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化倡(观音vs魔头)》 青楼初遇 啪的一声脆响湮没在丝竹声里,尤邈正在欣赏歌舞,点在金丝楠木桌上的指节因而一顿,一时厌烦地皱起眉头,目光一扫,准确地锁定楼下一间房。 他现下身处柳心楼,乃是琉璃国最大的风月场所,占地十里,装饰豪侈,风流浪子拥着美姬娇婢,灯红酒绿,觥筹交错,锦瑟妙歌,喧声达旦。 而这是尤邈第一次来人间,也是第一次踏入烟花之地。 他是一只道行极高的魔,经年累月只醉心研究术法,最爱刁钻高深的奇门术法,最喜晦涩艰难的文书。可惜天下的奇书他都读腻了,已然没有他解不开、学不了的法术。 百无聊赖之下,他便想起寻常妖魔最爱于人间寻欢,于是此番也就踏入了人间,来瞧瞧是不是如他们所说的这般有趣。 此处的喧嚣与他深山之中的寂静不同,热闹得叫人沸腾,可他还是从这一派纵情欢声中敏锐地听到了那尖锐的咒骂,很是扫兴。 “贱蹄子,你挡在她身前作什么!不要以为你昨日多接了几个客,我便会纵着你!”原是柳心楼的老鸨丁娘又在教训不听话的倡女。 花拂向来性情刚烈,遇到手段下作的客人便会愤然反抗,得罪了客人闹到丁娘这儿,丁娘动辄便要掌掴鞭打于她。 可这时却有一道柔弱的身影挡在了花拂身前,替她挨了这一巴掌。 丁娘这一巴掌没有收力,轻易就将丹妘打得跌坐在地,可丹妘只是垂头柔顺道:“花拂不懂事,还请丁娘消消气。” “谁要你管!”花拂咬牙讽道,自己虽被两个个龟公制住,动弹不得,目光之中却是熊熊怒火。 丁娘更为恼怒,端起一杯茶盏狠狠泼在丹妘身上撒气。 “消气?哼,你倒惯会做好人,也不看看人家领不领你的情!”丁娘阴恻恻道。 丹妘虽是这柳心楼中最为温顺的倡女,可她处处挡在人前,替人挨罚,平日遭了最多的罚,偏生永远一团和气,叫丁娘总觉一拳砸在棉花上,怒火反而更盛:“耽误了生意,一个也别想有好果子吃,给我打!” 龟公应声抬手,抽出腰间特制的软鞭,就要向两人甩去。 长鞭划空,就在此时,一声低沉动听的嗓音打断了即将狠狠落下的鞭子,龟公们一迟疑,鞭子也便落空了。 “吵什么?” 众人回头,却见一黑衫青年倚门而立,神姿高彻,威仪凛然,眉曲如弓,目光却似待发的箭矢一般冰冷锐利。 丁娘登时眼前一亮,这通身的贵气一看就来头不小,应当是位豪客。 尤邈目光不善地瞥去,地上狼狈的女子恰好抬起头来,却是姿容极美,鼻倚琼瑶,娥眉带翠,担得起一句秋水为神,白玉作骨。身着一身银朱流苏襦裙,露出胸前大片肌肤,月纱覆肩,若隐若现,越衬得她肌肤逾雪。 她跌坐在地,乌发上斜插着两支金雀嵌玉簪并几支花钗,石榴红珠嵌金步摇被打得仍在微晃,碧玉耳坠也随之一颤,楚楚风致,惹人怜惜。 尤邈的目光顺着茶水落在她的脖颈间,微带霞色的脖颈间只一串红线挂着的银贝坠子,茶水滴滴下坠,沁红的圆润曲线便似沾露新桃,鲜艳欲滴。 此情此景,如此狼狈,那张玉容却是不见半分慌乱,只是抱歉地垂眸,似月下栖梧孤鸾,幽静淡远。 “都怪奴惊扰公子了,真该死,奴不过是调教几个不听话的孩子,公子不必在意。”丁娘眼神一瞥,龟公立刻松开了花拂,她也殷勤地上前询问道,“不知公子眼下可有入眼之人,我这儿多的是水灵的姑娘,容奴给公子挑选几个乖巧听话的!” 尤邈全然不理丁娘的殷勤,只放肆地打量着丹妘,随意扔出一锭金子,丢在那丁娘身上,懒散道:“就她了,我要她。” 丹妘微怔,再次抬头,同那人兽一般的眼睛对上。 “是是是,贵人您这边请。彩儿,还不快领贵客去里院!”丁娘转怒为喜,接了金子放在牙边一咬,眼睛放光,立刻谄媚地将丹妘一把扶起,使着巧劲儿掐她,低声敲打道:“不好好伺候好这位贵人,仔细你的皮!” 尤邈恍若未闻,随彩儿先行一步。 花拂闻言却是厌恶地瞥向尤邈背影,心知丁娘又在下暗手。她强行拽回丹妘的手,丹妘和气地笑了笑,轻轻回握了握她的手又松开,低头跟了上去。 花拂看着她温柔的笑容,十指收紧,根根用力到泛白。 那边,女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尤邈听着她的脚步声,余光不断瞥向那人低垂的眉眼。 彩儿已推门卷帘,恭敬地请他们进去,尤邈忽然回头拽住丹妘的手,一把将人扯了进去。 他倒不是想英雄救美,他只是觉得吵闹得让人扫兴。 其次就是,她抬头的样子很顺眼,刚好合他的意。 月下欢情(h) 所谓的里院,是柳心楼专为贵客备下的院舍,各院内陈设布局风雅精洁。入目先是大片铺云似的起伏假山,听得见涧水哗啦啦的流响,几株高大的榴树静静立着,已盛极的榴花在月色下微微低垂。 但尤邈无意去看,他拽着丹妘,只摸到一手的柔腻,关上门的瞬间,就将人粗鲁地按在假山上,不由分说地咬上她的脖颈。 丹妘很柔顺,甚至没有挣扎一下。 尤邈许久没有碰过女人,他向来无心女色,只在多年前与一专修采补之道的狐妖一夜缠绵。那时那女妖以采补之术挑起他的兴味,道乃上乘修炼之道,他便来了几分兴趣。可一夜过后,狐妖分走他的魔气,他却是兴味索然,觉得采补之道易如反掌,而后再未近过女色。 只是今夜月圆,他没来由地躁动,看着这个柔顺的人本能地想发泄点什么。 撕开她薄薄衣裙的瞬间,他仓促地介绍:“叫我尤邈。” “是。”那女子轻声应了,却并不唤他。 尤邈眼见着人玉鬓微散,钗横簪坠,夜色下那肌肤与月华融在一起,胸前粉腻微微起伏,那张娴静温柔的面孔却柔顺得很。 尤邈心一动,抬手给她喂了颗丹丸,那人眼眸一转,柔柔地望向他,他不由自主地解释:“吃了,今夜不会太难捱。” 她到底是个柔弱的凡人,他发起性来,怕她受不住。 她果然听话地咽了,檀唇微动,红艳烧人。尤邈鬼使神差地凑上前去,含住了那张唇。 吞咽声在水流的掩饰下不那么明显,月纱被尤邈随意地扯开,抛在空中,在月下飘飘坠落。尤邈已然分开了她的双腿,手胡乱揉弄片刻便一举挺进那湿软处。 他低喘一声,身下的人亦是呼吸凌乱,唇分片刻,他瞧见那人微阖的眼眸,因方才缠吻脸绽红霞,白皙浮粉的莲房微颤,腰肢细得像是一掐就断,光裸的长腿绷紧了,只能由他掰着,无助地垂下。 “你叫什么名字?”尤邈哑声问。 “丹妘。”她细声细气地回道,声音从之前的和缓变为有些颤动的柔弱。 尤邈嗯了一声,双手抄起她的腿弯,叫她双腿夹在他腰上,开始放肆地驰骋。 他还没怎么解衣裳,身下的女子却是一丝不挂,低低呜咽起来,并不怎么娇吟浪语,反而生出另一种暧昧的香艳。 情炽之时,尤邈将她抱坐在柔软的草地上,掐着她的腰开始动作,他一时忘形,即听到轻微的撕裂声响,些许漂亮的羽毛浮空,一对巨大的鸦黑羽翼在月下蓬勃展开,随即轻柔地笼罩住丹妘,温热的羽翼牢牢贴在她光裸的脊背。 他的衣衫因此裂开,散碎地坠在地上,露出赤裸精壮的胸膛,而那张面孔在月色下俊美如神灵。 她抬眸对上那只魔的眼睛,他的眼中有打量与探究。 “你不怕?”她听见他问。 她笑了笑,漆黑的羽毛在她瞳孔中快速划过,她的眼眸仍同这月色一般干净:“都一样的。” 无论他是什么,都一样的。 他像是很满意这个答案,甚至松开了摆弄她腰肢的手,任由巨大羽翼推送着她的脊背不断动作。 欲望是无止尽的,他的目光落在这个脆弱凡人身上,看她香汗淋漓,受不住时藕白的手指按在他的腰腹轻轻推拒,叫人更为心痒,他便更为放肆。 彻底尽兴之时,他不得不承认,这凡间确实有几分意思。 这个人,他有些满意。 还是深夜,院子里隔绝了大多欢声笑语,花香幽幽,尤邈甚为自在,并不起身入内室,仍旧露天席地而眠。 他的身旁,丹妘却拢了拢散乱的长发,随意披衣而起,起身坐在凉亭内。 澄滢的月色下榴花摇曳,练华似水般静静淌过,竹亭里挂着四只微亮的红灯笼,外头有乐人咿咿呀呀的唱曲声隐隐传来,辨不清唱词,她斜倚的身影像风中的伶仃花枝,格外寥落,不知是不是在听曲。 无边风月,她却孤寂。 流水轻哗,花影重重,她的眉眼也似夜雾般朦胧,叫人看不清。待尤邈察觉之时,才发现已盯着人瞧了许久。 “你在想什么?”有些突兀的,他开口问道。 “在想闇与明,缚与解。”她没有回头。 尤邈挑挑眉:“你是在说佛法?” 丹妘轻声应了,尤邈起身,按记忆里道:“若有缚则有解,若本无缚其谁求解,无缚无解则无乐厌,是为入不二法门。” 丹妘这才回头看那人随意和衣而起,他丝毫没有觉得此时同一位倡女论佛法有多荒谬可笑,只是依言答了,“闇与明为二,无闇无明则无有二,于其中平等入者,是为入不二法门。” 这只魔竟读过佛经。丹妘看他走来。 “公子念佛?” 尤邈摇头,懒散地坐在她身旁,长臂搭在碧栏之上:“不,我只是听闻佛法深奥,潦草读过一些,结果不过如此,甚为无趣。” 丹妘笑道:“那何为有趣?” “捉摸不透的最为有趣。”他随意折了片草叶子挡在右眼,隔着草叶去望月亮,“可惜这世上也没什么有趣的。” “公子是为有趣而来?”她轻轻笑了。 “是。”尤邈很是傲慢,“天下的书我已读腻了,再没什么高深之法。” 丹妘忽然凑近了,抬手摘掉他眼上草叶,她挡住了月色,尤邈的目光中只映着她柔和的眼眸:“我听闻聆音观有诸多藏书,也许有公子未读过之书。” 尤邈有些怔愣。 她摘了叶子,轻轻握在手中:“是我去聆音观上香之时听闻的,也许公子可以一看,天下之书是看不尽的,有些道法亦是钻不透的。” 奇怪又凌乱的对话持续了这一夜,尤邈由此安然入眠。 天亮之时,她仍倚在凉亭,晨曦落在她的裙角,她怀中抱着两三支水灵灵的白色姜花,见他醒了,转头笑着递给他:“公子去拜访总要贡些香花。” 他接了下来,闻得扑鼻的清香,抬手递给她一锭金子。 丹妘有几分惊讶,但并不接,轻声道:“几支花而已,不必以金换,送公子的。” 很古怪,这个凡人逆来顺受,身在花柳之地,却又信佛,更不要他的赏钱。 尤邈收起金子,点了点头:“那我改日再来寻你。” 离去之时,他余光瞥去,丹妘并不看他,站在榴花树下轻轻抚花。 他轻轻捧起怀中姜花,低头嗅了嗅。 人溺我溺 正当清晨,聆音观在深山之内,尤邈一路穿过郁郁葱葱的松树林,雾气之中,只见荒山上长满青苔的石阶,他拾阶而上,方见一座破败荒凉的道观立于眼前。 尤邈推开满是灰尘的木门,径直而入,里头并未见道人,倒是有好几棵紫薇树上绑着些许祈福的红带,香烛排排而燃,随风吹拂,主殿外还有一口雕花石缸,水不甚清,倒是装着不少铜板。 尤邈一路看去,三清殿内雕凿着许多富丽的神仙壁画,却因年岁已久,有些昏黄模糊。他随意打量了几下,将手中新鲜的姜花放在正殿三座神像前,而后迈出了正殿,四处去寻丹妘说的藏书,果然在不起眼的偏殿发现了大量蒙尘的文书。 他随手拾了一本打开,倚着老旧的书架看了一会,果真来了几分兴趣。从丹妘那儿离开以后,尤邈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宁静,不是那种百无聊赖的沉闷,而是看花一般的心静。 很奇怪,像那个凡人给他的感觉一样。 他读着文书,无意识想着,他好像再也不想踏足烟花柳巷了,可他明明说了要再寻她。 他无从得知,丹妘遭受丁娘最多毒打的原因,便是永远没有回头客。许多人同她共度一夜后,再也不会踏足烟花之地。 他不得其解,可聆音观的书总是会读完的,尤其对于尤邈而言,令他感兴趣的文书好似也没什么意思了,他总会想起那个凡人,却总有无形的阻力让他不得离开那破败的偏殿。 几日后,暮色已极之时,尤邈望着窗外的雨发怔,烟雨蒙蒙,沉闷得很,他想起那夜她抚花静立的清寂身影,无意识地踏出了聆音观。 回过神来时,尤邈已在热闹的街市之中,出于天性的敏锐,他有些怀疑那座道观施了些仙法,但来不及细想,就听女子一声惊慌的尖叫。 “放开我!” 原是三五地痞围堵着一位医女调戏,周围男子脸上带着兴味看她惊慌愤怒的模样,无人施以援手。 “来人啊,救救我!” 吵闹。他不欲管顾,凡人都不理的事,没道理要他一只魔来伸张正义。正欲掉头离开之时,那医女的背篓已在推搡之中落下,倒出许多医书,还有一支水灵的姜花。 书滚落一地,雪白的花枝砸在地上,碎开了。 尤邈停住了脚步,一抬手,有两人拽着医女的手咔嚓一声裂开似的无力垂下,惨叫声响起,尤邈将其中两人拎着衣领重重地摔在地上,将人砸得满脸是血。 一旁直勾勾盯着医女窥探,看笑话的男子们一时作鸟兽散。 娴玉吓得满眼是泪,紧紧拽着衣领,几乎绝望。就在这时,周身一松,却见一神情冷漠的俊美青年将几个地痞打倒在地,黑金靴踩在那几人手上,一路踏过。 几个地痞惊恐地乞求,嘶声惨叫:“公子饶了我们,饶了我们!” 他恍若未闻,娴玉听到他们手指一根根裂开的声音,那人才终于略过他们,俯身轻轻捡起那支雪白姜花,随手拾起了她的书卷,放进她歪倒的背篓中。 “滚。”他启唇,声音冷似珠玉。 几个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娴玉抬头看见那只根根如玉的手,不带丝毫血迹,拽着她陈旧的背篓安静地递给她。 “多谢公子施救。”娴玉连声道谢,接过了背篓,他只是略点头,娴玉还待问他姓名,他已自顾自地转身离开。 娴玉一时无措,本想追上前去,那公子却如幽灵一般消失在人群之中。她是要去给兰胭医治的,实在耽误不得,于是背上背篓,心中暗暗记住了这张面容,想下次相见再作报答。 她赶往柳心楼之时,尤邈已然踏入了柳心楼,在三楼的后院寻到了他想见之人。 哗啦啦的水声不停响着,尤邈以为是假山上的水流声,随手推门而入,却见丹妘被绳索绑在水车上,随着高大的木制水车滚动翻转,身体像轻飘飘的风车在最低位时淹没在深池中,再随之拉扯着转到高空中。 那道柔弱的身影浑身是水迹,一张脸早已惨白,口鼻不断被水淹没,难以呼吸,但仍旧低眉顺眼,安静得几乎死了一般。 尤邈怔住,难以想象人间的刑罚如此残忍。 他当然想象不到,青楼女子都是待价而沽的卖品,鞭打用的是特制的软鞭,掌掴也不能留下印子,怕影响了卖相。而水刑便是诸多风月场所最常用的惩戒手段,因其不会给倡女身上留下痕迹,却也足够残忍可怖。 他立刻施法停住了水车,飞身将人捞了下来。她轻飘飘地落在他怀中,身体不似那夜暖热,冰冷彻骨。在被他救下时,丹妘睁开眼难掩讶异,开口很是滞涩:“公子不必管我,不过是寻常责罚,丹妘无事。” 她明明在发抖,语气却是习以为常。 “为何罚你?” 丹妘摇头不语,柔柔一笑。 “公子放下我罢,待会就来人了。”丹妘提醒道,尤邈还有些不解,却见门被打开,几个凶神恶煞的龟公鱼贯而入。 “贱蹄子,不是要替清蕊受刑,怎得又偷奸耍滑?”龟公骂骂咧咧进来。 原来这里不是无人看守,而是水车上绑了铁铃,只要未到时辰,水车但凡一停,铃铛便会被拉响,外头看守的人便会知晓。 “我放她下来,要她伺候我,你们可以滚了吗?”尤邈抱着人,丢出几锭金子砸去,龟公记得他,是之前那位财大气粗的客人,登时换了一副讨好的脸色,连连称是,“奴立马端姜汤来给丹妘暖暖身子,或者奴带她下去沐浴一番,再给公子送……” “滚。”尤邈厌烦道。 “是。”龟公讪笑着退下。 丹妘缩在尤邈怀中,水灵灵的眸子并没有任何波动。 “你的住所在何处?”尤邈问道。 丹妘轻声回了,尤邈便抱着人踢开雕花楠木门,将人带回她的房中。 柳心楼内夜夜笙歌,倡女们的伤痛却无人管顾,就好比此刻兰胭已咬着帕子忍了半个时辰,姣好的面容上覆满冷汗,几乎辨不出血色,待娴玉给她施完针上完药,她已是气若游丝。 柳心楼的生意如火如荼,染上重病的倡女便会越来越多,寻常大夫根本不肯给这些倡女医治,嫌她们脏,唯有娴玉愿意救她们。 兰胭便是才被丈夫卖进来的,不过半月便染了花柳病,痛苦不堪。娴玉见她痛苦,亦是不忍,轻手轻脚地给她盖上薄被,叮嘱她好好休息。 娴玉还要去瞧瞧丹妘,她最为放心不下的便是丹妘,那个温顺的女子总是受最重的伤,私下里自行医治。娴玉本是不同意病患自行医治,但未曾想丹妘却在医术上很有几分见解,赠她的医术药方,甚至有些她未曾涉及的。 但等她轻车熟路地走近丹妘房间,正待推门,却见方才救过她的青年亲密地环抱住丹妘,不知在做些什么。 她猛地退后,腾然而起的便是愤怒,因被救对尤邈产生的好感刹那间荡然无存。 又一个衣冠禽兽。娴玉捏紧了手中医书,她记得每一个倡女身上的伤,来青楼的每一个男人都令她厌恶,她只怜惜那些倡女。 娴玉忍了忍,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在丹妘的窗台上留下字条悄声离开。 门内,丹妘已沐浴完毕,尤邈将她抱在怀中,给她喂了枚丹药,闭眼感受她的身体温暖起来。 “公子可要我服侍?”丹妘轻声道。 尤邈摇摇头,松开手:“你做你想做的便是。”他也不是为了同她欢好而来,只是因为他说了要来寻她,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丹妘便起身坐在书桌前,抬手展开笔墨。 尤邈打量过她的房间,其余装饰都如这柳心楼一般华丽奢靡,但这书桌上却无胭脂水粉,不过一瓶姜花,几支笔墨。 他好奇地凑过来,看她提笔:“你为何总要代人受罚?” “人溺我溺,何不代她?”丹妘提腕蘸笔,落下一个“溺”字,清逸出尘的字迹,但这溺字却委实伤感了些。 尤邈目光落在这张苍白虚弱的脸上,心中嗤笑她的天真,却又觉得这人怎生如此单纯:“若这世上人人皆溺,你又如何以一己之身代人?” 她笑着摇头,低声道:“这便是缚与解。” 尤邈听不明白,外头却传来一阵激烈的敲门声。 “不好了,丹妘!兰胭不好了!” 郊外新坟 丹妘赶来之时,兰胭已然咽了气。 华丽雅致的内室里挤着好几位女子,一堆人围在兰胭床边低声啜泣起来,见她来了,娴玉尤哽咽道:“姐姐,丁娘给她灌的药没处理干净,血崩之症未愈,又染了病。” 丹妘走到兰胭床前,安神香还燃着,清和温柔的气息,她掀开锦被,兰胭身下却是溃败的红。 这是丹妘来柳心楼三个月来,第一次见倡女死去,她还记得兰胭被卖进来的时候,死死地着抓住那个头也不回的男人:“邹郎,我怀了你的骨肉,求你了,别卖掉我。” 丹妘就在楼上垂眸看着,看她声嘶力竭地哭喊,被她的相公甩开,被龟公按着,丁娘给她灌了药弄掉了她腹中骨肉。 很长的一段时间,兰胭都郁郁寡欢,她不得不被迫接客,丹妘会去陪着她,或是代她接客,后来兰胭有时莫名会笑起来,绣了许多孩子的小衣,背着龟公在后院拉着丹妘一起偷偷烧掉,看着火光喃喃道:“也好,孩子会去更好的人家。” 火光之中,丹妘只记住了那双含泪的凄楚眼眸。 她那般期盼来世,恨不得立刻结束今生的苦厄:“等下辈子,娘一定生个好人家,好好爱你。” 下辈子来得如此之快。 丹妘沉默地看着她惨白的面容,动手开始给她整理遗容。周围的啜泣声不断,兔死狐悲之意甚重,琉璃国里,倡女们大多早逝,死状凄惨,今日的兰胭,很有可能便是日后的她们。 哭泣的倡女们纷纷开始替兰胭梳洗更衣,一声叫骂打断了她们,丁娘带着人进来,狠狠剜了她们一眼:“都躲在这儿干什么!人死了就扔出去,一个个躲懒,我看谁敢哭哭啼啼,败了客人兴致,都给我收拾仔细了,滚去前头接客!” 众人噤若寒蝉,一时低下头去,龟公已然三五下推开她们,喝令她们出去,一边拿着尸袋,嫌弃地去拖床上的兰胭,准备将她扔出去。 丹妘忽然按住了两名龟公粗黑的手,力道之大,叫龟公想痛呼出声,但却好似莫名哑巴了,断然出不了声。 他们惊讶地看向素来最柔弱的丹妘,疑心是不是生了错觉,怎得被她随意一按就动弹不得? 丹妘缓缓回头,看向那张分外刻薄的面孔:“求丁娘宽恕片刻,好让我替兰胭下葬。” 她松了手,曲膝跪在丁娘眼前,龟公本想立刻将人收拾了,却仍旧动弹不得。 “少废话,还不快去伺候你的客人,还是说没在水车上待够?”丁娘是半分面子都不肯给的,她掐住丹妘的脸,使了巧劲扇了一耳光,“收起你那副慈悲心肠,少为别人出头。” 娴玉一见立刻挡在丹妘身前:“丁娘,手下留情。” 丁娘好不容易请来的一个肯给她医治这些卖品的医女,因此对娴玉还算客气,只是也没空搭理她,一抬头便示意叫人把她请出去。 “丁娘!别伤她了!” 娴玉再是无奈,也还是被推搡着请出了此处,推出门时恰见尤邈站在门外冷漠地听热闹,目光全然没有分给她一刻,没有些许施救的意思。 果真如此,一到青楼,什么人皮都撕下来了。娴玉心中暗恨。 一门之隔,尤邈懒散地听这场热闹,又听到清脆的掌掴声,一时皱起眉头,那个人怎么总是被欺负。 “明日丹妘会多接一倍客人,万望丁娘开恩,给我一些时间。”她依旧柔声细语,没有半分恼怒。 丁娘精明的目光落在她带笑的面孔上,很是不屑:“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今日就给我多接一倍客人。你们两个还不快把兰胭扔出去!一个个赔钱货。” 岂有此理。尤邈厌烦极了,妖魔之中,虽也是弱肉强食,可下作到此等地步他却是闻所未闻。 “她今日只伺候我一人,你还想让她去陪谁?”尤邈不耐烦地推开门,抽出荷包随意扔了一地金子,丁娘立刻弯腰,谄媚道:“是贵人您来了,是奴疏忽了,这就让丹妘来陪您。” “退下。”尤邈扶起丹妘,她白皙的面孔上没有指痕,只是微微有些红意,稍稍抬眸瞧了他一眼,温和得很。 但尤邈觉得那眼里少了些东西,或许从一开始就没见过她的眼里出现过那种东西——感激。 人走了,将地上的金子一枚不落地捡干净了。 外头欢声笑语,这里死了个人都无人问津。 尤邈看着丹妘理好兰胭的衣衫,吃力地准备背起她。 “我送你。”他终究看不过眼,一挥手,人便随他一起消失在原地。 再回过神来之时,他们已到了郊外,尤邈单手举着一方棺木,重重将它放下,轰隆一声闷响,棺门微开,丹妘瞧见兰胭安安静静躺在木棺之中,现下只差新土掩埋。 尤邈留心注意丹妘的眼睛,有惊讶但仍旧没有感激。 “多谢公子。”她客客气气道,跪下去徒手捧起泥土往棺木上埋。 尤邈打了个响指,她便站了起来,那土已埋好,碑已刻好。 “你怎么动不动就跪下。”尤邈有些瞧不起。 丹妘柔声道:“死者为大,尊敬些无妨” 尤邈却突然笑起来,荒冷的郊外,即便是夏夜,月亮也显得如此阴森,远处树上的寒鸦被他突兀的笑声惊飞,丹妘却无动于衷。 尤邈挑眉看她:“意思是你跪的都是死者?” “生与死又有何区别?”丹妘微笑道,“公子还能变出香烛纸钱来吗?丹妘先谢过公子。” “你倒是一点也不客气。”尤邈如她所愿变出纸钱香烛,看人一本正经地开始洒纸钱,“你也真不怕我。” 丹妘笑笑不语,在兰胭坟头敬了香,口中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尤邈静静听她念心经,看她身上还穿着水红的襦裙,打扮得花枝招展,可却跪在这样荒凉的坟前虔诚地念心经,试图超度兰胭。 太奇怪了,这个凡人,不畏妖魔却又敬畏鬼神。 她脸上没什么悲伤之意,却重重地给兰胭嗑了三个头,而后起身自顾自地往回走。 “你去哪儿?”尤邈眯了眯眼。 丹妘回头,疑惑道,“回柳心楼,公子不同行吗?” 尤邈再度被她逗笑。 有趣,真的有趣。方才施法而来,现下她便自觉要徒步回去。 “走罢。”正巧他有的是时间,同她散散步也无妨。 二人并肩而行,身后孤零零的新坟不断远去。 夏夜的风吹在身上,谈不上多么舒服,四周都是些静立的高树,照着月影更显阴森。 尤邈抬头,看这明晃晃、冷冰冰的月亮,袖子却忽然被人拽住了。 他疑惑转头,丹妘停了下来,拉着他刮烂的袖口:“公子的衣袖,想是抬棺之时刮破了。” 她低下头,拉着他的衣袖,从袖口里摸出了针线,认真地给他缝补。 “你为何随身带针线?”其实这件衣裳破了扔了便是,但尤邈此刻并不想如此,看她低头安静的眉眼,她温柔地捧着他的手臂,一针一线给他缝上衣袖。 被人小心翼翼对待的感觉,尤邈从未感受过,尽管丹妘此刻不过是在做寻常的针线活,他依旧觉得有些隐秘的高兴。 “总有用处。”漆黑的袍袖很快看不出破损,丹妘收起针线,没有告诉他是兰胭总要给孩子缝衣服,所以她随身给兰胭备下的。 但以后这些针线大抵是无用了。 到柳心楼下之时,丹妘微微行了一礼便要离开。 “明日见。”他却开口。 莺声燕语掩盖了丹妘的声音,丹妘回身一笑,他从她的口型辨出了那一句明日见。 尤邈转身轻快地离开,忍不住抬起手碰碰右边那完好的衣袖。 明日见。他再度回头看了看。 人如蝼蚁 等到次日尤邈重新踏入柳心楼时,丹妘正在接客,他隔着朱红窗棂瞥去,流苏帐内,隐隐可见她赤裸的女体覆在别人身上,嗓音清越,竟依旧同人讲佛经。 尤邈这时便觉得有些可笑了,他昨夜买了她一晚但没有留下,是想着她的友人死去,也不至于宿在她那儿给人添堵。 可他今夜兴高采烈地来,才明白那个凡人是不会等他的,有一位客人来,她便要待一位客人,她同他论佛道,也不是因为她待他不同,而是一贯如此。 “何谓有方便慧解。谓不以爱见心庄严佛土成就众生。” 男人的低喘那般刺耳,她自顾自地念佛经,尤邈站在厢房外不觉冷嘲出声:“喂,对嫖客讲佛经,你不觉得可笑吗?他不是为了听佛经而来的,这里是青楼,不是佛寺。” 里头的男人并不搭腔,似乎只专注于她,丹妘却轻喘了口气,尤邈瞥见她仍在轻轻摆腰,嗓音温柔似水隔门传来:“我知道,因为公子也是如此。” 这一瞬间,尤邈明白了当夜她说的那句“都一样的。” 他也一样,和那些客人,和现下床上那个人没什么区别。 尤邈的脸色冷下来,一脚踢开了门,几步走了进去,一把掀开锦帐,将床上的男人猛地扔了出去。 门外传来那男人的骂骂咧咧,尤邈丢出了大把金子砸在人身上,把人砸懵了,叫骂声一时低下去了。 他转头盯着一丝不挂的丹妘,看她眉眼没有一丝颤动,只是微微不解地偏了偏头。她没有遮掩自己躯体的意思,哪怕那处方才还含着另一个男人的欲望,她也并不羞涩,依旧盘坐在床上坦然地看向他。 房内清淡的姜花香气盘旋而来,尤邈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在她的这份坦然之中感受到了另一种不可抗拒的冰冷。 她像是习惯了袒露这幅躯体,在他面前亦或说是在无数个男人面前。 尤邈心紧了紧,怒气却没来由地一泻千里,他叹了口气,捏了个清净诀给她清理了身体,随意变了件水蓝的蝴蝶清花裙给她覆上。 丹妘却笑着摇了摇头,玉白的手从肩头轻轻取下这件衣衫,整齐地放在一旁:“琉璃国律法,倡女衣衫止用红绿艳色。” 那件水蓝的绣裙放在这狼藉的床榻上,干净得格格不入。 尤邈滞住,见她下了床,捡起地上的水红襦裙、袖衫一一穿起。 “一件衣裳而已。”他不能理解人间这些奇怪的规矩,“穿了又如何?” “僭越之罪,轻则入狱,重则处死。” 丹妘拢好衣衫,慢悠悠拿起青瓷茶盏盛了一杯热茶予他:“公子为何闯进来?为何着恼?” 她大大方方地问,尤邈反倒有些窘迫,不知如何作答。 一声压抑的哭腔传来:“娘,真的没有了。这是我存下来的所有钱了。” 丹妘不再看他了,转头迈向另一侧的窗台,低头望楼下瞥去。 “没用的东西,就这些钱打发叫花子呢,我呸。”粗哑的男声紧接着抢白道,“娘,这个贱人指定是藏私呢!” 后院的花坛处,月露又在被她的母亲和弟弟拉扯要她给钱。 她被弟弟扯着头发逼问,每一次都乞求地看向她的母亲。 那位粗布衣衫的年老妇人只是神色鄙夷地看向她:“你弟弟都没钱了,你还藏私!快交出来,给他!” “何谓生?”丹妘低声道。 尤邈随她目光看去,不胜唏嘘:“人如蝼蚁,谈什么生死。” 他算是见识了,凡人何等惨烈的一生,真如蝼蚁啊,换作魔界中人,动辄便要弑母杀兄,哪会由人欺负到头上? 仙魔之道 尤邈看着她的手扶在窗台,一个握紧的姿态,表情却分外平和。 “要我帮忙吗?”他开口问道,面上挂起了笑容。 丹妘并不看他,后院的拉拉扯扯还在继续,吵嚷声越发刺耳。 “自然是杀了他们二人。”那只魔语气再自然不过,仿佛杀人如饮水一般轻易。 丹妘回头:“为何?” 他终于露出一点魔的邪气来,慵懒笑道:“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丹妘别开脸,散乱的长发遮去她大半表情:“她或许会难过。” “不过伤心几日,往后可再没人让她吃苦头了,不该高兴吗?” 丹妘弯了唇角,摇头道:“这两个人死了,不是天下人都死了,她只要还身在此处,便有吃不尽的苦头。” “先杀了最为碍眼的人,而后的事再一一解决。”尤邈甚为随意:“再者说,她不能赎身吗?” 丹妘扬起的眉眼像一弯瓷月亮:“琉璃国律法,倡女为贱籍,即便是要自赎,也得层层上报,得府尹准允。可十有八九皆被驳回,便是有钱也很难脱身的。” 尤邈皱了皱眉,他破天荒想行个善,帮忙杀个人,丹妘并不领情,好似全无回转余地。这要是在魔界,他早懒得听,先动手杀了再说。 “那你待如何?看热闹?”他颇为不解。 丹妘没说话,楼下花拂竟带着龟公赶来,柳眉倒竖,喝道:“就是他们二人,三番五次闯进柳心楼,不出银两,白吃白喝,偷鸡摸狗!” 几名身材魁梧的龟公立刻上前将两人拉开,方才还气焰嚣张的母子转眼没了戾气,赔笑着道歉:“哎,这位爷,我们不懂规矩,实在是不小心——!” 龟公才懒得听他们说话,将母子二人的手反绞在后,羁押犯人似的撵走了。 月露委顿在地,花拂去扶她起身,没好气道:“都告诉你下次拎着菜刀去见他们,看谁还来纠缠你!” 月露抹了抹眼,秀气的脸上还是软绵绵的神态,花拂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拽着人走了。 尤邈看得津津有味:“恶人自有恶人磨?比起她的家人,这里竟还算是她的庇护?” 丹妘眼眸里游动着些细碎的情绪,不言不语地抬手将窗户合拢。 朱红的雕花窗棂一合上,房间暗下许多,只剩红烛燃照她胭脂色的面容,她公式化地开口:“公子可要丹妘服侍就寝?” 尤邈瞥她一眼,实在看不透这人,明知他此刻无意,偏好似有意无意膈应他。 “罢了,陪我罢。”他拽着人的手腕,化作清风离去。 待二人停下之时,丹妘已踏在长满苔痕的石阶之上——这是去往聆音观的路途。 上次是在郊外荒坟上,这次又在深山老林,只月色依旧,清亮得很。 尤邈的黑衣淹没在夜色之中,山雾被层层迭迭的树林化作浓绿,他的嗓音极为动听,很有几分悠扬之意:“走罢,上次你指的地方确实不错。” 他其实并不怎么重情欲,方才的事也令他暂时不想同她欢好。但他已去见了她,没道理随意离去,辜负他今日的好心情。 那日下了雨,他在聆音观看书,心里想的是来见她。今夜趁着月色,他带她去聆音观再静静读书,总不会分了神。 丹妘依言跟上。 夜里的深山幽雅极了,林间有独特的新鲜草叶味道,掺杂着夏夜独有的干燥气息,像是在灶台上蒸过一般,自带一股暖香。 两人的脚步声在这夜里极为清脆,丹妘一个不小心,一脚踏空,就要跌落,一只双冰凉的手稳稳扶住她。她抬头,在夜里对上那双更为幽冷的丹凤眼,他轻啧一声,把她掰正了,语气近乎不耐,:“瞧不见也不知道说一声?你是哑巴吗?” 丹妘还未说话,石阶两侧由近及远,一阶一阶地亮起来,每一棵沉默的山树被黄澄澄的暖光裹紧了,似花朵间溢出的蜜一般往台阶垂下柔和的光。 举目望去,山林之间,一片辉煌。 每一棵草木构筑出了莹莹灯火,照亮了她单薄的红裳,铺平了她脚下的路。 “走罢。”他转身往前走了。 满阶明亮,连同丹妘漆黑的眼瞳也被照亮。她望着那只魔的背影,慢慢跟了上去。 尤邈走的不快不慢,同她散漫地谈话:“你也不好奇我是什么,可我倒好奇起你这个凡人来。” “你该不会是被卖进去的尼姑罢?” 她一点也不惧怕他,但是她身上确实没什么妖气,更别说仙气了,哪位仙家会在青楼任人玷辱?他压根没想过她是仙。 “我不过是个孤女。”她柔声回道。 尤邈顿了顿:“那就更别读什么佛经了,都是些教人忍耐看开的内容。你成天受的气够多了,还忍什么?不如找本武学册子,强身健体,下次被罚便将人私下绑了痛打一顿。” 丹妘笑了笑,觉得这只魔有些不着调的天真。 他正巧停住回身打量她的体格,便瞧见她的笑容,好似取笑他。 他上下扫视她,抿了抿唇:“罢了,确实有些好笑,你这般也是学不成的。” 她这体格柔弱得好似风吹就倒,方才走个路还能摔着,又指望她学什么傍身功夫? “那公子是什么?”丹妘转而问道。 “我是只魔。”尤邈挑眉笑道,“杀人不眨眼那种,现在怕也来得及。” “没什么好怕的,反正也不过一条命。”她倒是平和得很,迈步同他并肩而立,“当魔有趣吗?” “无趣,但总归比当凡人好。”他认真道,“不过我是觉得越发无趣了。” “公子为何不修道成仙?” “我?成仙?”尤邈厌烦地皱起眉,颇为傲慢,“我无心仙道,更不想受仙家条条框框约束。再者,仙道亦很寻常,不如魔道高深。” “公子研究过仙道?”丹妘问。 “自然,太过无趣了,都是些奉持清净,无欲无求之道。” “那公子的欲求是什么?” 他沉吟一会:“我也不知,但总觉得人不可能是毫无欲望的,真是无欲无求,反倒虚伪得很。明明只要你想做什么便是一种欲求。” 丹妘耐心听了,步子越走越慢,继续发问,“魔道又是如何?” “魔道?”尤邈笑起来,“便是为欲所生,随心所欲,千变万化,为我所用。” 丹妘静静听着,手却忽然触到一片冰凉,原是尤邈忽然牵住她的手,拽着她向前:“你真慢,怕是走完天都亮了。” 那只魔好没耐性,干脆抱起她腾飞而去,穿过密密麻麻的山林,疾速掠过所有光亮,径直到了聆音观门口,口中却嫌弃道:“你怕是根本走不动了,凡人可真麻烦。” 羞辱 夜里的聆音观里合殿寂静,门前一对石狮静立,里头并无长明的烛火,那日他来时,莲花红烛还燃着,今日便只剩伶仃红泪,早燃尽了。 尤邈将人放下,袍袖一挥,观内重新亮起来,数支烛火依次亮起,一水的三清灯铺满,观内除了三清殿是石砌而成,其余皆是木作,近灰一般的深深木色,同檐上层层灰筒板瓦融为一体。 尤邈并不管她,放下丹妘便自顾自去偏殿翻阅书册。丹妘也并不跟随他,她停在观内松树与紫薇树下的那口雕花缸前,往里头慢悠悠丢铜板。 叶影洒在水面微微晃荡,她抛下铜板之时,缸里传来叮咚一声,铜板在里头滚了一圈,轻轻倒下同其他铜板挨蹭在一起。 尤邈草草翻完两本书后,见丹妘仍在一枚一枚地往石缸里丢铜板,忍不住出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祈愿。”她随口回应,继续往里头扔铜板,轻轻闭目。 “祈什么愿?” “不能说。”丹妘道,“替人祈愿,说出来就不灵了。”接连扔了许多铜板,她才转身熟门熟路地入了四面无窗的正殿,不知从哪儿摸出许多落尘的红绸带,一一抖干净,一根根绑在高大的紫薇树上。 尤邈看着她十指翻飞,仰头耐心地绑完红绸带。 风清月朗,观内烛火飘扬,数根红绸随风盛开,丹妘站在树下专注地看它们飘起。 “替谁祈愿呢?”尤邈不解,“又有用吗?” “替在意之人祈愿。无论有用与否,要有盼头。”丹妘回身朝他一笑,“要不然多无趣?” 尤邈不置可否,丹妘就安静地坐在树下的石阶上,闭眼感受晚风吹拂。 满殿清寂,她轻薄的红裳被吹起,宝钿花钗摇摇颤颤,浓妆艳抹的一张面孔沉静得如同神像。 尤邈盯着人暗想,红裳虽美,但兴许淡色裙衫更衬她,可惜她不能穿。 他走过去,抬眼一扫,数枚铜板数也不数不清,不觉咂舌:她在意之人未免也太多了。 “那你的愿望呢?”他问,“你有什么愿望?” 丹妘睁开眼,柔声道:“我的愿望是人人如愿。” 尤邈盯着她大笑出声,笑声朗然:“你当真适合祝发出家。” 丹妘只是微笑着回望他,并不因他的嘲笑动怒。 尤邈笑够了,摇头道:“不若想想你自己罢,你都自顾不暇了,何必管别人呢?” 他散漫地扯了扯那些垂挂的红绸,目光颇为不屑:“求神拜佛是最无用的,真有用就不会叫你们沦落至此了。” 丹妘的笑容不变,却低下头去,摆弄手中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几张护身符:“我多得了一张护身符,本想给公子的。” 尤邈没留意观内还有求符处,见人低头好似有些失落的模样,又有点后悔自己方才说话太过伤人,于是上前拿走她手中一张符:“既然你要给我,那我自然不能不收。” 他拿在手里端详,一张简单的黄符,朱砂随意描的些许字符,并无法力,只残留她手心的温度。 他偷偷瞥那低头的人,软了语气:“我也不是诚心挖苦你,抱歉了。” 丹妘抬起头来,依旧是温柔的笑容:“无妨。” 他心微动,清了清嗓子,有些别扭道:“其实求神拜佛,不如求……” “公子要我在此处待多久?我有些困了。”丹妘微微打了个呵欠,是有几分倦色。 尤邈的话被打断,看她微阖的眼,这才想起自己其实是用钱买了她今夜。而叫一位倡女求一位嫖客救自己脱身是十分可笑的,起码比求神拜佛更为可笑。 她不动声色的打断已然十分婉转。 尤邈沉下脸来,竟颇有些恼羞成怒,一挥手便将人移回了柳心楼。 眼前再没那纤弱蠢笨的女子,四下一片寂静,晚风轻轻吹动紫薇树上的红绸。 尤邈站在那雕花水缸前,手里还捏着她给的护身符,神色却是晦暗不清。 呆立片刻,他也消失在聆音观内,不知又去了哪儿。 次日丹妘醒来之时,窗台前的象头瓶里放着数枝新鲜姜花,满室清香袭人。 她合衣起身,抬手拂开流苏帐,珠箔一晃,人已安静地坐在镜台前慢条斯理地梳妆。 昨夜回来之时,丹妘已站在柳心楼后院,这才察觉薄薄的襦裙领口被恶意地塞了许多金子,冰冷的黄金贴在暖热的胸乳,她的领口被弄得歪歪斜斜,微泛红痕。 襦裙的式样压根是盛不下任何多余事物的,于是她站直的瞬间,沉甸甸的金子从皮肉上滚下来,笨重地掉在地上。 她顿了顿。 这些东西出自何人手笔一目了然,也不过是一种羞辱。 丹妘没什么反应,习以为常地蹲下身去。一一将金子捡起来,拿帕子细心包了,通通送给了为钱窘迫的月露。 回房之时,丹妘正巧遇着花拂上楼。 花拂亦有倦色,见了她却是立刻打起了精神,冷冷道:“不要和那个臭男人走太近了。” “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没什么比玩弄一个倡女的真心更叫男人有征服感。你不要……” 丹妘温柔应道:“我知道,他只是客人而已,你放心,我没事。” 花拂本有一大堆话要说,丹妘却柔顺地应了,叫她一时哽住。她目光一扫,眼尖地发觉丹妘胸口的红痕,脸色大变:“又有谁怎么折磨你了?那个男人弄的?” 花拂快步走了过来,拉住丹妘的手要回房去看看。 丹妘按住她的手,笑道:“没事,客人塞了些银两而已。” 花拂漂亮的凤眼便泛起一阵愤怒怨恨之色:“迟早有一天,我也要叫他们尝尝被羞辱之耻。” 丹妘只是柔顺地笑。 厌烦 夜间尤邈悄悄来过了,送来了新鲜的姜花,想向丹妘道歉。他想当时的恼羞成怒是有几分下作的,他不会这样对待一位妖魔,却这样对待了一位凡人。 在他眼里,这样一个脆弱又廉价的倡女,竟不肯向他求救,还拒绝了他的示好。他被拂了面子,又自恃身份尊贵,按人间的规矩为她砸了钱,没道理她油盐不进,竟不千恩万谢地投入他的怀抱。 他混迹魔界又辗转居于深山,为争地盘向他挑战的妖魔不计其数,他以绝对的力量镇压了数不尽的妖魔。各类女妖也因他的强大前来示好,而今他头一次对女子起了几分兴趣,却察觉对方柔顺的外表之下,内心对他不屑一顾。 骄傲如斯,难免恼怒。 只是真的这样折辱她后,尤邈握着那护身符不断摩挲,又莫名有些后悔。 犹豫之间,人已赶到丹妘身侧之时。 柳心楼还是热热闹闹,丹妘的房间内灯火却早已熄了,床榻之上她盖着锦被睡得很熟。 尤邈脑袋都空白了一瞬。 他买了她今夜,又往她身上撒气,结果她正好得闲安然入眠,压根不把他的羞辱当回事。 尤邈现下是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好似自始至终她都不在戏台上,自己在唱一场可笑的独角戏。 尤邈脸色青了又白,到底没能忍住,怒气冲冲地拂袖离去。只是离去之时,仍将捧来的姜花放在了她桌上的象头瓶内,权作道歉。 丹妘醒来自然是瞧见了那捧花,但她没什么反应,也无需有什么反应。 这一月来尤邈再未踏足柳心楼,柳心楼的生意也不会因为少了一人而冷落,可尤邈却始终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起丹妘。 其实他对她只是一个客人,她还有许多客人,只要他不去寻她,两人自然再无交集。 他在自己的洞府翻着书,炼着新奇的阵法,可一念及此便咽不下这口气,终究还是抛下书册,跑到柳心楼去见她了。 这夜,月露的客人是个极为恶心的富家少爷,最喜践踏女人,给了重金,爱将人绑起来鞭打掌掴,全然不管留不留下伤,看她们恐惧的样子最为得意,一夜过后多半将人弄得半死不活。 月露本就怯懦温顺,被那徐氏少爷选中也只得应了,却不想一进门就是一记耳光,扯着人将人砸在地上,那徐氏丑陋笨重的身躯压在她身上,将她像牛羊一般绑起来。 她哭叫着挣扎,门外的龟公收了钱装聋作哑,是全然不管的。 她的衣服被剐了下来,徐氏抽出了腰间的长鞭,挥在地上的力道几乎能将木头劈断。 月露惊惧着躲,徐氏一鞭子甩下之时,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嘭的一声门被轻松踢开了。 “公子且慢。”一道温柔的嗓音落在月露耳边,她含着泪回头,丹妘依旧柔柔弱弱地站在眼前,好似方才凭蛮力踢开房门的人压根不是她。 可却是她徒手拽住了这根粗黑的长鞭,制住了徐氏的暴行。 徐氏的面容一瞬间有些扭曲:“你是什么东西,贱蹄子,也敢来拦着我?” 他试图抽回长鞭甩在她的脸上,可怎么使力都扯不回那长鞭。 “公子莫恼,丹妘不是要阻止公子,丹妘是想服侍公子。”丹妘微微一笑,一抬手扯走了徐氏手中长鞭,折在手中,微微屈膝,高举着长鞭递还给他。 她顾盼一笑,本就是极动人的颜色,连带着三分媚意,又轻言细语,一下子便令徐氏晃了眼。 “不知公子可否赏脸给丹妘一个机会?” 徐氏愤怒的面孔一下子舒展开来,挑起她的下巴意有所指地问道:“你好此道?” 丹妘摇头,还以柔顺的笑容:“只是中意公子。” 徐氏大笑起来,那张丑陋的面容因笑容更显狰狞,眼神却是刻毒,握着鞭子狠狠朝丹妘挥下:“你这点伎俩也想唬我,贱人!凭你也配上我的床?” “来人!”徐氏大喝一声,他随行的手下很快冲了进来,将丹妘按倒在地上。 长鞭挥下的瞬间,月露挣扎着想要起身替丹妘挡一挡,又被徐氏的手下狠狠摁住。 她呜咽一声,着急地挣动,甚至来不及去注意丹妘的眼眸。 丹妘静静看着徐氏,目光仍旧平和,平和得像在看一个死人,琉璃一般的眼眸深处里有积累已久的疲惫与厌倦,很有些烦躁。 室内乱作一团,玉器在拉扯中碎了一地,杯盏四落,绘着幽兰杜鹃的屏风被牵连,歪歪倒倒。 丹妘只是轻轻眨了眨眼,徐氏的手下按在月露身上的手忽然针扎一般似的痛且麻痹。月露正奋力一挣,好不容易抬起头来,就见那带着怒气的一鞭已然狠狠落在丹妘身上,打得她皮开肉绽,胸口一道深长的鞭痕。 丹妘没什么反应,月露却在这瞬间愤怒地看向徐氏。 那双素来怯懦的眼眸里在这一瞬爆发了深藏已久的愤怒与反叛,她开始不停地挣动,徐氏的手下也压根制不住她。 月露的手抠得死紧,指甲嵌在手心里,不是想自惩,更像是像抑制自己的杀意,想用那双涂满蔻丹的十指挖出对方的眼珠子,撕烂对方的皮。 太苦了,也太累了,柳心楼的日子只有无尽苦痛,她被许多男人糟蹋折磨,从来都是丹妘护着她,替她承受了许多痛楚,暗地里也接济她。 她是被家人卖进来的,父亲是酒鬼,母亲总被父亲毒打,两人却视那个好赌的弟弟如珠如玉,永远教导她要对弟弟好,连把她卖进青楼也是为了给弟弟凑钱还债。哪怕她如何抗拒哭喊,她还是被卖进来了。 她没有拒绝的权利的,在父母眼里,她只是不值钱的物品,懦弱软和,好似从来没有脾性,合该永远填补家里的无底洞。 她渴求母亲的爱,哪怕一丁点的好,指望他们在她给钱的瞬间露出喜色,哪怕自己为这钱要受无数个男人折磨,她也会有一份高兴。 毕竟已身在地狱,总得骗骗自己要有些盼头。 但永远得不到的,他们连一分好脸色都不肯给。 只有丹妘,只有丹妘待她如姊妹一般,没有看不起懦弱无能的自己,连花拂着急担心她时,都要挖苦她的软弱顺从,只有丹妘一句狠话也未说过。 丹妘是近乎沉默的,只会安静地为她挡伤,温和包容地看向她。 姐姐。月露在心里无数次这样唤过她,唤到最后又很绝望:为什么呢?她的姐姐也要和她一样待在这种地狱里,受尽非人的折磨。 男人,都是这些下贱的男人害了她们。她的愤怒在燃烧,被绑着躯体也仍旧试图冲上去撞在徐氏身上。 “月露。”丹妘叫住她,她下意识回头,丹妘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眼神温柔如水。 月露的眼泪就要落下来,徐氏已再度叫嚣着持鞭朝丹妘挥来。 月露膝行着挪过去,瘦弱的身躯严严实实抵在丹妘身上,任凭徐氏手下如何来拉,她都死死咬着丹妘肩头的衣裳,闭着眼不肯离开。 那挡在身前的颤抖身躯令丹妘越发烦躁了,她还保持着一贯的温和笑容,看向徐氏的目光却快要没什么温度,心中有些抑制不住的蠢蠢欲动。 尤邈恰好就是这时来的,在月露被徐氏手下扒开的瞬间,尤邈来到了这里,站在了丹妘身前。 他正要抬手,丹妘却猛地向他冲来,抱住他一转,再度硬生生挨了一鞭子。 尤邈这下变了脸色。 司命何在 室内乱做一团,丹妘勉强抱着他受了那一鞭,眼睫微颤,身体发抖。 这大抵是尤邈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护在身后。他的心跳在这一刹那漏了一拍,而后闻到了从她身上传来的清晰血腥味。 只是一抬手的事,那几个擒住月露与丹妘的人不受控制地凌空而起,猛地朝四面窗户砸去,生生砸开了窗户,惨叫着跌落在大堂。 若有若无的魔气掠过,名贵的黄花梨木折了大半,几人粗短不一的四肢分崩离析,咕噜噜滚落在地,飞出的眼珠子甚至落在了一位客人的瓠子卮中,醇酒染了血,再不能喝了。 外头的欢声笑语定住一般,静默三秒后,爆发出了慌乱的尖叫。 尤邈恍若未闻,从容地回抱住丹妘,将人稳稳扶起,低头看她背上的伤。她贯穿的红裳被长鞭打烂,雪白的皮肉上是鲜艳的血痕。 月露惊疑不定地看向眼前那个黑衣青年,看他皱着眉搂抱住丹妘,语带埋怨:“你怎么总是挡在人前?” 丹妘只是摇摇头,轻轻瞥向月露,那目光仍旧关切 月露正待开口,青年已将人打横抱起,眨眼间就消失在眼前。 等到丁娘带人冲上楼时,自然扑了个空,什么也没寻到,而月露只是一语不发地缩在原地,道什么也没看清。 尤邈带着丹妘去了一间客栈休息,途中顺手施法给她治了伤换了衣裳。他不动声色地打量怀中人,丹妘依旧安安静静的,好似方才并未受伤一般。 这是第几次了?第一次见她,她被掌掴,第二次见她,她在受水刑,这一次见她,她又在被鞭打。 好像没有哪次见她,她是悠闲自在的,尽管那张安静的脸上永远是柔顺的笑。 但事实上,她的日子着实难过。尤邈有些许愧疚,那夜他也如此折辱她,她今日竟还替他挡了一鞭。 “你对谁都这么好吗?”将人轻轻放在客栈雅间的床榻之上时,尤邈不由出声问道。 “这本就与公子无关,不应牵连公子。”她只是这样答。 “那日是我不对。”尤邈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踌躇开口,“希望你能谅解。” 丹妘笑了一下,神色没什么特别之处:“寻常之事,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她只说是寻常,并未谈原谅,但尤邈却是会错了意,如释重负般:“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这般待你了。” 他低头给自己倒了杯茶,兀自饮了:“你今日替我挡了一鞭,我……我可以带你走。” 尤邈转过头去看着她:“你相信我,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我真的可以带你走。” 若说这一月来他模糊明白了她为何拒绝,今日便更明白了她的处境。动辄被客人打骂欺辱,她要如何寄望于他救她于水火? 但尤邈自认他是不同的,他不是凡人,他是魔,他真的愿意带她走,虽不说给她什么身份,但起码再也不用受人欺凌。 丹妘问他:“公子为何要带我走?” “我……”尤邈迟疑了,“我觉着你甚合我意。” 丹妘微微起身,锦被从她肩头滑落,她半倚在床头望向尤邈:“但丹妘必有不合公子心意之时,待到那时,公子又要如何处置丹妘?” 尤邈皱起眉,想了想:“那便放你自由。” 丹妘低头笑:“那公子也并未予我自由,依旧是牢笼。丹妘多谢公子好意。” 尤邈一时有些不快:“你难道有更好的选择吗?” 丹妘不卑不亢:“公子于我而言也并非什么好的选择。” 尤邈更为不悦:“我可保你不受欺凌,难不成还不算好的选择?” “作为交换,丹妘亦需委身公子对吗?” 尤邈一怔。 “那丹妘依旧是倡,为一人倡,为天下人倡,有何分别呢?”她温柔的嗓音说出这般尖锐的话语,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尤邈脸上。 有什么分别呢?别人把她视作倡,他亦把她视作倡,他感谢她便是依旧要她出卖身体来换所谓的自由,何其道貌岸然。 尤邈握紧茶盏,恼怒之下又有些愤慨:“那你想如何?” “丹妘不想如何,多谢公子今日相救。”她掀开锦被,缓缓起身,神色那般平静,“丹妘应当回去了。” 她走下了床,轻轻从他身旁走过,一双手即将触上门扉之时,尤邈伸手拉住了她。 丹妘回头,尤邈不耐烦道:“我不碰你,不碰你总行了罢?” 丹妘低头不语。 “你到底想怎么样?”尤邈最烦她闷声不响的样子。 丹妘只是无奈地笑了一下:“公子不懂。” “不懂你总要说明白啊。”尤邈拽着人按在木椅上,漆黑的眼瞳紧紧盯着她,“你说了我就明白了。” “公子不会明白的。” 尤邈按着她的肩不松手,俯身认真道:“我可以学,我会学着明白。” 他微微垂眼,像是有些难以启齿:“我……我有些在意你。” 丹妘叹了口气,轻轻拂开他的双手:“我该回去了。” 直到人已离开,尤邈还待在空落落的雅间内百思不得其解。 他不大明白她到底想要如何,他要带她走,也承诺了不碰她,她还想怎样呢? 他又烦躁又生气,可还是暗地里买下了她余下一月的日子,叫丁娘不许让丹妘接客,有一搭没一搭地跑去见她,带她四处散心。 只是二人之间依旧毫无进展,尤邈这才渐渐回味过来她看上去这般柔顺,其实软硬不吃。 他始终摸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 而对丹妘而言,她压根没将这只魔的殷勤放在心上。 人间的日子如流水一般淌过,即便尤邈不让她接客,在他看不到的夜里,她也仍旧辗转于不同男人身侧,为绛雪,为月露,为不同倡女挡下许多苦楚。 她从来不干涉她们的既定命运,只在这些不足挂齿的小事上为她们免去一些折磨。 直到这一日。 丹妘依旧在楼台上往下望,人来人往的街上,有一对夫妻拉拉扯扯,神色狰狞的男人拉着一满脸哀求的妇人往柳心楼走,一路骂骂咧咧,将妇人推给了龟公。 丹妘始终挂在嘴角的笑容凝结了。 那妇人腹部隆起,已有七八月份的身孕。那个男人将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卖给柳心楼,男儿作奴,女儿为倡。 可丹妘一眼看出,一脸哀戚的绝望妇人腹中那熟悉的魂魄——是兰胭! “姐姐,你说人死了以后真的能投胎转世吗?我来世会过得好吗?” 那个时候,兰胭郁郁寡欢地坐在池边喂锦鲤,撒下的饵逗得锦鲤密密麻麻地聚来。 “自然,兰胭你如此心善,来世一定顺风顺水。”丹妘如此回道,佛家讲因果报应,轮回转世后她定然能有好的命格,她笃信不疑。 丹妘记得兰胭的笑容那般淡,每一句都在期盼来生,期盼与她夭折的孩子相聚。 而如今兰胭投胎转世后,还未出世竟又被卖入了青楼! 男人讨好谄媚的笑容和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已经听了无数次,这一次她却难以抑制地焦躁起来。 她闭了闭眼,只一刹那便消失在楼阁之上。 九重天,天机宫。 “缘生,司命何在?”那清越嗓音幽幽传来。 缘生从密密麻麻的卷册中回过神来,应声回头,见来人白衣胜雪,手持杨枝玉净瓶。 缘生心道要遭,怎么正巧给菩萨碰上了,只能面露难色道:“菩萨,司命他……他堕神了。” “什么?”观音心中一震。 “是这样的,今日正巧司命飞升,可我领他到孽海之时,他便被孽海之水所伤,心神大乱,重堕凡尘了。”缘生摸着脑袋,也是一脸可惜,“就差一步,只要过了孽海,炼出忘情丹,便能驱使命缘树了。” “那下一任司命何时出现?”观音微露急切之色。 “这个嘛……”缘生愁眉苦脸道,“少说也得几万年罢。” 观音沉下脸来,一语不发。 几万年? 几万年后,兰胭又不知死了多少回,被折磨了多少次! “菩萨?菩萨?”缘生很少见这位素来笑脸相迎的菩萨神情冰冷,一时有些畏惧,心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惹她不快。 观音回过神来,敷衍地笑着摇了摇头。 天道轮回 冷落已久的司命殿今日迎来了一位稀客。 观音踏入了此殿,她并没有心思去细细打量这满殿冷清,却是直奔殿中那棵沉默的命缘树。 观音站在树下,望向霜雪一般的枝叶,满树红线牵系的命牌呆呆垂挂,泛着冷光的红,如此死板的白,就是这么一棵毫无生机的树主宰了尘世凡人的命格。 她端详片刻,抽出玉净瓶的杨枝,抬手一扬,青碧透亮的强大灵光随之喷薄而出,猛地扑向命缘树! 就在此时,一道道清寒的冷光立刻从命缘树上直射而出,与之抗衡。 狂风忽起,吹动观音一身白裳,她索性抬手,试图从万千命牌中取下兰胭的那一枚命牌,但那些垂挂的命牌不受她指令,依旧巍然不动。 她根本动不了命缘树。若无司命指令,命缘树便依天而行。 杨枝散发的灵光渐渐弱下去,她眼睁睁看着命缘树的寒光吞没所有灵光,依旧保持满树雪一般的冷漠。 僵持片刻,观音缓缓收回了手。 离开之时,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棵占满庭院的雪树。 她并没有罢休,而是去了冥府。 冥府地界阴森诡谲,处处黄沙漫天,神情呆滞的鬼魂被鬼差羁押,按冥君之令投入轮回或打入地狱。 观音悄无声息地穿过此地,直奔冥府重思殿。 那冥君身着红袍,衣袍上以黑鲛织着的照魅草纹路,束发带冠,明明是极年轻的一张面孔,却因常年经手生死而显得极为老练,眉眼之间十分威严。 他正伏于白骨案上,执朱笔批阅生死簿。 “冥君。”观音开口唤道。 冥君抬起头来,一见是观音,急忙起身恭敬行礼道:“菩萨怎得来此地?怠慢之处,还望菩萨见谅。” 观音笑笑:“哪里,冥君日理万机,倒是我不请自来,要叨扰冥君了。” 冥君一听此言,干笑几声:“那不知菩萨来此所为何事?” 观音便将兰胭之事托出:“她前世受此苦难,今生不该再重蹈覆辙,冥君可否看看生死簿是否哪里出了差错?” 冥君听完便拿出一本白簿,随手翻开扫了几眼,尴尬道:“菩萨,生死簿上并无错处,她合该如此。” “怎会如此?”观音伸手欲拿冥君手中白簿,冥君不动声色地躲开了,白簿从他手中一消,人却还客客气气道:“菩萨见谅,我亦是按令行事,只管生死投胎,凡人命格皆是命缘树谱写。她前世为倡,今生亦要为倡,问我为何,我亦不知。” 观音的手扑了个空,只微微笑道:“冥君,那兰胭生性良善,若是今生再遭此轮回苦楚,怕是叫凡人诟病天道不公,神佛不仁。” 冥君一听却扬眉笑道:“菩萨多虑了,入了轮回,凡人哪还记得前世苦楚,不必忧心。” 冥君的笑容如此轻松,观音也跟着笑了:“既如此,那我就不叨扰了。” “菩萨慢走。” 观音玉像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柳心楼的灯火便彻底点亮了这条热热闹闹的花街。 丹妘回过神来,楼下拉扯的男女早已不见踪影,她本欲去看看那个被卖进来的怀孕妇人。只是她还没下楼就听到梅纱房内传来吵嚷声。 哐当的碎裂声此起彼伏,丹妘推开那道紧闭的漆红雕花门。 地上一片狼藉,许多瓷器碎片,三个醉醺醺的男人挤在这间布局雅致的厢房,其中两个将梅纱双手反剪按倒在地,剩下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左手抡着一座小巧精致的玉观音像,右手抛着一把未开刃的短剑。 梅纱跪在地上,双目满是不甘。 “认清自己的身份,你是什么玩意儿?也配学剑?”他随手将那把剑扔出窗户,举着那座观音哈哈大笑道,“供观音?菩萨要是知道被你这种倡女供奉,你说她嫌不嫌脏?” 他走近了揪住梅纱的头发强迫她高抬起脸来:“好好当你的倡伎,少给脸不要脸,既是贱籍,这辈子下辈子也别肖想些不合你身份之事!” 其余二人也随之鄙夷得笑起来:“一把破剑藏得那么宝贝,还不是任咱们扔来玩?” “袁爷,你且看着,这个贱人不听话,咱们俩帮您教训她到听话为止!” 臭气熏天的酒气,满脸横肉的男人和那即将落在梅纱脸上的耳光。 这些事每一天都在上演,丹妘已经见了无数遍,她像幽灵一般挡在了丹妘面前,没人瞧见她是怎么动手的,那两人擒住梅纱的手就莫名松了,其中一人落下的耳光悬在半空,被她一只手轻轻挡住。 “公子们消消气,丹妘来赔罪了。”丹妘面上仍是一团和气,捏住对方手腕的手好似完全没使力,那人脸上却已出现痛苦之色,奈何出不了声。 而那个被他们唤作袁爷的男人浑浊的眼睛瞧了瞧她清丽温柔的面孔,看她脸上柔顺不已的笑容,稍稍消了消气:“小美人,你来替她赔罪?”他色眯眯地笑起来,“你打算怎么赔啊?” 丹妘笑着望向他:“全依公子。” 袁氏大笑出声,来回踱步:“好!”他阴毒的目光望向跌落在地的梅纱,手里捏着那座观音像端详片刻,可惜道,“不过这贱人到底是得罪了我,还供着观音,没得玷污了菩萨。” 梅纱只是愤怒地看向他,不发一语。 说着他又作恍然大悟的模样道:“说不定是从哪儿偷来的假观音!” 他拎着玉像的手一扬,猛地向地上砸去! 那座面目温和慈悲的观音玉像当即摔个四分五裂,迸溅出无数剔透的碎片,同满地青瓷片混杂在一起。 丹妘缓缓看向满地碎片。 “你!”梅纱怒不可遏。 “我怎么了?看在那美人面上,爷给你机会了,你还不跪下谢罪?” 难听至极的笑声在丹妘耳边不断放大,她的目光里,嘴角含笑的观音像缺了一角,那笑容不再,温和的眼眸因摔在地上恰好划出裂纹,那双堪称点睛之笔的眼顿时毫无生气,残缺的玉像倏忽之间阴沉下来,当真如一座阴森恐怖的伪佛。 轻微的声响打断了两人的对峙,碎片扎进皮肉的声音吸引力在场的目光。 丹妘笔直地跪了下来,跪在满地的瓷片上,膝盖小腿被无数尖锐的碎片扎破,她依旧笑着,双手平放至额间,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公子息怒,皆是丹妘的错。” “丹妘!”梅纱失声道,着急地起身去扶她。 但丹妘仍旧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还望公子见谅。” 没人能瞧见那双低垂的眼眸阴森如幽潭,同那座破碎的玉像眼神一模一样。 “丹妘再也不会犯此大错了。” 她轻柔温和的嗓音不知为何让袁氏有些不寒而栗,酒意散了大半,动物本能的趋利避害令他讪笑一声:“罢了,罢了。” 三人走了,梅纱扶着她站起来,翻出药来替她处理伤口,一边抱歉道:“我不是故意惹怒他们的,丹妘,是他们...” “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丹妘打断她,“你去寻你的剑罢,应当被丢在后院,还能找回来。”她很包容地看向她,“去把它拿回来。” 梅纱微微鼻酸,小心地给她上药,无所谓地摇头道:“我不要了,我不学剑了,平白惹出许多祸事来。” “拿回来,梅纱。”丹妘却忽然语气严肃,“把它拿回来。” 梅纱疑惑抬头。 “祸事还不够多吗?天天都是祸事,为何不拿回来?那是你的剑,你就得拿回来。”丹妘的语气非常坚定,微微朝她一笑,“你为何要将那些畜生的话放在心上?” “去拿回来,梅纱。观音像没了,我再送你一座便是。但是你的剑,你要自己拿回来。” 梅纱愕然不已,这是她第一次听丹妘说这样腌臜的字眼,还是这样云淡风轻的态度。她看向浑身是伤的丹妘,还是素来逆来顺受的和气模样,但温和语气里的压迫感让她不得不低声应了,起身去后院寻自己的剑。 梅纱是孤女,也是流落街头被卖进青楼来的,其实早已认命了,一辈子也就这般任人揉搓着过了。但是这种毫无指望的日子是需要一些维持她生存的东西的。 就比如那把剑,她学剑,买些杂七杂八的武学书籍来学。 她的梦里也有仗剑走天涯的潇洒故事。多么有意思啊,她掌握不了自己的命,便想掌握一把剑,一把锋利得能护住自己的剑。 梅纱总想着有一天,她学有所成,握着这把剑逃出这里,浪迹天涯。但剑还未开刃,先被那群恶心的人讥笑着扔了出去,而她供着的菩萨也被毁了。 “供观音?菩萨要是知道被你这种倡女供奉,你说她嫌不嫌脏?” “没得玷污了菩萨。” 不供菩萨供什么呢?难不成供君主?不是君主让她们沦落至此的吗?止穿红绿,只走侧路,不得走正道,终身贱籍,与人纷争,无论对错,倡女罪加一等。 她们供菩萨,只有虚无缥缈的菩萨对众生一视同仁,只有菩萨肯听一听她痛苦挣扎时的祈愿哀泣。 如何不会被刺痛呢?哪怕她们久经风月,身体被各种折磨过了,但最让她们痛苦的却是无休止的羞辱贬低。 “何物堕风尘?沙砾堕风尘。” 她们可不就是沙砾,被扬在风中,踩在脚下的沙砾,客人无时不刻提醒她们有多低贱,多么不算个人。 在客人眼里,她们不配有知觉,不配有爱好,可以在附庸风雅时吟诗作对,却不配拥有一把男人才能掌握的剑。 梅纱也会气馁,也会想放弃,她不想看丹妘又为了她的妄想受伤,丹妘待人总是那么好,好到不求回报,但她总不能这般没良心。 可没想到,丹妘坚持叫她拿回剑,丹妘的语气好似只要她握住了那把剑,她从此真的能有逃出生天。 被那种坚定蛊惑,她取回了她未开刃的剑,丹妘却已不在房中。 是尤邈带走了她。 我带你走 尤邈是捧着姜花来寻丹妘的,只是花还没送出去,就因她一身狼狈的模样心头一紧。满地狼藉的厢房内还未收拾,满地瓷片玉块,酒气熏天,丹妘倚在床头,雪白的腿上是密密麻麻的伤口,显然锐器所致,神色是一如往常的柔顺平静。 姜花脱手砸在地上,雪白的花瓣砸在那玉块瓷器上,脆弱不堪。 “是谁伤你的?”尤邈已经很久没见她受伤了,眼下再次见她伤重至此,当即有些愤怒,上前坐在她床畔,手下魔气浮动,眨眼间治好了她腿上的伤。 “无事,一些客人罢了。”她永远是那般低眉顺眼的和气模样,半点瞧不出怨恨之意。 但尤邈却觉得心口一把火在烧,灼得他生疼,因而不由分说地将人拽起来:“一些?我带你走。” 丹妘没防备被他拽着起身,跌入他宽阔的怀抱,一转眼两人便又到了聆音观。 满观的莲花红烛骤然点亮,聆音观已很有几分人气了,不似初时冷落,主殿外摆了石桌石椅,上头放着上次丹妘来留下的姜花,水灵灵的还未枯萎,树上垂挂的红丝绦随风飘扬,在这暧昧的夜里有种欲说还休的动人。 尤邈将她放在那棵紫薇树下的石坛上,背过身去走了两步,又忽然折返,看着她道:“我不想看你受伤了。” 丹妘只是温柔地看着他。 尤邈有些焦躁地俯身于她齐平,桀骜的眉眼染上丝丝戾气:“我是真心的,你跟我走罢,我带你离开那里,不会再让人欺负你。” “为何?”丹妘又这般发问。 尤邈沉默片刻,他也不知道。 要如何说呢?这个人他完全看不透,脆弱如蝼蚁,又坚韧似蛛丝,一丝一缕地将他缚住了。他理不清头绪,只想起那日烟雨蒙蒙,她站在楼台之上捧着姜花,恰好他站于楼下,丹玉低头俯视他,隔着雨雾,那双淡而柔的眼眸与他视线相撞,她莞尔一笑,长街嘈杂之声忽然就消退了。 他站在楼下怔怔瞧着人,她已回身不见。尤邈正欲上楼,转头之时,那人已持着一把纸伞站在他身侧为他遮去头顶细雨,轻声道:“公子来了。” 那语气极为寻常熟稔,却又好似等待已久,叫他心头一乱。 许多时候,他都瞧不上她,瞧不上她的逆来顺受,懦弱无争。 可日子长了,他总是牵挂她,担心她,希望能看着她,但又抹不开脸,总是依时离开她。 今日她的伤处又提醒了她,在他瞧不见的时候,她又要吃多少苦头,受多少欺凌。 他想护着她,养只宠物又有何妨,当他的宠儿总比当微贱的倡女好。 于是他开口道:“我想养着你,像养我的宠物一般。” 丹妘却笑了:“多谢公子,还好公子不是说心悦于我,吓我一跳。”她轻叹一声,“风尘女子最怕客人的真心了,不过公子想要将我当宠物养的心还不算真心,但我却是无福消受了。” 尤邈听了,面露不虞:“为何?难道你宁愿日日受人欺凌,也不愿让我养着你?” “公子好意,丹妘受之有愧。丹妘的命合该如此,不敢劳烦公子。”清清楚楚,温温柔柔的拒绝,直叫尤邈烦躁不堪。 (隔壁开了百合文,刺杀圣女失败后,感兴趣可以瞧瞧,无它,速战速决,都看感觉,两本写完我要写沙雕文了哈哈哈。) 白釉观音 “那你想如何,你想要我娶你吗?”尤邈咬咬牙,“也不是……” “丹妘岂敢。”她的目光如此清澈,是那种包容万千的温柔,“公子不必再为我费心。” 这样车轱辘的对白,尤邈已经听腻了,专横道:“我说了不让你走,便不让你走。” 丹妘低头不语。 长久的沉默里,紫薇树上的红绸随风轻轻地舞,缭乱温柔。 一声叹息轻轻落下。 眼前之人忽然将她搂入怀中,像是斗败了一般无奈,语气有了些许请求的意味:“留在我身边罢。” 这怀抱微凉,但他的心跳有力,丹妘埋在他胸膛里,眼神却没有一丝丝波动。 她始终没有应承他。 清晨一过,丹妘仍旧回到了柳心楼。 午时,她捧着一座温润细腻的白釉观音像要送梅纱,只是她没走到梅纱房内,二楼的尽头已传来哭声。 丹妘停住了脚步,一眼望去。 那样奢靡华美的廊庑,各个厢房精致幽美,她却听了数不尽的哭声。 丹妘捏紧了手中观音,迈步往前,推开了尽头的那间厢房。 几位姑娘围着的是自尽的湖雪,被安置在床上,一身白色单衣,脖颈边缘红肿,脸色煞白,早已断了气。 “湖雪她去求吴大人准她脱籍,没成想回来就……”月露低泣道。 丹妘坐在了她的床边,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湖雪本名乔玉蕴,乃是尚书千金,后父亲被皇帝革职赐死,母亲病逝,她被充为官妓,兄长发配边疆。 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一朝沦落,连她本已定亲的意中人也疏远了她。 琉璃国律法:凡官吏娶乐人为妻者仗责六十并离异,若官员子孙娶者,罪亦如之。附过,侯荫袭之日,降一等,于边远叙用。 侯爵家的公子不会为了一个官妓放弃自己大好前程,她亦被弃之如履。 不知道怎么熬到今日的,但丹妘握着她的手,却也瞧见了她如何卑躬屈膝地去求那位吴太守放她脱籍。 金银玉器,所有家当都送给那位太守,夜里再忍着恶心婉转献宠。 然而等来的不是脱籍文书,而是吴太守的一句:“你如此年轻貌美,长袖善舞,现下便脱籍从良,以后哪里还能有如此佳人,陪文人雅士吟诗作对?” 他一边等她低声下气地伺候他更衣,一边非常轻描淡写地顽笑道:“不若还是待你年老色衰时再从良罢。” 湖雪衣裳还未穿好,赤足站在地上为他整理衣冠,闻言才抬眼对上那双浑浊精明的眼。 她忍气吞声,熬到今日,所有的希望在这一刹那粉碎。 她再也不想待在此地,不管不顾地冲出了太守府,回了柳心楼,坐在厢房里看她写的一封封给兄长的信,细瘦的指尖不断摩挲这些泛黄的信纸。 每一封信,她都抄了两份留存,期望能收到回信之时对上日子。 可从来没有收到回信,边疆太远了,她唯一活下去的信念便是要去见她的兄长,见她唯一在世的亲人,可她根本不能离开这里。 所以她忍辱负重,曲意逢迎,四年来好不容易攒足了钱,铆足了劲想要脱籍去寻她的兄长。 可是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她知道她没办法逃出去,也没办法去见她的兄长。 万念俱灰之下,她用一根白绫自尽了。 乔玉蕴根本不知道,她寄出去的信一封也没落在她的兄长手中,她的兄长早在发配边疆的第一年便死在了途中。 他那样温润如玉的贵公子受尽了折磨,本已积了些病,却在听着兵营的人如何拿妹妹官妓之名调笑侮辱之时发狠地去同他们打架,恨不得杀了他们。 双拳难敌四手,他最终不敌,活活被他们打死了。 丹妘瞥向那妆台上的书信,陈旧的一迭,不知寄托了多少期盼。 她的手有些许抖,将手中那白釉观音轻轻的塞进了乔玉蕴青白的手中,随她封棺。 (基本参考的是明律,然后官妓需要脱籍文书参照的宋代一个野史。) 屠城 近日的天越来越阴了,已近入秋,姜花要开败了。 梅纱果真收到了丹妘送来的观音像,但很奇怪不是玉质,瓷釉,而是木头制的一尊观音像。 “木头做的不容易碎。”她是这样解释的,梅纱便笑了笑,好好放着了。 柳心楼的日子还是那般风平浪静,好像没人知道又死了多少个倡女,又有多少人在被折磨。 只有花拂还在激烈地抗争。 自她被卖进柳心楼三年来,她已经试图逃了不下百次,每一次被捉回来受尽非人折磨,她也不认输,下次寻了机会再度策划逃亡。 她知道不是她的计策有问题,是琉璃国的律法让她无论逃到哪儿都会被捉回来因此有一次,她孤注一掷,女扮男装绕过重重关卡,差点逃出琉璃国。 那道城门,只要她越过了便是新的生活。 她差一点就要逃出去了,但最后仍旧被边防捉了回去,随之而来的便是三月的牢狱之灾,以及更为残酷的折磨,官府对她施了杖刑与墨刑,在她的胸口刺上奴字。 但痛苦并不能叫她屈服,她拿了烧红的平整烙铁直往胸口印,她咬着牙一声不吭,生生痛晕在地也不肯松手,那胸口血肉模糊,血气翻涌,她以极端惨痛的代价抹去了那屈辱的奴字。 那个时候,是丹妘第一次见到花拂。 这样不屈不挠的烈性女子,即便打折她的膝盖,敲断她的腿骨,想要给她烙上耻辱的印记,她也还是不会跪下认命。 这一次花拂又试图逃走被捉回来了,丁娘将她喂了软筋散,安排给两位最难缠的客人,想让他们好好教训她。 那两位客人便要强迫花拂一女伺二夫,剥了她的下裳,给她下体塞了缅铃,再叫她去硬生生承受两人的阳根。未曾想花拂早就料到丁娘的手段,事先服了各类解药,又暗藏了刀,趁二人不备之时,一刀将两人捅死了。 缅铃坠地的声音清脆,男人还未贴近她的身体,便惊骇不已地倒下了,胸口全是血,身体颤抖,大张着嘴试图叫喊。花拂紧张极了,更多的是害怕,扔了匕首,上前撕了布条堵住了男人的口鼻,慌忙之中,又一手抄起一只花瓶再度朝两人猛地砸了下去。 上好的瓷器碎成无数块,花拂看着倒下的人,毫无还手之力的模样,眼眶里渐渐有了泪水,她捡起匕首,发泄一般地一刀一刀地捅进他们的身体。 乐籍犯法本就罪加一等,何况是谋杀,她没有后路,便发了狠要他们死。 该死的又何止他们? 丹妘便是这个时候推开门的。 满地的血,花拂衣衫都未穿好,光裸的双腿踩在一片血色里,抬头警惕地看向来人。 丹妘关上了门。 花拂泪眼模糊,遥遥望去依旧是那张温柔如水的面孔,一如初见。 她总是这般狼狈的模样,被丹妘发现。 “我……”花拂抖着唇,话也说不完整。 丹妘只是拿起衣裳给她穿好了,抽走她手中的匕首,安慰道:“没事的。” 花拂含着泪摇头,知道这次无可挽回。 但丹妘只是微微偏了偏头,轻声道:“他要来了。” 花拂不明所以,丹妘却牵着她的手,踏过一地血色,往垂挂着风月画的墙壁走。 “丹妘,前头没有…”花拂还没来得及阻止,两人居然毫无阻隔地穿过了墙壁,进入了一处非常温暖的地方。 丹妘停下脚步,回身看向那间厢房,花拂也吃惊地随她回望。 满地血色不见,死去的两个男人瞬间复活似的,如常按着一名倡女纵欲。 那名倡女好似被下了药,前头后头都被塞了缅铃,并且还在这样的背景下,前后都被迫承受两个男人的阳物。 她身后的男人执鞭甩在她光裸的背上,看她因痛苦而蜷曲身体,而前头的男人则扯着她的头发,一下一下地朝她的扇耳光,将她的脸扇肿。 这便是无数倡女会面临的折磨,他们享受看女人痛苦而无力的模样,享受金钱购买下的随心所欲对她的控制折磨。 花拂捂住嘴,惊惧地看向一旁——那是丹妘的脸,那么在她身旁的是丹妘吗? 观音拉下她的手,微笑道:“是我。” 花拂握紧了她的手,不忍看那两人折磨于她。 观音却启唇倒数:“三。” “二。” “一。” 门猛地被推开,尤邈僵硬在地。 他看到丹妘被两个男人按在床上,像牲畜一般凌虐折磨,身上没有一块好肉,而那张曾惊艳过他的面孔高高肿起,不成人样。 那双琉璃一般的眼眸里满是痛苦,在察觉门打开的一刹那,缓缓望向他。 只一刹那的停顿,她无力地闭上了眼。 尤邈从未感受过这样的愤怒,他根本没有动用法术,上前扯下两个男人,掐着他们的脖子往墙上一下一下地砸,杀猪般的惨叫声开始响起,尤邈只是不松手将人砸到血肉模糊,手一抬就将人的四肢扯了下来。 那一日,他来寻她,她还出神地坐在妆台前怔怔望向镜中女子,手边是一沓泛黄的碎纸,依稀有辨不清的模糊字迹,他只觉得她眉眼越发哀愁。 尤邈不明白她,只是拥住她说:“我想不明白,但我想要你永远陪着我。” 回答他的是丹妘寡淡而勉强的笑容。 他现在明白了,他也许不是要她永远陪着他,而是爱她。 他从来没想过她真正面临的境遇是如何,上次撞到她陪客之时的以是她运气极好之时,更多的便是今日这般。 他真的不想看她受伤,看她痛苦了。 原来是因为他在乎她,爱她。 手下的人几乎没了气息,他还发疯似地将人大卸八块。 花拂惊讶地握紧了观音的手,观音只是微笑着看向墙外的尤邈,柔和的侧脸像一座静默的玉像。 “尤邈……”丹妘嘶声唤他,这是第一次唤他的名字,尤邈才如梦初醒般抱起她,赶忙施法给她治伤。 丹妘推开了他的手,笑了一下:“不必了。我一直明白你的心意,但也如你所见,我已经受过太多折磨,实在没法相信你。” 她的身体还有那般难闻的气息,尤邈只是手足无措地抱着她,看她身下留出的脏污痕迹。 她笑着咳嗽起来,竟咳出了血:“但我……能最后再见你一面……” “我杀了他们了,不会再痛苦了。”尤邈抹去她唇角的血,止住她的伤势,不由分说地握住她的手,强行给她疗伤。 “我会带你走,再不会叫你受伤了。”他语无伦次道,“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娶你,我会娶你。”尤邈紧紧握着她的手,承诺道,“没有人能伤害我的妻子。” 丹妘轻轻一笑,“你杀了他们,可这里还有那么多人,你是杀不完的。” “而我,永远都会困在这里,当一个玩物,被男人欺辱折磨。”她伸手似乎想碰碰他的脸,又轻轻收了回去,像是笑他的天真,温和道,“我又怎配当你的妻子呢?” 她笑出了眼泪:“你走罢,我服了毒,待会更难看了。” 尤邈脑袋一片空白,尽管给她治好了伤,裹好衣裳,她也依旧像一株枯萎的花一般毫无生气,满是绝望。 他眼睛也渐渐红了:“我说了我可以。” “你信我。” 他掷地有声:“我会杀光这里所有的男人,这样便再也没人能伤害你了。” “独还!”他终于召出了那把许久未用的魔剑。 刹那之间,魔气冲天,剑指四方。 尤邈在她额间印下一吻,“睡罢,醒来一切都好了。” 屠杀是从柳心楼开始的,直到多年后,史书已然破碎,但仍能窥见那日的血腥。 琉璃国一夜之间沦为血城,但为男子,下至男婴,上至皇帝,无一幸免,只余女子存活。 但花拂骇然不已,看着那床榻上的丹妘刹那便消失不见,只有她身侧之人从头到尾游刃有余地旁观这一切。 观音带她走了出来,看满地断肢,准备迎接她的问询。 “那两个人本来已经死了。”花拂的声音都在颤抖。 “你知道什么叫借刀杀人罢,花拂。”观音微笑起来,“是别人杀的人,便与你无关了,明白吗?” 花拂深深看她一眼,更为紧张:“姐姐,你是妖吗?”过了会儿她又摇头,“不管你是不是妖,姐姐,我们逃罢。” “他们都一样。”花拂恨声道。她明明畏惧,目光里仍旧带着恨意,记得那人如何羞辱丹妘,“姐姐你利用了他,难保被他发现之时不会遭报复。” 花拂一向不肯开口唤她姐姐,怕惹得丁娘借此要挟,更怕连累于她,但时至今日花拂也不再遮掩。 花拂从来知道,她救过她,这次也是来救她的。 观音摇了摇头:“我知道,但逃去哪儿呢?这里才是你们新的开始。” 花拂怔住。 “从今以后这里将是你们想要的国家。”观音拿出一枚不起眼的木质吊坠,亲手挂在她脖颈上。 “你只需答应我,从今以后,这片土地不能兴建任何佛寺道观,不能供奉任何神像。” 木质的坠子挂在她脖颈上,轻巧得很,观音盯着这枚坠子道:“花拂,照你想做的做罢。” 花拂握住了那枚坠子,懂得了她的未尽之意。 “姐姐……” 外头都是惨叫声,观音却推开了窗,长久地望向万里无云的天:“我恐怕不能再见你们了,以后都要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花拂,我知道你不会输。”观音的声音那般清淡,望向天的那双眼却如深潭,“就好像我也不会输。” 观音化倡,以救淫迷典故出自: 1.昔有贤女马郎妇,于金沙滩上施一切人淫。凡与交者,永绝其淫。 2.观音大士昔于陕州,化为倡女,以救淫迷。既死,埋之,骨如金锁不断。 3.或现作淫女,引诸好色者,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道。 (所以我又是魔改典故,这个典故本来属于是承认恶,救恶者。但我要丹妘救善者,利用尤邈杀光两城的男人。) 鹬蚌相争 月露今日恰巧不在柳心楼,她弟弟托人想办法递了信,说母亲想她了,给她做了一桌子她喜欢的菜,等她回家团聚。 月露不争气,还是信了,收拾了上次丹妘给她的金子偷偷摸摸回家想去见母亲。 临走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花拂送她的东西,被她放在妆台上,用帕子紧紧包裹着。 她犹豫了片刻,关上了门。 “娘,我就说这贱蹄子一定会回来!你瞧!”刘满将月露的包袱一把抢了过去,将月露推到在地,哈哈大笑:“她还真信了,娘你给她做了一桌子好菜呢!” 简陋的院子里有棵山楂树,还有些白花残留在枝头。父亲在树下醉醺醺地喝酒,母亲给她弟弟缝着新衣裳,时不时讥笑地看向她。 刘满三两下解开包袱,眼放精光地看向里头的金子,立刻举起来跑到刘母面前:“娘!你看。她果然藏了钱!” 月露呆呆跌在院子里,听母亲不干不净地继续骂道:“和那些倡妇厮混,自然长了心眼,没了心肝,呸!” “一个个下贱胚子,卖笑卖身,还装一穷二白,可怜我的儿没吃没喝,都瘦了。”刘母怜惜地看了看刘满,放下手中针线,让他拿着金银回房藏起来。 她的父亲喝着酒,摇摇晃晃走过来,一耳光甩在她脸上,笑道:“上次站在你身旁那倡妇便不错,下回我也去寻她尝尝滋味,她叫什么名字?。” 刘母又啐了几口,几乎是怨毒地瞪向月露。 月露望向那双没有一丝慈爱的苍老眼眸,渐渐站了起来。 她没什么犹豫地从腰间抽出那把花拂送的匕首,一刀扎向了父亲。 母亲的尖叫声一下子从耳边炸开,醉醺醺的男人原来没有什么反抗的能力,鲜血溅了月露一脸,她抽出刀,又猛地捅向他的嘴巴,划得四分五裂,将他的嘴巴割烂,将人狠狠按在地上往死里捅。 “我儿,快!抓住她!” 刘满急忙从屋子里跑出来,看到浑身是血,举着刀神色冷漠的月露,当即也是浑身一震,吓得腿软。 他急忙去寻菜刀,月露却握着匕首朝他冲过来。 那样娇小柔弱的身躯,在爆发的时候有种不顾一切的狠劲。 刘满急忙退后,竟不敢同她正面对抗,刘母去寻了扫帚,畏惧地往月露身上打。 但月露根本不回头,揪着刘满的发,狠狠将他往墙上砸,一刀从他后背穿透。 “记得吗?每一次,你都是这样打我的。”月露手死死拽着他的头发,将人按在墙上,一刀一刀往他身体捅。 “啊!”刘母不可置信地看着断了气的刘满,目眦欲裂,“我的儿子!我跟你拼了!” 月露松了手,缓缓回身,她满手是血,那张怯懦秀丽的面容上也是淋漓的血色,反倒显得张扬恐怖。 她勾起唇角,握着匕首朝着刘母走了过去:“娘,你以为你跑得掉吗?” 刘母猝然睁眼,看向刺进胸口的刀,眼前永远柔弱听话的女儿从未笑得如此轻松又灿烂。 “娘,你生了我,又杀了我。正好,我现在杀了你,我们同归于尽,便也算解脱了。” 刘母张了张口,无力地倒了下去。 月露仍旧握着匕首站着,这次没有倒下。 她看向院子里那棵开着白花的山楂树,想起儿时,也是秋日后,那树上会结满又红又大的果子。 她爬上树去摘,颗颗饱满酸甜,兴奋地交给母亲。母亲会熬了糖做成糖葫芦,漂亮的冰糖色裹在红透的山楂上,看上去诱人极了。 她那般渴望地看向母亲,母亲从来没给她尝过一颗,而是抱着弟弟宠溺地喂给他吃。 从出生时她就在失去,连一颗山楂也没得到过,反倒被卖进了青楼。 月露举起了刀,要结束这一切。 匕首却哐当坠地,有人握住了她的手,熟悉的气息围绕住了她,月露骤然失去了意识。 秋风乍起,树上的山楂花被吹得纷纷扬扬,飘满院子。 观音抱着她坐在院子里,听她意识昏沉地一声声喊:“娘,娘……” 观音低头抚摸她面孔上的血色,一瞬间那张面孔便光洁如新,一身绿衣变作素净的白衣。 观音像母亲一般轻抚她的长发,没有念佛经,而是轻轻哼起一首古怪的歌谣:“与其溺于人也,宁溺于渊。溺于渊犹可游也,溺于人不可救也。” 月露做了一个很长很好的梦,她回到了幼时,有一位疼爱她母亲,给她缝补衣裳,梳理发髻,每日下学了有热气腾腾的饭菜,睡前母亲也会温柔地哼歌谣哄她入睡。 是那样好的梦。 观音静静地看满院飞花,院子里的山楂花像是绛雪那天被那些风流才子撕碎的诗文。 所谓怀才不遇,寂寞遣怀的文人,嫉妒着比他们更有才华的女子,他们只要她困在青楼做消遣纵欲的工具,却远不能接受她的心胸才华远高于他们。 绛雪写下的诗文不知道被抢走了多少,抢不走的便在那天被撕碎了,洋洋洒洒地扔在院子里。 丹妘看见她面色平静地站在无数碎纸片里。 “还要写诗吗?”丹妘问。 “为什么不呢?我已经是哑巴了,只有诗文能代替我说话。” “可已经被撕碎抢走了。” “抢不走的,那本就是我”绛雪没有哭,“他们想撕碎的是我,但我不会碎的。” 绛雪走了,丹妘却蹲下身去捡起了许多泛黄的碎纸片,放在自己房内的妆台上。 姜花彻底败了,山楂花也落了一地。 观音再次来到了冥府,此刻冥府正拥挤不堪,阳寿未尽的生魂挤满了冥府,鬼差大声呵斥,维持冥府秩序。 冥君看着源源不断的生魂,正忙得焦头烂额,烦躁不堪。 “冥君,这是?”观音佯作疑惑地问道。 冥君大惊,咽了咽口水,挤出个笑容:“菩萨怎么来了?” “我路过昆仑之时,俯视人间,好似有何处魔气冲天,血气极重,正想来问问冥君。” 冥君一听,急道:“菩萨此言当真,是魔气肆虐?” “不错。” “不瞒菩萨,今日冥府忽然涌入万千阳寿未尽的生魂,扰乱冥府秩序,我正不知如何是好,想着不知是否上报天庭,请天帝决断。”冥君长叹一声。 “这……”观音佯作为难道,“冥君不知,月嫦仙子大闹九重天,天帝正为此烦心。若是冥君此时上奏,怕是惹得天帝雷霆大怒,治冥君一个玩忽职守,管理不严之罪。” 冥君一听,失声道,“什么?这……这可如何是好?若是弄不好,可是要遭贬黜的。” 观音沉吟不语。 冥君急道:“菩萨有何高见,求菩萨指点!” “这法子倒是有,只怕是要苦了这些生魂。”观音为难道。 “菩萨但说无妨!” “依我之见,不若将这些生魂打入十八层地狱,以维持冥府秩序,暂解冥君燃眉之急。”观音打量冥君神色,继续道,“至于天帝那儿,冥君不如派出数位鬼差,将那残害凡人的妖魔缉拿归案,如此再去禀报天帝。这样冥君也可将功折罪,天帝必然不会怪罪冥君。” 冥君本因听观音说将人打入地狱之时而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拍掌赞道:“这个好!多谢菩萨指点!我这就差人去缉拿妖魔。” “冥君不必客气。”观音端庄笑道。 (有读者说女主会教男主做人,其实不会的,这本就是神坛之上的副cp,也就是对照组。她不教他,她要毁了他,她真的根本没想过让他活。) 悬崖风光 琉璃国立即陷入了动荡之中,观音很清楚琉璃国需要一段时间才能重建秩序,但邻国遍布的眼线也定然已将消息送至旭元国王室之内。 旭元国紧邻琉璃国,两国国力不相上下,依旧是男子掌权。为了制衡彼此,琉璃国与旭元国甚至相互送了公主结亲,然而两位公主是断绝不了两国王室彼此的野心。 眼下琉璃国动荡,连军队也全军覆没,正是空虚之时。旭元国虎视眈眈,很快便得了皇帝密令要集结军队大举进攻琉璃国,拿下这片土地。 而这些,全都在观音的意料之中。 尤邈早已从柳心楼带走了丹妘,回到深山之中的聆音观暂住。 而柳心楼乱了套,丁娘是最先失态的,她还欲叫龟公与打手抓住倡女们,本乱做一团惊慌失措的倡女们立刻便冷静下来了。 花拂带头将丁娘绑了起来,在一众姐妹面前亲手杀了她。 她握紧了那把匕首,满是血光的匕首泛着锐利的冷光,她的神情极为镇定,眼睛里都是渴求权力的欲望:“不要怕,她死了,害我们的也都死了,我们要重新开始了。” 满院的红衣,鲜艳如血色,懵懵懂懂地听她讲话。 她们暂时不明白,但很快便会明白。 从害死乔玉蕴的吴太守所在的县衙开始,她们穿过尸横遍野的街道,在那里燃起了一把熊熊烈火,府衙里的男尸被彻底烧光。 花拂和大家举着火把,看向这所过往挡住了她们所有人去路的小小监狱,高声道:“以此为祭,从今以后,我们便彻底自由了!” 一把把火炬丢进府衙滚滚浓烟中,过往的一切痛苦也要随之一起烧光。 然而旭元国的大军已然朝着琉璃国进发。 不仅如此,冥君派出的鬼差也倾巢而出,在魔界亦布下天罗地网,直奔尤邈而来。 尤邈再如何轻狂傲慢,自诩法力高深,到底未曾和这些阴神鬼仙交过手,又是寡不敌众,很快便败下阵来。 魔界回不去了,尤邈只能带着丹妘匆匆逃亡。 恰好,他们逃离的方向正是旭元国。 深夜,邻近旭元国的一处山洞内,灯火依稀,丹妘静静入睡,尤邈给她掖好被子,便在石桌上翻阅古卷,以血绘符,排布阵法。 近日以来的对战之下,他魔气大损,连脸上也是遮掩不住的凌乱魔纹,在那张英俊桀骜的面孔上显得越发阴沉可怖。 他头一次惹下这般祸事,迎来阴神鬼仙的连番围攻,才惊觉自己的实力远不足以对抗这些聚集而来的仙家神官。这几日尤邈几乎手不释卷,愁眉深锁,几乎未曾阖眼。 他来不及修炼,只得剑走偏锋,从阵法上入手,手边的古卷越堆越多,他才好不容易绘制一个可囚众位仙家的法阵。 虽然如此,他仍未有十分的把握,实战之中,有太多的未知与忐忑。 但鬼差来的速度太快,追魂索所到之处,荼蘼纷飞而来。 洞内灯火一灭,尤邈倏然起身,在丹妘身侧设下结界,自行前去面对鬼差。 他转身的刹那,观音缓缓睁开双眼,看向四周漆黑一片,石桌之上的古卷堆积如山,那人伏案深思的模样还在眼前。她没什么反应,翻了个身,再度阖上了眼。 那个时候的尤邈还不是多年以后令仙佛闻之色变的魔头,不过只是一个有些骄傲自满的轻狂青年。 但那份轻狂很快便被鬼差打散了。 崎岖的山路之中,数十名鬼差持着将尤邈团团围住,手执鬼鞭与驱魄链朝尤邈连番劈来,燃着魔气的符篆泄气般地一枚枚坠下,地上阵法纹路灵光黯淡,明明灭灭,最终消无了。 尤邈握紧独还,以血涂于独还剑身,立于身前,还待殊死搏斗。 鬼差喝道:“大胆妖孽,冥顽不灵,还不速速受降,随我回冥府认罪!” “若是现在收手,还可饶你一命,若再不受降,那我等再不会手下留情了!” 尤邈全然不顾,依旧一剑劈开,与为首的鬼差交起手来。 魔气激荡,在山林之中惊飞栖枝的寒鸦。 为首鬼差大喝一声,其余人便抖出数张火符,烈焰冲天,真火幻化成无数箭矢,直扑尤邈命门。 尤邈执剑回身一转,急退数尺,独还猛然暴涨数十倍,替尤邈格挡真火。 尤邈越发虚弱了,鬼鞭打在身上,驱魄链急甩在尤邈各大关窍,刺骨的疼痛连绵不绝,还有无休无止的真火扑面而来。他面上的漆黑纹路越发疯长,连眼瞳都变了颜色。 独还很快被叁把锁链缚住,刺啦一声,甩在地上。真火趁机猛扑而上,尤邈不能敌,情急之下,羽翼一展,拢于身前,再度高声唤道:“独还!” 被缚得严严实实的魔剑挣动不休,尤邈展翅飞去,迅速退到悬崖之上,抖出数符飘至独还剑身,闪电一般的白光猛然爆发,鬼差一眨眼的功夫,独还冲天而起,再度回到了尤邈身侧。 他收拢羽翼之时,一转身,几名鬼差早已在身后等候多时,径直连掌击来。 尤邈腹背受敌,接连受了几击,喉头渐渐有了血腥气,鬼鞭接二连叁地甩下,他身形一晃,没察觉侧方一道火符再次向他掷来! 一道纤细的身影却不知从何地蹿出来,奋力抱住尤邈一转。 “住手!有凡人!”鬼差惊诧道。 但来不及了,掷出的符篆化作毒辣的烈焰,生生烧在那张清丽的面孔和单薄的背脊上。 尤邈呼吸一滞,慌乱地去推她,试图去碰她的脸颊,她却忍着疼,别开脸,抱着他一同跳下悬崖。 “你快逃。”在风声中,他听到那道温柔嗓音颤抖道。 悬崖万丈,她知道他可以逃,但她不知道真火烧过的痛楚远不是一个寻常凡人可以承受的。 “丹妘!”他高声喝道,看她抱着他坠落的一瞬间便松了手,长发纷乱地吹,被真火烧得乱糟糟的。 她渐渐闭上眼,任由那烈焰焚身。 “丹妘!” 步步为营 鬼差很快俯冲而下,试图去抓住坠落的丹妘。 只一瞬间,冲天的魔气四溢开来,悬崖之下腾空生出一个巨大的诡异阵法! 丹妘单薄的身体被强大的法力召唤过去,尤邈已然面无血色,冷漠地看向试图触碰丹妘的鬼差。他无视还在波及于他的真火,果断地将丹妘揽入怀中,巨大的黑色羽翼将她严严实实地遮住。 鬼鞭一甩,数道灵力追击而来,阵法却在眨眼之间消失在众人眼前。 一位高高瘦瘦的鬼差扑了个空,面有忧色:“大人,他们跑了,这可如何是好?” 另一位鬼差冷冷道:“他已是强弩之末,这阵法消耗了太多灵力,他撑不撑得过还未可知,不必担忧。” “可我们方才伤到了一位凡人,这……”那高高瘦瘦的鬼差踌躇道。 “压下便是,这决不能禀报冥君。是她自己撞上来的,本就与我们无关。”他眼中闪过一丝阴狠之意,“若让冥君知晓,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轻则降职,重则贬入轮回,诸位听清楚了吗?” “是!” 悬崖的风吹得很大,数位鬼差又随风消失。 天还未亮,旭元国的城郊深山里有一女子在山中寻觅吃食,她脚步匆忙,身形好似摇摇欲坠,行至溪边,在冰冷的溪边打水。 尤邈昏迷已久,丹妘需要去照顾他。 丹妘看向溪水映照的那张面孔,姣好的面容上是纵横崎岖的烧伤之迹,一片凹凸不平的红瘢,十分骇人。 丹妘弯了弯唇,起身回了洞穴。 尤邈伤得很重,本就用尽全力开了转移的阵法,又为了扑灭丹妘身上的真火,硬生生用羽翼去扑灭,几乎耗尽魔气,一双漆黑的羽翼烧得不能看,颓然地坠在身后的稻草上。 丹妘绞了帕子,一点点地为他擦拭羽翼与身体,轻声地叫他的名字。 他还不能死,现下也不能让鬼差找到他。 还有叁日,旭元国的军队就要兵临城下,琉璃国已然危在旦夕。 他还得醒过来,再替她屠一座城才行。 丹妘温柔地擦拭他的面容,看他泛白的唇色,心中有了打算。 她目光一扫,落在洞穴内散碎的石块上,慢吞吞地走过去捡起来握在手里。 尤邈紧闭的双眼看不见她的动作,她用石块将雪白的手腕来回反复地割破。直至满意了,丹妘才伸手递在尤邈唇边,将甘甜的鲜血喂入他的口中。 魔,用人血浇灌再好不过。丹妘温柔地看着他,口中还担忧地唤着他的名。 迷迷糊糊中尤邈有了力气,昏昏沉沉地醒来便觉唇边有温热的水迹,但却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他瞳孔一缩,强撑着起身,看丹妘用破布遮着脸,小心翼翼地蜷缩在他身边,那只始终横在他唇边的手腕上是参差不齐的伤痕,像是用利器再叁划破的。 他一把握住了丹妘的手腕,试图施法给她愈合伤痕,但却发现自己法力耗尽,连个治愈的法术都施展不出来。 “丹妘……”他嗓音嘶哑,一开口便能尝到她鲜血的味道,一时痛苦之意漫上心头,让他紧皱起眉。 那蜷缩的人一个激灵,要抬头之时又紧张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遮掩,这才起身看向他,关切地问:“尤邈,你好些了吗?还难受吗?” 尤邈说不出话,目光落在她身上,她脸上覆盖的是一块脏兮兮的破布,严严实实地从眼下一直遮住了脖颈。那双眼难掩疲倦,但依旧温柔无比。 他知道她的伤有多严重,真火从她的面容烧到脖颈,再到那单薄的背脊。 全都是伤。 他开不了口,让她把遮掩摘下。 他看不得她现下的伤疤,他明明承诺了她,跟他走后决不会再让她受伤。可她现在依旧浑身是伤。 废物。他在这一刻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脆弱可笑。 “尤邈?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她担心地问,摸了摸他冰凉的额头。 尤邈还拽着她那只渗血的手腕不放,听到这句话猛地将人扯进怀里,紧紧抱着她。 他埋在她的脖颈中,嘶哑地开口:“不要再给我喂血,我很快就会好起来。” “不要再挡在我身前。” “我会很难受。” 丹妘伸出手,轻轻回抱住他,小声地应了:“嗯。” 冷冷清清的洞穴内,两人相拥许久,而后尤邈才松开她,用嘴咬下衣摆,给她把手腕一层层地小心包扎起来。 外面的风呼啦啦地吹,这一夜两人相拥而眠,像是私奔的恋人看不到明日的曙光一般紧紧依偎在一起。 只是尤邈察觉不到,这样普通的洞穴外下了极其强大的禁制。无边佛力掩映下,哪怕是天帝亲自来了,也决计破不了这座洞穴的封印。 而设下禁制的人还柔弱无害地依偎在他身边。 次日,尤邈依旧昏昏沉沉,还无甚力气打坐修炼,丹妘早出晚归,日日给他带回来许多新鲜果子,还有野鸡野兔——大多是为了继续给他喂血。 尤邈不肯喝她的血,她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一日带回来两叁只野野鸡兔。 尤邈问她,她只笑笑说是设了机关,才碰巧抓住的。 一日叁次,丹妘总是端着一碗碗血,毫不介怀地喂他。 她看向他的目光从来平和,没将他视作一只怪物,百般呵护,每每扶着他的肩,温柔地给他擦去嘴角的血。 但隔日之时,丹妘迟迟未归。 尤邈左等右等,心中忧虑,于是强撑着起身顺着她的气息去寻她。 山中没有她的踪迹,他顺着她的气息,反倒进入了旭元国的边镇。 而后尤邈便看到了跌在地上被指指点点的丹妘。 是贩卖活禽的摊主,一个膀大腰圆的男人,霸占了她的玉簪,不耐烦地呵斥她:“去去去!天天装神弄鬼,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不卖不卖。” “摊主,求您了。”丹妘低声下气地求:“即便您不愿意卖,也请把我的簪子还给我。” “哼,你的簪子,谁瞧见了是你的簪子?”他不屑地将丹妘一推,“滚滚滚,少耽误我做生意!” 一旁卖猪肉的矮个子男人忽然扯下她脸上的遮掩,刺耳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丑八怪!快看啊!你说这样名贵的簪子是你的,你怎么配?该不会是你偷的罢!” “丑八怪!小偷!”街上的男童立即簇拥过来,一边作惊吓状地指着丹妘,一边疯狂地朝她扔石头。 “不是,我不是小偷。”丹妘慌乱地试图捡起那破烂的布料,被男人踩在脚下,脏的不能看。她只能无措的抬手遮住面孔。 “丑八怪!小偷!”一声又一声的童声之中,丹妘跪坐起来,抓住男人的衣摆不放,恳求道:“求您还给我,我的丈夫还等着我买药回去。” “滚!”摊主不耐烦地一脚踢向丹妘,丹妘吃痛地蜷起身体,被踢得直不起身。 “你做什么,别打人!”有位路过的老婆婆出声劝阻。 话音刚落,一道身影挡在了丹妘身前。 摊主僵住了,被眼前男人阴沉暴戾的目光骇住。 但尤邈没有动手,只是转身扶起丹妘。 “你每天就是这样捉野兔回来给我的吗?”尤邈问。 丹妘低下头,无措道:“我……对不起,你别生气。” 尤邈将她打横抱起,平静地笑了一下:“我没有怪你,我们回去。” “我的簪子……” “我们不要了。” 摊主一听他说不要了,立刻得意地大笑起来。 “哦!丑八怪和病秧子吓跑啰!” “丑八怪和病秧子吓跑啰!” “吓跑啰!” 男童们围着丹妘和尤邈一路跑一路叫,不断朝他们扔石头,尤邈没有一点反应。 丹妘也不说话,安安静静缩在他怀里,手还努力遮住面容。 直到被他放回洞穴的稻草上之时,她很快失去了意识。 尤邈安静地看她安睡的面容,指尖轻轻抚摸她面上深红可怖的疤痕,低头轻轻地吻了上去:“等我回来。” 那张脸毁得再不能看,他不在意,他只心疼她的苦楚。 尤邈离开了洞穴,服下了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服用的破元丹,强行开启了杀阵。 旭元国当夜也成为了一座死城。据传有一位黑衣妖魔,杀人饮血,连孩童都不放过,血洗了旭元国。 本要侵略琉璃国的军队被皇帝急召回国,对付那位怪物,但无济于事,王室先行惨死,旭元国的军队也继而覆灭。 尤邈将今日踢了丹妘一脚的摊主的四肢慢条斯理地扯了下来,让他清醒地看着自己怎么失去四肢,继而生生掏出对方的五脏六腑。 至于那些男童,尤邈把他们的舌头都割了下来,手也砍断,拎起来随意地吸干了血。 尤邈其实从来瞧不上杀人饮血的修炼之道,即便在琉璃国他也没有去饮血。 但眼下已然顾不得许多,他需要力量去保护丹妘。 他再也不要看到她被人欺凌,尤其是为了他。 饮血又如何,只要不是喝丹妘的血,他不在乎,他不会觉得痛苦的。 这一夜,他饮遍了旭元国男子的血,法力大增。这才摇身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除去一身血气,趁着丹妘入睡,抱着人离开了此地。 非情之情(h) 冥府。 “你们怎么回事?”冥君怒斥,“又有数万生魂挤入冥府!我让你们将那妖魔捉拿归案,人呢?” 满殿寂静,鬼差们大气也不敢出。 一袭红袍的冥君皮笑肉不笑道:“你们就是这样捉人的?” “冥君恕罪,只是我等实在没寻到那魔的气息,他忽然之间就从天地间消失了。”为首的鬼差跪下禀报。 冥君拍案怒喝道:“还敢隐瞒?他一只魔能有通天的本事逃过你们的眼?” 鬼差咬咬牙,只得和盘托出:“属下一行人缉拿妖魔时,不慎伤及一位凡人性命,这才叫他逃脱了,还望冥君恕罪!” 冥君扶额,缓慢走到为首的鬼差身前:“一个个还不肯说实话?” 他猛地一掌挥出,鬼差一声闷哼,抚住心口,唇角滴下血来。 “若真是伤到了凡人,还用得着我来收拾你们?”冥君厉声喝道,“哪怕是大罗金仙也得受天罚反噬!你们杀了凡人还不顷刻之间灰飞烟灭?我竟不知你们有这等功力,还能毫发无损地回来?真是屈才了,我是不是都得尊称你们一句世尊啊?” 他恶狠狠地掰过鬼差的脸,五指收紧,逼问道:“还不说实话?” 鬼差脸色大变,惶恐地跪拜起来:“冥君恕罪,我等真的没有欺骗冥君,确实是位凡人挡在了那魔身前,被我们用真火烧身。” “当真?” “绝无欺瞒!” 冥君沉吟片刻,嗤笑出声:“蠢货,那便不是凡人。”他伸手扶起鬼差,轻描淡写地下了结论,“是同谋。” “可是她身上没有妖气,也没有魔气,确实是凡……” 冥君不在意地摆摆手,打断了他:“隐匿魔气并不是什么难事,无论对方是什么,把这两个扰乱人间秩序的妖魔捉回来才是要紧事。” “不要再让我失望。”冥君警告道。 “是!” “慢着,先将余下的生魂打入十八层地狱。” “是!” 冥府的混乱很快平息,尤邈这边却不太平。 趁着天未大亮,丹妘孑然一身地私自离开了尤邈,在山中艰难前行。 荒山之中,帷帽遮面的女子身形纤弱,行色匆匆。 但那人仍旧很快追来了。 帷帽垂下,丹妘隔着白纱艰难地辨别脚下石块,踩着石块快速地往山下走,面前忽然有人出声问她:“你要去哪儿?” 那身形高大挺拔,熟悉的眼眸锐利地盯着她。 丹妘一声不吭,掉头就开始跑。 她跑得太急,没两步就踩空跌下去,尤邈稳稳地拽着她的胳膊,扶正了她的身躯,依旧问:“你要离开我?” 丹妘狠狠甩开了他的手,扯了扯帷帽,转头继续往外头走。 “我哪里做的不好?”尤邈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丹妘就是不说话,不肯理他。 尤邈见她走得艰难,歪歪扭扭好几次要摔,他叹了叹气,将人抱在怀里:“怎么还是这么笨?” 丹妘激烈地挣扎起来,不肯让他抱,终于开口道:“你别跟着我,我们各走各的路罢。” “你……你多保重。” “为什么?”尤邈像是愣住了,手微微颤抖,“你怕我?” 丹妘不吭声,就是低头往外走,手死死按着帷帽。 尤邈看着她,很快明白过来,将人扯进怀里,摘下她的帷帽一把扔开,盯着她的眼睛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没用,还治不好你的伤?” 丹妘别开眼,不肯让他看自己,摇头哽咽道:“你放我走罢。” 尤邈强硬地捧起她的脸,指腹轻抚那张满是红瘢的面容,不肯让她回避:“我不在意。” 丹妘仍旧不肯看他。 尤邈继续强调:“我不在意你的面容,我喜欢你。” 丹妘闭上了眼,不愿意听他说话一般。 但却有温柔的吻细细密密地落了下来,她猝然睁开眼睛。 眼前的黑衣青年捧着她的面容,轻柔地吻在她骇人的红瘢上。 尤邈停了下来,看她含泪的一双眼,难得温柔地哄她:“你若介怀,我一定会恢复这张面容。” 他很轻松道:“若是我治不好,我也把我的脸烧了陪你,好吗?”他想了想,“到时候你可不要嫌恶我啊。” 尤邈笑着吻去她的泪水:“你是我的妻子,不要离开我,好吗?” 这段日子,尤邈不仅在加紧修炼,背地里瞒着丹妘也去杀了许多妖魔吸取功力,还研究了许多法子试图治愈丹妘的脸。但是真火烧过的伤,无论他使什么法子始终收效甚微。他记得有本古籍载过相关法子,却一直没有翻到,还在搜寻当中,没想到丹妘忽然出走。 他越发急切了,担心丹妘抛弃他,又怕丹妘心中郁结。 丹妘长久地沉默以后,缓缓抱住了他,将脸埋在他的胸口,闷声道:“我怕你嫌恶我,这张脸我自己都不想看。” 尤邈松了口气,将人打横抱起,在雾气弥漫的山色中抱她回去。 “我更怕你恐惧我。”他道,“是我无用才害你受伤。” 丹妘揪着他的衣裳不再说话。 很快两人便回了洞府,洞府内布置得相当温馨简洁,尤邈将人放回床榻,丹妘立刻侧过身背对他。 尤邈转过她的身体,倾身道:“我想看你。” “无论你什么样子,我都想看你。” 他的手带着某种热度反反复复地抚摸她的面容,最后缓慢地落在她的唇上。 丹妘一怔。 “可以吗?” 她没有回答。 尤邈也不给她机会回答了,温热的唇不容拒绝地覆了上来,他含着她的唇轻轻吮吸。 观音是有些吃惊的,这是在意料之外的事情。 虽然她并不在意身体的触碰,但其实除了在柳心楼最开始的那夜,尤邈没有再碰过她了,她没有想到他还会再触碰她。 在观音的眼里,丹妘是被迫精心打扮的美貌倡女,尤邈自然乐于拿她泄欲,因为还有美丽的躯体算得上吸引。 后来,是尤邈稍稍动了心,便故作君子和她玩尊重与真心的游戏,所以不碰她。 甜言蜜语谁都会说,观音没有当回事。但眼下尤邈对一个面容损毁,身体破损的人燃起了欲望,观音便有些惊讶了。 他好像比她预想的还要喜欢她。 帷幔放下,尤邈翻身上床。 丹妘的衣裳被他缓慢地解开,他的吻从她的唇舌转到面容,他睁着漆黑的眸子时时刻刻注视着她的表情。 那张满是红瘢的面容被他吻了又吻,才缓慢的移至脖颈。 从前白皙如玉的脖颈上依旧是烧伤留下的可怖斑痕,他细细地吻,吻得观音都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太莫名了,这样带着爱意的温柔触碰,让她有点无所适从。 她有点僵硬,尤邈自然注意到了,只是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发,在她的唇上轻轻啄吻,哄道:“别紧张。” 他皮相极佳,平日里只是太过倨傲锋利,显得极不近人情,眼下难得温柔起来,倒似秋日万木摇落,只余芬芳缱绻的艳色。 丹妘的脖颈上都是疤痕,他的手却是没有任何停顿地温柔抚过,非常轻柔怜惜的力道,羽毛划过似的。 那张薄唇很快落在她的胸前,含过那对玉峰上的殷红豆蔻,喑哑道:“我一直都很想要你。” “你怕我吗?”他的唇舌湿漉漉地舔过那硬挺起来的乳尖,丹妘微微蜷起手指,忍不住蹙起眉头,思考如何回应。 “我怕你厌恶男人。”他继续道,很快扣住了她试图紧握的手,轻轻地同她十指相扣,“怕你不接受我。” 丹妘受过的伤太多,尤邈只要想起那日她被欺辱的场面都心有余悸。 他多么畏惧,根本不敢触碰她,哪怕他十分想要她。 他始终记得丹妘说的那句没办法相信他,他始终在意,生怕丹妘厌恶他,惧怕他,最怕是她心中没有他。 可是丹妘那么义无反顾地挡在他身前,划破手腕喂血给他,整夜守着他,为他低声下气地换活禽,怎么可能心里没有他? 她要离开他,因为这张脸,可是他压根不在意这张脸了。他看着那张损毁的面容,在意的只是自己曾无力保护她。 天知道他有多想贴近她。 “我……”丹妘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观音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她隐隐觉得这样不行,这很没必要。 她试图去思索下一步计划,拼凑出现下应对的说辞,但那人却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还是怕吗?”他很体贴地吻了吻她的额头,拉过被褥要盖在两人身上,“也无妨,你不愿意我不会……” 丹妘按住了他的手,微微别开脸:“并未。” 观音心中纠结,她不能让尤邈觉得她不爱他,于是下意识便按住了人。但她又有些抗拒他现下这样的触碰。 她化作倡女渡人,本就奉持非情之情,非欲之欲。 无论多少男人怎么贴近折磨她,她根本不在意,似土掩埋,如浪冲击,她只是一尊巍然不动的空无幻相。 但尤邈有些逾越了,甚至这份逾越让她无知无觉的身体有了退却的冲动。 她有点想回避这样的触碰。 可眼下来不及了。 尤邈笑起来,难掩欢喜:“丹妘,那我们慢慢来。” 观音思索片刻,想现下摒弃五感或是抽离这副身体会不会惊动他,但尤邈已然放肆了起来,含着她的乳用了些力道轻咬。 那只修长的手分开丹妘紧闭的双腿,耐心地来回爱抚,尤邈带着笑意的嗓音柔柔落在耳边:“难受吗?” 丹妘一语不发,闭上眼认命一般等待他进入她的身体。 尤邈顺着她的胸乳吻至腰间,细密灼热的吻让她的身体微微颤动。很快,那双手掰开了她的腿,曲起她的膝盖。 “!”丹妘没有等来闯进她身体的欲根,而是尤邈温柔湿润的唇舌。 他埋在了她的腿间,含住了她的软肉,在花蒂上轻轻地挑逗。 难捱。丹妘只有这一个想法,有些困难地去推他,嗓音哑了,“你别。” 他很认真地去舔弄她那处,像是在品尝什么似的耐心地吮。 丹妘有点焦躁起来,左手用力扯了扯他散下的长发,右手推他,急道:“别碰!” 尤邈并不抬头,反倒将头埋的更低,任她拉扯他的长发,扯到有些刺痛,也没有停下侍弄她的花蒂。 潺潺的清液流入他的口中,丹妘双腿微微发抖,拽着他长发的手没什么力气,心里的焦躁却不减反增。 那人才终于抬起头来,唇边一点浅淡湿意,问她:“不难受罢?” 丹妘自然无话可说。 他有些不自然地凑上来亲亲她的脸颊,垂下的眼睫纤长浓密,脸上好似带了些许薄红,低声嘀咕道:“你说话啊,你不说我也不知道表现如何,学得好不好。” 年轻气盛的魔从未学过如何取悦一位女子,但如今他竟真的在私下学习如何取悦她。 他同她说慢慢来,便是真的要慢慢来。 丹妘沉默不语,他就好似有些挫败地叹息一声,将她搂入怀中,再度拉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尤邈吻了吻她的额头:“睡罢。” 他拥着她入眠,下身却别开,不曾挨碰着她。 丹妘心中复杂,在这一刻古怪的情绪达到了顶峰。 她伸出手去触碰他的下身,但还没碰到就被尤邈眼疾手快地拽住手腕,规矩地扯回怀中。 他无奈道:“不必。” 可谓言简意赅。 丹妘安静专注地盯着他。 洞穴内无甚光亮,但魔目力极佳,尤邈被她看得不自在极了,清咳一声,嘀咕道:“你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 无谓喜欢不喜欢,丹妘更习惯男人发泄一般的床事,而不是这般暧昧至极的取悦。 她只是想借他平息这种古怪,但他不肯。 丹妘开口道:“我想你进来。” 这般直白,倒叫那只魔红了脸。尤邈将她搂紧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斥她一句:“休得胡言,你明明不想。” 丹妘继续道:“我不想看你难受。” 那只魔闷声笑了笑:“别勉强。我只是想叫你知道,我要你,永远要你。” 丹妘抬起了头,主动吻上了那张弯起的唇:“那就现在要我。” 尤邈顿住了,丹妘从未主动吻过他,他不确定她现下到底是何意。 是不安,还是——真的喜欢? 他没有动作,丹妘已翻身压着他胡乱地点火。她披散的长发凌乱地扫在他的侧脸,脖颈,惹得他一阵发痒。 尤邈忍不住翻身将人压倒,丹妘柔顺地张开腿,攀在他的腰上,尤邈硬挺的欲根继而挤入她的腿间。 丹妘有些松了口气,找回熟悉的漠然。但那只魔紧接着只是并拢她的双腿,在她柔软的腿根来回蹭动。 她茫然起来。 “慢慢来,等你真的接受我,好吗?”他的嗓音带上欲色,说完便与她缠绵地接吻,吻得丹妘失神。 床榻间传来嘎吱嘎吱的轻晃,暧昧的喘息隐隐约约,等尤邈彻底释放在她腿间时,丹妘也泄了好几次,那粗大硬挺的欲根每每蹭到那处,令她颤抖,他的手指也一刻不放过她的花蒂,彻底抽走了她的力气。 这一夜,尤邈心满意足地搂着人入睡,丹妘闭着眼意识却清醒地可怕。 有什么在失控,这很不好。她想。 (我称为全书最甜一章。) 离别在即 接连几日,尤邈并没有再对丹妘做什么,只是整夜整夜地相拥入眠,其余时间还在为她搜寻古籍。 他确实是天纵奇才。观音看着山中隐匿的阵法想,极短的时间内,他修为进步飞速,设下的阵法足以躲过鬼差追击,实力深不可测。 可惜,这桩案是需要有交代的。观音拨了拨发,望向这天,清透的眼眸一派温和。 这局棋,她要赢。 尤邈仍旧毫无知觉。 “袅谷,草木繁盛,金玉良多。地心涌热浆,硫磺回曲,其间生花,状如雨露,名为不寐,取三千敷之,可复容貌。然须以血灌入外间荆棘,注于热浆以平其源。荆棘吐焰,不寐方出,待不寐取之,荆棘焰熄,血方可断。” 这日尤邈终于翻到那本古籍,天还没亮就奔向了袅谷。 这年的袅谷还未成往后人迹罕至的妖魔弃地,诸多妖魔盘旋此地,划为领地。 尤邈召出独还,一路杀戮,闯进地心,仅仅是为了丹妘的一张脸。 形形色色的妖魔被他斩于剑下,谷内浓重的硫磺味居然都被血气掩盖住了,蜿蜒的血流入荆棘深处,汇集在那深红色的荆棘花上,荆棘花吸食了血液,开得越发娇艳,吐出了朵朵赤焰。 尤邈面庞上犹带血痕,一身黑衣也不知染了多少血,持剑的手却十分地稳当,他漠然地瞥了一眼被他扔到荆棘花附近的死尸,提剑泰然地走进了地心深处。 那欣长身影迈入地心深处,外头匍匐僵硬的尸体仍旧死不瞑目,狰狞地盯着他离去的方向。 尤邈一次也没有回头看。 这样重的杀孽,这样满是血腥的路,他是没法再回头的,但为了丹妘,他都不在乎,也没想给自己留退路。 这样孤注一掷的性子注定是要吃苦头的,可那时的尤邈太过骄傲,还不信能有什么人会让他吃尽苦头。 三千不寐被尤邈收入囊中,他满心欢喜地回到丹妘身边,等她苏醒之时便替她恢复了容貌。 丹妘看着他指尖晶莹剔透的不寐芝,眼前是他神采飞扬的模样,心又是一沉。 那张脸果然恢复如初,连脖颈与脊背的伤都好了,光滑的肌肤细腻如一。 当夜,尤邈黏黏糊糊地吻上她,丹妘按捺着,僵硬地回应了,两人一夜缠绵。 一晃两月,鬼差仍未寻到他们。观音心中疑惑,却不知尤邈早就杀掉了那些追寻而来的鬼差,甚至用他们的神魂投入阵法之中试炼。 观音并不想再这样耗着,白白浪费时间。她不想再待在他身边了。 于是这一日用饭之时,丹妘掩唇干呕,尤邈紧张地过来扶住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她低下头,难为情地笑了笑,小声说:“我已有身孕。” 那只魔一时表情空白。 她继续有些腼腆地将他的手放在小腹:“你要成为父亲了,开心吗?” 尤邈呆呆地摸了摸她的腹部,不敢相信这身体里孕育了两人的孩子。 他的表情少见的天真稚气,慌乱地道:“开心,我要成为父亲了。” 他将她抱起来,大笑道:“我们要有孩子了!” 那笑声里都是欢喜与雀跃。 太蠢了,尤邈。丹妘微笑着依偎在他怀里,平静地想,他怎么会相信一个久堕风尘的倡女还有生育能力? 没有一位倡女能有孕,所有的倡女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被强灌了绝子药。 更何况,她不是倡女,是观音。 (温馨提示,该作者所有女主都不会怀孕,所以前方有埋伏。) 倡女称帝 定始初年九月十四日,花拂登基,改国号曰蕴,年号定始,称妘女国,赐子民国姓妘。 花拂今日并未盛装打扮,如常地不施脂粉,只用一根黑色发带随意绑了绑半长的发。她穿了一身赤色常服,还是浓烈的红,但不是曲意逢迎的红纱,只是简单利落,剪裁合体的素服。 衣衫色彩本不该带有任何意味,昔日她为倡女,止穿红绿便是贱民。一朝称帝,她仍旧穿红,却是最尊贵的天子。 可笑,是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力决定了她们的命运。 那么她便要拥有这样的权力,重写女子的命运。 天下之间,仍有不少国家对倡女称帝不屑一顾,觉得荒谬至极,但花拂不在意。 帝位而已。坐上那个位置的人哪个不是倡?怎么她坐不得? 她偏要做这皇帝! 她不曾遮掩自己的过往,还要史书上浓墨重彩地写清楚,她就是一位曾经饱受冷眼的倡女,但现在她光明正大地站在朝堂之上,顺理成章地称帝。 如何?被践踏折磨过的倡女可以意气风发地站在权力巅峰,受万民敬仰。 而以往那些自以为是的嫖客呢?早死了,不知道死在哪个荒坟。 她才是胜利者,胜利者不需要为此羞耻。 今日她站在这里祭天,接受臣民朝贺,一只手放在胸前,握紧通身唯一的那枚装饰——脖颈上一枚不起眼的木质坠子。她眺望肃穆而立的群臣,个个素面朝天,利落打扮,神情却坦然坚定,磊落大方,不由心中感慨万千。 她根本不稀罕什么珍裘绣服,金玉象牙,也不想再挽着华丽累赘的高髻,戴着禁步的步摇耳坠,被迫行动迟缓。 她早将及腰的浓密长发割断了一半,青丝坠地的瞬间,她如释重负。她再也不需要涂脂抹粉,珠翠满头,坐在妆台前呆滞地任人打扮成华丽漂亮的物件,去伺候男人。 她也给妘女国所有臣民不再装饰自己的权利,无需袨服华妆,只求无拘无束。 这些日子花拂花了很大的力气合并两国。虽然男人都死了,但王公贵族的女眷仍在,这并不好处理。 寻常人家也许短暂悲痛,很快便是松了口气。 琉璃国与旭元国虽是邻国,但却是一样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女子永远低男子一头。无论名门贵女,还是寻常女子,从出生那日开始便沦为他们的财产。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在这样的天下,女子总归是任人摆布的,很快丈夫厌倦或是家道中落,女子是第一个被卖掉的。 她们或许曾嫉恨青楼卖笑的倡女,看不起她们以色侍人,而后很快便会因为丈夫一句话沦落至此,成为辗转于男人手中的轻巧物件,这样的悲惨境遇之下,她们很快便会明白倡女的各中苦楚。 但如今男人都死了,几日悲痛后一直以来她们隐隐悬着的一颗心便彻底放下了。 是的,再也没有男人能威胁到她们了。 而王室贵女们则野心勃勃。被作为礼物送去的两国公主并未对故国父兄,丈夫有丝毫眷恋,听闻他们的死讯不过挑了挑眉,莞尔一笑。贵为一国公主,父王从不允许后宫参政,也不允许公主同皇子一般求学听课,掌握权力。 可惜,她们没有被养成温室里的花朵,反倒长成了色彩斑斓,貌似无害的毒蛇。只是一直以来装作柔弱听话,以免皇帝忌惮。但也无趣,即便再怎么伪装,皇帝防备敌国的公主总是不留余地。 她们仍旧没有办法手握权柄,现在机会好不容易来了,她们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花拂很欣赏她们,也喜欢这样野心勃勃的女子,可惜她也必须得到那个位置,比起这些公主,她更得民心。她有不输贵族的才敢智谋,多年摸爬滚打也最懂人性幽微,最重要的是,她承诺所有女子拥有自由。 “你们可以追名逐利,充满欲望与野心,无论读书写字,经商参政,还是射箭领兵,舞刀弄枪。我承诺于诸位,只要诸位同我一起建立属于女子的国度,那么在这个国度,你们永远拥有自由,可以做一切你们想做的事。” 公主败了,于是她站在这里,颁布法令,制定规则。 她在天坛上告祭天地,并不祈求天神保佑,而是告诉这天,从今以后,妘女国的女子命运掌握在她们自己手中。 她抛去丁娘给她取的花名,重新给自己取名,唤作越天,妘越天。 她想让丹妘知道,她做到了,她赢了。 定始初年起,妘女国奉行国策,推倒国境之内所有神庙佛寺,改建学府医馆。 同年,妘女国子民崇尚习武,军队壮大,全民皆兵。随之而来的是愈发繁荣的文化商贸,各国贸易来往,以妘女国一家独大。 世人皆知妘女国男子不得入内,对男子态度十分轻蔑,渐渐地只得专设一职,由女官出任与妘女国通商交流。 多年以后妘女国仍旧屹立不倒,世人奇怪不已。 听闻妘女国的国策是女子可以自由婚配,但不得将男子与儿子带回妘女国,女子可以离开国土随男子生活,妘女国的大门也永远为她们敞开。 可事实上,为了与男子成婚而离开妘女国的女子依旧少之又少。 她们可以为了踏遍山川,周游列国而离开故土,她们受到的教育便是如此,剑道武术,医学商贸,大漠雪山,诗词歌赋都太过精彩,而情爱风月,繁衍后代并不是她们要做的事。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她们无心情爱,只追寻本心,还有太多未曾见识的东西值得探寻,远不会为了一名再普通不过的男子停下脚步,背离故土,甘心困于方寸之间。 长此以往,妘女国的子嗣少之又少,令人称奇,连那开国女帝也一无所出,虎视眈眈的别国只盼妘女国早日灭绝。 但这期盼终究要落空。 妘越天早就明白,也早就制定了严谨缜密对策,这帝位并不由血统决定,而是能者居之。 从妘女国的子民出生之时,她们接受的教育便是只要你足够聪明足够出色,心中有天下女子,也可拜入学府,在一众竞争者中脱颖而出,站上那个位置。 足够自由的国度便会拥有越发出色的子民。 何况,妘女国的开国国策中明确规定,永不逼迫女子生育,接受五湖四海的女子落地生根。 这天下只有妘女国以女子为尊,其余各国处处男尊女卑,女婴被夫家弃绝溺死的事数不胜数,妘女国便在边境树起旗帜,无限接收无处容身的女子。 渐渐地,女婴大幅流往妘女国,母亲也会随之逃亡妘女国,寻求庇护。 曾有南?国皇帝眼见国民锐减,人丁冷落,大量男子竟无法娶妻生子,异常震怒,为此征战妘女国,反而铩羽而归。南?大败,一时沦为笑柄,被迫割让城池,上贡黄金换取和平。 至此,再无小国挑衅妘女国。 但这些,观音不知,尤邈也不知。 尤邈只知道,那年九月十四日,姜花开败,天色阴沉,他的妻子临盆之际大出血,险些一尸两命,那是他人生中最为痛苦绝望的一日。 (妘是上古八大姓之一,火神祝融的后裔,取这个姓是希望她们从今以后像火一样燃烧,像云一样自由。) 如汝宿心 山中的岁月悠长静谧,自丹妘有孕后,尤邈待她更是十分小心,连她起身走两步路都要紧张地过来扶着。 他越是如此,丹妘便越发不自在,索性借口孕期嗜睡,大把大把时间躺在床榻,不肯理他。可一日三餐总是难以避免的,她总是被尤邈温柔唤醒,那只魔连筷子都不让她举一下,索性端着碗送至床榻亲手喂她。 一顿饭色香味俱全,香甜温热的酥蜜粥,翡翠白玉虾,以及大把红枣桂圆等补品,丹妘被尤邈喂食,笑容是格外勉强,心气愈发不顺。 尤邈只当她孕期胃口不好,反倒翻阅各种食谱,亲自下厨换着花样给她备食。丹妘有时闷得不行,稍微走出洞府便见那只魔在一侧的厨房内卷着袖子,摊着书册,专心致志地放食材,翻炒炖煮,严谨认真的模样活像摆阵施法。 厨房的大缸里还有他晨起去捉的鲫鱼,活蹦乱跳的,案板上一堆新鲜瓜果。那只魔一会去开蒸笼查看,被热气熏得满头是汗,那只素来握剑施法的手摆弄着各种食材,他脸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偏生还嘴角带笑,满脸温柔。 丹妘沉默地看了良久,不声不响地转头回洞府了。 尤邈没有注意到,他这些日子自然十分欢喜,乐于每日为丹妘和他们的孩子做这做那。 他一想到两人的孩子马上降生就兴奋地整夜睡不着,无论是白日还是长夜,只要丹妘睡着了,他便偷偷摸摸去偏房为未出世的孩子准备衣物玩具。 “也不知道是女孩还是男孩,是像丹妘的女孩最好,但若是男孩子,那也不错。”长夜凄冷,他在偏房点一盏光线微弱的灯,书案前永远是摊开的成堆书册。尤邈轻晃着一只做工精致的拨浪鼓,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小孩子都喜欢什么?” 他回头一看,偏房里已堆满了许多玩具,木马、木剑、木弓,捏造的土偶儿泥人,还有看上去做工粗糙,缝得歪七扭八的布老虎、虎头帽、五色丝绳、手帕、各种颜色的衣衫,以及他十分得意的——打造得十分完美的长命锁与清和玉。 尤邈不太擅长那些针织女红,这些已是不知道第多少个成品,偏他乐此不疲,摆弄着那些对他无用的小玩意儿,就好像在抚摸那个即将出世的孩子。 与此同时,他研究的牵魂契已成。尤邈总觉得这个地方还不够安全,远不够抵御那些阴神鬼仙的追击。 他不想再让丹妘受伤,世间没有天涯海角与避世的桃花源,他便亲手为她打造一个只有两人的避世福地。 在天之尽头与人间末路之地,尤邈在那最为漆黑无光的地方凭空造就一片天地,他在里头种满了她喜欢的白色姜花,大片碧绿的草地上,姜花随风吹拂,雪白的花浪,像成群的纯白蝴蝶。 丹妘喜欢祈福许愿,爱去聆音观投掷铜板,绑红绸在紫薇树上。他也照搬了来,在这里建造了一模一样的道观。廊庑楼阁,云林丘山,沧浪野水,大漠雪山,与人间别无二致。他们没有一同去过的地方,尤邈都耗尽心血打造出来了。 其实人间无趣,没什么好看的。但他想她没见过,一定很想去那些地方看看,他们往后有大把时光,他要陪她去看看。 荒唐又夸张,他无异于给她重建了一个人间。 但尤邈不把此处叫人间,反倒取名唤作宿心地,那些开不了口的缱绻情思暗藏其中。 尤邈在灯下提笔画阵,第一次把阵法设成漂亮的榴花形态。榴木是相思之树,看到漂亮的阵法,她也不会害怕了。 宿心地是无伤之地,任何伤害都会在此处飞速痊愈。这样的阵法并不简单,耗尽心血,尤邈只故作轻松地喃喃道:“有什么难的?” 他真的不想再看到丹妘受一丝一毫的伤,为她的安危费尽心思。 牵魂契是情契,只要他们两心相许,魂契一旦结下,无论她在何处,任何人想要伤害她,只要施法念咒,牵魂契都能把她安全地带回宿心地。 宿心地所有一切都打造好的那日,尤邈在做最后的收尾——定下咒法。 这样甜蜜的阵法,咒法口诀取什么好呢?微弱的烛光摇曳,尤邈的神情极为温柔,又有些难为情。 他没有停顿地提笔写下两字,字迹潇洒,落笔却珍重。 就叫“弗离”好了。 万事俱备,他迫不及待要带丹妘去宿心地,想以后在那里等待孩子降生。 这夜入眠之时,尤邈莫名同丹妘十指相扣,请求道:“丹妘,你随我念一句话好不好?” 丹妘心下疑惑,但还是微笑应了:“好啊,是要做什么?” 尤邈神神秘秘的,只道:“你待会儿就知道了。” 他凑近了,与丹妘额头相贴,口中念道:“阴阳施化,万物滋生,天覆地载,日月同归。” 丹妘心下疑惑,这是魂契? 她没有开口,那只魔还期待地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眸格外专注。 丹妘没办法,重复了一遍:“阴阳施化,万物滋生,天覆地载,日月同归。” …… 没有任何反应,法诀没有生效,魂契未成。 尤邈退开了,扬起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了,他还同丹妘十指相扣,手也僵硬了。 “怎么了?”丹妘好似不明所以,要抽回十指。 那温热的十指一点点要离开他的指间,尤邈好似才回过神来,用力地扣住了她的十指,不让她离开。 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没什么,我弄错了,给你准备的惊喜没成功。” 丹妘啊了一声,反过来安慰他。 尤邈只是将人猛地扯入怀中,紧紧拥住她不放。 烛火熄灭了,他抱着人躺下,一丝缝隙也不留地抱着丹妘。 一定是牵魂契哪里出错了,所以才未成。他不断地想。 尤邈没有忘,情契最重要的一点是彼此钟情。 但他强行压下真相,将魂契失败的原因推脱给自身。哪怕他其实很清楚自己研究的阵法决不会有问题。 他别无选择,必须相信只有这一个失败的原因。他将头深深埋在丹妘脖颈,闻着那人的气息,手轻柔地摸上丹妘的小腹。 他们已经有孩子了。他紧闭着眼反复想。 绝不是因为丹妘对他无情才未成。 绝不是。 我要你在 已成的阵法无法更改,情契又未成,尤邈没法带丹妘去宿心地了。 他大费周章造的避世之地,不过是徒劳。 尤邈最后看了看那块遍布姜花,栽满石榴树的地方,而后再也未曾踏入了。 那满山的姜花啊,丹妘终究是看不到的。 至于牵魂契则成了他书册上一笔代过的废弃阵法,无人能知此为情契。 他也不会再承认那是情契。 丹妘临盆在即,他只需要专心等待他和丹妘的孩子降生,等以后他重新再寻个地方再带她去。 他想得太简单,万万没想到秋日丹妘临盆之际,生出了一个死胎。 那日是他亲手给丹妘接生的,他不放心人间的稳婆,粗学了人间的医术,寻来了大把的灵丹妙药,免除丹妘产子之痛。 丹妘躺在床榻上浑身冷汗,下体有源源不断的血流出,孩子却迟迟生不出来。 “丹妘,丹妘,没事的,很快就生出来了。”尤邈语无伦次地安慰她,看着丹妘脸色不断灰败下去。 “痛吗?还痛吗?”尤邈紧张得不行,给她喂了无数灵药,还是放不下心。 丹妘只是虚弱地摇头。 折腾了将近半个时辰,丹妘已然气若游丝,浑身泛红的孩子才终于出来了。 尤邈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还没来得及欣喜,却发觉那皱巴巴的婴儿紧闭着眼,连哭都没哭一声,他缓缓去探了探孩子的鼻息。 孩子没有呼吸。尤邈错愕地抱着孩子愣在那里,看怀中小小的身体也很快冷了下去。 他惶然地施法,但无济于事,满是不知所措地看向丹妘,却正巧瞧见丹妘的手忽然之间无力地垂了下去。 尤邈猛然放下孩子,连孩子也不管了,急忙去查看丹妘,连声唤道:“丹妘,丹妘,你怎么了?” 他掀开遮掩的绸布,丹妘下体奔涌的血越发多,尤邈心急如焚,连忙施展法术去遏制。但无论他怎么施法,血都止不住,丹妘的身体就好似朽掉的枯树,再无法回春。 他将人抱起来,又喂了几颗灵丹,丹妘才看向他,好似回光返照似的,低声问他:“孩子还好吗?” 尤邈不知如何回答,紧紧握着她冰冷的手,只问:“你还好吗?” 丹妘费力地抬手摸了摸他的面庞:“我怕是不行了,你好好照顾孩子,以后……” “你胡说什么!”尤邈忽然愤怒起来,“不会的,没什么事的。” 丹妘勉强扯了扯嘴角,苍白的一张面容毫无生气,眼皮也缓缓耷拉下来,气息越发微弱,。 “不可以睡!”尤邈握着她的肩膀生硬地叫她,但洞穴内的血腥气那样重,她一双腿都被血色浸透了,丹妘没有回应他。 尤邈颤抖起来,看向被他放在床沿的婴儿,那孩子早已没了气息。 他没了孩子,但更不能没有丹妘。 他紧紧抱着丹妘,源源不断地给她破败的身体施法,脑袋混沌一片。 忽然却想起那日他将鬼差斩于剑下,缚住他们的神魂,将死的鬼仙怨毒地诅咒他:“尤邈,你犯下如此重的杀孽,弑神屠城,终将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尤邈漠然一笑,全然不当回事,将鬼差们挨个投入法阵之中。 “你的妻儿家人也必然死于非命,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这话一出,尤邈才目露凶光,阴恻恻道:“我现在就叫你魂飞魄散,死于非命。”话音一落便将这鬼差投入凶阵,看他们惨叫着魂飞烟灭,雪白的灵光散落如雪。 他从不信神佛,也不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他只相信万事万物都能在他的掌握之中,但此刻丹妘在他怀中奄奄一息,他竟起了几分畏惧之心。 “不要死!求你!”他不断地想为什么好好的人只是生个孩子就要没命,他给她喂了那么多药,为什么一个孩子就要带走她的命? 明明昨日丹妘还挺着肚子坐在他身侧,温柔地笑着听他给未出世的孩子取名,今日却毫无生机地倒在他怀里,下一秒就要断气。 是不是因为他是魔,凡人不能承受魔的孩子?尤邈胡思乱想,一边抬起手腕,干脆地割开手腕给丹妘喂血。 如果凡人不能承受,那他把丹妘变成魔会不会好起来? 丹妘咽不下去,尤邈索性抬起手腕吸了大口血灌入丹妘的口中,紧接着他便割破她的手心紧紧贴着她的手开始运转魔气。双手相贴,尤邈浑身的血都在试图注入丹妘虚弱的凡人躯体。 即将离开这幅身体的观音因铺天盖地的魔气怔住了。 那只魔捧着她的脸吻她,那甚至不算是一个吻,只是源源不断的血气与魔气灌注在她的身体里。 疯子,他竟想给她换血,将她变成魔。 丹妘不能动,极力去忽略那只魔满含哀求与绝望的行为。 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落在她的脸颊,她不肯睁开眼睛,也不想看见那只魔惨白的脸和绝望的眼。 不能功亏一篑,她必须离开。观音凝神,果断地抽走了所有气息。 她的身体彻底冰冷下来,那只魔无助地松开她的唇,还在滴血的手反反复复去摸她的面孔,侧耳俯身去听她的心脉。 “为什么心不跳了?为什么没有气息了?”他疯了一般自言自语,“不会的啊,怎么会呢?” “不要死,不要死。”尤邈失声一般低声叫道,声音嘶哑至极。 他小心翼翼地抱着丹妘,语气极为压抑,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那双骄傲冷漠的眼里血红一片,神态可怜得像是路边的乞儿。 他甚至连她的魂魄都没有瞧见,为什么就死了? 不会的啊,是不是因为她怀的是魔的孩子?为什么他看的书册里没有记载?尤邈颠三倒四地想。 一定是因为是魔的孩子,所以她承受不住。 他找不到理由,只有这个理由。 “丹妘,不能死,不要离开我。”他死死抱着人一遍一遍地唤,再度抬手施法试图给她换血。 可倾注的魔血没有带回一丝生机,她的心脏仍旧没有跳动。 只是徒劳地尝试了一会儿,那只魔忽然就伸出手,低喃一句:“丹妘,我有心,我给你,你活过来好不好?” 话音刚落,尤邈便徒手破开了胸膛,脸色惨白地挖出了颗鲜血淋漓的心。 魔不像妖,妖有妖丹凝聚妖力,魔只有那一颗心。 还未离去的观音彻底僵住了,看他施法将那颗带有他经年修为的心放入丹妘的身体,而后双手交握放在胸前作祈求的姿态。 尤邈挖了心便成废人一个,但他再也想不出任何办法来了。他没有选择,眼下他无法保持冷静,也没办法去权衡利弊。 孩子没了,丹妘也没了,他不能承受这样的打击。 他现在不顾一切,只想让丹妘活过来。 观音没有动作,只觉得头有些疼。几日后是万年一度的西天镜明宴,她必须赴宴,才不至于被世尊问起,以免留下把柄。 她决不该迟疑,可是……观音抬眼从虚空中看向那只魔。 丹妘依旧迟迟没有反应,他的颗心放在她身体里也并没有让她的身体温暖起来。 尤邈再也承受不住,抱着她悲恸地痛哭起来:“丹妘,不要孩子了,再也不要孩子了。” “你回来,你不要死。” “我求求你,求求你。” 绝望的嘶吼让整个洞穴都悲凉起来,尤邈抱着浑身是血的丹妘不住发抖,一张英俊的面容全是痛苦之色。 观音应该走了,但她还不自觉地皱着眉长久地凝望着那只魔。 他哭得那样伤心,甚至于呼吸急促,断断续续哽咽的嗓音叫人心慌:“丹妘,你死了我怎么办?” “我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我知道,可是我要你在。” “我要你在。” 一声又一声的呼唤烦得观音头痛不已,那只魔抱着人忽然规规矩矩躺在床榻上,孩子也被他施法放在他身侧。 眨眼之间,这满是血污的床榻变作一樽宽大的玉棺,尤邈搂着丹妘侧躺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面容,有些疲惫又有些解脱地道:“你要陪我,你要永远陪着我。” 他轻轻吻在她的额头,也随之闭上眼。 玉棺要缓缓合上,轰隆隆的剧响之中,整座洞穴就要化作陵墓。 观音瞳孔一缩,被迫找到留下的理由。 不能死,至少尤邈现在还不能死。 天上一天地上十年,她再待上五日罢,镜明宴六日后才开始,她也来得及。 观音低眉一叹,重新凝聚起丹妘的生气。 “尤邈。”丹妘缓缓睁眼,伸手回抱住他,像是有些困倦地唤他:“尤邈,你抱得我喘不过气了。” 即将封闭的玉棺停下了。 那只魔眼睫一颤,迟迟没有睁开眼,眼泪先从紧闭的眼无声地流下。 半晌,他哽咽地开口:“你不要骗我,丹妘。” “丹妘,若是我睁开眼你不在,我会疯的。” “你不要骗我好不好?” 丹妘听他一言,只觉心中也莫名酸涩。她轻嗯了一声,有气无力地埋怨了一句:“傻瓜。” 尤邈睁开眼,看她近在咫尺的眼眸里倒映着狼狈不已的他,抿了抿唇,像孩子一般委屈,半晌只是万分凄楚地喊了一句:“丹妘。” 丹妘十指嵌入掌心,手竟也有些抖:“嗯。” 尤邈只是更用力地抱住了她,眼泪肆无忌惮地落在她脖颈。 最后一子 孩子被尤邈悄悄安葬了,他在丹妘面前绝口不提,只怕丹妘触景生情,越发伤心。此后尤邈再也未曾与丹妘缠绵,就像是怕再重蹈覆辙一般。 他只要守着她,在她身边就很欢喜。 其实观音根本不在意,那孩子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她有什么好伤心的? 观音只是无奈地再停留了五日,也就是尤邈的五十年。 神界的时间和凡界如此不同,就好像这五十年只让尤邈越发欢喜,但从未在观音的心里留下一点痕迹一般。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影响,她在平静又温暖的生活里改变了原有的计划,想到了一步更妙的棋。 一步能定乾坤的棋。 她本来是要把尤邈作为结案的囚犯,但那几日尤邈的那颗心在她身体里跳动,她估量出了尤邈现下的修为也许足以与冥君一战。 她想方设法说服了尤邈,把尤邈的心还给了他,在他身旁软语安慰,可心里想的却全是斩草除根,做事做绝。 若用尤邈在天帝那儿结了这桩案,难保冥君不会再让那些死去的人重新投胎转世,而后她所做的一切便功亏一篑。 观音转变了想法,若是用冥君之死来结案呢? 刚飞升的司命堕神后便要等上几万年才能迎来下一任司命。那冥君又何尝不是万年才等来一位?若冥君一死,冥府无人,天帝那儿稍加安抚,冥府还不是尽在她的掌握之中? 到时候再等下一位冥君上任也过了两万年了。两万年,足够让一切尘埃落定,让观音再无后顾之忧。 “丹妘,来,新煮的茶,你尝尝。”尤邈捧来一杯暖热的姜茶,看她坐在树下吹风,不由摸了摸她的手,皱着眉道:“冷了也不知道说?” 丹妘接过茶,温柔地笑了笑:“我不冷。” 尤邈仍旧变出了一件淡色披风披在她肩头,不赞同道:“凡间女子都不大能吹风,你身体不好,更加小心才是。” “嗯。”丹妘敷衍着应了。她太过习惯尤邈无谓的体贴,以至于她根本不把这些关怀当回事。 这五十年的时光啊,对于两人的意义可谓天差地别。 尤邈只想牵着她的手带她看遍人世绚烂,她会老会死,他便年年喂她魔血,停下她衰老的时间。他不仅炼阵,更开始试炼丹药,为丹妘求长生。 五十年一晃而过,他们却也未曾游遍天下。丹妘推脱身体不好,不想四处奔波,尤邈不在意,只紧张她的身体,甘愿同她困在山中。 中秋月圆之日,他做好一只只兔子样式的精致月饼,同她坐在松树下饮酒。 花前月下,丹妘浅饮了两杯,有些醉了,唤道:“尤邈。” 他起身赶忙扶住她,丹妘却忽然捧着他的面容,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带着酒香的吻。 她道:“多得你。” 尤邈被吻懵了,丹妘从未主动亲近过他,他完全理解,她应当是厌极了那种事,他也并不勉强。 但眼下丹妘醉醺醺地吻他说多得你,他不明白这一句是什么含义,只看着那人软绵绵地搂着他脖颈,将脸埋在他颈边不肯抬头的模样发怔。 良久,尤邈回过神来,心中一片柔软,轻抚了抚她的长发:“是我该多谢你。” 尤邈的一生太过无趣了,他自诩清高,与众不同,躲在深山之中慨叹世间无趣。 可遇见她,他又险些一败涂地。成堆的失败忽然迎面而来,他始终看不透丹妘的心。 在不断的冲击之下,往日里他不屑一顾的书籍阵法、修炼之道忽然活了过来,对他有了莫大的吸引力。他才恍然,原来有了在意之人,忽然就生出了许多期盼与渴望,有了许多想要实现以及不可实现之事。 全是为了丹妘,尤邈全是为了她。 所有关于丹妘的一切,都变得紧迫且生动起来,他埋头修炼之中竟也不觉得枯燥无趣,连丹妘平日里翻阅的佛经也会再度拾来一读。 只要有丹妘在他身边,尤邈想,他大抵永远不会觉得无趣了。 那夜丹妘反常地贴近了尤邈,不顾他的推拒与担忧,同他缱绻缠绵。 但也只有那一夜而已。 醒来的尤邈还在回味昨夜的温柔,甜蜜地盼望长相厮守,观音已落下了最后一子。 杀冥君 观音这次没有一丝的迟疑,在年末之时的深夜里悄然脱离了这幅躯壳。她头也不回地安然离开了凡界,自顾自回西天,赴为期二十日的镜明宴。 西天之中正是一片静和的梵音,观音自然也就听不到尤邈在清醒之时,摸到身侧之人浑身冰冷时的悲号。 虽则她明明知道尤邈会有多痛苦,可是她并不在乎。 冬日那样冷,年关将近,尤邈还想好今年也要与丹妘一起剪窗花贴对联,一起包饺子。 但她已经毫无生气地倒在了冷透的床榻上,连他苦心用魔血替丹妘维持的容貌,也在丹妘死去的一瞬苍老了。 尤邈抱着那副苍老的身体无论如何都无法叫她苏醒了。 尤邈不愿意相信的,他每年都会偷偷地在那个孩子死去的祭日去看那个孩子,他不想再在那坟前再添一座新坟。 五十年,他没有忘记那个孩子,又要他如何忘记丹妘。 他看着丹妘,眼泪麻木地落下,怎么也不肯将她下葬。第一次失去她的时候,他立即要追随她而去,第二次失去她的时候,悲痛之中更是茫然。 窗外的晨曦渐渐洒在雾气弥漫的山中,尤邈抱着满面苍老的丹妘去看日出。冬日的太阳是冷的,金色的阳光落在她满头银发上,尤邈愣愣地抚她冰凉的长发。 他就这么抱着丹妘坐在山巅,直到夜色笼罩了整座山,他才迟缓地行动起来,后知后觉地想明白,虽则丹妘肉身已死,可她的魂魄应该还在。 只要他去冥府把她的魂魄抢回来,丹妘就会回来了。 一念及此,尤邈便重新振作起来,他用冰棺保存了丹妘这幅肉身,单枪匹马闯入了冥府。 自屠城风波被压下后,冥君仍旧忙得焦头烂额,时不时打探九重天之事,一听闻月嫦仙子之事还未结束,便将此事压了再压,丝毫未察觉鬼差少了几人。 直到尤邈贸然送上门来,冥君看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魔,这才冷笑起来:“就是你扰乱人间秩序,如今竟还敢自投罗网?” “是。”尤邈神情冷峻,“还请冥君将生死簿借我一观。” 冥君简直气笑了,坐在朱案前,头也不抬地吩咐道:“来人,拿下。” 半晌无人应答,冥君这才察觉不对,抬头望向比往日更为冷清的主殿。 尤邈气定神闲地问:“冥君是在寻那些鬼差吗?”他没什么表情地解释道,“他们在黄泉拦我,我索性将人都杀了。” 冥君大怒,召出一把朱红色的长剑一剑朝尤邈劈去,极强的威压扑面而来,尤邈却轻而易举地拦下这一击,还算客气道:“我只是来寻我的妻子,并不想杀冥君。” “只要冥君将生死簿交出来,我不会对冥君如何。” 冥君收回剑,朱笔一甩,血红的墨迹似光柱一般道道落下,将尤邈困在其中,冥君嗤笑道:“你以为生死簿是由你想看就看的?” 眼前的魔脸色苍白,没有一丝人气,看上去十分瘆人,哪怕阵法将他困住,他也还是没什么波澜,继续道:“我的妻子叫做丹妘,只要冥君将她还给我,我立刻就走。”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不管你的妻子是谁,我不会放她走,你也别想活着走出冥府。” 冥君五指收拢,血色墨迹围成的阵法听令朝尤邈聚拢,数道灵光挟风而至。尤邈叹了口气:“独还。” 话音一落,那把戾气极重的魔剑横扫血阵,直逼冥君命门,一剑穿透了冥君的心肺。 冥君应声倒下,看眼前的魔越过他,在朱案上翻来翻去。 “抱歉,冥君,我现在没什么耐性。你不肯给,那还是我自己找罢,到底耽误不得。” 冥君被魔剑穿透,魔气萦绕在胸前不断蚕食他的神力,他几乎是骇然地看着尤邈,断断续续问:“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冥君还在试图传令给九重天搬救兵,那只颤抖的手刚动了动,尤邈就已经从主位走下来,踩在他的手上,扯着那本长长的生死簿,很疑惑地问道:“为什么没有丹妘的名字?你把丹妘的那一页藏在哪儿了?” 冥君手骨都被他踩碎,这才认识到眼前不仅是只魔,只是一个看上去很正常的疯子。 冥君嘶声道:“生死簿不可掩藏,没有的话便不是凡人。” 尤邈显然不信,施法变出一张画卷在他面前展开:“冥君最好如实相告,否则……”他一脚踩在冥君胸口,淡然道,“我可能会让你死得更为痛苦。” 冥君向来不是个硬骨头,但当他瞧见画卷上那张与观音有七分相似的女子面容,仍旧骇得说不出话。 电光火石之间,他便想通了这一切。 但冥君根本没有证据,只能颤抖着去够生死簿,无力道:“你听我说,她真的不是……” 这样啰里啰嗦的说法,尤邈显然没耐性听,掐着他的脖子继续逼问:“她的魂魄在哪里,是否入了轮回?” “她不入轮回,她不是……” 只这一句,尤邈的脸色迅速沉了下来,一抬手,独还猛地抽出再度没入冥君身体:“那她去了哪儿?” 冥君唇角全是血迹,神力四散,现下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试图去驱使传讯符咒,喃喃道:“观音……观音……” 尤邈却显然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冥君要向西天搬救兵,果断地一剑了结了他。 冥君的神魂很快被尤邈干脆利落地丢入了他的杀阵,和死去的众多鬼差聚在一起,化作他杀阵的养料。 尤邈坐在冥府,心平气和道:“那我便慢慢找罢,丹妘总归是在这里。” (我来了,浅更一下,倒计时4章结束) 两百年(二更) 尤邈真的耐着性子将冥府翻了个底朝天,每一笔记载每一个魂魄都被他挨个挨个地搜寻过,就连那往生的转星轮里也被他依次翻了个遍。 没有,无论何处都没有丹妘的魂魄。 最让他发狂的是冰棺里丹妘的肉身化作了一堆白骨,很快腐朽了。 他只是在冥府待了短短几日,冥府阴气太重,他不敢将冰棺带来安置,没曾想冰棺却也留不住丹妘的肉身。 尤邈开始觉得或许是天罚,他想起冥君临死之前唤的观音,心想是不是那些仙家神佛带走了丹妘的魂魄,以此来惩罚他。 他开始试着各种法子搜魂,但仍旧一无所获。 情急之下,他试图闯西天去寻观音。 但这一次他甚至没有踏入西天,就被两位阿罗汉轻易给打下了凡间。 西天八千罗汉、三千神佛,远不是像冥君那样中看不中用的神。 西天的菩萨不杀生,仁慈地放了他一条生路,但尤邈依旧被打得筋骨全碎,气若游丝。 仅仅只是两位罗汉就叫尤邈奄奄一息,尤邈这才认识到他和真正的大罗金仙有多大的差距。 他打败过的阴神鬼仙在末等,而西天的菩萨们却在头等。 他要从长计议,去救回丹妘。 只要有了方向,只要相信丹妘还会回来,他便不会沮丧而痛苦。 两百年,尤邈花了两百年的时间研究出了阴血阵。 他摸透了冥府,也理所当然地暂代了冥君之职,让冥府依旧按照秩序运转,每日生生死死之人来往不断。 而他径直从十八层地狱捉了九百九十九个生魂投入血阵之中试炼,失败了便再度捉九百九十九个生魂继续炼阵。 他不在乎那些魂魄的痛苦,但他并没有无数机会来反复试炼。 因为最关键的一点,阴血阵的引子要他的一魂或一魄。 尤邈最多只有九次机会炼成阵法。 最开始的时候,他并没有投入魂魄,而是折断了自己那一双羽翼投入阵中。 那一双魔的羽翼竟也不够支撑,很快被阵中不甘的生魂撕扯干净,一根羽毛也没留下。 他便明白了他得用自己的魂魄来压制这些生魂。 他搜罗了无数古籍,将天上的仙家研究个遍,更是通读佛法,在第七次被罗汉打下凡间时,他终于从中窥探到了天道的秘密。 他想,原来寻常的魂魄根本没用,要至善的魂魄才足以炼成最凶的杀阵,才足以让那些神官束手无策。 尤邈浑身是血地跌在凡间,仅剩两魂一魄,却仰天大笑,发自内心地开怀起来。 一转眼,竟已过了两百年了。 他喃喃道:“丹妘,我终于可以带你回家了。” 这一次他从生死簿上精挑细选了九九八十一个至善之人,毫不怜悯地将他们一一杀之,将他们的身躯用阴火炼制成阴骨戟,而后将这些生魂投入阴血阵中炼制九九八十一日,只等阵成。 两百年了,他终于等到今日。 这两百年尤邈浑浑噩噩,几乎夜不能寐。冰棺里的一堆白骨让他瞧一眼便难过,可是他又很想念丹妘。 其实只要尤邈他想,他可以做很多和丹妘一模一样的傀儡来陪他。 但他终究没有,反倒在从前琉璃国的深山里,以山作底,用独还一笔一画地雕刻出了一座巨大的雕像。 巍峨高大的山像是一张栩栩如生的女子面貌,淡而柔的眉目,温柔清澈的眼神,端庄娴静的神态,年岁沉淀下有种不惧风雨的沧桑沉静,任谁见了都要以为是一座受世人供奉的神像。 没有人知道那不是神像,那只是一位魔的妻子。 只要尤邈因投入魂魄到血阵中而疼痛难忍之时,他便会来到这座山下静静地看她。 她的身后有无数青松山峦,春夏她的肩膀会开出一些顽强的野花,身上披上一层淡绿的草衣,秋冬她沐浴在风雪之中,有零星的鸟雀躲在她的脖颈避开风雨,在她肩上啄食草籽。 尤邈这个时候看着她就会十分难受,但没有在她的面前弄死那些鸟儿,只是呆愣地请求那些鸟雀:“不要啄她,她身体不好。” 只是一座山像而已,他像一个失了神志的疯子。 看完丹妘,他又会孤零零地坐在那个孩子的坟前和它絮絮叨叨地说话。 “今日我又来见你的母亲了,你看,她就在那儿。” “你今年应该一百零七岁了,最近过得好不好?” “我给你的玩具是不是都不喜欢了?” 自言自语的样子,又可怜又可笑。 是啊,他早就疯了,好像天大地大,他也找不到一个人说说话,明明过往修道也从不觉得孤寂。 但丹妘一离开他,他便那般孤寂。 从前丹妘最喜欢在聆音观里的雕花水缸里投掷铜板,在紫薇树上绑着红绸祈愿,给神殿里供奉姜花。 聆音观在深山里,因着他的结界,始终无人发觉。现在尤邈一思念丹妘也去聆音观里投掷铜板,在紫薇树上绑红绸。直到那口与人齐高的雕花水缸扔满了铜板,紫薇树上再也绑不下一根红绸,尤邈便在松树上绑,在沿路的石阶上绑,在长明灯的两侧绑上细细的红绸,而神殿里是不曾断绝的新鲜姜花,水灵灵的,生机勃勃。 聆音观里的水缸被他施法变得越来越大,直到不能再大之时,尤邈投入铜板,再不见水纹荡开之时才终于停手,站在聆音观里看着远处的山像沉默。 风一吹,整座道观里红绸飘飘,看上去别样的虔诚凄婉,而他的目光只落在那无悲无喜的山像上。 他的这些祈愿根本不是在向神祈求。 他是在求丹妘,在说他想见她。 他只是很孤寂,很想她。 偶尔,他也会御剑飞到那座山像前,去摸摸她沉静的面容,低声地跟她说说话。 他从来不跟她说今天杀了多少人,身上哪里痛。他只跟她说还有多久能相见,说今天的花很新鲜,在她的鬓边簪一朵雪白的姜花。 有时候他也会在石像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一般来说,他不经常吻她的,因为每次吻她冰冷的面孔,他的眼泪便会打湿她的面容。 这样可就不好了。 他不想看她哭的。 所幸他终于要成功了,他终于能去找回丹妘的魂魄。 于是今日他再度来到山像前,轻轻吻过她的面颊,轻声跟她说:“等我。” 心似刀割 天赴历三万五千八百年,尤邈利用阴血阵大败西天八千罗汉,震动九重天,惊动世尊。 彼时的尤邈依旧沉着冷静,踏着血阵一路闯入了南海寂静之地,哪怕诸位罗汉仍旧将他层层围困,他也没有停下脚步。 那时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嗤笑,原来这漫天神佛也是处处受制于人,束手束脚根本不能在他的血阵面前做些什么。 南海极为清幽,入目皆是青青翠竹,到处都是竹子特有的淡淡清苦之味。尤邈握着独还,一路越过那些竹林,往尽头去寻人。 “孽障,你到底意欲何为?”阿罗汉们仍手持法器,威严喝问。 尤邈视若无睹,坦白答道:“我只是想让观音交出我妻子的魂魄。” “大胆,何人擅闯南海,惊扰菩萨!”两位圆脸童子脆声喝道,眼见南海诸位罗汉赫然在列,也是面露惊讶。 尤邈笑着转头,看向那两名面容稚气的童子:“叫你们菩萨出来。” “大胆妖孽!菩萨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尤邈握住独还,刚不耐烦地准备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童子收拾了,一道极为熟悉的嗓音打断了他。 “慢着。琉璃,青茴,退下罢。” “是,菩萨。” 尤邈手指僵硬,在听到她嗓音的瞬间浑身的血都冷了。 两位童子低头卷帘,薄薄的青纱依次撩开,露出坐在莲台上持着净瓶的人影。 尤邈缓缓对上那人的目光,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张和丹妘有七分相似的面容。 观音含笑望向他,神态端然,尤邈却觉得天旋地转。 那张脸,那样的神态分明是丹妘,可这张脸却要比丹妘更精致更淡远,那周身的佛力,那种不可接近的威压也足以说明这是观音,不是他柔弱的妻子。 观音身上白衣胜雪,那一身练华雾縠一般纯白的素服却是丹妘不能穿的。 观音没有说话,只是温和地看向他,似乎等他开口。 周围的阿罗汉戒备道:“菩萨,这孽障硬闯南海,非要一位凡人的魂魄,实在荒谬。” 观音微微一笑,并不怎么惊讶:“是吗?” 尤邈闻言怔怔看向她,涩然道:“你……是观音?” “正是。”观音一字一句地敲碎了他仅剩的希望。 尤邈的笑容消失了,脸色惨白,脚下的血阵魔气翻涌,他一身黑衣无风自动,袍袖翻飞。 时间好似静止了一般,四周的阿罗汉手握法器严肃地望向他,而他就这么迟钝地看向观音那张含笑的面容。 尤邈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妻子会是观音。 他反反复复看向那身白衣,他很久没见过她了,果然淡色裙衫最为衬她。尤邈还不合时宜地想。 可是然后呢? 他们相隔三尺,观音就这么平淡而自然地看着他。 在这样温水煮青蛙一般的安静注视里,尤邈不由握紧了独还,后知后觉地被痛楚侵袭了。 他不怕痛,阴血阵是用他的命设下的,无数次的失败,无数次的煎熬,他割肉放血,抽魂分魄,连眉头都不皱。 是因为他要来寻他的妻子,只是为了找他的妻子。 可是怎么办,他的妻子是假的,根本就没有他的妻子,只有一位高不可攀的菩萨。 她不在身边的时候,他浑浑噩噩,拼死要来寻她,上穷碧落下黄泉,他想他一定要寻回她。 那么多的痛楚他都不放在眼里,可是为什么此刻终于见到了她竟会觉得痛不欲生? 尤邈僵着一张脸同观音对视。 他不愿面对的,若她真的是观音,那么他便成了一场笑话。 怎么办?观音不会痛苦,不会受人欺凌,不会被真火毁容,不会怀孕流产,不会衰老而死。 那么他所做的一切,为她屠城伤人,剖心换血,闯袅谷取不寐芝,杀冥君夺生死簿,抱着她痛哭悲号,又算什么? 他为她费尽心机,机关算尽,到底算什么呢?尤邈觉得喘不上气,竭力绷着脸,不露出一丝痛苦神色来。 怎么会这么可笑啊尤邈?送你姜花的丹妘,送你护身符的丹妘,给你缝衣袖的丹妘,替你挡真火,难产生子的丹妘都只是菩萨的化身而已,只是在同你做戏罢了。 只是一个陷阱啊。 怎么办? 他不得不承认,也不得不面对这个残忍的事实——她不爱他,只是想看他痛苦而已。 这两百五十年,原来她一直知道,原来她眼睁睁看他痛苦。 可怜他竟没看破,一切不过是观音的术法而已。 也是,他一只魔怎识得菩萨大能?他怎么可能看穿一位菩萨的伪装? 观音千面,她是佛啊,他怎么斗得过一位佛? 在最痛苦的这一刹那,他终于看透了她。 他窥到的天道,他以为的制胜法宝,原来就是她短暂留在他身侧的原因。 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华,无非般若。 菩萨不能杀生,她不能够沾血,否则便会受天罚反噬,所以“多得你”。 怪不得她说的是“多得你”,原来是多得你这把屠刀。 他为她屠城,屠尽男子,便是他对她唯一的利用价值。 尤邈再度想起与她最开始相遇那夜,她轻描淡写说的那句“都一样的”。 原来如此,在她心中原来一直都一样,他和那些死去的男人一样,是嫖客,是她想要杀死的人。 他何等聪明,又怎会想不通,她化作倡女是来救人的,只是救的不是男子,是那些女子。 她可怜那些倡女,所以要杀尽男子——自然也包括他。 他从来没有开口问过她喜不喜欢,自以为两人之间有孩子,她为他豁出一切、挡下伤害自是有情。 当一切没有赤裸裸地摊开在尤邈眼前时,他尚且能自欺欺人。 可是时至今日,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 尤邈看着那张动人的面容,不知该作何表情。 妻子是假的,孩子是假的,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是假的。他还没有蠢到要去问一句你心中有没有我。 不必问了,什么都不必问了。 明明知道的,牵魂契不会出错,她对他没有半分情意。 可是他只是想要他的妻子,他是来寻他的妻子的,现下却什么都没有了。 他什么都没有了,让他走到今日的是想要见丹妘的那颗心。 现下呢,没有丹妘,他的心呢? 他没有心了,修道的第一要义是心不死则道不生。 可是他的心死了,还要道做什么呢? 独还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心情,亦悲鸣至震动。尤邈握紧了独还,想扯出个笑容,可实在笑不出,刚张口便木然地化作一声叹息,像是为了掩饰语气里的哽咽与颤抖,勉力维持体面平和、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菩萨。” 只这么一句,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看着观音自如的笑容,只觉喉咙中的字句有千斤重。 他竭尽全力想要把话说完,张口却像是哑巴了,只怕一出声便倾泻出万般绝望、悲愤、委屈与不甘。 他想问她为什么要戏耍他,第一次就可以离开他的,为什么又拖了五十年呢?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也没有意义了。 尤邈看着她,眼眶不受控制地酸胀发热,他便狠狠皱起眉,缓慢地眨了眨眼。 他已经不能再在她面前流泪了,足够可笑了,不能显得更可悲了。 待他压下眼中漫上的酸楚,终于勉强作了个口型,只说了短短的四个字。 观音还没来得及辨别他说的是什么,面上挂着经久不变的笑容,尤邈已疲惫地闭上了眼,像是不愿再看她一眼。 他只是那么静静站着,倏忽之间,南海似万马奔腾一般震动起来,他脚下的阴血阵中禁锢已久的万千冤魂似乎被释放开来,在一瞬间不留余地地咆哮着朝尤邈扑去,将那挺拔站立的黑衣青年撕成碎片。只一刹那,他的肉身被飞快撕碎,原原本本地露出泛着红光、十分单薄虚弱的魂魄,紧接着如烟如烬一般草草散去了。 那样桀骜张狂的魔,原来余下的魂魄竟已如此单薄,三魂去了两,七魄只余一。 漫天的飞灰,像燃烧的萤火在整个南海飞舞,犹带着不甘的火星飘飘落在那些青翠的竹子上,又很快就无声无息地灭了。 他闭上的眼再也没睁开瞧她一眼,决绝如斯。 尤邈就这么毫无征兆,连一丝迟疑也无地在她面前仓促地化作了飞灰。 观音没有任何反应,她还保持那个轻柔的笑容,但满座罗汉佛陀难掩讶异,面面相觑,皆是不解。 这实在是太诡异了,那只魔一路闯进西天,方才还志得意满、骄傲洒脱,只不过见了观音一面,就这么潦草随意地化作了飞灰。 太儿戏了。 南海如此寂静,阿罗汉们也是缄默不语,那只魔死得仓促,余下的人相顾无言,只能朝略行一礼转身离去。 观音依旧笑着同他们颔首,心中却迟疑着拼凑、回忆尤邈刚刚的口型。 人都散去了,观音静坐良久,才终于反应过来尤邈说的那一句是:”我、成、全、你。” 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她本就是佛,那么他这把用完了的屠刀自然也该消失了。 菩萨,我成全你。 在拼凑出这句话的那一刻,观音听到什么碎裂的声音。 凉意从她手边袭来,左手那只玉净瓶爬上了丝丝缕缕的裂纹,在她惊讶的目光中缓慢且彻底地四分五裂,无数细微的碎片从她玉白的指间坠落,那里头盛放的慈悲之水倏忽之间如汹涌的狂浪一般席卷了整个南海,浸没了每一棵翠竹。 “菩萨!”两位童子被这泼天的水势震慑,失声喊道。 尤邈的死都没能让她有一瞬的动容,可这一刻观音的脸色却终于变了,她顺着水势看向那大片的竹林。 南海这些万古长青的翠竹在这一瞬间争先恐后地开出了细碎而沉闷的白花,每一株都绽开了并不美丽的花朵,一缕缕佝偻垂坠的模样像是夏日里腐朽的姜花。 “青竹开花了。”童子们惊恐地看向那些白花。 观音的脸色也不好看,竹子是不能开花的,一旦开花,那这些翠竹的死期便也到了。 尤其是南海的竹林是决计不可能开花,也不可能死去的。 但下一秒,那些因被净瓶水淹没而盛放的翠竹便在刹那之间失去了所有青翠的颜色,化作了大片大片枯朽的深灰色。 水势退去了,她的竹林也彻彻底底地枯死了。 观音低头看向坠地的净瓶,柳枝也惨淡地坠在地上,毫无生机的模样。 观音沉默了片刻,施法将净瓶召回手中,佛印凝结,灵光流转,试图将它拼凑成原样。 无济于事。盛放慈悲力量的净瓶已空荡荡的,里头没有一滴水了,它的瓶身任观音如何施法也仍旧千疮百孔,处处是裂纹。 像南海这片枯死的竹林,再也不能复原了。 两位童子噤若寒蝉,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们退下罢。”观音捏着这只净瓶,疲惫地开口。 “是。” 观音翻转着手腕,运转佛力,金色的佛印澄澈光明,毫无晦暗之意。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干净的手掌,思考了许久。 那只魔的死根本不重要,可是她的竹林、她的净瓶可比那只魔重要千百倍。 她没有杀他啊,为什么净瓶会碎掉呢?她难道还不够仁慈吗? 是他自戕而亡,与她何干?观音想着,不觉叹了一口气。 真麻烦啊,他为何一定要跑到南海来自戕,想死的话何处不能自戕,平白给她惹出这些祸事。 观音有些烦躁,指尖一晃,坠地的柳枝便化作一道青色灵光直奔天地之间。 罢了,还是先将他留着罢。她勉为其难地想。 只是她想得太简单了,尤邈只余一魂一魄,自戕之时更是受阴血阵反噬,瞬间魂飞魄散,连一缕碎片都未曾留下。 柳枝无功而返,并没有带回尤邈的魂魄,观音这才讶异地看了一眼,而后正色起身,施法结印,开始试图召回尤邈的魂魄。 一刻钟过去,地面的水迹还未干透,观音也始终没有召回尤邈的魂魄,只勉强搜寻回了一把破破烂烂的魔剑。 观音握着这把剑,看向那大片灰败的竹林,这才有了一丝丝的无力感。 就凭他的死,就要毁了她的竹林、她的净瓶?观音握紧了手中的魔剑,琉璃般的眼眸中有一闪而过的嗔忿之意。 但她还是不能为此动怒,她默了默,轻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百年幽禁 次日,如来召见,观音依旧手持净瓶,前去拜见如来。 大雄宝殿上,如来看向座下那满面笑容的观音,声线威严:“观音,累累杀孽,你可知罪?” 观音神色如常,抬手之时,金色佛印,不见血光,她笑道:“世尊,是那只魔造下的杀孽,我又何罪之有?” 如来的目光一刻也没落在她干净的掌心,只是肃然道:“如今死无对证,你自然可以说与你无关。” “可是观音,冥府之事,你当真以为可以就此揭过吗?冥君何辜,百姓何辜?” 观音掩唇,好似十分惊讶:“冥君如何了?难道是玩忽职守被天帝降罪了?”她可惜地摇了摇头,“世尊见谅,我亦不知,这与我何干?” 眼见观音故作不知,如来叹道:“你去人间一趟,也当明白她们自有她们的造化,你又何苦掀起这万丈风波? 观音道:“昔年世尊眼见全族被灭亦不曾施以援手。敢问世尊,当时是不想救,还是不能救?” “因缘果报,天理循环便不是我能插手的。”如来劝诫道,“冤冤相报何时了。” 观音笑了一下,嗓音温柔:“天理报应?可我瞧不见他们的报应。” “所以呢?难不成你想灭世?”如来摇头,“观音,你不应如此。” “世尊说笑了,观音岂敢?”她神色淡淡,始终笑容不改:“我自当敬畏天道,他们如今便是顺应天道。” “也罢,此事按下不表。”如来见观音油盐不进,颇为无奈,转而诘问她,“那只魔又做错了什么,你非要他死?” 观音未曾想如来又转而提起那只魔,听闻此言顿了一顿,自然道:“我没想让他死。” “可你也没想让他活。”如来拆穿了她,观音眼睫一颤,如来继续问道,“你又何苦去折磨于他?” “我何曾折磨过他?”她轻描淡写道:“是他亵渎神灵,我不过略施薄惩罢了。” “他又如何亵渎神灵了?”如来根本不信,“再者说,你又何曾在意过世人亵渎神灵?” 观音微微笑道:“没有一个凡人会朝着神庙里的神佛投掷金银珠宝,此为大不敬。可是他可以随意朝一位倡女投掷黄金。” 那一夜尤邈在她胸口扔下的黄金,尤邈一定忘记了,对于他来说,不过是恼羞成怒的一时之气,黄金这样的东西怎么能算羞辱呢?对于倡女而言,应该感恩戴德才是,她一夜得接多少客,才能赚这几锭黄金。 这样不起眼的小事,尤邈如何会记得? 可是观音记得。 观音确实从不在意世人是否亵渎神灵,哪怕是毁去她的神像,烧光她的神庙,她也不在意。她这样悲悯的佛,怎么也不该和尤邈计较几锭微不足道的黄金。 可她在意倡女的眼泪。每一夜,她们要被多少人羞辱折磨呢?是扔黄金,扔铜板,还是扔瓷器,扔鞭子呢? 他扔的黄金和那些人扔的东西没有任何不同,唯一不同的是,他面前的刚好不是倡女,而是一尊佛。 “他运气好,没有扔在凡人身上,恰巧扔在了我身上,如何不叫亵渎神灵呢?” 如来哑然。 观音继续道:“事实摆在面前,我想要惩戒他便惩戒他,有何不可?” “就只是因为这样,你便要他永世不得超生?”如来叹道,“你竟不肯给他一丝悔改的机会。” “悔改?为何要悔改?”观音疑惑地看向如来,“他不觉得自己有错啊,他甚至觉得自己对她掏心掏肺,一片赤诚呢。” “她?”如来神情复杂地望进观音的眼眸,“何来她?她既是你。” 观音笑起来,清脆温和的笑声在这样空旷庄严的大殿里显得如此凉薄:“是,她是我,可我却不是她。” 直到她笑够了,她才继续温柔道:“他自己蠢,我为何要教他悔改?” “观音,慎言。”如来垂眸提醒道。 观音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他的本性不坏,是你迁怒与他,揪着他的错处不放。”如来拧眉道,“你将一腔愤懑发泄在他的身上,叫他大开杀戒,对他又公平吗?” “他待你,总归是真心……” 观音本是静静听着,直到如来说出真心二字,她才胸口起伏,极不客气地打断了如来。 “是他!”观音语气冰冷,紧紧握着净瓶,似压抑着怒火,头一次失态地重复道,“是他自己踏入了那座楼。” 有似落针一般极细微而清脆的声音在大殿响起。 如来怔住,看观音面无表情地凝视他,温柔的面孔上没有一丝笑意,“我给过他机会的,是他自己活该。” 她见过太多眼泪,倡女的眼泪滚烫带着血腥,尤邈他以为他的眼泪就有多金贵,只要他悲痛片刻就能让她爱他吗? 他以为她真的就有多脆弱无助,等待着一位嫖客来救风尘,为他自以为是的英勇而动心? 或许若她真是倡女,真的在绝境之中,尤邈尚有一丝机会能让她容忍他的傲慢与愚蠢。可惜她不是凡人,也不是倡女,不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也不能宽恕他所做的一切。 是他自己踏入了柳心楼,是他自己成了嫖客来折辱人,也是他自己运气太好,遇上了满心愤懑的佛。 即便是她迁怒又如何?是他自作自受,是他活该。 男人不是总要嘲讽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吗?怎么会有这样恬不知耻的人,朝倡女砸钱泄欲,折磨凌辱了她们的身体和灵魂以后,还妄想得到她们的心。 他们以为她们就低贱愚蠢到了随便哄哄,假装把她们当个人,再趾高气昂地教她们不要那么卑躬屈膝,要有尊严,就能让她们感激涕零地把一颗真心奉上吗? 他们都一样愚不可及,尤邈也一样,令人恶心。 他既然入了尘世,想来践踏她人,那么便要付出代价。 她不会教他的,嫖客的真心是最肮脏、最廉价的。就算尤邈流下血泪,挖出魔心,她也不会爱上他。 恭喜他不仅没有看透一位佛,也没有看透一位倡女。 他永远不会明白的,倡女永远也不会爱上一位嫖客,永远。 观音眼神冷漠,连面具都懒得戴了,字句尖锐,语气里全是嘲讽与不屑。但如来却看穿了这样冰冷神态下的极力掩饰的惶然。 如来沉默半晌,看向观音握着净瓶而根根泛白的左手,目光在那好似无损的净瓶上停留片刻,只叹一句:“你动了何其重的嗔心。” 观音只捏紧了手中净瓶,尽量自然地挺直了脊背,虽则她知道这一切瞒不过如来的法眼。 “若菩萨有所嗔恨报复,则已作、未作恶之众生必生恐惧。观音,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你又如何不懂?” 观音平静道:“佛说一切法,为治一切心;若无一切心,何用一切法。”她不曾低头望向手中碎裂的净瓶,只是淡然道,“嗔恨之害则破诸善法,我便是要以善法平我的嗔心。” “善法?拿两国男子的死来平你的嗔心吗?”如来闭目,似是无言以对。 “凡人一生眨眼便过,生与死又有何重要?即便你为她们争来了短短一世,阴阳失调,她们还是会死,妘女国也还是会覆灭。” 如来自然都知道,哪怕观音做得再干净,哪怕妘女国的人依照她的指令断绝所有神庙神殿,能骗过诸位仙家神官的耳目,也骗不了如来。 观音并不掩饰,大方地点头应是:“我倒是未曾见过阴阳失调,只见过阳胜阴衰。”她无比赞同道,“世尊说得对,就是因为阳胜阴衰,琉璃国才覆灭了,这便是天道。” 如来不欲与她做无谓的纠缠,严肃道:“观音,你不是凡人,更不是女子,你明白吗?” “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观音静立的身影在这空茫茫的大殿之中显得那般单薄,她也再不维持那副公式化的笑容。她看着如来一字一句道:“那我便做一回女子又如何?” 大殿之中,高台之上的金刚铃忽然振而鸣之,铃声脆响。观音手中的净瓶仍在裂开,裂纹像冰面一般扩散开来,却被悠扬的金刚铃音掩盖。 她执拗地握着净瓶,不肯让它以真容示人。 如来深深叹气,半晌疲倦地下了禁令:“从明日起,你自于南海禁足五百年,这五百年不得踏入尘世,不得插手人间之事,以清嗔心。” 观音并不反驳,从容应下:“是。” 她没有颔首行礼,只是漠然转身。 殿中金粉铺地,祥云如盖,仙池中澄泉如水镜一般,倒映着影影绰绰的弯月,青莲含苞竟未绽放,只梵音落落。她的白衣轻轻掠过,水面依稀飘过几片灰败的竹叶,很快湮没了。 观音没有施法,就这么一步一步傲然踏出大雄宝殿,那一袭白衣荡无纤尘,她的神情也并无异常,只是太过平静的侧脸和手中不肯泄露的破碎净瓶,在这花团锦簇的宝殿之中依旧显得孤意过甚。 观心如水月。如来看向池中那一泓并不圆满的弯月静影,低声道:“你做女子,那你便真成了他的妻子了。” 但如来仍旧没有拆穿她,只默然地看向她离去的背影,这才传令示下:“传我金令,西天一切神佛皆需要结避尘印,不得令妖魔近身。” “告知天帝,冥君既死,今日暂由观自在菩萨主持大局,明日之后由阿罗汉代冥君维持秩序。” “谨尊世尊金令。” 灵魂成灰 “是他自己活该——” 幽鸣仙山上,昆玉宫里一名少年猛然惊醒。 “麟逍!”龙女赤星见他面色惨白地醒来,松了口气,担忧问道,“麟逍你哪里不舒服?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 被唤作麟逍的少年表情空白,还有些愣神,他抬眼打量四周,见是熟悉的装饰,琉璃玉瓦,金碧辉煌。 “这是哪一年?”他抚额喃喃道。 赤星一听,大惊失色:“你不会在孽海把脑子摔坏了罢?这是天赴历七万八千四百三十年。” “天赴历七万八千四百三十年。”麟逍重复了一遍,苍白的脸上犹疑不定,“过了四万年?” “完了,脑子摔坏了,我去寻司命来。”赤星眼见人一脸傻气,担忧不已,这就起身要去九重天。 麟逍回过神来,一把拉住了她:“赤星,别去,我没事。”他缓慢地扬起笑容,打趣道,“要不是为了你,谁要去孽海和赤睢打架?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你还说我脑子摔坏了,我看你才是没良心!” 赤睢乃是赤星的表兄,西海龙王的七太子,多次对赤星出言不逊,恰巧这次被凤凰次子麟逍撞上。麟逍瞧不过眼便为了赤星同赤睢打了一架,两人打斗之时未曾注意,竟至孽海之畔,麟逍不慎坠入孽海,至此昏迷一天一夜。 年轻的龙女涨红了脸,清咳两声,还未说话,就被匆匆赶来的凤后芙绫打断了。 凤后雍容典雅,那张面容上是遮掩不去的担心,一见麟逍躺在床榻便紧张地上前握住他的手:“逍儿,你可算醒了,叫母后担心了许久。” 麟逍一见她,马上换了张委屈面容,起身抱住芙绫的腰撒娇道:“母后,就是那赤睢非要挑衅我,才害我坠入孽海。我摔得可疼了,母后你可要替我做主啊。别等会父王又胳膊肘往外拐,怪我惹是生非。” 赤星在一旁看着,暗暗翻白眼,这人也太会装了。 凤后眼见人喊疼,心疼坏了:“他敢!逍儿你放心,母后给你做主,无论如何都要龙王给个说法,让那赤睢上门给你赔礼道歉。快让母后看看哪儿还疼?” 麟逍搂着凤后,眼珠子一转:“一见到母后,我就不疼了。但是我才醒,想吃母后做的芙蓉玉白粥。” 凤后一听便笑了,刮了刮他的鼻子,也不拆穿他:“好,母后这就去给你做,你好好休息。” “多谢母后,母后最好了。”他这才满脸笑容地松手。 凤后眼见一旁站立的赤星,客气道:“五殿下,逍儿他没什么事了,你也辛苦了,不如回龙宫休息罢。” “母后你别管她了,她身体好着呢,陪我一会儿没什么。”麟逍无赖道。 “你这孩子。”凤后象征性地埋怨两句,也就不再管赤星的去留,自顾自去给麟逍备饭了。 珠帘一晃后,昆玉宫又恢复了平静。 赤星径直坐下,对他方才的变脸着实无语,抬手推了推他:“你这人怎么这么会装疼?” 麟逍没防备,被她推在床头,后背一撞,他轻嘶一声,冷汗便落了下来。 “你还装?”赤星狐疑道。 麟逍一脸无奈:“姑奶奶,我没装。”他没什么顾忌地在赤星面前褪下中衣,背过身给她瞧,少年人肌理分明的后背没有一块好的皮肉,露出大片焦黑伤势,泛着丝丝缕缕的黑气,方才她一推,更是撞在床头,加重了伤势。 “我是真疼。” 赤星瞪大了眼睛,又要喊人,麟逍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她嘴,低声道:“别喊了,姑奶奶,这叫我母后知晓可真不得了,你表兄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她点了点头,麟逍这才松开她。 “你是凤凰,又只是坠入了孽海,那都是水啊,怎么这伤倒像是火烧过一般?”赤星头皮发麻,“这可怎么办?” 麟逍摇摇头:“听说孽海是司命的管辖之地,司命怎么说?” 赤星这才想起之前传讯给司命,司命回信后,附上了一枚忘情丹。 她摸出了那颗丹丸,解释道:“司命说孽海之水只伤有情者,若你醒来伤势严重,便吃这颗忘情丹。” 赤星观他的脸色,踌躇道:“你何时有心仪之人了?” 麟逍一脸莫名:“没有啊,我没有心仪之人。” 赤星不信:“那你伤成这样?睡梦之中还在反复喊什么音,什么云?一听就是姑娘家的名字。”她有些鄙夷,“三心二意,拈花惹草,怪不得伤成这样。” “什么音什么云啊?你可别冤枉我,我真没有心仪之人。”麟逍话一出口,脸色又是一变,他莫名打了个寒战,忽然就叹了口气,“不过我觉得那孽海是真的有点奇怪。” “怎么了?”赤星见他脸色不对,也正经了起来。 “我做了一个很古怪的梦,梦见观……”他连忙截断了话,稍作思考,换了个说法,“梦见一位德高望重的神官利用了一只……妖,杀了许多人,总之手段不是很光彩,然后那只妖爱上了她,发现她骗他以后便悲愤自戕了。” 赤星一脸无语:“你偷看缘生神君的话本了?” 麟逍瞪她一眼:“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很认真的。” “好好好,你继续说。” 麟逍便继续道:“那些画面太真实了,我好像感他所感,痛他所痛。他已经死了,不知怎么好似还徘徊在她周围,听到那位神说他活该,说他自作自受,他很痛苦。我竟也跟着心痛起来,伤心欲绝,你说奇不奇怪?” “你干嘛?你为什么哽咽了?”赤星认真听着,一听他语气颤抖便有些惊恐地看向他。 麟逍也被自己语气里的哽咽吓了一大跳,清咳了好几声,解释道,“你看我还陷在那个梦里,一想到那个梦就心有余悸。” 赤星警惕地打量他:“你不会是被孤魂野鬼附身了罢?” 麟逍抚额:“姑奶奶你能不能动动脑子?我是凤凰,哪个不长眼的孤魂野鬼敢上我的身?” “也是。”赤星讪笑道,“你可是凤凰族的二殿下,一近身孤魂野鬼就该被你身上的凤凰真火烧没了。” “是啊。”他再度打了个寒战,“而且那只妖已经被那位神害得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了,更不可能上我身了。” “灰飞烟灭?”赤星也吓一大跳,“这么可怕?” 麟逍不自觉压低了嗓音:“是啊,这也是我觉得不可思议的原因。”他愁眉苦脸道,“那位……不该是那样的人,她一直待人很好,怎么也不会这么心狠的。” “是认识的神官?” 麟逍摆摆手:“哎,不能说,不能说。这没个证据的事,我的一个梦而已,不好败坏人家的声誉。” “也是。”赤星纠结着递上忘情丹,“我看啊,你就是被魇着了,吃了这颗丹药,再睡一会儿?” “不睡了,等会又做梦了。”麟逍拒道,看着那颗淡色丹丸,迟疑着接下了:“这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啊?” “没有罢,司命说只是忘情而已,忘情后你身上的伤就会痊愈了。” “我先收着罢,等我吃了母后做的芙蓉白玉粥再吃。” 赤星无语:“随你罢,反正疼的不是我。你父王估计要去找赤睢算账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先回龙宫看热闹了。” 麟逍笑了笑:“去罢,到时候好好给我说道说道。” “好!” 赤星走了,麟逍脸上也再没笑容了,显得呆呆的。他握着那颗忘情丹发怔,纠结半晌,还是将那颗丹丸收起来,再度躺了回去,闭眼沉睡。 南海。 “菩萨,二殿下和龙七太子打斗,不慎坠入孽海,已昏迷了一天一夜了。”童子来报之时,观音正在打坐,一听此言便猝然睁开双眼,语气不大好:“为何现在才来禀报?” 童子被她语气里的严厉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菩萨恕罪,我也是方才才听闻此事。” 观音这才惊觉失态,缓了语气:“罢了,你退下罢。” “是,菩萨。” 观音没有立即起身去看望麟逍,她只是望着这片虚假的青翠竹林发怔。 已过了四万年了,她看了看手中的净瓶,完好的障眼法下仍是一片惨淡的破碎,而她的竹林也始终没有恢复。 她被如来禁足五百年时,她握着那把魔剑反复召唤,不是为了尤邈的命,只是为了她的竹林,为了她的净瓶。 观音知道,主人既死,魔剑也如同废铁,可是她强留了下来,这把魔剑怨气这般重,定然生了剑灵。只要有剑灵,她逼他出来,也许尤邈能借此复生,她的净瓶和竹林能恢复如初。 可是她明明察觉到了剑灵的存在,那剑灵却装死,一次也不肯回应于她。 开始的时候,观音也不当回事,她没有一次想起过尤邈。 那只魔又不重要,她想他作甚? 可是五百年过去,她解了禁足,反倒一闭目便会梦到尤邈自戕那日,不是梦见他的容貌,而是梦见自己当时的笑容,当时左手边的凉意,梦见净瓶破碎,水淹南海,梦见青竹开花,竹林枯死。 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地梦见。 她明明都不记得尤邈的样子了,可还被困在他死的那天。 不对,不是他死得那天,而是净瓶破碎,竹林枯死的那天。 她开始有些恨他,不知不觉地开始恨他,恨他为什么非要在南海自戕,为什么不由她想得那般在角落里静悄悄死去。 她没有骗如来,她真的没想让他死,虽然她也确实没想让他活。她是想让他自生自灭的,只要不在她眼前死便好。 可他偏偏在她眼前死去了,还毁了她的竹林,毁了她的净瓶。 她不再梦见他死的那日,便开始不断梦见凡间之时两人的恩爱模样,梦见他偷偷在偏房做一些不入流的孩童玩具,梦见他在小厨房哼着轻柔的调子为她准备膳食,梦见夜里他腼腆又小心地向她求欢,将她轻柔地拢入怀中。 梦见那双兽一般天真又执迷的眼睛。 真恶心,她一梦见就觉得恶心。 嗔心已去,她反倒生了恨意。这样漫无目的,肆意疯长的恨意。 恨他的死,恨他的蠢,恨他自作多情,最后竟恨他为何要踏入柳心楼。 如果他不踏入柳心楼,她还有很多棋子可以利用,可偏偏是他踏入了柳心楼,偏偏是他不知死活地来招惹她。 他活该,他活该!观音反反复复地想,反反复复地恨,一边不知不觉地开始不断地搜罗他的魂魄,不断地朝着那把破碎的魔剑施法。 一万年过去,魔剑始终不肯回应她。 两万年过去,她好似有些平静,渐渐接受了南海枯死的竹林,已然破碎的净瓶。 只是她仍旧没有停下施法,在天地之间徒劳地搜寻尤邈的魂魄。 第三万年,凤后芙绫诞下一位小殿下,她去道贺之时,察觉到一丝淡薄而熟悉的灵气。同年,她开始化作不同的样貌,变作不同的侍女伴在那位凤凰小殿下的身侧,看他逐渐长大。 麟逍两岁的时候已经十分依赖她,她陪着那孩子在昆玉宫里玩耍,生得玉雪可爱的小孩子刚会走路,一点也不像只凤凰,反倒像只白白胖胖的幼鹅,走路摇摇摆摆。没走几步,就摔个跟头,他也不哭,就笨拙地爬起来,朝她伸出短短的胳膊,一双黑亮的眼眸期盼地看着她,奶声奶气道:“抱……抱……” 观音看他良久,半晌没抱他,他就固执地朝她伸着胳膊,也不哭闹,只是口齿不清地不断重复:“抱……” 观音没由来地叹了口气,俯身将那小小的团子抱起来,麟逍这才喜笑颜开,立刻抱住她的脖颈,埋在她颈窝闻她身上那熟悉的淡淡清苦气息。 待到麟逍十八岁时,她已不知换了多少张面容陪在他身边,昆玉宫的侍女并不怎么更换,但麟逍从不注意,也并未察觉他身侧的侍女每两年便换了一张新面孔。 观音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下意识不想陪伴他很久,但又的的确确在他身边待了多年。 一转眼竟已过了万年。 她看他众星捧月般地长大,看他呼朋唤友,同龙女在云海里看星河迢迢,看他在爱里长成恣意明亮的少年。那张脸和尤邈没有半点相似,那双眼也不似尤邈一般固执倔强。 尤邈是锋利桀骜、满身孤寂的,麟逍却是柔和稚气、从不孤单的。 观音知道他们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麟逍每千岁时她每每送上贺礼,久而久之,麟逍也将她当作亲近的长辈,偶尔来南海拜见她。 但他来了那么多次也没有令南海的竹林复原,魔剑的剑灵也从未为他出现。 她不得不认清——麟逍不是尤邈。身份高贵的凤凰不可能是那只绝望死去的魔。 她只是习惯了看他,习惯带有一丝期望。 决不是期盼尤邈死而复生,只是……只是期盼她的竹林重生,净瓶复原。 但到底是不可能的,在麟逍两万岁的生辰当日,她离开了昆玉宫,再也不守着他了。 没曾想他竟坠入了孽海。观音有些想去看他,但纠结半晌,还未去昆玉宫便收到如来的传召。 那日被禁闭之时,如来竟允许她暂理冥府之事,她毫不客气地将冥君暂时关押在十八层地狱的那些男人打入了畜生道,这才施施然回了南海禁足。 她知道如来不会拿她怎样,就算是天帝来了也得给她几分薄面,如来更不会降罪于她。 每隔五千年如来便会召见她,扔出些许问题。 今日,他又问她:“四万年已过,观音,你还认为是他们自作自受吗?” “自然。”她依旧给出相同的答案:“凡人为了利益做出些自相残杀的事再寻常不过,世尊为何总要揪着不放?” 如来默然,看她空手而来,于是问,“你的净瓶呢?” 她佯作恍然:“世尊召见,我匆忙而来,忘了带。” 两相无言,如来叹道:“他死了,你当真不悔?” 观音没有一丝犹豫地回道:“不悔。” 如来看向澄泉里始终不曾圆满的弯月,摇头道:“你对他真的无心?” 观音从容道:“无心。” 麟逍不知不觉又是满面泪痕,他站在那池澄泉中,清晰地听见观音说不悔,道无心,背上的伤疼痛难忍,眼泪便滴滴落在澄泉之中,搅乱了那晃荡的月影。 好奇怪,怎么还在做梦?这梦怎么这般真?他不断地抹掉眼角的泪,实在不愿待在此处。 闭眼凝神片刻,他果然逃离了宝殿,却迎来轰隆隆的坍塌声。 好似是一座山像在坍塌。他疑惑看去,是人间? “咦,那边竟有座道观!”有女子的声音响起,无数人涌入那座冷落已久的道观,眼见紫薇树上挂满满是灰尘的褪红红绸,雕花大缸里投满了无数铜板,大殿里的象头瓶里只余枯萎的辨不出模样的干花。 “依陛下玉令,妘女国国境内不得兴建神庙,召人来将这道观推倒罢。”一群人下意识压低了嗓音提议道。 “那这些铜板怎么办?”有一女子看着雕花大缸犹豫道。 “这……”她们并不信奉神灵,但诸国对神殿依旧颇为敬畏,她们读书识礼,也知这些铜板定然是人祈福而留下的,于是思考片刻:“就待道观推倒之时一起埋入地下罢。” “是。” “大人,你看那儿!”一道惊呼响起。 众人站在殿中顺着她的手势遥遥望去,对面的青山之上屹立着一座巨大的山像,女子面目柔和,无悲无喜,只是多年历经风雨,山石被洗涤吹刮,有些许零落沧桑之意。 “此处竟有一座神像至今未被发觉。” “大人,你看这……”众人犹豫不决,这还是她们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高大巍峨的神像,比那道观里的神像更令人震撼,一笔一划栩栩如生,背后无数青树的衬托下更显得端庄雍容,可见雕刻者的用心。 “依我国律法,毁了罢。”那位大人语气也有些惋惜,可还是咬牙下了令。 “是。” “不!”麟逍下意识地大喊,但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 时间在麟逍面前模糊了,眨眼的功夫,麟逍便眼见着众人领着工具将道观推倒砸毁,灯油枯涸的长命灯脏兮兮地滚落一地,沿阶绑着的那些风化脆弱的红绸被人一扯就坠下了,紫薇树被斧头砍得七零八落,红绸长垂。 那些陈旧的红被粗暴地扯下,扔在地上,雕花大缸被一锤砸碎,无数铜板哗啦一声四面滚落,和那些红绸一起坠在泥地里。 神殿里的象头瓶清脆落地,枯萎的花终于落叶归根。 “不……”麟逍喃喃道。 一切都坍塌了,聆音观彻底化作灰。 而人们渐渐聚在了那座山下,围住了那尊安静的山像。 “不!别碰她!”麟逍无助地嘶声吼道,飞身挡在那座山像面前,人们却径直穿过了他。 “她不是神像,她是我的……她是我的妻子。”他哽咽到语不成调,仓皇地回头,绝望地看着对面那座巨大的山像被人们一刀一斧无情地凿平了面容,砍下了四肢,抹平了所有雕刻的痕迹。 他们离去了,再也没有一丝面目痕迹的山也骤然倾塌了,鸟雀惊飞,松树滚落。 轰隆隆的坍塌声中,麟逍看着尘烟滚滚,无数尘埃飞舞,他泪眼模糊,想起来是那只魔在自戕之前温柔吻过的面目。 那只魔用杀人的剑一笔一划耐心雕凿的山像,是他的妻子,不是什么神像。 但都毁了。 麟逍背上疼痛似火烧,下意识皱着眉试图制止眼泪肆意流下,开始混乱地自言自语:“你别哭了,你别难过了。” “过去就过去了。”麟逍伸手狠狠抹去眼泪,好似在说服一个陌生人,“是她下令让她们推倒神像的,没什么可惜的。” “她都不难过,你难过作甚么?” “你也别再缠着我了,这些看了也是白白伤心。” “她都说你是活该了,算了罢。” “你不可执迷。” 眼泪被抹干,麟逍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她不喜欢姜花,她喜欢竹林。” 他对着坍塌的山重复说:“你不可执迷。” 一切如潮水般退去,麟逍睁眼醒来,手一触上面容便摸到冰冷的湿意,他抬起袖子胡乱擦干净脸,从怀中摸出了那颗忘情丹盯着瞧:“到底是不是梦?” 思索再三,他起身更衣,转眼踏入了南海。 童子见是他,语气熟稔地解释道:“殿下,菩萨前去拜见世尊了,还未归来,你稍等。” 麟逍一听想起梦里大雄宝殿里的对白,笑得有些生硬:“好,你自去忙罢,我等等便是。” “好。” 童子离去了,麟逍便在竹林里百无聊赖地晃荡,这些竹子青翠欲滴,他看着却觉得哪里别扭,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瞧瞧是不是真的竹子。 竹子当然没什么变化。麟逍无趣地收回手,却见竹林深处一处不平,似乎埋着什么。 他下意识打量了四周,慌忙上前去查看,指间灵光一闪,那被掩埋的魔剑便显露出来。 麟逍震惊不已,这把破破烂烂的魔剑不就是他梦中那只魔的佩剑? 他心情复杂地伸手去摸,初时竟感到一分微弱的阻力,似乎不许他触碰,但也只有一瞬,他顺利地握住了这把破败的剑。 麟逍拿在手里把玩,心中可惜:这把剑再也没有一丝法力,剑的主人既死,它便不再认主,如同破铜烂铁,谁都可以碰。 这是物证罢。麟逍心中受到了冲击,他一直尊敬的菩萨原来如此狠毒,他做的梦都是真的。 他似乎被那只魔的心情所影响,实在不知如何面对她,但这把剑给出了答案。 他不去想为什么这把剑会被藏在南海,他下意识觉得再想也无济于事,只怕惹得那只魔更为伤心。 他叹了口气,迅速将剑恢复了原位,逃离了南海。 童子出来之时正见他远去的背影,还来不及阻拦,麟逍已经离去。 童子目瞪口呆,不明所以地回去了。 没有人注意到,他离去之时,那一株他触碰过得翠竹被剥开了虚假的颜色,露出本来的灰败之色,而在竹根底部萌发了一棵幼嫩的新芽,又随着他的离去迅速枯死了。 终章 麟逍回了昆玉宫又陷入了沉睡,孽海之水带给他的伤太重了,清醒时便觉疼痛难忍。 但一入睡便又是不曾断绝的荒唐梦。 这一次他梦见了那只魔同观音缠绵之景。 又是在人间,在那个偏僻的洞府内,夜里那只魔神色期盼地守着她沐浴,将人轻柔地抱回榻上。 麟逍见了大惊失色,猛然转身,喃喃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他凝神想要逃走,那只魔已经开口说话:“丹妘,我想……” “你别想了!救命!”麟逍僵硬地掩面斥道,“那是!那是……求求你了,收手罢。” 但他这一通抱怨那只魔是听不见的,周围很快响起一些黏腻的亲吻声,帷幔都未放下,那只魔就将人压在榻上辗转亲吻,凌乱的喘息声如魔音贯耳。 麟逍十分惊慌,开始捂住耳朵,却掩不去那熟悉的温柔嗓音低声求道:“尤、尤邈……慢、慢些……” “我想亲亲你,丹妘……你身上好暖和,我想再贴近些……”那只魔恬不知耻地诱哄着人,麟逍越听越痛苦,恼怒地一把放下双手,转身严厉地警告他。 “你!你胆大包天,那是…那是神,你这样……你、你不被弄死才怪!” 但他一转身就瞧见那赤裸的女体,熟悉的温柔面容被那只放肆的魔吻红了脸,肩膀、脖颈处处都是暧昧的吻痕,那双纤长的腿被强硬地打开,她有些难为情,双眼朦胧地望着身上人,看上去极好欺负。 “救命!啊啊啊啊——”麟逍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心里慌得要死,聒噪地叫喊着,偏生又转不开眼。 “你完了,你死定了。”麟逍崩溃道,“完了我怎么办,我会不会被灭口,啊啊啊啊——” 他遮住了双眼,从指缝间隙欲盖弥彰地看着床榻上的两人,痛苦道:“我不是故意要看的,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那人玉白的手没什么力气地推在那只魔赤裸的胸膛,反被他拽着手腕放在唇边,肉麻又下流地根根吮遍。 “尤邈……”她低声唤道,想扯回手又不去看他含情的一双眼,僵硬之下反倒被他吻在手背,带着笑意抱怨道:“丹妘,你怎么还是这般羞,为何不瞧我?” “救命,你都要被弄死了,还逞嘴上英雄呢?你住口罢!”麟逍提心吊胆道。 谁知那人并没有怎么斥责那只魔,反倒是有些挣扎地顿了顿,而后缓慢地搂上了他的脖颈,不太自然地吻上他的唇,那只魔闷笑两声,立刻扣着人加深了这一吻。 “?” “?!” 麟逍大跌眼镜,一颗心怦怦直跳,面如死灰道:“完了,这下真死定了。” “造孽啊,我怎么这么倒霉?我太冤了。”麟逍又是委屈又是害怕,更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放肆,索性拉了个椅子就坐在床边看着两人。 “反正都要死了,也没什么不敢看的了。” 他的目光大多落在那人面容上,从她有些失神的姿态到她透着几分迷茫的眼眸一直看个遍。 不知为何,明明是暧昧春色,他看着看着却有些悲从中来。 “你说你啊,死得也不冤,这任谁看了不觉得她……”他顿了顿,悠悠叹了口气,“不觉得她对你有意呢?” “可是她……她可是神啊。” 情事结束之时,那人还自然地缩在那只魔怀里,抬头便在他唇瓣印下一吻。 麟逍下意识就摸上眼尾,警告道:“做这种梦就不许哭了啊。” 昆玉宫的床边却坐着一道雪白的身影,麟逍皱着眉翻来覆去,露出背上血肉模糊的伤痕,观音按住他的肩膀,迟疑地触上他背上的伤,低叹一句:“怎生伤成这样?” 她手一抹,青色的灵光流转,麟逍背上的伤没有任何舒缓,他依旧皱着眉疼痛难忍的模样。观音犹豫地抚上他的眉间,麟逍却忽然动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观音心下一颤,眨眼之间化作一名侍女模样。麟逍却没有睁眼,只是拉着她的手放至唇边,无意识地吻了吻她的手背。 观音双眼睁大,猛地抽回手,落荒而逃。 满殿寂静,麟逍始终没有睁眼却缓慢地抬手遮住了自己双眸。 他闻到了,她身上凑近了就能闻到的清苦气息,是这么多年他身边侍女才有的气息。 他从来粗心大意,但一直记得儿时那位侍女身上的气息,苦苦的,但又十分清新。 后来的侍女身上也大多有这样的气息,只是近来再未闻到了。 他想起来了,南海的竹林不就是那般苦涩的味道? 原来是竹叶啊。 好苦。 良久,麟逍才起身,从怀中摸出了那颗忘情丹,试图将它咽下。 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地放至唇边,他都无法顺利地将它投入口中。几番尝试后,他无奈道:“可我不是你啊,你怎么不让我吃?” “吃了罢,对你对她都好。” “我真的不想做梦,也不想看你们的恩怨纠缠了。” 他说完便再度尝试将忘情丹吞下,可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将那淡色丹丸落在了床榻。 麟逍看着那颗落在被褥的忘情丹,忽然就落下眼泪:“我可不是你啊。” “你别害我。” “我不是你。” “我不是……” 他低声呜咽,语气逐渐悲哀起来:“我怎么会是你呢?” “我、我可是凤凰啊……” 幽鸣仙山上的天顷刻便暗下来了,至此麟逍闭门谢客,推脱身体有恙,不再大办千年一次的生辰宴,也再不去南海拜见观音。 时间一晃至天赴历九万四千七百年,九重天忽然生乱,那位新晋的监兵神君因恋慕司命,堕仙为魔,试图强娶司命,反被司命打下凡间。 事已至此,本并无什么惊奇之处。 可千年后,那位名唤斐孤的堕仙竟手握魔剑独还,大开阴血阵,重新逼上九重天,将司命掳去。 观音这才有些惊讶,魔剑始终不肯回应,幽鸣仙山也突然戒备森严,她没有理由再去探望麟逍,也渐渐对那片枯死的竹林释然,两万年前她便将独还扔下凡间,丢回袅谷。 但尘封数万年的阴血阵再开,那人手握独还又是为了情,总归是让她平静的心再生波澜。 只是还未等她试图插手此事,如来再度召见,警告她不得插手司命之事,也不许她去见阴血阵的主人。 观音没有办法,眼见着九重天的神官几次三番前来西天求救,也碍于如来只能装聋作哑。 其实也不是仅仅因为如来之令,她开了窥天镜暗暗观察斐孤,看他手中握着的魔剑是否唤醒了剑灵。 那个人确实很像尤邈,那种偏执的神态,孤注一掷的做派实在很像尤邈。 若说她对尤邈没有一丝怜悯,那么在这几万年的静默里,她会逐渐淡化尤邈的不好,美化他的那份痴心,于是后知后觉地对尤邈生出了一分怜悯。可惜,尤邈已死,这份微不足道的怜悯便转嫁在了斐孤身上。 因此她瞧着斐孤步步紧逼九重天,哪怕他手上握着的魔剑剑灵没有一丝回应,她也仍旧没有出手。 斐孤得到了尤邈未曾得到的她的半分仁慈。 更重要的是,观音认为司命能够自行解决他。 她利用尤邈屠城后的两万年,九重天果然迎来了新任司命。她同那位司命有过一面之缘,见她形容冷淡,不苟言笑,但司命殿那棵寂寞的命缘树终于不再是一成不变的死白,化作了雨过天青的温柔色泽。 妘女国的命格以后便要由司命掌管,观音知道这些年妘女国还在顽强存活,但也忍不住问司命她们会如何,司命客气回她:“凡人命格依天而行,只凭天意。” 非常客套且笼统的回答。观音倒也不失望,她与天斗,胜局已定。 若说她们要依天而行,那她胜了这天道,妘女国人的命运便要依她而行。 何况观音一眼便看透这位看上去格外冷淡的司命是以悲悯入道,手段强硬却又心思柔软。 观音挺满意这位司命的,只是……这位司命或许不知,天道也许不会告诉她,她却是命犯桃花之相,命中注定有一情劫。 但奇怪的是,司命已然悟道,参破情爱,顺利飞升成神,怎么好似越过了情劫? 后来观音瞧着司命处理梨画一行神官的姻缘之事,渐渐有些明了,或许司命便是自有手段解决了情劫罢。 直到斐孤的出现—— 司命的心境不稳,竟然还未解决斐孤,甚至同他定下了牵魂契。 牵魂契。观音已许久没有想起这个玩意儿了,她越发觉得斐孤是否便是尤邈的转世,竟然连牵魂契也知晓,还用它牢牢缚住了司命。 很奇怪,观音一边盼着司命快刀斩乱麻,果断地杀掉斐孤,又希望她能够对他仁慈一些。 但当司命真的与斐孤结下牵魂契,将死之时召出了独还剑灵之时,观音心中又是十分复杂。 她与独还剑灵在虚空中对视,依旧感受到对方强烈的怨恨与厌恶,但为了斐孤,剑灵依旧现身了。 她怎能不怀疑斐孤便是尤邈的转世? 可即便斐孤手握魔剑,观音却也清楚任何人都可以操纵那把剑。尤邈既死,魔剑早就不愿存于世,破罐子破摔任人触碰。 其实,不能触碰魔剑的人才是魔剑真正的主人。 但斐孤能手握魔剑,甚至召出了剑灵,观音便实在不知道斐孤到底是不是尤邈。她在这一份不确定中,莫名认识到——转世以后,尤邈原来会另有所爱。 而后司命还在与斐孤纠缠不休时,那位奚殷神君为了司命闯入了南海。 观音随口敷衍他求救之意,奚殷竟冷笑道:“昔年观音化倡,以救淫迷,原来如今也是想逼她去救那孽障!观音千面,菩萨既如此好的心性,何不再化作司命模样,亲渡那邪魔一回!” 观音短暂愣住了,而后便是觉得可笑。 虽则奚殷知晓这一桩佛门秘闻,可惜他说错了。 她没有亲渡邪魔,她逼死了邪魔。 观音瞧着奚殷的眼眸,看他险些入魔,愤怒地驱使灵力涤荡南海,弹指间,一望无尽的青翠竹林刹那枯朽,纷纷坠下灰叶。 真像啊,这样执迷的一双眼。 真像尤邈。 那种不管不顾,为爱痴狂的神色,真像啊。 她拦住了奚殷,让他陷入昏睡,亲手接住了他软倒的身躯,抬手抚摸那双眼。 奇怪,斐孤和奚殷都那般像他,可是真正有尤邈一丝灵力的麟逍却和尤邈没有半点相似。 四周的竹林静悄悄的,被奚殷的灵力揭穿了伪装的假象,观音看着那些灰败的竹叶,又有些感慨。 尤邈,她许久没有唤过这个名字了,在梦中也不曾再见过他了。 她以为她已然解开了心结,也不再愤恨了。 可是竹林却还未重生。 罢了,罢了。 不久司命假死脱身,奚殷险些自戕,观音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传影至孽海去见司命。 观音开门见山地问她:“你喜欢他吗?” 司命想也不想否认道:“我不喜欢他。” “你说谎。”观音的声音冷淡下去。 司命惊讶地抬头,观音并未看她,幽深的目光却是落在司命裙角处。 观音已经许久未曾见过姜花了,那花是那人最喜欢送她的。 “这花很美。”观音赞了一句,温柔道:“我说笑的,我只是想来告诉你。” “请菩萨赐教。”司命一头雾水。 “你要是真的想让他死,他会死的。” 是了,她是来提醒司命的,若司命真想让斐孤死,斐孤早就该死了。 司命却这般心慈手软,犹豫不决,她分明对斐孤有情,分明狠不下心。 若斐孤不是阴血阵的主人,观音便帮司命出手了。她若出手,可不像司命那般手下留情,多番顾忌,斐孤必死无疑。 果不其然,最后司命还是留了斐孤一命,这场风波就此揭过。 观音本来想要将独还拿回来的,可那斐孤被关押在独苏山天牢,她也实在不好接近,也就作罢。 直到三千年后,观音在随月仙山上偶遇司命和斐孤。斐孤似乎在同司命玩闹,将手中的魔剑独还抛着玩,博司命的注意。 司命只是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斐孤便一把将剑抛至身后,丢得老远,黏黏糊糊叫她:“苦楝,你又不理我。” “我不过就是想要个名分,哪里很过分了?”他好似很委屈,“那我算什么嘛?这般见不得光,男宠都起码有个名分,我什么都没有。” 司命还未说话,却听一道气急败坏的男声传来:“哎呦!谁!谁乱扔东西?” 司命这才停下,淡淡瞥了一眼斐孤,转身前去查看。 斐孤耸耸肩,也随之调头,却见一红衣少年捂着头埋怨地看向二人,弯腰就去捡剑,那修长的手指刚一要碰上剑柄,一道灵光忽现,他猛地嘶了一声,连剑也碰不了,抖着手皱眉摊开手心。 观音恰巧便眼见这一幕,当即怔在原地。 “殿下,失礼了。”司命已走上前去,捡起独还,稍稍挡在斐孤身前,“殿下可还好?这孩子顽劣,不慎惊扰了殿下,还望殿下见谅。” 这红衣少年正是麟逍,他看了看司命,埋怨的神色勉强收了收,还是不大高兴:“司命,他怎么把剑乱扔,砸到我头了。”麟逍狐疑地看向斐孤,“他是谁啊?司命不是昨日还与赤凛夜会,这是谁?” 他挑剔地看了看斐孤,嘀咕道:“瞧着也不如赤凛模样俊俏,司命你还是与赤凛更般配些。” 这可扎了斐孤心窝子了。 “他说什么?你和赤凛夜会?”斐孤当即发作了,从司命手中夺回独还,剑指麟逍:“你说什么,我不如谁?” 麟逍眼见人长剑一指,当即也来了脾气,召出一柄长枪同斐孤针锋相对:“我说你不如赤凛,小小年纪,耀武扬威的,你谁啊?” 眼见着斐孤就要和麟逍打起来,司命眼疾手快地按住人,挡在斐孤身前,像是说给麟逍听:“殿下误会了,昨夜我只是在与赤凛殿下商谈要事,殿中亦有赤睢殿下,实非私会。” “那他是谁?”麟逍问道。 斐孤也目光灼灼地看着司命。 司命沉默片刻,勉强道:“是我殿中养着的一只白虎。” 麟逍幸灾乐祸地笑出声,嘲笑道:“原来就是只神兽,哼,那赤凛可以放心……” 斐孤脸色变了,眼神失望地看了一眼司命,委屈地紧抿着唇,也不再听麟逍言语,毫无风度地提剑走开了。 麟逍还想奚落几句,却见那白虎一走,司命也变了脸色,颇有几分紧张地追着人离开了。 麟逍看着两个人莫名其妙地走了,头疼地捂住了刚刚被剑砸的脑袋,他手心也一阵火辣辣的疼。 “真倒霉,这叫什么事?”他是为给赤星摘月榴花来的,刚被飞来横剑砸得眼冒金星,连以往梦中那柄熟悉的魔剑都没认清,就同那白虎吵架去了。 他若是注意到了,定然不能这般轻松,可惜除了隐于暗处的观音,在场人无人注意。 观音看着两万年不见的麟逍摊开手反复查看,愁眉苦脸地捂着脑袋离开,她脑袋也是一片空白。 真的是他?独还不肯让他碰,麟逍……麟逍真的是尤邈。 观音站在原地良久,看麟逍走了,地上残留着从他怀中遗落的月榴花。 她莫名笑了一下,怎么前世今生还是喜欢给钟情之人送花啊,笑着笑着观音又轻轻叹了口气。 她没有去追麟逍,只是默默回了南海,地上的月榴花无人捡起,孤零零地落在土里。 这日麟逍回了昆玉宫,实在疲倦,一不小心又睡着了。 他一发现自己陷在梦中,又吓了一大跳。 天知道这两万年来他基本不敢入眠,就怕又梦见什么有的没的。 五千年前他背上的伤还没好,他尝试了无数次想吃忘情丹,总是吃不了,久而久之,他便也放弃了,只好忍着疼,忽略背上的伤势。 但今日的梦好似有些不一样,他不过是在重复千年前的梦境。 他没见过这个地方,看上去好似人间,又无一丝人影,到处都是姜花,处处都是榴树。 有位黑衣青年沉默地站在榴树下,久久凝望着远处纷飞的姜花。 “喂,是你啊?”麟逍一见他就知道是那只魔。 那魔没有回应他,只是一路沉默地走到一座道观前。 麟逍脸色有些难看,那不就是那座被推倒的聆音观? 那只魔站在道观里,亲手从紫薇树下摘下一条褪红的红绸,缓慢地走到院中那口雕花大缸里。 水缸中只有零星几枚铜板,水面浮着一轮圆月,随之晃荡的是几片黯淡的竹叶。 那只魔痴痴望向水中,麟逍也好奇地看向那口水缸。 “观音,你还未放下。”有威严的嗓音落在耳边,麟逍一听便知是如来。 那水面忽然浮出了观音的容颜,她依旧神色平静,莞尔一笑:“世尊要我放下什么?我并未拿起,谈何放下?” 麟逍小心地观察那魔的神色,却见他并无伤心之色,只是面露眷恋地伸手触碰那水面,好似是在抚摸她的眉眼,那动作极为温柔小心,叫人鼻酸。 “那他呢?你还耿耿于怀吗?” 观音笑笑:“世尊是在说谁?” 麟逍眼尖地瞧见那只魔手轻微一抖,五指蜷曲,缓慢地收回。 “那只魔。”如来提醒道。 “世尊说笑了,他从未在我心中,谈何耿耿于怀。” 唉,他听了都替那只魔心碎。 水面的容颜消失了,麟逍又不受控制地落泪了,他眼眶泛酸地去看那只魔,却见那只魔弯起唇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他将手上那条陈旧的红绸轻轻扔进水缸内,水面一时被染红了,月影一晃,歪歪扭扭地重新拼凑成圆。 麟逍不明所以地看着那只魔动作,又见他从怀中摸出一块残缺的铜板,紧紧握在手心里。 半晌,尤邈困难地摊开手心,翻手任那块铜板坠入水缸,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麟逍眼见尤邈长久地凝视水面,低喃一句:“如汝宿心,惟佛之归。” 那只魔笑了笑,一字一句道:“你不可执迷。” 铜板落到水底打了个转,尤邈缓慢地闭上了双眼,麟逍看见水面出现了观音的容貌,可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那只魔再度重复了一遍,嗓音嘶哑,却有几分释然:“你不可执迷。” 麟逍惊讶地看见他逐渐消失,化作一场烈火焚烧后的无数灰烬,他低声再说了一句:“不见。” 麟逍的泪再度夺眶而出,心好像也空了一块。 眼前的一切都化作无数灵光,一寸一寸地消失了,漫天雪白的姜花像一场融化的雪一般,在日出之时全然消失不见了。 麟逍看着周身的一切化作乌有,眼泪也奇迹般地止住了。 他看见自己当时醒来之后,满心都是想要见观音一面,不知为何,那时的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一定要见她一面。 于是他果然莽撞地去了南海。 竹林之中,那一袭白衣静静立着。 麟逍开口唤了一声:“菩萨。” 观音转过身来,依旧手持净瓶,同他四目相对,只这一瞬,麟逍忽然心痛莫名。 他像是从未见过她一般,又仿佛思念已久,心竟没由来地酸涩不已,背上的伤又隐隐作痛起来。 观音一见是他,微微一笑:“殿下来南海所为何事?” 麟逍也不说话,就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直把观音瞧得维持不住笑容时,麟逍才笑了笑,客气道:“菩萨,我一万五千年年前不慎坠入孽海,背上受了伤。” “殿下的伤势还未好?” 麟逍摇了摇头:“司命赠了一颗忘情丹,可我无论如何都吃不下去,想了想便作罢。” 观音闻言一僵。 麟逍却从袖中拿出那颗淡色丹丸:“既然我吃不了便赠给菩萨罢。” 观音张了张口,还不知道说什么,麟逍已然冒犯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把那一颗丹丸放入了她的掌心。 “送给菩萨再好不过了。”他朝着观音轻轻一笑,缓缓松开了她的手,颔首告辞了。 风过竹林,观音握着那颗忘情丹,呆怔在原地,看麟逍潇洒离去的身影,忽然觉得被风吹得浑身发冷。 手中的净瓶再度摔在地上,她看着四周阴沉的竹林,轻轻闭上了眼。 她知道,麟逍不会再来见她了。 这片竹林也终究不会再复生了。 麟逍的梦也戛然而止,这一次他醒来拍拍脑袋就将一切抛在脑后了。 …… 又过五千年,观音于天溺桥上遇见三两位神官聚集,缘生神君在同他们说些什么。 一见观音,立刻热情地招呼道:“哎,菩萨!” 观音上前微笑道:“缘生,怎么了?” 缘生神君一脸喜气,从怀中摸出大红的喜帖递给观音:“北海的五公主同幽鸣的凤凰小殿下即将大婚,天帝亲自赐婚,给诸仙家发喜帖呢!菩萨正好在此处,可巧拿份喜帖,免得我再跑一趟。” 观音眼见缘生递上那张刺眼的喜帖,神情不变地伸手接下了。 一旁的神官还在谈笑:“我记得当初那位小殿下好似就是为了五公主坠入孽海的罢?看来是钟情多年了。” “是啊,幽鸣这几日可有的忙,听闻五公主喜爱月榴花,那位小殿下搜刮来了仙山上所有的月榴花,将整座幽鸣仙山堆满月榴花。” 那位白眉神官慨叹道:“年轻真好,可真浪漫。” “是啊,不知道送什么贺礼才好。”神官话锋一转:“菩萨准备赠个什么宝贝呢?” “自然是备份厚礼。”观音笑道,“我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了。” “菩萨慢走。”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观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待她停下之时,才发觉自己竟来到孽海之畔。 孽海一如既往地水色动人,云霞漫天倒映在水面,红火似榴花。 观音静立了许久,面上也没有半分笑容,这才从袖中拿出那张喜帖,随手抛在了孽海之中。 喜帖叮咚一声沉入孽海,观音甚至没有打开看一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不知道,在她走后,缘生敲着脑袋,失声道:“糟了,说错了,不是凤凰小殿下,是大殿下。” 神官安慰他:“那也无妨,喜帖上写着名字呢!”他打开喜帖,“北海赤星同幽鸣麟樾大婚。” 缘生尴尬笑了笑:“瞧我,忙得晕头转向!还好喜帖没弄错。” “无妨,无妨。”一群人说说笑笑,不当回事。 昆玉宫内却是叫苦连天,麟逍极为不耐烦:“你说你和我兄长成婚,为什么我来摘花啊,累死我了。” 赤星一朵花砸在他头上:“都免了你的贺礼了,采些花怎么了?” 麟逍嘀嘀咕咕:“你和我兄长成亲了,这幽鸣山上的东西还不都是你囊中之物,你还想要我送什么贺礼?做人别太过分!” 赤星脸上是掩不去的甜蜜,轻哼一声,低头嗅了嗅那花,随口问道:“你身上的伤好了吗?” 麟逍阴阳怪气道:“多谢五公主殿下记挂,我的伤一万年前就好了,劳您现在才想起。” 赤星有点不好意思:“嗨,这不是忙着呢,眼见你生龙活虎的,料想并无大碍。”她看了看四周,悄声问道,“你吃了那颗忘情丹?没再做那些古怪的梦了罢。” 麟逍手里捏着月榴花,闻言顿了顿,摇头道,“我没吃,也没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了。” 自那日麟逍贸然去南海将忘情丹送给观音后,他回昆玉宫便觉疼痛难忍,不自觉地昏睡过去了。 但这一次他再没有梦到那些古怪的场景了,也再也未曾有心痛至想要落泪的情绪了。 待他苏醒之时,只觉得一身轻松,他有些莫名的直觉,匆忙褪下中衣,对镜自照。背上的大片焦黑伤势一夜之间竟无影无踪,只余一片光裸完好的皮肉。 所有痛苦就像一场梦一样退去了。 即便后来再重复梦见了一次去南海见观音的景象,他也再不难过了。 “那便好。”赤星笑道:“没事就好。” 麟逍笑容轻松道:“是啊,没事就好。” 天赴历十万零七百年,北海与幽鸣结亲,大宴宾客,广邀诸天神佛观礼。 彼时锣鼓喧天,红绸遍地,诸神赴会,贺礼堆积似山,众神纷纷贺喜,独观音未曾到场,虽则她也令童子送了一双珍稀的雪白顶冰花。 听闻五公主喜欢花,她自然也顺着五公主的喜好送上花。 南海仍旧十分寂静,清苦的竹叶气息却掩不去罕见的清冽酒气。 观音坐在竹林里,开了一坛酒,她看上去有些醉了,举杯醉醺醺地遥祝道:“贺你大喜之日。” “恭喜你,恭喜。”她举杯饮下苦酒,低垂的眼眸却是一片清明。 “恭喜啊恭喜。”观音重复道,手渐渐握紧酒杯,猛地掷向竹林。 酒杯砸落在地,清冽的酒液洒在青竹身上,青竹毫无反应。 观音起身,愤恨地掐住竹子,青翠之色在她手下化为破败的灰,她喃喃道:“凭什么?凭什么还不复原?” “你都成亲了,为什么还困住我的竹林?” “为什么?” 她想起那日世尊询问,她固执地说:“他从未在我心中,谈何耿耿于怀。” 世尊终于问她:“那你的竹林呢?那你的净瓶呢?你还不明白它们为何会破碎、枯死。” 观音抿紧唇角,不发一言。 “别再守着麟逍了,守着他也无用。” 观音猝然抬头,对上如来悲悯的眼。 原来世尊都知晓。 “你的嗔心由世人而起,那只魔却全了你的杀心。” “你的嗔心有他,杀心有他,你的心魔是他,可他已经死了,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观音愤怒道,“我何曾有什么心魔?” 如来只是坚持道:“观音,该放下了。” “忘记他罢。” “我未曾记得他。”观音咬牙道,见如来目无波澜地凝视她,怒而拂袖离去。 “他没死,他成亲了,可是我的竹林还是回不来。”观音自嘲道。 “回不来了。” “可是,我不悔!”她起身冲着无边广阔的苍天大喊,“我告诉你,我不悔!” “我赢了!” 天不会回答她,只余清风飒飒吹过,观音的白衣被风吹起,她站立的姿态那般骄傲,凝望青天的眼眸也是一如既往地冷静清明。 她长久地仰头望天,最后疲惫地闭上了眼。 “我赢了。” (全文完) 一个剑灵的独白(番外) 我叫独还,是一个剑灵。 自我主人尤邈死后,我已经被观音困了五万年了。 我永远记得我主人死去的那天,也永远不会原谅观音。 见她之前,我的主人还是满心欢喜,预备着将他的妻子的魂魄带回去,回他们的家。可在看到观音的刹那,我的主人便再也没有一丝希望了。 我的主人那么绝望,他受了那么多苦,为她折翼,为她换血,为她祭魂,都没有一刻痛苦过眼下。 他是那般狂妄嚣张的魔,但菩萨好手段,竟能叫一只魔绝望至此。 主人他这一生也不过痛哭过两次,每一次,每一次都是为了她,主人才落下泪来。 太痛苦了,比他折翼祭魂还痛,我与主人感同身受,剑身都为之震颤。 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楚,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忘记。 我听见我主人的心声,他想问她为什么戏弄他,但最终没有开口。 痛不欲生,他当真是痛不欲生,毫无留恋了。 主人死的那一刹那,观音还在笑。我满腔怨恨,却被强留了下来,自此被困于南海五万年。 主人之死没有令观音有片刻动容,可她的净瓶毁了,竹林枯死了,她才终于慌了神。 哈!她活该!她困住我,不过是为了复原她的竹林,恢复净瓶里慈悲的力量,这才苦苦搜寻我主人的魂魄。 最可笑的是,她甚至把幽鸣的凤凰认作了我的主人,自以为是地守在那只凤凰身边。 我太爱看她这样愚蠢的行为了。 那年凤凰来了南海,被我的剑身吸引,握住了剑柄。刚开始,我努力不让他触碰,为的就是骗过观音,让她彻底相信主人就是凤凰。可惜,那时法力虚弱,只勉强支撑了片刻,还是被凤凰握住了剑。 两万年过去,我始终不肯回应她,她的竹林也没有恢复,终于忍无可忍将我扔下了凡间。 可巧让我遇见了斐孤。 他也不是我的主人,他只是和我的主人太相似了,穷途末路的堕仙,又是为了情爱沦落至此。 他拿到了我主人的典籍,上头记载了阴血阵的阵法。我主人试炼了无数次的血泪经验,被他轻松地学了去,这小子运气真好,不用一遍一遍投入魂魄,一遍一遍尝试杀人,来确认阵成。 我本不想现身的,直到那日斐孤也险些步我主人的后尘,自戕于司命面前。 那一天就好似我的主人再度自戕于我眼前,我主人死去的场面还那般鲜明,让我也跟着难受起来,我不想看他死,终于还是现身阻止了他。 这一刻,观音又察觉了我的存在。 我想她以为斐孤是我主人也好,以为凤凰是我主人也罢,都好,我就要她以为我的主人还存活于世,却眼睁睁瞧着她的竹林再也无法复原! 可惜,观音终究是观音,她没有为斐孤停留太多目光,也不再徘徊在凤凰身侧。 那可不行啊,她想就此释然? 她做梦! 三千年后,斐孤与司命漫步在随月仙山,恰巧观音也在,凤凰也在。我在斐孤神识中传话,要他将剑抛至身后,他不明所以,还是照做了。 哈!果然砸中了凤凰,这一次,我拼尽全力阻止了凤凰触碰魔剑。 我故意的。我就是要观音亲眼看着凤凰无法触碰魔剑,让她相信凤凰就是我主人的转世,让她再度围着凤凰打转,却眼睁睁看着净瓶无法复原,竹林永远死寂! 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她,我的主人他死了,早死了,死了七万年了,死得干干净净,同阴血阵一样毁得彻彻底底。 我也随我的主人一起死了。 菩萨你不知道罢,当初鬼差被我主人斩于剑下,发出怨毒的诅咒:“尤邈,你犯下如此重的杀孽,弑神屠城,终将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一语成谶。 我的主人确实不得好死,被阴血阵里万鬼撕咬,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了。 阴血阵,菩萨你明白吗?他投入一魂,都要忍受被万鬼啃噬的痛楚,每一次用魂魄作引子都要时时刻刻同那些冤魂厮杀。 每一次失败,便彻彻底底失去一魂,直到最后唯余一魂一魄。 阴血阵是禁忌的杀阵,也是死阵。 我的主人性子决绝,做事孤注一掷,不留余地。他本身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寻她的。无所谓痛苦,也无所谓生死,若是阴血阵不成,他便坦然赴死。 可惜,他成了。我的主人便是太聪明了,只要他决心要做的事,总是能做到。 可是他也太愚蠢了,一只魔怎能生出真心来,怎么敢妄想和一个凡人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何况那不是凡人,那可是观自在菩萨。 菩萨啊菩萨,自然看不起袅谷焚烧的血,看不起聆音观里堆满的铜板,看不起紫薇树上绑满的红绸,看不起他一颗魔心,看不起他身体里肮脏的血。 更看不起我主人种满遍地姜花,相思楠榴之树的宿心地。 她见都没见过,我主人打造宿心地的温柔神色,她也不在乎。 毕竟她连牵魂契都无法与我主人缔结,那可是情契啊。她对我主人没有一丝情意,自然是不成的。 哦,对了,还有那座山像。 妘女国的人依菩萨的令推倒了聆音观,凿毁了那座他亲手雕刻的山像。 那是我的主人用魔剑为她雕的像啊。 他死了,法力尽失,保护聆音观和山像的结界全消,非常顺利轻松地被世人毁了。 无所谓了,她们可是依照菩萨的命令啊。 菩萨的神殿遍天下,信徒千万,又怎会在意一座拿不出手的山像。 没关系,她也不必知道,反正对我主人也不重要了。 毁了好。毁了,我的主人至少还能保留一些微薄的尊严,显得不那么可笑,毁了好。 太蠢了我的主人,菩萨第一次给他的护身符他也不打开瞧瞧,就那么妥帖地存放着。只要他打开便能发觉那里头放的可不是平安符,而是满含杀意的镇魔符。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菩萨不就想杀他了吗? 菩萨给我主人送的礼物是随时能要我主人命的镇魔符,几株自己并不喜欢的苍白姜花,一个虚假的夭折婴孩和洗不清的无数杀孽。 而菩萨给妘女国的人送的则是挂在脖颈,饱含护佑之力,世代相传的愈疮木,命令她们推倒神庙是想避开神官的耳目,怕仙家插手她们的生活,甚至最开始菩萨不欲让倡女杀人,也是怕她们轮回以后再受苦楚。 菩萨早就为那些倡女打算好了,她们不过短短几十年的阳寿,菩萨都考虑得如此周全。 可菩萨却从未为我的主人考虑,无论他沾了多少杀孽,无论在菩萨离去的百年后他有多痛苦,菩萨都不在乎。 菩萨可真公平,可真慈悲。 怪我主人蠢,临死之前才想明白,原来你开始送的就是镇魔符。 原来一开始你就没想让他活。 主人妻子死去的那日,他也该随她一起死去的。那样他也不至于发现全是菩萨你的谎言,悲哀地自绝于南海,被万鬼撕咬,永世不得超生。 真的很痛,我每每想到主人那日的痛楚,我的剑身便会颤抖。 多痛啊,痛到我也恨不得立刻意识全消。 他终于在我眼前灰飞烟灭,一缕魂魄也不剩了。 永世不得超生啊,菩萨,你明白吗? 他死得很彻底很痛苦,菩萨,你满意了吗? 你竟然还以为他可以转世,以为这样一缕魂魄都不剩的魔能顺利降生为天生神格的尊贵凤凰。 哈,菩萨你不觉得可笑吗?我的主人怎么配啊?他可不配成为众星捧月的凤凰殿下,他没有那么好的命。 凤凰身上只是一缕因被你无数遍搜寻而拼凑起来的缥缈意识。 凤凰他阴差阳错跌入了孽海,孽海是什么地方? 孽海是汇聚世间爱恨嗔痴之地,主人那一缕散碎的过往意识附在凤凰身上,又在孽海之中被唤醒尘封的记忆,才叫凤凰受了重伤。 凤凰他可不识情爱,菩萨你一定以为他是我的主人转世,毕竟只有我的主人一片痴心,深陷情爱,才会导致凤凰无缘无故被孽海之水所伤。 哈!可惜他不是,主人过往的记忆终究会消逝,那残存的附在凤凰身上的僵硬意识也单薄如斯,归无是迟早的事。 这天底下再也没有我的主人了。 菩萨你也永远别想当作无事发生,就一直将凤凰认作我的主人,以为他死而复生了罢。 我喜欢看你这般困惑不解的样子。 你一定不明白为什么竹林枯死,净瓶破碎。你明明对我主人无情,视若无睹地看着他饱受折磨,怎么他一死你的净瓶便毁了呢? 菩萨啊菩萨,你以为你犯下这般重的杀孽,真的能全身而退吗? 你以为你斗赢了天,天罚便真的没有赐下吗? 你以为你的双手有多干净吗? 你以为你想杀的所有人里当真没有一个无辜纯善之人吗? 你当然看不见我的主人如何对襁褓中的婴儿、孱弱的老者,尽职的鬼差痛下杀手的。 稚子何辜?老者何辜?鬼差何辜?冥君何辜? 菩萨,你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真的就干干净净了吗? 观音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菩萨,你根本就不再慈悲了,你一次次地失态,一次次地愤恨,你早就不似当初一般心如满月了。 菩萨,你不是要当女子吗?正好,菩萨你别忘了,哪怕你再不喜欢他,你到底是和我主人结下了缘。 他若活着,那么满身杀孽便要一力承担。他死了,那么你也脱不了干系。 那些杀孽你也要承担一半。 你的嗔心,你的杀心,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 你对我的主人没有一丝情意,对他没有一丝怜悯,可杀心与嗔心到底是有他的。 菩萨,你们佛家不是讲“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吗? 那么菩萨,一起下地狱罢。 菩萨,你以为你赢了吗?如来没有告诉你吗?你早就在受天罚了啊。 你永远也别想再获得仁慈的力量,也永远别想再看那青青翠竹重新发芽了。 我祝愿你,永远寻不到答案,永远以为我的主人活着幸福美满。 而你便永远被困在一片枯败的南海罢。 这即是你与天斗的代价。 (结束啦这篇文。 从我而言我不认为观音爱尤邈,但是我的小姐妹看了觉得她爱他。我觉得说爱太勉强了,观音可能有点在意他,但决不算爱他。从观音的视角是冷漠的,从尤邈的角度又是有爱的,甚至麟逍旁观也会觉得观音可能有点喜欢他,但到剑灵的角度则是满腔怨恨的。可能就是不同的视角来看,容易有不一样的想法吧。 这篇文其实也该叫神坛之上的哈哈哈本来就是神坛的副cp,其实是一样的内核。观音和司命是有相似之处的,只是我觉得观音比司命复杂一点,心也更狠一点,我也不觉得她是坏女人,但她确实不属于传统佛家那种概念的菩萨了。之前在神坛曾提到观音去找司命说她说谎,她喜欢他。有读者以为观音是对尤邈后悔,希望司命对斐孤不要后悔。 才不是!想不到吧,观音可不会后悔,她只会觉得司命不够干脆,下手不够狠哈哈哈哈。 我觉得这是一个人物的魅力所在,天塌下来她也不会后悔。哪怕她会付出一点代价,她也绝不认错。 而尤邈和斐孤也是有相似之处的,只是斐孤临死之前还会大声呼喊,还想要司命的爱。但是尤邈没有呼喊,尤邈比斐孤又决绝一点。他是真的死心,所以沉默,他知道观音不爱他,所以很果断就死了,死得很干脆,不像斐孤拖拖拉拉说一大堆。 这就是对照组,对照组的意思就是一对he,一对be。写完观音更觉得神坛属于甜文,觉得司命和斐孤相爱哈哈哈哈,司命爱他,都没让他死。 其实神坛和观音都属于我童年(?)的梦想,司命把斐孤弄得要死不活,而观音直接把尤邈利用完逼死了。 古早的时候看了很多文都是男主利用女主,女主要么是杀手、将军、富家千金、公主,都被男主利用完成事业,然后女主自尽,男主就精神上悔恨。 我当时就不明白为什么不把男主捅死,而是自尽,为什么不是女主利用男主?为什么不是男主自杀?好像女主为男主冲锋陷阵很应该,年幼的我气死,凭啥啊。 所以观音也圆我童年的梦哈哈哈,观音把尤邈逼死了,我痛快了。 神坛有一些读者慨叹不是be,其实我都可以be,我的心早就像石头一样硬了哈哈哈,但是我觉得读者承受不住,我记得有读者在评论区说be了就哭死。 我想反正还有副cp,而且我真的觉得司命爱斐孤,没什么不可以he的,be就留给观音尤邈吧哈哈哈哈。 按照国际惯例,一般仙侠文男主一定可以复活,起码来个几生几世。或者要么就把麟逍搞成替身文学再纠缠一段时间搞成狗血虐恋巴拉巴拉。但是不行,这本就是痛快的be文,尤邈就是得死透!菩萨就是要独美!她是没有动情的,我觉得独美最好。 这样我童年的梦才能都实现了。 而且司命和观音我最满意的一点就是,她们的道心和佛心跟尤邈、斐孤始终没有半点关系,从始至终她们有她们的目标和机缘,有没有尤邈和斐孤,她们都始终是神坛之上的神佛。 我觉得这篇还是不算虐,没有把我虐得想流泪,写得甚至又很轻快,有点失望,可能就是因为我是甜文(?)选手吧哈哈哈 迟早有一天我会写出一本虐到我边打字边流泪的文哈哈哈 谢谢阅读,下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