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中的奈尔》 上篇 「雨停了!雨停了!」 能听见外头孩子们的嬉闹声。卡汶随手拾起一边的笔,将纸片压在桌面上,凑向窗边。 他看着孩子们手中握着风车,在路旁追逐、玩耍。雨水从屋簷边滴了下来,在地上的水洼中敲出清脆的滴滴声。 风车叶片像是一朵朵花一般旋着,雨滴牵出了一丝丝白丝。 安好的午后。 双手贴在窗櫺上,看着天真无邪的小孩儿们玩耍,他的嘴角微微勾了一下,面上泛起一点红晕,双眼闪着。 他坐回书桌旁的椅子上,提起笔来。忽来一声巨响,伴随着狂风,打断了他。 他能够听见楼上不敌暴风而遭辗碎在墙壁上的傢俱摆饰。 「卡汶!」 「妈,我没事!」 这风只有那一阵,他推开窗户向外一看,那群玩得尽兴的孩子们早不见踪影。 他好似知道了什么。 巨响后是一阵震慑人心的寧静,想着刚才那惨烈的声音,卡汶衝上了楼,来到门边。他轻轻推了推,再加一点力气,怎么推也推不开门。 他有些乱了,于是他将背部整个贴上门板,双脚卖力地踱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推开了个小缝。 卡汶将手插进了门缝内,背抵着门,硬是将手臂伸直。 门终于开了个够他进房的大小。 他转过头一看,只见处处是碎玻璃运动东倒西歪的家私。而在房间的另一头,仅有那扇敞开的窗。 他低下头,找不着任何能够落脚的地方。他只好随手拾了本书,一本白皮书,扫开各种杂物,为自己开条路。书皮扫着玻璃碎片,抑或是木头碎屑,他小心翼翼。 然而又是一声巨响,且理所当然地挟带着风。 那风自窗户灌了进来,将他开好的路又再吹散。他整个人也遭风提起,摔回了门上。 他知道下一阵风的到来不会太久,他可是急着的。扫着扫着,索性踩着杂物翻了过去。先是一张倒置的凳子,再是一盒不知哪个柜子落出的针线盒。 「啊!」 总是会踩到些尖物。 终于来到了窗边,他将窗户狠狠地甩上,并将锁扣拉至最底。又是一声,那声响越来越近。他双手摁着窗户,心里有些慌。 身上冒着冷汗,心脏越跳越快。 他听见母亲喊着自己的名字。他试着回应,话音刚出,却又被那步步逼近的声音打断一切,已不晓得第几次。 整幢楼微微倾斜,他重心不稳,一个踉蹌跌坐在地。抬起头来,却见沙发、铁椅、木桌各各向他撞了过来。 幸亏他反应迅速,将铁椅翻倒。以四隻椅脚与椅面造出了个小空间,且椅面能够为他挡下任何朝着他来的物品。他将双手环住身体,头置在腹部与大腿之间的空隙中。藉着年纪尚幼,身材较为矮小,他得以完美包覆于铁椅下的空间。 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感受到房子更为倾斜。檯灯的灯罩不敌来自四面八方的撞击而断开,里头的灯泡亦随之爆裂。喷散的碎片敲中椅脚,「叮」一声地弹开了。 一本白皮书向他飘了过来,轻而柔,他便一把拽住,抓起来垫着头。 这房屋多像是在悬崖边,摇摇欲坠。在所有物品都不再移动后,他睁开了双眼。就在他准备放下警戒,准备自椅下爬出时,房子却忽然疾速落下。那一剎那,他真以为自己成了将死之人。 房内的物品微微飘起后又撞回原位,玻璃窗应着东西的归位而破碎。一切仅发生于短短几秒,却已足够让他见上了黑帝斯一面。 记取教训,他可是蜷在那好一段时间才缓缓睁眼,小心翼翼地松开双手。拨开障碍物,他抬头,地成了墙,墙成了地,满目疮痍。 他又是一个转头,眼角馀光瞥见了在墙上的小窗。竟说见那扇窗宛若见到了生机。他又翻过成堆的物品,走向那扇生命的希望。 他爬出窗外,半个人影也寻不着。 不只自己的住宅,在视野内的建筑无不是这儿歪那儿倒的。柏油路裂出了好几条大缝,街灯、草木皆是遭连根拔起,掉落物散满地。 面对这样的景象,他怔住了。 其实他早闻有所谓的边境衝突发生,谁料小衝突竟成了战争,还轰入了自己的家园。蝗虫一般的毁了所有,事后却是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晓得怨言无济于事。已入暮,他的肚子饿得咕嚕咕嚕叫着,但他没有食物。现在的他,可是无依无靠,一切需求,都得自己解决。 战火并不会因为他是个孩子而手下留情,砲弹也是不长眼睛。 即使嘴上这样说着,「可怜可怜我吧,我还想活命」这样的想法,仍旧是在脑里打圈。 他一无所有,能不能活下来,皆是未知。 「先找个地方安下来吧。」他告诉自己。 又再次环顾四周,没有一栋房子是能供人居住的。他相信,还有希望。 「想啊,卡汶,努力想。」他闔上双眼,全神贯注。 佇在那,绞尽脑汁地想着,站了许久,他忽地抬起了头,瞪大了眼。嘴角勾起,双眸中难掩喜悦。 「防空洞啊!」他自语道。 位在庭院,那是由一片门板及一坑地洞所组成的小房间。打开门来,里头还是挺寒酸的,至少还有四面墙、地板、以及一盏灯。 眼看日头已落西山,是睡得暖为优先。他又冒险爬进不是何时会坍塌的房内,拖出了几条毯子。 简单堆了个「床」,他将身体窝在里头。虽然是能够好好休息,但他却一点儿也不安心。 才正准备闔上双眼,上头自己曾经的家,便轰隆一声垮下。 他好害怕。 忽地,身后的那楼便如玻璃一般塌下,惊心动魄,心灵迷离失所。 双手攥紧了棉被,却又是空虚。 于是他随手抓了本书。 一本白皮书。 月光下,能隐约看见封面上是个绑着麻花辫的小女孩,面上掛着个温柔幽雅的笑容。身上一袭纯白洋装,復古设计,兴许是五十多年前所流行的款式。胸前一条水蓝色丝带系成的蝴蝶结缀着,垂坠的模样,很是淡雅。坐在有着絳红色坐垫的椅子上头,双腿併拢,手摆在大腿上,细緻的手指相互交叠着,气质非凡。 「她真好看。」卡汶心想。 这想法一萌生,他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这本书坐在家里也是有段时间了,他从来都不认为自己会以「貌美」来评价这个女孩。甚至在他的记忆中,曾经有批评过这女孩的容貌。 他毫无头绪,但他也不在乎。此刻的他,认为这女孩是美丽的,是慈爱的,他甚至有那一瞬间有个荒谬的想法:这个女孩能够保护自己。 这个想法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一个小说人物,从未存在过,能够保护自己? 却是不知为何,捧着那本书,能够抚平卡汶的不安,能够使他感到被保护着。 拥有这书,能够让他安心入睡。 中篇 日出,鸟啼声将他自睡梦中拉了起来。他揉了揉眼睛,将书本怀着,便站直身体,迎接这崭新的一天。是新生命的开端,是未来的起点,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推开门,抬起头,今日的空气较昨日灰濛濛的模样,清澈了许多。 他深深吸了口气,凌晨露水洗净的空气格外沁凉,进了胸腔是特别舒服。 早晨使他充满干劲,但他的肚子又是不争气地抗议着。 「好吧,现在就去想办法餵饱你。」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道。 他起步,却发现手上的书是挺碍事。但他又是不愿意放下那书,奈尔──那女孩的名字──可不只是个普通的小说角色,她是卡汶的心灵寄託,是他的定心丸。 为了能够随身携带她,卡汶找了个布背包。是个茶棕色的麻布袋,上头沾了不少尘土,他拍了拍,使土会掉落,沙尘飘起又再消散,吹了口气确定袋子是乾净的,他才将书置入袋中。 揹上背包,他轻搥了胸脯,为自己打气。 肚子的叫声提醒了他自己的飢饿,「哪里会有食物?」他的脑中浮出了平时与母亲共同採买食材的那条街,想像中的他正牵着妈妈的手。他还记得怎么走,还记得右转后第一间房子是个麵包坊。 顺着自己的记忆,他真来到了那条街上。 不见昔日热闹模样,不成屋的建筑旁,飘过的枯叶轻轻落地。 那麵包坊已变形,一边的墙贴着对面的墙,至于屋顶,早已不见踪影。他打开装着商品的柜子,里头有麵包十多条,看着是保存得不错,作为食物是绝对没问题的。 他将麻布袋置于木柜旁,微微倾了柜子,麵包便一条条得滑入袋中。他的肚子正空着,便探进袋里抓了个白麵包出来。 他将麵包撕成了两半,一半丢回袋子里头,一半拿在手中。他张大了嘴巴,仅仅一口就咬去了大半。 「嗯──」他一边嚼着,一边点头。 味道不错,还算新鲜的。对他而言,这麵包堪比山珍海味。 啃完了半个,他还想再接半个,但自问这片荒芜中能否再找到食物,他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又揹起麻布袋,朝归去的路上前进。 回到了房间,他将布袋放在墙角,拉着布袋的两角并提起,麵包与那本书落在一旁的布上。 他拾起书,轻抚去上头的麵包碎屑。他凑近些,看着奈尔,她双眼灵动,岂不似活生生的人? 他又撕了半个麵包,置在奈尔面前。 「她可不能饿到哇。」 卡汶的眼眸里头是柔情万千。 白日存粮,提水;入夜捧着书安眠。卡汶的每一天,皆是这样过去的。 有着奈尔在身边,即使她只静静地坐在那儿,他总能特别有精神。他能够感受到温暖,感受到关怀。 若是她得以成真,卡汶?斯特莱?格林,能够突破任何难关,无所畏惧。 夜半,翻了个身,睡得正酣。 下篇 也不知几个日出日落过去,他是越来越习惯这样忙碌的生活了。纵使他只是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他依旧能够靠着自己坚韧地活下去。 「奈尔,我做得很好吧?」他在天与他初醒时,将书举着,笑着问道。 女孩并没有给予任何反应。 无应答,他也是不恼。 他迷恋奈尔,可说是走火入魔。 那个夜里他辗转难眠,怀中书本也不知读过多少遍了。间着的他也不晓得该做些什么,索性推开门,走到外头吹吹风。深吸一口气,夜晚一路凉进肺里头。一弯新月高掛空中,数颗星星点缀着,和奈尔在一块观星,多么的恬然自得。 战战兢兢的生活中偷来的一点悠间,他无暇思索其他事情,只专注于眼前的美景,只在乎身旁的奈尔,只用心于享受着当下。 却是不知什么忽抢去了他的注意,他耳尖微微一颤,好似听到了什么。 「有人。」他喃喃道。 便是抓着白皮书,转身奔回房。 他的耳朵盈满了秒针擦擦的声响。一秒、两秒、三秒…… 一夜未成眠。 简单包了份午餐给自己,和书一同置入背包中。今日份的工作是挑水,他蹲下身,拎起门边的两个空水桶,顺势开门走了出去。 昨夜的那些声响,縈绕在脑海中。 才刚踏上路,金属物撞击声便传进了他的耳中。这并非寻常声响,他所害怕的,成了真。跌回防空洞内,拉上了门,熄了灯盏。 该锁门吗?他思索了一阵子,若是锁上了门,必被猜中里头有人。于是他冒着险,将门轻轻扣上而已。 「冷静,」他告诉自己。「没事的。」 他将麻布袋以双臂压在自己怀中,欲将其穿透身体一般。金属物撞击声是慢慢接近着,他甚至能够听见那人靴底踏在庭院沙土上的沙沙声,亦可听见衣裤布料的摩擦声。最后那声音停下,自门缝看出去隐隐约约能够看到双腿,枪械上膛的「喀嚓」声,微小又宛若怪物般地攫去他的希望。 他想逃,但无法。脚步声在外头旋了许久,他知道他什么都改变不了,只得祈求上天放他一条生路。 然而老天却是不怎么理会他的祷告,踩踏声已至门前,那距离可是短到连那人的呼吸声都能够被纳入耳中。心脏的跳动已达到了巔峰,无时无刻不准备自口中跳出,但他的吸吐气却是不寻常地渐缓。他既是紧张,又异常祥和。感觉自己离死亡只一步之遥,是害怕死去,又放弃挣扎。 屏气凝神。 他回想去,他是怎么对奈尔许下承诺的。那日早晨,外头下着雨。那雨声可是如冰雹砸在地上一般沉重,他并不打算出门了。 雨水使得本已寒冷的天气更为冻人,被窝里暖得很,他才不愿意离开哩。 不能工作,等同于间着。他将怀中的书本移至自己面前。外头雨水击在泥巴上的声音浑厚,雨声和万物声响混杂在一起,无法分辨。 他的直觉告诉他,谨慎行事。 掀开棉被便是将整个人裹在里头,白皮书像是黏在他手上一样,他怎么也不肯放开。他低下头,望向封面,抚了抚奈尔的脸蛋,轻轻笑了笑。 「奈尔,不用担心。战争会结束,我会照顾你。」 当天那是这样承诺的。伴着雨声。 是啊,为了奈尔。 他知道他不得放弃,他不能违约。 既然如此,也只能够放手一搏。 门「碰」一声地甩开,卡汶与那双腿的主人,一个男人,四目相交。男人的枪枝正瞄准着他,两人皆没有任何的动静,只相望着。卡汶双眼直直瞪着,丝毫没有移开视线的意思,是认真,也是呆滞;男人手紧握枪枝,手指抵在扳机上,要是有什么风吹草动,只需指尖微微一颤…… 「碰轰!」 男人开了一枪,那声响可是惊天,而卡汶依旧是一动也不动。未见血光,只见子弹尾巴后拖着长长一条白烟,悠悠地散去。 男人的神情有些惊讶,但又恢復了淡定。他轻蔑地瞥了躺在地上的卡汶,便转过身去。 「约翰,你找到了什么啊?」远处传来另一人的话音。 「没找到什么,」男人回答道。「开了枪没流血啊,大概是尸体吧。唉,浪费了颗子弹。」 男人离去,门也缓缓关上。 卡汶还是侧躺着在地上,眼睛瞪得可大了,一眨也不眨。身形消瘦,面色惨白,彷彿不带一点生机似的。 他就是藉着这模样,骗过那男人。 男人与他同伴的声音渐微,看来是走远了。等了许久,卡汶才疑惑地向自己的胸前看去。他全身颤抖着,心脏跳动缓不下来。松开双臂间的布袋,将其拉开。他缓缓拿出了书,只见那书的封面毫发未伤,内页炸成了毛球,还挟带着刺鼻的火药味。木板製的封底上有着细微的刮痕,是它让子弹的路径稍偏,使卡汶逃过一劫,使弹中地。 孰知当时自认滑稽的想法,竟成真? 奈尔,保护了他。 他怎能不惊讶,怎能不高兴?他盯着奈尔,感动得流下泪来。他将奈尔紧搂在怀中,嘴上不停重复着「谢谢」二字。奈尔不动声色,依旧是坐在那椅子上,如这一切自在安排之中。 情,可以创造奇蹟。 他不害怕了,他再也不害怕了。他得以征服任何阻碍,他所向无敌── 因为有奈尔。 碧绿色的双眸,池塘上的涟漪一般虚幻地真实着。她笑着,温柔若水。 她能使卡汶暂时忘却一切不愉快,她的平静能起波澜。他知道,往后的每一天,都会有奈尔。 奈尔是寄託,是希望…… 她是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