人不了解,他们两?父子难道还不清楚?讲这样的话! 他再三去信确认,大人心意不改,一时间他都怀疑是生身?父亲再忍不下他所以选了这么个名正言顺的法子要他去死。 倘若真是如此,那倒真没有什么好推拒的了。 他的婚事就这样定下来。 虽然?有几分不甘愿,可他到底是点?了头,既答应了做人家夫婿,还是要尽心尽责。 原以为相?敬如宾已?是大幸,没想到两?个人竟还能成做一对恩爱夫妻。 顾繁并非寻常闺阁女?子,自?有其动人之?处。在她面前,杜擎时常有一种自?己不过是个孩童的荒谬感觉,喊她一声阿姊并不使他觉得冤屈。 只是这向来周全妥当的阿姊今日怎做出这样的愚拙事? 阿檀已?病了近一月,这两?天才好些,怎么就非要带他出来? “他好得很,装可怜骗你呢,谁叫你连他生辰也不回来?你难道忙得过二?郎?便是二?郎也没忙忘过自?己儿?子的生辰呢!”顾繁接过儿?子,又道:“你带过他几天?这会儿?倒替他抱起不平来了。” 元府的仆从上?来行礼,礼罢便为贵客引路。 顾繁抱着儿?子头也不回地迈进了元府大门。 杜擎原地愣了一会儿?才想起追上?去。追上?了,伸手抢儿?子,顾繁不肯给他。 “就给我吧,我的好阿姊,他如今这样重,你能抱他多久?不是怪我少了陪伴?我有心赎罪,二?位得给我机会才是。” 他这样讲,算求了饶,顾繁满意了,松开?了手。 杜擎一路上?都在和儿?子低声说话,发现果然?如顾繁所讲,自?己这儿?子年纪小?小?便很会假装,这会儿?哄得他高兴了,先?前的病弱样子便再也不见了。 哄好了儿?子,杜擎又转过头去哄妻子。 “忙忘了阿檀的生辰是我不好,只怪前些日子实在难熬,若是没熬过来,现今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顾繁瞟了他一眼,幽幽道:“所以到底是个怎么样紧急的情状呢?你既不愿意讲,做什么一遍又一遍地提起来呢?” “我可不敢讲,要是传了出去,且有的闹呢!元二?如今愈发不是个人了,我可不敢得罪他。” 顾繁笑了一声,“你讲这样的话,我倒没瞧出来你哪里不敢得罪。” 杜擎也笑起来,道:“有些时候还是能得罪得起的。” 两?个人一路说着话,很快便到了方艾的住处。 杜擎行罢礼便要告退。 方艾想留他,就道:“三郎眼里如今是愈发没有我了,连陪我老人家说几句话都不愿意。” 杜擎还没来得及讲什么,顾繁便笑着开?了口:“他眼里可不敢没有夫人,没有我倒是真的!整日里见不着他!” “一定得好好罚他!”方艾佯做恼怒,狠狠地道,接着又看向顾繁,也是一样的语气,“你也是!明知?道我盼着你来,却总也不来!我看你眼里才是没有我!” 顾繁笑道:“夫人冤枉我了!我怎么不想来?日日都能来才好呢!只是不敢来罢了!知?道夫人爱清静,今日我来了,明日她也来了,后?日又有旁人来,人人都来,岂不是搅扰夫人!那我可真是罪该万死了!” “你这张嘴!”方艾再装不下去,忍不住笑起来,“你这样讲,倒真是我错怪你了!难为你那颗为我想的心了,不过不必忧虑,你只来便是!何必管旁人?岂是来个人我就见的?那我这里成什么地方了!但是星桥你来我是一定得见的,我最喜欢听星桥你说话,再没有更熨贴的了!” 顾繁道:“我也爱来,不止我爱,我们阿檀也爱,他只要见了鹓雏就高兴得什么都忘了!对了,怎么不见鹓雏?” “跟着先?生读书呢,用功到连我这个祖母也不记得了!” “鹓雏这样聪慧的孩子,只要用了心读书,旁人哪里还能比得上??” 成欢 第118节 方艾听了十分受用,心中当真熨贴,对顾繁道:“阿檀既来了,今日便不读书了,叫他们小?孩子一块玩!整日里埋头苦读,瞧着可真叫人心疼!”说着便要叫人去喊元凌。 顾繁这时候站了起来,道:“我和三郎带阿檀过去吧,我许久没见鹓雏,想念得很,我见一面,说上?几句话,接着便回来陪夫人,三郎倒可以留在那儿?,不但能陪着玩,还能多个人看顾。” 方艾也觉得好,连连点?头,“那星桥你可要早去早回。” “夫人有命,岂敢不从?” 从方艾处拜别出来,杜擎又抱着儿?子往元衍的书斋。 走了没多久,杜擎忽然?停下来,对前头引路的元府使女?道:“一时没注意,阿檀的鞋竟不知?什么时候丢了一只,还请帮着寻一寻。” 那使女?自?然?是不敢违逆,忙转身?沿着来路去找。 待使女?走远了,杜擎转过头问顾繁:“说吧,我的好阿姊,你这是要做什么?” 顾繁只是笑:“我做了什么?叫你说出这样的话。” 杜擎也抿着唇笑起来,“我看阿姊你想见的不是鹓雏,而是鹓雏的母亲,是不是?” 第132章 “怎么?我不能见?” “怎么不能?”杜擎脸上的笑有?几分纵容的意味, “最?好是常见,阿姊你的本事我可是知道的,多用些心, 哄住她,叫她听你的话, 往后再不掀风浪,也是阿姊你的功德。” 顾繁听了不置可否, 只是微笑。 既是枕边人,自?然?是最?熟悉不过?,杜擎忍不住叮嘱:“阿姊,莫讲我没?提醒过?你, 纵你有?万千的心计, 也别使一丝一毫在她身上,元二不是好惹的。” 顾繁神色不改。 杜擎恐她不将劝告放在心上, 攒眉又道:“我难道是吓你?那可是他的逆鳞, 谁也碰不得的, 太过?纯粹的一个人——你见了就知道, 所以?他尤其忌讳有?人在她身上耍弄心机。还有?, 也转告你那些长辈, 别再打元二的主意了,倒不是我把你那些从表亲们看的太轻, 只是咱们乌校尉都死?了心, 你那些妹妹们又能成什么?事?元二好容易才过?上几天顺心日?子, 谁敢在这上头?给他添事?他的手段你可是见识过?的。” 元衍有?个儿子是人尽皆知的事,他自?己也对?外讲他是已成了亲有?夫人的, 且夫人并非世人所知的那位镇远将军郭岱的妹子。可他那位夫人只在他口中,旁人并不曾见过?。如今天下政令皆出于元氏, 元氏只三子,其中又数二郎的声名最?为显著,他的妻子,将来自?是大?有?前途。是以?,那些有?适龄女儿且又有?身份的人家难免心思浮动。 顾繁的夫君是元家二郎的挚友,比旁人更多亲密,于是便常有?叔伯母并姑母舅母带着家中女儿在她面前行走,希望能得到她的青眼从而平步青云。顾繁对?此倒是乐见其成,可她的夫君却对?极力反对?此事,常有?些告诫之语。顾繁是个听劝的人,她曾经曾撒开过?手,可是日?子一年两年三年的过?去,那位神秘莫测的夫人从未现身过?,所以?有?些人的心难免会?像早春雨后的荒原…… 但?是左将军府上的段夫人在积善寺见着了元小郎君的生母。 元小郎君谁不知道呢?那可是元氏的长孙,他就是想要天上的月亮,元氏也会?架梯子去摘。 所以?她一定要亲自?到元府来探个究竟。 但?是她的夫君同她说那样的话。 顾繁忍不住要问:“到底是个什么?人呢?我只隐约听过?……” 杜擎打断她,“她是什么?人并不重要,左右是元二的心上人,切记不可得罪。” 他这样讲,顾繁情知再问不出什么?,可是又很不甘心。 她笑了一笑,道:“想不到二郎竟是这样的一个痴情人,可真是瞧不出来,他的事我倒也听说过?几段,单说郭松岩那个妹子……”说到这儿,她轻轻摇了摇头?,再不作声,单只是笑。 她提到郭岱的妹子。 于是杜擎也没?了声音。 顾繁并未发现身旁夫君的异状,仍自?顾道:“郭松岩的那个妹子,我是见过?的,那样的一个齐整人,真是可惜了……郭松岩也太私利了些,,一心攀附,耽了妹子这么?些年……二郎既已同他那妹子和离,哪还会?再回头??掌兵的外戚……鹓雏的母亲可就不一样了,有?传言说她是孟氏的公主……孟氏的血脉岂是一般的尊贵?且孟氏又早已死?了干净,再没?什么?妨碍的……” 顾繁等着杜擎的回答,可是好久也没?有?声响,她抬了头?去看,只见她的夫君正望着前方出神。她追着看过?去,竟见着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她前头?才提及的郭岱的妹子。 这可真叫人难为情。 眼见那身影渐渐近了,顾繁稍站直了些,脸上挂出得体的微笑。 郭青桐也是微笑着的,只是如她这个人一样,她的笑透露着苦涩意味,叫人疑心她会?笑着流下眼泪来,很有?一种令人心碎的美。 杜擎有?一些平静的心痛,人怔怔的。 顾繁便喊他:“在想什么??同你说话也不理会?。”又对?郭青桐道:“别管他,成日?里这么?一副样子,扫人的兴致!” 郭青桐只是俯首微笑,并不言语。 杜擎回过?神来,先看见郭青桐手里提着的竹篮,里头?盛着几只干瘪的莲蓬,眼神再低些,又看见她裙上沾了些湿泥, 忍不住道:“叫使女摘就好,何必你亲自?去呢?” 郭青桐知道他说的是莲蓬,也低头?看了一眼,低声道:“鹓雏只爱吃新鲜的莲子,这些是今年最?后的了……” 顾繁在这一瞬间觉得自?己女人的身份受到了冒犯,她心里原有?的那些心虚愧疚于此刻荡然?无存。 又不是活不下去没?有?旁的出路,一个女人,身段低到如此地?步,简直是丢女人的脸,叫人鄙夷,所以?她身上的种种可怜之处便成了自?作自?受,无法使人同情,而且更多了愤怒怨恨。 顾繁实在羞与此等人为伍,连看一眼也觉多余,不过?她是个懂礼的人,因此仍只是微笑。 此时恰好有?两只玉色蝴蝶结伴飞过?,趴在父亲怀里的阿檀被吸引去了心神,直起了身子,指着手,雀跃地?叫着想去抓。 顾繁笑道:“你要什么??鞋也没?有?,还想着追蝴蝶?” 小孩子才不管,愈发大?喊大?叫起来。 “不许喊!这样的没?礼数,我真是惯坏了你!” 顾繁是个有?威严的母亲,阿檀当即便噤了声,小心地?窝进了父亲的怀里。 杜擎摸着儿子的脊背,对?妻子道:“他小孩子罢了,你也太严厉了些。”然?后又低下头?小声对?儿子道:“少了鞋又怎么?样?父亲可是在呢,既然?我们阿檀想要,父亲这就带你去抓,好不好?” 阿檀笑着搂住父亲的脖颈,脸也紧紧贴了过?去。 顾繁不满地?道:“这会?儿你倒做起好父亲来了,真是狡诈!才不叫你如意!”说着便从杜擎怀里抢过?儿子,抱住了,笑道:“我的好阿檀,母亲带你去追蝴蝶!”临走前也并没?有?忘记同郭青桐告罪。 杜擎满脸无奈地?目送着妻儿离去,眸光里尽是温情。 郭青桐也看着那一对?母子,忽然?笑着感慨,“真好啊。”声音轻到几乎没?有?。 但?杜擎还是听到了,偏过?头?去看她,她知道他看了过?来,于是也抬起了头?,二人目光相?向。 这是自?五年前那一回后,两人的首次会?面。 当初是觉着,那些话既已说出口,相?见便再不能够,却想不到人心如此易变。 再见面,杜擎心平气和,别的情绪倒也有?,但?无关?情爱,只是惋惜与怜悯。 郭青桐率先转过?头?,仍去看远处的顾繁母子,眼中的艳羡不加遮掩,更衬出她笑中的苦涩。 “我有?悔,三郎,如果当时……我对?你并没?有?朋友之外的感情,可我真后悔当初拒绝了你,你的忠告,我应当听的……” 远处传来女人和孩童的笑声,杜擎抬头?望过?去,他的妻子捏住了蝴蝶的两只翅膀,腰身弯垂,他的儿子不停地?挥舞着双臂,跳起来想要去够母亲手里的蝴蝶,可是怎样也够不到,到底还小呢。 耳畔青桐的声音又响起,“我虽然?并不爱你,可是如果真的嫁与你,时日?久了,有?孩子,我总会?对?你生出些真心……” 杜擎只是静静地?听着,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说什么?话,不过?心是平静的。 人是回不到过?去的,而且他如今很好,他已经知足,所以?没?有?必要回头?。 只是青桐确实有?些可惜,好在还不算太晚。 他说出的话完全是出自?真心,“你还很年轻,一切都来得及,二郎也不会?亏待你,你只需安心往前走就是。” 郭青桐却摇头?,“我没?有?前路,也无法回头?……三郎,我做了太多错事,不会?有?善终……” 分明是燥热的白日?,杜擎竟觉得森煞,待要问清楚,青桐却已提步直愣愣向前去了。 杜擎下意识要去追,已然?迈出了两步,但?还是停住了。他匆忙地?回身,看见他的妻子正向他走来,怀里抱着他们的孩子。 杜擎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顾繁问:“你怎么?了?瞧着失魂落魄的。” 杜擎笑着摇了摇头?,伸手去接儿子。 阿檀不理会?他。 杜擎弯下背,笑着问:“怎么?了呀,我的阿檀好像不高兴?” 顾繁道:“蝴蝶在他手里飞走了,正生着气呢。” “一只蝴蝶罢了,也不怎么?好看,等到明年春天,父亲带你去捉好的,全放进你的帐子里,好不好?” 阿檀看着父亲轻轻点了点头?。 杜擎抬手揉了揉他松软的头?发,而后如愿把他抱进了怀里。 顾繁在一旁道:“他是真的重了,我累得不轻,别在这里等了,咱们先过?去,我要坐下歇一歇。” 杜擎笑着对?儿子道:“阿檀可听到了?往后不准再闹着要母亲抱了,若是累着你母亲,父亲可是要和你翻脸的。” 顾繁闻言朝他投去了嗔怪的一眼,可唇角是扬起来的。 马车行驶在巷道里。 湛君本在闭目养神,突然?间睁开了眼,问身旁的渔歌:“你可听见了?”接着又喊前头?的驭者:“快停下!” 马车应声停下。 渔歌仔细听了一阵儿,摇了摇头?,道:“婢子什么?也没?听到,少夫人可是听错了?” 此时天地?寂静,除却风声和鸟鸣,再没?有?什么?旁的声音。 湛君也疑心自?己听错,可若真的是…… 湛君不敢大?意,于是想下车查看。 才动了一下,渔歌便紧紧拉住了她,问:“少夫人是听到了什么??” 湛君迟疑了一会?儿,很不确定地?道:“像是一声呻、吟,听起来很是痛苦……” 第133章 渔歌当机立断, 沉声朝车外喊:“快走!” 鞭声破空,车子立时动起来。 湛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质问渔歌:“你做什么!”又?喊驭者:“停下?呀!” “不?准停!”渔歌大喊道。 “你这是干什么?我?说了我?听见有人……” 成欢 第119节 “少夫人恕罪!”渔歌伏跪在马车上, 声音急切:“少夫人千金贵体,岂可涉险?婢子职责所在, 不?得已才出言冒犯,还望少夫人宽恕!” 湛君听得皱眉。她认为渔歌是草木皆兵, 小心的太过了,但渔歌的话她也没法反驳。要是下?了车,没出事倒好,真出了事, 她是自作自受, 不?敢有怨言,可难免会连累渔歌, 渔歌是没有错的…… 湛君一时之间?很是为难。 渔歌适时地出声安慰:“待到?了万分周全?之地, 婢子自会使人前来查看, 少夫人尽可安心。” 湛君仍是不?能决断, 她担忧地道:“可若是……晚了呢?倘若她此刻就在生死之间?, 我?们要是不?去救她……不?行!我?做不?到?!我?要下?车!渔歌你已经尽责, 要是我?真遭了不?测,那也单只是我?的事, 谁若是想牵连你, 你只管拿出我?这句话……”湛君说服了自己, 于是手脚并?用?地想往车外爬,又?喊:“快停车啊!” 渔歌伸手去抓人:“少夫人不?可!” 驭者这时候勒停了马, 道:“是个要生产的妇人。” 驭者很快抱了人回来,掀帘送进了车里。 一个不?算年轻的女人, 看起来也许有三十岁,此刻面色雪白,声气极弱。 驭者道:“已经搜过,并?没有利器。” “那……给她找个稳婆来?”渔歌如此提议。 湛君看着女子那几乎已被?鲜血浸透的衣裳,轻轻摇了摇头,道:“来不?及的。”说着便伸手去脱女子的袴褶。 明白了湛君的意图之后,渔歌猛地抓住了湛君的手,她惊到?几乎说不?出话来:“这……这……少夫人身份贵重,岂能、岂能……做这等事!这也……也……!” 湛君挥掉渔歌的手,很不?耐烦地道:“死生存亡之际,你却谈起身份来!什么身份?天底下?谁不?是只一条命,你若再拦,我?就赶你下?车!” “可、可是……” “可是什么?快帮我?把她的腿折起来!” 渔歌无法,只好硬着头皮递上了手。 女子的双腿被?打开,正当中黑黢黢的一片,淋满了血。 渔歌干呕起来。 湛君倒镇定的多。 孩子胎位是正的,只是母亲已没有了力气。 已经到?了这种时候,再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湛君拔下?头上一支细簪,对准一处狠扎下?去…… 女子蓦地尖叫了一声,猛地坐了起来。 湛君瞅准时机,掐着婴儿的两只胳膊将其从母体中拖了出来。 哭声震彻了整辆马车。 听着这小孩子初始的啼哭,湛君忽然想起元凌来。 元凌那时候也是哭了的,但是不?怎么嘹亮,听着有些可怜。 当然可怜,他母亲那时候并?没有好日子过,他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瘦小到?连稳婆都诧。不?过现在是好得多了。 “少夫人?少夫人?” “啊?” “少夫人怎么突然发起怔来?” “我?……啊!有剪刀吗?匕首也行,要给小孩子断脐!” 渔歌闻声连忙在车里翻找起来,片刻后递给湛君一把匕首。 “拿火烧一下?。” 渔歌又?赶忙取出火折子,来回地燎着刀锋。 湛君继续发号施令,“可以了,匕首擦干净,然后割这里。” 渔歌缩着肩膀,手也在不?停地颤着,但还是将匕首准确无误地放到?了湛君指定的地方。 “快!”湛君催促。 渔歌听了,心一横,腕上用?力,脐带当即断开来。 “有没有软些的布料?” 渔歌四下?里看了,问?:“绸布可以吗?” “可以,拿过来,给他包住。” 两人合力把小孩子裹了。 湛君仔细地看小孩子那皱红的脸,忽然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原来才出生的小孩子是这模样?啊……” “给我?、给我?瞧一眼……求您……多谢了……” 细细的一道声音,虚弱到?了极点。 湛君这才想起那刚生产完的可怜母亲,她感到?愧疚,于是连忙把孩子抱了过去。 女子竭力地抬起了头,待看清了自己的孩子,脸上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笑,然后半阖了眼,身子又?跌了回去。 湛君急忙转身把婴儿给了渔歌,自己则担忧地拿起女子的一只胳膊诊起了脉。 脉相倒平缓,不?像是有什么大碍的样?子。 但是湛君不?能放心,便对外头的驭者道:“快带我?们去找稳婆!”随即又?道:“去医铺,最好是产科。” 话音才落,就听见马车后头有人一面拍着车壁一面哭喊:“里头的可是我?家阿碧?阿碧!是你吗?应母亲一声呀!” 那女子看过孩子便昏了过去,想知道她是不?是阿碧只能请外头那妇人上车来辨认。 “阿碧,我?可怜的阿碧,快睁开眼睛看看娘呀!” 看她哭的实在凄惨,湛君出声安慰:“她应当还好,我?们正要带她往医铺去。” 可是这母亲的一颗心全?在她才历了劫难的女儿身上,旁的人全?然分不?出神理?会的。 这时候外头又?一道颤抖的声音响起来,满含着惊喜,“里头可是我?的孙儿?是我?的乖孙吧!我?的乖孙!祖母总算是把你盼来了!”说着便想要上车,却被?驭者拦住了,因此大骂起驭者来。 湛君被?骂声哭声扰得心烦,朝外喊:“怎么还不?带我?们去医铺!” 外头有人喊:“怎么还去医铺?阿诚嫂不?是就在车上?” 这句话点醒了阿城嫂,她终于停下?了哭,慌乱去检查她女儿的下?身。 渔歌见状提议先下?车去。 马车并?不?宽阔,四个人实在有些拥挤,况且小孩子身上的脏污也需要处理?,湛君也就听了渔歌话下?车。 马车旁已聚了乌泱泱的一群妇人,全?围着那年轻的驭者,指责他不?近人情,看起来个个义愤填膺。不?知是她们当中的哪一个最先看见了抱着孩子的渔歌和?湛君,大喊了一声,那可怜的驭者才终于得了救。 一群人又?全?围上马车,湛君和?渔歌被?堵得动弹不?得,当中有一个青紫脸皮的黑衣妇人,约莫四五十岁,细眼薄唇,一群人里她最热切,一双枯瘦的手高举着挥舞,扒渔歌的袖子,“可是我?孙儿?是个男孩吧!我?算过的,一定是男孩!快给我?孙儿!” 算不?上是给,说抢倒是更合衬。 孩子才到?了手里,妇人就迫不?及待地扒开襁褓验看。 那样?热切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救命的仙药,湛君甚至觉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她的眼泪。下?一刻她也真的哭了出来。 然而看着她的眼泪,湛君却不?觉得感动,连渔歌这样?一向不?爱多事人也忍不?住咕哝:“眼里就只有孙儿,儿妇竟一句也不?过问?。” 话音才落,马车里又?一次响起了属于母亲的哀哭。 渔歌低声道:“那女子的家人既在,这里想必再用?不?上咱们,少夫人不?若先离去的好,这车只当是贺礼送给她们,叫府中另送车马来载少夫人回程,少夫人以为如何?” 湛君暂时还不?想走,因为阿碧的状况她还没有知道的很清楚,她是想着要送阿碧去医铺,无论好坏,总要有个定论,否则她不?能安心。 她正要说话,忽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 “阿澈?” 湛君诧异地抬起头。 吴缜就站在五丈外,身上背着他的箱箧,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孩子。 “没什么大碍,好好调养就是了,也是她交了福运,遇见阿澈你,否则怕是要……” 因为小孩子在身旁,吴缜恐吓到?她,所以便住了头,后头的话没有再说。 可那小孩子还是哭了。 吴缜笑着哄她,“你母亲没事,别怕,这个拿去吃,奖给你的,你母亲和?弟弟能得救你可是有大功的。” 干荷叶在他手里展开,一把黄澄澄的杏脯。 那小孩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可是不?敢接。 吴缜硬塞进她手里,随后站起身来,转过头问?湛君:“不?过阿澈你怎么会在出现这里?” “我?是来寻你的。”湛君有些不?好意思,“昨天我?那个样?子,你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话也没来及讲……” “原来如此。”吴缜笑起来,说:“那就先到?我?那里吧,你恐怕得先好好收拾打理?一番。” 湛君低头看自己,吓了一跳。 两只手上全?是血,裙上也尽是淋漓的红色。 “啊!这确实得好好洗一洗!简直不?能见人了!” 吴缜微笑道:“因为救人才沾上的这些,哪里就不?能见人了?” 吴缜拿了皂角给湛君,湛君同渔歌分了,两个人在同一盆水里洗手。 湛君洗的心不?在焉,渔歌注意到?,便问?:“少夫人在想什么?” “想我?阿嫂。” 渔歌不?敢再出声,只低头默默搓自己的手。 清水早已成?了血水,湛君毫无所觉,仍在盆中搓弄。 渔歌抓住湛君的两只手,从盆里拿出来,道:“少夫人再洗手只怕要脱皮,我?找瓢来,给少夫人浇一浇。” 湛君这才回神,笑道:“不?必这么麻烦,只换水就是了,咱们一起洗。” 两人洗完手,阿茵笑着递来两块帕子。 渔歌连忙接过,捧起湛君的手要擦拭。 湛君皱着眉避开,自己拿过帕子,一面擦手一面道:“人家给两块帕子,你我?当然是自管自的,你讲你职责所在,我?并?不?为难你,只是如今是在外面,你大可以自在些,方才在马车上,你我?难道不?是同朋友一样??”说完了话,湛君便往屋内去寻吴缜。 成欢 第120节 第134章 看见湛君进门, 吴缜从一堆杂乱里站了起来。 他有?些?羞窘,低头左右看了,苦笑道:“我还未收拾妥当, 这样子招待你,实在叫人惭愧。” 确实乱的?厉害, 满地散落着?带墨的?纸,层层叠叠地铺着?, 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吴缜那些见外的话湛君不怎么爱听,因此不作理?会,弯腰捡起一张纸来,笑着?开口:“这是……” 只一瞬间, 笑意毫无预兆地僵在她的?脸上。 因那纸上的?是熟悉的?字迹, 使她不可避免地想起熟悉的?人。 先?生。 “这些?是老师行医的?手稿,他临终前送给了我, 我预备按门类整理?出来, 编纂成?书, 流传出去, 后来人也可从中受益。世?上的?许多人, 死了便是死了, 同他们的?生一样,无声无息不惊波澜, 就像一滴水融进了湖海, 杳无踪迹……但老师不会, 他的?名?字会被人铭记,哪怕千百年之后也会有?人知道他曾经来过。” 湛君有?被安慰到, 虽然仍是哀怆,但终究是没有?哭。 湛君决定同吴缜一起整理?姜掩的?遗稿, 她认为是应尽的?责任。 吴缜当然是没有?二话。 只是湛君自此要常出门。 渔歌很有?顾虑,于是别有?用心地劝道:“何不请吴杏林到咱们府上去?既可免少夫人车马劳顿之苦,又能给那些?书稿寻个宽敞妥当的?地方收置,任由?吴杏林那样堆着?,只怕要生虫蠹,届时如何是好?” 湛君道:“终日同药材交道的?人,难道还?不会调配药粉驱虫吗?你实在过虑,而且吴杏林还?要给人诊病,请了他到深宅里,病人要如何寻他?” 渔歌只得?闭嘴。 湛君回到元府后的?第一件事是洗浴。 洗了很久,洗到再闻不见血腥气。 从浴房出来时天正要黑,饭早已摆上,元凌与鲤儿?却还?没有?回来,湛君便一面通发一面等。 头发梳好,长长地拖在脑后,两边只拿掩鬓别了,倒也不见散乱。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人,湛君不由?得?有?些?着?急,正要出去寻,就听见元凌和鲤儿?的?大笑声,接着?便看见他两个相互追逐着?跑进了门。 “好饿!”元凌进了门就大喊,“今日吃什么?” 吃什么湛君还?不知道,她一向不管这些?事,不过总归一定会是他爱吃的?就是了。 元凌用食时很有?规矩,只是吃,不发出一点?声音,神色给人一种淡漠之感。 湛君忽地想起白日里那个浮着?白脂的?又红又皱的?小孩子,小小的?软软的?一团。 眼前的?这小孩子已经有?了成?人的?神态。 湛君捧起元凌的?脸,仔细地看。可是她想象不出元凌那时候的?样子。 心中很有?悔意。 元凌不明所以,只皱着?眉问:“我脸上有?沾到?”他虽然这样问了,但是看神色,分明是不信自己会出错。 沉默了片刻,湛君道:“你怎么就没有?像我的?地方呢?” 元凌一下子张大了眼,鲤儿?也偏过脸看过来。 一时很是安静。 忽然有?声音道:“怎么,你嫌他?” 三个人都看过去,门口处,元衍的?脸自昏暗里转出。 他们父子长得?一个模子。 元凌等着?他母亲的?回答。他睁大的?眼睛里有?些?许的?水意,里头填满了冤屈。 湛君看了心里发紧,一把将他揉进怀里,细细地摩挲他的?脸,安抚他,同时也不忘朝门口瞪过去:“你挑唆什么?真?是恶毒!” 元衍迎着?烛光微笑。 元衍挨着?鲤儿?坐下,只是坐着?。 湛君想了想,给他盛了一碗白饭,放到他面前。 元衍很惊奇的?样子,拿两只手指端起那只碗,看了一会儿?后又去看湛君,慢慢地挑起一边眉毛,道:“这样客气?真?叫人惶恐!” 他此话是否衷心倒不好讲,但湛君认定他是作怪,遂冷笑了一声:“你大可以不吃。” “残羹冷炙,我又不是不做事的?人,怎么就要吃你们剩下的??真?有?心,为何不等我?” 湛君是有?理?的?人,“难道你夜里回来,我们也要等你?早前也不见你有?怨言,可见如今是闲了,这样的?兴妖作怪!谁要理?会你?”说着?便拉起两个孩子:“不吃了!”左右也已经吃的?差不多,才?不要留在这里,平添郁气! 待三个人的?身影再瞧不见,元衍才?收回了目光,低头看着?盘中零落的?菜馔,轻轻撇了一下嘴。 使女上来收拾,元衍挥了挥手,道:“就这样吧,谁叫我回来的?晚呢?也只配吃这个了。”说着?长叹一声。 使女不敢作声。 渔歌匆忙跑来,湿发尚在滴水——她不敢行错一步,所以头发未干也挽了髻,工整地插戴了几支簪。 垂首低眉,将今日所经之事完整讲来,不敢有?丝毫的?遗漏。 元衍安静地听着?。待渔歌讲完,他那一碗饭也刚好见了底。渔歌又奉水,元衍接过,漱罢口,道:“她想去便叫她去,不过你要跟着?,此外我会叫几个人暗中随行,明日临去前你记得?先?认一认脸。” 渔歌应是,又道:“今日三郎有?来,夫人并小郎君也一道来了,杜夫人似乎是想要见少夫人,可惜少夫人外出,不曾得?见。” “不用管,她不必见客。” 一夜无事。 翌日一早,用过早食,两个孩子去上学,湛君则坐了车去长春坊。 到了不见人,又去南市。 医铺同先?前一样忙碌。 吴缜原本想过段时日再重开医铺,可是想找他诊病的?人实在太多,全?寻到他家里去,他实在难以招架,只得?又到南市去。 因常有?人打扫的?缘故,医铺并不见破败,甚至连东西也不曾少。 吴缜不由?得?心生感慨。 既是到南市,下车便少不了帷帽,因此湛君并未被吴缜认出,她也没有?上前,只是同渔歌一起立在医铺一角。 待到诊病的?人全?离开了,湛君才?摘下帷帽,笑着?对吴缜道:“你可真?是忙,我看了你好久,根本不见你停下。” 吴缜立马要站起来迎接,湛君也立即出声制止,“你总是这样见外,叫我难过。” 此话一出,吴缜果然再不敢。 吴缜坐在长榻上,笑着?叹气:“都是些?贫苦人,寻常看不起病,只能生挨着?……” 湛君截他的?话:“好在有?你。” 他还?是同从前一样,诊费极低,有?些?人不但不必给,甚至还?会从他那里得?到买药的?钱。湛君在一旁全?都看的?清楚。 “你是圣人,真?希望天底下你这样的?人多些?。” 吴缜却道:“我至多只是个好人,所做的?实在有?限,圣人自有?他的?功业。当年咸安半城都是流民,如今已经见不到了,不是吗?”他笑起来,“阿澈你也是要青史留名?的?。” 湛君明白他的?好意,可她实在不愿意谈论这个。她的?爱恨都太过简单,并不足以应对太复杂的?人和事,所以干脆不管,听也不要。 吴缜观她神色忽然淡下来,虽不知是何原由?,但她既不高兴,他便绝不会再提,于是说起别的?话,佯作责怪:“既然早来了,怎么好袖手旁观?你当施以援手才?是,这样我就可以少诊几个人,断不会忙到这种地步。” 湛君一下子愣住。 是啊,怎么只就站在那里呢?明明她也可以的?,昨日她还?救起了一个人…… 她想,可能是先?生不在身旁,她缺少底气,昨日不过是受形势所逼。 只有?先?生在,她才?能肆无忌惮。 可是先?生死了。 不过她还?没死,还?要继续活下去。 她有?两个孩子,哪怕是为着?他们,她也不能再做小孩子了。 她轻轻地笑着?,“下回吧,一定帮你,只要人在这里,总有?机会” 看她笑起来,吴缜放了心。 医铺既没有?再人,湛君便安心同吴缜一起整理?姜掩的?遗稿,渔歌在一旁为他们研墨。 湛君提笔誊抄,挡不住心内翻涌。 她初学字,也是临先?生写给她的?帖。 她不由?得?想起从前。 忽然间四周似乎长起青竹来,竹叶淡雅的?香气钻入肺腑,引得?她疼起来。 入眼一句,“李实,性?平,味甘酸,清热生津,鲜食可止消渴,解暑热,绞汁冷服亦可,多食伤肺腑,损伤脾胃,使人虚,不可多食,小儿?尤不可食。”另有?朱字落注:“不予,哭求亦不可予。” 最后一个字大开大合力透纸背,可见真?是下定了决心,写字时不知要气成?什么样。 湛君认真?想了,先?是笑,而后便哭,笑着?哭,哭到整个人发抖。 那一年李子特?别好,大而且甜,红的?厉害,咬一口汁水横溢。她一时没有?管住自己,不顾告诫,那么满的?一盆,不多时便吃了个干净。吃完晚饭也没有?兴致吃,洗漱完去睡觉,夜里忽然腹痛起来,痛到流冷汗,不能动?弹,害怕得?大哭,喊先?生,喊英娘,大喊大叫着?说自己要死了。 糠皮烤到热烫,帕子包了,搁在肚腹上,凉了就再换烫的?来,闹了一个多时辰才?好了,而后四五天不想吃东西。好全?了,还?想吃,不给,拽着?袖子求,求一整天,答应给两个,太少,要四个,最后得?到六个,当天就全?吃掉,夜里又疼起来,再闹一场。后来就再没见过李子。 她这样哭,吓坏了旁人,问她,说不出来话,只是哭,哭到一点?儿?眼泪也无。 渔歌不敢大意,当即要带人回去。 走到一半,又折回来。 湛君已不再哭,神色平静,除却一双通红的?眼,再没有?她曾崩溃过的?证据。 湛君仍是抄字。 端坐着?,抄的?认真?。 惹的?旁人再不敢做事,只搭一个幌子,实则一颗心全?在她身上,胆战心惊。 成欢 第121节 第135章 仍是黄昏前回去。 出医铺前就戴好帷帽, 登车前听见人问:“是……恩人吗?” 湛君转过头。 那人又问了一回,“可是恩人?昨日长巷里,内子……” 湛君立时知道了他的身份。 他既称湛君为恩人, 湛君投桃报李,揭了轻纱问他:“你妻子可还好吗?” 那忠厚的男人露出呆相, 他手边的小女孩却活跃起来,一只手拉住父亲, 另一只手指出去:“就是她!姊姊好美的!” 湛君对这个女孩子很有好印象,闻声?朝她笑了一笑。 “多亏遇见您,保住了一条命,孩子也好, 否则真是……唉!都是我不好, 记性差,忘了要?紧的东西, 连累她……以后真是再不敢了!” 吴缜许是听见了声?音, 这时也走了出来。 男人又谢吴缜, 还讲到几桩旧事, 悉数与吴缜有关, 可见是个真正念恩的人。 “唉呀!我真是糊涂, 险些忘了正事!” 他所谓的正事是一个瓦罐。 “没?什么好报答,这是醪糟蛋羹, 是自家做的, 想同恩人与吴杏林分分喜气。” 又对湛君道:“昨日多谢恩人的车, 车子我已经?洗过,马也好好喂着, 脏污的东西,我都会赔的, 恩人只管放心?,您随时都可以叫人到我家将其带走,我是怕今日寻不到您,这才没?牵来,否则现时就能归还恩人您了。” 那车她们已经?不要?了。 有人在上头生过孩子。 在渔歌看来,那车已经?沾了下等人的污秽,不配再进她高贵主家的门,湛君虽不作此想,但料想渔歌主家的那些人必定与渔歌是一样想法,她又何必自找没?趣?况且元府不缺那样一辆马车,但对寻常人家来说,倒也可以算一笔横财。也是两全的事。不过湛君到底是有顾虑,她虽赞同了渔歌的提议,却不许渔歌明?白地说出来,彼此心?领神会就好。 但是她遇见的是这样的一家人。 于是湛君笑着道:“好,我这就叫人去取,至于东西,实在不必赔,毕竟是我要?她上去的,便是污了东西,也是我的事,怎么好叫你们赔?” 男人着急起来,整张脸涨红,“这、这怎么能行?没?有道理的事!” “道理我方才不是已经?同你讲了?况且我心?甘情愿的事,需要?什么道理?”说着又拔下头上一对金簪,递过去,道:“拿去熔了,打一把长?命锁,算是我给小孩子的贺礼,祛灾去邪,他生的不顺,要?压一压,往后就没?祸事了。” 男人坚决不肯要?,湛君便把那对簪塞到女孩子的怀里,又从男人手里接过罐子,对吴缜道:“我们把这个分一分。” 湛君一路都抱着罐子。 回了住处,坐下了,湛君对渔歌道:“你拿碗来,这些我们两个也得分一分。” 渔歌愣了一下,“也给我分吗?” 湛君被她问的也愣住了,“这是谢礼,本就有你一份,当然要?分给你。” 不过只给了渔歌一碗。 “不是我吝啬,而是我这边人有些多,每人只怕还分不到这些。” 渔歌盯着那碗羹许久,轻声?讲:“多谢少夫人赏赐。” 湛君听了很不高兴,两条眉紧蹙着,“怎么同你讲不明?白呢?这是人家谢你,什么赏赐?” “你们在说什么?”元衍忽然插话进来。 渔歌连忙行礼,湛君则坐着没?动。 知道自己在这里多余,渔歌当即便告退,走的时候并没?忘了自己的蛋羹。 “这是哪里来的,我家怎么会这种?丑东西?”渔歌走后,元衍指着陶罐问湛君。 湛君不想理他。 元衍若无所觉,又道:“我今日可回来的早,没?叫你等,总不能再叫我吃剩的了吧?” 元凌和鲤儿?这时候正好回来。回来的正好,不然真的要?生气。 净罢手,一群人围在一起用饭。 湛君只给元凌和鲤儿?都盛了饭,并没?有理会一直看着她的元衍。 不过元衍是个能屈能伸的人,自己递了碗过去,问:“不给我盛吗?他们都有。” 湛君道:“你都讲我虚伪了,我哪里还敢呢?” “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懂?我哪里来的胆子敢讲你呢?” 回答他的只是一声?冷哼。 元衍笑起来。 “真不给我盛?好吧,那我给你盛。”说着拿起碗,添进饭,放到湛君面前,叹了一口气,怅然道:“谁叫我没?出息呢。” 湛君已经?吃够了亏,知道在口舌上绝讨不到半分便宜,因此只当没?有听见。 她又盛蛋羹给两个孩子。 元凌尝了一口,吐掉,皱着眉问:“这是什么?不好吃。” “不好吃吗?”湛君舀来尝了,道:“我觉得还好呀,这是醪糟煮的汤,旁人送给我的,是谢礼呢,我觉得很珍贵,所以才特意带回来。” 元衍一句话指出症结所在,“对他来说不够甜,这种?东西他喜欢吃甜的,要?加许多糖。” 糖很快被送来,加进碗里,汤水变作红棕色。 元凌又吃了一口,仍是吐掉了。 “很奇怪。” 但是母亲讲很珍贵,他不敢说倒掉,于是推给自己父亲,仰着头,眼睛里有一种?天真的渴望。 元衍当然疼他,可是没?必要?委屈自己。 “我才不吃,这是妇人产后用来补身的。”他瞟了一眼湛君,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喜事了,不过徒惹伤心?罢了。”又是一声?叹息。 鲤儿?这下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因此只是拿着勺子。 “想有喜事?”湛君咬牙切齿,几个碗全推给他,“那你全吃了吧,多沾些喜气,说不定也就有了。” 元衍发出一声?轻笑,突然往湛君那里靠过去,唇挨近她的耳,说话时声?音轻轻的,“喜事是吃出来的吗?嗯?真是吃出来的吗?” 耳朵忽然微微发麻,心?中的感觉更是说不清道不明?。 湛君只着意于自身怪异的感受,因此叫元衍占了先机。 他哼一声?,“这样甜的东西,我全吃掉?只怕脸上明?日就要?生燎泡,你就是想害我,别?以为我不知道。” 湛君一掌拍在几上,一时杯碟碰撞,发出清脆的嗡鸣,倒有几分好听。 湛君整张脸绷着。 这种?人,真是一刻也没?办法同他待下去。 可是还有孩子在。 他们都睁大了眼,看着她。 于是湛君只好忍辱负重,装作若无其事,又坐回去。 “没?有事,用饭吧。” 笑着给两个孩子夹菜。 元衍并不动筷子,只是笑着看她。 饭罢元衍出去了一趟。 没?人问他做什么去,谁理会他? 湛君找到元凌和鲤儿?那里,看着他们睡下才离开?。回去后便洗漱,一切妥当,拆了头发睡到榻上去。 入睡前一刻,有人在她身边坐下。 她几乎是立刻就坐了起来。 “做什么?”元衍按住她肩膀,轻声?说道。 今夜有很好的月,清辉使湛君看清了他的脸。 也是,除了他不会有旁人。 湛君没?好声?气,“该我问你,你做什么?” “我来是有话问你。” 湛君立时就道:“我不会答的,你快走,不想看见你。” 湛君的脸颊被轻轻地捏了一下。 “干什么!”湛君真的恼了,抬手推在他肩膀上。 推不动,于是更恼了。 而且很有些沮丧。 “你究竟要?做什么?” 元衍沉默了一会儿?。 湛君不耐烦了,嗔道:“真讨厌!”很有些委屈的意思。 “今天怎么哭那么厉害?” 湛君知道渔歌一定会把她的事全告诉他的,所以对他这个问题并不感到意外?。 她觉得他莫名?其妙,渔歌既把事情告诉了他,他难道还能不明?白原因?倒来问她,还挑这样的时候。 她欲嘲他两句,要?讲:“当然是为先生,不然呢?” 可是讲不出来。 想到先生,只有哀戚,生不出任何轻佻的情绪。 所以她只是很平静地说,“因为想起了先生,我很难过,我父亲一样的人,再也没?有了……他怎么能丢下我?” 她的脆弱使她与月光融为一色。 成欢 第122节 叫人疑心?她会破碎。 元衍要?拥住她才不至于害怕。 “你还有我,我会对你好,我告诉过你的,而且我答应过他的,你不要?怕。” 湛君眼里生出泪水,“可是我需要?他,你待我再好,我也需要?他,我不想他离开?我。” “可是他没?法回来找你了,你要?怎么办?”元衍擦掉她的眼泪,感叹道:“真可怜。” “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往后再没?有他,无论?我是悲是喜,他都不会知道了……” 元衍再不说话,轻轻拍着她的背,任由她在自己怀里流泪。 劝说的话已经?讲了,如果没?有用,大可以不再讲。 他一直陪着她,直到她哭累了睡过去。 鸡鸣时分,湛君被连绵的啼鸣惊醒,眼睛酸胀得厉害,尽力睁开?了,见得了一片晦暗的影。 心?里惊了一下。 影子开?口说了话:“我得走了。” 湛君听出来是元衍,放了心?,又想起昨夜的事。 “就要?出去?这样早。”她揉着眼睛问,声?音有些含混。 元衍笑道:“不早了。”抓住了她两只手,“再揉更没?法见人了,不是还要?出去?到时叫她们拿冰水给你敷一敷。” 湛君点头。 元衍又道:“要?是实在好不了,今日便先不去了,缺一天想来也不碍什么,到时我早一些回来。”他又添一句,“回来陪你。” 湛君不同意,“不要?,我想出去,他们都读书去了,只我一个人,不知道做什么,很无趣。” 她既这样讲,元衍便没?有再多说,只道:“那就出去好好玩,玩得开?心?了再回来,只有一点,千万别?再哭了,有什么事便同我讲,答应我?嗯?” 远处鸡又叫了一声?。 “好了,我走了。” 元衍摸了摸她的脸,站了起来。 他走后,湛君的眼前只剩一片石砖泛出的白。 天亮了。 第136章 元希容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 她二兄不许她出门。不但人出不去, 信也?一样,无论书信口?信。外面的人自然也进不来。 二兄太过分,但是没有人管得了他。 母亲是不能指望的, 只有等父亲回来。 可是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她再?没有办法等下去。 好像到处都生了钉子,人坐立难安。 这种磨折, 怎么能继续受下去? 她早就悔了。 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她就是想?同他闹一闹, 叫他知道她的不悦。发生那样的事,难道还?不许她生气吗? 哪知道会弄成这样。 二兄骂她折堕了家里的脸面。 实在张大其词。 怎么就丢家里的脸了? 二兄也?太不容人。 心?里虽然不忿,但不敢有分毫显现。 想?成事还?是要低声下气。 她找过二兄,软语相求, 只说她已知错, 以后再?不会犯,希望二兄放她回家去。 她自觉并?没有说错话?, 可是二兄怎么瞧着像是更气了? 后来二兄彻底不理会她了。 她想?不明?白哪里出了差错, 只好去求幼猊。 幼猊是她弟弟, 可是从来不唤她阿姊, 也?不听她的话?。不是个?好阿弟。 按他的说法, 他只是少了气运, 否则他就可以做兄长,她要是个?妹妹, 他肯定会对她好, 可惜她不是, 而且人还?娇纵的有些讨厌。 难道她就喜欢他了吗?讲出这样的话?,到底谁讨厌? 求他只是因为实在是没有旁的路能走。 才不想?看他得意。 元泽并?不得意。 “你连自己错在哪里都不知道, 要我是二兄,我也?不想?见你。” 元希容只怕她的二兄, 在幼弟面前她很有姿态。 一声冷笑:“那你倒是告诉我,我究竟错在哪里?” “你原先可不是这性子,母亲偏向二兄,你心?有不甘,觉得自己受了委屈,因此时常闹一些事出来,因你是个?女孩子,家里人并?不管你,任由着你闹,哪怕二兄,他那样脾气,也?还?常忍让你,只因为你是他妹子,可你到了别人家,竟然开始学着委屈自己,那样的话?也?说得出来,你何?时知过错?去了他家倒变得通情理了,二兄怎么能不气?” 元希容这才懂,于是变得沉默。 元泽又道:“二兄真的没有容人之量?你只管去问?,他手底下那些人,哪个?不念二兄的恩情?难道只因为那姓严的推了你一把他就要叫你和离归家?是二兄已经忍无可忍了,严家上下倒是都把你当菩萨供着,可在他严十二心?里你又有几分重?他并?不珍惜你,你又何?苦痴缠?徒然叫他看轻你。” “咱们?是骨肉至亲,难道我们?还?害你?” “你是什么人?怎么就要受这种委屈。” “你好好想?一想?。” 丢下一言不发的阿姊,元泽去找他的二兄。 元衍在西原北郊。 元氏欲立都西原,需要建一座雄壮宏伟的新城,所需人力资财,岂可胜数? 元佑仍是先前的性子,所以将?此事交与了他的二子,他并?不过问?。 元衍如今便是忙这个?。 人倒是好找。 到了跟前,元泽喊了一声二兄。 元衍正看图,听得声音,抬起了头,“三郎?怎么来这儿了?” “二兄现下可空闲,我有话?要说。” 元衍收了图,随手给了身边的一个?人,对元泽道:“咱们?到阴凉地方去。” 兄弟两个?上了山。 硕大的一棵樟树下,元泽俯瞰山下的热闹景象,人不过蝼蚁大。 “如何??”元衍问?道。 元泽笑道:“我哪里懂这些?只是辛苦了二兄。” “只辛苦这一阵罢了,难道还?要我日日来?” “二兄也?忙得够久了,该停下来歇一歇了。” 元衍笑了一下,道:“是要歇,不过能歇多久呢?”又问?:“找我来是为何?事?这样急切。” 闻言,元泽揉了揉额角,叹了一口?气,“还?能为谁?真是愁人!她也?太不争气!今日找到我,要我找二兄为她说情,我是没办法,只能来找二兄了,她这样,到底要怎么办呢?” 严行已经在榻上躺了七天。 妻弟的那一脚虽然狠厉,可终究没失了轻重,他虽然吐了一口?血而且当场晕厥,但其实人并?没有什么大碍。 昏是因为脑袋撞到了墙。 第二天他就差不多好了。 至今仍躺在榻上是因为他并?不想?下去。 下去就要去元府请罪。 他不想?。 他知道一直这么躺着不是办法,可他想?不出办法,不如这么躺着,能躲一日是一日。 父亲骂他,母亲在他榻前成日的哭,兄嫂也?一直在劝。 他仍旧不愿意去元府。 他是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 表妹也?来了。 也?是哭。 一双眼睛红着,像抹了胭脂。 但是表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她只是哭,并?没有说话?。 所以他同表妹开了口?。 “父亲早就在为你择亲,要是遇见了有好的,你便嫁了吧。” 表妹哭也?忘了,张大了眼睛看着他,口?中?喃喃地喊着表兄。 成欢 第123节 “若是实在不愿意嫁,留在家里也?是可以的,只要家里还?过得下去,总不会缺少了你的。” 表妹又继续哭了。 “我只是要告诉你,对你,我从来只有责任,并?无男女之情,倘若没有那些事,我可能会娶你,但是历经了你嫁人,我娶妇,咱们?的缘分,已经尽了。” “那天是因为,如果我不出手,你可能会死。” “如此而已。” “如今我前途不明?,父亲也?已老?朽,若我们?都去了,你在这里的日子只怕不会好过,倒不如嫁人的好。” 表妹哭道:“可是我离不得表兄啊!不要不让我同表兄分开,我怎么样都可以的。” “可是我不愿意。” 后来他叫人把表妹搀走了,也?知道他的话?表妹听进了多少。 不过无论如何?,他已尽了责任。 只是他同他妻子的事,他心?中?仍旧没有结论。 妻子的兄弟要见他。 这是避不得的。 去了也?好。 见面是在酒肆。 布置倒很是清幽文雅,竹帘并?竹屏,长榻短榻,几上煮着茶,已经开了,有沸腾的水声,白雾袅袅好似轻纱。 不像是要再?打?他一顿的样子。 只有两个?人,妻子的二兄,还?有妻子的双生弟弟。 既是兄长,要行礼才是。 恭恭敬敬地见礼。 二兄没有出声。 他只好一直躬着身。 这已经是他意料之外的温和了。 妻弟只是一脚踹晕了他,这个?妻兄能直接把他打?死。 他其实有点怕这妻兄。 一开始就怕。 哪怕他从来瞧着都神清气朗,又常带笑。 终于有人开口?了。 是妻子的二兄。 “你对她究竟有什么不满?” 他知道他指的是妻子。 沉吟了一会儿,他道:“并?非是她有什么不好,一切的根由在于我不配。” 只要开了头,接下来的话?便很好讲。 “君家门第高贵,肯将?女儿下降,是我严氏之无上荣耀。但是我们?并?不配。” “我的家族早已没落,我母亲并?非世家贵女,长嫂甚至出身商家,我仗着父母兄嫂的宠溺,生无大志,一生所求不过是将?时光任意虚度,我不知道我自何?处得来的福运,竟然可以娶到一位……公主。” “所有人都觉得我应该感?恩戴德。” “我确实感?恩戴德。” “可是我家实在是委屈了公主,不是吗?我的父亲浅薄无能,母亲短视谄媚,长嫂更加不堪,出身低微,不知世家教养为何?物……可他们?是我的亲人,我有的只是他们?。” 他将?身子站得笔直,“我与表妹并?无私情,只是不忍见她殒身,当时只是过失……是我一人之过,任杀任剐,我不敢有怨,只求祸不及家人。” “你倒是有风骨。”对面的人如此说了一句。 他并?不言语,只等待自己将?有的处置。 “二兄说的对,我确实是丢尽了家里的脸。”屏风后传出一道极低的声音。 他顿时像遭了雷霆。 数载的夫妻,他不至于连自己妻子的声音也?听不出来。 果然,妻子熟悉的脸从屏风后慢慢转出。 他从来没有在她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 很平静,不见波澜。 在他面前,她最多的是佯嗔薄喜。 他看见她的身子在轻轻地抖,她张口?: “兄弟们?说的很对,我太娇纵,以至于连累了家族的名声,叫人以为我家有暴戾恣睢之风,做得出草菅人命的事……” “我知道,我们?的婚事,你有诸多不愿……是我委屈了你,才叫你有这样多的怨气……” “你眼里,我是无德之人,你是无福之人……” 她轻轻地点头。 “很对。” “既然如此,严郎,我们?就此分手吧。” “我的东西,自有我的家人代?我取回。” “至于樱莺,她是我的女儿,跟着我好些,将?来也?有好前程……” “就这样吧。” 她没有哭,只是红了眼睛,手掌掩住口?鼻,稍稍仰起了头。 “我要回我家去。” 她转身离开。 她的双生弟弟追着她出去,路过他时胳膊甩在了他的身上,他受了力,被带得摇晃了几下,后退半步后稳住了身子。 她的二兄倒没有动,仍是坐着。 他瞧不出他的喜怒。 他听见他说:“在你眼里,她只有不好,难道她真的一点好也?没有吗?你说的对,你确实不配,你得到的太轻易,所以并?不懂珍惜。” “你们?是夫妻,什么话?不能讲?你对她有不满,为何?不告诉她?她深爱你,不会为了你改?你觉得她不能得罪,你只是把她当……公主,而不是妻子。” “你并?没有诚意。” “好了,我妹妹已经做出了决定,到此为止了。” “你给她委屈受,按理我不该放过你,但你是樱莺的父亲,看在我甥女的面上,此事便这样吧。” 说完话?人便走了。 只留下他一个?人。 他还?站在原地。 水声也?没有停。 他其实并?没有想?好。 但是一切已经结束了。 他忽然感?到愧疚。对她的愧疚。 是啊,难道她就只有不好吗? 第137章 八月的朔日。 日中时?候, 湛君抄书稿,用掉了最后一张纸。 正好手腕也有些酸,她站了起来, 轻轻地甩了两下手?。 “累了么?”不远处,吴缜笑着问道。 湛君点点头, 皱着眉道:“坐太久,感觉身上不是很好。” “并没有人在后催赶, 怎么这样急切,早劝你歇一歇,从来也没有听过。” 湛君笑道:“还是歇过的。” 吴缜朝她走了过来,到了近前, 递给了她一个东西。 “是什么?”绢布缝的容臭, 但?是没有味道,里?头塞了东西, 有很清晰的起伏, 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打开不?就知道了?” “我糊涂了!”湛君笑得有些懊恼。 打开了, 倒到掌心上。 好像是银块。 “工钱。”吴缜在一旁道。 “工钱?” “对, 你的工钱, 不?是帮我诊治了病人?是该给你工钱的。”他?顿了顿, “其实五年?前那时?候也该给你的,但?是还没来得及。” “啊, 我不?能要, 你知道……我……”湛君不?知道该讲什么好, 于是不?再说,只是要还东西。 “留下吧, 这是你应该得到的,你那位朋友也有, 我会给她的。”他?笑了笑,又说:“阿茵每月都?有,很多年?了,而且还不?给阿讷,连她母亲也不?给,我觉得她现在应该算得上富有。” 很小的一块东西,握在手?里?很有重量。 成欢 第124节 “收下吧,虽然不?多,但?是却是我应该给你的,倘若你不?收下,那我就再也不?好叫你帮我给人诊脉了,收下吧。” 湛君把?那银块握在手?里?,握到它热起来。 算起来,是她人生第一次。 湛君有了一种浑身上下轻飘飘的感觉。 就在她想着手?里?这东西要用到何处的时?候,忽然听得一声:“吴郎。” 湛君清醒了些。 抬起头,看见了阿梅。 她知道是阿梅,但?她还是看了过去。 因?为她知道阿梅也一定在看着她。 很多次了。 她没有办法不?在意。 果然,阿梅正是在看她。 其实她应该看的人是吴缜。 但?是她就是看着湛君,看着湛君的脸,说:“该食餐饭了。” 七月湛君确实歇过几天。 小孩子爱玩,不?读书就到处跑,跑出一身汗,又贪凉,夜里?不?肯好好盖被?子,结果两个人双双患了寒热,头昏脑胀,躺在榻上起不?来。 尤其元凌,他?症状更重一些,难受得很了,哭着要母亲陪。 湛君哪里?还能走? 衣不?解带照顾了三天。 他?两个还没好,湛君又累到。 又是三天。 三个人才全好了。 小孩子继续上学,湛君仍去吴缜的医铺。 也就是那一日的日中,湛君第一次见到了阿梅。 阿梅是吴缜的未婚妻子。 初回咸安的那个晚上,吴讷提出的要求,吴缜这个兄长自然是应了他?。 他?的弟弟要挟他?。 亲兄弟,他?自然知道他?的软肋——父母交到他?手?上的幼弟。 其实他?肯答应,也并非全是为 着吴讷的要挟。 早晚的区别。 吴讷是一定会成亲的,不?过是 吴讷要的是他?的态度。 当初他?想离开咸安去严州,与吴讷商量,吴讷并没有说什么反对的话。而吴讷知道他?为什么要去严州。现在要他?成亲,只不?过是因?为连吴讷也知道他?和她之间再无可能。 吴讷是为自己的兄长着想。 吴缜也觉得自己应当成亲。他?爱她,虽然是他?自己的事,可是她知道他?爱她。 他?不?成亲,她就会知道他?没有办法再爱上别人,她是个极善良的人,会为此感到愧疚,他?的爱会成为她的负担。 他?应当成亲。 娶一位妻子,真心待她。 这样就可以不?亏欠任何人。 所以他?答应了。 吴讷第二天就去找了张嫂,请她留意合适的女子。 对他?来说,合适的妻子只能从那些寡居的妇人里?面选。 他?并不?年?轻了,年?纪太小的女孩子他?是无法接受的。 但?是张嫂找到了阿梅。 阿梅姓骆,今年?二十五岁,是一个很有勇气女孩子。 三年?前,她带着自己的阿弟并一众仆从战乱之地抵达了咸安。 很相像的,阿梅的父母也早亡,而且同样交给她一个年?幼她许多的阿弟。 阿梅的父母很有些资财,但?是他?们去世的太早,唯一的儿子又太小,亲族又那样多。 为了守住父母留下的东西,阿梅不?肯嫁,而当她完全拿回那些原本?就属于她的东西的时?候,她已经很有年?岁,难有如意的婚事。 如果不?能如意,那不?如不?嫁。 又赶上天下大乱。 阿梅一路历经艰辛,最?终到了咸安这个太平之地,又历了几番磨难,在咸安有了立锥之地。 一切都?落定的时?候,她已经耽到了二十五岁,已不?打算再嫁。 张嫂是阿梅初到咸安时?最?早结识的人,多年?的相处使她很相信张嫂的人品。 但?这一次她却不?怎么信。 她认为是信夸词。 说的就好像真的是她命定的姻缘一样。 张嫂自有她的安排,但?是阿梅当天便找上了吴家的门。 当时?吴缜正整理文稿,听见声音,抬起头,看见一个很是英气利落的女子站在他?家里?。 他?愣怔的时?候,那女子问:“你就是那位吴郎?” 张嫂后赶到,慌忙做了一番解释。 张嫂怕赶不?及地说着前因?后果,阿梅在一旁全神贯注地打量吴缜。 阿梅先?点了头。 张嫂欢天喜地地到吴家去。 吴讷也是笑逐颜开。 吴缜当然是答应了。 吴缜同样也养大了一个小孩子,知道其中的难处,所以他?敬重阿梅,敬重之外,更多的是怜惜。 她一个女孩子,经历这些事,不?知吃过多少?苦头。 吴缜对阿梅的怜惜使她迅速地在吴缜心中有了一席之地。 他?是一个有担当的人,既然有心,便一定要负起责任来。 但?他?是个实在过于内敛的人,而阿梅又那样的果敢。 阿梅觉得他?与她之间很有疏离,她认为是因?为他?们还不?够熟稔,所以阿梅每日都?会吴家去,吴家见不?到人,她就到医铺去。 然后那天她就见到了湛君。 阿梅自认见多识广,她走过许多地方,见多许多美?人,但?是她们加在一起也不?及此刻站在她未婚夫面前的那人美?丽。 他?们又那样亲近。 她说话时?,他?总是带着笑听。 阿梅是个聪明女子。 她几乎立刻就明白了。 但?她不?会就此甘心退出。 她怎么会认输?她正是因?为从不?肯认输,所以才有今日,她最?懂那几个字的分量。 而且她一定有机会,否则她为何会出现在他?们面前? 阿梅笑着上前攀谈。 她有她的优异之处。 湛君虽然惊讶,但?她是个得体的人,而且知道了已经知道面前人的身份,她有的只有热诚。 说话的时?候,阿梅一直看湛君的脸,目光甚至有些冒犯。 不?过因?为吴缜的关?系,湛君对她很是容忍。 几句话说下来,彼此对对方的情况都?有了一番了解。 尤其是湛君同吴缜之间的事,阿梅是着意打听了的。 阿梅知道她的对手?已是嫁了人的,有一个五岁的孩子。 这样便不?足为惧。 可是他?的眼里?还有她。 阿梅在心里?将自己同脸前的美?人做了一番比较。 她真是美?丽,令人心折。 阿梅觉得自己无法阻止她的未婚夫爱她。 所以她要逼她走。 只要她不?再出现在他?们眼前,阿梅便可以认定是她赢了。 她喜欢赢。 湛君虽然很缺少?领略感情的能力,但?她终究是个聪明人。 成欢 第125节 她在阿梅的眼神里?明白过来,因?此很觉得羞愧。 她觉得自己是个恶人,肆无忌惮地欺负吴缜。 吴缜仍然爱她。 她怎么能够如此频繁地出现在他?眼前? 她在做什么? 她竟然不?能同吴缜在一起,那怎么还能做出这样的事? 她应当远离吴缜。 湛君攥紧了手?里?的银块。 她做了正确的事,可是并不?高兴。 她再一次失去了生命里?非常重要的东西。 吴缜是她最?好的朋友,应该得到她的尊重。 下午仍是抄书稿,直到金乌西沉。 医铺外,湛君没有说话,她朝吴缜微笑,算作她的告别。 他?们一定还会再见,不?过应该是很久之后了。 离开的时?候南市还没有闭市,湛君在各种铺子前流连,将那小小的银块全部用掉,得到了许多东西。 马车上,湛君送了菱粉糕给渔歌,感谢她每日陪她往来,当然驭者她也有送。 渔歌收的很利落,很高兴地道了谢,同时?也帮湛君将给驭者的糕送了出去。 喜气洋洋的时?候,湛君说:“我们以后不?会再来了。” 渔歌缓缓收了神色,小心地问:“为什么啊?” “没什么,就是不?会再来了。” 因?湛君买了东西,很是耗费了些时?间,所以回到元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各处都?已点上了灯。 湛君携着一身水汽走进了庭院。 元凌和鲤儿在檐下逗猫,鲤儿先?看见了湛君,站起来喊了一声姑姑,元凌也连忙站起来,转身的时?候一脚踩在他?那只猫的尾巴上,那猫凄厉地叫一声,跳进了花丛里?,几下便游走了。 湛君给猫吓到,捂着胸口站住了。片刻,元凌和鲤儿就全围到了她身边,一人抓住她一只袖子。 “姑姑,今天怎么这么晚?” “是啊!好晚啊!”元凌抓着母亲的袖子左右地荡,“我好饿!” 湛君摸他?的脸,“饿了怎么不?总食?” 元凌抱住母亲的腰,晃来晃去地撒娇:“母亲以后不?要这么晚!” “好,答应你,以后不?会了。” 一只胳膊搂住一个,三个人往屋里?去。 才进门,湛君就说:“带了糕和果脯给你们,拿去分着吃。”拿出几包荷叶,提在手?里?滴溜溜地转。 两个孩子抢着接了,抱着跑到几案上去拆。 湛君又提醒,“要先?净手?!不?然不?许吃!” 两个人又结伴跑着去净手?,湛君则去换衣裳。 等湛君换好了衣裳出来,元凌和鲤儿已经趴在几案上拆起了荷叶。因?为手?里?的东西都?不?一样,所以就你捏着喂我一口我捏着喂你一口地吃起来。 湛君坐到他?们身边,笑着看他?们吃东西。 元衍一早就在几案后坐着,湛君回来的时?候他?没有起来,也从始至终没有说过话。 元凌捏着一块梅脯到湛君嘴边。 湛君皱起了眉毛,说:“很酸。”但?还是把?梅脯咬进了嘴里?,鲤儿又给了她一块杏脯吃。 三个人都?很高兴。 看着他?们这么高兴,有人却不?高兴。 元衍终于闲了下来。 但?是湛君学会和他?一样早出晚归,用罢饭便洗漱,洗漱完就睡。 许她出去是为她开心,可是她太开心了,元衍又不?开心。 每天都?在外面陪着别人开心,回来却一句话都?不?陪他?讲。 就好像她眼里?没他?这个人似的。 真是越想越有气。 手?指敲在几案上,笃笃地响。 脸色也是冷的,“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 湛君感到莫名其妙,“我没叫你等我吧?你有什么事?” 她真的是一脸诚挚的疑惑,元衍更气了。 “这种东西你也敢给他?们吃?” 湛君这会儿才看出来他?是有意寻事,她冷笑一声:“怎么不?能吃?真出了事也是我们三个死一起,并不?碍着你什么事。” 元衍先?看鲤儿,又看元凌,道:“你们听听,她讲的是什么话?也太过分!你们两个难道就没有话讲?” 元凌和鲤儿对视一眼,鲤儿拿起一块糕,递到元衍嘴边:“姑父要吃吗?” “倒是想起我来了?” 湛君也敲几案,“惹我也就算了,别欺负小孩子,说吧,你想干什么?” 元衍不?好讲是因?为她出去所以他?不?高兴,但?是他?真的有点不?高兴,所以他?不?说话,只是偏过脸,神色平静。 “给你的,要不?要?我的钱只有一点,只能买到这种东西。” 元衍猛地回头。 一根木簪静静地躺在湛君雪白的掌心。 第138章 湛君再不去医铺, 整日无所用心,只是读书。 可?是书也常常读不下去。 总是不自觉想到医铺里的热闹光景,来来往往的人, 低声的话语,满室的清苦味道…… 读书不能静心, 不如不读。 不读书,再没事好做, 不过倒头?睡。睡到头?痛。 每天只有见到两?个孩子的时候是真正?开心。 鲤儿安静,元凌喜欢跳上?榻闹她?。 可?两?个孩子不是一直在?身边,她?也不愿意叫他们知道她?的苦闷。 她?的烦恼只应当是她?的,不必旁人同?她?一道承受。 元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原本他是很高?兴的。 她?就在?他的家里, 只要想见, 立刻就能见得到。他自然欢欣。 可?是他爱她?。她?这样难过,他自然是肯为了她?让步。 问她?:“真就这样沮丧?” 她?不作声, 拿起书盖到脸上?。 元衍推她?肩膀。 湛君一把拿下?书, 坐起来, 不耐烦地看过去。 元衍道:“瞧你这样子!又不是我欺负你, 旁人不敢得罪, 倒给我脸色看!” 他说的有理, 湛君生出些歉意,紧抿了唇, 低下?头?, 捏住他衣袖, 一双眼睛水意横生,很有些讨好的意思。 元衍的心早酥软的不成样子, 但仍是绷紧了一张脸,责怪的口吻:“什么天大的事?这世上?难道没有别的地方能叫你高?兴了?颓靡这许多?天!”一瞬间又放软了语气, “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积善寺的葡萄最好,我们摘一些回?来。” “不去。”一点不迟疑。 元衍变了脸,“为什么?” “不想去。”说着又躺回?去,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哪里也不想去,你快走,莫要扰我。” 元衍当然不会走,也不管她?的话,伸出手?抱了她?到怀里,两?臂使了些力气,两?条腿也用上?。 湛君完全没法子挣扎,不过是拿一双眼睛瞪人。 “怎么就难过成这样?你得告诉我原因,我好想办法,我真瞧不得你如此……你不能不告诉我。” 他总是会叫她?知道他爱她?。 心中不可?能没有触动,因此人渐渐平静下?来,也真的告诉了他。 “我真的很难过,好像我一直在?失去,什么也留不住……” 她?看着他,神色凄惶。 “留不住是因为差了缘分,世上?的人来来去去,有些事是天注定,人不好强求。” 她?先是沉默,而后自喉咙里发出一串含混的呜咽。 “怎么又哭?”元衍唇贴在?她?脸上?,声音很轻:“我就不会离开你,咱们是命定的缘分,除却生死,再没有什么能叫你我分开,哪怕死了,咱们也是葬一处,碧落黄泉,轮回?往生,咱们也还是会再见。” “才不要再见你……”湛君小声嘟囔,“这辈子见你也就够了,下?辈子还见,未免太不交运……”又说:“这辈子也不见才好呢,一生只在?桃源,我仍是我,只会是我,再没有别人……” “这可?不行,我不能见不到你,那天我到青云山去,看见你第一眼我就想,这人生得这样美,一定是我的。但凡最好的,都?是我的。” 成欢 第126节 “真狂妄。”湛君啐他一声,而后闭上?眼睛,再不想看他。 元衍捏她?的脸,笑道:“难道我有讲错?你不是我的吗?” 湛君不作声。 元衍不肯放过她?,闹着要她?答。 闹了一阵儿,湛君招架不住,讲自己累,要赶人走。 “我可?以走,不过要你求我才行。” “求求你……真的别欺负我了……”听着很有些撒娇的意味。 元衍心满意足,摸了摸她?的脸,“哪里欺负你?好了,快睡吧,以后别再不高?兴。” 过了一会儿,他仍在?榻上?坐着。 湛君问他:“你怎么还不走?” “我等你睡着。”声音轻飘飘的,带着笑。 湛君原本不困,想睡不过是托词,可?听了他的话,她?的身子莫名地发轻,意识也荡起来,后来竟真的在?他怀里安稳地睡了过去。 湛君一觉睡到正?午,元衍早已经不在?。 四?下?寂静,心里忽然也觉得空荡。 一时发起怔来。 忽然听见脚步声,抬眼望去,竟瞧见元希容站在?中堂的光里。 “二嫂。” 她?远远地唤了一声,语调平淡。 未及坐下?,元希容便开口抱怨:“我真是命苦,满腹的愁苦,却还要到这里陪笑!真是不管人死活!”说着长吁短叹起来。 湛君听不大懂,问:“是怎么一回?事?” 她?心里有怨,因此怪声怪气:“二嫂你整日的睡,你那位好夫君很是忧虑,怕二嫂你有什么不好,于是便找到我,叫我来这里陪着寻些乐趣,免得二嫂你再做伤身的事,否则他……” 湛君忽然低下?头?轻轻打了个哈欠。 元希容不说话了。 周遭没了声音,湛君猛地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当即清醒过来,连忙出声为自己辩解:“我才醒,人还昏着,不是有意……我并没有冒犯之意。” 元希容笑了一下?,说:“我知道。” 她?虽说着这样的话,但神色可?谓十分冷淡,湛君见了,不免心中惴惴,正?要再解释两?句,元希容却先开了口。 “我知道二嫂是无心,是我来的太早了。” 话讲到这里,她?笑起来,道:“说起来好笑,似乎见二嫂多?是在?二嫂才睡醒的时候,记得有一回?是在?庭院里,那时候海棠花开得正?好,二嫂在?花树下?睡,大嫂还作了画,不过寥寥几笔,却很见风韵,我当时就很喜欢……那画大嫂说是作了送二嫂的生辰礼,后来二嫂……那画便收到了我那里,再后来,我看二兄实在?是……可?怜,便又将画给了二兄,好歹也算慰藉……我记得二兄无声凝望了许久……鹓雏长大一些后,闹着要母亲,闹得很厉害……谁也招架不住,我忆起那画来,等到二兄回?来,向他要,想着拿给鹓雏看……结果惹恼了二兄,被他狠骂一通,‘给他看什么!凭吊一样!往后难道没有再见的时候!简直晦气!’”她?苦笑,“当时我根本不敢说话,他是真的动了气……色厉内荏,他很怕……怕再不能见你……” 湛君听了,低下?头?默默不言语。 “二嫂,我真羡慕你,简直忌妒。” 元希容继续道:“我二兄那样的人……谁都?不要,只要你……磐石一样坚定不移……你不在?的时候,除非是在?鹓雏面前,否则他很少有真心的笑……你回?来后就不一样了……前几日见了他,一身大袖衣裳,我大为惊奇,问他怎么忽然作那样儒雅打扮,已许多?年不见了,他低了头?给我看他的发簪,喜吟吟地问我如何,如何?寻常物件罢了,不过样子古朴些,我想不明白他怎么会有那种东西,不但戴在?头?上?还肆无忌惮地展示给旁人看,他向来最重仪表,什么都?要最好的,一件衣裳脱下?来绝不穿第二回 ?,可?是却戴了那样一根簪,那样的得意……只因为那是你送给他的……” 她?几乎哽咽了,“你何德何能呢?我近来实在?算不上?好,他却要我来寻你,讲你心绪不佳,要我陪着帮你疏解……可?我早前来寻你的时候,他都?不许我见你,怕给你添了烦扰……事到如今,二嫂恐怕还不知道我的事吧?” 她?自顾讲起了她?同?严行的事,细大不捐,讲足一整个时辰。 “他凭什么那样对我?我对他还不够好吗?他却不肯爱我。” 讲完后伏在?案上?哭了起来。 她?虽然放了手?,可?仍旧是不甘心。 她?是真的爱他。 湛君给她?倒了一杯水。 “是温的,喝一些吧,声音都?哑了。” 元希容只是哭。 湛君并没有出声劝,她?只是怜惜地看着她?。 直到元希容再哭不出来。 “哭出来好些。”湛君将手?放到她?肩上?,“他是关心你,所以才叫你来,就是想你同?我说话……我也是今日才好些,倘若你昨日来,只怕我还没法招待……你是他妹子,他自然能猜到你会同?我说些什么,他是为你好,你要明白他的心,别错怪了他……” 元希容从几案上?抬起脸来,一双眼睛通红。 湛君忙叫人送水来。 几个使女侍奉着元希容洗了脸,又重新为她?梳头?。 一切收拾妥当后,使女们鱼贯退下?。 又只有湛君与?元希容两?个。 湛君将茶碗送过去,“放了蜜,可?以润喉,喝一些吧。” 元希容很快喝罢一碗,湛君又给她?添了一碗。 这一碗只喝了一半。 元希容咳了两?声,说起了话:“多?谢二嫂。”声音嘶哑得厉害。 湛君听了很是忧心道:“我给你配些药吧,不然只怕你明日讲不出话来。”说着就去寻纸笔,写完了就拿到外面交给了渔歌。 元希容张口就要咳,但话还是想说,“二嫂竟会医术吗?” “只是略微学过一些,你这个倒还能应付得来。” 元希容又道谢。 湛君笑着问她?:“讲了那样多?的话,心里可?好受些?” 元希容点点头?,“已好了许多?。” “就是要讲出来,否则长久积压在?心里,一定伤身。” 说罢自己也一愣,苦笑着摇了摇头?。 元希容见她?如此神态,难免好奇,于是开口问。 湛君并不瞒她?,“我笑我自己,同?你讲道理,却还要旁人想法子来哄我,真是汗颜。” 元希容问:“是说我二兄吗?” 湛君微微颔首。 元希容佯作惊讶,“原来二兄也会哄人的吗?”说完笑起来,很是感慨,“二兄待二嫂可?真是好,不是亲眼所见,真是不敢信……他那样的性?子……” 湛君道:“他性?子是真的恶劣,我也知道他不是好人……”她?停顿了许久,轻声讲,“他是爱我的……不然……” 不然她?何以同?他纠缠至此等地步。 第139章 秋日一场雨后, 天气渐渐寒凉起来。 湛君因此找到了事情做。 各色丝绸绫罗,彩绣辉煌,铺开似天边云霞。 湛君被晃到了眼, 人也有些羞赧,侧过头对渔歌道:“不过裁两件贴身衣物罢了, 何必如此阵势?我又没有好技艺,只怕要辱没了这些东西……” 渔歌知晓她脾性?, 也不多说,只道:“不过些死物,论?珍重怎比得了少夫人的慈母心?” 鲤儿?喜欢素净颜色,元凌则更?偏爱浓丽色彩, 湛君挑挑拣拣, 选定了白青和光明砂。 使女收拾余下布料的时候,渔歌不动声色地留下了两匹天青的锦缎, 同做里衣的那几匹绢布混在一处。 鲤儿?是?在湛君手里长大的, 他衣裳的尺寸, 湛君知道的清楚, 至于元凌, 他们两兄弟几乎一样的身量, 自然也不需湛君费心去量。 当下便拿了剪刀来裁。 将要?完工时候,元希容抱着她女儿?来了。 元希容的女儿?生在早春, 一个大好晴日, 因此取了名叫做景明, 又依着她母亲的小字,唤作樱莺, 如今六个月大,正是?乖巧可爱的时候。 湛君喜欢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 见了她,自己?的事再无心去做,一双眼睛定住了一样。 元希容笑着对自己?女儿?道:“二舅母喜欢樱莺呢,给二舅母抱一会儿?可好?”说着便把孩子递过去。 湛君小心翼翼地接了,小孩子并?没有哭闹,只是?睁着一双水润的圆眼睛,精光闪闪地盯着人。 元希容一旁笑道:“竟然不哭,真是?稀奇,以前除了我和乳母,从来不给人抱的,碰一下就要?哭,为此母亲都不怎么爱见她,不像鹓雏,见谁都是?笑,在谁怀里都不见哭,乖得很……”接着感喟一声,又道:“现在是?可恶得很了!我看将来也要?同二兄一样,任意妄为,谁也管不了,真替二嫂你?发?愁,往后你?可要?怎么办呢!” 湛君为自己?儿?子说好话?,“怎么会?阿凌是?好孩子。” 元希容敷衍地点?头,道:“二嫂你?多管教,他自然就是?好孩子了。”说着又叹气,“二嫂这样好命,真叫人不忿!” 湛君缓缓收了笑,轻声道:“我哪里算得了好命?父母兄弟皆无,有的不过是?两个孩子……” 元希容知道说错了话?,忙转话?锋,拿起?布料道:“这是?做衣裳?给鹓雏吗?” 湛君还未及答,有声音道:“你?可真是?有本事,我要?你?来是?叫你?说这些的?” 元希容慌忙站起?来,小声喊了一声二兄。 元衍走进来,先瞪一眼自己?妹子,再将目光从榻上满铺的布料上滑过,最后才落在湛君同她怀里抱着的小孩子身上。 他笑起?来,走近了两步,弯下腰,脸贴近那小孩子,“樱莺今天好乖,也给舅舅抱一会儿?,好不好?” 小孩子又露出先前看湛君时的眼神。 舅甥两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元希容道:“她还不认人呢。 元衍有些生气,皱眉道:“昨天才见过。” 元希容维护自己?女儿?,“她还是?小孩子呢!二兄你?也太难为人!”她向前两步,从湛君手里接过孩子,嘴唇贴上小孩子柔软的脸颊,笑道:“二舅父真过分!是?不是??咱们不理他了!”抬头看向湛君,“二嫂,我们这就走了,若是?再待下去,还不知道要?听见什么话?呢!” 湛君要?站起?来送。 成欢 第127节 元希容忙道:“二嫂不必送,起?来又坐下,出去再回来,也太费事!”说着又看一眼自己?二兄,哼道:“等明日这个人不在了,我再过来,这会儿?只怕嫌我碍眼呢!” 元衍也哼了一声,道:“你?倒有自知之明。” “真讨厌!二嫂,我走了。” 元希容虽这样说了,但湛君觉得还是?要?送一送,正要?站起?来,却被元衍按住了肩膀。 “不是?说了不必送。” 元希容已然走远,追出去倒不必要?,湛君只好歇了心思。 “在做什么?”元衍坐了下来。 “天冷了,给他们两个做件衣裳。” “他们?” “对,鲤儿?和……” “我当然知道是?鲤儿?和鹓雏!”元衍强硬地打断了湛君的话?。 湛君有些愣怔,“知道你?为什么还问?” “我明明是?想问……”他停下来,看神情有些委屈,“……就只给他们?” 湛君明白了他的意思,问他:“怎么,你?也想要??” “我当然想!” 湛君却不肯,“我不要?!你?妹子说你?的衣裳从来都只穿一回,何必浪费我时间?你?知道我做一件衣裳要?多久?” “我不穿就是?了!” “衣裳就是?拿来穿的,你?不穿,要?来做什么?” “我收起?来珍藏,不行吗?”他抱住她,求她:“你?快做给我!” 湛君不想理他。 他又说:“我可以不穿,但我一定要?有,你?必须做!”说话?间他看见那一抹天青,伸出手去够,见是?一匹完整的料子,霎时心花怒放。 “好坏的人!竟然骗我!” 他拿证据给她看,“这难道不是?给我的?” 这确实是?给他的,可是?同湛君没有关系。 湛君有些懵,“这是?哪里来的?” 元衍眉目张扬,“口是?心非,是?不是??” “不是?……我……” 他看起?来是?真的高兴,可是?…… 湛君还是?推辞,“……你?难道还缺衣裳?叫旁人给你?做吧,我又不知道你?的尺寸,届时做出来,长了或是?短了,不合身,不能穿,不过白费功夫……” “这是?什么大事,你?量了不就能知道?我不就在这里?来!任你?量。” 他抓着湛君的手在他身上游移,依次摸过他宽阔的肩,厚重的胸膛,细窄的腰,修长而?贲张的手臂,以及同样修长而?且富有力?量的腿,最后落在别有用心的地方。 湛君羞愤欲死,奋力?地想要?挣扎。 “我不要?!你?快放开我!我真的生气了!” 回答她的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喷洒在她耳畔,泛起?大片的痒。 “你?帮帮我……我真的难受……这些年你?不在,我真的很辛苦……我现在教你?,你?认真学,好不好?就当是?可怜我……” 湛君没有答应,但是?他已经教了起?来。 湛君仍想拒绝,可是?口干舌燥,讲不出话?来。 手下是?掀天的情潮,耳边是?他快慰的喘息。 湛君心跳得厉害,同样不由自主地轻喘起?来。 他好像笑了一声。 湛君咬紧了唇,偏过脸,紧闭着双眼不敢睁开,身子也慢慢向后折去。 “到哪儿?去?”扬起?的尾音颤动着他的快意。 他手上用力?,被他攥住的手感到了疼痛,她情不自禁地叫出声。 他停了下来。 湛君正要?松口气。 他说:“唤我。” 湛君不理会他。 他亲上她的脖颈,喘着求她:“求你?了,唤我的名字,你?知道要?唤什么的,唤给我听,好不好?求求你?……” 湛君是?什么都历过的,此等情状,她没法独善其身…… “……阿、阿衍……” 颤抖的不成?声调。 他咬在她唇上,奖赏似的说了一句:“好乖啊,云澈。”声音里有难以掩饰的畅快。 许久之后,他终于停下。 湛君出了一身的薄汗,倒在锦缎堆里细细地喘。 元衍也在喘,眼睛微微眯着。 湛君觉得难受,要?起?来打理,可是?浑身泛软,尝试了好几次才终于颤巍巍地爬了起?来。 她只是?才站起?来,忽然一股大力?由下袭来,她又无力?地跌坐回去,面色有些痛苦。 元衍覆在她身上,轻柔地吻她的唇,她又是?气喘连连。 “云澈……”他说,“我还没好……” 湛君张大了眼睛看他。 她这副惊恐的样子取悦了他。 他低声笑起?来,又去亲她的脖颈。 “借我用一用……我知道你?想……我不弄,只是?用一用……好不好?” 因为热,湛君有些发?晕,没有听懂他的话?。 “不说话??所?以是?答应我了吗?” 此刻湛君只顾得了自己?的难受。 “是?答应了我吧?” 他的手探过去,然后在她耳边轻声地说,“这么多?要?不要?我帮你??” 湛君露出疑问的神色。 他低头又亲了她一下,“同你?说笑而?已,不是?要?欺负你?。” 言罢,他在她身上缓缓地动起?来。 湛君渐渐地瞪大了眼。 元衍抚她的额发?,“是?不是?难受?” “我会快一点?……” 湛君真正湿透了。 心神俱失地躺在榻上,像一朵雨后坠地的木槿花。 元衍比她好得太多,只是?人有些懒,做起?事来漫不经心。 雪白的丝帛缓缓擦过柔软的淡粉身躯。 他说:“知道你?怕羞,晚一些再给你?洗。” 湛君不出声。 元衍笑了下,他多的是?办法对付她。 他故作感叹,“哎呀,这些东西好像都不能用了,再另叫她们送来吧。” 他说的是?那些做衣裳的布料,此刻已经不能看。 湛君当即就要?打他,可是?才直起?腰就落到他怀里,他笑着把她抱起?来。 “别生气,给你?换个地方睡。” 从坐榻移到床榻。 元衍将她身上剩余的衣裳全?剥了,把人裹进被衾里。 湛君早没了力?气,闭上眼睛就要?睡。 可是?元衍不放过她。 他就躺在她身边,紧紧挨着她,手钻进被子里,寻到她的手,攥住。 “我不想再去那边睡了,叫我回来陪你?,好不好?我不乱来,只偶尔要?一点?甜头,不会太多的……你?答应我吧,我真的不想再过去那边了,那里从来没有过你?,我在那里总是?睡不安稳,心情也很坏……” 湛君仍是?不说话?。 但元衍当晚便住下了。 第140章 渔歌又送了同色的布料来?。 早先?的那些, 她?听了元衍的话,拿到不见人的地方一把火烧掉了。 至于为什么要烧掉的原因?,她?隐约有些知道。 成欢 第128节 所以再送布料的时候, 她?没敢多说话,放下布料便?告了退。 她?确实?稳妥贴心。 湛君很有感受, 但是并不感激。 不过她?很懂克制,渔歌在的时候她?完全不动?声色, 渔歌走后,她?面无表情地拿着剪刀在那匹天青锦缎上戳出了上百个洞。 渔歌发?现后战战兢兢地偷换了一匹新的。 好在后来?再没有洞出现在那匹新的锦缎上。 渔歌这才松了口气,放下了那颗担惊受怕的心。 湛君继续做衣裳。 小?孩子的衣裳。 元衍看见了很不满意,闹着要湛君先?做他的。 湛君不答应, 他一直闹。 然后湛君当着他的面把那匹锦缎从当中撕烂了。 她?真的生了气, 元衍再不敢闹,只是悄悄向渔歌新要了一匹, 默不作声地放回布料堆里。 一切湛君都看在眼?里。 不过她?也并没有把那匹天青锦缎扔出去。 两个小?孩子的衣裳, 湛君做了整十天。 做好的当天晚上便?送去给他两个试。 她?倒也不是谦虚, 她?确实?是没有好技艺, 不过勉强拿得出手, 针脚没有歪斜, 袖子一样的长短,如此而?已。 做的时候还不觉得, 如今穿在他们身?上, 真是万分的简陋。 湛君有些羞愧。 甚至开口想把衣裳要回去。 结果自然是遭到了两个孩子的断然拒绝。 尤其元凌, 他不愿意脱下来?,想要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衣裳睡觉。 湛君哄了很久, 他才终于答应只穿绢衣睡。 做完两个孩子的衣裳,湛君没有再动?针线。 元衍当然着急, 但是不敢开口催逼,几日下来?,积攒了一身?的怨气。 好在第五日的时候,湛君翻出了那匹天青锦缎,并且找出了剪刀。 元衍眉欢眼?笑?地出了门。 做衣裳未必需要量尺寸,拿一件旧衣来?依着剪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 只是裁剪的时候总是会想起那天发?生的事,而?且怎么也没办法将其从脑中驱逐。 扰的人心烦。 湛君想着叫渔歌帮她?裁。 名字已然唤出了口,却又改了心意。 他就是想要一件她?亲手做的衣裳…… 湛君狠不下心,无奈只好认命。 晚上湛君在灯下缝。 元衍走到她?身?边,夺走了她?手里的东西。 湛君瞪向他。 “白天再做,灯下伤眼?睛。”这倒是不假。 湛君也就听了他的话,收拾了去洗漱。 擦好了便?躺进被?衾里,什么事也不想,只是睡。 元衍洗漱后熄了灯烛,也躺到榻上去。 两个人虽然睡在一起,却并不紧挨着。隔了被?衾,他们有那么两寸的距离。 这短短的两寸令元衍很难忍受。 但前段时间她?生着气,他不敢轻举妄动?。 今日眼?见着不一样。 他一向最擅长得寸进尺。 手最先?过去。 然后被?扔了回来?。 他不屈不挠,仍伸了过去,以?迅雷之势捉住了她?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 本以?为?要再历几番曲折,不料她?只是说:“我想睡……” 他答:“你睡就是。” “那你莫要再扰我了。” 他屏了声气,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那你给我抱……” “抱了你就不扰我?” “嗯。”他答应得爽快。 “那好……” 黑夜里他忽然张大了眼?睛,手脚都僵住。 “好了,抱住了,快睡吧……” 她?的脸倚在他胸膛上,无声地睡。 “好。”他轻声道。 一夜再无话。 翌日醒来?,榻上已没有了元衍。 渔歌从外开了门,使女送来?洗漱的水。 似乎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倘若往后一直如此,那日子倒也可以?这般过下去。 用罢早食,湛君仍旧拿出针线。 但凡是她?愿意做的事,做起来?必然很用心,因?此她?并不知道身?前何时站了一个人。 做完了手上的东西,她?抬起头?,很是吃了一惊。 来?人见她?吓到,笑?说:“我的不是,是方才见你太过认真,这才没有出声打扰。” 来?人是元佑。 湛君静静地看他的脸。 同?五年前相比,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变化。 他总是微笑?着的。 此刻也是。 “这是在做衣裳?给二?郎吗?” 这倒没有什么好隐瞒,湛君轻轻地点了下头?。 元佑看起来?更高兴了一些。 几上凌乱琐碎的东西全部收走,茶具摆上去。 等水开的空闲里,元佑同?湛君说话。 “我不知道阿澈你回来?的事,倘若知道了,一定早些回来?看你。” 元佑早不管带兵的事,全副身?心皆在内政上。 自五月起,他便?带着长子四地巡视,以?观政之得失,一去半年,今日方归。 他倒是不曾与家中断了书信,但他离家之后家中发?生的种种大事,他一概不知。 甚至女儿自严氏大归的事,他也是进了家门见到元希容才知道。 他难免心生感慨:“如今当真是老了,孩子们全已长大,我这个老父眼?见着是没什么用了。” 湛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沉默,幸而?煮茶的水开了,湛君借势忙了起来?。 一碗茶,芳香氤氲,湛君站起来?,恭敬地捧给元佑。 元佑接过,饮去了半碗,将茶碗搁回了几上。 他又同?湛君说起话来?,“我已是老人家,若是聒噪了些,还要阿澈你多担待。” 湛君忙说不敢。 元佑呵呵地笑?了一阵,复开口:“近来?我常有老迈之感,半月前行至横阳,路遇急雨,一行人安了营,深夜里,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披衣起来?,点了灯,听着外头?的凄凄风雨声,人生六十年的事,一时竟全到了心头?……往事历历在目啊……靖安城里见到的事,记得那样清楚,连我自己也觉得诧异……” 他失神了很久。 湛君也愣怔起来?。 因?为?他们想到的是同?样的人。 “都是熟悉的人……你母亲最先?去,接着是你父亲,董正扬亦是死在那日,他那样的性子……”他叹一口气,“还有几位故人,这几年也先?后去了,最近一位是你舅舅……故人陆续飘零,我这风中枯叶,只怕不多时亦要归根……” 湛君已经哭了出来?,但是她?告诫过自己再不要哭,因?此强忍了泪水,看向元佑,安慰道:“您是有福之人,只要安心保养,何有年华之叹?” 元佑笑?了下,“人总是要面对这些的,不是逃避便?可以?蠲免的。”他又道,“我同?你讲这些,并非是要你回忆伤心事,只是情之所至,难免心生感叹。” “我明白的。” 成欢 第129节 “我主要还是来?看你,虽然明知有你舅舅在,但还是忍不住为?你忧虑……我一直是希望你能过得好的。”他看向哪些收起来?的布料针线,“你同?二?郎之间……如今想来?是好了……这么些年过去了,他待你的心,天地可证,便?是他曾经有什么不好,看在鹓雏的份上,饶过他吧……” 湛君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您今日的话,我都记着了,您尽可以?放心。” “好!好,好啊……” 元佑是真的高兴,“有你这番话,我确实?是可以?放心了。你们两个,往后千万好好的……”他站起来?,笑?着说:“听说鲤儿和鹓雏在一起,等他们下了学,也叫我见一见,鹓雏,我实?在是想念的很……我尚有许多事,这便?回去了,阿澈你自做你的事就好。” 湛君送到门外。 回来?时再没有心做旁的事。 她?认真的想了。 她?与元衍两个,除了好好的,好似也再没有别的路可走。 还能怎么办呢? 湛君下定了决心。 可是事态直转急下。 “二?郎!二?郎!求你!念在你我两家多年的情份上,给我妹妹一条生路,她?……她?虽然做错了事,可是并没有造成无可挽回的严重后果……我只是想要她?活着,二?郎,求你……否则我有何面目去见我九泉之下的父母,二?郎……多年来?我为?你披肝沥胆,从未有过怨言……” 元衍听着,面目冷沉,脚步不停。 郭岱原地立住,身?躯摇摇欲坠。 “是你对她?不起!你负她?!如果不是你,不是你元氏!她?怎么会到如今这种地步!只是她?的错吗?” 元衍站住了,转过身?来?。 郭岱以?为?事有转机,忙追过去,“二?郎……” 元衍冷冷开口:“松岩。” 郭岱慢慢收敛了狂喜的神色。 “你讲的对,确实?是我,是我元氏,对不起她?在先?,可我早已经同?你说过,只要她?回家,一切都可以?谈,我难道没有讲过?是她?一意孤行,倘若她?早同?你归家,又何来?今日之事呢?” “我承认我的确亏欠你们兄妹,你们大可以?向我报复,我绝无怨言。如果她?要杀的人是我,那你现在就可以?带她?走,我不会对你们施加半分为?难,可是死掉那个人不是我,我没有代死去之人原谅她?的资格。” “所以?,今日你带不走她?。” “她?的死活,不是我能够决定的。” 话已经说到了这种地步。 但是,叫人如何肯甘心呢? 郭岱仍是哀求,“我知道她?罪无可赦……可我只是想要她?活着,哪怕……哪怕关她?一辈子呢?只要叫她?活着,……我母亲临终前,我同?她?立过誓的……你叫我怎么再有脸面见她?呢?” 元衍未见动?容。 “我还是那句话,松岩,这件事,我实?在做不得主。” “那你告诉我,我应当去求谁呢?” 第141章 元衍在庭院里就听见了笑声, 他停下脚步。 洞开的窗,昏黄的日光照进去,映出各种浓重富丽的颜色, 满眼?辉煌的景象。 临窗的榻上,年轻的母亲正逗弄她的孩子, 极美丽的脸,蜜一样的颜色, 像透光的琥珀。 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藏在右手里,小孩子却选了?左手,错了?。不过他一点儿也不恼,因?为对错根本不重要, 他知道他是一定可以从母亲那里得?到他想要的东西的。 果然, 他把?头?埋进他母亲的怀里胡乱拱了?几下,母亲便笑着把?手里的东西剥掉了?皮喂到他嘴里。 那是一颗葡萄。 元衍忽然轻轻颤栗起来。 此刻正他面前发?生的一切, 先前也曾出现在?他梦中。 乍然间, 他觉到了?自己?的错。 那些话是他讲错, 他是他世界的主宰, 但凡同他相关的事, 他全做得?了?主。 他立时转身朝外走去。 元衍很快到了?地方, 可是不见人。 使女答:“应是在?园林处,婢子这便去寻, 二郎稍候。” 元衍等?不及, 亲自到园林去寻。 园林里清幽寂静, 一路分花拂叶匆匆忙忙,直到暮色四合, 仍不见所寻之人的半点身影。 元衍来时那颗躁动的心渐渐随着寒夜平静下来,他再不在?园林停留, 回?身往来处去。 行到门前,他终于见到了?他要见的人。 青白?衣裙,神色焦急,要出门去。 几乎是看见他的一瞬间,她飞快地低下了?头?,轻轻地唤了?一声二郎。 她的急切蓦地消失了?。 风吹响檐下的幽篁。 元衍道:“我有话同你讲。” 他语气平平,声调亦是缓缓,却有一种郑重在?。 郭青桐抬起她的脸来。 她是微笑着的。 一朵嫣然的花。 她二十二岁,正是盛年,多年的幽居生活并未折损她的美丽,她的身上没有哀怨的气息,多的是温婉沉静,玉的质感。 “二郎,进来饮杯水吧。”她笑着道。 “不必,我……” “饮一杯吧。”她仍旧笑着,“今年桂花开的早,我采了?许多,我记得?你是很喜欢桂花蜜水的。” 元衍仍是拒绝,“青桐,我……” 青桐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是一定?会来的,所以,进来饮一杯蜜水吧,我恳求你,二郎。” 她始终笑着。 元衍最终走进了?那道门。 落座之后,元衍举目四望,心头?很有些复杂情绪。 他由郭青桐想到了?自己?,然后第一次为青桐,这个他曾经的妻子,为她的存在?,感到丧气。 因?为他答应进屋饮水,青桐很是高兴,事事不肯假他人之手,尽是亲为,忙碌间不忘同他讲话:“还是当年的摆设,我并没有动过,是不是使你想起了?过往事?我曾经也说过搬到别处去,这地方还是还给你,等?到……”话讲到这里,她整个人都慢下来,苦笑着摇头?,“那时候没有想过,你竟是不要它了?……” 元衍忽然抬起头?,道:“不必忙了?,我只两句话……” 青桐再一次笑着打断他:“我可以不再讲话,但是你要喝下这杯水,这是我同你要的交待。” 空气里有浓重的桂花香。 郭青桐落了?座,正在?元衍对面。 她笑着说:“总归是我的心意,无?论多少,你总该饮些。”说着她拈起自己?面前的那只碗,递到面前,垂首轻呷了?一口,而后又看向面前的人:“没有毒的,只有甜和香,我怎么?会给你下毒呢?我无?数次跪倒佛前,恳求的都只是你的安绥,我怎么?会要你死?” “但是你想我生不如死。”元衍冷冷地道。 青桐叹了?一口气,仍是笑。 “我真是恨他。”她笑着说。 “你恨不到他头?上。”元衍神色冷峻,此刻他终于找回?了?来时他有的那副冷硬心肠。 青桐的脸上出现怜惜的神情,感叹道:“我知道啊,鹓雏真的是好可怜……”忽然她话锋一转,“可我就是恨他啊!” “早先我也很喜欢他的,他同你那样相像,她们总是说,你小时便是那样……他没有母亲,只要他肯对我笑一笑,我可以向神佛起誓,他就是我的亲生子……可是他同他的父亲一样,眼?里没有我……” “白?日里我爱他,晚间我又恨他……二郎,我真恨呐!他和你一样,想着那女人!那女人甚至都没有抱过他!凭什么?!” “够了?!”元衍大声呼喝。 郭青桐的脸上再没有了?笑,有的只有仇恨,她睁大的眼?睛透露出癫狂的意味,并且缓缓流出了?眼?泪。 这眼?泪带来了?短暂的安静。 “你阿兄讲他会好好管教你,我已决意叫他带你走,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宽容,你要珍惜,离开这里,忘掉这里发?生的一切,你还可以有光鲜亮丽的后半生。” 郭青桐笑出了?声音,“真是仁慈!讲出去谁会信?我要杀你的儿子,你却还肯给我光鲜的后半生!为什么??是因?为你也觉得?你愧对我,是吗?” “我是为你的阿兄,你的性命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要紧,但对你阿兄而言却不一样,我对你并无?愧疚,你忘了?么??当初你对她动手,我宽宥了?你,自那时起,我对你便再无?任何亏欠。”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道:“今晚你便着手打点,明早便随你阿兄走。”说完便抬步要走。 走出三步,身后忽然一阵呼唤,声声泣血。 元衍不欲理会。 那带血的声音哭道:“……你回?来,求你,回?来,我还有话要问……便是打发?了?我!有些事也得?给我交待才是!只有这样!只有这样……我才能死得?甘愿呐!二郎!” 元衍是要走的,因?为他认为自己?不必再给那人交待,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同他要一个交代的,他再一次放过了?青桐,青桐便同路边的一株草或一块细石一般没什么?区别。 但是青桐哭得?过于惨烈。 他并不是没有见过青桐的眼?泪,但那眼?泪是美的,在?他面前,她永远都是美的。 他终究还是对她生出了?一些怜悯,因?为他知道,即便他两次饶下她性命,他仍旧不能逃脱对她的亏欠,因?为他对她确有亏欠,没有他,没有他的母亲,她未必是今日这般模样,只要她不曾到他家?来,哪怕她更不堪些,同他也是没有干系的,不必他管。但是她来了?。 元衍说:“你有什么?要讲?” 青桐已经知道事情再无?挽回?,她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的要永远失去他了?,而且不仅是他,连带着失去的,还有同他有关的一切。她强迫自己?接受这一事实,她极快安抚了?自己?,因?为在?她爱的人面前,她要保持永远的美丽,哪怕他并不在?乎,她在?乎。 因?此她又笑了?起来。 “我最先要问的是,怎么?知道是我呢?我定?下那计谋的时候,兴奋到整夜没有睡着,是你带他去淳宁的,是天助我!一个患了?时疫乞儿从崇安逃难到了?淳宁,她饿昏了?头?,不长?眼?冒犯了?一位手里有吃食的小郎君,哪点不合情理?你竟然能找到我?”说到这里,她低下头?,嘴角有自嘲的笑,淡淡地说:“我着手叫人去做的时候,心里便是这样想的,谁能想到是我要杀他呢,我处处讨好他,任谁都能看得?出来我对他的真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不安稳,觉得?你终究会知道是我,然后怒不可遏地劈杀了?我,我常梦到这样的情景……大概人做了?坏事便难免会如此……她们说你找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到你是为何而来的了?,除了?这件事,再也不会有旁的事了?……我也着实松了?口气,那日夜攥着我心房的手便是那时消失的……我真的是爱他,有时候也会庆幸他没有死,我怎么?能杀你的孩子?你那样爱他……” 成欢 第130节 元衍道:“你说的很对,很合情理,一个母亲是会心甘情愿为她的孩子去死的,她会为了?她的孩子听你的话,她作了?必死的打算,只要她扑上去,那些侍从会立刻将她剁成肉泥,只要她死了?,此事便无?从对证,一个已经走到绝路的人,她做出的事,怎样都合情理,是天弃我儿,所以他才遭逢那样的劫难,对么??” 郭青桐点了?点头?,说:“对,是这样。” 元衍便道:“倘若果真如此,那么?确实依你所想,万般哀痛之下,我会怨恨天,是我儿为天所弃,否则何以有此灾?但是她没有立即死,她没有死在?乱刃之下,有人还要施药救她,她心中尚有良知在?,她受了?感怀……所以我知道了?那不是天给予我的灾祸,是人,至于是谁,我需要用一番力气,但只要有心,总能有法子,譬如,那样多的侍从,她怎么?就能到了?鹓雏的眼?前?” “原是如此。”郭青桐恍然觉悟,笑道:“其实也不算是我的疏漏,我倘若真将人杀了?,倒是欲盖弥彰,还是你太有心,丝毫不肯放过……” 元衍没有再答,他自觉已说完了?话,正要走,青桐又喊他。 “我还有话要问,很重要,你一定?得?告诉我。”她急切得?很,“怎么?就待她这样好呢?我不明白?,二郎,我不敢信……为什么?啊!一个不爱你的人……” “她爱我!” 郭青桐先是愣,而后是冷笑:“她爱你?爱你她怎么?会……” “她就是爱我!她爱我的时候,甚至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她爱我只是因?为我,她给我她的一切,毫无?保留的一切。” 郭青桐的语调缓下来,眼?睛里再次有了?眼?泪,“可我也爱你啊,我也可以……” “不一样!青桐,不一样的,你和她不一样,她是我自己?想要的……” “可是她不要你,她……” “不重要!她没有错,是我带她走进了?漩涡里,如果不是我……她恨我是应当的,她想怎样都可以,是我亏欠她,我应当偿还。” “那我呢?你也亏欠我,也是因?为你,我才到如今的地步!为什么?不偿还我?我不要我的命,我要你欠我的情!” 元衍摇头?,轻声道:“亏欠你的并非是我,你不应当同我要。” 第142章 元衍缓缓推开了门?, 旋即听到了来自榻上的轻响。 他愣了一下,问:“怎么还没有睡?” 拥着被衾坐起来的湛君先?是小小地哈欠了一声,然后小声道:“在?等你。” 她这样坦诚, 元衍一时竟不知道要如何作答,只是默默走到榻边。 元衍在?榻前站了, 湛君坐着,仰起脸来看他。 她清润美丽的?脸是一朵夜开的?昙花。 元衍情不自禁伸出了手, 轻轻地扶住,慢慢地摩挲。 “等我做什么?万一我不回来呢?那你要何时睡?” 湛君原本有些瞌睡的?,听见?他的?话,霎时清醒了, 懊恼道:“是啊, 你要是不回来,我岂不是虚耗?” “哄你呢。”元衍笑着道, “有你在?, 我怎么会不回来?” 在?元衍充满爱意的?眼里, 湛君是一只幼兽, 虽然有些凶气, 却造不成实?质的?伤害, 只平添鲜活的?意趣,凶也凶得可爱, 因此他格外爱逗弄她, 湛君也总不负他所望, 愈发挑起他可恶的?兴味。 湛君果然进了他的?网,吞下一口气, 咬着嘴唇转过了脸。 “好了,”元衍笑着捧回她的?脸, “你还没有讲,为什么等我呀?” 湛君道:“她们说?你本回来了,已经到了庭院里,却不知道为何又走了,我……” “怎么,担心我?”元衍截断她的?话,迫不及待地问。 湛君一副输了阵的?神态,无奈地点了点头,同时悔道:“真是多余!” “哪里多余?我确实?是有事。” 湛君便?抬起脸看他。 “已经解决了,明日就好了,快睡吧。” “真好了?” “好了。” “那我要睡了,好困了。” “睡吧。” 明日青桐便?会走,那些已经过去?的?往事不会再掀起波澜。 只是世事无常。 这一晚发生的?事,元衍后来每次想起,总是悔恨。 有些事不该有明日。 元衍在?郭宅里见?到郭岱。 三十岁顶天立地的?雄壮男人,此刻很显得颓败。 元衍看见?他红而肿的?眼睛,想他应当?是整夜未睡。 对视的?长久时间里,两个人谁也没有讲话。 郭岱自坐着,并没有起身请元衍入座的?意思?。 而元衍也没打算要坐,他站着讲完了他要说?的?话:“今日你便?带她走,不必关?她囚她,我只要她一生再不出现在?我面前,她做下的?那些事,只当?没有发生过,再也不要给旁的?人知道……” 郭岱猛地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趔趄了下。 元衍看着不远处的?人,缓缓皱起了眉。 郭岱慌乱的?脸上所呈现出的?并非是感激或者喜悦,而是一种明晃晃的?惧怕。 元衍心底本能地生出了一些不大美妙的?预感。 不久后他听见?了郭岱颤抖的?声音,几乎不成语调。 “……二郎,我、我……” 湛君梳头发的?时候,渔歌低着头快步走了进来。 一番耳语后,湛君诧异地抬起了脸。 “要见?我?” 渔歌轻点了下头,又道:“瞧着似乎很急切。” 渔歌口中的?急切两个字很快便?得到了印证。 湛君尚在?惊疑间,杜擎就已经急不可耐地出现在?了她面前,满头浮汗,胸口起伏不定。 他喘着气,说?:“殿下,请饶青桐一命,她不能死。” “什么?” 湛君张大了眼睛。 她会有此番反应,完全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并没有对自己进行任何的?伪装,但是杜擎实?在?是太急了。他的?急切造就了一个无法挽回的?严重错误。 他把?湛君的?疑问当?成了质问。 他心中有愧。 因为他也觉得青桐不可饶恕。 那等事也敢做,可见?是真的?疯了。 可他还是想她能够活着。 “死者已矣,存者尚生,万望殿下以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湛君缓慢地咀嚼这四个字。她并不是一个敏锐的?人,但这几个字实?在?太有份量,难免带给人疑惧和慌乱。 况且又与青桐有关?。 青桐…… 青桐应当?是恨她的?,而她也对青桐有着永恒的?负愧。 所以,青桐做了些什么? 她想不到。她根本不了解青桐。 因此更?怕了。 好一会儿的?停滞。 湛君终于开了口,声音是平淡的?: “那杜郎倒不妨仔细讲与我听,怎样才算是以大局为重?” 元衍的?话使郭岱感到了绝望。 然而他不能坐以待毙。 妹妹如?今陷入这样的?境地,他是有着相?当?的?责任的?。 当?初他要带妹妹回家,可是妹妹说?服了他,所以他最终还是任由妹妹留在?了元氏。 如?果当?初不听她的?话就好了,强硬地带她走,那么今日的?事便?不会有。 害了他妹妹的?,正是他自己的?贪欲。 他必须要设法补救。 若是旁的?事,倒还可以去?拜求元佑夫妇二人,毕竟还有父母的?余泽,可是偏偏牵扯到元凌……哪里敢叫他们知道呢? 他只能去?求杜擎。 面对杜擎,郭岱并无保留,讲述时声泪俱下。 “三郎千万助我!我只求保住青桐性?命,哪怕是要我死呢?我愿意代她死!” 杜擎久久没有说?话。 他是说?不出话。 他意识到原来他并没有很了解青桐,她其实?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但他知道他仍然爱她。 成欢 第131节 如?果可以,他还是不想她死。 他知道这对湛君来说?是极不公平的?。 可是青桐也很可怜。 他还是做出了抉择,答应了郭岱的?请求。 他了解他的?好友,而且对苦主也有相?当?的?了解。 他知道症结在?何处,也知道如?何对症下药。 他拿大局来粉饰自己的?私心。 “二郎战功卓著,可他终究只是行二,上头还有同母的?兄长,那位才是嫡长!立嫡立长自古而然,况且元大有功无过,更?没有废长立幼的?道理,否则郡公何以久不登位?怕的?就是他们兄弟阋墙,天下悠悠之口……殿下可风闻外边公论?如?今市井最爱谈说?的?,便?是郡公南下讨匪的?那桩事,郡公为贼所俘,贼首要以郡公换二郎,二郎却不应许,置郡公安危于不顾……元氏代孟氏而立,已谈不得忠,若继位者不孝,元氏将以何立国才能使天下信服?” “这天下,任谁也扛不住忤逆不孝这四个字,何况二郎还不曾践祚御宇,四海归附,不过是平了外事,这内里的?风云才刚要开始搅动。” “世上事,未可知,岂敢行错一步?” “郭松岩是有功之臣,为了元氏大业,多年来他苦守边关?,几乎寸功未立,而追随二郎四地征战的?,哪个不是功勋等身?难道他当?真无怨?” “他只是想留他妹子一条性?命,这样也不应允,岂不是寒了功臣的?心?” “如?今之计,岂可如?此?” “殿下须得往前看才是,姜先?生虽身死,好在?鹓雏无事……二郎多年征战,所受创伤无数,求殿下多怜惜他……” 杜擎说?罢,起身伏地而跪。 湛君并没有说?话。 杜擎并不焦急。他已经做了他应当?做的?事,结果不是他能够左右的?,他只能等待。 风轻轻拍打着窗棂。 湛君终于动了动嘴唇,但是没能说?得出话来。 她的?眼神有一些悠远。 她终究是一个□□聪灵的?人。 “……你是说?,”她又停下,愣了一会儿,才道:“那个女人,是青桐……她……是吗?” 杜擎忽然想到了一些可怕的?事,于是整个人僵住,身上像披了霜雪。 会是真的?吗? 他不敢信。 湛君没有执着地追要一个答案。 四下又安静下来。 唯一的?声音来自渔歌。 她瑟瑟上前,跪地上要擦湛君两根食指上掐出来的?鲜血。 被湛君轻轻拂开。 她当?即将头磕在?地上,再不敢动。 湛君道:“那依杜郎之见?,我当?如?何?” 声音黏稠滞涩。 杜擎没有言语。 湛君自己答了,并且答得笃定。 “你是要我放过她。” 一声冷笑。 杜擎闭上了眼睛。 “杜郎要我放过一个,想要害死我儿子,最终害死了我父亲的?……毒妇?想必在?杜郎眼里,我是那庙宫里供奉着的?神佛,做得出割肉饲鹰以身渡人的?事……”她又冷笑,“你未免太高看我!” 这一喊声嘶力竭,几乎到了刺耳的?地步。 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尤其牙齿,格格有声。 渔歌硬着头皮伸出手,抓住湛君的?裙子,艰难开口:“……少夫人……少夫人息怒……” 不料被人一把?薅起,两臂像断掉一样的?疼。 “在?哪儿!她在?哪儿!带我去?啊!” “少夫人息怒!婢子这便?带您去?!” “快啊!” 渔歌忍者疼,连声道:“是,是……” 杜擎跪不住,伏倒在?地上,他想爬起来,但是没能做到。 他的?随从将他扶了起来,告诉他:“见?到了人,郭娘子无恙,似乎是在?打点行装……”又问:“郎君是怎么了?若是不适,是要先?回府,还是在?此地就医?” 杜擎艰难地抬起了头。 元衍恰到了眼前。 二人对视一眼,将各自的?神情收入眼底。 多余的?话已不必再讲。 元衍抓住了人,摇着问:“人呢!” 杜擎此刻仍然没能找回他言语的?能力,只是艰难地吞咽。 元衍拽住他前襟,几乎要将他提起来,“我问你人呢!哪儿去?了!” “……去?找青桐了……二郎,我对你不起……” 第143章 郭青桐端坐在轩窗下, 手中握一支金簪。 簪是花簪,花心有一只回首欲飞的鸟。 郭青桐出神地望着手心里的钗,手指缓缓抚弄那鸟儿的双翅。 这是一个静谧的早晨, 清寒和沉郁的氛围迫使每个行走着的人时刻抖擞着精神。 使女们来?来?往往地忙碌,却?不敢发出任何无序的声音。 湛君纷乱有力的脚步是唯一的生动?。 于是一群人全都停下, 谨慎地看。 郭青桐也抬起了头,不过只有一眼, 她又低下头,不动?声色地看她的簪子?。 她是如此的平静。 青桐的平静像是一桶雪水,湛君被浇了个透彻,来?时那滔天的怒火转于瞬间化为?了乌有, 她呆立着, 同时流下眼泪。 痛苦侵袭着她。汹涌时是海浪,一层叠过一层, 万钧之力, 压倒了, 人再不能起来?, 安静时是蚕, 一口一口吞食血肉, 清醒的密密麻麻的疼痛。 前者是为?亲人,后者则是为?她自己。 先?生已经离开了很久, 但是先?生的死所?带来?的痛苦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消逝而暗淡, 明明她很清楚的知道, 如果她还想?要把往后的日子?过下去,刻意的遗忘必不可少, 她尽力尝试过,可是不能奏效, 痛苦的记忆不停地掀搅翻弄,时至今日也仍然是新鲜的,而且更加深刻。害死先?生的人与她有不共戴天之仇,她只要活着,就一定要向仇人讨这笔血债,否则不配称之为?人。 可是仇人为?什么是青桐? 偏偏是青桐。 青桐是被她的任性妄为?伤害到的人,在青桐面前她永远无法理直气壮。 可是先?生死了…… 她不免再一次想?: “为?什么不是我?死?” 看着远处青桐安静的面容,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委屈。 青桐不是个好人,有意同她为?难,置她于这般境地。 “……你杀我?,我?不敢有怨言……小孩子?有什么错呢?你做那样的事……” 金簪在青桐的手里转了半圈,饱满的拇指抵住尖锐的尾,深深地陷入。 青桐发出一声低笑,她抬起头,弯了弯唇角,道:“我?出过手,可是你没死,要是你那时候死了……”她问得很真诚:“你可有悔?” 湛君闭上了眼,痛苦几乎使她不能站立,渔歌担忧地扶住了她。 青桐含笑欣赏她的痛苦 良久后,湛君睁开眼睛,吸进一口凉气。 她说:“我?后悔得很,我?情愿那时候死了……” 元衍进门时听?见?的就是这么一句话?,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然后又听?见?她讲:“人总是要为?自己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你或我?都不属例外,我?欠你要还,你欠旁人的,自然也要还……你我?之间的仇怨……你做了幽冥的鬼,自然能……” “你不欠她什么!她鬼迷心窍,自作孽,与旁人何干!”元衍高声喊着,逼进屋子?来?,在湛君身旁站定了,又转过脸去看青桐。 青桐苍白着脸,像极了死人。 元衍又看湛君,他的心被担忧充斥,不自觉就要去牵她的手。 湛君平静地任他牵住。 他在她手上感受到了异样的触感,立即抓起来?看,见?到了那刺眼的干涸血迹。 “这是怎么回事?” 湛君忽然抬头,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 她的眼睛呈现一种红色。 因为?愤怒和仇恨。 她告诉自己,眼前的这个人是她一生痛苦的根源。 成欢 第132节 他的出现给她带来?了厄运,认识他之后,她得到的太?少,失去的又太?多。 一切都是因为?他。 她扑上去紧紧地拽住他衣襟,捶打他的胸膛,痛苦地大哭:“为?什么!我?为?什么要见?到你!我?宁愿害病死掉!摔进水里溺死,哪怕跌落山崖!为?什么我?要遇见?你!” 她怨恨自己,怨恨命运。 这样深沉的痛苦,她无法承受,只能逃避。 她为?什么没有早早就死掉?她宁愿从来?没有过那些欢乐,也不要此刻的痛苦。 “天丧我?!天丧我?!” 声嘶力竭。 元衍试图安抚她,但是被她挣脱,眼见?着她仿佛疯妇一般发足狂奔,转瞬间没了踪影。 湛君逃到了石桥上。 她从痛苦里清醒,因而再没有了发狂的力气。 她渐渐冷静,开始思索起自己要怎么办。 真的杀了青桐吗? 怎么能呢?她怎么能杀人?她一生只救人,害人死已是罪大恶极,何况是要人死。 她决计做不到。 放过她? 怎么甘心? 死掉的先?生怎么办?还有差点死掉的阿凌…… 阿凌……她那么好的一个阿凌……躺在榻上等死…… 她顿时又生出勇气来?。 然后又泄气。 如此反复数次。 浓重的悲哀笼罩了她。 她没有杀人的勇气。 忽然,她又想?起元衍。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瞒她,他没打算告诉她,要不是杜擎找她,她又将?如何知道这些事?也许永远不会知道。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湛君又一次感到了愤怒。 不告诉她知道,她就不会闹,青桐不会有事,青桐那个有功的阿兄自然会感念他的恩情情愿为?他肝脑涂地。 他怎么做不出来?呢?他眼里什么最重要?他就是想?要天下,要权力,要名望,所?以?连要杀他孩子?的仇人都可以?宽恕。 思及此,湛君惧怕起来?。 她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父母,生身父母,养父母,全不在了……也没有兄嫂,甚至没有朋友。 她有什么? 她什么都没有,生死荣辱掌握在别人手中。 而这个人不可信赖。 她再也不要信他!她必须走,带上她珍视的孩子?们,离开这里,离开他,离开这让人痛苦的一切。 只要离开这里,她还有机会过回曾经的生活,只有快乐,没有悲哀。 她得走。 还有孩子?,她的鲤儿和阿凌。 她要带着他们走。 一路找到孩子?们读书的地方?,先?生很诧异:“郎君们今日并?没有来?,告了假,说是少夫人您那里似乎有什么不好……” 孩子?们应当是去找她了…… 湛君顾不得道别,她迫切地想?要见?到两个孩子?,只有见?到他们她才能安心。 可是并?不在。 使女答她:“小郎君们来?后不见?少夫人,问起原故,婢子?等不敢隐瞒,便告知了小郎君们您的去处,现下应当是已经到了……” 湛君又要去找,走出两步又停下。 再出去只怕还要错过,还是原地等着的好。 坐下后看见?篾箩里盛放的衣裳。 男子?的衣裳,水碧色,她做给他的,就要完成了,甚至昨夜等他的时候她还在灯下做。 一时间,她积压的情感有了宣泄的口子?。 她愤怒地拿起剪刀。 利落的咔嚓声里,锦绣衣裳变做了破絮。 如此才稍稍解了些气。 元衍一直看着,直到她平定下来?,他才走上前去,抚着那堆破布,痛惜道:“……都要做成了的……” 昨晚他翻着看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今日。 湛君道:“我?要走,我?再也没有办法忍受了。”说这话?时她很沉静,听?得出认真和固执。 元衍最怕听?这个,真的头疼,但凡是换个人…… “……再不要讲这样的话?,我?是怕你知道了难过,这才没有告诉你,我?已是知道错了,如今我?只听?你的,只要你不再生气,我?怎样都可以?……” 只是任他如何低声下气,在湛君眼里,他依旧不可饶恕。 “到底是为?什么?你这样折磨我?!放过我?不可以?吗?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再忍受这些,你只当是可怜我?……” 元衍忍不住问:“那谁来?可怜我?呢?” 湛君沉默了。 元衍怨恨道:“要论天底下谁最能伤我?的心,除了你再没有旁人。” 湛君也觉到悲哀,眼泪流了下来?。 元衍捧起她的脸,告诉她:“你放心,我?都会处理好,别生气了。” 湛君是真的没了路走,泪水爬了满脸。 “这要怎么办啊!便是杀了她,又有什么用呢?何况还是我?亏欠她在先?,是我?害了她,要不是我?,她怎么会做下这些?我?该怎么办?” “不要乱想?,这从来?就不是你的错,难道没有指坦途给她?偏要往歧路上去,她有今日怨不得旁人,只怪她自己。” “可是她恨我?……” 元衍冷声道:“她恨错了人!” 元凌这时候跑了进来?,嘴里高声呼喊着母亲,鲤儿跟在他身后,也是满脸的焦急。 湛君的心霎时塌陷,弯身将?孩子?们搂进怀中,再不愿想?旁的事。 元衍认真地嘱咐了两个孩子?,要他们看顾好他们的母亲和姑姑。话?说完他就急匆匆地走了。 元凌在母亲的怀抱里仰起头,很担忧地问母亲发生了何事。 他还什么都不知道。 鲤儿也跟着问。 湛君不愿意给他们知道,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揉搓他们的头发。 她不说话?,元凌慌急起来?,还要问,被鲤儿抓住了袖子?,他看过去,表兄皱着眉朝他摇了摇头,他只好闭了嘴。 孩子?们间的交流湛君并?没有注意到,她仍在思索自己该怎么办。 不共戴天之仇,必然要以?血洗清。一个无辜的人死去了,那么害他死去的有罪之人必不能再存活,世间公理如此。 所?以?青桐该死。 她应当去死,她必须要用她的死亡来?偿还她所?犯下的恶。 湛君渐渐的坚定。 日昳时候,她再一次见?到青桐,心绪同她的神情一般沉静。 第144章 青桐依旧坐在窗下, 手里仍然握着那根簪。 箱箧胡乱地堆放在地上,偌大?的房间里,除却她再没有旁人。 她未知的前途和命运使人惧怕。 她也同样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 但她的嘴角仍旧有着真诚的微笑。 见到湛君时?,她是惊喜的, 甚至站起?了?身,望过去, 笑意盈盈。 她的笑使湛君停下了?脚步。 “我正想见你呢。” 她完全是待客的态度,可亲,而且热切。 仿佛她们之?间的仇恨并不?存在。 湛君感到困惑。 “见我做什么呢?” 青桐走进箱箧间,低头?一一看尽了?, 又抬起?头?看湛君, 笑着道:“当然要见面,我们之?间总得有个了?结, 对不?对?” 成欢 第133节 湛君点头?, “你说的很对。” 青桐不?乏歉意地说:“该奉茶给你的, 但是她们把东西都收起?来了?, 还请原谅我的失礼。” 湛君道:“不?失礼, 我不?爱饮茶, 而且我也不?是来做客,我只是有几句话要讲。” 青桐歉意不?减, 叹声道:“你讲便是, 我一定认真听, 难为你,这样心平气和……” 湛君沉默了?一阵儿。 青桐又道:“我那句话是真心, 并非挑衅,所谓人之?将死?, 其言也善,我没有恶意,还望你不?要误会。” 湛君并没有会错意,她沉默只是因?为难过,同时?她意识到乱丝须速斩,否则将陷入更深的痛苦。 因?此她开了?口?:“为什么要害阿凌而不?是杀他?呢?是他?对你不?起?,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你要泄愤,该找他?才是。” 她们都知道“他?”是谁。 青桐不?以为意道:“因?为我爱他?,杀他?对我没有好处,人只会杀自己恨的人。” “可是他?不?爱你!”湛君红了?眼,“他?不?爱你!为一个不?爱你的人,你做下这样的事!心中难道不?会有愧吗?” “愧疚自然是有的,但是什么都不?做的话,你叫我怎么甘心?你们叫我没有立足之?地!我五岁就做了?他?的妻子!十年啊!整整十年!十年只做一件事,学着做他?的妻子,眼里只有他?一个!我活得像一个木偶,一个假人!但是不?要紧,我愿意,我甘之?如饴!可是你出现了?!你为什么要出现!是你!你夺走我的一切!我害死?你养父,你为什么不?扑上来撕我咬我?喝我的血要我的命,为什么不??因?为你也觉得对我不?起?,是不?是?是你!”她攥紧了?手?里的簪子,“是你的错!是你毁了?我!你偷走我最珍视的东西,你害我一生!都是因?为你!我美好顺遂的人生,没有了?。” 她大?声地喘着气。 湛君安静地看着她,说:“不?是我,毁掉你的不?是我,是他?不?爱你,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不?爱你,没有我,也还有旁人,他?才是元凶,你最该恨的人是他?,要报仇也该找他?,可是你没有,你从始至终都在等待他?的爱,像一个乞儿……我鄙夷你。” “没有别?人……”她几乎要落下泪来,“若是有别?人,只怕还好些……他?没有别?人,他?只有你……你叫我怎能?不?恨?” 她攥紧手?里的簪子,手?背筋络暴起?。 “我难道不?恨你,你杀我父母,此仇弗共戴天!我要你死?在我手?里!以此告慰先人亡灵。” “好哇,我就在你面前,你尽可来取我性命!” 她冷笑着,抬起?了?握簪的手?。 “可是杀了?你又能?怎么样呢?死?去的人无法归来,死?对你来说是一种畅快,我要你活着,我要看你痛苦。” 青桐忽然停住。 “有他?在,我可以叫你死?一百回,你知道我可以做得到的,因?为他?最听我的,我要求什么他?都会答应,但是我不?会叫你死?,我先是没了?生身父母,后来又没了?兄嫂,因?为你的缘故,养父母也没有了?,我孤身一人,除了?男人再没有依仗,可是我们之?间的仇恨就只是因?为这个男人,我要是借这个男人来杀你,有小人得志之?嫌,我不?愿意。” “你有个好兄长,不?是吗?我真羡慕你。我本来也有好兄长的,如果他?还在,我们今天不?会是这副模样……他?是真的待你好,他?想救你,跪在我面前,求我饶恕你……他?生的好高,简直山一样,他?哭着求我,说他?愿意抛掉一切,只要能?带你走,他?可以做农夫,做猎户……他?不?要尊荣,什么都不?要,只要你的命……” 青桐整个人摇晃起?来,一副欲坠之?态。 湛君没有停下她的话:“是你做错事,致你兄长如此,都是因?为你……” “你爱他?,深透入骨,所以连人也敢杀!你想得到他?,想他?眼里有你……”此刻的湛君有残忍的表情残忍的语气,一种报复的快感,“今日便我告诉你,不?会的,你恨我,讲我们不?会有善终,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才不?要如你的意,我会同他?好,叫你看我们如胶似漆琴瑟和鸣,他?是我的,你永远也得不?到。” “做错事是一定要付出代?价的。” “我不?要你兄长去做农夫,也不?要他?做猎户,我要他?带你回你的家,为你择一门好的亲事,然后看着我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掷地有声。 青桐笑了?一声,是很凄凉的笑。 “我愧对阿兄,没有脸面再见他?。” 她抬起?头?,看向面前的湛君,有气无力地问:“事实真有你讲的这样好听?” 湛君愣了?一下。 青桐继续讲:“你不?杀我,不?过是因?为你没胆量……色厉而内荏……你为什么不?杀我?因?为你不?敢,你自始至终都愧对我,哪怕你找出千万个理由为自己开脱,也改变不?了?一切都是因?为你才到如今这地步……你不?敢杀我,你想做个好人……” “哪有这样好的事?你毁掉我一生,却妄想做个无辜的好人,你太会想美事……” 她把簪子亮给湛君看,“我为你磨的,我本来是想杀了?你的,你不?死?,我心头?之?恨难消解……” 金灿灿的发簪,簪首是大?朵的花,花心是一只欲飞的鸟……簪尾显然经过了?用心的打磨,像极了?一根针,闪耀着锋利的光芒。 湛君瞪大?了?眼,趔趄着向后退去。 青桐却笑起?来,“现在改了?主意,我不?杀了?,真杀了?你,我阿兄要怎么办?父母早早离开了?我们,又没有亲眷,他?一个人……”她的声音轻的像没有,“……我怎么能?叫他?去做农夫,做猎户……” 她完全释然了?。 “请你代?我转告他?,我是心甘情愿去死?的……”她的目光真诚而且明净,有微微的笑意,“至于你,你要记住,我是因?你而死?的,你是害死?我的凶手?,你和他?亏欠我,无法摆脱我……这是我给予你们的爱和恨,我爱他?而恨你,你要记着……” 湛君已经猜到她想要干什么,她冲上去。 但实在是太晚了?。 那簪子早已被打造成杀人的利器,只需要插进血脉跳动的地方,再轻轻地一划…… 鲜血喷溅了?湛君满脸,还有她整个胸膛。 她焦急地去捂伤口?。 血流得那样急,那样的凶猛。 她是个医者,她知道她必死?无疑。 就在她的怀里,青桐没有了?生命的迹象。至死?她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脸上甚至还有着微笑。 很久一后,就在青桐的躯体逐渐变得僵硬之?后,湛君直起?了?身,同样也是僵硬的。 她僵硬的双腿,僵硬的手?臂,僵硬的脖颈左右地转。 她整个人显示出一种空洞。 好像什么也没有。 又是很久之?后,她迈出僵硬的腿,朝外走去。 庭院里,方艾来势汹汹。 湛君早前闹那一通,并没有避人,于是方艾理所应当地知道了?。 不?过只是些皮毛,具体发生了?些什么她并不?清楚。 但是知道事关元凌。 但凡牵扯到元凌,再细微也是大?事,方艾必然要弄清楚。 既是在淳宁发生的事,那元棹自然知道,只要问他?就是。 于是招来元棹,要仔细问个明白。 元棹起?先不?肯说,因?为元衍早勒令过。 可是耐不?过方艾威逼利诱。 还有就是,对于淳宁之?事,元棹是有一些怨言的。 二郎万金之?体,岂可为一女子犯险? 实属不?该。 元棹讲罢,方艾当即便昏死?过去。 醒来后一通打砸。 这样一件事,她怨恨的人太多。 最恨的青桐,一条养不?熟的狼。 怎么敢?她怎么敢?! 方艾叫嚣着要亲手?凌迟了?青桐。 元希容就在母亲身边,首尾听了?个清楚,自然气愤难当,并且同她母亲一样想法,但是又挂念母亲身体,只好言不?由衷地劝。 一路劝过来,看见血淋淋的湛君,魂魄都吓得散掉。 “二嫂你这是怎么了?!哪里来的这么多血!” 湛君得了?提醒,低头?看了?,好一会儿后才张开了?嘴唇。 “……不?是我的血。” 元希容跑上前仔细看了?,确实没有找到伤口?,一颗心安然落下,但紧接着又猛地提起?。 “那……是、谁的血?” 她睁大?着一双眼。 “青桐死?了?。” 湛君很轻地讲。 元希容尚在震惊之?中,方艾已经开始大?喊:“太便宜了?她,碎尸万段也不?能?解我心头?之?恨!负义之?辈!这般辜负我!” 第145章 湛君浑浑噩噩地回到住处, 一路都?是使?女的惊呼。 她缓慢地瘫坐到榻上,满身淋漓的鲜血,面无表情。 元衍闻讯赶来?, 见到人的第一眼先?是愣,接着便冲上去翻看她身上的血迹。 湛君轻轻地推了他一下。 他体会了她的意思, 没有再动。 许久之后,湛君发出了自己的声音。 “不是我的血, 我没有事。” 元衍一瞬间懂了,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住了她。 湛君不做反应,任由他紧拥。 倘若没有那些浓重的鲜血, 此情景算得上温馨。 昏暗的室内, 安静拥抱着的一对爱人。 元衍开了口,声音有些滞涩, “……我说?过我会处理, 你清白的一个人, 沾这些做什么?又没有胆量……” “不是我……” 成欢 第134节 湛君无力又委屈:“我没有要杀她……我不敢……我说?要她阿兄带她走……她拿簪子划了自己的脖子……她说?是我害死她……她报复我……给我杀人的罪名……” 元衍感到错愕。他以为他早通晓了青桐这个人, 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来?没有。 但是太晚了。 青桐已死, 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收拾好心绪, 元衍便要带湛君去浴房换下她身上的血衣。 湛君却?一动不动。 她仍处于震惊之中,青桐沾血的笑脸在她脑中挥之不绝。这笑脸后来?成为了她的魇, 无数次午夜梦回…… 青桐用自己的死亡成全了她心中的怨恨, 湛君终其一生也没能逃脱这样一份诅呪。 元衍劝了很多?话, 湛君却?依旧呆呆的没有反应,元衍只好又找话来?劝, 最后话说?到两个孩子身上,身上的血如果不清理, 只怕会吓到孩子,至此湛君才动了动,由元衍牵去了浴房,因此元凌和鲤儿两个只是见到了一个呆愣的湛君,并没有生出其他可怕的想象。 安抚罢湛君,元衍又去找郭岱。 事情已然发生,后悔惋惜全都?无济于事,要紧的是善后。 郭岱正在方艾处。 他跪在地上,向自己生命里?除父母之外最大?的恩人请罪。 方艾怒气翻涌,给出了无数的谩骂与指责。 郭岱一言不发,悉数承受。 方艾直到喊到累了,才气喘着停下来?。 郭岱这时才敢开口:“……我兄妹愧对夫人恩情,青桐既死,岱任凭夫人发落,不敢有怨,今生的辜负亏欠,岱来?生必衔环以报。”说?罢伏倒地上。 “说?的倒真是好听!报答?我也配?”方艾笑的尖利,“我十七年给自己养出了一个仇人!天?大?的笑话!” 元希容也有怨言:“你妹子也太过分,我家哪里?薄待了她?是她自己不肯走,多?少人劝过她,是她执迷不悟……她但凡念着我家半点恩情,又怎么会对鹓雏下手??谁不知道鹓雏是家里?的心肝,她那样做不是剜我们的心!”她只要想到侄儿曾在生死之间游离,心便疼到几乎滴血,忍不住捧着帕子哭起来?,“她怎么能?到底是怎样的深仇大?恨!” 方艾也哭,而且捶胸顿足地哭:“我的鹓雏!好孙儿!没了你,祖母可要怎么活!这些害你的恶人!合该千刀万剐!” 元衍才进?门?,听见这话,皱眉喝道:“够了!哭什么?” 声既出,除却?郭岱,方艾与元希容都?往门?口望过去。 元希容哭着反驳:“哪里?够?鹓雏受那样的苦!我简直不敢想……” 方艾也咬着牙道:“我还?没有骂你!你倒也敢说?话?就在你眼前,出那样大?的纰漏,你还?有脸面!你好狠好毒的心!” 元衍不理会母亲和妹妹的哭诉,上前扶起郭岱,道:“随我来?,我有话同你讲。” 郭岱又跪回地上,朝方艾行?大?礼,礼全了才出地上起身,他不敢再说?话,只是默默跟随元衍走出了屋子。 两人行?到一处僻静地方。 元衍对郭岱道:“青桐是自尽,我夫人她并没有杀人的胆量,身上也没有伤。” 郭岱应的很利落:“是青桐做错事,她死也是应当。” 讲出这样的话,他平静的过分,仿佛死掉的不是他妹子。 元衍也静默了。 良久后,元衍才道:“她许是怕带累你。” 郭岱没有接话。 元衍又道:“她多?虑了,我从未想过为此事为难你,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仍回朔林去,一切都?不会有更改。” 三?日后,郭岱回转朔林,带着青桐的棺椁。 张嫽是元府唯一为这一对兄妹送行?的人。 一路送到郊外。 梧桐林下,张嫽走下马车。 郭岱亦下了马,远远地朝张嫽行?礼,无声地诉说?自己的感激。 张嫽讲了些告别的话,十分的诚挚。 郭岱很认真地听。 “送君千里?,亦有一别,此去多?珍重。” 郭岱又是一礼,道:“夫人请回。” 张嫽道:“将军自去,待再看不见你们了,我也就回去了,最后一回了,久些也无妨。” 张嫽同青桐并没有太多?情谊。 因为张嫽不是方艾喜欢的人,所以青桐谨慎地与她保持了相当的距离。 但张嫽是一个完全的好人。 她是从使?女们的窃窃私语里?得知了青桐的死讯,那时她还?躺在病榻上,一瞬间错愕非常。 她想起青桐美丽的脸,幼时是一颗桃子,长大?后是一朵花。 青桐那么年轻,竟然会死掉。 追着问过去,使?女答不出更多?。 晚间的时候又问夫君。 夫君倒知道得清楚,仔细同她讲了始终。 她听罢很是唏嘘,感叹:“青桐也太糊涂!” 夫君笑着同她讲:“嫉妒会使?人发狂,什么疯事做不出来??” 她忍不住叹气。 夫君便安慰她,几句话讲罢,又要出门?去,天?色已然很晚,她自然要问是做什么去,夫君并不瞒她,说?去看公文,要她早睡不必等。 她当然是等了。 就寝后,夫妻两个挨着,她对自己的丈夫道:“我想再去看一眼青桐,到底相识一场,送她一回,也算全了这份情谊。” 夫君沉吟了片刻,道:“母亲只怕不悦。”但他也了解自己的妻子,便道:“先?去母亲处请示一番吧,便是不许,也尽了心。” 夫君的担忧的确很有必要,因此她也十分忐忑,说?话时额头?浮起薄汗。 她本是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但婆母的态度却?出乎她的意料。 并没有想象中的暴怒,只是不耐烦。 “这等小事也要来?问我,是怕我太清闲吗?” 言外之意是准许了她。 她自然惊喜,而且观察到小姑在一旁似乎也有些意动的模样,还?想着到时或许有伴。 但终究还?是只她一人。 不过说?到底也还?是青桐的错,做那样的事,伤透人的心。 送罢青桐,她已经有些不支,但想到既送了青桐,便不好不去探一探湛君。 毕竟那才是真正受了委屈的人。 但是没有见到。 庭院里?见到鹓雏和鲤儿,两个孩子一样的怏怏,叫人生出无限的怜惜。 抚着他们的头?问是怎么了,被告知是他们的母亲和姑姑生了病,不见好。 于是她便不仅是为湛君哀痛,同时也为两个孩子哀痛起来?。 最终她没有去见湛君,见了总要说?话,无论说?什么都?会勾起伤心事,倒耽误病情,违背她意愿,因此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在门?前安慰了两个孩子几句话。 湛君确实病得很重。重到不能见人。 但初始时并不严重。 只是轻微的寒热。 她是在青桐离世的当晚害的病。说?这病全然是为青桐而起也不算冤枉。 最坏的是她不肯好好吃药。 出事之后,她整个人都?陷进?一种很低落的状态,药和饭食通通懈怠。 元衍当然着急,但是对她,他从来?都?没有很好的办法。 只是暗恨。 湛君在病中,神识是昏而且飘荡的。 总有一种不知今夕何日身处何地的迷茫。 只有梦醒的时候是清醒的。 梦里?飞溅的线一样的鲜红的血,苍白的美丽的脸。 她知道那是青桐。 然后猝然惊醒。 其实也不止是青桐。 还?有阿兄和阿嫂,也都?是红,只有先?生和英娘不一样,是漫天?的白,像落了一场大?雪。 都?是她经历的死,都?与她相关。 但青桐到底不同。 因为她曾经真切地想过要青桐死,而青桐真的死了。 有时她会忍不住地想,是她有意地杀死了青桐。不是害死,是杀死。 这想法磨折着她,最终使?她崩溃,深夜里?痛苦起来?。 有人轻轻抱住了她。 没有说?话,只是抱住了她,哄婴孩一样抚她的脊背。 她当然知道是谁。 成欢 第135节 哭完了就问:“你怎么在?” 她早赶了他走,不愿意见到他。 隐没在黑暗里?的人发出了他的声音:“我一直在。不在,我会怕……” “可我不要见到你!”湛君低声哭起来?,“都?是因为你!我光明美丽的人生没有了!我是青云山上盛开的花,结籽的草,随风摇摆的树叶,跳跃的鸟兽,畅游的鱼……怎样都?可以,唯独不能是害人死的凶手?,我杀了人……我杀了人啊!都?是因为你!” 元衍沉默了很久。 后来?他问:“那我要怎么办?你告诉我。” “我说?了,我不要见到你!你走啊!离我远些!” 湛君哭到不能自抑。 元衍一直没有停止他的安抚。 不知多?久后,湛君终于停止了哭泣。 “好,都?听你的。” 第146章 元衍离开是在清晨, 天色将明未明,风里?有?露水的香气,他坐在白马上, 迎着熹微款款东去,留下?身后杜鹃的乱鸣。 出发前他只去见了元凌。 元凌并没有睡得很深, 元衍只是摸了下?他的脸,他就皱着眉醒了过来。 黑夜里?辨出父亲的脸, 恼怒变作疑惑,慢慢坐起来,嘟嘟囔囔地喊了一声父亲,然后抿着嘴揉眼睛。 元衍伸出手, 在他左脸上轻轻捏了一下?。 “做什?么……” 语气责怪。 元衍道:“我就要走, 有?几句话要叮嘱你。” 元凌一下?子清醒,瞪大了眼:“怎么要走?”他不?能理解, “母亲病着, 父亲怎么能走?” 元衍无法同他解释, 只是安慰他:“母亲很快就会好的。” 元凌还是不?满, 扭过头不?愿意看人, 怨道:“你又有?什?么事?偏要这时候走, 好歹等母亲康复,不?是讲很快?难道也等不?得?” 元衍只好同他道:“我走了, 母亲会好得快些。” 元凌还是小孩子, 这样委婉的话, 他很难听懂,因此又露出疑惑的表情?来。 元衍接着道:“你要照顾好母亲, 听她的话,别惹她生?气。” “母亲才不?会生?我的气!” 元衍笑了下?, 再?一次捏住了他的脸。 “天亮后见到?表兄,记得告诉他,我托他代我照顾姑母。” 元凌点了点头。 “还有?,多去祖母那里?,要叫她多见到?你。” 元凌还是点头,然后张圆了嘴打?起了哈欠。 元衍便轻轻拍他的脸:“清醒些,一定要记牢,这很重要。” 元衍离开以后,湛君果然病愈。 但这两者之间其?实并没有?存在着太?多紧密的关联。 湛君害的是沉重的心病。 元衍的接近的确会加重她的痛苦,他的远离却没能使她得到?好转。 她有?满怀怨恨。怨旁人,更恨自己。 她的病完全是出自一种有?意的自我惩罚。 她始终认为?那些降临在她身上的灾难是她自己招致的,她不?能原谅自己,无法释怀,同时她也隔绝了外物,抗拒任何有?益情?绪的输送。她完全是自缚的茧,倘若不?能破出,死亡或许会是她不?可避免的归宿。 不?挣扎就只能沉沦。 转机的出现是在一个?静谧的晚上。 湛君在这晚有?了十分宝贵的短暂的清醒。 但她仍然难过,因此她拒绝这份清醒,宁愿继续沉没。沉没到?底。 她再?一次闭上双眼。 然而没有?等来又一次的昏眩。 她等来的是一块肉。一块柔软的有?温度的肉。 元凌爬进了她怀里?,脸贴在她的胸膛。 一个?小孩子,蜷缩着,以一种他幼弱时觅食的姿态,在给予他生?命与安然的母亲的怀里?,哭泣。 他很会哭,他习惯用虚假的眼泪得到?想要的一切,因此他的哭里?并不?存在伤心和难过,有?的只是一种吵闹,为?的是扰乱旁人的清净,宣泄他的不?满以及一种不?罢休。 但是这一回在他母亲的怀里?,他的哭泣没有?声?音,只有?不?绝的眼泪。 湛君感受到?大片的湿和凉,在她胸前?蔓延。 她没有?思考,也没有?辨别,但她就是知道了,这偎着她哭的,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她不?知道她的孩子因何哭泣,但她感受到?了他的痛苦,而且比他更多。 她没有?力气,给出的回应只是一个?虚弱的拥抱。 孩子感知了母亲的情?绪,他终于有?了声?音。 他很大声?地哭,毫不?遮掩地展示他的委屈恐惧以及痛苦。 “快好起来,母亲,求求你……你快好起来,好不?好?” 元衍给元凌留下?了一封信,叫元凌转交他的母亲。 元凌把信交给了祖母。 祖母读罢大发雷霆。 小孩子太?小,还不?能探知内情?,大人却不?一样。 元衍虽然不?听他母亲的话,但他仍是个?好儿子,母亲在他心中有?很重的份量。 他十岁就开始远游,出门前?的最后一件事永远都是去见自己的母亲,告诉她自己要走,叫她不?必为?他担忧。 十几年来不?曾更改。 这一回的不?告而别是绝无仅有?的事。 方艾当?然能想明白出现这等异常状况的原因。 除了那妖妇还能有?谁?只有?那妖妇! 妖妇逼走了她儿子。 她怨恨,她高声?谩骂。 不?仅骂湛君,也骂青桐。 湛君辜负她儿子,青桐辜负她。 她一生?养尊处优,只曾经在婆母处有?过憋闷,长辈给她委屈受倒罢了,这些个?小辈是凭什?么? 不?能想。 想了便要生?气,但又忍不?住不?想,于是止不?住地气。 元希容劝解不?能,自己还受了牵连。 她也是有?脾气的人,根本不?忍,怀里?抱一个?,手里?扯一个?,带着女儿侄儿远离了她几乎疯魔了的母亲。 元凌乖乖的任由?姑母牵走了。 一路上他一言不?发,引起了元希容的警觉,低下?头问他怎么了。 他摇摇头说没什?么。 其?实心里?想的是母亲的病,还有?父亲临走前?和他说的话。 元希容当?然不?信他。 但是又不?能同他讲太?多,所以也只是摸着他的头讲了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 不?过元凌确实得到?了安慰。 他安慰自己,母亲的病最重要,父亲的离开是对的。母亲很快会好,母亲好了,父亲也就回来了。 可是母亲一直没有?好。 他感到?不?安,还有?不?知如何是好的慌乱。 他需要得到?母亲的安抚,还有?母亲的爱。 再?也无法承受的时候,他跑去恳求他的母亲。 湛君认真吃起了药,人恢复得很快。 等她可以到?庭院里?走动而不?是一味在榻上躺着的时候,鲤儿抱住她嚎啕大哭。 湛君一边抚他的脊背安慰他,一边同他道歉:“鲤儿莫哭,姑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会了,不?哭了……” 元凌的眼泪冰凉,却深深灼痛了湛君的心,使她记起她重要的身份。 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生?命属于自己,却不?独属于她自己,她可以惩罚自己,却不?能伤害他人。 她明白了自己的错,并且深深自省。 看着鲤儿含泪的眼,她再?一次讲:“真的,再?不?会了,相信我。”语气郑重而坚定。 鲤儿当?然信他的姑母,于是不?再?哭。 成欢 第136节 湛君洗了帕子给他擦脸,问他:“弟弟呢?怎么不?见人?” 鲤儿就说弟弟到?祖母处去了,“姑父走后,弟弟每日都过去,回来就过来看姑姑,姑姑却一直昏着……我已经好久没见到?弟弟笑了,这几天更是连话也不?爱讲了……” 湛君心底涌起深沉的愧疚,安慰鲤儿的同时也是安慰自己:“没事的,很快就会好了……” 元凌确实很快好了。 母亲的痊愈使他重新?展露了笑颜并且恢复了多话的能力。 每当?他出现在湛君面前?,湛君总是会用慈爱的目光看着他。 她发誓再?不?要看到?他的眼泪,她只要他欢笑。 元凌每日奔走于他的祖母姑母以及母亲之间。 他熟悉并且喜爱的世界终于回归。 天光明媚,载懽载笑。 母亲的病已经好了,父亲将很快回来。 他等待着父亲的归来。 等到?树落完最后它一片叶子,等到?大雪弥漫。 等到?父亲寄来的生?辰礼物。 暮岁的初八,他和父亲共同的辰日。无数的礼物,洪水一样,自四面八方而来,遮天盖地。 这一天他是天下?的王。 但是父亲不?在他的身边。 哪怕有?母亲的陪伴,他也不?过是强颜欢笑。 因为?父亲应该在的。 今时不?同往日,并没有?什?么事是一定要父亲亲自去做的。 而且父亲已经离开太?久了。 他的思念与日俱增。 年节的时候,父亲仍旧没有?回来。 王朝覆灭所引发的广阔而持久的混乱已被肃清,四海升平。 诸乱平定之后的第一个?新?年,经历过离乱而仍有?命留存于这世间人们载歌载舞,兴高采烈地欢庆他们所祈求的安定太?平再?一次降临世间。 真正普天同庆。 咸安的元府是这欢庆的中心。 当?然也是热闹的,只是这热闹汹涌之下?却又有?几分谨慎克制的意味。 不?能纵欢。 一切都是因为?某个?人的缺席。 方艾早已无法忍耐,她数次想要去祸首那里?去闹,奈何元希容盯她实在太?紧,因此一直未能成行。 但那口气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的。 年节还未过,人就已经气倒,躺在榻上整日的哀怨。 湛君什?么都知道,心里?也有?过歉意,她还曾想去探望,但仔细想了一通后还是决定作罢。 她也很多次想过她该怎么办,她和元衍之间。 总是没有?很好的办法。总是要有?人痛苦。 只是日复一日地拖着。 她宁愿等待上苍的指示。 元凌将一切看在眼里?,然而他什?么也没有?说。 二月的时候,元希容已经在她母亲榻前?做足了一整月的孝女,耐心消耗殆尽。 她实在无法再?忍受她母亲那矫情?的怨天尤人,迫切地需要得到?清净。 好在今年春早,听闻郊外已绿柳繁花夹堤,于是她急忙叫人打?点了行装,当?日便抱着女儿避出府去。 到?时便已是日斜时分,绿柳不?见,繁花则更是没有?,好在还有?惠风。 元希容抱了女儿下?车,边行边逗弄怀里?的孩子。 “出来玩而已,樱莺这样开心?那我们再?不?回去了,好不?好?外祖母好讨厌,对不?对?” 小孩子哈哈大笑。 元希容也大笑,举着孩子原地转起了圈。 小孩子根本不?怕,而且笑得更加大声?,并在母亲停下?的时候不?停地扭动以表达她的不?满。 元希容就道:“你不?怕我可怕着呢,你如今可不?是才生?下?的小东西,这样重!要是摔着了,可怎么办?”然后低头去蹭女儿的脸,笑着说:“摔着我们樱莺可怎么办?” “给我吧。” 身后突然有?声?音道。 元希容手臂一松,怀中的女儿险些跌出去。 第147章 元希容已经许久不见严行。 初开始时是?极痛苦的, 她?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他?是?她?真心爱着的人。爱他?的同时她?也恨他?。恨他?的辜负,他?怎么?敢?她当初的果决未必不是出于一种?怨恨。 潮起的爱恨常常使她无法呼吸。 她?很痛苦,以至于她也时常会想, 如果她?去找他?,如果她?说她?错了…. 不行。 她?个人的尊严以及她?姓氏的尊严绝不能允许她?做出?这样的事?。 所以真的是?无可挽回了。 那就不要?再想他?。 她?告诉自己, 前头难道没有更好的?便?是?没有,难道连能使她?喜欢的也没有吗? 也许没有。 但?是?又怎么?样呢? 她?不会?去找他?恳求他?。 她?注定是?不会?再拥有他?了。 没有他?也不要?紧, 有什么?要?紧呢?她?仍是?高高在上的人。 没有了尊严才可怕。 元希荣劝服了自己。她?告诫自己不可以再想念他?。 她?无法将?严行留在她?生命里的印记完全抹去,因为她?曾经的爱,这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她?还是?做到了放手。 明明她?已经很久没有再想起他?,她?真的已经快要?忘掉他?了…… 他?为什么?还要?出?现她?面前? 他?怎么?能? 然而更可怕的是?, 她?竟然会?为他?的出?现而颤栗。 她?感到她?先前所有的努力全都粉碎了。 这个人太可恨。 “你怎么?在这?” 开口就是?哽咽, 但?坚定地没有回身。 “我一路跟来的,我想见你一面……一直在你家外?等你, 可总不见你出?来……” “见我?见我做什么??你不是?厌烦得很?”元希容转过身, 皱起了长眉, 问:“是?他?们难为你家里人了吗?不会?的吧, 我早就同二兄讲过的, 他?当时也说他?也从来没有那种?打算……” 她?看起来是?真的疑惑, 担忧的感情也很是?诚挚。 “不是?……” 严行明显的有些局促,他?低头, 又抬头, 想要?讲话的样子, 但?是?又没有,仍旧把头低下?去, 如此数次,最后竟再不抬起来了。 元希容深受熬煎, 忍不了了就问他?:“到底怎么?了?” 严行长长地吸进一口气到身体里,抬起头后又将?这口气长长地呼出?来,朝元希容伸出?两臂。 “再给我抱一抱樱莺吧,我好想她?……” 樱莺还记得她?久违了的父亲,趴在父亲的肩上笑出?了许多口水。 元希容几乎又要?哽咽。 她?不愿意叫人看见她?的泪水,于是?偏过头去,不料更方便?了日光照亮她?眼眸,明晃晃而且亮晶晶。 严行也感到了心痛,女儿的笑声也暂且听不到了。 “我来见你,是?因为我要?走,我想在临走之前同你再见一面,我有话想要?和你讲。” 元希容惊讶地转过头,“走?你要?到哪里去?” “去边关,我求阿兄为我谋了一个职位。” 元希容完全的震惊了,“边关?你为什么?要?到边关?难道你害了头疾,人如今已是?疯了?” 她?的话使严行有一些丧气,更多的是?难过。 她?这样想他?,也是?他?先前实在太不上进的缘故。 成欢 第137节 是?他?自己的错,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 他?抿了抿唇,“……因为边关会?更容易建功业。” 他?解释了,可是?元希容不懂。 “怎么?就想着要?建功业了,早先劝你……” 说到从前,她?停下?了,没有再继续讲。 严行倒笑了一下?,“是?啊……你早劝我上进,是?我一直不放在心上……是?我的错。” 元希容又皱起了眉,“你到底怎么?了?” “我有错。”严行诚恳地道,“你二兄说的对,是?我得到的太轻易,所以不知道可贵,我……” “你闭嘴!” 元希容的神情几乎可以算得上惧怕,她?对他?即将?要?说出?的话感到恐惧,唇都颤起来。 他?要?是?说了那些话,她?该怎么?办? 求求他?不要?讲…… 他?真的伤了她?的心。 她?又重新变得自若起来。 “你有难处,可以同我讲,我会?相助……只是?,有些话是?不必再讲的……以你的脾气,能来找我,说出?这番话……想必已经是?很难了,你放心,我一定尽力,我在家里,多少?也还有些份量……” 严行早已红了脸。 良久,他?开口,声音泛着苦涩气,“你会?这样想,也全是?我的错……”他?忽然又抬起头,眼神清亮坚定,“我见你只是?想要?告诉你,我就要?去边关建一番功业,倘若你心中还有与我的情义,那么?千万请你……等一等我……等我稍有些资格了,我还想再和你一起……” 这比他?要?去边关建一番功业更使她?震惊。 他?是?为了她?才要?边关去立业建功。 “疯了……真是?疯了……” “我现在没有在发疯,我只是?……先前蠢罢了。” 元希容呼吸急促到她?几乎喘起来。 严行倒很平静。 “我已是?知道自己错了,但?没有办法若无其事?地求你原谅,否则莫说是?你,连我也会?觉得自己可耻,那还怎么?能和你般配?我并没有觉得我们先前的和离是?不必要?的,如果不经那一遭,我将?永远只会?有满腹的悒郁和责怨,只怕这一生也无法更改,我们分?离的这段时日,我已经想了清楚,全是?我的错,但?我已经悔过,并决心改正。所以……请你等我,不会?太久的,若是?久了……到时你怎样我都是?没有怨恨的。” 他?把女儿送回去。 元希容却没有接,她?没能阻止眼泪的落下?,她?抓住他?手臂,仰看他?的眼神是?破碎的,“……那也不必去边关,军营……你待得惯吗?你从来也没有受过什么?苦,哪里去得了边关……我去求大兄,叫他?寻个职位给你……” “不!”严行断然拒绝,“你不要?讲这样的话,我是?一定要?去边关的,我一定要?靠我自己……这样我才配……”他?的声调柔和下?来,“我只要?你等我。” 湛君近来不常看到元凌。 她?本以为是?去了方艾处。 心里其实有些不适。 她?其实也是?个被孩子宠坏了的母亲。 不是?讲她?是?最亲爱的人,怎么?突然就和她?疏远了呢? 湛君想不明白,忽然就怕起来。 偷偷找来鲤儿问。 鲤儿没有说话而是?扯了她?到一处阁楼下?,高高地抬起手,指过去。 湛君上了阁楼。 很高,颇费了一番力气。 元凌盘腿坐在地上,两只手撑着脸颊,身上披一件轻裘。渔歌就站在他?身后。 渔歌听到了湛君的脚步而元凌没有,因此只有渔歌回了头。 渔歌走到湛君面前,屈身行礼告退。 她?不必讲任何话。 只要?站在这里,看见元府气势恢弘的正门?,再简洁的话也是?多余。 什么?都不必再讲。 湛君在元凌身旁缓缓蹲下?。 这时元凌不可能还没有察觉,但?是?他?依然没有给出?反应,就像他?没有听见也没有看到。 在这个年幼的小孩子心里,怨意早已生根,但?因为是?他?亲爱的母亲,所以他?只是?隐忍。 “阿凌,我们回去好不好?这里有一些冷。” 怨以外?更多的是?爱,于是?元凌站了起来,由母亲牵着回去。 后来湛君渐渐熟悉了这阁楼。每当不见了元凌,她?就会?找到这里来。 元凌总是?会?在。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湛君再也不能轻易地用一句简单的话带走他?。 他?变得固执。 湛君也慢慢变得焦躁,甚至害怕。 她?感到深深的无力。 她?还没有等来天的指示,她?的孩子却已经学会?了逼迫。 她?怎么?忍心看他?难过? 这一天她?再一次登上阁楼。 元凌却不在。 去了哪里?也许是?仍在祖母处。 但?又觉得不会?。 还是?一个小孩子,对她?来说又太重要?,她?不能失掉他?的踪迹,否则心内难安。 所以还是?过去问一问的好。 过桥的时候看见了行色匆忙的渔歌。 湛君的心紧了一下?,慌忙叫住人。 渔歌快步奔来。 湛君下?了桥,隔很远便?问:“可见到阿凌?” 渔歌正是?为元凌的事?来找湛君。 元凌坐在元府大门?前,脚就搁在石阶上。 他?仍是?等待的姿势,两只手撑在脸上,一双眼睛出?神地往前看。 这是?元府的大门?,过往的人全要?看他?一眼。 于是?拦住了路两边,不许人通行。 也大着胆子上前去劝,讲地上凉,不可以坐,要?生病。 元凌充耳不闻。 要?铺裘给他?坐,被踢到一边。 他?有意地要?使自己可怜。 湛君气喘吁吁地赶到了。 看到元凌的第一眼想到也是?地上凉,不能坐,急忙就要?拉他?起来。 “我不要?!我不走!我等父亲回来!” “我早就想来!我就是?要?等!今天要?等,明天也要?等!一直等到他?回来为止!” “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他?为什么?还不回来?” “我想念他?!我想每天都能够见到他?,他?们都可以,为什么?我不能!” 他?嚎啕大哭。 “明明我已经等了那么?久了……为什么?还要?我再等?” “不是?信也不是?旁的什么?的东西……人人都有父母,我没有……” “我才有了母亲……” “父亲为什么?不回来?母亲!母亲……” 他?扑进母亲的怀里,哭声没有半刻的停歇。 湛君心痛如割,几乎喘不过气。 她?知道元凌是?在质问。 也是?在哀求。 她?把她?的孩子抱紧了,告诉他?:“他?怎么?能这么?久不回来呢?也太过分?……我们写信给他?,叫他?快回来……” 第148章 信送出去?之后, 元凌很快就见到了自己父亲。 但不是因为信。 一个生在端午的珍贵女孩儿,父母便取了“艾”给她做名字,许愿她美好, 远离灾祸。 很多?年过去?,那小女孩子早就长成了父母期待的模样, 先是美丽的少女,后来又做母亲, 如今已经是许多孩子的祖母了。 成欢 第138节 她一生也并未历经什么灾祸,美丽的日子过后是是更美丽的日子。 这样的人永远不会知足。 轻微的一些不如意便会使她生怨,怀恨在心。 元衍当?然了解自己的母亲,因此不敢不在端午前?回返。 怕不好收场。 毕竟再容忍也有限度。 而且他的母亲永远学不会怪他, 仇恨全堆积到旁人身上。 他很怕她会受委屈。 所以哪怕她依然恨着他, 他也得回去?。 他的选择可谓明智。 就?在他出现的宴席上的前?一刻,他正做寿的母亲忽然从?席位上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引起一群人小心翼翼的窥视。 元希容也站了起来, 神色并不从?容。她对?自己母亲的了解并不少于她的二兄, 但远没有兄长有本领。此情景她早有预料, 但思索多?日也没想出稳妥的应付法子, 只能在心里祈求上苍的保佑, 她一直心存幻想,万一母亲忍住了不闹呢? 想来人还是得踩在实地上。 元希容慌得很。 她是真的没办法, 除了她二兄, 谁能治得了她这虽然已年近耳顺但仍还有着少年人心性?的尊贵母亲呢? 急到嘴里发苦。 元衍的出现拯救了她。 抬眼的那瞬间她简直狂喜。 “二兄!” 宴席上先前?已经窒息的生机再一次盎然。 性?慧心灵的人早已站起来, 喜气?洋洋地向方艾祝贺,无外乎二郎有孝心夫人好福运之类的话。 方艾一句也没听进心里。 她的心神全在她那久别的儿子身上, 脸上带笑而眼底有泪光。 瘦得多?了。 一众人的目光里,元衍笑吟吟地走到了方艾身前?, 躬身揖道:“问母亲安,今日母亲寿辰,儿子请祝母亲平安康乐岁如椿松。” 方艾尚沉浸在对?儿子的疼惜里。 元衍抬起脸,笑着道:“只是这一路赶得急,来不及为母亲备礼,还望母亲莫要怪罪。” 他这样讲,少不得有人为他说话,全是劝慰,任凭什么珍宝也不及二郎亲自贺寿的这一番孝心。 方艾却真的生了气?。 在她看来,这是儿子眼里真的没她了,再怎样忙也不至于没有给她备礼的时?间,哪怕是路边捡块石头呢?又想到他之前?送回来的东西?,有的人可是一眼都没瞧。 可见她真是个死人了。 死人有死人的脸色,”那你还有脸来?” 这短短的一句话,席上的生机再一次消失了。 元希容在心里怨怪起兄长来。 不料元衍忽然笑出了声,以揶揄的口气?道:“我同母亲说笑呢!母亲竟真信了?也太伤儿子的心!儿子在外,没有一刻不思念母亲,见着什么好的,也总想着要带回来以博母亲一笑,若要把想送给的全捧到母亲面前?,只怕母亲还觉着太过琐碎呢!因而只略选了些合称的,只是如此也有不少,我一个人带不全,可我还想着早些见到母亲,只好把它们先丢下,自身先行回返,即使如此,还是晚了,我怕母亲生我的气?,这才与?母亲玩笑,母亲笑了,我也少内疚些……” 席上又恢复了生机勃勃。 先前?那若有似无的微妙气?息再也没有。 方艾终于有了真心的笑容,人群里从?容谈笑。 元希容终于能松了胸中那口气?,找到她二兄说话,表达了她对?他的敬佩,以及怨怪。 “哪怕是早一天呢?真是要把人吓死了!真要闹到二嫂那里,我难道不拦着?可我又哪里能拦得住?拦不住,二嫂吃了亏,我哪儿还有脸见二兄你?二兄你也太会难为人!” 元衍笑道:“青雀你这般为我着想,不枉二兄往日待你的心。” 元希容冷哼一声,“若不是如此,我才不管你这些事,乱麻似的,哪个也得罪不起!叫人两头受气?!” “是苦了我妹子,二兄记下了,日后一定报答。” 虽是玩笑话,听了却叫人受用,元希容喜色盈腮,笑了一会儿,想起件重要事。 “母亲今日生辰,二嫂还不知情。” 半个月前?,一个明朗的夜,元希容哄完了女儿,自己也解衣要睡,才摸到系带,使女进来禀报。 “二郎君处的渔歌姊求见娘子。” 如此深夜。 元希容睡意顿丧,一时?什么也顾不得,赤脚披发地迎了出去?。 “是鹓雏有事?还是……” 渔歌摇头。 心落回原处,元希容难免嗔怪:“真要给你吓死,这样晚,你过来……” 渔歌赶忙赔罪,道自己失算。 元希容轻抚胸口,问:“到底所为何事?” 渔歌便同元希容讲述了她的苦恼。 “夫人生辰渐近,少夫人为儿妇,自当?前?去?庆贺,只是如今时?节……” 不去?才好,免得生乱。 但渔歌只是一个婢女,主人的事不敢擅专,于是便来求教?元希容。 也的确是件需要斟酌的事。 不过元希容还是心有不满。 “怎么不白日里来?叫人这样担惊受怕!” 渔歌闻言苦笑:“娘子近来闭门不出,府上的事只怕也知道的少了。” 元希容很是惊疑,“我少知道了什么?” 渔歌叹了口气?,道:“您那位好侄儿同自己的母亲闹起来了。”讲完还添一句,“闹得厉害。” 元希容听了就?笑,“哦?连自己母亲也闹?他闹些什么?” 不必渔歌答,元希容问罢便已有答案在心里。 她生起气?来,“这全是二兄他应得的!谁也不能同情,只我们可怜,做了池鱼!” 这话她能讲,渔歌却不敢,因此只是低头等。 果然不久后就?等到。 “索性?别告诉她,可别叫她们见面,真见了,有得闹呢!这还是有鹓雏压着呢,怨气?都止不住,真叫她见了人,怎么得了?” 渔歌得了这话,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下,同元希容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后便心满意足地告了退。 渔歌防范得紧,几乎是密不透风了,是以方艾生辰的事,湛君丝毫不知道。 “二兄你既回来了,二嫂还是过来的好,长嫂病着都来了呢,你是好本事,母亲全然不是你的对?手,瞧呐,何等的悦意?今日决计闹不起来了,就?叫二嫂过来吧,否则终究是个短处,日后想起来就?能捏,何必呢?正好也趁着这机会,叫她们都见一见,堵了她们的嘴!免得她们背后胡乱猜测,恼得人想撕烂她们的嘴!” 元衍也想叫湛君来。 他太想了。 他并没有那么多?的考量,他想她来,只是因为这是他母亲的寿宴。 她来了,她出现。 她是他的妻子,她应该来,她应该出现。以他妻子的身份。 可以给他一种实感,一种具象。 他真的想。 可是她怕是不会愿意。 正踌躇,元凌突然满头大汗地冲出来,撞得元衍几乎趔趄。 “是真的!父亲你真的回来了!” 元凌紧紧地抱住元衍的一条腿,抱得极紧。 他怕没有抱紧,父亲会不见。 他湿润的眼睛像水晶一样明亮。 元衍抬起手,轻柔地摩挲元凌的脸。 元凌舒服得眯起了眼睛笑。 元希容这时?候在一旁道:“鹓雏你怎么只顾自己高?兴?还不快带你母亲过来,你父亲已经回来了,往后可再不许同你母亲置气?了,那样的闹!这正是大好的机会,你母亲来了,你们就?算是和好了,快带你母亲来!” 元凌一阵旋风似的跑走了。 元衍问元希容,“他同他母亲闹?他闹什么了?” 元希容简略地讲了。 讲完后感慨,“我们鹓雏多?好的孩子!二兄你可得对?得起他!” 这话好笑得很,她笑出声。 “我这可是胡说了!还要怎么对?他好?再不能更好了!惯得他!得好好管教?才是!二兄千万别狠不下心!” 元佑此时?带着他另外两个儿子走了过来,元希容先看见,告诉了元衍,元衍转过身,元希容跟在兄长的后面,兄妹二人缓步朝他们的父母兄弟走去?。 元佑并不知元衍归来,猛然见到了,万分的惊喜,拉住儿子的手,絮絮地问一些琐事。 元衍很有耐心地一一大了。 元佑便捋着须笑。 成欢 第139节 还要再开口,却被?别的说话声打断。 “是要带我到哪里去?呀?跑慢一些吧,别摔了,好疼的。” 举目望过去?,正是湛君与?元凌,后头还缀着一个鲤儿。 一刻前?,元凌跑到了湛君的面前?,一句话也没有讲,扯起湛君的手便开始狂奔。 就?在元凌转身的那一瞬间,湛君看见他的笑。 她真的好久没有见到他的笑了。 于是她什么都不管,任凭他带她到任何地方去?。 只要他是高?兴的。 但是他跑得实在太急太快,湛君很怕他磕绊,于是一路都在提醒他。 在意识到他逐渐慢下来后,她问出了那一句话。 “是要带我到哪里去?呀?” 元凌停了下来。 她终于不用再看脚下的路,于是笑着抬起头,要看元凌把她带到了何处。 看清了,再也笑不出来, 笑不出来的也不单是她。 元希容恼得牙都开始泛疼,抬起手捂住了。 “……我真是后悔……怎么就?穿了这么一身呢!” 第149章 湛君穿了一身白。 很纯粹的白。 头发也只是束着, 不见金玉,只是乌黑。 整个人?黑白分明。 活像是吊丧。 平常见了也要皱眉头,何况这?种时候。 方艾脸色铁青。 席上蓬勃的生机又一次窒息。 还是元佑先开了口, 笑呵呵地道:“阿澈你来得晚了,怕是还没有同你母亲道贺吧?” 湛君人?是懵的。 太多的人?了, 无数双眼睛,或大胆或遮掩, 全在看她,并且没有一丝声音。 元佑又讲那样的话。 她是个误入的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元衍走到她身边,低声告诉她:“今日?母亲生辰。” 湛君这?才懂了。 然后便是无穷的尴尬。 她这?打扮太不合时宜, 但此情此景, 她避让不得。 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贺夫人?嘉辰,夫人?美意延年日?月恒昌。” 方艾干巴巴地笑。 仍然是死寂。 元佑笑问:“还不开宴么??” 湛君自?然是同元衍一席。 丝竹悦耳, 舞袖生香, 她低着头, 目无旁视, 只看自?己手指。 元衍想和她说?话, 但是不敢。 他知?道她是为了顾全大局才留下, 完全是一种不得已?,因此不敢惹她。 只是默默给她夹菜斟酒。 谨小慎微。 一切都看进上首坐着的方艾的眼里, 叫她气红了双眼。 在过去长久的一段时日?里, 方艾一直在忍。 她既知?儿子出走的原因, 怨恨自?然有源头。 但是她要忍,看在她儿子的面子上。 旁人?不肯给他好?日?子过, 难道她也不给吗? 只当没有那么?个人?好?了。 也有忍不住的时候。 于是破口大骂。 不过只是在自?己的住处骂。 她绝不能?见到那张叫她生厌的脸,天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恼怒也不失分寸。 于她而言, 已?然不算委屈而是屈辱了。 可是后来连骂也不敢了。 因为她每骂一回?,元凌,她的好?孙儿,就会接连着四五日?不肯见她。 她当然气愤。 小孩子养不熟,不要也罢! 然而她的心同小孩子比起来实在是不够硬。 她输得彻底。 于是只好?忍。 怨恨只在心里。 忍到今日?,在她寿宴上穿一身白,她儿子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伏低做小。 还有什么?好?忍? 她是体面人?,人?前大骂有失身份,因此只是同身边人?怪声怪气地讲话,句句意有所指。 她有太多的怨了。 就因为这?么?一个人?,儿子处处与?她作对,伤透她的心,养了十几年的孩子也死了,青桐,那么?听话的一个孩子,十七年啊……孙儿也辜负她…… 还敢在她寿宴上吊丧! 哦对,还有,她儿子连命也不要了! 为了这?么?一个不知?好?歹的女人?,他竟然想着去死,父母亲人?全不要!功业不要!荣华也不要! 怎么?能?! 她真是怨。 湛君只是听着。 自?己这?样一副丧气模样,不怪方艾有气。 骂两?句不要紧。 但是骂她一人?就好?了,凭什么?骂先生? 是先生没有私德,所以才教出她这?样无礼不堪的学生。 胡言乱语,简直狂猘! 是可忍,孰不可忍? 湛君怒火上头拍案而起。 元衍拉住了她的手。 他望住她,满脸的哀恳。 他的气愤并不比湛君少。 可这?是在宴席上,太多的外人?。 关起门?是自?家?的事,人?前他不能?不给他母亲脸面。 何况依他母亲的性子,这?时候拦,只怕闹得更乱。 他想求湛君忍下。 湛君哪里忍得下? 仇怨都有源头。 就是这?个人?,叫她一次次承受羞辱。 她一切的不幸,全是因为他。 她只是离开家?出去玩几天,她有什么?错? 是他。 成欢 第140节 盘子扣上元衍的头,鱼脍纷纷而落。 席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方艾瞪大了眼睛。 元希容骤然站了起来,站了一会儿,她又缓缓坐了回?去。 极致的安静里,湛君遽然惊醒,整个人?猛地一颤,手飞快地从盘子上抽了回?来。 那盘子少了施力,在元衍的头上摇摇欲坠,晃荡了几下后,终于,“咣当”一声落到了绣毯上。 元衍溜着脊背,慢吞吞地举起一只手来,捂紧了头顶被砸的地方。 湛君神色惊恐地向后撤了半步。 她的身体虽然僵立着,眼睛却活得很。 那些她看进眼里的人?,一个个,无不目瞪口呆。 湛君的出气声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突然,她抬起袖子遮住了脸,匆匆穿过人?群,飞快地跑了出去。 蔷薇花成?片地开在枝上,毒辣的日?头照下来,花架下扶墙立着的人?感受到了连绵的眩晕,软倒在地上。 喉咙里有黏腻的血腥气。 湛君再跑不动一步。 她是真的懊悔。 大庭广众,怎么?能?做出那种事呢? 也太丢脸! 真是昏了头。 太冲动了…… 那么?多的人?…… 可要怎么?办呢! “在这?儿干什么??” 黑影覆下来,湛君惊慌地抬起头。 眼睛睁的很大,显得冤屈。 “不热么??这?么?坐着……” 湛君咬了下嘴唇,露出了一点雪白的牙齿。 “不认路?” 湛君没说?话。 “那就别乱跑,找了你好?久……我带你回?去?” “不要回?去……” “是回?你住的地方。” “哦……” 元衍擦着头从浴房里走出来。 湛君慌忙迎上去,踮起了脚:“怎么?样?给我瞧瞧……” 鸡子大的一块肿胀,湿润得有些滑腻。 ”破皮了……“ 元衍没说?话,擦着头径直往大榻走去。 湛君紧紧地跟着。 “我是气昏了……我不知?道……你怎么?就不躲呢!难道你也昏了头?” “躲?”元衍轻轻地哼了一声,“我要是躲了,难保你不会再一脚踢到我脸上。” “……怎么?会!” “怎么?不会?幸好?只是些碟盏,要是刀剑,我只怕没有命在。” 湛君张口想反驳,又愤愤地闭上,丧气地坐到了榻上。 元衍仍旧擦他的头发。 “你也是会选。”元衍忽然道:“那么?些菜馔,挑个鱼脍……换了八回?水,还是腥。” “都说?了我不知?道!” 喊了这?一句后,湛君哑了声音,她觉得自?己有些过分。 “……已?经不腥了,我没嗅到……我给你擦,好?不好??” 元衍停住了手,睨了她一眼。 湛君心领神会,开心地从他手里拿走了布巾,跪在榻上轻柔地擦起他的头发来。 元衍仍是一言不发。 湛君心中,找话同他讲:“我写了信给你,你可有收到?” “没有。”干脆到有些冷漠。 湛君抿了抿唇,又讲:“你回?来……我其实是很高兴的……” 元衍没有回?应。 湛君把两?根手指搁在那肿胀上,轻轻地揉着,“我去找些药,给你擦一点,好?得快些。”说?着就要起身。 她已?经站了起来,元衍猛地拉住了她手腕,扽得她趔趄,惊疑地望向他。 “这?样就打发了我?” 湛君愣了一下,问他:“你要怎样?” “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什么??” 元衍手上忽然用力,湛君被他拉进怀里。 湛君大吃一惊,想站起来,腰却被他的两?只手紧紧箍住。 “你今日?闹这?么?一回?……往后我惧内的名声是少不了了,你说?怎么?办?” 湛君很认真地想了。 “你总不会是想打我吧……不过我确实有错在先,你要是真的想……我没有怨言,只要你能?消气。” “想要我消气?” 湛君郑重地点头。 元衍便笑起来,修长的手指一圈一圈地绕着她的头发。 湛君察觉了,低下头看。 元衍的嘴唇落在她耳畔。 湿而且热。 湛君忽然无法动弹,整个人?僵住。 他的气息逐渐急切。 湛君感受到热气的升腾。 她咬住了自?己的唇。 突然,元凌在庭院里大声喊起母亲。 湛君短促地应了一声,急乱地从身下人?的手臂中爬了出去。 她逃走了。 元衍坐起来,从容地理起了乱掉的前襟。 人?定?之前,湛君再没有见到元衍。 她等他,以为等不到了,便灭了灯躺到榻上。 却无论如何不能?入睡。 她把原因归结为她还有话没有同元衍说?。 有些话是一定?要讲清楚的。 否则人?没有办法安定?。 可是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湛君心里是有责怪的,但是想到白日?她砸在他头上的那一下,她又觉得自?己没资格生气。 她确实做错事。 他也愿意原谅她。 只要再见到他…… 正想着,门?忽然被撞开。 湛君惊坐起来。 ”二嫂!快点灯!“ 一阵手忙脚乱。 终于,灯依次点亮,昏室顿如白昼。 “这?是怎么?了?” “二兄饮多了酒,二嫂快来扶一下,我有些撑不住。” 成欢 第141节 湛君并不情愿,但元泽看起来确实很吃力。 湛君只好?伸出了手。 才挨着人?,元衍就摇晃着朝她倒了过来,烂泥一样,若不是元泽拉了一把,她只怕要给砸到地上。好?容易拖起来,他又倒,倒在她身上,在她颈边不住地轻嗅。 “云澈……” 很轻的一声呢喃,讲完了便笑。 他竟然还敢笑! 云澈要气死了。 于是狠狠地推过去。 人?倒在榻上没了声息。 元泽走上前,给他二兄换了个舒适的躺姿。 “二嫂莫要气,这?实在怪不得二兄。”他气愤得很,“那些个武夫!身上就没长文雅的骨头!” “二兄念着二嫂,早对我说?,他若是醉了,千万送他回?来。” 正说?着,使女送热水进来。 元泽便告辞:“二兄有劳二嫂照料。” 湛君冷笑:“你这?样听他的话!醉成?这?样,哪里丢不得?竟还真的带他回?来!可真是会折磨人?,谁要管他!” 元泽想为兄长美言,才抬了头,看见他的二嫂拿着湿帕子给他二兄擦脸。 他要说?的话一时全梗在喉咙里。 终究是什么?也没有再说?。 第150章 湛君照顾元衍直到深夜。 本来是很?不耐烦的?。醉是本人的?事, 与旁人有什么相关?他躺在那里倒安逸,却要人衣不解带地在旁侍候,好没道理。 但他睡着时很?安静, 脸上还?带浅笑,很?有些小孩子的天真气。 难免会使人想到元凌。 激发?了湛君身为母亲的?天性, 因此纵容了他。 夜晚安静,虫鸣也无, 只有均匀的?滴漏声。 湛君靠在?大榻的?雕花围栏上,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多思的?人夜间总是多梦。梦有时同?心?事有些牵连,有时却毫无根由,很?有些虚无缥缈的?意味, 醒后不免使人疑心?, 百思不得其?解。 湛君常做梦,梦中多是些过去的?景象, 是她?已经失去而且再难得到的?。 青云山。她?的?桃源, 心?灵的?安宁地。 她?无法不想?念。 绿色浓的?化不开, 至深处呈现一种墨色, 黏稠得仿佛即将滴落。这绿色也是摇摆的?, 因为有风, 但是世界没有声音。挨着绿的?是白,一圈干燥的?石头。白又围着绿, 是一口清潭。 衣裳脱了丢在?白石上, 裹着, 拿石头压住,人在?绿水里, 仰头看见广阔的?蓝和大块的?白。 似乎也感受到了风吹。 这是一个寻常的?夏日午后。 她?一定是开心?的?。 可是潭水乍然汹涌,像在?沸腾, 冲刷着白石,也震荡着她?的?躯体,很?有几?分?激越。 除却潭水,一切都还?是平静。 她?的?心?擂鼓似的?跳起来,整个人被恐惧淹没。 谭中或许住着精怪。 她?的?膝盖微微地颤抖,牙齿也磕碰起来,可是身子却是热的?。 更可怕的?是,她?突然想?到,她?根本不会凫水——幼时跌到水里,几?乎溺死,此后她?虽仍然爱水,但曾有过的?濒死的?经历,使她?没有胆量也没有机会去学凫水。 瞬间她?明白过来,原来她?是做了噩梦。 人就此清醒了。 醒后还?是热,更热了,还?有一种难耐。 喘着气坐起来,她?的?呼吸忽然就屏住了。 她?完全忘记了梦中的?恐惧,只有震惊。 “你做什么?” 被问的?人抬起了脸,很?无辜的?神情。 他给?她?看他的?手指,湿淋淋的?。 湛君其?实知?道他在?做什么,她?要表达的?是一种激越的?质问,而非疑问。 她?当然知?道他在?做什么。 每一次都会有的?。 只是一瞬间,湛君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极端。 体内遽然旋起风暴,然后由内而外,迅速地席卷了她?整个人,灭顶的?快感,还?有被焚烧的?痛苦。 躯体的?挣动是无意识的?,她?无法控制,眼前是耀眼的?白光,什么也看不清。 然而热。 许久之后她?才终于又有了几?分?清醒,得到了清晰的?感受。 他在?她?身上几?乎算得上凶残,然而神色还?是孩童的?天真。 湛君因此意识到他仍在?醉。 清醒的?时候他不会这样。 做这种事情时他永远是讨好的?姿态。 从他们的?第一个夜开始便是如?此。 湛君想?起那晚的?情形。 她?答应了他,于是便听他的?话,脱去了身上所有的?遮掩,因为她?是愿意的?,所以没有羞怯,她?的?坦率使她?呈现出一种凛然的?美,双眼明净,好像她?是一件祭品,心?甘情愿将自己奉献。 她?讲她?是一点也不会的?,但是她?可以听他的?,他尽可以教她?,她?会认真学。 然而他只是看着她?,衣冠楚楚,神色肃穆。 她?感到不对,但不知?哪里做错,茫然的?不安里,她?去够自己的?衣裳。 他不许,她?被她?攥进手里。 他紧紧地抱她?,亲吻她?。 他的?衣裳是冰冷的?凉,使她?产生了一些细微的?战栗。 他的?吻又使她?发?热。 他几?乎稳遍了她?全身的?每一个角落,很?热,她?感到发?晕,有一种朦胧的?浮荡的?快乐,而且她?觉得这晕和快乐都似曾相识。 于是她?不再管他做什么,只用力地回想?。 忽然她?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心?里猛然有了一种焦灼,是想?要找到什么却发?现找不到。 她?终于记起,原来是当时林中的?那片草地。 她?有些惊怔,将正发?生的?一切都抛却了。 他就在?这时进入她?的?身体,她?并没有感受到痛苦,有的?只是一些快乐。但是并不多,而且很?短暂。 他覆在?她?身上颤抖,远比她?剧烈,停下后,他坐起来,离开了她?的?身体,低着头一言不发?。 湛君什么也不懂,她?只是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些不适,叫她?皱起眉头,那里湿到黏了,她?觉得脏,很?羞人,这绝不能给?人知?道,便想?着悄悄地去清理,于是默不作?声地站了起来。 他像猛兽捕获猎物一样狠狠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感受到了剧烈的?痛苦。 对于疼痛的?反应是下意识的?,她?叫出声,转过头责怪地看他。 叫她?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满脸的?慌乱。 那时候他不过十八岁,身上还?有少年人的?影子,又是那样的?神情,很?像一个做错事害怕惩罚的?孩子。 让人忍不住心?软并对他产生怜悯。 他的?慌乱是一种恳求,想?说的?话也是难以启齿,甚至嘴唇都在?颤抖。 “我没想?到会这么舒服……” 她?完全不能领会他的?意思,她?甚至感到高兴。 “那很?好啊,你是开心?的?吧?”她?笑起来,也有点疑惑和感慨的?意思,“原来这就是男女间的?事……你高兴就好了,我就是想?要你高兴,而且我也有觉到……” 她?叫了一声,接下来的?话便再没有机会讲。 他使她?惊讶地明白,原来全然不是她?以为的?那回事。 难以承受的?时候,她?就推他打他,要他快停下。 他没有。 后来她?开始哭。 他最怕她?的?眼泪,果然很?快停下,紧紧地抱着他,一下又一下地飞快抚摸她?的?头发?,从她?的?头顶一路抚到湿腻的?脊背。 后来的?每一次都是如?此,她?一直处于主宰的?地位,他永远听她?的?话。 这一次却不。 因为他醉了酒。 成欢 第142节 渔歌站立檐下,仿佛一个庄严的?守卫。 天色已经大亮,日头慢慢升起来,光是金黄的?颜色,洒落她?满身。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额头慢慢渗出细汗。 旁的?她?什么也不关心?,她?在?意的?只有屋角处将要转出的?人。 她?听见笑声和说话声,紧绷多时的?身体顿时松弛下来,从容地迎了上去。 元凌是有些迫不及待的?。 父亲已经归家,母亲也答应了他。 美丽的?日子,像潺湲的?水,是舒缓的?,流不尽的?,滟滟的?有金银光,还?可以听到声音。 喜悦使他宽和。 渔歌拦住了他的?去路,他抬起头,笑嘻嘻地问她?怎么啦。 渔歌说:“少夫人还?未起呢。” 鲤儿奇道:“姑姑怎么这时候还?不起?” 渔歌答:“许是昨夜睡得迟。” 元凌就问为什么会睡得迟。 “二郎昨夜醉酒归家,少夫人不假他人亲自照顾,这才睡得迟了,两位小郎君可别去打扰,人若是睡不好,伤身的?。” 鲤儿赞同?地点了点头。 元凌也认可,但他不愿意走?,几?步绕过渔歌,笑嘻嘻地道:“我只是瞧瞧,不出声的?。” 渔歌几?乎吓掉魂魄,转身伸手一气呵成,将元凌牢牢地禁锢在?手下。 元凌有点不高兴,“做什么?” “有件趣事……” 元凌愈发?的?不高兴,“哪件?渔歌你今天是怎么了?” “你听!快听呐!” “听什么?” “墙外头那两只狸奴又打上了!昨日也打了,好凶!就在?凌霄花底下,我看了好久呢,有趣得很?,扑成一团,我记得是小虎败了,拖着尾巴跑,后来钻进牡丹丛里,再找不见了。” “什么!”元凌大喊。 小虎是元凌的?猫。 ”真是小虎输了?“ “当然真!小虎后爪带白,是不是?” “怎么就输了?好没用!”元凌生了气,不再管他的?父母,一心?想?的?全是那丢了他脸的?无能小虎。 “不对!一定是渔歌你看错!我要亲眼瞧!” 元凌跑走?了,鲤儿追了过去。 渔歌终于松下了胸中的?那口气。 湛君醒来是在?傍晚。 满室昏黄的?光。 在?她?旁边的?只有元衍。 他低着头,很?诚恳,“是我不好,我以为是做梦……我当然以为是做梦……我自此再不饮酒,你原谅我……” 元衍的?醉酒是他有意放纵的?结果。 湛君释放了想?要和好的?信号,虽然极不明显,但元衍还?是敏锐地抓住了。 他特地嘱咐了他信任的?弟弟。 他太了解她?,知?道她?一定不会拒绝。 他是要创造同?她?接近的?机会,只要她?有意,彼此心?照不宣,便可就此含混过去。 亲近自然也是想?过的?,但也明白是奢想?,不过是相想?。 酒果然不是好东西。 人不能失去对自己的?掌控,实在?太可怕。 头那样昏胀,他真的?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否则不会这么过分?。 他确实舒爽得很?,人如?今还?是轻飘飘,但如?论如?何抵不过心?疼,以致于不敢看她?。 湛君张了张口,喉咙虽然哑——她?长久地发?出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可怜的?声音——但也还?说得出话来。 “……旁的?话先不讲……你听我的?,我开一副药……你自己去配,不要给?旁人知?道……煎了送来给?我吃……”她?艰难地讲完了话,艰难地喘起气来。 “什么药?”元衍紧绷了脸,“你要吃什么药?” “滋补的?药……” 元衍才缓和了神情。 湛君又道:“我也给?你开一副,你也吃一些……” “你要我吃药?” 尾音高高地扬起。 湛君趴伏在?衾被间,因为痛苦,她?闭上了眼睛,轻喘着道:“……你不吃也好,别吃了。” 元衍听了,神色更加古怪。 第151章 元衍的药吃到第三天。 他趴到湛君躺着的榻上, 热气就?喷洒在湛君颈上。 “……这几日我先不来……你的药吃得人太难受了……人仿佛要融的膏,腻得很……我简直不能看见你……真比死还难受……等我好了……我再来看你……” 此后果然许久不来。 再出现时已然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 湛君却还是?蔫的。 他竟然敢提要给她喂药,还是?笑嘻嘻的。 但是?湛君点了头。 她撑着手坐起来, 腕上余痕未消。 元衍心虚极了。 湛君药只肯喝半碗,余下?的无?论如何不肯再喝, 嫌味道太重。 元衍去搁碗,回来仍是?侧坐在榻上, 手掌盖到湛君手上。 湛君开口讲话:“我们以后再不要吵了。” 很久后元衍才答:“这回是?真的吗?”很低的声音,又?慢吞吞的。 湛君没有听清楚,问他:“你讲了什么?” “我讲我信你。”他笑着,“无?论你讲怎样的话, 我都会信你, 何况是?这样叫人听了会高兴的话。” 湛君有短暂的沉默,而后再开口:“我知道, 是?我先前一直同你吵, 为许多人, 许多事?……往后我再不会了……那些人已经不在, 那些事?也早已过去……我现在什么也没有, 只有你和孩子们……我爱你, 你却伤害我,可我还是?爱你……伤痛无?法忘怀, 可什么也比不过我的孩子……我们再不要吵了, 我已经很亏欠他, 绝不能再给他伤害……” 元衍讲:“我都听你的。” 两人再没说话。 良久,元衍道:“再给我做件外?袍吧, 还记得吗?你先前做过一件,我真的很想要, 等你好了,再给我做一件,好不好?” 八月初七是?元佑的生辰。 是?个晴日,秋高气爽。 自清晨起,喜鹊便在梅枝上叫,一直叫,好在此时天地辽阔,有萧瑟气,这叫便并不聒噪,倒显出一种生气。 方?艾更是?将其视为吉兆,勒令不许惊扰。 她是?真的高兴。 高兴是?因为事?事?顺心。 兴致起来,她不但亲自给元佑穿了衣,甚至还为他梳了头。 元佑从头到尾笑呵呵的,一副甘愿被摆弄的姿态。 不过到底是?几十?年的夫妻,凡事?逃不过眼。 束好了冠,方?艾问:“怎么不开心?” 元佑笑了下?,道:“我想起母亲。” 方?艾不说话了。 元佑继续道:“母亲已故去三十?年了……三十?年倏然一梦,如今我须发皆白,将不久于世……” 方?艾生起气来,“大好的日子,讲这些话!叫人情何以堪?真是?造口业!饶了我吧!我的小七哥!” 元佑笑道:“阿福妹有令,我不敢不听。” 两个人都大笑。 笑完了,方?艾就?道:“小七哥你如今坐拥四海,大人大愿得偿,泉下?也可瞑目了。” 元佑叹道:“母亲高傲,我从来不赞同她的野心,今日也非我所愿,何况福祸相依,又?岂知幸灾?我只是?思念母亲,她离开我太久了,去得又?那样早,没有见过凤凰青雀和幼猊……” “这事?我才是?要哀叹的那个呢!好了,这些事?再不要提了,先用餐饭,用罢便过去,莫叫人等。” 茶花在顾繁手里?,一片片零落青石地。 成欢 第143节 顾繁最叫人不能忘记的,就?是?她的一双眼睛。 很长,并且尖锐,瞳仁又?墨一样,她又?是?个太聪慧的人,什么都看得透,眼神便显得深邃,很有一种冷漠的感觉,还有一种无?端的怨和怒。 倘若有人不经意?望见了,是?要心惊肉跳的。 她自己也清楚,因此她很喜欢笑。 一种圆融的讨好。 不过只对?值得的人。 元氏是?值得她笑脸相待的,然而她冷着脸,竟有一副狠毒相。 身边的人推她的手臂,叫她快瞧。 她很缺兴致,并不动。 那人又?催促,她不耐烦,但是?不愿意?开罪人,于是?紧抿了嘴笑,抬起头,神色竟然是?可亲的。 顺着指引,她看过去。 一个盛装的美人,遍身的绮罗,发间除却珠翠,还有大朵的花。 那花她手里?也有,艳丽极了,可是?仍不及人。 她觉得觉得那美人眼熟,像是?哪里?见过,但是?又?很快否认了这想法,这样的脸,要是?真见过,怎么会记不得? 身边的人这时候道:“瞧呐,美到跟咱们仿佛不相干,她只是?她,咱们却是?咱们,没见着前,以为你我已算得上明珠了,如今真见了明珠,才明白你我不过是?旧瓦砾,只配黯淡地埋在枯草堆里?。” 顾繁就?问:“是?谁?” “还能是?谁?二郎的夫人。” 顾繁这才想起来,“原来是?她,怪不得……” “怪不得不肯要郭氏女??是?不是??生得这样,世间哪有第二人?早先还为那郭氏女?愤慨,现在也只能哀叹。那郭氏女?也美,不过比起来却有限,仍还是?咱们地上人,这位不一样,仿佛天上人,恐怕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叫男人死心塌地……” 顾繁被踩住痛脚,花在她手里?被攥成了泥,狠狠砸到地上…… 湛君先行礼,而后讲恭祝的话。 方?艾没有为难人,但也一句话也没有讲。 元佑仍然是?和蔼的笑,“这一身好看,往后也该这样,正是?好年华,总是?太素净,难免辜负。” 湛君笑着应是?,又?同方?艾赔礼,将上回的事?解释了。 方?艾虽然不说话,但神情有所缓和,是?要揭过的意?思。 湛君微笑着告退,走?到花树旁站着,静静地出神。 她就?站着那,没有人靠近她三步之内。 她们只是?看着她,不时有几句私语。 是?想讨好的,但是?缺了胆量,毕竟一点也不了解,怕犯了忌讳,担不起可怕的后果?。 因此任她在那里?孤单寂寞。 孤单是?真的,寂寞却没有。 比之鲜花着锦的热闹,湛君更需要的是?安静。 她是?有心事?在的。 就?在湛君沉思的时候,元凌像一尾鱼,游过拥挤的池塘,来到湛君的身边,抱住了她的腰身。 在母亲的怀里?,元凌低声地说起了话: “先前是?我是?乱说话,母亲不要生我的气,弟弟和妹妹我都喜欢的,我是?讨厌他们才会说那些话……那会儿我没想到樱莺,樱莺我就?很喜欢,母亲给我的弟弟妹妹,我肯定也会很喜欢的。” 这是?清晨时发生的事?了。 湛君今日起的晚了,元凌和鲤儿到时,她才要梳头发。 她梳头发的时候,元凌和鲤儿就?在一旁玩,两个人有说有笑。 话说了好久,说到累。 湛君却迟迟不好。 终于好了,元凌开始喊饿,三个人便用早饭。 同表兄一样,元凌着意?地观察了母亲的举动,确实瞧出了不寻常的地方?。 他直接就?问了出来。 母亲是?一副惊醒的样子。 他就?又?问了一遍。 看着他,母亲几次欲言又?止。 他等得着急。 就?在他将要出声催促的时候,母亲开了口,问他: “阿凌想不想,要……弟弟,或妹妹?” 母亲是?迟疑的,他却果?决。 “才不想要!” 有一个表兄已经足够,再多的完全不想要。 母亲再没有说话。 他沉浸在自己的气愤里?,旁的并没怎么在意?。 后来表兄在没人的地方?和他说,母亲听了他的话是?有些伤心的。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讲错了话。 湛君很受触动,眼里?带了泪,一遍遍抚摸手下?的脸。 这个孩子是?爱她的。 她觉得愧疚。 更有一种不知所措,不知何去何从。 元衍悄无?声息地走?到这对?紧贴的母子身边,笑问:“你们做什么呢?” 元凌听见声音,几乎要跳起来,“父亲!我好久没有见到你!” 元衍道:“你起得太晚,又?睡得太早,这才见不到我。” 元凌撅起嘴,怨道:“那你为什么不在白日来看我呢?不想我么?” “怎么会不想?”元衍的手已经亲昵地捏住了元凌的半边脸,元凌对?即将到来的危险还毫无?所觉,只当?是?父亲同他的亲密,然而下?一刻他可亲的父亲就?变了脸,眯着眼一副凶色,“我正要找你呢!你真好大的胆子,烧先生的书?你少了管教,确实是?我的不好,我是?知错能改的人,你好好瞧。” “我早就?知错了!” 认错也没有用,元衍不松手。 元凌便向他仁慈的母亲求救,湿润的一双眼睛,不停地眨着,很难不使?人心生爱怜。 湛君从元衍手下?解救出元凌可怜的脸。 “他已经知道错了,往后再不会了。” 元衍听了后道:“他可不会,我是?从没见过他改的。” 元凌捂着脸,狠瞪他的父亲,然而终究是?害怕父亲那有力的手,因此只瞪了一会儿就?飞快地跑走?了,再不见身影。 湛君是?要追的,元衍拉住了她。 “跑去玩了,别管他。” 湛君仍然是?不放心的,但是?即将开宴,人走?不开,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在心里?牵挂。 元衍扯着湛君入席落座。 湛君还是?魂不守舍的样子。 元衍问缘故,她不说话只是?摇头。 但任谁也能瞧出来她是?一定有事?搁在心上的。 不过毕竟是?众目睽睽之下?,元衍便想着待回去了再深问,于是?不再动声色。 湛君便继续思索她的心事?,仍是?徘徊。 她感到一阵丧气。 正烦闷,忽然闻到一阵奇异的香气,很吸引她,当?下?便不自主地轻嗅了两下?。 元衍笑着递来手里?的杯子。 “很香,对?不对??葡萄酿的新酒,尝一些?” 说着已经将杯子送到了湛君唇边。 湛君皱起了眉。 元衍也想起了他的誓言,连忙道:“这个算不得酒,不醉人的。” 湛君不大信。但其实还是?有些好奇心的 元衍是?懂她的,直把杯沿贴到了她唇上,诱哄她。 “只抿一下?。” 真的是?很香。 湛君没能抵挡住诱惑,低下?头浅浅地抿了下?。 只是?浅浅地一下?。 她的脸不受控制地皱起来。 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元衍没有忍住,看着她轻轻地笑出了声。 成欢 第144节 第152章 正是中午。 天是万里无云, 澄碧如同洗过。 风中飘浮着隐约的桂花香气,更多的是脂粉香,不怎么让人喜欢, 但好在也不讨厌。 鼓乐已经停了,舞伎在做最后的踏步, 极缓慢的动作,是空谷传响的意思。 元凌踩着这局面里珍贵的静和慢出现。他是喧嚣和?迅捷, 牵连出一些小小的连绵的混乱。但没有人责怪他。她们全都是慈爱的,目送他一路飞到主座去?。 案上有他喜欢的糕点,他毫不顾忌地?伸手?去?抓,抓到就往嘴里送。 恣意妄为到失礼。 于是端坐在案后的他的祖母皱起了眉。她担负起她管教的责任。然而骂完了, 端起碟子递过去?。一块够不够, 还要不要。 元衍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内心是满足的。这是他创造的世界, 繁盛的欢情, 延绵没有尽头。 万丈的豪情。 他仰起头, 要饮尽杯中酒。 然而不能。 酒液泼洒, 玉杯跌落在地?。 他带着轻微的疑惑和?惊愕转过了头。 他看见她青白色的脸, 豆大的汗珠一颗颗滚落。 “……有毒。” 她捂着肚腹, 声音颤抖,眼中闪烁着清晰的惧怕。 她先是看主座, 接着是人群。很着急的, 因为怕来不及。 人群里没有她想看见的那?张脸。 鲤儿并不在。 满是不甘心, 可是没有办法,只?能含恨。 恳求的声调:“……千万顾好、” 呕出的是血。 “他两个……” 腹中好似钢刃乱搅。 她再不能支撑, 喘息了两声,闭上眼, 脖颈一软,身?躯跌落在地?,再动不得了。 元衍愣着。 最先有反应是一旁的使女,她惊恐地?大叫,瑟缩成一团。无?数双眼睛望过来,惊呼声如同浪潮,层层荡开。 元佑站了起来,元凌衔着他的糕,转过了身?。 元衍还在愣。 “二兄!” 兄弟的喊声唤醒了他。 他愣愣地?抬头,满脸的茫然,嘴张着,眼睛瞪着。他的眼睛缭乱地?看,然而什?么都不清楚。全身?都在发汗。他已经失去?了对自己的支配。 元泽下了狠心。他蹲身?,抱起地?上躺倒的人,紧紧地?抱着。疾奔之前他大喊:“叫府医来!快叫他来!” 糕点落到了地?上,一只?华贵的鞋踩碎了它。 方艾捧起她儿子的脸,急切地?问:“究竟怎么了?二郎!你可还好?” 没有回应,她急了,手?拍在他脸上,一下重过一下。 疼痛产生了作用,元衍醒了过来,很急促地?喘气。 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的眼睛依旧缭乱。 “你可还好?莫要吓母亲!” “母亲……””他张开他苍白的嘴唇,“是我?给她的……我?叫她喝的……母亲!”他带了哭腔,抓着母亲的衣袖,用力地?抓住,青筋一条条暴起,整个人是颤抖着,此刻他不过是一个脆弱无?助的孩子,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只?能向他最依赖的母亲寻求庇护,“……怎么办啊?” 元衍走?进房间的时候,元泽朝他投去?了怜悯的一眼。只?是一眼,随即他便低下了头。 元衍的腿软了。他扶着门,不能动弹。 府医迎上去?,急道:“郎君须得早做决断呐!” 元泽这时候道:“我?正要去?找你,二兄……” 是剧毒,不过好在只?有一点。 人有救,但是。 “解毒之物寒凉,胎……保不住,且往后……只?怕……” 人可以救,但只?能元衍来救。 一定要他同意,必须要他首肯。 都知道该如何选,但只?有他有选择的权力。 一种分明的残忍。 他先看面前焦急的府医,又看不远处的兄弟。 他的兄弟在他饱含祈求的目光里再次低下了头,为自己爱莫能助的羞愧。 谁也帮不了他。他只?能承受痛苦,然后去?仇恨。 他几?次张口,长久的努力,终于讲出了他要说的话: “我?已经有儿子了……” 有他这句话。 府医匆忙地?赶回床榻,又着人去?催药。 元泽走?近兄长,低低地?唤了一声。 他的兄长没有给他予回应。 痛苦的人,世界里只?有自己。 元泽再不说话,只?是陪伴。 元凌赶来。 他在门口看见了自己的父亲,他停下来,抓住他父亲的手?,质问:“发生了什?么事?母亲怎么了!父亲!你说话啊!”他哭出来。因为巨大的恐惧。 元泽想要带他走?。 “母亲会?好的,鹓雏听话,我?们到别处去?,你在这里哭,你母亲会?听见,对她不好。” 元凌虽然哭得更凶,但确实是把话听进了心里,由着三?叔牵起了他的手?。 就在他要走?的时候,他的父亲也伸出了手?,扯住了他。 他仰起他满是泪痕的脸。 他父亲的声音已归于沉静: “你母亲只?有你了,你要立志,记住了吗?” 渔歌端来了药碗。 元衍伸手?要接,被渔歌轻轻避开。 她小声道:“我?来吧,怎么能叫二郎你……” 余下的话她说不出口。 怎么能叫一个父亲去?杀他的孩子呢? 这样?深重的痛苦,人生怎会?到如此悲凉的地?步。 渔歌又道:“快一些吧,不能耽搁的。” 昏迷的人被扶着坐起来,嘴角流下殷红的血。 只?是一缕。 她身?后的人看到了,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擦掉。 汤水在碗里是黑色,在勺里又变作棕色,不变的是苦涩的气味。 后来那?碗里的也变作棕。 昏迷的人并没有醒,她还没有清晰的意识,但是感受到了痛苦,手?指在腹部抓挠。不停地?抓,仿佛是要找一条出路。 找出路的过程很难,她出了满身?的汗。 可是身?体又冷的那?样?厉害。 叫人不敢松开。 终于,她停下来。 漫长的痛苦结束了。 渔歌的两只?手?,伸进被衾中一番摆弄,再拿出时已满是血污,紧紧地?合着。 她没打算说话,默默地?要走?。 元衍叫住了她。 “给我?看一眼。” “二郎……” “我?看一眼。” 成欢 第145节 其实看不出什?么,只?是红色的血,红色的肉。 只?是一团死掉的肉。 元衍看了很久,最后道:“拿过去?吧。” 渔歌仍旧没有说话,但是她哭了。 哭着转身?,哭着跑走?。 渔歌离开后不久,方艾跨进了这冷寂的房间。 没有人迎接她,她一个人,慢慢地?走?到了榻边。 榻上坐着的两个人都没有反应。 方艾轻轻地?唤了一声。 被呼唤的人动了动脖颈,稍稍抬起了脸。 方艾伸出她颤抖的手?,搁在那?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瑟瑟地?抖。 “……这样?不行的,你这么抱着,她一定不舒服,你放她下来,叫她躺着,好好地?养……” 母亲温和?的话语使元衍又一次感受到了刺痛,他没有松手?而将人抱得更紧了。 渔歌提了热水进来,看见方艾,站住了。 方艾问热水是用来做什?么,渔歌小声答:“给少夫人洗血污。” 方艾想起了那?缺了缘分的孙儿,顿时心如刀割,捏着帕子哭了一阵。 哭完了对元衍道:“我?儿,你不该在这儿,你应当出去?,到外头去?,谁害你,找出来,碎尸万段,报你的仇,解你的恨!你尽管去?,这儿有我?照应,我?代你看顾她,你放心……” 元衍哑声道:“你哪里会?照顾人?” 方艾惊问:“二郎,你傻了?” 一语惊醒。 “对,我?该去?找仇人,亲自找……找出来,亲手?杀……” 他的眼神?鹰隼一样?锐利,手?上的动作却是云朵般的轻柔。那?是他的珍宝,丝毫的折损都会?使他心痛。 他同他的珍宝作别,坚定地?向外走?去?。 雷霆手?段,万钧之压。 仇人很快找到。 粱素曾经的部下。 他策划了暗杀,为的是给对他有知遇之恩的主公报仇。 他怒斥元衍失义。 当初,粱素不战而降,元氏应当给他荣华富贵,并没有什?么要紧。然而元衍决定去?死。 元衍的弟弟,元氏的三?郎,已经在军中历练了多年,他可以在兄长死后接替兄长支撑元氏。 可是是在严州。 严州,兵强马壮,粮草丰足。 如果元衍死在严州,而元氏另一个领兵的儿子也在严州…… 千里之堤亦会?毁于蚁穴。 这是不能赌的。 元衍可以去?死,但不能连累家族的前途。 于是在他赴死之前,梁氏并他几?个已经成年的儿子,连同数名忠心效力的心腹爱将,全都先他一步踏进了黄泉。 此一事,他确有失义之嫌,但是并不后悔。 有受恩于梁氏的人要杀他报仇,也是合情理的事。 但是不对。 这个人虽不是酒囊饭袋之徒,可也并没有几?分才能,不过是靠着祖余荫在粱素手?下谋得了一官半职,并不如何受重用,每况愈下,甚至连嫁女的资财也没有,反倒是粱素身?死之后,他辗转来到咸安,才算安稳了下来,三?个月前又送了独女出嫁。 这样?的一个人,到底是为着什?么,毁掉他拥有的一切,只?为给粱素复仇? 他女儿嫁到了外地?,并不在咸安。 他只?四十岁,但看起来已是残年。 他很爽快地?承认了自己做下的事。他并不求饶,看起来是心甘情愿。 元衍没有动刑的打算。 他告诉眼前这不畏死的父亲: “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你的女儿,除非她死了,否则……” 第153章 元衍徘徊在小园□□。 落日残阳, 茶花沾染血色。 元承经行,看见他的兄弟,出声召唤。 元衍走过去, 恭敬地行礼问安。 元承问:“二郎,怎地在这?里?” 元衍答, 排遣心怀。 元承听了便叹气,问:“弟妇可?好些?” 元衍又答:“已好得多了。” 元承笑起来, 像是得到了安慰,“这?便好,我回去了,讲给你阿嫂听, 安她的心。”又道?:“弟妇遭此劫难, 身为?长嫂,她是该去照料的, 只是你也知道?, 她身子向来不争气, 那日又吓到, 这?会儿?也正卧榻, 因此怠慢了弟妇, 二郎莫要芥蒂。” “怎么会。”元衍低下?头,轻声道?:“我同阿兄, 是骨肉至亲……” “是啊。”元承笑着拍了拍兄弟坚实的臂膀, “咱们是至亲的兄弟。” 湛君醒来是在夜晚。 她睁开眼睛, 看见?了墙上细碎摇曳的竹影。这?使她想起许多年前,她还是小孩子的时候, 常年病弱,终日地睡, 昏沉,疲累,白日里睡得久了,总是会在夜里醒来,之后便很难再入睡,于?是坐起来看墙上的影,看很久,还有?窗外的风,那是天地幽静的吟唱。 她以为?还是在梦里。 然而?山中?没有?飘扬的幔帐,也没有?氤氲的香,山中?只有?草木的气息,还有?露水,闻之给人清凉的感受。 她意识到这?里不是青云山,她早已不是小孩子。 她真正醒了过来。 无数已发生的事侵袭她。 她猛地坐起来,先摸自己的肚腹,是平坦的一片,她变得紧张,又去摸自己的脉。 没有?了。 并不是很强烈的痛苦,更多的是一种失落。 还有?茫然。一切已经结束了,而?她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孩子。 无论如何,已经不在了。 没有?了。 秋天的夜,雪白的冷的月光。 她感到空虚,没有?着落…… 她攥紧了被衾,她躺下?,她要回到梦里去。 然而?睡不着,眼泪在脸上横流。 她听到泣声。 这?很奇怪,因为?她确信自己没有?哭出声来。 她扯开脸上的被衾,偏过了脸。 “你哭了?” 她感到震惊。 他那样的人,竟然也会哭。 “我很痛。”他说,“我真的很痛,云澈。” 湛君相信他的话?,又因为?她是个十足心善的人,所以她决定安慰他。 她用?她嘶哑的声音,缓慢地讲:“不是你的错,是缘分不够,我本来就不想要,所以没有?告诉你……我只要阿凌一个,有?他就已足够……你不要难过……” 黑夜里,光和暗交错。 元衍上半身伏在榻上,抱紧了身下?他深爱的人。 “是我对你不起,我说过会对你好,可?是你受这?样的苦……一直都是,我亏欠你,而?且好像永远无法偿还干净。” “那时往后的事了,我还没有?死。” “是,你还在,真好。” 湛君有?些累了,她并没有?太多的精力,她想要睡。 元衍忽然讲,“我十九岁时,遇见?你,觉得是上天的昭示,一切我想要的,我都会拥有?,我也真的得到了……可?是为?什么,我无与伦比的人生里,竟会有?如此悲凉的时刻……” 他这?番话?牵引出了湛君的愁绪,她也在想,她想她自己的人生,可?是她实在太累了。 再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了元衍,取而?代之的是元希容。 她原本是在擦眼泪,看见?了睁着眼睛的湛君,惊到忘了哭,张着眼,想说话?但是又说不出来的样子,终于?,她跑出去。 成欢 第146节 陆续来了些人,湛君被搀着坐了起来,擦过手脸,又漱口,后来喝起了一碗汤。 湛君喝汤的时候,元希容就坐在一旁,不时地掉眼泪。 湛君喝完了汤,精神看着尚好,元希容便坐近了,和湛君说起话?来。 “……早先是母亲在,她是有?年纪的人了,况又是这?样伤心的事……第二日就病了……嘱咐我,要我看顾二嫂……长嫂也病着……” “二嫂,我真是怕,你若是不能醒来,二兄可?怎么办?还有?鹓雏,鲤儿?……你不能狠了心去啊……” “历过生死,旁的都再算不得大事了。” “二嫂,你要好好地养。” 湛君笑着点?头,算作对她的回应。 元凌跑了进来,停在榻前,不动了,他不说话?,睁大的眼睛里飞快地有?了水意。 元希容连忙去抹他的眼泪,“别哭,你现在哭,不是惹你母亲流泪吗?她现在可?不能哭……” 于?是元凌强忍住眼泪,看着愈发可?怜了。 鲤儿?也赶来了。 他是不足月的孩子,身体一惯的弱,几步路跑下?来足以使他气喘吁吁。他也是不说话?,一双带泪的眼。 元希容见?状,拿出了一样的话?来劝。 湛君笑着道?:“我只是病了,好好地养一养,也就没有?事了。” 十月里,天已经冷得厉害。 湛君一直养着,没有?出过房门,只每日由?人扶着在屋里短暂地走一走。 元衍是每天都能见?到的,也多是他扶着湛君踱步。 湛君再没有?说过怨怪的话?,因为?她知道?他的痛苦未必比她少。 他们心照不宣地不提那个同他们少了缘分的可?怜的孩子。 不能提。 只好当从来没有?过。 这?夜下?着大雨,冷风惨烈地哭叫着,一声声震击人心。 叫人心慌。 元衍很明显的心不在焉。 湛君问出的话?被树倒折的巨大声音扑碎了。 元衍问她说了什么。 湛君正要答,元泽收着伞走了进来。 “到处找不到二兄。” 湛君又回到榻上。 两兄弟在屏风外说话?。 雨声太大,他们讲了什么,湛君一句也没有?听到。 雨停以后,在庭院里,元衍对湛君讲:“我又要走。” 湛君问他要到哪里去。 冷风刮掉鸭掌树的最后一片叶子。 他答:“到西北去。” 元衍又要出征。 于?边关而?言,冬天是缺少太平的岁月。 往年只是偶尔的劫掠,不成什么气候。 双方上一回的战事是在七年前。 那时元衍还不到二十岁。 他领轻骑夜袭敌营,斩杀了敌军主将。 一切尽在他的掌握。 敌军主将身死的那天白日,他的外甥,王庭的储君,在行猎途中?死于?王庭上任首领后裔的刺杀。那主将的儿?子自然不肯纠缠,收敛了父亲的尸骨后火速率领残军回归王庭。 如今七年过去,那主将的外孙已稳坐王庭,他的儿?子也已恢复部族的荣光。 七年枕戈饮胆,誓要扫除昔年屈辱。 为?此竟还送了战书。 元泽想他二兄留下?,换他去边疆,遭到了拒绝。 元衍说了要走,谁也留不住他。 满目肃杀的庭院里,他告诉湛君:“有?你在,我会回来的,绝不食言。” 一阵刺骨的寒风,落叶零散。 湛君觉到了冷,她抱住两只手臂,转过身,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屋里去。 元衍跟在她后面。 屋里早点?起了炭火。 元衍加了炭,热意扑上人的脸。 旁人会觉得热,对湛君而?言却刚好。 她坐在长榻上,问对面的人:“你什么时候走呢?” “许是明日。” 湛君又问:“可?告诉了阿凌?” “会去找他的。” “阿凌一定很难过。” 元衍笑了下?,道?:“有?你在,会好很多。” 湛君很久没有?说话?。 元衍倒有?许多话?想讲,可?是太多了,不知要讲到何时,索性不讲,只说:“你要多保重。” 湛君抬起头,道?:“我这?样子……不能送你。” “不必送,天冷,人要吹坏的。” 终究是别离,又是到战场上去。 世事那样难料。 湛君到底难过了起来,声音也变得滞涩,告诉他:“……要回来。” 元衍笑道?:“当然回来,你不要乱想。” 他站起来。 湛君的目光追随着他。她湿润的眼神使她像极了软绵绵的小兽。 元衍忍不住去摩挲她的后颈。 短暂的温情。 元衍想起来,说:“你做的那件衣裳,今日便给我吧。” “还没有?好……” “便是没好,也差不太多了,叫我带走吧。” 他如此坚持,湛君有?些疑惑:“你难道?还差衣裳穿?没做好,穿不得的。” “我是不差衣裳穿,可?是他们讲,若是穿了心爱之人做的衣裳,刀枪不入。” 湛君摇着头说:“我没有?听过。” “今日不是听到了?给我吧,受伤真的会很疼。” 湛君抿了抿唇。唇有?些干,再张开时有?撕扯的感觉。 “只差几针了,我现在就缝,好了给你带走。” 她要去找,元衍拉住了她:“不必,很伤神,给我就好了。” 天水碧色的圆领长袍,左袖上差了手掌长短的针。 元衍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很得意地道?:“到时候要叫他们都瞧一眼。”又对湛君道?:“将来一定穿这?件衣裳回来见?你。” 这?句话?使得湛君的心猛烈地跳了起来。 “别这?样讲,总觉着不吉利……” 杜擎找到顾繁,讲了自己将要走的事。 顾繁却只是逗弄儿?子,甚至头也没有?回,仿佛没有?听见?。 杜擎赔笑脸,“阿姊,我就要走了,难道?一句话?你也吝啬讲?” 顾繁咬起了牙。 她实在是生气。她还没有?给够惩罚,当然不会回头。 “我走之后,阿姊不要出门,安心待在家中?,父亲和阿檀皆要仰赖阿姊,阿姊辛苦,千万要保重自身,我这?就去了,闲时我写家书回来。” 顾繁的眼泪已经兜不住,她愤恨地转头,然而?杜擎早已走了。 顾繁心头的酸涩一时全变作了怒火。 她一脚踢翻了几案,恨道?:“你最好是别再回来!” 一语成谶。 成欢 第147节 第154章 海棠花盛放的时候, 湛君的脸已经很有血色。 然而她还是只在庭院。 每当?她想要出去走走的时候,渔歌总是会劝她,于是她就没有出?去过。 好在有元凌和鲤儿。 元凌走?后他们就不再去先生那里上课, 不过是在?湛君跟前随意认几个字。 诚如元衍所言,他走?后, 元凌确实失落,但是有母亲在?, 他并没有难过太久。他的姑姑告诉他,如果他表现得难过,他的母亲会更难过,所以他很快就做回了无?忧无?虑的元小郎君, 每日奔波在?祖母与母亲之间, 不过祖母已经不大管他,每日只是瞧他一眼, 说几句话就打发他。 儿?子?又上了战场, 方艾又拜起了佛, 万事不管的架势。不过还是偶尔会记起湛君, 遣人?过来?问几句话, 送几样东西。 湛君的客人?只有元希容, 抱着女儿?来?得殷勤。 她时常会同?湛君说起战况,夸赞她的二兄英勇无?双, 而且总是不厌其烦地问湛君对战事的看法。 湛君每次都是笑着摇着头讲, “我?不懂这些的, 我?没有学过。” 元希容说话的时候,她多是在?做衣裳。 身子?略好一些的时候, 她就开始裁布料做衣裳。 天?水碧色的缎,每一针都是她亲手?缝。 只是她到底受了损伤, 很容易乏累,因此衣裳做的很慢。 好几个月才做出?一件。 就要做好了。 做好了,送过去给他。 可是没能?送得出?去。 二月的最后一天?。 天?空毫无?预兆地泼下金贵的雨。 喧嚣的雨声使人?振奋。 春旱已解,丰登有望。 元佑甚至站到院中?,任冰凉的雨滴打在?他仰起的脸上。 他浑身湿透,却不觉任何的不适,他有的只有无?边的畅快,天?又何止庇佑了黎民? 方艾举伞欲走?入院中?,然而风雨太过,伞没有了用处,方艾全身湿透,恼恨地将元佑拉回了檐下。 元希容早吩咐了人?去抬热水。 她比她的母亲更恼恨,止不住地嗔怨她的父母。 她的父亲只是笑,母亲则指责她失了教养。 她不再回话,瘪着嘴推她母亲到屋中?去。 为这一场甘霖,全城尽是欢闹声。 就在?这人?人?举手?相庆的时候,一匹白马流星一般冲过城门,马蹄挟着风雷之势,在?青石板上踏出?一朵朵飞扬破碎的硕大白花。 白马停在?元氏门前。 人?从马上摔下来?,挣扎着掏出?了怀里的东西,而后立时昏死在?雨中?。 东西送到的时候,元佑尚在?沐浴。 因此是元棹代?他的主人?展开了那一张薄纸。 他要将手?中?那纸上的寥寥的几行字念给他的主人?听。 然而元佑许久没有听见那道熟悉的老迈声音。 他疑惑地看过去。 他那稳妥得用的一生行若无?事的老仆,雪白着一张脸,浑身颤栗不止。 那纸是三日前由林昌发出?,写的是半月之前的事。 半月之前,元衍佯败,命郭岱领大军后撤牵引敌军,自身则亲率孤军绕道白微山欲直取敌后,然而计谋竟败露,敌军回撤反扑,郭岱立时发兵相救,遭遇敌军拼死阻挠,两军血战三日,均死伤惨重。只是胜负虽分,却再未得到元衍半分消息,敌军传言他与手?下将士早已覆没于白微山深处的断月谷。郭岱屡次遣将往白微山探寻,皆是一无?所获。 两军相交,主帅战死,士气重创,人?心浮动,郭岱无?法,现已仓皇退守林昌。此大事也?,欺瞒不得,遂由林昌发书咸安,翘首待令。 信传到方艾手?里。 方艾一字字地认真读完,每一个字她都认识并且了解含义,连成的词句她也?全都是懂的,可是她读到下句就会忘记上句,忘得干净,因此她一直读不明?白,于是连读数遍,始终一言不发。 终于,她突然大叫了一声“我?的儿?啊”,僵直着栽下去。 左右赶忙扶救。 元佑也?想过去,然而浑身无?力,动弹不得。 元承元泽两兄弟由外赶回了家。 元希容比她的兄弟们知道得更早一些。她同?她的母亲一样,一张纸反复地读,最后哭叫着二兄昏死过去,被使女们抬到了母亲身边躺着。 元泽只读了一遍,读罢高呼绝无?可能?。 “二兄算无?遗策,向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岂会败于区区胡奴之手??我?这就到前方去!我?要亲自去找!” 他转身朝门外跑去。 “站住!” 他的父亲仍旧浑身绵软没有力气,喝他的是他的长兄。 元承喊出?了他长兄的气势。 是以元泽虽然在?元承的话音落下之后依然跑出?了好几步,但终究还是听了下来?。 他的眼睛血红而突出?,那是深重的仇恨,同?时闪烁着泪光,满含哀痛。 此时此刻元承无?疑是支撑着元氏大梁的椽。 七年,他在?父亲身边接受着父亲的教诲以及种种实际历练,他早已褪去当?年的浅薄,如今是一块打磨完毕的良玉,触手?温润而有磐石之坚。 他只对他处于盛怒之中?的弟弟说了一句话。 “你便这样去?即使要去,也?要谋定而后动,难道是最前头冲锋陷阵的人?里少了一个你吗?” 而后他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没有尸身,又怎么能?断定二郎是真的已经身殒?想必是敌军有意散布疑云,为的就是乱我?军心,二郎勇猛无?敌,岂会轻易受困于敌乃至身死?父亲宽心才是,此时万非丧气乱阵之际!” 这样的大事,湛君却不知道。 元凌也?一样不知道。 这是元泽的意思。 “鹓雏是个小孩子?,二嫂身子?未愈……还是暂且先不给她们知道的好,倘若只是虚惊,又何必叫她们平白受苦?” 元佑深以为然,严令家人?务必谨言慎行不能?有半分疏漏,又因湛君是从来?不出?门的人?,此惊天?之事竟真的严严实实地瞒了下来?。 元希容撑过三日,虽仍旧如同?走?尸,但还是捱着往湛君处去了。 她一向去得勤,长久不去,只怕叫人?起疑心,闹出?事情来?。事关重大,她不敢出?纰漏,万一造成了什么不能?挽回的严重后果,可如何同?二兄交待? 鹓雏还是那么小的孩子?,二嫂的身子?受了重创,要好全还早,寻常只是笑得厉害些便会咳…… 鹓雏,每天?都是高兴的样子?,蝴蝶一样飞来?飞去,最愿意做的事是玩耍以及哄他母亲开心,这样好的孩子?,这样美妙的日子?……天?怎么能?忍心叫他往后再没有父亲? 还有二嫂,还这样年轻,往后又该怎么办呢? 她不由得伤心起来?,痛苦如同?绳索,缚住了她,并且越勒越紧,几乎无?法呼吸。 湛君早注意到异状,元希容早已无?法粉饰她的悲伤,她痛苦的情绪整个的泼出?来?。 但是湛君没有说话,手?里的衣裳只差两针,她要缝完。 缝完了,理平整。 确实是板正?的,她放了心,搁下衣裳休息。 休息罢,她问元希容:“是有了什么事吗?你看起来?不大好,眼睛这样红,是哭过吗?” 元希容陡然一惊,忙坐直了,又摸自己脸,试探有无?泪痕。 并没有。 她松了口气,勉力挤出?一个笑来?,“是樱莺,她近来?不好,肠胃上的病症,她还小呢,府医不敢下重剂,只说是要调养,一时也?不见疗效,免不得还要吃苦,我?心疼得很,可是又没有办法,连瞧也?不忍心……” 她本是胡诌,为的是搪塞,但是话说到“没有办法”,触动了真情,鼻腔发酸眼眶湿润,低下头再不讲话。 湛君信了她的话,便安慰她:“小孩子?娇弱,无?论是怎样精心的照料,也?难免都要经历些病痛,这确实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不必太自责,等?孩子?长大些,硬实了,也?就好了。” 元希容的心病并非在?女儿?身上,因此她并没有被安慰到,但是湛君既说了话,她要给出?回应,也?就笑着说了句知道了,同?时又另寻话来?讲。 她看见篾箩里放着的衣裳,劝道:“这东西还是先搁着,太耗精神,二兄又不会缺了衣裳穿,倒是二嫂你,要好好养啊……”她说着,忍不住垂泪。 “已经做好了。”湛君笑着拿起衣裳来?,一下下地抚摸,“我?当?然知道他不会缺,这是他自己要的,讲什么……穿着不会受伤,先前那一件,还没做好呢,他就拿了去,带走?了……没好的地方是袖子?……”她瘦弱的手?指在?袖口处轻划,“这种地方没好,怎么穿呢?还是做一件好的给他……你就在?这儿?,正?好问你,可有人?要到他那里去?把这个捎带给他,要是没有,也?叫他们留心,等?有的时候,告诉我?……” 元希容是亲眼瞧着这件衣裳从有到无?的,只当?湛君是为消遣,她从没想过背后竟有这么一段…… 穿着不会受伤…… 要是二兄真的穿着这么一件…… 要是二兄真的已经死了…… 这衣裳要送到哪里去呢? 元希容喊她的二兄,在?她的心里,一声又一声,密密麻麻地喊,逐渐喊出?了声音,她自己听见了,愣怔住,突然涕泪俱下,放声大哭起来?。 湛君被她吓住,连忙站了起来?,到了她眼前,抓着她的手?着急地问她:“这是怎么了?” 元希容哭泣不止。 “二兄,我?的二兄!” 湛君更是疑惑,“怎么哭起他来??” 成欢 第148节 门口脚步声响起,湛君抬起头,看见了渔歌。 渔歌身后跟着个没见过的女孩子?,从装扮上看应当?是个体面的使女。 果然,她行礼,先拜见少夫人?,再拜见娘子?。 湛君问:“你是哪里的,有什么事?” 使女回说,“婢子?侍奉夫人?,此来?是为……”她先看了一眼犹自哭泣的元希容,“十二郎过府,求见少夫人?……” 第155章 严行在元府门前下了车, 手里抓着只木盒。 元府威严依旧。 额头冒出细汗,手心也变得滑腻。 盒子隐隐地要往下掉。 他攥紧了。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快步向元府大门走去。 他做过元氏的郎婿, 守卫认得他,他被恭敬地请进去?。 他说要见郡公。 自然是可以的。 元佑强打着精神接见了他。 见了面?, 严行只是行礼,问安的话是讲不出口的。 元佑先说了话, 倒是开门?见山。 “十二郎来此所为何?事?” 严行捧着盒子跪到了地上?。 湛君是走不得路的,因此是坐辇。 元希容只好也坐辇。 靠自己的两条腿走路,着急可以快,不急便缓行, 总之是能够合自己心意的。 但是坐辇, 再急,也是快不了的。 元希容想叫她们快一些, 再快一些。 她着急见到严行。 她有预感, 严行是为她二兄而来。 一定是。 不然为什?么?要见二嫂? 一定是这样的。 就在那封仅有的二兄单独写给她的家书里, 二兄告诉她, 他见到严行, 已经是脱胎换骨的一个人?, 他们还说了话。他们说了什?么?,信上?没有写, 但是信的末尾, 二兄叫她放心。 那封信她一遍遍地读, 读完了就贴在心上?,无?人?时还会读给懵懂的女儿听?, 也是一遍遍地读,读到流下眼泪。 二兄懂她的心, 所以一定重用了她的夫婿。 他一定带来了二兄的消息。 而且一定是好消息。 二兄一定安然无?恙。 元希容的心被热烈的期盼充塞。 她要赶快见到严行。 她真?的爱他。 她要见到他,迫不及待,可是路程怎会如?此漫长? 暖阳,花香,未干的泥土所散发?出的潮湿的气味,纷乱的鸟鸣…… 一切熬煮着她。 辇才停下,她立时化作鸟,掠向她眷恋的稳固的巣。 严行仍是跪在地上?,手里还捧着盒子。 他是动也不动一下的。 香炉里的烟早已尽了,但是没有人?去?添。 所有人?都安静着。 元希容忘记了礼数,她是不管不顾的,以至于?跑松了头发?,乌压压的髻,左右地荡。 她看见严行,冲上?去?,几乎是扑倒,她与他一样的跪到地上?,她狠狠地抓住他的双肩,大喘着问他:“……是二兄吗?是他吧!他如?今在哪呢?人?一定是好的吧?” 她热切地看着严行,眼眸明亮得如?同骄阳,使人?不能直视。 严行躲开了。 他偏转了头颅。 而且他一直不说话。 这等同明示。 元希容脸上?的笑渐渐地散了,一同散掉的还有她双眼里的光芒。 她跌坐在地上?,仿佛是痴了傻了。 元佑也感到头晕目眩,他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撞到了香炉上?。 湛君正是这个时候走了进来。 她早已知道十二郎是何?许人?,但她不知道他要见她的原因。 她站定了,问地上?跪着的那个陌生男人?,“你便是十二郎?” 严行闻声回头。 她又问:“找我是为何?事呢?” 她慢慢地讲,声音很轻。 严行也是第一次见湛君,他感到震撼。 那惊人?的美丽是一种直白的冲击。 他只敢看一眼。 他又一次垂下了他的头颅,但是举起了那只他一直捧着的盒子。 渔歌接了过去?。 严行问:“夫人?可认得此物?” 渔歌已经打开了盒子,湛君看到了里头的东西。 怎么?会不认识呢? 那是她曾无?数次抚摸过的。 天水碧的锦缎,底纹是流转的云气,银线织就,若是日光洒在上?头,会有粼粼的光,那云似乎也真?的动了起来…… 她怎么?会不认识? 可是它?在她手上?的时候,是整洁的,没有黑色的污痕,也没有杂乱的破损,那样尖锐的口子…… 怎么?会有呢? 她颤抖的手抓住了那已面?目全?非的布块,紧紧地抓住。 她心头有窒息的感觉,呼吸声便很沉重。 “是我的东西……”她停下来,喘气,甚至咳嗽了起来,咳完了,她问:“怎么?了吗?” 严行没有回答她。 他默默回转了身体。他还是跪在地上?。 与先前不同的是,他把头磕在了砖石上?。 谁也不能看见他的脸。 不过他们都看到了他颤动的双肩,而且听?到了他的哭声。 “郡公还请节哀……” 话音方落,耳畔响起尖锐的嘶鸣。 是元希容。 她不能接受她所听?到的。 这一刻她不再爱严行,她恨他。 她揪住他的衣领,痛哭着质问:“我等你,难道为的是要你告诉我这些?” 严行没有话回答。 她又朝天哭喊,“二兄,我的二兄……” 撕心裂肺。 元佑早已站不住,他颓坐在案上?,整个人?塌着,就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筋骨。 严行讲起他找寻的过程。 他心急如?焚,他翻山越岭,他披星赶月,他一具具翻开脏污的尸体…… 他并没有找到元衍的尸身,但是找到了甲,零落的,还有布块。 成欢 第149节 布块的周边没有尸身,只有残缺的骸骨,残留着些微的血肉…… 布块上?有的也确实是撕扯的痕迹。 那元衍应当确实是死掉了,而且死无?全?尸,被野兽吞进了肚腹。 这般的凄惨。 任谁听?了都是要唏嘘的,何?况他的父亲和妹妹?他至亲至爱的人?。 他妹妹是爆裂的嘶叫,五脏六腑全?要扯出来的架势,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个老人?了,悠久的一生里,只在很多年前为自己的母亲哭过,如?今也为儿子流下眼泪,同很多年前一样,哀哀地哭,哭到全?身颤抖不止。 湛君是他的妻子。 湛君没有哭。 那么?多人?在哭,她没有哭。 她甚至觉得他们吵闹。 这很奇怪,她明明是个顶爱哭的人?,现下面?对的又是生死的大事,她怎么?就没有哭呢? 先生死的时候,她伏在先生的尸身上?哭,不停地哭,哭到昏厥,醒来还是哭,然后再哭到昏。英娘死的时候也是一样,趴在英娘僵直的身体上?,哭到发?不出声音。阿嫂躺在血泊里,她怨怪自己,也是哭……阿兄……也仍然是哭着的。 怎么?对他就没有眼泪呢? 她冷静得简直可怕。 她的心是平静的,呼吸也是,她先前倒还有急促的喘息,如?今也竟然也是平稳的了。 她想,也许是因为她恨他。 她对他讲过无?数恶毒的话,不止一次地要他去?死,她要他去?死,她问他为什?么?不死? 如?今他真?的死了。 原来他也是会死的,还以为他不会呢…… 他死了。 忽然间她没有办法呼吸,痛苦使她做出了本?能的反应。 她自己是不知道的,要旁人?提醒她。 她呕出浓血,就淋在她的前襟上?。 许多少?年前,也是在咸安,在城南,迎春坊,破旧的房舍,陈朽的门?板。 她要呕却没有呕出的血。 今日到底还是还了。 她短暂地尝到了腥甜味。 而后众人?惊恐的注视下,缓慢地倒地。 世界倾倒,她人?事不醒。 醒来不知何?时,应当是夜里,入目满溢的漆黑,月光没有,烛火也没有,墙外虫豸在叫,是短促的几声,室内只有更漏,还有若有若无?的低泣。 应当是真?的有人?在哭。 湛君说:“不要再哭了。” 那声音果然停止了。 随后又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 湛君听?到几下清脆的撞击声,接着便闻到焦糊味,然后屋子慢慢亮了起来。 湛君坐了起来。 渔歌端着烛台,急急忙忙地走向卧榻。 她一定哭了很久,声音已经嘶哑到失去?本?色,干得发?紧。 “……少?夫人?。”她低声地喊。 湛君一时没有出声。 她抬手拭去?脸上?的湿痕,又道:“少?夫人?可要饮水?可肚饿?” 湛君摇了摇头,“我都还好,不过渔歌你似乎需要休息,你去?吧,不必管我了。” 渔歌当然不肯,“那怎么?行呢?少?夫人?你吐了血……” 湛君就道:“我是个学医的人?,这种事自然要比你懂的多些,这口血是一定要呕出来的,只要呕出来,人?也就没事了。” 渔歌还要说话。 湛君率先一步制止了她,“你在这里哭,会扰了我的安宁,发?生这种事……我需要清静。” 渔歌无?法反对,她还想说几句劝慰的话,只是说到一半自己却先哭了起来,再也无?法说下去?,只得默默擦着眼泪告退。 渔歌走后不久,也不知是哪一刻,更漏竟突兀地停了,最?后的那一声,十足的绵长,似乎可以听?见水波一层层的荡开,虫豸也再不叫,连风声也没有,天地间真?正的清净无?声。 湛君忽然想起元凌来。 她昏过去?,万事不必再管,元凌呢?也一样昏过去?了么??他是否也找到了逃避的法子,如?果没有,他要怎么?办呢?他只是一个小孩子,又那样爱他的父亲。 他现下是什?么?样呢? 湛君推开了房门?。 今夜没有月亮,星也没有,天是漆黑的盖,压下来。 湛君只穿着薄衣,然而走出了很远才意识到了冷。 但是没有关系。 元凌的住所没有太远,不过是转几个弯。 远远地看见了灯火,大半的窗棂亮着。 湛君的心痛了起来。 她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黑暗里那唯一的光亮。 细碎的脚步声慢慢靠近。 “少?夫人?。”使女轻轻地喊,声音是飘渺的。 门?缓缓地开了。 湛君绕过屏风,往床榻去?。 她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榻上?的人?没有被打扰。 两个孩子都睡着。 元凌睡在鲤儿的肩上?,鲤儿的脸搁在元凌的额头。 两兄弟依偎在一起。 元凌睡着了也还在哭,他眼睛肿的,泪水是挤出来,身体也不时地在抽搐,鲤儿的脸上?没有眼泪,但有深重的愁。 他们还都只是小孩子。 湛君可以想见,元凌一定是一直在哭,鲤儿哄他,可是哄不住,元凌不在母亲身边,是表兄告诉了他,他一直哭,会打扰他病中的母亲,元凌为着他的母亲,由表兄带走了他,回来后他仍然是哭,表兄安慰他,他哭到昏睡过去?,表兄没有睡,表兄在一旁看护他,直到他也支撑不住睡过去?。 湛君坐到了榻上?,她伸出手,依次抚过两个孩子的面?庞。 她完全?是冷静的。 第156章 湛君平静的地接受了元衍的死亡。 他死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是死在战场上。 古往今来, 多少人都死在战场上。 战争是一定会死人的。旁人能死,他当然也死得。 而且是他自求的。 是他要从戎,是他要建自己的功业。 他自己走到这?一条路上来的。谁也不能怨怪。 不过他为保家安国而死, 那他的死便不可鄙夷,是万不能轻贱的。 因此湛君只是痛心。 他才二十六岁, 还很年轻。 她又很爱他。 她爱他,那她该为他痛哭才是。她爱的人, 他们离开她的时候,每一个,她都为他们痛哭。 但她就?是没有眼泪。 她自始至终没有流过眼泪。 也许是因为他是最后一个。他是她爱着?的人里,最后一个能为她遮挡的人。 其他人都已死去了。 湛君已经二十五岁, 不过才走过人生一半的路程, 那些有责任守卫她生活的人,已然全?部死掉了。 哭有什么用呢? 要哭给谁看呢? 那些人但凡还有一个在, 她也会哭。就?哭给他看, 叫她知道她的痛苦, 她的惧怕, 她的委屈, 他知道了就?会怜惜她, 同她立誓,告诉她他将永远和她在一起, 绝不会离开, 她得到安慰, 达到了她的目的。 她要他存在,只要他存在, 她就?有安稳,不必慌张, 生命就?还可以继续。 成欢 第150节 然而一个都没有了。 她如果哭,旁人也仍旧会可怜她。 但是旁人的可怜有什么用呢? 她不想要。 烛火摇曳了一下。 湛君听?到了短促的哭声,很短,又太急,以至于像一个嗝,而后是一阵抽气声。 湛君忽然觉得熟悉。 她想起来。 原来是她自己。 那是很多年以前。 她轻信那老妪,老妪要把?她埋进土里。 那时候她是真的害怕,她希望有个人出?现,救她,救救她……她不想死在无名的坟里,亲人不知道她死了,又到处找不到她…… 他真的出?现了。 他救下她,带她离开了那个可怕的地方。 她真的害怕了,迫切地想要找一个人依靠。 她抓住他,他由?着?她抓住了。 夜里她睡不着?。 客舍也可怕,灯是那样的昏,四处都是浑浊的影,鬼怪妖魔不知道会从哪里跳出?来。 而她又是真的困倦,闭上眼睛她也会睡着?,但是那么黑,她真的害怕。 如此反复数次。 她真的受了太多的磨折。 恐惧和后悔使她忍不住哭起来。 她连哭也不敢大声,怕惹来事端。 那时他就?在她身?边,他说找她很累,所以他很早就?睡了过去。 但是她哭了,他于是醒过来。 他问?她为什么哭,她讲她怕。 他听?了冷哼,很得意地问?她,怎么乱跑时那么有胆量,自作自受的人,竟也有脸面?哭。 她听?了很委屈,于是哭的更厉害。 他就?笑嘻嘻地说,“怕什么呢?我不是在?” 他要她睡,她努力去睡,也真的睡着?了,可是梦里还是怕,她总是梦到那老妪狰狞的脸,所以总睡不长?久,一次次哭醒过来,才开始哭,就?醒,所以哭声又急又短。 她每次哭醒,就?伸出?手去试探,摸到他,知道他还在,她就?会安下心。 那晚她无数次触摸他,他是一直在的。 之后也是,需要他的时候,他一定会出?现。 他只要出?现在她面?前,她就?会停止害怕。 她要他滚的时候,他也真的会离开,然而会回来,等待她再一次需要他。 他再不会回来了。 他死了。 这?太叫人心意难平。 她明明已经原谅了他,她讲过同他的以后。 她说再不要同他吵。 她记得他那么多的好,她爱他,她决定忘记他那些不好。 他们还有孩子。 她是爱他的,他当然也爱她。 然而没有了。 再也没有了。 是因为那几针没有做完吗?只是那么几针,为什么就?没有做完呢?做完难道会累惨了她吗?怎么就?听?了他的呢?是他说不要就?能不要的吗?为什么不从他手里抢过来呢?明明信了,要再为他做衣裳,怎么就?没想过,那件衣裳没好,他会受伤,他还说受伤很疼,为什么没早些把?衣裳做好,如果早些送过去…… 难忍的酸痛。 她终于抱着?头痛苦地大哭起来。 他的死,她难道没有责任吗? 很快,她不哭了。 她想起来她已经长?大,如今是个母亲,孩子们正?需要她,如果她也在哭,孩子们又要怎么办呢? 她要担起她的责任。 她要思索往后。 鸡啼的时候,她站起来,推开门,走进白和黑的混沌里。 湛君去找方艾。 方艾躺在榻上。 湛君走上前,在榻前跪下,她叩头行礼,抬起头后又喊人。 方艾没有动弹。 但是不影响湛君开始说话。 她很有决心。 她的话也很简洁,元衍已经死了,她再没有留下来的意义?,因此她要离开,她还要带孩子离开,两个孩子,她都要带走,她是孩子的母亲,她会全?心全?意待孩子好。 她说完,方艾缓缓地坐了起来。 只是几日的光景,她已经很见?老态,竟真的像个老妪了。 她的神情同湛君一样平静。 离开是湛君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也是她仅有的选择。 她已经历了太多的事,她感到灰心,归于山野也是一种幸运。 这?世上有太多的人自求痛苦,她从来不是追逐的人,自然是要回归来处。 她想要的一直是青云山的竹舍,青云山很好,是她的桃源,她温暖的巢。 先前是元衍一直推着?她走,如今他不在了,她没了禁锢,自然是要回去。 至于元凌,她不觉得自己过分?,孩子是她与元衍共有,元衍已死,那孩子只归她拥有。 她可以带走他。 湛君跪在方艾的面?前,她是诚恳的。 方艾抬了起手。 一个巴掌甩到了湛君的脸上。 湛君被打歪了脸。 方艾还是平静的神色。 湛君也一样。 她体谅一个才失去儿子的母亲的痛楚。 她将脸摆正?,仍然是诚恳的。 又是一个巴掌。 这?次是偏到另外一边。 湛君也还是没有怨。 方艾却发起狂来。 “毒妇!你这?个毒妇!我才没了儿子!你要夺走我孙儿!绝无可能!谁敢同我抢鹓雏!我要他死!碎尸万段!我绝不姑息!你也是!你也太歹毒!” 她大哭起来,“二郎!我的儿啊!我的儿……天何不也召我去,叫我代我儿子死,只要叫他回来……回来啊!” 元希容从外头进来。她整晚都陪伴在母亲身?畔,两刻前她出?去,去看她的女儿。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母亲哭天喊地。 她跑过去,还没问?出?话,自己也哭了。 “怎么了?这?又是怎么了?”她扶住自己的母亲,话对着?湛君问?。 湛君讲了她的来意。 元希容再不管她的母亲,她滑到地上,就?跪在湛君身?边,她大哭着?控诉。 “你怎么能呢?二嫂!这?怎么可以!二嫂,求求你!只当是给我们一条活路,你怎么能带鹓雏走呢?家里难道还能委屈了你们?你不能带他走的!他要留下!你怎么忍心叫他做村夫俗子!他要做将军,做万万人之上,他要给他的父亲报仇!他怎么能到山野里去!二嫂!” 湛君也哭起来,“可是他没有父亲了啊!他现在走,我好好地养他,等他长?大了,他不会痛惜他失掉的东西,若是留在这?里,他时刻面?对着?他没有得到的东西,他只会更加想要,可是他已经没有了父亲!谁给他呢?就?算他不想要……他又哪里会有安宁呢?” “就?叫我带他走吧……” 元希容的额头磕在她与湛君紧紧攥在一起的拳头上,她又一次大哭起来,头摇着?额头下抵着?的拳头:“二兄……我的二兄……” “我给他!”方艾大喊道:“只要他想要!我什么不能给他!本来就?是他的!是我二郎的……” “我不走。” 又有别的声音。 三个哭泣的女人一同望过去。 成欢 第151节 门口站着?那小小的人。 他慢慢慢慢走近了。 走到他母亲的身?边,他说:“母亲,我不要走,父亲的东西本来就?是要留给我,是我的东西,我想要,我不要走。” 方艾痛哭着?将孙儿搂进怀中。她抱的是孙儿,哭的却是儿子。她幻想儿子就?在她的眼前,活着?的,完好的,她的儿子。 湛君则是在心里惊叹。 他只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说那些话的时语气和神情竟然那样坚定,她甚至还从中听?出?了隐忍的仇恨。她看着?他,完全?找不见?那个爱摇着?她的手同她撒娇的小孩子的影子。 她不免想起她见?到他的第二面?。 他在一个将死之人的手臂下,看她时似乎她是与他有着?生死之仇的敌人。 那时她就?感到同样的心惊。 只是后来她忘记了。 她不免又一次想, “原来他真是半点都不像我。” 颈上忽然有冰凉的触感,她愕然回头,看见?鲤儿。 鲤儿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身?后。 看起来他是想说话,但是他努力地咬住了嘴唇,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着?。 元凌不肯走,湛君不能抛下他,她得同他一样留下。 她的恳请成了一场空。 但是为了元凌她心甘情愿,她没有半分?的怨怼。 她是要对元凌负责的,她们不能分?开。 只是她无法忘怀元凌说那些话时的样子,她不可抑制地去想,一直想。 直到深夜严行走上了她住处的台阶。 第157章 严行的求见使湛君感到非常的莫名。 她们并不是能够私下见面的交情, 何况又是深夜。 她并不想见。 可是严行十分坚定,他讲他一定要见到人,要渔歌再通报, 而且他并不愿意讲明自己到底为何而来,只是很坚定地要见到人。 湛君更觉异常, 思虑再三,她最终同意了严行的请见。 两个人隔着屏风说话。 湛君先开口, “十二郎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严行立即回:“万分紧急。” 湛君很是诧异,她能同什么万分紧急的事牵扯上关系呢? 严行道:“我听闻夫人有归隐之意?” 这?倒并没?有什么好隐瞒,湛君很爽快地?认下。 “我确有此意,不过……” “夫人万不可作此想!” 严行的声音陡地?炸起, 旁人很难再出声。 湛君在屏风后按住了她的胸口。 严行也察觉到他过于?激越的态度并不妥当, 于?是他更加靠近了屏风,同时竭力压低了嗓音。 “夫人绝不可出咸安, 元府也是不能出的, 否则便是羊落虎口……夫人可以陪伴为名前?去与郡公夫人同住, 如此才可保鹓雏无忧……” 湛君的喉咙忽地?很干, 她感受到吞咽的艰难。 “……十二郎此言何意?” 严行已然站了起来, 是辞行的架势。 他朝屏风行礼, 轻声道:“夫人千万三思。”除此之外再无他话。 严行已经离去,但?他带给湛君的震惊却还?远不到消散的时候。 什么意思呢?他讲那么一番话, 到底是为什么? 湛君暂时还?想不明白。 但?是牵扯到元凌。 湛君的心发急而且发紧。 她想撑着凭几站起来。站起来, 去找元凌。 然而腿脚是软的, 几次尝试也全都?不能够。 渔歌搀起了她。 她终于?站了起来,喊元凌, 声音很有些虚。 渔歌提醒她,“小郎君在夫人处呀, 少夫人难道忘了?” 是了,元凌在他祖母那里。他祖母不叫他离开。 那可怜的老妇人唯恐被人夺走孙儿,如今已是草木皆兵,她对湛君尤其的防范,湛君后来甚至是被她喊人赶出去的。 湛君又要找鲤儿,此刻她必须要有人在身边,可旋即又想到,鲤儿被她留在了方艾那里,她要鲤儿帮她照应元凌。 两个孩子,没?有一个在她身边。她是孤零零的一个。 湛君真切地?感受到了孤独,痛苦也随之而来。 她的人生怎么就到了这?种地?步。 她是真的觉得丧气了。 严行的话又使她恐惧。 如果?元衍不是死于?外敌之手而是…… 她该怎么办呢? 所有她能够依靠的人,全都?已经不在,她又要做旁人的依靠…… 还?有,是谁呢?他的仇人是谁呢? 这?纷杂的世事,是她能够招架的吗? 她完全的慌了。 她忧心忡忡,但?还?是睡了过去。 她太累了,她本来就是一副病躯,又很久没?有睡。 她睡到日中,才醒,又有客人来。 客人是早就到了的,一直在等。 客人是顾繁,渔歌通报的时候说的是杜三郎的夫人。 湛君没?有见过顾繁,但?听说是杜擎的夫人,她便没?有拒绝。 顾繁早就再等,因此来得很快。 湛君煮茶招待来客,壶盏上落有阴影的时候,她知道是客到了。 她抬起了头。 顾繁躬身行礼。 湛君打量她。 第一眼是高,很高,第二眼则是这?个人有些凶相?,她眼下有厚重的乌青,脸也有些松,是憔悴的模样,但?因为她眉眼间的凶,即使已然憔悴得这?般,也看不出半点可怜样子。 同湛君是完全不一样的。 湛君难免心生警戒。 顾繁不是孤身一人,她还?抱了她的儿子阿檀来,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两个使女。 湛君站起来,请她坐。 那小孩子有好奇的天性,一直盯着湛君的脸瞧。 小孩子可爱,湛君有善良的本性,因此朝他笑了一下。 小孩子见湛君笑了,自己也豁开嘴笑了起来。 他是真心的笑,因此是有声音的。 他母亲便道:“我是不太会教养孩子的,他确实欠缺礼数,留在这?儿倒叫人取笑,你们两个带他去寻鹓雏玩吧。”说着将孩子递给了身后的使女。 湛君正要说不会取笑,那两个使女却已经抱着孩子出去了。 屋内只剩湛君,顾繁,还?有渔歌。 顾繁对渔歌道:“我有话要讲,渔歌你暂回避,可否?” 此情景下,渔歌当然是听湛君的,于?是她看过去。 湛君的心里有着不小的惊讶。顾繁过于?自若,气势极盛,她有被震慑到。 而且顾繁绝不会无缘无故到她面前?来示威,其后必有根由。 她要一个私密的环境,给她又有何妨? 湛君点了点头。 成欢 第152节 渔歌于?是告退,自觉守到门外。 顾繁直视湛君,缓慢地?道:“殿下睡这?样久,竟也没?有好气色,可是有心事?” 湛君又感到惊愕,为的是顾繁喊她殿下。 很少会有人喊她殿下。 诚然,是有不少人隐约知道她的身份,但?是他们不会以殿下来称呼她。 因为元衍不肯承认,她有一个亲侄儿在身边,如果?元衍认下,又岂是单单一位公主的事? 他既不肯认,那些知道内情的人当然不会惹他,那湛君自然也不是什么公主,也就没?有什么人喊她殿下。 元衍自己倒是常常喊,往往怪声怪气,多?是一种讽意,她不如他的意,他就喊她殿下,刺她摆公主的姿态为难人,讨厌得很。 元衍之外便是杜擎,他也是没?有什么好心,那样喊她是提醒她明白自己尴尬的身份,他见她的次数不多?,喊她的机会也不多?,但?只要喊了,就是敲打,要她退让。 不知道杜擎的这?位夫人是什么意思呢? 湛君耐心地?等。 顾繁也没?有叫湛君多?等,她有她明确的目的。 “是因为十二郎同殿下说的话吗?他同殿下讲了什么?提醒殿下不要外出?而且最好是搬去与郡公夫人同住?”她勾起唇,是笑着的,“他应该没?有讲什么直白的话,不然殿下怎么会是这?番神?情。” 湛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顾繁的笑使她感到毛骨悚然。 她是个没?心计的人,所以就在顾繁的面前?,她倒抽了一口长?长?的冷气。 已经是变相?的承认。 顾繁满意地?笑了,笑容比先前?多?了几分真心,她不停歇,有条不紊地?编织她的网。 “殿下知道十二郎为什么要讲那些话吗?” “为什么?”湛君颤着声问。 顾繁的声音放得很低,低到有一种蛊惑之感。 “他会那样讲,当然是因为,害死殿下你夫君的那个人,就同殿下你在同一片屋檐下,他既然能杀殿下你的丈夫,当然也能杀殿下你的孩子,殿下怕么?” 湛君已经喘了起来。 她真的没?有想过,或者说,她不敢想。 那是太可怕的事。 是没?法抽身的泥淖,陷进去便再也出不来。 为此,她虽然是信的,但?她还?是要讲,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顾繁陡然变得激昂,“我怎么会不知道!我的丈夫一样死了,也许他们就死在一起,尸骨堆叠着,再也找不到……” 顾繁的眼里有了泪意。 “我绝不罢休!殿下可知道,他走的时候和?我说话,我没?有理会他……如今我再也不能同他说话了……殿下呢?二郎离开的时候,同殿下说了什么呢?他是不是讲他会回来?是不是!” “够了!” 湛君大声地?喊。 渔歌从檐下转进了屋里。 “你好歹要有个证物,难道仅凭你的一面之词,还?有旁人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我便轻易地?信你?你也太妙想天开!” 顾繁沉默了一阵儿,然后道:“殿下会信我的。” 才说罢,几个使女抬着湿淋淋的元凌走了进来。 湛君魂魄都?散掉,再无心同顾繁纠缠。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湛君撕心裂肺地?喊,两只手不停地?抚摸元凌的脸。 “……我没?有事的,母亲,不要担心……” 他这?样弱的声气,又一直抖个不停,湛君怎么能不担心?不仅担心,而且痛心。 “怎么回事?” 顾繁问那个同样湿淋淋的使女。 那是杜府的使女。 使女道:“婢子们带小郎君往郡公夫人处寻元小郎君,婢子们到时,郡公夫人正休憩,到处也不见元小郎君,婢子们便也跟着一起找,正找着,路过水塘,小郎君起了兴,闹着要看鱼,婢子们无法,只好抱着小郎君过去,哪知道……好在婢子识水性,跳下去……” 顾繁看着湛君道:“怎么就落了水呢?” 湛君怔住。 渔歌要从湛君手里抢元凌,她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先送热汤里泡吧,这?样冷的天……” “对!快送他去泡热汤!”湛君声音慌张。 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把元凌送进了浴房。 顾繁一直随同。 一切安定下来的时候,趁着四下无人,顾繁对湛君道:“有二郎同我夫君的情分在,我杜氏与顾氏一定是站在殿下身后的,任由殿下差遣,殿下今日事忙,我不敢打扰,明日必来拜见,怎么也要得来看鹓雏才是……” 马车上,阿檀已然睡熟,但?顾繁还?是掩住了他的双耳。 使女跪在车上,全低着头。 顾繁问她两个,“手下可干净?” 使女们对视了一眼。 其中一个道:“并非是婢子们……” 半晌的沉默。 顾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感叹道:“可怜的鹓雏,没?有了父亲,却有这?样的母亲……可如何是好?” 第158章 元凌在热水里泡了差不多两刻的功夫。 湛君还想他再多泡一会儿, 但是他说不舒服,脑袋昏想睡。 湛君逼着他睡前喝了一碗发汗的汤,他喝下?后便昏沉地?睡了过去。 他窝在被?衾里?, 只一会儿,整张脸便红起来, 身体也不时地抖。 如此,他不可避免的要病了。 湛君红了眼睛, 伸出手把他抱住,紧紧地?抱住。 元凌落水受惊是件大事,好?多人都来看他。 先来的是元希容。 她进门?时就在哭,待坐到榻上, 看清楚了元凌的状况, 哭得就更厉害了。 “……只是一会儿没?见他,怎么?就出这样的事呢?要是没?有人, 他……” 她无法讲出接下?来的话, 于是不说, 只是哭。 湛君低着头, 也不说话。香炉里?装了炭, 她托在手心里?, 小心翼翼地?为元凌烘头发。 元希容渐渐止了哭声,只是偶尔地?啜泣两声。 她把眼泪擦了, 说:“母亲那儿也不好?, 各样药都吃着, 这里?痛,吃了药压着, 不痛了,那里?又痛起来, 不单她自己受折磨,旁人也好?过不了,难免有懈怠的地?方,鹓雏还是留在二嫂这里?的好?,二嫂专业地?看着他……”说着又哭起来,“今日的事可千万不能再有了啊!” 元希容并?没?有待太久,她急着回到她母亲那里?去,侄儿落水的事情绝不能叫她母亲知道,她得回去周全。 元希容走后,张嫽又来。 张嫽没?有哭,但脸上的焦急也是完全不缺的。 她冲到榻边,一遍遍抚摸元凌发烫的脸,到底还是心疼得流下?了眼泪。 “哎呀,怎么?会呢?天还这么?冷,怎么?就叫他到水边去了呢?这已然?起了热,这一旦病了,往后还有多少零碎折磨要受?可怜的孩子!” 湛君平静地?看着张嫽。 她完全相信张嫽的真心,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她坚信自己了解张嫽这个人。 很多年前她就这样觉得。 这是一个完全的好?人。 她可以相信他的。 于是她伸出了手。 张嫽偏过了头,湛君那几乎算得上肃穆的神情使她感到非常的诧异。 “阿澈,你怎么?了?”她以为湛君是为元凌的病,毕竟前头又有元衍的事,湛君必然?是十分在意的,她很快的反省了自己,连忙道:“是我胡说了,我是一时情急,这才口不择言……阿澈你不要担心,鹓雏一定?不会有事的。”她反握住湛君的手。 湛君喊她,“妙佳姊……” 张嫽看着湛君的眼睛,等?着她说下?去。 她的眼神实在过于真诚,湛君不由得偏过了脸,嘴唇偏张开。 张嫽感到奇怪了,她握了一下?湛君的手,“到底是怎么?了呀?” 湛君咬着嘴唇转过了脸,双眸已经有了湿润的意味。 “……我是把妙佳姊视作亲姊姊的,当年我在这儿,若是没?有妙佳姊……” 张嫽也动情道:“我也是把你当做亲妹子的,阿澈你是个这样好?的人,谁能忍住不爱你呢?” 湛君的声音有些?梗,同时还有一些?颤,泪水从她早已湿润的眼眶中滚落,她对张嫽说:“今日推我赤心置妙佳姊腹中……” 张嫽若有所觉,但她很是疑惑,她想不通关?窍,“阿澈你何出此言?是出了什?么?事吗?” 成欢 第153节 “念在往日情分,还请妙佳姊代为转告大郎君……我们不过寡母孤儿,小孩子天真无知才有荒诞之言,大郎君实不必在意……阿、二郎已死,留在世上的不过这么?一点血脉,他只是个小孩子,七岁而已,不成事的……大郎君为嫡为长……”她带了哭腔,“还请高抬贵手啊!” 张嫽听得呆了。 呆愣了一阵儿后,她猛地?站起来,满脸的惊恐,“阿澈你在说什?么?胡话?这到底是怎么?了?这不是可以乱讲的呀!我知道……可是……” 湛君也站起来,她重新攥住了张嫽脱出去的那只手,用她的两只手,紧紧地?攥住。她不叫她逃。 “妙佳姊觉得我胡说?是,我才死了丈夫,伤痛之下?也许失了心智,讲出些?胡话疯话,可是……可是他们都这样讲……” “他们是谁!讲了什?么?!” “他们讲,是大郎君与青桐的兄长,他们二人合谋,青桐的兄长是为自己的私仇,大郎君则是为储位……他们合力害死了他……叫他死在险地?,尸骨都不剩下?……他们害死了我的丈夫,还要再来害我的孩子,他们要赶尽杀绝……” “不可能!” 张嫽急于为她的丈夫辩解,“我的夫君,我难道还不了解?他绝无与二郎相争之心……他、他是个兄长!他是他父亲的儿子,是他兄弟们的长兄!他没?有!他不是!谁都知道,天下?是二郎的天下?!” 一长串的话,她不停顿,讲完的时候,她喘急气,脸色也十分红润,倒比她先前生动。 湛君再次靠近了张嫽,不紧不慢地?道:“谁的天下??天下?难道不是郡公的吗?哪怕他有再高的功劳,他的父亲还在,又有声望,他还能越过他的父亲?他只是个次子,前头是他同母的兄长,这天底下?的事,不是都要论一个长幼吗?他是个次子,给了他,他的兄长要如何自处?能够甘心吗?”她又重新攥住了张嫽的手腕,挨近了逼问:“他真的不想要吗?要是不想,那他为什?么?会有那些?孩子?他真的爱他们吗?妙佳姊爱他们吗?他爱妙佳姊吗?当初不是妙佳姊讲,是他说的,父母子女之间讲究缘分,若是无缘,强求也没?有好?结果……不是他自己讲的吗?那他怎么?还会有这么?多孩子?妙佳姊想过吗?” 张嫽痛苦地?蹲下?了身,她抱住了自己。 她一点不爱那些?孩子。 她可以爱全天下?所有的小孩子,她是真的喜欢,但她不爱她丈夫的孩子,甚至是恨,因为不是她的孩子。她恨她没?有孩子,她恨她丈夫同别人的孩子,恨到极点时她甚至会恨她的丈夫,也恨她自己,她恨她留不住自己的孩子,恨她的丈夫同别的女人生育孩子……为什?么?旁人都有,她没?有……她那么?想要一个孩子,天为什?么?不给她!她恨自己的身子不争气,她知道这是她的错,她的丈夫无辜,他想要自己的孩子,他没?有错……可她还是恨他,他明明说过,他不要……既然?当初许诺,怎么?又要背弃?她宁愿他从来没?讲过,那样她或许还不会恨…… 可是就算她有再多的恨,有些?事,不是可以轻易认的。 “……这不都是阿澈你的推测吗?再多的旁人……也难免都是别有用心的揣测……我知道,因为近来的事,阿澈你……谁能不痛呢?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只是那些?话是不能乱讲,阿澈你不要落了圈套,给有心之人利用……” 湛君道:“我自然?是这样想,不可偏听偏信,所以我说与妙佳姊推心置腹,妙佳姊为什?么?不回去找一找呢?难道当真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我完全是信妙佳姊的,只要妙佳姊查看过,再告诉我,无论妙佳姊讲什?么?,我全是信的,而且妙佳姊查看的结果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只是想要我孩子的平安……如若……还请妙佳姊为我讲情,放过一个失怙的可怜孩子……明日之前,无论结果如何,还请妙佳姊亲来予我答复。” 张嫽走了。走时摇摇欲坠。 湛君心中有愧疚,但是她也没?有别的办法。 张嫽走后,湛君得到了一段长久的宁静,她得以有空闲思考近来甚至以往发生的所有事。 实在是太安静了,墙外风过竹林,有沙沙的响,她忽然?感到了寂寞。就像是在青云山上时,她从山石上醒来,惺忪着眼,只见满目的翠绿,绿到几乎生烟,风过一阵阵的绿涛,风蘸了绿,也是绿的,吹到人身上使人感到凉,那是终身无法忘怀的绿,过于美丽,但是只有绿,终年不变的绿,她看的太多,也看的太久了,她觉得寂寞,所以想着要下?山去。她如愿离开了山,可是后来又思念那汹涌的绿,而且又深刻地?意识到,她再也没?有办法重新得到那满山的绿了。 这一刻湛君觉得世界没?有意义。 她所珍视的东西全都太难留下?,人生这样坎坷,她感到丧气了。 她难过的时候,鲤儿就在她的身边,但是她实在太难过了,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因此并?没?有差觉到。 直到鲤儿哭出声音来,她才清醒了。 她很慌,抓着鲤儿的双肩问:“鲤儿怎么?哭了?” “姑姑,我好?没?有用……” “这又从何说起?” 湛君给他擦眼泪,才擦掉,他又哭出来。 “姑姑已经这样难了,我却什?么?都做不好?,看不好?弟弟,叫姑姑更难过,我真是没?有用……” 湛君为了哄孩子,她使自己笑,还要笑的轻松愉悦,“姑姑没?有难过啊,弟弟不是好?好?的,没?有事的……而且这哪里?是你的错?难道你叫他去水边?还是你亲手把他推进了水里??都不是,对不对?那就不是你的错,别多想,也不要哭了,你这样哭,姑姑本来不难过的,但是看你这样伤心,姑姑岂会不跟你一起伤心?” 于是鲤儿便逼着自己不再哭,他抽噎着和姑姑说话。 “……弟弟他不高兴,他怎么?会高兴?可是我太困了……弟弟就要我去睡,我说我不睡,我陪他,他就说和我一起睡,可是只有我睡了……我醒来找不到他,元姑母就告诉了我……怎么?不是我的错?那天晚上我还对他说,我会保护他,叫他不要害怕……” 他太过于自责和懊悔,眼泪无法不汹涌,他痛哭着,而且真的感受到了痛。 湛君比他更痛,她抱紧他,“真的不怪鲤儿,不怪你……怎么?能怪你呢?” 湛君也感到她的世界摇摇欲坠了。 第159章 元泽等他的?大兄。 他站在甬道中, 一副孱弱的姿态。 严行来元府拜见的当天,元泽出发往昌林去,严行给元府带回了噩耗, 这样重大的?事,元府用了鹰, 在驿站截住了元泽。 元泽在驿站换马,接到了信, 他看了,先是听不到声音,而后又是他的心跳和呼吸震耳欲聋,他当即就要回家里去, 他要亲自问严行, 他是什么人?他怎么敢把那样的?消息带回家里去?他一定要亲自质问他,他怎么敢?他跳上?马, 急冲冲要往家里返, 可是马才扬起蹄, 他就从马上跌了下来。 仆从们慌忙扶起了他, 他踉跄着站了起来。 那正是落日时候, 满天的?红霞, 血一样的?颜色。 他喷出的?那口血,先与天际融为一体, 而后溅落尘泥。 他是躺在马车上?被人送回了元府, 一路他都没有醒。 他知道家中已是一团乱, 所以他没有去见父母,只是回到自己的?住处, 喝罢药便睡下。 他绝不能使?自己再有差池,他的?家人承受不起这样的?悲痛。 他睡很久, 醒来就喝药。 喝完了,侍从同他讲起他沉睡时家中发生的?事,讲到元凌的?落水,讲到府外的?风言风语。 元泽感到他咽下去的?那些药似乎在他身体里沸腾了,于是他又将?它们呕出来,同时还呕出来血。 一阵杂乱的?慌乱。 元泽几乎失去了支撑他的?精气。 □□的?痛苦并不能使?他至此等地步,精神上?的?折磨才叫他不能招架。 他想过是敌军狡诈,也想过可能是有无耻之徒投敌出卖了他的?二兄,但是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大兄。 他们是兄弟…… 这样残忍的?事…… 元泽没有办法接受。 他一定要问个?清楚。 元承出现在元泽的?视线中。 他完全是他父亲的?影子,不仅身量十分接近,容貌也是极似,温和?儒雅的?气质更是一脉相?承,单看外在,他确实很像一位长兄。 他的?确是家中的?长子,然而他有他的?隐痛。 元泽迎了上?去,他不能等待,快步走也不可以,他跑上?去。 “阿兄。” 他只喊了这一声,接着便沉默了。 他有太多的?话想要问,可是怎么能问得出口呢?他难道要问,是大兄你害死了二兄吗?是吗? 元承回以宽和?的?笑。 很多年了,自从他来到咸安,他总是这副表情。他以这副姿态对待所有人。 “幼猊,你怎么回事?”元承皱起了眉头,“衣裳折着倒罢了,怎么还光着头?什么样子?走到街上?去,人还以为你疯了。” “阿兄……” 元承变得正色了,“幼猊,你到底怎么了?你有事来寻阿兄,直说便是,难道对我也有顾虑?” 他真的?完全是长兄的?样子。 元泽的?心当真要泣血了。 他们是至亲的?兄弟啊! “阿兄……”他流下眼?泪来,“真是你么?” 元承的?眉蹙得更紧,“什么?” 元泽咽了一口唾沫,他几次张开他颤抖的?双唇,他知道有些话的?重量,而一旦说出口,兄弟二人间?划出的?就是鸿沟。 但是二兄呢?二兄死了,也许连尸骨都没有…… 二兄也是他们的?兄弟。 元泽生出了勇气,还有孤注的?决心,“是阿兄吧?是你伙同郭岱……你还残害鹓雏,斩过草又要除根……” “你胡言乱语什么!”元承即使?处于盛怒之中,看起来也仍旧是好脾气的?样子,他只是咬牙切齿,“你难道是无知的?妇人与孩童吗?这样的?话,这样的?话!” 他实在愤怒,他看起来像是有无数的?话要讲,无数的?感情要抒发,但是他都忍下了,他没有再讲任何话,他只是伸出手指,愤怒地指点?着自己的?幼弟,像是他无可奈何,不然怎么办呢?他是个?长兄,弟弟冒犯他,他除了宽恕,还能再做什么呢?他爱护他的?兄弟,连重话也不愿意讲的?,他只是狠狠地甩了一下袖子,越过他的?兄弟,愤怒和?失望催逼着他加快了脚步。 元泽却没有轻易罢休,他追上?去。 他挑开血淋淋的?现实。 “阿兄你是长子,父亲如果登位,你该是储君,但是有二兄……他有战功,他是真正劳苦功高,论威望你比不过他,所以父亲迟疑至今,是父亲一直不肯,他甚至想叫二兄越过他……二兄是你的?阻碍,所以你害死他……对吗?” 元承默默地听着,只是听着,很肃穆地听,直到元泽讲完了话他才有了别的?表情。 他笑了,很无奈的?笑,他仿佛是说,听呐,你说了什么傻话? “我明白,幼猊你和?凤凰,你两个?自小就是在一处的?,情谊深厚不是旁人能比,可我也是你的?兄长,难道就因为咱们聚少?离多,我便不再是你的?兄弟了么?难道只凤凰是你的?兄弟?他出了事,你痛心,我便不吗?是因为我没有同幼猊你一样急到吐出心头血,我便不再是他的?兄弟,而是害死他的?凶手,要承受你对我的?无理控告……”他呼出一口气,“幼猊你实在伤我的?心。” 元泽拿手背擦掉了眼?泪,他还是质问:“不是你么?” 元承还是叹气,“你既然认定了是我,何不去父亲那里告发呢?说我残害兄弟,说我不配为人,我须得以死谢罪!你为什么不去呢?” 元泽哭着道:“因为如果是真的?,父亲怎么接受得了?你让他如何接受!” 元承气到了极点?,他只剩喘息声。 半晌后,他说:“不是我,我没有,即使?是父亲问我,我也是一样的?回答。” 元承快步走掉了。 元泽还站在原地。 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他失掉了往前?的?勇气,他只想退,想要龟缩,再往前?,父亲要怎么办?可是不往前?,二兄又要怎么办?属于他的?公理,谁来给他呢? 元泽失魂落魄地行在石径上?。 成欢 第154节 他脚下的?地方?是他的?家,他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都属于这里,都同生活在这里的?人有关。 然而此刻这里不再有幸福,他周遭弥漫着的?全是痛苦,充斥着血腥气,而且是亲人的?血。 元泽跌撞着在自己家里游荡着。 他游到了他二兄的?住处。 他最崇敬他的?二兄,自小就是,在他心里,谁也比不得他二兄,他一直都知道,他是要追随二兄的?,他绝不会不听二兄的?话,二兄永远是对的?。 不是么?二兄没有错过。 是二兄带给了家族更高的?荣耀。 可是有人为此害他,想要夺走他应得的?东西?。 而他却不能为二兄主持公道。 他愧对二兄。 他有太多的?负愧,他站在重花掩映的?门外。他想到了死。 也许只有死亡才可以使?他解脱。 死后再不必管身后事,什么兄弟相?残,父子成仇,全然与他无关了,他也没有妻子儿女,愧对的?也只有父母。父母是不必他忧虑的?。 很好,确实是一条明路。 他可以悄无声息地去死。 他不可抑制地去想,在脑海中挑选适合的?死法。 渔歌走到了他面前?,喊他:“三郎,怎么站在这里?” 元泽哆嗦了一下,清醒了。 渔歌问:“三郎是来看望小郎君的?么?” 鹓雏…… 鹓雏落了水。 怎么会落水呢? 还不是有人害他。 鹓雏…… 二兄只有鹓雏。 二兄已经不在了,鹓雏不能再有事。 他真傻了,他怎么会想着去死?他得活着,活着看鹓雏长大。 否则更加对不起二兄。 他的?眼?睛彻底活了过来。 “是,我来看鹓雏,他还好么?” 说着话,他踏进了门。 元凌起了热,他难受得很,于是更加不想吃药。 湛君哄他,他也使?性子,撒娇,一直讲自己难受,不肯喝。 可是不吃药又不行,湛君端着药碗捏着勺子追他,哄着想要他把药喝下去,但又不敢逼得太紧,所以收效甚微,渐渐的?口干舌燥起来。 渔歌就喊:“小郎君快瞧,三郎看你来了。” 元凌坐了起来,湛君也回过了口,看见元泽的?样子,吓了一跳。 转眼?间?元泽已经到了榻边,他先向湛君行礼,并没有敢抬起头,行过礼,他站直了,去看元凌,问:“又闹着不肯吃药么?” 看在三叔的?面上?,元凌老实把药吃了。 吃了药他更感觉到热,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元凌既睡了过去,元泽不好再待,于是便要告辞。 他要走,湛君却叫住了他。 元泽僵直地站住了,他的?声音也是僵硬的?,他喊:“……二嫂。” 他不敢抬头,他心中有愧。 他不敢看。 她偏偏还要问,“三郎,怎么一直低头不看人?” 元泽慢慢抬起了头,他听到颈骨发出的?脆响。 他看清了榻边坐着的?那个?人的?脸。 很美的?一张脸,他一早就知道,同二兄很配。 也只有二兄才配得上?。 二兄不在了。 他再一次喊,“二嫂。” 声音仍然滞涩。 湛君站了起来,对元泽道:“三郎请这边坐,我有几句话想与三郎讲。” 元泽低着头跟了过去。 湛君给元泽斟茶,“茶许是有了凉了,再煮又耗时,只好委屈三郎了。” 元泽想说不委屈,话已经到了嘴边,但还是没有说出来。 所以一直是湛君在讲,因为她说的?是只有几句话,她便直接开诚布公。 “三郎觉得,怎么样可以算作一个?好的?君主?” 元泽没想到湛君要说的?竟然是这些。 怎么会说起这些? 二嫂是知道了什么? 如果真的?是,他该怎么应对? 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然而湛君又说:“不过我不懂这些,你即便讲了,我大概也是听不明白的?,可我就是觉得,三郎应当能够做得很好……” 元泽完全的?迷惑了,他才是不懂的?人。 “三郎,我的?两个?孩子,还请你日后多加照拂,他们便托付给你……” 第160章 元承回到住处, 几个孩子围住他喊父亲。 若是平常时候,他一定将几个孩子挨个抱起来,一个个的?哄弄。 但是他今天的心情实在太坏, 他完全没有耐心。 而且也不见他的妻子。 哪怕她病着,只要她没有病到不能起身, 她就一定会来迎他。 一直如此,没有变过。 她近来并没有病。 他更加烦躁, 问他的?女儿:“母亲呢?在?哪里?” 那小女孩子便告诉了他。 母亲在?父亲的?书房。 他面?无表情地走进?了书房。 她从来不去他书房的?。 这也是一直从未变过的?事。 书房里杂乱不堪,文牒书信漫卷。 “你在?干什么?”元承平静地问。 正翻找的?人停下了她的?动作,她从纸堆站了起来。 “找东西。” 他又问她:“找什么?” 她答:“不知道要找什么,但是要找……” 他的?脚踏过纸堆, 他走到她的?身边。 “那找到了吗?” “没有……” “那到底是要找什么?” 她不答了。 他等着她答。 终于, 她张开?了嘴唇。 “他们说你害死亲生兄弟……” 一片死寂。 长久的?平静后,元承忽然笑了一声。 “那你信吗?” 成欢 第155节 她咬了一下嘴唇, 她说:“我信的?。” 元承不动声色了。 张嫽捧着脸哭了起来, 眼泪从她指缝中渗出。 “……你到底是为什么呀!” “为了得到我想要的?。” “那是你的?亲兄弟!” 他反问:“亲兄弟又如何?” 张嫽惊到忘记哭, 她喃喃地复述她听见的?话:“亲兄弟又如何……”她张大了眼睛。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元承冷哼一声, “我不仅知道我说了什么, 我还做了!而?且我还成功了!” 张嫽失掉了力气, 无力地颓坐在?纸堆间。 元承把?她提了起来,他问她:“你不为我高兴吗?我的?荣耀不也是你的?荣耀吗?你哭什么?” “我不想要!”她要从他手中逃离, 她伸手去推, 但是没有用, 她又哭起来,“你怎么能杀亲兄弟?二郎并没有对你不起的?地方, 他喊你一声阿兄,你怎么忍心!” “谁叫他挡我的?路呢?” 他执迷不悟, 她感到绝望。 “怎么就是你的?路?谁都知道,二郎南征北战,他才是、啊!” 两臂剧痛,她疼到说不出话。 “本来就是我的?,我才是长子!本就应该是我的?!” “可以你要抢才能得到,那就不是你的?,真?是你的?,怎么还要你去抢?你真?的?是昏了头!” “闭嘴!”元承双眼暴突,神色狰狞,他身上完全没有了他惯有的?儒雅,他使多年的?枕边人感受到了深沉的?恐惧,这深深地刺痛了元承,他卸了手上的?力,并且流下了眼泪,“为什么你不站在?我这边!为什么!我只有你啊!为什么?为什么不跟我站在?一起?为什么要为了别人指责我?我只有你呀,你忘了吗?” 张嫽怔住了。 眼泪挂在?她呆愣的?脸上,她的?心掉进?了没有底的?深渊里,不停地坠…… 那是很久远的?事了,就在?先前的?无数个不如意?的?夜里,他在?她怀里哭诉,那时候的?他们不是丈夫和?妻子,而?是母亲与孩子,她安慰他,她会永远和?他在?一起,在?她的?心里他永远最重要。那时他们是只有彼此的?人。 才入了夜,湛君就打发了元凌和?鲤儿睡下,并且告诉他们她也很快就睡了。 但是她没有睡。 她守着灯,她要等人。 夜已经极深了,她等的?人并没有出现。 可她还在?等。 有意?义?的?是她的?等待,她等的?人无论出不出现,都有说法,可以使她得到结论。 最终她是等到了。 张嫽提着灯走进?了庭院。 湛君听到脚步声后站了起来。 张嫽才踏进?门,两个人便对上了视线。 湛君往前走了两步,算作迎接,她喊了一声妙佳姊。 张嫽没有搁下了她的?灯,她没打算要坐。 “你说要我一定来,所以我来了。” 湛君点了点头,道:“是我说要妙佳姊一定来,给我答复。” 张嫽便给出了她的?答复,“我认真?找了,并没有找到什么东西,他回来,我问他,他说完全是子虚乌有的?事,他很生气,因为三郎也同他说了差不多的?话,他气愤,但是没有办法,因为完全是与他无关的?事,即便是要证清白也没有途径,他还讲很怕父亲也问他同样?的?话,如果父亲真?的?问了,他也只能一死来求一个清白名?声,我是相信他的?,他没有说谎话,我同他做了二十年的?夫妻,自认能够分辨真?假,我还问了鹓雏的?事,他也是完全不知情的?,真?的?只是巧合,如果不是,那就是有心之人的?利用,要咱们家祸起萧墙,到时同室操戈,不知要叫谁得了好处,他还要我转告,叫阿澈你千万不要被别有用心之人蒙蔽,以免铸下大错。” 湛君听完了,笑着嗯了一声,“我信的?,我说过的?,我完全信任妙佳姊,妙佳姊讲的?话,我全然是信的?。”她又说:“我已经听到了我想知道的?,现在?没有疑问了,夜这样?深,辛苦妙佳姊来这一回,我送妙佳姊回去。” 她真?的?表现的?如同她所说,给予的?是完全的?信任。 这使张嫽受到了重击。 如果她得到的?是质问,是连哭带叫的?谩骂…… 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难受。 她欺骗了一个对她有着完全信任的?人,她辜负了她。 她犯下过错,此后余生都将?心怀愧疚…… 更重要的?是,他完全不知道往后还会发生什么。 她的?丈夫已经变了,她不再了解他,她不知道他的?话是否还可信。 如果将?来发生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她又要怎么办呢? 那样?深重的?罪孽…… 她站着不动,湛君问:“妙佳姊是怎么了?” 张嫽毫无预兆地流下了两行泪,她直挺挺地朝湛君跪了下去……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阿澈……对不起……” 湛君要拖她从地上起来,只是她们是两个病弱的?人,她才拖了她起来,她又坠了她下去。 张嫽的?话没有停过,她一直哭着。 湛君也是不停地讲,“不要紧,真?的?不要紧……我知道,不要紧的?……” 顾繁依言来了。 这一次她是自己?,她没有带她的?孩子来。她的?孩子已经发挥了他的?效用,因此不必再带来了。 她说是来探元凌的?病,还带了礼物来。 不过元凌睡着,没有见到她,也没有见到她的?礼物。 但是不要紧,她也并不是真?的?为了探病而?来。 湛君请她坐下。 落座后,顾繁率先开?口:“殿下思虑的?如何了,可还需要同我要证物?不过如果殿下想要,我是一定能够给的?,但是需要时间,我是等不及的?,希望殿下也不要等,届时证物呈上,殿下自然知道您今日?的?选择是对的?。” 湛君问她:“你想怎么做呢?” 顾繁道:“他害死我丈夫,我想他死,这是很公?平的?事。” 湛君听了,道:“你只要立志想要他死,自然有千百种法子,为什么还要找上我呢?” 顾繁笑着道:“当然是因为,如果有殿下相助,我会更容易成功些?。” 湛君也笑起来,她戳破她:“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你一定要拉上我,是因为你想把?我绑到你的?船上去,你不但想杀你的?仇人,你还想扶持一个同你亲近的?君王,三郎早已长成,不如鹓雏好把?控,咱们一起做成了这件事,你助我报了仇,往后还会支持我的?孩子,我自然感激你,咱们远比旁人更亲近,,我当然会选择你,把?你和?你背后的?杜顾两家当做依靠。” 话已经说到这样?明白,反驳并没有意?义?,不如干脆认下。 “我的?确做此想,不然还能怎么办呢?我的?丈夫已经死了,我只有一个儿子,当然要为他打算,况且这对殿下来说并没有什么坏处,不是吗?殿下的?身份,没有了二郎,您同另一位殿下,难道不是砧板上的?鱼肉?殿下能够确保旁人会给您一生的?安稳吗?权力要在?捏在?自己?而?不是旁人的?手里,那样?它才会听话,不会使殿下受到伤害。” “你同我讲这些?没有用的?,我是个没根基的?人,便是给了我权力,我难道真?的?能握住?阿凌又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你说服不了我,也不必同我表忠心,没有必要,三郎难道还会亏待了你家?我只能答应你,我们可以一齐向我们共同的?仇人复仇,你有什么好法子,不妨讲来听。” 顾繁掏出一个瓶子来。 “这是毒,无色无味无臭,遇水即溶,见血封喉……只要那么一点,就可要一个人的?姓名?,殿下只需要叫那人吃下去,你我就算大仇得报。” 湛君接过了瓶子,仔细地看,“虽然阴毒些?,但确实有用,只是我该怎么叫他吃下去呢?混进?吃食里?我应该没有机会。” “这个不难,殿下可去求郡公?夫人相助,大人有召,他难道还能不去?” “那岂不是要叫夫人知道?” “当然,否则殿下一个人,只怕难以成事。” 湛君放下了瓶子,“这不可以,怎么能叫一个母亲去杀她自己?的?孩子?这太残忍。” 顾繁却不以为意?,“若是叫夫人知道是谁害死二郎,夫人只怕连这毒都能省下,二郎的?分量,谁人比得了呢?” 湛君还是摇头,“不行的?,母亲有偏袒,那是母亲的?不对,作为她的?孩子已经足够可怜,倘若以此来对付他,太失仁义?……” 顾繁认为湛君太心慈,心慈的?人不能成事,便想劝湛君冷硬。 但是还没开?口,湛君就道:“为了我孩子的?安稳,我一定会杀了他,而?且万不会连累到你,这毒我也会用上,你放心。” 看见湛君收起了小瓶,那些?劝告的?话顾繁便没有再说,只是提醒:“此事从速,万不可拖延,十二郎夜访殿下连同鹓雏落水的?事已在?坊间盛传,虽不知是如何流传出去的?,但现今确实流言四起,多是些?不好的?话,只怕有人要做殊死一搏……” 第161章 也许要做殊死一搏的人是湛君。 她是一定?要让仇人死的, 从她知道元衍是为人所害的那一刻起,她就决心要让仇人死,而且一定?是死在她手里。她已经积攒了太?多的怨。她只?是想要一块青云山的清净地, 却不能。 他们肆意?毁坏她的生活,他们使她失去了太多东西。一开始她恨元衍, 因为元衍是一切的祸首,后来她决定不再恨元衍, 她把她的恨意?封存,但是元衍也死了。 她被人逼到了绝路,恨意?也成?倍地增长,她要倾泻, 要把她滔天的恨意全都给她新的仇人。 她再?也无法忍耐, 忍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 她绝不能再?忍。 她的孩子比她重要, 只?要同她的孩子有关, 她不敢冒任何的风险。 她不能退让。 所有人都不可信赖。 元泽为什么会对她露出?那种愧疚的表情?无非是因为他什么都知道, 但是他没有说出?来。 他如此, 他的父亲呢? 他的一个儿子杀了他另一个儿子, 他会亲手杀了活着的那个儿子为死掉的那个报仇吗?还是想,他已经死掉了一个儿子, 怎么还能再?死一个? 她要报仇, 她不能存了侥幸去毒。 仇人一定?要死, 而且一定?得是她亲手杀。 成欢 第156节 复仇只?是她的事,她不愿意?连累任何无辜的人。 而且她真的痛苦了太?久了, 她真的要被被逼疯了。 那索性?就疯一回。 他们如果要她偿命,那是她应该的, 她没有怨言,而且她已经找到人托付两个孩子,死也可以放心,倘若他们还肯叫她活,那是她赚到。 湛君白日陪伴病中的元凌,晚间便磨簪子。 青桐的死带给她的冲击太?强,只?要想到人死,就想到青桐,想到那根长而尖锐的簪,想到纷飞的血…… 流了那么多的血,人是活不了的。 元凌只?要吃药,病就好得快。 他每次喝完了药,湛君都会抱着他,哄他:“阿凌快些好起来,这一次好了,往后再?不生病……” 旁的事她都不在管,她只?看着她的孩子,时?时?刻刻地看着,等她的孩子好了,她就要去报她的仇。 元凌不知道她心中真实所想,每次都很认真地答应她。 这一天他吃完了药,湛君也说了一样的话。 元凌却说了比往日更多的话。 他说:“那母亲也要答应我,往后也不要离开我,我已经没有了父亲,再?不能没有母亲了。” 六七岁的小孩子,本不应该懂生死的,但是元凌懂。 他早就知道母亲的“死”,死了就是再?也没有。母亲没有死,但是父亲死了。父亲去了遥远的地方,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他永远不能再?见到他。 所以母亲不能再?死。 “母亲,你?要答应我。” 湛君不能答应。 因为她已经决定?去死。 她死了,就再?也不能见她的孩子。 她选择去死,她的孩子会恨她吗?她自私地把他们留下,没有母亲的爱。 没有了母亲,谁会真心地爱他们呢?没有了母亲的孩子,要怎么办呢? 她是一定?要去死吗? 是她的仇恨和操守重要,还是她的孩子重要。 湛君开始失去她破釜沉舟的勇气,她动摇了她的内心。 可是,是她想退让,别人就许她退让的吗? 如果真做了砧板上的鱼肉,旁人会同她讲道义吗? 她没了利器,只?能任人宰割,那时?她的仇人没有付出?代价,而她又将添新仇,而且再?也没有机会报复回去了。 她到底该怎么选? 湛君还是决定?去报仇。 因为她不能承受风险。 孩子对她来说太?重要。 深夜,孩子们安然睡了,湛君继续在灯下磨她的簪子。 她不免又想起青桐。 青桐磨簪子的时?候在想什么呢?也是和她一样想着该怎么手刃仇人吗? 簪子长长的尾,被她磨的针尖一样利,轻轻一碰就戳出?了浑圆的血珠。 已经达到了她理想的效果。 这样利的锐器,再?沾上见血封喉的毒。 簪子攥在手心里,找到他,喊他,他停下,她走?过?去,他也许会开口说话,不说话也没关系,她会在挨近他的时?候高举她的手臂……簪子扎进他的肉里,带出?血,血浸泡他的肉…… 他一定?会死。 她大仇得报。 她把簪子搁在妆台上,脱了衣到榻上去。 她和她的孩子睡在一起。这是最后一晚。 往后再?不会有了。 死后她还能回来吗?应该是不会了。 小时?候她读书,读很多书,她没有在书上见过?仁慈的神佛,所以她不信神佛,后来走?投无路,去求神佛的庇佑,那时?候她坚信神佛一定?存在,她又是信的了,可是如今她再?一次不信了。 如果人死后真的变作鬼,可以重回人间,那她为什么从来没见过?呢?他们都没有回来见她,所以这世上没有鬼,如果有,他们一定?会回来。 她死后也不能变做鬼回来。 这是最后一回了。 湛君爱怜地抚摸熟睡中的孩子们的脸。 夜已经很深,元佑却还没有睡,他坐在灯下,手中捏着一摞纸。 方艾朝他走?过?去,他把纸掩到了几?下。 “你?看的是什么?”方艾问。 元佑说:“文稿,不是什么重要东西。” 方艾就道:“既然不重要,怎么还深夜看?我你?真是活的厌烦了。”说完,她沉默了一会儿,又添了一句,“我是真的活的厌烦了,不如去死。” 她很轻易就流下了眼泪。 她的眼泪是为她惨死的儿子而流,近来她常常如此,只?要想起死去的人,眼泪就落下来,她的眼泪止不住。 旁人多是劝慰她。劝她也只?拿元凌劝,讲别的也没有用。 她每次哭,元佑都会劝她,但是这次没有。 这一对父母,一个哭泣,一个沉默。他们都有自己的心事。 直到院中传来异响,他们的思?绪才被打断。 “什么怪声音?”方艾皱着眉问。 她是一时?没想起来,元佑却熟悉得很,他忙站起来,走?到妻子的身旁,朝门张望,同时?将妻子挡在身后。 方艾还在问,“到底什么声音?” 是甲胄和兵器的撞击。 元佑心中已有猜测。 果然,他看见他的长子走?了进来。他的儿子来见他的父母,佩了剑。 他进来,同父母行礼。 元佑没有动弹,方艾却还是旧日模样,她转过?头,只?当没看见。 元佑先看他妻子的背影,接着再?看他儿子的脸。 他开口,问:“大郎,你?做什么?” 元承还是行礼,“父亲,边关急报,敌军异动,有集结之相,边陲诸郡无不震动,百姓惊惶,儿子恳请父亲践祚御极,以安民心。” 元佑看着他的长子,他苦痛着脸色。 “然后呢?”他问。 他又自己答了:“我老了,不堪大用了,为了天下黎民,我该退位,另叫贤明的君主来解救要受倒悬之苦的苍生,对吗?” 元佑直起了腰。 他直视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说,“我要是不愿意?呢?大郎,我要是不愿意?,你?要如何?” 湛君没有睡熟,她被吵醒,她坐起来。 她静静地听,想要分辨到底是什么声音,但是再?也没听到任何响动。 屋里是墨沉沉的夜,屋外?也是,风不敢惊扰这静寂。 很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那湛君到底为什么所吵扰? 一定?有的,不然她怎么会突然醒来? 她又听见声音,很细微,但是有,她往外?看去,仍旧只?有墨沉沉的夜。 湛君变得紧张,她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 她想要去点灯。 她正这样想着,她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亮光。 她知道是灯亮了。 她猛地停住了呼吸,并且不敢转头。 她怕她转过?去,真的见到鬼。 书上说鬼是青面獠牙。 如果她的亲人变作了鬼来找她,也是青面獠牙的模样,她也会怕吗? 她不怕的,如果真的是他们回来了…… 她迫不及待地转过?了头,一刹那她泪盈于睫。 她真的见到了鬼。 鬼不是青面獠牙,他还是生前的模样。 是元衍,他回来找她了,穿着他死时?穿着的甲。 成欢 第157节 湛君头一回见他戎装的模样,同平时?相差太?多。 他抬起手,摘掉了他的盔而不是他的头。 他死了也是好鬼,没想着吓她。 他说话了,“你?可好了?”他说着话,慢慢地往床榻靠近。 湛君一瞬不移地盯着他,看着他靠近。 他真的到了眼前,她看清他的脸,挂在她睫上的那颗眼泪忽然坠落,滑过?她脸颊。 他伸出?手,擦掉了她的眼泪。 湛君感受到冰凉。 他是个鬼了。 她又要哭。 鬼又问她:“你?好么?身体可养好了。” 她不说话。 他便侧过?身,弯了腰要去看睡在榻内侧的元凌。 元凌睡得很熟。 他笑了下,回头要再?和湛君说话。 湛君已经抱住了他,脸就贴在他胸前的甲上。 她哭的隐忍,“你?怎么才来看我?” 鬼倒有些不自在,神色几?番变化,最后皱了眉头说了一句,“别抱,脏……” 他说他的甲脏。 湛君甚至闻到了血腥味,她觉得是自己的臆想。 但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呢? “谁要管这些!” 她只?是趴在他怀里哭。 他还想同往常一样抚她背,手已经抬起来了,但是手比甲更脏,只?好作罢。 “……我来看看,问问你?好不好?” “我怎么会好!”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得走?了?” “走??”湛君昂起头,瞪大了眼睛,“你?要走??” “我有事……” 湛君更抱紧了他,她求他:“你?不要走?……你?怎么能走??” “我真的有事……” “有什么事!还有什么事!”她质问他,又哀求他:“你?不要走?,求求你?,别走?……” 她含泪的眼睛像破碎的水晶。 他不敢直视,无奈地讲:“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但他还是走?了。 他转过?身,就走?了。 “别走?!你?别走?!” 她喊他,他不停。 他绝情地走?了。 湛君急忙下榻去追,但是被衾被挂住了脚,她趔趄了一下,趴倒在榻前的空地上。 风倏然灭了。 又是墨沉沉的夜。 湛君坐在地上,颤抖着哭了起来。 第162章 元佑讲那?样的话。 元承很久没有说话。 父子两个全是儒雅君子的模样, 没有动?怒的迹象。 但是他们的确在对峙。 元承问他的父亲:“为什么?为什么不行??就算是情势所逼,父亲也不愿意吗?” 元佑不回答。 元承又问:“父亲不愿意给我,那?要给谁呢?三?郎?或者鹓雏?”他是很平静地在讲, “那?我算什么呢?父亲眼里,我算什么呢?” 他的父亲依旧没有说?话。 元承红了眼睛, 他变得咄咄逼人,声音愈发的大, “父亲眼里,我究竟算什么!母亲眼里,我又是什么!” 元佑的声音透着疲惫和苍凉,“你?是我的儿子啊, 你?是我的长子, 我第一个孩子……” 元承不由得冷笑,“我是父亲的长子, 那?父亲为什么不愿意把我想要的给我呢?父亲不是说?过, 你?的一切都是给我的, 为什么我想要, 你?不给我呢?” “可是你?想要的东西不是属于我的啊!那?是二郎的, 我怎么能把他的东西给你??你?忘了么, 我南下讨匪,落入贼寇之手, 如果?没有二郎……我又能有什么东西呢?” “没有父亲, 没有咸安, 没有安州,他又有什么?他有的这一切, 还不都是因为有父亲!什么他的?”元承大笑起来,“他的?是他的, 什么都是他的!只有他是你?的儿子!我又算什么?我才是长子!这一切本来就是我的!” 方艾折了回来,她早已不耐,她问这一对父子,“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她完全没有听。自从她的儿子死后,她已经不想再管任何?事,出声只是因为觉得他们吵闹。 “有什么事一定要夜里讲?扰人清静,便?是一定要讲,你?们到别处去,我一点也不想听,你?们快走。” 她说?话的时候也只是看自己的丈夫,没有看她的长子一眼。 她的长子本来就已十?分?愤怒,人行?将要烧起来,她的无?视又新添了柴。 她的长子将目光转向?她,他放缓了声调,他问她:“二郎死了,母亲心痛吗?” 方艾立时便?瞪了过去,她张开了嘴唇。 元佑想要阻止,但是已经来不及。 方艾冷笑着:“你?这辈子要是没学会讲话,可以不讲,把你?的舌头咬下来,嚼碎了,吞下去,一辈子不讲话的好。”她可悲的还没有发现她这长子今晚的异状。 元佑已经痛苦地喘起了气?。 元承也冷笑,他回他的母亲:“我是自幼没人教的人,自然讲不出母亲爱听的话,凤凰倒是会讲,只可惜他已经不在,母亲再也听不到了。” 方艾敛了神色,她的手指向?门口,简洁利落地道:“滚。” 元承感受到了报复的快感,他觉得还不够,他想要更多。 “母亲知道凤凰为什么会死吗?是因为我啊!郭岱是听了我的话,把二郎的计策告诉了胡人,所以他们回头了。” 元佑已经痛苦地栽倒到地上。 方艾则是完全呆住了,她张着眼睛,她也张着唇,因为她要故意,很急促地呼吸,或者说?,喘息。 突然,她动?了,她扑上去厮打,她好像疯了,身上再找不见贵妇人的半点影子,同市井里为一些小?事同邻人扭打的粗鄙妇人没什么两样。 贵妇人也同市井粗妇一样,孩子要怀十?月,历尽艰辛地生下来,然后一点点的养大。 贵妇人失去了孩子,也要痛苦,也要愤怒。 “你?还我的孩儿!还给我!” 方艾大声地哭叫,她的拳头狠狠地砸在她面前的人身上,一下又一下。 那?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可是她不为他疼。 元承很疼,但是他更多是快慰。 他要继续凌迟他母亲的心,从而得到更多的快慰。 “母亲才要还我阿弟,如果?我的嫉妒少一些,我怎么会丧心病狂到杀自己的亲弟弟?二郎又是那?么好的一个弟弟,我怎么忍心?所以这一切都是母亲你?的错,是你?为他树敌,是你?害死他!”他用力一挥,方艾摔倒在地上。 元佑爬过去,抱住了她,叫她依偎在自己怀里,他仰视自己的儿子,有气?无?力地道:“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呀……我不该把你?留在都城,即便?是受猜忌,我也该接你?过来……” “那?为什么不呢?我会羡慕,会嫉妒,父亲想过吗?我一个人,可你?们是一家人……”元承哽咽了,“父亲还记得吗?我十?七岁的生辰……我十?七岁的时候,祖母已经离开了我很久了,父母兄弟,只有父亲会记得我的生辰,你?会往来半个月,只为去都城看我一眼……可是那?一年你?没有去,你?写了信给我,说?有事缠身,要赶不及,可是又不告诉我是什么事,我很着急,骑了马偷偷地离开了都城,要到咸安找你?,我本来不太会骑马,掉下来好几次,摔的我很疼,但是我为了见父亲,我都可以忍,后来我的骑术就好了很多,我兴奋地想着一定要告诉父亲,父亲会为我高兴的,我在路上走了半个月,终于要到咸安,我选选地看见城池,快马加鞭,只想快一点见到父亲,还有母亲,还有弟弟和妹妹,我带了礼物,就背在我的身上……” 元佑是一副吃惊的表情,元承讲的这些话,有些他清楚地记着,有些他则完全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曾历尽艰难来到咸安。 “可是我连城也没有进,我在城外就见到了父亲,那?天正是我的生辰,我都算好了的,可是父亲在做什么?父亲在游原,身旁还有母亲,青雀的手攥在母亲的手心里,凤凰在追一只灰兔,幼猊追着凤凰……我就远远地看着,身上还背着我挑的礼物……他们完全不需要,不是吗?后来在都城,我问幼猊,那?天怎么会去游原,幼猊告诉我,因为凤凰病了很久,病好后,他想出去玩,所以父亲带了他去……父亲就是因为他生病,所以没有去看我。” 这一段痛苦的记忆,多年来一直埋藏着,今天他讲出来,是为了报复他不公的父母。 他也的确达到了他的目的。 一个年迈的老人,才经历了丧子之痛,接着被告知凶手是他的另一个儿子,他质问他的儿子为何?残害手足,他的儿子告诉他是因为他,他才是祸源。 “我有悔……我真的有悔……我明明已经有了一个你?……我还把你?留在了都城……我就应该只有你?一个的……我怎么能那?么对你?……”这年迈的老人痛哭流涕,“只是你?恨我是应当,你?可以叫我去死,可你?为什么要害你?的兄弟!他有什么错呢?有错的明明是我们这对失责的父母!你?不该对他下手啊!” 正是一派凄惨的时候。 忽然有声音道:“阿兄原来是因为双亲才要我死,我还以为只是为了权势。” 一时再不闻半点嘈杂。 站着或倒着的三?个人,一时全看向?门口。 成欢 第158节 元衍慢慢地出现。 出现在他的父母和兄长面前。 他不但带着兵器,还穿着甲,甲上还有血,刀就提在他的手里,正在滴血…… 方艾从地上爬了起来。 她冲上去,摸她熟悉的那?张脸,来回地摸,同时嘴中喃喃着:“活的,是活的……是活的,我的儿子……”她蓦地大哭起来,失而复得的喜悦使她嚎啕大哭。 元佑也满脸的震惊,他不敢信,不敢信他的儿子还活着。 只有元承看起来还算镇定。 元衍将自己的脸从他母亲手下救出,他空闲的那?只手把他母亲那?只灵活的手一下全掌住,随即牵着她的母亲到榻上去坐了。他施展他的本事,哄着他的母亲止了哭,而后他转过头去,走到他的父兄跟前。 这是有着生死之仇的一对兄弟。 兄长先开了口,一副恍然的表情,“原是如此?,怪不得呢,十?二郎那?么大胆子,原来是有倚仗……” 元衍道:“他便?是没有倚仗,也是可以说?的,事情的确是阿兄你?做下的,不是吗?” 元承点头,“是,我做下的事。”他笑了一下,“二郎你?没死,那?我和郭松岩就要死了,不知他该是怎么个死法,我又会是什么死法?” “郭松岩死在战场上,他多年守边,丰功伟绩,又为保家卫国而死,人人都应当歌颂他的功德,至于阿兄的死法……” 元佑站到了元承前面,“二郎,你?既然没有事……” “父亲。”元承截住了他父亲的话,“我既然敢做,要担什么后果?,我早就想过的,父亲不必为我说?情,否则对二郎也太不公平。” 元佑回过头看了长子一眼,再看次子时,满眼皆是恳求。 元衍抬起了他的刀,那?是他战场上杀敌的刀,如今却?要对自家人。 元佑闭上了眼睛。 “阿兄,你?前后杀我两次,头一回害死我孩儿,后一回更是不惜通敌,多少人为你?所害?这天下岂能容你??” 元承也赞同,“你?说?的很对,我无?怨言,任你?处置。”他看向?元衍那?还在滴血的刀。 元衍收起了他的刀。 “阿兄,你?是长兄,我向?来敬重你?。” 元承默默无?言。 “你?是我的同胞兄弟,我怎么会杀你??” 元佑猛地睁开了眼。 元衍接着道:“今日只是我们自家人的事,门只要关起来,便?同旁人没有关系,阿兄你?对不起的人就单只是我,这只是咱们兄弟间的龃龉,很容易料理,阿兄你?养下的那?些人我会处理干净,今晚的事流传不出去。” “之后我还回边关去,希望在我回来之前,我的兄长已经不在,阿兄明白我意思吗?” 说?完他又看向?自己的父亲,“父亲以为如何??” 元佑攥紧了长子的手,对次子道:“你?明日便?回边关去,你?放心……今日咱们家只有刺客,你?阿兄遇刺伤重,十?日后不治身亡……你?只管安心去……” 天亮之前,元衍处理完了所有事。 回边关之前,他还想再去看一眼妻儿。 湛君早已经回到了榻上。 但是她没有再睡。 她躺在孩子的身边,只有拥着她的孩子,她才不会感到寒冷。 她不冷,她只是痛。 他来了又走,她终于对失去他这件事有了实感。 她想他应当是对她有怨,不然他怎么就只回来那?么一会儿呢? 他应该是怨她,怨她对他不好,不给他好日子过。 他有意地折磨她。 可是她宁愿再受折磨,只要他还回来,还能再叫她见到他。 她真的很想他,她从来没想过他会死,她以为她只要回头,就一定能看见他,她没想过到最后被抛弃的人是她。 这样想着,她又开始恨他。 但是又想,如果?他还回来,她就原谅他。 天渐渐亮了,鸡啼过一遍又一遍。 她终究没有等到他回来。 她望着窗棂上的明光,心里并没有恨。 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不怪他。 她偏过头,擦掉了脸上的眼泪。 天已经亮了,她要思索天亮之后的事。 “怎么又哭?” 湛君愕然朝着声音的来源处望去。 熹微里立着一个人。 那?人渐渐近了,她看清楚了,还是旧时模样。 也是旧时的习惯,见了她的眼泪,他一定要给她擦。 擦完了,他又道:“我问你?为什么哭,怎么不答?” 他手指擦过的地方还留有温热的触感。 不是冰凉的。 湛君将自己的手搁了上去,而后慢慢地蹙起了眉头。 他就又问她:“怎么了?” 湛君忽然伸出手,抓住了他将要递过来的手掌。 的确是热的,不是寒凉的。 “你?没死!” 她高昂的声调是一种质问。 这下倒要换元衍皱眉头。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过来,知晓了她的意思。 于是他笑起来,“夜里我来看你?的时候,以为我是鬼?胆子真大,鬼也抱的那?样紧,不怕鬼带你?走,从此?也做一个鬼?” “你?真没有死?到底怎么回事!” 元衍还很得意,“我当然没有死!我怎么会死?不过是做一个局将计就计,说?到底我只是次子,礼法上差着,要是有个好兄长倒也罢了,可惜不是,他一心要我死,好抢我的东西……我又怎么会如他的意?就叫他以为我死了,再适时逼他一把……我要是动?手杀了他,难免要落残害手足的名声,而且我心里是真有这个兄长的……如今也算圆满,我已知足,说?起来,阿兄倒是给了我好大助力,他们都以为我死在白微山,根本没想过我会带人直奔他们王庭,我一路畅行?无?阻,在他们王庭里来回冲杀,真是快慰!我还在他们圣山下祭拜了天地,古往今来,我是第一人。” 他得意扬扬,湛君却?险些背过气?去。 她真为她流下的那?些眼泪不值。 这个人,这个人…… “你?不如真死了!” 湛君一把将元衍从榻上推到了地上。 元衍完全没防备,摔得结实。 “干什么?又怎么了?” “你?还不如死了!”她恨恨地讲。 元衍还没站起来呢,听见这句,干脆就坐地上了,抬头看她,“咒我死?真是好歹毒的一颗心!”说?完他还哼了一声。 湛君冷笑着道:“我咒你?死?说?你?已经死了的难道不是你?自己?你?倒是快慰了,有没有想过别人?倘若有人为你?死了,算不算是死在你?手里?” 元衍就问:“谁要为我死了?” “我!”湛君从妆台上拿下那?支簪,也不管是否会伤了他,直接扔过去,“我差点就为你?死了!难道不是你?害死我!” 元衍当然不会被一只簪伤到,很轻易便?躲开了,他捡起来,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又把指头压上去。 见出了血,他赞叹了一声,“真正好功夫。”又问:“这是要干什么?” “我打算去杀人呢!” “杀人?你?杀谁?” “那?个害死你?的人,我的仇人!”她又冷笑,“如今好了,我可没有仇人,要是有,那?也是你?!” 元衍把簪子攥住了,很认真地问:“是为了我?以为我死了,要给我报仇?” 湛君道:“要报也是我自己的仇!” 元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是以为只要有鹓雏在,你?就不会叫自己有事,我没想过你?还会考虑这些,毕竟你?是为了他才愿意回到我身边的,不是吗?” 湛君又推了一下他,虽然也是同上回一样的力气?,但是这一次没有能推动?。 不过她也不是要将他如何?,她只是向?他表达她的愤怒。 她又抱住他。 “我真的差点为你?死了,往后千万别再这么折磨我了……我以为你?真的死了,当时我想,还好你?离开时我对你?说?的是我要等你?,如果?不是……那?我们的最后一面……说?了回来,就一定要回来……怎么能骗我呢?” 元衍的手抚上了她的背,一下一下轻抚着,“答应了你?要回来,怎么会不回来?” 湛君没有说?话,眼泪流向?他的心窝。 榻上的两个孩子,鲤儿先醒,他看见元衍,张大了嘴,好一会儿没有动?作,忽然,他的眉目生动?了起来,简直是活泼了,他摇晃睡在他手边的他的兄弟,“弟弟,快醒醒!” 元凌不愿意醒,他挥开表兄的手,侧过了身子继续睡, 鲤儿还要继续摇,元衍说?:“别喊他了,他得睡足了,否则不会起,我可不等他,我得走了。”说?着,他摸了下元凌的脸,起身要走。 湛君拉住他,很有些慌张,“你?要走?” 成欢 第159节 “要走,不过不会很久,答应你?,一定会回来的。” “我不想你?走,我真的怕了……” “别怕,不是说?了会回来?不骗你?。” 湛君知道他是一定要走的,再多挽留的话也没有意义。 所以她最后只说?了一句,“要回来……” 他也答应了她,“嗯,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