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泠泠 1v1舅甥》 part.1来了 入秋,天阴阴地,上午下了场雨。 市郊尽头,远山挂出缎缎灰青云气,小雨丝丝斜斜,经雨一淋,咸城看着比日照时沉亮新鲜。 沉的是绿植巴掌茸茸的叶片,从街边、公园压压探出,深碧甸甸。 雨天清霭,有颜色的东西显得镌眼。 沉的也是气性,下雨天,人焦不起,躁不动。 上午十点,秦师傅在火车站拉客,整点方过,上来一阵大雨,旅客匆匆出站,出租车很快拉了满座。 雨天容易堵车,秦师傅开地稍慢,一路把客人送达目的地,雨势渐小,车里还剩个学生。 乘车人里边,学生好认,年纪轻轻,头发都留不长,梳整齐了,脸上干干净净,戴眼镜,在车上眼睛并不乱看,沉思一样望向窗外。 如果你和对方说话,人眼一睁,显然刚在自己的世界里被打断,回过神后,才回味你说的话,而后认真交谈。 学生坐在后斜座,堵车的时候秦师傅和她搭话,得知今年高叁开学比以往早,心里想到自己那个将读高一的女儿,话不免多起来。 “姑娘,在哪所学校读啊?咸城有几所中学名气很大哩”,秦师傅说,“好多外地学生,跨省跨市赶这儿求学呢。” “……咸石中学。”女生说。 秦师傅讶了声,“那是个好学校啊,和北城门松岗把我们省的分数线拔地老高了诶。我女儿今年中考,全路东区两百一十叁名都落榜了,那两学校都上不成,统招分数线最低六百叁,对外控制线还高二十分哩。” 秦师傅话里尽是惋惜,但他做人做事好满足,所以教谭山雨听出来,那口气里,还有对女儿能考到那成绩的骄傲。 谭山雨于是说:“您女儿的成绩也很优秀了,能读其他的好高中。” 绿灯亮了,秦师傅踩油门出去,慢慢讲自己女儿考了哪的学,拿到录取怎么失落,他和她妈妈又怎样开导等等,语调很是轻快。 谭山雨耐心聆听着,不时出言应和,或把递到嘴边的问题倾倒出来。 她逢人闲聊,脸上总挂着笑,听师傅讲的兴高,神情也更欢泼,可渐渐接不住,干咧着嘴,不知该如何说。 “诶,姑娘”,秦师傅顺起把话头引到谭山雨身上,“我看你是外地来的,拿这么多行李家里人没送送?” “……噢,我爸妈比较忙,我来这边也有好几次,熟悉了,没问题。” 秦师傅点点头,“在外面上学的孩子都独立。” 这话才反说,家里孩子能送到外地求学的,大多境况优渥,此处有房的,专请保姆照顾学子起居,条件稍次,更有母亲陪读。 秦师傅驶车进去丰江路西口,道旁生着梧桐树,排排高大,里处店门各开,客人进进出出,街上也满是打伞的人。 谭山雨乘直达动车,从家往湎水县车站去前,她爸在镇上商店买饮料面包。外头稍落雨,老板娘倚玻璃橱柜后边,看电视,嗑瓜子。 镇上还有些妇女,平时农忙,以往下雨天聚一处纳鞋,近几年,网络越发发达,她们刷刷手机视频,不再用浆糊糊布片,而是从网上买来半成品,一下雨,各自躲在家中。 车窗上的雨珠微微一晃,秦师傅停下车,叫,“到了,姑娘。” 谭山雨望眼计价器,钱包捏在手里抽了一张五十,递上去,外边栽摆成小区名字的大片叁色堇挂满雨珠,分外亮眼。 秦师傅把后备箱行李取出来,坐回车里,背上湿了一片,雨又将来了。他从副驾窗望眼出去,有些人来往,独那姑娘没功夫打伞。 谭山雨跟在一提菜的老伯后边,进了小区,公寓高楼成一块一块高耸,抱团取暖般,而径路环衔,健身器材和儿童设施深蓝色,大红明黄,在园林绿化里受着雨。 谭山雨默默地走,没向身边路过的居民询问,十五号楼在哪个方向? 电梯乘到叁层,门瑟缩地抖开了一下,外边一个同是背包的女孩儿,拿着伞,想是要下楼,没进,替谭山雨按了键。 一直上到八楼,谭山雨找到八六叁的门牌,确认后,她松开行李箱,轻轻扣门。 开门的是她舅。 “舅。”谭山雨喊了声,扬着嘴角,露出一排前牙。 她舅应声,又笑着说:“小雨来了”,去接她的行李。 一个叁十二寸的皮箱,左手上还有只长长的收纳袋,提绳把人手心勒地又白又紫。 卫泠拎在手上感受了下,大概有五六十斤,他把行李靠在玄关后边,转头看见外甥女站在门口,脚在门垫上蹭了几回也没进来。 “没事,进来。” 谭山雨勉强地点头,想再蹭蹭,她一双鞋上满是雨水,一踏地,便落下两只水脚印。 卫泠蹲在鞋柜里找拖鞋,从里提出一双薄薄的棉拖,他扭头朝客厅里边喊:“薰薰出来,你姐姐来了。” 这一喊,卧室并没动静,倒是阮梁珂从厨房望了出来。 谭山雨朝里笑地灿烂,喊:“舅妈。” “小雨”,阮梁珂温柔地点头,又轻皱起眉,“怎么淋了这么多雨?受凉了吧?”走到她丈夫身边,说,“把鱼翻一翻,小心煎过了,我带小雨去洗澡。” part.2不说 卫泠本硕毕业进某上市商业银行干柜员,熬了十多年,上前年调到咸城分行做副行长。 这些时候,现行的各大银行均不再明面分房,卫泠从外地调来的,只补助了较为可观的住房津贴。 卫嘉薰小学毕业跟父母搬到咸城。打小住惯海滨,只有两叁次到内陆的经历,一开始,她吃辣喊嘴巴疼,喝醋叫牙酸,近年稍稍适应些。 阮梁珂宠她,一桌菜几乎不见辣。 “小雨,合胃口吗?”阮梁珂问谭山雨,又向着卫嘉薰说,“这个人啊,一丁点葱蒜末都尝不得,我和你舅顺着吃,也勉强你了。” “没有没有”,谭山雨摇着头,回忆般说,“家里我爸也吃的淡。舅妈做的菜很好吃。” 末了,诚恳地添一细节,“特别是这个红烧鱼,酱的味道很鲜。” 阮梁珂笑了,说:“那是跟你舅学的。” 卫泠原是咸城人。 谭山雨噢噢点着头,阮梁珂又说:“你舅听说你上午十点到站,本来该开车接你的,但正好今天要到市行开季度会,所以没接成。” 这个昨天启程时说过。 谭山雨同在电话中一般回应:“没事没事,打个车就到了。” 只是现下她神情生动,一副耿直天真的模样,不过昨天说坐公交,咸城忽然下雨,便改打车来了。 阮梁珂不再多说,只招呼谭山雨吃菜吃鱼。 卫泠一点半要到行里,阮梁珂在北城门松岗中学任教,正值开学前期,她带班主任,大小会,新生入学,以及各杂事搅和一起,这顿饭都是海绵里挤来的。 吃完饭,卫泠将碗放去洗碗机,跟阮梁珂前后脚离开。 谭山雨换下的衣服高高挂在阳台,她看了看,回到客厅。 “小雨姐,坐吧坐吧,没什么要做的”,卫嘉薰看着她,拍拍沙发,说,“我爸妈龟毛地很。” “噢噢。” 卫嘉薰比谭山雨小四岁,开学升高一。 “小雨姐,看电视吗?” “都行,都行。” 卫嘉薰把电视打开,问谭山雨想看什么。 谭山雨佯作思索,卫嘉薰把遥控递给她,另只手滑动手机,歪着头,头发盖住了半张脸。 过了会儿,卫嘉薰抬头,见谭山雨播了个动画电影,《疯狂动物城》。 “那你看,小雨姐”,卫嘉薰说,“我还有练习题要写,进屋了。” “嗯嗯,你去吧”,谭山雨重复说,“我看会儿电视。” 谭山雨的行李被她舅放到客房,背包面擦过,这会儿,剩点潮。 她从夹层掏出手机,给爸妈各发微信,又抽了张英语卷出去。 八月初下午,谭枋平从工地回来,换下衣服,告诉大女儿她学校提前开学,谭山雨说知道了,然后问她爸订票的事儿。 她爸蹲在台阶上看手机,把买火车票的软件翻了又翻,“这都要抢票了啊……”吸口手烟,说,“……能抢的上。噢,这还有个硬座的,七号下午两点二十二分D,你看,怎么个?” 谭山雨说行,洗了碗给她爸搓衣服。 “姐,姐,妈的电话”,谭小樟从屋里跑出来,指她手机说。 谭山雨抹了两把手上的水,看她妹一眼,对电话问:“妈,怎么个事?” 那头先说她家长群的通知。 “诶诶,是D,晓得了。” 又说甘宝莹家里的事儿。 “噢……那我明天和小樟去拿嘛……” 谭山雨捡重要的回,卫继祯那边也忙,等挂了电话,她妹在一旁问,明天要到外婆家里去啊? 谭山雨点点头,“是噢,给舅他们带东西过去。” 门锁吧嗒一转。 谭山雨把文言文本收进裤兜,噌站起,冲那侧进来的人喊:“舅。” 卫泠诶了声,站门口换鞋,问:“薰薰怎么不陪你,一个人无聊吧?” 谭山雨立在沙发茶几之间,见她舅望来,向外走动几步,回答说:“没有没有,薰薰有作业写,我在外面看电视”,稍微提高声儿,“可是最后的娱乐时间,不管怎么过都有意思。” 尼克和耳廓狐在雪地做爪爪冰棍时谭山雨就关了电视,她嫌没人看,浪费电。 卫泠笑了笑,“明天晴了,薰薰和你出去玩。” 谭山雨睁着眼睛,朴实地没说话。 “饿了吧?”,卫泠又说,“我去把薰薰叫一下,我们出去吃。” 开车到广越府明楼,卫嘉薰喜欢吃烤肉,交押金订好位,客多,里面还没人出来,服务生请他们在店外回廊等。 卫嘉薰去买奶茶,买完下去一楼逛成衣店。卫泠先前问谭山雨去不去,买喝的,顺便到处看看,打发时间,谭山雨回绝了,两人便靠着扶廊,一时无话。 来的时候,外边天色旧蒙蒙,一进大楼,灯光恍如白昼,也不知怎样的制冷机制,整栋环形楼,无论店内店外,都凉沁沁的。 然而姑娘们仍穿体恤短裙,露出一截长腰,一双白腿,手里拿了贴水珠的果茶,吸一口,和身边同伴说说笑笑,便搭扶梯上来,烤鱼甜品,炸鸡寿司,翩翩地走进各个店里。 谭山雨收回目光,脸上缀起细细的笑,“舅,你们工作几点下班啊?” 卫泠坐在廊下看讯息,听谭山雨说话,摁灭屏幕,面向她说:“规定是五点,不过都会加班,一般到家就七点了。” “……噢噢”,谭山雨说,“……舅,我明早就到学校,开学事多,早准备些好。” 她舅眼不大,低垂时眼睫毛遮蔽,人瘦,眼窝鼻子唇线更立体,张张嘴就要说话,谭山雨耿直的表情一顿,陡地怕她舅嘴里蹦出些挽留的话,接道:“舅,我走之前外婆拿了些东西来,让我带着,给你和舅妈,那会儿忘了说,回去取出来。” 甘宝莹还说,给你舅说,过中秋回来。 谭山雨怎么也说不出口。 part.3回来 近白露,夏季风退避叁舍,冷空气转守为攻。咸城早早秋凉了,降温的幅度并不明显。 谭山雨由开学便套冬季校服的大外套,一个月里,天更凛冽,早晚却不见着添衣。 咸城石门实行寒暑两种作息,秋冬季安排,开学即去了午休。一些身高马大的男生不在意温差,中午风大,窗帘盖不住太阳光,他们外套一脱,揉进桌兜,晚上实在冷才穿。 校服算不得丑,与正值青春的少年男女也委实划不了等号,水桶样的版型,有的女生会把长长的下摆塞进裤腰,外套拉链放开,这大概是全国统一。 天还没冷到十一二月那时候穿毛绒内瓤,不过一件短袖显然不能理事了,学生就加自己衣服,不过最外层还要套校服,拉链必须拉起来,见不到里面其他颜色衣服最佳。 这种时候,谭山雨里面还穿的短袖,拉链提至与校徽等高,不怕冷似的。 八月中旬开学,也有不少家长安排孩子早来咸城,找家教的占多数,其余大多走亲访友,游乐,添置新衣新书。 开学前,卫继祯的意思是,大女子东西拿的多,为了不赶时间,就早到咸城,在弟弟家中住两天,这阮梁珂一早和她沟通好的。 吃饭的时候,谭山雨对她舅妈说:“舅妈,不是学校开学,班主任都招小助理嘛,我前两年都选了,今年当然也接着干啊,你莫介意,我放假还来你家玩。” 她舅妈慢慢地笑,让“那个人”向小雨姐学习,上高中了,该积极一些。 卫嘉薰两眼放空,戳着蘸碟,听她妈点名,哼哼声,耸下肩膀,说:“知道了,当官嘛,当官嘛,不然像爸爸那样转不过脑筋被人压嘛。” 谭山雨往嘴里送烤肉,卫泠拿着夹子给她们烤,肉片在烤盘上滋滋滋响,他不时翻动,自己却不怎么吃,碟子里的调味酱也非常寡淡,一点醋,泡着青白的葱花。阮梁珂把肉夹到她们碟里,谭山雨满腮帮地慢慢嚼,眯着眼睛,一个劲儿说谢谢舅妈,谢谢舅。 开学之后,学校餐厅的食谱也换了换,下晚自习那还营的宵夜,肠粉芋圆刀削面,香的辣的,味道从门帘里飘出来,绕正前环形鱼池一周,沾染些郁郁桂花的脂腻香,校园里的气味,属这处奇特。 谭山雨吃了小份汤圆。 一般饭点,谭山雨为免排队,作业时间往后延一刻钟,老师遣同学叫,她是课代表,上办公室帮忙改练习,印刷试卷,有时吃不上饭。 有个叫习思淇的女生和谭山雨一块儿行动(指女生喜欢一起吃饭上厕所等等),两人吃完直奔宿舍楼,谭山雨去打电话,习思淇说:“我先回去,帮你打水噢?” 每层宿舍尽头都有饮水机,五楼的是个配电室,所以到四楼打水,人多,早晚要排队。 “好”,谭山雨对那女生笑,“明晚上我俩换换。” 学校半月放一个小周末,且住宿生不发手机,有电话要打的,统一在宿管处打。 谭山雨和习思淇性子些许类同,还都一个寒暑回家一次,快放中秋了,要给家里去个电话的。 “爸,我们下个星期放中秋节,叁天,我还是不得回来了,给你们说哈……” 谭枋平问家里带的肉吃完了没。 那是熏的猪干肉,油盐干煸能存段时间,谭山雨早到学校,每天买份米饭就肉吃,省了两叁天饭钱。 “吃完了,很早就吃完了,做的很好吃……” 她爸开口说了个“那你的”,谭山雨估计她爸要问钱够不够用,就听她妈的声音,“把手机给我,我给小雨说哈。” “……妈,你休假了啊?” “是,过节忙,老板叫我们把假先休了诶……” “那你中秋不放假啊?” “放一天。” “……噢。” 两头沉默住,谭山雨拿着话筒,向身后看,有六个人排队等着,她手无意识在木板桌角扣扣,宿舍阿姨在一旁觑她。 “小雨,你开学到你舅家里去,给他说回来过节的事儿没有?” 谭山雨极笨的,左手弯坠着装书和笔盒的手提袋,够地久了,话筒在耳边摇摇欲坠的感觉。 “……我没说。” 卫继祯说话声立马高了,“怎么不说诶?!” 谭山雨脑里忽然滚出一个麻线团,上边冒出许多线头,一个线头代表她家,一个是外婆家,还有其他一些人,她家的线头分了岔,而另一家,她外婆早分出来了。 一个新线头栓着她舅,卫泠,她舅的老婆女儿。 “我光顾着耍,忘了。” “忘了,这你都能忘”,卫继祯说,“你还能干个啥子。” 座机屏上显示谭山雨这通电话打了四分叁十六秒,在她盯着数字看的时候,秒数还在跑。 一会儿,卫继祯平复声腔。 “那你放假回来,我给你舅打电话,到时候你去找他,你们一路回来。” part.4闲话 阮梁珂祖家住湛江,一个靠海打鱼的村子,她与祖父母同住,祖父捕鱼销鱼,祖母操持家务。 她父亲是渔村里最早出来的大学生,然而没走稳当职业,由是经商,破产,破产,经商。 难的有个可贵媳妇儿,一路相随,教皇天不负有心人,最后支棱的一家网具店做大了,阮梁珂读完初中,家里办了厂。 她下首还有一个胞弟,二十二叁岁,考研还是进厂,犹犹豫豫,拿不准。 “爸妈叫回去看看,坤坤大叁还剩半年,要给他拿个主意。” 晚上洗了澡,卫泠把衣柜里行李箱取来摆平,自低着头,全神贯注卯滚轮上边。今年暑假旅游,酒店送行李箱时磕绊了,没在意接着用,滚一滚的,pia,轮子裂了。 他扭下螺丝,梅花起在地板轻轻一磕,又捏小螺丝放好,零件配件,脚边整整齐齐列着。 卸完滑轮,将接口打理干净,他问妻子,“来回时间紧,订机票还是高铁?” 他妻子说:“高铁吧,最近飞机失事的新闻看着让人害怕。” 阮梁珂声音娇娇的。 卫泠将新的滑轮拿在手里,往螺丝口上下比对,“那薰薰呢,跟你回,还是跟我?” 阮梁珂没应,断断续续说:“这都快四年了吧……隔这么久,回次老家,我不跟着,你家里要说闲话的吧?” 卫泠不吭声。 阮梁珂迭完干毛巾,半裸的胸脯往被褥上撑,又拖起下巴,望她丈夫。 卫泠把滑轮摁入接口,一手固定,一手拿地上起子,掌心还落着两枚螺丝钉,“明天你问问薰薰的意思,定下我就买票了。” 她对着卫泠的手想,那手真纤巧,像话本子的大家闺秀,沾一点阳春水,就该觉得万万不该。 阮梁珂看《倚天》小说,结尾处赵敏说:“无忌哥哥,你曾答允我做叁件事,第一件是为我借屠龙刀一观,第二件是当日在濠州不得与周姊姊成礼,这两件你已经做了。还有第叁件事呢,你可不能言而无信。” 张无忌吃了一惊,却不想,赵敏只要他画眉。 阮梁珂年少,觉得甜蜜,好笑,张无忌自小上山下海,学医学武,一只遒劲有力的大手细握眉笔,在女子脸上添画……想想。 好笑的劲儿全冲没了,只剩甜蜜。 阮梁珂散着神,却见卫泠抬头,黑色的珠子在她脸上停了一瞬,又很快垂到手里的活计上。 弄完说:“那边的事你不用担心。” 中秋节前,学校上完星期六的晚自习就算正式放假,谭山雨第二天照常起床,收拾行李。 “呀,你也要回家啊?” 同宿舍六人,都起了,有两人就住市里,几乎不拿东西,背了书便走,习思淇装了个包,预备泡图书馆。 “嗯”,谭山雨仍穿着校服,从柜子里迭了件外套,又装了内衣裤,边说,“有熟人顺路,我妈让坐人家的车回去,昨晚才确认。” 星期四,谭山雨的班主任叫她,说是她舅舅打了电话来。 放假,坐车,过节,班主任讲的清楚,谭山雨默默应声,对方顿了顿,递出手机,要她回个电话再问问。 谭山雨接过手机,第一遍打去,没接通,她顶着压来的目光又拨了一遍,仍是没人接。 “那你给家长打个电话,请假。” 班主任把手机递出来时,谭山雨脑袋“哗”一下。 上半年春季开学,高叁进行体检,筛出有个女生怀孕。接走孩子,她父母闹到学校,问明明全寄宿,学校怎么管理的? 德育处和住校部一查,放小周末和节假日,这个女生都出校了,而给她请假的人,自称是本人的叔叔。 会想的人,答案呼之欲出,再一查,也确实如此,哪里是什么叔叔。 谭山雨本无归家打算,班主任的态度萦萦绕绕,她平静地给她妈打了个电话。 “啊~真好”,习思淇笑盈盈地说,“回家过的愉快啊!” 五小时车程,行到一半,卫嘉薰从副驾扭头回看,“小雨姐,咱俩换换好吗?我这儿睡觉不舒服。” “行。” 卫泠停在就近的服务区,他们吃了早饭启程,暮起才会下高速。 这里的快餐店,一碗面条叁十元,一瓶水是平时四倍价钱。卫嘉薰吃了份汉堡套餐,另外两人都没吃多少。 吃过饭卫嘉薰去卫生间,谭山雨和卫泠在外等她。 因在汉桐县境内,这服务区就叫汉桐,伫在苍岭间,前不见村后不着店,可人为造的两条长龙声生不息,并不给人落寞,车来人往,反而热闹。 餐厅超市汽车音乐馆一类,住宿的楼最靠后,四层高,后背贴山林,下方四根方柱,把整个后底盘架高,凌空失险的感触油然而生,然而山溪由下淌过,清清泠泠,打色斑驳,面光滑的石壁咚咚而歌,给人美感。 谭山雨本打算拍张照,一想,手机在车上,她凝望着那处水,忽然嗤笑。 卫泠问她什么好笑。 “没什么”,她起先说,那是下意识的回答,又想想,照实说,“只是觉得再没比人眼睛更好的照相机。” 她舅不说话,也望着溪水,不像认同,又不像不认同。 噫!谭山雨忽然把手远离了护栏,回身看见有人停车,有人来往,男人的啤酒肚秃顶,手腕上的表,拿捏的矿泉水,干黄的大毛孔皮面。女人的长裙墨镜,金红的蜷发,脖上的丝巾,手里牵的狗,脚下的高跟小靴。 “舅,你”,谭山雨望向她舅,顿了顿,“你以前去外地上学还没修高速吧?” 她差点问成了:舅,你不想回去吧? part.5月光 谭山雨的小学班主任讲以往时代的苦日子,说自己父亲到咸城做买卖,来回要走两叁个月。 一旁小同学问:为什么要走那么久?买卖啥子D? 班主任说:“这个‘走’,可不是‘去’的意思,是说人的脚啊,用脚,用脚走两叁个月。” 说完,教室里鸦雀无声,几乎每个小孩的脸上,都一副揪人的表情。 他们或许还想象不到粗布短褂,脸色黝黑的上上辈怎么挑担背篓,翻山越岭,饿了啃口馍馍,逢溪才饮水,就为到大城里买袋盐的日子,但纯净的心灵已在为不复存在的苦难悲凄。 2008年,“五纵七横”国道主干线全面建成,其中一条过谭山雨的家镇。 它如何将以日为单位的行程缩短到时,如何沟通华北,西南,如何拉动几个经济带,推动某地区发展等等,谭山雨有直观感受,例如现在几乎没人需向人,向信用社借钱才能过节。她记事时,搞种植要本钱,或过年之前,家里还向稍有余裕的人家借个几百几千块。 但也仅限如此,湎水县穷,穷到近二十年里,没出过一个清北大学生(二十年前还有不止一人考上)。 宋井镇也穷,两千年才考上第一个大学生,蒲桃林村的卫泠。 其后隔了七八年,陆陆续续又有人考学考中,并去读了。除村镇人少,学生难出,原因只剩个穷字。 “穷是种病,除了没吃的穿的,把人的精神也磨没了”,谭瞭平说,“你想,整天围着山沟沟打转,你的思想能开阔到哪里去。” 谭枋平有兄弟姐妹叁人,大哥谭春平,妹妹谭芸平,谭瞭平是最小的那个,小八岁,还没结婚,幼年曾和卫泠一起读小学。 拐过一个公路大弯,远远的,谭山雨就见着家门头那盏亮灯,稍近,能看清院子摆的几条长板凳。 距离越拉越拢,起先是凳子上的人站起来,而后从堂屋,厨房走出几人,谭枋平伫在堂门口眺望,手里拿着一只旧灯泡,卫继祯从门里踏出一脚,掀起门帘朝外边观望。 谭山雨叫:“舅。” “嗯?”卫泠向前眺看,“一个月没回来,想家了吧?” “嗯”,她答应着,说,“我把薰薰叫醒了?” 她舅点点头,微微仰伸脖子,寻前面适合停车的平地。 停车熄火,谭瞭平走了上来,而后跟着几个熟人,人队一直拉到谭山雨家院子。 “卫泠是吧”,谭山雨的小叔立在一个地方,脚边枯草,脚下鞋底磁着沙子,刺——啦,刺——啦,脚踏不实,“……这都十多年没见了吧。” 是,卫泠四年前回来时,谭瞭平在外地打工。 谭山雨站在后备箱帮她舅拿东西,低头看见小叔的裤腿,她舅就松开手提绳,转过身。 “啊,是你瞭平啊,这都多少年没见了。” 小叔眼一瞪,声音突然放大,有点夸张,“诶,没想到你还记得我,意外的很哦。” 无奈,羞怯,紧张,欣喜,惭愧。谭瞭平干搓了下手,合拢不是,张开又不是,插进裤兜里,已经晚了。 谭山雨盯着后备箱的牛奶酒水,营养品海鲜,慢慢也转过身站直,她爸从后上来,嘴里说着回来了啊,快进屋去,脸上红红的,全是笑。 她舅在众人热情的招呼声里一句句回应,一边重将后备箱的东西往外拿。 几人手里提着抱着,往院子里去。 她妈从厨房彻底出来了,走下一个坎,叫,“泠泠回来了。” 卫泠说姐,回来了。 谭山雨跟着将手里提的两箱牛奶放到堂屋,进自己房间放书包,等出去,她舅已在院子长凳坐好,曲冲两条腿,向外撇开,卫嘉薰坐他旁边,双手迭在腿上。 卫继祯已经回了厨房,谭枋平在院子倒水。取两个塑料杯,倒茶叶,添开水,让谭小樟给舅舅姐姐端去。 谭小樟一手扣住杯沿,一手虚虚拖住杯底,脚步轻轻的,眼睛全盯在手上,怯生生地叫“舅,喝水”。 卫泠连忙抬手去拿,笑开了,“谢谢小樟。” 谭山雨端出一个洗菜的盆,倒了水,又接了清水,院外的冬青黑密密的,她妈喊她爸,可以上桌了。 家里招待客人,小孩不上桌,卫继祯做了两桌菜,谭山雨把小孩聚到厨房的小桌子,开了可乐给他们倒。 小孩哪图一桌子炒菜,胡乱吃了几口,一手捏鸡爪,一手托可乐,跑出去玩了。 外面天黑,小孩怎会转挑有光的地方玩,谭山雨吃了小半碗饭便找出去,四五个萝卜头又是躲猫猫,又是老鹰捉小鸡,公路田埂追着跑,谭小樟带头。 谭山雨不远不近跟着,不打扰他们玩,有谁摔了绊了就去扶,她妈不时喊她添菜,两头奔。 晚上十点,村子一片静谧,但这时要谁家在招待客人,就好像这村只这家住了人,酒令喧哗,沸沸嚷嚷,撕破清夜。 散了饭局,几个女眷帮忙洗锅擦碗,谭山雨端着一铲子瓶盖垃圾出来,几个男人站在院子说话,脚都不稳,仍一个劲儿向对方比划,不管知不知道自己醉了,仍要当做没醉。 卫泠在几个人中算好的,抱着臂,抿嘴点头,还能站地直。 等客人全走光,女人也都收拾完了,卫继祯收拾好床,一家人准备睡觉。 谭枋平不知到哪去了,谭小樟在屋里看卫嘉薰洗脸。谭山雨出来,她舅坐在屋檐底下,抱着双臂,垂着头,俨然昏昏欲睡的模样。 她轻轻叫,“舅,洗漱睡觉了。” 她舅动了动脑袋,发出细微的鼻音。 “舅?” “嗯嗯”,她舅在凳子上撑了一下,摇晃着站起来,朝屋里走。 晚上,卫泠和谭枋平一屋,卫嘉薰和谭山雨睡她房间,卫继祯和小女子睡。 整夜,谭山雨都在做梦。 她梦见自己在上小学,那节课该学古诗,胖胖的语文老师写了一手好字,写在黑板左边,她个子高,坐后面看不见,可同学们都在看,她于是偏着头,望呀——望——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她学的不专,低头描书上的插画,隐隐约约觉得,这是她舅。 可她舅怎弓着背,长了羊胡子? 她眼睛几乎贴在书上,诗人,孩童,像悬疑电影故意增设色彩那样,镜头在两者间晃来晃去,放大,切入,切入,放大。 她听见大门,吱呀—— 那强了的两扇门,声音已经算轻了,可谭山雨睡的浅,她睁开了眼睛,窗外的月光泄在地上。 part.6喝酒 谭枋平打开大门,过了白露,山里的清晨有一股子刀芒味儿。 他走过屋廊,准备去生火。 “小雨?” 谭山雨在她房间外边的屋檐底下写作业。 大点儿的,齐大腿高的木凳搭窗户下面,谭山雨坐矮凳子,早上六点多,天清亮,映地试题册和草稿本白花花的。 “爸”,谭山雨停笔看了她爸一眼,“炉子我生了,才燃起来。” 谭枋平哦了声,走两步,看看他大女子,那也不知道说啥,“我去工地上看哈,你妈等会起来了煮饭,把你舅和那个妹妹待好。” 谭山雨说晓得了,看着她爸走出院子,背影一步步拉远才收回。 她写作业不分神,写完物理实验,她妈出来了,说了几句话,一个继续写,一个到厨房做饭。 晚上,空气里的水蒸气凝结成小水珠,到早上蒸发,所以早上冷,一会儿,太阳的辐射角慢慢变大,渐渐暖和。 还见不到明晃晃的太阳,只是那股清不见了,天色更白,远山近树,没黯淡的光景。 她舅是这时出来的,不到七点,她妈刚把米装好,水还在锅里冒着稀稀的蒸汽。 卫泠路过檐下,穿着谭枋平的拖鞋,脚后跟露了一半在外面,鞋尖不突出,没使劲儿挤。 “舅。” “嗯。这么早就起来写作业了,很用功。” 谭山雨说没有,作业多。 卫泠笑笑就没说话了,进去换了鞋,和卫继祯聊起家常。 两人既说村里的事儿,又说城里的事儿,村里的事儿无非围绕卫继祯这个家,她爸妈家,小妹卫继娴家,城里的事儿就是卫泠的工作,他媳妇儿的工作,他媳妇儿娘家,卫嘉薰的学习。 卫继祯说:“小雨开学到你们家去麻烦那么几天真是不好意思,放假你这又送回的……” 这个话题在昨天饭局就拿来说过,卫泠说都是一家人,正好也要回来。 也要回来才是重点。 谭山雨听他们讲,吃过早饭要去甘宝莹卫朝存家,她卷上好久没落字,眼神不知道看的哪里,一会儿抬起来,嫩白黄的太阳从树影后冒出个尖。 谭山雨走出堂屋,白光把院子水泥地照地像涂了什么,古人说的金波,清辉,不像。 所有山水草木,车路房屋,不比白天那么显眼,静静默默,披了层帐子。 她躺在床上,许久都没见那会儿出去的人进来。 那人是舅舅卫泠,谭山雨听的出爸妈和妹妹的脚步声。 她想起舅睡前晕晕乎乎的样子,显然喝大发了。 她穿了外套,也出大门去,往院子四周望,老远看到厨房挂着锁。 谭枋平喝醉酒,常到卫生间吐。 卫生间需从堂屋外的廊绕到背后,那顺流一个小水沟,灯黑摸不惯,一脚踩进去。 没开灯,谭山雨拉了开关,pia,灯扑地亮起,就看见她舅扶在墙上,像根电线杆柱子,灯光刺地他不舒服,眨巴眨巴地抬起头。 也不知道刚从卫生间出来,还是一直磕在那儿,谭山雨走过去问:“舅,好些了没有?” 卫泠收了手,摆摆头,又点头,才看谭山雨,“嗯……我没事,你回去睡吧。” 她舅的声音有股轻缓的嘟囔劲儿,谭山雨不放心,问:“要不要喝口水?” “行”,说着拔腿就走。 “诶诶”,卫泠走两步就扶墙,扶墙撑一把又走,谭山雨跟在他身边,一直转到前面院子,“舅,舅,你在这儿坐着,我进去给你倒水。” 她在厨房接了一瓷缸水,端出来还很烫,就一直拿在自己手里,等它变温。 一人站着,一人坐着,安静地过头,谭山雨嘴巴有点躁,想说说什么,只喊了声舅。 “嗯?” 卫泠拖着长长的鼻音,抬了下头,见没有下文,又没动静了。 “舅,你那个啥……” 谭山雨并不想问,舅,你是不是很累啊? 说着夹舌头的方言累,和没有感情的幼年玩伴聊过去累,和姐姐姐夫拉距离累,学做一个融入这儿的人累。 她并不想问,但在面对一些和她遥遥远远的人时,她舌头反而快过大脑。 那种不确定性让谭山雨偶尔是个躁动的姑娘。 所幸这次止住了,她问成了,“舅,你是不是酒量不大好……” “啊昂?” 她舅像在反应她的话,脑袋埋在臂弯里,肩膀忽地抖动起来,在低笑。 “就是干服务业的”,卫泠指他的银行工作,“不喝酒不可能,和客户谈,喝酒,和领导……喝酒,和他们大堂……经理,还得喝酒。” 他声音轻轻的,末了,“到哪儿都得喝酒。” “那舅,你喜欢喝酒吗?” “啊?”卫泠醉了,“别人不管你,喜不喜欢。那是该做的。” part.7宋井 湎水县得名于长江某条支流的支流,境内湎水河还不是这第二级支流,只是它的上源(就是支流)。这条河流经四县,湎水县流量最大,贯其头尾。 宋井镇以此河为界划分村落,蒲桃林村在中段,占河南的一脉山,听起颇为夸张,其实只有几条沟住人。 就近接的另一个村子,因地势佳,沿河坐落,家家白墙墨柱,轩亮檐飞,一派江南小镇格调,是近年搞旅游开发的成果。 甘宝莹做姑娘是这村子的,嫁给河对岸卫家,户籍最后一项就落在蒲桃林村里沟组。 里沟在蒲桃林村村脚,缓缓给夹在一大一小两个山包间,原有两户人家,东面一个姓李的老鳏夫,前些年,镇政府接走了,剩下甘宝莹和卫朝存,住西面。 这儿通水泥公路,尾收在一个石坝口,石坝是个直径十来米的圆,两点钟方向有条小径,沿其走七八分钟,走到梯田头,就是甘宝莹和卫朝存住的地方。 谭山雨坐她爸的叁轮摩托来,上午她留在家里晾晒干货,卫继祯和谭小樟先坐卫泠的车过来,帮衬甘宝莹做饭。 这边请客人吃饭,或是聚亲过节,都是自家买菜,女儿媳妇儿帮着做。 拉石头的大货车还停在石坝上,崖下河边有挖掘机,没开工。她舅的车靠边停,后面跟着一辆黑色的小轿车。 “爸,小姨她们也来了。” “那是嘛。” 路边茅草齐小腿高,开始泛黄,后面水分流失,越来越干,会变成和老宣纸一样。 贴小路的草有着茬茬切口,被弯刀削了的,免得扫人裤腿。 “小雨啊……”她爸走在前,忽然说。 “怎么D?” 她爸又没说,脚扬了一下继续走,谭山雨也继续走,看见她爸手背着,干巴巴的掌心,指腹全是茧。 “终于到了”,谭山雨仰起头,声音欢快,神情也是快乐的模样。 那房子藏在竹林里面。男人坐在院子说闲话,女人在屋里。 谭山雨过去喊小姨夫,喊舅,她小姨夫点点头,笑说:“小雨回来了啊,要高考了,辛不辛苦?” 她弯着两只眼睛,“嗯,回来过节,不辛苦。” 她小姨夫又点点头,算是客套毕了。 谭山雨就进屋,在厨房找到她外婆,叫了外婆,问没看到外公。 “晓得死哪去了”,甘宝莹咒骂一句,卫继祯让她把提篮里的青椒葱蒜苗拿出去,理了洗干净。 卫继娴在电视剧屋喊:“妈,瓜子儿在哪里,抓点啊。” 卫继祯对谭山雨说:“去,先给你小姨找哈瓜子儿。” 这片农村,一般八零年之前出生的女孩儿长大就嫁在娘家附近,不是一个村的也至少几个沟连着,以八零为界,之后出生的女孩,不管有没有上学,明面上都嫁出了农村。 卫继娴是八八年的,读了初中。那时卫继祯已经嫁人了,家里有点彩礼钱,是能供她继续读书的。 可卫继娴不,她要进城打工。 一个受文化程度不高的农村女孩想在城里安分找工作,难度可想而知,有限的认知水平,城里的繁复灯光,怎可能教地她静求取高。 同那时一部分女孩儿一样,晃晃当当几年,卫继娴回来了,但嫁在农村绝不可能,她和丈夫住在县城。 屋子左边是水井,村里给埋了水管,就不再打水,谭山雨拿了个小板凳,坐树影里给蒜苗脱皮,黏糊糊的。 中午吹风,竹林沙沙地细响。这片竹林只有半包,包前包左,屋后都是板栗,银杏等等结果子的被子植物或者裸子植物。 谭山雨理净了,没有开水龙头的水,端着铝盆去到旁边的水井。 放好,去寻扫帚扫皮,扫蒂。 刺啦刺啦的铲子声里,夹起钥匙和运动鞋轻便的声儿。 卫泠转出墙角,到后面卫生间去。 近年镇上挨家挨户给修了带蹲便器的卫生间,上水连着水源。 “舅。”谭山雨打了招呼。 “嗯。” 水井是露天水井,边上堆青石块,积年累月,爬出一块儿毛茸茸的青苔。 卫泠从卫生间出来,没有到院子里去,站屋檐底下,看谭山雨拿着瓜瓢舀水。 她捏着瓢柄,拍一拍水面,竹叶悠悠荡到最里,这才舀上一瓢,哗啦哗啦倒进盆里,那盆是银色的。 “怎么不在这儿接水。” 谭山雨看了眼她舅,“这儿有意思些。” 前一个指水龙头,后一个自然是水井。 卫泠站台阶沿上,风吹了两茬,他没动。 谭山雨有点不自在了,只觉得那会儿剥了辣椒籽儿,这会儿手火辣辣的。 “舅啊”,她又要开始嘴瓢了。 “嗯?” “你知道为啥我们镇叫宋井镇吗?” 卫泠似乎没想到谭山雨会问他,想了想,说:“据说李自成的夫人高桂英,在丈夫兵败被杀后继续率部征战,一次和清兵作战,她被追到这儿,有个老和尚给把她藏了起来,清兵找到这儿,老和尚和他们一阵周旋,高桂英并没有暴露。其实,她躲在寺院的水井里。” 他撇头看见外甥女稍带疑惑的表情,又说:“那口井上有棵松树,据说盘天高,所以井叫松井。” 谭山雨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不是宋朝的宋,是松树的松啊。” 卫泠点点头,“我们这里方言,松和宋是不是一个音调?广东汕头云澳镇有个宋井,正儿八经宋朝掘地井,很有名……所以,我们算是偷梁换柱,借了人家的名。” 谭山雨微张嘴巴,有点不可思议。 “怎么了?” “啊,没事”,她说,“镇名竟然是这样来的,偷梁换柱,我都不知道。” 卫泠笑了笑。 竹林抚起层层细纹,就像它俯仰间,正对的那口井的水纹。 “舅,我感觉你蛮会讲故事的。” “啊?这样就算讲故事了?” “人物、情节、环境”,谭山雨把辣椒青苗装在另一只小盆里,边说,“都有,怎么不算故事。” 卫泠淡淡一笑,去望竹林子。 山半坡的枯草绵软,卫泠曾追跑过,水井的一点青苔,幼时给揪了不少。 谭山雨又没感到不自在了。 屋檐是平整的,枝叶是参差的,所以阳光一半光滑如镜,一半晦明斑驳。 她淘了叁遍水,端着盆站起,恍惚地站不住腿。 “小心点”,她舅说,“起的时候慢慢起。” “好”,谭山雨还接了半盆清水,辣椒葱蒜浮在水面上,厚厚一层,水差点撒出来。 “给我拿吧”,卫泠向外甥女说。那水从左浪到右,从右摇到左。 “不用了不用了”,谭山雨连忙拒绝,“我拿的住。” 像是为了证明,她一脚从水井边的石头跨上台阶,水盆举在胸前,拿的稳稳的。 卫泠不再坚持,听她说,“舅,那我走了哈。” “嗯。” 谭山雨拐过墙角,卫泠继续站在那儿,等到了第叁茬风。 part.8手机 现在有些孩子不爱玩了。 现代汉语对玩字的基础释意有六种,与孩子贴近的大有“玩耍”“做某种活动(多指文体活动)”二项。 谭山雨小时爱玩,十岁之前都跟大伯家堂哥下河摸鱼,身上溅水了,和村里其她小姑娘房前屋后躲猫猫,或就沿路跑跑,摘摘花,逗逗狗尾巴草,风扫日晒,衣服干了,便蹦蹦跳跳回家。 她的这种玩偏向第一种释意,就是简单的,没有目的性,快快乐乐的玩,时间流逝,回神已坐家中,预备吃晚饭。 第二种因条件限制,谭山雨一般玩不得,例如玩足球,玩水墨,玩奥数。 虽不一定为培养某种技能,这种玩却更有形,起码大人问,“今天玩了什么啊?”小孩能答上来,“玩滑板了。” 现在的小孩,喜欢玩手机。 当然大人也玩手机,玩的不比孩子差。 不过对孩子而言,这种玩,却不知该归到哪一类,说把它放在和“玩电脑”一样的文体活动吧,你问孩子玩什么了,“玩手机了。”“玩手机什么了?”“就玩手机了啊!” 具体,他答不上。 所以在形式上,它似乎也和“玩耍”一样,快快乐乐的让时间溜走,回过神,要去床上睡觉了。 可有一点能区分它们。 多年之后,你回忆童年,会想起你玩手机的细节吗?不会,可是和小伙伴们充满意趣的日子,却似个顽皮的孩子,一骨碌溜进你的脑海。 堂屋左侧客房攒着叁个小脑袋,小男孩的平头,披肩头发的小姑娘,扎马尾辫的谭小樟。 手机是卫继娴的,背后有美甲一样的蝴蝶结凸起装饰,叁小孩把它压在席梦思上,拱着脑袋看。 谭山雨小姨的夫家姓胡,结婚就生了大女儿,取名胡妙梓,女儿四岁,又生儿子,胡萌轩,单眼皮,看着比姐姐机灵,缠着他妈要手机,不需软磨硬泡,放个嗲就能拿到手。 谭山雨把叁个小孩弄出去吃饭,她妈这边兄弟姐妹少,过中秋节,一张大圆桌就能坐下一家人。 她外公外婆坐上席,左右两边她爸妈,她小姨小姨夫,她舅和卫嘉薰坐老人左边。 谭山雨和叁个小孩自然就背门而坐了,门口大敞,吹不进风,不过也凉凉的(这屋子冬夏皆冷)。 大人们有大人的闲话要说,工作上的趣事,倒霉事,都说的眉飞色舞,好像当时有人碰掉了四千九百九十八的平板,卫继娴就跟看到一棵白菜掉地上。 “那领班的吵我,我就跟她说,我说我怀孕了,你吵我嘛,我哪里不舒服立马叫你带我到医院去看”,卫继娴绘声绘色地讲,“她脸色一变就不说话了,我后来听小齐一说,才晓得她在背后说我坏话哩。” 按以往,有人要关心这个小齐是洛羊沟齐德勉的大女子,还是猪潭湾齐正树的小女子,然后再接上“噢……我上个星期还在某某地看到她了诶”或者“我记得她上学的时候很厉害,和儿娃子打架那是一个凶噢。” 谭山雨她妈关切地问:“这个月去医院检查没有,那孕酮补了没,医生怎么说?” “医生这个月又说没得事了”,卫继娴摆摆手,“说并不是非要大于二十,二十五才是正常D,晓得上个月怎么搞的,把我吓了个半死。” “也是,不过你以前怀妙妙,轩轩都吃了苦头,还是要好好注意着”,甘宝莹喝口酒,转说,“现在的医生啊,也不见得比往时候好。” 话题又接下去,小女婿表示湎水县城几家银行办银行卡,柜员怎么怎么态度不行,怎么业务能力不行,要半IC卡,怎搞了半天,让一旁同事帮忙看看,噢,好家伙,差点整成了活期存折,等等。 卫泠便说,有刚来的手生,有时候确实会出这样那样的错误。 这时候大家都看卫泠,谭山雨也把目光放她舅身上,只普通抬眼垂眼间,她舅面上有笑,看起来似乎舒心,一举一动都显得随和。 她垂下眼给几个孩子倒饮料,卫嘉薰的杯子还满着,只举杯的时抿了一口,后面没动。 昨天陪小樟上厕所,小樟说:“姐,薰薰姐是不是来大姨妈了,我那会儿看她把饮料倒到院边上,你晚上睡觉注意一哈。” “妈,我去盛饭了”,谭山雨一开口,大家都看她,她说,“你们要不要?不要我先给小孩盛。” 她妈说:“我们这还要喝酒,你们小孩饿了先吃饭。” 谭山雨应了声,从板凳上起来,到厨房盛饭,走之前她小姨喊:“给妙妙轩轩少盛点,他们吃不了好多。” 谭山雨计较外婆家做菜咸,而几双眼睛盯着,卫嘉薰不会不吃。 等谭山雨端碗回来,话题已回到卫继娴身上,关于那个未出生的孩子。 “我说教这个孩子跟我姓”,卫继娴笑盈盈地说,“胡远说好,他爸妈也没有意见。” “那好嘛”,卫朝存问,“取名字没有?” “这么小取啥名字”,甘宝莹朝旁睨一眼,问,“是儿娃还是女娃?” “这哪知道……不过倒是和我怀轩轩的时候一样,爱吃提子。” 谭山雨安静地扒饭,偶尔旁边弟弟妹妹够不到春卷南瓜饼,她帮忙夹一下,其余时候,心恻恻的,像被放了块儿被包在火里的冰,一点点往出冒水雾。 卫泠六岁去做了别家儿子,那家同姓卫,家里有田产林产,夫妻二人死后,那些产就归在卫泠名下。 湎水县无矿,因地理环境,也搞不成大规模经济作物种植,只能开发旅游,这两年弄到宋井镇来了,要弄一个休闲景区,特色是山上建轨修栈,养麝养鹿,让游客有回归自然的体验。 当然这只是一小环,如果看个小鹿心灵就能得到净化,城里农村,哪有许多的厮杀。 不过对宋井镇的百姓来说,租赁林权田权,一年有万把块的收入,也是不错的。 “嗯,那些山,田,在这里,自己也不会动,不会生财”,卫泠说,“租出去吧。” 甘宝莹头摇一摇地,说:“那倒是,你不在的这十几年,都不知道让多少人去砍了柴,养些鸡,种桑树,砍了不少。” 谭山雨的火包冰开始渗水。 桌上的人嚷嚷着继续喝,她外婆拐碰了一下她外公,杯子里的酒水撒了出来。 “……噢”,卫朝存放下酒杯,仰起干瘦的脖子,对卫泠说,“泠泠,是这么个……你妹妹不是又怀叁胎了,我们想的是,这个娃儿……他不是将来要姓卫……就算是我们的亲孙娃子,那个……” 谭山雨突然站了起来。 尽管是中午一二点,但堂屋不亮堂,开着灯。屋顶高,所以掉梁子(天花板),距地两米半,那棕红色的,粘满粗尘,老旧的电线连着灯泡,就那样静静地,静静地垂着,屋子好像个深水池子,如在夏天,风会吹进来,灯泡就似只芦苇啊,那么随风摇。 她眼睛也没聚焦,望着桌上一桌菜,黑色的人影笼了大半。 “我……” 谭枋平长咳了一声,望着他的大女子,“你起来搞啥诶,人家吃菜还是看你。” 一个略带责备的玩笑话,卫继娴带头笑了,卫继祯也嗔怪两句,谭山雨嗝了下,一边拿起饮料,递嘴上,说:“我问你们要不要饭,喝了这么久了,等会还要开车。” “要得”,谭枋平挥了两下手,说,“先给你外婆外公盛。” “嗯。” 谭山雨没有装模装样地再问:吃饭吗?盛多少? 她放下塑料杯,提腿跨过板凳,院坎下,竹叶翩翩,好似波光粼粼的一汪水。 part.9边际 中秋这天,工地放半天假,从岳父母处回家,谭枋平拿了电焊,蹲堂屋大门焊铁皮。 次啦啦——停,“谁叫你今天出那个头?!”次啦啦——起,“跟你有啥关系!”火光四溅间,谭山雨眼睛在稿本上细扫,她的字正,长长一串公式代入,前一步函数值没算对,后面就没带对。 待她挑出错,她爸还没斥完。 谭枋平用他的情绪表达了两点:一,那是谭山雨外公外婆家的事,和他们扯不上关系,二,谭山雨这样做,招人恨。 若卫继祯在家,会说的更直白。 “你等着嘛,你小姨他们不得把你恨出油。” 还会延伸。“你说叫他们怎么想,说我和你爸整天在屋里给你讲了啥,好去巴扯你舅。” 谭枋平没往上头说,把那几句颠来倒去斥完,默着头,意等谭山雨表态。 “晓得了,爸”,谭山雨扭头说,“我就那一下没忍住,下次一定不说。” 她爸便又从她“没忍住”的说辞,继续训斥,不过重点转移,不再是谭山雨的出头,和多管闲事,转说她脾气。 像谭山雨再小几岁,她初中那会儿,她爸一开口,她一定句句顶驳,把她爸争地跳脚。 暮色来了,渐由山林四拢,张开五指,指缝全一漏幽紫。 他们县处山地,晚间的云与平原地区不同,丝丝缕缕,纯白的卷云,极少追缀绚丽霞光,只等天暗,黑夜才会渲些冥冥的颜色。 卫继祯下午有班,从甘宝莹家离开直往县城,谭小樟留在那,要陪卫嘉薰歇一晚。 谭枋平焊过铁匣,不知走哪块儿地看豆子萝卜,谭山雨煲了饭,在房间迭衣服的功夫,出来她爸已把菜热上。 吃过饭,天黑尽了,插好门栓,两人各自睡去了。 窗子四方,短帘勾上楣边,谭山雨眯了会儿,没睡着,半虚眼睛看外头半只月亮。 其实十四月亮便圆,边边角角些许的模糊,待到十五,古人月下游玩,把酒问月,现在并不流行,只有些地方设宴。 谭山雨记得自己小时候,到了节庆,从下午开始就要轮流到各个亲戚家吃团圆饭的,她的亲戚,也都互为亲戚,彼此请客,还要互通电话,安排时间。 十来年过去,在晚间请人的习惯渐渐淡了,谭山雨没仔细想过是什么原因。 或因出乡村的人越来越多,又或是,她长大了,从前夜间吃席,温馨可亲,现在却没了彼时看它的眼光。 请客,饭桌常摆一道萝卜蒸肉,萝卜是奶白绵润的萝卜干,有些人家秋爽没腌晒,向亲朋邻里讨要几把,理所应当,如今,她外公外婆,小姨,问她舅讨东西,就像要几把萝卜干,泡菜的花椒枝,该怎么伸手讨,仍怎样伸手。 谭山雨蹦起来,有什么意思。 * “你妈他们,说什么了?” 傍晚到了咸城,把谭山雨送去学校,过了八点,卫泠和卫嘉薰到家,桌上刚摆一道小炒,阮梁珂从厨房玻璃抬脚看他们,催洗澡换衣。她中午飞回来的。 吃过饭,卫泠把衣服取出来晾好,推阳台门进来,见阮梁珂在客厅看电视。 做饭后她换了一件睡衣,和那会儿的裙子一样,薄薄的长袖,这件收了袖口,衣领半遮脖子。 阮梁珂大学读的小语种,毕业先做德语口译,后做笔译,遇到卫泠,她想进四大行做翻译,但人起步就要名校硕士,想考公没考上,一般国企又不想待。 卫泠被调回咸城前,阮梁珂去考了教师编,按她自己的话说,这次终于落地了,其实不然。 人做什么事都有度,这里指对某事的喜爱,接受程度,例如吃包子吧,饿的时候,吃第一个包子,觉得好吃(前提是包子真不难吃,符合口味),吃第二个,还行,吃第叁个,勉勉强强了。 这在经济学上有个专门术语,叫边际效益。讲随相同的消费品持续增加,由人生理和心理角度看,他们从每一单位消费品中获得的满足程度和对重复刺激的反应程度是递减的,这说的是边际消费的递减规律。 阮梁珂抿抿嘴,就问了最开始那句话。 卫泠喟叹地朝沙发上仰躺,说,“没什么,就卫爹留的山……” 那后面本应再说点什么。 卫泠从沙发站起来,阮梁珂和他对视一眼,长颈垂下一个弧度,两人默默不做声。 “明天网点晨会的内控合规早报要做评价。早点睡吧。” 卫泠进了书房,待到十点,出来朝客厅看,妻子已经回卧室了。 电视一整片黑,他关掉客厅灯,屋子就空了。 part.10都好 谭山雨这名,是一篾匠取的,说蔑匠,其实人家还做别的许多营生。 每到农历四月,天微微热,茅针抽尖儿,圈养的公猪开始发情,那蔑匠就沿着山路来了,背着篓子,里边听哩哐嘡。他背地稳,歇脚起落才响。 家里养猪的把他邀进家中,先请喝杯茶水,说两句闲话,拿上工具往猪圈领,男孩儿都跑去看,有的女孩儿想凑这个热闹,是不许的。 人从圈里走出来,猪在圈里叫,哼哼唧,哼哼唧唧,小孩听了,不懂它怎么了,人又为何那般对它,只觉得可怜。 主人家张罗便饭(晌午,或下午饭),有现成肉的摆肉上桌,没有的要煮腊肉,人摆摆手,两相客套,做成几样小菜,喝两杯,饭毕收几块钱,背起篓子,踏着满地板栗花走了。 噢~对了,这职业也有个名儿,叫骟匠,谭山雨记事,到五六岁,干这行的人很少了,连她,也只听说过这一个骟匠,一说干这事不道德,二来,卖小猪的卡车开进村,人不买本地自家配种的猪崽了。 现在,蒲桃林村独一两户老人家养猪。 大家叫那蔑匠“乏儿”。 隔几个月,也有隔半年一年的,见他一回,脸黄黝黝的,小指甲盖长的头发,仿佛不见老。 他也拿剃刀给老汉们剃头刮脸。有人家需要竹筐竹篓,他需得在人家屋里住几天。 远了,说回来。谭山雨这一辈,这年纪的,几乎不需要记起他,自然也不知他在哪,或记得似乎是有这样个人,但绞尽脑汁,乏儿这俩字蹦不到脑里来。 谭山雨为什么记得,那是她妈常提。 “你们这一辈,‘步’字辈的嘛”,卫继祯说,“你爸本来想给你取个‘瑶瑶’,那天正好乏儿来骟猪儿,路上,突然下雨,到我们家躲雨。” 乏儿不算文化人,但人看黄历,懂点周易,常给初生小儿取名,不收钱。 “他说‘你家这个小女子五行缺水,叫不得瑶瑶’,他坐堂屋,手里端着水(茶),朝外头看,我们外头全是山,青地很,还起了雾,说很漂亮,就给你取了‘山雨’。” 她妈说:“不然你大伯家的瑶瑶就不得叫瑶瑶。” 她大伯家的女儿叫谭步瑶,上头还有个哥哥,是这辈儿的大哥,叫谭步珒。 国庆放假,于高叁师生,长则叁天,短的只有一天,大学有放五天,七天的。咸城石门中学一早通知:叁天假。学生不动声色地刷题作业,心里是高兴的。 上次放半月的周末,领了手机,谭山雨收到堂哥的消息,问她:国庆能回吗? 她热情地回复了,当然啊,放叁天!!开心蹦哒(表情包)。 然后回问谭步珒,人第一个大学国庆,放七天,其实这假对他不算多轰动,他在湎水县读高中,除了高叁,其余年级皆放足一周。 两人聊了些闲话,也不再像年纪稍小时,一人在湎水县城,一人在咸城,手机上说回家了一起玩,甚至约好怎样玩,可最终见面,因这因那,总没有实践过。 他俩幼年形影不离,上山下河,约为同盟,在一众兄弟姐妹中关系最好。 /听说中秋你舅回去了啊?/ 得,还是问了。 /嗯嗯,我外婆他们叫回去吃饭/ 这要怎么说呢——谭山雨小时候不是一个敏感的娃,甚至很直心眼,迟钝。 她觉得每个亲人待她都好,每个人都那样可亲。 六年级学《我的伯父鲁迅先生》,文中有个词“慈祥”,之前学过“包容”,谭山雨便理所当然地用了,造句说:我很快乐,因为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伯伯叔叔、姑姑小姨都非常慈祥,对我很包容,我过的真好。 她也知道自己有个舅舅,有一次她妈跟舅舅打电话,还叫她过来跟舅舅说两句。 谭山雨很紧张,因为这个舅舅只出现在别人嘴里,她没见过。 不过她一向被人说乖,也说大胆,就接过电话,像课堂上被抽起来回答问题,而那题偏好她会。 “舅舅,我是小雨!” 回答对问题,老师该表扬了,这时人是轻飘飘的,似乎只长了两只耳朵。 “你好,小雨”,她舅舅的声音像班里大学毕业来的年轻英语老师,“舅舅看过你的照片。” 谭山雨一下脸红了,因为她不知道是哪张照片,相上把她照的乖不乖,好不好。 最终知道是哪个模样的。 七岁过年,她往外公外婆家拜年,穿一身鸭黄夹袄,妈给梳地两只丫丫结绑头(用各色皮筋一节节“捆”起),站在公路边,背后土坡上有一棵叁人环抱的橡树,秃枝立雪,她手里还提了一件盒装饼干的礼信呢。 妈怀了妹妹,拿不了许多东西,她主动要拿更多,手套钻出的大拇指和脸蛋一样红,可笑眼弯弯,很是乖巧可爱。 part.11怀念 老天似在密谋一场暴雨,叁两天都缀着鼠皮云,两层一迭,推至山巅,谭山雨带着幼妹从大伯家离开那天,正好下起雨来。 彼时雨未至,大伯说,要下了,我拿摩托车送你们回去。谭山雨瞅瞅天,说好。 回家谭小樟就感冒了,一直流鼻涕,晚上卫继祯领着睡,好半夜量体温。 谭山雨喜欢雨天,那种雨赶人歇,人人都放下脾气,和和气气说话的感觉让她惬意。 可是第二天起来,吃早饭的时候,谭枋平接到他妈的电话,说是,谭春平又打了他媳妇儿。 那年谭山雨上初一,二月份的生日,已经满了十叁岁,下半年升初二,不算小了,可那个暑假她才真真切切长大一回。 他们这边的方言用的有点混,特别在称呼,比如父亲弟弟的妻子才该叫婶,可谭山雨打小把她大伯的媳妇儿叫婶娘。 她婶娘叫应芝帆。 小时没人教,诸多良早该知道的道理多年后才能懂得,很多因果关系要靠自己理明白。像谭山雨,以为婶娘就是婶娘,不知道她还该有个名字。 她妈她爸,或者爷爷奶奶其他人,对她提起婶娘,就说“你婶娘”,对别人指这个人,就是“珒珒他妈”,“我大哥的媳妇儿”“春平的媳妇儿”。 当然谭山雨的妈被人提到了,也是“小雨的妈”“枋平的媳妇儿”,但卫继祯性格泼辣,很多人晓得她的大名。 谭山雨头次听到她婶娘的名字,傻乎乎地问,“应芝帆是哪个?” “你婶娘,珒珒的妈诶。” “哦——” 后来读书上小学,学了个四字词,叫“枝繁叶茂”,在他们的方言里,芝帆读音等于枝繁,谭山雨想,婶娘的爸妈好有文化,取的名儿好听。 应芝帆原姓何,她爸妈确有文化,都是党员,一个曾在镇上水利局任技术员,一个在农业社上班。 他们家生了叁个孩子,头两胎女儿,第叁胎是个儿子,刚生完,计划生育政策下来,作为党员,他们把二女儿,也就是应芝帆送了出去。 应芝帆读到初中,虽然偏科,但是中考确实考上了,她满心期待读文秘班,可她养父母的亲女没考上,只能上职中,那要花更多的钱,负担不起。亲女质问二老,凭啥她一个养女儿就能上,我上不成。 两姐妹和爹娘开始约好,谁考上了谁上,两个都考上,便一起上。 应芝帆对她养父母说,爹,娘,高中我不去读了,给妹妹找学上吧。 她在村上的小学当了教员,认识了比她大十岁的谭春平,他敦厚温柔,坚实可靠,一手漂亮字,情书写的极好,她嫁给他,从湎水河畔,走进了大山。 不得不提谭山雨他舅——应芝帆是卫泠高一级的学姐。 他们的身世何其相似,都是被送到别人家,成为养子养女的人。 卫泠从里沟组去到蒲桃林村的山腰,在新家过溪的四合小院里启蒙,那时只有五个年级,两个老师教,升完,要去四五十里之外康梁河坝上初中。 很少有孩子去上初中的。 当时同年级的十个人里,只有卫泠和一个绰号胖弟子的男孩儿翻山越岭去康梁河中学报名。 读了半年,胖弟子在学校吃冷菜,霉菜伤了胃,只剩卫泠一个人,卫复生担心他,但路远他送又太耽误干活儿,于是把卫泠交到下姚村的上学队伍里,每周背了军绿书包,里面装的炒酸菜,梅干菜一罐罐,从山腰下到山脚,正午那会儿,十几人的大队来了,跟进去,一起上学啊! 应芝帆本就是下姚村的,两人在队里,都属于比较闷的人,不像其他同学摘朵野花送女孩儿闹闹,在石溪喝口水还能打起来(打水仗),除赶路都不动腿跑动,老老实实走在最后。 中考卫泠考第一,他不偏科,读经济班,叁年之后,他考下全省第九的成绩,到南方读大学,因为爹娘死了,他再没回来过,在那边银行有工作。 所以说,读书改变命运。 “小雨,你和珒珒,都要好好读书”,应芝帆那天也是这样和谭山雨说的。 谭山雨听完觉得极震撼,她妈讲,她小时候上学吃冷菜闹肚子,不得已辍学,讲上学是如何如何苦,语气里除了怨,更有没上出来的惋惜,可没人告诉谭山雨,学上出来会是什么样。 有的人说,上学,走出大山,可她并不讨厌大山,只在婶娘讲述往事的时候,她才着重到后一句:改变命运。 而什么又是命运? 像她舅舅,去银行上班,坐办公室吗? 谭山雨还想不明白。 “大伯为什么要打婶娘?” 她妈横了她一眼,“小孩莫问这么多。” “为啥嘛?” “哪个要叫你和你婶娘提你舅的?” 卫继祯的眼神似能把谭山雨的心剜个洞。 她悻悻地,满是内疚地回到房间,不一会儿听说,她大伯把婶娘打的不能下地走路。后来去了学校,没事她就想,为什么提了她舅,婶娘要挨打?走路想,吃饭想,睡觉也想,一边想,一边在内疚的情绪里迷茫。 不久,谭山雨心寒地明白,对一个女孩儿来说,不能改变命运,掌握自己的命运,活的会有多痛苦。 她讨厌大伯,他没有读完书,没有改变命运,任妒忌和怨恨蔓延,对无辜的爱人产生猜忌,活的多狼狈。 从那个时候,谭山雨陷入了,一种对生活,命运的思考,这似乎来的比同龄人深奥,他们还在青春期的萌动里苦苦探索小纸条上的句号。 这种孤独,迷茫的情感,让谭山雨开始怀念,她那素未谋面的舅舅。 part.12过年 年初五后半夜,透亮的月儿淡了明色,太阳还没出来,夜晖薄,把天映地乌蓝。地上更黑,依稀看见高枝细疏的轮廓,丝棉树直直的,融进夜色的身子杆。 “吱呀——” 山沟山脚,东一落,西一落,零零星星的住户人家。 土墙房子粉了白,剩两个黑麻麻的窗户洞洞,大门像只大张的,酣睡的嘴,发出倦怠的呻吟。 甘宝莹爬起来给子侄小辈们做早饭。 水泥地弄出刺啦啦的响,外婆走走拱拱的矮小身躯迷迷糊糊让谭山雨清醒,一会儿,布鞋底子的声淡了去,外婆隐到拐角内边的厨房去了。 她下床套了棉袄裤子,摸黑到堂屋,一点点掰开大门,从门缝塞出去,外边比里面亮,也冷干干的,手忍不住握紧,把指头包住。 厨房一只白白的瓦灯,甘宝莹蹲在灶前生火,手颤颤地把带着油脂的松木块放进灶洞。 黑洞洞的慢慢亮堂起来。 昨天大人们都喝酒,小孩喝饮料吃干果小吃,煮的大锅米饭几乎没人动。 “外婆,要刮洋芋吗?” 甘宝莹撑着腿站起来,揭开锅盖,往里舀水,边说:“怎起这早,不多睡哈。” “起来看哈帮忙做饭。” 昨天晚上谭枋平夫妇带着谭小樟回家,让谭山雨留在这,帮甘宝莹收拾早饭。 “那你去捡几个洋芋刮到。” 谭山雨拿了个簸箕到堆洋芋的小房子里去,走着走着,突然想起来个事儿。 院子的车都黑漆漆的,只有贴干草坡的车,里边有团手机屏光,干缯地,很快灭了,重新归置平静。 卫泠压着眼睛眯了会儿,再睁开,车窗外边站着人,向里打量。 扑~开关动了,车门缓缓启开。 “啊,舅”,见到人,谭山雨急急说,“你昨晚睡的冷吗?” 是这样,昨晚吃完饭,留这打麻将的人很多,玩到半夜,房间睡不下,卫泠去了车里睡。 “还好”,卫泠看外甥女直直站那,又说,“开了暖气。” 昨晚阮梁珂和卫嘉薰去睡的时候,卫泠还在打麻将,谭山雨守着小姨家的两个夜猫看动画片,晓得她舅进车里睡,找了条毛毯,结果俩姐弟吵架,胡萌轩要找妈妈,她哄了许久,最后忘了这事。 “哦哦,那就好”,谭山雨往小房子去,说,“那舅你再休息会儿。” “好。” 过年要备一年里最好的饭菜,拜年的小辈往往为长辈行方便,会暗示着某天一起到,也有许多亲戚要走动的,不可能一齐约在某天,如谁错过,不着急,先拜了年,等人家统一宴请,再被请着吃喝。 年叁十阮梁珂携丈夫女儿回了湛江老家,走完那边的亲戚,初四又赶回这边。 甘宝莹压了几家待客席,等卫泠他们到了,这天都约到家里,坐了叁桌,很热闹。 这天早上吃过饭,要去谭山雨家,卫继祯是大姐,卫泠该要拜年。 谭枋平排老二,除底下两个亲弟妹,还有他叔伯家的儿女,也就是他堂弟妹,有几家关系要好,也来。 过年逃不开叁件事:喝酒,熬夜,掏钱。 晚上的时候,谭枋平翻出麻将盒(这东西过年就要拿出来备着),谭瞭平和几个喜欢插科打诨的堂弟把牌局支棱起来,男女圈圈围坐,桌底下火红的炭盆,麻将牌都慢慢热了。 已经到十一点了,谭山雨跟着卫继祯进屋铺床,她屋子里有一个折迭床,平时靠在墙角,哗啦拉开,擦了上边的灰,卫继祯从柜子里取出床褥枕头,和谭山雨一人站一头,把被子铺平压实。 “你小姨说,让你过几天去咸城那边照看她两天。”卫继祯忽然说。 “噢。”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卫继娴临了预产期,又撵上过年,娘家,老妈年纪大了,又是到大城里去,照顾不上,大姐卫继祯家里请客做席,平时还有工作,走不开,公婆那头,现在是丈夫在照看,可到底过年,再怎地家里也不能不走动,可这一走,便是没完没了的饭局酒席,得有个当家的主持面子。 胡远回来几天,谭山雨是最合适代劳的了。 床收拾好,卫继祯说能喊舅妈妹妹来睡觉了,谭山雨问:“什么时候给我们说D啊?就是去照顾小姨。” “那肯定一早就有这个打算。昨天打的电话。” “噢噢,什么时候走?” “过年车不好找,到时候跟你舅他们一路。” “那舅他们……啥时候回?” “就这两天吧,你舅不是七号要开始上班了嘛。” 不知怎的,谭山雨觉得她妈说这句的声音变小了。 厨房向里还有一间小室,安着圆盘火炉,卫泠坐在窗下,玻璃上倒着屋里的灯泡,人影,卫嘉薰黏着阮梁珂坐在他对面,不时看一眼手机,又摁了熄屏,装进兜里。 卫继祯进屋的时候,叁人好似都在发呆,不约而同看向她,她有点不好意思,笑笑说:“都在烤火啊?薰薰瞌睡了吧?弟妹你和薰薰要不先去睡觉,他们打牌的不知道啥时候散诶。” “嗯好”,阮梁珂点点头,脸上温和的笑容,站起来朝卫泠看了一眼,又对卫嘉薰说,“去车里把我的包包拿来,你知道哪个吗?后座上,那个棕色手提袋里面。” 卫嘉薰拿着她的车钥匙出去了,不一会儿回来,提着她的化妆包,谭山雨向她妈说她来倒水,让她去看看谭小樟那些小孩,守着电视,不知道火盆里还有没火。 因为用洗面奶,谭山雨见头一盆水浑了,就要去倒第二下,她摇摇电壶,水不够,茶壶水早热了,取下来放在炉子边上,她舅脚前头,她去拿,卫泠站起来,提着壶,轻轻说了句“我来”。 谭山雨就去倒那盆用过的水,阮梁珂脸上还有水珠,说:“不用了小雨,让这个懒人去倒。” 卫嘉薰脸上也有水,一边拿洗脸巾擦脸,听她妈那样说,两手去端洗脸盆。 她穿的大衣,袖子挽起来露出一截小臂,非常白,手刚在热水里洗过,十指有些红色,手背上的青血管却仰在稍浅的粉色里了。 “外面冷,刚洗了脸出去冻坏了”,谭山雨端起盆,冲卫嘉薰笑了下,出去倒水。 大门前有只白灯,院子下尽是枯草灌木,“泼~”的一声,水珠洒向看不见的地方,稀白的热气升向上空,消失不见。 part.13考虑 二零一零年,湎水县遭了洪水,周边几个县也同样受灾。 据说水一来,处城里的人都爬上周边的山坡,老远看着大水发狂,从上街闯到下街,河里飘着白花花的家猪,那是上游谁的养猪场,还有一个木材厂也被冲了(后来说都因它砍光了树,才会发大水),圆滚滚的木头,像老人手里的风葫芦,一荡一荡,从浪花,石岩处拍高,再翻滚着,打下来,有千斤力。 宋井镇的几架过河桥也给打了,剩下几个桥墩。谭山雨对这场洪水没有多少印象,她忘了学校怎么的安排,总之那段时间在家。 等到上学,蒲桃林村的学生要走更远的路了。先下山,绕到谌家湾(村),他们有条水洞桥(矮矮平平的,贴着河床,水大漫桥,水低露面)还好着,稳稳卧在湎水河上。过河的时候,小孩大孩均捞起裤腿,慢慢踩下去,河水淹上脚背,脚腕,有的孩子太小,护送的两个大人一个接一个抱到河对岸。 他们脚上起了水泡,拿针刺破,那个凉气倒灌的感觉,比往伤口上撒盐疼十倍。 过了小半年,校长进行国旗下讲话,沉痛悼念这场灾难,也对教师们,学生们满心鼓舞,然后念了一份名单,上面写的是捐款修桥的爱心人士。 念一个人名,再念对应数额,其中有镇政府职员,学生家长,最多的还是教师。 名单被刻上一块黑石碑,就在镇政府大门外裂了黄皮的墙上,紧紧钳着。 多数人捐了一两百,两叁百,也有人捐五百,有一个一千的,排在第一行第二个位置,第一个,是谁捐了两万块。 捐款虽不该拿数目多少攀比,可两万实在算多,断崖式甩出后面人一大截,于是看热闹的人就也多。 一千元后面刻着“黄云博”,他是镇子里养猪的屠户,家距小镇中心远,进猪饲料,小猪仔都去外地,除了每天到他那里取猪的肉铺老板,镇里人极少见他。养猪的有钱,也在情理之中。 另一个大家就不知道是谁了,上面刻着“佚名”,猜来猜去,人心就想,人怕出名猪怕壮,准是谁有钱,但藏着掖着,不叫别人晓得,于是看包工程的,搞产业的,都想想,诶,怕不是这家发了财。 后来修水坝,搞扶贫养殖,近些年开发旅游风景区,两万叁万四万的,“佚名”一直在捐。 后头不再立功德碑,立里程碑,不刻名字,普通老百姓参与度也小,谁都不知道,佚名捐款人是卫泠。 他进银行,回乡,在父母姊妹眼里,在旁人眼里,和银行扯上关系,无外乎穷到上失信名单,和富的……像整个银行都是他的。 * 卫泠和谭山雨一道上的医院,卫继娴和胡远很高兴,拿出水果一块说话,谭山雨打完招呼就到一旁摆行李,直到胡远叫她,“小雨,你在这先把你小姨守着,我去送送你舅舅。” “噢噢好”,她看了她小姨一眼,又移到她舅身上,卫继娴说:“就这么下,能有啥事,小雨,你也跟着一路,把你舅送哈,谢谢他带你过来。” “嗷嗷好”,谭山雨说,“那小姨你注意点。” 他们一块儿下楼,送到医院外边,她小姨夫又说了些感谢啥的,卫泠就要上车了。 “舅,谢你带我过来了”,城里冷的更干,谭山雨伸手朝卫泠挥挥,“春节快乐啊,拜拜。” 谭山雨一向有这个特点,说话凭感情,以至于有时说的前言不搭后语,有时说的不合时宜,叫有的人,心里暖乎乎的,有的人,凭空尴尬却也熨烫一阵儿,但她现在正慢慢的改——她已经极少说话不过脑子了。 “拜拜”,卫泠坐上车,脸上笑着,一贯在亲戚们面前温和的笑,配合彼此的笑,“小雨也快乐。” 做好交接,下午胡远就开车回湎水县了。卫继娴精神很好,和谭山雨聊了聊家里的事,躺在床上刷视频,护士四点查了趟房,顺便量了血压,七点又来了次,期间谭山雨买了晚饭,吃完刷好碗,看谭小樟发来的作业。 谭小樟并没有手机,是用谭枋平手机发的。她今年上五年级,从二年级开始,只要周末回家,她姐就守着她写作业,后来谭山雨到咸城读高中,走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到了周末,一定要发作业。 谭枋平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是赞成谭山雨这样做的,谭小樟问他要手机,一说拍作业,准能成。 她在草稿本上写下错题的原因和思路,有的添了同类题型,拍照发过去,起身去卫生间刷马桶垫,刷完问她小姨:“小姨,泡脚吗这会儿?” “行。” 谭山雨接了半盆热水,兑匀了端出去,卫继娴慢慢起身,在床边坐着,说:“床单被罩,我这些病号服啥的,时常有人来换,送到洗衣房洗了消毒,你的衣裳,你看看,洗了之后没地方晾,拿到走廊用点滴架子挂着。” “噢噢好。” “那行,没啥事了你就早点睡吧。” 谭山雨答应着,等卫继娴擦了脚,她把洗脚水倒了,自己洗漱完,回到床上,见她舅加了她的微信。 「小雨你好,我是舅舅卫泠。」 昵称也是卫泠,头像是张风景照,浓浓的蓝黑色。谭山雨点开,由深入浅的湖蓝天空,中间是一座小城,黄墙赤瓦,也有白色的长楼,极少蓝色的,绿色的单户或双户楼,密密麻麻,可想居民的生活有多热闹,越向远方,聚在一起的颜色越多,延伸到男孩子寸头样的秋季丘陵,很漂亮,似乎是个少数民族地域,或者国外哪个地方。那个遍体红色的圆形建筑,该是座小教堂。 整体上,有种黑云压城的氛围。 谭山雨点了同意,进去打招呼。 「舅,你好啊!!」 那边一会儿回:「嗯」 界面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卫泠:「小雨,住院陪护有些事情要注意,相信你能做好,不过平时买饭,购备用食品,偶尔添置日常用品,时常有花钱的地方。舅舅知道你是个独立的孩子,总为父母亲人着想,后续在花费上遇到困难了,你可以找舅舅帮忙,好吗?」 ——好吗? 谭山雨把手机扣在被子上。 ……她舅给她发了这样一个信息。 学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她可怜她舅的时候,竟想到《新萧十一郎》里的台词,一个丫鬟,可怜你锦衣玉食的主子。 她真学坏了,开始用冷漠自私,功利关系的目光看待所有人,可同时脸上还摆出笑嘻嘻的模样。 她第一遍看这条信息,心里甚至不由自主冒出一个想法:明知道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向你伸手要钱。 可她没说出来之前,别人猜的到吗? 谭山雨翻了个身,医院外边亮着好多灯,像落在面粉里边的黑豆子,跟学校宿舍楼躺着一个光景,村子傍晚是全黑的,稀稀落落,叁两只灯,窗户就变成两只冒白光的眼睛。 护士又进来了,“监护六床,放下手机休息了。” 卫继娴摁灭手机,头往枕头一陷打了个哈欠,那护士让有情况注意着叫人,自己出去了。 谭山雨和卫继娴说,想喝水了叫她。 一边情绪下去,转转脑子,她又否认了自己——如果谭山雨只拿利益关系看人,就不会因为一条亲人的信息,想上这许多。 她有感情。人见了不舒服的人和事,被伤了心,醒了神,就会变的冷血无情吗?真实世界少有那么极端,多数人在社会关系的摇篮里徘徊,要真极端,那他要么是个不坚定的人——对以往感情的不坚定,要么非常坚定——对撇开过去的坚定。 生龙凤胎时卫继娴受了大罪,这次就没在普通病房住,房里只有她和谭山雨两个人,陪护床是要缴费的,十五一晚,起卧有响动,谭山雨轻轻翻回来,看见卫继娴一脸笑容,手机传出土味视频里男子夸张的说话声。 她又把手机拿到手里,为刚刚自己复杂的心绪羞愧,然而有所思考也好,产生想法,辩证考量,得出结论(大多时候这个结论会改变的)。 山雨:「谢谢舅为我考虑这么多,我感到很温暖,有需要的话一定会联系您/愉快/(表情包)。」 part.14考学 卫继娴孕期叁个月,查出来胎盘前置,能提前到咸城入院,可到正月初十还没宫缩见红,大夫说准备打催产针。 胡远十号中午赶回来,问谭山雨去不去她舅舅家住,出院了好一起回,她回绝说十七号开学,班里还有任务,于是收拾好行李,跟卫继娴说了会儿话,到客运站坐车走了。 谭山雨自己还是个小人儿,就开始抱孩子了,印象中第一个实打实抱的娃,是大伯家的谭步瑶,那时候她九岁,两手夹在胖乎乎的小妞胳膊窝,人面团似的,在前面咿咿呀呀乱扭,她弯腰在后面紧跟着,才学走路的孩子脚底虚,并不能牢牢踏在地上。 不过那时谭山雨年龄小,应芝帆勤快能干,她并没有带多少,姑姑谭芸平嫁的远,过年回娘家,管孩子有一套,大人吃饭,她的孩子没教哥哥姐姐多操心。 谭山雨初二放暑假,胡萌轩满八个月,卫继娴带着回甘宝莹家避暑,喊谭山雨来玩,她高高兴兴去了。 胡萌轩喜欢在沙发上爬,谭山雨就当围栏在旁小心跌小孩下来,那沙发破了洞,得时刻注意别叫揪棉花往嘴里喂。睡午觉不能沾床,得一直抱着,谭山雨就坐床边抱着,孩子一哭,卫继娴在旁睡的正熟,她就慢慢站起来,走到外面摇摇拍拍,胳膊端的酸硬也不见得睡。 谭山雨玩了五六天,跟甘宝莹卫继娴说要回家了,卫继娴说:“那我到时候回去,你再跟我到县城耍耍嘛。” 谭山雨不知道怎么拒绝,“……好。” 到湎水县城,晚上她倒头就睡着,早上六点醒。 自醒了,眼睛就是孩子的了,孩子的哭,笑是她的。平时不全用纸尿裤,中午用尿布,换下来要即刻洗,冲奶粉也需全神贯注,兑水时手背贴着试温。到下午,能出去逛,不过孩子不能在婴儿车久躺,会起痱子,过会儿谭山雨就抱起来走一阵。 谭山雨回家前一个晚上,卫继娴苦口婆心跟她说:“小雨,你以后做啥事麻利点,年纪这么小诶,该说手脚灵便嘛,回去了放勤快些,莫啥事让你爸妈催。” …… 读高中在外地,寒暑假回家也免不了看孩子,谭山雨就不常去甘宝莹家玩了,除非喊的急,一般以作业为由推掉。 “拿到这来也能写嘛。” “……我在家写专心些,写完了再去耍。” 从舅的事儿上,谭山雨对亲戚的好感不像以往那般十全十美,不过揣着明白看是一回事,落在自己头上又是更直观的感受——一些亲戚,喜欢拿长辈的身份来说教,安排,并认为小辈给自己帮忙是应该的,甚至是可以挑刺的。 那里边,有两个人从不这样,一个是她舅卫泠,一个是她姑姑谭芸平。 中考结束之后,大城里的高中给排名靠前的,山区的学生家长打电话,问要不要来某城某某高中读书,打给湎水县低级中学的太少了,即便有,家长嫌远,听说不免学费,也不让孩子去,在本县城读。 谭枋平接过电话后,明显愣了愣,他本是个沉默的人,可眉毛上挑,即使一句话不说,也看得出极其高兴。 卫继祯知道后,巴不得所有亲戚都知道这事,还给卫泠打了电话,那正是他调来咸城分行不久。 问卫泠的意思,他说大城市学习资源好,能给外甥女将来考学提供更有效的助力,不过她成绩拔尖,在县城上高中保持住,也能考个顶顶不错的大学,让问问小雨自己的意愿。 卫继祯巴不得让其他人知道自己那个宋井镇第一个大学生,如今在银行上班的弟弟,对自家大女子的评价。 谭山雨听她妈夸张地表达完她舅舅的意思,断断续续用她妈手机上网查了两天,又独自想了几天,完了说去咸城上,卫继祯这才开始考虑学费等等。 这边,卫泠和阮梁珂聊咸城高中的升学率,学校课程作息等等,阮梁珂笑笑,说:“没想到你们那还有小姑娘能考咸石。” 阮梁珂是南方姑娘,说话温声细语,这些年工作屡屡碰壁,倒磨出了棱角,说出口的话,像匠人敲链子,该重的地方拿不轻。 她想想又说:“小地方的教育资源不敢想象……考名校,那得吃很多苦吧?卫泠,你那时候是不是比她还用功?” “我呀?”卫泠端着水,慢悠悠地,从客厅沙发晃到阳台来,阮梁珂正收完衣服,从身旁经过,打趣地瞅他一眼,两人相视笑笑,做起各自的事。 卫泠到南阳台坐着,抿口白水,缓缓倒下。躺椅是妻子挑的,并排搁着两个抱枕,偶尔母女俩躺躺,卫泠多在书房,很少来这。 慢慢伸展开,小腿肚压到尾部的编织横木,双脚露在外轻轻摇晃。他闻到头顶上散出阵阵的清香,那是几朵开放的白色荷花和叁两个莲蓬,下午从花市带回来,留着水珠,插在一个粉青胆瓶里。 北面阳台种花,南面晾衣放杂物,一花一草都阮梁珂的安排,窗前种了喜好攀爬的骨架植物,耐阴的蓝雪花在内,外面是俏丽的黄月季,才半年,已经茵茵遮了半面窗。 外头住户的灯从花草间隙星星点点透进来,卫泠偏过头,闭上眼睛,忆起幼时的一池芋头叶子。 那是黎明之前,天色乌蓝发黑。男孩原本叫卫继泠,上前天,他爹带到镇上派出所给改了名字。 他蜷在被子里,模模糊糊听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说话声。 “等会你把饭煮着,给泠娃儿再烧个蛋汤,他吃了好去上学”,卫复生说,“头两天……你送哈他。” “……嗯。” 卫复生从院角石板坡往路上走,解放鞋厚实的底子和石头摩擦,沉重的音变成回声,被拉的极旷,传到屋里,撕开卫泠酸涩的眼皮。 屋里很黑,窗前的屉柜上掉着灯,安静地悬着,动也不动。 吃了早饭,卫泠又回到屋,拉完灯眼睛刺地疼,缓了片刻。屉柜比他的腰还高,右上角垒着一迭黄皮子的新课本,那本属于卫小相,可现在却是他的,门后挂的崭新的军绿包也是。 卫泠把写着大字的课本塞进包,又装了一只新铅笔,旧的,涂画过的本子都在卫小相入棺的时候放进去了。 他挎着和腰粗的书包,走到门楣底下站着,焦月琴看了一眼,别过头去,半晌不说话,天隐隐放白了,群山仍有些蓝。 “……娘,我上学去啊。” 虽然人都跟这孩子说,从今以后你要把她叫妈了,可是卫小相才把她叫妈,而且卫泠有自己的妈。 不过他仍要唤一声娘,河坝场的张泉不就叫屋里爸爸妈妈,爹和娘么。 卫泠说这近不让娘送,焦月琴就没送。 上了路,两边虽长着青色的茅草,不时也刮人裤脚,风虽吹着,也掀起细小的浪,可颜色并不暗,它们后边,没有一片竹林沙沙的响啊。 卫泠又要哭了,可他眼睛酸,抽一抽的,泪珠没滚出来。 他又想到,自己睡的那屋曾是卫小相的屋,虽然玩的时候,小孩们都说他不知羞,缠妈妈,这么大了还在爸爸妈妈房里睡,可如果他再大几岁,就会自己睡。那间屋本该一直是他的。 屋里那个屉柜也是卫小相看书写字的地方,他比自己大,长的比自己高,坐那个山羊凳,趴在桌上写字正合适。 可是卫小相死了,被他给害了。 卫泠想着,眼泪哗啦呼啦往脸上滚,一边举起袖子擦不停,也不知道是要挡脸,还是挡自己的哭声。 走完下坡,再过一截田坎就是河了,他止了哭,抽抽搭搭地咽了好会儿,又弓着背咳嗽。 咳的好些了,直起腰,卫泠看到下来的路外边长着一田大叶子。 深青色的,垂着脑袋似的。 卫泠以为这是荷花,他从没见过荷花,只在以前家里的大日历上看过。日历是村上到镇上领的,又发给村民,一册十二张,每张不同样,有野生动物,有亭台花草,甘宝莹撕下来,用浆糊贴在墙上,防止床里边的黄土落在被子上,卫泠每天翻身面对墙的时候,对着他的就是一页荷花田。 卫泠又往回走了一段,书包磕在腰腿上毕搭毕搭响。 叶子不是圆的,从根上长出来合成一个尖尖,他上手摸了摸,很光滑,露水结成一个圆圆的球,像在叶上裹了一层细毛毛。 他玩了一会儿,把小露珠聚成叶心的一个大水滴,叶片因此弹动,水珠就掉进土里了。 还没开花,卫泠想看看它开花,是不是和日历上一样,是个花瓣很多,很大的,复杂的花。 吸吸鼻子,脚上布鞋全被露水打湿了,他没在意,向河边跑去。有学生过了河,拿着树杈和同伴打架。 他叁两步踩着石头跳过河,学校被几棵大柿子树遮映着,露出黄色的土墙和青黑的屋瓦。 * 阳台的灯忽然亮开,花草一下给上了颜色。 “你还要在这躺多久?”阮梁珂笑吟吟问他。 “起了,起了。” 卫泠端起水杯走到门口,壁灯旁吊兰的叶子让阳台半阴半明,大大小小的光晕,在夏天的晚上给人凉意,他回头看,那几朵荷花恬静地耷着脑袋。 其实,后来知道那是一田芋头,他也没有多难过,似乎早该知道没有什么是能合自己心愿,后来才会拼了命的考学。 卫泠想,对小雨来说,她是为了什么拼了命的考学? 满室鲜花静悄悄的。 part.15衣服 阮梁珂说卫泠仍和他上大学那会儿一样。 卫泠读小学高年级,人比较害羞,班里女孩儿把他往弟弟妹妹教室里拽,一双耳朵涨地通红,直摇头,“不去不去,放开我。” 一直到康梁河坝读中学,人也如此,只是面上不显,沉默话少,但要有人真找他什么事儿,说话结结巴巴,“呃,你那,那个,给这,这里,做一,一,一条,辅,辅……” “辅助线是吧?”人家低着头,瞧弯眼睛。 他梗红了脖子,“嗯”。 女生在旁盯他们嘻嘻地笑。卫泠长相俊秀,在一众黑黄面孔里白的像糯米圆儿,不知道的人当他是县城哪个干部工头的儿子。 然而他爹待他真是好。插秧割稻,砍柴除草,卫泠刚拿着镰刀锄头走到田垄,卫复生躬着腰抬起一张老脸,朝他连连摆手,“走走走,回写作业去,别耽误我功夫。” 这对谭瞭平一些同龄孩子来说,是想也想不到的——他们的父母恨不得一天到晚把他们按在山间,地头。 不过,卫泠能上高中经济班的那个暑假,卫复生出了意外,过身了,以后他真不爱说话,别人问,冷清清回:“不好意思,我有事不方便带你。” 去到大学,他也交到朋友,大多因为教学任务相熟,偶尔聚聚餐,聊毕业,聊政策……也受到老师教授厚爱,在学海遨游,与一众谈笑风生,有那一刻,心里很快活。 那快活在他生活里算是墙岩乍花,以至于比之常人被放大数倍,时间久了,让他恍惚以为,过去了的过去了。 …… 谭山雨的同桌是个挺有意思的男生,名字文雅,叫文徽梧,同班里多数同学一样,爸妈都各有公职,因此他数学课上偷吃零食,在旁人眼里,有些不伦不类。 数学老师在讲台上奋笔疾书,滔滔不绝,他凳子拖的离桌子老远,弓着背,脑袋埋在桌兜前面,吃一口脆骨,塞一口辣鱿鱼,下课扔垃圾,桌兜不算整洁,但也干净。 到了练题时段,老师下场转悠,文徽梧警觉性很高,老师还没走近他就擦嘴坐直,戴好眼镜,瞧上屏幕的题,再随手抽出一片纸演稿,非常快地得出结果,如果是选择题,例如向量不等式就只看看,掀掀嘴皮。 两人都不是多话的,坐一起久了,刷题间隙也有一定默契,聊聊刚刚课上老师不经意讲的笑话,物理题什么的,把略显冗长的时间拉短些。 到五月十来号,咸石高叁各班级组织开毕业晚会。 “唱什么?致青春?” “嗯,同名电影的主题曲”,谭山雨手不停笔地说,“不过改了歌词,应该很积极正能量。” 一般学校或级里有活动安排,大多提前通知,学生们沉的住气,一边接受任务,一边继续专注课堂,人踏实,并不冲突。 他们班长私下找有才艺的同学预备节目,会乐器舞蹈的班里十之八九,说这是最后一次在这间教室举行的活动,倡议全员参与,谭山雨报到了合唱。 “你参加了吗?” “参加了。” “拿什么节目?” “……舞蹈。” “街舞吗?” “不是,拉丁吧。” 文徽梧大约不是大众流行的宽背窄腰,他腰腿比例很大,校服裤子穿在身上像两根直筒筷子,静立时有些说不上的风流,行动时裤腿飘逸。这上身就不免显短了。薄背,肩膀宽些,短短的尖脸,面目水灵,所以尽管有小说主角的身高,看着却文弱。 “小小期待一把。”谭山雨说。 文徽梧点了下头,忽然问:“你理想的专业是什么?” “……计算机?” 文徽梧啧了声,谭山雨也笑笑,两人就不再说话。 市级每周一次冲刺考,学校还有月考和周考,随堂测验,高叁生周天十二点考完,得了时间出校,回家拿生活用品吃食,最主要是晚会所需装备。 周天晚自习课间,教室外面递进话,高叁四班谭山雨,校门口警卫室有人送了东西,尽早去取。 合唱队兼指挥的女生说,统一白裙皮鞋,“最好是中式白裙,长过膝盖,不要那种博大的茶服,可以是改良旗袍,颜色可以素白,也可偏卡其,米黄,珍珠色。穿英伦淑女风的小皮鞋,尽量和裙子保持同色调。” 上学免不了上台,常常要求:白色的,黑色的,棉布的,雪纺的,衣服,裤子,鞋子。 谭山雨初中时较同龄女生要高,要胖,因此她错过许多问爸妈要钱的机会,一般合唱不受影响,她问家里有多余纯白上衣,黑皮鞋的女同学借,穿完洗干净还回去。 可在这里不行,同学愿不愿意借两说,单是几百上千,上万的衣服鞋子,谭山雨敢借吗? 实体店的鞋子一百元决计买不到,那裙子不花几百也是没门,在网店上买便宜,可周天十二点过后才发手机,来不及。 谭山雨给她妈打电话说情况,让她帮忙在手机上买一下,卫继祯听那一长串的要求,没好气说:“哎呦怎么那么麻烦喏,我叫你舅给你买算了,还方便些。” 谭山雨吃了一惊,说话的声音惹地宿管阿姨侧目,“啥意思?这还能麻烦他吗?!” “你小姨都能叫他在咸城买房子,买个衣服算啥?!”,卫继祯气结,说, “那不然干脆不参加了!” 两头没再说话,好一会儿,谭山雨轻声说:“妈,莫给舅说,我不想啥事都麻烦人家,这样,我找同学借着,你那边别买。” part.16离校 人将不惑了,阮梁珂却要说卫泠和读大学时候一样。 “那时候你陪我逛街,宿舍几个说我找了个二十四孝男朋友。温柔,耐心,回头率高,而我要小心女生妒忌……哈哈当然,现在也是。 “我们在一起第二年,你没买手机,你同宿舍的告诉我,说你每天晚上下了课守在座机旁边看书,其实是在等我电话。 “有一次我过生日,你忙着写一篇论文……还是跟人做统计报告?哈,我把聚会地址打给你舍友,结果他给你报错了……记不记得…… “你一个人在那等到我们聚会都散了,第二天一早,还来我们学校,专程给我道歉。 “……那时候我们都十分年轻,嗯……应该说我太年轻了,以为你细心陪我逛街就是喜欢我,以为你等我电话,花半个小时等我化妆出门,给我做饭,给我做学习计划,专门捡我的课程书看,给我辅导,从不和我吵架,对我妥协,我们就能拥有美好的婚姻生活。 “然后到现在,就是我快四十岁了,才看明白,你好像在对我负责,不是,你在对成为你妻子的那个女人负责,你不爱我。” “我为什么说你这么多年没变呢?你看看,你给你爸妈生活费,尽管他们从没养过你,你给你妹妹安排医院,给各个亲戚包红包,人伸手问你要钱,现在还要你给他们买房子,真是可笑啊,你姐姐还要你给她女儿买衣服……” 阮梁珂抚了一把头发,将装着衣服的纸袋放回后座,无力说:“你告诉我你这是因为爱他们吗?我给坤坤,给我奶奶掏心掏肺,给他铺路,想方设法让我奶奶过的舒坦,那是因为我们从小一块长大,奶奶照顾了我前半生,我爱他们,你呢?你为了什么……责任?嗯?愧疚?你还真是个圣人。” * 谭山雨再见她舅已是六月高考之后了,她没同爸妈商量,原打算自己把东西打包往车站,她爸妈却因异常重视她的高考,考完即做了安排:跟你舅回。 谭山雨嘴上应承着,心里做了别的打算,先斩后奏——自个儿回家了,再教你们晓得,我没坐舅的车。 考完第二天早上,她裹被子卷的时候,收到她舅的信息说:小雨,离校收拾宿舍时发信息给舅舅,来帮你搬行李。 她想也没想便回: 「舅,我自己可以,您放心/奋斗开心/」 她舅却说: 「嗯,走时告诉我。」 谭山雨想,自己就撒个谎,说学校有同路的同学,来了一大家子人帮忙,顺便把她带回家了。 可她却忽略了,自己是个不大会撒谎的人,她妈打电话进来讲:你舅他休假,正好回来看老房子,把你一路就送拢屋了,多好。 谭山雨忍住冲动,心平气和跟她妈扯东扯西,可她妈却是个精明的人,一下听出来她时间上的误差,问及关键处,比如你坐上你舅车了之后,怎么怎么……这些对将要发生的事的预计时,谭山雨的回话就较为支吾,因为那些事,在谭山雨的预期中不会发生,可她却要装作会发生的样子,由此心虚。 “你这个女子就那么倔,叫你这么做你偏要那么做,自己主意大的很!” “妈,我都说了,我不想麻烦舅……你看看,我们这边出个什么事都要找他,他一天心累不累?” “那你就自己走回来,我看你那么多被子盆子,怎的给回拿!” 等到了中午,她舅果然又发来信息,说: 「小雨,刚刚听你妈妈说你准备离校了,舅舅这会还没下班,让别人来帮你拿东西,我把你的电话给他了,他到了给你打电话。」 谭山雨觉得糟糕透了,但又只能回: 「好,谢谢舅。」 来的那人开的卫泠的车,是他的实习助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 两人见了面,即刻上宿舍楼去,叁下五除二把两个大行李包,以及两个皮箱拿了下来。 宿舍其她两个本地女孩昨天晚上就走了,只剩谭山雨和习思淇,最后一趟下楼,习思淇帮她抱书包下来,约放假手机上聊,就此告别。 谭山雨将包放到车上,最后向回探看。竖立的石碑上“咸城石门中学”六个行楷有些褪色,不似新碑鲜艳的朱红漆,那红色低沉,显得石碑老而古朴,而底下围绕它的蔓蔓鲁冰花,温柔娴静,好似破土而出的笋芽。 * 好不容易(???) 终于要开始写感情戏了 磨死我了(??益?) part.17钥匙 (part.16有修改,新修接此体验更佳) 黄土坡上的枣树郁郁葱葱,细小的叶子像扁扁的铜钱。这是一段尚未铺水泥路的早些年人工挖掘的过车路,汽车车身擦着路旁野草,呲呲地告诉这片沉寂的大山——有人来了。 可大山并不在意,依旧那般庄严沉默。 蒲桃林村白土梁组的边缘,在组内大多住户聚集的平沟,沿一户章家院子的阴凉水井向上走,走过一面坡的玉米地,走过一片橡树林子,有风吹下来,半腰上的金色茅草呼啦啦吹,飘摇地很,人要歇气,插手撑那儿,抬头看见一个教草坡拦成一半的白房子,就是了。 那是卫泠外公外婆的房子,就是他娘焦月琴爹妈的家,两个老人去世很多年了,留下这座房子,村里追底溯回,按成卫泠的产。 这次卫泠回来,是因为县上,乃至市上对这一块儿(宋井镇等镇)启动了度假村项目,要租村民的土房改建。 卫泠十多年没有回来,镇上干部原本以为给他打个电话说说就成,没想到他说要先回来看看。 车开不上去的一段路,卫泠将车停在泥石路上,问谭山雨,要在车里休息还是出来看看? 她说出来看看。 本来卫泠要将谭山雨送回家再来,但她拒绝了,说先和舅去看老房子,这样顺路。 其实不是顺路,而是担心他送了她回去,一家人又要喝酒吃饭,下午再来这里,天都将黑了。 这条两米来宽的山路该是村里有车辆需求,例如过年时卖菜的车,又或者拉山里药材的车,才挨家挨户分段儿,一锄头一石钻子挖出来的,山上已没有人住了,便很少有人走到这里来,于是路面中间都长了坚实的韧草,可见着前年的小草墩子。 谭山雨没有再进车里歇着,而是和卫泠上了山,一前一后,上山小径的两旁生着许多矮树长枝子,把前路挡尽了。 幸好卫泠早有准备,他在山下借了一把柴刀,走在前面,把挠人刮脸的枝叶子砍一砍,“呼呲,呼呲”,透明的光斑从头顶俯下来。 走笔陡上坡,两人都很少说话。橡树林里有好柴火,以往山下的人老来这儿砍树拾柴,用山里的藤绳捆扎好,留个头头,拖着一捆柴,下山去,人在前跑,柴在后追,有此形成的柴沟,也叫拖路,像刨开的竹子。 “欸!” 谭山雨没想到会上山,回来穿的平底帆布鞋,胶鞋底光溜溜的,柴沟尽积了些腐叶,又下了雨受了潮,人往前走,脚往下滑。 卫泠反应很快,回身提住她的胳膊,问:“没事吧?” 谭山雨说没事,便又继续走。 走到那块茅草坡,草尖还是绿的,长的齐人腰高,天蓝蓝的,飘着一缕两缕的云,从天空往下看,就像两个人在穿一田稻麦。 将近山顶,从旁生出一条草茵小路,其实那已经看不出是一条路了,只是旁边的草更要长的大,长的高。 趟着它往下走,不陡,对于爬了山坡的人来说,突然走这样一段儿,很是惬意。 “舅,到了。” “嗯,是啊,你走累了没?” “没有累。” 从小径上抬头,前露出黑瓦白墙,罩在一片阴凉之中。 蜿蜿蜒蜒地进了院子,院子早也生了草,一只石磨,周围圈着比人高的丛蒿子,磨脚贴长着皮韧的牛舌草(车前草)。 卫泠握着柴刀,站在那里沉默半晌。 叁合样式的土墙院,斑驳了木梁,墙下黏上结了一次又一次的蛛网。 墨画眉,黑斑鸠,在房前屋后不时鸣叫,画眉高,斑鸠低,有时又同时息了声响。 卫泠忽然说:“小雨,你先别过来,小心这里有蛇。” “噢噢,好”,谭山雨跨到边脚房檐下站着,那里土实,一般的草生不出来。 她默默的看着她舅,她舅背对她,走到杂草之中,伏腰砍人高的蒿子。 他着一件深棕的宽大衬衣,抬手落手,露出一截腕子,那样白,可每一下发力,手背和腕骨都会跳动。 没来由的,看着卫泠,谭山雨又觉心酸,何以心酸?大概是从前没有人会脱了老古时的旧衣,穿上新衣,拿白白的手举柴刀砍草。 长蒿很多,卫泠只砍了石磨旁的一些,回首见外甥女蹲在地上朝他发呆,于是问:“是不是累了?” 谭山雨摇摇头,咳了一声嗓子,问:“舅,你以前在这住过啊?” “嗯。”焦月琴是个温柔的人,叁口人相处了大半年,卫复生去外打工,她得了闲暇,会把卫泠带着回自己爸妈家住几天。 卫泠曾在这里度过了一段快乐的日子,他叫娘的爹妈外公外婆,外公从筐子里捡了套斑鸠松鼠的机关,他们就在房前房后的林子里安那玩意儿。 春种秋收,娘和外公外婆都上山了,他也跟着去,干活儿到一定时候,外婆先领他回来做饭,他有时在前面跑,外婆在后面喊:“小心,小心些,你个泠娃儿。” 他跑呀跑,只为了先一步跑到屋檐下的窗户,小手伸进铁丝扭的窗罩洞洞,拨开一个陶罐,下面定藏着一串鞋带串起来的钥匙。 然后交给跨过屋檐沟的年轻老太太,“外婆,给。” 那串钥匙就在卫泠掌中,可他能交出去的那些人,都已经不在了。 “舅,不进去看看吗?” 卫泠拿上柴刀,谭山雨跟在后面,两人又要下山了。 “那几扇门都损地差不多了,开了锁恐怕门要倒”,卫泠想想说,“先不开了。” 下山的时候太阳正烈,不过山风清凉,从背后吹来,从头上掠过,说不出来的舒爽。 谭山雨站在一块石头上,举着双臂狠狠等了一岗风,卫泠已经走进那块“稻麦田”了,没有听到动静,于是回头看。 “舅,到时候你来这整理东西,如果我也在这边,你叫上我好不好?” 卫泠忽然笑了笑,谭山雨的眼睛亮亮的。 “好。” part.18人家 班级群讨论着考题,说有两科比平时模拟考要稍难些,谭山雨点开他们发的解析图片,有电脑敲的,也有手写的,还有直接在对话框里说明某个步骤,下面接了一串对那题的补充。 谭山雨挨个看完,退到新联系的界面,打开一个头像是紫色玩具熊的聊天界面。 「小雨姐,恭喜你快结束高考里程啦,期待你迎来新篇章」后面跟着礼花和亮眼星星。 下面谭山雨回复:「谢谢你,薰薰,希望你度过一个快乐的高中生活,并在两年后的高考取得好成绩。」 这是过年祝福后卫嘉薰和谭山雨最新的联系,回完后隔了下午,卫嘉薰又发来消息,问:「小雨姐,我爸爸昨天送你回来,喝酒了吗?」 「没有,因为舅要开车,就没喝酒。」 六点多,谭山雨做了晚饭吃,洗过碗又看到一条。 六点十七发来的:「爸爸他什么时候走的呀?听妈妈说回家都快早八了/哭笑/,有些担心他(ΘへΘ)」 谭山雨默看了两遍,回她:「我和舅中午两点才从老房子下来,然后到我家,吃了饭他们又说了会儿话,走都快十一点了/哭笑/,真的是辛苦你爸爸了/可爱//可爱/」 「是啊,爸爸是个工作狂/偷笑/」 最后一条是谭山雨这边哈哈哈哈的云朵表情包。 谭小樟还在学校上课,谭枋平下午收工洗澡吃饭,四处转转,除除田埂野草,搭个瓜架,天刚黑下就回房子睡觉了。 谭山雨没有短视频软件,看了半部1905老电影就打算睡了。 放下手机才九点半,她阖眼,辗转反侧,拿了枕头边手机摁开,九点四十二,设的简单的雪山屏保,近镜头是一丛幽深的蓝色花,黎明前的碎石枯草山地,渐渐把蓝黑推至带点明亮的顶峰。 谭山雨滑走屏保,顺势又点开聊天软件,紫色玩具熊安静地撑着下巴,旁边聊天框是「哈哈哈哈」几个字。 随年纪渐长,谭山雨越会察言观色,这源于她越发的敏感,可要命的是,她同样爱多管闲事,为此受爸妈责备,就连谭小樟也说,姐,你莫管了,说完扭头一溜烟地跑了。 可这根系好深,她一时改不掉。 谭山雨朝下滑,找到和卫泠的聊天界面,在字框里打了好几遍。 「舅,今天听薰薰说你送我回来那天到家都快天亮了,路上开车没问题吧?再次感谢您啊!!」 发送完她调了静音,把被子拉到脖子底下,又翻了个身,蜷成一条虾。 这个平时舒坦的姿势并没让心情愉悦多少,她今天下午才意识到,卫嘉薰在她自己家时卷懒,来这边礼貌得体,可能是和她一样敏感。 可谭山雨很是希望,如果她舅在外累些,在家能过的开心。 第二天一早,屏保上迭了两条信息,能看见的是,舅:「昨晚叁点就到咸城了,有点工作去了行里,路上畅通。」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谭山雨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她就相信,不是,她就知道是这样。 划开下一条,她舅说:「早点休息。」 * 六月二十四查成绩,谭山雨打了电话给卫继祯,那头锅碗瓢盆,大火出菜的声儿糟糟的,抽出空来说:“那就让你爸赶快准备起来。” 蒲桃林村这几年被上头包了,在教育这块儿,是有学生考上大学,村上就给奖学金,一本两千,二本一千,专科五百。 顺便提一下,报志愿录取后,湎水县高级中学在校门口公示栏放的榜,前几名都是外地读高中回本地考的,本校的第一名往往和他们中最后一名差了四五十分。 家里有高考生的家长都有一个默契,考上一本和好二本,办升学宴,往年放的更宽,考叁本(现民办二本)的也办。 升学宴分流水席和小范围请客,流水席一般在自家办,请外头开大车带锅灶的来家,一桌什么菜,多少钱等等面谈(基本也有定数),小范围是在餐厅里请客,叫哪些人本家打电话(往往人也不少)。 谭枋平说到镇上酒店请席,先预订了十桌。 谭山雨父母那辈嫁娶,可概括为就近原则,因此整个镇子,零零星星散落着她的叁大姑七大姨,不过真有血缘的就那么几家。 她小时候嘴甜,但性格有些排外,不记人(没亲缘关系的陌生人),来了许多和谭枋平的点头之交,她都不大认识,向她说:“小雨了不起啊,那六百多分是怎的考的哦——”,有孩子的说“我们这些娃儿就数你考的最好,光宗耀祖了”等等等等,她满脸微笑,一概叫叔叔伯伯,叫姨,拿热壶倒茶,谭小樟站在门口,同两个和妈坐席的堂表姐妹提着红酒袋,进进出出散烟。 卫继祯在餐厅外面招呼人。 谭枋平在一个包间里面,他平时沉默寡言,一到场合了说话容易大舌头,谭山雨在外面听到别人向他道喜,他说:“是那个女子自己争气,也是政策好。” 旁边的人就又奉承,人声曹曹,谭山雨又给哪个不认识的叔伯续了水,听到那些声音,都能想象她爸是怎么侧起脸,舌头半天转不过一个字,认真又谦虚地对别人说她。 因为有些人主动来送礼,后面便又加了几桌,第二轮吃完已经快四点了,谭春平和一个村上干部,还有两个本家亲戚找了张桌子写礼,吃完席的人手捏着一两百,两叁百块钱,伸长脖子,把他们围了水泄不通。 人人都红着脸,谭枋平也是,和卫继祯在餐厅门口送客,写完礼的男女就出门走啊,男的和他道别,女的和卫继祯说,也有换着说的,直把最后一个客人送走,卫继祯去找老板结账,门口剩下吸溜吸溜嗦雪糕的谭小樟,还有开车送他们回村的一个远方表叔。 “哥,那我先到车里等你们啊。” “嗯嗯,那好。” 谭枋平脸烧地通红,眼睛都有些肿起来了,说话的声音略微含含糊糊,谭山雨去倒了杯水,递上去问:“爸,你感觉怎么个?” 谭枋平点着头,说:“好,好的很。你这个女子是给我们谭家争了大光了,去年你珒珒哥哥都没这么大阵仗,你考的好!老子很高兴!” 谭山雨考到咸城石门中学的时候,谭枋平说过相似的话,没喝酒,很清醒,说:“你是个有出息的女子,到那边就好好上,学费啥的莫操心,只管把你的学上好。” 谭山雨有点受宠若惊,正如前面所说,谭枋平是个沉默的人。 他又顿顿起起说:“我们谭家,从你太爷那辈,手里头就没得几个钱,老子十五岁,出去打工,在煤矿里头挖煤,还是穷了一辈子,那也莫得法,叫人看不起,你不是个官,不是个有钱D,哪个看的起你,更不要说我们屋,你看我娶你妈回来,屋里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今天是老子最……扬眉吐气的一天,不过哦,女子我跟你说,再有两年,我也五十岁的人了,我和你妈,都要老了,不指望你将来怎么对我们,我这是跟你说,你好好把你的大学读出来,找个好工作,以后莫叫我们家,莫叫你自己,被其他人看不起……这就是你老子我最大的心愿了。” 谭枋平说这些的时候,谭山雨脑子里出现的就是她爸在工地吃的白菜汤泡饭,她爸在山上一扬一弯腰,挖石头疙瘩地,同村和她爸谝闲传,喝小酒的叔伯都买上了车,她爸却连一辆叁轮摩托都舍不得换。 她眼睛酸酸的,大声说:“我晓得,爸。” 她爸张张嘴还要说啥,她妈从后厨出来,喊叫他们,“走了,上车。” 谭山雨提好剩下的香烟,跟他们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