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朱颜》 章一血色开幕 “有刺客!” “保护太子!” “在上面!放箭……” 殿外忽然闹将起来,正泡在汤池里闭目养神的魏怀恩马上睁开眼睛,一手从池边撑坐起来,一手揪下挂在架子上的衣袍拢在身上遮蔽自己。她不担心虎卫营的好手拦不住所谓刺客,那毕竟是舅舅亲手操练出来的能以一当十的亲卫,从千军万马中厮杀出的兵士自然远胜过京城中见不得光的死士。只不过,她这个“太子”明日就要从行宫“伤愈归朝”,那些人不将“太子”置于死地,果然不会善罢甘休。 她沉着嗓子,冲着屏风外吩咐宫人:“孤无事,不必进来。” 屏风外宫人应诺,早就习惯了“太子”在春猎护驾受伤之后便不喜人近身伺候的安排。所以他们不知道,那位矜贵仁善的梁朝太子殿下魏怀德,早就已经在叁个月前身中毒箭不治而亡。而天下以为的,只是受了普通箭伤,要留在行宫中静养便能恢复如初的“太子”,是她这个偷梁换柱的孪生妹妹,嘉柔公主,魏怀恩。 刀剑相撞的铿锵声还在继续,魏怀恩没有急着裹好束胸穿戴整齐,明日就要回到真正危险的京城皇宫之中,她还想再在这温泉池子里泡一泡,也不知道下次何时才能再有这样悠闲的时刻。 衣袍松松裹着她被热气滋润得白里透红的玉体,斜倚在床边小榻上的闲适姿势让已经开始发育的胸前沟壑半露,将从漆黑发尾滴下的水滴收进雪峰中。窗外的声音渐渐停息,魏怀恩刚半撑起身子打算回汤池里,便有两人破窗摔进水中,黑衣的刺客被另一个穿着内侍服的男子背对着她一剑穿心,血色瞬间晕染开来。内侍收剑转身,在齐腰深的血色池水中像一朵妖异的莲花,微微上挑的眼尾和削薄却殷红的嘴唇,让见多了好样貌的魏怀恩都晃神了一霎。 但是……可惜了。 魏怀恩在那个小内侍惊愕无比的眼神中起身,一边和听见响动站在屏风外问太子安的宫人吩咐了留在原地,一边走到破损的窗边探头看了看外面,确定无人之后,才转身又坐回榻上,对那个还愣怔在水中的内侍勾勾手指:“过来吧。” 那内侍这才如梦方醒一般收回了在魏怀恩脸上身上来回打量的不敬目光,垂下眼帘爬出水中,跪在魏怀恩两步远的地方弓下身子,再也不敢有任何僭越之举。 “跪过来点。”魏怀恩一手拄在膝上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向他招了招。内侍依言膝行向前,停在她一步远的距离时,被她勾住领口拉到了她膝前。 哪怕是低着头,他也能看见从太子常服下摆露出的一双小巧足尖,即使他全身上下都警告他危险,他也毫无防备地任由她把剑从他腰侧的剑鞘里一点点抽出,只是用目光抚摸着她的寸寸肌肤,沉醉地呼吸着她的芬芳。 他想要借用击杀刺客而立功的算盘落空了,因为殿中人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太子,而且因为撞破了这个秘密,他就要被灭口。可是他却对将要降临的死亡生不出半点恐惧来,只因为这个人,是他朝思暮想也要去到她身边的魏怀恩。他愿意死在她手里,只要她心安。 “你不怕死吗?”锋利剑身已经划破了他的脖颈,但他依然顺从地跪在她面前,连本能的瑟缩都没有。魏怀恩忽然觉得刚刚那惊鸿一瞥的脸有些熟悉,便微微皱起眉头挑起了他的下巴,仔细打量这个故意和刺客闯到她面前打斗的大胆之徒。 “奴才……心甘情愿……”他竭力压抑自己想要睁眼看她的欲望,咬牙控制住自己想要在受死之前亵渎她的一切冲动。他得死,不管为什么她是太子,他都会用生命帮她保守秘密。可他就连在梦中都不曾奢望过能够离她这样近,更遑论被她碰触,被她问话。杀掉刺客后转身撞进眼中的那一幕活色生香,是他现在只要一睁眼就能得见的景色。 但他不配睁开眼睛,他是阉人,他连目光都不配落在主子身上。 哪怕只有他自己把她当成他的主子,哪怕她甚至都不会记得生命里曾经有一个蝼蚁般的存在。 “你是……萧齐吗?”魏怀恩的记性好得出奇,略微思索了一会就把这张脸和曾经那张稍显稚嫩却执拗地拉着她的裙摆,跪在地上仰头认真看着她发誓的脸对上了号。果然,静静闭着眼睛的萧齐全身一震,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对上了她的视线。 “殿下您还记得我?”萧齐把所有规矩都抛在了脑后,双手握住了她的一只手腕,连弓着的后背都激动地挺直了,甚至比前倾身体的魏怀恩还要高。“是我,我是萧齐,我是那年被您救过的萧齐……” “松手!”萧齐的手上还有血水,被喝令松开之后在皓腕上留下了一圈红迹。他居然用脏手玷污了她?萧齐连忙从身上抽出帕子,然而他半身都被浸湿,唯一的帕子也没能幸免。正当他颓坐在地手足无措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的时候,魏怀恩的一只脚踏在了他的肩膀上,坐直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慌乱的他,发出一声轻笑。 “你做得还不错,这才……叁年吧?你就已经能够留在太子宫中走动,”她用手指点了点他内侍服上的纹绣,“要是今天留在殿内,碰上你这一场好戏的人是我哥哥,按他的性子,你肯定能被他好好赏赐,甚至提拔到他近前都是有可能的事。 只不过,你是怎么从虎卫营的人眼皮底下带着这个刺客到这里的?” 这是魏怀恩唯一想不透的地方,萧齐的计谋或许能够谋得真正太子的信任,但在她眼里是再拙劣不过的把戏。堂堂虎卫营怎么可能任由一个内侍和刺客打斗到寝殿外,难道他武功高到连虎卫都发现不了吗?魏怀恩不由得握紧长剑,哪怕想到刚才他引颈就戮的样子也不能放心。能带着一个人闯进寝殿的高手,还知道了她的秘密,她不接受这种不在掌握中的感觉。 “奴才补刀的时候,发现这个刺客没完全死透,便偷偷扛着他绕到窗外把他扔了进来。其实他身上已经有很多处箭伤,如果奴才出剑晚一些,您就会发现那些血是从别的地方流出来的。奴才不敢让太子真的直面刺客,因为奴才也只是自学的皮毛功夫,只是架子而已。” 魏怀恩看了看池中的尸体,水流冲开衣衫上破洞,果然是好几个血窟窿。 “也算本事了。”长剑被她放回他的剑鞘里,颈侧的血痕不深,但被她触碰时还是有些刺痛。“伤到你了,下去上药吧。” “殿下!”肩膀上的力道变轻,萧齐赶在她将脚尖收回的时候鼓起勇气开口:“您答应过奴才的事,您还记得吗?” 执拗的眼神和当年一般无二,那时他也是用这个眼神凝望着她。 “殿下,求您让我到您身边去吧,奴才一定肝脑涂地伺候殿下!奴才求您!” 那时候她只不过是在太子哥哥的东宫里受了气,不想看见晦气事彻底毁了自己一整天的心情,便随口赦免了这个眼中尚有求生之光的小内侍的命。 “我要的是最好的人,你明白吗? 想到我身边来,就自己去一步一步争,一点一点爬到我身边的位置来。 或许我会帮你,或许你只能靠你自己。 只不过别把你的这身皮弄得太难看,我不喜欢。” “如果奴才能爬到殿下身边,殿下就会留下我吗?”他扯着她的裙摆,已经称得上是大不敬。 但她却想起自己刚刚和太傅斗嘴的时候,质问太傅的那句:“如果我比哥哥还优秀,就能留在东宫一起听课了吗?” 老太傅不敢责问她的冲撞之语,却明明白白告诉她于礼不合。所以她制止了宫人想要把小内侍拉走的动作,倾身把裙摆亲手从他手中抽出来。 “可以,当然可以,只要你足够出色。” “我会的!”他苟延残喘地趴在地上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甚至忘了自称,拼了命地记住那道他愿意追逐一生的身影。 “呵,你还真有意思。叫什么名字?”她喜欢这个不认命的人,就像她自己。 “萧齐,我叫萧齐。” 那是他和她的初见。 “你想好了?我要走一条不为世所容的路,跟在我身边只有危险,你不怕死?”他还是和当年一样有意思,魏怀恩不由得收回足尖,重新掐住了他的下巴。 “奴才愿意到殿下身边,您身边不能没有近侍,不然总会有人起疑的。”她毫不避讳自己松松垮垮的衣衫,但他还是不敢把目光放在她身上,甚至刻意看向别处。魏怀恩看出了这一点,拇指按在他的唇上懒洋洋开口:“要做我的内侍,却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吗?” 她喜欢他的皮囊,妖异又美丽,而且他是阉人,她不担心他会真的冒犯她。魏怀恩从不缺男人爱慕,也明白萧齐的躲闪意味着什么。虽然她讨厌那些人只看见她明艳飞扬的长相和身为太子胞妹的权势,但萧齐,她从第一眼就喜欢。 而且他只会是她的附庸,不可能分享她的权力。 “舔干净,这是你弄脏的,萧大总管。” 染了血色的手腕贴到他唇前,他的怔楞落在她含笑的眼中,用了好几息才听懂她的话。 细密的吻和濡湿的舌尖将不属于她的颜色清理干净,再抬头时,萧齐的眼中满是意犹未尽的痴迷。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出乎他的预料,甚至逐渐冰凉的衣摆都无法让他喧嚣的血液停滞半分。他做到了,他被允许留在她身边了,而且比他设想过的还要更近,更早。唇上和舌尖还留存她肌肤的温热,让那血腥味都在这种甜美之中不值一提。 或许因为他是阉人,她才会允许他这样僭越。不过没关系,哪怕她只当他是条阉了的狗,只要还能在她身边乞怜,他也无怨无悔。 晚风从破损的窗户吹进来,魏怀恩打了个哆嗦拢紧了衣衫,叫他转过身去才慢慢穿好了束胸和里衣,用布巾抓了抓湿润的头发,再把手腕擦了几圈。 “萧齐,为我穿衣。”她展开手臂,在他为她穿好一层内袍之后,叫进宫人清理这一室狼藉。 有了萧齐,她也省去把自己人安排进东宫的麻烦。至于是否应该这样轻易地相信萧齐,她不介意用亲近去试探他。 眼里的痴迷是藏不住的,或许用好了他的那点心思,能够让他比任何人都好用。 因为别人效忠的或是太子,或是公主,唯独他,效忠的是魏怀恩。 “会骑马吗?”在萧齐跪在她面前系腰带的时候,她问道。 “奴才会。” “通知虎卫营,半个时辰后轻装连夜回京。” 魏怀恩负手站在窗前,看着行宫外寂静的黑夜。哥哥被她简单埋葬在后山一处隐秘的所在,但她会用哥哥的身份揪出行刺的真正主谋。 然后踏着他们的鲜血,成为真正的帝王。 她要的就是最好,如果女子的身份不可以,那就借用哥哥的皮。 京城里有的是人不想让“太子”回京,可他们能杀魏怀德,却杀不了魏怀恩。她从来就能够比哥哥做得更好,甚至比父皇也不逊色。 这个位子,本来就应该让她来坐。女子又如何,一样的父亲,一样的母亲,凭什么哥哥就是怀德君子,她就要常怀感恩?难道她的命是承了谁的恩才得来的吗?和哥哥一起上课,和哥哥对换课业让哥哥受太傅夸奖,在面见父皇之前指点哥哥如何应对,甚至帮哥哥谋划势力培养心腹的,一直都是她魏怀恩。甚至这次刺杀她都已经提醒过哥哥,小心谨慎,不要由着父皇的性子让他冒进。因为如果是她想要拉太子下马,春猎时的意外是最好的阳谋。 可惜他们全都把她的话抛在脑后。所以,她再也没有那个善良到愚蠢,在母后去世之后无微不至地爱护她的哥哥了。哥哥胸口流着黑血,都已经脸色苍白快要说不出话的时候,还挤出笑容勾着她的手指让她不要哭的画面又出现在眼前,魏怀恩闭上眼睛,让夜风把眼角的一滴泪吹干到再无痕迹。她不会哭了,血仇要用鲜血来报。 “殿下,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萧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让沉浸在仇恨与思念之中的魏怀恩恢复了冷静。 “那就出发。” 擎着火把的骑兵在前冲破夜色,奔腾的马蹄声如紧密的鼓点,像是踏着激昂的入阵曲一路杀向尚在沉睡中的京城。 为魏怀恩的时代开幕。 —— 萧齐:她让我亲她手腕了,她心里有我。 魏怀恩:可以给甜头,虽然没必要(擦手腕)。 章二朝雨浥轻尘 一夜疾行入城门时,魏怀恩并不觉得有多累,何况她满心都是回京之后要如何应对父皇和那些各怀鬼胎的文文武武,没多少表情的脸上反而比哥哥还多了几分不可忤视的威严。 在虎卫营的士兵们的簇拥下,那些在京城暗处窥探的影子根本没有想过“太子”竟然会是嘉柔公主,虽说今日不是朝会,但在魏怀恩进宫之前,太子彻底痊愈归来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各府上。 就算有人悄悄烧毁了太子重伤久治不愈应早虑国本的奏章,有人把来往密信付之一炬,有人一时气怒摔碎砚台,都不会耽误各府流水一般送到太子东宫的贺礼。 且不说宫外如何,在宫门下马正欲去面见皇帝的魏怀恩,走了几步发现萧齐并没有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她以为是那小内侍差点规矩,却不想才一回头就看见他白着脸咬牙冲她这边小步追上。 魏怀恩皱了皱眉头:“你不擅长骑马?不舒服?” 萧齐当然不舒服,他的马术只不过是稀松,能抗一夜已经是极限,再说他那难以启齿的残疾,若不是他意志坚强,或许连步子都难以迈开。 但他垂着头上前回道:“奴才无事,只是刚下马有些不适应,请殿下不要怪罪。” “别硬撑了,你脸都白了还撒谎做什么?和虎卫营那几个人一起先回东宫去,和人家好好学学怎么骑马。”魏怀恩招招手,从虎卫营里点了几个人和萧齐一起,又命令其他人速回将军府给舅舅江玦报平安。 萧齐脸色苍白站在原地,股间的疼痛和魏怀恩的皱眉狠狠刺伤了他的自尊,让他又一次清楚地被自己阉人的身份抽了一耳光。今日略有阴云,已经走远的魏怀恩昂首阔步,头上那金冠在不亮的天光中也能熠熠生辉。她和他岂止是云泥之别,以前悄悄把她当成自己向上爬的念想的时候,萧齐还能从那些“主子们都爱美人”的宫人之间的幻想里得到些安慰,以为只要自己不弄坏这层皮,就能得到她的怜惜。 现在想起,才知道自己有多荒唐。 他这样的奴才,在后宫之中蝇营狗苟太久,早就忘了立在天地山河之间是怎样的感受,也早就忘了他的全部世界在她眼中都不值一提。再好的奴才,也不过是个奴才。他没有像她一样能在跑马场上恣意纵横的机会,没有和她一样仗着太子哥哥和公主身份和满城才俊交游雅集的机会,更别说她看过多少书,见过多少人,见识过怎样博大的世界。 他连挺胸抬头的感觉都已经忘记,眼中只有宫中行宫中的不同样式的青砖玉阶。她不会有兴趣知道他这一天见到了一小朵从石缝中挤出来的花有多可爱,因为只要她喜欢,她的庭前自然会盛开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明株仙葩。 “到你身边又如何呢?”阉人之身,不配留在她眼中。 残缺的身体在悄悄流血,但他依然尝试着,靠着总管的身份挺起腰板,一步一步带着那些不知道怎样腹诽他的兵士走向东宫。 魏怀恩的心腹宫人要么被她遣回了宫中帮假扮她的女官水镜打掩护,要么替她各处奔走传递消息。得到她回宫的消息之后,水镜马上带着宫人等在御道边,演了一场兄妹重逢的戏码之后便顺势打着关心兄长的旗号,去替换掉东宫中不可靠的宫人,换上只属于魏怀恩的人。 被皇帝近侍乐公公引进上书房后,魏怀恩撩袍下拜:“儿臣拜见父皇。” 永和帝早过不惑,隔着书案的目光落在魏怀恩身上如有实质,即使她完全相信自己的伪装,此刻也难以控制心虚。 好在永和帝并没有过多打量她,关怀了几句身体之后,便打发他回东宫补上功课。魏怀恩少松口气的同时,不由得为哥哥感到一丝悲哀。在遥远的记忆里,她和哥哥都曾被父皇抱在膝上,耐心听他们磕磕绊绊的见闻。或许自己还能在长大后偶尔和父皇亲近几分,哥哥却是隔了一层她看不清的膜,恪守着君臣距离,再难见到父子温情。 唯一的好处是,她扮演起哥哥来十分容易。 正当她要踏出门槛时,忽听得父皇放下茶盏说了一句:“有空多去陪陪你妹妹,你不在,她很想你,连朕都和她说不上几句话。” 魏怀恩鼻子一酸,应诺后赶紧转身出来。心中为父皇对哥哥的冷淡生出的几分怨怼烟消云散,她为了自己的野心隐瞒了哥哥的死讯,还因为替身而让父皇以为自己疏远了他。两个孩子都不似从前,她虽然不忍心,却不得不继续欺瞒。 乐公公拱手上前:“太子殿下刚刚大好,还是早些回东宫修养吧。皇上这叁个月日日都问老奴您恢复如何了,实在是挂心得紧呢。” “有劳乐公公了。”魏怀恩学着哥哥的样子颔首致谢,乐公公见他受了奉承话,更笑成了一朵花。他跟在皇帝背后多年,自然知道太子和嘉柔这对龙凤胎是圣上的心头肉。他们这些依附主子荣光过活的奴才最会的便是揣测上意。大皇子端王不得圣心,叁皇子年纪尚幼,他当然要巴结眼前这位堂堂正正的储君。 久等了一早上的阴云终于攒出了一些雨丝,乐公公派了个小内侍为魏怀恩擎着伞一路送回东宫。她不喜欢这样的阴雨天,但哥哥却最爱拉着她在雨中散步。这条宫道她不知走过了多少遍,只不过前路后方,以后她都得靠自己。 因为这是她选的路。 宫道边的宫人跪了一地,她忽然想起萧齐。连她的心腹都不赞成她的选择,一有机会就要劝她放弃顶替太子的疯狂想法。可萧齐是唯一一个只要一个眼神就全盘接受了她的惊世骇俗,甚至毫不在意自己要拿走他的生命。 疯子之间最能互相识别,即使她并不熟悉萧齐,却在这个萧瑟的清晨想起了当年的心境。公主如何,阉人又如何。她和他都是被困在不同的四角天空的囚徒,生来就注定不可以去见识和男子一样的世界。但她从来都不认命,所以也救下了不认命的萧齐。到如今,反而只有他是她想要见到,想要从他身上汲取生命力,把这点无用的叹息愧疚驱逐干净的人。 他肖想她,她从第一眼就知道。就像她肖想那个皇座,一样的野心与疯狂。 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和软弱说再见吧,魏怀恩,你总不能输给一个阉人。 水镜早就等在东宫里,在她进门的时候,正坐在殿中侧位和垂手而立的萧齐说着什么。见她到了,水镜马上带着哭腔叫着哥哥扑进她怀里。萧齐很有眼色,关上了殿门挡住了外面无关的视线,让魏怀恩能放心和殿中的心腹交谈。 “听说是这个小内侍救了主子?”水镜推着魏怀恩坐下,问起了萧齐。 魏怀恩瞥了低头站在门边的萧齐,招了招手叫他过来。“东宫之中不能全都换成我们的人,那样反而欲盖弥彰。萧齐以后就是我的近侍,你就当他和之前在哥哥身边的陈公公一样,和我传递消息。” 兄妹之间不能总是见面,以前哥哥的近侍陈公公就没少帮哥哥把前朝之事传递给留在后宫中的她。那次刺杀让东宫中人折损许多,陈公公也在此列。 水镜点点头,和萧齐交待起了事宜。魏怀恩则在审过礼单,处理好密信之后,走到后殿开始补眠。 下午,她还要回归公主身份,去父皇和后宫前演一遭戏,让太子和公主的双面戏码完美无缺。 水镜借着公主身份,有很多东宫的事情需要她亲自过问。所以,萧齐顺理成章地去了后殿,守在魏怀恩床边,丝毫不觉得同样连夜赶路的自己也需要睡眠。 他一回东宫就洗了澡,给伤处上了药。东宫里留下的宫人很是上道,争先恐后地巴结着这位新晋宠臣。权力的滋味很好,虽然比不过魏怀恩允许他亲吻她手腕的激动,却让他头一次体会到了被其他宫人行礼的飘飘然。下马时的痛楚和魏怀恩的皱眉虽然历历在目,但他尚能从其他地方得到一些力量和慰藉,让那在心中隐秘扭曲的妄想不至于彻底死掉。 即使他是连阳光都照耀不到的,被宫中层层砖石压在地底的荒草,只要他一点一点把砖缝中的泥土推开,哪怕身心都扭曲到无法辨认,他也能沾染那一线阳光。 会有那一天的,总有一天,魏怀恩会彻底离不开他,他会是她最信任的心腹,是她最锋利的刀,是她即使有一天会讨厌,也甩不掉的附骨之蛆。 但在那之前,他得收好自己的心思。 就像现在这样好好守在她床边,在她熟睡时偷偷用目光描摹她的脸庞。 就像被朝雨溅起的微尘,一有机会便扒在她的靴上,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向她不断凑近。 听水镜说,下午主子要扮回公主。 水镜那么忙,帮主子上妆的事情,就让他代劳吧。 萧齐抿了抿薄唇,这是他能做出的最明显的笑。 一想到在东宫之中,甚至在外人眼中,他萧齐都能堂堂正正和真正的魏怀恩形影不离,他就激动得想要大叫。他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有那么多事务要熟悉,有那么多绊脚石要偷偷处理掉,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的那些过去…… 但是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萧齐渐渐疯狂的目光骤然温柔下来。他听了听前殿水镜的动静,确定不会有人过来打扰之后,悄无声息地跪在地上膝行上前,用食指和中指捻起魏怀恩散落在床边的一缕乌发,送到鼻尖深深嗅了嗅。 一些尘土味,还有昨夜她殿中熏香的味道。萧齐小心地放下这缕发丝,帮她拉上被子,盖住了那只被他的唇舌舔吻过的皓腕。 做完这些,他捂着胸前缓缓站了起来,因为兴奋而变得粗重的呼吸还是泄露了他的激动。 真想再像昨夜一般…… 但是他不能。 他只能这样,这是他能偷偷冒犯的极限。 在魏怀恩补眠的时候,萧齐给自己设好了规则。癫狂的面目被遮掩在了平静的表象之下,他一直都擅长隐藏。 宫外西山下的一处奢靡苑囿中,彻夜的欢乐才刚刚结束。 宾客揽着舞娘或是娈童睡得东倒西歪,而醉眼迷离坐在主位上的男子接过一封密信,看完之后便撕得粉碎塞进了匍匐在他脚边的一个衣衫不整的小妾口中。 小妾哆嗦着生生咽下,把求助的目光看向了不远处抱着古琴的一位少年。 “主人,该歇息了。”少年最终还是叹了口气,出声劝道。 “呵呵呵,歇息?我是该歇息了。”男子撑着矮桌缓缓起身,扫视了一圈众人丑态,又把目光锁定在了还衣衫完整的少年身上。 “嘶啦!”男人把他的衣襟直接撕破,露出他胸前还未消失的爱痕。少年脖子一梗,却丝毫不敢有反抗的动作,只能咬紧牙关盯着腿上的古琴。“你能装一夜,装十夜又如何?别忘了你是谁的人。” 指尖的炙热温度落在少年的两朵红樱上,在少年不自然颤抖时,又是一个耳光落在他清隽的脸上,霎时红肿了一大片。“你的身体可比你识时务得多。” 男人的呼吸慢慢靠近,勾着少年的下巴吻了下来:“除了我这里,没有人会接受你,懂吗?” 少年留着眼泪瞥着一个醉晕在地,却和埋在他心里的明月有着相似眉目的人。认命地抬手伸进了男人的衣衫之中。 章三整顿 “主子。”见魏怀恩坐起身来,萧齐走上前去挂起帐幔。 “嗯,你没去休息吗?”白日里补眠容易让人一时难以彻底清醒,好在魏怀恩环视一圈发现寝殿里只有她和萧齐两人,便抱着被子把头枕在膝盖上,侧着脸看向他。 “奴才得守着主子,防备着不相干的人进来。” 这话极其巧妙,就算落在魏怀恩的耳朵里,也只会觉得他忠心耿耿,哪怕自己困倦也要帮她遮掩身份。只不过在萧齐心里,哪怕是水镜她们,也都是不相干的外人。 “做得很好。”魏怀恩挪到床边伸了个懒腰。早间的阴云已经散去,她没用早膳,也睡过了午膳,看到窗外的阳光,心情一好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饥饿。“萧齐,我想吃鸡汤面,要多放几朵蘑菇,还要多点醋。” 萧齐不知道魏怀恩的用膳习惯和宫中其他贵人都不相同,还以为是自己不知道主子喜好,需要主子亲口把自己的要求交待给他。这是今天第二次他给主子添麻烦,身体本能跪下,却咬紧嘴唇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请罪。 “你跪下做什么?”魏怀恩伸直腿用脚尖轻轻踢到他的肩膀催促,“快去吩咐膳房啊?”她顺着他低垂的目光看向床下,误解了他的意思。“你不用帮我穿鞋,叫水镜进来吧。” “是,主子。”萧齐马上起身出门,不忘把殿门仔细掩好。他早早吩咐下去准备好的各色菜式看来是用不上了,幸好鸡汤可以直接用。陪着扮成公主的水镜往后殿走的时候,他小声请教为何魏怀恩只要吃鸡汤面。 水镜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发觉失态赶紧扫过周围,确定都是自己人之后才耐心和萧齐解释:“咱们的殿下都是想吃什么就要点什么,她不介意等,但最讨厌别人揣测她的心意提前准备。你救了殿下,就是咱们自己人,只要别自作聪明,就知道殿下是最好侍奉的主子了。” 萧齐从不曾见过宫人中有人敢像水镜这样把情绪外放,面上的不赞同很快闪过又消失。他大概能猜出魏怀恩喜欢随性,喜欢真诚,但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她不喜欢别人揣测心意。这有些难办,如果奴才不去揣测主子,怎么可能办好差事。水镜的话在他心里走了好几遍,还是想不出应该怎么解。 于是在魏怀恩用膳和梳妆的时候,萧齐都守在不远处观察她的一举一动。他很聪明,不然也不可能这么快从一个快死的无名奴才爬到东宫之中。作为奴才,不止要伺候主子,还要伺候头上的大奴才,但无论身份如何,都要能瞧出他们心中最在意、最想要的的东西是什么。 后妃要博得圣眷,大总管们要常得恩宠,那位下令活活打死他的嘉福大公主是因为自己弄弯了簪子上轻盈的银丝影响了她的心情,那魏怀恩呢?她在意的也是容貌和钗环吗?一定不是,他不能用自己曾经的任何经验去套用在她身上。不只是因为在他心里,那些人都无法与她相提并论,更因为他知道她要走的路是世间独一无二……突然,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他的脑海,但他抓住了那个大逆不道的想法,也突然明白魏怀恩想要的,绝对不只是顶替太子哥哥活下去,享受这个位子的权力与自由这么简单。 他看了看湛蓝的天空,回忆起了那些能够在皇帝近前行走的内侍们喝多了黄汤之后才敢小声和其他内侍炫耀的侍奉之道,他意外地发现,那些只言片语,竟然指点了他现在的迷津。“原来我的殿下从一开始就走在这条路上。”萧齐趁魏怀恩对镜时偷看她的侧颜,看她把剑眉擦掉,再勾出柔美的远山眉。水镜为她敷粉点胭脂,她的威严和戾气也在被她一点点收起,等到发髻挽好,又是娇媚动人眉眼带笑的嘉福公主。 其实他们兄妹长得极像,萧齐想着。甚至殿下不需要过多伪装,就能够让人以为她就是太子本人。只是到今天他才意识到,殿下的女儿身才是她的伪装,那双杏子眼根本不喜欢时时刻刻都做出娇憨的样子,只是因为她得做出公主的样子。天真,无害,因为兄长和父皇的宠爱而无忧无虑,在这样的环境里应该是什么样子,她就演成什么样子。或许昨晚汤池边,他见到的才有可能是真正的她,即使没有粉黛,没有华美衣袍,她也能用胸中勃勃的野心和眼中时刻燃烧的火焰淬炼出她摄人心魄的美丽,像毒蛇,像长剑,像一切极度危险又惑人的事物,让你无法不在她面前俯首称臣。 他怎么能不为她折服。 “萧齐?”魏怀恩本来已经要带着换回女官打扮的水镜出门,余光里看见半天没有动过的萧齐,起了坏心凑到他面前。 “主……主子。”汹涌的心海霎时平静,他差点被近在眼前的美人吓到后退。 “你还挺高的……”魏怀恩仰头问他:“还没问,你多大了?” “奴才永和叁年生人,下月就满十七。”他看着她的唇瓣答道。 “比哥哥大两岁,那还说得过去。”魏怀恩放了点心,不用担心身高会让别人起疑。 “对了萧齐,”魏怀恩踮着脚离他更近,“我美吗?”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没有喉结的脖颈上,萧齐张了张嘴才找到自己的声音说:“……美,殿下极美。” 眼前的人笑弯了眼,转头和水镜一起离开。萧齐听见水镜疑惑的声音:“殿下,你是不是离那个内侍太近了?” 她们渐渐走远,萧齐追了几步才没错过魏怀恩的声音:“你不觉得他长得好看吗?被美人夸我美,那听着才开心呀。而且他挺有意思的,不是吗?” 萧齐站在廊下摸了摸自己的脸,又走到庭中养着荷花的水缸边注视着自己的倒影,学着刚刚魏怀恩的笑容眯起了眼睛。 “不好看。”他对着倒影说,随后拨了一下水面转身离去,把自己搅得粉碎。 “见过你哥哥了?这下开心了吧?”魏怀恩才一跨进上书房,皇帝就已经搁下笔起身,招呼她一齐坐到窗边小几旁。乐公公又是摆棋盘,又是就着皇帝的话头逗魏怀恩,让她不需要怎么费心表演就能和往常一样。 但总归还是不一样了。她一边琢磨着怎样才能帮“太子”,一边还要假装太子哥哥还在东宫可以去告父皇的状,还是让皇帝看出了端倪。 “怀恩在怪父皇吗?”永和帝笑容收敛,手指敲着玉棋子。乐公公感受到气氛凝重,不动声色地退后几步,给魏怀恩使眼色。 “父皇看出来了?”魏怀恩装作不可思议,“那父皇怎么还步步紧逼,我都快输了。”她故意下了一步看似能够给黑子压力,却轻易就能被逆转局面的坏棋,“明明是父皇一点都不让着我,还说会喂我几步,我要去哥哥那里告你的状!” “好好好,让你,让你。”以为魏怀恩根本没有再纠结猎场刺杀的永和帝又恢复了一团和气,好像刚才的那句试探只是一句笑话。他能把慈父心肠寄托在乖巧天真的嘉柔公主身上,也能看在先皇后的情意和魏怀恩的懂事上对她宠爱有加,但他不能允许她的记恨,哪怕这一次是他没有在意她的建议才让太子因为护他受伤。 但那不都是理所应当的吗?他是父亲不假,可他更是梁朝天子,不容任何人对他不敬。怀德和怀恩都是好孩子,一个为他分忧,一个为他解闷,但他们都是依附他的皇权而生,他能给予,就能收回。 魏怀恩下了几局,便知趣地告退。水镜陪在她身侧小心觑着她的脸色,但一直到她的宫殿之后也没想好该怎么开口。 “殿下,什么时候回东宫呢?可要带什么东西一起吗?”水镜虽然希望她能在自己宫中多歇一会,但自上书房回来的这一路上,公主一直郁郁不言,她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但她明明听见的都是欢声笑语,怎么会…… “水镜,让我一个人待一会。” “殿下……” “下去吧。” 夕阳不似午后那样有生命力,让魏怀恩觉得悲凉。她不是到今天才看透那位皇帝,只是从今天开始,她再也没有能够欺骗自己继续得过且过的理由。谁都不是生来就要带着怨恨和仇视活着,如果可以,她可以一直做一个有点野心但也仅仅止步于野心的公主,哪怕皇帝把她当作狸猫,爱她的乖顺,不喜她的爪牙也没关系,她可以活得很好,比任何女子都要好。但那前提是她不用作为一个真正的人清醒地活着。一旦她想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走自己的路,她才能意识到那些以往假装不在意的宠爱有多虚伪。 她的内心深处是有一点点希望父皇是真的无条件疼爱她,这样等到某一天她撑不住的时候,还有一条后路。可是仅仅是一点点心神不宁,都能让帝王疑心,她毫不怀疑如果自己没有用合理的理由转过话题,等待自己的就是责罚、禁足,而她的罪名,就是顶撞君父。 可她没有提醒过父皇不要冒进吗?她没有提醒过哥哥一切小心吗?因为皇帝的自负,因为哥哥的愚孝,她已经失去了一个亲人,难道她不能心生哪怕一点怨怼吗?去他的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就是要恨,就是要怨,这样的父亲,到底是骨肉血亲,还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主人?今天只是一点点走神就让他心生不满,那有朝一日事情败露呢?她根本就没有退路,在她踏出原来被安排好的生活轨迹的那一刻开始,这个世上就没有任何温情可言。 她触摸到了皇权的森严法度,只是这一角居然就让她心凉。她得赶紧成长起来,包裹在她周围的梦幻都已经彻底破碎,既然要去争斗,就得让自己比任何人都心硬。 如果这就是真实的世界,那就来吧,她不怕。 “昨晚的刺客审出什么了?” 回到东宫之后,虎卫营的统领前来禀告。 “是,下官审出那些刺客并不是来自于同一个主家,名单在这里,请太子过目。” 魏怀恩扫了一眼名单,觉得十分眼熟,从书案旁的纸堆里抽出一张上午写好的纸一比对,居然相差无几。 “送他们去大理寺吧,孤这里不再需要虎卫营保护了,你们可以和舅舅复命了。萧齐,送一送何校尉。” 萧齐再回来的时候,魏怀恩交给他一张勾画过的名单。 “两件事交给你办。水镜留下的人你已经见过了,但这东宫里还有其他这叁个月安插进来我不知底细的人,查一遍。还有这份名单上的人,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后日之前告诉我他们这一个月以来的动向,特别是最近几天。我的人和暗卫……”萧齐接过一块铁牌,“你全都可以用,尽快熟悉起来,我没有太多时间给你。” “是,主子。” 魏怀恩没有等太久,甚至在第二天晚间,萧齐就回来复命了。 “定远侯……” “是,定远侯近期宴饮不断,不只是名单上的大臣是他府上的常客,奴才还把其他经常登门的宾客列了一张出来。”萧齐又递上一份名单,“奴才查到,刺客供出的那几家,在殿下遇刺的前一天全都在定远侯的林苑中彻夜未归,从京城到行宫快马加鞭需要五六个时辰,再加上掩藏等待的时间,如果是那时发出的命令,都对得上。” “所以你觉得,主谋是定远侯?”魏怀恩把简报放在榻边小桌上,抬手示意他过来。 “奴才是这样认为的。”萧齐跪在她脚边,在她的手落在他肩膀上的时候绷紧了身体。 “结论对,但是缘由不对。不过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很满意。”魏怀恩挠了挠他的侧颈,像是逗引母后曾经的那只狸猫。 萧齐缩了缩脖子,但她的指尖似乎有种魔力,让他放松了下来,甚至还想依偎到她的膝上。 但他不敢有动作,魏怀恩却坐起身来贴近了他,把他系得规矩的帽绳一点点拽开,让他眼神躲闪不知道应该看向哪里。 “洗过澡了?”内侍帽被她摘下来扔到地上,他半干的发髻显露在她眼前。 “是。”他有些惊慌,想转头看自己被扔到后面的帽子,可温热的指尖捏住了他的两边耳垂,从没有被这样对待过的萧齐喉间发出了一声呜咽,被这小小的力道掌控了全身不自觉地跪直了身子,几乎与坐在矮塌边的魏怀恩视线平齐。 对上眼神的刹那,萧齐本能想要移开视线,但又有几根手指抚上了他的脸,让他的整个灵魂都被这双手禁锢住动弹不得。 “萧齐,你不会背叛我的,对吗?” 一双浅棕色的杏子眼把他满脸绯红的窘态照个清楚,里面却清冷得没有半点情绪。 章四鬼蜮阳谋 被捧着脸露出光洁的脖颈的萧齐在听到这个字眼的时候忙不迭摇头:“不,萧齐不会背叛主子,萧齐的命都是主子的……” “我听过很多次这样的话了,”萧齐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她的拇指刺进了他的唇瓣落在了他的牙尖上,他不能再说一个字。魏怀恩的面容在烛火晃动中没有了任何他熟悉的鲜活色彩,像幽深佛堂中看不清楚的佛像,让他觉得恐惧。时至今日他才明白不是自己罪孽深重所以不敢直视佛像,而是神佛眼中万物如刍狗,他在她眼中和一件精美的死物并无分别。 魏怀恩一边说着让他心惊肉跳的话,一边漫不经心地把他的唇齿分开,仿佛他的口腔和他的身体是什么值得细细研究的东西。“水镜说,你向她和我的宫人们探听我的起居习惯。但她不是早就告诉过你,我不喜欢别人揣测我。”萧齐知道自己惹怒了她,但此时此刻擂鼓般的心跳和微微颤抖的身体,到底有多少是恐惧,有多少是因为被她碰触的接触的悸动痴迷,他分不清。 或许只有半副心神用来倾听她的一字一句,剩下的所有精神都用来感受她柔软的指腹,悄悄在吞咽津液的时候装作自然地将她的手指包裹一瞬。他为这种隐秘的亵渎感到窃喜,甚至找回了身体的控制,他当然敬畏殿下,但他恋慕魏怀恩。他能感觉到环绕在她周身的一层不可侵犯的威严,但在本能战栗之后,在他们之间过分暧昧的接触中,尘世的君臣主仆约束变成了拉着他向她靠近的指引,他想把他的主子吞入腹中,慰藉来自灵魂的渴望。 “这次的差事你做得很好,就不罚你了。”魏怀恩抽出手指,没意识到他合拢唇瓣稍快一步,在她彻底离开之前吮过了她的指尖。“好好当差,再有下次,小心你的舌头。” 小狮子成长的时候总要笨拙地模仿她觉得威风凛凛的狮王,从前她不喜欢哥哥的清正,觉得就应该把父皇的恩威并施和深不可测学得十成十。但怨恨与愤怒将孺慕之情侵蚀干净之后,她首先要做的就是把来自皇帝和礼法的规训彻底从自己身上打碎,她要阴险,要毒辣,要睚眦必报,还要结党营私;她更要放荡,要不知廉耻,要把无用的道德从身上彻底拔除。既然她要成为自己的荣耀,就注定她不会把自己的权势分享给任何人,甚至连伴侣都不会有。 那么她还有什么要顾忌的呢?她喜欢萧齐的脸,而且他绝对不敢背叛她,既然她对他有兴趣,何必要和他保持距离。她早就想明白了,贞洁不过是男人约束女子的枷锁,她又不用去向男子谄媚,她为什么不能用男子来取悦自己?萧齐很乖,阉人的身份也不会给她带来什么危险,等到她权势巩固的时候,还可以再物色几个真正的男宠养在私苑。 所以她喜欢亲近萧齐,喜欢学着话本子里的男女情事自以为高明地去勾引他。她没有真正体验过与男子的接触,所以她也只能凭借自己的想象去猜测萧齐会为什么而着迷。他眼中的痴迷让她十分满足,却不知道并非是她有多少手段让他沉迷,而是因为他远比她以为的要渴求得更多。 色授魂与,你情我愿。 “殿下,为什么奴才不能探听您的喜好?”萧齐的目光随着她收回的手落回了她的膝上,鬼使神差地问出了这句话。 “你在问我?”魏怀恩刚躺回锦被里,闻言又半撑起身子,但她想斥责他没规矩敢质问主子的话还没出口,就被突然凑近的萧齐吓得躺了回去。 “你你你……”魏怀恩只是因为萧齐的臣服才显得游刃有余,实际上萧齐一旦主动凑近,被保护得从未见识过后宫真正腌臜的小公主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这种僭越。 魏怀恩的色厉内荏倒让萧齐松了口气,狭长的凤眸因为喜悦多了比烛火还要耀眼的神采。他抽出一块洁净的白帕拉过魏怀恩的手,一只手捉着她的手腕不许她往回收。 “奴才不知主子喜好,怎么让主子欢心?”萧齐把帕子盖在她的手上,探手过去拿了已经冷掉的茶水倒了一点在帕子上。魏怀恩没说话,由着他就着茶水把自己的手指擦拭干净。感觉有些奇怪,她应该斥责他,但他专注的神色让她安静下来,甚至被他纤长的睫毛分走了注意力。 “只要能让主子过得舒服的宫人,没有一个不是在猜测着主子的心意过活。”萧齐依然拉着她的手不放,明明跪在她的床下,他眼中的东西却让魏怀恩一直想要往床里躲。“况且阖宫上下都知道公主殿下不喜被人揣测,这难道就不是另一种揣测了吗?” “你要做什么?放肆!”魏怀恩用力一拉,没想到萧齐顺着她的力道悬在她上方,像一条毒蛇一样用气息就慑住了猎物。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帮她盖好被子,便站起身来拉上帐幔,捡起地上的帽子站到了守夜的位置。 “扑通,扑通……”魏怀恩把还有些凉意的手覆在了心口上,仗着帐幔遮挡看向萧齐,又在萧齐一丝不苟地戴好帽子之后看过来时心虚地闭上眼睛。 “奴才不是放肆,奴才只想做得比任何人都好。”萧齐用刚好能让她听清的声音说着,他的声线虽不似男子厚重,却像琴音一样悦耳。 魏怀恩攥紧了被子,连面对皇帝都面不改色的她,居然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这个一而再再而叁触及她底线的奴才。她翻过身去背对着他,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反正这是个得力的助手,定远侯那边的事情倒也多亏他今晚就能查出那几日的动向,赶得上明天朝会上就可以对那些人发难。 睡了睡了,魏怀恩,你还有很多事要做。如果萧齐再让你不快,就换一个人提拔。 帐幔中呼吸渐渐悠长,萧齐也向后靠在柱子上半眯起了眼睛。修长的手指学着魏怀恩的样子刺进了唇齿之中,茶香残留,舌尖先是生涩,接着越来越灵活地把手指上的味道卷得干净,他还记得她的手指触碰过哪里。 今晚是他冒进了,但是主子夸了他,他自己去讨一些赏赐不也是应该的吗?现在他又多了解到了一点:她也只是个花架子而已。他知道她只对他一人如此,但是为什么呢?就算她的身份不允许她有太多纠缠,但…… 总不该轮到他这个阉人。 天气渐热,夜晚并不漫长,来不及让心头的疑问得到解答。无论如何,这是他第一次为她守夜,这已经足够让他满足。 大朝会之后,魏怀恩见到了满脸不豫的老太傅于芝言:“太子殿下为何刚一回朝就找端王的麻烦?他毕竟是大皇子啊。您和老臣说,是不是嘉柔公主给殿下出的馊主意?老夫早就说了那丫头的心思太毒,不能事事都顺着她来啊。” 从前听到于太傅和太子哥哥讲她的坏话,魏怀恩都要出来和他辩个分明。可一旦她坦然接受自己的手段阴毒,永远也做不成君子,自然能坦然接受于太傅的评价,甚至还赞同地点点头:“太傅提点的是,但这次倒不是因为我那妹妹的主意,因为我本来就不是想拿端王如何。” “殿下把刺杀那么大一顶帽子都扣给定远侯了,端王是定远侯的亲外甥,怎么可能不沾脏?”于太傅脾气暴,一不小心声音就大了许多,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胡子又继续说:“殿下莫要糊弄老臣,您知道今上疑心重,端王最近又没什么动向,何必无谓争斗引来今上注意呢?本来您在行宫养伤叁个月才回来的事能让今上挂念许久,现在好了,谁不知道您这位太子一回来就要拿皇兄立威风呢?这是大忌啊!” “太傅先坐,听学生和您细细说清。萧齐,把嘉柔送来的桂枝酿端一坛来。”魏怀恩慢悠悠拉着于太傅坐下,这个暴脾气老头只有哥哥的慢性子才制得住。 “学生当然知道对定远侯发难就是拉端王下水。可是您看,这是嘉柔在我不在京城时搜集的参加过定远侯宴饮的臣下名单。”魏怀恩很自然地把这种为于太傅这个老古板所不赞同的暗中监视推给了“自己”。“您先别急着说嘉柔不是,且看这张,这是我遇刺前夜留宿定远侯林苑的几位,正是被虎卫活捉的刺客主家。 这些人没胆子联合起来谋刺我,要么是定远侯假借他们的名义派出刺客,要么是趁他们酒醉派人摸出他们的信物让属于他们的刺客来刺杀。且不说定远侯选的是哪一种计策,今日我若是因为忌惮皇帝猜忌,把回京之前遇刺的事情压下去,不只是这几位大臣因为有把柄在定远侯手里而为他所用,还有这几张上面的名字,也会因为参加过他的宴饮而自动被扣上端王党的帽子。 我把刺客移交给大理寺,大理寺卿陆重是父皇的纯臣,我又没有隐瞒谎报,难道太子遇刺还不能彻查吗?我怎么知道这件事居然查到了定远侯身上?这是大理寺和定远侯的官司,可不是我和大皇兄的。” 于太傅小口啜饮着桂枝酿,啧了一声:“你们兄妹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连老臣也要说声高明了。不错不错,虽然老臣还是不赞成嘉柔的探查手段,但以殿下的年纪看到这一处,还能想到打消今上的戒心,已经是难得了。不过,您还漏了一点。” “请太傅指教。” “定远侯是要害您,可他并无实在官职,就像一尾滑不留手的泥鳅,哪怕您把他从泥里捉上了岸,也奈何他不得。若是他把那些臣子都推出去,您可要真的问这么多户的罪?” “学生当然没有这个意思。” “这就是了,您的心不狠,这很好。但是嘉柔的手段是要见血的。仁者持刀,威慑不了任何人,反而会被人夺了去伤在您身上。” “难道定远侯还要反咬一口?” “您的这些名单里,必然有他真正的党羽。他在用一些无辜之人的身家要挟您,只要您分不出哪些是真正的主使,这把刀就会砍在被他推出来的无辜者的身上。这件事无论如何是您挑起,如果没有赢家,那您就是输家。” “所以学生应该让嘉柔尽快查出真正行刺杀之事的人是谁,让定远侯抵赖不掉。” “噗!”于太傅没想到一向清正的太子居然要用那个毒丫头的手段,一口佳酿喷了出来:“嗨呀,那个丫头都把您给带坏了!阳谋!阳谋啊!您怎么能一直用鬼蜮伎俩!您又没受伤,直接和今上说明您顾念手足之情,不愿让端王为难,只处死那些刺客就够了呀。之后定远侯受了敲打肯定不敢再做这种浑水摸鱼暗中结党的把戏,您放过了无辜牵扯其中的臣子,定然能让声望更上一层啊。” “学生受教。” 于太傅站起身来准备告辞,刚走到门口又折回来把没喝完的桂枝酿抱走:“这坛酒老臣就带走了,劳烦殿下和公主道声谢。但是还请殿下听老臣一言:‘监视探查虽然一用即灵,但绝非长久之计。今次窥探定远侯,下次又要窥探谁呢?长此以往,必然人心惶惶。为君者当步步踏实,心如明镜。一旦歪了心术,身边将再无可信之人。’” 送走太傅之后,魏怀恩把自己关在书房中,清出了所有人,直到晚膳时分萧齐才得了准许进门。 “主子晚膳要用什么?”他端着一盘桂花糕站在门口。 魏怀恩正有些饿,招招手让他把桂花糕端过来先捻起一块垫了垫肚子。“诶?这桂花糕味道和以往的不太一样?” 萧齐颔首:“奴才加了些薄荷,正合适这时节。” 而且您喜欢桂花的香气。他在心里加了一句,这是他今日从于太傅嘴里猜出来的。 魏怀恩多打量了他一眼,想起他昨晚说的要比其他人做得更好的话,破天荒地不讨厌他的妥帖。“萧齐,我想吃炙羊肉。” “主子要不要再加一点下午就用冰镇上的果子露?” “萧齐,你真神了!”瞪大眼睛的魏怀恩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真疑心他能读她的心声。 “奴才不敢当,主子稍待,我这就去吩咐。”猜中了!他几乎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满脑子都是魏怀恩仰头看他时亮晶晶的眼睛,连带着步子都轻快了不少,没几步就消失在门口。 被于太傅提点之后的微微郁气一扫而空,魏怀恩转了转脖子,还是提笔写出了一封密信。 敌人手段百出,她不能守着君子之道。于太傅虽然说得不错,但他不知道如今持刀的,是她魏怀恩。阳谋她要用,但谁说她就得放弃密查暗探。就算真有人心惶惶的一日,那也是因为她大权在握,生杀予夺皆在她手。只要能达成目的,她不在乎手段如何。 就像萧齐,哪怕她从前最讨厌宫人的揣测谄媚,但让萧齐这个聪明人来做这件事的时候,就是能让她满心欢喜。 章五愿为效死 “萧齐,我好像有点吃多了……”魏怀恩一忙起来就会忘记按时用膳,一整天没怎么好好吃饭加上晚上心情转好,不小心就贪嘴多吃了些。其实如果水镜在这里,一定会算计着她的食量,在她八分饱的时候就劝她放下筷子。这倒不是追求什么身量纤纤,况且魏怀恩的身材本就纤秾合度,只是“节欲”和宫中所有的规矩一起,深深镂刻在每一个被困在这四角天空中的人心中。 听见魏怀恩的小声抱怨,立侍在一旁的萧齐赶忙叫人把残羹都撤了下去,又亲自去泡了一杯消食的茶饮来。“是奴才的错……”他全然忘了该提醒主子适度,都怪他只想让魏怀恩吃得开心,却没有尽到责任。 “这不怪你啦,是我自己贪吃。”一脸餍足靠在椅背上的魏怀恩心情很好,摆了摆手止住了他自责的话。“你陪我说说话吧,我今天不想再看公文了。” 萧齐瞟了一眼书案上的书卷,但被魏怀恩看见了。“怎么,你以为我要偷懒吗?” “奴才不敢。”萧齐赶紧低头。 “哼,谅你也不敢。不过还是多亏你昨晚就查到我想要的东西,现在轮到别人焦头烂额了,哈哈哈。”想到能让端王定远侯那一派狠狠吃瘪,魏怀恩甚至笑出了声。“我的人你用得怎么样了,水镜教你的事务都熟悉了?” “是,都熟悉了。”听见她的笑声,萧齐还是没有忍住,偷偷借着回话微微抬起了头。 “你跟我过来。”得意时心思总是分外活络,发现萧齐好几次都在偷看她之后,魏怀恩又想起了昨晚自己的退让,不甘心地想要找回场子。 “主子有何吩咐?”跟在魏怀恩身后走到桌案旁的萧齐接过她递来的一封密信,小心收拢进袖中。 “这件事很重要,我只能吩咐你去做,”魏怀恩煞有介事地看了看关紧的房门,小声对他说。“附耳过来。” “是。”萧齐不疑有他,提起十二万分精神侧头过去,凝神等待她的指令。 “这封密信,你一定要亲自送到我舅舅手上,”魏怀恩凑近了一些,“还有……” “还有什么?”萧齐话音刚落,耳垂就被魏怀恩轻轻捏住往她的方向带,热度忽地向脸颊蔓延,他躬着的身子无法再低,只能就势贴着她跪了下去。 若是有宫人此时进门,定会以为主子正悄声嘱咐萧齐,但只有他知道此时此刻他们贴得有多近。虽然魏怀恩的动作被他遮得严严实实,他也警惕地看门口生怕下一刻有不长眼的人进来。可绵密的果子露香气顺着他的耳朵吹进了他砰砰乱跳的心,让他全身僵硬又暗暗期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怕他再像昨晚一样突然有动作,魏怀恩又加了一条命令:“你不许动,听到没有?” 在萧齐使劲点了点头之后,魏怀恩屏住呼吸,吻上了他的侧脸。 冰镇过的果子露让她本就柔软的唇瓣温度变低,却依然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了烧灼一般的感觉,即使她只是一触即离,那个吻也如同烙印在他脸上一样完全没有消散。他没有任何还能保持清醒的思绪用来思考为什么,整个人像是被封印在原地一样完全怔住,甚至忘记了呼吸。 “萧齐?”但始作俑者魏怀恩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样的亲密意味着什么。她不爱萧齐,只是因为萧齐是一个安全的,可以满足她所有对于成人世界幻想的工具。抚摸,亲吻,她对这些都感到好奇。她生在春天,已经到了十五岁,议亲的事情对她而言已经不算遥远,但是她还没来得及学会什么是心动,什么是暧昧,就要彻底放弃这些,只为了踏上这条通天路。 “萧齐,这是亲吻吗?你有什么感觉?”她用指尖碰了碰刚刚亲吻他的位置,又用手背感受了一下他肌肤的温度。他有些发烫,是因为她亲了他吗? 找回呼吸的萧齐也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回来。他应该怎么回答呢?他的公主殿下像一只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又天不怕地不怕的猫崽子,只知道模仿和尝试,却完全不懂其中关窍。她真是,天真又残忍,一边撩拨他,一边连呼吸都不会错乱一拍。 她甚至都不会因为这件事而紧张。不过也对,他这样的阉人,又能做什么。可是他不想教会她情爱,也不想让她明白有些事不能对他做,不能对阉人做,不能对任何除了夫君之外的男子做。因为他在算计她的以后,因为他妄想着,只要她不懂,他就可以一直是她唯一的玩偶。她会抚摸他,会亲吻他,哪怕她并不爱他,也不会把这样的亲密托付给其他任何人。 何况她本来也不会亲近其他人。他不会给别人机会,而且她也注定要守着自己的秘密,一生不能与其他人亲密。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如此想,但心中有一个低贱的声音告诉他,他可以就这样独占她。 只要她不懂,且只信任他。 “奴才没什么感觉。”他撒谎了。 “我也没什么感觉,但是不对呀,不是说被亲吻的人都会心慌意乱吗?”魏怀恩放开他的耳垂,不自知地撅起嘴巴,很不满意他毫无反应。 “算了,”她转过他的脸,掐了掐他的脸肉,当作昨晚他吓到他的惩罚。“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再抓我的手,也不许随意碰我,听到了吗?”她把他的碰触当成了一个奴才急着向主子表忠心或是谄媚的方式,把自己的心跳当成了惊吓。没有人教过她奴才这样已经是僭越,因为没有人和她一样,把奴才的命当成命。 她主意太大,又总跟在太子身后不把自己当成娇滴滴的公主,又没有母亲教养,有些细腻的东西没有人会教导她。于是这件事就这样轻轻揭过,她只当这件事没有那么玄乎,和书中的大道理一样,实践起来便知道其实不过如此。 “萧齐,明天早上我可以睡个懒觉吗?”沐浴之后,魏怀恩坐在镜台前,赶着这个空当清洗完毕又回来的萧齐接替了她的宫人,站在她身后一点点帮她绞干发丝。 “主子为何要睡懒觉?”他看得出,魏怀恩因为发现了他和水镜她们不一样的纵容而在向他提出更多要求。也对,人在换了环境的时候总想要改变自己过去的习惯,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这个新人意味着能够允许她开启新的规矩。 “因为我才刚刚‘痊愈’啊,你怎么这么笨,定远侯还得给那场刺杀一个说法呢,我怎么能生龙活虎。”说着今晚不看公文,但魏怀恩脑子里还是转悠起了阴谋诡计。于太傅说的话她虽然听了进去,但她不会改变自己的安排。 “那奴才还是继续为主子盯着定远侯。”萧齐敏锐地感觉到魏怀恩话里的随意,他喜欢此刻不用谨守规矩的放松气氛。这是不是说明魏怀恩已经彻底相信他,还把他放在了比心腹宫人更亲近的位置?和水镜比如何呢? “对,必须盯紧他。我希望你能从他身上得到更多消息,我总觉得春猎的那场刺杀和他有关系。但是我让暗卫窥探许久,也没发现他有什么马脚。现在已经过去叁个月,想来更加没什么线索了……”说到夭亡的哥哥,魏怀恩的情绪低落了下去,但只是一瞬间,就又用炯炯目光从镜子里看向站在她身后的萧齐。 “于太傅今天说的话你也都听见了,你怎么想?” “奴才只是听主子命令做事,不敢有什么想法。”萧齐想起那老太傅对他帮魏怀恩用不上台面的手段探听的消息极尽贬低,虽然早就习惯了世人对他们这些见不得光的异类的诋毁,却也只能自厌于他根本没有别的方式能为主子效忠。 谁都想站在阳光里,谁不想堂堂正正。昨日出宫探听消息的时候,哪怕只是一不小心被人看见了自己无须的下巴和平整的脖颈,就立刻收到旁边人鄙夷的眼光。那一刻他真想把那些人的心挖出来好好听听他们是怎么在背地里骂他阉狗,但在他的视线扫过去的时候,他们又噤若寒蝉,为他背后的权势而不敢多言。 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喜欢看见他们的恐惧。没有人比阉人更适合做探听监视的任务,他们对眼神和恶意最敏感,而且最喜欢把人心挖个透彻。 “这一下午,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从前我总会和他吵,因为我讨厌他们温吞的所谓君子之道,我甚至觉得,如果我哥哥没有被君君臣臣那一套锈住了脑子,根本不会落得那样的结局。” 有火焰在她眼中熊熊燃烧,但他领会错了意思:“殿下不必在意,您尽可以听于太傅的话走得端正。见不得光的事全都交给奴才……” “萧齐,别这样。”她忽然向后靠去,稳稳靠在了怕她仰倒的萧齐身前,仿佛找到了依靠一样坚定了不少。 “于太傅向来不喜欢你们这些内侍,连太子哥哥身边都没有几个能入他眼的。不只是他,自从我回来之后,又提拔了你到身边,那些支持哥哥的大臣都说让我不要太信任你,更不要用你们。你知道为什么吗?” 萧齐闭了闭眼睛,缓缓吐出一口气才平静地回答:“因为,奴才是阉人。” “不,不是这样的。”魏怀恩摇摇头。 “他们看不起你,不是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而是因为你也被关在了重重宫墙之中,像我们这些女子一样,只能看见深宫后宅的四角天空。 但是你不觉得可笑吗?他们把我们关起来,不许我们学这些,也不许我们做那些。然后呢,又说我们办不成和他们一样的事情。哪怕你帮了大忙,也要被他们说成是上不得台面的人。” 她握住了他微微颤抖的手,既是安抚他,又是从他身上同样的不甘里汲取力量。 “萧齐,深宫之中的尔虞我诈和纵横谋划一点也不比那些所谓的大人在朝堂之上的争斗低等到哪里去,要不然他们何必把自己的姐妹、女儿甚至比我年纪还小上一些的孙女也送进这里,就为了给他们在前朝增加筹码? 可能你不知道,顶替我哥哥的几个月里,我甚至比在后宫里活得还轻松。 你知道为什么吗?你一定知道的。 他们层层迭迭的关系,互相牵扯的门生故吏,让他们过得比女人安逸太多,也迟钝太多。他们的斗争里至少还有法度公平,可女人的生死荣辱全系在主君的身上。后宫里再高的位分的女人,也要时刻警惕不要被后来人扯到泥里,朝不保夕。他们却能在森严的等级里面媚上欺下,以为只要守护这套规则,就能从此高枕无忧,守在自己的位置上过一辈子,甚至子子孙孙都受荫蔽。 所以凭什么?” 萧齐从她越握越紧的力道里感受到了她的愤怒,连他自己囿于身份而不敢抬起头来的灵魂都被她唤醒,他甚至也回握住了她的手,眼前不知何时蓄满泪花。 “这条路,我本就走得艰难。”她放柔了声调,仰起头伸手用指腹拭去了他的眼泪。 “所以你得帮我。 我只相信你,萧齐。” “奴才愿为主子效死。”她还靠在他身前,所以他无法用跪拜表达他的彻底臣服。她的目光太清澈,她的心也澄明如镜,照得他此前想要欺瞒她、独占她的想法龌龊得像臭不可闻的污泥。这样的她明亮得像太阳,没有人能够不被她的温暖吸引。就连他这样的身份,也在她的眼中寻不到半点鄙夷和厌恶。他第一次觉得压得他喘不过气直不起腰的残缺不算什么,在她身旁,他可以活得像个人。 “但是奴才有一事欺瞒了主子。” “嗯?讲。”魏怀恩从他身前离开,坐直了身子看着跪在地上的他。 章六心向谁烧 萧齐跪在地上:“奴才身份低贱,不配被主子这样对待。即使主子和一般女子不同,也不应该和一个阉人过度亲近。请主子……把奴才当成牛马一样使唤。” 他还是把这些话说了出口,用这种自轻自贱方式和那些碰触和亲吻告别。萧齐的脊背轻轻颤抖着,第一次彻底接受了自己身为卑微阉人的身份。他身上的傲气和不屈是他仅剩的支撑自我的火把,魏怀恩曾经在它们即将被熄灭的时候拯救了他,又在他的灵魂之中留下了希望。但是到了这一刻,在听到魏怀恩从没有看轻过阉人,甚至同情他们,也理解他们的时候,他根本不能再为自己满心的痴妄和阴谋辩解什么,他不配得到她的任何垂怜。 萧齐以为自己和其他阉人都不同,以为自己从不轻贱自己就天然比那些人高一等。可是他也有了阉人不该有的妄念,即使只是在心里想想,都是对主子的大不敬。他真希望自己是一个平凡内侍,除了侍奉什么都不会想。这样他就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不配,也不会被愧疚和自责按在泥里,再也没有了仰视她的勇气。 两颗觉醒的心隔着重重肌肉筋骨,他不知道引自己的全部身心都向魏怀恩靠近的原因是同类相吸,还以为是污泥见不得皎洁明月,连她洒下的月光都要吞吃尝尽。 主子不懂情爱,自然应该让水镜或是其他女官来教。 他算什么? 他算什么。 “可你和其他人不一样啊?你是我亲手拉上来的人。”魏怀恩想摸摸他的耳垂,但萧齐破天荒偏头躲了开。 “请主子不要再污了手。”他跪伏在地,行了大礼,咬着牙重复着:“奴才,不配。” 魏怀恩定定地看了他的脊背半晌,收回了想拉起他的手。“起来吧,本宫还有很多事要交待给你去办。” 罢了,还以为他有什么不同,看来也是个被礼法尊卑搞坏了脑子的家伙。 一起尝试不该有的亲昵而筑建的超出主仆以外的联结,此时脆弱得不堪一击。 不过魏怀恩不会被这些无关紧要的感情困扰,她有很多想法,很多计划,在这空空荡荡的东宫之中,萧齐总比其他人好用。 “主子要奴才调配大将军的人?”听完魏怀恩整个计划的萧齐还是被她的大胆吓到一时无法消化,不过他很快找回了自己的表情,把她的每一个字都记牢在心里后正色道:“奴才遵命。” 魏怀恩毫不在乎自己刚刚说出了怎样的计划,甚至把皇帝也算计进来也没有让她有任何慌乱。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她摆了摆手让萧齐退下,“那你就去准备一下吧,明日应该就会有传旨,今晚不用人守夜了。” 萧齐跪在地上目送魏怀恩的背影躺进了帐幕之后,又不放心地把掩好的窗户查了一遍,烛火被他吹灭大半,但仅剩的几盏也被他算计好了留下足够燃烧至天明的灯油。 他看来是睡不成了,但是他的主子明日还有一场交锋。 脚步轻轻,寝殿门甚至没有发出多余的声响,他像一阵微风一样离开。这样的关系也好,他可以跪伏在她背后,把暗处的事情处理得一干二净,还能像今夜这样,怀着不可告人的恋慕把她的生活打理得妥帖。到此为止就刚刚好,不许也不能再进一步。如果她还是要转过身把手伸向他,他会被不该拥有的狂喜烧成一堆灰。 他要记得自己的身份。 皇帝,定远侯严维光,端王魏怀仁,乐公公,朝中从上到下每一位大臣,还有舅舅,镇西大将军江玦,再加上萧齐,这些人的行事脉络在魏怀恩的脑中过了无数遍,即使在梦中,她也还在抓着这错综复杂的网尝试着打捞沉在水中眉目安详的哥哥。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杀了你。”宫室静谧一片,却能压住她的梦呓不向外面泄露半分。 烛火明灭,把活人的不甘执念燃成清烟。 有些话只有幽魂才能知晓。 严维光坐在书案前,捏着宫中传来的快信,一字一句来回看了好几遍。 “小舅,那太子就真的不追究这事了?”端王坐在茶桌旁边,握着空茶杯悬在桌边空点着,眼中满是怀疑和烦躁。已经两次了,一次是小舅信誓旦旦说太子定然会在春猎中“不幸”死于流箭,一次是前几天大朝会太子发难之后,小舅传信说太子是在自掘坟墓。可是每每他信以为真,按照小舅的安排铺好了银子和人脉,魏怀德却像一只兔子一样,明明已经半只脚踏进了陷阱,却总在收网的前一刻逃离得无影无踪。不仅让他们的一切准备都付之东流,还要小心收尾结党的痕迹。“难道真就拿他没办法吗?” “殿下何必焦心。”严维光走到茶桌边亲自为他斟了杯茶。“ 从前是我们一心关注太子,以为您那位二妹妹不过是小打小闹。但现今看来,太子不在京城中的这叁个月,她可一点都没闲着。” “嘉柔?她不是一直都在皇寺礼佛祈福吗?”端王皱着眉头抿了口茶。“她能翻出什么浪?” “非也。”严维光在桌子另一侧坐下,“太子回京之后就一改往日怀柔手段,先是直接把刺客送给陆重去查,又捏着和我来往宴饮的大臣名单敲打了各府。到今天居然敢提议今上增设玄羽司,行督查宗亲百官之权,还用了江玦的虎卫和那起子阉人。我可不信这步步都踩在心坎上的花招是那位太子能想出来的。果然,我听说朝会之后于太傅和太子大吵一架,还提到了那位嘉柔公主。” “那又如何,就算这些计策是嘉柔想出来的,咱们不也是要一心对付太子吗?”端王很是不理解严维光为什么专门把魏怀恩说了又说。 “从前太子和殿下都没了生母,后宫中我们能靠现在的皇后娘娘周旋,已经比太子胜了不少。但是嘉柔公主毕竟是今上亲骨肉,又向来受宠,她现在也参与到太子的智囊中,可比很久才能见今上一面的皇后有用多了。” “可是……嘉柔现在回了宫中,我们没什么机会下手……” “殿下又想左了。”严维光打断了他的话。“公主而已,何必脏手?嘉柔公主已然及笄,婚事还不是要操控在皇后手上?投效在我们这一边的几位朝臣家中可是有不少适龄儿孙,等到她出嫁之后,有的是办法把她留在后宅里。再说太子不是一向疼这位胞妹吗?” 眼神交接,未尽之语便心知肚明。端王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袍,“今日多谢小舅提点。” “不敢当。殿下,您现在不便有动作,不如就趁这段时间韬光养晦。日子还长,臣定会为殿下扫清道路。” 送走端王之后,严维光脸上的和煦骤然散尽。一丝不苟的衣襟被他狠狠扯松,整个人斜坐在太师椅上,烦躁地喊人:“人呢?滚进来!” 因为主子密谈而躲到院子外面的仆人马上静默地各归各位,生怕哪里出了纰漏碍了主子眼。但想着玄羽司被皇帝交到了乐公公手中,里面的人又都是江玦从西北战场上带回来的亲兵,一时之间根本想不出能从哪一处插手进去。 他倒是真希望太子是那位早亡的大姐姐亲生的孩子,端王又蠢又毒,除了杀人什么忙都帮不上。连带着他都每天心情烦躁,“杀”字听多了,看见这些没用的人就觉得碍事。 “你,去把厉空叫来。”满桌的信件要处理,看多了密密麻麻的字,在眼前都糊成了一团。严维光随便指了个下人去后院找人,便撑着太阳穴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小憩。 “公子,主子找您去书房。”那下人一路跑到后院一处空空荡荡不似有人住的院落中,那位曾在太子回京的清晨被严维光扯烂衣服的少年正在树影里调整琴弦。 “我知道了,这就过去。”厉空抱着琴放回屋中,想要把身上已经洗到发白的绿袍换下的时候,不知想起什么,先找出了一件棉布衣服把琴盖住,才安心转过身换上了一件走针考究,绣着栩栩如生的青竹的锦衣。 他又要见他了。厉空心中苦涩难言,换好衣服后每一个动作都是麻木的。随着下人出月亮门的时候,他回头望了一眼已经掩上的房门,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看到那张琴。 “公子琴声中似有竹浪千山,能再弹一曲吗?” “对不住对不住,我一时激动才离您这样近。但是您的琴声实在是太冷清了,您……为何自厌呢?” “哎,我还不知道公子叫什么呢?” 空山中,小亭下,那位听懂他琴声,还触碰过他琴弦的小姐,不需要知道他是怎样淫乱低贱的人。 “主子。”厉空把心中的哀伤在进门之前就收拢了回去,“您找我。” 严维光还是闭着眼睛,随手点了点书案。厉空走上前去,身后最后一位离开的下人关紧了书房门。“主子可要厉空为您读信?”常年弹琴的手指上有一层薄茧,按揉太阳穴的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地让严维光胸中的焦躁平静了下来。 但是还不够,严维光不多时就睁开了眼睛拉着厉空的手腕把他拽到身前,猝不及防的厉空不小心仰躺在了桌案上,半束的发丝铺开,发尾落进了砚台中浸了墨汁。少年的身型在男人身下显得如同青竹一样消瘦却柔韧,即使后腰弯折出了脆弱的弧度,两条长腿依然稳稳站在地上,尝试着发力让自己重新站直。 但他没有再站起来的机会了,因为严维光站起来伏在他身上,气息将他完全笼罩。 “主子,主子还请起身,厉空还没为您读信呢。”他露出用过无数遍的谄媚的笑,希望能让严维光倒胃口,让严维光想起还有别的事情比折磨他更重要。 “你不想?”严维光攥着他的前襟,一双眼睛电光般扫视过他的身体。“厉空,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我要做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提醒?” 厉空抓着桌边的双手扣得死紧,他不是第一次听这样的话,甚至他就是从这种被人当成玩物和泄欲工具的生活中一天一天活过来的。可是这些早就如同呼吸一样平常的话,从某一刻开始让他再也无法不痛不痒地听进去。他觉得屈辱,却又不得不继续用温驯的声音对男人说:“主子的事自然不需要任何人置喙,厉空只是替主子忧心这些惹人烦的事,如果主子想要,厉空怎么敢拒绝呢?” 但男人没有放过他,这身特殊的锦衣本来就是为了方便主子办事而特意给后院的人缝制的,衣料甚至不需要怎么用力拉扯,厉空就感觉到自己的下身已经没有了任何遮蔽。一只大手按在了他的卵袋上,他的玉茎被虎口卡住,这具下贱的身体不顾他的意愿在熟悉的感觉中渐渐复苏,立起来顶到了男人的玉腰带上。 “已经几次了?”男人盯着他的眼睛问,“从春猎回来开始,你就各种手段不来侍奉,却非要出现在前院的宴会上。” 厉空的脖子被他掐住,像一条被激浪冲上岸边的鱼一样一边挣扎一边大口呼吸。 “你是我后院的人,来了前院居然不去帮我笼络大臣,你到底想干什么?”厉空因为缺氧和恐惧抖如筛糠,却根本想不出理由来回答。 可他又能有什么理由呢?他是玩物,他是娈童,他不应该有任何除了取悦主子以外的念头。他又有什么能够奢求的呢?哪怕在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思念,想要在前院的宴饮中偷看一眼她的亲人,怀抱着能够偷听到她只字片语的近况的心靠近一些的时候,她的父亲都会把他当成主人家派来供人亵玩的东西往怀里扯。 他绝望,却又不肯放弃那轮月亮。 要不就这样死掉吧。被折磨死的玩物也不只一个两个,被掐死,就不用再屈辱地活着了。 但他从来都没有如愿过,漫天神佛没有一个愿意把恩泽赐予他这样的腌臜人。他的痛苦和顺从取悦了男人,而他被侵入的时候,居然还本能地扣着桌边,免得自己被顶得乱动,让主子不能尽兴。 下贱,太下贱。 这种时候,他不配想起他的明月。 章七收羽归巢 “咱家是不是见过你小子?”乐公公打量着低眉顺目的萧齐。 今上已经决定依照太子的谏言增设玄羽司,虽然开府设司的事务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结束,但只要皇帝想,那么乐公公就要走在前面。 虎卫营的人马和内侍官的联合完全挠在了今上的痒处,他挂心江玦从战场上带回京中的虎卫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但是这样一批人哪怕是打散塞进京城各营,也不能够让他放心。而玄羽司不仅能够让这些人在他眼皮底下做事,还有天生和他们不对付的阉人帮他发号施令。 皇权天然地想要把法度掌控在自己手中,永和帝不能免俗。所以魏怀恩算计好了一切,只为了把萧齐和虎卫营送到皇帝手下。 她知道永和帝看出了她想要往玄羽司里插派心腹的心思,但只要整件事都是能让皇权受益,永和帝就不会反对。 况且她为了“兄弟情深”放弃了追查,提议让乐公公总领玄羽司安皇帝的心,还有叁个月前为皇帝挡剑的功劳一直没有讨赏。献上自己的忠诚和隐忍,才能换到体恤和宽宥。自此之后,就全看萧齐的了。 “刚入宫的时候,哪个宫人没受过乐公公的提点,您眼力过人,对小人有印象是自然。”萧齐恭敬得挑不出一丝错,哪怕现在是乐公公需要借助萧齐了解虎卫营的情况,他也谦卑得像是没有丝毫主见全靠上级命令办事的小内侍。 但他记得,这位乐公公滑腻的手抓住过自己的手腕。宫中的大太监都有喜欢凌虐新宫人的嗜好。当年要不是自己先下手为强,勒死了想把自己送到乐公公房中去讨好的内侍,他和乐公公之间,就绝不会只是眼熟这么简单。 萧齐的凤眼的确勾得乐公公有些上心,但他也知道太子跟前的红人说不定就是自己的继任。色眯眯的眼神只是一瞬间,脸上就挂上了比长辈还亲切的笑容:“难为你这孩子嘴甜,今后玄羽司里自然是你们年轻人的场子,但有一点,小子别怪咱家没提醒过你。”他向天拱了拱手:“那位才是咱们这起子人要忠心耿耿侍奉的主子,以后玄羽司里面各处来的人都会有,但是谁要是忘了自己的主子,咱家也救不了!” “是,小人受教,多谢公公。”萧齐深深拜下。 那次夜谈之后,魏怀恩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有见过萧齐。其实严格来说萧齐已经领了玄羽司副司使的差事,不必在东宫里日日点卯,但是魏怀恩也一直没有再提拔内侍到近前。 朝堂上自然为玄羽司的增设争吵了好一段时间,于太傅更是恨铁不成钢地来东宫骂了她好几回,还联合了许多反对皇权扩张,阉人弄权的臣子联名上书了几回。 可惜,就算于太傅身正如松,其他人根本在玄羽司的探查渗透中撑不住威胁。宦海沉浮,谁家没有说不得的阴私和不堪,只是曾经没有任何证据,就都能梗着脖子大言不惭。但是现在,根本没有人知道皇帝到底通过玄羽司掌握了多少东西,更不知道哪天君王就会针对某件事开始发落。渐渐地人人自危,到最后连还敢发声的御史台和为数不多的几位官员的声音也被其他人劝了回去。 永和二十年夏,设玄羽司。 魏怀恩终于松了口气。 作为太子,她每日除了观政学习之外,已经不剩下多少时间,再加上每隔几日就要恢复公主身份在人前出现,魏怀恩甚至自己都快忘了还有萧齐这号人。 如今玄羽司终于过了明旨,那么为哥哥调查凶手的事情就可以彻底交给萧齐了。心中快慰,今日的折子看得就格外快。在萧齐穿着红色的内侍服从玄羽司的宴饮上假醉脱开身回到东宫的时候,魏怀恩刚好沐浴完毕半躺在美人榻上擦头发。 “谁!”月余不见,根本没有宫人会在没有魏怀恩吩咐的时候擅自进入她的寝殿。但是过度兴奋又喝了两杯酒急不可耐想要见到她的萧齐被这声喝问怔在当场,一条腿进了门另一条腿还站在门外,踟躇不定地冲着寝殿深处回道:“主子?奴才是萧齐。” 殿内没有回应,萧齐这才发现自己的莽撞。“主子可是已经就寝了?奴才这就告退。”他已经想尽办法尽早回来了,可还是没赶上她醒着的时候。萧齐虽然不甘心,但还是一点点把迈进门槛的脚收回来,垂头丧气地打算关上殿门。 “你还知道回来呢?”她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响起,被狂喜砸中的萧齐马上眸光一亮看向她。魏怀恩正站在一丛花树烛台旁,未干的长发闪耀着水光,在他眼中全身镀着光芒。还是随意拢在身上的衣袍,让他只一眼就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萧副使这一身倒是英气,很衬你。”就是双手抓着门框的姿态有些好笑,明明穿着华服却行事偷摸,和他那张妖异的脸做出愣怔的表情一样违和。 很久不见,她瘦了一些,也好像面容也有了些许变化。萧齐还维持着站在门口的姿势,再次忘记了自己给自己定下的规矩,仿佛要把这段时间的思念用凝望补偿一样,贪恋地看着她。 “你不进来吗?”魏怀恩挑了挑眉头,门口的光线并不明亮,她想好好看看他身上的官服,想看看自己亲手推出去的人有没有被权力滋养出不一样的颜色。她转过身往回走,不想被可能经过的人从半开的殿门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眼中失去了她的面容,萧齐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的失态,跨过门槛关好殿门之后,他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把意识里最后一点受陈酿影响的不清醒驱散,几步跟上了她。 “奴才萧齐,拜见殿下。”在魏怀恩倚回榻上之后,萧齐端端正正撩袍下拜。他很想让她知道自己有多么想要见到她,又有多么尽心地把她交给他的任务完成。不过他想要做的任何亲近都是逾越,那不是奴才复命的时候应该想的东西。他身上能够捧出来放在烛光之下敬献给她的,只有彻底的臣服与忠诚。 虽然他想告诉她更多。 余光落在美人榻上,他抿起嘴角心中暗喜。那位敢向贡银伸手犯了皇帝大忌的户部侍郎,知道自己被还没正式成立的玄羽司查了个底儿掉的时候,跪在他们这些阉人面前哭得涕泗横流求他们网开一面,好像在同僚酒局中破口大骂阉狗的是另一层皮。 他想告诉她,这张崭新的美人榻是他在查抄那位的家私的时候,用了手段送进她的东宫库房的。即使他公务繁忙不能在东宫里帮他布置,也认了一个叫明丰的小内侍当徒弟,帮他传递她的一举一动。 明丰按照他的指示把这张美人榻搬进了她的寝殿,她果然很喜欢。 “起来吧,这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不用拘束。”魏怀恩笑眯眯地看着他,除了欣慰他还是以前的样子,更爱极了他的这一身打扮。“真好看啊,原来还有能把红色穿得比我还好看的人。”嘉柔公主最喜红色,京中人人皆知她的艳丽夺目。但是她还是怎么都看不够被这身红剪裁出宽肩细腰的萧齐,甚至有些嫉妒他能够在宫墙之外活得张扬。 “你传来的信我都看过了,做得很好。”该埋进定远侯府的暗子都已经成功,甚至还和他身边的男宠搭上了线。“玄羽司的大人不应该跪我,起来说话吧。” “奴才只是主子的奴才。”他不起来。 魏怀恩想伸手拉他,凑近却被他身上的酒味熏得皱了皱鼻子。“你身上酒味儿好重啊,才从宴席上回来吗?” 萧齐目露惊慌,揪起自己的前襟使劲吸了一口。果然,那群拉着他敬酒的醉鬼让他也染上了味道。他站起来,毫不迟疑地叁两下就把这身许多人钦羡又畏惧的官服扯了下来扔到外间,一身白袍向后退了几步,怕还有味道熏了她。 “哎?你这是做什么。”魏怀恩惋惜地看着被他团成一团扔远的红色,她没说味道不好啊。 “那身衣服属于玄羽司,不是东宫。主子不喜欢有味道,奴才就不穿。”他一板一眼地回答。 “可是我想看你穿红色呢?你穿红色多好看啊。”魏怀恩却想逗他。太久不见早就让那几日的朝夕相处变得陌生,似乎只有一些越界的言行才能最快把时间催生出的客气隔膜戳破。 “殿下着红衣才是天下最美。”他的认真反而把魏怀恩的话头截住了,她摸了摸鼻子,有点被他直白的夸赞弄得不知所措。 “不是说你吗,怎么提到我了。”她走上前,拉着他的袖子在镜台前坐下。但萧齐不像水镜一样习惯了魏怀恩的“肆意妄为”,不肯坐在她身边,硬是跪在她身旁。 魏怀恩也不勉强,她和他的视线在镜中交汇。萧齐的脸被她绕过后脑托起来,完全被她的臂弯抱住,每一口呼吸都是她的淡淡香气。脑中给自己下的禁制又开始松动,他想歪过头去,把自己陷进她的怀中。 “你看,你的眼睛特别漂亮,”她的指尖随着她温柔的话语,轻触着他的眼尾打转。他不由得也仔细看向了镜中自己的眼睛。“是凤眼呢,”她叹口气,“要是我的眼型和你一样,就不用每次都要提着眼角上妆了,可能都不用上妆,就能显得很不好惹。” 谁都会有对自己的某一处不太满意的时候。魏怀恩就不喜欢自己圆润的杏子眼,虽然显得天真无害,却和她勃勃的野心完全不相称。 “我看话本里说,嘴唇薄的人大多无情。”指尖又触碰到了他的薄唇,他发现她格外喜欢他的嘴唇,似乎每一次接触都要摸一摸。 魏怀恩搂着他的脖子,解开他的官帽之后侧着头枕在他的头顶,好像这样就能暂时把自己想象成镜中的萧齐。“要是我是你就好了,能在外面做自己想做的事,不用被那些与我没什么干系的人拖累在这里,更不用每天睁眼第一件事就是琢磨着调查谁,扳倒谁,拉拢谁才能给哥哥报仇。 萧齐,我有点羡慕你。” 她不会问萧齐家中可还有什么亲人在,因为那一定是每一个内侍的伤疤。他们和宫中女官不一样,她们或许还有家人和亲情可以期待,他们则完全没有任何人可以指望。 她知道今晚一定是玄羽司众人的庆功宴,他这位副司使不可能不出席,因为乐公公在皇帝身边当差走不开,他一定是整场宴会的绝对主人公。 但他提前离开了,就为了来东宫见她。他们今天没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当面说,他完全可以等到明日酒醒了之后再过来拜见她。甚至不来也可以,有信件传递就可以了,像她其他安插出去的人手一样,也不需要像以前一样跪她。 也许他是一个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人,也许他像一只刚从暗无天日的生活中破壳的雏鸟一样,把帮了他一把的她当成了指望和依靠。宫中那些得脸的大总管都是这样的,无论在外面怎么耀武扬威,见到了自己真正的主子,也是像普通内侍一样本分。 这样挺好的,她也有了把她当成一个家的小内侍。她能体会到这种有了成就之后只想给最亲近最信赖的人看的心情,她从前也是如此,她有父皇,有哥哥,从前的从前还有母后。但是她现在已经没有了这种心境,却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够拥有一个时时都把她放在心上的心腹。 水镜她们也很好,只是萧齐不一样,萧齐是她的。 她靠着萧齐,看着光芒在他眼中化成了水光,又被他一点点忍了回去。他似乎尝试了好几次想要开口,但又因为找不到自己声音憋了回去。 没关系,她来说。 “你觉得我不应该羡慕你,是吧? 别总是觉得自己不好,觉得自己低贱。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你。 我把你送进玄羽司,给了你那么多任务,你统统都完成了,甚至比我预想的还要更好,你真的很厉害,有你在,我很放心。 我说过,你可以做成和那些大臣一样的事情,你也都做到了,而且再也不会有人敢当面给你脸色看。 但是我还要装成是我哥哥,因为如果我还是嘉柔,就依然什么都办不到。 所以我羡慕你,你什么都不用遮掩。” 萧齐放弃了提醒她不要和阉人太亲密,以及离开她怀里的打算,他和自己说,只有今晚。 魏怀恩在萧齐帮她擦头发的时候睡了过去,还是萧齐轻手轻脚地把她抱回到了床上。 在玄羽司和那些曾经的虎卫一起训练了月余,不用靠剪裁合体的官服衬托,他也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虽然阉人的体质比正常男人差上许多,但总归他还是变得更加强壮。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雕刻自己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因为不想和乐公公一样随着年纪渐长而发胖女化一样,他至少想在她眼中还有性别。 又一次安心靠在柱子上守夜,他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真的离开过她身边。 章八分飞各奔忙 萧齐没能留到魏怀恩醒过来。 他真的有很多事情要做,要立稳脚跟,要办好差事,要收拢虎卫营,哦,现在是玄羽卫的人心,还有各个世家门阀见木已成舟,所以把自家的子侄拼了命往这个皇权特许的玄羽司里面塞。除了这些事情之外,他还要分出心思来帮魏怀恩揪着箭毒的线索一路秘密追查。 又是几日没能见到她。 萧副使成熟了不少。 权力永远是最滋养人的补品。虽然玄羽司的存在就是为了帮皇帝监视国朝各位大臣的往来,怨声载道被弹压下去之后,大臣们也渐渐放松了精神。大多数人并没有到需要剥下官服送进玄羽司掌管的诏狱或是刑部的大牢的地步,很多说大可大说小可小的事情,都变成了以各种明里暗里的方法送到玄羽司从头到尾的话事人私库或是私宅里的珍宝和人。 对,人。 被另一位在御前行走的福公公拉到他在京城里的私宅做客的时候,萧齐看到了他那些千娇百媚的妾侍。宾主皆是他们这些阉人,但那些姑娘们还是穿着轻纱柔若无骨地在他们周围环绕,他甚至还看到了几个带着人去抄家时见到的熟面孔。 还有几位还没怎么发育的娈童。 那时候他突然想通了魏怀恩把他送进玄羽司那晚和他说过的那一大番话。 男人女人,阉人和正常人,根本就没有不同。人都是一样的,得了好处就要张狂,尝到权力就不再甘心。好像不从某种欺压同类的快感里证明自己的高人一等,就是亏待了自己。 他一个眼刀过去,被指到他身边的美人就规矩了许多。萧齐不喜欢她身上的媚香,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送到鼻端遮掩气味。他是从快被活活打死的境地一步一步靠自己爬上来的,他没有认过干爹,也没有像其他长相好的小内侍一样去有特殊嗜好的总管屋中讨好。所以眼前耳边所感知到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可笑。 权力才是规则,他懂得不能更懂了。 就算他们没有男子的能力,也不妨碍福公公这种人把这些花朵般年纪的少年少女纳入后宅里。他还知道定远侯也是一样,那位他搭上线的叫做厉空的男宠就颇受重视。 只要有了权力和地位,那些健全的男人不也一样如同女人一般去对家主百般谄媚。如果他们这些因为各种原因被迫去势进宫的阉人是下贱,那身体健全的男宠是不是也是下贱,那些为了向上爬或是求活命而对拥有绝对权力的上位者卑躬屈膝的官员是不是也是下贱。 曾经因为身体的残缺被一并割掉的自尊和自珍,通过另一种方式重新从他血脉灵魂中滋长了出来。 全都是因为魏怀恩。只因为她。 “萧副使,你怎么,怎么还坐着呢?”坐在他旁边位置的冯内侍已经躺在了侍女腰弯里,一只手捏着酒杯搭在她的乳肉上对萧齐一举:“这又不在宫里,也没主子要咱们侍奉,不用再,嗝,绷着了。” 跪在萧齐身后的姑娘咬了咬牙,向前膝行了一步带着讨好的笑容扯了扯萧齐的衣袖:“大人,奴替您斟酒吧。” 在这个魔窟里已经活得如同行尸走肉,她本以为这位内侍官也会对她百般折辱。可没想到……罢了,就算他真的没那些变态的心思,她要是还跪在后面和他保持距离,也会被其他内侍注意到的…… “不必。”萧齐站起来抖了抖衣袍,提前离开了这场宴饮。 魏怀恩今日不在东宫。 确切来说,是“太子”身体抱恙,嘉柔公主自请出宫到城外叁十里的皇恩寺中为兄长礼佛祈福。再加上不到叁月后就是先皇后冥诞,她会一直到中秋才会回宫。 今天她亲自换回公主身份,去和永和帝拜别,再去了东宫探望了病中的“太子哥哥”,然后便来了皇恩寺。 作为嘉柔公主,她今年已经十五岁,婚事被提上日程是理所当然。在顶替太子身份的时候她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要怎么解决,但她没想到定远侯出手这么快,在玄羽司揪出几个尸位素餐的官员之后,就等不及让现在正帮大公主嘉福筹划婚事的皇后把她拉上。 以为把他们兄妹分开就能逐个击破了吗?做梦。 就算是魏怀德安然无恙坐在这个位置上,他也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胞妹连婚事都要被端王一派算计进去。 本来计划拖一拖婚事,或者先随便和哪家把亲订了,再在之后彻底报了仇让“魏怀恩”早逝,这样她就可以再无牵挂地以魏怀德的身份走下去。可惜计划总赶不上变化,要是她不赶紧把嘉柔公主从皇宫里弄出来,就真成了网兜里的活鱼了。 别的不说,就说皇后和嘉福叁天两头就要她一起去参加什么诗会什么游湖,好几次她和水镜都差点露馅。一想到自己躲躲藏藏的那好几日,魏怀恩就憋屈得要死。 书案上有那么多密信折子,还有太傅交待的功课,并上皇帝让她好好学习的公文,她恨不得自己有两个脑子才够用,居然还要费劲去应付那些烂事。 烦死了! 让“太子”先病上几天吧,她要在皇恩寺透透气,再趁着出宫的机会见一见舅舅。玄羽司有萧齐,朝堂上她便能慢慢掌握,只要想办法把订婚的事情解决掉,就不用再受掣肘,一心查定远侯。 皇恩寺的禅房院子里有一棵桂花树,每次她来礼佛的时候都会住在这一间。夜静无人,水镜带着宫人住在小院外的禅房中,她便独自站在树下,仰头从茂盛枝叶之间望着破碎的月亮。 萧齐在外围和暗卫们打了招呼,但不想经过正门惹来无端的注视,便绕到围墙外,轻盈地跃进了魏怀恩的小院里。 魏怀恩背对着他,听见身后响动居然被吓了一跳。好在月光明亮,她看清了来者之后放下了捂住嘴巴的手,不太好意思地咳了咳。 “你怎么来了?是定远侯那边有什么动向了吗?” “是,奴才得知定远侯的一位侍妾家中是南林府的府医。”萧齐恭敬地报上今日探查到的情报。 公事是正正经经的公事,但是心也是真的想要到这里见到她。 这种假公济私的事情他不是第一次做了,如今已经愈发游刃有余,甚至连魏怀恩都看不出他是否还有以前的私心。 想骗别人,得先找好连自己都相信的借口才行。萧齐深谙此道。 “南林府,果然。”南林多瘴气,向来出奇毒。她要萧齐查定远侯不假,但要找到证据证明幕后主使到底是他还是端王一派别的谁,她需要真正的证据。好在萧齐没有让她失望,找到了真正有价值的暗线。 “那就继续抓下去。对了,这个消息是从哪里来的,你上次说的那个男宠吗?” “是。” “这个人为什么要出卖定远侯?”难得闲暇,魏怀恩坐在了树下的石凳上,招招手让萧齐过去,和他闲聊起来。 “……主子感兴趣?”萧齐却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抿了抿嘴唇垂手站在她身前,神色有些犹豫。 “说啊,有什么我听不得的?”魏怀恩仰脸看他,月光被树叶遮去不少,细碎的光落在她眉眼间,倒是没了平日深不可测的模样,难得有些天真的纯粹疑惑。 “他……虽然是定远侯严维光的男宠,但是却爱慕御史中丞家的叁小姐,孟可舒。” “真的?”那位孟可舒可是魏怀恩的老熟人了,前几天的游湖才见过。御史中丞孟大人是个老古板,在朝会上不是弹劾这个,就是弹劾那个,每次下了朝,胡子都被他慷慨陈词的口水喷湿了。但孟叁小姐却是个音痴,性子也柔柔的,虽然魏怀恩没什么机会和她多交谈,但确确实实记得这位一望便能让人目光驻留的姑娘。 但是习惯了明谋暗算的脑筋只为孟叁小姐的温柔面孔驻留了一瞬间,就拐到了她那个不成器的哥哥身上。孟大人是魏怀恩一向敬重的对象,虽然她自打成为了太子之后,没少被他扯着袖子说设立玄羽司的不是,却也知道这国朝全靠这样的忠直之人才能太平。可惜孟大人一心为国,儿子却流连烟花巷,是个陷进脂粉堆里的十足十浑人。 要是没有森严家教在,孟公子说不定早就滑落到牢狱之中,而不是现在满京皆知的浪荡子。 所以是不是孟公子被定远侯收买了去,想利用他搭上孟大人的线,才让那个男宠有了见到孟叁小姐的契机? 但是说不通,一来定远侯和孟公子见面宴饮绝对不会需要孟叁小姐出席,二来若是有女眷在,也不会让男宠这种不方便的人出现。 难得有魏怀恩想不清楚的事情,她也没什么顾虑,直接问了萧齐:“那个男宠是怎么能见到孟叁小姐的?” “春猎那几日,京中随行的各位大臣也带上了家人。定远侯带上了那个叫厉空的男宠。” “啊,那还真是缘分了。”提起春猎,魏怀恩的情绪淡了下去。萧齐就是因为怕惹她想起伤心事才没有在一开始和她说明。见她别开了头去看桂花树,萧齐半跪在她身前,把一个狐狸脸的面具放在她膝上。 “奴才出城的时候,见这个小摊的面具很是精致。”这次换萧齐仰望她,他把面具又往她身前推了推,想把她的思绪从那些惨烈中拉回来。 “你专门给我买的?”魏怀恩在他期待的目光里拿起了面具细细端详,然后扣在了他脸上。 章九才识真面目 “主子?”萧齐没想到魏怀恩会把面具戴在他脸上,向后缩了缩脖子,眼珠子惊疑不定地转了几转,像极了被惊扰到的小狐狸。 魏怀恩见状嘴角上扬,笑弯了眼睛瞧着他。遮住上半张脸的描金面具把消瘦的下巴强调出来,她又忘了不应该和他过分亲近的劝诫,一只手轻轻抬着他的下巴用拇指在他下唇上抚了抚:“萧齐你也太瘦了,玄羽司的差事很多来不及好好吃饭吗?” 萧齐不适应这样的关心,因为他不知道是应该像在别处做事时一样,把五分辛苦说成八分去邀赏,还是骗魏怀恩说自己一点都不觉得累,这样她就会觉得自己十分有用。但在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的时候,魏怀恩已经从他不自觉躲闪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犹豫。 “别撒谎。”只是一瞬间,月下娇憨如昙花般动人的公主打碎了裹在身上无害的壳子,上位者的威压向他释放,甚至让他想要塌下脊梁匍匐在她脚边。即使魏怀恩并不怀疑他的忠诚,只是出于关心,但习惯了权力带来的掌控感,她不喜欢萧齐在这种小事上都要撒谎。 他以为他能瞒得过谁?她能允许手中的鸟儿飞去更高远的天空,但鸟儿不该在外面学会欺瞒与隐藏。如果连小事都要撒谎,她会很怀疑他的忠诚度。 不得不说过着双面人生的魏怀恩心思比从前还要难测,萧齐只是有了一点犹豫,她就已经把他想要逗她开心的善意怀疑成了讨好。权力让她自由,让她着迷的同时,也在腐蚀她的所有情感。在任何人都意识不到的情况下,她在变得更加淡漠,更加薄情,更加多疑。也许是能够得到的忠诚太多,她便轻易地开始质疑他,甚至不在乎他是否会伤心。 “奴才不敢隐瞒。”萧齐的头还是叩了下去,木头面具磕在石砖上发出不清脆也不沉闷的声音,“玄羽司初初成立,奴才身为副司使每日自然有许多琐事处理。但是奴才绝对没有放松主子让奴才去追查定远侯的任务,请主子再给奴才一点时间,奴才一定能找到定远侯用毒的证据。” 魏怀恩从心里“啧”了一声。萧齐是聪明人,知道她最想知道的就是他有没有忘记自己是谁的人,有没有把她的任务放在心上,有没有被玄羽司副司使的风光迷了心智。至于萧齐会不会因为自己的“关怀”其实是试探而感到悲哀,她不在乎。 她扶起了萧齐,拉着他的手翻过来,吹了吹上面沾到的灰。如果她只是太子,对于这种试探之后的补救,她会赐下金银或是别的利益宽慰人心。但萧齐比那些人好打发多了,只要对他好些,只要对他比旁人亲近些,他就什么都不在意。 “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好的。”定远侯的府邸有多危险,魏怀恩知道的清清楚楚。好几拨派去刺探的死士暗卫全都有去无回,回京之前她几乎已经放弃了找到真正证据的想法,只想徐徐图之把端王一党一网打尽,也是一样能为哥哥报仇。“萧齐,你要当心,南林府虽然路途遥远,但也是定远侯从上一辈开始的根基所在。要查,就一步都不能走错,知道吗?” 萧齐应诺,摘下了狐狸面具搁在桌子上。赶在城门关闭前策马狂奔到皇恩寺的澎湃心潮此时冰冷一片,他没想到,竟然有一天,他的主子会把对待外人的冷漠用在他身上。魏怀恩回了屋子里,留他一个人在庭院里被山上的寒凉浸透了身心。他没有去外面的禅房休息,而是攀到桂花树上,把暗卫挤走,自己守着她的院子。 “我要的是最好的人,你明白吗? 想到我身边来,就自己去一步一步争,一点一点爬到我身边的位置来。 或许我会帮你,或许你只能靠你自己。” 原来她从来都没有变过,十几岁就已经长成了这颗无情的心。萧齐回想着每一句她曾同他说过的话,苦笑了一声。 “公主殿下,您有心吗?”以前他只想留在她身边,做她离不开的人,甚至会因为她的过度亲近而自乱心神。其实她根本不在乎他每日有多么想她,她只在乎仇恨,和权力。 他觉得孤独。 她践行了自己的承诺,帮他进了玄羽司。但是他要的只是到她身边的位置吗?不是,不是的。他想走进她心里,想让她看不见别人。 不是她亲口和他说,他和那些男人并无不同吗?可为什么在他能够堂堂正正直视自己内心对她的恋慕的时候,她自己也和那些人一样,看人只能看到利益和算计,对他的真心视而不见。 狐狸面具她没有拿到屋子里去,就像他一样,喜欢了就多看几眼,然后就被随意抛在脑后。如果他还是东宫里的一个总管内侍也就算了,可是他已经成了玄羽司的副司使,成了她追查证据的全部指望。他无法再安心做一个奴才了。 可是现在他好像一切都要重来,他和她的距离甚至比公主和内侍的距离还要远。 他怀着无解的困惑,在天亮之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皇恩寺,又一头扎进了玄羽司。 “你在这里做什么?” 在墙角偷看严维光和孟可钊密谈的厉空被严维光轻而易举地发现,在孟可钊告辞之后,厉空自觉地走到严维光面前等候发落。 “奴才……只是想来探一眼主子,不知主子有客。”他被自己偷听到的消息震到几乎晕眩,却又不得不说着违心的话来讨好严维光。 “你都听到什么了?”严维光把孟可钊用过的茶杯里的茶水往一盆绿竹里倒,背对着他继续问。 “奴才不敢偷听主子谈话!”厉空立马跪在地上,收在袖子里的拳头却暗暗攥紧。他听到了,严维光想要娶孟叁小姐,请孟可钊为他寻个机会让他们见面。他甚至被自己听见的阴谋恶心地想吐,孟叁小姐是孟可钊这个混蛋的亲妹妹啊!他为什么就能因为几句好处就把她往火坑里推?定远侯府里面的阴私腌臜如同烂泥,严维光,他怎么敢把孟叁小姐扯进魔窟?他怎么敢? “这就是都听到了的意思了?”严维光转过身来,捏住他的脸扳起来,把他没能掩藏的愤恨尽收眼底。“厉空,你何时见过了孟可舒?” 血色从厉空脸上褪尽,又因为他不想再曲意讨好的愤怒烧红了他的眼睛。“你不配叫她的名字!”严维光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都不重要了。他不会允许自己后宅的人对外人有了不一样的心思。死字当前,厉空却连恐惧都感受不到,甚至感受到一种终于能够不再伪装的痛快。 “严维光,就凭你也想娶她?呸!你别做梦了!孟大人不会同意和你这样的烂人结亲的!你不配,你根本不配!” “砰!”厉空被严维光当胸一脚,狠狠撞到了门框。又被扑上来抓住他衣领的严维光拎了起来。 “我不配,难道你就配?你信不信我今天就杀了你!”严维光怒瞪着眼睛,显然被厉空的不怕死气到快要失去理智。“一个男宠而已,也敢觊觎孟家的小姐?你就这么恨我,恨不得让我杀了你好一身清白?你做梦!我告诉你,你就是只剩一口气,也要在我的院子里看着我把你那位孟可舒娶进门,让她看见你在我身下求饶的贱样,让她连看你都嫌恶心!” “你杀了我啊,杀了我!”厉空哑着嗓子大声喊着,被直刺入心口的侮辱刺激得全身发抖。“我贱,但我至少知道自己贱!严维光你以为你靠着定远侯的爵位就能为所欲为了吗?除了这个位置,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你后院里被你磋磨死了多少姑娘,你数的清吗!烂死了,烂透了!你今天不杀我,我就是爬也要去告诉她离你远远的!你这样的东西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因为那些人都是细作!”厉空的脖子被严维光掐住,释然闭眼的时候却发觉严维光根本没用什么力气。“我在你眼中就是这样的烂人吗?厉空,你怎么敢……”严维光的话音戛然而止,他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松开厉空,走出门叫来暗卫去监视后院,不允许任何人进出。 厉空坐在门槛上靠着门框,胸口一片闷痛。他冷冷地看着站在不远处的严维光,目光满是憎恶和仇恨,如刀剑一样扎在严维光身上,让他不知道该如何靠近。 “厉空。”他还是开口了,但没有了想要把对方踩进泥里的愤怒诋毁,而是带了争吵之后想要补救的小心翼翼:“我以为你知道我待你是不一样的。我以为……”我以为你也是真心待我,至少有一分。 “严维光,要杀便杀。我什么都不欠你的。”厉空以为他又要谈起他救了他一命的恩情,满心厌恶地止住了他的话头。“我早就该死,”他抬头看着太阳,完全不顾自己的眼睛会不会被灼伤。“本来,我或许能这样浑浑噩噩一辈子,反正我本来也就是这样的下贱命。但是我见过她了,从那一刻开始,我就再也无法忍受这样活着。” 严维光深深地皱起眉头,愤怒重新占据了他的理智。 但厉空闭上眼睛面对着他,说出了一句如同冷水从头泼到脚的话:“杀了我吧,主子。我们两清了。” 章十月藏寸心 萧齐阴沉沉地看着自己面前摊开的信折,气氛凝滞到让跪在地上的小吏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定远侯府几时开始不允许出入了?”萧齐没有感情的声音响起,清凌凌如空谷水声,比小吏听过的任何名角儿的嗓子都好听。 但他哪里敢用这双耳朵去欣赏副司使的声音。“回大人,辰时过了不久,在孟御史家的大爷出了定远侯的门之后,我们的人就再没和里面的人接上话。” 萧齐用力闭了闭眼,怎么偏偏就在这时候出了差错。“厉空呢,他也没消息吗?” “没,小的安排了人等在后门偏门,一直都没收到厉空公子的信筒。” “叩叩叩。”萧齐不自觉地握手成拳轻敲着桌面,几息之后再度开口:“定远侯府外的人撤回来,留几个人盯着即可。其余人,去把孟可钊今日去定远侯府的细节打听清楚,越快越好。” “是,小的告退。” 关门的风让烛火一阵摇曳,晃得萧齐烦躁不已,干脆阖上眼帘仰在椅背上推演从开始派人去监视定远侯府邸到和厉空搭上线之间的每一步。他从头到尾都亲自盯着,只有昨晚上带着南林府的消息去见魏怀恩才暂时停了和厉空的联系。不应该是自己这边的差错,他很确定自己避开了所有魏怀恩派出的人犯过的错。 他用的人是因为各种原因被宫中驱逐或者是净身之后却没能入选内侍的可怜人,都是他精挑细选之后的可靠人选,没有挂碍也不会背叛。而最重要的厉空,为连定远侯都不知道那个男宠在春猎之后就对他有了二心…… 萧齐梭然睁开眼睛,或许不是因为底下的人不尽心露出了蛛丝马迹被定远侯知晓,而是厉空在定远侯面前暴露?孟可舒,孟可钊,定远侯,厉空,似乎有什么线索呼之欲出。萧齐出了门在玄羽司的空空荡荡院子里走来走去,夜深无人,他在这样的黑暗中却尤为自如,视物完全不受影响。 他如同黑豹一样逡巡自己的领地,在熟悉的黑暗与寂静中越来越冷静。他对这个世界最初始的记忆就是死寂的黑暗,光明才是稀缺,那段时间甚至漫长到他离开了那个“家”很久之后,才知道黑暗才是不正常。 但骨子里的记忆无法改变,就像魏怀恩熟睡时会蜷成一团怀念在母亲腹中和哥哥一起被孕育的安全感,萧齐只有在沉静如海的黑夜中才能摒除杂念。 如果厉空的背叛被发现,那么定远侯在不知道他是如何和外面传递消息的时候直接切断一切联系是很果断的举措。而不管厉空是在哪里露出了马脚,能够牵动他心神的,只有孟可舒。而孟可钊今日又刚好在花楼过夜之后直接去了定远侯府,想必是有什么关于孟可舒的交易被厉空听见…… “呼——”萧齐长舒了一口气,觉得已然把这件事推测了个八九不离十。好在问题没有处在他的谋划和底下人的行动上,不然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和魏怀恩解释自己的失职和无能。可是另一个问题接踵而来,他并不在乎厉空为什么惹怒了定远侯,但没有厉空,根本没有人能说出那位出身南林府医家的侍妾的详细信息。老定远侯盘踞南林府多年,战事大小不断,记名不记名的府医和折损后又冒名顶替吃饷银的不计其数,即使有了南林府这个方向也难以定论,遑论没有了能传递定远侯消息的细作。 要是能再给他点时间就好了,一年,不,九个月,他就能把人铺到更远的地方,把手伸得更长,哪怕只有一句话,他也能把南林府翻个底朝天找出魏怀恩想知道的一切。但现在顶多算是把半个京城抓在手心的他还不能没有厉空。 还是得从孟可舒身上下手,他得知道孟可钊背着孟御史和定远侯到底在谋划什么。 想要抓着一条线探寻下去,就不得不把与之并行的、分叉的好几条支线全都摸清楚,才能保证最后找到的是全部的真相。萧齐更加理解了魏怀恩把自己派到玄羽司的用意,她不是把这件事彻底托付给了自己,而是几拨人马一同调查,才能让她真正放心。 “玄羽司会成为您最好用的剑的。”萧齐从黑暗里伸出手,捧住了从檐牙交错中漏下的一束月光,“总有一天,您不用再为了一件事就耗费如此多的心神。再给我点时间,主子。” 他攥紧了拳头,收回了黑暗之中。 “我会把天下都放在您的脚下。” “哥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不会去的,你不用再劝我了!”孟可舒气得从圈椅里站起来,扯着孟可钊的袖子往外拽他:“那定远侯是多么放荡的一个人,哥哥你自己不求上进也就算了,怎么能把我也往火坑里面推!” “孟可舒!”孟可钊臂膀一用力就稳稳地站在原地,“你别这么不识好歹,我是你亲哥还能害你吗?你怎么想我,我无所谓,但是你也别和爹一样长了个木头脑袋啊!你是我们孟家的小姐,看看你身上的绫罗珠饰,哪一样不是京城里一等一的好?你怎么可能受得了爹看上的那个穷进士?呵,到时候你就得跟着他去个天高皇帝远的破地方,能不能回京城都不一定,哪有安安稳稳嫁到定远侯府舒坦?” “哥!你,你!”孟可舒从没有这样气血上头过的时候,她有太多要痛骂孟可钊的地方,甚至一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见孟可钊还要大言不惭地打着为她好的旗号用定远侯的名号脏她的耳朵,干脆使出撒手锏:“你再胡说八道一句我就去找爹了!” “嘿!你又来这一套是不是?哥和你说的话你是一句都没听进去是不是?好好好,我走我走,你好好休息,明天哥带你去……哎你别去找爹,我走了!” 赶走了满嘴胡话的孟可钊,把他说的混账话在心里过了几遍的孟可舒伏在小桌上大哭了一场,连贴身嬷嬷和侍女都被她赶了出去。她从前一直觉得,自己是父兄的心头宝,就算爹古板了些,哥哥浪荡了些,总归对自己是百依百顺的。可是在女儿家最重要的婚事上,父亲为了清流名声,不仅把吴姨娘生的二姐姐嫁给一个狂生,就连她也打算着嫁给今年春闱的进士。 可她说过她不愿意,娘临走前也拉着她的手求父亲答应让她嫁一个她喜欢人。笑话,全都是笑话。都说着为她好,却字字句句都暗示着她既然受了这么多年疼爱,就应该低头把自己的一生都乖乖交出去。她是畜生吗?她是被养育多年终于到了要被屠宰售卖的那一天了吗?什么定远侯,女子怎么可能在他那污糟的后宅里有活路,分明就是要用她这条命去换侯府的姻亲好处! 她哭自己,哭娘亲,还哭到了今日才看清父兄真面目的愚蠢,更要哭自己无力反抗只能任人摆布的命运。她真恨自己蠢笨,到了今天才明白姨娘进门时母亲为什么抱着她哭了一整夜。原来如此,原来妻子女儿都是筹码,原来她们从来都没有被当成有血有肉的人来看过! 暑热还没有退去,孟可舒却全身冷到发抖。她抱着自己在床上蜷成一团,流了太多泪的眼睛在烛火灭了之后更加看不清东西。“看不清也好。”心力交瘁的她闭上了眼睛,“本来也都瞎了这么多年。” “娘,我好恨,好恨。” 严维光收到了孟可钊派小厮送来的口信。倒也没什么失望可言,在他看来,孟可钊那个废物也很难一次成事。这件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功的,更紧急的是嘉柔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什么消息,居然直接跑到了皇恩寺躲着。太子虽然又病了,但东宫现在固若金汤,再也插不进人手去。 一件一件都不顺心,玄羽司里面从虎卫营改编的人又在江玦的授意下天天给他找麻烦。严维光这辈子都没活得这么憋屈过,以前至少还有厉空能让他信任,现在…… 不提也罢。 厉空被关进了后院,随他自生自灭两天磨磨脾气再说。严维光跟着老定远侯习武多年,即使在老定远侯去世,他回了京城之后也一日不曾懈怠,烦闷之下更是在演武场上操练了好几番才大汗淋漓地停手。月明星稀,演武场上无遮拦的天空让抱着长枪坐在地上的严维光怔神了许久。 真像南林府的夜空啊。 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今日厉空充满恨意的眼睛。让他在多年之后又一次像刚刚进京时,感受到了举目无亲的孤独。 他一直都很怕孤独,但却知道自己身边全是各处的眼睛,盯着他的世袭罔替,看不起他们的平民出身,还因为大姐姐用了手段才在永和帝还是王爷的时候有了端王而被人笑话。就连他那个比他小不了几岁的蠢外甥端王,夺嫡还八字没一撇的事,就已经不可一世到觉得人人都应该对他俯首称臣。 “大姐姐,咱们就在南林府过一辈子不好吗?京城哪里赶得上这里啊?” 那时候大姐姐一边给他梳着南林人的辫子,一边和他贴了贴脸。“我们不能在这里过一辈子。小雷山,我们是定远军的荣耀,明白吗?我们必须回去,我们必须……去做一些我们不愿意做的事情……” 很久很久没有人叫过他雷山这个名字了。他恨自己身上需要用大姐姐的牺牲才换来的荣耀,却又不得不按照命运一步一步走下去。 要是大姐姐还在,要是大姐姐来做这个定远侯,一定比他强多了。 严维光哼起了快要忘记的歌谣,旋律却越来越流畅,越来越清晰。让他暂时忘记了身在何处,好像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时光。 耳边忽然传来琴声,打断了他的吟唱。但他也没有恼,反而顺着这阵琴声和起了新的歌声。 厉空的琴声他比谁都熟悉,他听得出琴中的一呼一吸,一乐一悲。 “流水落花,暮云夕照。风起楼台绿袖招。 小扇笑语和光好,明年今朝,明年今朝,哪知春去水益消。” 记忆如夜风扑面而来,小楼里宁折不弯,如绿竹一样的厉空,在他步履维艰的时候是他唯一能够交心的存在。 厉空为什么不再爱他了呢? “大姐姐,我做错什么了吗?” 章十一玉壶不开 满脑子阴谋诡计,勾心斗角的人,感觉不到最美好的岁月的离去。 魏怀恩没有在皇恩寺待多久,就留下水镜,回了京城。 一进东宫,她不由得慢下了脚步,甚至揉了揉眼睛,才确认庭院中被移进来了一棵小小的桂花树。她新奇地打量了几眼,又走到书房和寝殿转悠了一圈,果然还发现了不少变化。 之前因为折子太多不小心碰到地上摔掉了一个小角的砚台换成了厚重古朴的,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的歙砚。燃着的香也不再让她的鼻尖觉得沉沉的直往下坠,而是换成了似有似无却能让她全身轻松的味道,甚至连她都一下说不清到底是什么香。 所有的变化都恰到好处,点滴都在她心坎上。魏怀恩换上了新备好的软底靴,上面的刺绣低调但繁复,有明有暗,显然是为了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要准备的。 “明丰?”她记得萧齐的徒弟是叫这个名字。 一个十一二的小内侍低着头从外面快步进来,显然早就已经竖着耳朵等着她唤了。 “主子。”小内侍站在几步开外就躬身行礼。 “你是萧齐的徒弟吧。这些东西是他让你布置的?”魏怀恩拿起小案上的茶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正是好入口的温度。看来萧齐不仅对她屋里的东西了如指掌,连小徒弟都从他那里学会了她的喜好。 “回主子,这些全都是师父亲自来东宫指点库房摆设的,奴才没有参与。”明丰垂着头,实话实说。师父告诉过他,他的不聪明是好事,只要听吩咐,做好差事就不会再挨打了。 “那这壶里的水呢?什么时候准备的?”魏怀恩看着杯中茶水的眸光沉沉。她回东宫不曾让任何人提前知道,尽心虽好,但玄羽司的手段不能用在她身上。 “回主子,茶水是今早就备上的。这把壶是师父送来的温玉壶,坐在暖石上能让水温半天不凉。师父还说,这把壶能保持水温,但会散了茶香,如果主子要喝茶,就让奴才重新去泡一壶。”明丰说着就想要上前来端起温玉壶,但魏怀恩摆了摆手,止住了他。 “不必了,这样喝起来也没什么,我没那么讲究。你做得不错,下去领赏吧。” 明丰有些晕晕乎乎地就退了出来,阳光刺眼,他一直走到了廊下阴影里才回味了过来。师父真乃神人,连主子会问他什么都猜到了,他见过的贵人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要不是师父提点,他这个笨舌头肯定连主子的第一句话都回答不上来,在主子和他说话的时候就会被吓得发抖说不出话了。 除了温玉壶,砚台,毛笔,桂花树,还有床帐,烛台,香炉……师父一件一件指给他记住,让他在主子问的时候有话可回。 师父真好。 明丰年岁不大,有了心事根本藏不住,圆圆的脸本就讨喜,稍微挂着点笑就让东宫里路过的女官想要上手捏一把。 东宫真好。 明丰觉得今天比过去的任何一天都要开心一千一万倍。 温玉壶入手生温,但魏怀恩却蹙着眉头,和这顺着手中经络想要一路暖向心里的温度对抗着。有些喜好被萧齐关注到了也没什么,就比如那方砚台,或是室内的陈设,她见过太多好东西,偶尔有些花了点心思的新奇玩意倒也能让她觉得舒心。 但有些喜好,原本就是她因为各种原因伪装出来,好让那些与她不相熟的人有机会拉进距离用的。就像天生生活在两方天地之中的人有朝一日想要沟通的时候,只能先从衣食住行这些最简单的东西开始聊起一样,喜欢什么花,什么树,什么香料,用这些喜好来讨好她的时候,能够让她一瞬间就能鉴别对方的亲疏。 因为她根本就不喜欢桂花,不管是它的香气还是树枝,全部都让她厌恶至极。 但是没有人知道原因。只因为嘉柔公主最擅长造桂枝酿,一手技艺全承自先皇后,连皇帝有时都要用她酿的酒作为皇恩赏赐给臣子。 母后那样爱桂花,可当年只差一天,就能让母后最后看一眼她宫中的那棵桂花树开花了。所以在母后去世的第二天,她让水镜去御花园的花监处要了个办法,让那棵桂树逐渐枯死。 从那之后她就知道,根本没有人真正在意魏怀恩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好恶只是用来讨好她或是恶心她的手段而已。她也无法告诉任何人,为什么她再也不爱桂花。 萧齐在讨好她,她知道。她大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自己真正的想法,好让他不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触到她的伤口。这样对大家都好。 但是,为什么呢。 有些别扭和厌恶地活着是她能够享受其中的一种活法,有些刺时时扎在她眼里才能让她不会得意忘形。况且,萧齐的这种好,就像是一点一点涌上来想要没过她全身的温水,如果她在这种暖意里松懈下来,就会被磨掉斗志,软化心神。 魏怀恩再也不可能让再一个人在她心中不可替代了。 心口少了一大块肉就是没有了,如果她把对她好的机会给了萧齐,会不会有一天,她就会彻底忘记失去母亲,失去兄长的钝痛? 温玉壶被她搁回暖石上,茶杯里没有喝干的茶水泼进香炉里,浇熄了燃到一半的香料。 下次有机会,得让萧齐知道,她更希望他把这些心思花在玄羽司中。 江玦在将军府中已经郁闷了快两个月。 自从在西北边境最后那场大战里他豁出去了左臂才彻底将敌军击溃,两国和谈之后他也就安心带着和自己出生入死的虎卫营回京养老。虽然少了一条臂膀,但换边境平安,换了将士封赏,换了后半辈子能替妹妹看顾那对双胞胎,他觉得很值。 春猎的时候,他旧伤复发留在京中修养,所以得到太子出事的消息时已经晚了。但他还是急得发疯,哪怕听说太子在行宫已然平安,也要去行宫亲眼看上一看。 ……他只赶上了嘉柔为太子收殓的最后一眼。 不回忆也罢,嘉柔那丫头从小就胆子大,她要顶替太子去复仇,做舅舅的也只好帮她。但是,为啥这丫头非要和那起子内侍搞到一起,虎卫营的人是不好用还是不听话,咋就让她交给那个叫萧齐的内侍统一指挥了? 那小子他见过,阴恻恻的,又瘦又高,一看就知道心眼多。但也不得不说,他办事是一等一的周全。虽然他看不太上玄羽司的手段,可被他们拉下马的那几个就是让人痛快。特别是那个卡他军饷粮草的户部,一下子就被查出来了好几个。 但一想到嘉柔一个姑娘,要对付朝堂的明枪暗箭,要分心查刺杀太子的真凶,他却什么都帮不上,真觉得自己无用。可是他废了胳膊,战功封赏也就到此为止,连朝会都没有参加的必要。要不然,御史台那些人哪敢天天批太子踩玄羽司,他就算骂不过他们,一条胳膊也能揍倒他们整个台子。 “爹!”江鸿放下大刀,光着膀子远远地叫了江玦一声:“儿子今天练武完了。” “完了就完了呗,你爹我还没聋呢。”江玦的思绪被自己家的混小子打断,瞪着眼睛凶他。 “不是,爹,嘉柔妹妹不是去皇恩寺了吗,娘和我说有些东西让我替她给妹妹送一趟。我把晚上的量也练完了,这就出发,晚上就不陪您一起了。”江鸿陪着笑把老爹的袖管整了整,刚拔步要去马厩,不想江玦拦住了他。 “你别去了,你娘的东西找个下人送过去就行了。” “啊?爹,这都几次你不让我去了?东宫也不去,嘉柔也不见,娘都和我念叨好久没见他们兄妹俩了,是……”江鸿凑进一步压低声音:“是太子表弟最近不方便见我们吗?” 江鸿越想越觉得自己找对了方向,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和老爹说自己的猜测:“玄羽司里面有爹的虎卫营,又是太子表弟提议设立的,咱们家应该避嫌,不能让人觉得咱们虽然回了京城,还是惦记着实权。嘉柔妹妹虽然是公主,但也不能和咱们走太近,是不是爹?” 江玦只好拍了拍他壮硕的肩膀,打着哈哈说:“没错,正是如此,所以你就别亲自去皇恩寺了。”其实他的阻拦只是怕江鸿发现皇恩寺里根本没有嘉柔。但没想到江鸿能想到这一步,也让他觉得欣慰不少。 想起前段时间他掩人耳目孤身去皇恩寺和嘉柔见面的时候,那孩子虽然高了些,却瘦了一大圈。再看看自己家的傻小子也成长了不少,还壮得像小山……要是以后有了万一,至少他的将军府还能是嘉柔的后路。 “爹,你放心!”江鸿说完就赶着去洗澡换衣服跑远了。但他并没有放弃去探望嘉柔的打算,明着不能去,他换身衣服从后门偷着走不就行了? 他这身本事,做斥候都绰绰有余。 —————————————————————— 截止此章,字数已经相当于于黑暗中?囚徒过来,相当于蜘蛛爬上床一大半,相当于别讨厌小蟑螂近叁分之一。 那么男主女主有什么实质性情感进展了吗? 没——有—— 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我要赶紧安排虐点让你们俩搞上,至少也是亲亲。 章十二事以密成 “侯爷,将军府的小爷从后门走了。咱们的人已经跟上了。” “江鸿不会让咱们跟着的,不过我猜他要去皇恩寺。飞鸽去信,告诉那僧人见机行事。” “是。” 江鸿一路甩着身后的眼线,真觉得京城里做什么都不自由。做哥哥的探望妹妹,多简单的事,还得七拐八拐把身后的尾巴甩掉才能出城。 到了皇恩寺山门处,他不好和守山门僧说明自己的身份策马上山,便和寻常香客一样,一路走台阶到正门。进门之后,他才想起自己不知道禅房在何处,便随手抓了一个旁边扫地的僧人。 “请问小师傅,禅房怎么走?” “禅房?施主,禅房不对外客开放。礼佛只在前殿即可。”僧人打量了一眼江鸿的平平衣着,并没有直接告诉他。 江鸿只好说:“我是将军府派来给嘉柔公主送些东西的,但我家引路的人走得急,寺中人太多我寻不到,所以才向小师傅问路。” “原来如此。请施主随我来。”那僧人把扫帚立在墙边,念了声佛号示意江鸿跟上。 江鸿很是不喜皇恩寺中的僧人也要见人下菜碟,也就没深想这僧人连个信物都不看就信了他,直接带他去禅房。 僧人一路带着他往嘉柔公主的住处方向去,还好心地接过他提着的两个篮子。但江鸿在远远的看见隐在树影之间的暗卫之后,便推辞了想要询问他具体是哪家仆人的僧人,径自往那个被重重保护的小院去了。 严格来说这一小片禅房都是皇恩寺划给皇家休息礼佛的禁地,等闲僧人寻常并不能往这边来。有了给江鸿引路的这个合情理由,本不应该在这一片游荡的僧人也就没有引起监视闲杂人等的暗卫的注意。 魏怀恩不是真的在此处,所以护卫和宫人自然少了许多,也就让熟悉皇家礼制的僧人看出了些许端倪。 “水镜?怎么是你?”江鸿见到穿着魏怀恩衣裙的水镜被惊了一跳,“你家殿下呢?” “江小将军,水镜有礼。”水镜请他先坐,“水镜一介女官,不能泄露主子行踪。小将军可去询问江将军,还望小将军不要张扬殿下不在皇恩寺的事。” “嘉柔不在这?”江鸿有些颓丧,骑着马左躲右躲身后的眼线,又带着将军夫人沉甸甸的两个篮子上了山,现下卸了力气,也就不管什么坐姿,大剌剌地抬起一条长腿踩在椅子上。“可惜了我大老远跑过来替我娘给她送这些,你们点点里面的东西自己给你家主子送过去吧,我就不再跑了。” “小将军放心,殿下也一直想着夫人呢。”水镜招呼了几个宫人进来把两个篮子提了下去,在江鸿喝完了两壶茶之后,客客气气地把他送出了院门。 白鸽飞进定远侯府,管家破译了密文之后急匆匆送到严维光的书房。 “人数不对?”严维光细看之后,把密信碾成纸卷,踱步到香炉旁扔了进去烧成灰烬。“这事不对劲。拨二十死士,今晚去皇恩寺探探虚实。” “是,小的这就去办。” “告诉他们不必伤人,但是给他们看看嘉柔的画像,最好能把她从山上给我吓回来。” “是。” 今日朝会,太子因病未能上朝。所以到了午后,魏怀恩才得知玄羽司,特别是萧齐被御史台狠狠地参了一本的事。 “哈哈哈,你再说一遍,那个明州府令怎么了?”魏怀恩午睡刚起,倚着床上的大迎枕笑得花枝乱颤。 来报信的徐内侍长得有些严肃,是魏怀恩身边的老人了,今日却也压了压嘴角,尽量用平静无波的声音重新叙述道:“明州府令欲把独女献给萧副使,御史台以此为口子,参玄羽司中阉竖无耻,不仅行捏造构陷之事,还借威势徇私枉法,以逞私欲,辱官员颜面……” “行了行了,今儿我没上朝,后面御史台怎么骂就别说出来污我的耳朵了。说说那个明州府令吧,他怎么回事?” “这……”徐内侍面露为难,“老奴不知,但既然是玄羽司的官司,殿下不如亲自问萧副使?” “成吧,你下去吧。” 魏怀恩待徐内侍出门之后,伸了个懒腰随便簪起了头发下床。东宫中冰例足够,但向来体热的她还是只在齐胸裙外套了一层轻纱便在寝殿里美人榻的小案上看起了这几日的公文折子。不知不觉就到了掌灯时分。 “主子。”萧齐显然又是洗过了澡之后就匆匆过来的,魏怀恩听见他的动静,松了松伏案太久有些酸痛的脖颈,抬头唤他:“今日萧副使怎么这么早?那个姑娘呢,怎么不带来给我瞧瞧?” 萧齐一听,以为她觉得自己擅权太过,撩袍跪在塌下解释道:“主子,奴才当时就拒绝了明州府令,那老贼是因为与山贼勾结打劫过往商队的事被奴才抓到了把柄,才想出了这个蠢招的。” “哦?既然萧副使没有,这事情又是怎么传到御史台耳朵里的?明州府令既然犯了法条,怎么还能怪到你们玄羽司头上?”萧齐没有穿戴官服,只戴了黑色幞头,穿着窄袖蓝袍,没了上次见面的肃杀张扬,倒像是个寻常读书人。魏怀恩坐到榻边,光着脚尖轻轻点在脚踏上,微微前倾同他说话。 萧齐有小心思在,想要靠近魏怀恩自不必说。而魏怀恩,听其他宫人心腹汇报时甚至不会专门为他们放下手头的事,但只要萧齐来,她就不知不觉想要离他近些。 “因为,明州府令背后是定远侯。”萧齐压低了些声音,稍稍跪直了身子拢着手在她耳边说着,“奴才是从那府令家中的密信查到的,他家的老管家的独子一直负责和山贼的来往,却在去年朝廷下剿匪令时,被府军误杀。所以奴才借着这件事,已经让老管家成为了玄羽司的眼线。等有能牵扯到定远侯的把柄的时候,再抖出来也不迟。” 萧齐话音刚落,就被魏怀恩狠狠一推,猝不及防地坐在了跪着的两腿上。因为说起阴谋诡计而眯起的凤眸不可思议地睁大,但面对魏怀恩燃着怒火的眼睛,他连忙俯身请罪:“主子息怒,奴才……”错哪了?他错在哪了?得赶紧想出来啊!“奴才不应该擅作主张,请主子惩罚。”萧齐其实想不出自己错在哪里,但话说得却极其诚恳,让魏怀恩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施力。 “明州山匪猖獗,久剿不绝,你可知道?”念及他全是为了能够抓定远侯的小辫子,也是为了她的命令,魏怀恩叹了口气,耐心地开口。 “奴才,略有耳闻。”萧齐不敢抬头。他在皇宫之中度过了人生的大半岁月,即使有机会在玄羽司里任职,恶补朝野内外大事小情,也不能够在数月时间里,真的把自己的心境揉进从纷繁的公文急报里。 几个数字,加上寥寥几语,散在朝堂上动辄几万几十万的的大单位里,小得不值一提,却是明州百姓十几年的苦难。 魏怀恩见不得他为了几个大人物的阴谋算计,就继续养虎为患。更见不得他为了让自己的复仇更干脆,就任由御史台将好不容易才立起来的玄羽司贬的一文不值。 “明州府令该死,留着他的确有用。但是明州百姓何辜?来往商队何辜?萧齐,不要因为放长线钓大鱼,就对你发现的烂疮视而不见。我可以等,因为无论如何我都是太子,都是魏怀恩,一样锦衣玉食地活。可那些供养整个国朝的百姓呢?你多放任他们受苦一天,就不知道要有多少人走投无路,卖儿卖女。玄羽司不是只为了庙堂之中的大人们的利益才设立的,而是为了让他们时时警醒,不敢欺上瞒下、目中无尘才诞生的,你明白吗?” 魏怀恩抬起脚尖踢了踢他的肩膀,让他起来。“你做得很好,每一天都远超我的预料。”她拍了拍刚才用力推他的地方,不知道自己以为的恩威并施其实让他的胸口激动到滚烫。“山匪要剿,不过可以暂时放明州府令坐一段时间。财帛动人心,让老管家好好盯着,等风头过去了,一定能截获定远侯他们往来的信件。” 萧齐见魏怀恩又坐回了小案前,知道她已经不再为他的失误发怒,便站起身来,自觉走过去为她磨墨。但小案拥挤,只是批阅公文还勉强够用,要是想写折子却施展不开。魏怀恩才写了几个字就觉得笔力不够,她和魏怀德的字同出一脉,但常因心境所困而不如哥哥的字昂扬飞舞,写几个字还好,一旦篇幅变长,就不得不站在书案前才能让字迹不露马脚。 所以她把笔一搁,搂住了萧齐的脖子:“抱我去书房,就不罚你了。” 萧齐几乎忘记了应该如何呼吸,僵硬地伸手托起她的膝弯和后腰,端端正正地打横抱起了她,就像托起了一团纤云。魏怀恩却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还在路上一边晃荡着没穿鞋袜的足尖,一边用一只手抓了抓他好不容易锻炼出来的胸肌:“玄羽司的人就是不一样,我早就觉得你壮实了不少,现在来看果然是,不错不错。” 萧齐挺了挺胸膛,每一步都走得四平八稳,想把这段不长的路牢记在心间。 有他在,她一辈子都可以肆意光着脚,他愿意做她的双腿。 但是等会就要让明丰跟他一起去库房里挑几卷地毯。 章十三有心不需知 魏怀恩要亲自写一封请罪折子,先向皇帝那边把御下不严的罪名领了,好让萧齐能从这件事情里面摘出来。这样才能顺理成章地让皇帝不猜忌玄羽司隐瞒明州府令作恶是否另有隐情。 要不然,哪怕是为了让玄羽司继续做帝王手下最忠心的鹰犬,萧齐再有用,也会被当成污点被慢慢剔除出去。 无论从哪一面去揣测上意,魏怀恩都要保护自己麾下的人。此刻她从萧齐怀中跳下来站在书案边,饱沾了墨汁的笔洋洋洒洒,不多时就写完了这篇请罪陈情的折子。萧齐见她停笔,便拿起折子细细吹干上面的墨迹收好,用眼神询问魏怀恩要如何安排。 魏怀恩就着毛笔上残留的墨汁在他光洁的脸上画了一道,还是带着点火气说:“还不叫你那个好徒弟明丰过来把这折子呈上去,再晚一会我父皇休息了你就真没救了。”入了夜地砖冰凉,她抱着腿坐在椅子里接着拿话刺他:“这下我又要在东宫里面思过几天不能上朝,萧齐,你让我省点心吧,下次再有这种事,我可不想救你了。” 萧齐走到门口把折子嘱咐给明丰,垂着头回来跪坐在魏怀恩的椅子边,从怀里抽出块崭新的布巾捧起她的脚为她擦拭,哪怕他知道宫人尽心绝对不会让太子的书房有灰尘,但他在目睹了魏怀恩言辞恳切将他和半个玄羽司都护在身后的一字一句之后,不知道还能够为自己的自作聪明辩解什么才能让她满意。 主子生气是应该的。他总是会让主人为难,每当他觉得自己可以为主子分忧的时候,殊不知也能捅出更大的篓子。主子之前说,朝堂中的权利倾轧一点也不比他在后宫中时见到的阴谋诡计高级,但是从前他也从来没有爬到过这样高的位置上。应付起来始终无法像主子一样轻描淡写。 所以主子一直都是泡在这样的尔虞我诈的世界里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所以……他总是差得那么远。 “别擦了,我一点都不脏。”魏怀恩不适应被他的手指托住足踝的微凉触感,萧齐与她相比偏低的体温让她莫名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直接放平双腿坐在身下,打算让他再抱她回去。 “哎?你哭了?”魏怀恩忽然听见他的呼吸声变得压抑,忙捧起他的脸。萧齐眼眶中饱含的水雾在抬头时被震了出来,沾湿了他的睫毛,也让他一直都有些阴鸷的面容显得脆弱无比。她的心感觉被什么戳了一下,刚才因为萧齐的隐瞒和自作主张而积累不多的不豫再也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无从反应的慌乱。 萧齐身量颀长,魏怀恩从椅子上下来也跪坐在他面前的时候,这一点更加明显。 “主子快起来,地上凉!”萧齐声线苦涩,托着她的手臂就想把她送回椅子上。 但魏怀恩仰着头凑近了他,用自己的衣袖一点点把他脸上的泪痕拭干。“我才说了你几句呀,你就哭成这样,水镜她们以前也总是做错事啊,也不见有谁像你这样一句重话都说不得。” 萧齐不知道魏怀恩从前总用这种办法安慰被先生或是父皇训斥了的哥哥,但是从前高高在上,甚至差一点就夺走他的生命的主子,此刻却在书案遮下阴影里面柔声同他讲话。她在仰视着他,像一个正在这个年岁的,本来就应该无忧无虑的善良小姑娘。 “萧齐有负主子所托。”他又挤了几滴眼泪出来,仗着她的不忍心让她的目光在他脸上驻留。“不会有下次了,萧齐不会再让主子为难。” “你说不会就不会了吗?”魏怀恩笑着摇摇头,并不信他的话。“我只希望你以后能多同我商量,有些事于我而言不过是挨几声训斥,顶多让端王他们借题发挥,得意一段时间。但于你……” 一个拥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也许是因为两个人挤在书案后,没有天光也没有烛火,只能看见萧齐水洗过的眼睛,让魏怀恩不由自主地被这种冲动驱使,上前环住了他的脖颈,让自己贴在他胸前。 “扑通,扑通,扑通……”萧齐的心跳敲在她耳边,她在这难得的能够排空思绪,只顺应自己的心意的放松氛围里接上后半句:“但于你,轻则赶出玄羽司,重则论律斩首。到那时你哭得再好看我也救不了你了呀。” 萧齐的手慢慢抚上她的肩头,像是斟酌着她会不会觉得他僭越一样,试探着收紧力道。他微微躬身,挡住了魏怀恩能看到的最后一点烛火,在书案下的黑暗里第一次抱紧了她。“奴才,不配主子如此对待。” “嗯,你是不配。”萧齐的怀抱里有股淡香,有些熟悉,但魏怀恩一时也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可是他这个人,和他的怀抱和气息,总是让她习惯又心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和我很像。所以,你别让我失望。” “奴才谨记在心。” 书案下的絮语规矩恭敬得挑不出一点错处,但没人知道曾经的嘉柔公主,正在和她一手拉拔上来的玄羽司副司使紧紧相拥。 似乎并不是总需要两个人都拥有完整的人格才能相爱,有些前提对另一些人而言本身就是一种奢侈。魏怀恩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今后可能也不会按照世俗的标准选择一个伴侣,因为权力是她一辈子都在汲汲以求的宝物,她不会允许同任何人分享。更不要说她会为了联合谁去用姻亲做筹码,那一套只对男人有用,她早就看透女人只要有了名为“妻子”的头衔,就再也无法抗拒成为附庸的命运。所以她对这套道理嗤之以鼻,她自己就可以坐上大位,她自己就是自己的荣耀所在。她的人格里有太多超出常人的野心和自傲,像一颗长满了尖刺的果实,除了自己,她谁都不信。 但萧齐一直都不一样。他是她的心腹,所以只会执行她的命令;他是一名在册阉人,所以她不担心他有能力变心;他是玄羽司的副司使,所以她能够以他为耳目;他知道她假扮太子的秘密,所以她不用在他面前遮掩自己。她知道他喜欢她,虽然她还并不能理解这种感情,但并不妨碍她能够从他的爱慕里感觉到愉悦。 理由很多很多,魏怀恩可以找出无数理由证明她可以这样亲近萧齐,她这种人对礼义廉耻从来是有用则用,总能给自己找出合适的理由来让自己做的任何事都合情合理。 但是今天她不想解释什么,白日里发现萧齐默默猜着她的喜好改变了寝殿和庭院的布置的时候莫名的烦闷现在都找到了借口。她以为自己的心可以坚硬到底,可以让自己没有任何弱点。不过,如果只需要依赖一个人,只需要依赖萧齐就能让自己活得快乐些,也不是不可以的事情。 “萧齐,我累了,抱我回去吧。” “是,主子。”萧齐就着这个姿势托起她的腰肢和腿弯,小心地起身不让桌沿撞到怀里的人。 一路上,宫人们对这一切都视而不见。 到了寝殿,萧齐把魏怀恩放在床上后,像是那些亲昵从来都没发生过一样毫不留恋地退开,倒让魏怀恩多看了他恭敬的神色之后,才放心闭上了眼睛。 她以为萧齐很懂事,没有以为这个拥抱就能够允许他僭越本分。也许只有这种绝对的掌控和若即若离的关系才能让她安心,她不需要过多的感情当累赘,那也只会影响她的事务。她更不需要一个被感情冲昏头脑的下属,那只会废了她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的布置。 这样很好,在她想要依赖的时候,他能够给她温柔。在她不需要的时候,他又是她最忠心的仆从。她知道若是想要笼络人心,要么用金银,要么用权力,要么用情分。如果用她的亲昵作为条件换萧齐的死心塌地,她反而觉得这是最划算的买卖。 睡着之前,她又闻到了那股萧齐身上若有若无的香气,但又比那复杂许多。 萧齐在她呼吸平稳之后,才松开了快要把手心攥出血印的拳头,才抬起头,肆无忌惮地透过朦胧帐幔,脚步一点一点靠近魏怀恩。他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床边,小心地坐在脚踏上,想要触碰她露在锦被之外的指尖,又克制地收了回来。 有些默契不用言说,他知道,从此以后,她会按照自己的性子亲近他,哪怕她在看他的时候想念的应该是她的哥哥。但没关系,她想要依赖的是谁都无所谓,因为她只能把这点温情和柔软托付给他。他够幸运,出现在她于行宫之中孤立无援缺少心腹的时刻,他也够努力,爬到了连她也轻易离不开的位置上。 他很期待下一次她的触碰,或是拥抱,或是别的什么。但是他也知道,除此之外,如果自己主动去索取什么,那么他们好不容易才建立的不可言说的暧昧就将烟消云散。 “萧齐,你要知足。”他在心里对着自己不断滋长的,想要趁她熟睡而去触碰她的妄念说。 “主子不允,你就只是奴才。”但是他又是那个对主子来说独一无二的人,这种激荡的心情,怎能不冲向他的四肢百骸,怎能不把他的整个人都烧成只想堆积在她脚边的一堆飞灰,怎能不让他反复回味那个拥抱,直到把她的温度、气息和触感刻进每个感官中。 玄羽司的磨炼还是让萧齐比从前大胆了许多。他仗着自己即使在睡梦中也能第一时间发现风吹草动的警觉,靠在她床边阖上了眼帘。 “也算与您同床共枕……”再克制的人,也用小指缠绕了她的一缕发丝,小小地放纵了私心。 章十四夜袭得成 “宁夫人待咱们殿下真是如亲闺女一般啊。”江鸿离开之后,水镜带着几名小宫女打开木篮,从一层一层的精巧抽屉里拿出宁瑜为魏怀恩准备的各种雕刻和花样,然后把花样留下准备以后有需要再送去司衣局定制华裳,雕刻的小玩意就用棉布细心包裹好放到箱子中,等待下次魏怀恩派人来传信的时候再一并捎回东宫。 “自然,宁夫人是殿下的亲舅母,从殿下出生起,哪怕夫人跟随大将军镇守西北多年,也不曾忘了给殿下雕刻这些小玩意让殿下开心。”水镜弯了弯眼睛,一边回着还不太经事的小女官的话,一边把一只木头雕刻的掌心大小的兔子包好。 “这些全部都是宁夫人的手艺?”十一二的姑娘还没有学会把惊讶彻底掩藏,活泼的性子即使是在入宫好几年之后还留有端倪。“那宁夫人也太厉害了吧,会画这些漂亮又大气的花样就算了,连雕刻都这么出色,我看比今上赐给殿下的那些摆件的手艺还要好些呢!” “慎言!”水镜一个眼刀过去,那不小心说了冒犯之语的小女官就急忙跪在地上,为自己刚刚的大不敬请罪。“起来吧,没有要罚你,但是在殿下身边我们就算再自由,也不能因为忘了奴才的本分给殿下惹来灾祸。”水镜心中叹了口气,亲手扶起了战战兢兢的小女官。 “琼儿,琼儿知道错了,姐姐别生气……”琼儿被扶起之后,抽抽噎噎地扯住水镜的袖边道歉。 “没事了,继续收拾吧。”水镜扶了一下她有些歪掉的簪子,便转回身继续包裹那只兔子脆弱些的耳朵。 和水镜一起留在皇恩寺里面假扮魏怀恩和仆从的宫人并不完全算得上是魏怀恩的心腹,不是说她们并不忠诚,恰恰相反,她们或许是能够和水镜的忠心相提并论的人们。比如琼儿,当年是被分到一位失宠了的贵人宫中侍奉,差点就被那位贵人送到龙床上邀宠。或是那位从头到尾没有抬过一次头,沉默着把花样规规矩矩折迭好收起的乐儿,曾经因为不愿意和一位总管太监做对食,上了吊又被救下来的。 魏怀恩救了她们。 这或许与她一贯的行事准则相违背,因为她留下的这些人,一不聪明,不然也不会被深宫剥削到了需要自绝才能让自己不再受苦的地步;二来,她们也不能干,不能在宫中各处行走帮魏怀恩传递消息,也不能走出宫门辗转各地,维系魏怀恩与魏怀德的势力与财力;叁来她们更不会讨魏怀恩欢心,因为那些无法向任何人喊冤的过去,像泥淖一样一日一日拉扯着她们向下沉。 优胜劣汰,皇宫之中只有最鲜艳的红墙绿瓦,只有最尊贵的汉白玉阶,只有森严的等级和冰冷的规矩,没有给废物的喘息之隙。但是,她们就要被埋葬了吗?甚至连全尸都留不下?魏怀恩做不到看着这些苦难发生而无动于衷,就算她知道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人命在轻易逝去,呼救声都不被允许,就算她知道连自己的身份和衣食用度都是靠宫墙之外她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剥削才得到的,就算她知道自己的慈悲和怜悯都毫无用处,她也不能让这一切在她眼前发生。 “琼儿很笨,琼儿什么都不会做。”那时候她被另一位后妃拦下香车,要以清肃后宫的名义打杀她的时候,是路过的魏怀恩救了她。“但是琼儿以后只有公主殿下一个主子,只有您!” 从那之后,琼儿就跟在水镜身边做事。好不容易快乐了些的姑娘,因为触碰这点禁忌眼看着萎蔫了下去,水镜还是不忍心,瞟了一眼从来只有一个表情的乐儿,假装不经意地念叨起了八卦。“哎你们说,咱们留在皇恩寺这么多天了,除了江鸿小将军还没有哪位青年才俊来拜见咱们殿下呢。难道整个京城都没有倾慕殿下想要借机献殷勤的人吗?我记得大理寺卿陆重大人的妻弟,叫什么来着?” 她转向记忆最好的乐儿把问题抛给她:“乐儿,你记得那位公子的名字吗?” “阮雁。”乐儿终于看了一眼水镜,她当然看得出水镜想要逗她多说几句话。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哎呀,江鸿小将军嘛,人踏实,还有宁夫人在,若是成了,咱们殿下定然不会吃亏的。但是阮雁公子也是年纪轻轻就名满天下的才子,性子也好,听说他不入官场就是因为觉得宦海污糟有辱风骨,和咱们殿下正好互补。一鸿一雁,名字都赶在一起。你们说,咱们殿下选哪个更好?” “哪个都不好。”没想到比琼儿先开口的是乐儿。 琼儿正在皱着眉比较两位人选,闻言立刻忘了刚才的惊恐,回问乐儿:“乐儿姐姐怎么知道?我觉得两位公子都不错啊?” “江鸿小将军对殿下并没有超越兄妹之情之外的想法,而那位阮雁公子,哼,沽名钓誉之辈罢了,哪里配得上我们殿下?” 乐儿话音刚落,琼儿就急急地插话:“乐儿姐姐你怎么能这么说阮雁公子呢?他倾心咱们殿下可是全京城都知道的事啊?” “就是因为全京城都知道才说他虚伪!”乐儿不知想起了什么,声音颤抖了起来:“宁夫人偏疼殿下,却故意让小将军亲自来送,明眼人难道看不出其中的深意?但京城里只知道大将军府与两位殿下情谊深厚,根本没有人把表哥表妹的话挂在嘴边。你难道看不出两边的高下吗?” 琼儿被乐儿噎了回去,虽然有些为阮雁公子不平,但她能感觉到乐儿的话是对的,即使里面有一些她不够聪明所以说不破的东西。 倒是水镜惊讶地把乐儿好生打量了一遍,灼灼目光让乐儿难得有些脸红:“水镜姐姐……我……我只是随便一说……” “不,你说得很对。”水镜露出了个宽慰的笑,“我居然不知道,你能通透到这个地步。” 点到为止,水镜不会再把更深的利益纠葛的东西说给无关的女官们听,但乐儿即使不知道那些隐藏在水面之下的盘根错节,竟然也能仅从两边的表面看到本质,真不知道让她说什么好。 有时候能找到问题核心的人,并不是眼界非同寻常……或许只是经历过比这更惨烈的事情罢了。 水镜假装去拿新的雕刻,悄悄地握紧了乐儿还在颤抖的手。 乐儿也握紧了她的。 “水镜姐姐快醒醒!有刺客来了!”独自一人在应该住着魏怀恩的小院里睡着的水镜被匆忙从外面奔进来的琼儿叫醒,她连忙起身用纱衣包住了自己的脸,拉着琼儿的手就往外跑。 “护卫呢?乐儿她们呢?”这片禅房留下的人不多,还要假装有许多人活跃的样子,让大家住得十分分散,但也让水镜她们俩有了躲藏的余地。求援的烟花已经亮起,只要躲过这一会,只要躲过这一会…… “啊!”两人被突然从屋顶跳下来的黑衣人吓了一跳,琼儿仿佛没看见那人手中明晃晃的长刀一样义无反顾地挡在水镜身前:“快走!” 黑衣人几个动作就轻松打倒了琼儿,却没有着急追上水镜,而是和屋顶上的同伙对视一眼确认公主禅房中再没有其他人之外,才冲上去扯掉了水镜的蒙脸布。 水镜以为自己也难逃一死,却没想到黑衣人僵硬片刻,在她想要抵死反抗之前一刀背就拍晕了她。 禅房外围的护卫被不知名的药物麻翻躺了一地,在皇恩寺的护院武僧赶来之前,这些黑衣人如同鬼魅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山林的黑暗中。 —————————————————— 虐点倒计时 章十五静候此面 “魏怀恩不在皇恩寺?确认吗?”严维光被管家叫醒,听见这个消息顿时睡意全无,揪住管家的衣领追问死士是否真的看清楚了。 “确认不在,一半的死士吸引了护卫,另一半一间一间寻过去,绝对确定皇恩寺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宫人仆从,没有嘉柔公主。”在接到死士报告之后意识到兹事体大,等不到天亮就匆匆跑来的管家的气还没喘匀,此时此刻也顾不上仪态,跪坐在地上好不容易才平稳了呼吸。 严维光松开他的衣领之后坐在床边好一会都没有说话,一双眼睛看着奄奄一息的烛火,室内明明暗暗,神色晦暗难辨。管家小心开口:“可要奴才派人去追查嘉柔公主的所在?或者请……” “不必。”严维光目光转回到管家脸上,忽然说了一句让他不明所以的话:“你说,中了息止之毒的人还能活吗?” “自然不能,息止之毒绝无解药,中毒之人无药可救。” 严维光轻笑了几声,眼睛中映射着快要熄灭的烛光,在黑暗中诡异又疯狂:“再过几日,就端王的寿辰了,是不是?” “是。”管家点点头:“还有叁日,府上的贺礼早已经备好,主子可有什么别的安排吗?” “很好,这种日子,太子不会不出席的。” “那……嘉柔公主这边?” “不用再查了,本侯自有打算,你退下吧。” 管家应声告退,寝殿门再度被关闭,带起的微风将烛芯上最后一点如豆火苗吹散成青烟。 乌云蔽月,再也没有一丝光照进黑暗之中。 魏怀恩也在为端王的寿辰计划着。 本来她一点都不想去做这个面子,贺礼到了也就可以了,反正谁不知道太子今年先是参与朝事,接着又护驾有功,虽然从行宫回来之后断断续续身子不适推掉了大半的宴饮,也没人敢说什么。 但是萧齐从厉空那边得到的线索都把哥哥的死指向了定远侯和南林府,她不想放过这个和定远侯碰面的机会。 更何况刺杀的事情才让皇帝好不容易相信她没有兄弟相残的想法,端王的寿辰应该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戏台。萧齐把朝野内外的各家礼单在寿辰之前就送到了魏怀恩手中,玄羽司的势力已经在京城之中无孔不入,有时候连她都要依靠萧齐传递的信息才能做出让自己彻底放心的决策,更何况是疑心更重的皇帝。听说乐公公又富态了一圈,赶制的新官袍一批又一批,也不知道整日在龙案前忙前忙后的辛苦是怎么能让他的身体既圆润又灵活。 污糟的事情不想也就罢了,只要坐在书案之前,都不用翻开那些折子和密信,光靠封皮颜色和纸张就能让魏怀恩猜到这是哪里的烂事。朝中的事让她从早上看到中午还没来得及喝口茶水,明丰送进的一折急报被她搁在私事那一堆里,打算晚些再统一处理。 多思伤神,也就让她没有心思再去分辨香炉之中燃起的又是之前被她训过不许再用的香料。萧齐离开东宫回玄羽司之前,特地叮嘱过明丰继续用。因为他用那香料之中最重要的一味做了身上的熏香,他的私心在魏怀恩看不见的地方重得恐怖,即使是味道也要让魏怀恩每日闻到的和自己身上的一脉相承。如同此时他佯装不经意地将袖子掠过鼻端,只为了在想念她的时候,用一样的味道安慰自己。 玄羽司中阉人众多,在宫外更加能看得出他们这些人的通性,那就是执着和自私。也许是失去了身为人的立身之本,斩断了世间血缘亲情,从此成为了无根浮萍,满足与心安只能从自己身上找寻,所以乐公公重食欲,私宅中养着的厨子厨娘比仆从还要多;所以福公公重色欲,即使是阉人之身,也对送进私宅的美人娈童来者不拒。 人活在世,总要找到一个根系,然后以此为据生长自己。读书人白首穷经,为了一朝翻身,商贾汲汲营营,为了家财万贯,世间各行各业,男男女女,都有自己可以依靠的对象和要实现的未来,但他们这些阉人和任何人都不一样。没有人会理解他们无处安放的孤独,也没有人愿意成为他们的依靠,更没有人会看见他们的心与魂,给他们一个真正的容身之地。 他们不过是被剥夺了一切权力的奴才,躯壳之中的所有希望都被挖去,只剩下名不正言不顺的七情六欲浑浑噩噩地维持他们的全部生活,哪怕他们拥有的任何东西都注定不长久,哪怕他们清清楚楚的知道连自己都唾弃自己,何况他人。 萧齐的根系是魏怀恩,心之所向也是魏怀恩。他知道自己的感情和妄自把魏怀恩当成情感依靠的行为,如同一株病态的寄生植物一样偷偷攀附在大树上,借她的光芒温暖自己,再把自己阴暗的想法一点点在她无知无觉的时候推进,让自己成为她无法割舍的共生体。但是请原谅他吧,他只是想要活下去,缺失的人格需要在用欲望和寄生补足之后,才能像常人一样活下去。 身后的玄羽卫集合完毕,皇帝亲自赐下的黑色袍服杀性无比,等级越高越繁复的花纹让这一群黑衣骑士不需要亮出佩刀,就已经足够让每一个见到他们的人噤若寒蝉。 随着萧齐一声令下,这片黑云又将带着皇帝的密令,降临在又一家。 叁日后,端王府。 魏怀恩不知怎的,从早晨就开始心神不宁。萧齐今天难得有空,仗着在玄羽司当差时没怎么在朝臣前面露过面,换上了东宫内侍的袍服,要跟着魏怀恩一起去。 “你真的不休息吗?”魏怀恩从镜子里和站在她身后为她束发的萧齐对视一眼,“就算你不累,但是也不用日日都当差,我准你一日休息,好好睡一觉不好吗?” “主子不用担心奴才。”萧齐一边从身边的宫人端着的托盘里选了一套玉冠给魏怀恩戴上,一边靠近了些让坐在圆凳上的她能靠在自己身前。“反倒是主子,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没解决,所以一直皱着眉头?” 熟悉的气息从后面圈上来,魏怀恩放松了脊背靠着他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萧齐,我总觉得今天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就像那日哥哥出事之前,她也心慌不已。但是现在又有谁能牵动她的这颗心呢?她甚至已经不在乎皇帝的安泰,舅舅一家在京中更是平安无须她挂心,更显得这种不安像是庸人自扰。 萧齐使了个眼色,宫人们便悄声退下。他伸出手指点在她的太阳穴轻轻揉按,日日练武磨出的薄茧让魏怀恩有些痒,但的确顺着他的力道松懈了紧绷的精神。 “主子无须忧心,奴才会一直跟在您身后的。”他的声音在魏怀恩头顶响起,说话时带动丹田处微微震动,让魏怀恩笑着睁开了眼睛。 “玄羽司的操练看来很有效果,我记得你以前可没这么壮实。”她站起身转过来戳了戳他的腰腹,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肌理之中蕴藏的力量。“你是不是又长高了些?我觉得我也要让人做一批鞋过来给我撑撑场面,太矮了总觉得气势少了一些。” 萧齐后退了一步微弓起身子,内侍们整日都是用这个姿势陪侍在主子们身边,是他在玄羽司抬头挺胸久了一时没有改过来。“主子身量正好,并不矮。”这话真心实意,即使在男子中,魏怀恩也不算矮小。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天生就比一般人高出许多了?”魏怀恩打趣他一句,在他想要补救的时候拍了拍他矮下去不少的肩膀:“玩笑而已,我们该出发了,萧大总管。” “是。”萧齐落后她一步,然后弓着背,跟在她的身后。 宴席上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魏怀恩和端王推让一番,和他并列坐在了主座上。兄友弟恭的话虚情假意,好在不多时端王就要一杯接一杯地应付前来敬酒贺寿的朝臣们。虽然有魏怀恩在,大家的贺词都冠冕堂皇,既不过分亲近,也没有失了尊敬,但魏怀恩还是把之前萧齐整理的礼单和眼前各人表现一一对应,也不能说这次出席毫无意义。 但是……魏怀恩的目光不时落在右下方的一个空座上,严维光并没有按时出席。为什么呢?作为端王的小舅舅,给他留了席位却不来,让魏怀恩想不出原因。 久留无益,假借身体还未彻底康复推辞了水酒的魏怀恩在后段向半醉不醉的端王告了辞。或许她的早退比任何贺礼都更让端王舒坦,端王甚至没有过多挽留,装着假惺惺的关心放她回去“休养身体”,说着下次再兄弟一起一醉方休的话送走了她。 马车离开端王府向东宫驶去,但半路上却突兀地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萧齐掀开车帘向外看去,一辆挂着定远侯府名牌的马车停在前方挡住去路。 “我家主子请太子殿下停车一叙。” 章十六息止毒心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拐进了一旁的巷子里,这条巷子两边是两家朝臣的后院围墙,僻静得连暑热都侵不进这里。 严维光慢条斯理地走下车来,挥挥手让自己这边的人退远了一些,走上前来先是躬身一礼:“太子殿下,臣下有礼了。” 马车车帘被挑开,魏怀恩端坐其中微微颔首:“定远侯不必客气,没想到端王的寿宴上不见你,倒是在这里碰上。有什么事,直说吧。” 见魏怀恩没有下车的意思,严维光皱眉了一瞬又平复,直起身子又凑近一步:“春猎之后一直不曾有机会拜见太子殿下,不知殿下贵体可还有恙?臣听说嘉柔公主还在皇恩寺礼佛,端王和皇后娘娘都颇为挂心,托付臣下得空去探望。但是……” 魏怀恩面色不变,她已经看过了水镜传来的密报,看严维光故意提起这件事,自然猜到了严维光便是那晚派死士试探的主谋。不过无论如何,就像她找不到严维光的把柄和证据就无法真正撕破脸皮一样,严维光也没有证据,何况魏怀恩并不觉得他能猜到女扮男装的真相。 公主扮太子,多荒谬的事情,太子派嘉柔去京外做事都比这更有可信度。 只听严维光接着说:“但是,臣下觉得,嘉柔公主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殿下身体康健,毕竟殿下为了护驾,在行宫中将养了叁个月才回来,还一直因旧伤反复而无法彻底痊愈。要是殿下康复,公主自然也不必在皇恩寺长住。南林府的医者与太医医道不同,所以臣下前段时间特地派人去南林府为殿下求药,果然寻到一味药,定能让殿下康复如初。” “哦?定远侯真是辛苦了,不过孤的身体自己知道,只是些小毛病而已,倒是不劳定远侯费心了。萧齐,送一送定远侯。”魏怀恩不想承这没用的恩惠,但是至少亲耳听见严维光亲口承认和南林府医者来往密切,简直是种炫耀。分明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南林府握在他手上,哪怕是太子和玄羽司也撬不出东西。她悄悄咬了咬牙,忍下这点火气,来日方长,她不也有皇权特许的玄羽司随侍在侧,他得意不了多久。 “殿下先别急着推辞,这味药,名唤‘息止’。”严维光盯住了魏怀恩的眼睛,整个人突然从恭敬变为了一种压抑着激动的古怪平静,“与臣下的药方一起服用,不出叁日就能让殿下百病全消。不过这味药切不可单独服用,因为哪怕只是在箭头上涂上了一点划破了血肉……” 血液好像霎时间凝固,魏怀恩看着他的口唇一开一合,声音传进耳朵里,却像结了冰一样不能让她消化,而是将她从内到外一点点冻结,只有缓慢跳动的心脏尝试着打破冰封的痛苦。 “……毒素就会蔓延全身,让中毒之人五脏腐烂,口吐黑血,不治而亡。听起来似乎也没什么,但殿下可知这息止之毒最精妙之处在哪里?当中毒之人气息断绝之后,其实并没有彻底死亡,如果破开他的胸膛,还能看见心脏在缓慢跳动。殿下知道,心不死则魂不亡,直到被钉进棺材,埋进土里,那人说不定还有意识,还想求救,但却只能在黑暗死寂里孤独死去。所以殿下,这味药您可要小心点用。” 魏怀恩指甲抠进肉里,满手是血却浑然不知。萧齐虽然不知道魏怀德的死状,却也从魏怀恩的反应里明白了八九分,他的手下意识摸向腰侧想要抽出佩剑杀向严维光,但却摸了个空。 “严……维……光……”魏怀恩的声音似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来,萧齐怒瞪着面露得意的严维光,还是抽出帕子试图掰开她流血的拳头。“……严……维,光。”但魏怀恩推开他,想要向前,却像不知该如何行走一样跪在马车中,她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成爪抓向快要把头伸进马车里的严维光,但他轻松退后,嘲笑的声音凿子一样把她的全身血肉敲碎成渣:“嘉柔公主,本侯有礼了,哈哈哈哈哈哈——” “啊——!严维光!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啊啊啊啊——”魏怀恩的脊骨像是被打断了一样趴在地上,那只没有抓烂严维光的嘴脸的手还在带着她往车外爬。她彻底失去了冷静,因为严维光告诉她,是她亲手把哥哥封进了棺材,让哥哥清清楚楚地感受着被抛弃与死亡,而她还心安理得地穿上了哥哥的蟒袍,到了今天才从杀人凶手口中听到真相。每一口呼吸都是折磨,她的耳边嗡嗡,除了痛苦还是痛苦,她被自责拉扯着沉入绝望,因为她做什么都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愤怒与怨恨疯狂地摧毁她的理智,让她目眦欲裂地冲着严维光尖叫。 “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严维光很满意魏怀恩的痛苦,这对兄妹一个惨死,一个被打断傲气像烂泥一样趴在马车里,让他大笑着扬长而去。身后的痛苦尖叫在马车离开好远仿佛还能听见,他这场胜得彻彻底底。 “主子,主子!”萧齐从后面紧紧抱住魏怀恩,一边想尽办法控制住她的挣扎想要唤回她的理智,一边赶紧叫车夫出发回东宫。魏怀恩抓着他的胳膊使劲挣开,即使严维光早就走远,她也像只知道复仇的行尸走肉一样发出沙哑的嘶吼,听得萧齐心如刀绞。“放开我……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衣袖上沾满了她的血与眼泪,晃荡的马车终于让魏怀恩明白严维光已经不在外面。但她依然无法平复,太多的愧疚、自责、后悔、愤怒、仇恨一齐奔涌在她的身体里,却根本没有什么出口可以释放。她只能无谓地反抗萧齐的禁锢,哑了嗓子的哭声仿佛把失去哥哥那一天没有流尽的泪水都哭了出来。可是更折磨的是,即使她哭干眼泪,即使她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严维光死,都改变不了把哥哥活生生埋葬的事实。 最后,萧齐还是打晕了魏怀恩,让她暂时从痛苦漩涡里脱离。他抱着昏迷的她先把她的双手简单包好,又痛惜地拂开她凌乱的发丝为她擦干脸上的泪。可是即使是在昏睡之中,她的眼睫还是时不时流出眼泪。最后帕子用完了,他不得不把她的脸埋在自己怀里,抱着她喝退了宫人们打量的眼神,把她放在了床上。 太激烈的感情激荡之后,魏怀恩的脸色苍白,脆弱得不堪一击。萧齐很想留在这里陪着她,但是他又不得不马上离开,去玄羽司,去找江玦将军,去联系一切自己和魏怀恩的势力,在严维光继续出手之前做好准备。严维光虽然不可能马上拆穿魏怀恩的身份,但暴露是早晚的事。在把魏怀恩的头发散开,外袍脱掉让她睡得更安稳之后,毅然转身离开了东宫。 将军府。 “你说什么!”江玦听了萧齐的说明之后,气得一掌拍碎了茶桌。“严维光!我这就去杀了他!” “将军冷静!”萧齐知道性烈如火的江玦一定会去和严维光拼命,赶紧和旁听的江鸿一起拦住了他。 “别拦着我!大不了我这条命不要了,我必须杀了他!害死怀德,欺负我家丫头,他有几条命够赔!给我起来!”江玦一条胳膊被萧齐抱住,腰间又被江鸿按在座椅上,气得满脸黑红。 屏风后忽然走出一人,一巴掌就扇在了激动的江玦脸上。“你疯了吗!丫头就剩下我们这些亲人了,你不要命,你想过她吗!” 来人正是宁夫人,虽然她也满眼是泪,但这一巴掌却让江玦冷静了下来。萧齐和江鸿见状也放开了他,被宁夫人招呼着坐回了位置。 “你就是萧齐吧,难为你忠心耿耿最先和我们报信,怀恩现在怎么样了?”宁夫人没用帕子,直接用手在眼下胡乱抹了一把,先问魏怀恩的情况。 “殿下……情绪过于激动,小人打昏了她,现在正在东宫睡着。”萧齐不想对这一家人说谎,坦白了自己的僭越行为,随后垂着头等罚。 果然江玦一听,又要站起来:“什么!你把丫头打昏了!”连江鸿都怒视着萧齐。 “你们俩给我坐下!”宁夫人把他俩吼了回去,转头接着和萧齐说:“事急从权,让她睡一觉也好。”想到魏怀恩的痛苦,宁夫人又流了眼泪,“好孩子,你来找我们是要商议怎么保护怀恩吧?” “是。小人以为,严维光不敢直接戳破殿下的身份,因为他不能把太子殿下中毒身亡一事说出来引火烧身。所以他一定会设下圈套逼殿下自己暴露,这样皇上的怒火就只会对着殿下一人,到那时即使我们说出严维光下毒一事,也会因为没有证据被当成攀咬污蔑。” “可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就算我们小心谨慎,难道严维光就没有别的办法让怀恩提前暴露吗?依我看,咱们还是得先下手为强。”江鸿皱着眉一拳捶在大腿上,想着该怎么去杀了严维光。 “我们是要先下手为强。”宁夫人点点头,“你是不是想和我们讨要虎卫营的指挥权?” 萧齐的想法被点破,猝不及防地撞进宁夫人看透一切的眼眸中。 章十七爱恨获得偿 玄羽司虽然整合了虎卫营的兵士,但要让他们所有人为萧齐奔走,必须要取得将军府的同意。萧齐来之前本来以为需要聊上许多才能从江玦手中把指挥权要过来,却没想到头一次见到的宁夫人叁言两语就看破了他的计划。 宁夫人穿着寻常,虽然年纪不轻,依旧乌发如云。但她眸光清澈,发号施令连江玦都没有异议,显然不只是将军夫人这么简单。这让萧齐想起曾经听到的只言片语,说这位宁夫人虽然出身不高,却一手的机关技艺,改进了不少兵器,只是匠人之艺无法请功,但在镇西军中的威望不比大将军低。 “虎卫营可以交给你指挥。我听说过你在玄羽司里的事,怀恩很看重你,那么我们也相信你。”宁夫人露出个微笑,但在悲伤之中显得勉强:“京城之中虎卫营在你手里才能更有用,另外将军府的暗卫和其他亲信我都会一并交给你,只有一点你要谨记。” “夫人请说。”萧齐站起身来,毕恭毕敬行了个大礼。不只是为了将军府的信任,更为了他们为了保护魏怀恩,不惜把最重要的势力都交给他。谁都知道,如果魏怀恩的身份被拆穿,所有参与到这场隐瞒之中的人都有生命危险。但是萧齐不怕,将军府也不怕。 “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你都要保护好怀恩,哪怕,只能活她一个人。”宁瑜站起身来,扶起萧齐,重重捏了捏他的肩膀。萧齐心中震动,眼神交接之间已经明白她话中的决绝。他环视一周,从江玦和江鸿脸上看到了一样的坚定,甚至他们也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像他是一个重任在身的将士一样,普通却重要。 他甚至有些嫉妒魏怀恩,将军府对她的支持紧紧只是漏了一点在他这个阉人身上,都让他觉得心口火热,眼底发烫。但是没有时间再多说什么,萧齐再次躬身行礼,从江玦手中接过一枚小小的铜符妥帖收好,然后便离开了将军府。 “爹,娘。”江鸿看他离开后,才想把自己打算去帮忙的打算告诉父亲母亲,江玦就摆了摆手:“去吧,一切小心。最好能亲手杀了严维光那个狗贼。” “是!”江鸿握了握母亲伸过来的手,也离开了前厅。 宁夫人叹了口气,由江玦牵着手回到了后院。“我的怀恩得有多疼啊。”一想起萧齐描述的话,宁瑜的心都要碎了。“我真想去东宫陪她,可是……” 江玦牵着她坐在小榻上,笨拙地为她拭泪:“夫人别伤心,丫头的性子咱们从小看到大,她一定能挺过来的。大不了,咱就反了,先杀了严维光,再让丫头当皇帝。” “对,让丫头当皇帝。”宁夫人被他的话提起了精神,又和江玦算起了端王一派哪些人要小心防备,丝毫不觉得这是一个多么大逆不道的话题。 或许因为,愿意为了保护亲人而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时候,便没有什么规矩和条框,无论成败,他们没有不敢做的事情。 好在定远侯府外的监视一直没有松懈过,萧齐很快便确认,严维光离开之后,没有传递消息给任何人。这便暂时能让他松一口气。接着他用虎卫营和暗卫明里暗里把定远侯府团团围住,无论前门后门侧门边门,就连通往定远侯府的几条路都被严格监视着,江鸿还有好几位弓箭手守着天空,不会让一只鸟来往。 部署好之后,只等天黑,萧齐就打算带人杀进定远侯府,再把一切烧得干干净净。 虽然他想活着,长长久久地陪在魏怀恩身边,但是到了这个时候,他必须为了她以命相搏。 “吱呀——”厚重的朱门打开,定远侯府的管家出来,遥遥对骑在黑马上的萧齐作揖之后朗声道:“我家侯爷请萧副使单独过府一叙。” 守在高处的江鸿马上和萧齐交换了一个眼神,他想让萧齐守在原地,反正等到天黑整个定远侯府都将化成灰,萧齐何必现在犯险。但萧齐摇了摇头,掷蹬下马,由管家引着走进了定远侯府。 “萧副使,又见面了。”严维光穿着松松垮垮的衣袍,歪坐在主位上吃着冰鉴里的葡萄。显然,比起魏怀恩这边的狼狈与匆匆,他倒是一派悠然,只是不知道这点悠然到底是另有底牌的有恃无恐,还是故作镇定想要迷惑萧齐。 萧齐也不行礼,冷笑一声拽了把矮凳坐在花厅正中,“严维光,你的好日子到头了,咱家一条烂命,能杀了你让主子安心就值了。或者你现在就先杀了我,再等着我的人进来杀你。” “萧副使怎么满口杀不杀的,真晦气,不如你先听听我的条件再做决定也不晚,不是吗?来人,给萧副使看茶。”严维光不急不躁,甚至还耐心地把葡萄皮剥干净去了核才放进嘴中,不像是为了吃,更像是为了这个过程。 “死到临头还有什么可谈,严维光,你以为你有几条命够死?”萧齐没有接茶,侍女没有命令不敢退开,只能站在他身边端着茶杯。 “我当然只有一条命,萧副使可真是会开玩笑。”严维光完全没有觉得萧齐的挑衅是冒犯,甚至还笑出了声,听得萧齐怒火直冒,强忍着拔剑的冲动。“不过萧副使应该静下心来好好听听,反正现在离天黑还早,咱们不着急。” “咱家没空和你在这耗。”萧齐站起身来往外走,再多待一会他真怕自己会动手。严维光又不傻,萧齐一进门就发觉这间花厅周围和屋顶上藏着不少人,如果自己被他的淡定激怒,绝对不可能全身而退。即使他不在乎杀严维光可能会搭上自己这条命,但是在有机会活下去回到魏怀恩身边的时候,他还不想逞这个没用的能。 “难道你不想永远留在魏怀恩身边吗?”严维光的声音不高,但耳力甚佳的萧齐顿住了脚步,不过只是一下,他就又接着迈过了门槛。 “我知道你的条件。”萧齐站在庭院中回头,一身肃杀与定远侯府的花团锦簇格格不入。“飞鸟尽,良弓藏。你想要我留你一条活路,让我的主子永远要仰仗我来和你,和端王斗。可我不要前程,严维光,我只要你死。” “呵呵呵呵呵……”严维光似乎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笑得从座椅上滑落在地上,止住笑声之后干脆坐在地上开口:“萧副使真是高义,为了杀我连自己都压上,魏怀恩知道了该有多感动啊。不过你这么在乎她,该不会是对她有了真感情了吧?你可是个阉人啊,你配吗?哈哈哈哈哈……” 严维光肆无忌惮的嘲笑声也被四处的护卫听见,一时之间许多人的笑声都传进了萧齐的耳朵里,让他的心思被彻底点破之后又被放在光下煎熬。 “阉人也配喜欢公主啊?” “哈哈哈他个没根的东西喜欢又能干什么?” “就是,可真恶心……” 萧齐怒得浑身发抖,嘲弄与贬低剜肉一样把他好不容易才裹在身上的自尊片得七零八落。他孤零零地站在这里听着侮辱,牙齿咬得咯咯响,手已经按在了剑柄上。 就在萧齐打算和严维光同归于尽的时候,仪容有些狼狈的厉空突然抱着琴从后面走进了花厅。 “你怎么跑出来了,谁把你放出来的?”严维光突然失去了冷静,手撑地站了起来大声质问他。 厉空行了一礼,垂着眼睛淡淡道:“后院乱成一团,厉空知道侯爷有难,愿意陪在您身边。” “本侯用得着你?滚回后院去!”话虽是这么说,严维光的语气却丝毫没有责备,而是满心的担心与焦急。他走到厉空面前,认真地把他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沾到的一点尘灰用手指擦干净,又低声说:“回去,这里危险。” “是,厉空知道了,侯爷千万小心。”厉空顺从点头,自那日的强硬之后第一次对严维光有了好脸色,甚至让他恍惚是否厉空的背叛是他的幻想。不过现在不便深究,他不能背对着萧齐太久,于是他点点头,转过身去往萧齐的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变故顿起。厉空从怀里抽出一根拆下的琴弦,冲上去狠狠勒住了严维光的脖子往后一拉,让他毫无防备地跌坐在了地上。严维光双手向后伸才要挣扎,厉空便大喊:“萧齐!”萧齐反应极快,抽出剑来用尽全身力气对准严维光的心口刺来…… 寒光脱手,再多的护卫和暗卫也来不及阻拦这把飞剑。 “噗。”很轻的一声,剑刃刺进严维光的胸膛又从后心穿出,割破了厉空的小腿,热乎乎的血液似乎迟滞了一刹才从严维光身上流出,抓着厉空手腕的力道慢慢松开,厉空有些恍惚地松开了琴弦。 “死在你手里……”严维光的身子慢慢滑落在地上,抬头看着厉空,那目光中有什么浓得快要化为实质的东西,虽然厉空看不懂,却站在原地和他对视,“也好,你……一直都……恨我吧。 你自由了……”随着最后一声轻得听不见的叹息,严维光闭上了眼睛。 庭院里的萧齐对着定远侯府的护卫们宣布道:“我乃玄羽司副司使萧齐。定远侯严维光,屡次刺杀太子、嘉柔公主,证据确凿,太子慈悲,罪在一人,尔等还不放下武器!” “咣啷啷……”金属敲击石板地面,朱门大开,玄羽卫有序入内,将定远侯府中的人分类押走。厉空看着外面的喧闹,又看了看严维光的尸体,忽然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抓不住的东西,不难受,他自由了,那是萧齐早就允诺的条件,他应该开心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却有些空。 “结束了” —————————————— 接下来严维光或许还有点出现在厉空回忆里的戏份,其实严维光很厉害的,之后会说他今天本来死不了的,但是有厉空嘛,该下线还是得下线,他的使命完成啦 章十八死地得新生 江鸿在萧齐掌控住局面之后就带着将军府的其他人悄然退出,一切顺利地过分,他很想知道萧齐是怎么做到孤身一人就刺杀了严维光还能全身而退的。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毕竟将军府不算是搅合进了围杀定远侯的事情之中,他匆匆拍了拍萧齐的肩膀,想要叮嘱几句,又觉得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宦官并不需要自己来担忧。 于是他说了句:“交给你了,怀恩有事随时通知我们,先走了。” 定远侯府的主人只有严维光一个,他还没有娶正妻,也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仆从和后院的人很好控制,唯一需要萧齐亲自处理的,就是厉空。 “今天的事多亏了你。”花厅里只剩下萧齐和厉空,加上躺在地上气绝多时的严维光。“你曾经说过你想要离开定远侯府,还有什么要求,只要我能做到的,你尽管提。” 萧齐其实并不是一个慷慨的人,经他手的案子甚至根本没有人情可言,但是他现在只想尽快了结这里的事情,在被皇帝推出去给定远侯抵命之前回东宫见一见魏怀恩,亲口告诉她自己已经帮她复了仇。 “萧副使。”厉空端正行了一礼,“我想入玄羽司。” 萧齐皱起眉头,他本想开口拒绝,但一想到自己都不一定能活到明天,不必再在这里和厉空纠缠。“好,我答应你。” 说完,萧齐走到严维光身边,跪下来抽出随身带的一把匕首,割下了他的一缕头发用帕子包好放进怀里,便和玄羽卫知会了一声严加看守这里,就策马直奔东宫。 玄羽卫的动向本不会瞒过乐公公太久,所以他在来之前就杀掉了好几个乐公公安排在自己身边和手下里的眼线。无论是杀严维光,还是暴露自己的全部势力,萧齐都清楚自己已经把自己推向了毁灭。行走在深宫多年,他本应该是最惜命的人,现在却毫不犹豫地为了魏怀恩把自己推向了深渊。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但他却没有感觉到任何恐惧和紧张,而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快活,甚至斜照在身上依旧有些烫人的夕阳都让他觉得幸福,好像这一生都从来不曾真正感受过世间万物一样,连身下黑马流淌的汗珠都觉得可爱。 他知道自己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这是一种向死而生的自由,是一种看到了终点于是再也不会被外物所困的豁达。他已经完成了使命,他用自己的这条命保护了魏怀恩,保护了她的家人,这比他原本以为的自己能做到的事好了太多太多,甚至,他觉得自己是一个英雄。 英雄或许不应该是阉人,但是没关系,就让他做一个坏事做尽的阉人吧,这样他就能把魏怀恩干干净净地推出复仇的漩涡里,永远都不必再回头看。 东宫到了。 萧齐再也没有了一贯的冷静端正,像个正在这个年纪的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一样,藏不住任何一点兴奋与喜悦,满头大汗地往魏怀恩所在的寝殿跑,就连低着头的宫人都被他撞到了好几个。 因为主子情况不佳而死气沉沉的东宫被萧齐的反常所感染,他就像一尾活鱼扑进了一潭死水,她们尽管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都由衷地松了口气,知道今天这事一定已经被萧大总管像往常的每一次一样摆平了。 但萧齐的神采飞扬到魏怀恩紧闭大门的寝殿门前为止,他看到了院子里站着不敢进去的宫人,听见里面撕心裂肺的哭喊,午后环抱着痛彻心扉的魏怀恩的记忆如同一盆凉水浇灭了他的过度激动,几个呼吸之后,他就恢复了平静。 仇人死了,又能让她快乐多少呢?他听见了息止之毒的可怕之处,比起将依然活着的骨肉亲人生生埋葬,这点痛快不值一提。 可他没有时间陪伴着她,看着她走出这一切阴霾重新快乐起来了。 萧齐屏退了不知所措的宫人们,听见她们如蒙大赦之后轻快的脚步声彻底离开之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关住所有悲伤的房门。 魏怀恩不知道已经醒来多久,或者说她根本无法从午后的噩梦之中醒过来,她只能用那一句“活着钉进棺材”反反复复咀嚼,榨干自己所有的眼泪和痛苦,好像这种迟到的折磨能够将快要把她逼死的愧疚和自责转化成哥哥临死前感受到的同样感觉,除了哭泣和痛叫,她能做到的赎清罪孽的,或许只有死亡。 哀恸的哭声早就沙哑得不成样子,在萧齐推门进来时,魏怀恩抱着枕头在床上背对着外面缩成一团,大声吼道:“滚出去!” 萧齐将门仔细关好,如果这是他在临死之前能够回忆起的和魏怀恩的最后一面,他想把一切细节都记住。 “主子,是我。”他放轻步子走到床边,生怕过大的动静刺激到魏怀恩,极尽温柔地轻声开口。 “萧齐?”魏怀恩忽地转过身坐了起来,急切地连帐幔都来不及拨开就抱住了他的腰,把自己拼命往他怀里埋。悲伤与委屈一旦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人只会更加凶猛,她的眼泪没一会就浸湿了他的胸膛。 “萧齐……你去哪了……”魏怀恩哭得眼睛红肿不能视物,只能用拥抱从他身上汲取一些力量。或许放在她清醒的时候,绝对不会向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展示弱点,但是今天,萧齐是唯一一个不需要她解释什么,就能够明白她的人。 她不需要把伤口挖开才能得到理解,她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因为他什么都会懂。 “你为什么……才回来啊……”萧齐撕开碍事的帐幔,坐上床把哭得几乎抽搐的魏怀恩疼惜地揽进怀里。“主子,萧齐回来了,萧齐回来了……”他轻拍她的脊背,柔声安慰着。关于严维光,关于将军府的事他没有马上说出口,因为连他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是因为魏怀恩现在听不进去别的话,还是因为他想多被她全心依赖,而不掺杂一点感谢和奖励。 很矛盾吧,他明明是为了她才去复仇,明明是为了亲口告诉她这个好消息才匆忙赶回来,却在此时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只为了骗一点她在痛苦之中的无助和依赖。 就像一株无根的漂泊浮木,偶然在湍流之中成为了魏怀恩的救命稻草,他虽然担心她上不了岸,却在看到陆地的时候,拼了命地把这段彼此依偎的时光延长。他知道她总会离开,总会在未来将一切治愈。但是他都看不到的,只有这点温存,是他能留下反复回忆的全部。 但是他总要开口的,他不能再让她继续被痛苦折磨。 “严维光已经被奴才杀了。” 果然,在他说完这句话的一瞬间,魏怀恩突兀地止住了哭声,揪着他前襟的手指动了动,她从他怀中抬起了头。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她的脸上泪痕交错,哭红的双眼眨动了好几下才在他的脸上聚焦。 萧齐把她脸上沾湿的头发拨开,明知道这是僭越却揽着她的后腰看着她的眼睛重复了刚才的话:“奴才杀了严维光,一剑穿心,他死了,主子不相信的话,奴才的前襟里有他的头发。” 魏怀恩连忙把手伸进他衣襟中翻找,萧齐知道自己把严维光的头发放得很深,却并没有出声提醒魏怀恩放在哪一层哪一处。他松松环着她,看着她焦急的指尖在自己的衣衫之间摩挲,不时摸到他的皮肤,他觉得……快活。 毕竟他没有强迫她什么,这都是……一个将死之人应得的。 被帕子包好的,沾着血污的发丝摊开在魏怀恩的手心,又被滴落的泪水晕得更脏。魏怀恩意识到了什么,撑着萧齐的肩膀站了起来光脚跳下了床,满屋焦急地寻找着什么。 “主子,可是在找这个?”萧齐拿着一个火折子递到她眼前,然后抱起她走到庭院里,直接席地而坐,让她干干净净地坐在自己腿上。 魏怀恩把丝帕和头发一起点燃,直到它们变成了一堆散发出难闻焦味的黑灰。萧齐也不催促,慢条斯理地用修长的手指梳顺她的发丝,任由魏怀恩看着一堆灰在自己怀里发愣。 只要在她身边,他可以死在任何一刻。萧齐的视线一直落在魏怀恩身上,然后慢慢凑近,从后面抱住了她。 夕阳最后一丝翻过宫墙落在他们肩上的暖光消失,明丰急匆匆跑了进来:“见过主子。师、萧总管,御林军的人在外面等你……”说罢不敢再看相拥的魏怀恩和萧齐。 萧齐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他垂下头,在魏怀恩想要转头看他之前把下巴搁在她的肩头眷恋地蹭了蹭:“主子,萧齐要走了。”他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她说,却在说完这句之后,再也不想不出什么。 “谁允许你离开我了?”魏怀恩的声音依然沙哑,却又恢复了从前的威严,连一丝脆弱的后韵都不见。 “本宫要你活!”她死死抓住他的手,像抓住什么无法失去的宝贝。 “明丰,告诉御林军,萧齐的事,嘉柔会给父皇一个说法,让他们滚!” 章十九父女 “是!”明丰跑得比兔子还快,根本没有给萧齐反应的时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魏怀恩冷冰冰的视线落在萧齐脸上,“别以为你死了,定远侯的事就算完了,本宫用不着拿你的命换自己平安。何况你真以为严维光没把我的事告诉别人?秘密被敌人知道的时候,就不可能是秘密了。抱我回去,我要换公主的宫装,去拜见我那位父皇。” 萧齐没动。他还是觉得只要自己死了,魏怀恩就不必沾上脏污。只要他的死能够多为她搏来一份安全,那么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也值得。 “我的话你不听了吗!”魏怀恩的声音忽然变得凄厉,在他面前她好像已经彻底失去了自控力,冷静自持的假面多一刻都戴不下去。她转过来搂住他的脖颈,狠狠地用最大的力气捶打他的后背,眼泪又滴进了他的衣衫:“我不要你死,萧齐,你不能死,我只有你了,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萧齐把濒临崩溃的魏怀恩死死抱住,比起清醒的分析,她的这番话更能击溃他的所有防线。他知道自己想活着,他怎么能忍心把魏怀恩从他怀里推开,诏狱那么黑那么苦,他不是不害怕,可是他的心甘情愿,她都不要。 她也想要他留在她身边。萧齐再也不能否定不知何时在他们之间真实存在的情愫,更不能阻止眼泪滚滚流出,他被她从死路上拉了回来,还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只有你。” 虽然他知道不是的,她有的比他多得多,却还是无法不为这句话心潮澎湃。有这句话就足够了,即使她无法真的在皇帝面前留他一条命,他也觉得此生值得。 “不走,萧齐不走。”他第一次没有自称奴才,偷偷地用自己的名字代替了那个卑贱的自称,只因为这对他而言,是一种宣誓。无关身份的枷锁,无论他是谁,他都愿意永远陪在她身边。 寝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魏怀恩不愿叫别人来侍奉,自己走到屏风后面换上宫装的内裙。 “萧齐?”正在外间看着自己皱巴巴前襟试图扯平的萧齐听见魏怀恩的呼唤,连忙应了一声往里走了几步:“在,奴才在,主子有什么吩咐?” “没有,你就在这里等我。”魏怀恩像一只惊惶的鸟儿,不时就要确认自己的巢穴是否安好,她太担心萧齐会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离开,所以才要用声音确定他的存在。 很快魏怀恩就从屏风后走出来,坐在镜台前由萧齐为她挽好发髻。在萧齐打开妆奁想要为她上妆的时候,魏怀恩却制止了他。 “不必了。”魏怀恩现在的样子不能说不憔悴,从来光彩照人的人像是一下子垮了下来,让人看一眼都觉得不忍。“就这样吧,你同本宫一起去。” 萧齐为她整理好最外面一层繁复的裙摆,犹豫着开口:“主子,奴才得换身衣服。”他一路奔波,黑色的衣袍沾满尘灰,前襟还被魏怀恩的眼泪浸透,又被拉扯抓攥得不堪入目。别说是去见天颜,连走出这个院子都不太合适。 魏怀恩的目光扫过他全身,一个形容憔悴却身着华服,一个风尘仆仆却面容俊朗,她伸出手掐了掐他的脸皮,手指一点点描摹过他的眉眼鼻唇。萧齐顺从地闭上眼睛,微微屈膝和她同高,听见她说:“不用换,到时你在殿外等着本宫便是。你的副司使恐怕保不住了,不过,本宫会让你继续在我身边做总管。” 话已至此,萧齐不再纠结,在她温暖的手指离开之后,他微弓着身子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一步一步向帝台走去。 主子说会保下他的命,他便什么都不再害怕。 魏怀恩的身影走在前方,有晚光在她肩头缠绵。在他眼里,她在发光。 “不孝女魏怀恩,求见父皇。”乐公公才从上书房的门槛迈出来,魏怀恩便带着萧齐重重磕在地上。吓得他赶紧让自己圆润的身子从魏怀恩前面跳开,嘴里一迭声“殿下使不得,使不得……”要把魏怀恩拉起来。 “皇上就在里面等您呢,快跟老奴进去吧。”乐公公看见了魏怀恩红肿的眼眶和苍白的脸色,想说什么,但眼珠微动,把话咽了回去。目光扫过一旁跪地的萧齐,乐公公厌恶地瞪了他一眼。 “在这等我。”魏怀恩回头对萧齐说,然后拍了拍乐公公的手,孤身一人走进了殿中。 殿外只剩下乐公公和萧齐,还有木头一样不言不语不动的几位御林军。乐公公也不需要顾忌,上来就狠狠踹了萧齐一脚,直接把萧齐踹到在地。萧齐默默挨了这一脚,忍着肩头的疼痛,重新在他刀剑般的眼光里跪好。 殿内。 “不孝女魏怀恩,欺瞒君父,假扮太子,请父皇责罚。”魏怀恩看也不看永和帝的脸色,直接跪伏在地。 “砰!”玉石的笔筒摔碎在魏怀恩右边不远,碎片打在了她的身上,她面色不变,重复道:“请父皇责罚。” 眼前忽然出现一双龙靴,永和帝的疲惫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你哥哥,被你葬在哪里?” “行宫,后山。”魏怀恩停顿了一下,才没有带上哭腔,但眼中还是积起一层水雾,要落不落。 “为什么不告诉朕呢?”永和帝未见责怪,倒是让魏怀恩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看向他。 两双含泪的相似眼睛眼神交汇,悲伤让魏怀恩压抑的怨怼一下子释放了出来:“告诉您?告诉您就能让哥哥回来吗?我早就同您和哥哥说过万事小心,可是哥哥还是中了暗算!哥哥死了,您只有端王一个成年儿子了,难道您会为了我们立别人做太子吗?难道您不会为了给他做面子留定远侯一条狗命吗?母后去世,您叫我们两个不要多想,可我现在长大了!我要亲自给哥哥报仇!” “啪!”魏怀恩被抽倒在碎玉上,手心被割破眼看着见了血。永和帝见状赶紧把她扶起来,想拉过她的手看伤得多重。但魏怀恩把手收回袖子,膝行向后再次拜倒:“请,父皇责罚。” “你!你真要如此伤父皇的心吗?”永和帝已经得知了今日变故的前因后果,对魏怀恩的疏远他无法再说出任何一句敲打的话:“父皇何时说过要罚你?”他好像忽然苍老了许多,连站起来的动作都格外缓慢:“严维光对怀德做的事,朕也是刚知道,他该杀。可你为什么不信父皇会给怀德一个公道呢?” 魏怀恩伏地不起,双手却紧攥成拳,伤口被扯得更深,她却完全感觉不到痛。因为那不会比她的心更痛。“如果我没有让萧齐去查呢?如果从一开始您就知道哥哥不治身亡了呢?我没有权力,没有力量,哥哥被杀的真相就永远不会被揭晓!” 永和帝久久无言,好像第一天认识这个女儿一样凝视着她。 良久,魏怀恩听见他的脚步走远回到了御案后:“说到底,你不过是不忿自己是个公主,没有资格和你的哥哥一样出入朝堂。你看不起端王,朕知道。你的其他弟弟太小,你哥哥走了,你怕没有依靠,朕也知道。这两个多月,你做得很好,甚至比你哥哥还要好,朕甚至以为,怀德从行宫回来成长了不少……” 魏怀恩抬起头跪坐在腿上,在永和帝的欲言又止的时候同他对视一眼,有些话便不必再说。 “你母后若是知道你这样优秀,一定会欣慰的。回宫去吧,朕不会要萧齐的命,但是他也不能再留在玄羽司了。” “父皇……”魏怀恩没想到自己的事就这样被轻轻放下,还想再说什么,但永和帝擦了擦眼泪,重新提起了御笔。 “儿臣告退。”她垂下眼帘,无声地退了出去。 乐公公随后进来,才想叫人进来收拾地上的狼藉,就听见永和帝开口:“你觉得,怀恩比起怀德,做得如何?” “回皇上,老奴哪知道这些,只是那个萧齐,老奴听说是嘉柔殿下一手提拔出来的。” “那就给她留着吧。” 乐公公觑着永和帝的神色,见他不欲再言,便对外面打了个手势,宫人静悄悄地将碎片和血迹清扫干净,新的一模一样的笔筒被摆上了御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萧齐,走了。”魏怀恩脸上又肿起了一个巴掌印,萧齐担忧地看着她,但魏怀恩摆了摆手,往她的青鸾宫走去。 水镜还在皇恩寺没有回来,萧齐看到寥落的青鸾宫,询问魏怀恩要不要传信给水镜。 “不用了,今晚在这里待一夜,明日我们就去皇恩寺。” 魏怀恩很累很累,一句话也没有再说过。萧齐却格外担心,甚至盼望她能把心中的郁气哭出来。 她没用晚膳,沐浴之后便躺在了床上,萧齐知道劝不动,便独自留在她的寝殿中为她守夜。 章二十雷雨生柔肠 魏怀恩安静得不正常。 萧齐在她入睡前只有去沐浴的时候才稍稍离开过她身边,他不知道魏怀恩在上书房中和皇帝谈了怎样的条件,更不知道自己的这条命到底是如何被魏怀恩拉回来的。乐公公踹他的那一脚用了十足十的力道,奴才最能揣测主子的心意,他知道永和帝一定对他动过杀心。 因为作为奴才,可以做错事,可以不聪明,却绝对不能够不忠诚。 在皇宫之中的所有人,都不能对皇帝不忠诚。 但是他萧齐,只忠诚于魏怀恩。她又救了他一命,可现在,他却连帮她排遣痛苦都做不到。 唯一的一点能让他稍微安慰的是,他虽然不能再去玄羽司中当差,却能够名正言顺地长久陪在她身边。 这样也好,没有了权力,他也就不会再成为谁的眼中钉肉中刺,也不会因为玄羽司中的复杂关系不知哪一天会被剥去官服关进狱中。她说过不许他离开她身边,那么这是不是就说明,自己已经在她心里有了一个坚固的位置? 胸前仿佛还能想起被她的泪水洇湿的感觉,萧齐悄声走到魏怀恩的床尾,隔着层层迭迭的帐幔看向床上一个小小的圆包。他知道魏怀恩的睡相一直很好,和大多数心中没有阴霾的人一样,喜欢坦荡躺平,四肢都是舒展的。但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她睡得这样不安稳且防备,好像在这绝对安全的宫室之中,她仍有不安。 他明白她为何会如此。 杀掉严维光,或者把所有牵连进太子刺杀一案中的所有人统统都杀掉,也无法抹去严维光那条毒蛇在魏怀恩心中刻下的血淋淋的话。没有什么比愧疚和自责更能让人永远铭记,魏怀恩不可能将严维光的话抛之脑后。因为那是一条无法证实的痛苦。 魏怀德不可能活过来告诉她,其实他走得一点都不痛苦。没有人能在经历息止之毒之后再从鬼门关前回来告诉世人,到底有没有那样一种似死非死,似生非生的感觉存在。越是亲人,就越无法把这种奇诡的事情当成笑谈一听了之。息止,毒的是活人死人两颗心。 魏怀恩并没有马上睡着,她只是因为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被任何人再看见自己的痛苦,才蒙住自己无声垂泪。和永和帝的这番谈话,她已经不想再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急着复盘,急着去回忆永和帝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眼神意味着什么。 不重要了,她太累了。她无法不去构想这样的一个如果:如果我没有想要扮成哥哥成为太子,或许哥哥就不会被埋进行宫后山。他该对她有多失望,又有多怨恨。甚至在她不知是梦还是幻觉的感知里,她看见脸色苍白,胸前插箭的哥哥,口吐黑血质问她:“为什么?魏怀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轰隆隆!”一声惊雷震破夜幕,闪电将室中照得惨白。魏怀恩从噩梦中被拉回现实,可黑暗的室内并不能够让她从余悸中回神。 “萧齐?”她只露出脸,随便冲着一个方向喊那个唯一能让她信任的名字。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不可闻,好像在惧怕黑暗中的梦魇之魔,却又不能不向他呼救:“你在哪?” “主子,奴才在这。”他来了,他的声音就在离她最近的床边。魏怀恩伸出一只手,在被黑暗中不知名的恐惧发现之前,靠着又一道闪电的帮助,抓住了他的指尖。 “萧齐,我害怕,你陪我睡好不好?”她今日的眼泪似乎要将一辈子的份量都流尽,昔日光华流转睥睨万物的凤凰,在风吹雨打中颓丧得连一个电闪雷鸣的黑夜都不能一个人熬过。萧齐叹了口气,握住了她微微颤抖的指尖,矮下身坐在脚踏上。 “主子做噩梦了么?别怕,萧齐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主子放心睡吧。”他想把魏怀恩的手塞回薄被,但魏怀恩却向他的方向拱了拱,挤到床边隔着被子贴着他的肩膀,他甚至只要一低头,就能倚在她的身上。 “你拉着我的手好不好?”她纤细的手指有些汗湿,执拗地插进他的指间和他十指相扣,然后拉着他的手缩回被子里,像抱着什么能够让她心安的东西一样。 “好。”萧齐的左手不敢再动,便用右手把贴在她侧脸的发丝梳到一边。他的眼睛很习惯黑暗,所以他无法拒绝魏怀恩眼中的惊慌与依恋。 “萧齐……”魏怀恩今夜格外脆弱,让萧齐心中软成一片,恨不得替她承受所有的痛苦。 “嗯?”萧齐把她遮到脸的被子拉下来,让她呼吸通畅,也让自己更能看清楚她。 “我以前都不怕打雷的,母后说,我是最勇敢的姑娘。”也许是白日里的睡眠补足了她的精神,虽然心伤,却难得让她放下平日的戒备,和萧齐喋喋不休起来。“但是今天晚上我好害怕,我梦见,我梦见哥哥吐着血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她又哭了起来,萧齐也顾不上什么规矩,轻轻揉着她的发顶温声说:“那是假的,太子殿下一定不会怪你,该下去赎罪的是严维光,主子不要自责了,好吗?” “不不不,是我的错。”魏怀恩用力摇了摇头,“是我太想证明我比哥哥还要强,即使哥哥走了,我也能做得比他更好。但是我错了,我为什么要和他比,我为什么不多和他说说他喜欢看的书,他喜欢做的事。我一直都知道,他是为了做一个让父皇和母后都骄傲的太子才逼自己活得那么压抑不开心,可是我明明知道这一期,却还是嫌他做得不够好。 我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啊!”说到动情处,魏怀恩的声音愈发凄厉,“为什么我在他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对他?我把他当成目标,当成对手,可没有一刻把他当成过哥哥。萧齐,我不能原谅自己,我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 萧齐伸出手把她抱进怀里,压抑的哭声闷在他的胸前,不用看,他也知道前襟又像下午时一样,浸满泪水皱巴得不成样子。可他还能做什么,他看向窗外的暴雨倾盆,心中也下起了一场大雨。 “主子,萧齐会陪着你的,不管你要做什么,不管你是谁,萧齐都会陪着你……” 不知道是他的拥抱还是哪句话起了作用,魏怀恩的哭声渐渐收敛,然后躺回床里,放松四肢不再缩成瑟瑟发抖的一团。 “你能抱着我睡吗,萧齐?”她用被泪水洗过的晶亮眼眸看着他,怕被他拒绝似的,握紧了他的左手。“我想你抱抱我,就像我母后还在的时候一样,好不好?” “主子,这不合适……”萧齐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她的要求,这已经是他不能触碰的底线。 “为什么?为什么不合适?”这种事上魏怀恩格外天真,因为她的成长之中几乎只有女官围绕着她,她不明白水镜会答应陪她睡,但萧齐不行。 萧齐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什么话。他不知道应该怎样说才能让他的主子放弃这个荒唐的想法,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不合适”。 所以他把左手从魏怀恩手中抽了出来,隔着被子环住她的身体:“奴才今晚就坐在这里陪主子,放心睡吧,奴才不会走。” 这也算是抱着她睡,魏怀恩摸了摸他的脸,同意了这个折中的办法:“那,你困了的话,可以趴在床边睡。” “好,睡吧,主子。” 身上感受到的一条手臂的重量让魏怀恩即使在睡梦之中也能清楚地感知到萧齐的陪伴,后半夜她再也没有被噩梦惊醒,而是一直安心睡到了天色大亮。 等她再睁开眼时,萧齐正趴在床边睡着,甚至让她恍惚以为他们昨夜同床共枕。 魏怀恩已经彻底从那种被击溃的脆弱中恢复了过来,她本应该立刻下床,联系一切能联系的势力,好让自己依然能够以嘉柔公主的身份把握权力。 但是,似乎那些都算不得急切。萧齐的左手臂还隔着被子环在她的腰肢上,她隔着不远的距离,恍若第一次见面一样细细打量着即使眼底一片青黑也风姿不减的萧齐的脸。 他对她很好,她能感受得到。 这种好,超过了主仆之间的忠诚,也不是哥哥对她的宽容,更不是父皇母后的溺爱。 是什么呢,是什么让他愿意为她舍生,哪怕连命都要丢了,还在第一时间回到东宫,只为了亲口告诉她仇人伏诛的消息,让她能够亲手烧掉严维光的头发解恨? 他甚至并不只是感激她。 她救过的人不只他一个,但是只有他,比任何人都大胆,也比任何人都让她信任。 她还没想出个所以然,萧齐的睫羽便抖动了几下,慢慢醒来。 魏怀恩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心虚,在他睁眼之前装作还没有醒来的样子,好像怕被他发现自己的打量。 她感觉到,萧齐微微动了动左臂,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嘶”,也许是维持这个姿势一夜所以麻了。她不能说不感动,她觉得只凭这一点,她就应该好好赏赐萧齐。 然而下一瞬,一只微凉的大掌柔柔地落在她发顶,轻得像羽毛掠过,却让魏怀恩几乎维持不住假象。 他似乎有些太好了。 章二十一圈禁于心 萧齐刚刚醒来便看见了魏怀恩近在咫尺的面容,心头还留着夜间遗留的缱绻,也就依照心意揉了揉她略有毛躁的发顶。 她睡得像一只猫儿,看得他满心柔软,几乎以为这是一场虚假幻梦。但是既然他已经清醒,就没有理由再对她亲昵。于是他安静地退开,走到门口小声吩咐门外的宫人备好她洗漱需要的物什,再让厨下备好鸡汤。 魏怀恩悄悄睁开眼睛,看着萧齐站在门口的侧影,听着他不留心听便根本不会听见的絮絮叨叨的命令。“他的话一直如此多吗?”魏怀恩回想着萧齐在自己面前的种种,在她的印象里他除了汇报任务动向的时候会详细一些,其他时候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但是现在萧齐连漱口的花汁用哪几种花瓣来捣,水温几许,鸡汤熬制之前要先剥了皮去掉油脂,几时放枸杞,等等等等,这种操心又繁杂的事情,在他身上实在有些违和。 雨后清晨的温度正好,不再做太子,好像身上的所有重量都消失了,在萧齐的温声细语里,魏怀恩眼睛一闭,又睡了过去。 萧齐记得皇恩寺里魏怀恩曾住过的禅房的摆设,无论魏怀恩决定去皇恩寺背后的想法是什么,他都要竭尽所能让她住得舒心。宫人们在他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将要带走的东西整理装车,只要她想走,随时都可以离开。 只是可惜了他留在东宫私库里的那些好东西,虽说他不该贪心,但那些毕竟是他用俸禄和利益交换回来的,全为她而准备的。萧大总管头一次觉得自己穷得叮当响,没想到活命之后的处处掣肘反而让他觉得气短。东宫不能再去,玄羽司也不会再有他的位置。萧齐摇了摇头,转回了魏怀恩床边,从前在外当差,总觉得留在她身边的时间太少太短,现在彻底闲下来,又怕有朝一日她会觉得自己毫无价值而厌倦。 手臂早就不再麻木酸痛,但他在想,如果现在假装没有醒过来,是不是还能继续那个拥抱? “不能,萧齐。她不许的时候,你不能惹她厌烦。” 魏怀恩在皇恩寺已经住了一个多月,月缺又圆,再过几日就是中秋。 山中无岁月,这一片的禅房都被御林军护卫着,或者说是监禁着。所以即使江鸿来了好几次,都被魏怀恩派萧齐出去拒绝了见面,只说一切安好,舅舅和舅母不必挂心。 但她也没有彻底的闭塞了消息,朝中的消息只要她想要,自然会有人送来。只是萧齐见她默默看完之后就随手放在一边,像是看了解闷的话本一样波澜不惊。 也是奇怪,太子身亡的消息一直没有传来,永和帝除了派乐公公亲自过来问明了魏怀德的安葬之地,便只是宣布太子病重,再度回到了行宫将养。 这些都已经不是他的身份所能够探知的事情了,更让他忧心的是,魏怀恩像是一株极难照顾的娇贵的花朵,即使他每日精心照料,魏怀恩也听话地好吃好睡,可就像是缺少了一种对于她极重要的养分一样,她一日一日枯萎了下去,因为长高而消瘦得更加明显。 婴儿肥已经彻底不见,她坐在桂花树下的石凳上,用乌溜溜的眼睛望着跨过院门走来的萧齐。 “你去哪了?” 她总是要问他这句话,因为自从来到皇恩寺,她就只能允许他一个人接近她,连水镜她们都只能在他不方便的时候才进出这个小院。 那是一种因为愧疚和自厌而不愿意再与旧环境牵扯的舍弃。水镜在从萧齐口中得知了京中发生的一切之后,就按照他的吩咐,趁着不时的下山采买,避开御林军的监视偷偷和将军府,玄羽司中他的亲信,以及得偿所愿进入玄羽司的厉空传递消息。不过也只能是了解一些明面上得不到的消息,他们在这里,什么都做不到。 “萧齐?”萧齐的回答慢了一些,她便有些急切,催促他回答。 “回主子,快中秋了,奴才听说皇恩寺外一家糕点铺的月饼好吃,专门去买了些。”萧齐走到桌旁,把手上提着的油纸包放在她手边。“主子要不要试试?” 魏怀恩恹恹的,似乎在他回来之后就没有了任何兴致,只是“哼”了一声,算是同意。 等萧齐拆开油纸包的这一会,她枕着手臂趴在了石桌上。萧齐半跪在她身旁劝:“主子别这样趴着,桌子凉,奴才这就去给您拿毯子。” “没事,这月饼还挺香的,馅儿里加了桂花?”魏怀恩没有起来的意思,萧齐走之前按照她的意思只用一根玉簪松松将长发挽起,不知道她怎么弄的,已经快要彻底垂落在石桌上。 “是,主子尝尝?”萧齐进来之前已经净了手,从月饼上掰了一小块好入口的托到她近前。魏怀恩没伸手接,微微探头就着他的掌心把那一小块舔进嘴里,濡湿的舌尖扫过萧齐的掌纹,他抿紧了薄唇收回手,忍下心中悸动。 她不是第一次这样对他了,有时候早上在他为她打起帘子的时候,她就要借着下床的姿势扑在他怀里;或是在庭院里坐得倦了,看也不看就往他怀里倒,要他抱着她回屋里;再或者夜里睡不着时,要抓着他的手指才能安心闭眼。 种种亲昵,却都是一触即离,就像飞翔的鸟儿,不会为了任何一棵树而停留。她也是如此,这些在他心里几乎算得上是爱侣之间才能达成的依赖,对她而言只不过是矜贵的公主应该得到的纵容和溺爱。 但他如同中了慢性毒药一样为每日不知何时何地会发生的亲密而痴迷,即使是一瞬间,也足够他拼拼凑凑,在心里勾勒出一个虚假的幻梦,在梦里将她长久地留在怀中,一丝一毫也不许她离开。 皇恩寺算得上是魏怀恩的软禁之地,她唯一的乐趣就是从萧齐身上得到彻底的服从和宠爱,她当然知道她的所作所为过分,但她却高明地拿捏着分寸,没有给萧齐再一次说“不合适”的机会。 只是她不知道萧齐也同样沉溺,这一方于她而言是圈禁之地的禅房,于他而言是可以将她困在身边的桃源。 爱意与依赖在试探拉扯中缠成一团,在漩涡中让他们越靠越近。 “嗯,好吃,你不吃吗?”魏怀恩咽下了那块月饼,味道确实不错,只是她一直没有告诉过萧齐,她不喜欢桂花。“呐,给你。”她拈起另一块碎月饼,伸到他嘴边。 萧齐会用手接过去,还是会张嘴吃下去呢?魏怀恩忽然有了兴致,目光灼灼地等着他的反应。 一阵清风吹过,摇落了盛开的桂花,让她滑到臂弯的衣袖露在他眼前。纷纷花雨里,萧齐低垂着眼帘,张口衔住了她指间的月饼。 魏怀恩满意地收回手,随手捻了捻指尖把残渣抖掉。 “你知道吗,萧齐,本宫其实最讨厌桂花。” 萧齐瞳孔微缩,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他以为自己对魏怀恩所有的喜好全都了如指掌,怎么会连她讨厌的事物都会搞错? 她轻轻笑了一声,觉得他的愣怔很有趣。 “以前呢,本宫是喜欢它的香气的,浓烈到让人难以遗忘,而且它也是一颗能够遮风挡雨的树。母后也喜欢。”她又趴在了桌子上,像是添了一点燃料才振奋了些的火苗,在耗尽兴趣之后又回到了原来的状态。 但是萧齐没有打断她的话,他能感觉到,魏怀恩说过这次之后,就不会再说第二遍了。 “但是母后走了之后,本宫就开始讨厌桂花了。喜爱本没有错,但偏爱被太多人知道之后,人和事物就成了他人眼中的一体,母后活着的时候,所有和桂花有关的东西都会送到她宫里。所以她离开之后,只要看见这些东西,就让本宫觉得难受。这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母后相提并论?” “萧齐不知,请主子责罚。”萧齐跪在地上请罪。 魏怀恩像是没听到一样,说起了别的话题。“晚上吃什么呢?我想吃红豆沙和你做的肉丸,可以吗,萧齐?” 萧齐从来不会拒绝她的要求,她知道,可是每次她就是要这样问他,连本宫的自称也不用,好像怕他会拒绝一样眨着杏眼看着他。 “是,奴才等下就去准备。风凉了,主子回屋休息吧?” 魏怀恩没骨头一样向前一扑,萧齐伸出手臂稳稳环住了她。他没再说什么,默默抱紧了她,站起身走进卧房。 将她放在窗下小榻上之后,萧齐想直起腰退后却被她搂住了脖子,怕扯到她赶紧停了动作弯腰悬空在她上方:“主子?” “我不想一个人在这。”魏怀恩的手指往他的脖侧游移,痒在他心里。 “奴才会叫水镜进来陪您。”他捉住她的手腕从自己身上拉下来,但魏怀恩又勾着他的手指不放。 “我在厨房看你做,行么?” 章二十二掌上怜不得 萧齐指尖有一层薄茧,在她握住他的手指的一刹那,青鸾宫中那晚十指相扣的感觉如同火苗一样烫到了他。他飞速抽回了自己的手揣进袖口后退,“厨房不是主子应该去的地方,奴才去去就回。” 说完,他看也不敢再看魏怀恩,慌张地跑了出去,忘记收敛的脚步声踢踢踏踏,一路跑到小院外好远才彻底消失在魏怀恩耳中。 天光渐渐暗淡,一袭白裙倚在榻上的魏怀恩将刚刚被萧齐甩开的柔荑举到眼前,马上就明白了萧齐心慌意乱的原因。 水镜走进来的时候,正看见魏怀恩枕着胳膊眯着眼睛开怀大笑,她担忧了很久的心终于彻底放下,凑趣道:“主子有什么好事瞒着水镜吗?怎么一个人笑得这样开心。” 魏怀恩歪头向水镜伸手,水镜自然地走过来坐在榻边,在她趴到自己肩头的时候为她重新簪好乌发。 “水镜姐姐,”魏怀恩自从来了皇恩寺就处处不讲规矩,水镜劝了几次也只能由她这样叫自己,“你觉得,萧齐长得怎么样?” “萧总管?主子不是早就说过,他长得好看吗?”水镜检查着还有没有乱发没有拢好,左右没有外人,她也很喜欢这种可以把魏怀恩当成妹妹一样说闲话的氛围。 “是啊,我一直觉得他好看,但是最近我怎么觉得他更好看了呢?就是……”魏怀恩搂着水镜的腰往她身上拱了拱,想了一会才继续说:“就是觉得他哪里都好看。” “萧总管本来就在内侍里容貌数一数二,何况他之前还去了玄羽司历练,水镜也觉得,他比那些御林军也不差呢。” “御林军?”魏怀恩皱了皱鼻子,“那些人也配和我的萧齐比,看见他们就生气,水镜姐姐不要提他们了。” “好,不提。”水镜笑弯了眼睛,哄着魏怀恩长大之后难得的撒娇。 “水镜姐姐,同我说说那些事吧。”魏怀恩这话没头没尾,但水镜神色一凛,立刻会意。 魏怀恩曾经禁止他们所有人在她面前提起端王一脉的事,只是看朝中明面上的消息,对于萧齐和其他暗线探查到的消息一概不听,但也没有让他们停手。如今她主动提起,会不会是要…… 水镜停下思绪,清了清嗓子从头说起:“定远侯伏诛之后,定的罪名是结党贪墨。今上狠狠敲打了端王一派,把和定远侯来往过密的几家不是贬斥就是罚俸,端王被停了在礼部的差事,也不许再上朝观政,到现在也没有翻身。但那几家被牵连的,都不是能入主子眼的人,只除了御史中丞孟家。” “孟家?”听见熟悉的名姓,魏怀恩坐直了示意她详说。 “是,他从前一直不对任一方有好颜色,没想到私底下竟然给定远侯和亲女儿议亲。萧总管之前在定远侯府有一条暗线,叫厉空。定远侯死之后他入了玄羽司,抖出了不少定远侯以前做过的好事。那个孟御史,自己倒是没什么问题,可他那个儿子可是打着他的旗号在京城为非作歹多年了,还逼死过几家良家姑娘,再加上和定远侯勾结,今上彻底发落了他家,全族流放。” 魏怀恩想起萧齐曾说过的,厉空恋慕孟家小姐一事,追问了一句:“流放去哪?” “南林府。” “什么?你可确定?” “确定,萧总管还说,那个厉空有几分本事,敢插手刑部的事。” “罢了,你接着说吧。” 水镜斟酌了词句,小心地开口继续道:“太子殿下……在行宫将养,于太傅他们一直不知道真相,还偶尔送信去行宫里,玄羽司的人得了上面授意,全都把信送到了这里……主子可要看看?” “哈,果然啊,果然。我那好父皇怎么会忘了我。”魏怀恩的猜想都得到了水镜的证实,苦笑一声躺回榻上。“点灯吧,那些信全都烧掉,一封别剩。” 水镜不知道那句话惹了她伤怀,只好叫了琼儿进来一起把灯台点亮。魏怀恩叫她们把这短时间的邸报整理好都给她拿过来,然后就让她们全都退了出去。 琼儿跟在水镜身后出来,不解地问:“姐姐,主子不是不愿意看那些吗?怎的今日突然要看?” 水镜叹了口气,抬头正远远看见萧齐从厨房小路端着托盘走来。她转头对琼儿说:“无论主子要做什么,我们都只要听命就好。咱们的主子,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琼儿点点头,跟着水镜一起向萧齐见了个礼,看着萧齐匆匆走进小院的背影又多了句嘴:“萧总管真的不用我们帮忙就能伺候好主子吗?主子以前身边至少要叁个人当差才够呢。” “嘘。主子的事,不许多嘴。”水镜拉了她一把,让她转回了好奇的眼睛。 一个阉人而已,能在这时讨主子开心算是他的功劳。等到哪天主子不喜欢了,杀了便是。 萧齐把做好的菜肴一样一样在桌上摆好,放下托盘走到榻边,半跪在地上捡起魏怀恩踢掉的绣鞋捧在手心抬头问:“主子,该用膳了,奴才为您穿鞋?” 他不知道自己期待的答案是什么。他想要借着穿鞋摸到她不着罗袜的玉足,又不想放弃抱她去桌边的可能。那么魏怀恩会选择什么呢?萧齐感受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味道,已经换过了一身衣服,不会有味道,所以…… 这些念头只是电光火石间让他的澄澈目光失焦了一瞬,但无心之举落在有心人眼中却无处遁形。魏怀恩故意晃荡了一下脚腕,果然看见他的眼珠随着她的动作而动,还有什么不明白? 手中的绣鞋被她的双足踢到地上,魏怀恩坐在榻边踩在他的掌心,他的薄茧让她一痒,下意识抬了一下,萧齐却反应极快地握住了她的细腻,又在意识到这不妥当之后展平手掌,听见她的笑声才不解抬头。 “萧齐,你做什么摸我的鞋,手都脏了,怎么抱我?”她虽然这样说着,足心却在他掌中滑动了一下。萧齐脸颊发热,不敢再看她,在她收回双足之后立刻起身去仔仔细细洗了手才回来。魏怀恩冲他张开手臂,乖巧地被他抱到桌旁椅子上。 见她不再缠着他,萧齐立在一边,微微有些失落。但在他发现自己这种情绪的时候悚然一惊,因为这本来就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的贪欲让他觉得恐惧,觉得无助。是孤立城外的皇寺中,偷得了天时地利人和才有了和魏怀恩朝夕相伴的时光催生出了这种贪念,是魏怀恩捉摸不透的若即若离让他无法抽离。每一天的亲昵不多,但一日一日下来却让他越来越无法满足。 人心不足,不只是因为所求的太多,而是因为得到了超出想象的美好之后,就再也不能让自己回到以前只得到一个眼神就能够开心许久的日子。 他想贴近她,他想抱着她,他想回到那个震碎了隔膜的雷雨夜,答应她相拥入眠的请求。他想把以前所有的自持打碎,再狠狠把以前的自己掼在地上拳打脚踢之后,再掐着自己的脖子逼自己说出心底实话。 “我,萧齐,爱慕魏怀恩。我想要她,无论我是什么样的低贱存在,我只要她。” 如果,他设想着这样一种可能,魏怀恩永远留在皇恩寺的这一方禅院之中,不再回京,那么他就能永远让这个小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天长日久,他渴盼着这种可能。 只要给他时间,只要她再也不见别人,只要她留在这一小方天地里,他就有信心让她不需要任何人。从前他羡慕她的天地广大,也拼尽全力走出宫墙,在玄羽司里摸爬滚打,只为了能成为她最有力的臂膀。可是他怎么忘了,她是天骄,无论她是太子还是公主,都永远不是他能够并肩的存在,她站在他攀不上去的峰顶,终此一生也只能仰望。 所以……要想让她的眼中只有他,为什么不把她关进自己的世界里,折断她的羽翼,闭塞她的视听,让她依赖着他,再也离不开他。 厉空不就是这样把孟叁小姐关进自己的宅子中的吗?他在下山的时候见到过孟叁小姐足踝上的金色细链,那是厉空为了磨平她的锋芒专门打造的。他虽然不齿厉空的所作所为,却难免幻想孟叁小姐倔强又不甘的神情出现在魏怀恩脸上又会如何。那种可能即使只是设想,都让他浑身颤栗,如果他在自己的屋子里面,或许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兴奋,要像每一次警告自己和魏怀恩保持距离时咬住手腕才能让自己保持冷静。 但是现在,他不动声色地凑近魏怀恩,在她看不见的背后眯起眼睛贪婪地嗅闻她身上的香气。 还是那一种由他专门调配的香料,她终于习惯了这种味道,这样即使他闭上眼睛,也能通过嗅觉确认她的方向。 “红豆沙没有放桂花蜜么?”魏怀恩尝了一口,觉得味道和以前不一样,放下勺子侧头寻他。 章二十三不可再贪多 萧齐赶紧收敛了神色,温声回道:“是,奴才把桂花蜜换成了陈皮。” 原因不言而喻,她说了不喜欢,他就不会再犯,甚至比之前的味道更好。 魏怀恩很难不把萧齐当成最特别的那一个,他就像是一个只属于她的精致容器,无论她的好还是她的坏他都尽数收纳,把每一个她都牢牢记住。他从来不会评价她,他只会按照她喜欢的样子重塑自己。 有他在,总能让她觉得自在又舒心。 她的食量不大,萧齐端来的也都是小巧又精致的菜色,又用了几口之后,魏怀恩便放下筷子漱净了口。 “萧齐,厉空此人还能用吗?” 萧齐心神微震,魏怀恩现在的神情淡漠而疏离,像从前每一次给他下达命令时一样。早知道他就应该多和水镜问几句话,看这情形,魏怀恩袖手旁观的日子要结束了。 “回主子,奴才以为,小事可以,其余的……不可信。” “就是只能用钱了?” “……是。” “他是不是接手了严维光在南林府的势力,并且已经投靠到端王麾下了?” “主子怎么知道?”萧齐和她对视一眼,半跪在地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关于端王的行迹一一说清。和魏怀恩所猜想的大差不差,厉空虽然远不如严维光厉害,但南林府的势力依然听命于他,而且让端王和南林的联系由明面转为了暗里,比以前还难拿捏他。 厉空做出这样的选择并不奇怪,那日惊变之后,魏怀恩就匆匆离开了京城,连带着萧齐也不再是玄羽司的副司使,即使萧齐给了他良籍,让他以虎卫营旧人的身份进了玄羽司,也比不过端王的利诱。 谁让明眼人都知道太子体弱,恐天不假年,年岁合适的皇子就只有端王一个。 而且,听说端王妃已经有孕,只是还未公布。 除了眼前的富贵前程,还有厉空本身对孟可舒的妄念。他在孟家踏入南林府的那天就把她强掳了来,整个孟家除了她,无一活口。这样大的把柄因为萧齐常在皇恩寺没有第一时间得知,也让厉空再也无法从端王手下背叛。 因为他要瞒着孟可舒这一点,用家人的安危换她在他府中听话活着,不能寻死。而端王也因为有他在,得以插手玄羽司的事务。 魏怀恩听罢叹了口气,萧齐所说和她猜测的八九不离十。玄羽司再由皇帝把控,也不可避免地会掺进各方势力,任何一个衙门都是如此,她不心疼自己的心血为他人作嫁衣裳。可是,永和帝的意思十分明显,他不会立端王为太子,因为“太子”会一直在行宫将养到十岁的皇叁子魏怀恪长大,能够与端王抗礼时,才有可能真的死去。而在那之前,永和帝要她用担任压制端王的角色,为他的江山安稳赎罪。 这条路,以前是她拼了命也要踏上的权力之路,事到如今却不得不按照永和帝的安排走下去。也许魏怀恩应该感恩戴德,应该感谢永和帝的不追究还允许她继续插手朝堂,可她用了这样久,把自己关在皇恩寺里足不出户,也无法让自己坦然接受亲生父亲这种把儿女当成棋子去博弈的谋划。 她也觉得自己伪善,明明哥哥死在端王一脉的阴谋中,自己也一直想要搞垮端王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但她以前一直以为,永和帝不愿意看到骨肉相残,因为他就是从尸山血海里踩着兄弟的尸体踏上皇位,也一直教导他们仁善友爱。可在知道了定远侯是杀害哥哥的真凶之后,他居然还在算计自己的江山稳固,算计双方均势,像一个在斗兽场上的冷漠看客,满口仁义道德,骨子里却爱极了人们为了权力你死我活的模样。 她能猜到,永和帝不会再给她多少时间自我放逐了。或许过了中秋,或许在母亲冥诞之后,她就不得不回到京城,回到皇宫,回到那个四方的天空下,在他搭好的戏台上把这场戏唱完。 谁让她做得比哥哥还要好,又是一个绝对不会对永和帝的皇位产生威胁的公主。 这些事一旦想清楚,她就觉得齿冷。她恨死了那片宫城,那里消磨了母亲的生机与爱意,把哥哥逼成了连自己都不喜欢的模样,现在又要献祭她的自由与一生,可她又能如何挣扎,就算她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也无法对命运说不。 只因为她是公主,只因为…… 等等。 魏怀恩弹坐起来,好像一直压着自己喘不过气来的阴云被狂风瞬间吹散。她抓着萧齐的眼眶下缘和下颌骨强硬地抬起了他的脸,一双燃烧着火焰的杏眼贴得离他极近,呼吸相闻。 她慢慢吐字,如同情人絮语一样说出了让萧齐呆在当场的话:“没有权力就活不下去,但若是本宫说,本宫要回到京城,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再把他们都踩在脚下,成为大梁第一位女皇。” 她微微后撤,给他反应的时间,也紧盯着他的神情:“萧齐,你待如何?” 这个姿势极具威胁,即使萧齐知道魏怀恩没有武功也不是天生神力,可这一刻他就是觉得只要她想,她就可以将他的头颅都捏碎。 “奴才……愿以骨血为主子铺路,绝不后悔。” “哈哈哈哈……”魏怀恩松了手上的力道,拍了拍他被她的指尖抠出红痕的脸:“好奴才。” “这件事,只有你知我知,记好了。”她再度凑近,萧齐以为她指的是那大逆不道之言,正要开口发誓,唇上倏忽一软,让他如在梦中,愣怔不知如何反应。 魏怀恩没有停留,蜻蜓点水般一吻之后就重新坐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没听见本宫的话吗?” “我……奴才,奴才记住了。”口唇之上的香气还未散尽,萧齐连如何开口讲话都说错,整个人从脸颊到耳尖红得像是被开水烫过,连再看魏怀恩的胆量都没有,忙不迭应声。 “好,很好。”魏怀恩弯了弯眼睛,忍住了没笑出声。逗弄他真是有趣,她看过不止一次他在其他宫人面前冷漠的样子,全然不似现在这样有活人气。她突然觉得淌进京城的浑水里也没什么不好,她还有萧齐,比起主仆,更像是盟友,他比任何能都能懂她的不甘与野心,这一点,连舅舅和水镜都做不到。 因为他是她一手培养出来的副司使,野心家最能识别彼此,她有点喜欢他了。 “怎么不抬头,不敢看本宫?”魏怀恩站到了地上,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袍角。 “主子……地上凉。”萧齐把想要抱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现在他只想赶紧跑出这间屋子,在自己化成一滩烂泥之前。 他快要融化在那个吻里,嘴唇后知后觉发起麻来,他的视线只敢攀到她的腰间就不敢再往上,怕失态,怕唐突,怕自己再也不能把视线从她脸上移开。 甚至都来不及想魏怀恩为什么这样做。 “那你为什么不抱我回去呢?”魏怀恩蹲下来托着腮又亲了他的侧脸,这下萧齐彻底红得像煮熟的螃蟹,一个劲儿地往旁边缩。 “不,不是,我……”语无伦次的萧齐一下子撞到了椅子上,“咚”的一声,魏怀恩听着都觉得疼。多重窘迫之下,萧齐顾不上失礼,像见了猫的老鼠一样往外窜去,还差点被不高的门槛扳倒在地上踉跄了好几步,连帽子都跑歪了。 魏怀恩笑得坐在地上前仰后合,萧齐实在是太好玩了,他的每一个反应都在魏怀恩的意料之内,让她完全掌握着节奏,想给予就给予,想收回就收回,这真是天底下最有趣的游戏,她甚至觉得把人吓走了有些可惜。 指尖点在唇上,隔着院墙,萧齐和魏怀恩做着一样的动作。 只是萧齐格外用力,想用把唇肉按在牙齿上的疼痛让自己牢牢记住她的那一个吻。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对她说出一个“不”字,无论她懂还是不懂,无论她把这当成游戏还是别的什么,他都再不能像以前一样劝她和自己保持距离。 深呼吸了好几次,萧齐正了正衣冠,重新走回了小院子。他还惦记着他的殿下没有穿鞋,他不能再失职。 魏怀恩坐在地上看着他进来,要不是他的脸还有些红,她几乎要以为刚才跑走的不是他了。萧齐快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才发现即使是仰头都只能看见他的下巴尖。这样仪态风姿的人,如果不是阉人,或许也能下场科考,或许会另有一番天地。但现在他半跪下身,心甘情愿地以一种服侍的姿态将她抱了起来送到小榻上,耐心地用布巾擦拭过没有沾灰的足尖。他这样好,她怎么可能再看到别人呢? 有他在身后,魏怀恩好像终于被他带出了冰冷的泥淖,无论前路如何,他都会不问缘由,只听她的话,供她驱使。她振奋了起来,拉着他坐在身边,靠着他复又看起了邸报和誊录的公文。 “你会陪着我的,对吗,萧齐?” “对,萧齐会一直陪着您。” 章二十四不羡鸳鸯 厉空宅邸。 孟可舒一夜都不曾合眼,滚滚人头落地的血腥气在她鼻间萦绕不散,那是她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修罗场面。 全家被判流放之时,她并不觉得有什么,本就不爱富贵的人,甚至隐隐庆幸终于不用被安排自己不情愿的婚事。无论如何父兄如何,他们到底还是一家人,去到哪里都无妨,只要能平安活着就好。她要的不多,即使在满府上下兵荒马乱的时候,她也对那些身外之物毫不留恋,只带走了那把琴。 但她没想到,到了南林府的那天,居然又能见到他。 “孟小姐,在下厉空,之前有幸在莽山春猎时见过孟小姐一面,不知孟小姐是否还有印象?”他骑着一匹白马等在南林城门下,夕阳耀在他身后,天神一样来到坐在破败的驴车里,粗服乱头的她面前。 后娘和姐妹在后面狠狠地掐了她的后腰,催她不要发愣赶紧和这位一看便不凡的青年回话。她吃痛,回过头瞪了她们一眼,也就错过了厉空眼中的威胁与狠厉。 “我记得你。你是那位竹林中弹琴的公子。”孟可舒转回来冲厉空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不过你也看到了,我家遭难,不是什么孟小姐了。” 孟可舒的余光里看见坐在前车的父亲听见动静回头看了她一眼,却半晌没有说什么,又缩了回去。她知道父亲想训斥她不该和外男多话,可是到了这个情形,那些规矩连父亲都觉得可笑了罢。进城的队还要排一会,她干脆从行李上面把琴抱了下来,坐在车前和他聊了起来。 “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你,正好我有一件事想问你很久了。”她脸上沾了尘灰有些痕迹,可一点都不妨碍厉空眼中的柔情。 不是碰见,厉空在心里回答道,是我来找你了。 “你弹得那段我寻了好多曲谱都没有寻到,是你自己写的曲子吗?”聊起琴来,孟可舒一点都不像在京中交游时的温文形象,倒像是终于离开了樊笼的飞鸟,叽叽喳喳,明明是在问厉空问题,却让他连插话的机会都没有。 “春猎之后我一直记着你的曲子,但总是不能复原出来,可惜我那时候不知道你的姓名,要不然早就要问你要谱子了。”她叁两下就调好了音,抬头用亮晶晶的眼神期盼地看着他:“不过现在也不晚,你也是要进南林城的吧?反正也是要等,不如你告诉我你的谱子?” 厉空一时忘了说话,他准备的开场白一句都没有用上。她不在乎他到底是谁,也不在乎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更不在乎他前来打招呼是什么用意。倒显得他患得患失,一肚子的算计。 “是……不方便说吗?也是,人各有爱,是我唐突了。”见他不回话,孟可舒以为他不愿意把自己的心血告诉萍水相逢的人,也不纠缠,作势就要收琴。 “等等!”厉空见不得她眼中的光芒黯淡,弯腰隔着袖子按住了她的手腕,“孟小姐,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里不方便,等进了城,我可以把曲谱写一份送你。” “真的!那说定了!”孟可舒重新坐好,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虽然她把厉空放在心里惦记了很久,但是真要说起来,她对这个人其实一无所知,连名字都是刚刚才知道。 她有些尴尬地用擦琴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来掩饰,好在厉空先开口打破了沉默:“孟小姐以后有什么打算?” 孟可舒还没回答,车中的二姐就抢着回了话:“多谢厉公子关心,我家落难至此,哪里有什么打算不打算的,随遇而安便好。不知厉公子为何来这南林府城,可是有公差在身?” 厉空本来不想和其他人搭话,但这问题总算给他个台阶说出自己的身份,他也就回道:“在下在玄羽司任乙字营司君,的确是有任务在身。” 车中传来孟可舒后娘和姐妹们的小声惊呼,乙字营司君,那可是副司使之下职位最高的十位司君之一,孟家故旧门生都避之不及的时候,居然有这样一位司君对孟可舒和颜悦色,孟二小姐只恨这种好事没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一圈等待进城的人们或多或少听见了厉空的话,一时之间四周看向厉空的眼神都带上了恭敬和畏惧,厉空喜欢他们的这种眼神,每到这时他就觉得自己曾经被打断的脊梁重新有了力量,世人的视线再不是让他避之不及的厌恶和轻贱,现在终于轮到他生杀予夺。 空心的竹子被浮华和血腥填满,再也不会在风霜摧折中弯曲。他不再光风霁月,却心硬如铁。 可是,孟可舒却没有任何变化,好像他说的话不过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家常。 她说:“厉公子也是从京城过来的?骑马很累吧,要不要坐下歇一会?我父兄就在前面那辆车上,还有地方,我带你过去吧。” 他没有拒绝他,顺从地从马背上下来,跟在她身后上到了前面的车上。等到亲眼看着孟可舒回了后车,他一掀帘子,露出了自己本来面目。 “孟大人,偷听许久了罢。我这次来,是来和你要人的……” 接下来的事情孟可舒本来不愿再回忆,可比起今晚的惨烈,这段回忆居然还称得上是温和,至少厉空还只是一个黑心肝的普通人,而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父亲不知哪里来的银子,进城之后就带着全家住进了最好的客栈。她本以为一切尘埃落定,可父亲却告诉她,收拾好行李,明日跟厉空走。 “为什么!爹,您不要我了吗?”这个消息宛如晴天霹雳,她几乎要站立不住,还是后娘看不过去扶了她一把才将将站住。 “舒儿说的什么话,你爹怎么可能不要你。听话,那厉公子说家里缺一位琴师,摆明了就是要带你回去。你不是和他有情分在吗,回了京,好好讨他欢心,就算成不了正妻,至少他也不会亏待你,这不比留在南林府和我们一起受苦好多了?”后娘安抚的话却让她越来越不懂,她推开后娘,退到门板上靠着站稳。 烛台立在桌子中央,把那一圈人照亮,她的视线一个个地扫过嫉妒的二姐,假装不忍的后娘,叹息的父亲,不耐烦的哥哥,还有不懂事的四妹。他们才是一家人,不,他们都是靠着父亲活着的人,老仆人被抛弃在京城,姨娘丫鬟们在一路上不断被送出去打点,磨难把这个家一层一层剥落,却始终伤不到最核心的人。 原来她也是要被抛弃的人。 原来只要她活着,就躲不开被交易的命运。 “好。我答应。” 房门忽然被推开,回忆停止,孟可舒不愿意翻身面对来人。 “睡了吗?”厉空撩开帐幔坐在床边,她闻见了他身上的清新香气,显然已经沐浴更衣过。 她应该马上回答他的,因为他的所有温柔都是假象,只要自己违逆了他的意思,他就会撕破这层面具,逼着她听话。就像从南林府回来的马车上,她心情郁结不愿进食,他问了几次之后就掐着她的脸把饭食往她嘴里塞。到了京城之后,即使他没有强迫她做妾侍,却也在她脚腕上锁了金链,逼她为他端茶送水,还夜夜都要抱着她入睡。 可今天她怕极又恨极了他,只因为自己院子里的下人多嘴和自己说了厉空以前做过定远侯府中男宠的事,他就让她亲眼看着那些人死在她面前。她挣扎,她尖叫,她求饶,可他疯得彻彻底底,在她的视线里全是血红的时候,大笑着当着那些护卫的面亲吻她的脖颈,把她牢牢箍在怀里不许她逃跑一步。 他是疯子,他在用这些折磨逼她臣服,又用家人的性命威胁她不许寻死,可她今夜真的撑不下去了,她想触怒他,他不是要把所有提起他过往的人都杀掉吗,那是不是,也能算上她? “小月亮……”厉空又叫了她一声,声音温柔缱绻,几乎要融化在夜色中。 他从不叫她的名字,或许他从哪里知道自己的名字取自“望舒”,所以只叫她月亮。 “别碰我。”她感受到他躺在自己身后,长臂伸过来要抱她,但她推开了他。 “为什么。”他还没有生气,呼吸凑在她耳边,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问她:“因为我杀了人吗?”他的手越过来抓住了她的指尖,在她挣扎间和她十指相扣紧紧攥住。 她吃痛,却怎么都甩不开他。他的另一只手从她腰下蛇一样钻过去从背后把她扣在怀里,又一次让她想起今晚的杀戮场面。可他的声音依然温柔如水,根本不像在强迫她,而像是在和最珍爱的伴侣诉说情话。 “还是因为小月亮不喜欢我当着别人的面亲你?别生气,明天我就去挖了他们的眼睛,你也来看,好不好?” “不是!你疯了!”孟可舒越是挣扎,厉空抱的就越紧,她连呼吸都凌乱,却必须让他放弃这个牵连他人的念头。 “不是因为这个,那是因为……”他突然咬住了她的耳尖,疼得她慌不择路地往他怀里缩,他这才放松了齿关,怜惜地舔了舔他留下的牙印。“因为小月亮嫌弃我当过男宠吗?是这样吗?” 孟可舒整个人都被他亲密无间地抱着,自然也感受得到他的变化。她怕了,她毫不怀疑这个疯子若是听到了不喜的答案之后会对她做什么。她不怕死,但她怕极了侮辱。厉空就像一个能够看透人心的妖魔,她自始至终都无法在他面前做出他不愿意看到的选择。 “不是,我没有。”她闭上眼睛放松身体,果然在发现她的服从之后,厉空也松懈了桎梏她的力道,还帮她揉起了手指。 “这才乖。小月亮最喜欢我,又怎么会嫌弃我?”他的吻从耳垂一路吻到侧颈,尤嫌不够,把她扳过来吻住了她的唇瓣。 “小月亮,说你爱我。” “……厉空,我爱你,最爱你。”每夜睡前他都要问这一遭,孟可舒已经麻木。但厉空却像是听到了神谕一样满足地叹了口气,伏在她肩头闷闷地说:“我知道,我也最爱小月亮。” 两道呼吸声在各自的心事中渐渐平缓,不管是否同床异梦,至少他们睡得像两只交颈而卧的鸳鸯。 章二十五清辉不照人 “好了,萧齐,这封信送到钦天监监正府上。还有这封,交给水镜,让她想办法送去将军府。” 魏怀恩自那日之后就忙了起来,整日整日把自己埋在书案纸堆里,谁来了都说不上几句话。有时候萧齐看不过她眼底的血丝劝上几句,却被她扫过来的眼风慑住,只能咽下话头默默帮她把灯火挑亮。 他能感觉到,魏怀恩留在山上的时间不多了。他品尝过权力的滋味,所以也不能说不期盼重回京城做回威风凛凛的副司使的那一天。但他更明白的是,魏怀恩永远都不会像他一样,甘愿为了一点情爱的甜头就停下脚步,她会萎靡,会郁郁,但依然会振作,也永远不会为他停留。 谁让他从一开始就没资格。他能做的,除了顺从,就是献祭。 他站在她被灯烛投下的影子里,一件一件记好她吩咐的事情,试图从这些星星点点的人物中串联出一个她真正信赖的关系网。可是几天下来,他还是毫无头绪,因为魏怀恩不只在给人下达命令,还在把自己的谋划透露给另一批人。他不在朝堂之上,看不到她埋下的线头会引爆怎样的事件,除了魏怀恩透露的登极为帝的计划,他甚至连她的下一步都不知道是什么,又要怎么走。 “嗯……”她突然发出犹豫的声音,这倒是不寻常,早就习惯她干脆利落地把命令和信件一起扔过来的萧齐歪了歪脑袋,看见她拿着一封装填好信件却还没有在封面上写人名的信封皱眉。 “主子?”他向前走了几步,大着胆子显示自己的存在。 魏怀恩没看他,这本来也不是问萧齐就能解决的问题。她叹了口气,提笔蘸墨,在信封上写下了龙飞凤舞的两个字:“陆鸣”。 “你把这封……”萧齐快要接过信封的时候,魏怀恩突然改变主意抽回了手。 “明日是不是中秋了?”她问。 “是。”萧齐垂手重新站好,也没有退后,就这么得寸进尺地站在桌边。 “明天下午,你跟我一起下山。”魏怀恩把那封写着“陆鸣”名字的信封放在一边,掐了掐眉心,似乎很不舒心。 萧齐应声,给她添了杯茶。眼看着她左手边看完的纸堆有些乱,便想整理一下。可他才要上手,魏怀恩的火气就有点憋不住:“不用整理了,下去吧。” 她这一咄,让萧齐手足无措地赶紧退了出去,快走出院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顺了拐。但是他实在不明白魏怀恩今晚是哪里不舒服,难道是嫌他总在她身边晃吗? 想不明白,可是萧齐也知道自己在这种时候甚至不如水镜有用。水镜从小就跟在魏怀恩身边,知道的事情远比他多得多。虽然现在他心里的失落和妒忌并无根据,但被魏怀恩赶出来的难受让他像挨了训的大狗一样耷拉着脑袋去找水镜交待主子的吩咐。 然后又悄悄回到小院里,躲在窗边侧耳听她不时的叹气和搁笔声。难道是因为那个陆鸣吗?他是谁?萧齐想破了脑袋,把朝中姓陆的人家过了个遍,连几家有姓陆的仆从都想了,还是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很不喜欢这种帮不上忙,甚至连插话都做不到的挫败。厉空的那番话忽然在耳边响起,他望向魏怀恩投在窗上的影子,鬼使神差地舔了舔嘴唇。 那时候厉空让脚腕上锁着金链的孟叁小姐退了出去,然后端起她亲手泡的茶,和面露不赞同的萧齐说:“萧总管在想什么?咱们之间就要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了。我知道我哪怕走到今天这一步也还是配不上她,但是无所谓,至少我能把她锁在身边。” “要是你能一辈子留在山上,就好了。”萧齐不敢做出和厉空一样丧心病狂的事,他只能祈求魏怀恩留在皇恩寺中的时间再长久一些,他很怕自己跟不上她的脚步,有一天被她彻底遗忘在脑后。 京城。 一只鸽子在夜色中落在了将军府,宁瑜隔着老远一眼就认出了那是魏怀恩常用的信筒,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 “怎么了怎么了,丫头说什么了?”江玦放下碗筷奔过来,江鸿趁此机会夹走了最后的鸡腿。 “明天丫头来看我们!”宁瑜直接说重点。 “真的!太好了,太好了。”江玦一兴奋起来还是习惯性地想要搓手,但右手举到一半才想起断了的左臂。不过宁瑜自然而然地牵住了他,拉他一起往屋里走。 “明天我们就去给丫头买好吃的去,她说午后就下山,不用我们去接,我估摸着最晚申时她一定到了,咱们一家人能好好聚一聚。”宁瑜兴高采烈地计划着,江玦不住点头,忽然看见埋头苦吃的江玦吐出的鸡骨头,顿时大怒:“你敢不给你爹留?” “哎哎哎,你凶他做什么。”差点要站起来敲江鸿脑袋的江玦被宁瑜按住,她转头笑眯眯地看着到这时候还端着碗扒饭宛如饿死鬼投胎的儿子,眼中的慈爱让江鸿吓得抱着碗往一边缩了缩:“娘,怎么了?” “明日的宫宴就你去吧,你爹和我得在家里陪呦呦。”宁瑜温柔地拍了拍儿子的头顶,慈爱中全是威胁。 “什么?我不去!凭什么就我一个人去受罪,你们就在家过节?”江鸿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亲娘,一时不防就被江鸿如愿以偿地用筷子敲了脑袋。 “让你去你就去,连你娘的话都不听了?”江玦十分得意,唯一的右手搓了搓宁瑜的手背,“宫宴咱家必须有人去露脸,爹保证你回来的时候给你剩个鸡腿,怎么样,够意思吧?” 江鸿无奈地接受了安排,心里堵得最后几口饭都吃得很勉强。 “那我尽量早些回来带呦呦出去看花灯。” 孟可舒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默默望着月亮。 秋千是厉空亲手扎的,这院子里的任何一件东西,哪怕是一草一木,他都问过了她喜不喜欢。新来的下人们对他和她的过往一无所知,只知道厉空很宠她。但是她真的一刻都无法再忍受这些不知者的无心话,她觉得恶心。所以她干脆把她们全都赶了出去,一个人坐在这里发呆。 明天就是十五了,也不知道在千里之外的南林府中的家人现在怎么样了。说来也是她自己贱,答应和厉空走的时候,她想的是,既然亲情可以用来交易,那她从此就当没有亲人。那时候她或许还对厉空有那么一点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但现在早已经碎成渣子,甚至连薄情寡义的家人的面目对比起来都有些亲切。 好像她的生活只有两种选择,差和最差。回想起来,这段人生里唯一开心自由的日子,竟然是从京城一路磨难到南林府的流亡岁月。 厉空说过,只要她听话,家里人就能在南林府得到庇护,可是如果她早知道他是这样残暴无心之人……罢了,反正父亲是一定会把她推出来做交易的,从来都是她蠢,以为人人都能为了亲情放弃一切,其实到头来人人都要放弃她。 孟可舒对着月光伸出一只手,想象着自己能够变成一只飞鸟,飞出这个囚笼,飞到那些游记里说的名山大川去看一看,飞到死亡也不停歇。 脚腕上的金链随着秋千的摇摆在地上擦出“沙沙”声,厉空站在月亮门外沉默地看着她孤寂的背影,却没有急着踏进她的世界。 唯一从定远侯府被他留在身边的小厮自以为聪明地悄悄说了句:“大人怎么不进去?” “她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我。”厉空表情淡淡,脚步却一点都没有挪动,生根一样站在门口,眸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坐在清辉之下的倩影。 “大人何必犹豫呢?这人啊,只要被磨平了脾气,知道要靠着谁才能活,以前再傲气,也会学着乖巧。大人才是府上的主子,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小厮是见过定远侯对付不听话的玩物的手段的,厉空因为他曾经送过的伤药记着他的好,平日对他很是宽厚,也就让他一时忘形,丝毫没发觉这话触碰了厉空的逆鳞。 厉空被他那句“主子”的话刺痛,这熟悉的称呼让他想起了那个他恨之入骨的人。严维光也强逼着他跟在身边,用羞辱和掌控把他的愤怒和不甘修剪成顺从与臣服。那时他不是不恨,可日复一日,在面对严维光的时候,又不得不表现出让他满意的模样讨他欢心。他完完整整地经历过这些,他曾经以为严维光能把他带出泥潭,可是他引以为傲的所有风骨,却是被严维光一点一点打碎,要不是……要不是遇见了小月亮,他这一辈子都只会作为严维光的男宠屈辱地活着。 可是为什么此时此刻的孟可舒,就像那时从严维光身边回到自己的小院里的自己?他不会看错,因为他此生此世都会牢牢记得那种身不由己的自厌。可是为什么会这样,他怎么可能做出和严维光一样的事情? 章二十六怎堪同皎皎 “闭嘴!不许在我面前说‘主子’!”厉空怒吼出声,把这股恶心和愤怒冲着小厮发泄出来,才能拼命把刚刚的想法驱散。不一样,他和严维光怎么可能一样!他爱孟可舒,他甚至愿意为她付出一切,她怎么会恨呢?她只是需要时间,对,她只是不能接受他曾是男宠的过往,都怪那些下人,都怪他们在小月亮面前嚼舌根!暴怒的厉空完全不能接受和严维光相提并论,哪怕他明知道是自己想起了那个人,哪怕小厮说的“主子”是他。 小厮赶紧请罪,他只是一时疏忽才忘记了府中不许用“主子”这两个字的禁令,厉空一脚把他踹走,他连滚带爬跑出去好远才敢扶着树喘了口气,再也不敢回头。 月亮门的动静让孟可舒转过头来,那双原本亮晶晶的眼眸此时一片灰败,里面是厉空一眼就能读懂的绝望与疲惫。 她好像在说:“你又来了,你又想要我做什么?”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看着严维光的吗?他的眼前明明是孟可舒,可某一晃眼又好像是多年前的自己。他是厉空,又好像从她眼中看见了另一个严维光。 一样的问话:“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一样的反问:“那你想要我怎么看你?” 一样的冲上前去掐住对方的脸,又怕弄疼对方改为抓住对方的肩膀:“你何必用这种话刺我,难道我对你哪里不好吗?” “我确实感激你,”就连从那双绝望的眼睛中流出的眼泪都是一样的烫人,“可是你还要我怎么做呢?你不能把我像条狗一样关起来,与其这样活着,我倒宁愿从来不曾见过你!” 厉空没来由地想要呕吐,他放开了孟可舒,退开一步倚靠在秋千架上忍下了这阵头晕目眩。一样的戏码让他无法接受,因为只差一点他就会像严维光一样,因为接受不了小月亮的讽刺而对她用强。 他经历过那种无法呼吸的痛苦,他知道他都知道,所以他绝对不会让事情和以前一样发展,他不是严维光,他不是,他不会强迫孟可舒做到最后一步,不一样,他和严维光不一样! “不,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要让你难过的……”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因为厉空的服软骤然缓和了下来,他半跪在地上伏在孟可舒膝头,语无伦次地说着道歉的话:“小月亮,皎皎,孟可舒,对不起,我喜欢你,从你听懂我琴声的那一刻我就喜欢你,不要恨我,别这样对我……” 孟可舒倔强地昂着头,任凭不知道为什么涌出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也绝不低头。她永远都不可能对这种人心软,无论是他的算计,还是他的羞辱,亦或是那场杀戮,都已经深深刻在她心里。他的所作所为早已经把莽山中初见时的心动变成了悔恨,现在的他只让她觉得陌生又可怕,她只希望从来都不曾见过他。 有的错一旦铸成,就再也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厉空没有彻底打碎她的傲骨,所以她的倔强永远不会让她放弃自己,更不会如他所愿,一生只为他而活。 他要的太多。可他却只能笨拙地复制严维光的手段,以为只要他初心不同,就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因缘果报,世间轮回向来如此。到最后,谁都不欠谁。 厉空紧紧抓着孟可舒的膝头,大有她不开口他就不起来的意思。她真的分不出这个人的哪一面是真,她已经疲于应付他的喜怒无常。可是,她还要留在这座囚禁她的宅院里,为了远方的家人逢场作戏,去取悦这个魔头。 “起来吧,厉空。” 她柔柔的声音轻飘飘地落在厉空耳朵里,仿佛刚刚的敌对都是错觉。然而,就在他满怀欣喜地抬起头望进她的眼睛的时候,她眼底的疲惫与应付如同刀剑,将他全身上下割得体无完肤。 “所以,你不会原谅我的,对吗?”他站起身来,收敛了神情,假装不在意地抖去膝上沾到的泥土立在她身前,实际上连呼吸都痛苦。 她沉默。 “不过没关系。”他伸手把她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又弯下腰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 她没有反抗,他也不想深究是她愿意,还是已经不在乎。 “只要你乖乖听我的话,我会一直对你好。” 他忽然不再抗拒自己和严维光的相似之处,总归他是真的爱小月亮,用些手段把她留在身边又何妨。他只是太想和她亲近,太想让她听话才这样对她的,总有一天,小月亮会明白的。 “皎皎,过来。”他张开双臂,示意她过来抱他。 孟可舒顺从地站起来把自己埋进他的怀里,闭上眼睛任由他的吻落在她的发顶和脸颊,最后在他无声的渴求与研磨之下,被他撬开齿关,深深吻住,直到呼吸都要依靠他的给予,直到她站立不稳完全贴在他身前。 她觉得他很可笑,一边叫她月亮,一边把她关在后宅,成了见不得光的偶人。她现在的样子,又怎么当得起月亮。 “小月亮,我想娶你。”在他怀里睡着之前,她似乎听见了这句话,又似乎什么都没听见。 魏怀恩要下山的事自然要瞒着御林军。 “萧齐,你过来一下吧……”屏风后魏怀恩为难地看着被自己穿得乱七八糟的内侍服,终于放弃。 “我没穿过这种衣服……我不是连衣服都不会穿的笨蛋……”萧齐走过来耐心地帮她把翻了个彻彻底底的袖子脱下来重新穿好,魏怀恩觉得丢脸,一直小声给自己开脱:“我以后一定记住了,绝对不会再穿错了。” 萧齐没忍住勾了勾嘴角,魏怀恩见他笑了,更加以为他是觉得她连衣服都穿不好,干脆一头扎进他怀里低声说:“你别笑了,怪不好意思的。” 这是在那天的亲吻之后魏怀恩又一次主动和他亲近,萧齐似乎摸到了规律。魏怀恩把公事和私事分得很开,或者说,只有她愿意依赖他的时候,他才有资格承受她的亲昵,而其他时候她几乎不带有任何感情,即使困得眼皮都睁不开,她也要站着把事情处理完才愿意去睡觉。 他也不会因为这些亲密就在她那里有什么特殊,她不会因为他们之间的特殊关系就容忍他犯错。 萧齐不介意她的疏离,他只会将她的每一次亲近牢记在心,甚至觉得这时温软的魏怀恩才是她真正的样子。她要的太多,割舍得太多,这剩下这一点点的活气,全都留给了他。 因为除了他,没有一个人的爱意能够经得起这样的若即若离和公私分明,爱人之间总追求对方的“破例”,又怎么可能接受对方的忽视和不在乎。可就算魏怀恩连喜欢都没有亲口承认过,萧齐也不会心生不甘,更不会忘乎所以地去问魏怀恩他到底算什么。 因为只要魏怀恩不多的温柔是对他,哪怕很久才能有机会触碰她,就已经足够。甚至在摸索到这个规律的时候,萧齐就彻底松了一口气。在森严宫规之中浸淫的人,无时无刻不在发现规矩,遵守规矩,自由是危险,限制才让他心安。 所以他确定这个时候他可以爱她,不用遮掩,不用忍耐,她允许了。 “没有,”萧齐摇摇头,下巴轻轻蹭过她的发顶,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脊背,又灵活地拆散她的头发,几下就束成了和他一样的发髻,“奴才不是在笑主子,是觉得主子不必这样事事认真。” 纱帽戴在她头上,魏怀恩看着他正认真为自己系帽绳的凤眸,听他用琴音一样的声线继续说:“主子学会穿戴内侍服又有什么用,这种小事自然有奴才帮您。” 系好了,他退后一步检查了一遍,确定她从上到下整整齐齐之后,揣起手满意地点点头:“可以了主子,我们现在下山?” “咳咳,是,萧公公。”魏怀恩放粗了嗓子,有模有样地拱手一礼。萧齐登时变了脸色,吓得赶紧躲开这个礼:“主子使不得!” “哈哈哈哈,怎么了,我现在不是跟在你身后的小内侍吗?”魏怀恩又扑进他怀里,笑得没心没肺,一点也不觉得行礼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走吧走吧,再不走舅母要念叨我了。” 萧齐还能说什么,只能走在前面,带着魏怀恩避过了御林军的盘问,走小路往山下走去。 到了山下,水镜安排的两匹骏马被萧齐从树丛中牵出来,萧齐先和魏怀恩到了一户暗里是魏怀恩产业的农庄里换成了普通的平民衣衫,又改乘马车假装是将军府出来采买的下人,平平顺顺地在未时刚过就到了京城。 “萧齐萧齐!咱们慢点驾车吧,我想多看看街上的景色。”魏怀恩从车帘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兴致勃勃地看着比平日更加热闹的大街。 萧齐看她喜欢,在一个卖面具的小摊子前停了车,买了个虎牙面具给她,好让她能放心大胆探出头。至于他自己,只要把斗笠压低些就不会有人注意他的脸。 章二十七樊笼之外 魏怀恩再老成,今年也不过是刚及笄的年纪,又在丧兄之痛中苦苦支撑了大半年,人声喧哗的热闹虽在眼前,竟然让她恍如隔世,记不起上次能够这样穿行在市井之中,而不用装着沉重的算计是什么时候。 为了迁就她,萧齐特意选了一条有些绕远的路,他办差的时候最常来的就是这一片,足够繁荣,也足够让消息在闲谈之中传递。仅仅是坐在马车里撩开车帘已经不能够满足魏怀恩,她灵活地钻出来和萧齐一起坐在车前,随着马车的前进晃荡着双腿,不时就被谁家的叫卖吸引了注意力。两匹老战马不得不走得比牛车还慢,只差用响鼻告诉魏怀恩:“你可以下来自己走。” 可缰绳牢牢抓在萧齐手里,很难说他是不是也在故意拖慢时间。马车不太宽,留给车前的空间也不大,魏怀恩就坐在他旁边,因为他的胳膊护着她的腰更加放心地左探右探。一家的包子在他们经过的时候正巧打开了笼屉,白汽蒙了魏怀恩一脸,她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愣神有多好笑。 “小姑娘被我家包子香晕了吧,让你哥哥给你买两个尝尝?”动作麻利包着包子的娘子招呼了她一句,魏怀恩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那刚出锅的包子确实很香。 “吁。”萧齐不用她回头,干脆利落地下车去买了两个递给魏怀恩。负责蒸包子收钱的大汉嘴皮子没有自家娘子利索,但也是笑呵呵地,还冲魏怀恩点了点头,提醒她:“小心烫啊。” 包子确实有点烫,却单单烫到了她的眼眶。刚才若是她只是看见了市井的熙熙攘攘而无法融入,那么现在她彻底被素不相识的夫妻没有理由的亲切拉进了这片人间。她为这种心情感到欢喜,她忽然很想和人倾诉这种快乐,或者说正是因为这一刻的真切生活着的感觉才让她有了和寻常人一样分享的欲望, “萧齐萧齐,”她半靠在他身上,指点着自己觉得好玩的东西:“你看那边,有人在喷火呢!” “萧齐你看,那两个人吵起来了!” “萧齐,那边!” 她并不知道这些新奇对萧齐来说毫无吸引力,甚至有几家就是他埋在这里的暗桩。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即使她会认错一些东西,即使她会因为远离了市井斤斤计较的生活而并不知道谁在宰她,谁在骗她。 他屈起一条长腿,懒散地靠在车门上,偶尔因为魏怀恩扯他袖子才抬起眼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或者接过她买的奇奇怪怪的小东西。她像一只雀儿在他旁边叽叽喳喳,让他放弃了记下那些奸商容后再算的想法,她这样开心,他也心情很好。 不过,他的心思不由得飘向了另一个方向。无论是在宫中,在玄羽司,还是在魏怀恩身边,他都是一个在别人的世界里作为陪衬的角色。从他成为阉人的那一刻起,这世界上他就再也没有了根系,也再不会有任何东西能够长长久久地属于他,因为连他自己都是别人眼中的死物。他没有性别,没有自我,宫中的主人是贵人们,玄羽司的主人是皇帝,他的主人是魏怀恩,他的荣辱生死全都属于别人。他只是附庸。 可是现在,魏怀恩经过了他熟悉的世界,甚至萧齐会因为魏怀恩的天真而感到满足。从来都是他战战兢兢地去学习每一个新环境里的规则,很难想像会有这样一天能够由他作为向导去指引魏怀恩这个世界的有趣之处。他忽然参悟出一个道理,或许不是他不够努力,不够强大,而是那些世界本来就不是为他而打造,或者说是在他成为阉人之后才被那个病态的世界接纳。 那个世界里只有权力和倾轧,只有一层一层的等级和压迫,那里会把所有人的生机吞吃殆尽,只剩下一个行尸走肉般的空壳。魏怀恩今年多大,十五?十五岁的姑娘现在应该在做什么?至少不应该是要献祭自己的鲜活,连见一见家人都要偷偷摸摸。 将军府已经能够远远看见,这趟让她放下防备的路途总会有尽头。耳边的喧嚣渐渐远去,魏怀恩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收敛。萧齐恍然觉得自己在带着她离开自由,重新踏入那个她熟悉又厌恶的世界。 他是唯一一个发现这一点的人吗?他是唯一一个在和权力地位争抢真正的魏怀恩的人吗?萧齐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趁着拐进将军府后门之前,倾身过来与她对视。 “怀恩,今晚街市上会有花灯,我带你出来看好不好?”他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他不知道这句话能不能说给快要彻底缩回冷漠壳子里的真正的魏怀恩听。 “好啊。”她的杏子眼弯了弯,应下了他僭越的称呼。 萧齐的心跳几乎要将胸膛震痛,他放开她的手,坐回了原位,深呼吸了几次之后才再度开口:“要到将军府了,主子坐进去吧。” 身边的帘子挑开,魏怀恩的衣裙蹭过他的胳膊。虽然他也戴上了行走在这个世界里的端持假面,但他跳动着的心脏告诉他,就在刚刚那一刻,他抓住了真正的魏怀恩。 不是主子,是怀恩,是允许他主动亲近的怀恩。 “舅舅,舅母!”魏怀恩才一迈进门槛,在前厅等了半下午的江玦和宁瑜就已经迎了上来。上次见面还是在除夕的宫宴上,宁瑜本来只有期盼,可隔了大半年见到瘦了一圈的魏怀恩还是没忍住抱着她掉了眼泪,连带着江玦和魏怀恩也因为想起了早逝的魏怀德而悲从中来。 “好了,呦呦好不容易来一次,都高兴点。”宁瑜擦了擦眼泪,把魏怀恩的脸捧起来仔细端详了一遍:“瘦了不少,也长高了,舅母都要仰着头看你了。” “进屋吧,别在这站着了,呦呦晚上想吃什么,要不要现在吃点点心垫垫?我今早上派你表哥去买了城东王家的莲花酥,还爱吃吗?”江玦推着她们俩走了几步,忽地转过头看向站在门口的萧齐:“哎,你小子愣着干嘛,一块来啊。” 原本有些局促的萧齐听到这话,难得有些受宠若惊地抿着嘴点了点头跟上。他明白江玦的宽厚不只是因为他是魏怀恩的内侍,而是因为他孤身入府击杀严维光帮魏怀德报仇而感激他。他喜欢江玦这一家人,也不只是因为他们是疼爱魏怀恩的亲人,而是因为他们待人平等,从未因为他的身份瞧低过他。 “表哥真是哭着走的?哈哈哈,舅舅你别逗我了,我才不信呢。” “我骗你作甚?夫人,你说,你说她就信了。” 宁瑜在心里摇摆了一下,还是决定帮江玦编瞎话:“是啊,鸿儿不乐意去宫宴,可没办法呀,我们得留在家里陪呦呦过节呢,只好委屈他了。” “看吧,这下你总信了吧。”江玦狗腿地给宁瑜添上茶水,一切尽在不言中。 “呦呦,”宁瑜忽然正色,“有件事舅母想问问你的意思。” “什么事?” “皇后想要给你安排婚事已经很久了,以前你在东宫,我们帮不上,但是现在……你总是躲不开这件事的。与其被她拿捏,还不如我们尽早找个人定下堵上别人的嘴。要是你还不想太早嫁人,反正你表哥也不急,拿他挡剑也没关系,你觉得呢?” 魏怀恩看着一脸认真的宁瑜和默默点头的江玦,知道他们是真的在为自己着想。 “舅舅和舅母放心,我的事绝对不会落在皇后手里。”她这段时间就在谋划这件事,“不止如此,我还会重新回到朝堂上。” “朝堂?”这次是江玦瞪圆了眼睛,“你怎么还要淌浑水?那些言官连我都不放过,你又怎么能以公主的身份插手政事?” “别急,听呦呦说。”宁瑜拍了拍他的手,温柔地看向魏怀恩。 “父皇至今都没有公布哥哥的死讯,只说他在行宫修养,就是因为太子之位不能落在端王手上。”说起这些,魏怀恩的脸上满是胸有成竹的自信,“他需要一个人代替哥哥和端王制衡,直到魏怀恪他们几个小的长大可以入局的那一天。” “我明白了。那你要如何摆脱婚事呢?”宁瑜问道。 “若是我连这件事都躲不开,我岂不是白活了。”魏怀恩摇摇头,“这是父皇给我的考验,身为女子,我得有能力亲自堵上悠悠众口才有资格得到他的允许,成为端王的对手。所以我已经去信给钦天监,让他们用天象为我破局。” 宁瑜的眸光闪闪,走过来抚了抚魏怀恩的鬓发,“舅母答应过你母后,要看护你们两个好好长大。但是我辜负了她……” “舅母……”魏怀恩想要安慰她,但她示意魏怀恩听她说完。 “怀德出事,我们不被皇帝信任,只能靠你去为他昭雪。现在你有你的路要走,我们也不会劝你安稳。”宁瑜的眼睛仿佛一下看穿了魏怀恩的心底,句句都让魏怀恩心神震动。“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们会帮你的。” 江玦摸了摸自己空空荡荡的左袖管,开口涩然:“你舅母说得对。有些公道,谁都给不了,只能自己去讨。” 魏怀恩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但宁夫人牵起了她的手,“走,和舅母去后面看看给你准备的衣服合不合适,今天中秋,怎么能让你穿得这么不像样?” “好。”她抱住宁夫人的胳膊,依恋地嗅了嗅她身上的味道。这是家。 章二十八一夜鱼龙舞 一条用金线绣着锦鲤的广袖裙衫被扔在孟可舒的梳妆镜前,厉空没换官服,就那么肃着脸站在门口看着一脸茫然的孟可舒,冷声说:“等下我来接你,换上这身和我去看花灯。”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外,孟可舒才意识到他今晚要带她出府。她欢喜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是回京之后他第一次允许她出门,就算再恨他,也不能冲淡这份喜悦。还没看完的游记被她扣在桌上,她没叫婢女,自己换上裙衫,随意梳好了发髻,便冲着门口坐在秋千上,等他过来。 人真的很容易在稳定的环境之中迷失自我。节日里的出门机会放在以前,孟可舒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珍惜,甚至因为太期待这次出门,对厉空的恨意都被冲淡了许多,以至于厉空换了常服过来的时候,孟可舒居然没有像往常一样冷漠以待,而是向他迎了几步,保持着距离问他:“我们这就走吗?” “你就这么高兴吗?”厉空没回答她,而是上下打量了她一遍,见那裙子果然很衬她,十分满意,但又觉得她的发髻太随意。 孟可舒一时语塞,尊严告诉她不能让厉空知道她的期待,对压迫者的和颜悦色就是臣服,就是温驯,她应该用话刺他,就像上次一样。他们之间,怎么能有好时候? 厉空忽然在她面前蹲下身来,撩起了她的裙摆。孟可舒吓得后退了好几步:“你做什么?” “解开你脚上的链子啊,你要带着它同我出门吗?”他蹲在原地没有因为她的躲闪而气恼,这倒是件稀奇事。孟可舒这才意识到她已经彻底习惯了脚链的存在,甚至把它拖地的声音当成了和步摇环佩一样的存在。 她怎么能就这样习惯? 厉空重新靠近,解开了那条细细的金链子,但锁死在她足踝上的脚环依然保留。孟可舒不发一言,每当她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恶心和怨恨的时候,她都会沉默以对,因为这样至少能够避免多说多错,也能让她避免了出于愤怒的口不择言。 当然,这也是存在于大多数像她一样温柔又懦弱的女子身上的特质,她们在日复一日的自我反省中习得了这种逆来顺受,还以为这样就能够表明自己的态度,或者是表达自己的不合作。 但她不说话,厉空又怎么会知道她有多恨自己对她的控制。玄羽司的差事一旦忙起来就没有休息可言,但是今天是中秋,他想着,或许她会喜欢自己带她出府,或许这是另一个开始。他会证明自己和严维光不是一种人,他会真的对小月亮好,而不是自以为是,更不是剥削和压迫,对吗? “好了,我们走吧。”厉空随手把金链子揣进怀里,想要牵她的手。但孟可舒把双手背在身后,警惕地看着他。 “厉空,你这次又要交换什么?”“交换”这个词其实是她自以为是了,厉空只是不强迫她,但他想要做的事情,哪里有几件需要同她商量。 但是不问出来,她没办法随随便便接受这种没来由的好。他怎么会对她好呢?他从来都没问过她愿不愿意被锁在这个院子里,也没问过她愿不愿意接受他的亲近,甚至对囚笼之外的世界她都有些恐惧,她没忘了自己的流放之身不能出现在京城之中,那条脚链提醒了她被好处冲昏了的头脑,让她觉得他没安好心。 厉空没来由一股戾气,她又是这样,看吧,她这样防备他,他哪里有机会慢慢打动她?他推了端王的宴饮,还把那么好的一个案子给了别人去做,就为了回来陪她去看花灯。可她领情了吗?为什么他对她的好她全都看不见,难道,非要用命令用伤害才能让她听话吗? “‘交换’?皎皎,别太看得起你自己。”他眼中那让孟可舒感到不适的温柔变成了冷厉,冷笑着掐住了孟可舒的下巴逼她和他对视:“好好听话,今晚只许你对我笑,不然,我就……” 她的唇瓣被他咬了一口,没有流血但是足够让她吃痛。但她听见他把威胁的话补完:“我就杀一个你的家人,怎么样?” 厉空说完就放开了她,转身走到月亮门口,站定等她。 孟可舒的脸气得涨红,狠狠用手背擦过嘴唇,他果然不装了,果然,只要她稍微拂了他的意,他就又是这样用阴毒的手段恐吓她服从。不就是笑吗?是不是他觉得只是在这个院子里逼她服从已经不够满足他的心思,非要到街上去炫耀一番?好,她演就是。 “厉空,”他的胳膊被她抱住,他垂下眼帘看着她如同极相爱的夫妻一样靠在他身边,他该满意的,可是又苦涩难言。她似乎毫无芥蒂地笑着叫他:“我们走吧。” 但谁都知道,这场戏,甚至唱不到天亮。 “我吃好了,我去看花灯了!”魏怀恩嘴角还沾着饭粒,急匆匆地扯上等在饭厅外的萧齐往外跑。 “呦呦,你着什么急呀,你表哥也快回来了。”宁瑜追了几步,但魏怀恩的声音已经跑过了二门:“我等不及了!” 她是真的等不及了,她迫不及待想要回到那片真实的烟火人间中,没有人会知道她是什么嘉柔公主,没有人会因为她的身份顾忌什么,讨好什么。谁都会对自己没有真正经历过的生活充满幻想,她当然知道自己的这种羡慕只是因为不曾受过和其他人的苦难,但是今夜,她想和大多数人一样,只问享乐,不问明朝。 萧齐紧紧牵着她的手,生怕哪个不注意就被汹涌的人潮挤散。将军府虽然派出了暗卫,可这样热闹的街市哪里是他们能施展开的地方,萧齐只相信自己。 “猜灯谜?”魏怀恩带着疑问转头问他:“不是只有上元节才要猜谜吗?但是他家的兔子灯倒是很好看。” “做生意的人哪有这么多限制,主子你看,他家围着的人是不是比旁的多了不少?”萧齐见她停住,便站在她身后护住她不被行人撞到。 “也是。”她没有猜灯谜的兴趣,因为她太知道自己的性格,过分的争强好胜,以至于她有意避开任何有关竞争的事宜,好让自己的一颗心完全放在那条登天路上。“走吧。” 但是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渴望做不得假,萧齐虽然和她一起离开,却回过头记住了那个摊位的位置。也就是这一回头,让带着孟可舒漫步的厉空发现了他的存在。 厉空不自觉地皱起眉头,虽然以前萧齐确实帮过他不少,但是毕竟各为其主,端王一直没有忘了那位嘉柔公主,想要借由婚事让她不能成为太子的助力。他远远盯着那个背影消失在人潮里,心里有些可惜没能跟上。 孟可舒倒是没发现厉空的表情变化,因为她一直避免看向厉空,脸上本来挂着的淡淡的笑容反而因为气氛感染多了几分真切的快乐。不知不觉间就成了她拉着厉空,想去哪里,想看什么,全都是她做主。 一个巷子口,有青年男女面对面说着什么,孟可舒多看了两眼,正好看见他们私下传递的簪子和香囊。她有些羡慕,也有些唏嘘,摇了摇头转回来,没想到厉空就凑在她旁边,吓了她一大跳。 “皎皎在看什么?”他早就收起了一刹那的阴沉,戏谑地问她。 孟可舒脸上的生动只存在了瞬间,就恢复如常:“没什么,随便看看。” 厉空心下黯然,却又不知道应该怎么继续开口,见她又把视线移开,只好随着她的视线而动,猜测她的喜好。 她今天穿的是他专门挑选的暗云纱,夜色中像是凝住了所有月光,温柔地闪烁在小月亮身上。他其实很想告诉她,他有多珍惜这一次的携手,但是他们之间却总像是差了一根琴弦,让这曲子处处都赶不及,哪里都不适宜。 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弹过琴了,小月亮也是,自从被他从南林府带回来,她就再也没碰过那把琴,即使他早就把自己的曲谱给了她,她也没有兴趣拨动已经落了一层薄灰的琴弦。 而自己的那把琴,因为染了严维光的血,即使擦得再干净,请了最顶尖的匠人来换了弦,也让他看了就生厌。 “你怎么不叫我怀恩了?”萧齐又开始主子长,主子短地劝魏怀恩不要专门挑人多的地方挤,实在是把她念烦了,垂着眼帘抬眼看他,好不委屈。 萧齐被噎了一下,护着她坐进路边的茶摊歇歇脚,“主子……”他今晚真是领教了魏怀恩的另一面,哪里有热闹就要往哪里钻,甚至别人挤到她身前都不服气,非要越过人家站在好位置上看猴戏。甚至好几次嫌他慢要松开他的手,萧齐在宫里也是训诫过很多宫人,一不留神就想要说教几句,语气里也有些严厉。 但是魏怀恩从小就被哥哥和太傅们整天说教,一听他的开头就能猜到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可她怎么可能被萧齐训呢?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魏怀恩仗着脸上戴着面具,搂着他的脖子就往他身上蹭:“今天难得这么开心嘛,别扫兴好不好?” 萧齐脸上顿时就挂不住了,脸皮薄的人一边环顾四周有没有人注意,一边把魏怀恩从身上扒下来:“主子,这不合适,放开。” 人群中忽然一阵惊呼,原来是永和帝为了与民同乐安排皇城军放的烟花。魏怀恩抬头看着璀璨的天空,往街上走了几步,和所有人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这难得的火树银花。 章二十九所求皆不得 仿佛星子不用避讳朗月的光辉,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漫天挥洒。天幕上唯一的月亮有了俗世烟火陪伴,才终于少了孤寂,多了情意。 魏怀恩这时才意识到,身边的人们或是夫妻,或是亲友,他们手拉手肩并肩站在一起,在此刻同望着一轮月明。 烟火的绚烂不会持续太久,夜空还是要回归黑暗,此刻驻足的人也要继续前行,今夜之后,又是人间再平常不过的一天,所以今晚的热闹才这样宝贵,让每一个人都流连忘返。 但是她又要向哪里去? 隔着几步路的距离,她似有所感地看向茶摊。萧齐还站在原地望着她,她看了烟火多久,他就望了她多久。头顶是盛放的烟火,可他的凤眸之中却只装得下她一人。好像无论身边场景如何变幻,无论经过几世轮回,他都会守望着她,不管她会不会回头。 魏怀恩默默走回他面前,身后的人潮再度流动起来,冲走了她的影子,什么都没有留下。她突然觉得自己其实是这样的渺小,甚至不需要百年之后,她留下的痕迹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哪怕到最后她真的实现了夙愿登极,也不过是历史烟海中的一段文字,她的悲欢,她的喜怒,怎么能就这样一笔带过? 原来这就是佛家所谓的如露如电,如梦幻泡影,可是她从不信因缘果报,也不信转世轮回。她就要人间痴妄,就是要握紧每一刻的起念。她想要去爱,她想要抓住每一丝情绪,她想要做个活人。 她扬手搂住了他的腰,揭开了碍事的面具把自己贴在他的胸前。萧齐一如既往地回抱了她,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情绪低落,但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怎么了?” 她摇摇头,抱他紧了一些。来往的人已经注意到了相拥的他们,有很多双含着笑意和善意的眼睛扫过他们,萧齐却顾不上因为这些目光而局促,他只担心怀里的魏怀恩。“怀恩?是累了吗?” 这个称呼让她无比满足,仿佛一个找不到根脚的伶仃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从此能够驻留,有了名姓。他的怀抱足够宽厚,尽数接住了她所有的不安和彷徨,她好像从没有告诉他,他有多重要。 “我不累,我只是有点难过,因为我怕我这一辈子,都只能靠今晚的回忆度过。” 萧齐的身体瞬间僵硬,他听出了魏怀恩话中的悲伤,却又对此无能为力。因为他知道她说的没错,今晚之后,她再也不可能有今晚这样的机会来凑一凑寻常的热闹,每一日每一刻都要在风霜刀剑之中前行。可是这样残酷的事实,不戳穿也还能慢慢被接受,被她这样轻飘飘地说出来,落在谁心里都是一大片的钝痛。 “萧齐,让我抱一会好吗?”前襟有了两点湿意,萧齐垂下头贴上她的侧脸,把她完全拢在自己的保护之下,让她在他怀里哭一场没人知道的绝望。 可是他说不出让她放弃的话。他比谁都知道她的坚定,现在只是她最后作为一个小姑娘面对未卜前路的胆怯,很快她就会彻底长大,再也不会犹豫地迎向那条她已经选好的路。 再不忍心,他也只能陪着她,让她有一个怀抱可以依赖。 也仅此而已了。 厉空隔着海海人潮,把这个小茶摊中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没见过魏怀恩,自然不知道此刻和萧齐相拥着的人便是嘉柔公主。但他看得出那种浓得化不开的爱意,无论那个女子是谁,都让他觉得刺眼。 他不相信自己比不过一个阉人,哪怕在这一刻之前他都还在拼命遗忘自己的过往,他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得到比萧齐还要好的感情。这不算是嫉妒,而是比羡慕多了一点不甘心和向往的复杂情感。 在他心里有一个小得可怜却依然无法忽视的声音在说:“萧齐都可以,为什么我不行呢?” 哪怕是阉人,都能够被爱,那他为什么不能够得到小月亮的爱? 孟可舒脸上的笑容在看到漫天的烟火之后便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开心,可能她也分不出在她笑着应付厉空的询问的时候还有几分是假意,但是厉空把这一切分辨得清清楚楚。他似乎终于能够放松下来牵着她漫步,而不是被她的搪塞弄得自我怀疑,怕自己成了另一个严维光,更怕小月亮更加恨他。 他无时无刻不在脑中和自己争辩,争辩他对小月亮的禁锢只是一时,争辩他和严维光从头到尾都不一样。他不愿意回想严维光曾经的好,因为那都和他最不愿回想的男宠时光彻底捆绑,要他怎么想,想每一次被严维光按在床上案上的挣扎吗?他要恨,要纯粹的恨,才能把最屈辱的自己割裂,任何给严维光辩护的回忆,都是对自己的背叛。 可是记忆越是想要遗忘,不小心想起的时候就越是汹涌。越是不堪的回忆就越是清晰,清晰到厉空在此时感觉到那双令他作呕的手伸进他衣袍里的感受,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可怕,他不知道自己正在全身发抖,将孟可舒的手握得死紧,还摇着头和幻想中的人搏斗着:“放手……放手,滚开!” 孟可舒甩不开他,疼得直冒泪花,路过的一位大娘发现了他俩的不寻常,热心地帮孟可舒掰厉空的手:“哎哟哟,你夫君是不是发癔症了?这手劲怎么这么大,你带药了吗?” “我不知道!”孟可舒觉得手骨都要被厉空攥断了,另一只手拼命捶打他的心口:“放手!厉空你放手!” 大娘的夫君想抓住厉空的肩膀把他晃醒,但他才一碰到厉空,就被厉空打了一拳。满眼血红的厉空这才从幻象中慢慢清醒,耳边的嗡鸣声远去,他转过头来看向不知何故冲他大喊的孟可舒,使劲晃了晃头才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 “你疯了吗!”孟可舒终于抽回了被他捏得通红的手,帮大娘把她夫君从地上扶起来,“没事吧?要不要去看郎中?” “没事没事,我就是上年纪了没站稳。”那汉子揉着被厉空打到的左肋,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小娘子先看看你夫君吧,我先缓一会,哎哟……” 还没等孟可舒说什么,厉空就沉着脸抓起她的手腕快步离开,孟可舒挣扎着回头看见眼熟的小厮去给那对好心的夫妻赔了礼塞了银子才转回来怒瞪他:“你发什么疯!你要带我去哪!” 拐进了一个没人的暗巷之后,厉空一把把孟可舒甩到身前按在墙上,直接掐着她的脸迫使她仰起头承受自己的深吻。孟可舒气得使劲踢打他,但他像是又一次发癔症一样把她牢牢箍在怀里挤在墙角,他不知道自己在伤害她,但他无法停止自己的渴求,她的柔软,她的温暖,她的湿润,全部的她是唯一的解药,只有这样从她身上索取亲密,才能把他缺失的自我和被破坏的人格补齐。 被摧毁的东西太多,他的心里是一片废墟,他控制不住用她的存在来填充自己。身体的记忆太肮脏,他想要她来覆盖对身体的重新理解。他不是被人蹂躏的玩物,他想要索取,想要得到,想要重新成为一个男人。 狂躁急切的吻在她脆弱的脖颈逡巡,在他顺从本能想要继续向下的时候,孟可舒的呜咽在理智完全失控之前钻进了他的耳朵:“不要……求求你,放过我,我求你……” 他生生顿住,随后手忙脚乱地拉紧孟可舒被他扯松的衣裙,抱住泣不成声的孟可舒:“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没事了皎皎,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别怕,我保证……” 说着说着,他也就着这个姿势,埋在孟可舒单薄的肩头痛哭出声。 他想把曾经的委屈哭在她怀里,可是他今天却毁了她的快乐,还把这种委屈加诸在了她身上。“我该怎么办,小月亮,我该怎么办啊。” 孟可舒恨极了他的嘴脸,也恨极了差点被他侮辱之后被吓到哭得停不下来的自己,她是什么,是他发疯时用来发泄的玩意儿吗?她攒足了力气一把推开了厉空:“别碰我。” 厉空没防备地被她推开,后背狠狠撞在墙壁上。暗巷中照不进街市上的灯光,他却还嫌光太亮被她看见自己的狼狈,捂住了脸闭上眼睛。事已至此,他已经明白无论如何,小月亮都不可能对阴沟里的他有任何同情,她也根本不想听自己残破的内心,她那么好,凭什么要屈尊降贵,来暖他这种人。 可是他不可能放她走的,绝对不可能。 “走吧,我想你累了,该回家了。”他整理好了混乱的思绪,在一片绝望的空茫里维系着这脆弱的平衡。孟可舒见他走过来,气恨地抽了他一巴掌,他可以轻松躲开,但还是让这声响亮落在他的皮肉上。 “听话,别让我说第二次,好吗?”他露出个笑,在幽暗的巷子中宛如鬼魅,把无辜的魂灵拉进地狱。 章三十鬼神无稽 宫宴。 永和帝一贯不爱这种场面,朝臣们已经习惯他每每提前离开宫宴,这次也不例外,除了江鸿以外,没人怀疑这位君王是否有那么一丝的可能,是为了魏怀德和先皇后而不愿过于开怀。 江鸿和所有人一样,起座唱诵赞词祝永和帝千秋万岁,接着在觥筹交错之中思考该如何遁走。 自从父亲断了左臂,全家蒙恩从西北战场回京之后,他就不得不代替家中参加各种名目的宴饮。按理说他应该习惯应该如何周旋,如何来往,可是在黄沙之中塑起的硬骨头喝不来京中过于甘美柔和的果子酒,他喜欢的是星野之下和兄弟们偷摸啜饮的如刀子一样烈的浊酒。 这是武人的缺点也是优点,他不愿意学习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他只想知道谁是朋友,谁是敌人,所幸将军府虽然君恩荣华一样不缺,但麾下的虎卫营被打散编入了玄羽司和皇城四军,江鸿的差事也被兵部压着迟迟没有委任,谁都看得出作为太子党的将军府被永和帝撂在一旁,是沾不得的乱局。 放在别人身上,或许已经因为失意闲散而整日郁郁,江鸿虽然不至于此,但他觉得出那些视线的重量,他不舒服,又不能离开,就只能坐在位子上一杯一杯地熬。 但是今天怎么这么漫长,江鸿哼哼哈哈地脸都笑僵了,兵部尚书还在滔滔不绝,他又不好脱身,也不好插话,可听着那几个战场都多年不上的人夸夸其谈,他又实在是火大。 “江小将军。”一个面生的官员来向他敬酒,江鸿赶紧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拉着他假装很熟一样把他当借口出殿外透气。 那官员年纪尚轻,身上穿着翰林的官袍,江鸿回想了一下今年的殿试结果,猜测道:“阁下可是今科榜眼,上官鹿鸣?” 上官鹿鸣生得浓眉大眼,一派端正,此时却眸光一亮,一边点头一边见左右无人凑近了一步:“小将军好记性,居然记得在下名姓。不过在下也是嘉柔殿下的门客,刚刚见小将军不好脱身,专门来为将军解困。” 江鸿不习惯和人站太近,又退后了半步:“还真是要多谢你,但是我怎么没听嘉柔提起过你?” 上官鹿鸣压低声音回答道:“殿下让我不要透露这层关系,不过我想小将军应该知道我,之前那封落款是‘陆鸣’的密信,便是我写给将军府的。” “哦!”江鸿恍然大悟,“原来那是你的化名,那次还真是多亏你的消息。”围堵定远侯府之后,端王以最快的速度去皇宫鸣冤,非要把萧齐的行动说成是欲加之罪,还要把严维光的死按在东宫座下。差点江鸿就要亲去作证,好在那封密信转告了魏怀恩的意思,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让将军府没有因为心急搅乱局面给端王大做文章的机会。 “应该的,应该的。”上官鹿鸣很是激动,又要凑近:“其实那次是我猜到了小将军一定会出于义愤进宫作证,嘉柔殿下倒是没有给我指令,不过好在最后的结果证明在下的猜测没错,没毁了殿下的计划。” 江鸿又不露声色退开半步:“阁下谦虚了,这次是我欠了你人情,日后有机会,一定要请你好好喝一顿。” “小将军果然豪爽,在下下次休沐是在七日后,不如就那天?” 其实本来只是客气一下,并不是真的想和不熟的人喝酒的江鸿楞了一下:“七日后?” “那就这样说定了,小将军应该也不想再回宴上,就请回府吧,在下会帮小将军圆过去的。”上官鹿鸣哥俩好地拍了拍江鸿的肩膀,还捏了捏,然后就把有些反应不过来的江鸿推向了一名小内侍:“小将军醉了,送他出宫吧。” “是,江小将军请随我来。”小内侍负责地架起了江鸿的胳膊。 “小将军慢走。”上官鹿鸣笑眯眯地目送走了一头雾水的江鸿,心里暗暗道:“不愧是小将军,这筋骨够壮实。” 凤梧宫。 皇后换下了繁复的宫装,却在宫人为她净面之后,又覆了一层薄粉之后才走到正倚靠在床边看书的皇帝身侧坐下:“怀宁的婚事,妾身有了几个人选,陛下帮着拿个主意?” 永和帝抬眼:“说说看。” “大理寺卿陆重的次子,陆渊之。虽说学问不如他哥哥陆泽之,但也很是不错,年纪也和怀宁相当。”说起这个话题皇后兴致勃勃,难得能和永和帝说上几句话,她没停顿就继续往下说:“还有妾身母家的侄子,李季,陛下春猎时见过的,还送了妾身一头鹿呢。再有就是辅国公的孙儿,赵兴德,也是文武皆宜的好儿郎。陛下觉得如何?” 陆重是永和帝的纯臣自不必说,皇后却绕了路挑上了陆重的次子,看似不会影响陆重最看重的长子的仕途,可陆泽之和陆渊之一母同胞,怎会不偏向亲人。而皇后的母家把持着礼部,尚公主后更加前途坦荡。最后那位赵兴德,辅国公年事已高,世子很快就会袭爵,赵兴德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世子。永和帝在心里过了一遍这几个人选,不得不赞叹皇后为了亲女谋划得面面俱到,任何一个当了驸马,不仅能让魏怀宁顺遂无忧,连带着和她联手的端王都会得到助力。 好算盘。 永和帝最喜欢的就是制衡,他看得出皇后的意图,却也要赞她舍得放弃最优的选择退而求其次,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不会直接驳回,而是权衡给她哪一方的势力。 何况一国皇后已经将仪态放得如此之低,他也不好将这叁个人选统统打回。但是既然永和帝看出了她背后的计划,又怎么会顺着她的意思往下走。 “皇后有心了,这叁人倒是都配得上怀宁。不过朕还记得,安国公的世子人才也不错,怎么不考虑呢?” 皇后的笑容僵了一霎,她当然不可能真的绑定在端王的船上,更不可能把女儿嫁进端王的母族。即使她厌恶先皇后的儿女,却也明白无论是谁登位,她都是唯一的太后,又怎么愿意真湿了鞋,惹得一身腥。 “安国公府也是不错的,但婚事也要怀宁愿意才好,世子从小给端王伴读,妾身倒觉得,怀恩和他更相配呢。”皇后正好把魏怀恩提起来,她乐得用魏怀恩来挡剑,还能在永和帝心里留一个慈母的印象。 但永和帝一听见魏怀恩的名字,难免想起几日之后先皇后的冥诞和她这段时间的叛逆,顿时就没有了再和皇后周旋下去的兴致。酒力上来,他把书搁到一旁:“罢了,再看看吧。” 皇后不敢再多言,叫宫人调暗了烛火,躺上了床榻。 从将军府回皇恩寺之后,转眼就到了先皇后的冥诞。 法事上香火气太重,魏怀恩只露了个面就从大殿后门带着萧齐溜走,却没有回禅房,而是一路去向作为皇家禁苑的山顶,直接坐在了长满野草的地上。 西山离京城太近,山顶因为能够俯瞰整个皇城而被划为禁地,萧齐自然没有来过,但看魏怀恩的样子,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来这里了。 “我母后生前最喜欢带我们来这里。”魏怀恩开口了,却没有转头看向萧齐,而是对着那片耀眼的红墙绿瓦,“我和哥哥不一样,长大后出宫的机会不多,但母后经常会带我礼佛,带我到这里看风景。” “其实我和母后一样,都不信佛。” “但没有这个理由,我们根本出不了宫墙。” “其实让不让人来这座山顶又有什么所谓呢,这样看下去,连宫城都只有这么一点大,又能看见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除非,我们带了千里眼,准备谋逆。”萧齐被这话吓了一大跳,魏怀恩正好回过头来,半眯起来的杏子眼中是快要溢出来的野心,以及势在必得。 山顶的风声呼啸,吹乱了她的碎发,她迎着风吹来的方向闭上眼睛,伸出手叫萧齐:“不陪我坐坐吗?过了今天,我们就要回去了。” 萧齐坐到她身旁,微微侧身帮她挡风。但她睁开眼睛笑着摇摇头:“我哪有那么娇贵?” “怀恩,你很难过。”中秋之后他们之间默契地达成了约定,萧齐叫她“怀恩”的时候,就是她可以说真话的时候。 “有一点。”她承认了。“以前母后的冥诞,都是我和哥哥一起在这里。今年只有我了。而且我没有听她的话,我不会原谅父皇,更不会放过自己。” 萧齐没有追问她这话里的秘密,他总是这样时刻恪守着本分,即使魏怀恩给了他远远超过一个心腹的宽容和亲密,他也不可能因此就忘却自己的身份。他总能清楚地知道哪些东西可以问,哪些不行,甚至不需要魏怀恩多加试探,他就能把她的底线看得通透,半点都不会僭越。 “主子觉得冷吗?”九月底的山风不适合长吹,萧齐有些担心她单薄的白裙。 魏怀恩睇了他一眼,靠过去环住他的脖颈:“陪我再坐一会,说不定我母后和哥哥也会在这里看着我呢。” 萧齐忽然有些良心不安,鬼神之说不可信,但若是想象一下自己这番僭越被先皇后先太子看见,恐怕十条命都不够被千刀万剐。猎猎山风吹得脊背生凉,他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抱紧了魏怀恩。 他在心里默默祷告着:“我知道我不配爱她,但我只想陪着她,直到她不再需要我,到那时,我自然会以死谢罪。” 风声忽地停了下来,阳光照在他们身上,像是谁温暖的手轻轻抚摸过。 “萧齐,背我下山吧,我不想走了。” “好。” 章三十一一言难蔽之 “什么东西!钦天监那一派胡言父皇怎么就真信了,旺帝星,还不宜婚嫁?魏怀德都病到行宫去了还不忘推嘉柔一个女流上来帮他占位置吗?”端王在府中收到了今日的朝报,气得踢翻了书案,笔墨纸砚砸了一地。内侍宫人跪在地上不敢出声,也没人通报端王妃的出现。 “王爷……”端王妃裴怡站在门口,犹豫着叫了他一声。 “阿怡?”端王立刻收敛了脸上的怒容,走出来牵住她的手:“怎么过来了?今天孩儿没闹你?” 端王的大手小心地覆在裴怡还没显怀的小腹上,两人相携离去,书房里的宫人如蒙大赦,快速整理起了一地狼藉。 “幸好这次赶上王妃来,要不然我这背上的伤还没长好就又要挨抽了。嘶。”一个小内侍咬着牙把瓷器碎片从书柜地下够出来,和整理书桌的同伴抱怨了一句。 “行了,快别说了,王爷送走王妃还不是要回来,今天当差都小心点吧,王妃能救咱们一次,还能每次都赶上吗?” “就是,真羡慕望楼他们几个能被派到王妃身边伺候,到时候小主子生下来,还能继续伺候小主子,这福气,羡慕不来啊。” 端王牵着裴怡往后院慢步走去,裴怡见他眉头依然紧锁,拉着他往小湖边上的亭子里走,望楼使了个眼色让婢女铺好软垫,又默默退在一边。 “王爷有什么不顺心了?”她捏了捏他的手指,自从得知怀孕之后,本就温柔的眉眼更是时时含笑,让人一看就不由自主陷落在她的水眸中。 端王是没有办法在她面前绷着脸的,叹口气便放松了眉头:“我是气太子和嘉柔,都什么时候了还紧紧抓着权位不放。钦天监给嘉柔批了命,父皇就允许她不谈婚事,还把她宫里的萧齐又放进了玄羽司。唉……阿怡,可惜我现在还被禁足,连累你也不能去给家人上香了。” 裴怡有了身孕已经叁个月,但端王一直把这消息捂得死紧,她以为是要等到她这胎坐稳之后再上报皇帝,这时为了给端王解忧,便开口道:“王爷哪里的话,怎么算连累呢?不过府医说妾身胎象稳固,王爷不如让孩儿帮帮忙,先解了禁足?” 但端王摇摇头,转过身前倾着把她的手握住,贴在前额:“不急,禁足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父皇要给嘉柔体面,我也不必去碍他们一家的眼,就这样在府里陪你也很好,反正等孩儿生下来,该有的东西自然一样都不会缺。” 他知道自己杀孽重,定远侯死后他吃了挂落,羽翼也颇受损失,倒是能定定心学着放长线,也当是给孩儿积福。“不过不是都说了好多遍,不要再自称‘妾身’了,阿怡不必学那一套。” “知道啦,夫君。”裴怡带着他的手摇了摇,端王被她的笑意感染,不自觉地就勾起了嘴角。 他的母妃就是因为太早被人察觉了有孕,才落得血崩而亡的结局,他不会让阿怡也成为别人的眼中钉。以前不觉得有什么,现在他很怕串通定远侯谋害太子的事会有报应,阿怡从小就因为父亲战死,母亲自尽而没有庇佑,他不能再冒险让外界的风雨伤到她和孩儿。 “走吧,送你回去,等我来陪你吃午膳。”他站起身来。 “不用了,我知道夫君有事要忙,喏,有望楼在你还不放心吗?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裴怡眨眨眼,没有牵他的手而是推了推他。 “好好好,夫人有令,魏怀仁告退。”他的话把裴怡逗得咯咯直笑,他真有点舍不得就这样离开,还想多看她几眼。 陪在她身边的时刻,永远都不会足够。 “咦,萧齐?你怎么又回来了?”水镜正在整理禅房的东西,打发着宫人们一样一样小心装车的时候没想到在门口碰见了萧齐。 萧齐今日应该是第一天回玄羽司当值,身上穿着的都是簇新的黑色官袍,水镜还以为有什么急事,迎了几步来问。 “主子在见客,是有急事要禀报主子吗?” 萧齐当然不能说自己下衙之后就匆匆赶过来是为了陪魏怀恩一起回京,水镜心里是如何看待自己和魏怀恩的这层关系他心里有数,也不愿意被她看低了去,便正色道:“不算急事,但是需要当面禀告主子,我等一会就好,姑姑先忙。” “哦,好。”水镜点点头,带着琼儿继续装车。 无事可做,萧齐就开始抖衣服上的尘灰,仔细闻自己衣袖前襟的味道。之前夏日炎炎,魏怀恩还在东宫的时候,他总是要先冲洗过自己之后才会顶着湿发去见她,怕身上有不好的味道惹她生厌。现在已经是金秋,从京城过来虽然没出汗,可他还是觉得自己身上不干净。 阉人是这样腌臜,即使什么都不做,都有可能被裤子磨破皮肉,或者是生了腥臭。本朝去势虽然不至于让他们什么都不剩,但也只留下了肉茎,赘余的皮肉稍不注意就会溃烂。而且从行宫回京那日,萧齐的丑态被魏怀恩察觉之后,即使他拼了命地跟着虎卫营的人练习骑射武艺,再也不会出现那次的情况,阴影也始终存在,让他时时刻刻都要偷偷嗅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强迫似的经常换衣服。 今天实在是来不及了,但他还是想来。魏怀恩回宫之后,他就不能时时见到她,有玄羽司差事在身,按理说他连后宫都没有理由再回。可是总有例外的吧,他需要得到魏怀恩的允许,才能给自己找理由。 如果魏怀恩放他去玄羽司就是把他和其他心腹一样放出去就只需要书信来往,那他…… 萧齐背着手面对着墙角站着,心情不是很好。他拒绝接着这个设想继续想下去,又有点后悔昨晚离开的时候没有和魏怀恩问清楚。 她下命令太快了,前一刻还在书案前奋笔疾书,后一刻就让他赶紧收拾东西回京,赶在城门刚开的时候回玄羽司。他被再次对她有了用处的兴奋冲昏了头脑,直到今天在玄羽司被厉空等一众下级问起府邸在何处的时候,他才想到他回不了东宫,也回不了青鸾宫的事实。 他才发现自己有多害怕被她遗忘,有多害怕自己再也不能那样特殊,有多害怕不能时时见到她。禅房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比死气沉沉的京城更加让他舒服,他无法接受要和她从朝夕相处到一面难求。 烦躁。 他又嗅了嗅自己的衣衫,接着烦躁。墙角的石子儿被他踢来踢去,他又蹲下身用衣摆内侧蹭了蹭根本看不出脏污的靴面,然后抖衣服,然后接着闻。 送上官鹿鸣出来的魏怀恩叉着腰在他身后不远看了他半天,皱着眉头一脸不解。 上官鹿鸣小声说:“这位就是殿下的内臣,萧齐萧副使吗?倒是……和传闻中不太一样……” 传闻中玄羽司的内侍官各个心狠手辣,在他们手下过一遭,叁个月能下床算是前世积德,萧齐因为从玄羽司创立之初就接下了抄家审问的差事,这个名字甚至能让上官鹿鸣这些品级低的官员噤若寒蝉。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上官鹿鸣有点想笑。他越来越不后悔摆在魏怀恩门下,如今看来,江鸿小将军和萧齐副司使,全都是妙人。 魏怀恩不知道怎么接话,因为萧齐还在踢石子儿,一点都没发现后面站了人。 有点丢人。 眼看着萧齐又要蹲下擦鞋,魏怀恩打断了他的循环:“萧齐,你在这里做什么?” 萧齐一听见她的声音,立刻转过身来躬身行礼:“主子。” 动作十分流畅,仪态可称风流,连腰间的令牌都没有晃动,萧齐的礼仪刻进了骨子里,一举一动都让人赏心悦目。 如果他踢石子儿没被人看见的话。 上官鹿鸣当作无事发生过,对萧齐微微欠身行了个平级礼:“萧副使,翰林院上官鹿鸣,有礼了。” 魏怀恩向前走了几步,拍了拍有些僵硬的萧齐:“他是我的门客,化名陆鸣,以后你们有很多合作的机会。” 上官鹿鸣快要憋不住笑了,和萧齐相互致意之后便向魏怀恩告辞。萧齐跟在魏怀恩身后回小院里,可惜他耳力甚佳,隐隐约约能听见上官鹿鸣的笑声,尴尬无法排解,他的耳垂红得好似滴血。 “……萧齐,”房间里的东西已经被水镜收拾得差不多,魏怀恩坐在树下石凳上一手扶额用十分复杂的神情看着他:“是不是玄羽司的人给你气受了?” 要不然她那么端方自持,规矩谨慎的萧齐,怎么只去了大半天的玄羽司回来就变成这么个样子了? 魏怀恩开始阴谋论。 “没有。”萧齐垂头丧气,声如蚊蚋。 “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可以和我说的。”魏怀恩真的很担心他,放柔了声音循循善诱。 萧齐十指交叉攥在一起,自己都没办法解释自己的行为。 “没有……是我等得太无聊……” 魏怀恩提着眉毛不可思议地重复:“无聊?无聊你踢石子儿?还揪着衣服使劲闻?” 萧齐闭上了眼睛,脸红得更加厉害。 —————————————— 魏怀恩:我申请一键查询萧齐的精神状态。这样的队伍我怎么带??? 萧齐:地上是不是应该有个地缝给我钻? 章三十二俯仰难为 桂花树已经过了盛放的时节,随便一阵风吹过就会摇落一地。 浓香的桂花落在地上,仔细听能听见“簌簌”的花落声。但是落在萧齐红透了的耳朵里,那应该是他好不容易在魏怀恩面前经营的形象一点一点碎成渣的声音。 魏怀恩见他跑来本来是很高兴的,送上官鹿鸣出去的时候甚至还稍微走快了几步。上官鹿鸣下了朝过来皇恩寺,算是戳破了他是公主门客的这层窗户纸,说话也就放松了些,还和她大谈特谈和江鸿宫宴之后又一起喝酒的事。 “殿下,臣下可是听镇西军的传奇长大的,没想到百闻不如一见,江小将军……和您果然是表兄妹……” “你不用支支吾吾,有什么说什么吧。”魏怀恩太了解江鸿的酒量了,在听到上官鹿鸣和他喝酒就已经料到了整件事情的走向。 “是,小将军和殿下一般,不拘小节。只是臣下家中的妹妹,唉……”上官鹿鸣假模假样地摇头晃脑叹息一番,嘬了一口茶之后又拿了一块茶点,摆明了已经说无可说,但是借着说闲话的由头蹭吃蹭喝。“咏咏听说我和小将军约定了喝酒之后,整整七天啊,亲自下厨做饭,缠着我把她带去一起见见小将军。最后臣下没带她,到现在都不曾给过臣下好脸。啧,也怪我,父母去得早,晚上我哄她睡觉的时候,把小将军的事迹,夸大了许多讲给她听。要是臣下能料到考中功名进京之后有这番机遇,那时候打死都不会把小将军夸得和本人毫无关系。现在真是骑虎难下了。” 上官鹿鸣不当说书先生真的很可惜,魏怀恩只看他这一段情真意切的表演,就能想到他妹妹是怎么被他唬得一愣一愣,对江鸿充满不切实际的幻想。 “看来你妹妹要失望了,我那表哥和说书先生的吹嘘就已经相去甚远了,你还又添油加醋。敢问上官大人,江鸿是不是叁头六臂,一拳能打死一匹马?”魏怀恩把另一碟茶点朝他推了推:“听起来你家妹妹也是个妙人,以后有空给我也见见。水镜做的茶点独一无二,你带些回去给她尝尝。” “多谢殿下。”上官鹿鸣笑出两只虎牙,琢磨着回家之后用这些茶点一定能哄妹妹开心。 没想到今日还能撞见萧齐萧副使,上官鹿鸣觉得这趟皇恩寺真是来值了。 被上官鹿鸣在心里已经编排出一大出忍辱负重为主子奔走以至于私下里爱好和状态都不正常的萧齐此刻彻底被越来越让人窒息的尴尬气氛压垮,在被魏怀恩用这样诡异的眼神注视和坦白之间选择了后者。 “奴才骑马过来身上有尘灰,怕污了主子的眼。”萧齐在心里给自己找着理由,竭力隐瞒真正的原因。 “嗯。我不信。”魏怀恩眸光不动,认真的劲儿上来,不要个说法誓不罢休。 萧齐很确定自己刚才没有从身上闻到任何不好的味道,便上前几步半跪在她膝前,魏怀恩撑着额头垂眸看他,心思分到了他被咬出齿痕的下唇上。 这么难以启齿的吗?魏怀恩想着,甚至有点心软,想要放过他。 “怀恩,我想见你。”他没敢抬头,因为他把这个亲昵的称呼用来掩饰自己的卑劣秘密,可是他想不出别的办法让魏怀恩不要刨根问底。 况且他是真的想见她,这不算说谎,只是用一个秘密来保护另一个秘密。 和自己残缺的身躯比起来,心中的肖想竟然也能平静地对她说明。 但话已出口,他不免又提心吊胆起来,她会作何反应呢?她会觉得他这一趟毫无意义,觉得他难堪大任吗? “想见我?”魏怀恩挑了挑眉毛,没想到他会这样痛快地承认,倒是让她有点不知道该作何回应。 好像在很久以前,在她刚刚发现这个人对自己的心思的时候,她还嗤之以鼻过,还决心只要这个人因为这些想法而不好好做事,自己就换了他。 那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过去了,不过四个月而已,萧齐已经在她心中不能够用那一套规则来框了。 她不否认自己的感情,但是能够听到他的真心,她是欢喜的。 “你饿不饿?”碟子里的茶点都被上官鹿鸣顺走了,但她这里还剩一个只被她咬了一小口的芙蓉团。 萧齐没等说话,下巴就被魏怀恩托了起来,嘴里被喂进了芙蓉团。他下意识地咀嚼,双手隔着裙摆放在了她的膝头,愣怔地看着她。 才一日而已,他就已经这样想念她了。回京之后,她会有很多人要见,不只是新科榜眼上官鹿鸣,还有很多和她有往来密信的官员,他这样的身份和价值,又能有多少机会能再这样亲近她呢? “好吃吗?”魏怀恩低头凑近,但芙蓉团不是嚼一下两下就能咽下去的东西,他只能点头,差点被噎到。 魏怀恩盯着他把那只芙蓉团咽下去之后,接着又问:“要喝水吗?” 萧齐又没来得及回答,魏怀恩就把她剩下的半盏茶送到他唇边,他只能顺着她的意思一口连着一口喝完。 她的眼中这才终于有了几分笑意,像是很满意他的乖顺,最后轻轻挠了挠他的下巴,重新坐直。 这时候双手再放在她膝盖上就不合适了,萧齐神色黯了黯,依依不舍地收回了手,打算站起来,把今日的见闻挑两件出来说给她解闷。 然而魏怀恩伸来一根手指轻轻勾住了他的衣领,拉他几乎完全趴在她腿上,另一只手抚上他的侧脸,微眯的杏眼仿佛能够吸走他的全部心神。他屏住了呼吸,眼看着她一点一点靠近。 “那都是我用过的吃食呢,萧齐,你居然不谢恩吗?”那个“恩”字被她咬得尤其重,萧齐脑子“嗡”的一声,颤抖的嘴唇却吐不出一个字。 她的面容近在咫尺,只要……只要他稍稍抬头就能吻到她的唇瓣。但是主子赐给奴才吃食是无上的荣宠,他应该按规矩磕头谢恩。 磕头么?他要离开她的身前,反而要去用额头亲吻冰冷的石板地面么? 他有些晕眩,才想起自己一直没有呼吸。魏怀恩的气息和他的喘息交织在一起,他听见自己哑着声音说:“奴才……谢主子恩典……” 唇瓣开开合合,已经碰触到了魏怀恩的唇珠,她很乐意把自己当成引诱鱼儿上钩的诱饵,见他在无法压抑的渴望和身为内侍官应该时时自持的规则相对抗。 正是这样的萧齐才让她愿意喜欢,宫中规矩如同烙印一样刻在他的每一个动作之中,但是她在无数个被深宫塑造出的提线木偶之中发现了他,并且亲手养出了他的欲望和灵气。 他是她的。独一无二,绝对忠诚。 她捂住了萧齐的嘴唇,却亲吻了他有些潮红的眼角。他的凤眸眼尾斜飞,天生的勾人,她一向喜欢。 “下次不许踢石子儿,听见了吗?” 萧齐点头如捣蒜。 “也不许不和我说实话。” 萧齐的眼珠转了转,又赶紧眨眨眼,忙不迭地点头。 “乖。”魏怀恩笑了,放开了捂在他唇上的手。 “怀恩……”见她退开,萧齐急得叫了她一声,却在她看向他的时候卡住了。 “还有什么事?水镜应该快收拾好了,我们该走了。”魏怀恩托着他的胳膊让他站起来,没理会他的欲言又止,拂去肩头的落花缓步向外走去。 萧齐只好搓了搓自己的脸,把她手心的触感剥离,好清醒过来不再满脑子都是不该想的东西,然后才快走几步跟在她身后,扶她上了马车。 “萧齐,不进来吗?副司使给我做护卫,明日言官的折子可就要把我埋了。”在他想要去牵自己的马的时候,魏怀恩掀开车帘向他勾了勾手,眼中尽是捉弄得逞的狡黠。 “是!”萧齐一跃便踏上了马车,黑色的官袍一闪就隐入了红色车帘之中。 水镜拉了拉琼儿:“和我坐后面的马车吧,主子有萧公公伺候就够了。” 厉空宅邸。 “小夫人,大人派人回报说今晚不回来用膳了。”婢女在孟可舒的房门外高声通报。 “知道了。”孟可舒推开窗户,“那就传膳吧。” “是,小夫人稍待。” 孟可舒见她出了月亮门,才拎起脚边的细链,从窗下的琴案前站了起来。 她把锁链一圈一圈绕在手上,走到锁链连接的床榻旁,用衣袖和裙摆挡住了这证明她的囚徒身份的屈辱证据。等到不知情的婢女们按照她的吩咐把饭菜摆在餐桌上之后又退出去之后,她才像做贼一样一步一步丈量着距离,无声无息地放开锁链在地上,走到桌旁坐下。 手上还剩许多圈细链,厉空是允许她走到院子里透气的。 但她哪里愿意被人看见自己的这副样子,除非必要,没有下人能够走进她的屋子,她只能靠这点自欺欺人来安慰自己的自尊,因为她再也承受不起别人的目光了。叫她“小夫人”又怎么了,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她是他的笼中鸟,又是哪门子的夫人。 眼泪不知不觉就落在了饭里,孟可舒浑然不觉地麻木吞咽。她不饿,却不能随便放下筷子,因为那个人一定会过问她这一天都做了什么,吃了多少,她不想给他任何发疯的机会,所以她好不容易吃完了六分饭菜,这才又捡起锁链回到床边,等婢女再次过来问过她之后,把餐桌清理干净。 烛火明亮,她又走到琴案前,擦拭着一尘不染的古琴。 她已经不愿再弹琴,可只有这样的行为才能让她保持脆弱的平静,而不会被他逼到疯掉。 章三十三隔岸观火 厉空下了衙之后,一如既往地拐道去坊市给孟可舒买些新奇的小玩意。即使每次或者直接给她,或者不露声色放在她房里,或者让下人送过去,都不会改变被她扔掉的事实,他还是坚持着这个习惯。 就好像是,每日都能给小月亮一次狠狠拂他的意,却不会被他用其他方式报复回来的机会。 他总觉得自己的身体和神魂是割裂的,抛却男宠的身份之后,孤身行走在尔虞我诈之中,竟然也能从那些想要被彻底忘却的经历之中找寻到一丝安定。 人真贱。 以色侍人的时候,恨没有自由,恨喜怒不由自主,恨自己只是他人发泄的工具。如今他也是堂堂正正的玄羽司司君,却不知道在这残阳瑟瑟之下,该向何处憩息。 厉空很明白孟可舒如今的心境,可是他心中的爱意与占有欲太多太浓烈,以至于每每与她相对的时候,都会因为任何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失控。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也许是他在还没有找到自我的时候,就太过急切地将孟可舒拉进了自己的樊笼之中,以至于她就像是一根插在旧我和新我之间的楔子,时刻提醒着他过去因为身份爱而不得的疼痛。 只有当离开孟可舒身边的时候,他才能够假装那些冷言冷语和囚禁伤害全都不存在,幻想着她见了这个小摊上的漂亮泥人会不会开心,幻想着回到那个于他而言从来都没有归属感的宅邸之中,还能有小月亮在等他回家吃饭。 无人得见他心中疯长的爱意,甚至经历过他的疯癫和她的怨恨之后,他的感情不仅没有因为事与愿违的失望而消散,反而愈来愈深刻,和那根楔子一起,钉进他骨血之中,难舍难分。 这份爱开始得荒唐,又要如何收场? 没有人能给予厉空指导,他也难以将这局死棋说与任何人听。 不,其实是有一个人的。虽然他已经是一个死人。 某一刻,他从小月亮惊慌的眼眸中看见了疯癫的自己,那副神态如此熟悉,以至于让他慌不择路地从小月亮身边逃离。 严维光。 没想到有一天他,他竟然对那个人产生了怜悯。只因为他泥足深陷,找不到一个完整的自我去面对小月亮,以至于除了把她囚禁在身边别无他法。严维光呢?那个人是否也为囚禁在他后院的莺莺燕燕全都怨他恨他而感到孤寂? 怎么又想起他。 厉空晃了晃脑袋,骑着马往回家的路上拐去。即使时间不断前进,让他能够心态平和地回忆往事,但还是不愿意细想那个人。 还是觉得恶心。 他还是怜悯自己吧,像个在困局中撞得头破血流的可怜虫。 自从中秋夜游回府的时候,小月亮差点趁他不注意混进汹涌人潮,他就找了匠人打造了一条更长的锁链,把她牢牢锁在家中。这不对,他的新我眼睁睁看着旧我跪趴在地上,任由小月亮哭喊踢打也无动于衷地抓着她的足踝扣上了锁链,却无法对惶惶不可终日的旧我说一句狠话。 旧我总是会占上风:“我是烂人!我是她永远都不会爱上的烂人!既然如此,那就把她日日锁在身边,她就永远都是我们的!你不想吗?你不享受吗?别拦着我!” 新我只能安静地站在一边,叹息着摇头:“我们不能这样对她,为什么不试试我的办法呢?” 在这时,他会坚定地站在旧我一边大声抗拒:“不可能!她不能知道,她不能知道,她不能知道!” 楔子应该被拔去,让血淋淋的伤口真正长好之后,再重新嵌进他的新生骨血之中。而不是搅进无法愈合的烂疮之中,受着不知缘故的侮辱与煎熬。 可是他很怕,怕她见了他的烂疮之后,再也不愿意和他这样的人命运纠缠,更怕她见到自己脆弱肮脏的内里之后,毫不留情地把正在愈合的伤口再次捅个稀巴烂。 爱意就是这样恐怖的双刃剑,哪怕厉空在心中用最恶毒的言语诅咒自己,唾骂自己,他还是害怕孟可舒轻飘飘的一个眼神和一句话就让他所有的演练化为乌有,越在乎的人越能伤到要害。 守在门口的家丁望见了他,忙不迭地跑来迎他。厉空那些在无人处才会泄露的迷茫与自弃复又被冰雪遮盖,因为他知道,只有冷色才能让他这张脸无人敢冒犯。 “司君大人,留步!” 厉空回头一看,便认出了来人身上的端王护卫衣着。 “何事?” “我家殿下请您今晚过府一叙。” “知道了。”厉空轻夹马腹,打算回府换身常服再出门。 “大人!”那人伸臂欲拦。“殿下请您即刻过去,不必更衣。” 厉空抓着马缰的手指绕了几圈又松开,看了眼暗沉的天色,侧头和家丁吩咐道:“告诉小夫人,今晚不必等我。” 然后也不理那王府护卫,策马向端王府的方向而去。 回京的马车难免颠簸,但一点都没让魏怀恩感到任何不适。 萧齐对她的一切用度没一处不上心,马车里铺着厚厚的皮子,底下还垫着软垫,即使她想睡觉都不会被前进的马车打扰。 她也确实睡着了。 只不过她抱着靠枕,睡梦中一个翻身,枕在了萧齐的大腿上。 跪坐着的萧齐刚想靠着马车壁松松腿,就被迫维持姿势,生怕打扰她的清梦。 他知道她不会在这个时间睡得这样熟的,想来准备离开皇恩寺的这几天,她都没有怎么好好休息过。萧齐自认还是对魏怀恩多有了解的,魏怀恩行事之前必定会算计到事无遗漏,哪怕是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情,她都要耗费心血做好准备,然后在一切按照她的计划进行的时候,她才会彻底松懈下来,让敌人眼见她高枕无忧又无可奈何。 萧齐想到这里,露出了个无奈又宠溺的微笑,伸手把她头上的簪子抽出来,让她的乌发散落满膝。魏怀恩曾说过,她喜欢先皇后宫中的那只小狸猫,可惜在先皇后薨逝之后便不知所踪。但萧齐觉得此刻缩成一团睡得昏天黑地的魏怀恩就是一只成了精的猫儿,在外机灵警觉,谋定后动,到了熟悉的地方却慵懒地冲着他翻出了肚皮。 他想摸摸她的脸,手往她脸侧伸了几分,又停了下来。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趁她睡着的时候触碰她,但马车拐了个弯,魏怀恩不由自主地要往他膝下滚,这下萧齐直接弯下腰一把把她捞进怀里,护佑着她不被晃醒。 “唉。”萧齐在心里叹了口气,放松身体让她躺得舒服些。他知道就算魏怀恩躺在厚厚的皮子上也不会不舒服,可还是下意识不想让她离开自己身边。他很快就又给自己找到了僭越的因由:是殿下先靠过来的。 这就是了,最忠心的仆从不该拒绝主子的任何要求,即使是在梦中。 他甚至顺着这个念头继续妄想:主子是否在睡梦中也本能地在寻找他呢? 怎么办,他不想回玄羽司了。 魏怀恩睡在他的腰腹上,他半躺着,长腿一屈一伸,尽力对抗着马车的晃动,让她睡得香甜。 这段路却总有尽头,到了宫门口,水镜在外面敲了敲车门:“殿下,该下车了。” 车门推开,却是萧齐先探出了头:“嘘。” 水镜投来询问的目光,却见萧齐小心地抱着睡熟的魏怀恩下了马车。 天色已晚,一行人打着灯笼向青鸾宫缓步走去。魏怀恩中途醒了过来,但还是搂紧了萧齐的脖颈埋首在他胸前不愿下来。萧齐本来稳当的步伐顿了一顿,又悄悄勾了勾嘴角继续前行。 水镜目睹了这段官司,不露声色地将灯笼向前伸了伸,刚好能够照亮萧齐的前路,又不会被人看见殿下的动作。 好还是不好,水镜自觉没有这个资格对主子的事说叁道四,但她只要主子开心,便什么都好。 今夜注定是个不安稳的夜晚。太子一党悄然传递着消息,或有人死心塌地忠贞不二,愿意支持嘉柔公主维护太子的地位,或有人心神意动,将目光投向了显然更康健且已经娶妻的端王。就连永和帝本人,都披衣下榻,在静谧的夜色中站立许久,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乐公公得了端王午后刚解除禁足之后就夜见官员的消息,小心地开口禀告。永和帝点点头:“随他吧。” 今年是永和二十年,正值盛年的皇帝好似忽然放下了权力之心,又或是真正参悟了权力的真谛,再也没有参加朝会面见臣子的精气神,只有寥寥几位重臣才能受诏入宫,禀告朝事。 帝王的耳目由玄羽司担任,清洗了几家行事过火的官员之后,满朝文武人人自危,甚至比永和帝兢兢业业上朝理事的那些年还要勤勉一些。 弹劾玄羽司的折子雪片一样飞进大内,却如同石沉大海不见回信。 因此没人再敢对魏怀恩插手朝政指手画脚,因为他们发现,魏怀恩手下的人,只要不是过分的大错,都能在她手下得到庇佑,即使是玄羽司也不敢对嘉柔公主飞扬跋扈。 几年之内,嘉柔公主的权柄如日中天,即使是端王也不得不避其锋芒。 那年与于太傅的争论似乎一语成谶。她行不来君子之风,即使她占着半壁玄羽司,即使行事有阴狠毒辣之嫌,却足够有用,足够让她以女子之身立足于兖兖诸公之间。 永和二十叁年,皇叁子魏怀恪封荣王。 章三十四相见时难 “明日荣王开府之喜,本宫身为皇姐自然要亲去的,水镜,准备一下。” “何耀,闻达,赵洪道这叁个人,上官鹿鸣接触得如何了?他们几个人才不错,不要被那几大门阀欺负了去。” “今年雪重,表哥要的粮草盯紧点,不许户部再推叁阻四。还有,北部的几个州府雪灾报告给我拿过来。” “父皇明日还要与那个妖僧论道吗?好,很好,他是彻底把这烂摊子扔出来了。” “把端王送来的东西想办法打发了,别让本宫看见。” “这是什么?端王妃的请帖吗?” 魏怀恩蹙眉从文书堆里抽出来一份描金的帖子,水镜连忙走上前来告罪:“主子勿怪,应该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奴这就拿走。” “等等。”魏怀恩抬起另一只手制止了她。“这等东西能送到我的案上,看来是有备而来啊。敢把手插到我府上,魏怀仁是一定要见我一面了。”葱白玉指翻开请帖,“对了,本宫那侄儿今年叁岁了?” “是,小殿下五月十叁的生辰,今夏就满叁岁了。” “有点意思,端王这算是来求和了。去年太子哥哥发丧的时候,他可是发誓要把本宫彻底赶出朝堂,不把本宫斗倒誓不罢休呢,现在连埋在我府里的暗线都用来做传信的事,是真觉得本宫会因为荣王入局就和他联手?” 水镜将书案上的信件理了理,拿起一封在脖颈前一划:“那主子是否要?” “何必自己动手,你又忘了,这公主府上的人可只能让那家伙动呢,不然他又要与我生气了。”魏怀恩想起了什么,因为端王的请帖而蹙起的眉头都舒展开来,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拥着毯子软成一团。 殿外无声落着雪,殿内地龙发烫,魏怀恩抽出红玉发簪,处理了一整天的事务之后终于累极倦极,连刚刚还精光四射的眼眸都半咪了起来:“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水镜知道她今日已经够劳心了,边轻手轻脚把文书堆分类理好,边轻声回道:“快了,萧大人前日来信,已经到了平吉府了,大概明日晚些时候就能回京。” “谁问他了……”宽大的椅子堆着好几个软枕,魏怀恩懒得去床上,就这样打算先睡一会。水镜吹暗了烛台,带着笑意回她:“是,是水镜多嘴了。” 叁年,足够让满怀野心的少女成长成权势滔天的嘉柔公主,也让萧齐在四处奔走与随军历练中将自己打磨成了一把真正锋利的宝剑。只是算起来,他们能够相见相伴的日子竟然是那样少,以至于连魏怀恩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期待他的转变,还是希望他在外面受了磨难便会回到她身边,长长久久地陪伴她不再离开。 她没有问水镜的是,后日就是她的生辰了,虽然早就说过因为太子哥哥薨逝,今年不愿操办,可是她想知道萧齐今年会不会赶回来。 第一年的生辰,萧齐留在京城玄羽司中收集势力,而她匆匆去了封邑巡视了一圈,又赶上西北边关告急,便留在府城中筹措兵马粮草,支撑过了外敌的第一波袭扰。 往后,听说京城中圣旨下给了表哥江鸿,命他为前锋,另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元帅坐镇,大军火速开拔,连前朝都对此次发兵没什么异议,放在以前连军饷都要吵上叁天的时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或许是父皇,或许是端王,或许是萧齐,她不知道,但是她愿意相信,萧齐一定在京城中为她,为千万百姓努力。 后来她安安稳稳地回到京城,因为这次的保民之功再无异议地插手朝堂。可父皇又命玄羽司的司使与司君们奔赴天下各个州府,将往年的旧案与烂账一并清理。玄羽司职责所在,这样好用的鹰犬放在杀伐果断而英明有谋的君主手下,就是能够将一切沉疴斩尽的利器。哪怕野火吹不尽,也能肃清多年的乌烟瘴气。 所以,他去了一年,错过了她的第二个生辰。 乙字营的司君厉空,在她回京那日就明着投在了端王门下。很公平,父皇允许萧齐手握大权,自然也要用忠君的乐公公和另一派势力来平衡。只是魏怀恩从萧齐口中得知了厉空对孟家的所作所为,很是不齿这个两面叁刀的奸人。只可惜孟可舒被他严密监控在私宅中,还有端王的遮掩,就算厉空也因为端王的差使而难留京中,也抓不到把柄除掉他。 她还记得当年从皇恩寺回京之后,所见越多,便越觉得人世腌臜,污浊不堪。甚至她殚精竭虑守护的几州百姓,也出了好几个读书人写檄文痛斥她牝鸡司晨。就好像她曾经引以为傲的所有功绩,都在剥下太子哥哥的皮之后变得一文不值,变得暗藏祸心。随着属于少女的善良与悲悯一同被磨掉的,是妄图因为功劳而与男子平起平坐的幻想。 原来她以前不被允许学习,不被允许有政见,不被允许自由,不是因为她是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公主,而是因为他们天生就看不起和她一样的女子们。哪怕敌军兵马冲杀时,女子同样刚强地保护着家中老幼,哪怕也有男子痛哭流涕磕头求饶,哪怕是她这位不被他们尊重的嘉柔公主调兵遣将,代那个昏聩的府君守住了城门,也无法改变他们心中的偏见。 甚至还有几位不知所谓的言官妄图把她的功劳按在州府守军身上,好让天下人都知道,是她不懂事地去到了险境,还要浪费兵力来保护她的安全。 她当时是怎么和萧齐说的? “查查他们,还有他们的父亲和族亲,找到把柄就把他们全都弄死。他们真是活腻了,真以为在京城里耍几句嘴皮子就能想如何就如何了?本宫今日什么都不惧,说本宫跋扈也罢,猖狂也罢,本宫就是要他们知道,权力在谁手中,谁就能生杀予夺。他们不会以为本宫还是个受了弹劾就要退让的小姑娘吧? 太可笑了。萧齐,看看他们这副嘴脸,真让我想吐。几个不入流的言官而已,连大朝会都没资格凑进来的身份,被他们顶上的师长推出来当枪使都不自知。本宫要是不给他们见见血,他们还真以为边关敌袭是谁都能去领功的所在。 杀了吧。不过别真冤枉了谁,本宫和他们可不一样,从不会胡乱诬陷谁。” 于太傅来见了她几次,还试图用那一套大道理来压她,要她回到宫闱之中,不要再搅前朝的浑水。 “那您为何还要在这浑水里蹚呢?为什么还不致仕?还要与您说的那些心机叵测之徒为伍?”她笑吟吟地撕破了这位师长的颜面,把他的私心剖出来让他无法再高高在上。 “承认吧,于太傅。您哪里是担心我会被明枪暗箭伤到,您本人不还是乐在其中不愿放手权柄吗?现在我也尝到大权在握的滋味了,您应该知道这有多么……让人欲罢不能。我不会如您所愿交出权力的,或许我也应该告诉天下女子,只要她们想,便可以走出后宅,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别这样指着我啊,别把自己给气坏了。 您不觉得您所有劝我的话,都没有任何一句是在说我做得不好,而只是在说我没资格,不应该这样做吗?那我真是要问问您,我朝选贤举能向来一视同仁,可这规矩凭什么在女子身上就不成立?您是一位好师长,怀恩一生都会敬重您。但这件事情上,我无法再接受您的教诲。” “可你也不应该用阉人去排除异己啊!”于太傅气得胸膛起伏。 “阉人怎么了?”魏怀恩笑了。“他们只不过是我权力的附庸罢了,我用他们,自然是因为他们比你们这些天生就看不起女子的男人好用且忠诚。他们可不会因为我的身份就看轻我,更不会因为所谓的什么大道理就背弃我。他们的道理简单又有效,他们只知道效忠给他们遮蔽的主子。更何况作为同样被你们看低的人,他们才是我更可信的盟友。 哦,有件趣事忘了告诉您,有好几家给我送帖子,暗示我可以让钦天监破了我的孤星命格,选一位驸马为我挡剑。可是他们在想什么你我都清楚,无非是想让我嫁为人妇无法再现于人前,只能老老实实地把我的势力和财富交给所谓的夫君。他们分明是看中了我的权力,却要用婚姻来明火执仗地要从我手中拿走,还要我献祭自己的一生给他们的后宅。这伪善的算盘打得太响了,我不给他们找点排头受,怎么对得起他们的痴心妄想呢? 所以啊,阉人们又听话,又不会分享我的权力,对于我这种野心勃勃,狠毒阴险的女子来说,不就是最好的手下吗?我哪里敢借你们的势啊,在你们眼中,我不就是一个迟早要被谁收进后宅的物件吗?明明看不起我,又怕我手中的势力,却不愿意臣服,而要大言不惭地说要娶我。唉,于太傅,这些牢骚您听听就算了,我当然知道,你们所有人都是为了我好,都是为了我安安稳稳,都是为了我不受这种苦。那就当是我说胡话吧。” 最终于太傅拂袖而去,再也不曾登过魏怀恩的门。 回忆到此为止。她很想萧齐。以前见面总是匆匆,但这次他回来,就能与她一同留在京中了。 在她拥着毯子快要睡着的时候,“吱呀”一声,殿门被谁推开了。 章三十五近乡情怯 几摞快要把人埋了的文书之后,支楞起了一个乌发蓬乱的美人面,炯炯的目光饱含期待地看向门口,却在看清来人之后略显失望地垂下眼帘。 “是你啊,十方。”魏怀恩撑坐了起来,一只手臂支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拢了拢衣衫。“什么事?” 公主府的护卫统领十方同样出自曾经的虎卫营,是个看上去憨直却粗中有细的汉子,被西北风沙吹得黑红的脸膛在不甚明亮的烛火之中只能让魏怀恩看见他的一口白牙。 “殿下,咱们兄弟抓了个想偷跑的下人,您看怎么处理?”丹田气足的人说话不由自主大声,即使隔着老远也震得魏怀恩最后一点瞌睡都没有了,她干脆趿拉着软鞋走到前厅掀开了隔断的纱帘:“先关起来吧,等萧齐回来再处理。” “啊?萧副使要回来了?”十方张大嘴巴不敢相信,但发觉失态又慌忙低头:“不是不是,下官一定把人看好。” “哈哈哈,你还记着他上次走之前的事呢?不是和你说过了,他不是那个意思。”魏怀恩眼看着十方听说萧齐要回来就情绪低落,连带着一身腱子肉都有点萎靡,虽然不落忍,可是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十方沉痛地点点头:“殿下说的是,这次下官一定不自作主张坏您的事了。” “什么?”魏怀恩提了提鞋子,随意坐在太师椅上:“你哪里坏过本宫的事,那次明明是……”明明是萧齐说他想要放长线钓大鱼结果被新官上任的十方毁了,她还是撞见萧齐训十方的时候萧齐才告诉她。 “我明白了。”魏怀恩嘴角噙着一抹笑,“萧齐是不是告诉你,只要保证府内安全,不需要插手本宫身边的布置?” “是,那日萧副使的话其实有道理,下官来殿下府中当差时日不长,难免鲁莽,为了不坏了殿下的计划,安分点是对的。”十方缩了缩肩膀,回忆起了那天被萧齐堵在墙角训到不知南北的恐惧,一个哆嗦。 虎卫营的兵将悍不畏死,却会由衷敬佩勇士。那天萧齐孤身入定远侯府,十方也随着江鸿守在府外,那日之后便再也不敢因为萧齐的身份看轻他,反而多了钦佩。而且萧齐的冷脸让他想起了自己不苟言笑的早死亲爹,加上他觉得萧齐说得确实条条在理,即使年岁和萧齐相当,却把他的话听了进去。 他知道自己没啥规矩,连玄羽司都是轮不到他进的,但萧副使却像严厉的兄长一样,耐心教他如何行事,他很感激。 魏怀恩没想到十方这边的情况完全和萧齐说得不同,惊讶之余又觉得好笑:“好吧,你下去吧,早点休息。” “是。”十方微鞠一躬,转身出门。 魏怀恩刚站起身,却听见门外传进来的说话声:“萧……萧副使?您回来了!” 在听见他的名字的时候,她完全想不起来其他,甚至不小心踩到裙摆踉跄着扑在了门上,迫不及待地拉开了殿门。 一道落满白雪的漆黑影子站在庭院中,她一肘挤开站在门口的碍事十方,迎着冷风看着那道影子,却呆呆地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你回来了?好久不见?回来真早?怎么刚刚还想着的人赫然出现的时候,嘴巴和脑子都笨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道黑影动了,他上前几步走到阶下,干脆地撩袍半跪:“奴才萧齐,参见公主殿下。” 还不待魏怀恩有什么反应,身边铁塔一样的十方也“咣当”一下半跪在地:“下官告退!”说完还起身恭恭敬敬地后退了几步才转身飞速离开,好像是看见了萧齐的大礼才想起应该行礼的事才急着补救。 魏怀恩的目光在看不见十方的背影之后,慢慢转回到萧齐身上。殿内地龙温暖,即使开着门也不至于让她觉得寒冷。她干脆坐在殿门槛上,和依然半跪在阶下的人半是无奈,半是玩笑着说:“你何必吓唬他?” “奴才没有。”他显然是为了赶路丝毫不顾及天气,借着月光,魏怀恩看得见他风帽上呵气而成的冰晶。但是他为什么还是这样冷冰冰地回话,这么久不见,他就非要与她这样生分吗? “没有就没有吧,赶路辛苦,快回去休息吧。”她也来了火气,见他没有再说话的意思,赌气地关上了殿门。 萧齐慌忙站起,可是一路疾驰的腿脚到底因为寒冷有些不听使唤,让他没能拦住她关门,只能站在门外伸手拍门:“怀恩,怀恩,开门。” “萧大人这么亲热地叫谁呢?这里不是只有殿下吗?”可是眼前却模糊一片,魏怀恩听着门外的呼唤声,还是开了门。 一个寒冷的拥抱伴着扑面而来的冷风将她环绕,她虽然打了哆嗦,却不许他后退半分,执拗地抱住他身上的冰冷甲片,把自己往他胸前埋得更深。她等待了他这么久,期待了这么久,甚至在得知他快要回来的消息的时候就在脑中预演着相见时的场面,要说什么话,要做什么事,她都已经设计了无数种。可是在他真的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其实只是想要一个真切热烈的拥抱,她只想要用这个拥抱来确定他们之间即使隔山隔海,隔着聚少离多的岁月,也依然毫无保留的依恋与喜爱。 可是他连这样简单的要求都没有满足她,让她觉得自己的期待全都落了空,她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却不知道自己的眼泪为何而流。萧齐低着头把下巴搁在她的发顶,任由她哭泣着捶打他也依旧温柔地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念她的名字:“怀恩,怀恩,我回来了,回来了……” 要如何说呢?魏怀恩不能够接受自己对于他的思念竟然已经到达了一点不合心意就要委屈,就要不忿的地步,她更不能接受的是萧齐竟然能够在阶下那样久,而不是主动贴近她。 难道他的爱比自己的要少吗?她不知道这叫患得患失,她只知道自己的自尊无法接受,却又不愿意放开他的怀抱。 所以她直接问他:“你为什么跪在那里不抱我……”她一直引以为傲的冷静与高傲随着他身上的冰雪一起融化,原来只要他出现,她就还是当年无忧无虑的魏怀恩。 “对不起……”他的身量已经高到能够让魏怀恩在他怀中都显得娇小,“奴才只是不想在外人面前唐突您……” “才不是,才不是呢!”魏怀恩又涌上了一波委屈,拼命摇头否认:“你故意的,你就是不喜欢我和别的男人说话,每次我见上官鹿鸣他们,你都不开心,你骗不了我的萧齐。” 她忽地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捧着他的脸让他的目光无法再躲闪地看着她的泪眼:“萧齐,你看看我,你真的看不出我喜欢的只有你吗?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吃这种无聊的醋上,你看着我,难道你不思念我吗?难道你舍得不抱我吗?” 萧齐的面容也在她眼中慢慢清晰,他的棱角变得更加深刻,凤眸之中再没有了行走于禁宫之中的阴鸷与怯懦,而是被一路淬炼成了泛着寒光的刀剑。但他眸中却没有任何傲气,再俊美的皮囊也不会让魏怀恩移不开眼,锁住她的眼眸和身心的,是他只会更加浓烈的爱意与始终不变的认真。 他也在细细端详她的面容,试图从眼前人的灵动眉眼间寻到自己熟悉的娇憨美人,但是她变了很多,那是权力和野心催生出的锐利,是一种不可逼视的艳丽,是一种不可亵渎的高傲。她终于成为了翱翔九天的鸾凤,只有这双眼睛还能让他确定那些相依相伴的时光真实存在过,而且依旧被她认可。 萧齐扯下手套,在她背后使劲将手指搓热才敢小心地碰触她的脸庞。天啊,他是多么地期盼这一刻的到来,在无数个风霜刀剑的夜晚,在无数个刀尖行走的瞬间,他都无法停止对这张脸,这个人的思念。 她说得对,自己的心思总是用在不该用的地方,总是用自己的卑劣来惩罚自己,总是搞不清自己真正要的是什么。她一直都知道他的自卑和不安,所以一直容忍他没有来由的不豫,可是他应该做的是更加爱她,而不是借此和她疏远。他在惩罚谁呢?他哪里有资格吃她的醋呢?一定是在外太久让他忘记了自己只是她身边一个奴才的身份,一定是他被因她而拥有的权力迷乱了自我,居然……居然敢对她发脾气吗? 他又跪了下来,抱住她的纤腰乞求她的原谅:“怀恩对不起,我很想你,我想你想到每一日都想回到你身边,我……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不该那样的……” “起来吧。”魏怀恩擦了擦眼泪,在他语无伦次的道歉中得到了自己要的答案。他哪里是爱她不够多,只不过是……“你我之间,不必整日想这么多。” “去好好洗个澡,我等你过来,好不好?”她捏了捏他依然冷冰冰的耳垂,心不自觉地柔软下来,连话中都带着诱哄。 他牵住她的指尖凑在唇边眷恋地吻了吻:“奴才很快就会回来。” 对啊,一个拥抱哪里会够,他还有很多很多要做的事,哪有时间耽搁。 章三十六断线木偶 萧齐踏着欣喜而急切的步伐匆匆离开之后,魏怀恩擦了擦自己眼眶中的眼泪,沉默着把桌案旁侧的烛台一盏一盏吹灭,直到只留下了床榻周围的几盏灯。 冬日的烛台也是保持室内温暖的方式,为了防火,需要把琉璃灯罩旋开才能熄灭。魏怀恩心绪不稳,需要在这样麻木机械的动作中平复自己,才能重新抽离出那些无用的情绪,仔细思考这些心烦意乱是为了什么。 十五岁的魏怀恩只要认定了自己的心意,就会放任自己沉溺在相处的时光中。但是今时不比往日,一位摄政的公主哪里有能够肆意宣泄自己情感的时候,她就像所有肮脏的政治家一样,即使在这种极少的,可以付出真心的情况中,也要算计着得失,算计着要如何表现才能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就比如她很是厌恶萧齐对其他男子的妒意,尤其是这种妒意已经让他开始把她的手下排挤出她的视线。她不能接受自己的近身安危全都系在他一个人身上。这与情爱无关,而是纯然出于内心的不信任。 但是她又清楚地知道,她渴望与萧齐的亲近,思念是无法被理性湮灭的,没有他的日日夜夜,她都觉得身边少了什么,绷紧的弦根本没有办法放松下来。 所以她自私地略过了和萧齐讲明他不该妒忌的话题,只从他身上汲取自己想要的温暖。就像对待所有追随她,又入不了她眼的朝臣一样,只关心对她有用的部分,而对于其他问题视而不见。 她这样尊贵,拥趸岂止萧齐一人。 也许她的依恋与爱意比起十五岁的青涩厚重了不少,但她拥有的东西也更多,与权力共生的灵魂无可避免地变得冷漠无情,看人总要利害两分,再也不可能看见完整的人。 萧齐还不能发现这一切,不只是因为她的变化掩藏在冰山之下难以察觉,而是因为过久的两地分离让萧齐只想要重新挤进她的世界。 被迫分离的宠物,与主人重逢之后只知道如何使劲浑身解数去讨巧卖乖,妄图把这段分离彻底抹平,哪里还能分出心思去察觉主人与以往一般无二的爱抚之后,是一双冰冷算计的眼睛。 魏怀恩靠在床榻的迎枕上闭目养神,想着在皇姐嘉福公主的宴会上所见。魏怀宁在两年前嫁予了辅国公长孙赵兴德,却一直夫妻不睦。赵兴德风流成性,本就跋扈的皇姐甚至连面子都不屑维持,时不时便要举办游园宴饮,与乐师伶人消遣解闷。 她们本该是敌人的,无论是因为魏怀宁的生母,如今的皇后押宝端王,还是因为她曾经差点就杀了萧齐。但走出宫墙后,却恍然发现那些龃龉只不过是因为目光短浅,或者是被毫无意义的亲情大义裹挟,以至于连自己的命运都献祭给其他人作为筹码的时候,才知道那些争斗是多么无稽。 魏怀恩代替不了萧齐原谅她,只是她同情被牺牲出来联姻的魏怀宁。魏怀宁常拉着她的手说着羡慕她的话,都是离经叛道的女子,似乎天然就应该彼此理解。 “这男人啊,容貌不算重要,看得过去就行,要紧的是身上的筋骨和……”说这话的时候,魏怀宁已经醉了的媚眼里漾出一层笑意:“忘了,小妹妹还不知道这事的有趣呢。” 那时候魏怀恩也半醉半醒,揪着话头问道:“什么事?可是男女情事?皇姐直说便是。” 魏怀宁撇撇嘴,可惜地摆手:“我同你有什么好说的,谁不知道你宠幸那个阉人。”她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凑过来趴在魏怀恩的肩上小声说:“唉,不过阉人也没什么所谓,只要这里和这里……”她轻轻点过魏怀恩的手指和嘴唇,“花样亦不少呢。” 魏怀恩听得脸红,赶紧把她轻拍自己腿根暗示那些未尽的话的手推开,揽着她叫宫人来扶。 “皇姐醉了,回去休息吧。” “哈哈哈哈哈哈,小妹妹。”魏怀宁蹭了蹭她的颈侧:“听皇姐的话,只为自己活着,旁的什么都不算,别……”别像我。 萧齐的脚步声魏怀恩一听便知,轻巧却带着没来由的迫切,一直只用前脚掌着地,只有拐弯和站定的时候才会踏实地落下脚跟。她仍闭着眼,听着他悄悄走到床榻边站定,在他以为她已经睡着而弯下腰越过她拽被子的时候,猛地睁眼发力,把他推倒在自己腿上。 经过无数场刺杀磨炼的萧齐光顾着不发出声音吵醒她才被她偷袭得逞,只一眨眼就要撑起身来。但魏怀恩压住他的肩膀,从他身下抽出了双腿之后跪坐在他身侧:“不许动。” “主子?您还不睡吗?水镜说……”随着魏怀恩的脸越来越近,萧齐放轻呼吸闭上了嘴巴。昏暗烛光被幔帐隔了八分,他在这柔软的床榻上被她慑住全部心神,静静等待着她的恩赐。 亲吻,拥抱,他已经把这些划归到自己应得的赏赐之中,他本来以为魏怀恩睡过去而沮丧的心此刻振奋地跳着,在她乌发垂落而圈出的空间里难以忽视。 脸庞被一双温软的手抚摸过额头鼻梁,眼角脸颊,她的亲让他无法自控地微微颤抖着,就像梦中的场景一般,让他甚至怀疑这是他的幻想。 气息纠缠,甚至不需要眼睛,他就能通过温度确认她的存在。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臂,他渴望搂住她的身体,让她被压在身下被他索取亲吻。她太慢了,慢得让他疑心这是她又在哪里学会的新花样来折磨他,可是他却无法被这汹涌的洪水般的情感冲走,他被锁链和栏杆死死锁在牢笼中,不得自由,不得解脱,不得逾矩。 他只能等待她的到来。 “萧齐,把衣服脱了吧。”柔软湿濡的唇瓣贴着他的耳廓轻吻,却吐出了让他如坠冰窟的话。 “什么?”萧齐本能揪紧自己的衣襟,挪开了些看向她的眼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说什么?” “把衣服脱了。”她坐直身子,歪了歪脑袋看着他的戒备,丝毫不知道这种话对他而言是怎样的残忍。 萧齐的嘴唇抖动了几次,艰难地说出了那个字眼:“……不。” “为什么?”她总是要问他这种无法回答的问题,甚至双手搭在他紧紧攥着衣襟的手上,像以往每次他不赞同她的时候仍要靠近他一样。 但是这次不能,真的不能。他无暇去想她的用意,只知道拼命维护自己的自尊。居然生出了逃离的念头,一个挺身就站在了地上。 “你去哪?不许走!”她在他犹豫着该说什么告退的时候勾住了他的腰带,明丽的脸庞被烛火照亮,他回头便见她的冷若冰霜。 “萧齐,你是在忤逆我吗?” 一时寂静,萧齐呆愣在原地,维持着被她勾住后腰带半侧身的姿势,全身被她的气势所慑,僵硬不敢动弹。 幔帐中的温柔破碎成粉屑,她的目光扎在他的心里,让他不明所以的心被迫用疼痛明白:别忘了你是谁。 他不敢想自己继续自顾自离开会迎来什么样的后果,嘉柔公主哪里给过谁讨价还价的机会,是他狂妄,是他鲁莽,是他不知所谓。 他跪在地上垂下头颅:“奴才不敢。” 她或许满意了,因为他没再感受到那种令他不寒而栗的危险氛围,但是他也不敢抬头去确认,那犹如当头棒喝的眼神直把他的一切幻想都打碎,也许他早就料到了这一天的来临,此时此刻居然觉得:“终于到了这一天。” 他的主子彻底脱胎换骨,实现了她曾经的憧憬与野心,一步步站到了万人之上。他或许曾经是她的奴才,是她的朋友,是她的盟友,是她的依靠,甚至有那么几个瞬间是她的恋人,可是都结束了,过往到今天为止,她的脆弱和不安已经被她用更有用的权柄安抚,她不再需要他这样的人来安放温柔。 美梦之所以是美梦,是因为梦中人清楚地知道某一刻就是梦醒时分,所以才能够放任自己沉溺其中,假装最后一刻永远都不会到来。 这样到了美梦结束的那一刻,才会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事实。 他没有伤心,也没有不甘,只是有些…… 可惜。 不过这些情绪对一个奴才而言,本来就不重要。她想要的已经不是萧齐,而是一个得力而信任的奴才的皮囊,是他的外在,是他的一部分,但独独不能说那是完整的他。 她不想要他的心魂了,她不在乎了,所以才会用那样的冰冷眼光威胁他,并不关心他是否会被刺伤。 赋予人偶神魂的神女若是要将这一切都收回,人偶便只能听之任之,重新变回无喜无悲的木头,交出自己的尊严,放弃自己的思想,重新学着其他提线木偶一般,只遵照主人的意愿一句一动。 可是肉体麻木,灵魂却清醒着受苦。他曾经得到过,又怎么还能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主子要做什么,奴才不敢忤逆。” 他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膛,右肩上一道刺眼的伤痕随之显露。 衣袖落地,他的手搭在腰带扣上,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停。” 章三十七精诚开金石 她赤足下榻,站在厚实的地毯上微俯下身触碰上他的伤痕:“这是怎么弄的?我不是让你别弄坏这身皮吗?” 萧齐睁开眼睛,凤眸中是破碎一片的光。差一点他就要把自己的残缺都展露在她眼前,现在他想不出回答的话,只想着要如何拖延时间。 她的指甲圆润如贝壳,划过他凸起的伤痕有奇妙的痒意。他要说什么才能让这位已然陌生的主子转移注意力,要如何保全自己的自尊呢? 他不回话,她便问了:“怎么不说?” 她抬起他的下巴,将他的绝望与哀求尽收眼底,好像心上有什么坚硬的外壳被撞了一下,让她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像是隔了层什么,不够痛快,也不够直白。 她以为,萧齐于她而言是和嘉福皇姐豢养的乐人伶人一样的存在,她自觉已经见过男女之间更亲密的接触,自觉可以从萧齐身上得到一样的亲密。她喜欢他的皮囊,也习惯与他亲昵,为什么只是要他脱个衣服而已,就要这么伤心? 她是怎么把他纵容成这样的? 但是,很奇怪,她知道自己在成长,也知道自己改变了很多,可萧齐似乎很难用简单的奴才和男宠定义。她不是因为他的阉人身份而瞧不上他,她曾经和他说过的话都作数。 只不过,萧齐不再是围绕她身边的大总管,她也不是处处掣肘的小公主,如果他们已经没有理由维系这段亲密,她是否应该放他走。 或者说,她要不要把他当作过去的一部分,就这样渐行渐远,回归各自的世界? 他太了解她了,或许人人都说嘉柔公主深不可测,不可揣摩,但在他眼中,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明明白白地写着她的心思。他看出她的犹豫,也看出她的疏离,直觉告诉他,这是他最后的机会,过了今晚,两颗心会彻底分隔,再也不会有此时此刻的心有灵犀。 “怀恩,”他依然这样叫她,如水的情意以眼眸为泉眼将她包裹,最后一次地尝试着冲开她心上名为权欲的封印:“您在问谁呢?萧齐,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奴才?” 他在问真正的魏怀恩,就像多年前一样,和权力争抢她的真实。 他的眼眸闪烁着期待的光芒,不知为何她软了腿脚,坐在了他面前。她不知道他是用比男子多一倍的时间雕琢自己的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按在他赤裸的如玉胸膛上。 光滑,但坚硬。皮肉为锦缎,肌骨作浑铁,却阻隔不了那颗在她掌心下跳动的心。 “扑通,扑通……” 手指收紧,扣住他的肌肉,另一只手划过他的半身,按在他的伤疤上。她听见他的呼吸在她头顶变得粗重,忽然将侧脸贴上他的胸前,感受着他骤然抽气而收紧的肌肉,这是一副充满生机的鲜活身躯,是她的答案。 “萧齐,我在问我的萧齐。”这句话如同一句咒语,让魏怀恩在出口之后便像解开了什么枷锁一样,毫无保留地扑进他的怀里:“告诉我,萧齐,你是怎么伤到的?” 一切突然有了意义,有了触动。她不只是在他的怀中感受到了悲伤和心疼,还发现室中的熏香和他衣服上的味道几乎一样,膝下的地毯是去年他来不及回来而派人送回的北境兽皮,她怎么就在日复一日的勾心斗角中只知道如何向上爬,如何巩固自己的位置,而疏忽了周围的一切? 就连那道疤痕,刚刚见时并不觉得多严重,毕竟他不是活得好好的,行动自如吗?可现在她竟然连多看一眼都不敢,那分明是一道原本深可见骨的砍伤,他该有多疼? “只是在北翟偷袭的时候带着玄羽司的人参加了战场,刀剑无眼,这只是小伤,不碍事。”他跪得直直的,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 伤痕处突然被柔软的唇瓣贴上,他倒抽一口气抓着她的肩膀推开她:“不可……” 她捂住了他的嘴唇,制止了他的话。 “放松,萧齐。”她勾起嘴唇,对他展露了一个温柔缱绻的微笑,甚至让萧齐看到了从不曾在她脸上见到过的媚态。他放松了双手,她慢慢靠近,好像是他拢着她的双肩将她拉到了身前。 她真的长大了。萧齐双眼迷离地想着。 “我只是心疼你……”她移开了手勾住他的后颈,把他向魏怀恩的方向压过来。 他们吻在了一起。 不再是轻描淡写,一触即离,魏怀恩主动分开了唇瓣,舔舐过他的唇峰,在他无所适从地开口换气的时候,探进了他的世界。 “呜……”他激动却恐惧地颤抖着,为从未感受过的欢愉,为不知如何回应的无措,为自己残缺的身体却有了生机的难以置信。 唇舌勾缠,她无师自通,不,只是看过了伶人以口渡酒的场面之后,就将萧齐彻底攫取。他笨拙地追随她的踪迹,却又在她主动勾住他的时候吓得一动不动,败得彻底。他只能抱紧她娇小的身体,让这似是惩罚似是恩赐的焦灼只能许他一人,她是公主也罢,神女也罢,魏怀恩也罢,只要她还要他,那他便要独占她的一切。 魏怀恩的上身在这个令人窒息的怀抱中向后仰去,两人不知那一刻就躺在了长毛地毯上。她的双手摩挲过他的肌肤,带来温暖和麻痒,以及前所未有的悸动。他曲肘撑在她身侧,颤栗着感受她的亲吻,她的触碰,在理智摇摇欲坠之时牢记着不能压到她的长发。 终于她推开他的脸,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傻了吗?”她在笑他。 他悬在她身上,直勾勾地看着她的脸。或者说直勾勾地看着她湿润的唇瓣,点了点头。一个念头告诉他:你要为她擦干净。 但他没有,他用沉默来掩饰自己想要让这点亲吻之后的痕迹留得再久一些,就好像能够霸占她的双唇一样。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亲吻,可是…… “是谁教您的?”他的脑中浮现不好的猜想,想起收集到的嘉福公主豢养男宠的情报,想起魏怀恩与那位皇姐关系不错,心弦紧绷着问出了这个逾越的问题。 “不不不,您不必回答我,是萧齐僭越了……”他突然摇头,因为他只是设想了一下就绝望地发现他无法接受他有了其他人的答案。因为他知道她没有再宠幸公主府中的哪个内侍,她只会拥有一个,健全的,比他还会讨好的男人。 他怎么敢问这种问题。 “没有别人,是我自己想到的,不可以吗?”心有灵犀的是两个人,他能看透她,她自然也能猜到他的想法。 萧齐睁大眼睛贴住了她:“没有别人?”他想要再度从她这里确认。 “没有。”魏怀恩解开他碍事的纱帽,也把他的黑发打散,捏着他的耳垂问道:“你该知道我常去嘉福皇姐的宴会吧?看多了也就会了。不过我记得你曾经差点被她……你若是恨她,我不会拦着你的。” “恨?为什么要恨她?”萧齐被她只有他一人的喜悦咋昏了头脑,眨了眨眼睛不解地把问题抛回给她。 “她差点就杀了你啊,要不是我救了你,你可能早就没了!”她很看不得他这副傻愣的样子,明明长着一张连她都羡慕的面皮,怎么能做出这种憨憨的表情。 他眯着眼笑了,像一只餍足的狐狸:“对,所以我不会恨她,因为我在遇见了您之后才是活着。” 肉麻。 魏怀恩虽然因为他的回答松了口气,但也受不了他的腻乎,手上使劲把他推开些许:“够了够了,少说这种话哄我。”类似的话她听过太多了,那些想要做她入幕之宾的才俊说得比他还好听,却只有他让她心旌摇曳,难以当作寻常。 “怀恩……”他不起来,侧头枕在她肩膀前低着声音说:“我很想你。”让我再抱一会,行不行? “去床上去床上,今晚本公主允许你陪我一起睡。”她蹭了蹭他的发顶,看见他的长腿都伸出了地毯。 他得了允许,才想拢上衣襟抱她起来,却被她按住了双手。 “干嘛要穿上?难道这屋里冷着你了?”她又把温热的掌心按在了他的腰腹上。 “不,不是……”是不冷,甚至有些热,但是这不是问题所在啊? “那就这样,走吧。”她向他张开双臂,等他把他抱到近在咫尺的床榻上。 最后他红着耳根妥协了,由着她抱着被子枕在他身上听他讲在北境的见闻。 他想要挑着好玩的部分哄她睡觉,但她总能揪着他的线索牵出他想掠过的腥风血雨。这些倒是无妨,只是在回忆起受伤那夜的风雪时,免不得为死伤的同袍叹息一声。 他是阉人不假,连带着他掌控的玄羽司都在军营中遭人指点。但是他在那里明白了于太傅曾经劝诫魏怀恩的那些话,即使身在鬼蜮,他也不能做蝇营狗苟的奸人。如果没有他们的震慑,将士们的冬衣不会早早就从州府中运来,更不会在最艰难的冬日里得到本来就在军需份例里的冻伤药膏。 在那里他明白了魏怀恩一定要筹备玄羽司的原因,门阀和士林如同幢幢高楼,迫近天听的时候却遮挡了万千百姓的阳光。你贪一分,我赖一点,不断为自己的阵营添砖加瓦,也让人间世道明暗不同。 所以玄羽司即使是行走在暗影之中的鹰犬,却是对付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的尖刀。论道理,论规矩,无论是将士们还是百姓们,甚至是没有背景的小官员们,都无法从那些人手中拿到自己应得的公理,所以即使不被尊重,他也欣然愿意为了魏怀恩和无数人的期待,把阴谋作为光明的背面补齐。 他把这些想法都告诉了魏怀恩。 “你做得很好。”他也从她口中得到了自己期待的认可。这比什么赏赐都要重要。 他没有被时光和权力夺走魏怀恩,甚至能够得到真正的亲吻和相拥入眠的机会。他甚至在快要入眠之时挣扎着睁开眼睛确认这不是一场受伤濒死的梦,他的主子真切地在他怀中沉睡。 章三十八知人知面 但是人吧,很难对自己有一个非常清晰的认知。如果不被其他人提醒或是自己去照镜子,就连脸上会沾到脏东西的小事都浑然不觉。 萧齐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睡相不好。 初入宫的时候,因为伤口疼痛,睡在一张床上的内侍们即使在睡梦中都会挥舞手臂,或是被伤口疼醒,所以那时候,萧齐只知道其他人经常把他撞醒。 后来他也常常如此解释与其他内侍混睡的时候,第二天早上起来移了位置的奇怪。况且日日当差,大家都累得沾枕就睡,从没有人计较过到底是谁不老实。 再到他位置够高,能够拥有自己的卧房的时候,更没有人会告诉他。 身为玄羽司副司使,出任务的时候下属不敢对上司的睡相指手画脚,那么在军营里的时候呢?那些不拘小节又习惯性看不起这些鹰犬的军士总不会惯着他了吧? 但是他们的毛病比他还大,萧齐常常睡到半夜就再难在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入睡,反而更让他确定自己的睡相和他所有刻进骨髓的行止礼仪一样,简直是无懈可击。 萧副使的内里或许有无法根除的自卑,但他对自己的外在相当自信。 自信的萧副使躺在魏怀恩身侧,放松地睡了回京之后第一个好觉。 然后魏怀恩半夜就被热醒了。 困哪,太困了,虽然热得冒汗,魏怀恩还是睡睡醒醒好几次才终于受不了了,想把被子踹开。 踹了一脚,没踹动。 再踹,踹到了一条压在她被子上的大腿。 烛台熄灭了,帐幔里一团黑暗,魏怀恩热得发急,好不容易才把右手从腰侧的空隙伸出了快要把她缠死的被子,摸索了一番之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萧齐根本就没盖被子! 他睡惯了冷屋子,这满屋的地龙和软枕高床让他不盖被子都嫌热,睡着之后就把魏怀恩盖在他们两个人身上的大被子翻身迭在了魏怀恩身上,被包成蚕蛹的她腰上缠着他的手臂,双腿被他半压着,他的脸还贴在她颈侧呼呼喷着热气,不断给蒸笼加温。在这么下去,她连头发都要湿得打绺了。 魏怀恩越清醒,就越觉得憋气,奈何他睡得沉,根本察觉不到她的反抗,自顾自睡得香。 又出了一身汗之后,魏怀恩终于从他的长手长脚底下解脱了出来,连被子都湿了一层,被她掀开推到床角,里衣干脆脱了,穿着肚兜和中裤好好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还没等她翻个身接着睡,怀里没有了“蚕蛹”的萧齐本能地往热源旁边靠,又捞住了魏怀恩。 他可以不盖被子,但是必须骑着。 而且魏怀恩裸露的脊背触手生温,贴在胸膛软得不像话,萧齐抱得比刚刚还紧,一只手顺着腰侧就滑进了衣料之间,箍住了她的腰腹。 魏怀恩吓得一动不动,抱着双臂压在胸前生怕他要继续向上,几乎疑心身后的人已经醒过来。但是他抱住她之后就没再有动作,分明还在梦里,气得想转头把他弄醒。 刚一转头,头发被拉扯的疼痛让她“哎哟”了一声,又躺了回去。也不知道萧齐是梦话还是半梦半醒,头凑得更近,呢喃着她的名字,似乎是安抚:“怀恩……怀恩……” 睡前萧齐被魏怀恩要求只穿着中裤,放弃念头的魏怀恩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这个姿势的暧昧和亲昵。他的皮肤比她的温度低一些,倒是让她觉得舒适。似乎有什么不对,似乎应该停止,似乎应该离开,但是因为她知道身后的人是萧齐,一切又都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肩后感觉到的伤痕让她的心柔软了下来,既然已经破例,她就没有理由再去纠结。 罢了。她放松下来,顺着安神香的气息沉入了安详睡梦。 “殿下,该醒了……”水镜没见过魏怀恩睡到日上叁竿还不起床的时候,但再不妆扮起来,就要误了荣王那里的时辰了。她推开殿门进来,毫无察觉地走到床边拉开帐幔。 “啊?”她惊呼一声,忙落下帘子推开好几步才站稳,这时才看见榻边的另一双黑靴。荒唐,太荒唐了,她咬了咬牙,还是先走回门口让端着水盆和洗漱用具的宫人们先离开,然后四下张望了一下确认庭院里再无他人,这才阖上殿门,深吸了一口气重新走过来。 萧齐听见动静先睁开了眼睛,肌肤相贴的前胸已经出了一层汗,但更让他震惊的是他的手正在魏怀恩的衣衫下扣着她的腰,甚至只要再向上半个手掌的距离就是大逆不道。他慌忙撑起身子,抽出手来站在了床下,也顾不上水镜那边如何反应,忙着寻找昨晚被魏怀恩扔在地毯上的发簪和衣服。 魏怀恩也是很久没有睡得这样熟,即使在她习惯醒来的时间又睁开了眼睛,还是没抵挡住诱惑又来了一觉。在萧齐把右臂从她腰下抽出来的时候,她揉了揉眼睛,不太适应光线,眯着眼睛坐起来问:“萧齐,什么时辰了?” 萧齐正在穿靴子,还没说话,冷眼立在不远处的水镜一边盯着萧齐,一边抢先一步回答道:“辰时过半了,殿下,再不整理就要误了时辰了。” “什么时辰?今日有什么事?”她没清醒,连说话声都哑着,倒是让萧齐暂时忘记了此刻的窘迫,又想起她睡在他怀里的温软来。 水镜撞开衣衫不整的萧齐,走到窗前把想要从帐幔里探出头的魏怀恩按坐回去:“殿下清醒些吧,再荒唐也不该忘了荣王的宴会啊。”然后又面色不善地转过头看向抻着衣衫上褶皱的萧齐:“萧副使,您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这是在赶人了,但是萧齐自知理亏,望了望魏怀恩的身影,什么也没说便先行离开了。 等他走了,水镜才把帐幔挂起来,双手交握着审视着魏怀恩和床上的乱七八糟。她真是生气,原本以为主子就算是不急于婚事,也是有大把的少年郎可以暂做贴心人,可是怎么能是萧齐? 怎么能只有萧齐才能入主子的眼? 于是她把压在心里多年的话一吐为快:“主子,您若是真想宠幸谁,水镜都会为你寻来。可是您不该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萧齐身上啊,他……他怎么能够是被您放在眼里的人呢?难道阮雁公子,上官大人,还有门客里的那几位,全都入不了您的眼吗?萧齐就是个废人啊!” “水镜!”魏怀恩罕见地对水镜皱起了眉头,“不许你这样说他。” 水镜跪在地上倔强地梗着脖子,哪怕知道她不愿听也要把话讲完:“萧齐就是配不上主子的垂青,您要赏他金银,赏他地位都可以,唯独不能让他玷污了您!”她含着眼泪跪行过来抓住了魏怀恩的双手,怆然道:“皇后娘娘和我娘一直嘱咐我要好好照顾您长大,让您开心,让您舒心。您要做的事水镜从没有说一个不字,因为只要是您要的东西,就都应该是您的,哪怕您要做女皇,水镜也会尽全力帮您。可是您是公主啊,是皇后娘娘千娇万宠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公主啊,您该有最好的人生,您该拥有世界上最好的男子来相配,为什么您要轻贱自己,去亲近一个阉人呢?” 她的眼泪滴在床上洇出晕影,满眼的泪水如同镜子一样映照着无措的魏怀恩。因为魏怀恩想起了很小的时候,水镜被赐名的原因。她原本是那样爱哭的小姑娘,却因为责任和嘱托而在这么多年里再也没有露出脆弱。她捂住眼睛,抽泣了一会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继续说:“都怪我,怪我没在一开始就阻止主子,我不该给那无耻之徒可乘之机,让他在您丧兄的时候蛊惑了您。但是主子,到此为止吧,您的人生不该和这种人扯上关系!” “水镜姐姐,你听我说好不好?”魏怀恩起身下床拉起了水镜,抱住她靠在她肩上:“你为我好,我都知道。但是我喜欢萧齐不是因为不懂事,也不是被他骗了。他只是很好,也很听话,他不会做我不喜欢的事,也不会把我的东西当成是他的,更不会忤逆我,欺瞒我,甚至用孩子夺我的权。既然我不需要子嗣,那么他哪里又比我们见过的那些伪君子差了呢?” “可是您要的这些,像嘉福公主一般养几个在府上一样能得到。”水镜用手梳理着她的长发,不赞同道。 “但我要的是真心啊,”魏怀恩站直了与她平视,在阳光中眯眼笑着,自信而得意:“皇姐只要享乐,自然从不在乎那些人的真心,腻烦了就换。可我要是选了别人,怎么可能不付出就能得到他的心呢?你知道我的,我从来自私,谁都别想觊觎我的东西。普天之下,我想不出谁能让我放心留在身边,而不用担心他会背叛,除了萧齐,因为他也是我的东西,是不是?” “可是……”水镜还要再劝,但魏怀恩眨眨眼,猜到了她想说的话。 “没有又不会影响什么,”她压低声音凑近水镜的耳边,“皇姐试过那么多人,不也还是说只有她身边的青云最能让她满意吗?青云不也是阉人,大不了我让萧齐去讨教一番……” “罢了罢了。”水镜叹了口气,摸了摸魏怀恩有些蓬乱的发顶,终于妥协。魏怀恩见她点头了,小猫似的在她脸侧蹭了蹭:“就知道水镜姐姐最明白我。” “我什么时候能做殿下的主了?”水镜含着笑意拍了拍她的后背,拉她到了妆镜前:“该梳妆了,殿下,再耽搁就真迟了。” 宫人鱼贯而入,各司其职地为魏怀恩妆扮,她又清冷了下来,变回了目光淡然,不可忤视的摄政公主。 或许真的只有萧齐才能让她做回那个天真无邪,可以毫无顾忌撒娇耍赖的无忧无虑的魏怀恩。水镜悄悄出门,走到换了一身衣服回来的萧齐面前。 章三十九欲念乱局 他确实生了一副鹤立鸡群的好皮相。即使水镜带着深宫中人最挑剔的眼光看过去,也无法从他身上挑出一丝毛病。 身量颀长却不似阉人的消瘦,在外的历练和见识让他的气质褪去了阴鸷狡诈和谨小慎微,变得坦荡大气,傲骨卓然。哪怕独自立在清冷廊下,一身厚重,也不减他风姿,更不减身上的威势与疏离。 他很像魏怀恩了,水镜甚至要想不起来他曾经是怎样,有些变化每日发生,但只有在偶然的一日才会发现竟然已经颠覆了所有印象。 水镜甚至有些妒忌他,因为她无可奈何地承认,魏怀恩的偏爱回报丰厚,让萧齐哪怕以一个阉人的身份,都能担得起男宠的身份。她已经无法再插手他们之间的关系了,因为萧齐拥有的东西,和她不一样,也羡慕不来。 就像是一段曾经掩埋在宫墙缝隙之中的影子,被重塑了骨骼,点化了神魂,生生造出了一个只为魏怀恩而生而死的傀儡活偶,两人之间是一望即知的相似相仿,连体共生。 他们之间应该有着一段看不见的丝线相互连接,让内敛者生动,让乖张者沉静,让两颗心相隔千里时也能同频跳动,想你所想,见我所见,让他们时刻都想要腻在一处,时刻都能察觉到彼此的存在。 绝对的信任,绝对的恋慕,绝对的偏爱,绝对的默契。 所有的感情如美酒,被窖藏在心底慢慢发酵,在昨夜终于酿成,发出醉人的香气,让人浅尝辄醉。 水镜敛目让开了殿门,对着萧齐说:“还不进去吗?” 萧齐到此才松了口气,点头对水镜致意:“谢水镜姑姑成全。” “不是我。”她摇头,“是殿下承认了你。做奴才的,只求殿下欢心,旁的都不重要。” “殿下是怎么说的?”萧齐听见她的话,快要迈进门槛的腿又收了回来,想听听何为“承认”。 水镜却伸了个懒腰,摆摆手往外走去:“想知道就问殿下去,别让殿下误了出发的时辰。” 殿下早就不是小姑娘了,她也应该放松些,况且现在也算多了一个能够为殿下操心的人。也不对,水镜回过头看着萧齐的袍角消失在门里,然后宫人们又空着手面面相觑地出来,摇头轻笑了一声。 萧齐哪里是一朝一夕的经营,真要说起来,从殿下把萧齐留在身边,还让她教他各种事务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为这一天的到来做准备。 清了清嗓子说道:“不许多嘴殿下的事,听清了吗?” “是。”宫人们立刻收敛了各异的神色,已经猜到了萧齐在这府中的身份。不过即使没有今早上这一出,萧齐在殿下眼前的地位也不用多说,只是这层窗户纸到了今日终于捅破,竟然有种尘埃落定之感。 明丰缀在队尾,拍了拍和他一起从东宫被调到公主府的同伴:“诶,我说什么了,十两银子什么时候给我?可别赖账啊。” “嘁,看你得意的,回去就给回去就给,以后你师父给了好处,也别忘了咱啊。” “好说好说。”明丰还是那张娃娃脸,一脸喜悦。 师父真牛! 虽然萧齐赶走了宫人们,亲力亲为服侍魏怀恩梳妆,可是只得到了她的几声漫不经心的“哼”。 正月里朝廷封印,各处衙门都歇年假,萧齐这趟北境之行的要紧事务早就已经通过快马传回了京城,无事可做的他虽然捉摸不透魏怀恩的想法,但还是抿着嘴唇跟着她上了马车,显然打算今日寸步不离。 魏怀恩终于正眼瞧了他一眼,裹着黑狐裘的她探出手来,不轻不重地戳了一下同样穿着黑披风的萧齐:“说话啊,怎么不说了?” “奴才以为您不愿听……”虽然马车中点着暖炉,萧齐还是伸手把她的手包裹住,送回狐裘中。 “呵,我哪有萧大人一夜好眠的精气神,差点连午宴都要错过呢。”魏怀恩虽然在水镜面前对萧齐极其维护,可是真看见他神采奕奕的样子就难免计较昨晚被热醒的不忿。他倒是睡得好,却连累她丢人又糟心。 “昨夜您没休息好吗?”萧齐听得出她的不满,只可惜回想起来,只能记住她的亲吻,和温香软玉贴在胸前,抱在怀中的触感。好像他真的一夜好眠,回忆着回忆着就能让他耳根泛红,不敢看她。 “我没休息好?”魏怀恩被这轻描淡写的形容给气笑了,很多年不曾和谁斗嘴,但想嘲讽谁是轻而易举:“萧大人这话太轻巧了,休息总该是什么都不需做吧,谁先用被子把我裹成了长枕压着,然后又硬要贴上来抱着我……你干嘛?你睡相那么差还不许本宫说了吗?” 魏怀恩推开想要坐近阻止她继续往下说的萧齐,但是外面正经过闹市,魏怀恩的声音又因为情绪上来越来越大,虽然萧齐自知理亏,可还是因为脸皮薄怕她的话传出去。 “主子,别说了,奴才知错了。”萧齐跪坐在马车里低声告饶:“有什么事,您回府再罚,奴才绝无怨言。” “哪里的话?我这样疼你喜欢你,怎么舍得罚你呀?”魏怀恩也从矮凳上下来,坐在厚厚的毯子上抚摸着萧齐的侧脸,让他低头撞进她满眼的柔光中。 “主子……”他听见她终于说出了“喜欢”那两个字,喜不自胜地按着她的手背,想要俯身吻住开开合合的唇瓣。 然后他就听见她一字一顿地说出最严厉的“惩罚”。 “萧大人还是自己回卧房睡吧,本宫还是要好好睡觉的。” “不,别这样。”萧齐急了,他以为这是他们之间的新开始,怎么能就这样结束呢?“主子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发誓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了!”他抓着她的手腕收在怀里,认真地表着忠心。 “看你表现吧。”她发现了逗弄萧齐的乐趣,这个人在外严整肃容,在她面前居然还是数年如一日的呆愣,竟然连调情的玩笑都分不出真假。 这样也好,有他在,今天的局做起来也更容易一些。 各自坐回了位置,魏怀恩垂下眼睫看向车帘,在萧齐看不到的地方,圆圆的杏子眼中娇憨褪尽,溢满了阴谋算计。 抵达荣王府后,魏怀恩一行人与宾客见礼寒暄之后,自然被引入暖阁中稍待,只等宴席开始。 端王亲子,皇长孙魏安星快满两岁,正是玉雪可爱的时候。端王妃抱着他和魏怀恩与魏怀宁说话,不一会他就要下来自己站着四处摸索,端王妃便叫了随侍望楼过来跟着小郡王。 端王和主人公荣王坐在窗边下棋,魏安星看了一眼觉得无甚意思,又转回了娘亲身边。魏怀恩手腕上的玉珠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举起手发现只能拍到魏怀恩的裙子,许是因为记得前不久除夕宫宴上一面之缘的小姑姑,胆大地揪着魏怀恩的衣摆手脚并用地往她腿上爬,非要摸到她的珠串不可。 “哟,小皮猴怎么往我身上来了?”魏怀恩并不在意被弄脏的裙摆,伸手把魏安星抱了起来让他站在自己的大腿上。发现他的注意力全在她的珠串上,大方地脱下来递到他手里。“想要啊,就送你了。” 魏安星十分高兴,也不知道端王妃私下是如何教导的,竟然搂着魏怀恩的脖子亲了一口她的脸,用小奶音说:“姑姑好。” “哈哈哈,嘴真甜啊。”魏怀恩抱着小侄子,交给了走上前来的望楼,魏安星还有些依依不舍。但是端王妃脸上一闪而过的紧绷和端王好似不经意望过来的一眼都没有逃过魏怀恩的眼睛。 魏怀恩倒是理解他们的心情,只是她没那么狠毒,要把恩怨计较在稚子身上。这段小插曲风平浪静地揭过,很快就有宫人提醒,该开宴了。 萧齐在玄羽司的差事已经人尽皆知,此时他已经不适宜再跟在魏怀恩身边服侍,于是在进门之前魏怀恩就交待他迟些下车,只当是来贺喜的宾客便好。 没了魏怀恩在身边,他也不喜欢和所谓的同僚寒暄。他身上的任何一件差事要是不小心说漏了嘴都是千人万人的干系,哪怕官员们准备了一肚子的套话想要撬开他的嘴漏出那么一点风声,也因为抓不到他的人影而恹恹作罢。 但他没想到,那位跟在魏怀宁身边的内侍青云在湖心亭找到了他,在他想要撵人的时候先行开口:“是嘉柔殿下派我来的。” 萧齐听得头晕脑胀,面红耳赤,青云却越说越兴奋,好似想起了什么愉快的记忆一样恨不得把所有都尽数教予他。有些内容过于精彩,让萧齐不得不转身走到亭外被冷风吹一吹脸上的热气才能平静消化听见的一切。 青云跟他出来站在廊桥上,他们同时看见几人站在远处湖边,一人似乎要从另一人怀中抢夺什么,却在那人闪身躲开的时候没稳住,直接冲进了冰冷湖中。 萧齐瞳孔骤缩,方寸大乱地朝着出事的方向奔去,绝无可能认错,落水的人是魏怀恩! 章四十毒藤绕指柔 故事要从太子发丧开始说起。 端王此人并不高明,也气量狭窄,对端王妃裴怡来说他虽然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夫君,却经受不住门客幕僚多年如一日的出谋划策,一直在与魏怀恩做对。 这也不能怪他满心满眼都是那至高无上的位置,试问哪一位皇子龙孙,甚至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臣王爷们,谁会不对那位置心动呢?从前有太子在前面挡着,端王虽然听从定远侯严维光的计策,几次叁番下死手,但他到底还有些自知之明,严维光死后,他也安心在府上平静了一段时间。 他知道定远侯不在,凭他很难去和太子和魏怀恩抗衡,所以给魏怀恩使绊子也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不愿简单认输。但在太子薨逝的消息公布之后,他的心思就又开始蠢蠢欲动。太子占尽天时地利,他技不如人无话可说,但是荣王年岁尚小,生母身份不高,凭什么也被父皇默许下场,和他来争抢。 不甘不忿,气怒难平,他早就知道君父见不上他,但是如果他是唯一的选择呢? 他没把失去胞兄的魏怀恩当作对手,却垂涎她的势力。如果能够把魏怀恩拉进自己的阵营,甚至不用他出手,魏怀恩就能轻松把荣王打压到土里。 望楼献计说:“奴才或能解王爷心头忧虑。” 端王自己若是要和魏怀恩修复关系,一朝一夕之间绝不可能,魏怀恩甚至还会直接去助力荣王。可是有魏安星在,便成为了一个变数。朝中不乏有因为皇长孙而暗暗同意推端王上位的大臣,原因无他,永和帝身体康健,还有多年才会退位,与其说选端王,不如说是在选魏安星。 一个不满两岁的奶娃娃,身上却是无限的未来和希望。 如果魏安星亲近魏怀恩,且在荣王的府上中了算计呢? 望楼跪在地上挨了端王掷来的砚台,额角鲜血流下,却还是毕恭毕敬地把话说完:“王爷息怒,奴才绝对没有伤害小主子的胆量。冬日烧炭若不通风,人吸入过多便会无知无觉晕厥致死。到时候,奴才会把小殿下藏在通风处,再隔绝暖阁风口。等到嘉柔殿下也到暖阁休息之后,趁她将近昏迷的时候进去,把睡着的小主子后殿抱出来,诬陷嘉柔殿下暗害小主子。 嘉柔殿下被新风一吹一定会猜出问题所在,还会救人心切和奴才抢夺小主子往外走,除了暖阁处处都是证人,一定会看见奴才和嘉柔殿下的争执。 然后王爷秉公查明实情,还嘉柔殿下清白,再重重感谢她救回小主子的恩情,一定能让王爷和嘉柔殿下冰释前嫌,兄妹齐心。而密室烧炭的糊涂账大可以暗里推给荣王,到时一箭双雕,王爷坐收渔利。” 端王阴冷地看着这个言语中要将魏安星置于险境的内侍,书房中气氛凝滞,换了其他人早就要伏地求饶,但望楼虽然满脸鲜血,依然脊背端直地跪着,似乎胸有成竹一般,只等端王想通。 “此计不要告知王妃。”端王最终还是坐回了椅子上,同意了这个计划。 他虽然疼爱亲子,可能在毫不费力的时候交换夺嫡路上决定性的利益,他还是妥协让步了。甚至还为了要裴怡面对魏安星昏睡的真实急迫,选择了隐瞒。 “是,奴才一定不会辜负王爷所托,定会尽心保护好小主子。”望楼缓缓吐出一口气,行礼后离开了书房。 他故意在裴怡散步的必经之路上的角落等待,在裴怡路过的时候假装不小心撞见,然后连忙以袖掩面躲到一旁。 裴怡自然看见了他脸上的血迹,甚至亲自过来拉开他的袖子关切地问:“可是王爷不顺心,拿你出气了?” 他做这种事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完全摸透了要如何利用裴怡的菩萨心肠,让她对自己上心。 “不是,王妃莫要胡乱猜测,是奴才急着办差,不小心撞到……”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在算计之内,先是下意识点头,又连忙欲盖弥彰地使劲摇头,再把袖口从裴怡手中抽出来,故作紧张地退后半步意图逃离。 “别撒谎了,”裴怡就像毫无防备的家兔,连步入望楼的连环陷阱之中都无从察觉,她一伸手抓住了望楼故意没躲开的胳膊,拉着他往自己的院中走。“王爷的脾气我又不是不知道,劝过他那么多次,还是要乱扔东西砸人。你也是,这么多年还不知道躲着点,破相了可怎么办?” 望楼被她按坐在小榻上,府里只有她一位女主子,让她从来都不需要拘谨规矩。 “兰心,把药箱拿来。”裴怡用干净棉布沾了水,小心地把望楼脸上的血污擦干净,很轻很柔,也很认真,所以她看不见棉布之下望楼眼中藏不住的痴迷。 她的温柔与善良对他们这些下人一视同仁,但是望楼却在其中发现了不同。她不会为了他们而去斥责端王和魏安星,因为亲疏有别,疏不间亲。他虽然相信裴怡不是因为地位高低而假惺惺地对他们这些下人仁慈宽厚,如姐如母,可是被他们一家人明明白白地排斥在外的感觉让他无法不去羡慕去嫉妒,去憎恨那个脑中空空却忝居高位的男人。 如果他是端王,他能给她的一定更多更好。他也想得到她的偏爱,得到她没有理由的偏袒。 想要贴近,他便成为了她的内侍,借着照顾小主子的名义随时能够见到她。想要温柔,他就故意在端王盛怒的时候出现,受了伤之后再让她瞧见。 但是他想要的越来越多了,他想要她不再对那个男人微笑,想要她夫妻离心,想要她恩断义绝,想要她只能依靠他。他知道自己再气恨也无法与端王比较,但他可以一点一点腐蚀他们之间的情意,直到裴怡再也不会……只是听到端王的脚步声就满心欢喜地冲出院门。 伤口很快就被她处理好,裴怡满意地点点头:“好了,我这手艺也算是以前为王爷包扎多了才练出来的,看来还不生疏。今天你不必去看护星儿了,回去好生歇歇,不要沾水。” 他没有理由再留在她身边了。 望楼走到她看不到的阴暗处,回头望了她一眼。 很快的,他很快就可以有理由长久地留在她身边了。 她那样疼爱他们的孩子,如果她知道端王有意欺瞒她让星儿犯险,她会怎样呢? 他慢慢离开,如同一株寄生在乔木上的毒藤,满心盘算着如何独占。为此不惜让她身边无人可依。 落水的场面如何混乱暂且不提,只说望楼故意耽搁了一会才让魏怀恩抢走了已经吸入毒气的魏安星,又在拉扯着到湖边吹风的时候对魏怀恩的落水冷眼旁观。他真正的计划掩藏在波涛之下,既要让裴怡因为心疼星儿而对端王生怨,又要让端王拉拢魏怀恩的想法因为她的意外落水而勉强。 最好能让端王竹篮打水一场空,两边都讨不得好,到那时内外交困,他不信暴脾气的端王还能维持形象多久。 果然,得到消息匆匆赶过来的裴怡跑在最前面,看到昏睡不醒的星儿当场心碎恸哭,连站立都要兰心扶着。端王与望楼交换了一个眼神,便装作焦心又不得不主持大局的兄长模样,先让荣王去安抚宾客,再让侍从速去请太医来看顾昏迷的魏怀恩和魏安星,一切事宜先等两人醒来之后再做打算。 太医到得很快,裴怡不能去近前,端王也不在房内,所有的焦急和怨气便只能对着望楼发泄。 望楼跪在她身前,哪怕肩头被她捶打得生疼,也甘之如饴。 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内,现在裴怡下手越重,他就越能在之后得到她的愧疚。那也是一种偏爱,她迟早会因为这一点点的改变而被他挤进她的心中,补上端王的位置。 打吧,打吧。他佯装受不住疼,抱着她的腰求饶。 实则借机把脸埋在她身上一瞬,只为了嗅闻她的味道。 魏怀恩来之前就得到风声,知道一定会有阴谋诡计在等着她。但是时至今日,她猜也能猜出这场局绝不会威胁她的性命,只是一方要她这个公主站队。所以她毫无畏惧,就当是一场冒险,她也想看看还能有什么新花样。 要是被她一眼识破,可就不好玩了。 不过她也不是全无准备,只要有萧齐在,她就能放心大胆地亲身入局。 只不过她想到了端王,想到了荣王,却不知道有望楼黄雀在后。本就因为吸了毒气跌跌撞撞,冲进冰湖之后更是因为缺氧彻底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她识别出了熟悉的帐幔,看来是已经回到了公主府。 “您醒了?”耳边传来萧齐压抑着喜悦的声音,她想转头,才发觉身上无力。 “嗯……”她的声音因为高热干涩得可怕,萧齐伸手试了试她额上的温度,又把被子给她裹紧了些。 “您什么都不必操心,一切有奴才解决。”他端过来一碗药,舀起一勺小心吹凉之后送到她唇边:“怀恩,先喝药吧。” ———————————— 随机抽取一对副cp完成be指标 厉空-孟可舒还是望楼-裴怡呢? 嘻嘻嘻这是个问题 章四十一纵恶翻乾坤 魏怀恩的脑袋因为发热而昏昏沉沉,倒是比清醒时候乖巧许多。当然也因为萧齐是她足够信任的人,便乖乖开口就着他的手喝药。 苦药没人喜欢喝,往常魏怀恩生病的时候,只要还有力气自己起来,就一定会豪迈地屏住呼吸一饮而尽。长痛不如短痛,只要忍过一时她就能赶紧吃点甜的蜜饯糕点遮掩住从舌根往上泛的苦味。 但是发热带来的浑身发冷让她只想躺在被窝里一动不动,那就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让舌尖的苦涩持续得尤为漫长。好几次她试图让萧齐停一停,先让她吃点什么缓一缓。可每次她要说话的时候,萧齐好像故意没看见一样,不由分说地把药汤送到她嘴边。 再是因为昏沉而迟钝的脑子这时候也该发现萧齐的不同寻常了,终于把满满一碗的苦药汤咽进了肚子里,苦得直皱眉的魏怀恩转转脑袋,失望地发现床边小案上除了为她擦汗的棉布、水盆和空碗之外,什么都没有。 屋子里只有萧齐和她两个人,水镜都不知去向。 问萧齐要甜汤或者蜜饯?魏怀恩看了看他在烛光中棱角分明的冷脸,有点心虚,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抹不开面子,似乎承认怕苦是一件不坚强的事情。 但是为什么呢?萧齐一直都会事无巨细地把她身边的事情桩桩件件地安排得妥妥当当,不应该什么都不准备的啊? 萧齐在她喝完药之后就沉默地坐在她床边,不说话也不看她,眸光沉沉不知道在想什么。可惜魏怀恩分不出精力揣测他,目前有限的心眼只能用来解决面子和里子问题。 烧得滚烫的手犹豫着从被子中钻出一点点,戳了戳他的腿侧:“萧齐,我想喝水。” 喝水总可以了吧,谁还不需要喝水了? 萧齐终于转头看了她一眼,沉默地起身提着茶壶过来,直接倒进了空了的药碗里,还要用勺子喂她。 魏怀恩这下表情彻底生动起来,一边往里挪动一边摇头抗拒道:“你为什么不能换个碗?杯子,杯子也行啊?你故意的是不是?水镜呢?让她来。” 萧齐再度起身,把混了药的水倒进了花盆里,回来继续。 “水镜今晚大概回不来,因为您落水和小郡王昏迷的事情,今上召了有关人等进宫询问,现在宫门已经落锁,水镜明早才会回来。”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念经一样让魏怀恩想闭眼。 “哦,那就好。”水镜当时也和她一样察觉了屋里空气不对,本来这种局根本不会让她有伤,只是因为她急着救魏安星才不小心冲进水里。不过有水镜在,真相或许已经水落石出了,她安心等着消息就好。 “您没有什么要同我说的吗?”看她闭上眼睛又要睡,萧齐俯下身压抑着翻滚的情绪问出了这句话。“这样冷的天,要是我不在附近,您怎么只会是身感风寒的结果?今日午宴是不是您早就猜到了会出事,是不是水镜也知道?所以你们轻描淡写,所以你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所以我就什么都不应该知道?” “你知道这些做什么?”魏怀恩不太明白。“我就是在等他们动手啊,而且我带上你就是为了保险,落水只是我不小心而已,你想知道什么明天等水镜回来问她好了,我要睡了。” “魏怀恩,我不是在无理取闹!”萧齐这回是真的忧心又生气,按他的性子在看着魏怀恩上岸之后昏迷不醒的样子时就已经在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她。但他想要去玄羽司调人把在场之人统统带回去审问的时候,水镜却告诉他这些都是殿下的计划,让他不用参与,让他回去等消息就好。 就好像他什么都不配知道,事前是糊涂虫,事后是碍事精,连想要为她做一些事的好心和担心都是错。那他去玄羽司的意义是什么,那他不辞辛劳辗转南北为她探查消息是为了什么? 原来他还是不配成为她计划的一份子,原来他还是除了做玩物之外,一无是处。 可惜魏怀恩并不知道他心中的失落与纠结,只以为他是因为她生病而忧心使然。她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哄劝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只是我也不知道午宴到底是什么样的计谋,只能猜到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把我牵扯进去,但是又不会真的把我怎么样。所以我越没有防备,他们就越松懈。再说了,要是告诉你,他们今天不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下次再来可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们虽然不会伤害我,可万一有人狗急跳墙要伤害你们呢?” “您总是这么多道理,”他似乎平复了情绪,握她的手塞回被子中,“我从来都说不过您,但是养病这件事您总该听话。太医说叁天之内都要卧床休养,即使烧退了也不能吹风受寒,不然病情反复留下病根就不好了。睡吧,奴才陪着你呢。” 魏怀恩此时无心分辨他是不是真的接受了她的解释,只见他面上一派安然,就放松了心思,闭上了眼睛:“好,那你也陪我躺着吧,这样暖和。” 待她呼吸平缓之后,萧齐才在她额角落下一吻,又在她身边摆了枕头防止被子散了热气,然后轻手轻脚地落下帐幔,穿戴好御寒的外衣之后,走出了殿门。 门外明丰等待许久,见他出来提着灯笼迎上去:“师父,都已经按照您说的准备好了” 萧齐点点头:“留个人去看护主子。” “是,师父。” 夜冷霜浓,提着朱红灯笼走在黑暗中的萧齐再无面对魏怀恩时的温柔缱绻,而像是游荡在人间的恶鬼,一步步踏向血肉地狱。他不打算再被魏怀恩当成一个平平无奇的棋子了,玄羽司本就是暗探春秋,私断忠奸之地,只是因为魏怀恩的期待,他才在她面前表现得清风朗月,不奸不恶。 可是在玄羽司之中,他是那个一手奠定诏狱血腥基调的恶人,是任何一个被玄羽司盯上的人最不愿意面对的刑官。到了今时今刻,他也必须承认他在鲜血和惨叫之中获得了病态的满足,特别是在他来到公主府的私狱之中,把那些逼供的手段用在十方抓住的内奸的时候,他便能够为自己的残暴找到另一层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是在帮魏怀恩,他是在保护魏怀恩。那么他作的恶又怎么能算作是恶,除了魏怀恩的安危,旁人的命,都不重要,哪怕是他自己的命。 不是说他会坏她的计划吗? 如果他将京城,乃至整个天下的命脉都攥在手中,如果他能察觉到所有意图对她不利之人的风吹草动,那么是不是她就会绝对安全,因为他能把一切都控制在掌中。 也包括她。 她想要更宽广的天地,他不会阻拦,只是他要把所有的危险提前扫净,让今天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 内奸已经供无可供,但他还是不满足,血肉的腥气和焦糊味道在地牢中弥漫,连守卫在门口的护卫都捏着鼻子走远了一些。 不成人形的人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赶忙在萧齐拿着一件泛着森冷寒光的刑具走过来时开口:“我知道端王妃身边的内侍望楼,一直,一直看顾着小郡王,还经常出入端王妃的小院,他们一定有私情!” 听到望楼的名字,萧齐停了停,和脑中积攒的其他信息串联了起来。虽然这个内奸后半句或是随口攀咬,不过也足够了,这是个对他有用的线索方向。 “这条不错,要是早点说,你哪里要遭这么大的罪呢?”他把刑具放到一边,赞许地点点头。而在内奸忍着疼痛陪着笑脸打算求他饶命的时候,“咯吧”一声,萧齐依然微笑着,却拧断了他的脖子。 “望楼,端王妃。唉……”地牢中只剩下了一个活人,尸体却不止一具。这个让任何人见了都不寒而栗的地方,只有萧齐细细洗净了双手,又一件一件把刑具拭净放回原处。 “啧,这样才干净。”他满意地看着墙上整齐悬挂的东西,并不在意自己脚下就是还未干涸的血液,身旁就是几具扭曲可怖,死不瞑目的尸体。 端王府。 端王去了宫中,但府上却因为小郡王的昏迷而灯火通明。裴怡滴水未进守在魏安星床榻旁无声垂泪,生怕一个不注意就错过孩子的动静。 魏安星下午时已经醒过一回,只是因为体弱,太医便开了助眠的药物,让他在睡眠中恢复。 望楼也去了宫中,只不过他讲明了自己的所见所闻撇清了关系之后,就被端王以回家报平安为由派回了府中。 宫中的永和帝要敲打儿子,望楼便能趁此机会把所谓的真相告诉裴怡,他几乎无法压抑自己的狂喜,不得不先给了自己两拳平静下来之后,才做出一副不忍见裴怡如此才冒着风险告知她实情的模样开始做戏。 “你说,这一切都是王爷的安排?” 章四十二道貌岸然 裴怡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望楼见状不敢再说,走上前来为她倒了一杯清茶:“主子,小郡王一定不会有事的,奴才没有让小郡王在屋内待太久,只是会昏睡一段时间,不碍事的。” “砰!”裴怡怒不可遏地推开他的手,瓷杯落在地上摔成碎片。她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望楼:“不碍事?你哪里的自信和我说不碍事!” 血亲在战乱中牺牲,裴怡比谁都珍惜爱和家人。她能忍受端王的顾全大局,能理解事情未查清不能把怨气撒给别人,可星儿那么小那么乖,中午的时候还在她怀里活蹦乱跳地说晚上要阿娘陪着一起睡,现在却在床上静静昏睡,这让她怎么能安心,怎么能不伤心? 可没想到,被她寄予希望去查清真相还星儿一个公道的丈夫,居然是这场策划的幕后黑手。就连她一直信任的望楼也没有保护好星儿,还亲手把星儿带进了那间屋子。她怎么能接受,她怎么能坦然放过这一切? “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那间屋子不能进!”她上前紧紧攥住望楼的前襟,悲愤地质问:“星儿还不到两岁!他那么信任你,你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啊!你怎么能忍心让他中毒昏迷呢!” “不是的,王妃你听我说,我拿捏着分寸的,只是王爷要我把小郡王带进去才可信,我绝对不会让小郡王有性命之忧的……” “够了!”裴怡捂住耳朵,一边摇头一边后退,撞上了屏风便缓缓蹲坐在地上,紧闭上眼睛隔离所有。“为什么要这样……”她不能接受爱重的丈夫把她的孩子当成筹码,她不能相信这个口口声声身不由己的内侍的任何一句话,他们都在骗她,他们都在用她仅有的东西去谋夺,去达成他们的欲望。 这间屋子里此刻只有望楼和裴怡两个人,所以他能够肆无忌惮地跪在裴怡身边,在她把头埋进膝盖里哭泣的时候,不需要掩饰自己的得色,还能伸手为她整理歪了的发髻和微乱的发丝,在她心中防线最脆弱的时候,把自己的低语塞进她的耳朵。 “不会再有下次了,奴才知道错了,这次是王爷逼着奴才不要把这些事情告诉您,还要小郡王中毒深些才可信。可是奴才跟在您身边这么久,决计不能看着您被蒙在鼓里,所以一回来就要把所有事都告诉您。奴才只效忠您,您才是奴才唯一的主人……” 处处都过一点点,就能让结局导向不可挽回的深渊,也能让心有不忍,变成铁石心肠,让思虑周全,变成心狠手辣。 “奴才劝过王爷不要让小郡王涉险的,可王爷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有这样才不会让人怀疑到他身上,才能让嘉柔公主彻底投靠到咱们这一边。” 以小博大,谁是小谁是大,望楼自以为给过他机会的,是他把亲子的性命当成了可以用来赌博的“小”。那个蠢货以为能够稳稳操控全局,即使行走在悬崖边也能保住现在拥有的一切。 可望楼不会让他如愿,他应该掉下去,然后成全望楼的心心念念。 他的低语与效忠终于有了作用,裴怡抬起头看向他:“你保证以后哪怕是王爷的命令,也会帮我保护星儿吗?” “奴才保证。”有点可惜,望楼想让她把自己当成近臣,而不是一个保护魏安星的守卫。不过这也算是得到了裴怡超出寻常的信任,他已经成功把这根刺插进裴怡和端王之中,就不怕日削月割,割不断他们的情意。 再伺机而动,取而代之。 “好。”裴怡眨了眨眼睛,挤出了最后的几滴泪水,望楼适时把帕子递过来,见裴怡没有退开或是抗拒的反应,大着胆子轻轻为她拭干眼泪。 里屋有了动静,裴怡想要站起来,望楼见状探出手在她面前,等她拉住他借力。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似乎等待了一辈子那样长,裴怡温暖的手落在他手心,他紧紧握住,然后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她很快就放开了他,不待他怅惘,她就又回过头冲他露出了个微带歉疚的微笑:“刚才不是故意对你发脾气,你告诉我这些,我很感激你,星儿也多亏你才没有大碍。我不会告诉王爷的,你放心。” 望楼愣愣点头,再一晃眼裴怡已经闪到了屏风之后,轻声和刚刚醒来的魏安星讲话。 她太善良,甚至让满心都是如何分裂她和端王的计策的望楼心有不安,因为她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为他保密,只因为他告诉她这些事,只因为他说他尽力保护了魏安星,所以她信任他。 其实只要她去和端王大闹一场,就会知道他添油加醋说了多少。 可她没有。 所以这是老天爷都在眷顾他的私心,所以他什么都没有做错,一切都在往他期待的方向发展,他也会一步步促成这一切的发生。 手中转瞬即逝的温软,总有一天会更长久地停留。 他扶正了刚刚争执中歪掉的帽子,唤了人进来收拾地上的狼藉。 啊,要不要把裴怡的气怒说成对端王没有派更多人守护魏安星的怨怼呢?但是端王可不像裴怡这样通情达理,他可不想在裴怡还没有对端王绝了心思的时候,让端王那个蠢货先厌弃了裴怡。 不行不行,还是先让端王怀着歉疚,让裴怡母子借此机会多得些好东西吧。 以后夫妻恩断义绝的时候,不能让裴怡过得不好。 他隔着屏风望着那个身影,忽然觉得她怀里那个小东西也碍眼了起来。他只想要她一个人,只有她一个人。 另一个念头在心里冒出来,又被他狠狠踩了回去:不可!她会伤心! 而且万一被她发现他用她的孩子设局,她一定会杀了他的。 可是她那样的人,会不会真的要了他的命呢? 真想看看她为了他大喜大悲大怒大痛的样子,真想让她的眼中只有他一个。 毒藤将乔木紧紧缠绕,他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过她。 或许永远都不会。 本就在年节休假里,各个衙门当差都惫懒。魏怀恩这次生病也绝了她强撑着处理政事的心思,除了要紧的西北军务,其他被她催着办公的衙门几乎是庆幸她生病。于是补品药材流水一样往她府上送,其实有不少人盼望嘉柔公主病得再久一些,好让他们真的松口气。 宫中的消息也很快被水镜和其他传话筒带了回来,永和帝虽然发展起了清谈和念佛的爱好,可还是没有放松对朝事的监控。这场牵连了魏怀恩和魏安星的事件最后以荣王御下不严,静思受罚为结局。 魏怀恩并不关心这些,永和帝如何挑动着两个儿子博弈与她无关,无论这件事是不是没有开窗通风的意外,她都不会相信明面上的解释。只不过宫中下来了不少赏赐,连带着她生辰的贺礼,让她好好赚了一笔。 很是不亏。 萧齐也带来了他查探出的真相,可简简单单的一张纸上的寥寥几语,却让久不动气的魏怀恩气得下了床,在屋子里一边转悠,一边破口大骂。 那张纸上说,端王做局,意在以亲子获救为借口,与魏怀恩冰释前嫌,再行拉拢。内侍望楼或对端王妃有非分之想,在其中推波助澜。 “又是这一套,又是后宅里阴谋陷害的这一套。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有点新花样! 萧齐,你知不知道我最恨后宅和后宫阴私的原因?我不是看不起同为女人的她们,我是看不起冷眼旁观的男子们! 明明是觉得算计我们就算输了也不可惜,明明是等女人们争出个名堂之后再出来用‘妇人之见做不得数’来打圆场好把里子面子都做足。一边歇着等我们去撕扯他们的不好点破的利益,一边又骂我们不中用,太计较。 好计策啊,放弃妻儿,以保万全,他感动的到底是谁?魏安星才多大?端王妃不是也和他情比金坚吗!到底有几个人是因为真的只能牺牲亲近之人的性命才能保全大局?又有多少人做出这个选择只是因为没把女人孩子的命当成命,而是当成了让自己金蝉脱壳的壳子,当成一步登天的梯子? 夫妻又如何,只是让男人的懦弱显得伟大。 看啊,我连妻子亲儿都能牺牲。 然后呢,然后他们又会急不可耐地去物色下一任妻子,或许是怕在遇到这种局面的时候,身边推不出人了吧! 那不是妻子的位置,那是祭品的位置。 叁牲摆满,官运亨通,铺就通天青云路。 好啊,这就是我的好皇兄,这就是我那睁着眼默许这一切发生的好父皇! 他们只知道这条计策会带来什么好处,我那父皇说不定还觉得端王终于有了杀伐果断的样子,要不然怎么还把修葺皇恩寺的肥差给了他当成安慰? 就算我身为公主,涉朝多年,他们还是不把我当成堂堂正正的对手,只要有机会能够用这些下叁滥的后宅手段,就一定会来恶心我。 还有那个望楼,你说他对端王妃有非分之想?我看他根本就不配!他凭什么这样对一个母亲?凭什么这样伤害她的孩子?他不就是妒忌端王,想让端王妃因为这件事对端王心灰意冷吗? 居然用孩子来算计母亲,亏我还以为这是个能用的人物,现在看来,他根本不配。” 章四十三非人奉非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之后好几日,萧齐都因为魏怀恩的那句“不配”有些郁郁寡欢,宫人们见了,还以为他是挂心魏怀恩的病情,当差更为小心,只怕惹了主子身边的红人不快。 连魏怀恩都不知道,她对宫人们的仁慈,反倒让行事狠辣的萧齐在公主府中成了最不能招惹的半个主子。 即使病中的魏怀恩极其依赖萧齐,但是每当想起魏怀恩口中的“不配”,他好不容易才积攒出的自信就因为缺了块地基而摇摇欲坠。终于有一天,在魏怀恩彻底好全之后,他又不假装经意地提起了望楼。 “听说望楼最近很是得端王妃信任,在端王府上的权柄比以前大了不少……”他有些心虚地觑了一眼她的神色,出于物伤其类的心思,小声辩护替望楼辩护道:“他或许只是想不出别的法子来离间端王和端王妃,也或许只是这次能够一箭双雕才在小郡王和您身上动心思呢……” 哪知魏怀恩时隔多日依然没有忘记那日的气愤,闻言敏锐地看向他:“你是在帮他说话吗?”她站在地毯上恨铁不成钢地对在窗边小榻上坐立不安的萧齐说:“他再有理由,再不得已,难道还能比魏安星更弱小吗?非要抱着小娃娃在屋子里和我纠缠,哪怕在门外啊?” 发现魏怀恩的关注点在望楼伤害孩子而不是在望楼不应该对端王妃有心思,萧齐终于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立马转变风向:“主子说的是,给小郡王的礼单水镜已经拟好,您可还要再过目?” “算啦。”魏怀恩恹恹地过来坐到萧齐腿上窝进他怀里,自从能下床之后,她俨然把萧齐当成椅子,只要没有其他人在,绝对不会自己坐好。“水镜做事自然妥当。还有什么事,一道都和我说了吧,明天就是我的生辰,我可不想在这种好日子里面还要处理糟烂的事。” 萧齐扫了一眼小案上的文书,这几天魏怀恩生病,他就坐在这里替她处理,她倒是也放心,完全没觉得把公事交给他有什么不应当。做副司使叁年,他已经能够从容应对这些朝事,只有一些涉及到魏怀恩布局的事需要问她拿主意。 “别的都是些问安折子和无关紧要的小事,江鸿小将军要的粮草冬衣日前已经批下,只有新任的明州府令,我们的人密报过来,说是又有异动。”室中气氛暖融,他收紧双臂,摸到她因病而瘦得突出的骨头,一心二用地琢磨起来要怎样给她补回来。 “什么异动啊,是不是端王缺钱花了又想起来严维光剩下的那批山匪了?”魏怀恩好不容易找到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他,不想转头就往背后的小案上伸出一只手胡乱划拉,萧齐看不下去她这个找法,握住她的手拉回来,抱着她往美人榻里坐了坐,让她能看见小案。 “不看不看,你给我读吧。”太勤勉于一件事,难免在骤然松弛下来之后就对那件事产生反感。“真不知道父皇是怎么坚持那么多年的,怪不得现在不上朝之后,连那几个老古板都见不到他。我在养病,在养病呢!我才不看。” “主子病中也这么大手劲吗,看来奴才在北境茶楼里听说书人讲的嘉柔公主独立城头喝退十万敌军,还挽弓搭箭正中敌将心口的传奇都是真的,主子下手轻些,奴才可没有战甲护身呢。”魏怀恩只是在把手从他手中抽回之后顺带捶了下他的胸口,想让他严肃点,力气不比挠痒痒重多少。可是萧齐在坐实了她房中人的身份,又在她生病时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好几日之后,和她在一起时就越发没正形,总能让她哭笑不得。 “有完没完了,哪年的老黄历还要拿出来说,赶紧读!”魏怀恩这下结结实实地给他来了一拳,反正她见过他结实的肌肉,她再大劲也不会真打痛他。 萧齐其实已经把那份密报在魏怀恩身后展开,趁着胡闹的功夫快速审阅过一遍,把一些打算自己去处理的部分隐去,挑有用却不需要魏怀恩多费心的部分组织了一下语言,再盘腿坐好,让她也坐得舒服之后读给她听。 批阅的权力既然已经下放给他,他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她的筛子,先把冗杂的信息理顺,再分出不需要她操心的和需要由她拿主意的两个部分。这不算是架空魏怀恩,至少在他看来不是。 因为在他发现乐公公压下了不少本应呈给皇帝的密折的时候,立功心切的他曾经很不理解乐公公要把那些事私下里处理干净的原因。在他重回玄羽司之后,在他扬眉吐气以为可以通过魏怀恩把那些人解决的时候,乐公公却专门和他说了这样一番话: “咱家知道你家主子今非昔比,你小子也算跟对了人,好日子好在后头。可咱家问你一句话,你当我们奴才是什么?可别忘了你虽然有今日,以前也不过就是个不出头的小内侍。 咱们啊,主子有令就得去办,主子没令也得办。奴才就是搭上这条贱命,也得让主子事事顺心,明白吗? 你道是咱家宦官弄权,借着玄羽司把持朝政,所以就算你自己也是个没根的东西也瞧不上我们这号人,就算嘴上不说,心里要划清界限。可你想想,贪官奸臣尚有门生故旧,出了事还能斡旋一二,好歹保条命。我们这帮狗有什么? 风光的时候是条好狗,落魄的时候就是落水狗。我们就是主子手里的刀,压根就没被当过人。主子惫懒,那是因为我们好用,等到那天不中用了,就被扔进炉子里化得渣都不剩。咱家要是不拉拔着点,帮衬着点,谁还会看得起咱们? 谁不想好好活着?你当这天底下只有你的命是命,后宫和玄羽司里两千两百五十七个内侍就是土吗?要活着,不仅要做主子的刀,还得事事想在主子前头,让主子离不开咱们才行! 咱家和你小子说句实话,自从那刀割下来,咱们就是这世上的游魂,这辈子都做不成人。可别学着正大光明那一套把脑子学歪了,咱们的道和别人可不一样,警醒着点吧你!” 就算他不喜欢乐公公这个人,却不得不承认他的话有些道理。萧齐的道德标准一向灵活,只要是他觉得在为魏怀恩好,那么什么事都能做得。 明州山匪再度猖獗,一定不只是因为端王的扶持,不然不会在严维光倒台之后已经销声匿迹几年之后再度声势浩大起来。他已经打算好这几日就派一队人马去暗地调查,再加上之前他就搭上的前明州府令管家的暗线,他会把这一切都梳理清晰之后再细细呈报给魏怀恩。 所以,最后从他口中读出的便是:“明州新府令似乎又和端王有了往来,看来端王还是没有放弃严维光之前的势力范围,还想着恢复以前的风光呢。” “呵,我知道那个新府令,本来就是端王那边的门生,还没下委命的时候就没少巴结他那个尚书老师,好像骂我的那篇檄文还是他出钱在京城里印了几千张到处贴的。这种人,还真以为我拿他没办法了。且看着吧,现在无凭无据的,倒显得我容不下人了。”魏怀恩的手自然而然地探进了萧齐的衣襟之中,说不上是因为喜欢他的肌理触感,还是喜欢他紧绷的反应和红透的耳垂。 萧齐的呼吸变得急促,匆匆把密报折好胡乱塞进文书堆里,低头隔着衣衫按住她的手:“主子停手吧,这……奴才得去准备午膳了。” “你不要去了,”她的手被按住,却把脸蹭到他的颈窝里,故意在说话间吹出热气惹他躲闪:“随便吃什么都好,我本来也没什么胃口,就按你想吃的安排下去吧,你在这里陪我嘛。” 魏怀恩要撒娇的时候,萧齐再矜持就有些不识好歹了。但他还是先灵巧地把魏怀恩从自己身上拉下来,抱她到床上盖好被子,牢牢记着太医说的“不可受风”,然后才走到殿门口开了个小缝,吩咐好午膳的菜色再闪身回来。 魏怀恩突然感到一阵熟悉的坠痛,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萧齐,快帮我叫水镜过来!” 萧齐不明所以,在不远处堪堪站住:“您有什么事要安排?直接告诉奴才就好。”难道还有什么事是他还没有从水镜手中接手的吗?他自以为这几天一直致力于把管家权力收回,按理说没有他想不到的事情了,怎么还有只能叫水镜来的事情? “哎呀,你怎么话这么多,让你叫水镜就快点叫她呀!”似乎隐隐有热流要流出,魏怀恩的脸色都变了,对着萧齐都着急了起来。 “好,奴才这就去。”萧齐一头雾水地披上厚披风出门寻水镜,水镜听了他也没头没脑的缘由,掐动了几下手指,恍然大悟地说:“哦!是我疏忽了,这几日该到主子的月事了。”她从屋子里翻出一个木箱,见萧齐还要跟着她回去找魏怀恩,直接推了他一把:“你别去了,这种事你去了也是添乱。去给主子熬点红枣银耳羹吧。” 萧齐只好放弃回魏怀恩寝殿的想法,走到小厨房换了菜色。 章四十四长相思兮 明州府城。正月十叁。 孟可舒已经离开京城叁年整。 上元灯会将近,明州府向来富裕,早早的就已经清出长街,供商人小贩打开铺面,还没到正日子就已经热闹非凡,像是要把从前多年因为山匪猖獗而亏欠的喜气一并放纵出来。 孟可舒怕冷,从腊八之后府学放假,她这位女先生就再没出过家门,整日整日待在家中钻研琴谱,或是备好来年的新课。 君子六艺,原本轮不到她去做琴艺先生,不过京中有嘉柔公主摄政的先例,天下对女子的态度比起以往宽容不少,不只是允许女子自食其力,还一直有风闻要开女学。不管传言是真是假,她都很感谢那位曾有过几面之缘的殿下,从前羡慕她有父兄疼爱活得潇洒自在,现在羡慕她权势加身,福泽天下。 陪伴她的孤女品言原本扮作男儿身在街上打零工讨生活,还曾经在她初来明州府城的时候骗过她的银子,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良心发现,专门来到她租下的小院,拜她做东家。 像这样不知道为什么发生的事情有很多,比如杂物间里一个永远都摆满了黄金的匣子,比如从来不会为难她的府学长官,比如从不愿意受她钱的琴行老板。 她不想去问为什么,哪怕这些人或许都在等她去问。 但她只是认认真真地尽到自己的职责,爱护每一个学生,把自己多年所学倾囊相授。除此之外,不问,不听,不看,连每日走的路线都固定。 她这只金丝雀在撞死在金笼之前,被换到了一个大到不可思议的暖房之中,但她偏不想接受这种假惺惺的好意,哪怕要画地为牢,哪怕没有人希望看到她如此自苦。 她只是想在这温室中尽量找到真实,找到自己不需要依靠谁就能得到的东西。比如这一身的琴艺是自己的,学生的明悟进阶是她教的,除了这些之外,她什么都不愿意相信。 因为那个名字无处不在。 怎么又想起他! 孟可舒擦琴的手一顿,习惯性地握手成拳轻砸眉心,故意打断这段思考。这个动作做了太多次,以至于人人都以为这是她的习惯,甚至调皮的学童模仿各位先生时,只要点点眉心,就能让同伴心领神会。 可不是的。 她只是不愿意想起那个人,包括他带来的,和带走的一切。 即使她知道这样的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结束,只要还能在这样虚假的广阔天地里游荡一天,她就不想让那个人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东家,后日就是灯会了,街上热闹得很呢,咱们去买两件新衣服到时候逛灯会的时候穿吧?”品言提着一坛酒进屋,又从冬衣里掏出了几个油纸包放在桌子上,一看就是在集市上逛了个够本。 孟可舒摇摇头:“你自己去吧,我没兴趣,也不想出门。”在她看来,品言根本藏不住事,几次叁番找理由要她出门,一定是有人指使。 品言见她不为所动,果然撇了撇嘴,干脆拢着袖子坐在地上耍赖:“东家,好东家,你就和我一起出门吧,那集市上好东西可多了,你眼光好,我又能讲价,到时候一点便宜都不会让那些奸商赚的,走吧……” “快起来,女孩子总往地上坐像什么话!”孟可舒挑眉瞪了她一眼,哪怕知道她背后有人,相处之中也难免用了真心。“说了不去,你再闹也没用,快去烘烘手脚,真不知道外面有什么好的,把你冻得脸都红了还不回家。” 品言很听她的话,见此计不成只好乖乖听话去暖炉旁边烘手。可是想起更大的那位主子,她就又有点蠢蠢欲动,待身体回暖之后,又往孟可舒旁边凑:“东家你看我买回来的这些吃食,可都是平常买不到的,那家新铺子说是从京城过来的,你尝尝?要是好吃,咱们就再去那家转转别的?” 老天爷啊,她是真的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才能让整个冬天都不出门的东家愿意挪窝了,就算大主子给一百两银子也没戏啊。算了算了,和东家这样好好过日子也挺好的,她已经不缺钱了。 却没想到孟可舒一改平时兴致缺缺的冷淡模样,定定看了她手中的油纸包半晌。品言一低头,发现撕扯开的哪里是油纸,里层竟然是被油渍弄花了的写了奇怪字体的白纸。 “这……这可不关我事啊,他们交给我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啊。”品言心疼地把沾上了墨渍的点心和完好的分离,心里痛骂大主子身边的人糟蹋东西,“东家你吃这些,那些脏的我吃就行,我不怕坏肚子。东家你……东家?” 孟可舒眼眶通红地走上前来抽出了被撕坏的白纸,双手颤抖着拼凑在一起。这不是信,这是琴谱,这是……那个人与她初见时弹奏的琴谱。 她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却直到把琴谱完完整整地摆在眼前的时候才真的相信。品言被她的眼泪吓得噎了一口,一边打着嗝一边找帕子。 坏了,逛街的时候学别的姑娘给情郎送帕子,把自己的帕子给那个帮她拎东西的呆头鹅了。结果光顾着笑话他脸红,忘了要回来了。 “东家,东家你别哭了……” 好在孟可舒听劝,自己擦干了眼泪,又坐回了琴台前。“没事,我没事,你把这些都拿走吧,脏了的就不要吃了,让我一个人待会就好。” 品言踌躇了一下,觉得这件事还是自己的错,不应该贪图大主子的银子惹东家伤心,只好听她的话走出了屋子,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吃两家饭了。 真是的,男人就是祸害,不露面都能让东家伤心,以后再也不帮那边办事了,搞得她两头不是人,晦气。 堵不如疏,越是不愿意想起,现在就越难让洪流般涌来的回忆停止。孟可舒以为叁年的时间会让她忘记,可是那一切居然是如此清晰,甚至最后那日厉空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动作都清晰得犹在眼前。 “皎皎,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愿意吃点东西?你不是最恨我吗?如果你就这样死了,我就会把你埋在这座院子里,等我死后也和你葬在一处,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解脱吗?”厉空把几日水米未进的她从床榻上拉起来,想要用这些话激她。 他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强塞她吃饭,硬灌她吃药。可她自己断了求生之志,甚至不需要自己催吐,就会把所有吃下去的东西呕出来,就这样一日日憔悴消瘦下去,拒绝了所有生路。 厉空万万不会想到他们会到了这一步,更没想到他以为的柔弱姑娘一旦心硬起来,便什么都听不进去。他没办法了,几近哀求地捧着她的脸追着她不愿看向他的视线说着软话:“你不愿意我用链子锁着你,我解开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锁你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吃饭好不好?小月亮,算我求你了,只要你吃饭,我可以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行不行?我发誓,我发誓。” “算了吧,我累了。”她的眼珠终于转向了他,却用苍白的嘴唇说出决绝至极的话:“你说的话我都不想听,难道现在我要自己这条命,都要经过你允许了吗? 厉空,你真可怜。” “你可怜我?”厉空捕捉到这个词语,“你不是恨我的吗?怎么?”他惨笑一声,不愿意相信她眼神中的怜悯是对他。他能接受她的纯粹的仇恨,因为他已经知道自己的行径和严维光如出一辙,都是在通过打断爱人的脊梁再像追食腐肉的秃鹰一样撕咬不会背叛的感情。 爱得不到,但只要确保爱人的恨只对他一人,不也是山盟海誓,天下无二吗? 是,他已经承认严维光曾经用这种方式爱过他,他好不容易将自己身上的所有疮疤一一剔除,他本以为给自己的笨拙古怪找到理由之后,就能够换种方式和她开始,可是她却不肯给他任何机会了。 “是啊,我可怜你。我有什么理由恨你呢,厉空?你说得对,你救了我,让我锦衣玉食地过着和从前一样的日子,还救了我的家人,让他们不至于在南林府流落困窘。我只是可怜你,哪怕……哪怕把我像条狗一样拴在身边,也得不到我的全心全意,哈哈,你不可怜吗?”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小月亮!”他捂住耳朵不想再听她的锤心之言,可是孟可舒好像找到了伤害他的方式,报复般的接续下去。 “我不要在你身边活着,我不要欠你的,你不用再用我的家人要挟我顺从了,我告诉你,我也受够了!” 厉空紧紧闭上眼睛,绝望地发现今日的处境和曾经他也以死相逼严维光时一模一样。那时的他和今日的皎皎都看透了这扭曲虚假的一切,在濒死的虚弱中展现出了无比的攻击性,把严维光和他虚张声势的控制和占有欲戳得粉身碎骨,一败涂地。 但那时他心中爱着的是小月亮,孟家人又算什么?他突然不想再隐瞒那件事,他无法忍受孟可舒为了别人和他演这场拙劣又可笑的戏码。 不管是恨还是怨,哪怕只是可笑的可怜,都干净一点吧,只关乎他和她两个人。 “如果你是为了你的家人才愿意顺从,那我可以告诉你他们现在如何。”他忽然冷静,俯视着她,没错过她脸上的动容与期待,然后残忍地说出真相:“他们在我带走你的那一天就被我的人全都杀了,尸体就扔在南林城外的乱葬岗上。” “你……说什么?”孟可舒想要站起来质问他,却根本使不上力气,眼泪模糊了视线,她看见厉空弯下腰对她笑了笑,“你听见了,又何必让我再说一次呢? 想问我什么,把饭吃了,我都告诉你,怎么样?” 章四十五命途曲中人 孟可舒眼睛瞪得血红,颤抖的手伸向碗边,却没有如厉空所希望的那样进食,而是狠狠将盘盏挥到地上,在他们之间摔成碎片。 “不需要!等我到了地府,自然能亲自问明白!” 虚弱的身子撑不起这般剧烈的情绪波动,孟可舒耳边嗡嗡作响,阖目躺在床榻上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只不过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呕吐出来。痛苦如此真实,却无法让孟可舒逐渐剥离的感知回笼,她知道这种痛苦很快就会结束,甚至开始期待死亡的欢愉。 厉空的话放在之前肯定能够让孟可舒抓着他哭泣哀求也要问个明白,可是现在已经晚了,厉空木然地看着地上的碎片,恍惚间却看到他要严维光杀了他给他一个痛快的时候,严维光破碎的神情和再也支撑不起来的权威。 人间命运是否只有几场戏供给不同的人走过场,哪怕身份时间千差万别,到了该上台的时候,唱念做打都是一样的流程,谁都跳不出轮回一步。 司命神官若是真的存在,该是多会偷懒的一位神仙?看似千万人各有自己的一段人生要走,其实只是重迭了一样的怨憎会爱别离,所求皆不得,所恨尽成空。 他终于用痛苦和痴愚为代价,窥得这无情轮回的一角,扎在骨血里的尖刺化成了贯通前尘来世的桥梁,他到此刻才算看清了茫茫尘世中自己的一身荒谬。 仿佛从今日才算新生,仿佛一切谜团都就此了悟。两段一般无二的戏码哪怕换了唱词,换了主角,也改不了一样求而不得,渐行渐远的内核。越是要强求,越是要执迷不悟,才越是中了神明的陷阱,一步步泥足深陷,却离光芒越来越远,握不住,留不住,可还要支撑着可笑的尊严,穷途末路也不愿低头认罪,更不愿承认这一路的痴妄。 他爱的光太亮太暖,衬得这具行尸走肉般的身体狼狈不堪,自以为穿上华丽而坚硬的甲胄就能被光芒垂怜,把光华锁在身上。可是他大错特错,越是自我封闭自我厌弃,越是装出一副连自己都不熟悉的模样,才是将光反射得干干净净,照不到半点都不曾改变黑泥般的内里。 该承认了,即使他觉得恶心,也不能否认曾经被严维光用这种方式爱过。斯人已殁,他却在时隔许久之后穿透时光读懂了那人临死前的解脱眼神。爱和恨已经无从谈起,他对那人,对自己,只剩下悲悯。 或许还有一丝感谢。严维光死了,却让他明白,世上只有这一件事,就算燃尽生命,也强求不来。 不断流逝的指间沙,若是现在张开手掌,是否还能留住仅剩的这些? “小月亮,你不该死在这里。” 厉空坐在琴台边,用袖子拂了拂落灰的琴弦,随意起了个调子。 “我去南林,本来就是因为玄羽司有令,要你全家的命。” 孟可舒捂住耳朵,可是琴音无缝不入,他如同弦歌般的声音再一次流进她的心房。 窗边的背影和那年半山亭中的青竹交迭,她却在琴音中听出了诀别。 “我只是奉命行事,你家插手了明州山匪案,是陛下亲下的暗旨,不留活口。” “但我留下你了。” “只不过,我不知如何留住你。” “这半年苛待你,抱歉,还请你多担待。” “养好身体,我就放你自由。” “这一次是真的,小月亮。” 遮满云霭的竹林忽有清风拂过,良夜疏星,终于长成的新竹无遮无拦地沐浴着月光,哪怕一身斑点,尚有旧伤。 琴声落。 “萧齐,萧齐,萧齐萧齐……”上元节这天,魏怀恩早早就睁眼趴到萧齐耳边唤他起来。但是为了这日能够空出整天陪魏怀恩过生辰的萧齐前两天忙得连公主府都没回,这才刚缩在魏怀恩床边睡了两个时辰就被她闹醒,连眼睛都酸得睁不开。 “主子,天还没亮呢……”萧齐真的太困了,昨晚回来时冻僵的四肢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缓过来,甚至破天荒地睡得老实,一点都没乱动。 自从知道自己睡相极差之后,就算魏怀恩病好之后拉他一起睡,萧齐也再没和魏怀恩盖过同一床被子。说完话没听见魏怀恩的回应,萧齐的意识沉甸甸地往梦海下坠,怀里却突然钻进了一个温软的身体:“知道你困,本宫可以陪你睡一会儿。嘶,你的胳膊怎么还是凉的?” 萧齐没睁眼,伸出手在魏怀恩背后摸索了一番确定她盖住了被子之后,放心大胆地把她揉进怀里:“嗯……就睡一会儿……” 也不知道萧齐是不是从哪里学了偷人精气的秘法,或者是魏怀恩养病期间变得贪睡一时改不过来,也或许是两人的温度太过温暖,以至于两个人睡得满脸通红,还出了一层薄汗,把这个回笼觉直接睡到了中午。 水镜已经见怪不怪了,在宫人过来请示要不要叫醒殿下用膳的时候,直接给大家放了假,让他们各去休息,不必再去听差。 宫人们欢喜地散去,水镜则去了厨房,挽起袖子做起了长寿面。 殿下不爱吃汤圆,却因为生在这天,不得不和众人一样吃上一碗。但是这碗长寿面是她年年都要为殿下做上一次的,因为那是先皇后娘娘的教给她的手艺,在每年的生辰上让殿下还能尝到母亲的味道。 其余的菜色或在炉上温着,或是已经备好放在砧板上。萧齐吩咐过厨下,要亲自来为魏怀恩做宴。 孟可舒在这天中午终于出了门。 她动作轻巧,没吵醒正在午睡的品言。明州城正在下雪,她撑着伞,慢吞吞地走到巷口风雨无阻的馄饨摊前,直接道:“带我去见你主子。” 那汉子楞了一下,随即收敛了迎客的笑脸,正色行礼:“夫人稍等,在下这就去让兄弟雇辆马车来。”说完对着街角打了个呼哨,那边有人转身离开。 “马车?”孟可舒挑挑眉,“他还住得挺远?” 见孟可舒一副早就看透他们伪装的模样,扮做摊主的护卫也就不再遮掩:“是啊,大人在明州当然是住在玄羽司的衙门里,但是大人说了,要是夫人想见他,就带夫人去他在城南置办的宅子里再去通知他,钥匙就在我这,您看。” 黄澄澄的钥匙递来,孟可舒没接。“那地方远么?” “不近啊,夫人忘了,咱们现在在城北呢,而且现在长街不许车马过,咱们还得绕路。” “那就罢了。”孟可舒转身要走,护卫反应过来,急急补救:“不远不远!夫人您就等一会,消息都传出去了,您这不是为难小的吗?” “不是为难你。”孟可舒脚步没停,话音不疾不徐地传到护卫耳朵里:“告诉你主子,来这见我。” “哎哎,是,小的知道了!”护卫连连点头,也不管这个馄饨摊了,揣起手走到街角拦住了牵着马车过来的兄弟:“夫人说了,让大人来这见她,赶紧去告诉大人一声。” “好嘞。诶,大哥你说,咱们以后是不是不用再在这边站岗了?我都快把全城的人记住了。” “那肯定的!等你成亲了就知道了,媳妇只要给你好脸,那就是没事了!” “好!”年轻些的护卫直接把马从车上解了下来,骑上马奔驰而去。 端王府。 “卿卿,今日我们带星儿去街上看花灯如何?”今年魏怀恩称病没办生辰宴,宫中为了节俭也取消了宫宴,端王难得无事,午膳上便问起了裴怡晚上出游的事。 “王爷忘了,今日也是臣妾家人的忌辰。”裴怡扫了一眼端王,从他怔住的表情中居然感受到一丝报复的畅快。她知道自己身为孤女,没有母家可以依靠,更没有那些利益夫妻可以用来拿捏对方的权力与把柄。但是感情,她太熟悉这个枕边人,也最能不露声色地让他的期待落空。 “是本王疏忽了。”端王抿了抿唇,忽然发现他们之间的称呼生疏到了这个地步。他想要开句玩笑,就像以前一样让裴怡柔声叫他夫君,可是又想到是他忘记今日是什么日子,惹了她伤心导致她故意用这称呼刺他也是应该。 一旦犹豫,就没有了再开口的时机,补救也再来不及。隔膜无声无息地阻隔住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人,本不该出现在夫妻之间的小心翼翼和冷漠淡然却成了常态。 望楼隐在角落,默不作声地看着这场好戏。哪怕他算不上男人,却也能一眼看透端王眼中未尽的无措和不豫。 是啊,端王每年的今日都在外应酬,裴怡体贴,从来都对他挤出笑脸。可是她现在知道了,端王即使闲下来也万万没有把她的伤痛记在心上,这岂不是让她曾经自以为的忍耐和包容变成了最尖刻的嘲讽? 望楼想起今早故意呵斥选了艳丽颜色呈给裴怡的小侍女去换个素色时,裴怡投来的感激目光。知道现在都让他心中温暖。 她太好懂。她会对任何关心和偏爱回报以同样的感谢。他承认他利用了她的家人,但是他不比彻底忘记这件事的端王好太多了吗? 一顿饭吃得各怀心思,临了端王伸过手来握住裴怡:“今日本王就在府上陪你和星儿,就咱们一家人。” 望楼看见裴怡的手攥了攥,还是展开来和端王十指相扣,两人相携出门,往魏安星的屋子走去。 他咬牙让自己的嫉妒平复下去,戴好和顺的面具之后,快步跟上了那对璧人,如影随形。 章四十六我想见你 一见倾心的故事绝对不可能像话本子里说得那样美好,这是孟可舒曾经朦朦胧胧察觉到的真相,又经历了这宛如剥皮拆骨的一遭之后亲自实践过的真理。 可是她从来就知道自己不是洒脱之人,学不会做不到那些江湖侠客快意恩仇的率性自由,也没有办法否认自己的感情。 这个世界上,有人铁石心肠,有人玩世不恭,有人孤高出尘,有人执迷不悟。 总要有人做着这芸芸众生中最心软又最善良的那一环,才能将每一个个体维系。说他们是天性习惯奉献也好,说他们痴迷愚昧也罢,但是每一个和他们产生羁绊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他们是世上最温柔的水。 母亲一生克己复礼,却还是难逃被父亲冷落,以至于心灰意冷,郁郁而终。父亲伪面君子,其实暗地里勾连定远侯,给家中招来灭门之灾。兄长不思进取,作恶多端;后娘同流合污,口蜜腹剑。那个家里其实断断没有任何值得孟可舒留恋的人,更何况事到如今,全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她在明州叁年,才知道自己曾经活在怎样的茧房里,见不到人间疾苦,闻不到百姓哭声。 尽管她很不想承认,可事实的确是厉空把她从一条注定污浊的绝望命途中拉了出来。她本来应该嫁给定远侯巩固权贵联盟,也本来应该在那个完全无法忍受的肮脏后院里身死魂消。 可她这一生,又做错了什么,才会落得这样的田地? 她确实如同皎皎明月,永远都不忍心责怪任何一个人,包括厉空。 厉空从没有离开过她的生活,也没有放弃对她的监视,她都知道。她却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如此执着,即使她的生活如同一汪死水,日日如此,不曾有过一点变化。他为什么还是没有对自己失去兴趣? 乙字营的司君,不该有这样的闲心放在她身上。 但是她知道原因。 虽然荒谬,半山亭中的一霎心动是真的。 世间情动,或许不止一次,不止一人。可是那些能够天长地久的结局,都只是因为两个人太爱自己,不愿意放开那一刻认定的自信。 所以在看见琴谱的时候孟可舒才会失态,因为她无法接受厉空竟然从始至终都不曾忘记那一日。他在逼她正视他们的开始,他在问她:“如果我们重新开始,会如何呢?” 如果她不是被安排了命运的闺阁小姐。 如果他不是被碾碎了自尊的后院男宠。 琴声泠泠,只奏心音。 如果你在一开始就爱上了我的灵魂,如果我也只有你这一位知音。那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 “小月亮,你要见我?”厉空推开她的房门,拘谨地站在门口。孟可舒的思绪回笼,与他四目相对。 “你变了很多。”她的声音也极为平静,两个人竟然就这样沉默了下来,视线却不曾分开。 他的形容有些狼狈,或许是一得到那些护卫的消息就匆匆结束手上的事情赶过来。头发有几束落出了头冠,下巴的胡茬也没刮干净。她细细看过去,甚至还隐约看见他鬓角不小心抹上的泥痕。 他应该是在雪地里跌了一跤,黑色的骑装湿了一片暗渍,沾了雪下的泥土。 厉空无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怎样回话才会让她舒服,才能让她允许他继续留在这里和她说话。他甚至不确定那声“小月亮”是否会惹她厌烦,还是应该叫孟小姐更好一些? 一点准备都没有,他本来已经对那几张琴谱不抱希望,可没想到今日她忽然要见他。 “我……”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尴尬地闭上了嘴巴。 “厉大人要说什么?”她从椅子上起身,倒了杯热茶放在离他近些的桌子上,然后退回来坐在小榻上,依旧是平平的语气,让厉空一颗心不上不下。 “我想说……”他想说的太多,想问她为何要见他,是不是还愿意给他机会,想问她过得好不好,哪怕护卫们日日都有简报呈给他。可是他就像一个忽然被一只蝴蝶落在鼻尖的愚人,不知道怎样才能不惊扰她的双翼。 “你可以叫我厉空,不必叫我大人……”他的声音低落下去,连带着奔波劳累有些憔悴的面容更加失去神采。孟可舒把这一切变化都收在眼底,有那么一刻觉得他极其陌生。看不到那个纯粹的亭中琴师,看不到那个意气风发出现在南林的司君,看不到卑鄙狠毒将她关在宅子中的小人。 他全身上下都是堪称脆弱的小心翼翼,似乎她是一个刻薄的女主人,不允许来客随意走动,脏了她的地面。 这是他的有一个让她放松警惕的招数吗?她习惯性地将他往最坏的地方想,可是如果他还是要用那一套奸诈与威逼,何必放她叁年呢? “厉空。”不知道见了他这副样子的难受从何而来,她答允了他在称呼上的恳求。“喝口茶吧,外面很冷。” 他飞快地看了她一眼,眼中重燃的光亮好似又变成了那个少年郎。厉空伸手去碰杯盏,却看见自己手心的脏污,又收回了手。 太过在意对方的眼神,太过担心会让对方不满,他笨拙得让孟可舒生气。 她以为自己主动要见他,会让他有了自己心软了的错觉,会让她面对一个骄傲的厉空,他会得意洋洋地说:“你看,你离不开我。”像任何一个放鸟出笼,又嘲笑铩羽而归的金丝雀的主人一样,把今天的会面当成胜利。 她做好了一切应对最糟糕局面的准备,想出一套又一套的措辞,想着要如何让他能够心平气和地和她好好谈一谈,可是他就用这副样子出现在她面前的吗? 她不知道她对他而言宛如神明,他的魂灵分成两个,一个是曾经叫嚣着把她禁锢在身边的狂热教徒,一个是极尽谦卑只为窥见她的圣光的殉道者。 两股意识争夺着这副躯壳的控制权,各有各的想法来面对她。所以他神思不属,唯唯诺诺,只以为她的任何一句话,任何一个动作在他的耳中眼前都被放大无数倍,让他无法让自己混乱的内心平静。 她握住了他的手。 两瓣魂灵忽然死了一般沉寂,他乖巧如偶人,随着她的动作而动作,只剩一双澄澈的眼睛还有自己的思想,紧紧锁住她的脸庞。 汗、血、土混杂在手中纹路中,这双手弹过琴,执过剑,却又这样难堪。 她默不作声,牵着他洗净双手又擦干,把他按在小榻边坐好,再找出药箱在擦伤上撒上一层药粉,用白布包好。洗净之后的指节像是雕刻而成的艺术品,她还算满意地点点头,不再托着他的手。 他手腕一转,好似终于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权,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仰头望着她:“小月亮,你原谅我了,是吗?” 炽热的目光快要将她吞噬,可终于让她找到了和恶鬼对抗的感觉。他怎么可能会改变,刚才的瑟缩果然是欺瞒她放下戒心的假象。 “怎么,厉大人是觉得我终于玩够了,又要把我关起来任你欺辱了吗?”她没有无谓地尝试抽出自己的手,只讥诮地看着他,毫不留情地嘲讽他,也嘲讽曾经的自己。 厉空被烫到一样放开她,尤嫌不够地把自己的双手背在身后,满眼惊慌地道歉:“不,不,你怎会如此想我,我说过会给你自由,就再也不会把你关起来……” “那你真的给我自由了吗!”终于等到刺破他伪装的这一刻,孟可舒把所有的怨气一并吼了出来,“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个明州城里哪里不是你用来监视我的眼线,这叁年我哪有一刻不是活在你的眼皮底下!你说这是给我自由?你放屁! 厉空你就是有病,你根本没有想放过我,我说的是不是!” 厉空把双手死死背在后面,攥紧的拳头隔着白布也抠破了伤口,他却在孟可舒的痛骂中一声不吭,只是紧紧抿着嘴唇,看着她的唇瓣开开合合,说着在他听来不值一提,可于她而言已经是粗鄙万分的怒骂。 这算是双手反绑的姿势,他接受自己是个罪人。 一桩桩一件件,她需要把他带给她的一切变故辩得清楚明白。 “是,你说的什么我都认。”等她骂够了,他倾身跪在她身前,在她惊慌失措地后退时,膝行着逼近,直到她跌坐在床上,他靠在她的腿前,把头压在她的膝上。 原来接受自己的卑劣和下流,比强撑着霸道蛮横自如多了。 “我有罪,我从未有一刻不曾后悔过那样对你。可是小月亮,你要骂我,要打我,甚至要我用命来偿都可以,厉空死不足惜。” 他的双手依旧背在身后,让她知道自己没有冒犯之意,可是却看着她,隔着衣料轻吻了她的膝头。 “可你还是愿意见我了,我承认我在监视你,我承认我的所有恶念。可是就算你知道,你还是愿意见我,为什么,小月亮。我监视你,是因为就算我不堪,就算你厌我恨我,我也无法不爱你,那你呢?” 他像条毒蛇一样擦着她的双腿向上,把她半压在床上。 “为什么你明知道我是这样的罪人,还是愿意让我来见你呢?” 章四十七不必回首 “你……走开!”孟可舒没有落入这条竹叶青的陷阱,踢开他的肩膀抱着枕头缩在床上,戒备地与他拉开了距离。 “好,别紧张,小月亮。”厉空背着手缩回床下,只把头搭在床沿,活像是观望着要如何出击的竹间毒蛇,咝咝吐着信子。 她总是看不透他,只是依照本能觉察到危险所以不愿意让他靠近。他们的阅历差得太远,她无法猜透他的想法,也就无法信任他。 只是越柔弱,越温驯的生物,永远比掠食者拥有更加精确的直觉,这大概是老天倾斜的天平给予她的唯一一点怜爱,让她总能在每一个让她觉得不安的境地中,最快找到注定要和她纠缠一生的人。 要是想要用理性来解释倒也可以,厉空是疯子,就算她逃到天涯海角,除非她又要成为另一个人的金丝雀,否则绝不可能逃脱玄羽司司君的手心。甚至等到他那点好不容易长出来的良心被漫长的等待消磨殆尽之后,等待她的或许是更加生不如死的命运。 只是她的妥协出于另一个,或许在局外人听来可笑的理由:她觉得,在他心里,哪怕只有一点,他也是爱着她的。 就像在她的心中,即使是最恨他,最厌恶他,最可怜他的时候,也有那么一点点藏在心尖的爱,只对他。 她就是这种人,就是这种善良到愚蠢,念旧到偏执的人。只要是她认定过的东西,认定过的感情,即使到最后走到怎样面目全非的境地,也不会把那一点点好在心里抹去。 有些人的成长如同不断脱壳,不断改变过去的自己,不断否认,不断长出崭新的自我。可也有人如同竹子拔节,即使乍看上去已经没有了曾经的影子,若是你把她足下的土壤轻轻分开,依然能够看到她从来不会改变过的执念。 他们其实是如此的相似。只是被他爱上的人,就要被他认作神明,一生崇拜纠缠。而被她爱上的人,只要还有一点旧时模样,那她就会爱他。 她是他的皎月,也是被他拉入凡间,缠绕而上,生死一处的翠竹。他的魂灵中有只她一人得见的苍苍竹林,也因为不再无欲无求,而拔出了竹根,追随着她的影子,化为了一条见血封喉的竹叶青。 “我想知道你的过去。”她坦坦荡荡地提出她的要求,因为她的直觉告诉她,他一定会好好回答。“在被你禁锢之前,我只见过你一面,就在半山亭。”她的眉目间露出藏不住的向往与回忆,让他看得痴迷。 对他来说,那已经是宛如隔世的时光,现在的他好像怎样提起都显得古怪不合宜。可在她温温柔柔的声音里,他就像是被抚平了时刻暴怒的情绪而懒散靠在她床边的宠物,眼中戾气不再,再次找回了那时那刻的心境。 “我只知道,你这个人是个疯子,想听你的实话不容易。我可以先把我曾有过的所有想法统统告诉你,然后你再把你的故事告诉我,很公平吧?”她抱着枕头躺下来,好商好量地同他讲,就像是和随时可能暴起伤人的凶兽说:“你要乖乖的,好吗?” “为什么要听我的故事呢?我不是生来就如此,所以我的过往,你一定会觉得……肮脏。”可是这种氛围太美好了,美好到让他不忍心用任何一点点私心戳破她的期待。 “厉空,你的名字很好听。”她没有直接回答,可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让他不敢打断,恨不得字字句句都刻进脑海中。他曾经期待过的场面就这样发生在他眼前,她不怨不恨,两个人可以平静地说着话,也没有谁会计划着逃离。 “不好听……你的名字才最好听。”他下意识否认她的称赞,又觉得这样太过不识好歹,紧着补上一句,也是他的真心话。 “好听你还给我乱起名?”她不知道自己嗔来的这一眼有多生动,这短短的会面让他时刻都能见到最鲜活的小月亮,他不自知地向她的方向蹭了蹭,像冷血生物本能地向热源靠近。 “不是,我不是乱起名……”他的神情有一闪而过的失落,“我只是觉得你的家人不好,他们只想把你嫁给严维光……‘孟’这个姓和‘可’这个字都不是属于你的,只有‘舒’才是。我打听过,你的名字取自‘望舒’,所以你就是我的小月亮……对不起,我好像从未问过你喜不喜欢,若你不愿,我也不这样叫你了。” 孟可舒又有了刚刚见他唯唯诺诺的样子时的火气,好像两个人达成了某种强弱气场的共生协议,一方展露脆弱时,另一方就要得寸进尺。 地上还是凉的,厉空已经开始轻颤。她忽地坐起,踢掉绣鞋之后缩到床里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地上冷,上来吧。” “不了。”他摇摇头,垂眼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脏污:“我身上脏,会弄脏你的床的。而且这不合适。” “把外衣脱了不就行了?”孟可舒在这种事上想得很开:“没什么不合适,你这人虽然讨厌,但是不会趁人之危。” 再说了,叁年前他都不曾真的把她怎么样,现在又有什么好担心? 玄羽司的配置除了黑就是白,厉空一身白色盘腿坐在床尾,显然要把距离保持在让她觉得自在的范围里。 “若是……你曾经也能这样君子,或许我们不会走到这地步。”她仰视着他,“你想叫我什么都好,只是你了解我那么多,为什么还要强迫我呢?你明知道我最恨那样。” “我……”他想要解释什么。 “听我说完。我总觉得,一个人会长成什么样子,都能从这个人的生平轨迹里找到答案。我恨我父亲薄情寡义让我和我母亲一生悲剧,所以我这个人一旦认定了谁,就不会再改。 我说你名字好听,是真心的。那年在半山亭中见你,我就想,他生得真俊,琴又弹得那样好,若是有缘能再见到,或许……可惜后来我父亲和兄长决意要把我嫁给定远侯,那个时候我几乎快要疯了,可是我想着,我甚至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要是就这样死了,连在地府要找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后来家中变故,我虽然大概知道父兄罪孽深重,可还是觉得一家人没有什么不能原谅的。没想到我会在南林府遇见你。” 厉空试探着枕在她膝上,她只是投来了一瞬目光,便又继续述说,他满心欢喜地勾了勾嘴角,既是为了她承认的对他有情,也是为了她的允许。 “我才知道,你叫厉空。那时候我想,原来我心心念念的人名字这样好听,即使我们已经有缘无分,能够再见到你也算是老天垂怜。”她自顾自摇摇头,像是在慨叹自己到那日为止的天真。 “接下来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他不想听见她再用这种漫不经心好似叙述别人故事的调子,去评论他对她做过的那些恶事,也不想让她回忆起那半年的时间,打散现在好不容易聚集起的对他的纵容。 她是为曾经的心动纵容他,也宽宥他的罪行。但他不知道她是否会轻易收回这点柔情。因为她最爱他的时候,他甚至连一点感知都没有,反而在能够回应她的时候,选择了囚禁与掠夺。 “是,你都知道。所以该你了,告诉我你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成为现在的你。” “我也有过家的。” 厉空翻身不再看她的眼睛,对着帐顶喃喃道。 “我爹是一位竹匠,竹匠你知道吗?就是那种用毛竹做器具的匠人。” 他好像一直在等这样一个倾诉的机会,牢牢抓着把自己的过往一口气倒干净。 “他很厉害的。我小时候就经常看他在堂屋里做那些又精细又贵气的大家具,他能靠这份手艺送我去学堂,你说他厉不厉害?” “很厉害。”她勾了勾他的手指,借他一些力量。 “对啊。” 他叹了口气,转过来把她的手包裹在掌心,苦笑了一下接着说。 “可是我娘觉得他傻,因为束脩差不多是我家大半的收入,况且我考不考得上还说不定,可惜我爹的手艺。” “后来呢?”她凑近了些,因为他的声音在变轻,好像要翻开他所有悲剧的序章。 “后来,我爹进山挑竹子的时候,遇上了猛兽……连骨头都没剩多少。” 他深深呼了好几口气,孟可舒鬼使神差地抬起另一只手触了触他的脸,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而后凑过来抓着她的手贴在心口,像剥去了一层壳子的冬笋一样,半分算计都无。 “我娘和我说,要带我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回来了。可是我们到了府城里之后,她说让我在街角等她买吃的,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天黑之后我才意识到,她不要我了。 那时候我还没觉得伤心,你知道的吧,书里那些大道理没办法教我怎么活下去,但是却让我长了一身的臭毛病。 我连饭都不愿意讨,差点就饿死在街上。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在青楼里了。 本来楼主是把我当成娈童培养的,毕竟我这张脸就算什么都不会,也能满足那些客人的要求。但是她发现我读过书,还有几分没用的傲气,便找人来教我才艺,告诉我只要我好好学,就可以不以色侍人,只做清倌人。 我信了,又一次。 其实她分明是,觉得我奇货可居,一定能卖出更大的价钱。我居然真的以为我是靠琴艺养活自己,没对不起我爹供我读的书。 然后,你也应该猜到了。我碰上了严维光。 小月亮,我不愿意的,我从来都不愿意。” 厉空抓着她的手蒙住自己的双眼,孟可舒的掌心一片湿热,他在哭。 “很疼,每一次都那么疼,可是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不敢死,我怕我会被扔到花园里满身生蛆,我也逃不了,因为我是彻彻底底的贱籍,他让我出现在他的宴饮上,让我遇见以前的客人,我以为他们是我的知己,会救我离开,可是你知道吗,他们根本不想救我,甚至撕烂我的衣服,说要看看我现在还能不能清高!” 他的话音在此戛然而止,像脱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呼吸着,好像彻底被回忆击溃,又好像是用吸气来掩盖哀戚。 “好了,厉空。” 她软下身子,枕在他的腿上,把他完全圈在身前,也被他彻底环绕。 室中静谧,他始终没有放开她的手,她也没有要收回的意思。 直到他停住了哭泣,睁开眼看向她的时候,竟然看到她也泪流满面。 “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吗?” “都过去了,所有。” 章四十八长夜将启时 魏怀恩的生辰贺礼对于萧齐来说原本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他并没有多少私产,除了在北境巡视的这两年,身上一直有从各地的玄羽司衙门支取的必要的俸禄,其余的所有收入都被他并进了公主府的进账。 可以说他想送给魏怀恩的任何东西,要么需要从公主府的私库里支取,要么就直接在入府的时候就被记录在册,经由水镜日日报给魏怀恩。 严格来讲这有些公私不分,以至于魏怀恩一直不知道那些东西算是萧齐千里迢迢派人通过回京的车队送过来的,还是萧齐觉得那些东西好,所以走了公主府的公账买给她的。 萧齐是故意的。 不过这种与她公私不分的情况虽然能让他的心理得到很大的满足,却在思索如何筹备惊喜的时候犯了难。 因为要买贵重的东西,魏怀恩完全可以认为这是她的银钱,显得他不够诚心,也不够认真。 其他精巧却不值钱的东西,在他看来又配不上被他金尊玉贵用锦绣罗绮堆起来的魏怀恩。 虽然他知道魏怀恩不会同他计较这些,是他太在意她,才会患得患失,怎么筹划都不对。 回京之前他就在为这件事做打算,直到那日和嘉福公主身边的内侍青云深谈之后,他才确认了自己最想送她的礼物是什么。 更亲密的关系,够不够? 送礼这件事上,分成两种人。一种人挖空心思想要讨人欢心,自然是到处打听对方的偏爱,然后投其所好。 另一种人只是借送礼为由头,好让两人的关系更进一步,从这种你来我往的仪式里,达成自己的目的。 他真心实意想送的东西,其实是自己。 在他撇开下属,顶着风雪先行回京见她的那一夜,他就一直记得魏怀恩看向他时有了变化的眼神。他们的关系很难用一两个简单的定义阐明,可是这种无法对外人说明的关系能否随着魏怀恩的成长继续存续下去,却有一个前提。 他必须在她对情感的需求发生变化时追上她,就像她需要兄长依靠的时候,他可以给她拥抱;需要心腹传令的时候,他就要去玄羽司;需要恋人亲密的时候,他会陪她待在皇恩寺的山顶,听她的琐碎言语,满足她的所有幻想。 但她现在要的是一个情人,一个男宠,一个让她足够满意,又不会影响她决断的伴侣。 他既欣喜于随着她的成长,随着她步步问鼎权力顶峰,她对他的需求也越来越高,这给了他充足的理由与她纠缠至深,她身边第一人的位置即使在他不能留在京城的这些年里,也是非他不可。 他绝对,绝对不可能把她分给别人,哪怕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残破身躯无法让他们即将进一步的关系为世所容,他也不会因为自己明知道的这点“不配”,就一夕之间从居心叵测的阉狗,变成大度不争,一心只为主子与更好的人相配的走狗。 魏怀恩亲手在他身体中种下的所谓“自尊”,以为他终有一日能成为光风霁月的人物。可健全的人永远也无法和他们同感,也因为他的身体不足,无法让他真的长出根深叶茂的自我。他的所有正面形象都是用来让她放心的假象,因为她永远都不可能看到他假面之下愈加变态扭曲的欲望。 光芒越盛,则黑暗越能在人心深渊中潜行。 即使是无所不知,构建这方人世的神明都无法窥见深渊之恶,又怎么能这样轻易地相信人面上可以随意涂抹的笑容呢? 他的每一段思索都只是他为自己行为的合理性的注脚,甚至他拆分出某时某刻魏怀恩的眼神与动作,证明她也期待他的下一步行为。 他只是不愿意承认,今晚将要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陷阱,都是他借由释放她的欲望,而让她无法离开他的锁链。 今夜的萧齐在魏怀恩看来乖觉地不像话,因为即使是萧齐初到魏怀恩身边的时候,也不曾用这种虔诚到痴迷的赤裸眼神贴在她身边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甚至根本不用她动筷子,她的眼神递过去,想要的菜色就会夹到她嘴边。 太殷勤了,哪里是她熟悉的那个长出了傲骨的萧副使,分明比嘉福皇姐身边最会伏低做小的男宠还要妥帖。 每当她有点应付不了这种亲密的时候,他都会用不容她拒绝的力道把她拉进怀里对着她的耳朵说:“今晚奴才可有大礼要送给主子,您乖一点,就当是提前感谢奴才了。” 萧齐的歪理在他憋着什么事情不想告诉她的时候就变得尤其多,可是魏怀恩没办法不在他刻意压低的声线中被耳侧暖风吹得手脚发软。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反正内院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她抗议了几次竟然也能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殷勤了。 喜欢见人用心侍奉,是上位者的陋习,她无法免俗。 “主子,奴才可要蒙上您的眼睛了?” 萧齐拿捏着她的饭量,在她吃饱后从衣襟中抽出了早就准备好的朱红色纱带,在修长的手指上绕了几圈晃到她眼前,似乎根本不在乎她的答案是什么,话音刚落就轻轻吻上她的眼睫,迫使她阖上了双目,让他把视物朦胧的纱带系在眼前。 “到底是什么礼物啊,要这么隆重?”她止不住地开始猜测,会是什么东西。夜明珠么?东海府虽然岁末的时候进贡了一些,父皇分了她一颗在库房里,可能萧齐还不知道,不过她还是会作出惊喜的样子让他开心的,不为礼物,只为他今晚的表现,也要给他叫个好。 “萧大总管,你可要快点,小心我等不及把这纱带拉下去。”她不知道她只会在向他撒娇的时候才会叫他萧大总管,因为这个称呼是他最顺理成章能留在她身边的身份,虽然公主府实际上的大总管交给了明丰,虽然他明面的身份只有玄羽司副司使。 朱红色的视线模糊不清,魏怀恩端坐在还没撤下的矮桌边,尝试辨认眼中朱红色的东西都是什么,萧齐又走到了哪里。“萧齐?”她有点不耐烦,唤了他一声催促。 她听见了他在洗漱间盥洗的声音,是在洗手吗?她更加确定是夜明珠了,他一定是怕手上稍有不洁,就让夜明珠不够明亮。 哎?她听见了他吐水的声音?在漱口? 有些奇怪。 “你在做什么?”无法视物让她有些烦躁。 脚步声走近,她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朱红的人形。盘盏被挪动,他的声音出现在她面前。 “奴才也不知该如何描述这份礼物,”他握住她的手腕,看透了她想要拉下纱带的心思,“但奴才保证,您一定会喜欢的。” 魏怀恩感受到了一个吻,一个侵略性十足,直接了当地撬开她齿关,让她不安到想要向后躲避的吻。 “您不该躲开。”他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她突然意识到他此时此刻的身位在哪里。 他正半跪在矮桌上,和才用完的杯盘在一起。 “奴才怕的就是您这样。”他叹了口气,可是半点遗憾都没有,倒像是魏怀恩做了什么让他失望的事情,他迫不及待地要用早就思量好的一套来惩罚她。 被捉住的手腕上又被飞快地缠上了一圈又一圈的轻纱,她挣了挣,绑的很是结实。 “别挣扎,”他贴近她的耳旁,用她熟悉的语气让她放弃抵抗,“您不可能逃开的。” 魏怀恩这时才听出来他酝酿了一整个晚上的危险,他早就在警示她他早有图谋,可是她却被自己的双眼蒙蔽,只见到他温和的皮囊,听不出他话音中的欲望。鸡皮疙瘩窜上整个脊背,她本能向后躲避,想要离开他的身前。 事已至此他怎么还会让她躲开,魏怀恩只觉得自己被掐住了腰肢,然后就是一阵晕眩。他把她扣在怀中,压在了矮桌上,虽然拿捏着力道不伤她所以震动不大,但魏怀恩耳边还是充满了叮叮当当的盘盏碰撞声,像是敌军来袭的预警。 被绑缚住的手腕拉高到头顶,她只感到身上衣裙的系扣被他一个个解开。“萧齐!你到底要做什么!放肆!” “我要做什么?还没开始呢,怀恩。”他回答的声音在她腰侧响起,喷出的热气让她扭动着往另一边缩,脸颊和耳垂霎时红透。她绝对没有感觉错,他正在用牙齿撕扯她的衣扣。 “别躲了,今晚只有我们两个人,您应该享受,毕竟这是您的生辰,我只是在让您开心。”他的另一只手探进她的衣裙,握住了她纤细腰肢。他的手掌上有一层薄薄的茧子,带起了一片酥麻,也把她轻轻松松揽住,不得挣脱。 “不要,不要……”她从未经受过这样的对待,即使双手被他按在头顶,也一直绷紧身子无谓地抵抗。 但是他没有什么耐心回答她,安抚她的情绪了。又是一条纱带被他绑在她唇间,让她的恳求和威胁全都变得支支吾吾听不分明。 “怀恩,你须得牢牢记住今夜,明白吗?”因为这是他与她的第一个夜晚,他会牢记,她也不能遗忘。 —————————————————— 尒説+影視:ρ○①⑧.αrt「Рo1⒏аrt」 章四十九身无双飞翼 他的绝望到了极致,化成了难言的愤怒。若是生来残缺,或许这种愤怒只有命运这一个攻击对象。可他知道自己不是,是皇权把他剥皮抽筋,让他不人不鬼,让他再也不能拥有爱他的权力。 难怪,难怪每一位大总管和老内侍都不曾提点过不可对主子有非分之想这回事。他曾经还以为那些人的人之常情也被一并阉割,他以为自己不同,他以为自己只是身上残缺,依然保有着能够被魏怀恩看见并偏爱的完整灵魂。 原来不是他们不说,是他们比他更早地看破了身为阉人的绝望命运。他们这些人就是破了洞的陶罐,哪怕胸中的澎湃感情能够把自己溢满,也半点都化作不了滋润人心的甘霖,更给不了别人,回报不了温柔。 也或许这是身为阉人最后一点叛逆。皇权不许他们爱,可伤得了人却关不住心。后宫内苑之中的腌臜从未止息,直到自己也成为了那些能够爬上主子的床榻中的一员之后,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阉割。 就算,阉人日日与贵人相对。就算,人非草木不会无情。就算,深宫寂寞聊以派遣。就算把对于阉人来说最最珍贵,恨不得以命封锁的痴心妄想统统大白于天下,也不过是让天下人哄笑一场的笑料。 阉人的爱,就像家中低贱的器物或是猪狗生出了感情一样,谁会觉得他们的心也是肉长,谁会把他们的爱当成敌人? 他们哪里配呢? 只能像见不得光的虫豸一样,偶尔伸出丑陋的触角探知外界的风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碾碎成渣土。 没有人在意他们的看法,没有人在意他们的情绪,因为他们本来就什么都不配拥有,更不配保留。 皇权冷酷,不外如此。 人人都知道皇权的高不可攀,遥不可及,可就算青史中烟尘滚滚,就算这条通天路由血肉骨骸铺就,也不会有人迷途知返,更不会停下脚步。 因为那高高在上的位置如同魔咒,比肩神明,甚至因为人们的贪念与推崇生出了人格,冷眼看着人皆蝼蚁在它足下顶礼膜拜。 要信奉它,就要将一切私欲与灵魂抹杀,再用连自己都识不得的面目去遵守皇权法则。 这就是天家。 萧齐应该恨魏怀恩,应该恨造成他的残缺的一切,恨那些踩着血泪之人的冷漠与残忍,恨制定了这个时代尊卑贵贱的无形之手。 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彻彻底底的牺牲品。 可他又觉得虚无,他或许在为自己的缺失而愤怒,却无法对近在咫尺缩成一团轻声啜泣的魏怀恩生出哪怕一点怨恨。 他该恨谁?恨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皇城?可他终究还是成为了天家阶下无情杀伐的鹰犬的一员。很这残酷刑罚剥离人格尊严?可那些记忆变得遥远,亲人的面目早已模糊不清,只是隐隐约约地知道,能够活下来已经是幸运。 愤怒没有转化成怨恨,让他对二十年来自以为熟悉的世界产生了迷惑,产生了费解。 他是一个错误吗? 他或许不该爱她,不该越界,不该在今夜打破了所有屏障,以这样的身体在她的生命中担任了本不属于他的角色。 可他已经爱上了她啊。 命运对他如此残酷,总在他无法分辨是对是错的时候就已经把选择摆在了他面前。可是命运又是如此垂怜,将他这个本应该被粉碎自我,如万千木偶一样在宫城中被磋磨成飞灰的物件,推向了她。 从此点化为人,以爱欲为心火,点燃了茫茫前路。 前路只有一条,只有她。 “主子……是萧齐的侍奉不够好吗?”时间的流逝在这个小小的天地中并不分明,他只能用心口的钝痛程度来分辨到底听着她的哭泣多久。好像又不能确认,因为她的每一声,都能让他心如刀割。 “我……我要去沐浴,带我去……”蒙在她眼前的朱红纱带已经浸透了泪水,可是他们都没有想要解开。这是一场需要小心翼翼维护的梦,谁都不知道要如何面对真实,他们还没有做好准备。 魏怀恩被萧齐沉默地抱起,转身,一二叁四步,绕开矮桌,下一阶穿过正厅,再上一阶。 “停。”她估算着他们已经走到了那面大更衣镜的位置,要他放她下来。 她赤足踏在了熟悉的地毯上,足尖轻易认出了正对着更衣镜的金乌花纹,转了半圈确定了方位。 她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然后抬手拉下了眼前纱带。 镜中美人不着寸缕,肌骨莹润,纤秾合度,只是玉白肌肤上有了点点红梅,还有被谁揉搓出的印记。 可是她没有看自己,而是和身后半步远的萧齐于镜中对视。镜面晶透,是海上商队上贡的宝物,把他的惶惑和羞愧照得一清二楚。 她的眼神似乎在问:你为什么要在我的身上留下这些? 他无法让自己的龌龊污了她的水眸。好在她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像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婴儿一样,在重新认识自己和一切。 她侧过身子,看见腰窝上被他掐出来的痕迹,慢慢想起了刚刚感受到的一切。 在她想要伸出手去触碰他在她身上留下的手印的时候,一件长袍披在了她身上,他接着帮她穿衣的动作把她拢住,巧妙地阻隔了她继续探究下去的眼神,又从后面把下巴缩进她的颈窝中:“您不是要沐浴么?” 她的双手搭在了他搂在她腰间的手上,摩挲过他的手腕之后,又推开了他:“是,本宫可以自己去。” 萧齐站在原地,没有再去跟随她的身影。挡在他身前的魏怀恩离开之后,他在这面镜子中再无遮掩地看见了自己。 哪怕穿着中裤,他也觉得这面镜子可恨地照见了他残缺的身体。他立刻转身,随便把脏了的衣袍裹在身上,快速回了自己的卧房将自己彻底清理干净,再匆匆回来将任何能够证明今晚发生过的事情的器物或是搬离,或是清理,有条不紊,又麻木不仁。 浴房很久之后才传来了水声。 哭泣总是被人和脆弱挂钩,可是对于来到新世界的新生儿来说,哭泣只是一种洗涤双眼,找到对身体的控制感的方式。 她的身体有那么几个瞬间让她觉得陌生,又在萧齐的安抚中重新熟悉这些感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带她来到了成人世界。 温水缠绕住了她,抱着她极温柔地向下沉溺。像生命最初的羊水,像母亲最温暖的怀抱。 她不可避免地开始对他开始了挑剔。 情事不是什么不可谈及的事情,更不是什么神圣无比的事情。这是一种体验,她也可以像嘉福皇姐一样选上几个男宠,在闲暇时了解一切。只是因为萧齐对她是不一样的人,才让她期待太多,也要求太多。 婴孩对母亲的感情总会从初始的无条件依恋,到后来见识增长,把亲母和他人比较,再找到成熟的亲子关系。 某种程度上来说,魏怀恩也在快速经历这一过程,只是她的理智太过,难免对萧齐过分苛刻。 他身上是她爱极了的脆弱感,因为她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有多想得到她。 可是他又注定不可能如愿,多么可怜,多么残忍。 她清楚地知道这一切,却冷静地站在岸上看着萧齐在漩涡中沉沦,甚至会如他刚回来的那个雪夜一样,偶尔无法掩饰自己的冷漠与看客心态。 也因为这样,他永远都不可能在她施舍给他的感情中得到安稳,终他一生都不敢停下追逐的脚步,每一日都是新一日的她和他。但就是这样的关系才能够让她安心,永恒不变的东西太少,要他爱她恒久太难,她只要日日给他一些甜头,让他不知疲倦地跟在她身后,就已经是她能够设想的最稳定的相伴而行。 比萧齐更好的人,或许只要她愿意,一定能够找到。只是她还是偏心他,所以最终允许他对自己做到了最后一步。 她或许亏欠他一颗真心,可是他们之间只能如此。因为他要的爱,别人给不了他。因为她要的爱,世上的人给不起。 她无法放下对皇权的执念,就像他无法放下对她的痴迷。 他们只有彼此才能理解彼此。 因为他们都不容于世,即使不是天生一对,也是从今往后纠缠在一起的爱侣。 只是他在事后的反应让她失望透顶。骄傲如她,不能接受他在此之后任何一点退缩。哪怕是他们之间的关系总要靠她让步更多,他的犹豫还是让她寒心。 听着他在外面的动静,像是某种让她心安的信号,她把痕迹洗净,不敢让指尖在那里多作停留。好像他的环绕在她身上变成了丝丝缕缕的线索,让她不能摆脱肌肤上的残留触感。 终于她面红耳赤地走出了浴房,他已经将寝具都换过,垂头在殿中柱子旁站着,一身整齐,仿佛刚才的事情都是她的春梦。 他总是这样,总是在过界之后逃也似的退回最远的距离,以为这样就能让他良心安稳,让他否认僭越之罪。 可他的良心安稳了,她呢?她想要的东西,难道总要让她去靠近他,一次次地放下自己的骄傲与自矜,去亲密一个奴才吗? 他为什么不能学学青云? 他根本就没有揣测过她的心思,他算什么奴才? 魏怀恩深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的愤怒平静下来,接着目不斜视地越过他,随意把湿发散开上床背对着外面躺下。 “我要睡了。” 章五十因果理还乱 十五那日解开了心结之后,孟可舒没有让厉空多留,便打发走了他。 厉空知道他们现在的情况并不足以留宿,不过来日方长,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便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临走时,他克制住了触碰她脸颊的念头,翻身上马,只问了一句:“明日我还能来见你吗?” 孟可舒对上他期待的目光,点了点头。 他笑得很是开怀,好像许久不曾这样开心过,连马儿都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载着他离开的背影都是兴奋。他真的彻底松了一口气,也彻底让这颗心在被吊了叁年之后,得到了她的回应。 明日,明日之后还有明日,只要她愿意给他机会,就是曙光。 孟可舒关上院门,走到品言的屋门前敲了敲。 “东家,我都准备好了。”品言拉她进屋,给她一样样看自己这几日借着上街闲逛买回来的伪装细软。 “好,晚上灯会我们就趁着人多改换面目出城,不过我还是要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愿意跟着我吗?以后漂泊,我可再没有那么多月银给你了。” “当然啊,东家去哪,我就去哪。”品言点点头,“您对我的好,品言都记在心里呢。何况要是没有我在,东家再被歹人骗了可怎么办?我可比他们都坏多了,以后就由我来保护你。” 孟可舒心下柔软,捏了捏她的手不知道要说什么,反而是品言催她回房休息:“好了东家,咱们俩什么都不用说,快回房睡一会吧,晚上还要打起精神来逃跑呢。” “嗯。”孟可舒抱了抱比起叁年前高了不少的品言,有好多话想说,又觉得她们之间说什么都显得客套。 回了屋里,孟可舒找出了张信纸,留给了厉空一封告别信。在她看来,她已经在厉空哪里得到了爱恨肇始的缘由,现在她谁也亏欠,也理清了自己的人情债,从此便再也不需要去顾忌任何人,因果了结,她自由了。 厉空囚禁了她半年,也监视了她叁年。但她也从不谙世事的闺阁女儿成长成了终于有勇气也有能力脱离樊笼的鸟儿,也算是他给了她这段时间的保护,他们两清了。 计划十分顺利,她们在第叁天到达了明州辖地边缘的镇子,找了个客栈歇脚。 品言精神头还足,又出门去找车马说要问问路。孟可舒便留在了房间和衣而卧,打算小睡一觉等她回来一起吃饭。 她睡得正香,客栈楼下却喧哗了起来,如同骤然炸开的油锅一样吵醒了孟可舒。她心中狠狠一跳,对危险的敏感让她迅速爬了起来,还没走到门边,品言就慌里慌张地推门闪进来。 “东家东家,楼下来了好多黑衣服的壮汉,把大堂所有的人都堵住不许出门挨个盘问,好像是朝廷的人,怎么回事啊?”品言不知道厉空的真实身份,在街上的流浪岁月让她对官差的惧怕刻在了骨子里,还不等孟可舒说什么,就惊慌地抱住了她的胳膊:“是不是,是不是我们从明州府跑出来的事,让主子报官了要抓我们回去?” “何必报官。”脆弱的门闩被人从外面用力一撞就断裂开来,一身张狂玄羽服的厉空阴着脸从几个玄羽卫的身后出现,“你们以为能逃出我的掌心吗?” 孟可舒把品言护在身后戒备地盯着步步逼近的厉空:“不要伤她,我跟你走。” “东家……”品言攥紧了她的衣袖,殊不知她们互相依靠的动作让厉空觉得碍眼极了。他抬手一挥,两个玄羽卫便将品言从孟可舒身边轻松拉开,捂住她的嘴退了出去。 孟可舒咬紧牙关,越过厉空肩膀给品言最后投去了一个“安心”的眼神。紧接着眼前一晃,厉空掐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抬头同他对视,咬牙切齿地说:“你就连一眼都不想看我吗?” 没了品言在身边顾忌,孟可舒也不怕厉空的疯魔,她轻嘲一声,用了死力气想拉开他的手,甚至指甲都抠进了厉空的皮肉里。但是厉空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不仅没有松开铁钳一样的右手,还揽住她的后腰把她死死扣进怀中:“哈,孟可舒,你现在倒是硬气不少,会挠人了。可你别想再从我身边逃走了,除非你现在从我后腰把我的匕首抽出来杀了我,不然你就乖乖跟我回去!” “为什么你就是不肯放我走呢!我们不是已经两清了吗!”孟可舒最受不了的就是他一旦发起疯来就要死要活的这一套,生命这么重要,怎么到了他嘴里就好像这样轻贱?“难道没有我你就真的活不下去了?算我求你,别再折磨我一个人了好不好!” “我们哪里两清了,哪里两清了!”厉空松开她的下巴,从前襟里掏出她留给他的那封信,手止不住地颤抖着:“你凭什么给我留下这封信就说走就走?我算什么?我以为你哪天愿意见我,是原谅了我,愿意和我从新开始!可是你只是为了让你的良心安稳,你只是为了得到我为什么缠着你不放的答案!你满意了,你已经知道我是怎样不堪的人了,所以你就要走了,再也不想和我扯上关系了?” 他真是世上最蠢最蠢之人,每次彻底相信别人的时候换来的都是最彻底的欺骗和抛弃。他的怨怒和质问让孟可舒惶惶然,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在她看来最平静的道别竟然让他误会至此。 可是他的话语又让她无法反驳,因为他完全不讲体面,不讲尊严,把所谓的一别两宽捅了个稀巴烂,只揪着她心里最柔软的一块逼问:你的人生没有遗憾了,可我呢?我算什么?我要的从来只有一个你,可你明明知道我爱你,却从来都不给我回应,还把我的期待和憧憬踩在脚底? “你把我当什么……孟可舒,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他已经没有什么骄傲能够支撑他在她面前维持风度,他不想体面,他只是遵从内心的想法。于是前一刻还呲着牙齿含恨带怨的猛兽,下一刻就抱着她把自己的脸贴上她的颈窝,仿佛是在风雨飘摇之中找到了唯一可以拥抱的树木。 “为什么你们都不想要我?为什么你们都要骗我?”他可以把抛弃他的那个女人称为母亲,也可以把逼迫他的那个男人称为情人。可是孟可舒是谁呢?在他把所有的柔软称呼恨过一个遍之后,他要如何定义这个即使弃他骗他,他却无法心灰意冷,也无法转身放手的小月亮呢? “厉空你误会了,我只是觉得我们可以各自过上自己的生活,我们不是已经把所有心结都说开了吗?你可以把那些过去都忘掉了,包括我,你该有自己的新生活了。你可以在明州和根本不知道你的过往的人交游,斩断过去有什么不好呢?我也可以去过没有人认识我的生活,我们不适合……”感觉到厉空的情绪平静了不少,孟可舒试探着拍拍他的脊背,试图说服他,可是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他直接打断。 “可你问过我吗?你问过我愿不愿意吗?”厉空直直盯住她的眼睛,眼中是困兽一般的执着和不甘。“别再用你那一套大道理劝我,你完全可以和我直说。” 他凑近她的脸庞,在能够和她呼吸交缠的咫尺之距托住她的后脑,低声说:“孟可舒,你不想要我,对吗?” 孟可舒眨了眨眼睛,不知为何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想要把他推开。这个距离太危险,她拒绝这个能让她想起不愉快经历的姿势。 意外的是,厉空这一次毫不困难地被她推开了好几步。呼吸顺畅不少,她定了定神,在他的注视中不自在地说:“不要总是问我这种我无法回答的问题,我说过了,厉空,我们之间两清了,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生活,那封信里写得够清楚了。就这样吧,别再纠缠了,好吗?” 厉空的表情一变再变,额头上甚至暴起青筋,又拼命深呼吸压制了这种让孟可舒觉得不安的状态。最后他收敛了神色,居然露出了一个堪称平和的微笑。孟可舒以为他终于分得清什么事疯魔,什么是现实,以为他终于愿意点头放她离开。 他却说:“不。 我不可能放你走。” 他从后腰解下了一个什么东西,阳光之下明晃晃,让孟可舒一时没有看清。 等她看清楚的时候,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爆炸一般催她立刻马上逃走,但是厉空直接把她扛在肩上,将那脚环锁在了她的脚腕上。 “你这个疯子!疯子!放开我啊……”厉空对她的咒骂和尖叫充耳不闻,走廊里和大堂里的玄羽卫静静侍立着,被他们的威压吓得不敢抬头的老板和客人们更加不敢出声。 “叫这么大声,不怕把嗓子喊破吗?”孟可舒被他扔进马车里,又被他牢牢箍在怀里。厉空的情绪终于变得平和,好像只要能够确定孟可舒在他身边,哪怕她再一次恨极了他,他也只会担心她伤了自己。 人生是一段不断寻求答案的路途,有不解,才会有不甘,有不甘才会去追寻。 但是又有几个人能够真的活明白?孟可舒以为这一生的所有波折都已经得到了答案,从此看破世情皆是枷锁,只想要去追寻真正的自由。可是她忘了,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无欲无求和执念入迷,只有一线之隔。 厉空确实如她所愿,和自己这荒唐的一生和解。可是他偏要向亏欠了他如此多的世间,讨要一个孟可舒。 这是另一种坦坦荡荡,无愧于心。 他就是要把她留在身边。 章五十一痴妄贪愚嗔 萧齐被魏怀恩疏远了好几日,若是放在以前,他早就找机会和她单独相处解开心结了。但是这次是他心虚理亏,也是他自觉受罚也是应该,所以虽然心气难平,虽然最受不了哪怕他就在她近前,她也要叫其他人伺候的冷落,他还是以一种顺从的态度接受了这一切。 魏怀恩当然更加生气。 两人就这样冷下来,就像绷得太紧的皮筋,甚至隐隐有了断裂的迹象。 正月二十五,魏怀恩身体康复,奉旨入内觐见。 没带萧齐。 公主府中的宫人自然是不敢对主子的好恶妄自置评的,其余的内侍也知道萧齐和主子的关系非同一般,更别说副司使的正式官职就不是他们能触怒的大人。但是十方带领的护卫们就不会顾忌这些,萧齐又总要和他们打交道。 所以今天魏怀恩入宫,只让十方带领几个护卫陪同,就让萧齐在经过校场的时候,听见了那些人的议论。 “啥时候才能轮到我跟着殿下进宫啊,和我同屋的五子都去过好几次了,我连宫墙长什么样还不知道呢。” “就你?你有人家五子长得俊吗?兄弟劝你,也注重一下形象,咱们公主府里最重要的不就是脸皮吗?” “那可不。”他们忽然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地提到了萧齐的名字。 因为心情郁闷得不到发泄所以来校场的萧齐很不争气地绕到兵器室侧边,听起了墙角。 “咱们殿下喜欢的就是好看的,你们看萧齐不久知道了?只要长得俊,就算是阉人,咱们殿下也不嫌弃。哈哈哈哈……” “哈哈哈就是就是,萧齐平时看着阴阳怪气,练起咱们来比十方大人还狠,可是听说到了殿下面前啊,连女人的活都亲自做呢。” “是吗?哎哎哎,咱们私底下说说就算了,我之前在私狱站岗的时候可是见过萧齐的手段,还记得月初时候抓的那个内奸吗?就是那个还给咱们送过饭的那个小厮,大赵你亲自抓的。萧齐审完之后,人是提着袋子扔到乱葬岗的……嘶,我可是见他就打怵。” “怕啥,咱又没做亏心事。反正老子没爹没娘,就想活得痛快点才参了军,咱们殿下那身段和模样和天仙似的,要是能看中我,那我才不会和萧齐一样身在福中不知福呢。说不定殿下知道男人的滋味之后,就知道皮相什么都不算了哈哈哈哈……” 萧齐知道再听下去就是自取其辱,又不能以此为由报复这几个口无遮拦的军汉。只能绕原路回去,假装过来巡视,碰巧远远地把那几个人抓了个现行:“聚众喧哗,自去刑堂领五军棍。” 校场的其他人见他过来,训练地尤其认真,让萧齐硬想找茬都挑不出毛病。有气没处撒的萧齐阴着脸叫人一个个过来比武,直到棉衣都练得透湿才放过了护卫们。 当然,也有经历过围杀定远侯,真心实意佩服萧齐的护卫,猜到了萧齐这几日的郁闷是因为殿下冷落,所以自来熟地追上萧齐:“萧副使,慢点,我有话要和您说。” “什么话?”萧齐不耐烦地转头,看谁都不顺眼。 来人又是一番挤眉弄眼:“您是不是惹着殿下了?” “不许妄议主子!”萧齐色厉内荏地警告了一句,却停下了脚步。 “知道知道,是在下有个兄弟,最近惹了相好不开心,好几日都说不上话了。”那护卫名叫冬青,一边说一边打量萧齐的反应,见他脸上的不耐烦多了几分认真,便胸有成竹地继续往下说:“但是我同他说,姑娘同你发脾气,那一定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咱们爷们儿想事情太简单,有时候连人家姑娘到底气什么都不知道,最好就是直接问,死皮赖脸地问。说到底人家就是要一个态度,咱们笨可以,不上心不认真可就不行,当哑巴就更完蛋。所以萧副使,您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真的有用么?”萧齐不确定地问,双手不自知地模仿了冬青揣进袖子的动作。 要不是校场上寒风阵阵,冬青甚至想从怀里掏出点栗子和萧齐边吃边说。他可太喜欢和人唠八卦了,哪怕属于自己的经验不多,光是打听各人的故事,就能让他觉得自己是久经风浪的浪子,什么都能说两句。 “有用没用当然要看我那个兄弟怎么办了,每个姑娘脾气都不一样,咱们外人哪能教那么细,您说是不是?” 萧齐若有所思地走了,冬青揣着袖子回到校场拉起了被萧齐打倒之后就一直坐着缓劲儿的同屋:“别装了,人都走了。” “你去和他说什么了,他居然没练你?” 冬青点点脑袋:“我可是靠脑子的人。放心,萧副使这个正月里都不会再来训我们了。” 出了正月,各个衙门开工,萧齐又要在玄羽司忙得脚不沾地,就算有气也是往玄羽卫头上撒,可轮不到他们了。 宸极殿。 自从永和帝把政事托管给端王和嘉柔公主,马上又要多一个荣王,便只需要幕后制衡和依靠玄羽司的监视把控朝堂,比以前兢兢业业上朝的时候清闲了岂止十倍。于是他迷恋上了长生之道,虽不至于像前朝皇帝一样沉迷丹方,却也时时召见僧道入宫,探讨养生之术。 魏怀恩在殿外等待通传的时候,僧人不渡从殿内走了出来,向魏怀恩做了个请进的手势:“陛下传您进去。” “哼,妖僧。”魏怀恩很是厌恶这些人,她虽然热衷权势,却并不感谢这些人迷惑国朝君王。 “阿弥陀佛。殿下所言甚是。”不渡听见她低声的诋毁,只是合掌念了声佛偈,好像这是一句平常话语一样,走在前面引她进去。 永和帝正在一个蒲团上趺坐,在魏怀恩行礼问安之后柔声问道:“身子可大好了?” “好了,难得能休息这么久,儿臣的身体比之前还要好一些呢。”魏怀恩拉了个蒲团过来盘腿坐在永和帝侧边,她知道他现在最爱看的就是父慈女孝:“父皇叫儿臣过来,亲眼见到也该放心了吧?” 永和帝捏了捏她的肩膀:“的确气色好了不少,太医该赏。” 一番不知道有几分真情的交谈之后,永和帝说出了这次传她入宫的真实目的。 “听你皇兄说,那次是你救了星儿,是他欠你人情?” 魏怀恩早就在等他提起这件事,神色恰到好处地表露了一丝不屑和嘲讽:“稚子何辜,就算是非亲非故的孩子,儿臣也会救的,可担不起大皇兄的人情。” “什么话。”永和帝果然沉了脸色,魏怀恩倔强地跪在他面前,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不过又是一场试探和博弈,永和帝要魏怀恩不能有一点迹象偏向谁,魏怀恩也在用魏怀德的前仇做出了回答。哪怕这会让永和帝觉得魏怀恩依然对他放过端王的处置心有不满,也能够让永和帝相信她和端王绝无联手的可能。 永和帝要的就是她的不顾亲情,可是又嫌她太会记仇,怀疑她把这些作为帝王不得不做出的让步和牺牲怪罪在他这个父皇头上。 这也是他退居幕后,想要重新修复和子女们关系的原因。他虽然是一位帝王,却也是个人,也会向往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可他也知道,私情对皇权来说是种腐蚀,他必须将子女当成对立的棋子,才能稳固这场江山大局。 正是这种矛盾的心理让他纵容着魏怀恩以女子之身涉足朝堂,好像默许大女儿嫁人之后无事规矩豢养男宠,好像把权势给了一个本不应该插手前朝的小女儿,就能够证明他是一个极疼爱子女,一视同仁的慈父。 魏怀恩把他的虚伪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她知道应该如何应对他的试探。 沉默过后,永和帝提起了别的事情:“下个月,去趟明州吧。” “明州?”魏怀恩装作不解地抬头,让永和帝看见自己眼中的迷惑:“父皇要儿臣去明州做什么?” “明州匪患不断,也是时候彻底解决了,你去,朕才放心。” 啊,原来如此。魏怀恩明白永和帝确定她口中的“不近人情”还不够,非要她做点实质性的事情把端王得罪一番,让端王吃了这个亏,平了所谓恩情才放心。明州的匪患要她去清剿,就是在狠狠打端王的脸。先是定远侯勾结明州府令,后是派她这个对头去明州,摆明了是不信任端王。魏怀恩伏地接令:“儿臣遵旨。” “去吧,缺什么少什么,就让乐无忧帮你,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是。” 永和帝再度阖上了双目,不渡走过来,伸手给魏怀恩想要助她起身,可是魏怀恩并不承情,提起繁复的宫装裙摆自行站了起来。 不渡目送她的背影出了宸极殿,直到那朱红色的倩影消融在宫墙之外,又好像朱墙金瓦,处处都是她。 “小和尚,你叫什么啊?” “不渡?哪个不度?春风不度还是轻舟不渡?” “我是谁?我不告诉你,反正你得陪我玩,要不然我就像他们一样欺负你。” “我也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再来皇恩寺,不过只要我来,就找你玩,拉钩。” 她以前明明很喜欢他,现在为什么连看他一眼都厌恶呢?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章五十二此身非我有 即使还未上朝,宫墙中的消息传到京城中各府上的时间也用不了一个时辰。 嘉柔公主要带着玄羽司的人手去明州就地募集府兵剿匪,而她一直操持的西北和北境的粮草补给也交到了端王手上。 两方人马算是在永和四十叁年的开局打了个平手。今年寒冬,京城都下了好几场雪,北境府城的白灾也亟待救援,北翟更是艰难,若是不早做准备,难保不会袭扰边境。端王的差事重要,但也如履薄冰。而嘉柔虽然被调离了京城,却踩到了端王的大本营明州上。 永和帝的安排从来都是如此均衡,另外荣王的禁足期也要结束了,又是一股新的势力蠢蠢欲动。有朝臣私下冒雪奔走,也有人作壁上观,无论如何,所有人都感到了未来的大变局,只是谁都说不清要押宝在哪一头。 魏怀恩回府之后便以准备出发为由接着闭门谢客,只等这几日太阳晒晒,路上化化雪就出发。除了上官鹿鸣前来拜见了一次,旁的人便只需要水镜递送信件,再或者用暗信发布指令。没人知道魏怀恩心里在想什么,因为她整日整日将自己关在寝殿里,等闲不得入内。 公主府中气氛低沉,只有外院闲下来的护卫天天在校场上生龙活虎地操练,期待着明州之行能立些功劳。内院一片愁云惨雾,连最活泼的琼儿都提不起精神来和姐妹们打闹了。 乐公公倒是好说话,把随行的任务给了萧齐,但是萧齐依然没有勇气和魏怀恩说话,原因无他,魏怀恩这个人好起来的时候千好万好,就算是最平常的宫人也念着她的好。可是她毕竟是从小在宫墙之中骄矜惯了的殿下,若是真生起谁的气来,连一片衣角都透露着厌烦。 冬青又找萧齐喝了几场酒,终于有一次萧齐豁出去喝了整坛,在一众兄弟的怂恿下,独自一人满脸酒气地去敲了魏怀恩的殿门。 但是才敲了两下他就泄了劲头,甚至还有些提心吊胆,怕自己更惹她不快。算计了时间,或许她已经歇下了?殿内似乎没有声音,他便有了逃意。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他将将转过身,身后的殿门便被拉开。原来是他喝酒太多麻痹了感官,听不见她赤足的脚步声。魏怀恩表情淡淡,看上去很是疲倦,眼下都有了些青黑,想来也是这几日根本没人敢劝她什么。萧齐头一次没有行礼,而是挤进了殿内把门关住,只怕她吹了风让风寒再发作。 “我有话对你说……”魏怀恩只是挑眉看了他一眼,萧齐就自己萎靡了下去,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冬青那几个狗头军师凑出来的俏皮话一句都想不起来,他只要看见她,就控制不住地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倒是让自己尴尬地直攥拳。 魏怀恩先没了耐性,转身就往书案边走:“你要是不会说话,就给我出去。” 其实魏怀恩只是累极了所以忘了用“本宫”,但是萧齐敏锐地抓住了她的用词,这样亲近的“你我”重新给了他勇气,让他不仅没有出去,还解了披风屁颠屁颠跟在魏怀恩身后走到书桌旁,殷勤地帮她研墨。 要脸的人是很难和不要脸的人发火的,萧齐这种赖皮蛇随棍上的行为让魏怀恩很是无语,可是冷落也冷落了,疏远也疏远了,让他出去的话也说了,这个人就是待着不走,魏怀恩也懒得再费心撵他,索性当他不存在。 但是。 “你喝酒了?”魏怀恩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皱了皱鼻子。 萧齐赶紧退开好几步,跪地请罪:“是,奴才这就出去。” “行了,整个屋子里都是味儿了,你现在出去哪还来得及。”他身上的味道其实不难闻,前两年在封地守城的时候,魏怀恩什么味道都闻见过,即使是滚烫的金汁也能面不改色让人往敌军身上倒,哪里有那么娇贵。 或者她自己都发觉不到,她对于萧齐总是有太多的让步,太多的纵容。何况萧齐这样注重仪表的一个人,即使喝了酒也只是清香宜人,薄醉叁分。 “要道歉还耽误这么多天,等到喝了酒才有胆量来见我……”魏怀恩应该是在写什么咬牙切齿的书信,一样的情绪既能用来让下笔有神,还能让萧齐的头越垂越低,臊得发慌。 “啪。”魏怀恩把笔往笔洗里一扔,吹了吹笔墨,随后仔细装封,终于腾出空来处理萧齐。 “别告诉我你这几天除了那点事根本就没想别的,随行的玄羽卫底细查清了吗?端王荣王插进来的人派人盯着了吗?去明州的装备准备好了吗?兵部的文书催出来了吗?” 魏怀恩一口气问了他好几个问题,但是萧齐倒是全都妥帖地办好了,好歹让魏怀恩觉得他是个可用之人,也就看他顺眼了几分。 情爱在她的生活里只占了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她可以为了这点乐趣偶尔放纵,但是要她真的牵挂谁,在乎谁,可就太浪费她的时间了。要是萧齐今天只是来谈感情,才是真的触到她的霉头,再无转圜之机。 “是谁惹了您不快?奴才或许可以替主子分忧?”萧齐看她这几日雪片一样飞出去的密信,大概猜到了她要做的事情遇上了阻碍。暗中探查是他能帮到她的地方,所以他迫不及待地想让她多说几句,至少让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回到主子和心腹的地步。 “还能是谁……”这个话题对魏怀恩而言,只有和萧齐独处的时候才能说上几句。“还不是牵扯到明州的士族在我还没动身的时候就要对我施压,以前鹌鹑似的好像持中不偏帮,其实就是端王的后手。 我真不明白,祖宗哪有那么重要?他们一个个酒囊饭袋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哪有什么真本事?真英雄自然人人敬仰,可是让家族蒙羞的人比比皆是,他们想借祖宗荫蔽抬高自己,祖宗若是在世说不定先要亲手清理门户。” 萧齐自然知道魏怀恩没有提名提姓骂的人是哪几个,心里暗暗记了几笔,然后劝慰道:“主子宽心,他们的宗族传承在明州,自然担心牵一发而动全身,怕站错了队累及满门。奴才明日就想办法去敲打他们一遍,让他们不敢阻碍主子的剿匪大计。” “宗族是为了传承吗?”他的话倒是提醒了魏怀恩,让她跳出了和那些庸人拉扯的乱局,把这场混乱的纠缠理清了不少。“自我父皇上位以来,犁尽的门庭不止百个,扶持的家族更不可计数。他们的宗族明明就是为了巩固利益的一套东西,最后不是成了树大根深盘踞一方的地头蛇,就是裙带交错成了猖狂党派,本宫不愿意维护他们的利益,他们就敢明目张胆隐瞒情况影响我的筹备,好,真好。我看他们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 “他们竟敢欺瞒您?” “怎么,你也是去过北境州府的人,还不知道下面人做账平案的本事吗?”这些事说起来虽然窝火,但是对着萧齐,魏怀恩有一种教导的成就感。因为萧齐是她的白纸,他的想法,他的观念,全都因为她而塑造,他只会倾听,然后用她的视角去帮她解决问题,永远可靠,永不背叛。 “要是只有那些为官的蒙骗我也就算了,毕竟考核制度所在,为了升官为了政绩他们做这些也是理所当然。但我在明州的探子居然在百姓口中都很难听到实话,这才荒谬至极。地方豪强自成一派,上上下下口风极严,甚至自发监视外乡人的动向。 我都不知道这次去是要剿匪,还是要铲除这些根深蒂固的毒瘤了。明州民风一向重男轻女,我父皇派我去,很难说不是为了让我认清现实,又或者他在等着我从此立威,先扭转天下对女子的不公,才会真的把我纳入眼中呢?” “您一定会如愿以偿的,明州不足挂齿,萧齐定会为您扫平障碍。” “要是真能把他们当成障碍,我也就不必这么生气了。”魏怀恩拿起一本明州轶事录走到他身旁坐在地毯上和他一起翻看。 “可叹的是被这一套骗了的平头百姓,他们根本不知道宗族就是为了成为压在他们头上的人,享有他们奢望一辈子的特权。还纠结着长房嫡子,亲疏远近。同姓人打压外姓人,女子不如男子。 你看这个两房争产案,亲人之间还要如此排挤,这种人还配谈什么礼义廉耻,忠诚孝道? 天家够尊贵了吧?可是我父皇又是怎么上位的?前朝皇族如今又在哪里呢? 萧齐,我越来越受不了那些满口之乎者也,惯会用大道理来压我的文人了,看见他们那副嘴脸就恶心。哪怕他们明明白白地说他们就是在巩固利益,就是重男轻女,我还看能得起他们。 你看这本书里,张口闭口就是家族,说来说去就是牺牲,原来只要和宗族沾边就是不被当成人。女子是他们拉拢结交的姻亲通货,男子蘸着她们的血肉食下好处。 我的封地,我的国家,为什么处处都生长着这样的毒瘤? 这一页,把二八年华的女儿嫁给老翁,美其名曰报恩,他怎么不自己去给那个老翁做妾呢?那姑娘如此可怜,居然还能被传成佳话,作诗传颂。 一页一页看下来,我想象不到那里的女子曾经过着怎样的日子,这几年或许有所改变,可若是我倒了呢?若是没有我帮她们撑着呢? 更可笑的是我自己,且不说我最终能不能成为本朝第一位女帝,就算我登上了那个位置,我又能改变多少?守卫我的兵将,效忠我的文臣,或许因为出身寒门,所以愿意为了自己,忠诚于我,去和士族分庭抗礼。 可是他们全都是男儿身,我要切断他们习以为常的认知的时候,满朝满天下都是我的敌人。 我敢吗? 所以我又算什么?一个托生成了女儿的皇子?一个被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一套驯化出来的女皇? 那我自己呢?我又是谁呢?” 章五十三将欲取之 “您总是和奴才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攥在册子上的拳头被他的大手包住,魏怀恩的手指慢慢松开,他的指尖钻入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他跪在她身旁,长臂一伸把她圈在身前,就像一道永远都会追随在她身后的影子一样,坚定地给她支撑:“奴才只知道,无论您要做什么,奴才都会陪在您身边。” 魏怀恩侧头同他清澈的凤眸对视,勾唇一笑:“因为我救过你?” 他摇摇头:“不止如此。还因为您曾经在东宫告诉奴才,即使是阉人,也不该低人一等。” “可你不会觉得我很虚伪吗?因为我还是享受着你们的侍奉,让你们都要看我的眼色行事。”她往后松懈了挺直的脊背,靠进他怀中。酒香醉人,隔阂似乎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他们并不是单单是因为情爱才依偎在一起,而是因为共享着同一个不为世所容的秘密。 她知道只有萧齐才会认真听完她所有惊世骇俗的念头,包容她或者激进或者偏颇的想法。就像一只直冲向铅云低垂的无畏鸟儿,是知道哪怕精疲力竭从半空中无力落下的时候,会有一个柔软的鸟窝等她归来。 萧齐既像是依托她这棵大树才能向上攀援的藤蔓,又像是与她共生的伴侣。她虽然点化了他,让他成为了只遵守她的命令的傀儡,又好像和他割舍不开,不愿意再把心血分给其他人。 他贪婪地吸收她的养分一点点成长,她也彻底熟悉了他,信任了他,再也不能说出让他离开的伤人话。 哪怕是讨人厌的东西,日日相对,朝夕想见,也会习惯它的存在,何况是与她命运缠绕的萧齐。 “您能让奴才从泥里站起来,但是改变不了别人的目光,也改变不了奴才的身份。怀恩,你已经做得很好,我们所有人都感念你的恩德。你只是想做的事情太多,才会觉得自己不够好。可是只要您还在朝堂上一日,你做过的事情就正在改变这个天下。” 萧齐的每一句话都柔柔地直往魏怀恩最柔软的心里钻,熨帖她的自疑。她知道这些情绪只是因为对明州太失望,怕这次剿匪困难重重堕了她的威风难以服众,所以才将自己关在房中数日思量好每一个计划。其实她也不是要萧齐来给她信心,给她肯定,因为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旁人都帮不了她。 但是这样什么都不用多思多虑,只需要在他怀里找个舒服的姿势让伏案太久的身体舒缓下来,就已经能让她像只粘人的小狸奴一样眯起了眼睛。 “那还用你说吗?嘴这么甜有什么用,要对我说的话想好了吗?” 她嘴上从不饶人,偷偷环抱住她的萧齐一时半刻没有从这转折里反应过来,她也不催,因为她正枕着他的心跳。 “您还在生我的气?”他小心翼翼地开口,专注地盯紧她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你觉得呢?” “我……”又回到了刚才进门时候的僵局,更可怕的是萧齐已经把打得腹稿忘了个一干二净。从来只听说过美色误人,可是阉人也会因为美人在怀就心猿意马吗?萧齐抿紧了嘴唇,憋了半晌才想起了冬青的劝解。 “我做错了事,您应该生我的气,怎么罚我都行。但是我想见你,怀恩,你已经冷落我整六日了,我每天都在想你。对不起,求你别再对我视而不见了。” 不要被姑娘的问话带着走,要直接认错,然后死皮赖脸。只要姑娘还有情意,一定不会再给冷脸。 魏怀恩果然睁开眼睛看向了他,萧齐牵起她的手轻吻她的指尖,然后把她的柔荑贴在自己脸上。他知道她欢喜自己的皮相,于是趁着魏怀恩被他的恳求和色相迷惑的时候,慢慢凑近,把一个虔诚的吻落在她的额头上。 他的气息笼罩了她,就好像那个迷乱的夜晚一样强势地让她感受到他的存在,一股燥热骤然在她的血液中蔓延开来,她的耳尖被他的撩拨染上了胭脂色。他还要接续这个吻,她发觉自己几乎要被他放倒在地毯上,忽然警醒过来,赶紧推开他起身。 “萧齐,你就是混蛋!”她搓了搓脸皮把那股萦绕不散的热气搓开,冲着躺在地上的萧齐半怒半嗔了一句,抬脚就要走。 萧齐眼疾手快地牵住她的裙摆,拉着她不松手:“是,奴才是混蛋,您说什么奴才都认,可是奴才今晚能留下吗?” “松手!”她试图把裙摆从他手里抽出来。 “不松。”他的另一只手直接握住了她的光裸的脚踝,“怀恩,别对我这样无情……” “好了!我允了!赶紧松手,我要去沐浴了!”得了她的允准,萧齐终于松开了她。 冬青的计谋出乎他意料地有用,看着魏怀恩怒气冲冲的背影消失在了屏风之后,萧齐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心中的大石总算落了地。 只要能让魏怀恩顺气,他做什么都无所谓,至少这一次她的怒气并不是对着他的残缺而来,所以他没什么顾忌就能赖在她身边直到她原谅。 但是如果有那么一天,她觉得他这副躯壳都碍眼的时候,才是他哪怕削肉剔骨都无法换来她回头的地狱。 他不觉得爱人便一定要由表及里,接纳包容对方所有的一切,哪怕是缺点。他可以做到这一点,但绝对不期待魏怀恩也同样对他。 别太在乎他,也别太理解他,更别对他的一切都感兴趣。他只要她浅浅地爱他一层皮相就已经足够了,更多的他给不了也给不起,他怕她戳破他的伪装之后,看见他内里的一团黑泥。 不是他要的不多,只是他恐惧她无法爱上所有的他。 明州府城。 二月初叁。 孟可舒已经对厉空忍无可忍。 府学已经开学,厉空将她带回自己的宅邸之后并没有限制她的出入,还让品言接着陪伴她。孟可舒那日决绝离开只是因为受够了厉空的监视和试探,她其实也是舍不下她的学生们。 但是让孟可舒最终决定留下来的不只是这个原因,还因为锁在她脚踝上的金环并没有像以前一样连接锁链,把她像个牲口一样锁在屋子里。她被他强硬地带回来的时候甚至已经抱了死志,可没想到厉空拿出了另一个大些的金环锁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金链串起,另一端是她的脚踝。 “我不会再锁你,我已经知错了。”他在她惊愕的眼神中半跪在她身前,把她的手放在他的颈环上。 “你……你这是要做什么?”她像是被冰凉的金属烫到,抽回手来背在身后,直往椅子里缩。 “我想要你留下来。”他用力扯了扯链子,似乎在证明给孟可舒看这锁链的坚固。“这是钥匙,以后由你决定要不要解开我。”他把钥匙递给她。 “我只要你解开我然后让我走。”她没接。 “孟可舒。”他叹口气,自从在客栈中找到她,他就再也没叫过她小月亮。“你为什么要走呢?你喜欢这里,喜欢府学的学生,喜欢教导他们学琴。很快就要开设女学,你也很期待能够教授女学生,难道你真的要离开这里吗? 你要离开的原因,只有我。你不想再让我监视你,不想再和我扯上关系,所以哪怕你舍不得这里,你也要走。” 孟可舒没有说话,没有好好休息和一路挣扎让她很是疲惫,加上厉空说到了她的心底,她就抱着膝盖看着他,等他说完。 “但是我也说了,我不会放你走,你永远都别想离开我身边。”他攥着锁链的手紧了紧,语气染上了几分癫狂,但是又被他压了回去,重新恢复了温和。“你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锁你,也不会控制你,只要让我能见到你好不好?现在换你锁我,这够不够让你信任我?” “你有病吗?”她要是不困,真的很想把他的疯狂骂个狗血喷头。“我是不想见到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你也不明白,我永远都不可能放你走。”他站起身来,把钥匙放在孟可舒身边。“对我来说,锁住你不是为了羞辱你,而是让你成为我的东西。” 孟可舒的身体紧绷了起来,正要反驳他的歪理,他便接着说:“但是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再那样对你。其实我只是要和你绑在一起,锁住你还是锁住我,对我而言都无所谓。你不愿意,那就让我成为你的东西。” “可是我……”孟可舒刚开口,厉空就对外面叫了声:“来人!” 门外马上有了接近的脚步声,孟可舒慌里慌张地从椅子上跳下来,拎起链子背在身后挡在了厉空身前,直觉告诉她,他们现在的样子太容易引起外人误会,于是她本能地掩藏。 她只顾着看从门外进来的下人,并不知道站在她身后的厉空终于释怀出了一个笑意。他伸手勾住她的小指,对来人说:“把夫人身边的那个丫头带过来。” “是。” 等那人走了,孟可舒愤然回头:“你叫品言来做什么?又要要挟我吗?你还没有疯够吗?” 章五十四必先予之 她的手抽离了去,他手中空了空,略显失落地回答:“我说过我不会再像以前一样对你了,你为什么不信呢?我只想要你留在这里,除了能让我时时看见你,余下的都不会变。” 孟可舒一把抓起小桌上的钥匙,一边寻找他颈环上的锁孔一边气急败坏地凶道:“可是你从来都没有一次问过我愿不愿意!现在装出这副样子有什么用?还不是和叁年前一样不许我跑?” 门再次被敲响,孟可舒听见品言在门外问:“东家?你还好吗?我进来了?” 厉空一手攥住了锁孔,接着向旁边退了好几步:“进来。” 孟可舒和厉空之间的官司就这样暴露在品言和院中其他下人的眼前。 品言一只脚迈进门槛,另一只脚尴尬地停在外面。孟可舒背对着大门,攥着钥匙的手还伸向厉空的方向,不可置信地看着厉空对她露出了个歉然的笑:“夫人若是能消气,就算要我日日戴着这金环都是可以的。” 他还在演!孟可舒都听见不知道是身后几个人同时发出的抽气声了。 孟可舒气得胸脯起伏,但是背后的目光更是让她芒刺在背。她僵硬地转过身去,对品言挤出了一个比哭还要勉强的表情:“你……我没事,你先回去吧,我晚点再找你,顺便帮我把门带上?” 品言原本打算豁出去和厉空对上的胆气现在全都变成了恨不得闭上眼睛不看不听的尴尬,听见孟可舒的话,她连忙点头:“嗯嗯,好的,我这就走,哎呀——”她左脚绊右脚踉跄了一下,跌倒在了地上。孟可舒才走几步想要扶她起来,脚踝上的锁链到了头狠狠一扯,让她也往前扑去。 “夫人!”厉空从后面捞住了她的腰没让她跌倒,品言还不待起身就半支起身子把门关好,再也看不下去他们俩的纠缠。庭院中的下人们的目光和回过头的品言相撞,大家又都故作正常地低头各做各的事。 刚刚叫品言过来的小厮给她搭了把手助她站起来,姿态甚至有点谄媚。原本对整个府邸都充满敌视的品言反而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她本以为大主子把东家抓回来会为难东家,但是她看着这个发展已经彻底傻眼。 有没有一点点可能是,东家在欺负大主子? 她想不明白,但是跟着小厮回后院的卧房的时候,小厮已经改口叫她姐姐了。 反正她这个人别的不懂,最会的就是审时度势,至少从下人的态度来看,她很确定东家没有挨欺负,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放开我!”孟可舒挣扎了几下,厉空也没纠缠,直接放开了她。“厉空你根本就不要脸了是吗?恨不得把你这副样子给所有人都看一遍?你不要脸我还要呢,赶紧把这东西解开!” “我不解开。”他捂着颈环摇头。“当年我逼你戴着锁链服侍我,只是道歉不足以让你原谅,所以我会一直戴着,直到你消气。” “那我去府学的时候你也要跟着吗?你不是还要去玄羽司当差吗?”孟可舒不知道一个人是不是真的能被气炸肺,反正她现在被他气得胸口生疼。“你这样我怎么好意思出门!” “所以你愿意住在这里了?”他完全屏蔽了孟可舒的骂声,只听自己最在乎的那一句。“你出门的时候我会把这东西解开的,我们只在家里这样。”他又挪近了几步,还帮孟可舒倒了杯水递给她顺气。 疯子。孟可舒再次确定他就是个疯子。只要自己的东西离开了他的领地,他就要乱发脾气,见谁咬谁,但是回了自己的窝,又像是没骨头的烂泥,黏上她就怎么都扒不下来。 孟可舒真恨自己的性格里少了那么一点决绝,但凡她够狠够无情,就绝对不会和这个疯子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她坐回了椅子上,从身体到魂灵都感觉到了疲惫。 厉空见她不说话了,四下看了看,觉得另一把椅子和她之间隔了个小案太远,干脆撩起衣袍坐在她脚边的地上,把头搭在她的膝头,像只被遗弃之后终于再次依偎在主人身旁的大狗:“孟可舒,你其实还是有点喜欢我的对吗?不然你为什么会留下我的琴谱呢。” 她想要反驳,但是又不得不承认他没有说错。 人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娃娃一天天长大,面对的是世界上一个又一个的问题和困惑。父母和环境对人的影响说重要似乎也不是那么重要,因为人不会全盘接受别人输入的道理,也不会全盘否定。但是一定能从这个人的经历中推测出的是,这个人习惯于怎样去看待并解决问题。 人无法摆脱过往经历,不是因为每个人都被框定在一个固定的模子里,而是这个人根深蒂固的习惯。就好像想要解决一个问题有许多分岔路可以走,但是人会选择最熟悉的那一条。 孟可舒太重情意,甚至对伤害了她的人也不会否定曾经的好。她不够潇洒,也不够无情,在厉空什么都不是的时候,她就能够仅仅因为琴声知己就对这个陌生人牵肠挂肚,又如何能在他这样做小伏低的时候说伤人的话呢? 人间的账各有盈亏,她虽然好不容易在伤痛中学会了量入为出,学会了保留真心,可是对厉空这个无赖,她总有笔账算不明白。 他算是救了她,虽然如果她知道离开南林会发生什么,她宁愿和无情无义的家人们一道下地狱。可是她总还是欠了他一条命的。 接着是半年的羞辱。她的确恨不得他死掉,也恨不得把这条命还他。可是他又保护了她叁年,在这个陌生的府城中让她过得安稳。 还有就是在她彻彻底底了解了他的过往之后,她甚至会觉得,如果她是他,可能也会做出囚禁的这种事。 不然他还能怎么做呢?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再去相信谁呢?这样一看,似乎放她离开叁年,根本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一旦生出了同情,就无法再算出笔笔分明的人情债,他是她命中的冤家,她到底无法硬下心肠。 “厉空,我可以留在这里。但是……”但是你不可以再限制我的自由,不然我还会想尽办法离开你。 她已经被他的条件说动,却被他狂喜地抱住双腿。 “没有但是!”他仰头可怜兮兮地压着眼眉恳求地看着她,似乎猜到她要说什么,但是哪怕是假设,也不想再听见她说离开的话。“不要说但是,你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要去哪就去哪,只要你会回来,只要你让我知道你在哪,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再让你不开心了,无论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留下。” 孟可舒抿紧嘴唇和他对视半晌,叹了口气自嘲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太蠢所以才又给你这种人机会。” “你饿了吗?这一天下来你累不累?我叫人上菜,都是你喜欢吃的,然后你随时可以沐浴睡觉。”他假装没听见她的话,生硬地岔开话题。 “所以你真的要一直戴着这个东西吗?”她还是想解开。 他松开她从地上站起来,拎起链子在手上绕了一圈:“我做男宠时候,比这更低贱的物什都戴过,现在又有什么戴不得的?” 孟可舒有些愧疚,因为她看到了他眼里尖利的自厌,好像透过这条链子想起了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我说了,只要能让你消气,我做什么都可以。”他放下链子,弯腰把她圈在臂弯和椅背之间:“别总想着和我两清,孟可舒,我们之间算不清的。” 她几乎以为他要吻她,可是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便重新拉开了距离,大大方方叫了人上菜。下人们似乎已经接受了主家的怪异,对他们身上的链子视而不见,倒是只有孟可舒努力遮掩脚踝上的链子,明明更该尴尬的是厉空。 在她要去沐浴的时候,他主动解开了锁链,反而让满身戒备的孟可舒有点不知所措。 脚踝上的金环若是不连接锁链,就只是一个漂亮的装饰,甚至在她白皙的脚腕上多了华丽的风情。她勉强接受了厉空的退让,当然这也归功于她已经较叁年前脱胎换骨,有自信可以随时离开。 等她擦着头发出来的时候,一下子被厉空的打扮吓得直接转过了身子:“你你你,你这穿的是什么!” 倚在榻上的厉空上半身赤裸着,披散的头发中夹杂着几根编进了五彩丝线的小辫子,颈环金灿灿地在烛火中发着光,下身穿着一条暗绿的灯笼裤,松松垮垮地卡在腰间,显得腰细腿长,看向她的目光盛满了惑人的光彩。根本就是谁家豢养的男宠,哪还有一点孟可舒见过的样子。 “怎么了,你觉得不好看吗?”他走过来绕到她身前,硬让她看。“我从前便时常是这身打扮,不然怎么以色侍人呢?”话尾的几个字被他重重说出来,还牵着她的手往自己的腹肌上按。“你喜欢吗?若是你喜欢,我日日都穿给你看。” 指尖碰触到肌理分明的肌肤的时候,孟可舒全身上下都在抗拒,可是怎么也抽不回自己的手。“厉空!你放开我!把衣服穿上!” 回答她的是一个拥抱,她的脸被迫贴在他胸口,瞬间红透。他也沐浴过了,身上还有些湿气,她从来都没有见过他这样,更没有和他这样贴近过,他以前明明连衣领都要拉到最高,现在甚至堪称放荡。 “孟可舒,你的心跳很快呢、以前我对你不好,现在换我服侍你不是应当的吗?你怎么一点都不开心?还是你觉得我这样还不够?或者我可以叫你‘主人’,你想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反抗,真的。” —————————————— 我:好久没写亲密的对手戏了,厉空你出个节目吧。 厉空:??? 章五十五何年初照人 “啊!放开!”孟可舒忍无可忍地尖叫,一个劲从他怀里想要挣脱。但是厉空搂得她死紧,不是把她箍在怀里,而是拼命想把自己贴在她身上。 直到孟可舒的肩膀上被压上了湿意,直到她意识到他微微颤抖的脊背不是在用力留下她,而是在压抑哭泣,她被他勒得快要喘不上气,不得已拍了拍他光裸的后背:“厉空你放手好不好,我快,喘不上气了。” 他放松了些力道,但是还不愿意从她肩上离开。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讨好她的方式,即使刚刚的每一句话都让他自己感到恶心,可他就像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绝望之人一样,再无法接受的事情,只要能给他一星半点让她展颜的希望,他都会试一试。 “你到底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他从屈辱中,从破碎的希望中对着他的皎月无望地质问,即使他不敢面对她此刻的表情,也不敢让她看见自己的崩溃。“你告诉我好不好,我求求你,告诉我。” 他对爱又能懂得多少?他只知道有价值的人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他从最脏的欲望开始理解自己的身体,得到的答案是自己下流不堪。他把人世间的情爱之路倒着走起,从最赤裸直白的地狱回头,一件件穿上衣衫,拼凑尊严,把所有过往遮住,却总是学不会真谛。 “你能不能不要再发疯了。很晚了,我要睡了。”孟可舒总算学会了不要去同情不该她同情的人和事,她不想深究他到底在想什么,她也刻意忽视了他的痛苦。这算是报复吧,至少她看着厉空握着拳头垂着头退开的时候,她感受到了一丝残忍的快乐。 他艰难地,学着曾经被伤害羞辱时的动作挖出了自己的心,怀着一丝丝她会垂怜的希冀摆在了她的祭坛上。但是她并不在乎他的心口挖开了多大的洞,更不在乎他的祭品。 也是,她怎么会对他的痛苦感兴趣呢?不是受伤越多的人就越应该索取更多,也许他本就生来下贱,到了这种时候还要摆出这副连自己都恶心的可怜兮兮的模样求她多看他几眼。 就像假意讨好严维光的时候,总能被他轻易发现自己并不愿意。现在报应不爽,即使他心甘情愿想要卑微地拜伏在她脚边,也得不到她的眼神。 孟可舒不想多看他这副丧家之犬的破落样,心肠一旦开始硬起来,就能避免很多纠缠。她躺在床榻外侧,没打算给他机会与她同床共枕。厉空倒也识趣,也许是所有的自尊都用在了打扮成这一身上,再也没有多余的胆气做什么。 他只是轻手轻脚把金链重新连在了她的脚踝和自己的颈环上,然后吹熄了几盏烛火,屈起身子窝在小榻上打算睡了。 可是,虽然他不声不响,根本没有做戏给她看的意思,孟可舒却觉得这比刚才他抱着她哭求还要窝心。她能轻而易举地把他的话语和眼泪归为他的伪装,却受不了他自觉在小榻上缩成一团的可怜样。 她团起一床被子用力砸到他身上,在他把被子从脸上拉下来之前放下了床幔面朝里侧闭上了眼睛。 厉空抱着被子裹住自己,望了一眼她的背影,慢慢伸展开身体,把长腿搭在榻边。 这种仿佛得救般的感觉和当年被剥光衣服任人羞辱的时候,严维光披在他身上的长袍给他的感觉很像很像。不管目的如何,都让他觉得安心,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必再暴露在空气中,觉得至少有人把他当成一个人来看待。 虽然她还是讨厌他。可是怎么办呢,只是这一点点的好,都让他觉得她与他之间隔山隔海的距离,靠近了微光般的一丝,足够撑着他继续。 接下来的几日里,品言一直觉得东家憋着一股气,平时最温柔不过的人,居然会说“烦死了”。 “东家,咱们不回府吗?”学生已经走尽了,孟可舒还坐在琴案前沉思,品言中午吃得少,现下已经琢磨着府里的晚膳是什么了。 “回,这就回……”孟可舒长长叹了口气,紧接着和品言异口同声说了句:“烦死了。” “好啊你这丫头,居然学我说话!”被品言嘻嘻笑声逗得精神了不少的孟可舒假意要打她,但是品言躲闪更快:“怎么了东家,可不带生气的啊,哈哈哈。” 孟可舒的颓丧主要是因为甩不掉的厉空。 自那日之后,只要在府上,他就穿着那身在她眼前晃,最多披一件聊胜于无的绿纱衣,看多了的孟可舒都已经能视若无睹。 但是昨天二月初二,府学事多她多留了一会,品言就过来说主子坐着马车过来接她们了。她上了马车一看,转身就把跟在她身后的品言推去了另一辆车。因为厉空好像不怕冷一样,还是那一身打扮坐在车里拄着下巴等她,也不怕车外人来人往,还想掀起车帘往外看。然后当然被她死死按住,一路捂着他的嘴回了府。 真是烦死人了! 她本以为在外面就能松口气,现在可好,一到散学的时间她就开始思考厉空在做什么,会不会又像昨天一样来给她尴尬。 品言这时候提议道:“东家,你这几日看着心情不太好呢,要不要喝点酒快活快活啊?之前我存的几坛酒已经搬到府里了,咱们今晚要不要?”品言帮孟可舒抱起了琴,用胳膊肘撞了撞她,给她一个心领神会的笑。 “好,不过你的酒太烈了,我只能喝一点点,陪不了你太多。”孟可舒反正心烦,就点头同意了。 可是谁都没想到,最后喝醉的人竟然是厉空。 今天厉空本来说过会晚归,然而孟可舒和品言才喝到一半,厉空就提前回来了。 品言当然不好多留,走得匆匆也忘了把酒坛带走。孟可舒看见厉空就烦,自去了琴房练琴,锁了门不许他跟来。 厉空知道昨天半是威胁的那一出惹了她不快,他怕她又要逃跑,所以仗着她不敢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暴露所以穿着那一身逼她早回。目的虽然达到了,可是又要头疼怎么让她把此事翻篇。 天冷体寒,他看到她们喝剩的大半坛酒,以为是姑娘家的甜酒,直接抱起来当水似的喝了个痛快。 但这酒后劲极大,厉空不曾尝过这酒的厉害,直到换了衣服边用膳边等孟可舒回来的时候,酒劲上来直接晕趴在桌子上。 孟可舒一回来就闻到了极浓的酒气,再看空了的酒坛和趴在桌子上的厉空便明白了怎么回事。看他醉得连她的脚步声都听不见,孟可舒总算觉得气顺了不少,昨天被要挟的郁闷也烟消云散,只剩下对厉空的嘲笑。 她抱着看笑话的心思凑近他,先戳了戳他的肩膀,见他没反应,又掐了掐他的脸。厉空只是哼唧了几声鼻音,连眼睛都没睁开,她开心得不行,甚至虚虚扣住他的脖子轻声威胁:“掐你脖子好受吗?有本事你再吓唬我啊?” 意识混沌的厉空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也听不见她在对他说什么。这一醉加上身上单薄纱衣的触感,让他误以为自己还是在一场宴会上被灌酒之后被严维光磋磨的下贱东西,可又因为控制不了身体无法从这恼人的触碰摇晃中挣脱清醒过来。 他口齿不清地重复着一句话,孟可舒开始没听清,但在他重复了几次之后楞在了当场。 “主子,厉空求您,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他拉入他的世界,在他的痛苦中感同身受。他到底遭受过怎样的对待,以至于醉梦中都在恳求饶过?孟可舒只听过他说他不愿意,他很痛,可是有多痛呢?未曾经历过的人总是能够高高在上地假装同情,甚至想忽略就忽略,想无情就无情。只有经历过的人一直在苦水中浮沉,不得解脱,不得救赎。 “厉空,是我,我是……”她宽慰的话说到一半,却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她为他无意识的呓语感到十分难过,却不知道应该以什么身份安慰他。她也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再次搅进他的世界,还是让他在这里醉着,让他自己爬上岸来。 内心在挣扎,她把他汗湿的碎发拨开,让他呼吸舒畅一些。她很难不去同情他,她到现在才知道他有多么抗拒那段记忆,却逼着自己翻检记忆,变着花样讨她开心。无论她接不接受他的这种卑微讨好,她都得承认,他的的确确在想尽办法补偿她,弥补他做过的错事。 他想让他们的位置回到从前,他说要重新开始,全都不是空话。 他逼着自己回到那片几乎溺毙他的沼泽之中,重新爬到她身边。他本可以用玄羽司司君的身份覆盖那些,可他这一次没有,就好像是非要把命运拨回初遇的时候。如果他们在半山亭中相遇之后,就继续了缘分呢?他要让这个假设成立,就必须回头面对自己,重新学起。 在他是男宠,她是孟叁小姐的时候,他会怎样爱她呢?她又会怎样爱他? 孟可舒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似乎你成了懦夫。你守着那年初遇的心动,但是没有向他迈出哪怕一步。你接受了被嫁给定远侯的命运,接受了流放南林府的命运,你为你自己活过吗?有哪怕一次,为了向他接近而努力了吗? 他的爱不好,甚至像个被虫子蛀出了几个黑洞的果子一样让人无从下口。但是他不想去做另一棵树,他只想烂成春泥,护着她恣意生长。他不好,他一点都不好,可是他没有欺骗她,更没有要利用他。他把自己明明白白摊开在她面前,毫无保留,哪怕是那些过去。 他其实可以选择不说,因为交出弱点就是给了她伤害他的可能。但是他又太懂该怎样让她心软,因为他露出了最软弱的肚皮,所以她无法再抵触他。 孟可舒,从前过去,他都在求你爱他。 月明千里,难道只是因为他一身泥泞,就不愿意落在他眼中吗? 章五十六甜言藏恶语 嘉柔公主启程去明州几日后,端王也亲自押送北上赈灾的粮草离开了京城。一时之间朝堂上坐镇的只剩下了才十叁岁的荣王,根本压不住那些倚老卖老的朝臣,常常无视荣王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永和帝破天荒地放下了养生之道,在大朝会上狠狠发落了一大批虽不站队却想趁此机会捞好处的臣子,还把荣王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斥责了一番,让他好好跟着于芝言一派曾效忠先太子的老臣多加学习。 若是端王和嘉柔还在京中,论长幼论尊卑,荣王就算是涉入朝堂,也只有旁听的份。但是那两位被永和帝一南一北派了出去,又对荣王暗中抬举。谁都揣摩不透帝王心思,只能偃旗息鼓,先做好自己的差事要紧,免得被玄羽司请去喝茶。 京城中唯一滋润的大概就是嘉福公主,驸马赵兴德与她虽然不和睦,但是她在魏怀仁和魏怀恩之间的左右逢源是辅国公府极其依赖的政治资本,是以年后她又在府中养了几个护卫,也没人敢说她太过出格。 这日皇后召了嘉福和端王妃进宫,要看看皇孙魏安星。 “皇嫂看着清减了不少,可是太挂念皇兄才不思茶饭?”魏怀宁和裴怡一道入宫,见她神色有些憔悴,比在荣王府上见面时的容光黯淡了不知多少。“嘉福心直口快惯了,皇嫂就当听个乐子。皇兄虽然去赈灾,代表的是皇家的体面,还能疲累到哪里去?咱们在京中只管顾好自己就可以了,何必操心男人呢。” “皇妹说的是。”裴怡虽然心头窒闷,却不是因为挂心端王。望楼抱着魏安星和青云走在她们身后,控制着自己的步伐和青云一致,不至和她靠得太近。 到了凤仪宫的暖阁中,因为不是端王亲母,皇后也只是不痛不痒地关怀了几句裴怡,就把关注放在了魏安星和亲女身上。魏安星向来不怕生,在皇后腿上安安静静地吃着糕点,黑溜溜的眼珠四处张望着,几次想伸手扒拉皇后戴着的一串东珠项链。 “星儿喜欢,皇祖母就送你了。”皇后知道再怎么和端王拉近关系,也难以让他对自己有什么亲情。所以她很想把魏安星留在身边抚养几年,毕竟这是孙辈的第一个孩子,是可以押宝的继承人。 “多谢母后,星儿,要谢恩呀。”裴怡福身谢礼,魏安星拽着东珠说道:“谢谢皇祖母。” “真乖。”皇后揉了揉他的发旋,又看向魏怀宁:“你何时也能有个星儿这样的娃娃呢?还想胡闹几年?” 这些话没有避讳裴怡,所以皇后虽然语带责怪,魏怀宁也根本不恭敬,但是裴怡却止不住投去了羡慕的目光。 家人对她而言已经是很遥远的词,更不会有人会和她说这些话。而想到为了算计不惜把孩子也扯进来的端王,她看着不谙世事的魏安星,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星儿一个人也不免孤独寂寞,端王府上又只有你一个,我宫里有几个女史规矩不错,不如端王妃就带她们回去,等端王回来帮你分担些家事?”皇后虽然话里是商量,但几位姿容皆佳的女史已经款款走了过来,由不得裴怡说不。 裴怡暗暗叫苦,皇后想要拉拢端王的心思按下不谈,就算她现在对端王寒心,又如何能接受这些女史进府?好在嘉福及时拦住了皇后的话头,给了裴怡一个安心的眼神,从皇后腿上抱起魏安星到那几个女史身前走了一圈。 “星儿,告诉大姑姑,要不要换别人做你娘亲啊?” 魏安星当然听不得这话,瞬间双眼含泪地朝裴怡伸手:“娘亲,娘亲……” 小孩子一闹起来,再压抑的气氛也被搅乱,裴怡告罪一声接过魏安星去了侧殿,望楼和兰心也跟了上去,剩下魏怀宁和皇后,以及尴尬的女史们。 “都下去。”皇后挥退了女史,恨铁不成钢地站起来指着魏怀宁的鼻尖斥责道:“你这是要做什么?要气死我才罢休吗?你不帮着我,反而要帮个外人忤逆我吗?” “母后。”魏怀宁丝毫不惧,“皇嫂和皇兄多年感情您不是看不出,做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给他们添堵?手也别伸得太宽了吧。” “好,好啊,我看你是无法无天了,我做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你?” “您到底是为了谁可不好说,女儿只是提醒您,大皇兄最护着的就是皇嫂和星儿,您趁着他不在京的时候想欺负她们母子,小心弄巧成拙。” 皇后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人有时候即使明知道可能会惹得对方不快,还是会选择那个糟糕的臭棋。她看不得端王夫妻和睦,气量不够所以才想趁这个机会给裴怡找不痛快。更何况裴怡一介孤女,根本没有谁会给她撑腰。 嘉福最了解皇后的脾性,小时候不懂事被她教出了一身跋扈势利的毛病,直到自己在亲事上撞了南墙才看透了从前的荒唐。 母后被困在深宫法则中,把自己皇后的威仪尊贵看得比命还重,总想着如何巩固自己和母家,以至于忘了作为一个人该有的同情和怜悯,看人从此只看价值。眼看着端王可以拉拢,就对裴怡的不愿视而不见。 这样的母后和从前因为父皇有了新人而拉着她难过的人根本不是一个人,所以她的婚事只用来谋划她的安稳富贵,根本不在乎她是否幸福。要不是赵兴德一家要靠她的关系搭上端王,才对她的作风视而不见,她又该怎么度过余生呢? “我弄巧成拙?你就是这样同你母后说话的?我看你是真的不知所谓敢这样顶撞我!”皇后直接把一壶热茶往魏怀宁身上掷去,青云反应极快地上前挡了一下,可还是有些烫到了魏怀宁手上。“滚!回你的脏窝里去,我怎么生出你这样的混账!给我滚!” 魏怀宁头也不回地往外走,青云抱着她的大氅紧跟上她给她裹上,一直走到了宫道上的无人处,她才停了下来。 青云掏出帕子从后面递到她身前,让她能自己把眼泪擦干而不被他看见。她太骄傲,一定不喜欢自己现在这般模样被他这种用来作乐的玩物目睹。 “刚才烫着你了?”她调整好了情绪,一脸不在意地转过身来看向他。“还是你懂事,回去再赏你。” “奴才做什么都是应当的,主子的手才金贵,可否让奴才瞧一眼?”他的后背湿了一片,把外衣穿上之后就看不出了,烫伤的皮肉贴在衣料上还在疼,可他还是紧着查看他没护住的她的手背。 细嫩的手背上烫出一片红印,他一路把手露在外面,此时刚好覆盖在她手上一片冰凉。“主子先去太医院看看伤?” “不碍事,回吧。”魏怀宁摇摇头,一刻都不想在宫中多待。 “是。”他跟在她身后,看她重新昂起头来,好像什么都不放在眼中,更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魏怀宁走了之后,皇后也派人去送走了裴怡。 “望楼,其实我是不是应该应了母后的要求,把那几个人带回来?”回了府中,裴怡召了望楼过来。“这种事以后不会少的,倒不如卖皇后一个人情,”她拄着下巴看向他,“你说呢?” “主子,王爷待您的情分奴才们都看在眼里,哪里需要您委曲求全,为了大度所以往府上招闲杂的人呢?而且您也看到其他府上的样子,一旦开了口子,就会源源不断。奴才斗胆一句,不管是为了您还是为了小郡王,您都不该应承皇后娘娘。” “是啊,是啊,谁愿意把夫君推出去呢?”裴怡被他的这番话鼓励,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王爷虽然心狠了些,可是他和其他人都是不一样的,等他回来,我也就不用像今天这样被为难了。” 望楼垂下头掩饰住眼中一闪而过的轻蔑,他不信端王会始终如一,所以今日越是让裴怡觉得端王千好万好,以后才会彻底断绝对端王的情意。 夫妻之间的关系起起伏伏,只要两人还有情意,天大的问题都能被抹平。他当然不觉得只是让魏安星涉险就能让裴怡彻底死心。因为端王也不是死人,魏安星生病期间在忙都要过来陪他喝药,裴怡看在眼里,自然会慢慢放下怨怼。 但是如果他决心要让裴怡和端王决裂,那么越是这种时候,他越要抓紧时机,给裴怡不切实际的信心。期望越大失望越大,他要一个一个地埋下陷阱,让端王一点点在她心中黯淡无光,直到让她觉得她心目中的人和现实相去甚远。 等到那个时候,就是他埋下的陷阱起作用的时候。情浓之时默默原谅或是放弃追究的问题,在穷途末路之际都变成了锋刃,刀刀割人心头肉。到那时,以前积攒的恩怨便会彻底爆发,让两个人都面容可怖,成了斤斤计较的怨侣。 所以他虽然为自己句句夸赞端王的话感到作呕,可还是迷惑着裴怡把希望都系在了端王身上。 如果是兰心,她一定会劝裴怡早做打算,即使有朝一日端王纳了别人,也不会动摇裴怡的地位。依赖一人是恐怖的,在嫁进皇家之前她就应该为这一天做好准备。不去期待,就不会伤心,深宫之中哪里能要求真心呢? 可是兰心被望楼留在魏安星房中哄他睡觉,此时此刻能在裴怡身边和她说上话的人,只有他一个。 只有他一个。 章五十七静水流深 “只是王爷走了半月,怎么还没有家信传回来呢?”望楼继续说着,明知道什么话会让裴怡难过,却还是一副真的为她着想的样子走近了些挂起了一丝担忧。 “奴才听闻,嘉福殿下的驸马一向风流,王爷此行还要多多倚重他,会不会……”他眼见着裴怡的手扣紧了桌角,立刻撩袍跪在她面前。 “王妃息怒,奴才一时失言,请王妃恕罪。” “你跪我做什么?”裴怡微微前倾身体拍了拍他的肩膀,把注意力从远在北境的端王转移到了他身上。 “你说的也都是实话,我怎么会怪罪你呢?不要随便跪我了,望楼你快起来。” “不,主子,是奴才不该妄加评议王爷,王爷不比王妃心软,让奴才长长记性也比以后再犯到王爷手上的好。” 望楼眷恋她的温度,利用她的善良膝行向前了又一寸。 裴怡一时想不出什么话回应,她被他的话牵扯回了在荣王府的那日,开始怀疑望楼被端王留在府中是否是因为他的告密。 她落在望楼肩头的手重了重,心底觉得对他有些亏欠。他一心为了她和星儿着想,却失了这次在端王面前的前程。 “王妃腿脚容易受寒,不如让奴才帮您按按,也算是请罪了?”他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悄悄抬起手虚握住了她的脚踝。 裴怡确实因为体虚而手脚冰凉,平日在府中处处温暖还不觉得,今日去宫中走了一遭,又是吹冷风又是提心吊胆,回了屋中还是没有缓和过来。 “好啊,谢谢你记挂着。”她点点头允许了他的请求,不只是因为他的真诚,还因为这点连对端王都不曾提起的事情被他关心而心柔。 如愿以偿。 他终于和她坐在了同一张榻上,把她的小腿放在自己腿上,用不轻不重的力道隔着一层衣料慢慢揉按。 在他的余光中,裴怡先是有些不习惯,接着也惬意地靠在了榻边的软枕上,静静看着他的手。 天还冷着,下午的阳光还是带着冷色,穿过窗棂漏在她的肩上,像是慈悲的神明。 而他的神明温柔的眼眸中倒映着他的影子,似乎终于暂时从那种神性中抽离,不再把怜爱分给众人,只垂怜他一个。 要是一直能够这样该有多好,要是他能够有理由正正对上她的目光再接近她多一些该有多好。 可是神明不知道他这个狂热的信徒心中所想,更不知道他想要打碎她的神庙,驱散她的信众,从此独占神明。 裴怡,裴怡,裴怡。 我叫望楼。 眺望的望,野望的望,守望的望。 你在玉阁高楼上,被我仰望。 可我更想让这琼楼玉宇一朝破碎,让你被所爱之人伤害抛弃,让你与夫君恩断义绝,让你落回尘埃。 这样我才能够爱你,这个时候你才会知道,谁最爱你。 “主子?主子?”魏怀恩的车队正排队进明州府城时,水镜走过来敲了敲车窗。 “怎么了,水镜姐姐?”换了寻常女子装束的魏怀恩笑眯眯拉开车窗探出头来。 “萧副使来信。”水镜递上一封信。魏怀恩示意她上车,然后关紧车门拆开了信封。 信中内容没什么特殊:“已于永州境内与江鸿车马接应,五日后即可到达匪山。萧齐上。” 他的书法是学她用过的字帖,只是总学不会她飞扬的笔锋,而笔意敛藏,让她一见就仿佛能看到他蹙着眉头一笔一划斟酌下笔的样子。 看来西北战事确实顺利,年后不久就报来了一场大捷,江鸿还带着一支奇兵拔了漠南王帐,二月初就逼得他们送上降书。 大军得胜,已经在归家的路上,而江鸿带着亲信押送质子先行一步,只为了能赶在永和帝的万寿节前回京,作为最大的寿礼。 魏怀恩并不打算真的蹚进明州的浑水,也不想让朝臣觉得她此行就是要把端王的脸踩在地上。明州府兵年年剿匪,年年募集,银子花了不少,可山匪还是猖獗,如野草般春风吹又生。 就算她按照正路,募兵剿匪,也不会解决真正的问题。端王在北境的赈灾虽然奔波辛苦,却不会出什么岔子。到时候衬得她办事不利,那些女子难堪大任的话就又要来给她难看。 所以她轻装简从扮做探亲的寻常人家,脱离公主仪仗先行一步,抢出十天的时间差。再让萧齐与江鸿接应,到时以山匪袭扰西北军的由头好好把明州翻个底朝天。 那么在她的兵到达之前,她要做的就是找到这团乱麻的头绪,抽丝剥茧将明州山匪为祸十余年的真正原因找出来。 “萧齐那边一切顺利,五日后便能到达。”魏怀恩把信纸递给水镜,正要把信封扔进炭盆里烧掉的时候,发现捏起来手感不对。 水镜看完之后便烧掉了信纸,转脸见魏怀恩挑着眉头从信封中倒出了一条绣着经文的红色绸带。 “这是什么?”水镜没去过西北,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魏怀恩抖了抖绸带,伸给水镜看:“这是漠南的习俗,把经文绕在手上,便有天神保佑。” 然后她把绸带拧成一股绳,让水镜帮她系上。“永州可没有漠南人,说不定这条绸带是萧齐从那位质子手上抢过来的,你看,虽然洗干净了,可还是有些被扯过的痕迹呢。” “萧副使有心了,不过主子连漠南的这个习俗都知道?”水镜坐近了些,在她手腕上打了一个结实的金刚结。 “你忘了?舅舅和舅母在西北镇守多年,家信里自然会说漠南的事,你不是也看过吗。”队伍过了城门,车外人声嘈杂起来,魏怀恩的声音也大了一些,难得显出几分活泼。 “那都是多久之前了,就算我看过也都忘了,还是主子记性好。”水镜想起了江玦夫妻来信最多的那一年,也是先皇后病逝的那一年。 魏怀恩那年几乎不怎么讲话,只有胞兄魏怀德过来的时候才会多吃点饭。她那时的心思都放在魏怀恩身上,怎么还会记得这些犄角旮旯的小事。 这个话题被平平划过去,水镜不知道魏怀恩是不经意提起,还是黯然神伤。所以她掀起车帘一角往外看了看,想收集些趣事说给魏怀恩听。 这一看不要紧,她恰好看见从一家琴行中走出来的孟可舒,又赶在孟可舒抬眼之前落下车帘扭头对魏怀恩说:“主子,明州城中有熟人。” “谁?” “前御史中丞孟家的叁小姐,孟可舒。”水镜对京城中各家的消息了如指掌,自然不可能认错。“要派人盯着吗?省得认出主子乱了计划?” “嗯,派两个人去查查,别和我们撞上就可以。” 水镜得了命令立刻吩咐护卫去跟上,然后不解地喃喃:“可是我明明记得当年孟家被流放去了南林府,怎么会在这里碰到孟叁小姐呢?” 魏怀恩垂眸抚上了手腕上的绳结,有一种没来由的不安,似乎认定的万无一失的计划会因为某个意料之外的因素而被打乱,最终结局不可预知。 “希望我们一切顺利吧,这几日所有人都要谨言慎行,决不能出差错。” “是,主子。” 永州境内。 “哎,哎,萧齐,叫你好几声了,想什么呢?”江鸿从马车里钻出来,想找人聊天,连着叫了好几声才把正在出神的萧齐唤过来。 萧齐放慢速度,骑着马走在江鸿身边。“没想什么,只是在算还有多久能到明州。” “呦呦真是没白栽培你,满脑子除了这些就没别的了。”江鸿的额角多了一道小疤,在战场上独当一面之后也褪去了少年气,但是没有江玦宁瑜管束,倒是添了匪气。 “殿下对萧齐恩重如山,萧齐怎么都报答不完的。”萧齐假装听不出他话里的揶揄,十分认真地回答。 “得了得了,你主子不在这,别在这拍空屁了。”江鸿听得牙酸,干脆转移话题。“你把那个小质子欺负得蔫了两天了,何必呢?” “江将军,质子可是您亲手抓来的,怎么还帮他说起话了?” “我抓就抓了,也没欺负一个小孩啊?你倒好,把他身上的首饰和手链扒了个干净,怎么说也是漠南的质子,被你搞得比路边的小孩还落魄,我就是看不过去。” 萧齐一手抓着马缰,另一只手靠披风挡着拍了拍挂在马背上的口袋,“这有什么关系,他以后的苦日子还长着呢。” “你们玄羽司的人都这么土匪吗?连小孩都要刮层油?”江鸿回头看了看身后这两日安静得异常的马车,又看了看随着马匹前行,行囊发出叮叮当当撞击声的萧齐,真的有点良心过不去。 “不是,这些是为了送给怀恩的。”萧齐眸色因为提起她而温柔了下来,因为在心里念着她的名字太多次,说出口时忘了改口。 他顿时有种泄露秘密的恐慌,连忙看向江鸿思索着要怎么找补回来才不会让江鸿对他和魏怀恩的关系产生怀疑。 这是魏怀恩的家人,他不应该在她亲口解释之前,就擅自说出他们的亲密。他不怕江鸿看低他,只是他想让她来介绍他。 ——————————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章五十八星辰非昨夜 “诶?原来你私底下敢叫她名字?”江鸿虽然捕捉到了他的用词,却没有深想这是否已经超越了什么限制。 萧齐勉强装作镇定,用句玩笑想要糊弄过去:“小的一时失言了,江将军可别到主子前面告状,到时候治萧齐一个大不敬之罪。” “哈哈哈,好说好说。”江鸿打了个呼哨,召来了自己的枣红马烈阳,纵身跳到马背上骑到萧齐旁侧:“呦呦才不是那么严苛的人,你在她身边这么多年还不知道她?” “萧齐自然比不上江将军了解主子,做奴才的当好差事才是第一要紧。”萧齐自觉落后半个马头,为没有露馅而松了口气。 江鸿之前就很欣赏萧齐,他也并不是什么看重身份的人,既然打开了话匣子,就和萧齐聊起了魏怀恩儿时。 从永州去明州的路上,渐渐能看到树梢上那一笼朦胧的绿雾,就像逐渐到来的春天。纵然此行前去不会一帆风顺,这点盎然生机依旧能够带来希望。 萧齐仔细听着江鸿的话,偶尔应和一句让他继续讲下去而不枯燥,因为那是他没有参与过的,魏怀恩的过往,他什么都想知道。 “……他们两个小萝卜头第一次见我骑马的时候都羡慕坏了,呦呦原本还对我爱答不理不愿意叫我哥哥,结果你猜怎么着?她居然主动扯着我的袖子要我带他骑一圈。” 江鸿带了些怀念的神色,继续说着:“你不知道呦呦小时候多漂亮,比现在冷冰冰的样子可软乎多了,怀德整日整日牵着她的手护在身后,生怕谁把他妹子拐跑了去。” “怎会有人敢动主子呢?”萧齐随着他的话想象着魏怀恩当年的模样,好像能看到一个扎着小揪揪的女娃娃扯着他的袖子撒娇。 “是啊,姑母那时候身体康健,今上也极宠爱他们这对双生子,怀德只是……从小就习惯护着呦呦罢了。” 那位仁德的太子虽然生命如流星一样短暂,可是每一个曾经见过他光芒的人,都不会忘记他。 “怀德一直被寄予厚望,所以时刻不能放松,但是呦呦不一样,她自己虽然不知道,但她的所有出格行径都有怀德帮她收尾,他一直纵着她,姑母走后,他最疼她……” 江鸿停了话音,转脸望着远山。车队的马蹄声踢踢踏踏,卷起的尘烟飞舞起来又慢慢落地,好似一口提到嘴边又无可奈何咽下去的哀伤叹息,活人总是要沿着这条路一直前行。 所以魏怀恩才会在得知息止之毒的真相的时候那般疯魔,所以她才会近乎自我惩罚一样把自己关在皇恩寺中不出一步。 江鸿尚且如此缅怀,魏怀恩的心口又怎么会愈合如初? 她哪里是为了自己活着,所有她性格中后来才出现的近乎无情的部分,都是她将魏怀德的那一份生命扛在了肩上,血淋淋地割下所有被偏爱时才有资格保留的骄纵。 双生同心,血脉相连,埋在墓里的是半个怀德,半个怀恩,活着的也是同样。 其实谁都没有从最真切的悲伤中走出来,无法遗忘,也无法释怀,只能捧起一抔黄土,在这条漫漫长路上一直向前,带着故人的祈愿和祝福,期盼隔世相聚。 “行了,不说了。”江鸿似乎被冷风吹迷了眼,搓了搓脸颊又理了理发冠,又用那轻快的语调朝萧齐肩膀上不轻不重打了一拳。 “反正质子的东西是你拿走的,这几日你就负责看着他吧,老子最烦和小孩打交道了。” “将军放心。”萧齐拱手一礼,江鸿按下他的手腕制止了他。 “不用这么严肃,里叁层外叁层地看着他呢,能出什么事。我去前面巡视一圈,走了。” 说完江鸿一夹马腹,烈阳便迅捷而去,带着江鸿变成了道路尽头的一个黑点。 萧齐调转马头来到了另一架马车旁边,车前坐着的两人其中一个对他怒目而视,还说了一句萧齐听不懂的话。 坐在这人旁边执缰的兵士狠狠打了他的后背一下:“你怎敢对萧副使不敬!” “无妨。”萧齐眯着眼睛扫过被打的漠南少年,把他看得瑟缩起来,不敢再说话。 “喂。”马车里探出了一个尚显稚嫩的男孩,浓眉上挑,眼窝凹陷,便是漠南质子朝图。 他的话只是语调略有生硬,此刻他皱紧眉头怒瞪着萧齐:“不许你打巴尔!” “朝图殿下,我可没碰你的仆人。不信你问他。”萧齐冷冰冰的视线扫过去,把朝图的怒火浇了七八。 他彻底怕了这个手段阴毒的男人了,要不是听见巴尔的声音,他根本不想再和这个人打照面了。 “别人也不许打他。”朝图知道巴尔不会被允许和他独处,所以也就没提让巴尔坐进马车里的事。 漠南习俗向来是将最小的儿子作为继承人,朝图的哥哥们带着各部落的勇士去和梁军厮杀,没想到江鸿直接拔了王帐,逼漠南王签了降书,献上朝图去做质子。 “这我可没法保证。”萧齐俯身离朝图近了些,低着声音说:“殿下该知道这里应该遵守规矩,我们只确保您一个人的安危。” 朝图抓着车窗的手攥得死紧,要是在漠南,他绝对要将这个人活活拖死在烈马身后再喂狼以解心头之恨。 可是他的身体还记着萧齐卸掉他的手腕胳膊的疼痛,身上不会留下任何伤口却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痛不欲生。 所以再怒再恨,他也只能忍气吞声,不再和萧齐对峙,转头对着巴尔的方向说了句漠南语。 萧齐看向赶车的懂漠南语的兵士,那兵士点点头表示他们没有说不当的话。朝图关紧了车窗,马车中又是一片死寂。 对付朝图的手段不过是玄羽司内狱中一点点逼供手段罢了,既然漠南质子也是魏怀恩计划中的一环,那么萧齐就必须要保证朝图不敢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 去掉他身上的首饰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让朝图放弃掉逃跑和打别的算盘的心思。萧齐只要一个绝对老实的傀儡在魏怀恩搭好的戏台上唱好这出戏。 朝图已经听他的话安安静静缩在马车里避不露面,连江鸿都没有起疑心,不知道他已经慑住了朝图的心神。 很快了,很快就能见到怀恩。萧齐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握在手里捏着,里面是他收集理顺的一小束魏怀恩的头发。心中暗暗念着: “你会在想我吗?即使不会像我想你这样多?” 他是真的很想她,想到觉得“我想见你”这句话都有了缱绻的味道,在一起时情话绵绵总是容易让人听腻,更觉不出今日的爱与昨日的爱到底有何区别。 可是想念是清晰的,只用想念的频次就能分辨自己的心意。爱意有多浓,想念就有多熬煎。 “怀恩,怀恩,我想见你,因为我很爱你。” 厉空宅邸。 夜深了。 孟可舒今日突然有了灵感,闷在琴房作曲就总是忘了时间。厉空在琴房门前徘徊了一会,终于还是决定遵守不打扰她练琴的约定,回到卧房中等她回来。 往常会有品言来提醒孟可舒早早休息,但她在侧院没听见孟可舒练琴的声音,还以为今日东家自己知道停了,就没来查看。 毕竟谁都不想再撞上大主子和东家贴在一处的场面了。 只是一旦全神贯注,孟可舒便沉浸在自己脑中的乐曲之中,轻弹琴弦试音的时候也没发出太大的声音,直到人定时听见夜色寂静中传来的遥遥打更声,才恍觉已经到了这时分。 她推开琴房的门,看到卧房中还燃着灯,有点拿不准厉空会是什么反应。 这段时间他们相安无事,除了厉空总是刻意穿着那身衣服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之外,最亲近的举动也不过是在她靠在床上看书时,他坐在踏脚凳上枕着她的腿看信件。 可是她太了解他,知道他们这样看似平静的关系之下潜藏着深不可测的深渊,他可以交出尊严甘愿被锁在她脚边,却无有一日不在等待她的松懈。 他就像是势在必得的猛兽,即使再叁失败,即使一直等待,他都绝对相信她是他的囊中之物,她终将属于他。 这感觉就像是被罩在一片广袤的天地之中,就像画本子里即使是神佛也无能为力的结界,他不在乎她的拒绝和她的反抗,而是自以为是地认为时间到了,她还是会接纳与他纠缠的命运,他只要结果。 且他近乎愚昧地笃信,只要他的心意够真诚,就能打动她,就能猎取她。 孟可舒能怎样和这样的人讲道理呢?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卧房的门。 无人说话,没有假装温和的“你回来了”,没有阴阳怪气的“你倒还记得休息”,什么都没有。 她转头看向床边,却看见厉空背靠着她的床睡着了。他一手伸直搭在她的枕边,另一手落在腰间,双腿一盘一伸,就着这个不算舒服的姿势在睡梦中等她回来。 她看着他,在他沉睡时细细打量放下了伪装和防备的他。她要为了他的此刻心软吗?这一次能够代表以后吗? 能吗? 能证明他已经不是那个随时随地就要发疯的人?能证明他已经不是那个给自己套上锁链的人? 能吗? —————————— 虚假的萧齐:怀恩的小甜心 真实的萧齐:呸!走狗! 章五十九纵局之手 过往种种漫上心头,心境一旦变化,似乎厉空的强迫也透出了那么一丝微不足道的可怜。 在她凝视的目光中,在摇摆不定的心里,这一点点可怜化成了一颗种子,落在孟可舒心头的坚冰之上,虽然生根发芽遥遥无期,但是只需要等待一个春天。 她抗拒着此时此刻想要凑近他身边,抱拥住他的念头。越是迫切地想要证明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全新的,不会再受任何人桎梏的自由飞鸟,就越来越胆小,越来越退缩。 因为她不知道要如何分辨什么是真心,什么是泥淖般的过去想要将她再次拉回那种境地的软弱。 真奇怪,也真讽刺,她知道厉空是一个带着不堪过去所以无法放下执念的人,那她呢?她是否也成了一个被记忆折磨,想要与过去割裂却不知道要如何重塑自己的人呢? 厉空恨任何了解他的过去并借此羞辱他,看轻他的人,也恨自己无法从中解脱。 她被迫承载了他的人格,他借着爱她,借着囚禁她,找回了什么是拥有感,什么是主宰感。他一直都知道这样对她并不公平,可他还是那样做了,为什么呢? 他现在认错了,心甘情愿低到尘埃里,哪怕等到睡去也不敢再去破坏规则,甚至自虐一样放着好好的床榻不睡,就依靠在她的床边。她知道他的心,可她还是不想怜悯,不想回头,为什么呢? 因缘果报从未停息,再是两心同,错过的时间就像一道透明的屏障,把他们隔在两边,相望不相知。 怪不得厉空要把时间拨回到初遇那时,而不是他风光得意在南林府寻到她那一日。 因为只有那天才是他们的心靠得最近的好时候,她身上不再有理不清的亏欠和痛苦,他也两手空空,除了一颗捧在她面前任她蹂躏的心之外,没有任何能够伤害她的可能。 “嗯?小月亮,你回来了。”厉空终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睡眼惺忪地看向她。 心中挣扎戛然而止,孟可舒猝不及防被他的醒来惊得后退半步,继而逃也似的去了浴房。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她还是那个被他锁住的金丝雀,而他接下来就要伸手叫她过去。 那个称呼在她再次被抓回来之后,他就再没叫过,可再度听到,却像一记重锤砸在她心上,让那坚冰裂了道缝。 还是那个问题,难道就不能忘了他的错,接受他的道歉,念着他的好吗? 厉空清醒过来,揉了揉酸麻了的手臂,伸了个懒腰从地上站起来,走到屏风外问她:“可舒,你还未用饭吧?一会儿出来少吃点东西再睡。” 孟可舒想说不用,但是他已经窸窸窣窣地披上外袍推门出去了。 温水包围着她,让她卸下防备,久久不愿出来。如同他的无微不至,面面俱到,太容易习惯它的存在,太难对他冷脸。 城东一条暗巷中藏着一座笙歌不断的欢乐场,一处处假山小池塘将幢幢楼阁隔开,丝竹声朦胧相闻。美人衣衫半露,恩客肆意欢谑,诱惑将欲望请进灯烛之中,请进帷幕之后,飘飘然似是另一个人间, 而唯独靠近后门的一座小楼寂静异常。 “主子,您要查的事有着落了。”水镜抱着床新被褥进来,铺在魏怀恩的床上。“您为什么放着客栈不住,非要让咱们住进这青楼里呢?” “我看你是在京城待习惯了,以为这么多护卫在客栈进进出出不会惹人注意吗?” 魏怀恩虽然也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但是萧齐从前说起过玄羽司暗访时用过这个招数,这次居然派上用场。 “别抱怨了,说正经的。” “孟小姐住在城南的一座宅院里,是玄羽司乙字营司君厉空的宅邸。”水镜不放心这里的环境,凑在她耳边低声禀告。 “倒是等什么来什么,我记得叁年前萧齐就说过这人心仪孟叁小姐,现在居然煞费苦心把她藏在这里,也算痴情了。” “那……” “这样好的把柄送到咱们手上,岂有不用之理?”魏怀恩眨眨眼睛,学着她谨慎的样子低声说:“派人去查孟小姐来到此地的缘由,抓到确凿证据之后再呈给我,在此之前不要打草惊蛇。” “是,主子放心。”水镜便要出门,又回头叮嘱她:“这里面的用具我都换了新的,主子早些安寝吧,这几日您都没好好休息过,要不我一会回来陪您一起睡?” “不必了,你也累了,我会早点休息的。不过先帮我把十方叫来。”水镜走后,魏怀恩摊开一张宣纸,在上面写下一个“厉”字,又在旁边写了一个“孟”字圈起来。 “主子,十方求见。”不一会十方就来扣门,得了魏怀恩允许之后才恭恭敬敬进来。 “叁件事交给你,事关紧要,半点风声都不能泄露。”魏怀恩递给他一张纸。 十方接过,纸上写着:叁日内,偷出明州府税收账本,调查府兵十年间变动数目,搜集任期长过叁年的官吏名单。 “尤其是第叁件,还要给我每一位的家世背景,不可漏掉一个。”魏怀恩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得有误。” “是,十方遵命。”十方将这张纸迭好收进怀中,告退之后就匆匆点了几个人从后门离开了。 魏怀恩抽出张明州府的地图摊开,对照着近年来的兵报在山匪猖獗的雷山周围点出了几个墨点,盯着这几个山匪出没过的地点沉默不语。 明州对她来说是一个谜,严维光曾掌控这里,他死之后这里又成了端王的势力范围,除了山匪之外,明州倒也算是百姓和乐,单从年年官员考评中看不出什么。 但那条能够直通永州和南林府的夹山小道若是不能安稳,西北西南的州府便像是被扼住了咽喉,行商也好,旅人也罢,都要绕着雷山大半圈才能保证万无一失。 可是即使这条路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这么多年下来还是屡屡剿匪屡屡失败。若是追问因由,魏怀恩现在能确定的,是有人不希望解决匪患。 其一是,魏怀恩的封地就在永州辖下,而无论是定远侯还是端王,都不会希望看到永州比现在更富饶。 其二,西北军曾经一直由江玦统领,即使他带着虎卫营回京之后,在西北也不乏他的忠实兵将。 其叁,南林府的车队甚少被山匪抢劫。 从最污糟的角度去想,端王和定远侯在此埋藏了一个秘密,雷山中一定有他们的势力。而永和帝不可能看不出这些事,他对此熟视无睹的原因只有一个。 他在防备曾经的西北军和魏怀德。 因为在永州,魏怀恩不会阻拦,过了雷山,从明州到京城便是一马平川,再无天险,若是西北军谋逆,拥护太子魏怀德提前登基,永和帝绝不可能允许这种危险存在。 那么现在呢,为什么又要将端王调去北境,让魏怀恩能放开手脚好好处理明州呢? 自然是因为南林军和西北军一样,一旦和某个皇子沾上关系,就在永和帝眼中成了需要防备的敌人。 他不在乎忠臣良将是否心寒,大概是因为他有自信让自己的每一步棋都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帝王若是能力不足才对人间苦难无可奈何倒也无可非议,可是永和帝明明知道,却依然选择放任。 魏怀恩早已经对永和帝的心思见怪不怪,作为公主,她的每一日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生怕触怒龙颜失了圣心,被彻底收回权柄。 她知道自己的意义是平衡,但是距离成为永和帝的另一个选择还差多远,她不知道也不想去猜测,因为她渐渐觉得,被永和帝认可并不代表她有多么好,甚至算是一种耻辱。 因为永和帝眼中没有骨血亲情,只有皇位的稳定和自己的权威。这样的野心家足够冷血,也一定能保证无人会对他产生威胁。 可这样的一个人,偏偏是她的生身父亲,偏偏是她在这世上剩下的最后一个亲人。每当她被永和帝宽容相待的时候,都会产生可以放心亲近他的错觉,而只有清晰看见他的步步为营的时候,她才会知道那些错觉是有多么的可笑,多么的幼稚。 不过是一个好用的棋子而已,怎么能去相信棋手呢?谁会知道这一步的妙棋会不会在下一刻成为他舍弃的断尾? 这份心痛大概来自于替哥哥难过的不甘心。她太知道哥哥是怎样的忠诚,身在太子之位却从不骄矜,甚至会故意做些错事好让自己不那么耀眼。 只因为永和帝会猜忌锋芒毕露的太子,只因为他们没有一个会带着纯粹的赞许目光看着孩子成长起来的父亲。 所以,永和帝到底期待她能做到哪一步呢?把她派到明州,是因为放心她是一个不会对他产生威胁的公主,还是因为西北军有了新统帅断绝了为她所用的可能? 她需要知道永和帝到底在明州掌控了多少,她可以动端王的势力,甚至彻底扫净也无所谓。但是永和帝的桩子她决不能动,因为他还要监视着这条要道,防备他的子女。 雷山,雷山。她忽然想起什么,提笔落下了一个名字。 — 一个小提醒:严维光的小名是雷山 见章十 努力一环套一环ing 章六十雷山杀机 几日后。 嘉柔公主仪仗入明州府城,晚宴由府令在城中望南楼宴请,为“魏怀恩”接风洗尘。 然而早在早膳时分,水镜过来提醒魏怀恩准备一下出城回到公主车队的时候,熬了一夜眼中满是血丝的魏怀恩方寸大乱地抓着昨晚十方呈上的密报跑出来,揪着水镜的衣服大喊:“快,给我准备快马,来不及了!” 水镜吓得连连点头,刚要叫人,魏怀恩就干脆拔下簪子把裙摆撕了半片,推开她跑着去了马厩的方向。 “主子!”水镜连忙跟上,路上撞见护卫就直接拉上去追赶魏怀恩。眼见着魏怀恩跃上一匹白马,急得直接张手拦在她面前。 “走开!我要去救萧齐!”魏怀恩匆忙拉紧马缰使得白马抬蹄长嘶了一声,这么大的动静终于惊动了十方。但只看见她绕过水镜绝尘而去的背影。 “还不赶紧追,千万不能让主子有一点差池!”水镜最快反应过来,指挥着在场的护卫们立刻去追随魏怀恩。 萧齐昨晚飞鸽传信,预计今日午时便能到达雷山,水镜不知道魏怀恩发现了什么,但是也只能故技重施,撑起魏怀恩还在明州府城中的假象。 魏怀恩已经把雷山的地图记在了心里,直奔着那条要道而去。烈风将她的鬓发吹得凌乱,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不知道是风太急伤了眼,还是心中的担忧几乎要把她彻底推入火堆中烧灼。 错了,全错了。雷山中根本不是端王的势力,而是被永和帝收编后养在明州的南林嫡系。明州府令根本就是被永和帝插在端王门下的眼睛,是他用来掌握明州的棋子。 所有的一切,她和端王、荣王自以为拥有的所有的一切,都被他暗中授意的人分别掌控,他们自以为是靠自己培养的势力,其实确实架空他们的假象。 他们的斗争从来不会伤及效忠永和帝的那些人,反而是他们被蒙蔽了眼耳,互相剪除了彼此真正的效忠者。 帝王容不下效忠第二个主子的人。 所以这一次,在北境的端王会失去身边的一位真正的臂膀,而把这笔账记在魏怀恩头上。 而萧齐也会在明州死于匪手,让她在玄羽司再也没有可用之人。 昨晚派人以孟可舒为把柄要挟厉空的时候,厉空毫不犹豫地就送走了她的人,却偷偷传来密信,提醒她小心身边人,并告诉了她雷山和严维光一族的渊源。 厉空也是永和帝的人,雷山是严维光一族的埋骨地,他在严维光死后便收拢了南林军中的嫡系效忠了永和帝,所以他才能那么快地以一介白身登上司君之位。 端王以为功劳是他的,其实是永和帝默许此事并让乐公公执行。如此的帝王权术,让魏怀恩窥见真相的刹那如砭骨般冷彻全身。 如果不是厉空念在当年萧齐的提携之恩,便是直到萧齐死她都不会知道是永和帝对她的真正嫡系下了杀手。可是他还是故意耽误了时间,让魏怀恩难以在萧齐一行人进入雷山之前就阻止。 用南林军旧部为严维光报仇为原因,让魏怀恩无法追究端王。 用萧齐曾在北境替魏怀恩布局,让端王看在萧齐已死的份上不与魏怀恩算账。 两败俱伤之后,永和帝才能够紧紧把他们的野心和争斗关在他打造的斗兽场里,端坐在上看得津津有味。 白马已经跑到口边泛沫,但魏怀恩尤嫌不够快地不断催促,十方一众护卫被她远远摔在身后,甚至需要分辨岔路口的马蹄印才能确保和她走在一个方向。 终于在日头升到午时的时候,魏怀恩听见了前方密林中的喧哗声,想也不想地夹紧马腹冲着厮杀中心那个身着黑衣银肩甲,抖着长剑宛如游龙般应对围攻的那个人。 她赶上了! “我是嘉柔公主,南林军速速退下!”她紧盯着他的方向疾冲过去,所谓的山匪听见她的呼号犹豫了一霎,却也不敢阻拦她的路。砍杀声停了下来,江鸿带着只受了轻伤的兵士护住了单骑前来的魏怀恩。 萧齐身上被伤了好几处,周围南林军退开之后,他把手中长剑刺进土里才支住了摇摇欲坠的身体。所幸黑衣见不了血色,他对上她急切的眼神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意,摇摇头示意他没事。 见南林军还顾忌她的身份,魏怀恩干脆横马挡在萧齐身前,亮出了象征嘉柔公主身份的金牌。 “谁是你们的上司,让他来见我!” 南林军骚动了一阵,分开一条路让出了一个中年男子,正是前任明州府令。 “小人宋应时,见过嘉柔殿下,江将军,萧副使。” 萧齐不可置信地盯着这个人,他明明记得此人因为投效严维光而被满门抄斩,倒是魏怀恩已经有了准备,毫无波澜地收下了他的这一礼。 “本宫不管你受了什么旨意,但是既然已经被本宫发现了真正身份,就赶紧退去,不然本宫必会扫平这座山头,让你们再无容身之地。” 魏怀恩凝神等待着南林军的回答,她相信以严氏一族的埋骨地为要挟,一定能让南林军不得不放弃报仇的想法。 若是她不亲自来,南林军杀掉萧齐便可放下严维光的死,可是她才是和严维光真正有仇的人,南林军不敢杀她,也没了杀萧齐的把握,必须就此放弃。 之后怎么和永和帝交待是之后的事,就算豁出去这个涉政的权柄也无所谓。当她提心吊胆一路奔来亲眼看见萧齐被人围杀的时候,她就已经能够分辨权力和萧齐在她心中各自的轻重。 她一路扶持提携,一点点养到如今的嫡系,她拥抱过,亲吻过甚至欢愉过的恋人,怎么能成了她获取帝王信任的垫脚石,怎么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个荒郊野岭?前路那么长,她要他活着,她要他陪着她。 她可以猜忌他,利用他,甚至欺负他,羞辱他,她知道自己自私到不愿意与任何人分享自己的权力,她也知道自己贪心到什么都想要,可是若是这一切都要用他的死作为代价,那么她宁可什么都不要。 萧齐在她出现后就放松了下来,因为只要她的朱红身影挡在他身前,他就知道他已经得到了祈愿的所有庇护。南林军来势汹汹,目的明确地要收割他的性命,但他在发现这一点时居然第一时间不是绝望,而是遗憾临死之前再见不到魏怀恩。 他不怕死,真的,行尸走肉一样的人把心肝和神魂都系在了他唯一的主子身上,他这副身体只不过是她意识的延伸,靠着爱恋维持着生命力。她来了,所以他就不会死了。 只是从前的明州府令成了南林军主官,那他曾经联络的老管家的真实身份又是谁?那人现在又在哪?萧齐扫视着远近对他虎视眈眈的南林军,寻找着那张脸。 “嘉柔殿下可是一定要保那阉狗的命?”宋应时的目光飘忽了一瞬,不卑不亢地问了魏怀恩一句。 那位老管家趁着此时江鸿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魏怀恩身上,偷偷将一把连弩交给了巴尔,指了指魏怀恩和萧齐的后心。宋应时看在眼里,却假装自然地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 “大胆!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如此质疑本宫?赶紧带着你的人离开,否则别怪本宫让西北军出手!” 这句话传到永和帝耳朵里又如何,反正被防备也这么多年了,哪怕她真的不曾插手军中,就能让别人相信西北军没有她的势力了吗? “殿下息怒,小人不敢。”宋应时深鞠一礼。就在魏怀恩等人松了一口气的时候,萧齐遍寻无果,直觉般地回过头。 与此同时巴尔连发两箭,一箭冲着萧齐心口,一箭直射魏怀恩后心。 杀了那个恶鬼!杀了那个女人!他和他的王子就能趁乱逃走! “嗯唔!”魏怀恩忽然听见身后的一声闷哼,后背好像被轻轻撞了一下。宋应时抬起头来盯住她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轻声说:“恩怨已了。” 她听见江鸿和兵士们的声音,听见漠南语大笑着的含混不清的声音,可是她僵硬地转过头去的时候,却听不见萧齐的声音。 他侧躺在地上,大腿和左胸各中了一箭,血液这次没有被黑衣掩饰,落进了他身下的土壤之中。 “不……”他的距离突然近了不少,她的视野中看到一双颤抖的手伸向他的鼻下试探,又在意识到指尖感受到了他的呼吸时才知道那是她自己的手。 “还活着,他还活着!”她伏在他身上死死捂住他的两处伤口,执缰而来被冻得冰凉的手被他的鲜血一点点温暖,可是她为什么怎么都止不住他的血呢! “呦呦,你让开!我车里有药,一定能救他!”江鸿的声音在她耳边大喊,她这才意识到视野的晃动是因为他在推她。有药,她只听懂了这句,所以她让开来,呆呆地看着江鸿把还在滴血的萧齐抬走。 南林军已经撤退,巴尔和漠南质子被西北军的兵士重新看管了起来,她的视线空洞地扫过被按在地上的巴尔,没停留地望向江鸿的马车。 魏怀恩双手撑地想要站起来,可是膝盖像是失去了控制一样,钻心的疼痛让她抓着身后的马镫才站稳。 原来她刚刚直接从马背上摔到了萧齐身边。 章六十一明光入君怀 手上的血液没一会就变得粘腻,十方带着护卫终于赶到,见她这副样子差点以为魏怀恩已经受了伤,慌忙下马奔到她面前查看她的情况。 “本宫无事……”她认出了来人,声音再没了温度,像是神思不属却又不得不将眼前的混乱理清。 “十方,把那个人严加看管,不许他死了。”她指向还恨恨不服的巴尔。 “漠南质子在那辆马车里,让江鸿的人继续看守。” “派个人立刻回城,带上明州最好的外伤大夫回来和车队汇合。萧齐中箭了。” “兵士中受伤严重的,也一并抬到马车里。” “是,殿下。”十方不敢耽搁,立刻会同西北军一起恢复秩序。 没人再关注魏怀恩,也就没人看到曾如明珠般耀眼的嘉柔公主瘸着腿一步一步艰难地往萧齐所在的马车挪去。 刚才喝退南林军时她也是一样的装束,被风吹乱的鬓发,撕掉半片的裙摆,可那时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忽视她眼中灼灼的亮光,那是她不需要任何衣饰便能撑起的风骨傲气,压得人生出臣服之意。 可是听见萧齐在她背后中箭的闷哼时,她无懈可击的帝王之心也随着他的落地一并碎开了裂缝,呼呼透着风。她不能不向萧齐靠近,那是唯一吸引着她的火源,是她不能分隔的另一条命。 江鸿正在处理萧齐胸口的伤,在她爬进马车的时候头也不回地说:“你按住他,我来拔箭。” 她默默靠近,在江鸿惊讶的注视中,避开伤口趴在了萧齐身上:“动手吧。” 被撕开的衣衫让他裸露的皮肤有些凉,但好在很快就被她脸上的温度暖了回来。那支箭深深没入他的左胸,但好在够偏,即使是她也能看出并没有刺到要害。 人命关天,江鸿也来不及问什么就利落下手,拔箭同时又有血液溅出,闭目昏迷的萧齐全身绷紧欲要弓起,但魏怀恩死死压着他,让江鸿用药棉堵住伤口之后再包扎妥当。 “我给他吃了保命丹,两处箭伤都不在要害,只要能醒过来就不会有大碍了。”江鸿戎马多年,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万幸有他在,才让萧齐得到了最快的处理。 魏怀恩心疼地碰了碰他因为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听得江鸿犹豫的声音问:“呦呦,你要不先出去吧,他大腿的伤你在这里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哥哥。”她膝行过来在江鸿手边的药箱之中拿出了剪子,神情自若地把萧齐的裤子从腿根剪开再把裤腿扯掉露出创口:“这样便无妨了。” 病中无男女,衣衫下都是一样的皮肉,但是她就是觉得,如果萧齐有意识,一定不希望把那处伤疤展露给其他人,她不想让他醒来之后再为此难过。 大腿上的贯穿伤有些骇人,江鸿先折断了另一端的箭头,再拔出了断箭。巴尔出手时,他看见了萧齐中箭的全程,便和正把披风解下给萧齐盖上的魏怀恩说道: “巴尔那两箭一箭要萧齐死,一箭是冲你来的,要不是萧齐跃起帮你挡了,恐怕现在你也在鬼门关外了。不过这小子还算聪明,知道用长剑挡了一下,让本来会射进他心口的箭歪了,不然神仙都来不及救……” 魏怀恩躺到了萧齐身旁,小心翼翼地贴着他右侧给他保温:“是啊,幸好有他,他会好起来的,对吗?” “……嗯。”江鸿不赞成地看着魏怀恩的举动,在他眼里这已经不是对待忠诚下属应有的关怀了。“我这就叫人生个炭盆来,你不必这般对萧副使。” “哥哥,你看不出吗?”魏怀恩把萧齐的右手搂进怀里,似乎在交代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一样:“他是我的人,我只要他。” “什么?”江鸿不敢相信地抬高音量:“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难道不知道他,他是……”他是阉人! “我知道,但我不在乎。”他是阉人,她一直都知道。也许曾经她也看轻过他对她的妄想,但是在江鸿质问的时候,她却觉得难过。因为所有人只看到他的身份,看不到他那样好的一颗心。 “我看你是疯了!呦呦,他虽然救了你,可是你大可以赏他封他,别闹了,和我出去。” 江鸿气怒难当,要不是萧齐还在昏迷,他恨不得揪起萧齐的领子好好问问到底喂呦呦喝了什么迷魂汤。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接受呦呦看上阉人。 魏怀恩淡淡地看了江鸿一眼:“哥哥,我不是小时候跟在你们身后的小孩了,我是嘉柔公主,是手掌批红之权,统揽六部政事的皇女,我要谁,不需要问过谁同意,更不是胡闹。” 伸出去欲拉魏怀恩的手停在半空,江鸿在她的目光中紧紧攥拳捶在马车壁上:“好,好,你不听我的,我也管不了你,可你想过要是姑母和怀德还在,会不会允许你做这种混账事?” 魏怀恩叹了口气,主动坐起身来拍了拍江鸿的手背:“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哥哥,我只剩下你这么一个哥哥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听我说好吗? 从前你不是也夸过萧齐英勇,夸他敢孤身一人入定远侯府帮我报仇吗?你看到他肩上的伤疤了,这几年他在北境各处周旋,替我稳固边军,替我培养势力,九死一生才回到我身旁。 我对他一直不够好,因为我心里只有权势,只有怎样掌控更多人心,怎样为自己铺路,所以他只能一直辛苦着,帮我做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却从来没有向我要求过别的。” “可是……”江鸿皱紧的眉头松开了不少,显然是气怒过后想起了萧齐的功劳,想起了围杀严维光时和这几日来的相处,他确实不能再把萧齐当作一个不堪和魏怀恩相提并论的阉人,但还是不能接受魏怀恩的选择。 “我只说最重要的一点吧。”魏怀恩收回手,把披风往萧齐的身下掖了掖,“他会毫不犹豫地为我挡箭,在他这里,连命都可以献给我,还有别人能做到吗? 或许能吧,可是哥哥你要知道,我不是什么堪为良配的女子。我自私,势利,睚眦必报,受不得半点委屈,更可况我穷尽一生心血都是为了问鼎帝位,我这种人又怎么可能分心给别人,或是让别人分享我的权力呢? 我什么都想要,唯独不想让情爱拖累我,但是萧齐已经为我做了这样多,我怎么舍得不爱他呢?” 魏怀恩看着萧齐双目紧闭的模样,眼前又一次被泪水模糊。江鸿的视线从他们两人身上逡巡,还欲开口说什么,最终还是抿紧了嘴唇,默默下了马车,不再打扰他们。 他知道自己是劝不了魏怀恩的,甚至已经无法再对已经铁了心的魏怀恩再说个“不”字。随她吧,她毕竟已经不是还需要担心的小娃娃。 “将军,伤员已经清点完毕,都是轻伤,没有性命之忧……”十方过来向江鸿报告,接着瞟了一眼马车,似是想要去见魏怀恩。 “有什么事就都同我说吧,殿下累了。”江鸿揽着十方的肩膀拉着他走远。 大夫在车队启程不久之后就被魏怀恩的护卫带了过来,查看过萧齐的伤势之后又挨个检查过了伤兵的情况,带来的一些药膏刚好用完。南林军不敢真的惹了江鸿,所以除了萧齐身上又是箭伤又是刀伤之外,其余人连静养都不太需要。 回城已是晚上,魏怀恩随着车队一起去了府令宅邸,直接把萧齐带回了安排给嘉柔公主的卧房,亲自给萧齐喂药。 水镜的伪装虽然能唬过不知情的官员,但接到南林军传书的明州府令一眼认出了她并非本人。于是宴席散后,他和水镜挑明要见真正的嘉柔殿下。 “主子,府令就在外面等您,说是有要事和您详谈,一定要见你。”水镜见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萧齐吓了一跳,“萧副使这是怎么了?” 魏怀恩擦了擦他溢出药汁的嘴角,又吹了一勺药送进他口中:“他会好起来的。”担忧和惧怕折磨着她,她太怕那些个所谓的“万一”,于是她近乎麻木地重复着这句话,好像这样就能够让他立刻好起来。 “我来喂药吧,主子。”水镜并不太在意萧齐的生死,虽然惋惜,但憔悴的魏怀恩更让她难受:“您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样子,快换身衣服吧,可用膳了?” “不,我自己来。”魏怀恩拒绝了水镜的帮助,执拗地坐在床边,不想把他假手于人。 “可是府令还在外面等着呢……”水镜还要再劝。 “那就让他等!”不提还好,一提就引爆了魏怀恩的火气和怨气。“他是什么东西,也敢要挟起我了!你也出去,这间屋子除了我谁都不许再进!” “主子……”水镜吓得后退了几步,连连应是便匆匆离开。 对水镜发火确实是乱撒气,可是魏怀恩已经顾不上这么多,光是看着萧齐勉强才能咽下半勺的样子,她就只想撇开一切抱着他大哭一场。 但是不行啊,不行。喂完了药,她还要整理仪容,去见一见那位明州府令。她已经猜到了那位府令是永和帝的眼睛,她今日的所作所为一定要给永和帝一个交待。 “我去去就来。”她摸了摸萧齐已经开始发热的额头,低头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鼻尖,才去整理了自己,打起精神出了门。 —————————— 热烈庆祝萧齐终于上位成功 以前也不是说他没成功,但是他现在才是不可替代的人,之前在魏怀恩这个事业批眼里是可以牺牲的人 双向奔赴(泪目) 章六十二所见皆空 明州府令王知秋今年刚过而立,此时正静静站在庭院之中等待魏怀恩出来。屋里的动静隔着门板能听得七七八八,但在水镜离开之后,他仍面色如常,好像没有听到魏怀恩的挤兑一样。 “王大人。”魏怀恩不顾形象地直接坐在台阶上,“可是为了南林军的事而来?”她虽一天一夜都不曾合眼,目光仍是森冷逼人。 “请殿下移步再叙。”王知秋躬身恭敬一礼,看不出情绪。 “就在这。”魏怀恩拒绝了他的提议。“他醒之前,本宫不会离开这个院子。” 听她这话,王知秋的表情终于松动,皱着眉不赞同地看着魏怀恩:“殿下要把前程都毁在一个阉人身上吗?您可知圣上已经属意将西北军虎符交到您手上,这是什么意思您难道不清楚吗?” “本宫不知道,可那又如何呢?”魏怀恩不在意地笑笑,眼看着王知秋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差。 “本宫大可以把话和王大人说清楚,萧齐我保定了,他这条命谁都取不走。” “看来是圣上错看了殿下,女子到底还是难堪大用!”王知秋气得拂袖而去。 “不愿受人摆布就是难堪大用,王大人未免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些。”魏怀恩并不生气他的反应,不紧不慢地开口,让王知秋不得不停下了脚步,但还是不愿意转身。 “南林军的虎符应该在王大人手上吧,父皇命你给萧齐布下杀局,然后再投效到本宫门下。这样本宫成为储君就是板上钉钉的事,而且必须依附于父皇,绝不会起谋反之心。 本宫那皇兄处处不如我,荣王也难成气候,父皇大概是想要把星儿带到身边抚养,这样就算本宫接手江山,为了平天下物议,加上你们这些人推波助澜,也不得不把星儿立为储君,本宫说得可对?” 王知秋这时才惊愕地转过头来,文人一向自负傲骨,哪怕知道魏怀恩是如今储君的最好人选,也还是有看轻之意。然而他几乎什么都没有透露,就已经被魏怀恩窥见了全局,不得不拜服她的明睿。 “殿下既然明白这个道理,为什么还要保萧副使一条命?难道您要为了他放弃这唾手可得的地位?” “本宫要的东西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何况无论是你还是其他效忠父皇的人,都不会心甘情愿听凭本宫驱使,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父皇去了,你们只会把星儿培养得对你们唯命是从,甚至早早逼本宫退位把大权交给你们。 王大人别急着反驳,你敢说你没有这种心思,但别人就没有吗?” 魏怀恩从台阶上站了起来,踱步到王知秋面前:“本宫要保萧齐,既是公情,也是私欲。玄羽司自从设立以来便被你们深恶痛绝,但你可知若是没有他们,该有多少蝇营狗苟非要到捅破天的时候才能上达天听? 厉空在明州也有两叁年了,您该知道有玄羽司在,能把多少祸事扼死在露头之时。本宫为什么要顺了你们的意,用萧齐换前程?” 王知秋在她的逼问下心虚得后退了半步,却还是不死心地争辩道:“阉人当道,朝纲不振,殿下若为储君,怎可与这种人同流?” “难道就要和你们同流?”魏怀恩嘲讽地看着他。 “别装清高了王大人,您自己还左右逢源,吃里扒外,身为一州府令把百姓安危当作玩笑,让雷山夹道数年不通,任由南林军劫掠,甚至以此为借口用剿匪的军饷贴补南林军,这些也是父皇教你做的?” 她早把明州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等到见了南林军之后彻底看透了王知秋以民养兵的好算计。 王知秋终于垂下了头,赧然道:“殿下慧眼,是下官有罪。” “你不会被定罪的,这些年明州被你治理得很好,没有了以前的苛捐杂税,明州百姓没有不赞你清正廉明的,算起来你是功大于过。”话已至此,魏怀恩不欲再与他多言,“今日我们说了什么,你尽可以呈报给父皇。顺便告诉父皇,魏怀恩绝不受人掣肘。” “殿下留步!”王知秋赶上几步拦在她面前:“您……还是再考虑一下,虽然下官愿意为您驱使,可国本为重,若是您不让步,恐怕……” “不必了。”魏怀恩摇摇头,越过他上了台阶。 “本宫只会走自己选的路,不会因为世人对女子的偏见而让步半分。” 她最后站在门前回过头对上王知秋难言的视线,淡然道:“请回吧,王大人。” 随后关紧了房门。 王知秋长长地叹了口气,沉思着离开了这座庭院。 “天,怎么烫成这样?”魏怀恩试了试萧齐额上的温度,几乎有些烫手。大夫叮嘱过夜里烧起来是正常,但一定要及时降温,等到白天他再来诊脉。 萧齐身上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魏怀恩干脆把小榻移到床边把他抱到榻上,再拉着小榻进了浴房。 “幸好本宫这么多年不曾荒废骑射,不然还真抬不动你。”魏怀恩累得气喘吁吁,想着他也昏迷着,直接脱了外衫衬裙,挽起中衣的衣袖和裤脚方便用水。 萧齐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魏怀恩撕扯几下就让他身上只剩下一条短了一半裤腿的中裤。温热的湿布巾一遍遍擦拭着他的皮肤,既是帮他降温,也帮他把身上的尘土血污清理得干干净净。 许是身上的不适消失,萧齐一直微微蹙起的眉头彻底展开,若不是这一身伤,他倒像是睡得安详。 魏怀恩散开他的头发重新编成了一条辫子束在头上,好让他的汗水不至于让头发打结。做好了这一切之后,她重新换了条干净的布巾,解开了他的中裤。 “怪不得你从来都不愿让我看见……”她终于见到了他一直想要遮掩的伤疤,像一条丑陋的蜈蚣一样盘踞在一根柱子下,狰狞地只要一眼就能感到剜肉般的疼。 这就是他身体的全貌了,他在她眼中再也没有了任何秘密。她伸出手试探地点了点他的伤疤,萧齐没有什么反应,但是她还是尽量轻柔地帮他擦拭过每一处皮肤,只怕这经年累月的伤疤还会让他感受到一星半点的痛楚。 “这该有多疼啊。”魏怀恩守城那年,见过战场上的惨状,破碎的肢体散落在城门前,她知道男人应该是什么样子,所以也知道萧齐遭受过怎样的痛苦。 可是这个伤疤在她眼里一点都不觉得丑陋,她只觉得心疼,心疼他带着这伤拼命学骑术,心疼他那年脸色苍白地站在宫门口目送她离开。他早该让她知道的,她怎会因此嫌弃他? “你总怕我见了你的样子会厌恶你是不是?”她一边帮萧齐裹上柔软的棉袍,一边轻声问他。 可是他不会回答,魏怀恩便自顾自说道:“抱歉,以前我对你太坏了,以后绝对不会了。” 两滴眼泪落在他脸上,魏怀恩急忙给他擦干净,一时没控制住力气,让他脸上有了两处红痕。 她再控制不住哭出了声:“我怎么这么笨啊,萧齐。” 她把萧齐送回干净的床榻上,又试了试他的温度,确实降了不少总算稍松了一口气。 她自己沐浴之后,躺在靠着床边的榻上,把头贴到萧齐脸旁感受着他的温度才敢闭上眼睛。 “快点醒过来吧,求求你。” 第二天大夫过来诊脉,又改了改药方告诉魏怀恩:“情况还好,这位郎君身体康健,大概明日就能醒过来了。” 水镜在门外听着大夫的声音,大大地松了口气。等到大夫走了才壮着胆子进来觑着魏怀恩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喊了声:“主子?” “你来了。”魏怀恩还是难掩疲色,昨夜惊醒了好几次,生怕睡死过去不知道萧齐再次发热。 “昨晚对你发脾气是我不对,抱歉了水镜姐姐。”她对水镜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伸手示意她过来。 “主子哪里的话……”水镜终于松了口气,走过去抱住了魏怀恩:“江将军和十方已经把昨日的情况和我说了,您也是气急了。” “不只是因为这个。”魏怀恩拍怕她的后背,把永和帝的计划一五一十告诉了水镜。 “您是说,我们的人里有今上的棋子?”水镜惊得抬高了音量,又赶紧捂住嘴巴跑去门口看了看没有别人之后又关紧了所有门回来。 “是,所以昨日我谁都不敢信。”魏怀恩点点头,“因此我才要对你说声抱歉,不管是谁我都可以怀疑,但你不行,我绝不应该怀疑你,姐姐。” 水镜的眼中蓄上泪水,紧紧握住魏怀恩的手:“不,不,您不该道歉,水镜都明白的,又怎会怪您呢?” 魏怀恩把她的手背贴在脸上,小心地帮她擦了擦眼泪:“我大概想出了这么几个人选,还要劳烦水镜姐姐这几日帮我再查验一遍这几人在投效我之后的所作所为,除了萧齐,我只能把这事交给你了。” “主子放心!”水镜接过魏怀恩递来的名单,记了几遍之后便干脆扔进了炭盆中。 章六十三仰赖春生 朝图一定要保下巴尔,明州的官员商议之后,还是碍于两国之交暂时把巴尔收押了起来,等魏怀恩带着朝图回京之后再等大理寺发落。 此事的走向并不意外,魏怀恩知道无论是巴尔还是南林军都不是导致萧齐重伤的罪魁祸首,真要算起来,该怪的是她太自信,太轻敌,以为端王成不了大气候,随随便便就能借刀杀人让明州入囊中。 越到了这种时候,她就越不能因为一己之私惹人瞩目,永和帝的万寿节就在叁月底,无论如何,巴尔都动不得。 这是她觉得抱歉的地方。她总是有这么多的不得已,但萧齐这条命却随时都能为她舍去。 “你还不醒吗?”大夫说大概今日萧齐就能醒过来,魏怀恩守在他床边,边看着水镜搜罗的情报,边关注着他的动静。 许是那日他一身血倒在她马下的样子太刺眼,魏怀恩总觉得自己时常恍惚,要么隐约听见萧齐唤她“主子”,要么就做萧齐死去的噩梦,一边太期待他醒过来,一边又怕噩梦成真。 早春的时节比冬日里和暖不少,魏怀恩算计着日子,再耽搁几天也不会错过永和帝的万寿节,她想让萧齐好好养养再上路。 午后春困,这两天她都陪着他睡在床边的小榻上,今天也不例外。她把折子信纸堆在一边,小心探了小半个身子过去贴在萧齐肩上,沉沉睡了过去。 紧绷几日的精神终于在万事尘埃落定之后松懈了下来,无人打扰,这一睡极为安稳,直接到了晚上。 萧齐从身上随着呼吸起伏的闷痛中渐渐恢复了意识,屋中没点灯,他睁眼时什么都看不见。 躺了几日的身体有些迟钝,他一点一点回忆着昏迷之前发生了什么事,顺便从手指尖开始活动,才试着抬手,就牵扯到了伤处的肌肉,疼得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他中箭了,他想起来了。那天,护送质子的车队被一群训练有素的汉子围攻,看身法和组织绝不是普通山匪。他被数人团团围住,招招都是为了取他的命而来。 他伤了不知几处,只能勉励抵抗着往江鸿的方向靠去,但敌众我寡,他感应到今日或许就要折在这里的时候,他听见她的声音了。 那真像是做梦一般,她一袭红裙身骑白马于刀剑中来,只要一个眼神就能让他忘记身上的所有伤痛。他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怕刚才没有支撑住,就再也见不到她。 南林军在此处,便说明从前他掌控的消息都是故意提供给他的,所以这场袭击只针对他的原因也不言而喻,因为他们在为严维光向他索命。 严维光当年用明州匪患引他上套,想必若不是那日被厉空背刺,严维光一定能在魏怀恩和他的杀局中全身而退,甚至还会反咬一口让魏怀恩身败名裂,多狠毒的算计。 然后他想找那位所谓的老管家时,看见了巴尔燃烧的眼睛,和瞄准他的箭头。 他只知道魏怀恩就站在他身后,想也不想就拔尖跃起,把魏怀恩的后背完全挡住,只来得及用手中长剑挡一挡那当胸一箭。 所以他还没死。 他的胸膛因重生的狂喜剧烈起伏着,他不怕拉扯伤口的疼痛,他更需要这些来证明这不是什么回光返照,而是实实在在的在鬼门关前捡回了一条烂命。 他猜想自己应该是被放在这里养伤,可能这时候是深夜,所以没人给他留灯。正思考着要不要叫人的时候,魏怀恩动了动脑袋,从他身边支起了身子。 萧齐心跳都要停了,他怎么也想象不到身边这习以为常的暖意竟然是魏怀恩一直贴在他身边,他看不见她,却听见她刚睡醒还有些沙哑的嗓音:“啊,怎么睡到了这个时候,水镜居然没来叫我。” 温热的手准确无误地覆在了他的额上,他不知怎么就闭上了眼睛,好像还不敢让她发现自己已经醒来。 他虽然身上没有什么脏污的感觉,可还是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副邋遢样子。 “你还要睡多久呢,萧齐?”她自言自语着,只这一句就让他喉头艰涩,想要马上回答她。 但是她靠过来,吻了吻他的唇瓣,很温柔很温柔,让他以为是花朵落在了他的唇间。 是不是他昏迷的时候她都是这样亲吻他呢?不需要他使尽浑身解数去试探,不需要他在外面拼死拼活赚得功劳才能在她面前摇尾乞怜,只要他假装没有醒来,她就会对他这般好是不是? 他承认自己有点小人,可是那个吻太软太绵绵,在黑暗中让他觉得那只是一个属于魏怀恩的吻,他受伤了,她会心疼他,就是这么简单。 这点心疼像蜜糖,他想偷偷品尝。 可惜魏怀恩喊了人进来点灯,他似乎错过了睁眼的最好时机,就只能接着装睡,等其他人退出去。 魏怀恩把帐幔给他落了下来,他也看不见外面的情况,只知道杂乱的脚步声离开之后,属于魏怀恩的脚步一直没有过来。 他等待着,想着一会魏怀恩再过来的时候要说什么。 来了来了,他终于听见她的脚步声走了过来,赶紧放松表情好装作刚刚醒来的样子。 魏怀恩想着今晚萧齐大概就能清醒了,就没急着喂药,而是端了一盆水过来打算再帮他擦擦身子,省得这个人醒了觉得不舒服。 这几日照顾萧齐她已经习惯了,直接撩开帐幔掀起被子,扯了他松松垮垮的衣袋直奔主题。 萧齐吓得一双细长的凤眸都瞪成了圆眼,躺在被子里的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身上只穿了一件聊胜于无的棉袍,要不是他动作快就什么都挡不住了。 “主子!萧齐醒了!嘶……” 左胸的伤口深,他一动胳膊就让包扎好的布条晕了血迹。魏怀恩赶紧按住他:“别乱动!自己都伤成什么样了,不要命了!” 萧齐不说话,就看着魏怀恩着急的样子傻笑。 “你傻了吗?怎么不说话?”魏怀恩俯下身来摸摸他的脸颊,他小心地抬起右手握住她:“怀恩,我会没事的,别哭了。” “谁哭了?”被他一提醒,她才发现自己眼前又起了一层水雾,“你真的醒了吗?我这几天总是能听见你叫我,都不知道是真是假了。” “真的,我真的醒了。”萧齐用了些力攥了攥她的手腕。 “那就好,那就好……”魏怀恩终于露出了个笑,靠过来蹭了蹭他的鼻尖,“大夫说你还要在床上躺几天,就别乱动了,我帮你擦擦身上,就叫人传膳。” 魏怀恩又要撩开他的衣袍,萧齐连忙按住衣襟说:“不,奴才自己来便好,主子……”他感受到自己衣衫之下便再无遮蔽,又怎么可能把最丑陋的一处给她看? 受伤之后医者怎么对待他的身体他可以无所谓,但是他必须掩饰那耻辱的伤疤,因为那会脏了她的眼。 “你怕什么,萧齐?”她打断了他制止的话。 “你以为这几日是谁在照顾你?”她侧身躺到他身边,直直看着他惊慌羞窘又自卑的眼睛。 她的手覆盖在他紧攥成拳的手背上,带着春风化雨的力量让他无从抵抗。她只看着他,慢慢将手贴在他的肌肤上。 “主子……你不该这样对奴才,奴才……”他用这足够刺痛此刻氛围的词语描述自己,让不顾一切想要向她展示所有卑微无助的心感受到尖锐的疼痛而清醒过来。 他哪里赌得起呢?那最丑陋,最下贱,最恶心的伤疤,是他不人不鬼,不孝不义的烙印,她生来就在明光之中,玉阶之上,这样的身体,连呈现给她都是亵渎。 她会因为他那无足轻重的救命之恩在今日怜悯他,可怜他,但明天呢,后天呢?肮脏如蛆虫的伤疤总会消磨掉所有的柔软情意,她看一次,便厌一次,厌一次便恶一次,他有多少祈求到的垂怜可堪这般消磨? 他隔着衣衫握住她的手,绝望地祈求着她不要在他清醒时揭开他的伤疤。 “求您……不要……” 但是她摇摇头,眸光坚定地让他无所遁形,任何阻拦都在她面前软弱无力,他终于自暴自弃,松开她的手腕任她来去,只是闭上了眼睛,不想看见她的厌恶和嫌弃。 那条扭曲凸起的肉疤在天长日久的破损又愈合,化脓又流血之后增生成了一把生在他肉体之上,灵魂之中的蛆虫,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是一个怎样屈辱的存在。她会讨厌他的,哪怕不是今天,也会在很近的未来。 他甚至有些怨恨,怨恨自己的身体,怨恨雷山中的杀局,他倒宁可死在那一日,也比如今等待好不容易赚来的情意倒数清零来得痛快得多。 他还怨恨魏怀恩,为什么要用这种眼神让他无法反抗,难道此刻的坚定就能誓言今后吗?她可知这一次他相信她不会看低他的身体,以后再被她厌弃的时候该有多痛? 她找到了那条躲藏的虫子,轻轻用指尖划过了它的背脊。他抿紧嘴唇,不愿意去想她的手是如何碰触那怪物。 章六十四两不疑 魏怀恩紧紧贴在他右侧,没错过他任何一点紧张。他的全身都绷紧了,所以她也只是点着那里,没有动作。 若不是他几乎是抽泣的小口呼吸声还在,她会以为这是一句被冰封的尸体。 可是已经到了阳春叁月。 再寒冷的心,再屈辱的魂,都该是到了破开这坚冰一样的封印的时候了吧? 她的指尖动了动,但他又一次紧紧攥住了她的手,不容她再动半分。 像是彻底将自己呈现在她脚下之前,最后,最后的一点点无谓的努力。 也像是某种祈求,若是听不到那句对的咒语,就不会彻底敞开心扉。 他抽泣了小小一声。 “怀恩,你知道吗,其实我和你认识的那个萧齐完全不一样,我只会得寸进尺,你这一辈子都别想甩掉我,哪怕我死也不会离开你。 你真的想好了吗?你……你真的要选择我吗?我不是青云,哪怕我是这样的身体,我也不会把你分享给任何人。从今往后我们就回不去了,你真的愿意被我这种人独占吗? 你想好了吗?如果……如果你现在离开,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我还是你的奴才,永远都不会违背你,我们还会和以前一样的,甚至你想要哪个男人都好,我都会帮你得到……” 他语无伦次地开出他的所有价码,就像一个赌徒一样试图在庄家面前,在必败之局开出最后一张牌之前,赎买自己,妄图回到原点。 若是他能够退到这一步,她是不是就会放弃呢? 他不相信他的身体还能生长出堂堂正正的爱欲,更不相信她能爱他长久。他的回避是自保,。 “人心肉裹,自然难辨真心假意。可你不同,看你,总比看其他人容易些。”她贴近他的耳边,轻轻说着落在他心上如同万钧的剖白。 他的手茫然地落下,衣袍散开,层层新旧伤疤交迭,都比不上那一处伤得够深够久。 她抚着他残缺的那处,掌中的温暖让他全身发烫,好像他这颗心也被她的素手托住了。 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枯木逢春,什么是勃勃生机。 随着那道伤疤带来的,原本无力破开也不想破开的心上坚冰此时化成春水,他的心从来没有这样带着活气和冲动疯狂跳动过。 是吗,她竟是这样看待他的吗?甚至让他觉得自己与常人的不同是种恩赐,是让他有了靠近她的权力的通行证。 他在她手中放松了自己。 她是太阳,他转过头再无阴霾地看进她的眼睛。 她让他复苏,让他腐朽如枯木的心重新向下一个阶段生长。 肉身的刑罚并不在伤口愈合那日结束,而是时时刻刻把他属于人的情感与欲望不断拔除,让他像一个破洞的陶壶,明知什么都留不住,也就放弃了拥有。 但是今天,这漫长如剔骨的刑罚在她手中结束了。 他被她托在掌心,明白什么是完整。 爱意如淅淅沥沥没进土壤中的春雨,无声却快要将他吞没, 他要重新认识自己,接纳自己,完全相信魏怀恩的爱,完全把全部身心托付。 他也只能如此,再无回头路。 尽管还是有一个细若蚊呐的声音说:绝不存在毫无保留的爱。 但他必须迈出这一步,就像一颗种子一样从黑暗的土壤里生长出来,赌上一切,赌那寒冬已过,从此只有春光。 他迫不及待地凑上去亲吻她的额头,迫不及待地在完全暴露所有秘密之后再向她献上自己的忠诚。 从今往后,萧齐此身就只能仰赖魏怀恩的爱。她欲他生,他生。她欲他亡,他亡。 曾经在京城中的那个长夜,他见了她的所有模样,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他们之间作为主导一方。 今日之后,在他赤裸裸地呈现给魏怀恩之后,那他就必须回到自己的位置,仰她鼻息,求她爱意。 危险,很危险,就像走在钢丝上一般危险,他这种人本来绝对不可能把自己放到这样被动的位置上。但是怎么办呢,他太爱她了,哪怕此刻的美好像是濒死前的幻想,哪怕有朝一日会被她千刀万剐,他也想相信她。 相信人心不变,相信同心永结。 这算不算是他和她的洞房花烛夜? 她轻轻抚摸着他,虽然他不会有什么其他的反应,但是她知道,他需要她的触碰。 他忘情地轻吻着她,从鼻尖到脸颊,从额头到眼睫,不再征求她的允许,也不再小心翼翼。他吻住她的唇瓣,第一次让她知道了他曾经都压抑了怎样的爱欲,连她的呼吸都要靠他来渡。 魏怀恩被他吻得晕晕乎乎,等他离开后还没有喘匀气息。 但他又凑过来,像是不能忍受和她分开哪怕一瞬一样,哑着嗓子在她耳边祈求。 “怀恩,怀恩,可以亲我一下吗?就像我没醒来时那样? 可以再摸摸我吗,怀恩……” 他亏欠了自己太多,这些他曾经深埋在心里的渴求一旦挣脱束缚,便再也压不回去了。 他要求真多,就像死死挂在魏怀恩裙摆身上的蒺藜,一生污名,人人厌弃,却扒着她再也不放。 但是她依他所言,主动吻住他意犹未尽的嘴唇…… “怀恩,你爱我吗?”他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感受着她的偏爱。 他终于也敢用这个词来定义魏怀恩对他的感情了。 “我很爱你,萧齐。”她今夜这样宠他,说着他想听的话,做着他想做的事,甚至让他死在这一刻的欣喜若狂之中也再无遗憾。 他听到了那句咒语,灵魂便缠绕上了重重的枷锁,甘心被她俘获。 那条肉疤代表的痛苦与卑微,此刻突然烟消云散。 他愿如最癫狂的信徒一样,极尽虔诚地趴伏在她脚下,一刀一刀将自己凌迟,用白骨捧出尚在搏动的心脏献给她,只想让她好好看看这颗从今往后只属于她的真心。 魏怀恩,魏怀恩,给你,什么我都给你。爱给你,权给你。这个人,这条命,就连呼吸过的每一口气都给你。 只有这样,我这卑劣扭曲的身与魂才能用尽所有的勇气,在你依偎在我身边半梦半醒之时,颤抖着,轻轻在你耳边说一句:“我爱你。” 厉空府邸。 “可舒,我派了人去和府学告假,你这几日就在家里待着,等之后再出门好吗?”厉空摇晃着金链扯了扯孟可舒的脚腕。 “为什么?”她立刻从床上坐了起来,警惕地盯着他,只因为他最开始也是用这个理由把她彻底锁在府中的。 厉空才要解释是因为嘉柔公主在明州,难免有来自京城的人认出她。可是见她这般敏感多疑,要出口的话苦涩了太多:“你何必这样戒备我…… 这几日嘉柔公主在明州府令的宅子里住着,还有从西北归来的江鸿将军等人在驿站,你身份不便让太多人察觉,等他们走了你再出门也能少些麻烦。” “厉大人把我从南林府带回来的时候,就没想过以后会有麻烦?”她在那日动摇之后,总是要刺他几句,好像让他吃瘪就能把对他的怜惜从心里赶出去。 往事总是伤他的最好利器,她虽然明知道他眼中的躲闪和悔意做不得假,却觉得痛快,似乎这才是能让他感同身受的报复。 “不是的,可舒,我从没有这个意思。”他走过来坐在床下靠在她的腿上,摩挲着她足踝上的金环,以此躲避她的眼神。 “若你想出府也可以,只要带上幂篱就好,我会让人保护你的。” “厉空,你真不觉得你这样对我毫无意义吗?”孟可舒索性捧起他的脸,逼他和自己对视。 “我们在一起除了互相折磨还能怎样呢?我不会爱上你的,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真心,算我求你,放过我吧。你很好,你一定能遇到一个能和你共度余生的人,但是这个人永远都不可能是我,你明白不明白?” 这样的话说了太多次,以至于两人都已经没有了什么情绪波动,不像是质问,不像是责骂,反而像是陈述了一句事实。 但是他的脸被她捧着,不许他像以往一样假装没听见,不许他装疯卖傻糊弄过去。 “小月亮。”他笑了,她被他突然的亲昵震住,想要缩回手却被他按在他脸上。 “你愿意碰我了。” 她果然皱起了眉头,琢磨着说什么才能让这个人不要继续发疯。 “既然你愿意摸我了,那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他跪直了身体向她靠近,“但是要听我的真话,小月亮得让我亲一下,就在下巴,答应吗?” 孟可舒看着他,掂量着他这个要求。她应该拒绝,可是“真话”这两个字有种魔力,让她最终点了点头。 “唔……”他笑眯了眼睛,凑上来把唇瓣贴在她的下巴,故意停留了很久,还发出满足的声音,让她觉得这个吻像是在发烫。 青楼做派,妖媚惑人,他就是会用这一套。 “好像还有点不够,小月亮,再让我亲一口吧,我什么都告诉你,什么都行,只要你问。”他当着她惊愕的眼神舔了舔嘴唇,又想向她靠近。 “厉空!”她警告他,双手还是无奈地被他抓在手里。 “好吧,好吧。”他颇为惋惜地摇摇头:“我以为没人能拒绝我这样呢,可是小月亮总是这么讨厌我。” 章六十五妖竹之术 厉空这些时日里的种种变化都被孟可舒看在眼里。 这句话说起来或许有些狂妄,或许有些太将自己当回事,但是孟可舒觉得,厉空只有在她身边的时候才会开始转变,似乎是这些转变都是为了给她看,也似乎是因为有她在,他才会改变。 人非草木,心非木石,前尘爱恨且听分说,但现在,这一刻,孟可舒鬼使神差地低下头,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在他唇上啜吻了一下。 如蜻蜓点水,如雷霆一霎。 让他恍惚飘飘然,让他茫然不知处。 艳若桃李的青年身上媚气褪尽,像是刚被点化生魂的精致偶人一样痴愣,又像是被意料之外的狂喜砸昏了头脑。 “我的确不能拒绝你这样,可是厉空,这真的是你吗?我想听实话。”她的眸中有一丝伤心。 她总觉得,他不该是这样。竹中君子哪怕被落上了点点斑痕,也绝无可能妖若无骨。 “这是不是我有什么重要?” 他的茫然只维系了一眨眼,那片清澈的眸中海就又拢上了一层烟。 “这就是我,这就是在秦楼楚馆之中卖笑谄媚的厉空,我在那种地方长大,这些本事,不是自然而然就学会的吗?” 他总是跪坐在她床下,好像她坐在一叶小舟之上,而他是一只惑人的水妖。 这种姿势总给人一种错觉,仿佛在他自下而上的眸光中,她是仙人,是神妃。他甘愿堕落,甘愿仰望。 却要诱她入红尘。 “我不明白,小月亮。”他继续说。 “你总说我不该那样对你,不该把你关起来,不该羞辱你,但是我承认我犯错,我承认我有罪,但是我绝不承认我不爱你。 你是否知道你每日劝我放弃你,劝我去找别人的时候,我有多难过,还是说你就喜欢见我伤心?” “可是我要你如此了吗?”孟可舒挑起他颈上的金链。 “这和以前有什么区别?你的目的就是想把我锁在你身边,以前不顾我意愿,现在你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就能……” 她的话被堵在唇齿间。 他揽着她的后颈,把她向自己拉进,闭上眼睛加深这个半是恳求半是诱惑的吻。 “啧。”她逃开后,他探出舌尖把自己唇瓣上的晶亮舔舐过去,那眼神像是融化的蜜糖,她只要沾上一点就被拉扯出了千丝万缕的纠缠。 “总想这些,你不累吗?”他完全,彻底地接受了自己所有卑微不可求的欲望,接受了自己难堪难言难为情的过去,接受了记忆中形形色色的人教会他的下流手段。 这身皮囊既然还有价值,那为什么还要端着,藏着,掖着,躲着? 今夜他的大胆到达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只差将明晃晃写在他裸露的胸膛上的那些话直接问出口。 “你想要我吗,小月亮? 我承认我对你有了不算纯洁的爱意。我的爱如同我这个人一样扭曲。 从前我爱你,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所以我得到堂堂正正的身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藏起自己,却又因为不知道怎样爱你,所以让你恨我多年。 现在我依然爱你。我毫不避讳地袒露我的心思,不管你愿不愿意知道,我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你面前。 我的爱有多卑微,我就有多卑微。爱有多扭曲,我就有多扭曲。爱有多放荡,我就有多放荡。 我何必舍近求远去摸索你会接受的方式去爱你呢?难道换种方式,就会把我的爱塑造成你喜欢的样子吗? 我不想浪费时间,我没有再一个叁年给你。没有你的日子我过够了,我宁可生来就是这副锁链,永远缠绕在你的足踝上,变成和你的体温一样的温度。” 他把金链从已经说不出话的孟可舒手中抽出来,一圈一圈绕在她的手腕上,明明是主动,却好像是她拉着他靠近一样。 “你不爱强迫,那我就不强迫。我没有伪装,没有掩藏,就这样,就这样跪在你面前,匍匐在你脚边,让你看得见我所有的一切。 你会对我有欲望的,这是我最志在必得的事情。 只要能够建立这种联系,只要让这条链子变成牵连住你和我的羁绊,其他的事,我们可以慢慢谈。” 他半个身子趴在床上,侧头靠在她的心口上,逼她慢慢躺在他身下。 她吓得睁大了眼睛,仿佛被竹叶青缠住的野兔,见到他的毒牙之后就只能浑身瘫软地听天由命。 “你大错特错,小月亮。你被我骗了。”他听到了让他满意的如擂鼓般的心跳,便撑起身悬在她上面,却没有想要爬上这张床的意思。 “我要的机会不是追求你,不是按你期待的方式爱你,更不是用这副可怜相求你原谅。 我知道以我的罪孽,得不到你的宽宥。 但凡有一丁点的这种可能,我也不会杀严维光,对吧? 我们是一种人啊,小月亮。没有人把我们的心当回事,可是我们的执念比谁都要深。 你不是问,为什么我不愿意去找别人吗?” 他用颈环勾住她的食指,低下头埋进她的颈窝,舒服得直叹气。 “不是我无耻,小月亮,虽然你绝不可能离开我身边,可是若是没有我,你还会爱上谁呢? 如果我们在第一面就已经确定了这颗心只会为彼此跳动,那我们这种人,还会爱上谁呢? 你该承认,你看得出我对你的爱,被我这种人爱过,你还会爱上谁呢? 谁会让你恨不得杀了他?谁会让你恨不得从不曾见过他?谁会像我这样,爱你呢?” 孟可舒抵抗不了他话中的癫狂和执迷,也否认不了他的每一句话。 不管把他当成仇人还是敌人,他都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知音不是善听琴音,而是起一弦便知风雅意,拨一音而明万念心。 她明白了,哪怕只是为了此刻的感同身受,为了此刻的无言以对,她都没有理由再把他这个人隔离在心墙之外。 “我好爱你。”他亲吻她的侧颈。 “我好爱你。”他蹭过她的下巴。 “我好爱你。”他闭上眼睛,等在她唇边。 他记得她最恨强迫。 孟可舒一圈一圈抖落手腕上的金链,把他的颈环推远。 他依然闭着眼睛,像是等待她最终的审判,像是在剖心为祭之后,静听神谕。 哪怕是只有此刻被他诱惑了也好,只要他看不到她眼中的迷茫,就可以当作是她接受了他。 她的气息一下一下落在他唇上,他无比真实地幻想着她会贴近,用藕臂揽住他,给他一个完全可以交付神魂的拥吻。 他甚至为自己的想象勾起了唇角,就好像已经发生过了那样美好的事情,而他只是回到了一切开始之前,重新经历过一遍。 “厉空,你让我再想想……”她紧闭了一下眼睛,从这要将她溺毙的粘稠气氛中抽离。 “哈,哈哈哈……”他睁开眼睛审视她眼中做不得假的拒绝,自嘲地大笑出声,却比恸哭还悲凉。 他是扎根错了土壤的竹子,是扎根在一片被湖水漫过的岸边的嫩竹。鱼儿虾蟹啃噬他的竹根,一浪一浪的水波歪斜他的身体。 他想要活下去,只能努力向着干燥的堤岸生长出扭曲丑陋的气生根,只能以与片片竹林格格不入的姿势生长。 他还是竹子吗?他的叶片蔫黄,他的竹身枯绿,他的根系脏褐,为了活下去,那还能让自己保住体面,保住清白? 他爬上岸了吗?可那水流腐蚀他,泥沙磨碎他,蛀虫切割他。早晚有一日,在他无力再向着干燥的土壤生长的那一天,他会放任自己倒下,漂泊进江河湖海,寂灭在黑暗之中。 他恨他怨,他怒他悲,他咒骂一切,他怪罪一切。 唯独在夜晚,他才会安静下来,望着天上皎洁的月亮,看着粼粼波光把月华推向他。 那是他唯一爱着的皎皎。 可是皎皎推开了他。 他咬紧牙关,承受着莫大的屈辱,毅然决然地从她怀中起身,狼狈地要离开。 可是他能去哪,他颈上的金链锁在她足踝,他的心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向她,他能去哪? “厉空!”她急急下床,赤着脚向他奔来,从背后搂住了他劲瘦的腰,在前面张开手掌捂住他的胸口,让他一点点冰冷下去的心脏感受到了透过肌肤传递而来的温度。 “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好不好?”她焦急地解释自己的拒绝,却不愿也不敢再转到他面前。 她怕她看见他的眼睛,她怕她为了不看见他的悲伤,就答应他所有的要求。 厉空赤裸的胸膛一点点被她暖过来,他们就这样静静依偎着,直到他从那种像是被死死按进水底不得呼吸的窒息感中活过来,才回应了她的话。 “没关系,小月亮。”他强硬地把她拉到自己面前,却捂住了她的眼眸。 “我答应你,在你愿意……嫁给我之前,我不会再做什么的。” 她看不见他的神色,只知道他的声音极其温柔,像是尖尖的竹笋轻轻挠过掌心。 所以她点点头,仰脸对他微笑着,再次抱住了他。 他的眼中只有一片冰雪。 ———————— 我的主角没有一个是可以相信的 章六十六落子无悔 最隐秘的渴望只能用最直白的欲望填满。 就像你不能只用阳光雨露来温养一朵食人花。 要是她也经历过他经历的一切就好了,她一定会像他一样学会牢牢抓住对方,毫无保留地与他在欲海情天之中致死缠绵。 而不是推开他,一次,又一次。 她和他之间的距离即使被无限拉近,也始终隔着最后一层几乎可以忽略的薄膜,让他的灵魂与肉体撞得哪怕头破血流,也无法把血液中的疯狂荼毒她一分。 爱她皎洁,就要爱她永不堕落的清醒与高高在上。 哪怕她永远都无法对他的爱而不得感同身受。 他不能一边爱她,一边恨她。 只是他觉得累了,他接纳了自我,重塑了自己,好不容易破开束缚自己的茧蛹的时候,却发现她是蛾子追不到的月光。 她抱着他,他却觉得一直在他身体中快要把他的神魂都燃尽的熊熊燃烧的爱火在慢慢收敛,最后变成了闷烧着的炭,烫不到她,却时时烧灼着他。 她不知道此时的拒绝是对是错,似乎有种无形的道德在批判她刚刚的心软,批判她不能对这种人动情,更不能原谅。 可是她本就孑然一身,为什么不能忠诚于自己的心,为什么要瞻前顾后,难道她的人生还要别人来帮她做决定吗? 她第一次主动向他靠近,想要帮他撕碎那层薄膜,把所有与她无关的道德从身上连根拔出。不作为谁的女儿,不作为谁的妹妹,不作为任何扛着前仇旧恨的牌坊,堵上一切爱他一场。 他们无声地相拥着,各自在破碎的自我中痛苦煎熬。 “我喜欢你,厉空,我喜欢你。”她把自己埋进他怀中,再说出这句话之后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 他把头搭在她肩上,侘寂的眼神没有波动。她的告白在他耳中太苍白,不能让他这一次次失望后的心湖震动。 他想要的东西,她还不愿给,所以其他的都是聊表心意的敷衍。 “嗯,我也很爱你,小月亮。” 看吧,她甚至不愿意用“爱”这个字眼,他给她的才是最好的心。 “我只是需要时间,好吗,不要难过,你很好,我……大概很快就会答应你的,相信我好吗?”她吻了吻他的胸口。 “好,我相信你。”小骗子。 万寿节前两日,魏怀恩一行人抵达了京城。 江鸿一路上总想找机会和魏怀恩单独聊聊,可是她根本不给他机会,一路上只窝在马车里和养伤的萧齐腻在一处,连江鸿在西北带回来送她的汗血马都不愿意骑一骑。 他也想过去警告萧齐,可是看到他恹恹的脸色,想着他那天被扎成血葫芦的模样,他又什么都说不出口。 魏怀恩最后答应他,等萧齐痊愈之后,会带他去将军府,江鸿这才歇了找事的心思。 但是将军府这边会等魏怀恩的交待,永和帝却不会。 王知秋将魏怀恩在明州的所作所为事无巨细地呈报给了永和帝,乐公公专门等在城门口,直接将魏怀恩一人带进了皇宫。 萧齐已经听魏怀恩说了永和帝的谋划,所以在她打算下车的时候揪住了她的衣袖:“我送你到宫门口吧。” “不必了。”她抚了抚他的脸,按他躺下。 “回府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他虽然已经不再自称奴才,却还是本能听从她的安排,哪怕他基本已经痊愈,不需要再卧床静养。 “走吧,乐公公。”魏怀恩跨上汗血马,随着御林军一同向宫门而去。 依旧是不渡带路,魏怀恩有些讶异,没想到连乐公公都要在他的面前恭恭敬敬,难免多打量了垂眸走在她身边的不渡几眼。 “殿下。”他捻动着佛珠忽然开口:“您不该去救萧齐。” “不渡大师有何指教?”谈起萧齐,她说话就带了刺。 不渡握着佛珠的手紧紧攥了攥,几息之后才再次开口:“陛下震怒,您要小心应对。” “多谢。”魏怀恩不咸不淡地道了声谢,便不再看他。 殿门已到,不渡这一次停在了门口,示意她独自进去。 这便是山雨欲来的先兆了,魏怀恩反倒有了种尘埃落定之感,甚至还回首看了看今日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深吸了一口气,迈进了门槛。 门口只留不渡一人,连御林军都被屏退了很远。 魏怀恩见礼之后,迟迟听不到永和帝的声音,就这样跪在地上,感受着愈来愈窒息的氛围。 “萧齐是怎么回事?”永和帝站在博古架前,似乎很悠闲地翻看着古籍,语气也很随和,可是越是这种平常模样,才越是他怒不可遏之时。 “儿臣不愿杀他。”帝王威压之下,饶是魏怀恩做足了准备,也不可避免地虚了底气。 “不愿意?为什么,你不是一直想要坐坐朕的这把椅子,现在朕给你这个机会,你倒是为了个阉人,敢忤逆君父了?”永和帝最后一句话说得极重,转过来看向魏怀恩的目光尽是寒光。 “儿臣不敢……”魏怀恩才说出这句话,就被件硬物狠狠砸在头上,只觉得眼前一阵白光,伤处痛得冰凉。 永和帝的火气不可能只冲她一人来,她若是此时不说点什么,下一刻永和帝就会派人先去将萧齐千刀万剐凌迟处死,再慢慢和她算账。 所以她顶着头晕目眩直起身子,平静地对上永和帝刀剑般的视线。 “萧齐于儿臣情深义重,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儿臣。父皇,除了他之外,儿臣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您。” 端王在北境自顾不暇,荣王无法与她抗衡,与其说她在服软,不如说她在提醒永和帝,要是选了她,就必须接受萧齐。 只有容下萧齐,她才会接受永和帝所有保持均势的条件,不再与他做对,不再对他阳奉阴违,不再暗地里培养势力。 永和帝可以放心地用她,她会接受他的监视。 就像皇宫之中重用阉人一样,一个与阉人为伍的公主,即使是本朝第一位女储君,也只是君王意志的延伸。 “儿臣只要萧齐。”右眼眼角蔓延开血色,鲜血从头上的伤口沿着她的脸颊流下。她仰视着她的君父,没有任何感情,只有冰冷的利益交换。 “好,好你个情深义重!你到底还有没有廉耻之心,居然把那个阉人当个宝贝?还为了他同朕讲条件?朕今日必须杀了他!” 永和帝拂袖坐在盘龙椅上,将雕龙扶手拍的震响。 “您要杀他,儿臣也不会独活。”魏怀恩毫不畏惧他的君威,在决心要保护萧齐那一刻开始,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母后曾对儿臣讲过,这世上最珍贵的莫过于一颗赤诚真心。儿臣找到了,不管父皇接不接受,儿臣此生都不会放弃萧齐。” 她抬起袖子擦了擦模糊视线的鲜血,低下头笑了一声。 “父皇可还记得母后的模样?母后走了这么多年,连儿臣都快要记不清了。只是儿臣这一辈子,除了母后和哥哥,就只有萧齐才会对儿臣掏心掏肺地好。您看他是阉人,可儿臣看他,只看得到他那颗心。” “儿臣本可以说,您即使扶持儿臣,也不可能允许儿臣与重臣结姻亲,甚至连成婚都不可能,那么儿臣选择谁都不重要。 可是儿臣不愿意这样说,因为儿臣不是在看清形势之后随意点了他,他不是退而求其次,儿臣只要他这个人。 父皇若是要杀他,便先杀了儿臣吧。” 她坦然的目光让永和帝心惊,这是他生平第二次不敢去直视一个人的眼眸。上一次是先皇后江瑛,这一次是她的女儿魏怀恩。 两双相似的面容在他眼前重迭,他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昔年那一日是一场噩梦,他不能再让魏怀恩留在这里,让他再一次梦魇重现。 “滚出去!” 魏怀恩没有动,挺直的脊梁如雪松般挺立着,不为任何风雪所动。 “父皇不答应儿臣,儿臣绝不会离开。” 她再次叩首,额头磕在地板上重重一声。 “身为皇女,儿臣未有一天懈怠过自己的责任,自问无愧于心,无愧于父皇,更无愧于江山社稷。 唯有萧齐是儿臣仅存的一点私心,儿臣绝不能失去他。求父皇成全!” 殿内死一般地静寂,长久的沉默中,永和帝忆起那一日,病榻上的江瑛也是如此决绝,如此孤注一掷。 “皇上,臣妾累了。” “他能不能活,就看你的本事了。”永和帝的声音再没有了强硬,低得像一声穿越了重重岁月的叹息。 魏怀恩惊喜地抬头,早就习惯喜怒不形于色的面上迸发出了难以置信地欢喜:“谢父皇,谢父皇成全!” “你过来。”永和帝向她招招手,甚至有些疲态。 “父皇。”魏怀恩过去,跪在他身旁。 “朕这次不杀他,不代表他就能活着。你既然选了这条路,本不该有软肋,你明白吗?” “儿臣明白。但儿臣一定会护住他的。” “是吗?”永和帝轻嘲一声。“或许吧。” “你既然选了这条路,往后哪怕刀山火海,都是你自己的造化。” 章六十七我佛不渡 “父皇。”魏怀恩迎着他的目光,对着这个曾经孺慕,后来畏惧,进而防备的父皇一字一顿地说:“但我愿意。” 高处不胜寒,孤独的帝王伫立在王座之上,静看后来者汲汲营营,在从不新鲜的杀伐与争斗之中向这无人之巅一步步攀登。 他想说,你护不住他的。 就像我护不住你的母亲。 日削月割,你拥有的一切都是泡影,只有失去才是永恒。 修佛问道不只是一点聊胜于无的慰藉,而是用轮回和来生作为此世的彼岸,佯装从不曾真正失去。 只是他拥有的时候,从不知道珍惜。 抛去帝王的身份,他已经记不起来作为一个父亲的心情,只是看向和他当年一样自信而狂妄的青年人时,会因为预见她将要遭受的苦痛而满眼慈悲。 但是这种心情尤其不该出现在帝王身上。所以他的慈悲只是转瞬即逝的泡影。 明州的魏怀恩看破了他的棋局,北境的端王却因饥民太多被蛊惑着动了北境军的粮草,直接导致两城守军哗变,万幸去年的几场胜仗打得北翟人元气大伤,才没酿成不可挽回的结果。 万寿节上魏怀恩虽然因为受伤不曾露面,却成了风头最盛的人物,除了她这一派的官员为她造势,连带着观望的清流都不得不承认她的能力远在端王荣王之上。 嘉柔公主的贤德有目共睹,甚至有文人称其不逊于已故怀德太子。 储君之位,一步之遥。 萧齐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已经恢复如常,只是玄羽司还没有派人来探问他的伤情,也算是双方心照不宣地将他停了职。 他的命能保住已经是侥幸,只是他整日待在公主府上,很是无所事事。 这天魏怀恩下朝又是迟迟没有回来。 水镜搜集的消息只能看出一点端倪,魏怀恩还不能确定哪些人背地里效忠永和帝,所以不得不亲自去同他们应酬。 但是今日魏怀恩明明没有约见任何人的计划,萧齐无端地心神难安,干脆骑了马上街漫游,反正京城繁华之处总能觅得她的行踪。 魏怀恩此刻正在京城中最大的欢乐场,皓月楼的天字一号房中和不渡喝茶。 下朝之后,本意直接打道回府的魏怀恩被一个小沙弥拦住了车架,递来了一张烫金的帖子,打开便是一阵檀香扑鼻,她认得不渡的手迹。 “皓月楼盼一见。” 魏怀恩并不觉得自己与他有什么好聊,但是这个地点却十分地勾起了她的兴趣。她很想知道,一个严守戒律清规的所谓高僧,为什么要在那纸醉金迷的销金窟中约见她。 水镜等人被拦在了这层楼之下,此时这间房中只有不渡与魏怀恩两人。 “你这和尚竟然也会进皓月楼?约本宫到此到底要说什么?”魏怀恩开门见山地问。 “我为何不能进?这整座楼都是我的产业,殿下莫要心急,先尝尝这盏茶如何?” 不渡今日没有带着那串不离手的佛珠,身上的白色僧袍分明和这里处处奢靡的陈设格格不入,但举手投足间又是熟稔非常,倒叫魏怀恩蹙了蹙眉,最终接过了他递来的茶盏。 见她啜饮一口,不渡这才开口说出了今日的真正目的。 “若是殿下那日没有说服今上保下萧齐的命,我和这座楼,本来都是您的。” “咳咳……咳。”魏怀恩完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好一通顺气之后才不可思议地盯着他反复打量,想从他脸上找出一点开玩笑的痕迹。 这座皓月楼的主人竟然是不渡?竟然是永和帝? “出家人不打诳语。”不渡垂眸任她看。 “殿下若要为储,虽说要放弃婚事,可不代表今上就真要看您孤独一生。” “所以,父皇本来的意思是?”魏怀恩猜到了一个从未设想过的可能。 “没错,今上原本属意我陪伴殿下。”不渡抬起琉璃眸,肯定了她的想法。 “简直是荒唐!”魏怀恩怒不可遏地站起来走到窗边,紧紧抓着窗棂压下火气。 “父皇是疯了不成?凭什么选你?” “为什么不能是我?”魏怀恩背对着不渡,不知道他看向她的眸中溢满了哀伤。 “您早就认识我了不是吗?我的身份不会威胁您一分一毫,甚至我拥有的一切都会是您的,这是今上早就为您准备好的路……” “可是父皇凭什么就觉得本宫会接受?这条路无论如何本宫都不会同意,何况你……”魏怀恩转身撞见他的眸光,突然意识到此事最荒唐之处在哪。 她难以置信地指向自己:“不渡,你该不会想说,你愿意遵从父皇的安排?和本宫?” “我当然愿意。”他毫不犹豫接上她的质问。 “荒谬,太荒谬了,你不是出家人吗?为什么会愿意做这种事,本宫看你们都疯了!不渡,看在我们认识多年的份上,本宫就当什么没听过。父皇已经允诺本宫不会再干涉这种私事,没有人会逼你了。” 魏怀恩实在受不了和不渡讨论这种事,太怪异也太反常了。她一脸烦躁地绕过他想要离开,不渡却拉住了她的手。 不是衣袖,是直接握住了她的右手,将她的柔荑完全攥在掌心。 “放肆!”她厉声斥责他的大胆僭越,却怎么都抽不回自己的手。 “那天我全都听到了。怀恩,你为什么宁愿选一个阉人,也不愿意看我一眼呢?”不渡一扯,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拉到他腿上搂近怀里,檀香气息霎时包裹了魏怀恩,可她只觉得恶心。 “放开我!不渡,你发的哪门子疯,你还是不是出家人了!”魏怀恩的火气滚滚上涌,奈何他死死扣着她,半点不许她挣脱。 “出家人怎么了?我哪里比不上那个阉人?怀恩,求你看我一眼吧,我对你的心意你完全都感受不到吗?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甚至他给不了你的我也能……” “啪!”魏怀恩终于挣脱出一只手,毫不犹豫地抽在他的脸上。白玉似的脸颊立刻起了一片红印,甚至他的嘴角都被她打破渗血。 魏怀恩愣住了,她没想到自己下手没了轻重,她下意识问道:“你没事吧?” 不渡满不在乎地探出舌尖舔了舔嘴角,摇摇头,但还是箍着她的腰肢把她按在腿上。 “殿下心软了吗?您从前便是这样担忧我,您还记得吗?” “不渡,放开我。别让我再说第叁次。”在她眼中寻不到一点动容,她不明白,他既入佛门,为什么还要反悔,要与权力纠缠,要与她牵扯。 她看不出也不想知道他存着怎样的心思,无论他是永和帝的工具,还是堕入红尘的妖僧,在她眼里他都已经背弃了自己的信仰,所以她只有轻蔑,只有看低。 脸上的指印让他玉雕一样不容侵犯的容色中添了艳丽,好像一道红尘俗世的烙印显现在了犯下思凡之罪的玉身佛像上,是他的罪,也是他的欲。疼痛和羞辱全来自她,他甘之如饴。 “我对你下了药。”他如愿看见了她脸上不正常的酡红,如愿听见了她挣扎中越来越急的呼吸。他不在乎自己又挨了几个耳光,这火辣辣的灼痛是她的恩赐。 出家人不打诳语,哪怕告诉她真相之后她会恨他。 他愿意领受她的恨意,他愿意让曾经的戒律成为他的罪名,只要她别再无视她。 他不想做无情无爱,无喜无悲的佛。他想拥有她,并真切地活着。 他嗅闻着她身上的馨香,试图把她更紧密地揉进自己怀中,让她的味道染上自己,让自己染上她。 她诅咒他。但他早就习惯了不受外物所扰。 “滚开,你敢碰我!不渡!”他的手掌抚摸着她的后背,哪怕隔着衣料也能让她感受到另一个人的温度。她倒是不怕他会把她怎么样,只是她想起了萧齐。 若是萧齐知道,该有多难过。 “您会知道我比那个阉人更好,我不会逼您,我只是想有一个机会服侍您。怀恩,我只要一个机会。” “不许你这样喊萧齐。”阉人阉人,他们总在和她强调萧齐是个阉人,可他们又比萧齐高贵到哪里去?她听不得他这样贬低萧齐。 “都到这种时候了你还在想着他?”不渡紧紧抓着她的肩膀摇晃着她,她的意识已经开始混沌,但还是咬破舌尖保持清明。 “对啊,你也配和他比?多了块肉又怎么样,你只让我觉得恶心。” 不渡怒极反笑:“呵,你怎么知道他不想对你做这种事?他只不过是因为不行才用那副可怜样迷惑你。我派人送他那么多次美人和金银拉拢他,他不照样收下金银?你觉得若他也是正常男人,还会不会把美人退回?” 哪知魏怀恩也跟着笑了起来,甚至抬手拍了拍他的脸。 “我倒要感谢你告诉我这些。我一直以为萧齐和我的真正关系被掩藏得很好,到底为什么非要杀他不可。原来是他一直拒绝你们的试探和拉拢,他可……真是个笨蛋。” 早在宋应时做明州府令时就要献女儿给萧齐,原来从那时起萧齐就惹来了他们的注意。兜兜转转,他哪怕少爱她一点,哪怕有些私心,都不会惹来杀局。 “今天算我栽了,不过你得快点,萧齐还在家等我回去呢。”药效上来,她再也没有力气挺直脊背,不得不靠进不渡怀里。 ———————— 咳咳,那个,明天开车 是萧齐的车,不渡就是个修路工 章六十八方知我是我 萧齐的容色和他胯下毛色漆黑没有一丝杂色的骏马都是街上极显眼的存在。一别京中多年,总有还不曾听说他真正身份的小娘子向他送去秋波。 只因为他那双凤眸光华流转,似乎在寻找什么人,总能和某位姑娘对上视线,惹得谁俏脸绯红,羞涩低头,只是再抬头追去的时候,只能看到他如松如竹的背影。 长街熙熙攘攘,人流中忽然走出一个穿着水青色斗篷的姑娘拦在萧齐马前。 “萧大人,可是在寻人?” 萧齐打量她一番,想起她是上官鹿鸣的胞妹上官鹿咏,便踢蹬下马,随她走到路边。 “你知道本座在寻谁?” “当然。”她压低声音指着远处那面招展的酒旗,正是皓月楼。 “殿下正在同不渡大师在皓月楼相见,但您要快些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来不及什么?”眼看上官鹿咏匆匆说完便要离开,萧齐一把捉住她的衣袖要她把话说明白。 “我哥哥和不渡大师谈论殿下婚事的时候被我听到了!萧大人你快去吧,要不是碰见你,我就去找江鸿了!” 婚事?萧齐被那两个字打得一阵恍惚,反应过来时已经被上官鹿咏往马上推了。小姑娘倒是力气够大,他也不敢再耽搁,亮出玄羽司的腰牌喝开人群直冲皓月楼而去。 上官鹿咏这才松了一口气,慢悠悠回了家。 水镜等人被不渡授意分别关在了楼中其他房间,等到她们发觉不对的时候已经叫天不应。水镜狠狠撞开窗户欲往楼下喊人的时候,正看见飞驰而来的萧齐。 “萧齐!主子在楼上,快去!” 她话音刚落,只见萧齐直接从马背上几个跃纵,从楼外借着飞檐直接撞进了水镜指向的那扇窗。 “砰!”萧齐心急之下完全忘了自己左胸的旧伤,被木茬狠狠刮破了黑衣几道。可他一点不觉痛一样,愣愣站在窗口看着背对着他相拥的两人,分不出是伤口崩裂还是心痛难当。 不渡挑衅一般当着萧齐几乎要撕碎他的目光把意识迷离的魏怀恩往怀中紧了紧,让萧齐看见她微露的皙白肩头上已经有了他的齿痕。 “萧大人,还请您出去,莫要打搅殿下兴致。” 不渡重重咬着最后两个字,好像把萧齐当成了不懂事的仆人一样,还低头柔声哄劝双手在他胸前摸索的魏怀恩说:“殿下等等。” 妒火和愤怒让萧齐全身发抖,更让萧齐气愤难当的是不渡那轻蔑的眼神。 他竟敢触碰魏怀恩? 萧齐只想把他剁成肉泥,把他碰触过魏怀恩的手和唇烧成焦灰。可萧齐的身体居然一动不动,好像把顺从的习惯刻进了每一处关节。 他是谁,他怎么敢反对主子的决定,怎么敢闯进主子的房间,打扰主子的兴致。 他难道瞎了吗?看不见主子没有反抗,还在亲近这个妖僧? 他难道聋了吗?听不见主子情动的呻吟声,正对着那个把她抱在怀里的人? 可是凭什么要他走!她是他的,她是他一个人的!他不是什么奴才,他是萧齐,他是只属于魏怀恩的萧齐。 她答应过只会有他一个人的! 身上的无形桎梏被他打了个粉碎,他直接上前把魏怀恩从不渡怀中抢了过来,把她软绵绵的怀抱拢在自己身上,甚至没轻没重地擦她肩上的齿痕。 “你敢对她下药?”见了魏怀恩没有焦点的眼神萧齐还有什么不明白,只差一点他就中了这个妖僧的毒计,拱手把魏怀恩推给别人。 腰间长剑出鞘,他一手揽着魏怀恩,一手剑指不渡喉头,步步将不渡逼退。 “你,该死!”萧齐咬牙切齿地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随后便要将他钉死在墙上。 但是他身上常熏的提神香料让魏怀恩意识清醒了些许,藕臂水蛇一样缠上了他的脖颈。 “你来了,萧齐。” 动情之后她的声音似乎是饮过了美酒,落在他耳中便能让他心中绵软。他不得不分神把她站不住的身体往自己身上提了提,但剑尖已经刺进了不渡皮肉半寸。 “别杀他,他还有用……” 魏怀恩的理智只能撑到这里,再张口就是迷乱的轻哼,只想把他的领口扯开贴上他的皮肤好让自己好受一些。 不渡的目光只是落在魏怀恩背后,并不在乎即将取走他性命的长剑。 他知道为什么魏怀恩只能看得见萧齐一人了,因为萧齐从不将爱意与占有欲框在奴仆的枷锁之中,爱她便是爱她,绝不退缩。 阿弥陀佛,他对她生了贪念,破了佛心,可从不曾如萧齐一样孤注一掷地爱她。 她凭什么要猜他的心,她凭什么非要他的爱。 阿弥陀佛,是他自己中了迷障而不自知,若今日死,也算圆满。 他不后悔。 “锵。”萧齐利落收剑,护着魏怀恩怒视着他:“滚!” 血液慢慢流出洇染了雪白僧袍,是他永远都洗脱不掉的凡俗之心。他本能地想要捻动佛珠默念经文,却想起来之前已经放下了那串菩提。 他再对她投去眷恋一眼,继而转身离去,踏出红尘万千。 房门重新关闭,萧齐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捧起魏怀恩的脸试图和她对话:“怀恩?怀恩你还能撑住吗?我这就带你回家。” 回答他的是魏怀恩低低的哭声:“我难受,萧齐,我想要你。” 听着好不可怜。 萧齐四顾一圈,将她打横抱起放在了屏风后的拔步床上。 他半跪在地上,掀开魏怀恩的裙摆将自己的脸探了进去。她被他的冒进吓了一跳,但萧齐硬是分开她的双腿,直接撕碎了她的里裤。 “唔嗯……” 他似乎还有余怒未消,似乎是太想让她感到满足,以至于直接在一片水泽泛滥成灾的腿心中找到了那最敏感的花核,狠狠衔住。 牙尖磋磨产生疼痛,可是他的柔软唇舌又贴紧了她的每一个皱褶,将最怜惜又最粗暴的感情尽数反馈给她,好像这样就能让刚刚发生的一切不复存在,好像从始至终她渴求的都只是他。 她已经不知道下身的胀痛有多少是药力,有多少是他的折磨,只是他太知道她想要什么,也太能分辨她的痛呼和呻吟几分是拒绝,几分是邀请。 魏怀恩捂住耳朵不想听见他在她腿间发出的吸吮声音,可是这样就好像是全世界只剩下她自己的声音,无缘无故地放荡,无因无由地欲求。 他的舌尖不住向她的深处探索,将还未流出的水泽勾出**,将她的内里**得彻底失控,如同她的唇舌一样激烈而颤抖地回应着他,直到她再也无法夹紧双腿,直到她流淌出更加美味的汁液。 她的所有模样都只会展现给他。他从里面扯开她的裙摆,撕开她的上襦,仿佛从她腿间获得了又一次新生。他是依托她而生的奴才,却也是她唯一的救赎。 她给了他脊梁,给了他尊严,给了他希望,而这一切在今日终于开花结果,他毫不犹豫地,堂堂正正地将她视作自己的所有物,哪怕在看上去更有资格的不渡面前,他也没有再弯下腰。 “怀恩,看着我,刚刚是我让你舒服,不是不渡。”他抓着她的手擦拭自己脸上沾上的滑液,笑着亲吻她的手心。 但是不够,一点都不够。他既然已经将自己视作足够拥有她的完整的人,为什么他不能得到她? 如果他没有来呢,如果不渡得逞了呢?她会因为肉体爱上其他人吗?灵与肉可以分开吗? 他一直在给予,一直在牺牲,可是今天他想要以这世上再寻常不过的方式得到她。 “嗯,嗯,我知道。”她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还在余韵中的玉体透着红润,由着他用亲吻,用吮吸,用噬咬在她身上留下他的痕迹。 他的手指再次探进了她的**,高潮之后的**潮热湿濡,一点都不曾抗拒他的侵入。 “够了,我已经没事了。”她以为他还要继续。 “我知道。可是怀恩,我也想真正得到你,可以吗?” 他趴在她的**上,一点一点用眼神中的欲望和手指的**消磨她的意志,让她在并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的时候,就轻易地答应了他。 因为他看到了床头摆放的一位角先生,想起曾经的曾经,在深宫中见过的狎昵之景。 那时只觉得腌臜,但现在他只想验证这具身体是否还能虚张声势。 这对他很重要。 他用沾满了她的水泽的手抓过那位角先生,用她的滑液当作润滑。她以为他要用那东西对她,泪眼朦胧地拒绝:“不行的,这太可怕了,我不要……” 他伸腿勾过来一张春凳,起身把湿淋淋的角先生放在上面,看着魏怀恩解开了腰带。 玉带扣和长剑落地叮当,她拢着身下衣物碎片坐起身来,哭过一次的水眸怯生生地看着慢条斯理宽衣的他。 “萧齐,你要做什么?” 他已经露出了精壮的胸膛,踢了靴子走过来托着她的腿根把她高高地抱了起来,孟浪地在她**上吮了一口,她从未见过他这样放纵肆意的模样。 甚至看得目不转睛,好似被狐妖摄取了精气一般,连危险近在咫尺都察觉不到,还想抱住他送出自己的所有。 他说:“怀恩,我要上你。” 章六十九不过寻常 她为他从不曾说过的粗鄙言语皱了皱眉头,才要叱他粗鲁,就被他分开双腿缠在腰上。他的中裤半褪,曾被她看过抚摸过的了无生气的那处挤进了她的腿缝间,他就这样抱着她向下坐去。 “什么,你要做什么?” 她才后知后觉明白自己被困在了一个怎样危险的境地之中。特别是他将那角先生坐进后庭一点点之后,前面那本来毫无反应的玉茎居然像活过来了一般微微抖了抖。 她看不见他在做什么,但是她听得见他的闷哼,他好像很疼。 “萧齐?快停下来,你到底在做什么!” 他停止了下沉的动作,小口小口喘着粗气似乎在忍耐,闻言并没有回答,只是把她抱紧了一些。他双臂交叉她从背后扣住她的肩膀,让他们之间再无间隙。 滚烫而块垒分明的肌肉和她这一身细嫩如暖玉的肌肤贴在一起,牢笼般从四面八方困住了她。 她想要起身,可是他看向她的眼眸中只有祈求,好像在深渊中窥见了一线天光。 他让她觉得害怕,就像一只受伤的猛兽。可是他与她之间却有了太多的亲密,即使他已然对她展露出了锋利的爪牙,她还是不忍心拒绝他。 “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的。怀恩,相信我。” 他低头咬住她的侧颈,甚至让她觉得他会一口一口撕咬她的皮肉直到将她吞吃干净。他不再顾惜她的痛呼,不再顾惜她想要唤回他理智的哭求,他已经无法再回头。 血液让他兴奋,他下定决心,坚定地坐到了春凳上。 “唔……”他痛得额角暴起了青筋,可比起撕裂一般的痛苦,更重要的是他找到了一个能够让这具身体恢复生机的凸起。 “萧齐不要,萧齐……”魏怀恩破碎的求饶声戛然而止,因为他将硬挺起来的玉茎顶进了她的花穴之中。 他疼得失了分寸,也让她痛得满身冷汗。可是他们难舍难分地抱在一起,谁都动弹不得。 角先生插进了萧齐的后庭,找到了他的另一个开关,让他明白这具身体确实还能获得愉悦。 也能取悦她。 把他当作另一个“角先生”吧,把他当作一个只会取悦她的工具。 痛她所痛,悦她所悦。 他微微动了动身体,像是在找寻控制前面的方法一样,一点点熟悉,一点点在自己的颤抖和呻吟中把同样的愉悦传递给她。 他们同样窒涩,也同样渐渐滋润,他终于舍得松口,一路向上吻到她颤抖的唇瓣和哭泣的眼眸。他找到了亲密之道。 “……怎么会,怎么可能?”魏怀恩抱着他的脖子难耐地喘息着,他的玉茎彻底鲜活起来,正随着他上下颠簸的动作在她的花穴中进出,带出水泽,插进深处,让她难以置信。 “嗯,嗯,哈啊……”他却比她还要兴奋,越来越知道该怎样刺激自己身体中一切欢愉与颤抖的源头。噗咕的水声在房中回荡,却分不出是谁在这种欢愉中迷失。 他贪婪地向她索取一切,本就艳丽的眉眼疯魔如妖神,像是打破了封印,又像是从她的身体中获得了生机与力量。 他从前并不能从魏怀恩身上得到真切的快感,一直以来都只是出自内心的满足。但今天不同了,今天他不止彻底得到了她,还能够感受到什么才是恨不得永远都不停下的恍惚飘飘然。 “怎么样?你喜欢吗?喜欢我……吗?”他在自渎中沉沦,又把这些感觉分毫不差地传递给魏怀恩。 管他是阉人还是谁,陪在她身边能够给她一切的,就只有他。 他什么都不缺,也什么都不怕了。 只是魏怀恩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 他太没有分寸,甚至堪称粗鲁地整根没入她的身体,又毫不眷恋地离开,周而复始,好像她的紧致和温热没有什么好留恋,连一点喘息之机都不愿意留给她。 对他而言,只要能维持生机,那么后庭的那一点点疼痛根本不算什么,何况他不觉得那是痛,甚至伤口崩裂也不算痛。 只要他还在她身体里,用他自己的身体。灵肉合一。 “混蛋……”她死死扣着他的肩膀,妄图从他的大风大浪中稳住自己。可是她看见他背后还在渗血的新伤旧伤,那是他走过荆棘,踏过刀山,披过箭雨才终于来到她面前的印记。 高潮过的身体没一会就被他再次送上云端,他玉茎下的伤疤已经被她的水泽润湿,他的中裤也被他彻底褪去。 他就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子,她也只是一个被他深爱到骨血之中的女子。 最深,最深的爱,怎么能不借由欲望向彼此诉说? “……我爱你,萧齐,我很爱你。”在他缓了下来的时候,她亲吻着他出汗的侧颈,告诉他这个秘密。 只是情爱之中的人并没有多少理智去分辨她的意思。她在说自己的心,他却只以为她在评价他的表现。 其实大腿有些酸了,不过他发现,前后慢慢晃也能让前面有用。 他以为这是他能给予她最热烈的回应,他觉得再没有比这一刻更加美妙的瞬间。 她不是爱他吗,那他便竭力给予她更多,因为他同样也能感受到没顶一般的快感。 似乎有这样一种看法,认为谁被插入,谁就成了女人,谁就成了低位的那一方。 可是他并不这么想,那位角先生帮了他许多,即使没有魏怀恩他也同样能够索取快乐。但是他还是要从魏怀恩身上索取温柔,索取纵容,索取让他安身立命的爱与欲。 不是插入这个行为决定了男女,决定了高低。而是索求,谁在索求,谁就是男人,谁在给予,谁就是女人。 他永远都会依恋爱慕她,因为有她在,才证明他的存在不是一个笑话。 谁都爱她,谁又能不爱她?难道不渡不是为了得到她的垂怜才算计她?难道他萧齐不是为了得到她的爱恋才接近她? 但是只有他真的得到了她。不止是他将她从不渡怀中抢夺回来那一刻,他未有一刻不在为自己能够在她身旁而感到庆幸。 庆幸他熬过了漫漫长夜,庆幸他熬过了砭骨之寒,庆幸他熬过了风刀霜剑。 庆幸他得到了她的垂怜。 所以他在她面前,没有自我,只有数年如一日的痴迷。即使是此刻可以自我享受的欢愉,他都要原封不动地献给她。 喘息声呻吟声直到日落,直到夜色四合。魏怀恩早已经在一浪高过一浪的高潮之中昏死过去,可萧齐还兀自不停,直到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榨干,直到他连抱着她站起来都做不到。 太爽了,他知道自己过了火,可还是不想就这样停下来。 就像第一次被她救起,就像第一次学会骑马,就像第一次昂首挺胸行走在东宫之中,每当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种不曾体验过的快乐,他都只能沦陷,流连忘返。 最后他抱着她从春凳上浑身发软地滑下来跪在了地上,咬着牙喘息了许久,才彻底把那功臣从后庭拔出来。 他虚脱无力地躺在地上,让昏睡着的她趴在他身上。 他笑了起来。 不为什么理由,或者为了太多理由。 他笑得很开心。 笑得流出了眼泪,笑得像是在恸哭,笑得像是在嘶吼。 所有的白眼,嘲笑,诋毁,侮辱,从今日起,再也不能伤害他分毫。 最后一次,回望过往。 最后一次,甘苦自尝。 等她醒过来,他还有好多话要和她讲。 告诉她只要她想,他愿意日日都与她这般欢好。 告诉她从此之后,她永远都不需要其他人,只许要他。 告诉她,他只能是她的唯一,他不会再允许任何人碰触她。 他哪里会有她想得那么好。他会吃醋,会嫉妒,会愤怒。他把她所有的仰慕者都记得清清楚楚,即使他不在京中不在她身边,也会小心眼地给那些人好受。 他总怕她知道他太爱她,总怕她觉得嫌恶,觉得过分。可他的爱怎么可能藏住,她看的清楚,却愿意把最后一点温柔施舍他,哪怕他没有一处配得上她。 他们身上满是彼此的痕迹,洁净成性的他第一次想怠惰一回,想要把这些证明留存更久一些。 他轻吻着她的睡颜,手指顺着她散开的长发一下一下地搅动着,好像再没有比此刻更能让他心安,让他幸福的时刻了。 他在心里把她和他的名字一笔一划,珍之重之地并排刻在了一起。 那是夫妻。 “我也很爱你,我的怀恩。” 对,“我的”。 只是用这两个字来形容她,就让他满心欢喜。 “你还要睡多久呢?” 他叹了口气,明明才刚刚结束不久,他就已经在嫌弃没有她声音的世界太无趣。 魏怀恩睡到了夜半,萧齐就安安静静垫在她身下,在她醒来的时候目光炯炯地看向她。 “怀恩,你觉得怎么样?我……” 她捂住他的嘴,不许他再多说一个字。 “玩得很高兴?你还记不记得我明天要去做什么?” 萧齐眨了眨眼睛,随即惊慌地睁大。 章七十难消美人恩 魏怀恩的手心滑过一点湿濡,是他探出舌尖讨好她。 但是魏怀恩的手被烫到似的立刻收了回来,脸颊绯红一片,显然是想起了黄昏时候的荒唐。 “您明日要去祭拜先太子殿下。” 他扶着她起身,抖开被子将她裹得严严实实。 “知道还这么胡闹。” 她嗔他一眼,却并不是责怪。 “可您也喜欢,对吗?” 萧齐与她额头相抵,再也不需要猜她的心思,只凭自己的心意亲近她。 她的呼吸滞了一拍,转过脸去不想再看他那随时都能诱她沦陷的凤眸。 “害羞了?是不是伤到了?” 他的手假意又要向她身下探。 “你!放肆!” 她果然当真,吓得往床里扭动了不少躲开他的压迫,只是这呵斥娇娇弱弱,比春夜的晚风还柔上几分。 “哈哈哈……” 萧齐边笑她像是炸了毛的狸奴,边穿好了散落在地上的衣袍,春风得意地开门叫人。 魏怀恩缩在被子里后知后觉感到了羞耻。 她居然在皓月楼这种地方和萧齐胡闹到了半夜,而且萧齐还要了药膏,简直是颜面扫地。 有辱斯文! 怎么会这样!她竟不知男色竟然也能惑人至此,该庆幸萧齐绝无弄权之意,不然她真的无法不把自己和荒淫误事这四个字和自己划上等号。 “怀恩,水来了。” 再次色令智昏的魏怀恩被萧齐服侍着沐浴之后,又被他小心地上了药膏。那处确实有些肿痛,好在药膏清清凉凉,让她神清气爽。 只是萧齐在屏风后磨蹭了一会,还是把剩下的药膏挖出来,小心翼翼涂在了自己身上。 今夜的代价不算高昂,但确实让他阵阵刺痛。 水镜并没有多问,带着魏怀恩从后门上了马车,也不点灯,静悄悄地往公主府回。 魏怀恩心有所感地撩开车帘回望了一眼,果然见到夜色中一抹雪色僧袍立在街中,与她四目相对后,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他手中又盘着那串佛珠,再抬头对她释然一笑,便转身消失在街角。 魏怀恩叹了口气,放下了车帘。萧齐正半躺在她身边,手指来回缠绕着她的发尾玩。 感受到她的情绪,萧齐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殿下要是舍不得,咱们就回头把那位接上,也好让殿下坐享齐人之福是不是?” “你!” 被他这么一刺,魏怀恩的惆怅忽地被恼怒代替,正要转过身和他好好理论,然而一个鬼主意转上心头。 她矮下身子捧起他的脸,蹭着他的鼻尖低声哄道:“不渡倒是也算绝色,可是本宫家有萧大总管一位就已经足够了。” 萧齐被她哄得云里雾里,在她的气息要离开时本能地起身追逐,一不小心就扯到了一身的伤口,疼得他“嘶”了一声。 “适可而止啊,萧大总管。”魏怀恩看着他的窘态,端端正正地跪坐一旁,掩面轻笑。 但是下一刻她就惊呼一声,被萧齐扯到了身下动弹不得。 他如愿以偿吻上了她的唇瓣,不想再听见她嘴里提到不渡那人,更不想她提起任何无关的人。 黑暗里只能听见外面“哒哒”的马蹄声,而马车中的喘息被晚风打搅,隐秘的情话都散落在无人知晓的街头巷尾,不需要留下一点痕迹。 永和二十叁年四月初叁,嘉柔公主魏怀恩奉旨前往皇陵祭拜,为期半月。 四月初十,端王回京。 端王府。 “什么?不,我绝不答应把星儿送走,那是我的孩子!” 裴怡被端王要将魏安星送进宫中由皇后抚养的主意气得砸了杯子,迎接端王的喜气荡然无存,整个前厅的宫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 “卿卿,你听我说,我也不愿把星儿送进宫中,只是如今形势实在于我们不利,我怎么可能将储君之位让给嘉柔呢?” 他这次北上算得上是灰头土脸,可是无论如何,他都做不到看着魏怀恩一介女流登上储位。 门下谋士的建议倒让他很是赞同,这次较量他确实输了魏怀恩一头,但是永和帝不能不顾江山千秋万代,而他手上最大的筹码就是魏安星。 永和帝虽然不重亲缘,但若是让无心政事的永和帝亲自为魏安星开蒙,让他从小跟在皇爷爷身边受教,绝对能让永和帝犹豫。 毕竟魏怀恩只是公主之身,这江山凭什么传到她手中? 端王已经决定让魏安星去拉回永和帝的心,只是面对决不妥协的裴怡,他不得不放软了声音来劝。 “只是将星儿送进宫中而已,再说他本来也该开蒙了,你若是想他,自然可以日日进宫探望他。宫中就这么一个皇孙,怎么会亏待他呢?” 可裴怡什么都顾不上了,她又不是叁岁小孩,听了端王几句话就会轻信。 “魏怀仁!你别以为你能哄得了我!你有一点是在为星儿着想吗?你全都是为了你自己!” 端王何曾被谁这样疾言厉色地指责过,当场就沉下了脸色。 “王妃,本王不是在同你商量,这种话本王不想再说第二遍。下午本王便会带星儿一同进宫。” 裴怡白着脸看着这个已经全然陌生的丈夫,在他脸上再也寻不到半点旧日的温情,只有冷冰冰的压迫和满眼的不豫。 “你……”她张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可是端王直接打断了她。 “王妃病了,闭门谢客,没有本王命令,谁都不许来打搅她。” 这是要把她软禁起来的意思了?她甚至还没再见星儿一面,就要被他关起来了吗? 端王没再看她,带着整屋唯唯诺诺的宫人拂袖而去。 明明是春日,可是她却像是被秋风吹落的枯叶一样,孤孤单单地向地上倒去。 “主子!您没事吧?” 但是她落进了望楼的怀中。 “主子?主子?” 望楼把她紧紧抱住,掏出帕子帮她擦拭已经流到腮边的眼泪。 “望楼,你不走吗?” 她空洞的眼神汇聚了一点光亮,还想着望楼是不是不该留下。 “奴才不走,主子,奴才会陪着您的。” 可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对望楼而言,已经是梦中才会实现的情景。 “谢谢你,望楼……” 她抱住了他,如同在冰湖中将要溺毙的人抱住最后一块能够依靠的木板,不愿意松开唯一一个还愿意陪在她身边的人。 她将自己深深埋进他的怀中,揪着他的前襟放任自己在这个寂寥的庭院之中痛哭出声。 “那是我的孩子啊……为什么,为什么!” 望楼终于能够毫无顾忌地伸手轻抚她颤抖的脊背,好像自己才是世间唯一一个能够安慰她的人一样紧紧搂住她。 “主子,望楼在呢,王爷弃您,可是望楼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听说在人最脆弱时始终呢喃一句话,就能让这句话深深刻进那人的脑海之中,成为那人永远都不会否认的事实。 那他在她耳边不断重复这句话,是不是就能让她永远相信,这世间只有他一个人永远不会弃她而去? 他是被灭国的苗疆人,世人谣传苗疆蛊术可惑人心神,可哪有那种邪术? 只是今日他宁可那些传言是真,他宁可在这最好的时机挖出心头血,把咒语写在她身上,让她永生永世都只会是他一个人的傀儡。 谁也别相信,谁也别在乎。裴怡,你只需要有我,你只需要留在我身旁。 那个送走魏安星的主意是他暗中授意的没错,可是端王是自愿上钩的不是吗?他一个奴才罢了,哪里有那么大的能力牵着堂堂王爷的鼻子走呢? 分明是端王亲手断送了他和裴怡之间的夫妻情意,分明是端王不顾亲情,亲手把独子从裴怡身边带走,让母子分离,让夫妻生隙。 那就别怪他望楼趁虚而入,踩着端王来到她身边。 哦,对了,还有一事要告诉裴怡。 在裴怡情绪平复些后,她意识到此刻与望楼过于亲近,才要抽身离开的时候,望楼低头贴近她的耳边,说了一句对她而言宛如晴天霹雳的话。 “主子,前院的小厮通报过,王爷回府时带回来了一位女子,还让人收拾了书房旁的扶风苑安顿她。小厮还亲耳听见王爷的亲随喊她‘许夫人’呢。”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裴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主子,您都听见了,何必还要奴才再说一遍伤您心呢?” 望楼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丝怜悯,并且握住了裴怡失魂落魄的肩头再次将她揽入怀中。 “主子,望楼会陪着您的。兰心在小郡王身边,您大可放心。” 望楼在说什么裴怡已经听不清了,接二连叁的打击已经耗尽了她的精力,两眼一翻,在望楼怀中昏了过去。 望楼会医,所以并不慌张地将裴怡抱到寝殿的床上,坐在床榻边握住了她的手。 “何必为了那个蠢货把自己逼到这般境地呢?” 他抬手抚上她的脸,轻轻摩挲过她哭肿的眼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别爱他了,裴怡,怡儿,他不值得。爱我吧,好吗?爱我吧。” 他把她的手覆在自己的心口,虔诚地俯身,吻住了她的唇。 章七十一大梦谁先觉 这是一个太轻太轻的吻,比蝴蝶的振翅还要轻。 却又太重太重,如雷霆如重击,将望楼从狂乱的欢喜中惊醒。 他惶惶然地站起身,本能地回到了床尾属于守夜人的位子上。他知道自己跨越了界限,是趁人之危,是下作龌龊。 所以他只能回到自己熟悉的位子上慢慢想,慢慢理,慢慢抬起手,覆住自己的唇。 不让狂喜的大叫从喉头泄露半分。 他的光明陷入了精疲力竭的沉睡,他便能彻底释放自己扭曲的灵魂,激动地跪在地上,再次膝行过去,颤抖着牵起她的柔荑贴在脸上。 痴痴地看着她的睡颜欢笑。 “抱歉,真的很抱歉。” 他知道自己的声音不会被任何人听见。 “可是我觉得,我没有做错。” 他轻吻她的手腕,感受着肌肤之下缓缓跳动的脉搏,她睡得很沉。 “魏怀仁不是良配,他配不上你。别怪我用计,他若是一心一意对你,怎么会步步都踩进我的陷阱?” 他太会为自己开脱,永远都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若是裴怡醒着,若是裴怡知道这条毒蛇的算计,或许她和端王之间还有转圜余地。 少年夫妻,他们怎么没有心心相许过? 只是人性经不起任何考验,尤其是望楼太会利用端王对权力的追求,利用裴怡患得患失的心。 他找到了他们夫妻之间最薄弱的那一丝缝隙,从此便孜孜不倦地扩大这个裂缝,直到裂痕再也无法弥补。 “南林军灭了我的国,若不然,我定会比魏怀仁对你好一千倍,一万倍。” 他自然也有他的骄傲存在,只是亡国皇子的前尘早就被多年的奴役磨得一干二净,他只不过是想要证明,他对她的心还没有那么卑劣。 “你会同他和离吗,怡儿?” 他忽然觉得她的指甲有些长了,又觉得她现在的发式并不衬她,好像在心里终于敢把她划到自己的怀中时,就想按照自己的喜好打扮她。 他抽出她发髻中的发簪发梳,散开了她一直以来习惯的王妃发式。然后按照自己记忆中模糊的母妃身影,编起了精巧复杂的发辫。 他动作很轻,像是在摆弄自己心心念念好不容易得到的木偶,怎么看她都觉得万分欢喜。 “你们中原女子把夫君看得太重,这样不好,知道吗?是他负了你,还这样对你,你不应该再对他有任何希望了,怡儿。” 他又散开她的头发,觉得什么发式都不如她青丝随意散落的样子漂亮。 “我才是这世上唯一一个会永远爱你的人,等到……” 他捂住嘴巴,差点就因为得意忘形泄露了天机。 “以后你就知道了。” 他坐在脚踏上,将她的手规规矩矩塞进被子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静静等着她醒来。 裴怡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父母亲人俱在,大兄带着她去城外骑马,她仗着马术精湛,把大兄远远甩在身后。 只是这条跑了无数遍的山间路,忽然出现了从不曾见过的陡崖,她一个不小心,连人带马坠下山崖。 大兄的呼唤变得模糊,她再回神的时候,正坐在摇摇晃晃的花轿上,听着路人的惋惜声,说她一介孤女,满门忠烈,实在可怜。 什么?不是的,她的家人明明还在家里等她,他们凭什么这样说? 她急着喊人停下,刚撩开轿帘欲向外走去,忽然扑进来了一个面目模糊的小娃娃,抱着她的腿叫她母亲。 她什么时候有孩子了?她不忍心把这个小娃娃推开,才想问这是谁家的娃娃,又有无数双手伸来捂住小娃娃的嘴,拽着小娃娃往外拖。 她想要追上去,没想到来到了一处花厅。 她认得这里。 因为她看见了站在花厅正中央,揽着另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的端王。 “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惹怒了本王,你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端王字字扎在她的心上,她好像才刚刚接受了失去家人的丧报,就被他贬的一无是处。 可是她凭什么任他拿捏?反正也孑然一身,凭什么要依赖这个人而活? 她从腰间抽出从不离身的宝剑,寒光四射,一招横扫,将这个梦境斩成了一片黑烟。 “母亲?” 她又听见了那个小娃娃在她身后叫她。 “星儿?” 这下她想起来了,连忙转过头去。 她的星儿被望楼抱着向她过来,伸出胖胖的小手要她抱。 她正要伸手,不知怎的却又要摔倒,直接扑进了望楼张开的怀里。 “主子。” 望楼低头看着她,这一眼一下把她的意识赶出了这个梦。 她醒了。 “主子?” 和梦中一模一样的声音,她被他扶着肩膀坐起来,靠在迎枕上。 “星儿呢,星儿呢?” 她抓着他要收回的手,仿佛他是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主子您忘了,王爷已经将小郡王送进了宫中,兰心随行去照顾了。” 他的面容在屋里不亮的烛火中看不分明,她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王爷呢?” 她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 “在扶风苑。” 他其实不知道。 “哈,他就这么迫不及待吗?连我这个王妃都不需要见一见,就护着那个许夫人住进王府了?” 但她已经彻底信任了他。 “主子……” 他假意为难,好像要劝她宽心。 “王爷只是一时没控制住脾气,您过几天去服个软,一定……” “不要劝我了,望楼。” 她拍拍他的手,对他露出了个释然的笑容。 “我是裴怡,是北境裴家的女儿,不是要依附谁才能活。” 她站起身来,寻了条发带把散落的发丝高高挽起,再回头看向望楼的时候,宛如当年最飞扬的将门女儿。 “很久没有舞过剑了,今日算你有福气。” 心魔消失,她终于不再压抑自己的喜好,更不会在丧亲的郁郁中连自己本来的模样都忘了。 望楼站在廊下,看着弯月柳树下那位被剑光映出十分绝色的女子。虽然多年荒废让她有些吃力,可她脸上焕发的容光让他痴迷。 “如何?” 她有些气喘,但眼中是灼灼的期待。 “虽然有些生疏,不过也勉强过得去吧?” “主子。” 他走到她身边,细心地用帕子拭去她额上的细汗。 然后看着她的眼眸认真地说:“奴才从未见过如您一般光艳动人的女子,若是奴才不是阉人,大概此生都只会为您一人动心。” “嗯?” 他突如其来的几乎称得上表白的话让她晃了晃神,似乎第一天认识他一样,被他俊朗清隽的面容吸引了目光。 她下意识的地退开几步,又觉得自己的反应太奇怪,生硬地转开了话题。 “你倒是会说话,晚膳呢?他把我关在这里,总不能晚膳都不送吧?” “您等一等,奴才去拿。” 他利索地行了个礼转身离开,好像刚刚那有些暧昧的气氛是裴怡的错觉。 只是比起端王看见她嫁妆中的宝剑的时候那难以置信又有些惊异的眼神,她很难不对望楼放纵几分。 星儿有兰心陪着,她也算放心。只是他们夫妻走到今日,她算是彻底寒了心。 江鸿归家也有许多日,只是迟迟等不来魏怀恩登门。这天他实在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在饭桌上和父母提起了魏怀恩和身边的内侍萧齐关系似乎不同寻常。 哪知江玦和宁瑜毫不惊讶,只是淡淡点点头。 “不是,爹,娘,你们不觉得呦呦不该和那个内侍走得那般近吗?再怎么说呦呦也是姑母唯一的女儿,怎么能和……”和阉人混在一起呢? 可他虽然这样想了一下,还是不想把萧齐贬低至此。他只是觉得魏怀恩应该有更好的选择,并不是忘了萧齐的累累战功。 “怎么,你还管起呦呦来了?” 宁瑜首先放下筷子。 “萧齐那孩子我也是见过好几次的,样貌人品先不说,只说当年他敢满城借兵,豁出命去给怀德和呦呦报仇,哪怕是我们也不能说他半点不好。” “你娘说得对。那小子虽然身份不好,可是这也不是他能选的。呦呦可比你看得透彻,知道真心才是最难得。” 江玦也接了句话。 “可是……” “没什么可是,呦呦如今虽然声势大盛,可她要走的路千难万难,要是连身边人都不能顺着自己的心意选,她还能有什么能自己做主呢?” 宁瑜总是担心魏怀恩一路舍弃太多,说着说着就心疼得落了泪。 “娘,我明白了,是我想左了,您别伤心。我看呦呦和萧齐很好,她如今比叁年前过得可顺心多了,您不用总操心她了。” 江鸿赶紧安慰宁瑜。 “好,我不操心呦呦,那我操心操心你吧。你也老大不小了,可有哪家姑娘看得上你这个愣小子?” 江鸿没想到宁瑜话锋一转就对准了自己,胡乱把碗里的饭扒完就往府外跑了。 “哎?跑什么?” 宁瑜没揪住他,又转脸看了看一脸微妙的江玦。 “你们父子俩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章七十二无情怎生恼 “夫人,这你就不懂了。” 江玦握住她的手。 “往常你问他这事,他只是嫌烦。今天却什么都不说,当了逃兵。以为夫带兵多年的经验看,一定是有了牵挂才要临阵脱逃,哈哈哈……” “但愿吧,但愿他和你这个当爹的一样有福气。” “是是是,嗯?夫人怎么还自夸起来了?” 宁瑜反握住江玦的手,笑得很开怀。 江鸿回京之后出府并不多。 一来树大招风,将军府不便与京中各家过多往来。 二来是他总能被问起婚事。军功在身,前途无限,又是嘉柔殿下的表兄,总是有人想搭上这条线。 今晚他独自出府,拐过巷口走到长街上之后,身后果然又跟上了那个小尾巴。 不过这一次江鸿并没有像白日里一样假装不知,而是拐过一个无人的街角,守株待兔等着小尾巴跟上来,然后提着她的领子拽到了自己面前。 “你到底是谁家的姑娘,白日里也就算了,怎么这时辰还不回家跟着我?” 江鸿长臂一展,抵住两边砖墙,绝了她想要逃跑的心思,很是不快地盯着她。 上官鹿咏见逃脱不掉,只好悻悻地摘下兜帽,把双手揣进袖子里低着头慢吞吞地回答。 “那……我想见见将军嘛,您又不去游园,也不去踏青,谁家的宴会您都不去,我有什么办法嘛……” “你见我做什么?” 江鸿忽然意识到话题被她带跑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你家在哪,我派人送你回去,以后别再整日跟着我了。” 上官鹿咏低着头不说话。 江鸿也不能去拉一个不认识的姑娘,就这么把她撇下自己回府他也不放心,只能绞尽脑汁地劝。 “那你说说,为什么要跟着我?我没有娶妻的念头,更何况我们素不相识,别再胡闹了。” “可是您抓到我了呀。” 上官鹿咏的眼睛晶晶亮亮,抬起头看向他的时候好像倒映了漫天的碎星。 “江将军,我从小就听我哥哥说您的故事,我只是想多看看您,我不是想做什么的。” 这双什么热烈感情都藏不住的眼睛一眨一眨,江鸿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就没打断她,抱着双臂等上官鹿咏把话说完。 “听闻讲将军在黑城那一战,九死一生潜入黑城中蛰伏半月将城防探了个清楚,果然是真的!我以为我藏得可好了,可是你还是能发现我,你多厉害呀。” 被这样直白地夸赞,江鸿再难绷着脸。女孩小鹿一般的圆眼崇拜地看着他,甚至还想上手摸摸他肩上的纹饰。 “哇,将军这件外袍是不是用漠南的布料做的?我认得这个纹饰,和我们中原的都不一样。” 浓眉,圆眼,还有说着说着话就激动地想要动手动脚的习惯,江鸿轻易地和万寿节上才见过的那个户部新任侍郎对上了号。 “你和上官鹿鸣大人是什么关系?他是不是有个妹妹,就是你吧?” 他退后半步和她拉开距离。 没想到女孩吃惊地捂住了嘴,甚至是赞叹地再次逼近他。 “天啊,将军您这都能猜到,不愧是驰骋沙场十余载战功赫赫不胜数的江将军!你好厉害!” “上官小姐,自重!” 江鸿不能再退后了,再退后就直接站在大街上,被一个小姑娘从巷子里逼出来像什么话。 “抱歉抱歉,是我太激动了,太激动了。您不知道,我从小就是听您的故事长大的,在我心里您就是世上最勇武的大英雄。一时唐突,您别见怪……” 上官鹿咏听话地把手背在身后往后退了几步,不好意思地笑笑。 江鸿叹口气,转身示意她跟上。 “话本子里的故事都做不得数的,上官小姐。我一会派人送你回家,以后别再来了。” 上官鹿咏隔着半步远,垂头丧气地跟在他身后,一起往将军府走。 “我知道了,您嫌我烦。” “我……” 江鸿偏头想要反驳,但是又咽了回去。 “总之,上官小姐不要再跟着我了。” 将军府的人赶了马车出来,上官鹿咏乖乖上车,忽然回头。 “江将军,您能送我回去吗?求求你,我就这一个愿望,以后我保证再也不会来惹你心烦了,好不好?” 江鸿正要拒绝,上官鹿咏好似拿捏住了他一样,趴在车窗边眨巴着大眼睛祈求地看着他。 “就这一次,好不好?” 被上官鹿咏跟踪多日,早就被她笨到连掩饰都不会的蹩脚手段逗笑好几回的江鸿最终点了点头。 “太好了!” 上官鹿咏只在车门旁占了小小一个角落,给江鸿让出好大一片位置。 把她送回去就好了,然后和上官鹿鸣那个家伙说说,让他管好自家妹子别再夜里还一个人在街上游荡。 江鸿这样想着。没留意上官鹿咏不动声色地往他这边蹭了蹭,又蹭了蹭。 “江将军。” 江鸿被她陡然逼近的声音吓了一跳,立刻挺直脊背靠在车壁上和她拉开距离。 “您是什么时候发现我跟着你的呀?” 江鸿不想和她多说,偏过头没理她。 “是我躲在包子铺旁边结果被蒸汽烫到的那一次吗?” 那是前天,他用余光看见她自以为聪明地躲在笼屉后,结果被烫得自己跳了出来。 “还是我踩了人家装在篮子里卖的鸭蛋,被人家拉着大声要我赔钱那次?” 他记得那个被踩了鸭蛋的大婶中气很足,他在茶楼上都能听见她在楼下乱成一锅粥。 “或者更早?我在将军府巷口的那个馄饨摊吃馄饨等你出门的时候?” 这就更好笑了,她总是坐在一个位置上,他一出府就能看见她假装低头喝汤。 “你笑了,江将军。” 连江鸿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勾起了嘴角,被她这样一说,甚至还有些窘迫,连忙咳了一声。 “你看错了,上官小姐。” 他自欺欺人地想,马车里这样昏暗,她一定没看清。 “所以您不是嫌我烦,对不对?” 上官鹿咏支着下巴仰头看着他。 “我不跟着你了,但是我哥哥给你下帖子的话,你能不能不要拒绝他?” “我见你哥哥做什么?” 江鸿不解地对上她的视线。 “因为我想见你啊。” 她不闪不避地看着他,完全没有任何扭捏,好像这是一件极平常的事一样。 江鸿的手心冒了汗,第一次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这种直白。她的眼睛似乎有种温和的魔力,让他转不开视线。 好像天热起来了,他觉得有些闷。 好在,上官府并不远,车夫勒停了马车,在外面禀道:“少将军,上官府到了。” 江鸿如蒙大赦地起身,站在马车下等着上官鹿咏下来。 “江将军,你还没回答呢?” 她轻盈地跳下马车,落在他身边没有走。 “上官小姐,你……” 江鸿本能想要拒绝,却想不出什么好理由。因为她太真挚,虚伪只会让他觉得有罪。 但是他又一次被匆匆从府中出来的上官鹿鸣打断了回答。 “咏咏,赶紧过来。” 上官鹿鸣脸色难看地瞪了一眼上官鹿咏,上官鹿咏只能低着头走到他身后进了府门。 只是进府门之前,她还转过头哀伤地看了江鸿一眼,好像在说若是他不答应再见她,就是铁石心肠。 江鸿被这一眼看得窝心。 “多谢江将军送下官舍妹回府,小妹不懂事,以后下官一定严加管教,不会再让她随意出府了。今日已晚,就不留将军喝茶了。” 上官鹿鸣过来浅行一礼,便是要送客。 江鸿这次嘴快了一回,看了一眼已经不见上官鹿咏身影的府门,自以为聪明地帮上官鹿咏说了句话。 “我只是今日从兵部回府时偶然在路上碰见你家妹子,顺道送她回来,你别训她。” 上官鹿鸣皮笑肉不笑地揣着袖子看了看江鸿来的方向。 “下官竟不知兵部原来就在将军府那边,倒是劳烦江将军先回了趟家,又转出来把小妹送回来。” 越描越黑了,江鸿抿了抿嘴唇,觉得自己不如不说。 “不早了,江将军,请回吧。” 上官鹿鸣的脸色已经阴沉地快要滴水,江鸿只好拱手之后,悻悻上了马车。 回府路上江鸿突然一拍大腿,撩开车帘问车夫:“他妹妹跟着我,我好心好意把人家送回去,那个上官鹿鸣冲我阴阳怪气干什么啊?老子又没惹他!” 车夫捋了捋胡须,闲适地晃荡着双腿答道:“少将军,在下只有一个女儿,要是哪天她整日不着家,出去跟着男人跑,你说在下会不会给那个臭小子好脸色?” “那肯定不会给……嗯?所以我就得受着了?” 江鸿郁闷极了。 “哈哈哈哈,少将军这话在下可答不上来了,您得自己想明白才行。” 端王府。 “王爷,我们的人已经在嘉柔公主回京的必经之路上埋伏好了,但是您承诺北翟的东西呢?” 扶风苑内,那位被端王从北境带回的许夫人正与端王商谈。 “喏,本王已经派人把清单上这些物资送到东海府的渡口,不日就能走海路抵达北翟。” 端王扔给许夫人一卷册子,许夫人打开一看,正是北翟急需的药材等物资,还有半幅投石车的工图。 “王爷放心,北翟一向言而有信,一定会将嘉柔公主截杀在半路。” —————— 最高端的猎手往往以猎物的形式出现 最动人的情话莫过于“我想见你” 章七十三茕茕白兔 皇陵奉恩殿中,长明灯袅袅燃着清烟,将魏怀恩跪坐在蒲团上的影子拉长成模糊的长影。她一身素服,未施粉黛,独自守在香案前。 “母亲,哥哥。” 一炷香燃尽,她睁开眼睛重新续上了叁根,揉了揉跪到肿痛的膝盖,绕过香案,把一新一旧的两座牌位抱到正位。 “叁年了,才来看你们。” 她眷恋地用手指细细摩挲刻着先皇后与先太子名讳的沟壑,拇指在他们离去的日子驻留许久。 “怀恩过得很好,或许你们一直都在看着我,知道我已经帮哥哥报了仇,还做了许多以前你们不许我做的事情。” 这两座牌位之上,是王朝的各位君主,是列祖列宗。原本肃穆庄严的奉恩殿此刻却被她低低的声音衬得宛如一个可以依恋的家。 她好像能感知到两个灵魂正站在她面前,含笑看着她。 “我有好多话想同你们说。” 一滴眼泪落在她微微颤抖的手背上,烫得她缩了缩。 “我也不是故意要哭的,但是你们知道的嘛,我本来就是这么容易哭的。” 只不过在没有人会把她的眼泪当回事,在眼泪只是懦弱的代表之后,她就逼着自己硬了心肠。 “这次来看你们,一是因为,怀恩的路走得很顺利,或许今年就会有好消息给你们。” 她捧起有些旧了的那座牌位,小心地抱进了怀里。 “二是因为,有个人想要给你们见一见。” 她好像有些羞窘,好像在幻视出的两位亲人面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能够感觉到两位灵魂饶有兴致的目光。 “我这就叫他进来,你们会喜欢他的。” 她把牌位摆回去,转头冲着殿门外的背影叫了一声:“萧齐,你进来。” 他们这些奴才并不被允许踏入奉恩殿这种神圣之地,哪怕这里里外外全都是公主府的人,他在推门的一刻还是犹豫了一霎才进去。 “过来。” 她站在香案后被清烟和烛光围绕着,眼角眉梢都是盈盈的笑意,一身素服被映出了暖橙。 若无必要,他早就不需要再跪她,可是现在他莫名想要拜倒在她裙裾下。 因为满室都是高高在上的牌位,压迫着他让他抬不起头,只有她向他伸出了手。 “怀恩。” 他走到她身边,与她的右手十指交扣,仿佛能够从她身上得到无穷的力量,支撑他的脊梁。 “母亲,哥哥。他叫萧齐。” 她拉着他的手举起来,在两座与那些黑底烫金的牌位完全不是一个风格的牌位前晃了晃。 他才看清,这两座牌位是多么不同,只是看一眼它们朱红的底色和描金的字体,他便知道这两位是她的亲人。 因为也让他觉得暖。 魏怀恩还在说着,萧齐的视线已经从两座牌位上移开,落在了她的侧颜上。 “……他对我很好很好,可能之比你们差那么一点点。” 她捏起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比划出了极其细微的一点点。很孩子气,就像在和家人炫耀自己的宝贝。 “……我很爱他。” 她极平常地说了一句让他心跳快要失控的话。 她在与她最重要的亲人介绍他。 萧齐紧张地握紧了她的手,不知为何再看向牌位的时候多了忐忑,仿佛正被两道目光审视着。 这样的感觉好像曾经经历过,他记得,那是在魏怀恩带他去皇恩寺后的山峰时感受到的。 “你不说点什么吗,萧齐?” 她把他扯到正中,不理会他的紧张,松开了他的手转身去拿蒲团。 “我……” 他被她留在两座牌位面前,什么话都觉得不够真诚。 “我是萧齐。” 可以舌灿莲花颠倒是非的玄羽司副司使,此时笨得舌头直打结,连魏怀恩在后面都听得轻笑一声。 “……我也很爱她,虽然我知道我配不上她。” 他的声音低低的,像琴弦一样慢慢拨动着一曲不忍被打断的心音。 她默默跪在他身边,牵住了他微微蜷缩的手指。 配得上的,她在心里反驳他。 反正魂魄有知,一定能听见她的想法。 “……但是我一定会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无论她要做什么,我都会陪在她身后,哪怕要用我的生命去保护她,萧齐也绝不后悔。 娘娘,殿下,我是个奴才这件事改变不了,但是……” 他在她身边跪下,看着她的眼眸接上了最后一句话。 “但是我想陪她终老。” 满室烛光在他眼中跳跃,像是终于从他眸低深湖中跃出了水面的虔诚爱意。 “可以吗?” 他在问所有守护着她的魂灵,也在问她魏怀恩。 “可以。” 她吻了吻他的手背,似乎把他当成了什么易碎的珍宝,让他无法不在她的珍视中沉沦。 “母亲,哥哥,你们看到了。 你们期待的那个人,我找到了。” 明州府,厉空宅邸。 “东家,大主子已经好几日没有回来过了,要不,咱们趁这个时候跑吧。” 品言拢手成筒在孟可舒耳边劝道。 孟可舒悠悠把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不咸不淡地看了品言一眼。 “把这盘棋好好下完。” “哎呀,东家,你都教我许多日了,还看不出我根本没长下棋的脑子吗?” 品言见计不成,只好耍赖。 “我这也是为了你好。” 孟可舒把一盘迎春糕往品言面前推了推,品言满脸郁闷地捻起一块往嘴里塞。 “程公子这次中了秀才,总是要继续考下去的。府学里同他一般上进好学的人不多,只要他努力,金榜题名也不是虚无缥缈。” 品言才想像往常一样用袖子擦擦唇边的糕点渣,忽然想起什么,又从怀里抽出帕子抿了抿唇角。 “我知道的,东家,他虽然有点呆,但是一定能出人头地的。” 她泄了口气,干脆和孟可舒实话实说。 “可是我又有点不想让他那么刻苦。他这次中了秀才,就有好多以前看不上他的人家的女儿给他送香包,快要气死我了。” “那你就同他说,让他不要再考了。你不是说了,他什么都听你的。” 孟可舒抿了口茶。 “哎哎哎,这可不行啊东家。” 品言绷起脸认真地看着孟可舒。 “他喜欢我,才会听我的话,但是我怎么能耽误他呢?那我也太坏了吧。我其实也不是生他的气,我只是有点怕他以后会嫌弃我。 话本子里的负心汉我看多了,虽然现在他看我哪里都好,以后要是见了比我更好的姑娘,说不定他也会彻底把我忘在脑后了呢。” “那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按着你学棋艺,学书法?” 孟可舒帮她把一缕散下来的碎发别在耳后,柔柔地问她。 “不知道。可能是东家在这太无聊了,所以要找我解闷吧。” 品言吐了吐舌头,冲她眨眨眼。 “你若是这样想的话,那我也就不为难你,你自己去玩吧。” 孟可舒假意生气,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好东家,好东家。” 品言马上跳到她身边,赖在她肩头抱着她的胳膊可劲摇。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想让我变成什么来着,大家闺秀?对,大家闺秀,让我不会被那个负心汉忘了。品言都知道的,别生气嘛东家。” “不止是为了这个,品言。” 孟可舒握了握她的手,手背曾经的粗粝疤痕已经几乎摸不出来了。 “他若是那般心术不正之人,无论你有多好,他都会坐这山望那山,早晚为了更好的人负了你。 但你若是喜欢他,想要和他长长久久,就不能只留在原地,看他一个人去成长。 我教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学成什么大家,只是想让你去了解他的世界,知道他会喜欢什么,才会和他有更多话题。” 品言静静听着她的话,一点都不想从她的肩头起来。 “你们总不能整日就在一起买东西吃东西吧?他总顾着你,府学散学之后除了温书,就是去买你最爱吃的糖人。 但是你也要对他好一点呀,总不能看他呆就总是欺负他吧?” 孟可舒难得开了句玩笑,品言拱了拱她小声辩解道:“也不是的,我也没有一直欺负他。” “我知道,你哪怕整天凶巴巴,他也觉得可爱。只不过要想长久,不能依靠这些,谁知道他哪天会不会变呢?” “知道了东家,我会好好学的。” 品言坐回对面,捻起一粒黑子继续愁眉苦思下一步往哪里下。 “这里。” 孟可舒指点了一处气口。 品言落子,又抬头问孟可舒。 “但是东家,大主子又喜欢你,又和你一样爱琴,为什么你们还是闹别扭呢?” 孟可舒没握住黑子,砸在了棋盘上。 交战的黑白子乱成一团,品言知道说错了话,不知道应不应该收拢棋子重新再来一盘。 但孟可舒慢慢把散乱的棋子复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一样的,品言。” 她继续等着她落子。 “我和他,就像这棋盘。一步错,步步错,哪怕还有逆转之机,也要各自舍弃无数才能讲和。” 她侧头看向窗外,大好的春光。 章七十四至亲至疏 嘉福公主府。 比起往日的轻歌曼舞,今夜府内静得像一座坟墓。 下午嘉福收到裴怡递出来的信,进了宫中去探望魏安星,耽搁了许多时候,宫门落钥之前才赶着出了宫。 看到府门外原本的护卫换成了辅国公府的人,嘉福便暗叫了一声不好,扶着青云下马车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青云也回握了她的。 来者不善,她扶了扶翡翠头冠,昂着下巴不堕气势地走了进去。 果然正厅里赵兴德正坐在主位上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重剑,听见她进来的脚步声,眼也不抬地将重剑提起,寒光慢慢闪过他的阴鸷眉眼。 “你来本宫府上做什么。” 她站在正中央,环视了一圈跪在正厅被刀横在脖子上的诸多男宠伶人,冷冷地开口。 赵兴德终于把目光落在她脸上,嗤笑了一声,似乎听见了什么不好笑的笑话。 “我们是夫妻,殿下府上,我如何进不得?” “赵兴德,让他们把刀放下,有什么事我们单独谈。” 跪了一地的人都向她投来了祈求的目光,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平静。 “为什么,嘉福殿下,今日娘娘难道没有劝过你,要散了他们,好好与我夫妻相合吗?” 赵兴德越是这副样子,嘉福就越难以遏制自己心中的恐惧。 一定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一定有什么利益交易让赵兴德敢再来她府上。 但为什么没有人提醒她?她,这是又被所谓的兄长和亲生母亲出卖了吗? 赵兴德风流不是什么新鲜事,她本也不是不能忍耐夫君的花心,可是最让她无法接受的是他那些特殊的嗜好,还有他因为不举而变态的内心。 她只要和他那冰冷的眼神对上,就控制不住地想起所见的一切。 可是他不是答应过,与她井水不犯河水吗?她甚至才帮他抬了好几房夫人? “凭什么,我不要见你!赵兴德,你忘了之前是如何和我保证的吗?你若是再不走,我明日就递折子同你和离!” 她几乎是尖叫着说出这些话,尖利而恐惧的声音划破了她勉力维持的所有体面,满室寂静中,好像只有她是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和离?不要胡闹了。” 赵兴德嘴角噙着阴冷笑意,似乎很满意几句话就让魏怀宁方寸大乱。 “杀了他们。” “不要!” 辅国公府的人手起刀落,跪在地上的人连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头颅便滚落了一地,死不瞑目地盯着面如死灰的魏怀宁。 数滩鲜血在地上汇成一片,正厅瞬间成了修罗地狱。 她快要站不住了,腿一软就要往地上倒去,但在她旁侧的青云及时托住了她的胳膊,半抱半扶着她站稳。 这一幕落在赵兴德眼中不啻于挑衅,长剑一指青云:“把这个阉狗也给我宰了!” “我看谁敢!” 魏怀宁直接拦在青云身前,尖声喝退了想要动手的人。 但她拦不住赵兴德,眼看着他越逼越近,干脆拔了簪子抵在自己喉间。 “赵兴德!你敢再近一步!” 她急昏了头,簪子没轻没重地直接刺进了她的肌肤,好在这招有了作用,赵兴德果然不敢再轻举妄动。 “主子!”青云想要拦下她的手,但又不敢再刺激她。 “好,好,我不动,我们好好谈谈如何?” 赵兴德似乎很是无奈地退后,还贴心地让自己的人把尸首都拖走,只剩下他们叁个人在正厅。 辅国公府的人小声嘲笑着嘉福公主的疯癫,笑她行事浪荡,荒淫无耻,事到如今居然还要维护那些贱人而不顾夫君的体面。 “咱们少爷可真是倒了血霉才当了这个驸马。”他们的声音毫无顾忌地传进她的耳中。 体面,又是体面。没人在乎她的体面,却被真正无耻的赵兴德哄骗,来把她说得一无是处。 簪子依然抵在喉间未动,就连想要阻止她的青云都被她推开。 “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深吸了口气,含恨瞪着那个轻轻松松的赵兴德。 “我啊,不想要什么,就是觉得殿下的日子过得太舒坦,想来给你找找不痛快。” 人都走了,赵兴德也就不用再扮出大度,怎么能让她窝心怎么说。 “杀那些人只是因为,我想杀他们,包括你现在护着的这个,我也想杀了。 瞧你这副伤心样,你不知道我多满意。 嘉福殿下,其实你现在的样子才最美,知道吗?” 他故意踩在血泊之中,挑战着她的神经。 “那些贱人的血还是温的呢。” “你这个疯子!滚出去,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恐惧又恶心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甚至想不出什么话来诅咒这个魔鬼。 他不爱她,他谁也不爱。他不在乎她的所作所为,只是享受让她痛苦时的得意。 若是能重新选,她宁愿早早死在那个几乎被他扼死的新婚夜。 “不是都说了,我是来与殿下和好的。” 赵兴德又坐回了主位,还翘起了二郎腿。 “过了今夜,殿下可就只能依仗端王了。不过端王可不像你那个该死的皇妹一样拎不清,殿下冰雪聪明,不用我多提醒也能想明白,是不是?” 他最恨嚣张跋扈的魏怀恩给嘉福撑腰,更恨魏怀恩一介女流在朝堂上耀武扬威,把他和端王在北境的失利批的一无是处。 只可惜他看不见那个贱人死在山中,所以只能来这里从嘉福身上找点痛快。 “你们要把怀恩怎么样!赵兴德,你把话说清楚啊!”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发顶,魏怀宁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怀恩不能出事,她绝对不能看着自己的妹妹被端王和这个魔鬼暗害! 她扭头就要往外走,可辅国公府的人已经将正厅团团围住,她连出这个正厅都不得。 “别想了,殿下,你的人已经得了皇后娘娘谕令,归我所用了。” 他似乎能看透她所想,不紧不慢地张口。 “总之呢,殿下的好日子结束了,我可以不动你,毕竟你死了对我也没什么好处。 但你再想踏出院门可就难了。来人,送殿下回兰芳阁。” 话音落,厅外进来了四个护卫,围在魏怀宁和青云身边,但被她逼视一圈,不敢轻举妄动。 “哈,哈哈哈哈,凭你们也敢动本宫吗?” 大势已去,她倒镇定了下来。 “赵兴德,我们走着瞧。” 说完她也不再看他的反应,牵起青云的手不顾各人异样的目光,大步走入夜幕之中。 “少爷,这……” 赵兴德的心腹向他请示。 “不用管她,随她去吧。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和一个没根没系的阉狗罢了,把兰芳阁守好,别让她死了就行。” 赵兴德心情极好地挥挥手,连青云都懒得计较了。 一个阉人,在他眼里连狗都算不上。 “是!” 心腹正要去安排,又被赵兴德叫住。 “我记得,这府里有不少女官?” 心腹了然一笑:“都绑在后殿了,少爷现在要去?” “做得不错,这没你们的事了,下去吧。” 蒙山山口。 “司君大人,弟兄们都已经按您的吩咐准备好了,只等北翟奸细一露头,我们就能把这个山口彻底围住,半个活口都不留。” 从京城到皇陵要经过蒙山山口,正在明州北角,厉空携所有尚在明州境内的乙字营玄羽卫多日奔袭,终于在约定的这一日抵达。 孟可舒的身份是厉空绕不过的暗雷,早该被彻底抹杀的罪臣之女无论改换了何种身份,都不可能高枕无忧。 魏怀恩不在乎孟可舒的存在是否有违律例,只是因为她并不把厉空放在眼里,不用这个把柄也会有别的把柄。 但同样,她也不会因为想要吸纳厉空,就帮孟家翻案。 厉空很清楚孟家遭难的原因是什么,那甚至涉及到了先皇后郁郁而终的真正原因。魏怀恩绝对不可能为了一个孟可舒,就帮定远侯一案的党羽脱罪。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接过了端王伸来的橄榄枝。 端王要他将蒙山山口包围,待北翟人袭击魏怀恩车队之后,再将所有北翟人一网打尽,彻底磨灭端王与北翟人交易的所有痕迹。 事成之后,端王便会上奏重查孟家一案,到那时孟可舒的身份便再无龃龉,他与她之间就再无阻隔。 这看上去是一份一本万利的买卖。 只不过,在他动兵那一刻,就已经把自己绑在了端王的船上。 北翟人若是得手倒还罢了,端王没有明说的是,厉空是击杀魏怀恩的第二道催命符。 魏怀恩的命,就是他厉空的投名状。 “前面就是蒙山了,怀恩,山间路难行,要不我们休整一夜,明日再过山口吧?” 日暮时分,萧齐带着护卫在前方探路回来。 “不行,前几日下雨已经耽搁了行程,再蹉跎下去,就赶不上今年新科授官了。蒙山的路我走过多次,熟悉得很。 传本宫令,半个时辰后启程,今夜不停。” 萧齐还想再劝,但魏怀恩已经点起灯来阅看密报,摆明了不会改变主意。 再说就是他扰人了,无法,他只能顺了她的意思。 —————————— 怀恩:好了可以了,再说就烦了 章七十五同衾同穴 魏怀恩之前看好的几个书生名次都不错。 特别是何耀,之前并不显山漏水,甚至一路算得上是磕磕绊绊才摸到殿试的边缘,居然拿下了今科的状元。 另外两人,赵洪道和闻达也没辜负她的期待,皆为二甲。 上官鹿鸣送来的密信正是在催促魏怀恩速速回京,莫要错过这施恩于进士们的最好机会。 但是魏怀恩并不能十分高兴起来。 之前在明州的那场乱局,让她不得不重新开始梳理羽翼之下哪些人是真正可信,哪些人又是暗地里效忠永和帝。 虽说永和帝已经默许了她储君之位,而且并不阻拦她为自己造势,她大可以忽略这些阴私,总归那些人并不会害她。 只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她无法忍受再体验一次身边无人可信的无能为力,更无法忍受到了今时今日,竟然还要被掣肘,被他人打着为她好的旗号干涉她的选择。 永和帝也不行,谁都不行。 她既然选了萧齐,既然走了这条与世不容的路,就绝对不允许自己再成为谁的附庸。 是对是错,后果她都来承担,但她必须要自己做出决定。 魏怀恩沉思片刻,在赵洪道的姓上圈了一个圈。 似乎,这人的家乡与辅国公府是一处,她不得不对这个宗族产生怀疑。 赵兴德和他背后的辅国公府虽然靠着嘉福的关系在她和端王之间左右逢源,但这次端王北行,赵兴德在其中的出力不可谓不大,她不能相信他们。 说起北境,她就一直觉得奇怪。 萧齐曾在北境抚远军中巡检多年,她知道陈方大将治军严明,军中上下无不拜伏,与北翟作战多年,再难的仗都不曾后退半步。 可就是这样一支军队,在她年前就提早调拨粮草药材之后,在户部刚刚上挑了抚远军的军饷之后,居然会在开春之后有城池守军叛乱? 且那叛乱不几日就被陈方将军镇压了下去,甚至还让原本蠢蠢欲动的灾民老实了不少。 好像叛乱专门为了让端王焦头烂额,又没有让他伤筋动骨。 如果按她之前所猜测的,永和帝同时对南北下手,要剪除她与端王身边最坚实的力量,她的心腹是萧齐,那端王又失去谁了呢? 看端王在朝堂上油盐不进,不思悔过的样子,还有赵兴德忿忿不平的表现,她不觉得端王伤了元气。 车队再次出发,烛火摇晃不适合再读信,魏怀恩只得暂且放下信件,挑帘看了看外面。 暮色四合,蒙山植被茂密,她并不能在这片幽暗中看出很远。 只不过静谧林间只有马蹄声和偶尔护卫们的交谈声,她算是暂且松了松紧绷的神经。 忽然一束花掷进了她的车窗。 她又惊又喜地捧起那由各种野花组成的芬芳花束,笑盈盈地看向来到她面前的黑衣骑士。 “无事献殷勤,说吧,有什么事要本宫帮你,萧大总管?” “什么事都可以吗,殿下?” 他略弯下腰,从怀里掏出一包点心塞给她。 “晚膳仓促,您没用太多,若是饿了,还能用这个垫垫。” 他们虽然已经是那样亲密的关系,但在人前,总是不好太随意。所以魏怀恩探出车窗左右看了看,小声问他: “你要上车吗?” 萧齐的心头仿佛被她柔柔的尾音轻轻挠了一下,差点就要答应。 不过他还是不放心夜间行路,虽然十方带队,公主府的护卫都是个中好手,他也不敢把她的安危交托外人。 似乎被她的爱意支撑着成为了一个完整的人之后,他就自然而然地把她当成了需要自己保护的娇娇。 甚至他想让她比之前再多依赖自己一些,他想替她做好所有决定,让她安稳无忧,让她再也不用为旁人蹙眉。 “不了,奴才还要去找十方说些事,殿下若是困了,就安心睡吧。” 他还是没忍住,伸手进了车里,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捏了捏她的脸颊,然后在花束里抽出了一支嫩黄的小花别在她鬓边。 “很衬你,怀恩。” 他低声说完这话,便一夹马腹冲着前队而去。 魏怀恩放下车帘,把花束和点心随手放在小桌上,半倚着软枕躺了下来。 虽然比起鬓边这朵嫩黄的花,她更喜欢花束中那支赭红色的,但她想了想,没有换下来。 “萧副使,已经到了碎石坡,前方不远就是山口,过了那里蒙山就走了一半了。” 四下虽然黑暗,但十方对这条路很熟悉。 夜间护卫们的话多了起来,互相提神。反正远离主子的车架,十方和萧齐也就没阻止他们。 只是萧齐隐隐约约好似听见了不同于护卫们闲话的声音。 “停!” 他举臂握拳,众人纷纷勒马,一时间所有声音都消失了,连火把的噼啪声都有些刺耳。 萧齐毫不犹豫地将火把向岩壁之上掷去。 快速掠过的火把光亮微弱,却足以照出山上人手中兵器的寒光。 萧齐立刻认出了那标志性的弯刀,长剑出鞘大声喊道:“有刺客,是北翟人!” 山上箭弩劲射,还来不及反应的护卫被射落马下,十方连忙组织队伍向魏怀恩的车架围拢。 “熄灭火把!保护殿下!” 北翟武士喊杀着冲下岩壁,敌暗我明,即使魏怀恩一行人立刻扔出了火把,也足够他们确认魏怀恩的车架位置。 月光不圆满,刀剑铿然相撞,两拨人厮杀在一起,痛叫哀嚎不绝于耳。 萧齐赶到了魏怀恩车旁,一剑捅穿离她车架最近的北翟人,钻进车中摸索着在黑暗中寻找她。 “怀恩?我是萧齐。” 听见他的声音,她放下了手中的匕首,握住了他伸来的手臂。 “我没事,外面的人多吗?” 萧齐松了口气,但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把自己身上的软甲快速脱下来裹在她身上。 “在这里躲好,不要出声,我会护着你的。” 说完就跳下了马车。 北翟人的埋伏被萧齐发现,不得不与公主府这些曾在虎卫营中训练有素的护卫们硬碰硬。但北翟潜入梁朝的这股势力也非等闲之辈,双方打得难舍难分。 混乱之中,不知是谁的刀剑惊了魏怀恩的马,长嘶一声竟然把车夫甩在车下,撒蹄向黑暗中狂奔。 萧齐抓住车辕翻上马车,正用力勒缰绳的时候,听见十方惊恐的大呼: “前面是断崖!快弃车!” 但现在的速度不可能弃车,连续被撞开了好几个不知是敌是友的人,也不见减速。 “快把马放了!” 听见魏怀恩的声音,萧齐连忙将两匹疯马的套索砍断,在马车侧翻之前死死护住了魏怀恩。 两匹马已经跌落谷底,失控的马车虽然剪了速度,却也要就势向崖下倾斜。 最后一刻萧齐把魏怀恩向车外推去,但魏怀恩紧紧攥住了他的手,整个身子压在断裂的车辕上,在陡崖尽头维系了危险的平衡。 萧齐一瞬间就明了,这松动的碎石根本不能撑住下滑的车架,他拼命把魏怀恩往坡上推,不管自己岌岌可危。 “魏怀恩!放手,我叫你放手!” 他顾不得尊卑,顾不得礼数,甚至直呼着魏怀恩的名讳,大声命令她松手。 “不!萧齐,你别松!” 她被向下滑动的碎石带到了崖壁边缘,断裂的木茬扎破了她的胳膊。她知道只要松手就能安全,可她却毫不理智地想要救他。 “魏怀恩!” 他几乎愤怒地冲她吼着,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一贯冷静的她到了这个时候还看不清取舍。 她怎么能和他死在这个荒野,她得活! 难支撑的车架发出最后警告,他干脆抽出腰间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往手腕关节处扎去。 魏怀恩看出了他的决绝,马上松开了他的手。匕首刺空,车架下滑,他坦然放弃了自己。 但是在车架彻底滑入黑暗的同时,她毅然决然地重新跳进了车内,抱着他一同向崖底坠落。 “唉……” 失重之中,他艰难把她护在他身上,在车架滚翻散架,把他们扔向更深的谷底的时候,用自己垫住了她。 随便吧。 他总是要死的。 只是不知道他的怀恩能不能活着。 他不想让她死在自己身旁。 厉空将此地的纷乱看得分明,见魏怀恩与萧齐一同落入山谷之后,才命令玄羽卫下山,将北翟人杀得一干二净。 十方想留一个活口都来不及。 “尔等何人,竟在深夜与北翟人同行?统统押走,仔细审问。” 厉空一声令下,玄羽卫将剩余的护卫围了起来。 “谁敢,我是嘉柔公主府中护卫统领十方,殿下车架遇刺,还不赶紧放了我们去找殿下!” 十方侧腰中了一刀,艰难亮出了腰牌。 “你说是便是吗?殿下金尊玉贵,怎会在夜间熄灯潜行?不要再狡辩了,到了玄羽司,自会还你们清白。” 厉空打定主意不想让他们去救魏怀恩,带来的人全是乙字营中与虎卫营无关的玄羽卫。 十方等人被人多势众的玄羽卫熟练地堵上了嘴带下山去,剩下的玄羽卫按照厉空的吩咐清理战场。 “抱歉。” 厉空看着崖下,小声道。 章七十六落碎天星 叁日前,端王府。 被禁足在小院多日的裴怡此时正蹲在院中柳树下挖坑,打算把一株花苗种进去。 身为王妃多年,她对府中下人尤为优厚,即使端王那日盛怒,府中人也不曾冷淡她,甚至总有出门采买的下人帮忙传进内院一些新鲜玩意,想让她开怀。 她是极好极好的女主子,望楼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 不过其他人想要让裴怡振作起来,去和已经开始后悔的端王服软,好让夫妻重归于好的建议半点都没有传到裴怡的耳朵里。 望楼不会让她知道,那许夫人并非是端王打算纳的姨娘,而是北翟探子,以姨娘身份进京才不会引起怀疑。 他更不会让她知道,自那日争吵之后,端王很快便冷静下来,不仅时常入宫亲自去探望星儿,还会在书房办公之后习惯性地往裴怡住的院子走来。 凭什么要帮魏怀仁呢? 望楼把一壶明前茶搁在树下石桌上,半跪在裴怡身边,掏出帕子帮她把额角薄汗擦干。 裴怡有些不好意思,想要从他手中接过帕子,但是他伸出指尖按住了她的手腕。 “主子手上还沾着土呢,还是奴才帮您吧。” “哦,敲我这记性,我给忘了。” 裴怡眯起眼睛等他的手离开,又低下头十分专注地把娇贵的花苗小心翼翼地培进土坑中。 这段时间是她在家中变故之后,最放松的一段日子。 不需要时刻挺起脊梁,生怕被人看见自己的脆弱,堕了父兄风骨,愧了母亲教导。 不需要事事亲力亲为,生怕庶务不通,管家不严,不能为端王分忧。 更不需要再苦再累也要留出笑脸给魏安星,生怕他小小年纪就多思多想,觉得生在帝王家便没有温暖。 都没有了,她现在什么都不用在乎。 她可以做她自己。 她甚至还和望楼借了方便行动的男装,虽然在她身上有些松垮,但总比那些按王妃服制做的衣裙轻便得多。 “也不知道这株碎星花能不能活,望楼,你确定小厮是这么说的吗?只要种在阴凉处,不要过多浇水,就能养活?” 她又忘了手上沾了泥土,不自觉地就撑上了下巴,感觉到手指的粗糙才“啊呀”一声。 “好嘛,我得去洗脸了。” 望楼扶着有些腿麻的她站起来,待她重新做到石凳上准备喝口茶的时候,他从袖中掏出了一样物什,默默放在她面前。 她初始没在意,只以为又是什么逗她欢心的东西,慢慢饮尽杯中清茶之后,才边拿起来那小布包,边和他打趣: “这次又是什么我没见过的东西?” “主子看了便知。” 他难得严肃,裴怡心中一紧。 拆开布包,一颗刻着符文的狼牙落在她的掌心。 裴怡几乎是一瞬间就把那颗狼牙狠狠掷在了地上。 她拍案而起,想也不想就揪住了望楼的前襟,恶声恶气地质问他: “哪来的?我问你哪来的!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王府里!” 他料到了她的反应,平静地对上她几乎要喷火的怒眸,然后握住她的手,慢慢从自己衣襟上拉开。 “主子,您先冷静。” “冷静?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你又知不知道我裴家是为何而只剩我一人!” “我知道。但您听我说,好么?” 他的眼中是让她惧怕的悲悯,好像他清清楚楚的知道这一切的缘由,好像他知道了什么能够颠覆她人生的秘密。 好像他只是在斟酌词句,好让接下来的话不会刺激到她。 就像那日从战场上来到她家中报丧的将士一样,只用这个眼神就能够让她窥见悲剧的开场。 所以她没有反抗,也没有推开望楼的拥抱。 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担接下来的真相。 “主子,这是兰芳阁的洒扫发现的东西。” 她安静地听着他的话,身体却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像是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许夫人,是北翟人。王爷他……正在与北翟人暗中合作刺杀嘉柔殿下。” 原来如此。 她站不稳了,像是一棵被蛀空了芯子的树,连根系都无力扎下,轻飘飘地要倒下。 北翟,她的国仇家恨全都因此而生。可笑她心里最后念着的一点点魏怀仁曾经的好,也随着他与北翟人勾结而烟消云散。 但是曾经缠在她身上的毒藤揽住了她,作为她的最后一道防线,支撑她不要放弃。 “望楼……” “主子?” 她揽住他的脖颈,完完全全靠在他身上。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谢谢你。” “主子千万不要这么说,望楼只是不忍心看您……” “不要叫我主子了。” 她打断了他。他压下想要扬起的嘴角。 “我不要做什么端王妃了,你也不必再把我当作主子。 我与他,到今日为止了。” 在她趴在他肩上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终于看见没有被自己关好的院门被那个人推开。 端王几乎每日都会在这个时间独自经过裴怡的院门,只是望楼一直让他看到紧锁的门。 今日他以为是裴怡愿意给他个台阶,毫不迟疑地就推开了这扇门。 然而他看到听到的一切足够让他呆立当场,他不可置信地盯着裴怡的背影,甚至没有注意到望楼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 “卿卿?你说什么?你这是在做什么?” 端王的声音颤抖着,就要上来把裴怡与望楼分开。可裴怡冷冰冰地转过身,怒视着他。 那目光让他不得不停在原地,又让他觉得耻辱。 于是他转头瞪住望楼,打算先解决这个胆大包天,竟然敢僭越至此的狗奴才。 可是裴怡跨出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 “魏怀仁,多日不见,你聋了吗?” 她嗤笑一声,捡起地上的狼牙在他眼前晃了晃。 “难道你还要听我再说一遍?无妨,你听好了。” 端王认出了那东西,下意识想要抢夺,想要遮掩,可裴怡快一步收手,连个边角都没有让他碰到。 “卿卿,你听我解释,我可以解释的,你难道还不相信我吗?” 他只能说到这里,隔墙有耳,他不能让北翟人以为他与裴怡还没有彻底决裂,不能暴露想要把北翟人一网打尽的计划。 可他没想到,一向无条件信任他的裴怡竟然如同换了个人一般,单单是她投向他的如冰凌般的目光都让他无法承受。 他后悔了,他后悔从她身边夺走了星儿,他后悔与北翟人虚与委蛇,将计就计,让他们夫妻离心,形同陌路。 但是事已至此,他只能把所有愧疚压下,留到叁日后计划成功,就能够把这些真相全都摊开在她面前,求得她的原谅。 “我不想听,魏怀仁。” 只是她对他无情无爱的每一秒,都是在他心上刀劈斧凿。 “我们和离吧。” “什么?”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上前一步扣住了她的肩膀。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是端王,你是我的王妃,你怎能同我和离?” 他想说的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怎能这样轻飘飘地说要离开他? 绝对不可能! “你要用你的身份压我吗?也是,你们皇家怎么可能允许我这个无权无势的孤女和离呢?” 可她却曲解了他的意思。 “我累了,不想再做什么王妃了。今晚我会自行离开,无论你要休妻还是说我病逝都无妨,你放心,以后天底下不会再有裴怡这个人了。”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卿卿,你怎能如此对我?就因为这个东西,你就要怀疑我?是不是这个阉人拿来让你我夫妻反目的,是不是!” 端王就要去扼住望楼的咽喉。 “你不许动他!” 但裴怡利索地一个拧身,狠狠用背撞开了端王。 “你竟然在你夫君面前维护这个阉人?” 这一下裴怡下手极重,还习惯性用搏杀时的动作,用后肘击中了端王的肋骨,让他只能扶住石桌才能佝偻着站立。 他并没有在意自己脚下被踩进泥土中的碎星花。 “那又如何。至少他不会对我说一句谎话,至少他比你懂我!” “哈哈哈哈,裴怡,你疯了吗?你以为我会让你走出这个院子吗?我告诉你,你做梦!” 端王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裴怡和望楼,对听见动静鱼贯而入的护卫们下令: “把这个狗胆包天的阉人拉出去一刀一刀凌迟处死。不许王妃出这个院子一步!” “是。” 得了命令的护卫在裴怡的逼视下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步步向望楼而来。 沉默许久的望楼终于在裴怡身后开口。 “主子,望楼怕是再也不能服侍您了。您刚刚说,我可以不叫您主子? 那您能不能满足奴才最后一个愿望?” 裴怡护着他已经退无可退,端王在护卫们身后憎恶地盯着望楼,只嫌这个阉人死得不够快。 “你说,你说,我都答应。” 望楼在她身后握住了她的手,好似根本不觉得自己到了绝境。 裴怡似乎能听到他的心声一般,没有挣脱,而是回过头对上了他缱绻的目光。 “我想叫您怡儿,可以吗?” —————— 我不知道大家怎么想,好像望楼剧情多点的时候就会掉收藏(叹气),但是我喜欢这种心机毒蛇嘿嘿嘿 他未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病娇 放心,这次他不会死,他且有的蹦跶 望楼与厉空的be角色竞争在我心里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那么最后花落谁家呢?嘿嘿嘿 (突然觉得be算是好事了,怎么回事啊我) 章七十七从人者也 “望楼!你这贱奴安敢如此狂悖!还愣着干什么,把王妃拉开,现在就给本王杀了那阉狗!” 端王暴怒不已,看向望楼与裴怡交握的手目眦欲裂。 但王府规矩森严,此刻院中护卫皆是赤手空拳,只有裴怡腰配长剑。 银蛇爆闪出一道剑光,裴怡提剑横在身前,摆明了立场。 望楼似乎根本没有听到端王刚刚下达了怎样的必杀令,淡淡地看了满眼腥红的端王一眼,宛如在看一条狺狺狂吠的丧家之犬。 端王认得出这种眼神。 这种,高高在上,又假意匀出一分伪善的怜悯,好像觉得连嘲弄他都是一种浪费。 就像他丧母之后被宫中人百般歧视的那段最黑暗的日子,他以为已经不会再有人敢对堂堂端王再流露出那种眼神。 但是望楼似乎在告诉他: “你什么都没有了。” 下一瞬,他只看见了向他飞射而来的金针,接着暗器入体,他睁着眼睛软倒在地上。 他咬破舌尖,不甘心地在天旋地转般的眩晕中保持意识,从同样瘫倒在地的护卫身上越过视线,看着还站在原地的两人。 “气……卿……” 他含糊着想要呼唤裴怡,但是裴怡惊讶的目光只在他与那些护卫身上匆匆扫过,就又转向了望楼。 “他们怎么了?你这是什么东西?” 她甚至没有发现,自己一点都不担心地上的人是否会有性命之危。也许是不在乎,也许是因为过于信任某个人,以至于完全没有想过他会害她。 望楼把手中的暗器递给裴怡。 “这是南疆的暗器,他们中了毒针,会昏睡一整天。但您放心,奴才以性命担保,他们绝不会有性命之忧。” 他这话说得极有分寸,好像时时刻刻都在为裴怡着想,哪怕她并没有担心这一点,也能让她觉得熨帖。 样式精巧,一看就来历非凡的菡萏形暗器就这样随随便便被她交到她手里,她忽然觉得她低估了这个人。 但望楼没给她时间继续思考,他放开她的手,撩袍跪在她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 她尚在无所适从的茫然中,冷不丁被他一跪,惊了一跳。 “王爷已经对奴才彻底动了杀心,事到如今,奴才在王府,在京城再无活路。” 他伏地长叩,却像是在逼她下决定。 “奴才要走了。” 他要走了?裴怡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可是这满庭之中的狼藉,让她说不出任何挽留的话。 让他留下来,不久是在要他的命吗? 她怎能如此自私。 “好,你快走吧,我这里有些金银首饰,你都带上,逃得越远越好……” 她说着连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话,眼神飘忽着想要去屋子里为他准备些物什。 他要走了,可是她却一直在回想刚刚绝境之中,他问她的那句话。 “怡儿。” 望楼站起来,拽住了她的背影。 “你愿意同我一起走吗?我们可以去你的北境,或者去我的南疆,或者去哪里都好。” 她驻足不前,他从背后慢慢揽住了她的腰肢,把下巴搁在了她的颈窝。 奴才望楼已经向她辞行,再度站起来的人,只是望楼。 “怡儿,和我一起走吧,你不该在这里磋磨你的一生。你不是要依从他人浑浑噩噩的傀儡偶人,你该做你自己。” 他吐息在她耳边,如情人间的絮语,字字句句向她描绘着她根本无法拒绝的图景。 “我们去看你家乡的万里雪原,去看西北的戈壁苍山,去东海,去南林,我带你去看我长大的地方,那里有你从未尝过的烈酒。 不要留在这里了,你不属于这里,以后无论你想要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你。 不要为了别人留下来,不要为了礼法道德留下来。 跟我走吧。 我求你。 怡儿。” 端王把裴怡脸上的挣扎看得清清楚楚,他几乎已经听不见望楼还在说着什么蛊惑人心的话,只是他看到,裴怡紧紧闭上双眼,长叹了一口气。 “不……不……” 他已经满口鲜血,却似觉察不到疼痛一般拼了命地咬破口内任何一处能咬到的软肉,尽力去阻止他将要失去的所有一切。 他看到裴怡的唇瓣张了一下,说了一个字。 然后她走进了屋中,他看不见她了。 他只看见望楼挂着那抹让他怒极恨极的嘲讽,宛若施恩般蹲在他面前,冲他摇了摇头。 他看见望楼伸手过来,想要阖上他的眼帘。 他还看见望楼另一只手伸进衣襟中,抽出了一把匕首。 他怕极了,他怕极了就这样无声地死在这里,死在她要离开的这一天,死在永远都无法赎罪的这一刻。 “望楼,走了。” 裴怡没有什么要带的东西,只是把房内的金银首饰和方便带上的换洗衣物打了个小包裹,就再无牵挂了。 也算唏嘘,夫妻一场,王府多年,到头来除了在宫中的星儿,她竟然没什么好留恋。 望楼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故意向前一步挡住了裴怡看向端王的视线。 “他……” 她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因为她看到了那颗狼牙就在端王手边的地上。 “我们走吧,夜长梦多。” 望楼向她伸出了手,眼中满是希冀和欢喜。 她却并没有牵住他。只是扯住了他的衣袖,拉着他出了门。 她很感激他的陪伴,也很期待这次彻底的逃亡。但是她也知道他期待的感情太浓太多,她还没有想好。 端王努力移动麻木的头颅,想要追望一眼她的背影。 但他最后看到的,是将院门关闭的望楼。 他一定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望楼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 “她是我的了。” 叁日后,蒙山谷底。 “嘶……” 魏怀恩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但什么都看不清。头疼欲裂,她才要抬手确认伤势,又后知后觉发现右手手腕脱了臼。 身上各处也都是肿胀的疼痛。 这是哪里来着? 她和萧齐摔下了山崖,根据她闻到的草木泥土香,看来是前几日的大雨让山谷谷底土壤湿润,救了她和萧齐一命…… 萧齐呢? 她用还算灵活的左手在身边摸索着,先是摸到碎裂的马车车壁,又摸到一块大石。这块石头撞碎了马车,把她和萧齐摔在两旁。 艰难绕过大石之后,她终于触碰到了他的肩膀。 一摸,还有气。 “萧齐?醒醒,快醒醒。” 不知道他伤到哪里,她就不敢乱碰他的身体,只能轻轻拍打他的脸颊,趴在他耳边小声唤他醒来。 “怀恩?” 他不多时便有了回应,黑暗并不影响他的视力,所以他清清楚楚看见她喜极而泣的眼睛。 “你醒了!萧齐你伤到哪里了?还能起来吗?” “咳咳……” 他慢慢撑着地坐起身来,慢慢活动了身上各处,除了左脚脚腕在蹬开石头时狠狠崴到,他比魏怀恩的情况好多了。 帮魏怀恩把手腕脱臼接上之后,他又确认了一遍她的伤势。 “肋骨断了一根,膝盖已经肿起来了,但好在没伤到骨头……这里痛吗?” 他修长的手指穿插进她的发丝,一点点确认她磕在了哪里。 “幸好,你晚上没有用簪子用凤钗……” 萧齐小心地把魏怀恩揽在怀里,让她依靠在他身前帮她把肿起的淤血慢慢散开,好不侥幸她只用了一根发带束发。 “是啊,也幸好我没有因为言官弹劾,就把马车里你布置的那些软垫锦团拆出去,要不然我们……” 他没让她把话说完,就托着她的后脑吻上了她的唇瓣。 劫后余生,大难不死,他们还活着,他怎能不庆幸,怎能不感激。 “没有要不然,怀恩。” 他拽过来散落的锦被把她和他一起裹住,夜间寒凉,他们得先熬过这一夜。 “你本就不该和我一起跳下来,明白吗?” 想起那时的情景,他话中尽是心有余悸的责怪。 “你怎么能这么不在乎自己?你明明已经安全了,十方他们很快就会过来保护你,为什么还要跳下来?” 他后怕地想要抱紧她,却又顾忌着她的伤处,只能紧握住她的左手,一点一点帮她按揉着撞到的淤青。 魏怀恩没有说话。 她应该因为这件事与他争辩,告诉他,他的责怪和火气根本不对。 她怎么可能看着他一个人坠下山崖,怎么可能眼看着他陷入险境而无动于衷? 但是,她沉默着,接下了他的责怪,接下了他的不赞同。 “抱歉。” 她突然的服软让萧齐都愣了一下。他刚刚意识到自己对她的话有些重,正想要找补,她却对他道了歉? “不,不要道歉。怀恩,我不是在怪你,我只是太怕了,我只怕你会和我…… 算了,不说了。十方他们大概很快就能找到我们,等到天亮,我就带你往山上走。” 她静静靠在他怀里,一反常态地只是倾听。 “睡一觉吧,怀恩,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 魏怀恩抬手摸了摸萧齐的侧脸,转头轻吻了一下他光洁的下巴。 抱歉,萧齐。 不是为了随你跳下来,是为了你本不该遭遇这一切。 只有陪你一起,才能稍稍减轻我的罪孽。 章七十八识得东风面 谷底有风声,有虫鸣,有隐隐约约的兽吼,但萧齐一宿未睡,都没能听见一星半点的搜寻喊声。 这太奇怪了,他不相信训练有素的护卫们应付不了那些北翟人,而且十方身上还有求援筒,即使到了无力为继的时候,也能放烟花求援。 好在天色已变灰蓝,他已经能辨认出上山的路。只是他崴了脚,魏怀恩又一身伤,怕是要让她受些苦了。 “萧齐。” 他忽然听见她的声音,清醒而平静,不似刚刚醒来。 “我在,怎么,你没睡吗?” 萧齐松了松僵麻的筋骨,在石头上靠了一夜,他的脊背都发出了骨响声。 魏怀恩确实没有睡,在黑夜中听着他的心跳能够让她慢慢理清很多事情,她觉得可以对他开口了。 “其实我昨日就已经知道了北翟人的埋伏,而且我还知道,在明州的厉空将麾下的玄羽卫带来了蒙山山口,和十方一同绞杀北翟人之后,就把十方他们押走了。” “什么?” 萧齐半跪在魏怀恩身旁,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你早知道北翟人有埋伏,为什么还要如他们的意?还有厉空,他又是为什么这样做……难道是端王和北翟?” “没错。” 魏怀恩点点头,抬手借着微弱天光把萧齐散乱的碎发理了理,他的脸颊有些凉,所以她双手都捧在他的脸上帮他暖着。 “你还记得我们在明州的时候,你遭遇的那场截杀吗? 父皇要剪除我最忠心的党羽,留下那些暗地里听命于他的人。我算幸运,拿孟可舒做要挟,从厉空口中提前得知了你的险境,算是救下了你。 但是父皇会这样对我,也会这样对端王。我一直想不透端王在北境失去的是什么,如果只是他的威信,根本用不着让他走这一遭。” 不知道为什么,魏怀恩看着萧齐的目光中满是忧伤与眷恋,他看不明白,所以没来由的心慌。 她的拇指按在他的唇瓣上细细描摹,没给他任何接话的机会。 “昨日上官鹿鸣传来的暗信里,除了催我归京,还有一张端王妃与内侍望楼传给我的密信。 你大概还记得望楼那个人吧,他是父皇在端王府的暗桩。父皇推动着端王与北翟人勾结,还通过望楼让端王妃因此与端王断情决意。 这便是我那父皇从端王身边剪除的羽翼。端王已在死局之中,而端王妃救了我,我便要承恩,以后立储即位,都要善待魏安星。 萧齐,这次回京,便是我的最后一仗了。” 萧齐轻轻拢住她的手腕,皱着眉不解地问:“可是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早点同我说?为什么还要踩进这个陷阱?万一呢?” “抱歉。” 她前倾贴在他的胸前,不敢看他的眼睛。 “因为我必须顺着这盘棋路走下去。若是我不来,就抓不到端王勾结北翟的把柄,就牵扯不出厉空和明州的势力为端王所驱的证据。 十方,上官鹿鸣,望楼,还有更多效忠于父皇的人,我甚至不敢把水镜她们一起带上,我只怕她们之中也会有人背叛我。 可是若是我告诉你这一切,你绝不会允许我犯险,但错过了这一次,我父皇就再也不可能留下你了。” “但你明明……”萧齐轻拍着她的背,仍是不解。她大可以把这些告诉他,再怎么说,他都能想尽办法让她平安。 “你还不明白吗!” 魏怀恩忽然抬头对他吼道。 “我就是这样一个为了储君之位什么都能豁出去的人,我不怕死,反正永远都会有人护着我,可你呢?我的计划里唯一的变数就是你!” 萧齐变了脸色。 “我以为我什么都已经安排好了,厉空很快就会出现一起剿灭北翟人,然后十方会在他向我下手之前用玄羽司金牌逼他弃暗投明。可是你非要来,你非要那样护着我! 我根本算不到失控的马车,我根本没想到会连累你坠崖! 萧齐,我害怕了,你要坠崖的时候我害怕了。我自己可以认下这个变数,死了也是我妄尊自大自尝恶果。 我当然知道若是告诉你能保险,可我当时想,若是连你都不知道我的计划,我父皇便不会再猜疑我的不顺之心。你在我身边,我根本没办法不把你也算计进这趟浑水。 父皇他太可怕了,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算到了。我好不容易领先这一步,所以我不能让你知道今晚的任何异动。 可是在你把我推出马车的时候我才明白我有多自私,你会受伤,你会死的,你会为了保护故意隐瞒这一切的我而死在这个晚上! 萧齐,我害怕,这次我真的害怕了。 我……我怕我护不住你啊。” 魏怀恩后怕地全身颤抖,眼泪止不住地涌出,肋下越来越疼,她完全无法再挺直脊背,只能倚靠在石头上。 萧齐猛然听到了这番话,才发现原来他在魏怀恩心底不过是一个更加好用的棋子。他以为,他以为他们已经是再亲密不过的关系,却原来在权谋者眼中,万事万物万人皆为价码。 “可是……你不是说过,爱我的吗?” 他的心空了,几乎听不清自己漂浮无依的声音。 “我是很爱你啊,萧齐。所以我才会后怕,所以我才这样后悔……” 魏怀恩忍着疼想要触碰他垂落在地上的手,却头一次被他躲了开。 “但你还是利用我了……对吗?” 他的质问让她无法回答。 “可是十方没有来救你,是不是你猜错了?是不是你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受不了她眼中的歉意,绞尽脑汁寻找她话里的漏洞,拼命想要证明她不是那样的人。 “你看。” 她指向他背后的山壁,他回过头向上看,已经有玄羽卫和护卫顺着他们滚落谷底的路径向下用绳索降落。 两方人马聚在一起,铁证如山,他还有什么话可替她狡辩。 萧齐阖目,深深吸了一口气。 魏怀恩咬着下唇努力碰到了他蜷起的手指。 “萧齐,你走吧。” “你说什么?” 他反握住她的双手,也不管她昨晚脱臼的伤处已经肿起,眼中燃起了堪称怨毒的恨意。 “你要我走?魏怀恩,你从前和我说的话全都是假的吗?” “不是,我从来都没有骗过你,你先放开我,好疼。” 他闻言松开她的右手,可还是扯着她的左手不放。 “你怎么还不明白呢?” 她被他眼中的情绪刺痛,哀声求他冷静。 “萧齐,就是因为我太在乎你,所以你才不能再留在我身边。所有向我砍来的刀剑我自然有办法去避开,可你只会傻愣愣护在我身前,我护不住你啊。 萧齐,你走吧。不要再跟着我了。 等我大业得成,等我这边都好好的,等到谁都不敢再算计我的时候,我就接你回来,好不好?我保证,很快的,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如果连出自虎卫营的十方都能暗中遵从帝王的命令,那么魏怀恩身边谁都不可信。 她只能把唯一相信的萧齐送走,只有他平安,她才能安心。 身边有了变数,心肠就会变软。但是成大事者怎么能够因为儿女情长拖沓脚步。 她魏怀恩,决不能允许自己变得这样踌躇。 哪怕萧齐会怨她恨她,但只要他能远离这污糟烂透的一切,等到她把身边的隐患全都清理干净,等到再也没有人会用她的心软作为掣肘,她就能把他彻底护在自己身旁。 这样不好吗?为什么萧齐要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她明明是在为他着想的啊? “我不会走的。” 她没想到她已经这样坦白了自己的阴谋诡计,他还是这么倔。 都到了什么时候了?都已经到了最后与端王短兵相接,图穷匕见的时候,他还以为留下就是爱她吗? 谁都不能阻止她的脚步,他凭什么这样自以为是? “我说的话你全都听不懂了吗!你本可以不过这样的生活的!你想要的爱我给你了,你想要的所有东西我都给你了,为什么你却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上面的人已经到了半山腰,他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以为你留下就能帮我吗?我随你一起跳下来已经是又一次犯了大忌,这已经是我第叁次为你破例,难道你以为我父皇还能容你第叁回吗? 萧齐,不要倔了,听话好吗?” 击杀严维光是一次,明州截杀是一次,她已经求过两次他的活命,这次虽然是她豁了出去,可谁知道会不会有人看见她随他跳崖?这账到最后只会算在他头上。 他撑着石头站起身来,魏怀恩意识到了什么,扑过去拽住他的衣角想要阻止他。 可是他心意已决,冲着山崖上大喊:“十方统领,殿下在这!” 上面马上传来十方中气十足的喊话:“好,我们马上就到!” 魏怀恩面如死灰,软倒在了地上。 完了。她的自私和阴谋全都落空了。她什么都想要,可是却控制不了他的心。 萧齐半跪在地上把她扶了起来,怨毒散去,只剩冷漠。 “魏怀恩,从今天开始,我要做的任何事情,都与你无关。” ———————————— 魏怀恩一直以来的定位就是野心家,只不过是因为和萧齐谈恋爱才能让他看到真正的那一面。 但是对于野心家来说,爱到底占多少,肯定是视情况而定的。 比如之前萧齐半死不活的时候,这时候魏怀恩愿意去和永和帝争辩,因为她不能没有萧齐。 在皇陵祭拜的时候,她也愿意在自己最珍视的亲人们面前隆重介绍萧齐。 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只要顺着永和帝铺好的路走下去,储位就是板上钉钉,她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永和帝的认可,那么冒一冒风险是完全可以的。 但是没想到会惊马坠崖,萧齐或者是她的底线,所以她会跟着一起跳。 但是安全了之后,她又只会担心下次再出现这样的情况,自己会因为萧齐而有了软肋。 所以嘛,爱是肯定的,她已经尽量给萧齐更多了,但是当参照物的她的野心的时候,就emmmmmm 这章算是萧齐彻底支棱起来了,别忘了我的文案里还有他权倾朝野的戏份。 萧齐若是有野心,也只是因为对魏怀恩的某种占有欲。 脑回路是这样:如果魏怀恩爱权力,那萧齐就成为国家机器的一部分好了,她离不开他,撇不下他,对于她这种野心家来说,这种关系或许比爱来爱去还要牢固。 另外,这部名字叫做《拜朱颜》,算是某种对女性地位的思考,事业批们绝无可能为了爱情放弃自己的目标的。魏怀恩就不说了,裴怡和孟可舒也都是我很喜欢的角色。 厉空和望楼仍在猜拳决定谁会be 章七十九寒枝不肯栖 裴怡站在山顶,远远看见魏怀恩已经被玄羽卫救起,抬进了马车下山之后,才收回了目光。 “你满意了?” 望楼站在她身后半步,出声问她。 “算是谢她之前救过星儿一次吧。我总不能看着她被北翟人害了。” 裴怡意有所指地答道。 望楼默了默,上前把她身上的披风紧了紧,转到她身前。 “北翟人已经尽数伏诛,证据也已经交给了嘉柔殿下,怡……你还在看什么呢?” 离开王府之后,他与裴怡之间的那层相依为命的信任不知不觉淡了很多,以至于他不敢再喊她怡儿,因为他们之间远不到那样的无间。 “当然是看看这蒙山山顶的好风景啊。” 裴怡席地而坐,望着东方壮丽的日出,拉了拉他的袍角。 “你不坐吗?” 日出有什么好看的呢?望楼心里嘀咕了一句,但顺从地坐在她身边,偷偷觑着她的侧脸。 “望楼,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吗?” 金轮跃出山间,缓缓向天空爬升,将夜间最后残留的一点寒意驱散。 她转过头来,明丽的双眸似乎能把他所有的阴谋都看穿。 “你都知道什么了?” 他自以为聪明地把问题抛回给她,实则手心已经出了冷汗。 纵然他以为自己的所有算计都天衣无缝,谁都找不出破绽,更不可能被裴怡发现他是造成这一切的推手,但他还是在她澄澈的眼神中心虚。 “你紧张什么?” 裴怡用肘部撞了撞他,半点都没有在王府中的举止合度,处处端方。 “那我就只说了吧。望楼,你是怎么同怀恩谈的条件?” 她确然想把北翟人欲要行刺的消息传递给魏怀恩,但她哪怕还是那个端王妃,也半点法子都无,更没办法保证魏怀恩一定会相信她的说辞。 不过望楼却再叁向她保证,他有办法能让魏怀恩相信。 他的确做到了,但代价呢?他身上的谜团这么多,虽然她相信他不会害她,但是她不想再做一个耳聋眼瞎的人了。 望楼悄悄松了口气,却又故作为难地搓了搓手。 “你真的要听吗?” “我不能听吗?快说吧,不要什么事都瞒着我,我们既然一起逃出来了,就算是盟友了。” “其实,我曾经是今上的棋子。” 他把自己的所作所为换了一种动机。从一心只为打破裴怡和端王之间的信任,到因为不忍看她被端王拉入泥潭而出手。 “端王的所作所为今上全都知晓,无论是他利用小郡王设局拉拢嘉柔殿下,还是与北翟人勾结,今上只是在等他露出野心的那刻,好把他的所有底牌一网打尽。 我同嘉柔殿下之间的误会不算什么,因为今上原本的命令是,让我帮你得到嘉柔殿下的庇护。这样今后端王论罪,你们母子都不会被牵扯进去。” 裴怡闭了闭眼,望楼的身份她已经有了模糊猜测,算不得意外。但听到今上对端王已经有了秋后算账的杀心之时,还是一声叹息。 望楼凑近了些,继续说着:“但是我实在不想看你被端王关在小院里受折磨,所以带你逃了出来。按理说我们应该投奔嘉柔殿下,可是……” 他将右手覆在裴怡的手背,轻轻拍着,给她一点安慰。 “可是嘉柔殿下为了今后,也只会把你看管起来,说不准还会推你出去指证端王。我已经做了半生棋子,不想看你也身不由己。 所以我把证据给了嘉柔殿下,换了你我的自由,只是从此之后……” 他的话戛然而止,像是接下来的话都没有必要同她说清一样。 “但你违抗了今上的意思。” 她顺着他的话,自以为听懂了他的意思。 “从此之后,你就没有回头路了?” “怎么,你在担心我吗?” 他暗喜自己的说辞没有被她发现任何漏洞。 他不会告诉她,魏怀恩根本没有圈禁裴怡的想法,很慷慨地给了他们两人自由。 裴怡沉默了,目光落在他们交迭的双手上。 他的手和端王的很不一样,他的手指很修长,仿佛比端王更像一个养尊处优的王孙贵胄。 他没有催她回答,像极有耐心的毒蛇一样,拟态成一根无害的树枝,等待盘旋的飞鸟择枝而栖。 “你一心为我,我怎么能不担心你的处境呢?” 她再给自己的情绪找着冠冕堂皇的理由,却不是他想听到的那一个。 他靠过来,在她瑟缩的时候低头抵住了她的额头。 “我不是单单为了你,怡儿,我有私心。” 这样的距离只会让裴怡心慌意乱,却能让他游刃有余。 “我喜欢你,所以我才会一直帮你,帮星儿。难道你看不出我对你的心意吗?” 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 她颤了颤,没有抽离。 “但是……” 她下意识想要反驳,但他的气息垂在她抖动的睫羽上,制止了她没想好的话。 他亲吻了她的额间。 “抱歉。” 他忽然退开些许,但还是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 “是我僭越了,我知道我的身份不配对您怀着这种心思。您放心,我只会把您当主子,绝不会再冒犯您了。” 有些冒险,但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让游移不定的她上钩。 他不想慢慢培养她的感情,他只知道什么叫趁热打铁。 就像破壳的雏鸟只会跟随第一眼见到的人一样,他既然把她带出了王府,她就必须马上认清自己的心意。 喜欢谁不是喜欢,为什么不能看看他? 他演出来的不知所措和黯然神伤很好地骗过了裴怡。 “我不是嫌弃你的身份,望楼,你别道歉。” 战场上下来的人能有一条命已经算是不错,她从未觉得内侍们的残疾就是低人一等。 她看不得他这副样子。 上钩了。 望楼立刻再度凑近她,几乎快贴上她了。 “您真的如此想?您真的不会嫌弃我是这样的身份吗?” 他的戏太好,甚至眼角挂着恰到好处的一滴泪珠。 她情不自禁地抬起另一只手帮他拭泪,而他又握着她的手留在自己脸上。 “那你喜欢我吗,怡儿?” 这样近的距离,这样一个眼中只有她的望楼,她好像中了什么迷障,任由他的气息一点点逼近,一点点拉她沉沦。 她的右手掌心下是他的心跳,她觉得自己的心跳似乎也是一样的慌乱紧张。 她喜欢他吗? 好像是的? 至少她不抗拒他的接近。 所以她闭上了眼睛。 呼吸交缠,他的唇瓣吻住了她的。 很软,很软。 所以在他细细描摹她的唇形的时候,她主动了一些。 呼吸开始杂乱,他不知道要如何是好,反而还需要她来引导。 但她没有发现,他已经将她抱进了怀中,以身为饵,捕获了她的整颗心。 “我喜欢你,真的,我好喜欢你……” 他抱着她,贴在她耳边像一个尝到一点甜头就被冲昏了头脑一样的傻子一样,想要把所有的情话放在一天说完,生怕她不知道他有多喜欢她。 她趴在他颈窝,深深嗅了一口他身上的气息。 自由,原来这才是自由。 她再也不需要去讨好谁,更不需要去揣测谁。 她只需要由自己的心。 蒙山书院。 此书院汇集天下英才,为文坛崇为圣地。 历任山长皆是清流文人典范,虽不在官场,却也声名远播,一呼百应。 “阮山长,叨扰了。” 魏怀恩撩起车帘,在蒙山书院后山的小径上与等候在此的阮雁打了个招呼。 “嘉柔殿下。” 阮雁点点头,算是见了礼。 “叨扰不敢当,只是书院局促,容不下殿下这些扈从。” 魏怀恩唤来了十方:“十方,你和厉司君就送到这里吧,本宫只和萧齐进山便可,若有要事,阮山长会通知你们的。” 十方不赞同地打量了一眼负手而立的阮雁,劝道:“殿下伤重,萧副使也有伤,若是有什么闪失,在下如何向将军交待?” “放心,蒙山书院人才济济,想必本宫这点小伤不在话下。” 魏怀恩故意提高了声量,让阮雁也听得清清楚楚。 “是,这位统领不必担心,某一定会让嘉柔殿下伤愈如初。” 阮雁接上这句,也不再看魏怀恩这边如何安排,转身走进了山门。 “去吧,本宫遇刺的消息按下,只说本宫在蒙山书院逗留了几日,想必父皇不会见怪。” 魏怀恩说完,直接放下了车帘。 十方还要说什么,萧齐就慢悠悠骑着马从队尾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殿下这边一切有我。” 然后凑近他低声说:“若你真是为了将军府着想,就应该知道,只有效忠殿下,才能真正保住将军府一世安稳,别投错了主子,明白吗?” 十方惊愕地看着萧齐,但萧齐已经坐在了魏怀恩车架前,让车夫下了车。 “你……” 十方催动马匹,想要让萧齐把话说清楚,但萧齐竖起食指抵在唇前。 “嘘,好好想想我的话,别急着给你那主子效忠。明日来此处见我,我们再谈不迟。现在,别再耽搁殿下了。” 章八十怀汝之恩 阮雁缓步行在前面,将魏怀恩的车架引进了山麓下一间小院中。 小院中别有玄机,有一条小径通往一处依山傍水的半山亭,可俯瞰蒙山书院全貌。 萧齐单腿跳下车来,将这不大的院子扫视一圈,白墙灰瓦,庭中还有两缸锦鲤,还算精致, 只是他觉得那个亭子是阮雁有意为之,好让他们两人清清楚楚看到书院中人动向。 看来曾经京中关于阮雁与魏怀恩的传言不是空穴来风,他们之间早已熟识了。 果然,魏怀恩轻敲车壁唤来了阮雁。 “阮山长,今年新科授官的事就要拜托你同吏部通气了,我这次有些狼狈,让你见笑了。” 阮雁颔首而笑:“想不到殿下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倒真稀奇。不过殿下既然到了此处,就只管安心养伤便是。可还有某能效劳的?” “当然,我身上的伤不方便,劳驾山长把我抱进屋子了。” 听她这话,本来背对车架的萧齐的目光骤然凌厉地射向阮雁,阮雁似乎也没想到魏怀恩会提这种要求,古怪地看了看魏怀恩伸过来的手。 “殿下,你不是带了萧副使吗?怎么不……” “他脚伤了,你没看出来?” 魏怀恩看也不看萧齐越发恼怒的眼神,反正从谷底获救到现在,他就故意躲着她不和她说话,她才不惯着他这臭脾气。 阮雁挑了一挑眉梢,但还是没说什么,打横抱起魏怀恩绕过萧齐进了屋子。萧齐咬咬牙,别过头去不看他们,也不进屋,就扶着车辕等阮雁出来。 倒是魏怀恩回头看了他一眼,却正好和他的目光错过。 “殿下,医女就在隔壁,我去喊她们过来帮你看伤。” 蒙山书院之中已经有不少女学生,自从阮雁担任山长之后风气更是自由。只不过能让魏怀恩信任阮雁的不是他抽身局外的立场,而是蒙山书院掌握的话语权。 一届两届的学生并不足以扭转政坛风向,更无法将永和帝仰赖倚重的各个世家击溃,她要扶持寒门做自己的势力,要开女学以备将来女帝登基,她必须得到阮雁的支持。 原本拉拢阮雁的计划还要从长计议,但既然这次赶到这里,不如快刀斩乱麻。 “好,多谢你。待我好些,我们再手谈几局吧。” 她意有所指地与阮雁对视一眼。 “只是几年前在京中,殿下已经输了一局,或许这次还是一样。” 阮雁抚了抚水青衣袍,便退了出去。 路过萧齐,阮雁点点头算是致意,就毫不留恋地出门,只把等待多时的医女们派了进来。 今日不是休沐,书院中还有几位先生等他过去议事。阮雁脚步匆匆,一路下山而去。 医女们不知道萧齐的身份,停在庭院中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萧齐神色不耐地挥挥手:“嘉柔殿下在屋中,快去为殿下诊治。” “走,我们快进去看看殿下。” 几个小医女跟在一位年长的医女身后,毫不掩饰心中的欣喜。 她们能够进入蒙山书院,能够学习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医术,全都是因为这位同为女子的嘉柔殿下。得知嘉柔殿下要在书院里养伤的时候,马上就跟着老师一起过来想要一睹真容了。 进门前,引领她们的方如镜停下脚步瞥了她们一眼,她们马上噤声,不敢和老师对视。 方如镜这才抬脚进去,同魏怀恩见礼之后,坐到魏怀恩床边小凳上先摸了脉,又在小医女关门之后查看了魏怀恩身上的伤势,一直蹙着的眉头总算松懈了些。 “殿下身上淤伤虽多,但好在只有肋下断了两根骨头,脏腑也无碍,不过还是要饮几日的汤药镇痛温养,还要绑布带捆住胸腹直到断骨愈合,期间尽量不要下床了。” 魏怀恩追问道:“大概多久可以复原呢?” “痊愈需要一月左右,不过只要过了前七日,殿下就可以坐马车回京了,之后只要注意静养即可。” 方如镜一边为魏怀恩绑缚布带,一边答道。 “但这七日,殿下决不可大意,我这几个学生都是蒙了殿下的恩才进到蒙山书院学习,是可信之人,不如把她们留在殿下身边时时照顾?” 魏怀恩看了看那几个年岁尚小的小医女,虽然一眼就能看出她们都是心思纯净之人,但还是拒绝了:“不必了,本宫会遵照方医女的安排注意休养的。” “殿下,留下我们吧,要是没有您的旨意,我们连进书院的资格都没有。我们一直不知道要怎么报答您,就让我们在这帮您煎药煮茶吧。” 小医女们跪了一地。 魏怀恩还不待说什么,萧齐终于推了门一瘸一拐地进来,冷声驱散了她们。 “没听到殿下说不必了吗?你们蒙山书院的人就这般没规矩吗?” 小医女们瑟瑟地站了起来,但还是祈求地看着魏怀恩。好在方如镜写好了方子放在床边小案上,起身带着小医女们告退。 “既然殿下喜静,我们就不多打扰了。汤药和膳食我们会按时送来,殿下也可派人去查验这方子是否要用。草民告退。” “多谢。”魏怀恩对着依依不舍的一个小医女挤了挤眼睛,心情很好地送走了她们。 医女们走后,萧齐关上了屋门,拉开椅子坐在中央的餐桌边,一手拄着桌子,一手点在膝盖上,把崴了的那条腿搭在了另一张椅子上。 魏怀恩等了一会,见他还是那副被谁欠了债的样,深呼吸了几口气之后,望着帐顶首先开口。 “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急着赶她们走做什么,你的脚就不管了吗?” 萧齐不说话,提起茶壶想倒杯茶,但阮雁没想到这一茬,壶里连冷水都没有。 他只能把茶壶放回去,心烦意乱地扣着桌子。 就是不说话。 “你就打算一直不同我说话了是吗?” 魏怀恩的声音大了些,也侧过头去盯着他。 “好,萧齐你好得很。早知如此,我还干嘛要怕你出事把你也带进来,你能耐大了,怎么不去和十方他们打一架啊?” “谁要你为我做主了?魏怀恩,我同你说过我要做什么你管不着。你以为我想进来看你和阮雁眉来眼去吗?” 萧齐也转头抬高了音量,呛得魏怀恩差点就要坐起来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萧齐知道这股邪火不占理,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你别装哑巴!把话说清楚!我伤成这样下不了地是因为谁啊?你以为我拉拢阮雁是为了我自己吗?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不要我管你,那你自己走啊?” 魏怀恩一个枕头扔过去,但自己肋下一阵抽痛,痛呼了一声。 萧齐攥紧了拳头,几乎就要抬步过去了,但还是死死坐在椅子上,听见魏怀恩呼吸松缓下来,才低声开口。 “我已经拖住了十方,我们遇刺的事暂时不会传到今上耳朵里。你不用赶我走,现在没有人敢动我。但是你所有事都瞒着我,什么都不和我说,我……” 他弯腰捡起砸在他身上又掉在地上的枕头放在伤腿下面垫着,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我会伤心的,怀恩。你不知道我一直都有多怕被你厌弃。从我知道你的小名是呦呦的时候,我就怕上官鹿鸣会让你上心。阮雁他……我知道全京城的人都夸过你们般配。 就连江鸿表哥,我也查过,宁夫人也不是没有动过给你们下定的念头。还有不渡那个妖僧,我总是会想若是我没有来得及赶到,会发生什么事。” 他苦笑了一声。魏怀恩看着他的侧脸,没有打断他。 “这些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知道是我杞人忧天,是我患得患失,所以我也从来没有问过你这些。但是这一次,你居然要把我从你身边赶走,凭什么,魏怀恩,我只问你凭什么? 你说喜欢我,你说爱我,我都信了,我以为我们之间什么秘密都不会再有了。可是比起你的大位,我好像什么都不是,对吗?” “……不是这样的,萧齐。” 魏怀恩下意识反驳,但萧齐投过来的目光仿佛把她所有的伪装都看穿,明镜一样把她的野心与取舍照得清清楚楚。 “这话你自己都不信,就别骗我了。” 话随时这样说,但萧齐撑起身来,单脚跳了几步,不甚端方地坐到了她床边。 “萧齐……” 她知道这次是她伤了他的心,只能尽力去弥补。她抬起完好的左手抚上他的后颈,把他向自己压。 萧齐两手撑在她身侧,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可你为什么不信我也能帮你呢?怀恩,别把我撇开,别这样对我。难道你忘了你是如何注意到我的了吗?难道你从来都只是因为施舍才会爱我吗?” “那你要做什么呢?为什么十方愿意帮我们隐瞒呢?” 她想知道他背后用了什么手段。 “我说了,这是我的秘密。如果你不愿意把你的计划告诉我,那我也可以背着你行事,这样才公平。” “可……唔……” 萧齐没再给魏怀恩说话的机会,扣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松开齿关承受他的吻。 ———————— 萧齐:我生气了,我吃醋了,我伤心了 怀恩:救命他怎么判若两人了! 章八十一鸟尽弓藏 魏怀恩的唇瓣都被他的咬出了血色,他在用这种方式惩罚她的疏离和忽略。 啊,惩罚。 他在心里咀嚼这两个字,好像当年被她随意瞥来一点不满的目光就会下跪请罪的萧齐是前生旧梦。 此身寸寸骨节都被她重塑,他却永远都不会满足。 予我骨骼,予我枷锁。予我欢愉,予我悲苦。 他再也不可能退后了。 呼吸被他夺走,她拼命用双手推他,但全都被他攥在手里,毫无招架之力。 直到她鼻音重重,嘤呜着求饶。 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舌尖,安抚着轻吻她的脸颊。 “你是谁……你不是萧齐,你怎么能对我这样坏?” 魏怀恩哑着声线想要把手抽回来,可他仿佛浑然不觉她的拒绝和委屈,复又把她唇瓣上被他咬出的伤口舔舐干净。 他们从来都没有生过这样长的气。魏怀恩完全不能接受从来都百依百顺的萧齐居然敢这样无法无天,直接把头扭到一边不再睬他。 “怀恩,其实我也想知道,你到底爱的是哪个萧齐。” 他侧躺在她身边,把她环在自己身前,用微凉的鼻尖蹭着她的侧颈在她颈窝吹气。 这问的是什么话呢?魏怀恩不想回答他,闭上眼睛准备补眠。 一夜折腾下来,还要撑着精神和阮雁打机锋,她随时都可以入睡。 “如果你没有给我这样多的爱意,没有让我不再自轻自贱,不再谨小慎微,你我又如何会有今日?” 他拉过被子把她盖住,放低了声线,像是只说给自己听。 “明明是你把我变成今日的模样的,明明是你说爱我,才让我活得像人一样。 可是你又不喜欢了。 难道你只喜欢我那副奴才样吗,魏怀恩?” 他吮了一下她的耳垂,在她沉入睡梦之前说出最后一句话: “可我一直是我,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变过。” 魏怀恩睡熟了,萧齐蹑手蹑脚下了床,走到庭院之中,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小巧精致的骨笛,冲着天空吹响。 不多时,一只金雕俯冲而下落在他的肩膀上。 萧齐从金雕腿上的信筒中取出玄羽司用蜡封好的密函,展开读过内容之后就扔到了水中化成了纸浆。 他的人也发现了端王府与北翟人勾结的蛛丝马迹,可惜晚了一步。 好在他比起魏怀恩胜在能够信任麾下之人,他写了另一封密函,放走了金雕。 萧齐用井水洗了把脸,又从马车上拿下包袱去换了身外袍,然后便坐在桌边推演起了身边漏洞。 十方好猜,这个人除了将军府外别无牵挂,更无把柄,所以萧齐很确定他是为了保护将军府的利益才暗暗效忠今上。 但昨晚事发突然,即使十方不曾看见魏怀恩坠崖,也绝无可能拖到天亮才来救援。 十方可以出卖魏怀恩,也可以让她涉险,但绝不可能看着魏怀恩出事,毕竟魏怀恩也是江玦的外甥女。 所以能阻碍救援的,就只有一个人。 厉空。 只有魏怀恩出事,端王才会兑现许给厉空的好处。凭魏怀仁那个饭桶,只能许诺登基之后为孟家翻案。 所以厉空一定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十方魏怀恩坠崖,而是想尽办法拖延时间,盼着魏怀恩因为伤势过重等不到救援而死。 萧齐舔了舔牙尖,很想杀人。 既然厉空敢动杀心,那就没有什么旧情可念了。还有十方,吃里扒外,不管是效忠皇帝,还是因为将军府而枉顾魏怀恩的安危,在他眼里都已经如死人一般。 他和魏怀恩不一样。 魏怀恩确实杀伐果决,也的确手段狠辣。但她总有底线,那是怀德太子和于太傅等诸位良善君子一点点教导出的尊法守常,端直有道。 她永远都不会为了一己之私,或是一时之快,就轻易判定别人的生死。 哪怕是一而再再而叁算计她的端王,哪怕是毒杀魏怀德的严维光,她再恨再怨,哪怕很确定罪魁祸首就是这两人,在有证据之前也绝不下死手。 甚至祸首严维光伏诛之后,纵然她不忿皇帝对端王的轻轻放下,也忍下了这些怨怒。 对待生死政敌尚且如此,又何况这些身不由己的小虾米。 魏怀恩没动过杀心,只是想要查出真相不受永和帝掣肘,真真正正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但他可没有那么仁善。 十方要死,厉空要死,至于上官鹿鸣,看在他也算是预警过魏怀恩的份上,暂且留他一命。 还有一个人,他也在心底里把此人打了个叉。 当今圣上,永和帝。 萧齐并不觉得自己这个念头乃是天下之大不韪,他只想着怎样才能彻底把魏怀恩身边的危险全部清除干净。 就算此次回京之后顺利登上储位又如何,有皇帝一口气在,她这个储君还不是要仰人鼻息,受人控制。 他又不是没有见过怀德太子还在时的东宫,奴才之间能看出最赤裸的等级。 东宫的奴才甚至比不上得宠的娘娘们身边的人有底气,一旦太子遭了训斥,整个东宫都要夹着尾巴做人。 所以为什么不能一步到位呢?他原本就是无根无凭的人,什么天地君亲师在他这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不曾得到庇佑,也就没什么敬畏可谈。 魏怀恩大概不会想到要一劳永逸解决掉皇座上的那个人,没关系,让他来。 所有见不得人的污糟,所有法外收割的人命,凡是能助她行在光明之中步步登峰的,他都愿意在暗夜中替她脏手。 杀父弑君,党同伐异若是有报应,就都应在他身上好了。 此身骨血皆承她恩德才得以新生,若能换得她一生坦途,哪怕即刻有天雷应誓,他也心甘情愿。 蒙山书院中书声琅琅,山上的小院也能听到学子们的诵经读典声。 推演着连环局的萧齐伸了个懒腰,望着云朵眯着眼出了神。 “阿齐,我们不要扰爹爹,走,娘带你去花园玩……” 他对净身前的记忆并不深刻,或许因为那几日噩梦般的经历,他故意把曾经抛之脑后。 今日或许太疲惫,也或许这环境太熟悉,让他那些以为遗忘的画面开闸般涌了出来。 没记错的话,他的父亲是因言获罪的? 或许他们家的反骨代代相传吧,父亲被斩,母亲追随而去,他充入掖庭,成了内侍。 不对,不对。 他忽然回想起曾经翻阅过的卷宗,永和帝只在刚登基时因为得位不正而处置了一大批言官,之后许是担心身后名,许是杀服了敢妄议君王的人,便假作仁君,再也没有打压过言论。 除了十年前那次,也就是那桩把他父亲也牵连进去的“反诗案”。也是同一年,一向身体康健的先皇后忽然重病,不到两月就撒手人寰。 好像有什么线将本来不相干的事情连接在一起,他睁大眼睛在纸上写了叁行字。 皇后。 言官。 皇帝。 有什么呼之欲出,或许只有他因为怀着与当年永和帝一般的歹毒心肠,才窥见了先皇后死亡的真相一角。 “夫人,为夫枉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竟然到今日才看清那九重宫阙之上是个狼心狗肺,刻薄寡恩的天子。苏兄不过是题了一首诗,居然能被引到皇后一族心有不臣之上……” “阿齐?你怎么在这?回去睡觉,你爹爹醉了。” 已经无须再回忆了。 萧齐把写满了字的纸揉成一团,找了火石烧掉。 这些猜测还需验证,这些阴谋半点都不能泄露给魏怀恩。 他大概知道十方效忠今上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了,只等明日十方上山见分晓。 京城,上官府。 “我不管,你就算是把前门后门左门右门都派人盯着,我今天也要出去!” 上官鹿咏被守门的下人堵了回来,气冲冲地跑到上官鹿鸣的书房撒泼。 “随便你,我也告诉你,就算是把你绑起来,我今天也决不会让你出家门一步。” 上官鹿鸣眼都未抬,书案上全是大理寺的公文。 他年后便迁到了大理寺为官,总算是离开了华而不实的翰林院,很得大理寺卿陆重青眼。 “到底为什么!你为什么一直拦着我不让我和江鸿见面,你还是不是我哥哥!” 上官鹿咏看着偏西的日头急得在他书案前团团转,可是府中上下都得了上官鹿鸣的死命令,绝不给她空子让她出门。 “什么话!我是你亲哥哥,难道我会害你吗?” 上官鹿鸣终于放下笔站起来,神情不豫地盯着她。 “你是不会害我,可你要害嘉柔殿下,要害将军府!你不让我出府,不就是怕我再去给他们通风报信吗!” 上官鹿咏不躲不闪地直视着他,明亮的眼中似乎燃着一把火,照得上官鹿鸣恼羞成怒。 “你懂什么?你才见了江鸿几面就敢这般顶撞你哥哥?来人,把她带回去好好关上几天,没我的命令不许放她出来!” “你凭什么?” 上官鹿咏上前几步从他桌上的纸堆里抽出一张信函,拍在书案上质问他: “构陷江鸿与漠南勾结,这是他们要你做的事吗?上官鹿鸣,你到底还有几寸心肠不是黑的?” 章八十二攻守之势 “党争搏杀从来如此!你以为世上之人都像你看的那些杂书中一样非黑即白吗?这些年我不盼望你能替我分忧,你竟然还要帮着外人?人呢,滚进来,把小姐关回去!” 上官鹿鸣扯着上官鹿咏的袖子就要推她出去,可是两人性格同样暴烈,不吵出个结果誓不罢休。 拉扯之中上官鹿咏被他推倒在地,后脑狠撞在门框上。 下仆们手忙脚乱地把她搀起来,上官鹿鸣攥了攥拳头,终是没有上前。 “我要不认识你了,上官鹿鸣。” 她眸中蓄满了不知是疼痛还是伤心的眼泪,要掉不掉地模糊了她的视线。 “我以为我哥哥是一个正直为公的人,绝不会结党营私,更不会阴谋构陷铲除异己。 对,我确实不懂你们朝堂上的事情,可是我知道因缘果报,我知道人在做天在看! 你做的事情都会有报应的,你会有报应的!” 说罢,上官鹿咏推开下仆,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少爷,可要给小姐找个郎中看看伤?” 下仆试探着问背过身去的上官鹿鸣。 他从未见过两兄妹吵成这样,但少爷一贯疼爱亲妹,想必也不会真想让小姐难过? “不用管她,一点磕碰而已,她就那么娇贵了? 你再多带些人把她的院子守好了,除了送饭送水,所有人都不许和她说话。” 衣袖之下上官鹿鸣攥紧的拳头从未放开过,他紧紧闭上眼睛,只怕露出一点不忍,被院中的“眼睛”瞧见。 “可是小姐……”下仆真心惦记着上官鹿咏的伤处,还要再劝。 “够了!她既然已经不逊不悌,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再不给她点教训以后还得了?” 上官鹿鸣直接把人轰了出去,然后关了门重新坐回了书案后。 过了一会,他又悄悄站起来,走到上官鹿咏撞到的地方仔细看了看,确认没有血迹而且那处也只是一段并不尖锐的软木,才稍放下心。 不是他已经被官场染上污浊,是他要做的事必须掩人耳目,才能尽可能保全上官鹿咏,保全将军府和魏怀恩。 只有让上官鹿咏来痛痛快快闹上一场,才能让他顺理成章地推辞上峰陆重的结亲想法,而不被皇党怀疑他的投靠是不是假装。 可他也只能抢出这些时间,他比谁都期盼魏怀恩早日回京。 因为他发现的秘密,必须亲口告诉魏怀恩。 端王府。 望楼的毒针出自南疆皇室,只需要一针,即使是最身强力壮的力士都会人事不知昏睡整整一天,端王直到第二日午夜才终于转醒。 “谢天谢地,王爷总算醒过来了。” 守候在屋中的宫人立刻活动起来,医官也来到了端王榻前。 “王爷觉得如何?可还有头晕目眩,四肢酸麻之感?” “我这是在哪?” 端王脑海中一片混沌,慢慢按照医官的指引活动了手脚,才从浑身麻痹的感觉中解脱了出来。 “王妃呢?王妃在哪?” 他想起了最后发生的事情,直接拎起了近侍的衣领厉声质问。 “属下不知,属下不知啊!” 端王被发现昏倒在王妃院里的时候只是昏睡,其他的护卫全都因为身中两针停了呼吸,除了端王根本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毒针若是过量,睡梦中便会夺人性命。 冷静下来的端王听完了近侍的报告,又听府中医官解释了这麻药的厉害,一拳打在了床边。 “来人,贼人望楼掳走王妃,速速派人去追,重点追踪去蒙山和明州的路,一旦发现,望楼就地斩杀,千万要将王妃平安带回。 还有,此事必须保密,切不可泄露半点风声,明白吗?” “属下明白。” 侍卫统领领命而出。 “你们也都出去吧,本王无事了。” 端王低头以手抵额,似乎还受着那毒针影响,双眼无神地看着地面。 “许夫人那边想要求见王爷……” 近侍知道北翟的事。 “不见了,告诉她此事与计划无关,一切照常。” 北翟人穷凶极恶,若是知道裴怡了解了计划,定然会对她下死手。 这次刺杀成与不成,端王自衬都有后手,但他决不能让裴怡陷入危险之中。 “是。属下告退。” 房中死寂一片,端王倒回床上,抬手蒙住了眼睛。 他回想着,下令杀望楼之时,裴怡那宛如仇人相见的眼神。还有那阉狗趁着裴怡进屋,给护卫们补上了又一针,却要用匕首来亲手杀他。 若不是裴怡及时出来,他现在是生是死都未可知。 是他狂妄自大,是他冒进无知。先是识人不明,引狼入室,让那阉狗在裴怡身边小人得志。后是自以为是,行事过激,不顾裴怡的感受执意送走星儿,还把她关在院中。 所以现在报应不爽,他亲手断送了裴怡与他的夫妻情谊。 他悔恨莫及。 想想世事皆有定数,此消彼长,他步步为营试图扭转颓势的时候,没有考虑过裴怡会如何想,所以命运大盘上,他就已经没有与她命运相连的权力。 所以她会豁出命去护着望楼,而他只能算是用最后一点运气换得裴怡早早出来。 那么一点时间,裴怡又能带走什么呢? 因为对他失望,所以选择同望楼一起逃离这座囚笼。 也因为如此,她什么都不想带走,只想尽快离开。 这算不算是种因得果,他这条命,竟然是因为她的失望才留了下来。 可是她已经不在意他,他活不活着对她来说也并不重要。 但他已经知错,已经追悔万分,天涯海角,只要能让她回来,他是不是就还有重新再来的机会? 想到这里,端王一骨碌爬了起来,吩咐了人把许夫人那个院子死死围住,在折子里写清假意顺从北翟人实则是等待其露出马脚好一网打尽的计划,派人去夜呈宫中。 另外还有一封密函要送到厉空手中,希望能赶得及。 他相信裴怡一定已经想办法通知了魏怀恩,他相信她。 但他一定还有机会的。命运对他如此刻薄,身边的所有东西都留不住,难道连裴怡都不会再回头吗?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他不知道虽然自己的底气从何而来,却一厢情愿地幻想再见裴怡时亲口告诉她,他绝对没有和北翟人勾结,是望楼骗了她。 他兴奋地背着手在屋中走来走去,完全忘了刚刚的失意与绝望,自以为是地满心欢喜。 她一定会相信他的,他只要这一次机会,以后他再也不会骗她了。 谁都想和命运讨价还价,好像退让就能如愿以偿。 可是属于你的,谁都带不走。 不属于你的,怎么都留不住。 蒙山客栈。 十方自下山之后就没有出屋,厉空把后半夜刺杀之后才收到的密信捻在手里,敲了敲十方的门。 “你来做什么?” 十方并不待见这个先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把公主府护卫全都捆起来,后来又突然转了性子殷勤无比的油滑之人。 “怎么,这是不欢迎?怎么说我的品阶也比你高上半阶,公主府的人就这样没规矩?” 厉空自顾自坐下,靠进椅背把手中纸卷扔给了十方。 “你也别怪我昨晚不通人情,我只知道蒙山上有北翟人的踪迹,所以带了人去围剿,哪知道你们是什么人? 若是北翟人假借嘉柔殿下的名号诓了我逃走,我又如何担待得起? 喏,这是昨晚上端王殿下传给我的密信,我也是看了才知道你们真是嘉柔殿下的护卫,而且我不是也帮你们找到嘉柔殿下了吗?” 这话七分是真,厉空隐瞒了他亲眼看到魏怀恩坠崖的事,当时只假装根据车辙才判断出来。 十方看了看密信,验过了底下端王的私章,才稍稍收起了对厉空的敌意。 虽然品阶不同,但他在军中的威望让他并不看得起玄羽司中不靠军功爬上来的厉空。 “呵,这次是你走运,殿下虽然坠崖,但没有性命之虞,要不然凭你贻误时间这条罪名,放在我们西北军里,就该砍头。” 厉空吹了吹杯中热茶,眸底闪过一片晦暗,接着又问起:“昨晚你说,你也是玄羽司的人?” 十方轻哧一声,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金牌亮给厉空看:“看好了,我是奉陛下暗旨,来劝你不要执迷不悟的。 陛下知道你暗地里效忠端王,但是看在你还有救的份上,此时弃暗投明还来得及。” 厉空听到了想要听的话,抿了抿嘴唇佯装动摇,实则继续套话:“陛下是如何知道我的?我……除了这件事,我可没为端王做过什么有违律例之事啊?” 十方坐到他对面,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简单吹了吹就一饮而尽。 “你还装什么蒜?难道你忘了嘉柔殿下在明州的时候,查出你在府中私藏朝廷要犯?你以为是谁派人在你府外找到证据的?” 厉空攥着茶杯的手紧了紧,接着诚惶诚恐地放下,站起身来走到十方侧面拱手一礼。 “统领莫怪,我只是一时糊涂,看上了那女子的美色才鬼迷心窍留下了她,我这就回去料理干净,一定不会再犯。承蒙皇恩不弃,厉空誓死效忠陛下。” “知道就好。”十方很是受用。 “只是……在玄羽司中多年,我也树敌不少,不知道窝藏要犯这件事除了陛下还有谁知道?以后就是一党之人,我也好登门去应酬一番,还请统领知会一声,举手之劳……” 厉空陪着笑帮十方又倒了一杯茶。 “哎,这你放心,我不是什么嘴碎的人,你的事我没同其他人提起过,连陛下都不知道,你只要把那人处理了便是。” “是么?” 厉空抽出腰刀干脆利落地抹了十方的脖子,血液喷涌而出,落在他刚刚举起的茶杯中。 “那你就可以放心去死了。” 章八十三怎恁情浓 厉空腰刀反握,刀背抵着小臂被十方的鲜血淋漓湿透。他脸上还挂着刚刚讨好的笑意,却这样轻而易举地收割了十方的性命。 “嗬……”十方最后发出掺着血液的悲鸣,不甘不忿地后仰在地,彻底绝了声息。 “虎卫营也不过如此。” 厉空扯起十方的衣角,把腰刀擦拭得干干净净,还颇有闲心地把十方死不瞑目的眼睛闭上。 他可不管什么光明磊落,所有威胁到小月亮,所有试图分开他们的人,都该死。 只不过人死了还不能一了百了,他收起刀把金牌从十方身上摸出来,琢磨着应该如何抽身。 “来人。” 他把自己的玄羽卫叫了进来。 “大人,这……” 玄羽卫看见了地上的尸首,连忙把房门掩上。 “这间屋子看好了,谁都别让进,我出去一趟,不用跟着。” 吩咐完后,厉空便去马厩牵了马出来,直奔蒙山书院而去。 蒙山书院中,萧齐正要将魏怀恩喊醒用午膳。 原本要轻抚她脸颊让她醒来,但这手触到她只一夜就苍白不少的脸肉上,力道就放得不能再轻。 萧齐触碰过她眼下的青色,还有唇珠上被他咬出的小疤,好像从昨晚到早上的那一场气半点踪影都寻不到了,连叫醒她都不忍心。 他叹口气,为自己永远都无法真的同她生气而自嘲,接着俯下身,细细亲吻她的额头,极温柔地将她闹醒。 “嗯?什么时候了?” 魏怀恩没有睡足,完全忘了两人才吵过一场,习惯性地勾了勾他的手指,贴在自己脸上又闭上了眼睛想要赖一会。 “午时刚过,知道你困,吃点饭食再接着睡吧。” 他轻轻搓了搓她的指尖,端起托盘里的肉粥吹了吹送到她唇边。 “温度正好,快吃吧。” “你不生气了?” 魏怀恩揉了揉眼睛,想起了睡前的别扭。或许是受伤之后人格外脆弱,她这一揉居然红了眼眶。 “怀恩?”萧齐只好把碗放回去,试图把她的手从眼前移开。 “怎么了?我没生你气……” “可是你刚刚好凶,还咬我……” 一旦觉得委屈,哪怕魏怀恩当时在险境中,在气头上没有什么反应,喝了药缓过来精神之后,从坠崖时便压抑的恐惧和难过就一齐涌了出来。 “呜……”她越哭越伤心,又怕牵扯到肋间伤处不敢大声,只能低声用鼻音啜泣,却死死捂着眼睛不让他看见眼泪。 “我只是怕你有危险,我做错了吗?你还说我不喜欢你……” 她深呼吸了几口,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些,可是落在萧齐眼里,只觉得后悔刚才对她说了那样重的话。 “可是我想要做什么,你早就知道的呀,你还亲口说过你愿意一直陪着我,现在你怎么能这样没良心?明明你才是骗我的……” 魏怀恩还是牵扯到了肋间,疼得抖了一抖,萧齐也趁这个空当拉下了她沾满了眼泪的双手,看见了她被泪水花得一塌糊涂的小脸。 只是这个模样就已经足够让他为自己的行为悔恨万分,偏生她还沙哑着嗓子控诉他的那些气话。 “你既然不要我管你,那你也不要管我好了。骗子,大骗子,萧齐你怎么能对我这么坏,我要你走你不走,留下来就只会让我伤心,我又不欠你的,你这人怎么能这么没良心……” “好了,别哭了,是我错了,对不起。” 萧齐掏出帕子擦拭她的泪,但那向来澄澈冷静的杏子眸却流泪泉一般怎么都止不住眼泪。 处处都要小心警醒,时时都不能行差踏错,她这根弦绷紧了太久,却没想到连最亲近最信任的萧齐都把她的好意当成舍弃。 回想起来,她怎么能不伤心。 “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呢萧齐,你还要我怎么办。” 她真累了,怎么到最后全都成了她一人的错。若是有更好的办法,她倒是想听听。 “吃饭吧。”萧齐心下窒涩,吻了吻她的眼睫送了勺子在她嘴边。 魏怀恩确实饿了,情绪发泄出来之后,闻到这肉粥的馨香就主动张开了口。 没有人再说话,只是默契地你一口我一口将这满满一大碗的肉粥吃完,还把另外的小面点吃了干净。 “其实我最生气的,是你会不顾自己安危跳进马车。” 饭后,萧齐背对着魏怀恩开口了。 “你有什么计划,有什么安排,对我而言其实都无妨。可是你既然算好了一切,为什么又要犯险。其实就算我死了,也不会怪你,因为那只是意外,我只想要你平平安安。 对你粗鲁是我不该,对不起。” 萧齐的手向后摸索,勾住了她的指尖,接着钻进指缝贴在了她的掌心。 “对不起,怀恩。只是你不能什么都要。” 魏怀恩听他这话皱起了眉头,正要反驳,他就转过头来,半跪在地与她目光平视。 “我不是说你要放弃什么,不是的,我一直都觉得,你值得一切。 但是你不该在计划周密之后,为了我这一点意外连命都不要,知道吗? 要么,就想我们在行宫中相见时那样,只把我当作你青云路上的卒子。 要么就好好爱我,什么都不要瞒着我,让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才能帮你。 而不是,从一开始都已经决定把我撇开,却要和我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同生共死。 魏怀恩,没有这样的道理。” 魏怀恩垂着眼帘注视着他握着她的手,曲起手指与他十指相扣。被他这样似乎温和实则比生气更让她难受的态度教训之后,才平复下去的委屈在眨了眨眼睛后又有卷土重来的势头。 “所以你还是生我气了。” 她看着他,泫然欲泣。 萧齐被她这样一看,连趴在床边的脊背都塌了来,俯身凑到她脸前蹭了蹭她的鼻尖,无奈地又叹息一声。 “我能拿你有什么办法呢,呦呦?不说了,睡吧,我会处理好这些事的,你什么都不用想,有我在呢,睡吧。” 他怎么就忘了呢,他的殿下,他的怀恩,除了那些冷冰冰的封号,还有双刃剑般的权柄之外,只是一个连说句真心话的人都没几个的孤家寡人。 他其实掌握着最能暖她也最能伤她的利器。 她爱他,哪怕重来一千次一万次,她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陪他一起坠下山崖。 说什么都没有用的,哪怕是她与她,哪怕已经亲密至此,也永远都无法让彼此在相爱这件事上妥协。 没有对与错,没有是与非,他们已经捧出了最真的那颗心,又怎么能互相苛责彼此爱的方式不够好呢? 萧齐等她睡去之后,也压抑着打了个哈欠,又摇摇头重新站起来。 他一瘸一拐地搬了把椅子走到院子里,听着鸟雀叽喳思索着明日要如何套出十方的话,还打算找时间与阮雁单独聊一聊。 正出神着,院门被扣响,和送饭那个不同的小医女推门进来,怯怯地对气场迫人的萧齐说:“这位大人,有人在后山门等你,他说他叫厉空。” “厉空?”萧齐拧了眉站起来,走到树下折了根树枝暂充拐杖。 “我去见他,你就守在这里,若是殿下醒了,只说我去书院闲逛了,记住了吗?” “记住了,大人放心,我……不是,草民一定会照顾好殿下的!” 小医女如同兔子一样跳进了魏怀恩屋里,萧齐看得出那位方如镜和她的学生们都对魏怀恩怀着纯粹的善意与感激,也让他能放心出门。 后山。 “萧副使,又见面了。” 厉空笑眯眯地等在山门外,才见到萧齐从小路中拐出来的身影,就朗声问候了一句。 萧齐没有应答,直到走出山门,带着厉空和守门人拉开不小的距离之后,才打量了一番表情不变的厉空:“你身上有血腥味,怎么回事?” 只是换了外袍的厉空毫不避讳地拉开袖口露出染血衣衫,凑近萧齐一步说:“萧副使,我是来同你谈笔交易的。” “你杀了十方。” 萧齐仿佛已经看穿了厉空的算盘,在他开口之前先把他的底牌都扯了出来。 “你想要我帮你抹平杀害虎卫营前校尉,公主府护卫统领的事,还要帮你继续隐瞒孟可舒在你府中的内情,你能为我做什么,直接说吧。 不过我对端王那边不感兴趣,说点新鲜的。” 厉空的笑容僵了僵,没想到经年不见萧齐比当年还要难以招架。他索性收了笑,从怀里掏出那块从十方身上得来的金牌亮给萧齐看。 “十方想要拉拢我,一齐为皇帝效命。本来我没什么不好答应的,只是他知道了孟小姐在我府上的事,所以我留不得他。 也不怕告诉你,我这次确实对你和嘉柔殿下坠崖袖手旁观了,谁让你们这边帮不了我呢?” 萧齐咬紧牙关,额上青筋跳了跳,艰难忍下现在就要与厉空打一场的冲动。 他猜出厉空的动机是一回事,听他这样大言不惭地说出口又是一回事,但是无法,这种人他太了解,除了能牵动他所有心绪的孟可舒,他谁的命都不在乎,甚至连敬畏都无。 “所以呢,你凭什么觉得现在我们会帮你?” ———————— 标题又名:萧齐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她哭你就心软了? 章八十四人不为己 萧齐故意用了“我们”意图让厉空相信他在代表魏怀恩的意思。 厉空并不怀疑萧齐和魏怀恩的关系,他是见过萧齐与魏怀恩的亲密的,也就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筹码。 “我可以为嘉柔殿下效力,凡是今上的命令我都会先通知殿下,再做打算。但是我要一个保证,若是殿下大业得成,能给孟小姐一个正大光明的身份。” 厉空等待着萧齐的回答。 萧齐用树枝点了点地,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你不是不知道殿下与严维光一党的仇怨,厉空,你的价码太高了。” “你不答应?” 厉空攥紧了那块金牌,萧齐却拍了拍他的肩膀,眸色深深,一眼就压住了他翻涌而出的戾气。 “殿下不会答应,但我可以。” 厉空下意识皱起了眉头:“就凭你?凭你能给孟家翻案?你不过只比我高一阶而已,何况你以为你这次回京能安然无恙?” “看来你还知道的不少。但是你应该信我。” 萧齐并没有被他的嘲讽触怒,转身向一处山坡走去,厉空收起金牌,不情不愿地跟上。 从这处高坡望去,是可以看见蒙山郁郁葱葱的山谷与气势磅礴的山峰,群山万壑自脚下始,浩浩荡荡连绵不断地奔赴京城而去。 这是大梁朝的龙脉源头,是承天启地的壮阔山川。 千年万岁,沧海桑田,亘古的长风掠过,只是这一瞬间就足够让人心生浩然之气,只觉天高地迥, 我生一粟。 萧齐的衣襟袍角猎猎作响,他闭上眼迎着灿烈阳光,如谪仙,如精怪,如不食人间烟火的高人,可他说出的话却字字如惊雷般打在厉空心中。 “我要你为我效忠,从今以后,你只为我所用。等到殿下登基,我许你殿前四将之位,还有孟家的案子,我也会许孟可舒无罪。 但你听清,是我,不是嘉柔殿下。”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不过是嘉柔殿下身边的……一个副使罢了,怎敢许我这些?别太狂妄了吧。” 厉空只觉得萧齐被暗杀了两次已经傻了,甚至后悔只让守门人通传给了萧齐。他不该觉得和萧齐有交情就想让萧齐从中牵线搭桥的,浪费这些时间不如直接去和嘉柔殿下周旋。 “嘉柔殿下爱重我,你不是不知道。” 萧齐只用一句话就停下了厉空的脚步。 “如今我处境不佳,所以需得由你去隐瞒殿下随我坠崖的事实。但若你助我过了这关,从此之后,殿下的权势就是我的权势,殿下不会做的事,我可以做。 你想清楚,你身上背的是虎卫营前校尉十方的性命,除了我之外,难道你以为殿下会放过你? 厉空,你没别的选。” 萧齐眺望着空中一只逡巡着领地的鹰隼,看着它轻而易举地控住了飞鸟,志得意满地啸叫一声,向崖壁老巢而去。 “可你为什么要帮我?” 厉空尤自不决,萧齐仅仅只需要用十方的性命就能换得他去隐瞒坠崖一事,到时候他们两人身上的困局都会迎刃而解。 萧齐完全不需要许诺其他。 况且是掌控皇城军与监察四方兵马的殿前四将之一的位置,他不信萧齐能兑现承诺。 “因为你够聪明,也够狠绝,最重要的是,你有软肋。 告诉你也无妨,你可知道乐公公?” “这我如何不知?” 萧齐侧过脸,阳光将他的脸切割成了阴阳两面,他勾了勾暗面的嘴角,说:“那你又怎会不知,我们这些阉人能把主子架空到什么地步? 若不是殿下积威甚重,端王与殿下壁垒分明,你早就该发现,递上去的折子首先要过的就是乐公公的手。 所以你觉得凭着殿下如今对我的爱重,我会爬到什么样的位置?” 厉空低下头,看着萧齐以杖为笔在地上写出的“囚”字。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谓天下,所谓宫城,不过都是这四方天地。 殿下总有一日会发现,只有我才能让她过得舒服,过得安稳。 这四方围城,又怎能说不是我这做奴才的想要保护主子呢?” 萧齐与厉空目光相对,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模一样的痴狂。 “萧公公,所言甚是。” 厉空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抬脚抹平了地上的字迹。 “这世道艰难,怎能没有萧公公这样的忠臣为殿下遮风挡雨呢?” 轻云出岫,不多时便互相凝集在一起,柔软地遮住了太过明亮的太阳。 “厉司君这次回京便要长留了,不如把孟小姐送来书院,也好和殿下解闷,到时再同殿下一同回京,有个照应?” 京城人多眼杂,且城门审查极严,厉空正在想办法如何让孟可舒能蒙混过去,就听到萧齐愿意让孟可舒随魏怀恩的车架一同回京的好消息。 萧齐递给了厉空一个眼前的好处,厉空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犹豫,干脆地撩袍半跪,行了一礼。 “厉空,愿为公公驱使,效犬马之劳。” “起来吧。” 萧齐扶了他一把,扔给他一个骨哨,告诉了他密信如何传递。 “孟小姐回京的事你且放心,找个晚上送上山来,殿下身边的女官得了吩咐直接回了京城,孟小姐正好顶上。” “是,是,多谢公公襄助。只是那十方……” “十方?不是因为活捉了一个北翟人所以被端王的内奸暗害了吗?” 萧齐给了厉空两个名字,正是他早就发现的真正内奸,正好借此机会一并交给厉空铲除。 两全其美。 “你去寻一个叫冬青的护卫,他是我的人,让他与你演场戏,顺便把那两个内奸除了。” “可公主府的护卫不都是虎卫营出身?那冬青为何会帮忙隐瞒十方的真正死因?” 厉空不解。 “那些内奸不也是虎卫营出身?还不是一样愿意为了那点好处毫不犹豫出卖殿下和将军府?他不过是个和你一样的聪明人,知道真正应该效忠的人是殿下罢了。” 萧齐嗤笑一声,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话,所以只觉得好笑。 虽然厉空仍不敢相信一向以军纪严明,上下一心闻名的西北镇西军虎卫营,居然能如此轻飘飘地接受长官被他这个外人杀害的事实,但明显萧齐已经不想再给他解惑。 所以他只好带着疑问策马下山。 然而厉空在回去的路上才突然明白萧齐如此信任冬青的原因。 十方已死不可更改,公主府护卫统领一职必然空缺。而萧齐总管公主府大事小情,提携一个信赖之人顶上不也是举手之劳? 看来那人还是谦虚了,他哪里需要等到殿下登基之后才能一手遮天,仅仅是现在就已经能够轻易将嘉柔殿下架空了。 厉空放下心来,只庆幸自己投靠这种机关算尽之人还不太晚。 至于端王和皇帝,一个是蠢货,一个是注定要被取代之人,怎么比得上扶摇直上的嘉柔殿下。 几日后。 京城,嘉福公主府。 赵兴德将魏怀宁软禁于兰芳阁的这几日,她夜夜都难以安睡,因为只要一闭上眼就是那日花厅中人头滚滚落地的血腥场面。 要不是青云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只是这样死寂的庭院就能让向来爱热闹的魏怀宁疯掉。 她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因为有青云的陪伴,才能在这朝不保夕随时会被那个疯子闯进来的不安中暂得喘息。 她喜欢的其他伶人男宠要么能歌善舞,要么诗画精通,再不成也会弹两手琴弦,总是会变着花样讨她欢心。 但是青云,他不一样,他什么都不会,甚至床笫之间囿于缺陷,也比不了那些本性浪荡的男宠们花样繁多。 可是这么多年了,魏怀宁身边的人多了又少,走了又来,她这个人太爱新鲜,那些伶人甚至能在她身边留上半年已经是稀罕。只除了青云。 他本不过是她出嫁时,宫中派过来撑她公主体面的奴才,若是不合她心意,或者府中人手足够,她随时都能打发回去。 只是他这一来,就再也没离开过。 今日天气好,青云让她坐在廊下,好看着他撸起袖子把鱼缸里的水葫芦清理一番,好让她看鱼的时候不觉得无趣。 他做起事来极其认真,在床榻上也是这样,在其他时候也是这样。 魏怀宁看着看着却开始跑神。 她在想,若是那日没有入宫,没有带着青云,是不是她最后救下的,就会是别人呢? 如果是别人,她想救谁呢? 思云?他的歌唱得好,这个时候说不定能唱上两句携春去,应应这暮春之景。 不对不对,魏怀宁转念一想这院子里这么安静,思云要是在这,一定会被墙外的人听见,赵兴德那个疯子一定会来找事。 那不能出声,救揽风总行了吧。他很会逗闷子,什么事情到他嘴里一转,再平淡也能变得有趣。他肚子里故事那么多,一定能让她不无聊。 “主子,再等一会,就快好了。” 鱼缸里的锦鲤似乎被青云的搅动闹烦了,一掀尾巴甩了青云一脸水。青云把脸往衣袖上蹭了蹭,转过脸来对着魏怀宁扬了扬手里的水葫芦。 章八十五一叶障目 “嗯!” 魏怀宁几乎是本能地亮起了眼睛,冲着青云使劲点了点头,还暗暗抿起嘴唇,笑他鬓角都被那尾胖鱼甩上了水。 青云很快就清理好了鱼缸,净了手过来坐到魏怀宁身边。 “主子刚刚在想什么?” 魏怀宁对上他温和的视线,忽然抬手环住了他的脖颈,把自己埋进了他的怀里。 “我在想,幸好有你。” 她明明想的不是这些,就算她的那些假设说出口有些伤人,对于一贯心直口快的她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但是在这里被困的这几日,似乎让她第一次明白要如何对待别人的真心。 不对,不是别人,只有青云。 其他的那些男宠都不会像青云这样,她知道他们一身的本事都是为了从她这里得到好处,或是金银,或是权势,总之他们绝对不会真的在乎她今日爱了这个,明日又爱了那个。 她也不爱他们,只是像养只猫咪,养只小狗,或者是伶俐的鹦鹉,她的喜欢总是不长久。 可是她现在才明白青云对她有多好。她甚至觉得自己刚刚想的那些都是混账话,哪怕她救下了别人,别人也不会如青云一样心甘情愿守在她这个落了势的公主身边。 “我以前是不是对你太坏了……” 魏怀宁抱着他有些消瘦的腰肢,硌手,她依稀记得他以前不是这样瘦削。 青云回抱着她,一手环着她的背脊,一手在她后颈轻按,安抚着她有些慌乱的心。 “主子不要胡思乱想了,奴才哪里都不会去,放心,放心。” 魏怀宁其实并不想听到他这忠心耿耿的答案,尽管他的答案挑不出一丝谬处。 所以她问:“你不会怪我之前总是冷落你?要不是入宫只能带着你,或许我也来不及救你。” 青云僵硬了一瞬,接着用上了些许力道,把她抱得更紧。 她的话里有她自己都觉察不到的后悔,但是他捕捉到了这点愧疚。 足够了,他一直仰望着的背影,现在终于肯回头看他一眼了。 “不会,这条命若是不能守在主子身边,早死晚死又有什么要紧。奴才只觉得幸运,还能有命陪在您身边。” 那些人死就死了,他并不觉得物伤其类,兔死狐悲,甚至还有点感谢赵兴德的残忍。 至少赵兴德把围绕在她身边的那些虚情假意之人斩尽,只留下他这个或许并不被她看上眼的人,让他有了可乘之机。 “胡说什么,你不能死,知道吗?本宫一定会护着你的,谁都带不走你。” 她仰起头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仿佛在向他起誓。 气氛正好,你侬我侬,他捧着她的脸,浅浅印上了她的唇瓣。 “奴才不会走。” 魏怀宁靠着他,忽然觉得这看腻了的庭院也可爱了不少。 他一定是比不上那些人有趣的,但是魏怀宁突然觉得这样安静地依偎在一起也没什么不好。 直到赵兴德再次带人闯了进来。 蒙山书院。 魏怀恩今日睡得有些多,醒来时已是夕照时分。守在她榻边的小医女怯生生地问她: “殿下可要喝口水?” “怎么是你在这,萧齐呢?” 她饮了几勺小医女喂来的水,清了清嗓子问道。 “那位大人去……去书院里逛了。” 小医女不擅长撒谎,顿了顿才想起萧齐的交待。 魏怀恩看出了小医女的犹豫,也没戳破,只顺着她的话打听起了蒙山书院的各处。 小医女很开心一直仰慕的嘉柔殿下能够温声细气地同她说话,竹筒倒豆子一般一五一十地把书院情况说明,连各个时辰的报时钟声是催学子上课还是吃饭都说得清清楚楚。 魏怀恩本来只是随口一问,听着听着却津津有味起来。 “这些规矩都是阮山长制订的?看不出他那个惯爱迟到的人居然做事这么有条理,难怪教出的学生一个赛一个难搞。” “嘉柔殿下不也是做了这只会在背后非议他人之行径?” 门外传来阮雁忍笑的声音,也不知道他偷听了多久。 “既然来了,还站在外面偷听,阮雁,你以前可做不出这事。” 魏怀恩唤他进来。 阮雁抱着一盆开得正好的兰花走进来,摆在魏怀恩能看见的架子上,虽然没再和她斗嘴,但故意伸展了双臂,叉着腰站在不远处假装长吁短叹: “累啊,累啊,今日某在书院的校场上带着学生们练习骑射,感觉这手都累得不会控弦了。 要是殿下没有受伤,一定能在校场上一展风姿,还能帮某分担些,是也不是? 哦对了,这蒙山书院里有张前朝名将留下的硬弓,这么多年保管甚好,可惜殿下……” 魏怀恩不顾仪态地对着阮雁翻了个白眼,侧头向床里不想理他的明嘲暗讽。 可小医女不知道魏怀恩的想法,还关切地问她:“殿下怎么了,是不是伤处又疼了?” 阮雁直接笑得直不起腰。 “哈哈哈,放心吧,嘉柔殿下没那么娇贵,她这是不想同我说话呢。” “阮山长倒是知道自己这张嘴最会讨人嫌,本宫都这样了,你还要说风凉话?” 魏怀恩气得没脾气,转过头来和阮雁斗起嘴来。 “那,某在此给嘉柔赔罪了。” 阮雁拱手一礼,随后收敛了神色,同魏怀恩说: “殿下的棋局邀约,某大概这几日就能给殿下一个回复。” 魏怀恩知道阮雁故意挑在小医女在的时候来同她打机锋,所以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深深看了阮雁一眼,点头应道:“那阮山长可要考虑清楚。” 她要蒙山书院和文坛的造势,让她的最后一步更加平顺,但她能给阮雁的也十分明了。 蒙山书院终有一天会因为尾大不掉,而成为阻碍天下学子的绊脚石。名气越高就越会跌重,如今的帝王绝对不能允许国子监之外还有这种能领导文人风向的存在。 阮雁再追求闲云野鹤不受束缚的自由,再想不沾政局独善其身,时至今日也没有允许他抽身事外的机会。 蒙山书院总要选一边的,且任何一边都只会打压书院,只除了希望继续兴办女学的魏怀恩。 所以魏怀恩很有自信,阮雁一定会向她低头。 萧齐回来时,正赶上小医女端了食盒过来。见了他,小医女就没再往院里进,而是把食盒交给萧齐便离开了。 她们都很怕萧齐,即使萧齐只是在白天把她们赶了出去好让魏怀恩休息。 只因为萧齐除了面对魏怀恩时的鲜活神采,其余时候随意瞥谁一眼都宛如锋刃,将人从头到尾看个彻底,让人不寒而栗。 萧齐本来还想问问魏怀恩醒来之后说了什么又见了谁,但是小医女好像被鬼追着一样很快就走远了。 于是他进屋的时候,没有先说话,只是故意把一根崭新的拐杖给魏怀恩亮了亮,仿佛在解释他出去这么久的原因。 魏怀恩戳了戳他:“哪里去了?” “嗯?那小医女没同你说?我在这书院里转了一圈,不然总是不放心,还顺便找了书院里的木匠做了个拐杖,这几日走路也不会影响。” 萧齐把准备好的谎话告诉她。 “哦,这拐杖做的还挺不错的。” 萧齐以为魏怀恩没有怀疑,不露声色松了口气,倾身打开了食盒。 “但是你直接告诉那小医女做什么不好么?为什么教她撒谎?” 魏怀恩清凌凌的眼神看着有些无措的萧齐,让他不知如何回答。 她其实并不知道他隐瞒了什么,甚至也不算确定萧齐到底是不是撒了谎。只是她不问的话,总会有个疙瘩。 萧齐夹了块无刺的鱼肉送到魏怀恩嘴边,在她乖乖吃下之后才叹口气答道: “十方死了。” “什么?怎么会?” 魏怀恩差点就要坐起来,但萧齐按着她的肩膀示意她冷静。 “听我说,怀恩。十方是今上的人,你知道的,他其实留了一个北翟人的活口,打算以此邀功,可是我们的护卫里有端王的内奸,为了毁灭证据,刺杀了十方。 是我安排监视那两个内奸的人没来得及发现,才让他们得了手,现在内奸已经伏诛,回京后,再给十方讨个恩典吧。” 萧齐知道山下的厉空已经将此事抹平,所以此刻他说的,就是“真相”。 魏怀恩不疑有他,颇为惋惜地叹了口气:“这么大的事,你没必要瞒着我的。十方虽然……罢了,逝者已矣,不管怎么说,他都是虎卫营的将士,可惜了。” “是啊,逝者已矣,怀恩也无须为他过多伤神。人各有命罢了,来,吃饭吧。” 萧齐轻轻捏了捏魏怀恩蹙起的眉头,极自然地掀过了下午的这段消失。 “还有一事,厉空知道这次助纣为虐,险些害了你,所以愿意让孟可舒小姐前来蒙山书院陪侍,以表弃暗投明之心。” “好啊,这样一来,端王那边可不剩什么底牌了,萧齐,算你大功一件。” 魏怀恩拉着他的手晃了晃,总算驱散了因为十方之死而低落的阴霾。 “那殿下要如何奖赏奴才呢?” 他擦拭着她的唇角,压低声音迫近。 章八十六叹声冤家 魏怀恩在他逼近的时候下意识抽了口气,他身上有些并不难闻的尘土味道,晒了半日的阳光之后有些暖烘烘的汗味,和他以前日日熏香的味道完全不同。 嗓子有些紧,她空咽了一口,抬起手贴上了他侧脸的轮廓。 “你,想要什么呢?” 但她的思绪已经不由自主地飘远,想起那晚……之后事务繁冗,又去了皇陵祭奠,他们甚至都没再同床共枕过。 萧齐咬住她的拇指,力道不重,但留下了一圈牙印,又胀又痒,好像咬在了她心上。 “殿下能给奴才什么呢?” 他低头几乎快要与她鼻尖相抵,她闭上了眼睛,微微张开的唇瓣已经感受到了他呼出的热气。 但是他忽然退开,好像完全没有被这暧昧到快要变成实质的气氛影响,关心地摸了摸魏怀恩的额头,蜻蜓点水一样亲了她的额角又直起身来。 “殿下没发热,那位女医确实有本事。” 他像是只为了试试魏怀恩额上温度才会凑这么近,现在脸上淡然的表情让魏怀恩瞪大了眼睛,只觉得一股火不上不下地卡着,却偏偏没有什么理由发出来。 魏怀恩觉得萧齐一定是故意的,不然为什么又要用殿下奴才这样的称呼,惹得她想起以前他温柔小意又总想亲近她时的样子? “怀恩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萧齐假装不解魏怀恩的怨气,舀了勺蛋羹送到她唇边,笑眯眯地等她开口。 魏怀恩这口气彻底被堵死在嗓子眼,恨恨地咬住勺子,把最软嫩不过的蛋羹嚼地咯吱响,生怕戏听不见她在咬牙切齿。 “你刚刚不是说要赏赐吗?” 但是她还是有点想亲他,他的气息似乎还在她鼻尖萦绕不散,让她的目光都离不开他的薄唇。 那她就给他个机会让他提要求好了,他那么喜欢她,无非要一个亲吻罢了。 “玩笑而已,连我都是殿下的人,还需要什么赏赐?” 萧齐就像傻了一样,一句都没有说出魏怀恩期待的话,反而差点让她呛到。 这顿饭吃得魏怀恩很郁郁,又加上躺了一天,没吃多少就说饱了。 “怀恩,还是多吃些吧,不然怎么尽早恢复?再吃点吧,吃完我帮你擦身。” 魏怀恩很难不在他的哄劝之下又吃了些,接着想了想又低声和他说: “你帮我擦身吗?其实请那些医女过来也是可以的……” 有时候这种别扭就是不讲道理,虽然她和他那样亲密的事都做过了,但是要他帮她擦身,好像还是有点害羞? 也好像还有点期待,反正她虽然问了这话,却还是期待他拒绝麻烦医女的提议。 没想到萧齐居然点了点头,说:“也是,我到底不如医女们细心有经验,等我吃完饭就去敲门。” 说完拎着食盒站起来,撑着拐杖边往外间走边说:“你先休息,我去外面吃。” 他真就把屏风拉上,坐在椅子上安静地不再和魏怀恩说话。好像魏怀恩是生了什么重病需要静养的病人,除了医女之外连他都算闲杂人等,没事的时候就应该避开。 魏怀恩掐了掐脸颊,疼的,不是做梦。 萧齐也绝不可能消失了一下午就换了内里。 所以他在耍她玩吗?他刚刚分明就是像以前一样贴近她想要索吻,姿势都一模一样!怎么临到最后给她装蒜,还把那么好的机会说推辞就推辞,她是真的想要医女帮忙吗? 魏怀恩越想越气,越想越窝火,可是今天已经吵过了一场分不出胜负的架,现在更是没什么站得住脚的理由让她发火。 说他勾引她又耍她?可是他做什么都有理由,医女确实叮嘱过发热就要立刻去叫她们,他不贴近怎么试他的温度? 所以就全都是她满脑子不务正业,荒淫无道?呵,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魏怀恩英明一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那她就好好养伤,绝不再搭理他了。 魏怀恩攥紧拳头捶了下床褥,突然觉得声音有些大,连忙从屏风下的栅漏里看出去,想看看萧齐有没有听见,但是外面桌椅空空荡荡,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出去了? “不生气,不生气,魏怀恩,你不该和这种家伙一般见识。” 可是教她怎么不生气!上午吵的架还没完呢,他到底还想干什么? 屋里只剩下魏怀恩一个人,她把床上另一个枕头扔到脚底狠狠踩了几脚,这下不用犹豫他睡相不好会不会压到她的伤处了,还想上床?想都别想! 过了一会,魏怀恩听见了脚步声往小屋来,想着萧齐走路基本悄无声息,只以为是他请来了医女。 但是绕过屏风出现的,却是湿发随意拨在脑后,拎着一桶水只穿着中衣的萧齐。 “怎么是你?你不是……” 魏怀恩话到一半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开心了,讪讪地抿住了嘴唇,瞧着他把水桶放在床边,然后又坐在了榻上。 萧齐伸手搭在她衣领处,但是被她抓着手腕拦住。 “生气了?” “不是要请医女过来吗?你这是要做什么?” 魏怀恩抬着下巴反问他,仿佛开门纳降的将军一样得意。 “你说呢?” 萧齐闷声笑着轻咬了她洋洋自喜的下巴尖,她也松开了他的手腕让他解开她的衣裙。 “萧大总管,本宫可是有伤在身呢,除了擦身什么都不成哦。” 她抬起头顺着自己的心意啄了一下他的唇瓣,意有所指地挑着眉毛回望着他。 “殿下说的是,本来奴才也是这样想的。” 萧齐点点头,顺着她换了自称。 “但是奴才刚去问了方医女,她说只要不牵扯到殿下伤处,其实适当活动一下也能让您早日恢复。” 束缚魏怀恩伤处的布带只绑缚到她的胸下,萧齐的手指已经带着浓浓的暗示意味在她的乳尖上轻轻点了点。 他的指尖微凉,让她的敏感几乎瞬间就挺立了起来。 床帐落下,他还算衣衫整齐,却让她袒露了雪肌玉肤。 “什么?你,你去问方医女这种事了?你!” 魏怀恩拍开他的手,就要把被子拉上来遮住自己,但是萧齐的手钻进被底扯下了她的衣裙,随手扔到帐外。 “殿下在想什么?奴才不该问方医女的是什么事?奴才愚钝,请殿下明示。” 他在被子下面握住了魏怀恩的脚踝。 魏怀恩踢不开他,红着脸骂他:“不要脸。” “呵呵,殿下怎么能这样粗俗?” 萧齐放开她的脚踝从水桶里捞出一块布巾,温热地覆在魏怀恩脸上擦了擦。 “奴才只是问了方医女殿下是不是可以小心下地活动活动,不然总躺在床上,殿下会闷坏的。” 魏怀恩感觉又被他耍了,反正也不必忍着,曲起左腿就往他的侧腰上踢了过去。 但是萧齐一闪身就把她的腿按在了自己大腿上,就着这个姿势为她擦好上半身后再把她的上身盖得严严实实,自己却上床把她的双腿架在了自己肩上。 “萧齐,你做什么呢?” 魏怀恩坐不起来,双腿又被他双臂环着,又羞又气地质问道。 “擦身啊,不然呢?” 萧齐的动作却根本不是像他说的那样,湿热的布巾已经把魏怀恩的双腿双脚都擦过一遍,现在他正用另一条帕子伸进魏怀恩的里裤内胡来。 魏怀恩不得不伸手按住他:“别闹了!” “奴才哪有胡闹?” 萧齐把她的里裤往下拽,但魏怀恩拼命攥着边角和他较劲。 见她反抗,他侧头衔住了她大腿内侧软肉,等她低叫一声时趁机扯下了里裤。 “本来奴才也不想和殿下亲近,您有伤在身,奴才是想让你好好养养的。” 魏怀恩看着他脸上一派为她着想的端正样子地说着这种混账话,只想斥他无耻。 “但是晚膳时您不也想亲近奴才么?做奴才的,怎好忤逆主子的意思呢?” 萧齐眯着凤眸,探出舌尖当着魏怀恩的面舔过她的腿侧,慢慢俯身向更低处低头。 这次的热气不是喷在在她的唇瓣上,也没有再一次突然离开。 魏怀恩捂住嘴巴,一双腿曲起着立在他两侧,分开也不是,并拢也不是。 被子挡住了他,所以她看不到他是怎样把湿润的帕子从她腿心抽离,看不到他咬着她的软肉,又吸吮住了她的花核,含在口中细细研磨,再把被她的蜜液沾湿的下巴抬起,划过她的肉缝,一片颤抖。 她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自己的呼吸在发抖,只知道一声又一声不受控制的呻吟从齿关泄露。她抬手挡住眼睛,另一只手被自己咬住,在黑暗里感受着他。 还有越来越陌生的自己。 “怀恩,别忍着,这里没有别人能听见,我想听你的声音。” 他的声音从她的腿心传来,宛若敲在她心上一样蛊惑着她放下了手,先是鼻音,后来便是被他的舌尖和吮吻热烈请出的呻吟。 萧齐掐着她的臀肉,把自己深深埋在她的柔软之中。她的双腿也随着他的节奏颤抖着夹紧,完全沉浸在他带给她的欢愉之中。 章八十七色授魂与 “萧齐……够了……停。” 魏怀恩的双手不知道应该抓什么,真后悔刚才赌气把另一个枕头扔到了萧齐那边,且这里并不是她熟悉的地方,总让她觉得这时与他这般欢好是某种禁忌。 但是萧齐不管她的羞怯,舌尖越探越深,把她花穴之中的皱褶都勾住,牙尖压着她敏感的花核,不过几下吮吸就让她哭了出声。 穴口挛缩着吸吮他的舌尖,让他想入非非。或许下次,待她伤愈,或许他不必再自己那般辛苦,只需要用指尖弹奏她的温软敏感,就能让她自己在他身上摇落一地春情。 虽然去势之后下身便不会因为这些淫乱的想法有反应,但是萧齐却更能分辨出这种欲望绝不是出自肉体之欲,而只是因为他对她的爱意与占有欲。 她是他一人的殿下,她什么都不必做,什么都不必想,只要爱他就好,他会为她做好一切,所以她什么都不需要知晓。 烂红泣泪,他仔细帮她清理干净,然后又下了床去洗脸漱口,搬了个躺椅贴着床榻放下,然后撩开幔帐,捏了捏魏怀恩尚且绯红的耳垂。 “别闹我了。”魏怀恩把被子拉到下巴,不想看他。 “怎么,是奴才伺候得不够妥帖,让殿下不快了?” 萧齐捻起她散落的发丝绕在指间,懒散地半趴在她身边。 “萧齐,别这么叫了……”她低低嗔怪了他一声,被他捏着的耳垂甚至有些烫手。 他这个人每次这样叫她就是不安好心,她看出来了。 不正经! 萧齐哼笑出声,本就像琴弦般轻盈的音色反而比魏怀恩还要娇上几分,他故意贴着她侧颈枕在她肩上拱了拱:“为何不行呢?殿下……” 魏怀恩本来就因为他的胡闹还浑身瘫软着,没从动情中恢复过来,听他这番话更是骨头都酥了半边,连半句重话都说不出来。 她倒是真明白史书里面惑国乱朝的妖妃媚后如何能让君王们荒淫无道,枉顾朝堂了。 或许是君王们心志不坚,后世史官们也总爱找这些理由把这些误国误民的祸根归给女人。但是谁也不是天生就爱案牍,哪怕她是女子,也招架不住爱侣这般温软。 温柔乡英雄冢,越让人放松警惕的时候就越是危险将近的时刻。 好像她身上也有些昏君潜质,但幸好萧齐不会影响她的判断,更不会左右她的选择。 这么一想,魏怀恩便也觉得沉沦爱欲没什么了。 “你还要怎样啊,也不害臊。” 魏怀恩没绷住翘起了嘴角,萧齐得寸进尺地在她唇瓣上轻啄了一口。 “殿下以后还会因今天的事生奴才的气么?” 萧齐的心跳因为心虚快了一拍,但他垂着眼眸贴在她颈窝,没让她看见自己的躲闪。 说你不会,魏怀恩。 说你永远都不会因为今天,因为以后,因为我在暗地里隐瞒你做的那些事生我的气。 说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会推开我。 “不会啊,我哪有那么小气。你不是都说了,厉空可以为我们效劳,而且虽说十方遭难很是可惜,但人心有偏向,我还是庆幸你不会被父皇盯上。” 魏怀恩牵起他的手和他十指交扣,在他和她的视线中晃来晃去,她心情很好。 “你的困局不用我费神就解开了,所以我们哪还有什么要吵的呢?虽然你白日里真的对我很凶,但是刚才……就算我们扯平了。” 萧齐听出她话里不好意思说出口的那件事,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拉到自己唇边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烛光不亮,但缱绻且缠绵,连影子都融在一起。 帐幔里的一个呼吸渐渐平缓,一个影子从另一个影子身上立了起来,逐渐变得巨大,仿佛比另一个影子更加晦暗,最后将其整个吞没。 萧齐走到烛台边,吹熄了灯。 蒙山客栈。 孟可舒得了厉空的信,简单收拾了行囊便带了品言随着府中最后留守的玄羽卫们一同来了蒙山。 马车停在客栈外,孟可舒戴了幂篱下来,正低头看着台阶,没防备被车下之人直接抱下了马车。 门口多是口无遮拦惯了的玄羽卫们,只以为是厉司君心疼家眷故而才有这怜香惜玉之举,一时间起哄声口哨声吵得孟可舒吓了一跳,还往厉空怀里缩了缩。 厉空没理他们,脚步轻快地抱着孟可舒上了楼进了自己房间踢上了门,品言只好进了另一间本来空给孟可舒的客房。 孟可舒被他放在椅子上,掀开了幂篱,见她居然把发辫束成了发髻,想问什么又怕是自己想多,竟然拘谨地站在她面前,连坐下都忘了。 “厉空?” 她扯了扯他的袖口,他才算反应过来,搬了凳子贴着她坐下,倒了杯水给她。 孟可舒喝了两口实在觉得他这眼神腻人,放下杯子向旁边移了移与他拉开些距离,但是厉空随着她的动作向前倾身,反而比刚才还要近。 “你这是做什么啊?不认识我了?坐回去坐回去。” 她推了推他的肩膀,让他重新坐正。 “我什么时候上山去见嘉柔殿下?可还要准备些什么礼物?” 看他没有主动开口的,孟可舒索性先问出了自己的顾虑。 “你来的信里只说嘉柔殿下可以助我进京,但是我也知道我父兄做下的事,你答应了什么才换了这个恩典?厉空,和我说说吧,不必瞒我。” 严维光一党和先太子与嘉柔殿下是死对头,孟可舒纵然不知魏怀德的真正死因是严维光下毒,却也知道嘉柔殿下执法严明最是公允不过,她毕竟是罪臣之女,如何能被网开一面呢? 厉空低头展了展袍服上根本没有的褶皱,虽然今日估计着孟可舒要到了,从早上起身就一直在检查自己的形象,但是在她面前他总是觉得局促。 他受了那样多的苦,熬过了这样漫长的年头,与她误会分离又重逢,终于磕磕绊绊到了快要开花结果的时候,他忽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 “我做了什么,其实不重要,真的,我只是帮嘉柔殿下解决了一个难题,所以她才允许我为你求一个恩典。小月亮,你……你真的愿意随我进京吗?” 孟可舒蹙了蹙眉头,很不赞同他的隐瞒,她觉得他不该把那么重要的事情轻描淡写地掠过,好像那都是理所应当一样。 但是厉空的心直接吊了起来,连话都磕磕巴巴。 “不是,不是小月亮,我保证回京之后不会了,真的不会,你相信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真的,你放心好不好?” 他攥紧了衣摆,拼命去猜她蹙眉是为了什么。是他去信的言辞有误,让她以为他在命令她?还是刚才因为太想她所以孟浪了些,让她觉得这次见他不受尊重? 别,别在他以为所有事终于能够按他的期待发展的时候再给他当头一棒,他失望过太多次了,他甚至连想一想都承受不住。 “厉空,不是你想的那样。” 孟可舒抓住了他的拳头,让他松开手,放开皱皱巴巴的衣摆。 “我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那都过去了,嗯?” 她的手轻柔地落在他侧脸,他眼睛都不敢眨,生怕这幻觉般的时刻被惊动。 “你对我好,我心里有数,但是嘉柔殿下不是什么昏聩之人,能让她容下我,你一定在背后做了不少事,对不对?我想知道,别瞒着我,可以吗?” 她居然对她笑了,她居然牵住他的手了,她还这样温柔地看着他的眼睛同他说话,说的还是这样能把他整个人都融化掉的温言细语。 她在关心他吗? 厉空怔然,几乎有了泪意,但幸好在外隐忍惯了,憋了回去。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的,只不过是投效了嘉柔殿下而已,真的,你家的事本来也不是你的错,别放在心上,安心就好。” 孟可舒听了他的话,虽然半信半疑,但看这客栈中几乎全是玄羽卫,气氛轻松得很,不像是奔波之后的模样,也就信了七八分。 “好吧,那我何时上山呢?品言不如就留在这里?既然要我去给嘉柔殿下做女官就该让我一个人去吧。” 她正想抽回手起身去准备准备,不想厉空靠过来握住了她的肩膀。 “不用着急,带上品言也无妨,晚些时候我亲自送你们两人上山。一路过来累么?我帮你把发髻散了,你睡一会?” “我有什么累的?我精神得很。你忙你的吧,我去告诉品言一声。” 孟可舒推开他的手拒绝了,打算去提点品言几句。那姑娘在她身边如姐妹一般,但是既然要带她一起上山,总要告诉她在嘉柔殿下面前不能太随意。 但是厉空拦在她面前又接着说:“可是小月亮,这里人太多,见了你的发髻会误会的。” “误会什么?”孟可舒先是没反应过来,再看厉空那踟蹰的模样才意识到他在想什么。 她噗嗤一笑,抬起手用指尖戳了戳厉空的眉心:“我还当你心眼多呢,怎么几日不见笨成这样?” 章八十八浮沉各异势 厉空眼中只有孟可舒再度对他绽开的笑颜,哪里还有心神去猜她话里的意思,只知道应和她的后半句话,其实眼珠子都快要定在她脸上了。 “嗯,我是笨了些,小月亮说得对。” 见他这呆愣模样,孟可舒也赧然起来。她被他的目光看得脸上有些烧,不自然地扶了扶这堕马髻,问他: “我梳着发髻,不好看吗?” “好看,当然好看!” 厉空抢白之后又垂下头,深吸一口气才把下半句接上: “但是你不愿意的话,不是一定要伪装我的家眷的,这都是可靠的人,没人会在意这些的。” 越是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越能让他胡思乱想,他也知道或许孟可舒只是为了行路方便加上要戴幂篱,所以才梳了这利索的发髻,也不一定就是为了彰显什么身份。 可是,万一呢? 他以为这盆冷掉的炭火除非燃起新炭,否则前尘往事已经是死灰一片,再怎么拨动也找不见半点火星。但是他总是不能放弃希望,总盼着她还能对过去有些眷恋。 一点就好,真的。他比谁都明白他从前做的事有多过分,也知道她再怒再怨也都情有可原。 可是人不是说放下以前就放下的,以前的也是他,现在的也是他,唯一能把他这荒唐一生串起来的人,就只有她一个了。 那么现在还没有回京,她对他这样温柔,怎能不让他护着这一点点火星,祈求她施舍给他那个本已经不抱希望的答案? “可是我愿意梳这发髻。”她开口了。 但是这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这句话不够直接,不够了当,不够让他这百转千回的肚肠只解读出一个意思。 “因为方便吗?我理解的,我理解……” 他已经觉得心头的火苗开始弱下去了,便想要快点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别让她也觉得他想太多。 “倒也不全是。” 她凑近他,仰头看着他躲闪的眼眸,这一句就让他的眼睛再度亮了起来。 “那,那是……” 他的手心出汗了,终于把这段谈话逼进了死角,他担心着也期待着。 “因为,我是你的小夫人。” 耳边嗡鸣,厉空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一样,极为缓慢的抬起手,确认她的神色没有半分戏弄他的嘲讽,也没有一丝躲闪的谎言。 她说的是真的。 他捧住了她有些绯红的脸。 极认真极认真地看着她澄澈的眼眸问:“你真的愿意吗?小月亮。” 回答他的是她踮起脚尖的一个轻吻。 一个第一次主动的,没被他祈求也没被他胁迫的吻。 他忘了呼吸,哪怕这个吻并不长,甚至只是辗转过了他的唇瓣而已,他却因为失速的心跳向前软倒。 “厉空,厉空!”他太重了,孟可舒几乎要撑不住他了,忙拍打着他的后背试图让他站好。 但是他就着这个姿势站稳后趴在她肩上抱住了她,尤嫌这样不够亲密一样继续磨蹭着她的侧颈和头发,把她的发髻蹭得一团乱,把自己拼命往她颈窝里藏。 “小月亮,你不该对我这样好的,知道吗?我没有一点值得你喜欢的,我还对你做过那样过分的事情,你怎么能喜欢我呢,你怎么能原谅我呢? 你的心为什么这样软,为什么连我这种卑劣之人都能得到你的磁链,为什么,告诉我好不好?你真的不该就这么轻易原谅我的,这样不对,不对。” 她把他最后的良知和善意都唤了回来,就像一个最懵懂不过的孩子本能地抗拒着自己这一身血污与腌臜,想要往最皎洁的明月怀中躲去。 他每一句都在说他不配,可是又抱她抱得这样紧,仿佛必须要让她知道他有多恶劣,才能确认她的爱不是一时兴起。 “你确实不好。” 她忍耐着他的无赖,搂住了他的背脊一节一节沿着脊骨安抚下去。 在她如同拨弄琴弦的指尖下,他慢慢松弛下来,被她扣住了腰眼,一片酥麻。 他不再说着否定自己的话,像是被母亲抱在怀中的婴孩一样下意识吮吻着她的侧颈。 只有这样才能证明她的存在。 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不被狂喜冲昏头脑。 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彷徨半生的魂灵心安。 “对,我不好。你才好,小月亮。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好,所以我才想把你变成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小月亮。” 怪她,都怪她。哪怕她不那么耀眼,又那样皎洁,愿意对泥淖中脏污的他照拂一点温柔,他都不会这样爱他。 现在她又这样在他并不期待的时候原谅了他,他到底被天神亏欠了多少,才能拥有这样一轮明月在怀? 爱她总让他自惭形秽,甚至在水中一次一次地濯净自己的皮肉尤嫌不够,只觉得剥落血肉脉络,露出最莹白干净的骨架才能比得上她皎皎的月光。 孟可舒纵容着他的疯癫,感受着他磅礴的心跳和耳边呓语, “这几日,我很想你,厉空。所以我也想明白了很多事。” 她和他早就如缠枝而生的两棵藤,哪怕彼此刺穿,彼此倾轧,也分不开了。 他们之间太沉重,沉重到若是只说一句爱,只会被人觉得是轻佻,是随意,是不过脑子,不懂人情的信口胡沁,是不明就里以为说出这句话就能骗得真心。 若是说了一千句一万句,说了千次万次,说到海枯石烂,说到沧海桑田,说到这句爱成了本能,说到不用思考就能面不改色地对人说出,也只是一层忘了摘下的皮。 就像甜言蜜语说多了之后的浪子,连自己的心不知道丢在了哪里。 他们这样的人,被欺骗过,被摧折过,被呵护过,也被抛弃过。 被所爱之人这样对待过,他们还有多少爱能分给别人呢? 他们大概只会爱上一种人,而这种人或许一辈子都碰不到一个。 但他们碰到了彼此。 他们或许不需要把爱挂在嘴边,也不会把说出爱的那一刻当成契约,从此就自以为是地与彼此绑定。 不然,早在他剖心掏肺同她表白的时候,她就该沦陷了。 因为爱太重了,似乎不割舍什么,献祭什么,牺牲什么,就不足以证明那不是一时口快。可他们失去一切之后又太自私,给不了这样无私无我的爱。 所以用指尖触碰,用掌心抚摸,用臂膀拥抱就好。 用眼睛看我,用耳朵听我,用唇瓣吻我。 告诉我你有多依赖我,告诉我你有多离不开我。 但是别用锁链锁住我,别用重门囚禁我。 那么我就会原谅你曾经犯下的错,就像原谅那些原本爱我如珠如宝之人对我做下的事。 记得吗,人不是从每一个节点就变成一个全新的人的,你的所有选择,都能从过往经历之中找到答案。 孟可舒抱着他,等他的呓语变成了呜咽,等他的呜咽变成了哭泣,等他的哭泣变成了笑声,等他终于从她肩上擦干眼泪,在她肩上抬起了头。 “等回京之后,等嘉柔殿下给你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我们就成婚,好吗,小月亮?” 厉空握着她的手,眼角红红的,好像还想继续哭。 “好,听你的。” 孟可舒蹭了蹭他哭红的鼻尖,被他不好意思地躲开又不舍地蹭回来。 他牵着她坐在镜台前,散开她被他弄得一团糟的发丝,手指穿梭,竟然还是给她梳成了闺阁少女的发辫。 “你只会这一种吗?其实我可以自己梳的,或者让品言帮我……” 她不解地转头。 “我们还未成婚呢,小月亮。” 他在这件事上倒是出奇的古板。 不过也是,他既然从污泥里为了她爬出来,又怎么能够允许任何一点随意。 他蹲下来,从后面环住了她的腰肢,贴在她背脊上说着似乎是给她听,又似乎是安慰自己的话: “很快了,很快了,我们很快就能长长久久在一起了。” 蒙山书院。 “萧齐,我觉得我能下床了,你信我呀,你看我都能这样了,一点都不痛。” 魏怀恩在床上伸展了快要躺废的身体,又抬起腿给他展示。 “我保证就随便走走,难受了我就和你说,行不行?就让我下床吧。” 萧齐原本态度坚决地拒绝了她,但是耐不住她一直这样磨人,最后只能提出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我抱你到躺椅上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吧,方医女说了,若是想要恢复无虞,这七天都不要牵扯伤处,这才两天,怀恩,别耍小孩子脾气。” “好吧好吧,听你的就是了。” 魏怀恩在心里给阴谋得逞的自己鼓了鼓掌。 谁让萧齐把她看得和眼珠子一样要紧,明明昨日他不在的时候,她也能被人扶着走几步去解决内急,结果他一回来就好像她腿也断了一样,这不就是要把人躺废了吗? 魏怀恩翘着脚眯着眼睛躺在躺椅上,一口一个吃着萧齐剥来的甜杏仁,比赖猫还要悠闲。 但是院门忽然被敲响,随后一个小医女进来送了封信,说是阮山长送给嘉柔殿下的。 萧齐捏着信,等小医女走了才转身交给魏怀恩。 但魏怀恩眸光森冷地盯着他手中的信,没有接。 章八十九七窍玲珑心 “这信有问题吗?” 萧齐收回手,打量了一番信封上的字:嘉柔殿下亲启。 “忘了同你说了,阮雁昨日下午来见过我。” 魏怀恩拽了拽他的衣摆,让他坐回她身边。 “他本来说这几日便会给我一个答复,只是我没想到会这样快。萧齐,若是我猜得不错,除我之外,还有别人接触过阮雁了。” 萧齐蹙眉沉思一瞬,把这几日京中的动向回忆了一番,玄羽卫都没有看出什么变动,魏怀恩是如何这样确信的? “你不信是不是?那你拆开看看吧,我猜阮雁一定在信里写了你我都不知道的讯息。” 魏怀恩往躺椅边上蹭了蹭,枕在他臂弯上看他把信展开。 “端王欲谋大逆?” 魏怀恩和萧齐异口同声读出了信中最后一行字,继而惊愕对视一眼,皆是不可置信。 魏怀恩从他手中拿过信件又仔仔细细读了一遍。 “阮雁的消息从何而来,这样塌天的大事岂是他能信口胡说的?我这就去找他问个明白。” 萧齐撇下这句话,抬脚就要出门。 “萧齐等等!”魏怀恩劝住了他。 “等等,容我想想。这是没那么简单。” “为何不让我去找阮雁?这信既然是他写的,至少能问出这消息从何而来,是真是假,我们才能早做准备。” 萧齐站在原地不解地看着一脸凝重的魏怀恩,只见她把信纸卷成筒在手心拍了又拍,沉吟片刻开口道: “若是有确凿证据,阮雁也不必送信给我,士林中哪里还有蒙山书院山长求不到的人?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却碍于不好张扬才会通知我,萧齐,别去了,我们得回京,现在就回。” “怎么可能?你的伤七日后才能下山,回京这一路颠簸你哪里受得了?别逞强了,你要做什么尽管告诉我,我替你去。你就留在这好好养伤,等我消息?” 他说着就走上前来把她抱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屋里走。 “你的脚如何了?我不能下山,你就能了吗?”魏怀恩犹不死心。 “此事不是玩笑,京城里局势不明,若是端王真打算动手,你又怎么全身而退?” 萧齐不在意地笑笑,坐在她床边牵起她的手放在脸侧: “怀恩忘了,你当年在边境御敌,急需支援的时候,是我在京中把所有能为难发兵的官员从上到下,威胁的威胁,杀的杀。” 好像他完全不在意说出了怎样惊人的内情,就连魏怀恩都下意识皱起了眉头,觉得他当年做事太过疯狂。 可她被他眼中的邪性和不以为然截住了话头,她想到当年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得到军报有多激动,城中守军与百姓更是信心百倍。 她怎么能苛责他呢? 哪怕他手段激进,又哪里是出自一星半点的私欲呢? 魏怀恩叹了口气:“你忍到现在才告诉我,是不是就是为了让我只念着你的好,不说你行事过激?” 他轻吻她的掌心:“那怀恩可是愿意听我一次,信我一次?” “别急着回京,萧齐。我想了想,其实你说得对,我应该去找阮雁问个清楚再做打算。帮我梳妆吧,我的头发还乱着呢,怎么见人。” “为何要你去见他?我去把他叫来不行吗?” “因为阮雁这个人……算了,我都告诉你吧,但是我们得去见他,你听我的,好不好?” 魏怀恩放软了音调,萧齐虽然心有疑惑,但是还是顺着她的意思帮她换好了衣裙。 “阮雁这个人,尤其需要当心。因为他是那种时时问心之人,佛家有云,众生皆佛陀,其实各人心相万象归一,了悟一人便是了悟世间人。 这种人太了解自己,所以也早就把世间各种人琢磨透彻。与人照面只消一眼,最多不过叁句话,就能把人心看得清清楚楚。 我虽然不知道你在诏狱中是如何审讯罪人的,但是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意思。见人多了,也就知道人其实只分几类,只要见过各类人,之后就能一眼识别该用什么手段让人招供,对不对? 阮雁当然没有这种经历。但是见微知着,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的本事天下无人能出其右。 他记事极强,不只是读书治学过目不忘,一目十行,而且每个人在他面前做过的哪怕是连本人都回忆不起来的小事,他都会事无巨细记住。没有人能在他面前伪装。 所以说句实话,若有可能,我一定会想法子杀了他。因为若是他这种人不能为我所用,一定会是我的心腹大患。可他即使愿意投效我,又有哪个人愿意在身边留一个如此可怕之人? 不过可惜,他也知道我的想法,所以早早就躲出了京,跑到这里修身养性。 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他这一点的吗? 还在宫中读书的时候,我就发现阮雁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总在观察,总在旁观,总在思考。 他就是时时刻刻去思考自己,去回忆自己,并且从他人行为中获得经验和对照的那种人。 其实每个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件,人格不是一天塑成的,而是通过这些事件,慢慢的改变一个人。 比如我,虽然我从小就喜欢事事争个胜负,好胜心极强,但要是母后和哥哥没有那么早离我而去,要是我没有决意争储,我绝不会是今天的模样。 有些人遇到了几乎难以承受的挫折之后,就一定要做出选择,要么放弃了懦弱,变成一个心性坚定,果决勇敢之人。要么就只能一蹶不振,颓丧过活。 但是人心和战局一样,都能通过沙盘推演出每一个选择的优劣之处,更能找到那些决定性的事件。阮雁不需要经历这些,他只需要冷眼旁观,就能看懂每个人的命途。” “那阮雁就没有变过吗?难道他是生而知之者,天生就是这颗七窍玲珑心?” 萧齐将信将疑,边去拿东西,边和她说着。 “竟有这种人么?我之前怎么从未听说过阮雁还有这种本事?倒是应该让他来玄羽司坐坐,说不定那才是适合他的地方。” 魏怀恩眨眨眼,等他回来之后才接着说: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信。 每个足以影响人生的事件发生之后,你如果要这个人去和过去的自己对话。那么一定会发现他们之间已经横亘着一个世界。 磨难造新人,你觉得过去的你还能认出现在的你吗?甚至昨日的你和今日的你或许都不是一个你,因为你脑中的想法时时在因外物而变, 我们其实抵抗不了命运之手,回首来路其实早已经和初心相去甚远。” 萧齐心沉了一下。虽然知道她这话是在说别人,但因为他心中藏着大逆不道的念头,想着弄权夺势,想要把她关在宫墙金丝笼中,不也早就和原本想要守护在她身边的初心背道而驰? 因为心虚,他越加纵容她,取了妆盒过来放在床边小案上,用自己垫着她为她梳妆。 魏怀恩知道他这姿势其实有些不舒服,但是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一片心意,抬头亲了亲他的下巴,接着像说闲话一样和萧齐说着她所了解的阮雁。 “但是阮雁不会,他与这世界联系极少,父母缘薄,只有一个亲姐姐还在世上,所以他不似普通人一样不得不随时修改自己的生命轨迹,或是因时移世易随时改变自己心中的信念。 他这种人,很早就会认定一些非常朴素的道理。可能简单到,只是要做一个诚实的人,或者要做一个好人。总之一旦认定,那么无论到什么时候他都不会妥协。 其实如孩童一样的赤子之心人人都曾有过,只是不是人人都能信守到最后。 就像你和我,我们早就算不上是什么好人了。” 萧齐在心底偷偷反驳她:不,怀恩,只有我是手染鲜血一身狼藉的恶人,但你不是。 “但是阮雁会把这些道理紧紧的包裹在自己的内部,保护着自己的初心始终如一。 他不是不会成长,而是会不断的以自己的方式去解释自己所秉承的真理。 好像一棵……果实?或者像一串不断被包浆的核桃串。他这一生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在完善自己的道。 于太傅曾想教我们即使对师长也不可盲从,要敢于同他论道,不辩不明。甚至还会故意讲错,等着我们指出。但只有阮雁从不争辩,因为他说,师长就是师长。 旁人在被欺骗,被蒙蔽之后觉得,偶尔逾矩也是可以接受的。所以世道不是非黑即白,人总是不可避免地走向中间的灰色地带。 但阮雁不是这样理解的。 几次之后,他就自行退出了于太傅的课堂。我问他为何不来,他说:因为于太傅不堪为师。” 萧齐的关注点却在别处:“于太傅怎么可能容忍他这样猖狂?阮雁那时怎么敢这样下于太傅的面子?” 魏怀恩一靠在他身上就好似没了骨头,平时行止坐卧皆有仪态的嘉柔殿下懒猫一样贴在自己的心腹内侍身上,眯着眼等他为她梳理发髻。 “谁让他有一个好姐姐呢?阮雁的倔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但是他姐姐却是一个人物,嫁与陆重之后不仅在京城各府女眷中长袖善舞,连宫中的娘娘们都喜欢召她进宫。 所以于太傅到现在都对阮雁这个好学生念念不忘,打心眼里可惜当年阮雁欲从先贤之道游学天下,虽然成就了一身落拓不羁却举世无双的才气,却再不愿踏入官场。” “可是你说了这许多,我并不觉得阮雁能对我的殿下有什么威胁。哪怕他是山中神仙,既然无心朝堂,又能影响什么呢?” 萧齐一手为她梳着发,一手环在她腰上,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不至于压迫伤处。 “若是他一直如此自然毫无威胁,我相信他内心秉承的都是一些非常好的信念。所以再怎么样他都会是一位虽说恃才放旷不爱拘束,却一定爱护学生严谨治学的好山长。 可能你见他第一眼的时候也只会觉得他是个狂生,而且有点奇怪?” 魏怀恩往他怀里拱了拱,嫌他身上肌肉太硬,又想伸手进他衣衫里摸一摸。 萧齐分不出手捉住她作乱的手,只能装作无事发生一样回答她。 “是,我在玄羽司这些年,还从未遇到过如阮山长这般什么都不在乎,连嘉柔殿下的车架也照拦不误的浑人。” “就是啊。这种心思纯净之人是很容易被辨认出来的,其实他只是为了让书院安宁,学生不被打扰。也不用和他计较,毕竟这里算是他的地方, 只是该警惕还是要警惕的。他那样玲珑剔透,又那样洞观世事,现在倒是无所谓,只要他秉承的信念还是白色的,那么他不会坏到哪里去。 但是你也知道,这世道永远都容不下这种人,一旦到了他逃避不了,也无法用任何理由来解释那些他忍受不了的事情的时候,就是他人格崩坏的时候。 因为他会彻底以另一种方式来解释他的道。就像止戈为武,本意是避免战争。但是怎样避免呢? 连年战火的时代里,要么让所有人都放下武器,要么就是把从士兵到铸造工匠,从将军到君王,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都当作是兵器,杀尽他们才能真正结束战争……” 萧齐呼吸滞了滞,忽然明白了为何旨意和法条皆不是由玄羽司决定,却总有言官日复一日上书要求废除玄羽司。 魏怀恩继续说着: “……这种想法很激进,甚至比恶还要极恶。而且你永远无法去劝服他们。 因为这种人太固执太倔强,认准死理绝不转移。信念一旦成了信仰,你就不可能让这个人随随便便就背弃自己一生以来所秉承的信仰。 所以如果阮雁这种人信仰崩塌,就一定会转向这种恶。而且除非杀他,不然毫无办法。 因为这个世界上对他来说已经永远都没有善了,所以他们就是守护世间秩序最后的修罗菩萨,只要杀光所有人,就不会有任何人在这个世界受苦。” 萧齐把最后一根发簪插进了她的发髻里,不知为何手抖了一抖,歪了。 那你呢,魏怀恩。你把阮雁看得这样透彻,这样清楚,你又是哪种人呢? 他在心里问着。 我现在的心思,又被你看出了多少呢?若是有朝一日……你又会做出什么选择呢? 章九十以人为镜 好在魏怀恩的心思完全没有放在萧齐的躲闪和心虚上,她心里只想着如何才能撬开阮雁的嘴,阮雁告诉她这要紧之事又是何用意。 萧齐拗不过铁了心要自己走过去的魏怀恩,只能搀着她尽量帮她减轻些压力,好在阮雁所居之处并不太远,不过一柱香的时间魏怀恩便见到了独自在自己院中烹茶的阮雁。 “殿下的伤恢复得倒是不错,昨日还不能下床,今日就能亲自走来见某了。” 点漆茶盏被他送到唇边吹了吹热气,慢慢饮尽,等着魏怀恩慢慢走到他对面坐下。 “阮山长不是在信中说,从此以后愿意与我合作吗?不行礼也就罢了,连口茶水都不给?” 魏怀恩让萧齐坐在她与阮雁之间,点了点自己面前的空杯子, “殿下还有心情尝某自己种的茶?难道不应该谈谈其他事?” 阮雁半点都没有给魏怀恩斟茶的意图,魏怀恩虽然自在,但萧齐看向阮雁的表情已是不善。 阮雁对上萧齐的目光不闪不避,微微颔首勾起嘴角又看向魏怀恩。 魏怀恩抬手覆在萧齐膝盖上,轻轻摇了摇。萧齐会意,垂眸敛了神色回握了她的手。 她说:“本来我亲来见你,确实是为了问你信中那十万火急的大事。但是我们毕竟认识这么多年,见你这般闲适的样子,我觉得,你八成在诳我。” “难道殿下就这么笃定?人心易变啊,嘉柔殿下。” 茶杯轻轻放下,阮雁依靠着竹椅背,表情虽未变,但眸底已如深潭。 “阮雁。” 魏怀恩一手托腮,同样微笑着与他对视,毫不在乎他眼中的打量与审视。 “你想试探我什么?既然已经被我看穿了,干脆就在这一并说了吧。” 阮雁盯了魏怀恩半晌,总算没再用那君子如玉的面目来打太极,遂了魏怀恩的愿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实话说,我没想到你没有下山,而是来见我。” “你以为无论如何,按我的性子,收到信后我都会匆忙回京好生应对,甚至干脆先发制人,把端王与北翟勾结的事越快越好地捅破,让端王彻底坐实罪名,轻则圈禁,重则丧命。 只要除掉了他,荣王不足为惧,那么到底端王有没有谋大逆之意其实并不重要了,我一定是储位的不二人选。” 魏怀恩大大方方地将自己原本的打算说了出来,萧齐抬头觑了一眼她的侧脸,但被她发现,还挠了挠他的掌心,仿佛生杀予夺之事只是寻常闲聊。 “既然你已经盘算好了下一步棋,为什么不把我那封信当作对端王下手的借口?” 阮雁收回视线,自顾自打起了茶汤。 “若是别人问呢,我一定说因为本宫不愿意不明不白地被人牵着鼻子走。但是我也和你说实话,真正原因是,他不许我下山,非要替我回京城独闯龙潭。” “他”是谁不言而喻。 本来肃着脸防备心甚重的萧齐都不自觉弯了弯眉眼。 阮雁惊讶地抬头看了看毫不遮掩的魏怀恩,又看了看神色舒展的萧齐:“竟然是因为情爱?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 “那又如何?总之我没下山,你也该说说为什么要推我这一把了。” 魏怀恩接过他递来的茶汤,嗅了嗅沁人心脾的茶香。 “蒙山书院早晚都要做出选择的,与其拖着,不如早些。况且既然选择了你,那就势必要为你扫清道路。若是你今日下山,我便会马上发信给各方为你造势,可你居然……” 魏怀恩和他刚刚一样,牛嚼牡丹般将茶汤一饮而尽,然后又把空空如也的茶盏推到他手边。 “阮雁,你不是步步为营弄权谋算的那种人。我觉得,看我没有下山,你应该是高兴的。” 一道足够让魏怀恩感觉到魂灵都被看穿的堪称冒犯的目光重新落在她面上,这一次阮雁又换了姿势,手压在桌面上好似在确认什么事情一样,看向魏怀恩的神情一变再变。 终于,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魏怀恩与萧齐交握着的手,收回了目光,给魏怀恩和萧齐各自斟满了茶杯。 “我可是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出山帮嘉柔殿下做那幕后机关算尽的谋士了,不过,我很高兴你还是当年的小殿下,这颗心从来都没变过。 其实太重情重义的储君不适合成为君王,今上几乎屠尽了兄姐们,杀得剩下的宗室全都不成气候,才能皇权鼎盛,威加四海。 但是你虽然牵绊多了些,但是有我在,也未必一定要走那条路才能通天,对不对?” 阮雁冲魏怀恩眨眨眼,有些幼稚的表情在他脸上却毫不违和,好像这个人本来就不该本任何规矩束缚,自有一派天然。 “好啊好啊,好你个阮雁阮山长,天底下能用皇族倾轧当成棋局的人恐怕除了我那父皇就只有你了。” 魏怀恩说是这样说,但已经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 “此言差矣。”阮雁摇摇头。 “其实你也知道端王势必要除掉,只是我还是不希望看到你变成铁石心肠的权谋家。 我觉得我在信中留下的诱饵足够分量,只要你对端王有了杀心,无论真假你都会行动。” “其实我也未尝没有对端王起杀心,只是我觉得还能等等。” 魏怀恩坦然承认。 “但你有软肋,有牵挂,这些都是让你能行事前再叁斟酌的理由。犹豫不是缺点,我宁可你能事事瞻前顾后,也不愿你为了结果,丝毫不顾过程是否血腥。” 阮雁从怀里取出另一个信封放在桌上,手掌按在上面让魏怀恩和雄起都看不到这封信出自谁手。 萧齐首先开口道:“阮山长还准备了第二封信?” “不是我准备的。”阮雁把信给了萧齐。 “萧副使,还要麻烦你先出门避一下,我有话要单独同殿下说。这封信还请你们回去之后再看。” 魏怀恩压下眉眼怀疑地看着阮雁和萧齐的动作,只见萧齐在看见信封上的字之后骤然起身,把信揣进怀中回头看向她的眼神十分复杂,最后拍了拍她的手背,去了门外。 “到底什么事?”魏怀恩心中打鼓,问阮雁的语气也有些急。 “关于你母后,先皇后娘娘的事。” 阮雁话音落地,似乎一直微微吹拂的风都止了一息。魏怀恩僵了一僵,再度开口时已经不甚流畅。 “你,你说什么?” 阮雁深吸了一口气,斟酌着开口: “听好,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原本只是我的猜测。 本来若能扶持你杀端王,我也打算了要劝你提前对今上下手,早日登基,以免夜长梦多再生事端。 但是既然你还不是那一心争权的无情之人,我也不该再瞒着你。 你可以对任何一人心软,哪怕是参与毒杀怀德太子的端王。但是今上,你决不能手软。” 魏怀恩紧盯着他的双唇一张一合,艰难地跟上他的话语,猜测到了他的暗指。 “你是说,我母后的死,和我父皇有关?” 阮雁看着因为提起先皇后而失魂落魄的魏怀恩,虽说不忍,却还是点了点头。 “若我猜的不错,先皇后之死,全是由今上一人促成。” “哈……” 魏怀恩忽然伏案大笑不止,哪怕牵扯到了肋间伤处也未停息。还是阮雁看不过眼坐到笑的位置上拍了拍她抖动不已的肩膀。 “殿下?可否听某说完?说不定……说不定您听完之后只觉得是某的无稽之谈呢?” “你说吧,阮雁。” 再抬起头的魏怀恩用衣袖掩面半躺在了椅背上,声音似乎疲惫至极,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岁,连一点活气都没了。 “……殿下,您是不是也早有此种猜测了?” 阮雁看不见她脸上神情,也不知此时告诉她是好是坏。 “阮雁,别觉得我是傻子。亲母早亡,我怎能是那无心无肝的人,半点疑心都不生?别卖关子了,或许你的猜想和我的……一模一样。” “那好吧,此事还要从我离京之前说起……” 半个时辰后。 魏怀恩推开了门扉。 萧齐没有打开那封写着先皇后名讳的信封,见她出来马上迎了上来。眼看着魏怀恩眼眶红红,一脸憔悴,应是哭过一场,不善的眸光立刻射向站在她身后的阮雁。 “你同殿下说了什么?”萧齐扶住了扑在他胸前的魏怀恩,本能地揽着她轻拍背脊让她安心。 阮雁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张了张嘴却只说了句: “萧副使,还是先带殿下回去吧,她若愿意,会同你说的。” 萧齐还欲再问,但魏怀恩抬手环住了他的脖颈,轻飘飘的声音不留心听几乎要听不见。 “萧齐,抱我回去吧,我们回去……” 小路尽头有学生们的身影闪过,萧齐不再耽搁,打横抱起连魏怀恩就叁步并作两步地回了暂住的小院。 魏怀恩一躺到床上就抓着他的手不放,问什么也是一概不回答,只是闭着眼睛缩成一团,让萧齐想起那日从严维光口中听到魏怀德真正死因之后,她也是这样不声不响,伤心欲绝。 “怀恩,我在这呢……”他躺在她身边把她揉进怀里,终于让她痛哭出声。 章九十一 其实在萧齐心里,魏怀恩向来都是柔软的,是俏皮的,是哪怕被逼急了也只会亮亮爪子吓唬人的,被养熟了的狸奴。 他总容易忘记魏怀恩无情起来有多无情,只是情爱滋味太妙,无论是谁沾染上了,看人都如同隔着一罐蜜。 闭上眼睛都能回忆起彼此甜丝丝的味道。 可现在所有尖锐的记忆在她的哭声中一并向他袭来,让他想起她与她是经过了多少磨难,熬过了多少苦痛才走到了今天。 又到底是什么事,能让比叁年前坚强了不止一点的魏怀恩再次惶惶然,像是只想缩进自己的贝壳中逃离一切的河蚌? 他知道她有多么依恋她的哥哥,也知道她对于早亡的母亲的刻骨思念。可越是了解她,他就越不能随随便便去猜测背后的原因,只能成为她能够暂避的怀抱,容她不思不想。 “萧齐……那封信呢?” 她枕在他臂弯里,缩在他颈窝间,好久好久才好了一些。 “在我怀里。” 他拍着她的背脊,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催。 泛黄的信封被她拿在手中,却没有开启。 萧齐抽出帕子拭干她脸上的泪痕,轻柔而细密地吻着她的额角,等她积攒好力量,从那下坠般的绝望与悲伤之中重新变回魏怀恩。 也不必太过着急。 他现在也十分确定,魏怀恩是那种七窍玲珑心之人。她心中能成为支柱的人,先皇后是一位,怀德太子是一位,至于他这个活人,也恬不知耻地把自己算成一位。 怀德太子之死的真相被她得知时,他记得向来运筹帷幄,谋定后动的她,彻底放弃了所有长线的筹划,发疯一般要当场与严维光拼命。 他在明州中箭之后,她也彻底撕破脸面和皇帝对上,哪怕拼上南林定远军的指挥权不要,也要保下他这条贱命。 她总在为别人遮风挡雨,总在尽力保全每一个亲近之人,但是牵扯到她曾经的庇佑,曾经的依靠,牵扯到那位至今仍被朝野怀念的贤后时,她又要豁出去,和谁对上呢? 萧齐彻底不觉得自己背着她做下的谋划和手段上不得台面,不觉得自己是越俎代庖,不觉得自己僭越了。 有些事,有些人,其实并不应该直接来到她面前。 他本来可以帮她避免所有惹她伤悲的人和事的。 所以…… “怀恩,你要做什么,只管告诉我吧,无论是什么事,我都会帮你办到。” 他抚上她的脸颊,学着记忆中模糊的母亲形象安慰着她,诱哄着她,仿佛她只是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孩子,只要在他怀里,这个世界上就只有她和他。 这招确实管用。 “萧齐……阮雁同我说,我母后是……是被我父皇……逼死的……” 魏怀恩把那封信放在胸口,仰头看着萧齐。 她等待着他听见这句话之后是什么反应。 很抱歉,很抱歉。她又控制不住想要试探他。 虽然他们之间是世间绝无仅有的亲密关系,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谁又能轻易对那笼罩在每个人头顶的天威不敬? 但是萧齐以前不会,现在和以后也都不会让她失望。 “那又如何?难道怀恩不敢造反吗?” 他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回应着她不安的眸光,甚至比她还要狂妄。 “乐无忧不足为惧,玄羽司随时都可以落入我手中。京城中每一位朝臣的把柄我都记录在册,只要我们回京,我就有六成把握,送怀恩上位。” 魏怀恩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认真,只以为他在哄她。但只是这份心意就已经足够难得,足够让她把自己所有的秘密对他和盘托出。 “你就哄我吧,萧齐……” 她牵着他的手,深深呼了一口气,又抬头亲了亲他的下巴尖,拱了拱身子向上和他平视。 “你怎么都不问问,我为什么那么轻易就相信阮雁了?萧齐,你以前不是最爱吃这些没来由的醋吗?怎么今天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萧齐摇摇头。 “你不是偏听偏信的人,我知道这封信来自你的母后,你绝对不可能只因为听了阮雁一人的话就……这般难过。” 他梳理着她的发丝,清越的嗓音有种特殊的魔力,似穿林而过的长风,轻而易举地就能破除重重迷障,看透她的心。 “怀恩,那是你母后。你一定是一直装着揣测,只是到今日才被阮雁证实了什么。” 魏怀恩吻了吻他的修长指尖:“你知道吗,萧齐。如果这世上没有你这般知我懂我,我或许早就走不到今日了。 我该多谢你。” 多谢你,无论我怎样欺瞒你,利用你,防备你,算计你,也都始终捧给我一颗赤诚的心。 “那你愿意告诉我吗?” 萧齐凑近了些,应承下了她这句谢。 他像一个在收集功劳的奸人,不,他就是。他在把魏怀恩对他所有的夸赞和奖赏一一留存于心,防备着那个有可能的以后,从她跟前乞怜。 章九十二不杀伯仁 真希望她能一直如此,一直把他当作唯一值得信任的聆听者,一直只在他面前展露自己的这一面。他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向她的势力伸手,就只希望自己地位稳固。 萧齐想起曾经因为她的猜疑和冷淡而伤心的自己。 大概是那时候,他还没看清这一切。不然,他何必胆战心惊地做小伏低,生怕她厌了他弃了他,生怕她不要他这颗心。 现在这样才对,他是她身边最忠诚却也是最危险的存在,他不会背叛,她就更别想推开他。 被她这样呵护着的感觉真好。只是萧齐站在了曾经的魏怀恩的角度,把利益和交换算计得清清楚楚,而魏怀恩却终于如他所愿,只看得见他这个人。 魏怀恩浑然不觉地继续说着:“若是有人拥有了造反或是架空君主的能力的时候,这人哪怕心中绝没有这种想法,也不可能取信于我父皇那样多疑的人的。 人心不足信,但我父皇还是因为与我母后的情分摇摆了多年,不然换做是我,绝不会让我舅舅继承西北军的虎符。 虽然那是我亲舅舅,但是……我确然理解我父皇的猜疑。 可是接下来,在我父皇看到江家已经具备了所有足够动摇他地位的能力和理由的时候,他还是动手了。 我母亲一向身体强健,我绝不相信太医院连我母亲的具体病症都说不清楚,只是一日一日参汤温补,开几个不痛不痒的平安方养着。 我只是一直不敢去细想,也一直不敢相信一眼就能看出的真相。” 萧齐猜道:“娘娘是中了毒么?” “具体如何,还要亲自问我父皇。”魏怀恩叹口气,但是被萧齐捏了捏脸。 “不要总叹气,怀恩。若是不想说也没关系的。我知道的已经够多了,你想要给今上一个不得不向你低头,并向你坦白当年事的理由,对不对?” “对。”魏怀恩拆开了那封一直拿在手里的信。 “这封信,母亲派人送去西北军给舅舅的最后一封家信。但是送信的人过明州的时候,遭了雷山山匪截杀,是阮雁从那人手中应承了这封信。” “你是说,雷山或许参与进了……”萧齐把后半句话隐了去。 魏怀恩一边小心展开泛黄的信纸,一边轻笑了一声。 “萧齐,连你都能听了我几句话就轻而易举地看出来,可见我这些年其实一直是在诓骗自己。” “所以我说对了,是么?那你是不是也知道为什么我家遭难?也知道今上是如何设局的?” 萧齐明明早就猜出了当年反诗案的始末,却还是故作才被魏怀恩提醒的样子,用激动且不敢相信的语气问着魏怀恩他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 她瞒他,他也瞒她。 只不过谁是善意,谁是算计? 清清白白被扯进这场阴谋之中的人才最无辜,他必须让魏怀恩知道,他本来可以规避这一切,本来可以不因为父亲被当成永和帝无关紧要的卒子而成为屈辱的内侍。 好处,他要好处。 他要魏怀恩知道他此刻得知真相会有多震撼,会有多难以接受。 也要让她知道最无辜的他在她身边为她这个算是仇人的女儿做了多少事。 孽缘,就是亏欠。她不是一开始只看重他的皮相吗?她不是在冷眼看着他做了那么多的事之后才施舍了爱给他的吗? 那现在她又该给他多少才够补救,她欠他的,何止一个魏怀恩? 魏怀恩抿了抿唇瓣,一时间竟不知道是看母亲最后的家书重要,还是先把所有的真相告诉萧齐重要。 最终还是后者占了上风。她听不得他这样委曲求全。 她已经知道母亲薨逝的始末,可他还不知道为什么一夕之间从官宦子弟沦落成了永世不得翻身的罪人。 欠他的,是永和帝欠他的,可也是她魏怀恩欠他的。 她记着他刚刚才劝她不要总叹气,于是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对他说: “是。我知道。” “难道是因为,今上故意让前朝动荡,剔除掉心向太子与江家的官员?可是我那时虽然十岁,却也知道我父亲是清流一派啊?是不是我猜错了,我父亲是因别的罪下狱的?” 假的。萧齐撒了谎,他其实并不知道。他只是要魏怀恩看到他在多么用力地为她的父皇解释。 他知道他的殿下多么容易把亲近之人的事看成是自己的事,也知道就算永和帝屡次叁番伤魏怀恩的心,她也没有在心里彻底斩断这点亲情。 愧疚吧,再多一点就好。别看出他是一个连死去的家人都能利用的聪明到冷漠的人,只把他当成一个即便真相近在眼前也无条件信任她和她的家人的蠢货。 蠢货才会这样爱你,连你的家人都一并原谅,对不对,魏怀恩? 你值得这样的爱吗?你值得吗?你有心吗? “不是,萧齐,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她撑坐起来,自己靠在迎枕上,好像无法再心安理得地枕在他怀里。 “……帝王之怒动如雷霆。皇帝从一开始就要开冤狱,那么所有被攀咬了的官员只能被迫成为这场演给我母亲看的戏中人。 对不起,萧齐,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难过很伤心,但是……但是,我也是最近才摸到了反诗案的真相,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我只是……” “只是怕我接受不了?” 萧齐坐在她对面,眸光黯然,垂头惨笑。 章九十三逝者如斯夫 历史浪潮涛涛向前,每个人都如汹涌江水之中你追我赶的鱼儿,拼了命地向前向前,生怕成了被抛弃了的砂砾河泥。 但是极其偶尔的时候,在暂时喘息一口想要回首来路的时候,却会发现这条江水早已经不似当初的那条,百转千回之中不知道偏离了初衷多少。 人如此,事如此,国如此,世如此。 不过要是人人都能矢志不渝,哪会有半途而废之人,哪会有力有不逮之事,哪会有日趋于亡之国,哪会有不见青天之世。 萧齐在此事上看得很开,也完全不觉得曾经为了魏怀恩而来,如今却要把她困在自己掌心有什么不对。 他总是对她有着一颗过度爱恋的心,难道这也有错? 他没错,只要是在她这里,他做什么都不是错。 所以他心安理得地诓骗着魏怀恩把公主府护卫,把将军府联络,把门客故旧关系全都交到他手上,她本来就应该这样信任他,本来就应该把这些只会惹她皱眉的烦心事交到他这里。 这样才对,这样才是应该。 他早就开始这样做了,比她在荣王府落水之后靠他批阅折子还早,不然他怎么能这样快地将她的心腹换成自己人,怎么能这样轻松地承接下她的全部势力? 他的殿下终于还是彻底落在了他掌心。 他被赋予了这样的信任,这样的依恋,这样的宠爱,那他又怎么能不给她最好最好的位子? 狼子野心,却是被最甜蜜的蜜糖,最纵溺的眼眸,最亲近的碰触一日日养成。 他从她的影子中一点点成了她枕边最大的黑夜,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干干净净站在阳光里。 而魏怀恩对此一无所知。 她只知道自己交出了赎罪的筹码,把她最珍视的权柄交给了她最信任的枕边人。这有什么不对?他不也是她的人? 她此刻的心思放在了这张信纸上。 见字如面,见信如晤。魏怀恩默默读完了这封来自母亲最后的问候,也终于将当年阴谋的最后一点疑惑拼上。 前朝纷乱,西北动荡,永和帝蛮不在乎地搅动着自己的江河,只为了用这光明正大的阳谋逼着那如神女般悲悯的凤凰低下高昂的头颅,逼她用生命作为祭礼,只为他的江山太平。 江瑛,那位徘徊在每个人的记忆中,宛如从不曾离开过的先皇后,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时刻,把所有的妥协和牺牲沾着血泪写进了这封家书。 只可惜十年之后,才终于被她的亲人看见。 魏怀恩的眼泪擦了又擦,反反复复咀嚼着每一个翩若惊鸿的字迹。 魏怀恩不知道母亲是以怎样的心情写下这一句: “吾弟阿玦,提笔无言,只恨时日无多,无缘得见大军凯旋……” 她的弟弟,是大梁朝最好的先锋将,是西北军世世代代如星斗般璀璨绚烂的将帅中,即将攀顶穹庐的那一颗新星。 她看护着他长大,但也确实嫉妒他,嫉妒他能横刀立马,嫉妒他能恣意欢谑,嫉妒他身上背负着那样多的期待,和那样多的责任。 战场风沙雕琢出的是他纵横天地的铁臂金骨,是他无惧生死的洒脱肆意,她望着他的时候,总好像能看到另一个没有被宫墙四方困住魂魄的自己。 怎能甘心,怎能不落寞? 西北镇西军,江家煌煌荣耀所系。 她明明也骑射无双,却永远都不能做驰骋疆场谈笑间轻取敌首的女将军,不能做意气风发举杯对月的浪客刀人。 留给她的命运只有留在京城,守在宫中,做一位再贤德不过的皇后。 可她能守护这一切,她能让所有无畏无惧忠肝义胆的将士们从此远离最腌臜的权力倾轧,她能让他们的每一次搏杀都意义非凡。 只是她没想到,这就是她的最后一场战役了,也是她最后能为镇西军做的事。 她写道:“若我不死,党争之祸必将引至西北……” 永和帝逼她做选择。 江家势大动摇国本,要么皇后薨逝,要么母族衰落。 一位皇后,一位将军,孰轻孰重,他自以为慷慨地把选择的权力交给了发妻。 无论谁死,他都向江瑛承诺绝不会再猜疑,还会许魏怀德太子之位。 “……怀恩失恃,望阿玦代吾多看顾……” 魏怀恩久久地看着这句话,指尖沿着笔画触碰过,好像能感受到母亲的温度,看得见她的挣扎。 她舍不得一个持重端方,一个明媚聪慧的儿女,舍不得骁勇无敌却没有心机的阿弟,却已经被冷血无情又道貌岸然的永和帝伤透了心。 这样的帝王,要她如何长相厮守,要她如何再忍受这宫城寂寂中的假面生活? 她不是相信她这一死能够让帝王的承诺真的作数,只是永和帝把召回江玦的折子放在了她面前。 他虽爱她,却只想要一个安安稳稳,只能依附于他的傀儡皇后。 她身上那些太张扬,太刚强的东西,若是不能如猛兽的爪牙一样被拔去,那就不如不留。 内忧外患,江瑛最终将饮了月余的慢性毒药换成了鸩毒,她不能再让前朝,让边境,因为她和她的母族而人心惶惶。 千里江山,万里黄沙,她倒是觉得,自己或许才是大梁朝最该做君主的人。 至少从生到死,她没有一刻不是在为这并不属于她的江河山川殚精竭虑,生怕庙堂之中的腌臜扰乱了与权势毫无关联的芸芸众生。 这夜她独自一人站在书案后,磨好了从来舍不得用的松烟老墨,将所有的担忧,所有的不平,所有的希冀写进了最后一封信。 夜风萧萧,她又想起西北狼烟中片片血沙,想起那些已经死去,却还向骄阳,向冷月伸出的手。 毒酒饮尽,生机枯竭。 如果她的选择和牺牲保全了所有保家卫国的将士们,那么她是不是也算是在终了做了一回慷慨悲歌,欣然赴死的英雄? “愿……”她的手已经不听使唤,才提笔写下一个字就抖落了大滴墨点。 但死亡之前,她觉得快意。 愿以一死全三军,不误丹心镇昆仑。 墨泪晕开,如泣血。 夜风悠悠,穿窗如呜咽,最后的时刻她恍惚看见了沙与土交错之地,以骨殖,以兵甲,以衣冠守土骇敌的座座坟茔。 风吹雨打,沙蚀雪刻,他们在漫天星斗下,西北孤月中,与这片土地躺在一起,融为一处。 镇魂歌被弥留之中的她轻轻哼起。 送她长归故里。 “风儿莫走,月儿长留。我有千秋杯不空。 杀胡虏,再回头。一去不还莫泪流。” 恍然间见到一红衣女将,提枪策马而去,带着视死如归的潇洒无畏,奔向最后一战。 原来是她自己。 这封信到此结束。 魏怀恩将信纸熨帖迭好,重新放进了信封之中。 脸上还留有泪痕,水洗过的眸子却比淬炼过的刀剑还要光芒四射。 “萧齐,我想好了。” “想好什么了?” 萧齐找来了一个木盒,让她把脆弱的信封放了进去。 “我要那个位子,越快越好,无论是谁要拦我的路,哪怕是今上,都别想让我停手。” “今上?” “对。” 魏怀恩把木盒放在枕边,慢慢走到桌案前提起了笔。 “逼死我母亲的人,又有何颜面受我尊重。” 但萧齐却在想,魏怀恩竟然在看了那封信之后,连永和帝这个父亲都不认了。 那在这个世上的活人里,真的再也没有谁能比他更与她亲近了。 真是羡慕死人,哪怕斯人已殁,也能让她这样重情重义之人永远记在心中,永远鲜活如生。 怎么办呢,他都有些嫉妒江瑛和魏怀德了。 “我打算和阮雁合作,不管端王有没有反心,我都会让他不得不走出这一步,然后踩着他,安安稳稳地登上储位。” 魏怀恩边写边把自己的筹划说给萧齐听,既然他是她唯一的盟友,那没有什么是他不该知道的。 “那我会让厉空继续和端王联系,将你的伤说得更重些,让那个蠢货以为此时起事时机难得,错过便再无翻身余地。” 萧齐站在她对面,按照她的计划为她补充好每一步棋。 “对了,十方的事……” 魏怀恩正犹豫着让谁来接替统领一职。 “怀恩可还记得冬青?十方一直依仗他为副官,当年围杀严维光,还有雷山一行,他都出力不少。” “那就他吧,连你都记得的人,一定能胜任。” “好,我等下就去安排。” 正在他们两人商讨如何为端王做局进入尾声的时候,小院的门被敲响了。 “萧副使,在下厉空。” 厉空牵着孟可舒的手站在门外,十分不舍得将她留在这里。 “松手吧,一会让殿下见了可怎么是好……” 孟可舒最后还是决定把品言留在山下,她敏锐地察觉到魏怀恩留在书院应该是有大事在筹谋,不能让品言卷进与她无关的风险之中。 厉空听见了门内过来的脚步声,抓紧最后的机会在她脸侧亲了一口,才放开了和她十指相扣的手。 “孟小姐,好久不见。” 章九十四庆父不死 京城。 端王府。 “孽子!” 端王眼睁睁看见永和帝唤来了御前侍卫,全然不顾忌半分情面,就要将他斩杀当场。 森寒的刀身向他劈下来,他猛然睁眼,擦了一把被吓出的冷汗才惊魂甫定地撑起身子来。 梦啊。 他断尾求生的伎俩骗得过天下人,却骗不过洞悉一切的永和帝。 那夜他将北翟探子和埋伏魏怀恩的计划向永和帝和盘托出,可是永和帝却把北境边将传来的折子狠狠甩到了他面前。 “朕竟然有你这么个蠢材做儿子,你们南林血脉到底都是下贱,不仅蠢,还畏首畏尾,一个赛一个的瞻前顾后,跳梁小丑都不如。” 端王顶着君王之怒,抖着手捡起折子打开来看,上面的文字让他连最后一点想要为自己辩解的勇气都霎时破灭。 北境动乱惹来北翟探子进入梁朝伺机而动的前因后果竟然全都是为了除去北境军中不臣之人,还为了让他与北翟人勾搭,好将所有北翟人一网打尽。 端王脊背一层冷汗,竟不知自己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到底被永和帝授意开了多少后门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更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在永和帝眼中是否还有转圜之机。 “可是……父皇,儿臣确实糊涂,但求您看在儿臣迷途知返的份上,绕过儿臣这一次……” 额头重重磕在地上,砸出让人齿酸的撞击声,端王抖如筛糠,想都不敢想自己这一手臭棋犯了永和帝多少忌讳。 “无可救药。” 永和帝厌恶地看着这个连脊背都挺不直的蠢货,那目光宛如在看一个跌跌撞撞飞进室内的扰人苍蝇,杀他都嫌脏手。 “你到底有那一点及得上嘉柔?看看你这样子,连禁军养的狗都比你体面。” 端王磕在地上不动了,殿中没了“砰砰”的磕头声,只有永和帝一句比一句锥心的羞辱。 “蠢便罢了,这么多年朕也看惯了你这个蠢货的百出丑态,但至少你还有点可取之处,动手比嘉柔和怀德干脆多了。 可你现在连那点毒辣都没了,像摊烂肉一样惺惺作态给谁看?魏怀仁,朕放任你到这一步,不是为了让你被阉狗暗算,自乱阵脚,连盘算好的谋划都扔了!” “您……都知道了?” 端王跪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只觉得血液涌上头颅,不仅额上肿胀,连脑子都突突发疼。 或许是临到绝路,再蠢的脑子也挤出了几分聪明来保命,他忽然醍醐灌顶,听懂了永和帝话里话外的惋惜。 “父皇,您原来是要借我的手去埋伏魏怀恩?” 他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抬起眼睛,从地上小心翼翼地对上永和帝的视线。 可是他又错了,他看见的不是永和帝的赞许和惊讶,而是更深更浓的厌恶与嫌憎。 “嗤,你还真以为你算个东西了?” 永和帝被他这副蠢样气出了青筋,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动气了,甚至都不想再和地上的蠢货废话,杀了了事,也算清净。 看来魏怀恩的磨刀石指望不上端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竟然也能暗算了魏怀德? 这么多年也就严维光还算够格与怀德怀恩兄妹过招,但是现在,永和帝不觉得朝中谁还能给魏怀恩造成实打实的阻碍。 他不能允许魏怀恩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就这样轻松如探囊取物一般登上储位。 如果他放任这种事发生的话,那他当年还何必让江瑛选择,何必敲碎江家根本就没有的反叛之心? 这天下到底是他的,还是谁的? 他还没死呢! “起来吧。” 永和帝沉思半晌,在端王几乎已经万念俱灰思量着身后事的时候,开口给了他赦免。 “是,是,谢父皇!” 端王哆哆嗦嗦地跪坐在腿上,发丝都在磕头之时乱了几缕。永和帝看了就堵心,干脆站起身来走到烛火边不再看他。 还得让这个蠢货活着? 永和帝下意识就想否定这个想法,他不信他找不出人了。 可除了他还算有点气候之外,到底还有谁能挫一挫魏怀恩的锐气,最好再把她的羽翼修理成能让他放心的样子呢? 储君,君王一日在位,储君就必须也只能是一个空架子。 他放任谋害魏怀德的端王蹦跶这么多年,不就是因为在他心中也隐隐觉得魏怀德那深得人心的模样碍眼? 但是魏怀恩,明明是应该依赖他这个父皇才能以公主之身坐稳位子的孩子,把所有的事都做得太好。虽然让他觉得满意,却也难掩不快。 如果她大势已成,是毫无疑问的储君人选,那么她和皇子有什么两样? 不都是威胁他皇权的刺? 本以为端王荣王足够让魏怀恩焦头烂额,可这两个一个比一个不成器,他必须要考虑扶持另一枚棋子,来与魏怀恩分庭抗礼了。 谁呢? “父皇……您知道王妃的事了?儿臣无能,之前就不该听信阉狗的谗言把星儿送进宫来。明日儿臣就把星儿接回府上好生教养,绝不再给父皇添乱了。” 失去裴怡,不得圣心,现下又被永和帝骂成了扶不上墙的烂泥,差点就要彻底被放弃,端王已经没有什么心力再和永和帝,和魏怀恩周旋,去争夺他配不上的位子了。 南林,南林。他这一身血脉竟然就如此不为永和帝所喜,他宁可被永和帝踩进土里,也不想被他这般羞辱。 这就是他的父皇,甚至比望楼的嘲讽还要凌厉。 那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他只想把星儿接回来,好好教养。他虽然没什么用,给不了星儿什么前程,但至少像裴怡说的那样,那是他的孩子,应该在他身边。 “星儿?” 永和帝想起了这茬。真是被这个蠢货气狠了,要不是端王说起,他都忘了那个被留在皇后宫中的奶娃娃。 那是他早就准备着的后手啊。 “你还有何颜面接星儿回去?端王妃都不在,你能养好孩子?” 永和帝思索着裴怡此人,只要挂念孩子,作为母亲的裴怡就再好拿捏不过。 还有望楼,那也是个好用的奴才。他要望楼让端王和裴怡相看两厌,没想到望楼竟然能做得这样彻底。 若是能让望楼继续在裴怡身边蛰伏,让魏安星以皇长孙的身份拉拢朝臣,不也是能让魏怀恩低头的妙计? 只是…… “你且回吧,老老实实在府上思过,好好想想做错了什么才让王妃弃你而去,等找回王妃,星儿的事回头再说。” 等裴怡和望楼回来,这个儿子就没有什么存在的价值了。 “儿臣遵旨。” 端王没想到,永和帝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要不然怎么这样轻飘飘地说要把裴怡找回来? 宗妇与阉人有了苟且,竟然敢谋害夫君,私自奔逃,这绝不是永和帝能够容忍的罪名。 端王不知道应该松口气,庆幸永和帝不知道那日的具体情况,所以没有对裴怡动杀心,还是应该自嘲在永和帝眼中,儿媳比他这个儿子更得倚重。 但是他不想说,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裴怡是怎样与他决裂,又是怎样被那个阉狗带走。 他宁愿活在这个错误的幻象里,是他做错了事,只要悔改,就能换得她回头。 望楼不是永和帝的人吗?永和帝一定有办法把望楼追回来的是不是?裴怡也一定会回来,他不算没机会! 他谁都不说,真的,那个阉狗只要露面,他就会把他剁成肉酱然后一把火烧成灰,他只要裴怡回来。 既往不咎,一个阉狗罢了,又算不得奸夫,他只想让她回来。 别让他等太久了,他好想她。 没有她在的每一日,每一刻,他都宛如回到了幼时被忽视,被欺负的黑暗时光里,清清楚楚地在这个没有人爱他的世上受苦。 “卿卿……” 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念着她的名字沉沉睡去。 南林有言,若是诚心正念,所思之人,梦中得见。 嘉福公主府。 得到北翟埋伏失败,端王彻底失势的消息的赵兴德一刀砍断了送信人的脖子,被鲜血溅了半身之后,他又抓着血迹斑斑的信笺,抖搂给其他大气都不敢喘的护卫们看。 “看看,睁眼看看啊?” 赵兴德捏起来一个不敢抬头的护卫的下巴,逼他睁眼。 “主子……接下来可要去把嘉福殿下接出来?” 床上衣衫不整却又被这场面吓得瑟瑟发抖的美人被赵兴德的心腹偷偷放走,他见赵兴德又要对那护卫动手,马上出言搭救。 赵兴德勉强听进了他祖父派到他身边的心腹的建议,转身边脱衣服,边问那人: “晦气,南林人真是下作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倒是机灵,说说,本少爷得怎么哄那个贱妇?” 心腹找来另一件干净的衣袍递给赵兴德,犹豫着开口: “主子不如给殿下找几位小倌?算是之前杀了那么多人的赔礼,也好把这事翻篇?” “小倌?” 赵兴德顿时怒发冲冠,揪着心腹的领子恶狠狠地说: “老子给那个贱妇低头就够恶心了,还要这样讨好于她?呸!” 章九十五二三其德 “主子,主子息怒……” 那心腹被赵兴德毫不留情面地对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马上摆出一副瑟缩又畏惧的样子让赵兴德勉强松开了他。 被人出主意给妻子找小倌才能赔罪,赵兴德只觉得他家的这些阴私放到整个大梁朝都是独一份。可是气怒归气怒,端王不中用,嘉柔殿下眼看着四平八稳地上位,他还能如何? 当然他倒是不觉得自己窝囊,只一昧地把这些逼他这堂堂辅国公府长孙低头的罪过,归到了那总是能绝处逢生的魏怀恩和后院那个作风浪荡的妻子身上。 贱货,一个两个全都是贱货。 就算……就算他这身子不中用,可是就要被这些女人骑到头上为所欲为了吗? 她们一定在背地里笑话他,一定的! 魏怀宁那个贱人找了那么多小倌,把他的颜面放在地上踩,要不是因为她是什么狗屁公主,要不是祖父和亲父亲母劝他大局为重,他早就舍得一身剐也要把那贱人碎尸万段。 赵兴德这些年来一直以风流之姿示人,可实际上连与魏怀宁的新婚之夜都是服过大补的汤药才勉强成事。 隐疾不可说,床笫之间他也一直以折磨女人为乐,虽然没几个人知道,但是他的扭曲人格确是实实在在让所有身边人都战战兢兢。 护卫们紧张地交换着眼色,求救的目光只能投向那位还敢在赵兴德面前说上几句话的心腹。 心腹心中叫苦,要不是为了辅国公对他们一家的知遇之恩,让他得了荫蔽才能到未来世子身边做副官,谁愿意伺候这样一个不知哪句就会惹来鞭打的主子? “主子,您这么久都忍过来了,端王殿下眼看着靠不住,属下知道您为了国公府一直退让着,可事到如今也不差这一次了是不是?” 心腹这次和赵兴德拉开了些距离,跪在不远处,防备着赵兴德再度发疯,小心地把这些话劝出口。 “接着说……” 赵兴德坐在椅子上,头靠在椅背上,紧皱着眉头闭起眼睛,压抑着怒火让他说完。 心腹悄悄松了口气,好在这个混不吝的少爷至少还能听得进有关国公府的话,再疯也知道利益为重,于是便大着胆子接着说道: “之前咱们一直和端王走得太近,以为嘉柔殿下一介女流终究要为端王让位,但是现在大势所趋,咱们只能暂时通过嘉福殿下的关系好好搭上嘉柔殿下这条线。 属下知道您受不了这一而再再而叁的让步,但是主子,只要咱们能在嘉柔殿下那边站稳脚跟,到时候要仰仗的还不是咱们国公府和少爷您的才干? 嘉福殿下说到底不过是一介妇人,就当是个玩应儿,凭主子的本事,以后有了前程,那嘉柔殿下又怎么会看不出谁才是得用之人?” 心腹的话句句说在了赵兴德憎恶魏怀宁与魏怀恩又不得不暂时妥协的虚伪内心之中,他自然知道现在必须和魏怀宁缓和关系,却总是跨不过这道坎。 好不容易在端王面前得了脸,扬眉吐气了几日,凭什么还要把这逍遥的日子活回去? 不过他倒是拎得清,心腹说得句句在理,只要把那贱妇当成筏子,等到站稳脚跟之后,他国公府的从龙之功又不是靠那贱妇才立下的,任谁来也管不得他的家事。 忍一忍,就忍这一次就好了。 赵兴德自以为盘算清楚了,便命令心腹去挑几个机灵的伶人买回来,给那贱妇赔罪。 于是他带人闯进兰芳阁的时候,端的是一副既往不咎的模样,甚至还拱手向脸色发白的魏怀宁鞠了一礼。 “殿下,这几日是兴德吃醉了酒,行事鲁莽了些,喏,这几位算是送给殿下解闷的,以后咱们还是如往常一般,如何?” 魏怀宁本来在门被踹开的时候被青云护在了身后,但是她虽然被赵兴德吓得发抖,却还是拽着青云的手把他拉开,警惕而防备地看着赵兴德这一副比台上的角儿都不输的唱念做打。 无耻! 他怎么能这样轻描淡写的把她那些伶人们的性命说成是行事鲁莽?怎么能把软禁她这堂堂嘉福殿下的行径就这样揭过去? 还送新的伶人给她?这是在羞辱她人尽可夫? “赵兴德,本宫不想再看见你了,看来是本宫的妹妹有本事,让你们这些狗东西的好算盘落空了?现在想求和?晚了,晚了!” 魏怀宁瞧着赵兴德碎裂的表情,就知道她说的一点不错。想到这里她就觉得痛快极了,恨不得乘胜追击,骂得赵兴德七窍生烟。 “你当本宫是傻的,要给你这两面叁刀的烂人求情搭线?做梦去吧!你把本宫折磨了这么久,本宫受够了!等嘉柔妹妹回京,我就要同你和离! 你这种人,就等着进大狱吧,你们国公府到你这里就完了!” 眼看着赵兴德的拳头攥得死紧,那心腹见势不妙马上出来打圆场: “殿下莫要说笑了,夫妻之间哪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不过都是各自气愤上头时候的冲动罢了。我家少爷这次是来同您赔礼道歉的,怎么能把和离这种事随随便便说出来呢?” “你又算什么,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魏怀宁胆气一足,也不管现在身边只有青云一个,她连赵兴德都不怕了,何况这个一直在他身边跟着的人。 “魏怀宁!你这贱人有完没完!” 赵兴德受不了自己的脸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魏怀宁踩在脚底,几乎就要上前动手。 但是心腹和护卫各架一条胳膊拦住了他,心腹凑在他耳边急声说着: “主子主子,您别忘了这桩婚事是圣上亲自下的旨意,嘉福殿下不满也不满这么些年了,可是就连皇后娘娘都不曾站在她那边过,怎么可能和离?” 安抚下赵兴德,那心腹又上前一步态度恭敬地对魏怀宁说: “殿下这些气话在家里说说便算了,何必闹得这样难看,让皇后娘娘和国公府也为您的事焦心呢?” 魏怀宁一下子就听出了他话中的警告和讽刺之意,想起那个把她推进赵家的火坑却只会让她忍让,甚至还劝她讨好赵兴德这个烂人的母后,她更加气怒。 “狗奴才,本宫的事也轮得到你说叁道四?” “魏怀宁,别和个疯妇一样。” 赵兴德指着青云对她威胁道: “和离不和离的事,你比我还清楚根本没人向着你说话。你以为纵你这么多年浪荡,是我国公府软弱? 这桩婚事是陛下赐婚,是看在我国公府的功劳上才许了这桩婚,可你把我们赵家当成什么?你以为你做的这些事天下都不知道谁对谁错? 我不过是杀了你几个伶人,还给你就是,但是你要是把这事闹大,要是敢不听我的话,我倒要看看你还保不保得住你身后那条阉狗。 魏怀宁,你就没想过,若是真和离,你还能去哪?佛寺?嗤,这几年你活得这样放荡,还真以为一点代价都没有?到底是谁在做梦?你好好想清楚再说!” 青云知道赵兴德的话其实一点不错,他跟在魏怀宁身边,自然清楚宫城之中哪怕是她的母后都没有把她的喜怒哀乐放在心上过,更不会为了她的这些委屈为她出头。 说到底,还不是因为有了这桩完全把她当成联姻工具的婚事,才让她的所有行为都被放在了后宅妇人的尺度中评价。 她不敬公婆,不敬夫婿,整日只知寻欢作乐,连国公府都不愿再去,这一桩桩一件件,绝无可能让永和帝和皇后点头允她和离,甚至还要指责她无法无天,非要将臣子作践到泥里。 可是她从来都是被动被推进这暗无天日的命运的,没人在乎赵兴德是如何对待她,把她的所有期待都打碎,让她知道自己嫁了个怎样的无情而变态之人,却只能把青春耗在这里。 青云太知道自己这卑贱的身份在此时此刻有多无力,他甚至都比不上那个敢插嘴的赵兴德心腹。他只能默默牵住魏怀宁的手,让她知道他在这里陪着她。 魏怀宁听到赵兴德的这番话,想都不想地挡在了青云身前,就像那日在血流成河的花厅之中护住他一样,她分得清谁才是唯一一个会永远站在她身边的人。 没有父皇,没有母后,没有夫君,甚至连兄弟姐妹都不可能为了她一人的好恶去得罪辅国公府。她就是一直被要挟的无根之人,就算有了这个公主身份也身不由己。 但是她得护着他。哪怕要被她最厌恶的人利用也没关系,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妥协,一次又一次的利益交换,只要她还有能交换的东西,还有被利用的价值,她就能护着青云。 用她所有的所有,换他一个就可以了。 她已经知道在这个世上她唯独不能失去的是谁,因为她拥有的只有他。 “你想要我做什么?” 她妥协了,但是唯独这一次她一点都不觉得向赵兴德低头是一件屈辱的事。 因为这一次不是为了所谓的夫妻和睦,不是为了各自的体面,更不是为了母后要她换取的利益。 她在为了自己,终于为了自己。 章九十六东隅已逝 赵兴德懒得和她再说,直接把准备好的信纸扔到她脚边,只撇下一句: “按照上面的做,不然你知道后果。” 说罢像是不愿见什么脏东西一样,无礼而来,无礼而去,当着所有人的面对魏怀宁弃如敝履,厌如蛇蝎。 呼啦啦院中人走得只剩下几个鹌鹑似的小倌,魏怀宁垂眸看着脚边的纸团,攥着青云的手腕越扣越紧,已经见了血。 魏怀宁如此,院中再没有人敢说话,青云不觉痛一样任由她那被他精心呵护的指甲嵌进自己的肉里,滴滴答答,血滴落在地上,像是开了花。 “他怎么敢这样对我……” 一而再再而叁的羞辱,一次比一次变本加厉,他赵兴德怎的就能如此有恃无恐地把她魏怀宁当成没脾气的泥人? 可是她又不得不绝望地承认,那只毒蝎子就是看透了她背后空无一人的苍凉,算准了就算她被逼到这份上也不敢不按他说的做。 她不就是一个爬出了宫城就缩进赵家这个乌龟壳的缩头乌龟?就算这乌龟壳千疮百孔,困得她寸步难行,她也挣脱不掉。 更何况,她现在生出了软肋,哪怕她自己都不能恣意,却想护着这朵云。 “主子,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的,他得意不了太久了……” 青云听不得她这般无措与脆弱,却无可奈何地发现自己连给她依靠,为她解忧都做不到。 他的安慰轻飘飘,就像他这个人的名字一样,就算能够像云朵一样时时刻刻温柔笼罩着她,却也不过是一团水汽,风一吹,手一挥,就要散尽。 他自己又算什么东西。 残缺之人,如何送她上青云? “把他们赶走吧,我谁都不想见,除了你。” 她放开了他的手腕,推了他一下,让他去把那几个被赵兴德送来的碍眼家伙送走。 这庭院里只应该出现青云一个人的身影,旁人在此只让她觉得恶心。 不爱热闹了,再不爱了。她原来拼命维持的架子,拼了命地欺骗自己还活在虚幻的琼楼玉宇之中的梦该醒了。她原来什么都没有,还有什么好假装。 青云不放心地回头看着她,但她只是捡起了地上的纸团,转身走进了殿中。 眸光黯然收回,青云握着手腕伤处,沉着脸走到那几个小倌面前,将他们统统赶出府去,又将府中惊惶的宫人们安抚得当,吩咐他们把赵兴德留下的痕迹扫清。 府中混乱的秩序终于恢复,宫人们各司其职地打扫着府上各处。青云寻了药来把手腕料理好,便匆匆赶回了兰芳阁。 “青云,你愿不愿意去玄羽司谋个差事?” 魏怀宁正坐在小凳上,拿着铁钎捅着香炉里的一堆灰。纵然已经把赵兴德的那封信烧成了灰烬,可是纸灰若是不被彻底捣碎,她就觉得还有一个不散的阴魂徘徊在她身边,晦气极了。 “我刚刚在想,凭什么那个无赖能借我的关系谋好处,我为什么就不行呢?” 她似乎已经彻底调整好情绪了,居然还对垂手立在她身侧的他笑了笑。 “主子想要青云做什么?” 他半跪在她身边,像乖顺的宠物一样蹭上她的肩。 魏怀宁也偏过头将脸枕在他发顶,放下手中的东西拉过他的手。 “我想你帮我查一查赵兴德和辅国公府上的腌臜事,并不难,对不对?” 她其实不知道她给青云下达了怎样的命令,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赵兴德私德如此之差,想来他家的污糟事绝对少不了。 可是辅国公累世功勋,就算到了如今风光不再,又哪里是那么轻易就能被捏住把柄的存在? 虽然青云知道她的要求有多难,但是他还是点点头,只为了在她满意的时候,能听一听她的笑声。 “不难,主子放心,青云一定会尽快拿到你想要的证据。” 他会去想办法的,大不了就去祈求那位曾经与他有过几分交情的萧齐萧副使帮忙,反正他们这些做内侍的,尊严早就不值一提,只要能让主子舒心,青云觉得没什么是不能做的。 她果真笑了,只是有一滴眼泪落在了他额上。 他直起身来,揽住了她。 “等到嘉柔妹妹回来,我就去求她,她一定会帮我的,赵兴德得意不了太久了。 就算……就算我没有实打实的证据证明他和端王勾结,但是嘉柔那么聪明,一定会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 要是我能像她一样大权在握就好了,谁都不会把我当成棋子随意安排……青云,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主子什么用都没有……” “怎么可能?” 不知道是谁依偎着谁,他们既是彼此的依靠,又想要在彼此身上汲取力量。 阉人们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萧齐,望楼,青云,每一个人都在被打碎了所谓的男人的自尊之后,却还是以各自的方式,或直白,或扭曲,或卑微地去索爱。 就像女子。 这一点似乎很难发现,发现不被当人看的阉人与从来就低男子一等的女子本就同病相怜。 一样的脆弱,敏感,多思多想,又自怨自艾。 但是真的只是因为性格和地位的关系才让他们相互依赖,相互理解,相互取暖吗? 如果说阉人之所以成为阉人,是因为失去了自尊,那生来就是女子的人,是不是在这个时代之中,连自尊都不曾有过? 不过都是这个世道里一直被忽略,被排挤,被歧视的群体罢了,这样的人们又怎么能不彼此理解? 谁不是顶着世俗白眼去追寻自己想要的东西,如魏怀恩,如魏怀宁,离经叛道的同时也必须接受天下人的口诛笔伐。 再如萧齐,如望楼,阉人之身得到与他们的身份并不匹配的地位的时候,迎来的也是一次又一次的杀身之祸。 可是接受命运呢?接受这个世道为阉人,为女子准备好的路呢? 那不就是要像青云这般,连为魏怀宁辩护几句的资格都没有。或者是孟可舒还是孟叁小姐的时候,条条框框拘禁着,一辈子不得自由。 所以谁有资格要求他们和她们安分守己,循规蹈矩? 循的是谁的规?蹈的又是谁的矩? 明明都要把他们和她们剥皮抽筋,敲骨吸髓,却指责他们和她们为自己的命运抗争的时候太过难看。 别听,别信,别看。 要做的事,要爱的人,要追的梦,哪怕前路艰难,只要踏出这第一步,总比被那些人拉扯进地狱填了火坑得强。 “幸好有你在,青云。” 蒙山书院。 “嘉柔殿下。” 孟可舒原本想好的开场白在魏怀恩瞟过来一眼的时候就不得不咽了回去。 早有耳闻嘉柔殿下风头无量,是板上钉钉的女储君第一人,但是时隔多年再次相见的时候,看着几乎脱胎换骨的魏怀恩,孟可舒才算真正理解了什么叫权力养人。 魏怀恩倒也没多想,淡淡点点头,便示意她坐下。 萧齐和厉空在院子里坐着,屋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孟可舒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魏怀恩先行打破了尴尬。 “孟小姐,本宫听萧齐说起过你的遭遇,你大可放心,那些罪名是你父兄犯下的,与你无关。 但说实话,本宫其实没想到竟然能在这种情况下碰见你。” “多谢殿下。” 孟可舒悄悄松了口气,坐得也端正了些。 “其实可舒也早想同殿下道声谢,若是没有您在朝中的声势与政令,可舒这辈子都不敢奢望能够在府学做琴艺先生。” “这事本宫知道,之前在明州府的时候,在街上碰见过你,所以才能逼那位厉大人向我透露消息,救下本宫的人。” 魏怀恩看向窗外,远远地落在萧齐的背影上。萧齐似有所觉,回头与她对上了视线,浅浅笑了一下才转过身去。 厉空习惯性摩挲着腰间刀柄,见萧齐心不在焉,略有不满地重复了一遍刚说的话: “萧副使,之前你可不是这样同我说的,凭什么不许我一进京就接走小月亮?” 他知道杀了十方,叛了端王才不得不临时向萧齐求助有些难以取信,可就算势弱,他也断不能把小月亮交到他们手中做人质。 “因为到时候,你还会有另一件事要去做。我这也是为了你着想,难道你想让孟小姐跟着你,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你的仇家灭口吗?” 萧齐压低了声音,只怕被屋内人听见任何一点。 “别的事?我什么时候答应你别的事了?难道帮你们在今上手下卧底还不够?你是喝醉了吗,真以为我就非得听命于你了?” 厉空有种被骗上贼船的感觉。 “不,不是答应,是交易。” 萧齐伸出一指,指向天上。 “厉空,我知道你是聪明人,只不过之前一直跟错了主子。不过这烈日当空,虽然普照四方,可是早已过了最盛的光景,已经要西沉而去。 若是要做什么事,今日开始实在是太晚了,怎么比得上那些早起的人呢?所以为何不养精蓄锐,等待明日那更加长久的朝阳,是不是? 东隅已逝,就算得之桑榆不过是苟延残喘。为何不再捧一个金乌出来呢?厉空,你觉得呢?” “萧副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章九十七草蛇灰线 萧齐没再说话,而是转回头再度看了看魏怀恩的方向,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怎样字字千钧的话,倒显得厉空此时心神不宁,在他面前已经没有了任何气势。 刚刚想要与萧齐争论为何不能将孟可舒今早接回的气焰被打压了个干净,萧齐并不需要回答他的问题,就已经用另一个诱惑打消了他的犹豫。 厉空反复摩挲着刀柄,心中天人交锋,久久不发一言。 萧齐甚至连许诺都没有许诺,只是在言语机锋之中让厉空明白,只有彻底投效在魏怀恩门下,只有相信萧齐这个机关算尽之人,才能在即将到来的风云变幻之中赢得泼天权贵。 他怎么可能不动心。 但是他又不得不犹豫,因为这条路必将千难万险,只看萧齐的遭遇就能可见一斑。连魏怀恩身边的第一人都免不了刀剑相逼,生死一线,谁又能保证他这个临阵反水之人的性命? 要么就假装听不懂萧齐这一番话中的反意,要么就狠下心来赌上全部身家,去搏一个从龙之功,搏一个坦坦荡荡的未来。 “萧副使可否能保证可舒的平安?” 他不在乎自己如何,唯有孟可舒是厉空的顾虑。 甚至……婚事,即使是他好不容易才守得云开见月明,等到前嫌冰释,等到孟可舒点头原谅,但比起前程来说,他宁可忍耐下来,待一切尘埃落定再行考量。 他的身份,小月亮的身份,只要他还必须仰人鼻息一天,就永远都是悬在他们脖颈上的屠刀,永远放不下心。现在改变一切的机会终于摆在他面前,他根本无法拒绝。 “只要她安分留在怀恩身边,我萧齐可以保证,任何动荡都打扰不了公主府的安宁。” 再冷淡肃然的面容,在提起魏怀恩的时候也还是不自知地柔了神色,藏不住满心满眼的情意。 这就够了。 哪怕萧齐的变化只有眨眼般一刹,也足够让在情这一字之中徘徊半生的厉空捕捉并辨认了出来。 但情情爱爱世间万种,最锥心刻骨的那一种可遇不可求。感情怎会不分高低贵贱,爱欲本就如烈酒蛊毒般让人上瘾,越是爱入骨髓,越觉得这样才是参悟了情爱真谛。 也越看低后来人,看低畏首畏尾,不敢赌上一切之人。 谁不是神祇脚下的信徒,谁不是献祭出足够的祭品,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所以越虔诚,越疯狂的信徒,才能拾阶而上,倾听神谕。 再回头看那些尚在苦海中沉沦无处渡的芸芸众生,又怎会不讥诮,怎会不看低。 厉空本以为他与孟可舒之间的情爱纠葛已经生过世人千万。 虽然早闻魏怀恩与身边内侍关系非凡,也只是嗤之以鼻,先入为主觉得因为利益和尊卑捆绑在一起的两人,如何能比得上他与小月亮的惊心动魄 可是只这一眼,他就完全可以信服,萧齐待魏怀恩之心,不输他待孟可舒。 厉空不需要相信萧齐的能力如何,更不需要担忧萧齐会否毁约。因为他相信,无论朝野内外如何风波,萧齐一定会拼尽全力让魏怀恩半点波澜都察觉不到。 就像他想要把孟可舒好好护在掌心中一般,哪怕他死,都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 “有萧副使这句话在,厉空再无后顾之忧。” 或许萧齐是故意等到他将小月亮送上山之后,捏住了这个人质才把嘉柔殿下的野心对他和盘托出,但是无妨,他倒宁可把小月亮留在魏怀恩身边。 厉空记得幼时在山林中游荡戏耍之时,已经记不清面目的父亲指给他看的山猫。 “你看,那两只母山猫把猫崽子养在一处,永远有一只守着窝,总是能护得住……” 他沉声将自己所知道的关于端王的计策与后手尽数告知萧齐,还有他手中的玄羽卫分属哪些势力。有些萧齐已经猜得大差不差,但有些却是极难打听到的秘辛。 “你说今上曾在端王立府那年同严维光讨要过南林的毒方?” 萧齐算着年岁,怀疑地看着厉空。 “可我记得你是六年前才入了定远侯府,十年前的事你如何得知?” “不是严维光告诉我的。” 厉空摇摇头,否定了萧齐的猜测。 “是我在明州与那些南林军将领,不,是头目在一起议事的时候,他们透露的消息。” “他们为何会说起这件事?” 萧齐示意他继续说。 “当然是因为南林军屈居明州雷山之中多年,总有难以忍受这般隐姓埋名的将士不忿这般待遇,杀是杀不干净人心动荡的,只能让他们知道部分缘由。” “所以有多少是你猜测的,有多少是南林军头目的原话?” 端王立府,先皇后病逝皆在同一年,萧齐只觉得厉空要说的话十分重要,或许就是当年的最后一片真相。他虽然还能忍住急切,但已经前倾着身子提着一口气等他说完。 厉空并不知道萧齐此时的全神贯注是为了什么,只知道其中或许关系重大,便尽可能回忆着细节同他说清。 “那些头目的原话是今上用了南林的毒方做了阴毒之事,但又不敢承认,所以将全部的干系都引到了严维光头上,连带着他们这些严家嫡系也受了挂落。 南林军对今上不满不是一夕之功。早在端王生母,严维光亲姐严维真并没有正当名分就与今上珠胎暗结,只能做皇子侧妃的时候,梁子就已然结下。 我并不知那些头目话中几分真假,只记得他们说曾经为了让今上重视南林血脉,几乎今上夺位与刚登基时所有的阴私索命之事全都由南林军完成,却不料今上兔死狗烹。 他们虽然忠心,但是也算是拿捏了今上的把柄,以今上那多疑的性子,能让他们全军龟缩在雷山已经是大恩大德,就算他们再憋屈也只能感恩戴德。” 厉空说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在明州盘踞多年,虽然与南林军的关系并不亲近,但也能明白他们被利用之后却被抛在一边的愤懑不平。 “也就是说,十年前严维光用毒方换了端王顺利开府,也换了南林军的平安?” 萧齐暗叹今上手段之毒辣,将南林与严家敲骨吸髓利用地干干净净,却能让如此一支军队连反心都不敢生出,一进雷山便是这么多年。 那么这最后能换得今上如此妥协的毒方到底被今上用在何处,不作他想。 “只是猜测,我毕竟与南林军隔着一层,最多有些共事之谊,所以也只知道这些。若是萧副使感兴趣,我在明州的人还能继续查,可需要?” “不必了,以后明面上你是今上的人,于公于私都不该和端王那边再有牵扯。回京之后想必今上也会有新的任务给你,还是先保住自身为要,嘉柔殿下这边还不需要你做什么。” 厉空点点头,虽说这试探有些拙劣,但至少他知道了萧齐确实想要与他长久合作,而不是想要尽快把他身上的价值压榨干净。 当年旧事或许本来能够成为嘉柔殿下拉拢南林人心,让今上无法端坐龙椅的利器,但是他厉空自认还没有这个能力搅进这般大的干系之中。 这样便好,能力如何便做如何的事,不怪嘉柔殿下比端王更得朝野青眼,单单是量力而行,步步为营这一点,就已经比那好大喜功却蠢笨不自知的端王清醒不知凡几。 其余的事也没有什么需要交待的了,厉空并不意外身为玄羽司副使的萧齐对情报了如指掌,不然还如何能在几度波折之后稳坐钓鱼台。他倒是真的羡慕萧齐。 “萧副使,厉空这就下山准备回京了,若有安排,尽管吩咐。” 他最后向屋里望了一眼,虽然看不见孟可舒的身形,但隐隐约约能听见她的柔声细语,也就放下心来推门而去。 萧齐却进屋对着魏怀恩说了句:“殿下,厉空刚刚走了。” 孟可舒听见了这话,下意识扭头向窗外,但是视角所限,她只看得到刚刚阖上的院门。 魏怀恩瞧她魂不守舍,含笑开口道:“去替本宫送一送厉大人吧,孟小姐。” “是,是!” 孟可舒对上她打趣的眼眸,欢喜得连道谢都忘了,匆匆跑了出去,追赶厉空。 萧齐和魏怀恩都望着孟可舒的背影,在她出门后才收回视线看向彼此。 魏怀恩故意叹了声百转千回的调子,好似戏瘾大发,揪着帕子在眼角拭了拭并不存在的泪花对萧齐说: “唉呀,本宫怎么好似那拆散有情人的恶人,这可真叫本宫良心不安了……” 萧齐的脚腕行走时几乎看不出不适,见魏怀恩正在兴头上,他也捻起兰花指来学那戏台上的丑角奸人挑着嗓子说道: “殿下此言差矣,这恶人还有恶人磨。现在您不也是虎落平阳,龙困浅滩,落到奴才这个奸人手中了吗?” “哈哈哈哈,萧齐,你怎么学得这么像,哈哈哈……” 魏怀恩捂着肚子笑倒在床上,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就被萧齐扣住手腕按在头顶吻住了唇瓣。 “呜……你干嘛?青天白日的,孟小姐一会就回来了!” 他吻得又深又急,像是一团漩涡要拉她下沉。 “所以咱们得快些,我的好殿下。” 也不知是他还在戏中,还是因为他本就是那戏文之中惑国媚上的奸人。 章九十八你方唱罢 许是因为不知道孟可舒何时会回来,加上又快到了小医女们登门的时辰,窗没关门没关,萧齐连床边帐幔都不曾落下。魏怀恩尤为紧张,生怕被谁撞见她与萧齐这一幕。 但她还是被萧齐的气息迷乱到欲说还休,这近乎偷情的刺激非经历不能得尝其中美妙。一边心如擂鼓要分神去留意外面动静,一边又大胆地顺从本能环住了他的脖颈。 如同镜湖之中只可远观的菡萏,遥遥看着亭亭而立,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香远益清,可水波之下暗流如何涌动,如何百般撩拨莲叶之下的娇软花枝,谁又能知晓? 萧齐想见她气喘吁吁,想见她卸掉所有的面具露出这般模样,只给他一人看。谁是天生下贱,谁天生就该被人作践到尘埃之中?她既然给了他一切,为什么不把她自己也给他? 奴大早晚是要欺主的,他早就不甘心做她的奴才了,光是她对他纵容宠溺哪里够,他为什么不能把她变成他一人的主子。 其他人谁都不能越过他去,到了那时,是不是主仆之间的界限就能被他这奸人彻底混淆,他也能做魏怀恩的主了? “等殿下好了,能不能再许奴才一晚?奴才定会让殿下舒服的。” 萧齐蹭着她的侧颈,摩挲着她的腰肢低声诱惑道。 所有他想要的东西,都是掂量过魏怀恩的心思之后才会开口索求,哪怕魏怀恩现在不愿意给他,他也有的是办法让魏怀恩点头。 谁说从今以后她做出的选择到底是全然出自本心,还是因为他这个将她所有念头都揣摩透彻,不声不响就能牵引着魏怀恩按照他的意思才做出的选择? 他是一只钻进她心窝里寄生的毒虫,每一个动作都仿佛在暗示着她放弃思考,甚至一个多余的念头都不需要。 听我的话,顺我的意,我不会害你的。我这么爱你,我这么依赖你,没有你,我哪里活得下去? 所以我做什么都是在为你着想啊,怀恩,你只需要有我就够了,而且我永远都不会错。 魏怀恩不敢再乱动,怕惹了伤处疼痛。可是萧齐拿捏着分寸,指尖在她肋间伤处之外把她的肌肤游移了个遍。 “好么?怀恩,殿下,求您了……唔。好疼啊主子。” 全身血液都因为萧齐火热了起来,魏怀恩面皮滚烫,勾起脚尖踢了他一脚。 他的肩膀把她的视线都挡住了,看不到这一脚踢到了他哪里,但是他全身上下她全都见过,知道他衣衫之下的颀长骨架被怎样的健硕肌理包裹,他根本不会疼。 所以他叫个什么?她的脚尖都不疼,他怎么能越贴越紧,好像她怎么苛待了他一样? 魏怀恩揪着他的耳朵骂道: “萧齐你不要脸!你你你,赶紧起来!你怎么还成了那急色之人了?” “奴才急色不该是理所应当吗?” 时至今日萧齐再也不会觉得魏怀恩的话里是否还有别的意思,他既然知道她的心意,就绝不会再做那患得患失的孱头。 急色这词放在他这内侍身上确实有些荒唐,可是谁定的规矩,说这种发自灵魂深处的饥渴一定要由健全的肉体完成? 魏怀恩怎么会笑他不自量力呢?他知道她一定能感受到他的心,他就是想要用她的所有来填补这欲壑。 好爱她,想筑金屋,想起宝塔,把她拘禁在他的牢笼。还想啃噬,想撕咬,想把她的肌肤,血肉,还有最后一点骨头渣子都吞进肚子里,让他和她成为一体。 更何况就算魏怀恩在笑他这种心思不该出现,又如何呢?她说的本来就是实话,他的残缺是事实,哪里有什么打趣不得的? 她什么都可以说,说什么都不会让他难过。他在她面前比跳梁小丑还要谄媚,无论她是喝彩还是嘲笑,只要她看着他,就是爱他。 萧齐吻了吻她的唇角,又薄又柔软的唇瓣贴着她的唇线向上,坦白承认了她的打趣。这般直率的求欢,这般缠绵又小心翼翼的吻,惑得她手一松,轻轻捧着他的脸闭上了眼睛。 但是他还没说完。 “……守着殿下这般雪肤花貌,倾国倾城的美人,奴才怎么可能忍住这冒犯之心,不去僭越于您呢?答应吧,殿下,不止一次,奴才还想要更多次。” 即使闭上眼睛,魏怀恩被能感受到他锁在她脸上的灼热眸光。她只能感觉到脸颊和耳朵上几乎烫人的温度,不知道萧齐是否已经从她的赧然红艳中看出了她现在彻底落到了下风。 但是她不敢睁开眼睛,哪怕知道他这个人绝对不会现在就把她拆吃入腹,她现在也受不住他眼底的滔天情意。 他的呼吸忽然从她抖动不已的睫羽落到了她的耳廓,她颤了颤,侧过脸去睁眼看着床外的桌椅,艰难地找到自己快要融化了的声音求饶: “萧齐,别这样了,真的快要有人来了。” “那你答应了吗,殿下?” 他咬着,吮着她的耳垂,明知道她受不住也要继续。 “答应吗,怀恩……” 她还支支吾吾不肯点头,他稍稍用了些力气,紧咬着她的耳垂不松开。 “不,别,我答应你就是了!” 魏怀恩捂住还残留他唇齿触感的耳朵使劲推开他,指尖摸到了他留下的牙印,怎么都揉搓不掉。然而始作俑者连发丝都没有乱上一根,噙着笑意为她整理凌乱的衣衫。 “萧齐!” 她生气了,半是逼迫半是诱惑的承诺怎么能作数?他怎么好意思这样得意? “我在呢,怀恩,你不必这样大声。” 萧齐听见了围墙外的脚步声,趁着魏怀恩还没开口反悔追了一句: “但是你已经答应我了,金口玉言反悔不了的。” 魏怀恩刚要反驳,忽听见院门门枢吱呀。孟可舒匆匆一路穿过没有关闭的房门,正看见萧齐背对她落下了床边帐幔,又向床榻躬身行了个礼,才转过身来看向她。 “殿下要休息一会,不要扰她。稍后会有医女来送药,你就留在这里按医女的叮嘱照顾殿下就是。” “是,萧大人。” 孟可舒信以为真,只以为魏怀恩受伤嗜睡是正常,便站在厅中真的没有再上前。 “本座出去一下。” 萧齐说着回头看了看帐幔内负气翻身的身影,抿了抿唇角,压下笑意才离开。 怀恩生气了,但是他的目的总归是达成了。萧齐边向阮雁的住处走着,边反复回味着魏怀恩最后吃瘪的那一幕。 脸还红着,耳垂上还印着他的齿痕,连话都来不及说就赶紧把他往床下推。谁让她这样在意自己的模样被别人看去有损威严,要不是她顾虑这么多,他怎么会这样轻易地得逞? 错过当场赖账的机会,等他回去之后,就算她还要反悔也没机会了。 想着想着便走到了阮雁住处门口。萧齐收敛了思绪,抬手敲了敲院门。 “叩,叩叩。” “萧副使,进来吧。” 东海郡。 裴怡与望楼并没有走陆路,而是沿着水路,乘着小舟神不知鬼不觉地到达了东海郡。 端王的追兵被他们彻底甩开,到了富饶却鱼龙混杂的东海郡,他们轻而易举地乔装成了来做生意的外族人,顺利地住进了客栈之中。 “呼,总算安顿下来了。” 裴怡一进屋就把幂篱随手扔到了桌子上,直接躺进软被之中就不想再起来。 “我的东西你帮我放在一边就好了,你也快回去歇一歇吧,辛苦你了。” 他们虽要了两间房,但是望楼还是背着他们共同的行李,跟着裴怡进了她这间。 “可是我想在这陪你。” 那日在蒙山峰顶,裴怡知道了他的心意,还给了他一个吻,他以为是她愿意接受他的意思了。但是那个吻之后……她就再也没主动亲近过他。 他能安慰自己她的疏远是因为这一路上几次差点被追兵发现,哪有心思谈情说爱,但是他们就快要登上南下的大船了,是不是能有些时间分给他了? 裴怡坐起身来,有些犹豫地对上他的视线。 若说逃出端王府时因为彼此是唯一的相伴才让那些暧昧却不成形的情愫促成了蒙山上的那个吻,等到情势稳定下来,等到这颗心不再因为挣脱囚笼而过分欣喜之后,她又犹豫了。 冲动是一时的,气血上头的那一刻谁会考虑其他,但是现下尘埃落定,她不得不把那些之前抛弃掉的东西捡回来,重新理清她与他的关系。 “可是这里只有一张床,望楼,你还是去另一件屋子休息吧,这里已经安全了,我不需要你一直陪着的。” “怡儿,你在想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他拉了把椅子坐在她床边,双手交叉垫在下巴下,手臂压在扶手上倾身向前,声音虽温和,却让裴怡觉得压迫。 “望楼,我真的累了,等我歇一会再同你说,好不好?” 思绪纷乱,她想一个人静一静。 但是望楼不打算给她机会,他凑过来,牵住了她的手。 “你后悔了吗?” 章九十九易求无价宝 望楼与她的膝盖相抵,手肘拄在腿上仰脸看着她,面上没有一点点的不满,失落,或者是让裴怡觉得心虚的委屈,甚至这句的语气都只是一句平平常常的疑问。 连质问都算不上。 这样去作比较很不好,但是裴怡对上他深褐色的眸子的时候,总会想起军营中那些勇猛,忠诚,只对自己人宽厚的军犬。 他的所有獠牙都只对着会伤害她的人露出,而面对她的时候,好像永远都不知道什么是悲伤,只是被他这双眼睛看着,就会让她知道,他没有什么是不能够为她做的。 可是她又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一个才智能力不输于任何人的……内侍,这般不掺杂任何卑微的清澈情意,一旦出现在他这种受尽苦难的人身上,无论是谁都不会忍心拒绝他。 “为什么这样问?” 她越是被他这样注视着,就越是无法冷静下来思考脑中乱成一团的思绪。她觉得亏欠这个人,却不知道如何让自己尚且拧巴着的心绪解开。 所以她只能暂且缓和着,既不想伤害他任何一点,也不想在一切没有想清楚之前,就随随便便给他任何不负责任的指望。 “不知道,或许是我觉得,逃出来的日子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好。你会不会觉得委屈,觉得受不了?” 裴怡微微愣了一下,竟然不知道他考虑的是这样细枝末节的事情。在她愣神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的时候,望楼伸手抚上了她的脸庞,用情人之间才会有的怜惜调子说: “若是你反悔了,想要回京回到你本来的位置上,只要和我说一声就好。所有的事都是我犯下的,到时候只要我认下掳走王妃的罪名,端王那么爱你,绝不会再让你委屈。 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怡儿,主子,你永远都不需要考虑我,只要告诉我你的想法就好,只要是我能为你做的,什么都可以。” 谁能对着这般姿态的他说出任何一句重话呢?望楼等待着她眼中因为犹豫而带来的疏离被他一点点打破,重新变成对他的愧疚与爱怜。 别想了,裴怡,什么都别想,也什么都不需要想。 京城有什么好,端王有什么好,甚至那个叫星儿的孩子,又能为你做什么? 没有你,任何人都能活得很好,除了我,这世上需要你一直一直看着,陪伴着的,只有我。 其实他大可以在发现裴怡重新思索与他的关系的时候,把这些心里话直接告诉她。 他不会在乎裴怡是不是还有些不能接受他,只要她与他还在一起,那么在世人眼中,他们就是一对不容于世的亡命鸳鸯。 他知道她绝不可能再回到端王身边,那点夫妻情谊已经被他粉碎成了碎渣,绝无破镜重圆的可能。但他还是不想让她想得太清楚,想得太明白。 还不是因为他现在拥有的所有一切都建立在谎言之上,如海市蜃楼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她发现错漏,所以他不得不摆出这一副温润如玉的样子,不去激发她的任何一点怀疑。 美梦,就应该一直做下去。 要知道,一旦他像端王那样不知进退,让埋在平静表面下的矛盾变得尖锐,最终开始争吵的话,才是亲手把自己的后路断干净。 争吵之中,只会把已经过去的所有细节搬出来,全无遗漏地过个遍。可是以前的旧账如果全都摊开来说,他怎么经得住任何一点复盘? 星儿落水是他给端王的主意,离间端王与她的关系他撒了不知道多少个谎,许夫人进府之后到裴怡彻底死心之间,他又在其中添油加醋,颠倒是非。 只有裴怡相信他,所以被他骗得团团转。 这样的骗局持续一生也没什么关系,他本来就是南疆雨林中那极危险的沼泽,看着芳草萋萋,却能拖着她沉溺入黑泥。 他这番修饰自我的话却让裴怡自惭形秽,直接将心中的顾虑说给他听。 这样一心为了她着想的人,她为什么要隐瞒他呢? “望楼,我没有想要回去,你别这样说,你待我这样好,我怎么能忘恩负义呢?” 她看见他的眸子因为这些话亮了不少,很难不想起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小星儿,天然的母性让她对这个可怜人充满了怜惜,多到分不清其中有没有爱。 “只是……只是……” 怎么说呢,只是她现在还没有任何想法和他谈情说爱?只是他们还是保持适当的距离才好一些? 但是要怎么解释那个兴之所至的吻呢?她不想让他失望,可又知道自己还满足不了他的期待。 可能永远都不会……但是要怎么同他说,才能不伤他的心? “我明白。” 他打断了她。 脸颊上的手眷恋地收回,他在她的掌心里落下了一个又一个的轻吻。接着这双手被他放回她的膝上,他重新坐正,半点都没有失落。 好像他一点就通,好像他早就准备好了接受她的拒绝。他太熟练了,甚至根本意识不到,他已经不是她的奴才,不需要再揣测她的心意,也不需要退回到这样尊卑分明的位置。 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了,他这样只会让她愧疚。 “望楼……” 掌心的触感还在,她还没来得及抓住他的手,他就站了起来。 “你不是说你累了吗?好好睡一觉吧,我就在隔壁,不锁门。” 他把椅子搬回原位,只从行李中抽出了一身换洗衣服抱在怀里,冲她浅浅笑了笑就要离开。 “那你也好好休息,晚上我们一起去逛一逛?” 她只能找补一句,生硬地把这个不愉快的话题翻篇。 “好。” 他的脚步顿了顿,但是没有转身看她,就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像是逃跑。 裴怡把门落了锁,重新躺在床上。 仔细回想他最后这句,似乎也有些涩然。 总觉得他最后还是没有压抑好自己的伤心,却还不想让她发现。 裴怡闭上眼睛,脸上,掌心,他触碰过亲吻过的地方都在发痒。 无法忽视,但若是去挠,就只会疼。 想不明白。 蒙山书院。 孟可舒一来,虽说是牵制厉空的棋子,但魏怀恩很欣慰能有一个和她说得上话的人,帮她理一理不方便交给小医女们处理的密信。 朝野内外,一日一日的事情多如牛毛,就算有上官鹿鸣等人帮忙,还有水镜从中整理,她也不能因为养伤就闲下来。 新科授官赶不上也就赶不上了,来日方长,眼下怎么揪出她门客中谁是永和帝的眼线,怎么积蓄力量为母伸冤才是她最要紧的事。 只是忤逆永和帝是绕不过的道坎,魏怀恩还有些犹豫,需要另一个并不知道她内心想法的人给她支持。 “孟小姐,本宫依稀记得,你的母亲早年便病逝了?” 魏怀恩想和孟可舒聊些什么让她不那么紧张,但是想起枕下的信件,她只想得出这个话题。 她和她也算是有个共同点。 “是,殿下好记性。” 孟可舒认真正理着纸张,闻言转头看向魏怀恩,不知道她为何要提起这事。 魏怀恩补了一句: “这么多年,孟小姐大概很思念母亲吧?若是她泉下有知,知道你逃过一劫,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自然,这世上最疼民女的就是母亲了” 孟可舒也在等待着一个能够把心里话说出的契机,虽然她与魏怀恩并不相熟,但是就好像是冥冥之中有什么指引一样,她就是能够预感到,魏怀恩能够听她说出那些大逆不道的话。 “只是殿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实家慈当年的病不是不治,她……半是因为心病才早逝的。” 这世上如今只剩下了她一个,她还有什么好顾忌的,若是到现在都要维护那根本不配为人父之人的体面而粉饰母亲的死因,她还算什么女儿? “心病?” 魏怀恩吸了一口凉气,坐直了身子看向一脸坚定的孟可舒。 “可是有什么隐情?” “有。” 孟可舒点点头,双手撑在了桌案上,鼓起勇气说出了本打算深埋于心的往事。 “民女的母亲是因为被冷落多年,彻底对民女那薄情寡义的父亲失望之后,才郁郁难平,最后病逝的。 殿下,这话说来大逆不道,民女也不是为了和孟家撇清关系才这样说。但是在民女心中,有一部分在为他们的死拍手称快。 因为父亲在升迁之后,就理所应当地把母亲的付出抛之脑后,不顾母亲用嫁妆和人情为他打点关系的情意,直接将姨娘一个接一个地抬进了家门。 民女的大哥,竟然被那些姨娘的花言巧语牵着走,为了在父亲面前得脸,竟然劝母亲忍让。 只是因为民女母亲的出身不能再给父亲任何助力,他就彻底撕破脸面,在家中不允许任何忤逆。 母亲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几乎是日日都在后悔,后悔没有开眼,看中了这么个伪面君子,到最后什么都落不下,甚至死了之后不过几月,姨娘就被抬成正妻……” 孟可舒说道这里攥紧了拳头,听得魏怀恩也叹了口气。 “本宫明白。” 章一百彩云易散 “殿下不觉得民女这番话……有悖天伦吗?” 深埋在心底的话忽然被开了个口,孟可舒说完连自己都觉得说的太多太深,定然会让魏怀恩觉得她此人过分表现,甚至才刚刚到这里就迫不及待地和自己的家族划清界限。 交浅不宜言深便是如此,过于丰沛的情绪表露于并不了解前因后果的人面前时,总担心过度展现的自我像是从蚌壳之内探出太多的蚌肉一样,被误解深深刺伤。 但是她不知道魏怀恩期待的便是这样的故事,这样的心境。 恶念比善念更加需要共谋者,只因为人间大道从来都不需要过多争辩,而这些非要与世俗伦理相抗的悖逆之言,才必须得到认可。 “两码事。若本宫是你,也不会为这种家人感到悲伤。孟小姐,你没有错。” 魏怀恩开解着因为说得太多而惶惶不安的孟可舒,也把这番话说给自己听。 境遇相似的人,总能相互理解,相互支持。虽然魏怀恩不会把自己心中所想告于孟可舒,但这一句话便已足够。 “殿下,多谢你。” 连对厉空都不曾提起过的,对逼死母亲的家人的恨意,在同为女人的魏怀恩面前,竟然得到最让她释然的开解。孟可舒擦了擦因为过于激动而攒出的眼角泪,快速整理好了信件。 魏怀恩时不时会抬眼看看孟可舒,瞧瞧她是否会想要动心思,偷看那些写满机密的信封之中到底写的是什么。 算计和防备是政治家最肮脏的本能,连枕边人都能算计的魏怀恩,倒也不至于因为一番肺腑之言就相信孟可舒绝无私心。 就算她不在乎为孟家翻案,不在乎自己的身份,那厉空呢?她也不在乎吗? 魏怀恩边回着水镜的密信,边在心里给孟可舒做着评价: “性子和软,但有原则。做事谨慎,但光明磊落。牵挂不多,但与厉空羁绊太深。 另外,此人或许可用。” 就像魏怀恩当年看中了萧齐身上那股不甘于命运的劲儿,今日她同样在孟可舒身上发现了这一点。 而孟可舒尚且沉浸在被理解被支持的激荡心情之中,只想着要如何做好魏怀恩交待给她的事情,好回报这份恩情。全然不知这一举一动都已经在魏怀恩眼中暴露了自身。 虽说魏怀恩自以为把阮雁看得透彻,但是那日她对着萧齐说的那番话又何尝不是在说她自己。见人如窥镜,她不也和阮雁是一类人? “孟小姐之前在明州府学做琴艺先生?本宫在明州的时间不长,但对明州民风也有所了解,孟小姐可否同本宫说说,女学之事在明州是否可行?” 只看各地官员奏报总是会在定策之时顾及不到所有州府的民情,就算加上萧齐搜集来的消息,魏怀恩也担心不够全面。 倒不如听听真正参与她自从政以来便一直推行的政令受益者的说法。 孟可舒在明州叁年,看得见魏怀恩当权之后做出的一点一滴的改变,就像那些崇拜魏怀恩的医女们一样,她同样深深感谢着魏怀恩。 听着孟可舒说起的一个个故事,魏怀恩虽然欣慰于风气确实在慢慢转变,但也敏锐地发现了不对。 “孟小姐怎么总在说别人的故事,那你呢?府学中第一位也是叁年中唯一一位的女先生,难道你就没有遭过冷眼,受过掣肘的时候吗?” “说来惭愧,叁年间……厉空一直在暗中护着我,我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尴尬,并不适宜多加出头,所以并未……受过什么委屈。” 孟可舒有些歉疚,但还算坦荡地承认了受厉空庇佑的事实。 本该是流放之身,她无法否认厉空在背后为她做了多少,单从这一点来说,她欠他的。 食利者。 魏怀恩在脑中想到了这个词。 虽然孟可舒有了空间施展自己的才华,但是这个位置的得来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来自于魏怀恩的政令。甚至没有这个政令,只要厉空愿意,完全可以为孟可舒一人开办学塾。 不是这样的,魏怀恩要得到的结果根本不是这样。 她要的是每一位女子都能如男儿一般,有资格去学习,去争取,而不是换一种方式成为着男人的附庸,让男人自己为官为爵还不够,让身边的女人成为锦上添花的陪衬。 那不就是换一种形式的“抬举”? 不过是之前在家宅之中,主君给妻妾金银和宠爱,给女儿更好的婚事和嫁妆的这一套,变成了给女人并不要紧的差事,让主君们说起来面上有光? 再听听孟可舒说的都是什么故事,一位寡居的夫人为邻里小童开蒙博得称赞,被族中重新接纳。另一位医女在家中医馆坐诊,因妙手回春声名远播而被郡守公子求亲…… 还有她自己,虽然学生们都对她尊敬有加,可她也只是府学中不涉及科举的琴艺先生。 最后实打实的好处到底落在谁头上,谁又只是得了个不痛不痒的好名声? 魏怀恩叹了口气,曲指点了点额头,不知从何说起。 没有男人会真正为被压迫着的女人们着想的,甚至女人自己有时候都分不清主动奉献和被迫牺牲的区别。 只要这个人是男人,只要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在这个以男人为主的社会里能得到多少好处,再清醒,再有同情心,再自以为能够体恤女人痛苦的人,都没办法不受影响。 谁不想做男人呢?谁不想永远踩在别人头上?这种人,谁不羡慕? 没有人有错,但也没有人生来下贱。 谁都会倾向于让自己获利的那一方,谁能不为自己考量?男人又不是傻子,当然会情不自禁地为自己说话,倾向同类的那一方。 而且他会发现,他越是认同这种对女人不公平的制度和道理,他就越能从中得利,越能在同为食利者的男人们中混得开。 所以魏怀恩从始至终,都不曾相信过自己的命运会被父皇,被兄长,被未来夫君拯救。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连她自己都无法抛却这个让她天然就能够凌驾于他人之上的身份,将心比心,谁又能够放下自己生来就得到的一切? 她谁都不相信,除了萧齐。 因为她能给予出去的东西,随时都能收回。 “厉空确实对你不错,但是你知道他在明州这叁年,除了帮你,还做了什么吗?” 魏怀恩不希望孟可舒因为厉空的好就被蒙蔽双眼,她还是希望她身边的每一个姑娘都能真的心明眼亮,就算改变不了命运,至少能把自己的路走得清楚。 “这……民女之前并不与他在一处住着,虽然最近到了他府上,但也不曾过问过。” 孟可舒不知道魏怀恩要问什么,但是仔细一想,不管魏怀恩想知道厉空身为玄羽司司君的公事,还是厉空私下里的所作所为,她都不清楚。 不管是想回答魏怀恩的问题,还是帮厉空遮掩一些对他不利的事情,孟可舒都悲哀地发现,她什么都做不到。 竟然只活在两人之间的恩怨里就能浑浑噩噩这么多年,被魏怀恩这样一刺,才发现从前自以为轰轰烈烈的心路,只不过是被养在温室里的昙花。 “为什么不去了解不去问?你觉得是你亏欠了他,所以就安心待在他身边享福就好?” 魏怀恩的言语越来越尖锐,她不在乎这话是否咄咄逼人让孟可舒难以回答,她只想把这个傻姑娘叫醒。 “不……” 孟可舒下意识要否认“享福”这个词。 可她却不得不认同她确实比明州城中的大多数人都过得好多了,如果连这种日日都有护卫暗中相护,又有司君照拂的日子不是“福”,那她不仅是矫情,还是蠢。 但是这种一问叁不知的情况,不也像极了她母亲当年被困在后院中的那几年,因为自觉不能参与父亲在官场中的事务,所以更加被父兄厌弃? 她是在重蹈她母亲的覆辙吗?怎么会呢?她只不过是,只不过是和厉空的关系还没到那一步,所以并不需要在乎厉空在做什么,一定是这样的。 “……殿下,民女毕竟是戴罪之身,又不知道玄羽司中的事务,所以……” “这不是理由,孟小姐。” 魏怀恩直接猜到她想说什么。 “你想说,厉空的差事与你无关,你们并未成亲,你以为你什么都不需要在乎。再加上你觉得身份不够光明正大,厉空又为你做了不少,所以于情于理你都没必要干涉他的事。” 孟可舒绞着袖口点了点头。 果然是这样。魏怀恩抬手召了她过来,趁着萧齐不在,牵着孟可舒的手把利害同她一一说明。 “不要觉得你欠了谁,你刚刚不是很清楚你身上的罪其实与你并无关系吗?怎么到了厉空这里你就自觉底气不足? 他既然要好好对你,凭什么还要在意你的身份?他都知道你在做什么,问什么你还要给他这种根本没有用的信任? 孟小姐,爱意似琉璃,不牢靠的。” 章一百零一你瞒我瞒 太尖锐的话说出口,再温和的人也难以接受。 所以孟可舒来不及去想魏怀恩这些话是否说得实在,就本能地想要为自己辩护。 “殿下为什么这样说?恕民女冒昧,殿下待萧大人难道也是如此吗?若是爱他,为什么不能予他信任?” 情深意浓之时,谁会考虑这许多?孟可舒并不觉得自己对厉空的事不知情是什么大事,但被魏怀恩这样一说,她心中却开始慌张,开始恐惧。 语气也就有些急切,甚至像是质问。 魏怀恩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放松。孟可舒自知失态,连忙坐好,歉疚地向她笑了笑。 寻常闲话也不是毫无意义,哪怕孟可舒觉得魏怀恩这番话太过自私利己,也大可以当成耳旁风一笑而过,毕竟魏怀恩并非真的要孟可舒做什么,也不是她的骨肉血亲。 但是孟可舒自己的情绪波动几乎到了恼羞成怒的地步,就已经足够让她自己惊醒过来。 是因为魏怀恩说到了她的切肤之痛,所以才让她这般方寸大乱。 “你问萧齐?其实说句不好听的,他的权势全都来自于我。只要我愿意,随时都能收回。 就像把钱存进府中金库之中,府中人要采买什么,如何取用,这都是细枝末节罢了,我都可以不在乎。只要这府中的主子是我,账本在我手上,我就完全不需要去在乎。 反而是萧齐要来猜我到底想要做什么,想要得到什么,怎么才能让我欢心。” 孟可舒似有所悟: “这不就是如民女父亲那般的男子的想法吗?” 孟府之中妻妾如何争斗,她的父亲全然不放在心上,只一心一意做着那铁面无私仗义执言的“孟大人”。 连哥哥都曾对她和母亲说过,那些姨娘再闹又能怎样,又影响不到他这个长子,还劝母亲不要对父亲满心怨怼。 是啊,是啊,只要这府中一日姓孟,只要他们父子俩稳坐钓鱼台,谁真的关心她们这些女子有什么官司? 因为她们最终都是要来讨好他们,才能用荣宠,用偏心去换取金银和地位。 就像摇尾乞怜的狗,在窝里闹得再凶,主人来时都争先恐后地去舔主人的手,极尽讨巧卖乖之能事,才能换几块肉骨头。。 “不是男子的想法,你错了,孟小姐。 谁是强者,谁是主宰,谁才有资格这样想。” 魏怀恩看着有所触动的孟可舒,像是透过她看见了挣扎着明白这血淋淋道理的当年的自己。 但是她的提点不是随心所欲不求回报的,这世上若是没有志同道合之人,她便自己去造。就像萧齐,水镜,琼儿,乐儿,等等等等,现在,或许还能加上一个孟可舒。 蛊惑人心怎么会是件难事,魏怀恩是天生的玩弄人心的高手,她无比自信自己已经看透了身边和世间所有人,也坚信自己的路虽然艰辛却注定成功。 她的道才是唯一的正道,她必须要坐在那个至高的位子上,实现她的所有梦想。 如果连她自己都不信,如果现在连一个孟可舒都说服不了,那她汲汲营营什么?不如甘心做一个给永和帝安稳过度权力给魏安星的傀儡好了。 “您说得对,殿下,您说得对。” 孟可舒被魏怀恩的话说动,不知不觉就把魏怀恩这个才相处不久,甚至还算不上了解的上位者当成了知己,以为自己受了她多大的恩惠不说,还觉得自己让她费心许多。 可是该怎样才能回报于魏怀恩呢?孟可舒能想到的与魏怀恩相关的就只有…… “有一事不知对殿下是否有用。厉空曾与民女说,民女的家人是被今上下了暗旨,派厉空去南林府将孟家灭口的。” “是今上的旨意?” 魏怀恩眉头一挑。 她记得孟府是因为与严维光联系太多,加上私下行事招惹太多,所以被永和帝推进漩涡之中,成了祭奠魏怀德的祭品,也是杀鸡儆猴,给天下人看为官私德不修的下场。 可是既然已经被判全家流放南林府,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甚至派刚刚进入玄羽司的厉空去? 甚至不是乐公公经手,到底永和帝要隐瞒什么? 可惜孟可舒也只知道这些,至于其他的一概不知。 魏怀恩叹了口气,总觉得自己知道的太少,到现在连自己身处的棋局都看不十分分明,竟然就已经痴心妄想,想要对抗那双无形的操盘之手。 可那又如何。 她不信自己这多年经营谋划出的局面,到现在还能被永和帝轻而易举地掀翻。 “在说什么?” 萧齐笑着推了门进来,正看见魏怀恩拉着孟可舒闲谈。 见他回来,魏怀恩的嘴角自然而然地翘了起来,正要回答,忽然想起他走之前犯下的混账事,立刻垮下了脸不再看他。 孟可舒把这一幕尽收眼底,几乎要笑出声,好在与厉空在一起待久了也算修炼到家,自觉让开了空间给萧齐。 “殿下这边有我,晚间没你的事了,隔壁住的是书院医女,已经给你准备了卧房,奔波一天,去休息吧。” 萧齐几句话就打发走了孟可舒,直接坐在魏怀恩的床尾把手往她的被子里伸。 未着罗袜的足踝被他冷不丁捉住,魏怀恩再想不理他也绷不住表情,一边蹬他一边想收回脚来: “放手!登徒子!” “好,好,我放。” 没想到这一次萧齐居然极其听话,说放就放。干脆利落地收回手后他就端正坐好,气得魏怀恩接着想把他往地上踹。 “下去,谁让你坐这了?孟小姐在这待得好好的,你凭什么赶人家?谁要看你?” “殿下,别踢了,您真想让奴才坐在地上陪您吗?奴才的脚还没好全呢。” 萧齐坐得稳稳当当,但是嘴上说得像是被魏怀恩欺负得多惨一般,总算让魏怀恩胸中憋着的被他赢了一城的郁气散了不少。 “怎么早没看出你这人这般无耻还会做戏,见了阮雁一面回来就能变个人?” 魏怀恩收回腿,还是顾念着他没好全的伤脚,向床里让了让,好让他能把半条腿搭在床沿。 这不动声色的怜惜让萧齐背后的狐狸尾巴都要翘上了天,干脆得寸进尺半趴在她身边,眯着眼睛回道: “什么都瞒不过殿下,连奴才去见了谁都能了如指掌。” 刚展开上官鹿鸣的密信的魏怀恩空出一只手戳了戳萧齐的眉心: “少来,这书院里你能说上话的有几个人,何况你一去这么久,不是阮雁,难道是给你做拐杖的老木匠?” 萧齐牵住她的手贴在脸上“嗤嗤”地笑,但就是不说此番去见阮雁是为什么。 魏怀恩看完了上官鹿鸣的信,发现萧齐还没有说的意思,垂下眸子和他对上视线,主动问道。 “你同他说什么了?” 然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萧齐竟然没有一五一十地回答。 “可以不说吗,殿下?” 他坐起来,与她十指相扣着看向她。 “什么?为什么?” 魏怀恩根本没预料到他会这样说,一双杏子眸眨动好几下,一瞬间像是林中不知危险的小鹿。 “奴才不可以有自己不想说的事吗?殿下的事已经这么多了,为什么一定要听奴才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萧齐垂下眼睫,看似如往常调情时一样自如地啜吻她的指尖,其实心跳忐忑不定,不知道她会怎么反应。 他与阮雁之间说了什么,绝对不能告诉她。 虽然阮雁不会说,但是萧齐却不想在她面前撒谎来让她安心。 一个谎言出口,就会有第二个,第叁个,成百上千的谎言需要互相帮衬,直到他这个人在她面前半点真面目都无。 “殿下难道还不相信奴才永远都是一心为您?” 他抬眼觑着她的神色,并没有发现她的不满。 魏怀恩只是很意外。 “你今日怎么了?” 她难得搁下正事不管,抽空关心起他的情绪来。 萧齐的脸被她温柔捧起,与她额头相抵。 “你在不开心吗?” “没有。” 这样贴近,他不费什么力气就吻到了她的唇瓣。 “我今日很奇怪吗?” “有一点。” 魏怀恩点点头,仔细端详他的神色。 萧齐一动不动任她打量,心底反复念着一句话来催眠着自己: 我都是为了你,都是为了你,我做什么都不算错。 但是他的殿下就是这般敏锐,即使他只是下定决心,即使他只是寻了阮雁商讨了些不宜被她知道的事,她就能发现他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不对劲。 怎么办,他觉得他的殿下,他的怀恩已经爱他太多了,甚至让他好不容易下定的狠心都松动了。 她的眼眸中全是他,她真心地想要知道他在想什么。 但是抱歉。 “怀恩,你想多了。” 萧齐抬手揉了揉魏怀恩的太阳穴,坐到她身边帮她舒缓着头上穴位。 “别总是把自己逼这么紧,你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我只能尽量帮你分担一些。你今日都没歇过,等下喝了药早点睡吧,好吗?” 章一百零二星斗拱北辰 若说这世上有谁能让魏怀恩偶尔放下事事都要追究到底的严谨性子,恐怕也只有萧齐一人了。 有时候想要事无巨细地去追问到底,不过是因为对这个人尚有怀疑。 要么怀疑这个人能力不够,自以为办好了差事其实只要详细一说就能被她听出疏漏。要么是怀疑此人心不在焉,谎言根本经不起细问。 其实谁想要没日没夜都被这样多繁杂又重复的事情占据心灵呢?不过拳头大小的地方,魏怀恩要搁下问鼎皇位的野心,要藏好为母报仇的野望,还有连她自己都懒得梳理的阴谋。 还要加上一个萧齐。 罢了罢了,魏怀恩放松下来靠近他怀里,闭上眼睛像小兽一样往他身上拱了拱,舒服地叹了口气。 偶尔做一次不想问事的昏聩之君也不是不可以,魏怀恩这总爱把问题现在肚子里过几遍的习惯倒是让她自己就能给萧齐的不回答找到理由。 他这样爱她,这样担心她,一定是觉得就算把他和阮雁的交谈内容告诉她,她也只会把事情交给他去做。 她与他都已经到了可以毫不设防的关系,说与不说又有何妨? 更何况萧齐回来的正是时候,魏怀恩前脚刚刚与孟可舒夸下海口,说她与萧齐之间才真正不需要相互提防,后脚他就打着关心她的旗号不愿意同她详说。 魏怀恩自然言行一致,总不能刚说出口的话,背地里就狠狠打自己的嘴巴。 说出口的话就要负责,金口玉言,魏怀恩自问凡是经她口说出的话,就没有要藏着掖着的意思。 那些话对孟可舒说得,便是萧齐听到也无妨。同样,即使萧齐不知道她与孟可舒说了什么,她现在也会信守自己的承诺。 “那我不问了,你要做什么,尽管去做就是。” 萧齐在她背后闭了闭眼睛,按下欣喜与得色,手上力道不变,更加尽心地帮魏怀恩舒活经络。 她这句话,就是萧齐从今日起,所有行动的通行证。 待到魏怀恩服了药睡下,萧齐走到院中将信笺塞进金雕腿上的信筒里,上面用密密麻麻的小字写满了魏怀恩回京之前,要处死的人名。 金雕振翅而去,将最后一抹天光唤走。暮色四合,萧齐漆黑的眼眸不用点灯,也能将隐在暗影中的山峦看得清楚。 快入夏了,天长,夜短。蒙山书院崇尚顺应天时,甚少有烛火在夜间亮起。 夜风和软,萧齐原本拢袖站在庭院中央,难得有闲心探出手来,试图握住那来去无形的风。 他还不想进屋,也不想这么快就回到魏怀恩温暖的床榻边。 他想在这寂寂之中独自站一会。 影子嘛,哪有不爱黑夜的? 阮雁同他说过的话还在耳边,越是反复咀嚼,他就越觉得难过。 “嘉柔殿下其实并不比怀德太子狠绝到哪里去,只是她从来都被怀德太子和先皇后娘娘保护在羽翼下,以为母亲和兄长当真不染尘埃。” “萧副使所猜不错,某确实曾是先皇后留给怀德太子的幕僚。” “为君者岂能落下把柄,众星拱月之后,自然还有如你我这般籍籍无名之人,是隐在暗夜里的刀剑鹰犬。” “萧副使,某只是最后还有一问。” 萧齐拎了桶井水,走到屋后扯开衣衫,将寒凉的水对自己兜头浇下。 光裸的皮肤泛着水光,突如其来的寒冷也只能让那残缺的皮肉紧绷一下,哪怕他再用心去维持自己这一身的体面,也改变不了那唯一的衰败之处。 阉人啊,本就不可控地发胖发痴,他要比最勤勉的军士还要振作叁分,才能保持住这身魏怀恩喜爱的皮囊。 还有他私下里做成药丸,熬成汤药,或者背着魏怀恩吃下的那些补药。恶心又难闻,就像是把自己缺失的东西弄熟之后再被自己重新吃下。 可是不这样,他不就是一个早晚被内里的溃败击垮的脏人吗? 阮雁最后问他: “虽说士为知己者死,但如某这般的人,总还有退路。但萧副使,若你真要为嘉柔殿下诛杀异己,这条路于你,于我,结局是不一样的……” 待到日后魏怀恩大业得成,心狠手辣的谋士只是忠心为主,前途不可限量,但对萧齐这连“士”都算不上的……走狗来说,哪怕魏怀恩有心回沪,或许也难逃以命平人心的下场。 萧齐听得出阮雁将尽未尽的弦外之音,在那一刻,在阮雁那比直接剐了他还难受的同情目光里,萧齐很想魏怀恩。 原来比做出为她挡风挡雨,背负骂名于一身的决定更难的,是了解一切的阮雁的同情。就好像他萧齐是什么忠肝义胆之辈,即使身份如此,也愿意为了魏怀恩付出仅有的价值。 他讨厌阮雁的善良。 因为阮雁太像太像他曾经幻想过的君子。 不迂腐,不刻板,有容乃大,君子不器。哪怕要搅进京城的血雨腥风,也因为心中护持的大道而不会被任何外物动摇。 就像魏怀恩。 但魏怀恩爱他,阮雁同情他。他们那么相似,都让他藏起的卑微大白于他们眼前。 他这样的人,好像除了搭上这条命,在他们面前什么都帮不上。 缺失就是缺失,他好不容易被魏怀恩催生出的脊梁,原来还是怕被看穿,怕被同情。 一瓢瓢清水浇下,他允许自己在这个时候,很短暂地为自己悲伤一刹那。 洗干净了,他穿上衣袍,双臂环抱着自己,回到了魏怀恩屋中。她睡得很沉,萧齐站在她床边,忽然很嫉妒她。 嫉妒她虽然千辛万苦,但总有这么多人跟在她身后。就连他的隐瞒,都不是因为私心,最后也会让她事事顺遂, 有点冷,他坐下来,微凉的手指不知怎的就带了点怨气,戳在了她脸颊软肉里。 指尖的温热触感传来,他骤然抽回手,屏息等了一会,发现她没有被他惊扰睡梦才放松下来。 但是胸中的嫉妒和怨气,加上还没从阮雁的眼神中恢复过来的自尊都让他不想就这样放她好好睡。 不公平,他这样摧心断肠,她怎么能兀自坐着美梦? 哪怕他清楚他做这些都是他自己甘愿,现在也不知道是搭错了哪根筋,看着她睡觉就不舒心,反正今晚他就是不想一个人睡躺椅。 但是在他掀开被子之后,躺在她身旁又像是蹑手蹑脚的硕鼠,连大气都不敢喘。 她没醒吧? 他抬起头看了看她的睡颜,和他刚才坐在床边时候看到的没有变化,只是现在近了些。 要是睡着之后又乱动,撞到她的伤处怎么办呢? 萧齐刚才掀被子的气焰被自己的怀疑掐灭,现在他开始后悔这个冲动的决定。 等她伤好了,他想和她一起睡就可以一起睡,这时候急什么?他怎么这么不懂事? 萧齐几乎已经把自己说服了,正想回躺椅睡的时候,总觉得自己的这番折腾只让自己来回叹气也太不值当。 所以他用还散发着凉气的身体结结实实地给了魏怀恩一个拥抱,哪怕压着她的发丝也要把自己往她颈窝里埋。 魏怀恩一下子被他冻醒了,但困得很,只迷迷糊糊地搂了楼他的脖子,呓语了句谁都不知道在说什么的梦话,没推开他就继续睡了。 下巴陷在她颈窝蓬勃的搏动之中,萧齐今晚的怨气在她无意识也会搂紧他的动作中化成了浓稠如蜜糖的爱意。 他不舍得挣脱她的手,只把大半个身子横着从她被子里躲出去趴在躺椅上,但是还挂在她身上不愿意收回手。 虽然一横一竖地睡着,两人却头碰头比什么都亲密。 有什么好怨,有什么好妒,有前途也好,没后路也罢。就算有一天她发现他背着她犯下了桩桩罪孽,他也没什么好犹豫。 只要这深陷的颈窝之内,温热的皮肤之下,还有蓬勃的生机从侧颈传递给他勃勃的跳动,就能让他甘心栖息于此,再不求任何垂怜。 她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她抱着他,他就爱她。 京城。 上官府。 上官鹿鸣说到做到,居然真的把上官鹿咏死死关在家中,连院子都没有让她踏出过半步。而上官鹿咏也是真烈性,百般招数都用过之后,已经水米不进两日多了。 “眼睛”看得分明,于是上官府中家宅不宁的消息也顺理成章地传到了陆重的耳朵里,再加上魏怀恩迟迟没有返京,反而京中被端王揭露出了不少北翟探子,婚事也就搁下了。 这日上官鹿鸣散了衙回府,从小看他们两人长大的老管家不等他下马站稳就扯着他的袖子把他往上官鹿咏的院子带,急得连小名都叫出来了。 “少爷真要不管咏咏死活了?两天了,一滴水都不喝,我的大少爷啊,你还要把咏咏逼死吗!” 老管家即使在上官家最落魄的时候也没有抛下他们无依无靠的兄妹俩,上官鹿鸣余光看了看身后并没有人跟上来,怕把老管家真急出好歹,低声透了底。 “阿伯别急,咏咏没事,她这两日有江鸿送饭,饿不着呢。” 章一百零三隔墙有耳 “啥?你说啥?” 老管家中气足得很,一嗓子把树上的鸟都惊飞了一大片。上官鹿鸣赶紧扯着他的胳膊往上官鹿咏的院子围墙走去,还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接着,老管家就看见这几日脸色就没和缓过的上官鹿鸣,提起碍事的官袍,露出月白的长裤,踮起脚尖,灵巧到像是做过无数次一样,跨过围墙外的灌木丛,站到墙根下。 还向瞠目结舌的老管家招招手,示意他也过来听墙角。 这一处墙角后面正站着上官鹿咏和江鸿。 老管家隐隐听见他们的交谈,差点就要出声,幸亏被这两兄妹折腾多年反应够快,慌忙捂住嘴巴,看向上官鹿鸣的眼神难掩惊愕。 墙里怒气冲天又中气十足的上官鹿咏气鼓鼓地说着: “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他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吗?你别被他骗了,就算他之前帮嘉柔殿下效力过,现在也说不定就和大理寺那群人沆瀣一气了! 江将军你怎么还帮他说起话来了?我都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他就是打算着把漠南人扣在大理寺里,好让漠南人招认与你们将军府有勾结!我那天都看到他的密函了!” 接着是江鸿稍远些的声音,提心吊胆的老管家稍微松了口气,暗道江小将军至少还算守礼。 江鸿的语气有些无奈: “上官小姐,我说的都是真的,上官大人真的是在想方设法帮我家斡旋,你不信我,也不信你亲哥哥,难道要等到嘉柔殿下回来亲口和你解释吗?” 墙里的上官鹿咏坐在靠墙的藤椅上,毫不顾忌地翻了个白眼。 “随你怎么说,话我已经带到了,你家怎么提防是你家的事。好心当成驴肝肺,等他狐狸尾巴露出来的时候,我倒要看你后不后悔为他这种人说过话。” “是,上官小姐既然知道这是我家自己的事,那何必要绝食呢?再怎么说,上官大人把你关起来也算是帮你把婚事推了,你何必让他伤心?” 江鸿的声音又远了些,老管家上了年纪有些听不清,整个人都贴到了墙上。 上官鹿鸣好心地分出一只手来扶住了老管家的后背。 “我让他伤心?哈,你还教训起我来了?” 上官鹿咏被江鸿这个大蠢蛋气得头上之前撞出的包都疼起来了,下意识捂住了后脑,轻轻“嘶”了一声。 江鸿忙走过来查看情况,才发现她发间涂着药膏。 “这是怎么了,何时撞的?怎么这么不小心?” 忽然变大的声音吵得老管家耳朵疼,马上退后一步。再看上官鹿鸣,本来轻松的目光已经极为不善。 “这是我家的事,不用你操心。” 幸好上官鹿咏的声音已经不在原处,想来是已经躲开了江鸿。 “江将军既然觉得我说的话都是误会,那也不用在这劝我这不懂事也插不上手的无关之人了,请回吧。” 墙里静了半刻,没听见江鸿的声音,倒是上官鹿咏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江将军,这里是我的院子,您再留在这不走,我可要叫人了。” 老管家和上官鹿鸣不约而同地背着手挺直了腰杆,觉得自家的姑娘就应该这么硬气。 “非要如此吗?” 江鸿的声音再响起的时候,低了许多,老管家又有些听不清,但是不确定江鸿是变了位置还是声音放轻。 “能不能告诉我,你后脑到底是怎么伤的?你应该早些告诉我的,不然我也不会给你带这些鹅肉什么的,不利你恢复……” 老管家又趴在了墙上,旁边上官鹿鸣脸上都被墙砖压出纹路了。 “江将军在西北征战这么多年,还会在乎这点小伤吗?有什么好说的,我自己都没当回事。” 虽然老管家听郎中说过,上官鹿咏的伤并不严重,只要按时抹药就会无碍。但是听着上官鹿咏的语气,总觉得有点窝心。 从小疼到大的孩子,在外人面前就是这样逞强的吗?老管家只觉得这几日不应该太听上官鹿鸣的话,真信了郎中,竟然都没亲自去查看过咏咏的伤。 江鸿听了她这番话也觉得心中不自在。 虽然那日把上官鹿咏送回上官府之后,她还是我行我素每日都要出现在他眼前一次,但至少没再自以为聪明地东躲西藏,全是正大光明的碰见,他也说不得什么,就随她去了。 只是习惯成自然,突然有几日没见到她,他觉得奇怪。要是她放弃跟着他自然是好事,但要是她病了呢? 这种事他不好向上官鹿鸣直接打听,好在因为北翟人的事,永和帝开了次朝会。散朝之后江鸿有意跟在上官鹿鸣身后不远处,竟然让他听见上官鹿咏在家绝食的事。 所以他连夜就来了,本打算悄悄把食盒放在她院子里,但是竟然被她发现,还告诉了他上官鹿鸣意图构陷将军府与漠南勾结一事。 “江将军,幸好你来了,不然我被他关在这里谁都见不到,消息也传不出去,都要急死我了。对了,你怎么来了?” 是啊,为什么要来? 江鸿只能绞尽脑汁顺着她的话想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我也是发现上官大人不对劲,所以……还顺便听说你被,关了起来,想来和你打听一下的,对,就是顺便听说了,你这几日过得如何?” 他没想到自己自然而然就关心起这个正在狼吞虎咽的姑娘,想起之前总要避着她,今日竟然还偷偷溜进来给她送饭,连漠南的事是做戏都忘了和她说明。 “不如何……” 上官鹿咏饿狠了,一筷子夹起好几片肉就往嘴里塞,差点噎到,赶紧喝了口馄饨汤顺气。 “我本来以为非得我饿上几天才能让那个奸贼把我放出去,看来苍天有眼,没让我饿死,也没让你被我哥害了……哎,这是你家巷子口的馄饨吗?” “……对,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都买了点,包子趁热。” 江鸿从她对面坐下来,暂时还不想告诉她其实不需要为这种事绝食。因为他还没想明白,既然他知道上官鹿鸣是站在他们这边,他为什么还非要关心他的妹妹。 “嗯嗯!” 上官鹿咏吃得很香,本来不饿的江鸿都有点想和她抢一口。 念头一出,江鸿就别开了眼睛,不再看她。 这是在想什么呢? “那我就先走了,你慢点吃。” 他总不能待到她吃完,食盒明天再来取就是。 “好,江将军慢走,谢谢你给我带了饭,这下我明天也有得吃了。” 上官鹿咏捧着肉包冲他绽放了一个带着油花的笑意,被小楼的灯火一映,像是灿烂的云霞。 于是江鸿就被这样的笑容晃了神,鬼使神差地告诉她: “明日我还来给你带饭,放心吃吧。” 所以今日他来了,也想好了万全的理由给她解释这一切。 可是她怎么半点都不信呢? 江鸿看着上官鹿咏明明疼得扶着小楼柱子抽气的样子,只想着该怎么让她消气,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都说出口了。 “上官小姐,你是真的误会你哥哥了。他虽然进了大理寺当差,但是一直都与我一样为嘉柔殿下效力。 这次与漠南的事情之所以被你误会,也是因为你们府上早就有了监视他的眼线,他不能把真相告诉你,所以也只能让你继续误会。 而且他的上峰陆重有意用你和陆重儿子的亲事将他彻底绑在陆家的船上,这时候你越是闹,他才越有理由暂缓议亲,等嘉柔殿下回来再从长计议。 现在拒婚目的已经达到了,虽然除掉府中眼线不能操之过急,但你大可不必让自己这般苦着,是不是,上官小姐?” 江鸿说着说着便走近了上官鹿咏,见她没再躲开,才小心翼翼地拨开她的发丝,仔细查看起磕到的那处伤。 看着撞出的大包可想而知当时上官鹿咏有多疼,头上最是要紧,磕碰到一点都容易伤到脑子。江鸿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上官鹿咏的伤处,忽然手下一空,她退开一步转了过来。 “你既然都知道,昨天为什么不告诉我?” 上官鹿咏兄妹俩皆是如出一辙的浓眉大眼,剔透的眼眸盯住人就能把人看得心虚不已。 “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家和陆家的议亲之事的,这种事我哥哥也会告诉将军府吗? 漠南的事既然你们早有准备,为什么昨天你还说,是你自己发现我哥哥不对劲才去打听我家的事的? 江将军,你昨天可不是这样和我说的。” 江鸿退后了一步。 上官鹿咏逼近了一步。 这种进退维谷,左支右绌的困境似曾相识,江鸿才发现他们两兄妹不仅眉眼相似,一举一动更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永远能抓住他话语中的漏洞,然后步步紧逼。 他算不上有多喜欢上官鹿鸣,虽然比同僚之谊多些亲近,但是他知道自己不太喜欢和这种满肚子算计,又总能把他自以为完美的谎言戳穿的文臣多相处。 但是这种行为放在上官鹿咏身上…… “嗯?怎么不说话?你为什么要管我家的事?我哥既然是你们一边的人,怎么可能真的看我饿死,哪还轮得到你替我送饭?你到底哪句是真的?” 江鸿又退后一步,上官鹿咏又逼近一步。 背靠上了墙,他退不了了。 看来他本来就不是撒谎的料。 “是我自己要来的。” 章一百零四野有蔓草 “什么?” 江鸿压低的声音像是沉闷的钟声,倒让本来以为抓住他在骗她的把柄的上官鹿咏楞了一下。 “我说,是我自己要来的。这事和你哥从头到尾就没有关系。” 一旦开了口,接下来的话就没有那么难继续了。 军中之人总是不善言辞,但是比起现在在上官鹿咏面前坦承自己想法的窘迫,江鸿更不愿说谎。 墙外上官鹿鸣勾起了一个笑意,大有胜券在握的得意。 但是老管家擂了他一拳,眼神里明晃晃写着:等下你小子必须给我说清楚。 “你自己要来?江鸿,你说什么呢?” 上官鹿咏和他隔着一步远,微微向前探身从下而上侧着头和他对上视线。她是真的不知道江鸿忽然扯这一句是要说什么,原本串联的线索好像一下子就被他打乱了。 这样直白而透彻的目光看得江鸿耳朵发烫,甚至还想往墙里躲一步,竟然真的被眼前的姑娘逼到了绝路。 “好几天没见你,我以为你生病了,碰巧听见你哥和陆重说起来你在家里被关禁闭还绝食,怕你饿着,所以……我就来了。” “也就是说我哥没主动告诉你?你不是说你们是一伙的吗?” 上官鹿咏更不明白了,而且更奇怪的是,明明现在金乌西沉,江鸿还站在墙影里,怎么还冒了汗? “是,但是我们之间仅仅是按照嘉柔殿下的部署暗中合作,你的事不在我们的……” 江鸿还没说完就被上官鹿咏打断了。 “那你怎么知道我哥要把我嫁给陆重他儿子的事呢?难道陆重也是你们要对付的人?” 上官鹿咏以为自己猜到了真相,拊掌差点蹦起来。 “我哥是不是!是不是已经搜集好了陆重那个老贼的把柄,就等嘉柔殿下回京就能把这个构陷你家的奸臣扳倒了,对不对!” 江鸿和上官鹿鸣虽然隔着一堵墙,但是同时痛苦地抱住了脑袋。 倒是老管家和上官鹿咏一样激动,觉得自家姑娘不愧是从小看到大的聪明,这才几句话就猜出来这么多。 “我说了这事和你哥没关系,是我,是我自己担心你饿着才翻墙进来看你的,听清楚上官小姐,昨天我撒谎了,你别再误会下去了。” 江鸿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厉害,他和上官鹿鸣为了避嫌甚至连话都很久没说过,最多也就是这次漠南危机是承了上官鹿鸣的通报,但也是魏怀恩和他们各自单线联系。 什么时候就成了他和上官鹿鸣通力合作,一起忍辱负重打算扳倒永和帝的重臣了?他们上官家编瞎话的能力怎么都这么离谱?他人还站在这呢,就已经被编排出一场大戏了? “你担心我?” 上官鹿咏总算抓到了重点。 “你担心我做什么?” 这个问题若是一开始就问了,说不定江鸿还要支支吾吾一会才会组织好语言回答。但现在上官鹿咏一通瞎话下来,江鸿已经彻底放弃抵抗,说话都虚了三分。 “你之前跟踪我的时候,一天能吃四顿,等我回府之后还要好好吃一顿再打包一份夜宵才肯回家,我怕你真被饿到。 而且我打听到了你与陆家议亲的事,就像帮你多做几天戏,没想到今天就听说陆家推迟了,所以我赶着来告诉你…… 对了,你哥应该也要回来了,他肯定会来找你把事情和你说清楚的,我就先走了!” 江鸿才想起来不能多留,急吼吼闪开一步要走。 “不许走!” 吃饱了的上官鹿咏一把就拽住了江鸿的衣袖,居然真的把他拉住了。 “江鸿,我刚才都听清楚了,你说你担心我,是不是?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江鸿转过身看看上官鹿咏,又看看她揪着自己衣袖的手,抿了抿嘴唇,没说话。 瞧着他眼神飘忽,上官鹿咏也就明白他想的是什么。 手上一松,她退开几步,深深吸了口气又吐出来,才开口说: “只是担心,对吗?只是因为没见到我死皮赖脸跟着你,所以不习惯了,是吗?我明白,你是个好人,但是喜欢这种事强求不来的。” 窝心的感觉又来了,江鸿下意识要解释什么,但是上官鹿咏抬手横在她与他之间,没给他开口的机会。 “这两日多谢江将军挂心,您能对只有几面之缘的人就这样关怀,是我大梁百姓的福气。我哥就在墙外,一会他会来谢您照拂的。” “你哥也在?” 江鸿才听见墙外的脚步声,上官鹿鸣正和老管家绕墙往院门走。 “我哥在外面听半天墙角了,嗤嗤嗤嗤笑了好几声,还以为我没听见呢。江将军您也是在西北做过斥候,斩过奸细的人了,怎么连有人偷听都不知道?” 上官鹿咏虽然开着玩笑,但是眼眸中的失落让江鸿都看得不忍。 可是,他得承认,上官鹿咏这番话说的没错。 “江将军,我家小妹院子太小,还请移步前厅,在下稍后便到。” 上官鹿鸣匆匆进来挡在上官鹿咏身前,隔绝了江鸿的视线。 等到江鸿跟着老管家出了门,他也没有回头。 只是伸手向后,握住了上官鹿咏的手腕,环在自己腰间,让她能从背后趴在他肩膀上小声哭着。 “哥哥……他不喜欢我,我也不要喜欢他了。” 带着哭腔又倔强的声音在上官鹿鸣耳后响起,他忍了忍,还是没回头,怕看见妹妹的眼泪,等会就要和江鸿撕破脸。 “没关系的,咏咏。有哥在呢,有哥在。” 上官鹿鸣握紧了妹妹的手,肩胛渐渐被洇湿,突然很后悔给她讲了太多西北军的故事,让她对素未谋面的江鸿就满心崇拜。 “嗯……” 上官鹿咏在他背上点点头。 “哥你去吧,我一会就没事了。” 上官鹿鸣低头看着环在自己腰间的手退了回去,又被她在后面轻轻推了推。 尽管她私下和江鸿有了牵扯,不利于他在大理寺的蛰伏,不然陆重也不会这么早就要和他家结亲。 但是他还是默默纵容着她,不为别的,只为了让她开心。 不然,他这个哥哥还有什么意义。 只是现在,他宁愿从一开始就和她讲清利害,把她留在府里。 至少这样就不会伤心。 他还是回过头摸了摸妹妹的发顶,好不容易憋回眼泪的上官鹿咏又扑在他怀里哭了几声。 “哥哥,我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没有,咏咏,从来都没有。” 前厅。 江鸿等了一盏茶才见到姗姗来迟的上官鹿鸣。 上官鹿鸣进了前厅就直接坐下,面上虽然看不出什么表情,可是一个眼神都没给他这个品阶不低的将军。 加上老管家一直都没掩饰过眼中的责备,江鸿自知理亏,先开了口。 “上官小姐她……可还好?” 上官鹿鸣吹了吹茶盏,冷淡答道: “之前是我家小妹没规矩了些,给江将军添的麻烦也够多了,不过她毕竟还小不懂事,以后定然不会再做这种混账事了。” “混账”一词被上官鹿鸣说重了语气,江鸿虽然听得出这话里的奚落,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受着。 上官鹿鸣说的没错,即使是上官家没有看住肆意妄为的小姑娘,他也不该没规没矩地一而再地翻墙进他家。 人家姑娘捧出的情意干干净净,他既然不想接受,就不该给上官鹿咏假象。 什么担心才来送饭的理由骗得过哪个?他江鸿在这件事上就是个占便宜没完的混账。 “抱歉,上官大人。” 江鸿站起身来坦荡给上官鹿鸣赔了个礼。 “请你放心,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上官小姐那边……也是我考虑欠妥当,还请你帮我和她说声抱歉。” 上官鹿鸣也起身过来,拍了拍江鸿的肩膀。 “此事就此揭过,以后就不要提起了。你我同在嘉柔殿下门下,不至于为这件事生了嫌隙。以后咏咏有了好姻缘,再请江将军喝酒吧。” “自然。” 等到出了上官府,江鸿骑着马心不在焉地走出了一条街才想起怀里揣着的东西。 今日出门前,鬼使神差地把之前自己胡乱雕的小兔子揣进了怀里,想着顺便送给上官鹿咏解闷。现在,那块本来被放得熨帖,一点都感觉不到的小小的木头,突然硌得他胸口闷疼。 他把那只兔子掏出来,回首望向上官府的方向。 这只兔子送不出去了,上官府的那只兔子也再也不会偷偷溜出来,跟在他身后了。 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在意。 刚刚在上官家兄妹面前,他自以为问心无愧,自以为只是出于对一个常常见面的小姑娘的关心,所以才冒着风险怕她饿着。 可是他明明知道她喜欢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他不是没拒绝过红颜,不是没婉拒过姑娘们的荷包璎珞。既然他一直谨遵父母和姑姑的教导,做一个言出必行的重诺君子,为什么还要给那个姑娘不切实际的假象呢? 怎么现在终于一拍两散,终于能彻底绝了那姑娘的心思的时候,倒是他觉得失落了呢? 他一手执缰,一手把那只兔子在掌心紧紧攥着。 好像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但是又觉得,不是时候。 章一百零五道路阻且长 永和二十三年四月十五,嘉柔殿下由皇陵吊唁后归京。 城门处,荣王魏怀恪已经等待魏怀恩的车架多时。遥遥见到大路尘烟中车顶熠熠生辉的金丝顶时,魏怀恪拍马而去,还未骑到魏怀恩车架旁的时候就已经开口呼喊。 “皇姐!您总算回来了!” 涂着蔻丹的指尖慢条斯理地挑开车帘,魏怀恪坐在马上看得高,只能看见车架中人的红唇。这倒教他悄悄松了口气,他并不想和这位威势极重的皇姐对上视线。 “小皇弟有心了,还专程来接本宫一趟,可是有急事同本宫说?” 魏怀恩不咸不淡地将荣王心底的这点小九九掀开来,不用看他的脸,也能从这才十三岁的少年忽然顿了一拍的呼吸声中听出他的尴尬。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和这位小皇弟可没什么交情,真要说起来,明面上她的那次落水又中碳毒还是荣王担了轻慢之责。 所以现在是来讨好?还是有什么事必须求到她头上? “皇姐说笑了,只是许久不见皇姐,今日下朝早,所以想来见皇姐一面。怎么不见萧副使?他不是一向和皇姐寸步不离的吗?” 魏怀恩在心底轻嗤了一声,于芝言那群老家伙倒是教出了条小泥鳅,居然开始打听起她的事。 “皇陵那边有些事要善后,萧副使过几日就回。难为皇帝挂心,等他回来,本宫会命他到你府上拜谒一番。” 魏怀恪执缰的手紧了紧,收回了打量魏怀恩随行之人的目光,俯下身冲魏怀恩露出个纯良的笑。 不过就是打听了几句,何至于此?魏怀恪一点,不,半点都不想和那个阴阳怪气又手段狠辣的阉人扯上半点关系。 “那倒不必了,我也只是随口一问。不过皇姐,父皇在宫中等你……” 接着魏怀恪抬手拢在嘴边,压低声音悄悄和魏怀恩说: “大皇兄托我同你说,只要你能把大皇嫂和那个内侍望楼带回来,他手上会有你想要的东西来交换。” “哟,小皇弟这段时间在京中过得很是得意呢,连堂堂端王都要来求你带话了。” 魏怀恩冷笑一声,扫了眼他带来的护卫,其中有几个常跟在端王身边的熟面孔,正自以为隐蔽地打量她。 目光收回,她再度看向正不知如何回答的魏怀恪。 “老师教你如何,不代表你就要按照他们的意愿行事。别忘了,你是荣王,哪怕天塌了,只要你守好自身,也不会砸到你分毫。但要是你自作聪明,本宫这里也没什么好话同你讲。” 这已经是近乎赤裸裸的明示,魏怀恪再不机灵也能听出魏怀恩的威胁和敲打之意。 话音落下,魏怀恩摔下车帘,车夫听得车内指令,一甩缰绳便迅速而平稳地进了城去。魏怀恪没有再追,而那些护卫中上前了一人恭敬同他问话。 “荣王殿下,我家王爷托您的事可说成了?” 魏怀恪回头哂笑一声,握着马鞭戳了戳那护卫的肩甲: “你们南林人怎么连这点事都看不明白,话,本王只管带到,至于本王那皇姐答不答应,要看你家王爷最近犯的事到底是什么,能不能让皇姐不计前嫌。 回去原话告诉大皇兄,本王该做的事已经做了,本王要的东西也该兑现了。” 说完也不管那护卫还有什么反应,一夹马腹便绝尘而去。 待到荣王府的护卫跟着荣王走尽后,几个端王府中的护卫凑上来与统领围在一处。 “怎么样?他们怎么说?可愿帮咱们找王妃?” 统领叹口气,拍了拍肩甲上不存在的尘灰。 “不知道,且走一步看一步吧。之前我们南林因着定远侯爷的仇把嘉柔殿下得罪死了,现在……难说啊……” “可是咱们兄弟这么多年对严家也够意思了,眼看着严家和王爷要倒了,咱们也不能让整个南林军都跟着去死吧!” 一个瘦削些的护卫情绪激动了些,旁边的人马上用手肘捅了捅他肋下。 “常哥,别这么说,统领在想办法了。” 统领对上大家的视线,咬咬牙说道: “常谷说的没错,等我再找机会同嘉柔殿下求情,只要找回王妃,我们就尊王妃和小郡王为主,南林军总不会倒的。” “可是……王妃她不是南林女儿,能像严家女将一般扛起南林军吗?” 还是那个常谷。 “王妃毕竟是在北境军中长大,虽然之前与我们并不熟悉,但想来也是不差的。何况我们还有小郡王,大家不必慌张,且安心就是。” 统领一番话让护卫们暂且打消了疑虑,一同回了端王府从长计议。 端王知道府中人心浮动,但这次失势他已经知道无力回天,面对气势汹汹的魏怀恩他半点招架之力都无,就连南林军都筹划着另投新主。 不过他也不在乎,南疆与南林虽曾为大梁朝人不齿的蛮夷之地,但至少不会因为男女之分而捧一踩一。从前他的生母严维真也曾执掌南林军多年,现在交给裴怡也算明智之选。 “卿卿,你会回来吗?” 他坐在裴怡曾经的院子里,酒喝了一壶又一壶,连酒坛子都空了几个。 但不如此醉生梦死,他如何能面对日益萧条的庭院,如何在禁闭之中不会发疯? “你不要我了,可你……总要帮帮星儿……对不对?” 宫门外。 “孟小姐,你还是躲在车架中先回本宫府上,到时候让本宫的女官水镜来安置你,等厉空什么时候有消息了再说。” 车停稳前,魏怀恩交待了孟可舒几句。 “是,殿下。” 孟可舒缩在马车角落里,越是进了京城便越紧张,生怕在此被熟人碰见。 “不必担心,萧齐已经告诉本宫这段时间厉空为本宫做了多少事,功劳他不领,本宫给你一个无人可置喙的身份还是给得起的。” 下车前,魏怀恩拍了拍孟可舒的手。 “阮雁的学生,不该这样畏首畏尾。” 不渡已经等在车外,待魏怀恩下车之时,先念了声佛偈。 “嘉柔殿下,别来无恙。” 魏怀恩见他比之上次在皓月楼中见面清减了不少,挖苦的话到嘴边换成了一句冷冷的: “别来无恙。” 按理说,她和他经过那件事之后,并不该像现在这样相安无事地行在御道上。 但魏怀恩敏锐地感觉到,曾经在不渡身上那股让她讨厌的感觉,似乎在他坦诚对她的不轨之心之后烟消云散了。 仿佛他原本就应该是这副不悲不喜,永远捻动着佛珠的模样,再也没有了属于魂灵之中的挣扎不安。 他现在又像她多年前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小和尚了。 也许是因为,他的佛心又进了一层吧。魏怀恩收回落在不渡身上的目光,仰头望向玉阶之上。 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她心中却心不在焉地想着,什么时候再攀这阶梯不是为了拜见天颜,而是因为她就是天颜呢? 这一天到底还要多久,她似乎已经等不及了。 不渡没再因为她的打量而心乱,只是余光瞥见了她眼中繁盛的野心,低声咳了咳引她回神。 “殿下,今上会问您北翟一事。” “好,多谢你。” 脱缰的思绪被拉回,魏怀恩才想起马上就要见到永和帝。看来是这些时日在明州,在蒙山放纵惯了,乍一回到京城竟然还没收心。 幸好不渡及时提醒,让她静下心来收敛了张扬的眉目,猜测着永和帝的问话打起了腹稿。 这声道谢发自真心,不渡微微颔首,将她引到殿门前,为她推开了门。 独自走进殿内,魏怀恩惊讶地发现永和帝竟然连绣有龙纹的常服都没有穿,而是松松在中衣之外披着一件绛紫色外袍,在书案上摊开的画纸上描绘着什么。 “父皇。” 魏怀恩叩首行礼。 “回来了。” 永和帝没有让她起身,注意力似乎全在画纸上。 “是,儿臣在蒙山书院耽误了几天,没能按时归京,特来向父皇请罪。” 只是魏怀恩直直地跪着,目光也一寸寸从永和帝的靴子向上移到了书案上,几乎就要对上永和帝的面容。 “呵,你哪里是要向朕请罪,是想问你大皇兄的罪吧。” 永和帝发现了她不敬的目光,笔触顿了顿,接着又继续。 “勾结北翟,出卖军情,还放北翟死士入我大梁欲行刺杀,父皇,儿臣有确凿证据,为何不能治端王之罪?” 魏怀恩膝行上前一步,在书案前问道。 永和帝垂眸落在她面上,好似看不见她眸中的不甘与怨气一样,漫不经心地说: “他毕竟是你大皇兄,况且,你不是也无事吗?” “父皇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您不知儿臣在蒙山书院养伤便是因为坠崖伤了骨头吗?您怎能说儿臣无事?又为什么包庇端王?” 魏怀恩本来准备好的应对之策因为永和帝这全然不讲道理的偏颇打乱,一时之间气愤上头也口不择言,语气甚至已经称得上咄咄逼人。 可是今日永和帝好似个没脾气的泥人一般,任凭魏怀恩冒犯也无动于衷,连画笔都未停下。 章一百零六今我来思 “父皇!” 魏怀恩几乎感觉到肋间伤口又隐隐作痛,大概是呼吸太深太急所以不小心牵动。 这声质问之后,永和帝总算搁下笔抬眼看着愤愤不平的魏怀恩。 “你是为何而坠崖,难道你不比朕还清楚?朕早就要把那阉狗杀了,是你和朕谈条件才保下他,现在明明是你自己甘愿以身犯险,怎么,还怪起别人来了?” 简直是胡搅蛮缠,一派胡言。魏怀恩气得发抖,却根本不愿担下这罪名。 “儿臣确实是为了救他才坠崖,可是父皇岂能不知端王给北翟人下的命令?就算儿臣不救他,北翟人就会放过儿臣吗?怎可混淆事实,不去问罪祸首呢!” “说白了,你就是要端王的命,是不是?” 永和帝坐在龙椅上,闭上眼捏着鼻梁,半点都没被魏怀恩的情绪影响。 一张书案相隔,这边是怨恨交加的魏怀恩,那边是闲适自在的永和帝。 自打进了殿中,魏怀恩只知道一件事。 永和帝根本不在乎她或者是端王的生死,这些事甚至只让他觉得打扰。 那还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魏怀恩深吸口气逼自己也像永和帝一样平静下来,仿佛一个局外人一样冷冷开口。 “对,儿臣要他为北境御敌而死的将士,流离失所的百姓,还有枉死在北翟人倒下的冤魂偿命。” 要。要他的命,哪怕不为自己,也为他犯下的罪孽。 “可你知道,他已经把北翟人交给了大理寺,供认了与北翟联系的所有细节,现在北翟探子已经被全数拿下。 冤有头债有主,端王也只是利用他们截杀了你这一桩罪而已。难道北翟人的罪名也要安在他头上吗?” 永和帝把大理寺的奏报扔给了魏怀恩。 但魏怀恩看也不看,因为她早已经通过上官鹿鸣和水镜等人得知了京中的进展,反正永和帝不是不知道她私下里有势力,何必再费心装? “您若是不想杀他,总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能留他一命。不必说别的,只说他身上也流着您的血,就有一道免死金牌,除非谋反,否则总能因为是皇子龙孙苟延残喘。 可是父皇,他既然贵为端王,受百姓膏脂滋养,却在明州放任严维光与南林势力劫掠商旅,惹得祸延三州,民不聊生,匪患猖獗多年才息。 在北境,他为了与儿臣夺权,粉饰太平,不顾流民将死,不顾将士饥寒,随意将赈济粮挪用引发哗变,竟然还不似悔过,与趁虚而入的北翟人勾结。 父皇,凭什么。难道芸芸众生就该养出这样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败类吗?让他活着,又如何能向天下人交待?” 魏怀恩早就已经无法忍受端王的愚蠢与狂傲,哪怕不为魏怀德,不为萧齐,不为她自己,她也有太多理由要端王偿命。 “哪怕他最后一刻反悔,哪怕他留了后手将北翟人彻底剿灭?” 比起魏怀恩的义愤填膺,永和帝的反问轻如鸿毛。 “对。” 魏怀恩再次磕下头。 “论心不论迹。” 殿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魏怀恩伏在地上,大有永和帝不应就不起身的架势。 “朕还以为你能有什么不一样。” 永和帝叹了口气。 “何必如此,便把他圈禁在端王府中如何?星儿已经在宫中抚养,裴怡又出走不知下落。放他一命,也不会让你这位储君为难吧?” 魏怀恩微微一震,她确然从永和帝口中听见了储君一词。 这是要用储君之位让她退一步吗? 她犹豫了。 永和帝看出了这一点,即使她的姿势动都未动,他也知道她动摇了。 为民请命的人他见多了,可是有些时候,是非善恶只是因为没有开足价码。 魏怀恩这么像他,又怎么会不对真正的权柄动心? 他接着说: “你可还记得保下那个阉人的命的时候,和朕做的是什么交易?怀恩,朕已经纵容你调查下属,若是真计较起来,那个阉人有几条命好活?” 啧。永和帝在心里嘲讽了一声。他想起了自己对先皇后江瑛的纵容与重视,可那又如何?若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明智之人总要取舍。 “过几日朕便会下旨,让你成为本朝第一位女储君。你把朕交给你的所有事都办得井井有条,民心所向,就连朕的位子有朝一日都是你的。 所以就算是为了你自己,也不应该沾着血上位。女子性柔,百姓更愿意看见一个福泽万民的储君。” 听见永和帝这话,魏怀恩挺起腰杆从容看着他。杏子眸中并没有如永和帝所期待的动心和妥协,反而让永和帝不够自信。 只听她开口道。 “您为何认为女子为储君就该不一样?您选中儿臣的那一刻,难道是看中女子的柔弱温和?大皇姐在宫中时可比儿臣更像位公主,父皇怎么不选她? 权力之路并无差别,不会因为儿臣是女儿身就对儿臣宽厚半分,也不会因为皇兄们的男儿身而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 天道有常,不为尧始,不为桀亡。 儿臣不是因为慈悲才爬到今天的位子的,这储君之位,父皇不给儿臣,还要给谁?” “哈哈哈哈……” 永和帝大笑着站起,走到魏怀恩面前。 “说得好,说得好,朕的眼光没错,你果然是最肖朕的一个。” 乐公公被永和帝唤了进来,手捧着明黄的圣旨递到魏怀恩手上。 魏怀恩展开一看,正是册封她为储君的圣旨。 她抬头看向永和帝,才要说什么,永和帝却制止了她。 “这道旨意虽然是你的,但端王朕还是不会杀。你明白吗?” 与魏怀恩对视的目光威若千钧,容不得她再说半个不字。 刚才那些慵懒与纵容,原来不过是为了看一看魏怀恩的真心,检验他是否已经把魏怀恩培养成了他心目中的样子。 魏怀恩把圣旨收好,垂眸说: “父皇,似乎我们今日是在论道。只是儿臣跪着,而您坐着。从一开始,您就不会把儿臣的道听进耳中,放在心上。 儿臣,谢恩。” 说罢深深叩首,接着不等永和帝的允许便自顾自离开了大殿。 “哎……” 乐公公没拦住魏怀恩,只能转头讪讪地走到永和帝身旁找补一句: “嘉柔殿下还是和以前一般,许是高兴起来就忘了规矩了。” 永和帝没说话,重新坐回了龙椅上,看着书案刚刚作完的丹青。 乐公公追随他的视线落在画纸上,倒抽了一口气,竟然一时想不出应该说什么。 画上是栩栩如生的先皇后江瑛。自她走后十年,最擅丹青的永和帝才再次提笔,勾勒出了他记忆中的模样。 凉薄如他,也不能否认对江瑛有爱,而且他这一生,只承认爱她一个。 但是这无上的权力更重要,也最重要。比起江山安稳,江瑛和江家也轻得可怜。只是他以为给江瑛选择,就能回避自己的悔恨。 是皇后自愿自戕,是皇后舍弃了他而要保全镇西军。不是他不爱她,不是他逼她。 他在动手之前就给自己找好了理由。 但是他虽然如愿以偿,既得了边境安稳,也不怕功高盖主了,可是这世上再也没有江瑛了。 这些愧疚是他愿意纵容魏怀恩的原因,也是他想要压制魏怀恩的原因。 他既希望能在女儿身上看到更多亡妻的身影,又不想让她和江瑛太像,以至于从来不把皇威君颜放在眼里,用那种他羡慕又憎恨的恣意活着。 他想让魏怀恩像自己,又怕她像自己。谁教他也唾弃他自己。 所以他怎能不矛盾。 人性与皇权在他身上撕扯着,斗争着。 所以他厌倦朝堂,却又无法撇开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欲心。 与其这样爱不爱,恨不恨,父不父,女不女,到了魏怀恩敢顶撞他的这一刻,他竟然很满意魏怀恩终于纯然地恨他。 你该恨我。 永和帝突然开口: “乐无忧,你说,朕老了吗?” “陛下哟,您可是正当年呢,怎么平白无故说起这个了,您可是千秋万岁的陛下呀,要是您说老,那这天下还敢有几人说年轻呢?” 可把乐公公吓得够呛,眼看着肉乎乎的身体就出了层细汗,不知这回答是否能让永和帝满意。 “朕已经有了不少白发了,最近还总觉得当年的箭伤发作,老不老,不是你我说了算的。不过今年雨水太大了,江南河道可巡查完了?” 听永和帝转了话题,乐公公即刻回道: “昨日来报,已经巡查到中段了,有玄羽司在,不会再有往年欺上瞒下之事了。” “那便好。” 而正向宫外走去的魏怀恩捏着圣旨,已经难掩激动之色,全身都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她竟然连自己的父皇都骗过了。 永和帝自诩英明,无人能够在他眼下欺瞒于他。可是太多年过去,这点能让他在夺嫡之争中保命杀敌的直觉也已然退化而不自知。 他大概不会想到,他如今亲手培养起来的最信重的女儿,手握着他给予的权柄,谋划的却是如何弑君杀父,登基为帝。 皇家血脉,哪个不是喂不熟的狼? 如那荣王,如那魏安星便算了,从来都没尝过真正的生杀予夺的滋味的狗,填饱肚子尚且困难,哪里敢豁出去,哪里有一争之心。 但如魏怀德,如端王,如魏怀恩,一点尝到了鲜血,就是不死不休的争斗。 永和帝自己是如何踩着兄弟尸首爬上大位的,经年高枕无忧之后竟然生出了善心,茹毛饮血的畜生也敢披上人皮就念起佛来。 可他大概是并未有多深究经书奥义,以为自己身为天下之主,便能跳出轮回,只享极乐。 因果报应,犯下的孽总会在将来一一显现,他躲不开,也斩不断。 “我父皇,老了。” 章一百零七坐觉长安空 总之这一次蒙山刺杀和当年怀德太子于春猎遇刺一样,被永和帝浅浅放过。好在端王老老实实禁足在府中,所谓的羽翼门客也各自散去,或另投荣王,或明哲保身。 树倒猢狲散,魏怀恩从宫中回公主府的路上特意转了方向从端王府门前经过,眼见着门厅寥落,连大门外的两头石狮子都显得灰头土脸,也算出了口气。 不然呢?永和帝上了年纪心软了,她可不一样,半点都不会为这种人惋惜。 端王妃裴怡不在府上一事虽然不是众人皆知,但也瞒不过朝中消息最灵通的几位。嘉柔殿下不日将被册为储君一事已经板上钉钉,就连蒙山书院山长阮雁都被她请回了京中,入了礼部。 从前轻视魏怀恩摄政的诸人不知不觉间竟发现,他们已经被排挤出了权力中心,针对此事已经连张口弹劾的机会都没有。魏怀恩早已将棋局算尽,这一步不过是围城的收口。 不过魏怀恩在接旨之后,把册封大典推迟到了大半月之后。 原因无他,萧齐还没有回来。 孟可舒仍住在魏怀恩府上,每日按阮雁的课业安排修习,从不曾懈怠。有女储君,就该有更得用的女官,书院中阮雁见她资质不错,又没有家族牵挂,与魏怀恩商议后,收了她为学生。 虽然典礼推后,但魏怀恩已经是名义上的储君,又接管了曾经分给端王的差事,整日忙于敲打尚有不服的臣子,将两王相争时不得不妥协出的利益重新收回,几乎都快忘了日子。 这日水镜匆匆送来了一位跳得最高的不服魏怀恩当政的皇城禁军将领不慎落马坠死的消息,一下让魏怀恩松了口气。 “天助我也,告诉上官鹿鸣,最近本宫不需要和他会面了。” 本打算让上官鹿鸣在保皇党中活动一下,哪怕把兵权交回永和帝的爪牙,也比不知何时就会转身刺向她要强些,没想到竟然就这样轻巧地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半下午的时间突然空了出来,魏怀恩烧掉写满算计的纸张,虽然不放心地又吩咐了心腹务必不要阻拦保皇党推厉空上位,但也一下子不知道要做什么。 庭院中已经郁郁葱葱,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入了夏,换了薄衣。那把从东宫开始就一直被她用着的温玉壶已经沁出了茶香,圆润润地被她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无声陪她许久。 也不知道萧齐这次去巡查水政顺利否。 “唉。” 殿中无人,魏怀恩毫无顾忌地长叹了口气。 也不是一定要把这重要的差事交给他去办,只不过她可用之人还不够多,每年春夏的水政最容易有闪失,她刚上一步,最怕出风险。 何况她虽然对裴怡去哪里毫无兴趣,但是总归不能让端王和永和帝的人先找到她。这些事要交给别人,免不了要详细说清干系,还不一定能完全按照她的心意去办。 只不过现在闲下来,算着他还要几天才能回来,难免有些怅惘。 不过她很快又想起漠南一事还没有处理,松了松筋骨之后就又坐回了书案后,蹙眉看起了各路密报。 嘉福公主府。 赵兴德在端王落势之后受了不少排挤,辅国公府送了不少礼物给魏怀宁赔罪,以期她能从中斡旋一番,让魏怀恩能至少看在颜面上轻拿轻放。 魏怀恩的手不好明着伸到现在抚养在皇后宫中的魏安星身边,但魏怀宁很乐意帮她这个忙,让皇后怎么也没办法把自家人插进魏安星的伴读之中。 因此魏怀宁很有底气地晾了辅国公府派来的人好几天,也没给他们一个准信儿,倒是把奇珍异宝照单全收,也算扬眉吐气。 眼看着魏怀恩大刀阔斧地对前端王一脉动手,辅国公府再也坐不住了,这日趁夜将数位各有姿色的伶人送去了魏怀宁府上。 宝物是死的,收进私库里就开不了口替人求情,但几个大活人或羞赧或浪荡地出现在魏怀宁面前,加上赵兴德恼羞成怒又不得不低三下四送来的信,魏怀宁总算点了头。 最后总要答应的,她知道这婚事还没办法摆脱,回到以前两不相见的日子已经是她现在能拿到的最好结果了。 只不过在她半为报复半为享受地纵情声色的时候,青云默默退出了前厅,回了自己的寝房。 “殿下,来。” 魏怀宁半躺在榻上看着一个身段曼妙的伶人摇着扇子唱着她最爱的那段戏,张口吃进了另一位娃娃脸的伶人递来的蜜饯,甜得眯起了眼睛。 敲打着魏怀宁小腿的那双手不知不觉就探进了她的裙摆之下,捏住了她的足踝寸寸上移。他们都是极会伺候人的清倌,最会拿捏女人的心思。 有人诱惑,有人纯真。有人大胆奔放,有人欲拒还迎。辅国公府花重金买下他们的时候就已经交待过,务必要好好讨魏怀宁欢心,所以他们尽职尽责地服侍着魏怀宁。 只是本应该习惯这种逍遥夜晚的魏怀宁忽然对身旁人事都没了兴趣,她抽出被伶人拉进衣衫中的手,推开了他们。 环视一圈,没有看见那个常常低着头的身影,魏怀宁心头一阵烦躁,喝退了诸人。 清净下来之后,魏怀宁拢好衣衫独自躺在床榻上,刚刚嫌吵闹,现在又嫌太冷清,换了好几个姿势还是睡不着。 她不是傻子,也不是没有心。今夜这股怎么也散不掉的烦躁是为什么又因为谁而起,她心知肚明。 按理说他们朝夕相对的时间与她奢靡华贵的未嫁时光和声色犬马的这几年相比短得不值一提,她自诩高贵,怎么能对那种形同软禁的屈辱生活念念不忘。乃至成了习惯? 可是她这几日来不断逼自己回到曾经的生活之中,却觉得到处都别扭极了,怎么都觉得难受。好像连旁人的话都觉得难听,只有他的声音才能让她心静。 难受极了。 辗转反侧了半夜,魏怀宁披散着头发从床榻中坐了起来,懊恼地揉乱了发丝之后,下了榻。 殿外的夜是暖的,她提着一盏灯笼,在没有月亮却漫天星辰的夜晚,慢慢踱着步子,走到了一排有些简陋的寝房外。 她只来过这边一次,还是因为曾经有一个住在青云隔壁的病美人身子不爽利,她亲自端了药来看那人,才知道青云也住在这里。 现在这些分隔的寝房都空了,里面的人死的死,走的走,就像被蛀空了的木头,刚进这院子里就能感觉到其中因为没了人气而起来的腐朽气息。 可是青云拒绝了她把他另外安置到更大的院子的赏赐,只说: “奴才不愿,留在原处就好。” 因为什么呢?因为离她近吗? “吱呀……” 她没想到这木门的动静竟然这样大,吓得差点没握住灯笼。但是屋中没有动静,想来没有惊醒他。 魏怀宁蹑手蹑脚地把灯笼放在一张木桌上,关了门借着这黯淡的光亮走到他的床榻边。 青云背对着床外,魏怀宁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见他悠长的呼吸,在她凝视他的这段时间里,半点不乱。 灯笼中的蜡烛不长,很快就奄奄一息要烧尽,在光亮消失前的最后一刻,魏怀宁踢掉绣鞋,和衣躺在了青云身边。 灯笼熄了。 一片黑暗,魏怀宁什么都看不见,也就闭上了眼睛,从后面抱住了青云瘦削的腰背。 长长的一口气吐进了青云后领中,魏怀宁感受到他抖了抖,再也瞒不住他没睡的事实。 但是她没有如平日一样说任何刻薄话,他也没有为自己做任何辩解。他们沉默着,魏怀宁揽着他的手臂紧了紧,整个人都贴在了他的背脊上。 有些硌人,要好久才能把他这身肉养回来吧。 魏怀宁腹诽着,完全忘了自己曾经更偏好清癯些的伶人,哪怕听说谁为了保持身型饿晕了过去也半点不动容。 现在她只想着该怎么用锦衣玉食把青云养起来,就像……就像魏怀恩身边的那个萧齐?也不用那么威风八面,至少别让她担心。 魏怀宁闭着眼天马行空地想着,青云却慢慢转过了身,先是把被子仔细盖在她身上。发觉她抱着他的手臂一点都不松,才轻轻地环住了她。 “我把他们都赶跑了,青云,明天起你陪我在我的床上睡,好不好?没你我睡不着,你的床有点硬呢。” 魏怀宁用气声说着,仰头用鼻尖蹭了蹭他光滑的下巴。 他的怀抱忽然变得很紧很紧,紧到魏怀宁不得不张口才能好好呼吸,好像要把她勒进他的骨架中一样,半点都不留力气。 “好……” 青云没有疯很久,很快就松了力气,但还是拥着她,和自己不留一点缝隙。 魏怀宁细细算着这段时间为了青云做了多少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连她自己都觉得,脾气比之以前好了不止一点,就算这些好脾气只是对青云一个人,都是天翻地覆的改变。 等到青云的胸膛一会轻一会重地喘息着,用颤抖和气音压抑着抽泣的时候,魏怀宁轻轻拍着他单薄的背脊,亲了亲他的脖子。 怎么这么难过,她没想把他惹哭的。 他这一哭,把她带得也有些难过。 章一百零八行行复行行 嘉柔公主府。 “今上当真说了那样的话?” 阮雁不可思议地望向魏怀恩,手中的茶盏都放回了桌面上。 孟可舒安静地坐在先生下首,聆听他们的交谈,默默在心里努力跟上他们说的是什么。 “本宫还没如何,你倒是先沉不住气了?” 魏怀恩睇了眼旁侧,明丰很有眼力见地领着无关下人都出了前厅。 “臣下莽撞了。” 阮雁垂眸告罪,只是任谁都能听出他心有不甘。魏怀恩也没说话,就把阮雁晾着,不上不下。 “殿下,民女也告退了……” 孟可舒见他们气氛紧张,以为魏怀恩的沉默是因为接下来的话不方便给她听,正要起身离开,阮雁的目光转过来冲她摇摇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色。 于是她又坐了回去。 “嗤,你的学生都比你有眼色。” 魏怀恩瞧见孟可舒的忐忑,浅浅赞了一句,接着炮火就全都冲向了阮雁。 “阮雁,你才进礼部几天,都敢这样大声说话了?蒙山书院山长怎么下了山连这点谨慎都没,你以为本宫这府里真是铁板一块,半丝风都透不出去?” “行了行了,现在没外人在,总能畅所欲言了吧?” 阮雁知道萧齐纵然不在,也能牢牢震慑着整座公主府的舌头不出去乱嚼,只是这点有恃无恐不能和疑心重的魏怀恩说得太清楚,不如干脆犯浑。 “所以您就接受今上的条件了?” 魏怀恩摇摇头。 “不完全是。端王的罪孽固然铁证如山,可是我们都太高估了我父皇的廉耻。他身为一朝之君,大权在握这么多年,说要保下谁的命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就算我们据理力争又如何,他不想听就不想听,难道本宫还要因为魏怀仁那条贱命谋反不成?傻子才鱼死网破,先把储君之位拿到,以后总有机会,本宫不怕等。” 阮雁见她似有接受永和帝安排的意思,忍不住出言刺她: “等?死人也不怕等。怀德殿下去了三年了,哪怕再过十年都无妨让怀德殿下等上一等。” 一提到魏怀德,不仅阮雁一反常态地句句带刺,连魏怀恩都不似往日精神。阮雁与魏怀德不仅是同窗,更是好友,哪怕知道魏怀恩此时也是不得不妥协,说话也一点都不客气。 魏怀恩沉默着,再周密的谋划也无法回答为什么要为了大局暂时忍让仇恨的问题。可她不能冲动,也不能像阮雁一样毫无顾忌。 两相僵持下,孟可舒打破了僵局。 “殿下,先生,民女有一言,可否请二位参详?” “讲吧。” 阮雁正为了伤了魏怀恩的心而后悔着,忙示意她但说无妨。 “殿下与先生从前提起过,今后或许会以小郡王魏安星为纽带稳住如今反对殿下为储为帝的老臣们。端王确实罪孽深重,也该被问罪,但是无论如何他毕竟还是小郡王的父亲。 若是真的处置了端王,小郡王又该如何自处?比起父王德行有失且年纪尚幼的小郡王,群臣……是否更愿意倒向荣王呢?” 孟可舒发现魏怀恩与阮雁的目光都锁定在了她身上,说到最后有些气虚,但没想到在她说完之后,连一向都淡漠的魏怀恩都赞许地看着她。 “只是从前偶尔提起过一句,你竟都记住了,真是好记性,说得也全在理。你说呢?” 魏怀恩赞了孟可舒之后,便偏头看向阮雁。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倒不是她要往自己脸上贴金,只是她和阮雁平日自诩算无遗策,竟然也因为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只想着如何索命,忘了长久之计。 魏怀恩总得解决保皇党的问题,永和帝也在等她的答案。女子为储称帝,最难过的一关并不是永和帝,而是江山社稷如何传承,才能让天下安稳,不至于人心浮动。 且不说因为萧齐,她就没有考虑过后嗣的问题。再说若是她真的和谁有了子嗣,难道孩子的父家不会挟天子以令诸臣,干脆将这天下易主换姓吗? 她可以为帝,但必须让永和帝,让兖兖诸公,让普天之下全都看见,下一位君王是谁。 也是可悲,世俗难易,在这世道以女子之身称帝,已经是极大的幸运,哪怕她再有才能,回首来路,在任何时候都有可能万劫不复。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开始,只能把这世间那不公平的天平稍微掰回一点。以她一人之力,哪怕再天真无畏,也不得不向最保守的势力妥协。 不选魏安星,不选荣王,也要从宗亲之中选好人选,早早接进宫中抚养。这不是什么可以拖延的问题,甚至在魏怀恩的立储大典之后就必须出一个章程给天下人交待。 “很好,可舒,非常好……” 阮雁连说了几个好字,终于不再纠结现在要不了端王的命的事实。 “魏安星年幼,而且又是皇长孙,比起荣王和宗亲是最好的人选。”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你也放心,本宫没那么容易妥协。端王死不了,我们还不能要魏怀仁的命吗?” 魏怀恩与阮雁对视一眼,阮雁笑了笑,起身行了一礼。 “殿下英明。臣下等您的好消息。” 要留着魏安星,就得给他留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端王的壳子动不得,可是他们本来也不在乎魏怀仁到底是因为什么而死。 就像永和帝不在乎他们递上去的铁证,非要留下端王的命一样。他们也只要结果。 只要魏怀仁死了,他们就算报了仇。 “去吧,没几日就要到本宫的立储大典了,不给本宫办得风风光光,本宫可要找你们礼部的不痛快。” 魏怀恩摆摆手,总是看不惯他的这副酸样。 “孟小姐,替本宫送送阮大人。” 阮雁与孟可舒一前一后地出了公主府的大门,本来自顾自沉思了一路的阮雁忽然在上马前转向了孟可舒。 “今日说得确实不错,你悟性高,又能多疑多思,想必很快我就没什么可教你的了。好好在殿下身边做事,她很欣赏你。” “谢先生提点。” 孟可舒颔首,等到阮雁上马离开之后,才没忍住笑意望向他离去的方向。 这么多日夜以继日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虽然她知道今日是殿下和先生有意称赞她来缓和气氛,但也是一个得来不易的肯定。她很欢喜。 只是在她唇角还未落下的时候,她看到街角有一个熟悉的人影。 在她正要冲他挥挥手的时候,那人转身便不见了。 “怎么回事?” 孟可舒轻轻嘀咕了一句,但毕竟在府外不可久留,只好跨过门槛回了府中。 本来说好,在她和嘉柔殿下一起进京之后,厉空就会把她接走。 但是一来他事务繁多,而且又要私下帮嘉柔殿下做事,身边眼线无数,一时半会难以把她安置妥帖。 二来,她在蒙山书院时就开始在魏怀恩的授意下向阮雁修习,不仅能够学到从前在孟府想学都学不到的知识,还能真正以半个女官的身份帮到魏怀恩,她喜欢这样的日子。 只是厉空与她都不方便正大光明的见面,只能偶尔从书信上约定个时间,或者隔着高高的院墙说话,或者只是街上交错时候的暗暗一瞥,连他的书信里都有了些许的怨气。 她也很想他,可是很快了,嘉柔殿下再三保证过,等到她立储大典之后,就能给她一个正大光明的身份,至少她和他就不用这样分隔了。 “或许他每日下了衙都要从公主府前过一遭,就为了像今天这样能碰见我?” 孟可舒虽然知道自己的想法太过想当然,但是能看见他,哪怕是这样远远的一眼,都能让她趁着路上无人看见,小小地欢呼了一声。 反正他那样爱她,她愿意相信他会做这样的傻事。 “很快了,厉空,很快了。” 她拍拍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脚步轻快地回了自己的屋子,重新扎进阮雁和魏怀恩留给她的策论之中。 几日后。 皇宫。 明日就是立储大典,按照安排,魏怀恩便会在她原本的青鸾宫中做好准备,等明日吉时一到,便在宸极殿接受百官朝贺。 礼部派来她身边同她讲解安排的人不是阮雁,而是个说起话来就能让人昏昏欲睡的侍郎。本来听了一天群臣吵闹的魏怀恩越听越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才熬到这位侍郎告退。 “都记住了吧?” 魏怀恩揉了揉额角,抖开侍郎留下的记录折子,看向立侍两侧的水镜和明丰。 明丰连连点头,忽然想起来师父叮嘱过多次让他不要太跳脱,又在水镜看过来的目光中讪讪垂下了头。 “回殿下,都记住了,明日一定不会出半点差错。” 水镜上前接过了魏怀恩手中的折子。 “礼部的安排已经提前汇报给了公主府,稍后奴婢会再和宫人们过一遍流程,殿下只管放心。” “就知道水镜姐姐早就办得妥妥当当了,早知道本宫就不听那老头絮絮半天,明明本宫也没什么要做的事……” 魏怀恩毫不顾忌地伸了个懒腰,还打了个哈欠,满脸的漫不经心。 “殿下,明日毕竟是大典,您还是上心些吧。” 水镜无奈,却无法反驳。 “好了,不说了。水镜姐姐辛苦这一趟了,明天过后一定好好让你休息一下。我去宫墙上透口气再回青鸾宫。” “是要透气,还是要等谁,殿下自己心里清楚。” 章一百零九流光正徘徊 “对啊,我就是想早点看到他,不行吗?” 魏怀恩听出水镜口中的揶揄,既然被看出来真正目的,她也就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行,怎么不行。殿下快去吧,这里有奴婢和明丰在,您只要今晚早点回青鸾宫沐浴歇息就好,明日有的忙呢。” 水镜捏着折子带走了愁眉苦脸的明丰。 近夏天长,或许是心中有期待,或许是明日有喜事,每每上朝下朝最让魏怀恩厌恶的悠长宫道好像一夕之间短了不少,仿佛才从永和帝上书房的偏殿中出来,就已经到了宫墙下。 登上宫墙,魏怀恩示意一众随从留在阶梯处,独自站在墙垛后等待。 身后就是宸极殿的金顶,耀目的光芒从琉璃瓦上灿烂地洒向四方,让魏怀恩的身影在金光中看不分明。 反正也不会有什么人敢一直盯着皇宫高处看就是了。 一片黑云从皇城城门飘进来,一路上不断有骑士散开在街巷之中,最终只有一匹飞扬的骏马被马背上背脊挺直的蒙面人驱策着,穿过长街,直奔皇宫而来。 宫城数十丈外的下马处早就有身穿红色内侍服的宫人闻风而动,在那名骑士勒马之后,上前点头哈腰不知道在说什么。 骑士显然很不满被那没眼色的家伙阻拦了脚步,因为魏怀恩很快就看到那个红衣内侍退到了一旁。 “还真有气势呢。” 魏怀恩看着他潇洒下马,连披风都抖得自如,好像并没有因长途奔袭而累到塌腰。 他如今地位卓然,向皇宫而来这一路上没有人需要让他行礼,他就这样昂首挺胸地在御道旁行着,离她越来越近。 举手投足间的潇洒,让魏怀恩想起登科进士们最得意的进宫谢恩的那一日。 哪怕身上穿着的是绣着暗金的最高等内侍服,也能让身高腿长风姿卓然的他穿出远胜过前朝那些人的仪态风流。 远见美人,魏怀恩只觉得这一整日因为改革而和朝臣周旋的郁气全都散尽了。 也或许是因为能够依靠的人回来了,她就不需要端着什么公主架子,干脆懒散得站都不想站,不嫌弃的靠在了宫墙垛上。 他走路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慢。 萧齐早就看到站在宫墙上的这抹红了,从进京开始,他就一直把目光放在皇宫之上,只盼着能快些见到她,没想到她竟然会在宫墙上等他。 不过他也知道她喜欢看他骑马,看他走路,看他在外人面前的气势。 所以一举一动他都会做到有如尺规,那不仅是因为他是她的权威延伸,不能有失她的气度,更因为她喜欢,她开心。 而且她就要做名正言顺的储君了,他就更要谨慎,勤勉,哪里能因为急切,就敢在宫中疾行了呢? 萧齐怕自己离她越近就越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向她飞奔而去的心,便一直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终于过了城门洞快要到阶梯之下,他实在按捺不住思念,抬头看了一眼。 她坐在阶梯尽头,笑吟吟地望着他。 宫人们自觉地站在阶梯两侧让出空间,萧齐愣了愣,随后略显慌张急切地几步从台阶窜上高高的宫墙。 还差几步时,他停住,在阶梯上双膝跪地行大礼。 “回来了。” 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萧齐不由得自责起来,怪自己不该沉浸在被她注视的欢喜之中,白白拖延了时间,让她等他这么久。 “是,事情已经全部办妥,这是……” 他直起腰,与坐在高高台阶上的她低着眼禀告。 人多眼杂,他没有说得太细,而是一手伸进袖袋,有细折要呈给她看。 但眼前的红色飘近,香气从上而下笼罩了他。她立起身向前扑来,边微微蹲身搂住他的脖颈,边把柔软的身子挤到他怀里,让他呼吸一窒的同时不假思索地就横抱起了她。 “哪里学的臭毛病,有折子还要说废话。我累了,我们回去吧。” 她并不担心他会接不住她,就算他跪着,就算再隔着几步阶梯,他也会稳稳让她落在他臂弯中。 他慢慢抱着她下了台阶,向她的寝殿缓步走去。 他的公主靠在他肩上,眯着杏子眸,用只能被他听见的声音轻声嘀咕着他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她有多不想应付那些老古板,又安排了多少计划,还有御厨的时令菜不错他一定喜欢…… 还有: “萧齐,我好想你。” “我也很想你,怀恩……殿下。” 他这个别扭的称呼让她笑出了声,搂他也更紧。身旁的宫人默默跟随着,不会有人说他们这样有多么不合规矩,不成体统。 真想让这条路再长一些,他就能永远把她抱在怀里听她只对他一人说话。 “怕什么,就叫我怀恩。但是你是不是换了衣服才回来?” 她很奇怪为什么他没有一身风尘,哪怕埋在他颈侧都闻不到一点汗味。 “在驿馆换的,不然太邋遢,不好进宫。” 他随口编了个理由,遮掩他偷偷在京城外见了些党羽的事实。 他不在京城的时候,只能命人解决几个跳得最高的反对她的人,但是现在他可以为她做到更多。 只不过这些不必让她知道。 “哈哈哈,就你最讲究了。不过这也挺好的,你太脏的话我也不想被你抱,还不如我自己走呢。”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魏怀恩环视了四周一圈,悄悄借着衣袖的遮掩,把指尖探进了他的衣领,戳了戳他的锁骨。 “……怀恩?” 他抱她的手紧了紧,比她还紧张地看了看周围。 宫人们本就躲得远,根本没人注意魏怀恩衣袖下的官司。 “怎么了?” 她的指尖划过他的脖颈,又缩回了衣袖之中,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看向他。 萧齐的耳垂有些红,他固然在私下里有些孟浪,但是在人前,又是在皇宫中,他生怕被谁看到他们的亲昵。 嘉柔殿下如何宠信一个内侍,哪怕传出去也不过会被人骂上几句阉党乱政,这是光明正大,甚至可以说不止属于他一人的罪名,他敢担。 可是亲密不行。他不愿意成为一个具体的人,一个具体的被瞎了眼的公主看上的阉人被他们毁谤,更不想让无关的人知道他们之间真正的关系。 只是抱着疲乏的主子回宫,对他们这些工具一样的阉人来说算不得什么,可是她不该被人发现她对工具动了真感情。他怕以后,别人也会对她轻慢不尊敬。 “回去再说,好不好?” 萧齐低下声音求她。 魏怀恩看出了他的不自在,想到在皇宫中到底也该收敛一些,就点了点头。 身上发懒,这个能够让她心安的人身上一定有某种让她随时随地睡着的能力,宫道漫长,她用衣袖挡住那点阳光,放任自己在他怀里小憩。 他一路都没有再出声,宫人们也都远远地缀在身后不敢打搅。偶尔转弯的时候,他才假装不经意碰到一样,用下巴蹭过她的颊侧。 很软,很痒。 这路今日怎么这样漫长? 宫道上的其他宫人眼都不抬地让到一边,半点都不敢僭越。 谁都不能僭越,他也不行。 他想起很久以前,他以为他只是她习惯的、或许有点依恋的好用器具,如果他觉得自己有了什么不该肖想的资格去触碰她,那才是万劫不复。 一语成谶。 他既然享受了欢愉,也就能坦然接受未来某一日被抽筋扒皮,还回痴心妄想得来的一切。 只是他希望那一天来得迟一些,再迟一些。最好永远都不要来。 到了青鸾宫,萧齐将魏怀恩放进床榻,袖中的密折也被掏出来放在她床边小案上,她一睁眼就能看到。 他退下去换了宫内的侍服,没那么气派,但是比刚才那件柔软,不会在她下巴上印上纹路。 他守在床榻不远处,紧盯着魏怀恩下巴那一小块肌肤上红色的纹路慢慢变淡,直到再也没有痕迹。 明丰悄悄推开寝殿的门,等萧齐发现他之后,便站在殿外等师父出来。 “师父,不渡大师传话来,想见您一面。” 佛殿。 永和帝在皇城前殿辟出了一个给僧侣居住的小宫殿,不与后宫相连。萧齐很不想又要折回去见那个妖僧,但是他也知道不渡不会无缘无故要见他。 两刻钟后,萧齐站在不渡对面的蒲团后,神色不豫地看着正阖目跪坐的不渡。 “找我何事?” “萧副使,不坐吗?” 不渡不被他的咄咄逼人影响,还是那副慈悲为怀的样子。 想起这个道貌岸然的妖僧差点对他的怀恩做了什么,萧齐脸色更差,恨不得把他逼出点真正的火气,也比这副万事不经心的态度让他舒心。 “别和我来这一套,怀恩忍你,我可不忍。咱们之间还有笔账没算呢!” 萧齐上前一步揪起不渡的衣领,也不管这是在他的地盘,握拳便打。 重重一拳打在不渡胸口,他身后两个小沙弥急着跑过来抱住萧齐的腰和腿求他放手,殿外也听见了动静,敲着门问情况。 “无事,都回去吧。” 不渡捂着胸口让外面的人退走后又看向萧齐。 “萧副使可解气了?贫僧确实有话要同你说。” 章一百一十何处惹尘埃 “才一拳而已,你以为这就完了?” 萧齐那拳打在了之前在皓月楼时刺伤不渡的伤口处,他比谁都记得当日的种种,就算两个小沙弥豁出去拦在他面前,他也没打算就这样放过不渡。 也就是进宫不得带利器,他的长剑还在那个红衣太监处收着,不然刚才该是对不渡一箭穿胸。 “咳咳,有殿下在的时候萧副使还能沉住气,现在哪怕尚在宫中萧副使也敢这般狂妄了?” 不渡还是那副超然物外的态度,不过确实提醒了萧齐,这是在天子脚下。 萧齐总算放下手臂,退两步背着手,吐出了一口郁气再度开口: “不然呢?凭你之前的冒犯,就算苟活这些日子,我也早晚要取你命。” 有本事他就别一直龟缩在宫中让萧齐一直没办法派人杀他,不然不渡只要敢踏出宫城十丈,萧齐就能让他横尸街头。 “你们出去吧。” 不渡挥退了两个依依不舍的小沙弥,起身向萧齐深鞠一礼。 萧齐立刻侧身退开: “你该和殿下致歉。” “贫僧罪孽深重,不敢再随意出现在殿下面前,只望萧副使能帮贫僧将这歉意带到。” 萧齐抿了抿唇,没答应也没拒绝。 不渡自顾自往下说: “今日想与萧副使一见,是为了两件事。 第一件,皓月楼从今往后便受殿下差遣,若是殿下想要换人掌管,不渡绝无二话。等到明日之后,今上便不会再过问皓月楼。 第二件,是贫僧要给殿下的提醒。陆重已经筹划好如何构陷将军府与漠南勾结,殿下必须早做取舍。” 萧齐的面色缓和了些,总算没再对不渡恶言相向: “这些事你大可以写封信交给殿下,何必要我来这一趟?” “因为要见血的事,告诉萧副使比告诉殿下有用得多,而且萧副使不是早就开始瞒着殿下对朝臣动手了吗?前几日的禁军统领……不就是萧副使在千里之外授意的吗?” 不渡淡淡笑了笑,雪白的僧袍染上了窗框中透进来的夕阳,和站在阴影中一身黑衣的萧齐对视着,丝毫不因为自己揭露了萧齐的阴谋而得意。 “所以,你并不指望我真的会把你说的这两件事告诉殿下,甚至连你的歉意都不一定是真的对着殿下,是不是?” 整日虚与委蛇让萧齐从来都不会把人向好处想,他觉得自己猜到了这个妖僧的真正目的。 不就是和阮雁一样,把他当成了魏怀恩的刽子手,让他用滚滚人头铺垫好魏怀恩的路,到最后不只是魏怀恩能够干干净净,连他们这些所谓的谋臣也能一身轻松。 只有他要为那些人命负责,只有他是一切阴谋诡计的所谓始作俑者。 说与不说不重要,反正罪孽都是他的,不管魏怀恩是否明白他做的这一切是因为什么,他都比别人脏。 “萧副使,别把人都想得那么不堪。” 佛珠捻动,不渡重新跪坐在蒲团上,不闪不避地迎上萧齐愈来愈不善的目光。 “若我是你,也不会把我刚才的话告诉殿下。最好能永远都让殿下想不起我,这样你才安心。” 萧齐总算明白了不渡今日找他见面的真正目的,终于愿意撩袍跪坐在不渡对面的蒲团上,和他平视。 “你是为了见我。” 明知道他萧齐正磨刀霍霍等待时机杀了他,居然还敢堂而皇之地请他过来。既然不渡每句话都不是为了挑衅他,那只能承认,不渡在向他表明,他不必再把不渡当作威胁。 不渡知道萧齐在魏怀恩身边的地位,所以只要把这些消息告诉萧齐就好,至于之后萧齐和魏怀恩要如何商量,已经与他无关了。 挨了拳头,和萧齐好好谈一场,算作是不渡这许多年同样暗潮汹涌的恋慕与退让的收场。 “萧副使明鉴。阮雁虽然一心为殿下铺路,但陆重毕竟是朝中重臣,深得今上信赖,也是阮雁的姐夫,等闲还是不要动手的好。 若是为殿下和将军府破局,或许可以从漠南入手,在今年漠南的岁贡使臣到达之前,萧副使必须想出对策。” 不渡句句都说在萧齐心坎上,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他本也打算对一直心怀鬼胎的漠南人下手,好让陆重的计策不攻自破。 只不过萧齐觉得奇怪。 就他所知道的不渡的过去,也是自幼就没了双亲被抛弃在街头的乞儿,因缘际会遇上了下山游历的僧人,才将他带入了佛门。 皇恩寺不比其他寺院,受皇家香火,也就只能卷进朝堂倾轧,捧高踩低并不稀奇。 不渡的师父虽然心善,可也没有护住他几年就撒手人寰。 之后,听水镜说,魏怀恩遇见不渡还是在寺院后的荒废禅房中,俨然是失了庇护之后就又沦落到食不果腹的境地,只能偷偷在没人的地方捡拾野菜充饥。 他那时瘦成一把骨头,甚至一度被水镜等人认为不渡比魏怀恩小上好几岁。 被人伤害被人利用之后打入深渊之中的人固然可怜。可是很奇怪,若是这人心怀怨恨,心有不甘,萧齐只会觉得是理所应当,甚至十分欣赏。 因为他也是从如此境地爬出来的,他从不觉得自己的心境有错。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他既然从任人宰割的深渊爬了上来,凭什么不能向这世道讨回公道? 但是就他所见,眼前这个人,总是心怀善意,不怨不恨,顺其自然等到羽翼丰满,才在佛家法会上一举成为皇恩寺僧众中最受尊敬的所谓高僧。 还不知为何被永和帝看中,成了皓月楼的主人,声望与权势全都稳稳握着,不输朝中重臣。 可也从未听说他苛待过曾经势利眼的僧人,只拿回了他师父的遗物重新供奉在历代方丈的供灯台上,算是报答养育之恩。 若是萧齐与他并无过节,他甚至觉得,自己很难不为这种人折服。 但是也想把他这点矜持打碎,凭什么他能这样清高,让他看了就生厌。 再自持,再慈悲,不也是一个动了凡心的妖僧,也曾对他的怀恩耍花招,甚至差一点就得逞。现在如何还敢摆出这般纤尘不染的姿态,好像从不曾乱过佛心? 他是不是还没被逼到绝境,是不是还有余地?所以才会想收敛就收敛,想看淡就看淡? 萧齐想着自己对魏怀恩的念想,从来都是一发不可收拾,比溺水之人紧握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还要孤注一掷,他好像从来就是一个疯魔之人,永远都无法理解不渡的放下。 他不信有这样的人,他只想相信,不渡只是比一般人更能忍耐,更能看清局势。 不渡一定是因为自知敌不过他,哪怕心有不甘,也必须向他低头。 这样才对。 反正萧齐就是嫉妒。 一明一暗,两个人隔着鸿沟天堑,生来就不同的两颗心永远都无法互相理解。 不渡拿回曾被放下的佛珠那一刻起,就已经跳出了小情小爱,红尘滚滚,好像是最后一道问心劫难一般,渡过了,就不会再着相。 他只是真心实意盼望着魏怀恩一路顺遂,也希望萧齐少造杀孽。 一颗剔透,一颗污浊,一人向善,一人堕恶,可是这世间条条大道,只有不相为谋,没有谁对谁错。 “放心,我不会动陆重,也不会动他手下的人……” 有上官鹿鸣在,陆重那条老狐狸的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和魏怀恩。 “……漠南那边也不需你操心,我自有打算。你只需要把皓月楼的事务告诉我,殿下若有吩咐,我会告诉你该做什么。” 估摸着不渡也没什么话要说,萧齐也不再耽误,利落起身,抬脚就要出门。 不渡阖上眼,捻动着佛珠低声念起了什么。 只是萧齐在临出门的前一瞬,忽然转过身来。夕阳在他身后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把乌黑的长剑,差一点就要沾染不渡的僧袍。 “你真的放下她了?难道你就不会因为她拒绝你心怀怨恨?” 既然怀疑,他凭什么憋着,想问就问,他不怕不渡觉得他心窄。 听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他便偷懒一回,不去费神揣测这妖僧话中几分真假,只看他如何回答。 “怎么会呢。难道她不爱我,我就要倒戈向别人?这世间的事怎么只剩下这点东西。 她会是一位再贤明不过君王,我会帮她。” 不渡闭着眼浅浅笑了,还是让萧齐看了扎眼的温和眉目,好像连他自己在内的万事万物都不会让他动容。既爱世间一切,又不偏心左右。 情劫已渡,我佛慈悲。 殿内檀香悠悠,只闻诵经之声。 萧齐很不痛快地回了青鸾宫。 一路上总觉得闷了口气,既嫉妒不渡的万事不在意,又暗恨他凭什么能说放下就放下,好像魏怀恩是什么不值得留恋的人。 他生来就是这样处处计较的小人,连他自己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怎么样才能痛快。 除了魏怀恩,谁都能让他不顺眼,不渡尤甚。 “师父!您回来了!殿下刚醒,正问您呢。” 明丰从青鸾宫中迎出来,欢天喜地的轻浮样子头一次没让萧齐沉下脸,而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越过他快步进了魏怀恩的寝殿。 ———————— 萧齐:妈的,最烦装逼的人 章一百一十一难寻旧径还 “对了。” 萧齐半只脚都已经踏进了门槛,又想起什么似的召了明丰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耳语了一句: “派出去杀不渡的人,都撤了吧。” “萧齐?” 寝殿里有轻盈的脚步声向萧齐跑过来,萧齐脸上的最后一点阴鸷都一扫而空,笑着迎向她来的方向接住了跃进他怀里的她。 小憩了一会的魏怀恩比回宫时候精神多了,高高地被萧齐横抱在怀里之后,伸手搂住了他的脖颈像天鹅一样缩进他怀里。 “说什么呢,不快点进来?” 明丰关上门,散了刚从寝宫中低着头退出来的宫人,只留下了两位女官守门。 只剩下他们两人在殿内,萧齐总算摘掉了恭敬的面具,抱着魏怀恩坐在榻上捧起了她的脸,眸光专注地将她看了又看。 “怎么好似瘦了些?” 回答他的是魏怀恩凑过来的一个吻,他的手腕被她握着留在自己的脸上,蹭着他的鼻尖软乎乎地说: “不想听这些,说点好听的不行吗,萧齐,我好想你。” 她坐在他腿上,整个人都像没骨头一样地靠着他,即使她什么都不说,他都能感受到这次回京之后她的改变。 就像陈酿多年之后揭开的酒坛,仅仅只是抱着她,都能品尝到她散发出的浓烈爱意。 萧齐在她的唇瓣上啄了一下,像个看多了海市蜃楼的濒死旅人,哪怕知道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救赎,也不敢全然相信。 “你也想我吗?你不在我身边的每一天我都在想你,江南的官员有没有难为你?还说我呢,你不是也瘦了吗?唉,你怎么每次来信都说公事,难道就一点别的话都没有吗……” 魏怀恩比最会讨巧的粘人猫咪还要甜腻,好像把萧齐的脸当成了蜜糖,这里用鼻尖蹭蹭,那里用唇瓣吻吻,说的话也让萧齐快要疑心她是不是梦中被什么魇魔夺舍,才会这样…… 萧齐咽了咽口水,实在觉得自己和魏怀恩都要变成糖人贴在一起拉出丝丝缕缕的糖丝,再这样下去哪怕魏怀恩不会如何,他也会先化成糖水。 所以他艰难地把欢欢喜喜粘着他的魏怀恩推开了些许,才算呼吸到了没有任何惑人气氛的空气。 “怀恩……” 他对上她不明所以的杏子眸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别扭的是他,一边快要在她的怀抱和亲吻中溺死,一边又怀疑这样陌生的态度还是不是她本人。 “怎么了?” 她又要凑上来,可是他抓着她的肩膀制止了她。 萧齐的耳尖和脸颊红了,被她亲吻过的薄唇此时也被他抿了起来,只垂着眼帘看向她按在他胸前也不老实的双手,无可奈何地被她扯开一些衣襟,碰触到了他的胸膛。 “害羞了?” 她眨眨眼睛自下而上找到了他刻意避开的视线,像是才发现他的窘迫一样笑得比刚刚还要开心。 “哈哈,萧齐,你有多久都不曾这样了,难道……” 魏怀恩刚要说他和刚到她身边时一样害羞,就被又羞又恼的萧齐压倒在了榻上。 可是她还是止不住地笑着,好像无论萧齐怎么羞赧怎么气恼都无所谓,在她眼里他怎样都可爱。 她很爱他,这情意甚至已经浓烈到以她那高傲又警惕的心都不屑于掩藏的地步,她再也不会以她的爱为钓饵逗弄他上钩之后才肯施与,她想要如何爱他,就会如何爱他。 萧齐终于对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的糖蜜投降,低头再次深深吻住了她的唇瓣,就像拥抱太阳。 真正的太阳已经下山,但他本也不需要那人人皆有的温暖。 她才是永远都会照耀他的光芒。 只是他不得不在她面前遮掩自己的秘密,不能被她知道自己背着她做了多少事。 他觉得心虚,觉得忐忑,他痴恋了这样久的光芒哪怕已经降临在他面前,还抱拥住了他,也照不到他一直拖在身后和脚底的烂泥般的影子。 造化弄人,阴差阳错,从不信命的他,在这一刻的缠绵中终于明白何为天命不怜。 在他以卑贱之身捧出唯一干净的心脏的时候,她看不到他。那是她怀里装着的东西太多,要做的事情太多,仅仅从指缝中漏出的一点怜惜与关注就被他当成了宝贝。 那时候他远远比她爱得更多,他的爱如须弥,她的爱如芥子。 芥子已经扎根于须弥山中,在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浇灌中生长得隐天蔽日,甚至能够为这座山遮风挡雨。 现在她终于如他曾经不切实际的期待中那样爱他也依赖他了。 可是他的这座山,却有了不能被她的根系窥探的秘密。 她一定不会想知道,他在江南,在明州,在永州,在东海,在京城,在北境甚至在她的封地杀了多少人。 从第一个敢出卖她的行踪的内奸开始,再到玄羽司中的条条人命,以及为了让她安稳无虞地登上储位的暗杀,他早就堕为恶鬼,比肩修罗。 她说错了,他不是害羞,不是别扭,是因为背后背负的无数罪孽,不敢被暖光拥抱。 可是那又如何,如果注定有一日会彻底暴露在阳光下被她看清他的不堪,那在这之前的每一日,他都应该品尝她的每一分爱意。 萧齐的吻愈来愈急,快要把她弄疼,但是不明就里的魏怀恩任由他陷入勾缠,承受他入魔般的痴迷,她不想让他被打断,只是将手指插进他梳拢得一丝不苟的发丝中,慢慢抚慰着他。 他闭着眼睛在她的安抚中慢慢柔了下来,似乎对她的无限包容感到有些羞愧,在松开她的唇瓣之后赎罪般地轻轻啜吻着,久久不愿意离开。 门外,水镜回来复命,虽然被明丰告诉了萧齐也在里面,但明日是大事,已经不能再耽误,便轻轻叩了叩殿门。 “殿下,时辰不早了,晚膳之后还要沐浴焚香,不然影响明日……” 萧齐听见了水镜的声音,睁开双眼撑起身子,眷恋地看着魏怀恩勾了勾唇角。 “要叫水镜进来了。” 他打算先站起来整理衣衫,才发现他抱着魏怀恩把她压在床上之后,两人几乎扭成了麻花,哪怕坐起身子也必须先把魏怀恩的双腿从身上移开才能下床。 他刚把她的腿搬下去,魏怀恩就从他身后贴了上来,对着他还没有褪尽红意的耳垂说: “你要走吗?今晚还是不能陪我吗?” 按理说,哪怕永和帝不愿过多过问政事,萧齐既然巡视水政归来,至少也要当面和乐公公应答一番。 “刚刚去见不渡做什么,你应该早点去找乐公公呀。” 她的尾音被不自知地拖长,既像是被他刚才的折腾惹了不快,又像是故意引人注意的娇嗔。 但她看不见他眸中那些迷蒙的情意散尽,漆黑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便想好了如何回答。 “不渡找我是为了皓月楼,明日之后,今上便会将皓月楼放手交给你,呵,那妖僧居然打算把先前的事揭过,用效忠换怀恩的原谅呢。” 魏怀恩听出他语气不善,但皓月楼是实打实的好处,不渡在永和帝授意下经营多年,轻易换不得,可是萧齐一向心眼小,这两人若是对上…… “何必为了之前的事生气,好了好了,别翻旧账了,反正你一向帮我行刺探拉拢之事,皓月楼和不渡也交给你,我不在乎替我做事的人是不是得罪过我,只要得用就好,行不行?” 总归萧齐不会因为那些龃龉就坏了她的大计,有皓月楼相配,再加上萧齐本来在玄羽司中的差事,魏怀恩绝不再怕有什么窥探不到的阴谋诡计。 她登上储位之后,身边人总要攀些高,才好为她办更多事。玄羽司中萧齐已经升无可升,与其之后要亲自和不渡联系,不如干脆把相似的事务都交给萧齐。 也算是她能给自己的醋缸情人的一点点小偏心。 萧齐听了她的话侧头看了她一眼,极其哀怨地叹了口气。 “你不怕我忍不住杀了不渡吗?” “不怕。” 听他这话,魏怀恩就知道他已经不会对不渡动手了。她再接再厉地亲了亲他的侧脸,好听话不要钱一样在他耳边呢喃: “我的萧总管怎么会那么小肚鸡肠,皓月楼只有交给你我才能放心做别的事嘛。你最厉害最能干了,什么事都难不倒你的,对不对? 就算是不渡也会在你手下老老实实的做事,你大人有大量,绝对会不计前嫌人尽其才,是吧?萧总管?” 他果然听不得她这样屈尊降贵地哄他,哪怕在她看来他还是有些不情不愿,但还是点头答应不会再找不渡的麻烦。 这样最好,萧齐从前是,以后也一直会是她身边最得力的部下,她很放心。 “好啦,你快去和乐公公复命吧,早些回来。” 她松开了他,打算叫水镜进来。 “今晚我怕是回不来。” 萧齐为她穿上鞋袜,告诉她这个消息。 “嗯?为什么?” 她立刻蹙起了眉头,拽住了他的手。 “玄羽司有积压的事务要尽快处理,放心,明日一早宫门开了我便回来。” 他大言不惭地说着谎,但是魏怀恩一点都没有怀疑。 他怎么会在这种事上说谎,要不是十万火急的事,他怎么会拒绝陪着她? “对了,殿下还记得在蒙山书院答应奴才的那件事吗?” 他站起身来,依然牵着她的手,目光忽然变得幽深。 魏怀恩一下子就从他变化的称呼中想起了曾答应伤好之后许他一次的承诺。 “水镜姐姐,进来吧。” 她转开头想要叫水镜进来解围。 但他弯腰吻了吻她的手背,用舌尖舔舐过了她的指缝与指根,在她惊慌失措地抽回手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才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转身离开了。 章一百一十二地狱活鬼 水镜同萧齐擦肩而过,只看得见萧齐面色如常地同她颔首致意,视线转到魏怀恩脸上才看出了些许的不对劲。 看来她虽然尽量给他们留出了时间互诉柔肠,到最后还是不小心做了“恶人”。 要用晚膳了,水镜看着魏怀恩在水盆中细细濯净了双手,好几次都以为她洗完想要递上布巾,不知为何魏怀恩今日格外仔细,连指缝都洗过好几次还不罢休。 “殿下,再搓下去,明日手都是红的了,就算殿下再喜欢朱红色,也不必连自己身上都要搓红吧?” 被他舔舐过的地方总好像还残留着他唇舌的温度,魏怀恩借着布巾的遮挡在指缝掐出了个月牙指甲印才终于把那奇怪的触感驱离。 水镜总算把魏怀恩推到了桌边,再与魏怀恩对了一遍明日祭天祭祖以及拜见帝王受百官朝拜等一概事宜,比魏怀恩这个正主还要紧张。 “这下水镜姐姐可放心了?” 魏怀恩拉了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劝她放宽心。 “仪式确实不必再担心出差错了,礼部那边有阮大人,我和明丰也前前后后检查了多遍,而且萧大人也回来了,只是……” 水镜叹口气,把自己的担忧说给魏怀恩听: “我只是担心那些端王和荣王的拥趸,以及于老太傅一派的大臣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消停,怕他们明日要给殿下排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若是事事都要担心,哪还有时间去做实事?我既然登到这个位子,难道还怕那些手下败将不成?” 魏怀恩拍了拍水镜的手,她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只不过她比水镜心宽得多,甚至还隐隐期待着明日将胆敢露头的反对者连根拔起。 大好的日子,魏怀恩也在等着鱼儿上钩。 “也罢,希望是我想多了,殿下的大典,自有娘娘和太子殿下护着,没人敢造次的。” 水镜并不知道魏怀恩在蒙山拿到的先皇后的那封信,本是真心实意的祝福了一句。 “对……” 魏怀恩不露声色地别过头去夹了稍远些的一道菜,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压下了几乎翻涌而出的恨意。 真要说起来,这算什么好日子,这全都是她该得的东西,全都是她为了母亲为了哥哥重新赢回的荣耀。 储位有什么好稀罕,她想要的只有那个帝座。 玄羽司。 萧齐赶在宫门落钥之前赶出了宫城,那些魏怀恩在宫墙上看到的各自散去的黑衣骑士如今已经等在了玄羽司,待萧齐到达之后,一个个禀报。 为了明日魏怀恩的立储大典顺利,萧齐恨不得把所有势力都散出去严防死守,杜绝一丁点言官不长眼拦架的可能。 魏怀恩虽然也知道朝臣中,士林中,乃至天下都对她这位女储君指责之声不断。牝鸡司晨、乾坤颠倒、惑乱朝纲等等的话已经不新鲜,萧齐监察天下听到的反对之言只会更毒更狠更脏。 那些人仗着自己肚中有几滴墨水就敢对多年来兢兢业业执掌朝堂的魏怀恩指手画脚,更有愚昧不堪的人以为被女子占了好处所以便到处反对魏怀恩的政策…… 但他们还算是最好处理的蠢货。 只要玄羽司的旗号一亮,哪怕是阳奉阴违的地方官都不敢再怠惰,何况那些人? 难搞的是京城中的这些言官。 他们要么抱着肃清朝纲的那套死道理,要么把圣贤书读到半点不知变通,偏偏他们浑不怕死,多是两袖清风的清廉之人,让萧齐想抓把柄都抓不到。 那些刺头就等着被强权压着的那一刻慷慨沉思,恨不得以死明志,宁可青史留名也不会受任何掣肘贿赂,萧齐怎么可能给他们这种机会。 他们没问题,没关系,萧齐不信他们靠着言官的那几两俸禄,既要年节礼尚往来,又要因为不时的仗义执言被扣俸禄,剩下的怎么养活得起妻妾儿女,父母高堂? 不用想也知道答案。 萧齐知道言官身上没有把柄,但他们的家人,族人可不是一样的白璧无瑕。听着手下人的禀告,那些言官不是族中有人借着官名为祸一方,就是家人私自放贷敛财,甚至违例。 永和帝对朝臣私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法,这几十年边境战乱不断,永和帝登基之时的血雨腥风也不得不用国库来收尾,朝廷开不起更高的俸禄,只能暂时默许着官员自想办法。 但是魏怀恩今年刚刚推了新政,因为边境捷报频传,眼看着能安定数十年,国库充裕,岁丰时和,便可以增加俸禄,让官员再无后顾之忧。 哪怕是曾经坚定反对魏怀恩的人中,也有人被这几年魏怀恩的出色政绩折服,可偏偏就是有人冥顽不灵,所以萧齐今夜,必须要出手。 贪墨的,渎职的,以权谋私的,偷抢下属功绩上位的,受族人家人牵连的,手下人一一报上了这些人已经偃旗息鼓的好消息,只剩下几个人还不知如何处理。 一个是今年的探花闻达,已经草拟好了檄文。 “萧大人,请过目。” 萧齐抖开折成几折的宣纸,大概是刚写完没多久就被手下人拿了出来,有几个墨点沾得整篇檄文有些凌乱,不过难掩风采。 “哟,原来那闻达不是对着嘉柔殿下,是对着本座。” 字字句句指控的都是魏怀恩纵容党羽蒙蔽圣听,几有阉党乱政之兆。 萧齐的名字被提及多次,显然闻达知道这些事到底是谁指使。 “哈哈哈……” 萧齐笑得开怀,都忘了眼前站着一堆等候指示的玄羽卫。玄羽卫们默默交换着眼色,闻达的檄文在玄羽司中已经不是秘密,他们不明白为何萧副使被指名道姓地辱骂也能如此开心。 “本座记得闻达的儿子刚从老家接来京中,今年……五岁了?” 那张洋洋洒洒的宣纸被萧齐笑够了,团成一团随意扔到脚底踩住。他看向负责监视闻达的玄羽卫,声音如拨弦,却难掩杀意。 “是,就快满六岁了……” 玄羽卫不知道为什么萧齐突然说起这个。 “抓来。” 萧齐靠在太师椅背上,一边轻扣着扶手,一边把几个玄羽卫没能解决的朝臣点了出来。 “闻达乃是家中独子,只有祖母寡母庇佑他长大,那孩子如今比他还金贵,只要抓来一日,甚至不用他母亲祖母劝他,光是他那下嫁于他的发妻就能帮本座的忙…… 于芝言于太傅,还有那几个于家的门生,就放在一起处理吧。你们几个,把于家剩下所有门生的把柄密折都扔到于府门前,让所有人都知道现在其他人的命都捏在玄羽司手上。 要不要妥协,于太傅舍得出一身清名,舍得出儿孙的前程,可是他做不了别人的主。 就这样办吧,今晚都听好动静,明日本座要让所有人把头给嘉柔殿下恭恭敬敬地叩下去,明白了?” “是,主上!” 玄羽卫们领命之后呼啦啦散去,庭中霎时空旷下来,倒让萧齐注意到了那棵正在花期的槐树。 他嗅到了丝丝甜香,不过他半点观赏的兴致都没有。地上的纸团被身后的玄羽卫展平留档,萧齐直奔玄羽司的私狱而去。 什么花香树香,在这玄羽司中,萧齐最熟悉的就是狱中的血肉腐烂之气。 好久没来了,可是才拾级而下到了私狱第一层,身后的玄羽卫还皱着鼻子呼吸不畅的时候,萧齐就已经习惯了这终年不见天日的腥气浊气。 “范大人,许久未见,底下人伺候得可尽心?” 狱中缩在破烂被中的身影似乎要起来,可是眼看着他的胳膊反着窝下去,连点力气都用不上。 “嗬……” 那个人影用破风箱一样的杂音不知道在说什么。 “啧,既然都拔了舌头,你们还弄断范大人的胳膊做什么,这下要是范达人愿意招认私通北翟人的罪责,怎么画押?” 萧齐挑着眉毛左右看了一眼,一个机灵些的玄羽卫笑着答道: “大人教训的是,咱们对范大人照顾不周了,属下这就去帮范大人把胳膊接上,想来范大人一定不会同咱们这些粗人计较。” “咔吧。” 令人齿寒的接骨声响起,那个人影在地上痛苦地扭动,没一会就只有浅浅的倒气声。 萧齐已经走到了第二层。 这层却意外地干净,即使湿气让边边角角都长出了滑腻地衣,两边烛火都奄奄一息地只剩豆大,但比起上层洗不干净的黑血膏脂,这层倒是连地砖纹路都清晰。 “放了我吧……放了我吧……” 一个瘦成骷髅的囚犯抓着栏杆趴在地上,在萧齐饶有兴致地蹲在他面前的时候瑟瑟地收回了手,好像连手指都怕被萧齐的衣摆碰到。 这层是不好用刑的皇亲国戚,只是谁能想到眼前几乎不成人形的家伙,居然是曾经在永州只手遮天的闵王爷呢? “王爷,不吃饭可怎么行,别让咱家在今上那边不好交代……” 萧齐使了个眼色,玄羽卫领命将地上破碗里的蛇虫鼠蚁撬开了闵王的牙关倒了进去。 “呜呜……呕……” 萧齐冷冷看着呕吐不止的闵王,一想到当年就是此人贪生怕死不许永州驻军去支援身在孤城的魏怀恩,他就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 章一百一十三雾里看花 和魏怀恩坦坦荡荡准备着明日可能的刁难和非议不同,萧齐只想无所不用其极地让那些人彻底闭紧嘴巴跪在他的殿下脚底做顺臣。 曾经魏怀恩提点过萧齐的话他从未忘记,只不过他比魏怀恩还要冷血无情。 那些人在乎什么?除了名声,身家,地位,还有就是推他们上位也紧紧和他们纠缠在一起的无数人的利益。 于芝言曾经差点把家中一个旁支的不肖孙儿活活打死,在人还剩一口气的时候送去刑部招认了侵占百姓田产的罪名,让原本最多削官罚俸的罪名变成了死罪。 只是对自家人,对学生对同袍再严苛又如何,哪怕他敢和那些背地里不干不净的所有故旧割席,那他难道就要为这场立储大典赔上自己的政治生命吗? 他哪里敢。 越有抱负的人,越舍弃不了未来。 萧齐在空气污浊又幽暗难辨的狱中慢慢踱着步子,看着一间间牢房里或死气沉沉,或仍有不甘的人影,他从这些人身上学到很多,比如如何从这些所谓铁骨铮铮之人身上撬出秘密。 魏怀恩把他教得很好,有的时候他比魏怀恩还要敢动手,因为他只学到了魏怀恩的狠绝,却半点都没学到君子之道。 于芝言当年斥责还在假扮魏怀德的魏怀恩的那些话其实真正应在了萧齐的身上,没了底线的束缚,萧齐不在乎人心动荡,只在乎天平永远且无条件地倾向魏怀恩。 “各位大人,有个好消息要同你们说一说。本座的主子,嘉柔殿下,明日便要被册为储君了。 那可是本朝第一位女储君,何等风光,也只有本座的主子才能担得起这江山社稷,皇天后土。 不过诸位是见不到明日的场面了,等本座观礼回来,再同各位大人说道。” 心中欢喜太多太满,哪怕对着这些人都能让萧齐有了倾诉欲。 “阉狗!我呸,你少在这狗仗人势,还仗着个女人?等本官出去,就是触死在大殿上也不会让你逍遥得意!” 才进来没几天的张御史尚且还没受过萧齐的手段,只是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感受着四面八方的窒闷气息就已经快要把他逼疯。 听了萧齐狂悖不堪的话,就现在连察言观色都忘了,骂得倒是爽快,却根本没发现此刻周遭鸦雀无声,也没看见对面关着的董大人拼命向他使眼色。 “张大人说得对,本座就是嘉柔殿下身边的奴才,不仗着殿下的势还仰仗谁呢?” 张御史不以为意地哼了一声,以为萧齐和他厌恶的众多内侍一样,哪怕不在主子身边也要把姿态做足,反而对羞辱他是阉狗的那几句话习以为常。 阉人就是阉人,半点骨头都没有。 可是紧接着,随着萧齐轻轻的两下拍手,玄羽卫上前将张御史的牢门打开,不顾他的挣扎往他嘴里塞了块布巾,让他一边干呕着一边像死狗一样被拖出了牢笼。 “什么时辰了?” 萧齐修长的指尖从靠墙或挂或靠着的刑具中掠过,最后从木桌上的白布里捻起了几根银针。 “回主上,已经丑时初了。” “哦,今夜过得还真快。” 四肢和腰间都被扣在刑床上的张御史终于感觉到了恐惧,看着不断靠近的萧齐宛如见了鬼一样无谓地挣扎着。 “本来呢,张御史的罪状已经被外面的人扒得差不多了,您比其他大人贴心,底下人没费什么力气就拿到了您的证据,不必受一趟苦楚的……” 银针扎进张御史头顶穴位,疼得他咬紧布巾,脸颊两侧都鼓出了肉包。 “……可是您骂咱家便算了,何苦牵扯殿下进来?于公于私,咱家都得罚一罚您这张惹是生非的嘴。” 又一根银针穿透了张御史的人中,沁出滴滴红珠。 “今日是殿下的好日子,罚归罚,咱家也该做件善事给殿下积福……” 被折磨着的张御史眸中迸出了精光,充满希冀与讨好地看向萧齐。 不过两根银针而已,他就忘了刚刚还把萧齐贬进泥里,现在就只盼着萧齐能高抬贵手。 “……反正呢,您的罪名定下来必定要牵连家人,咱家就卖个好,让您发了急症死在了狱中,断了追查,如何?” 张御史不可置信地瞪大牛眼,眼看着萧齐提了块铁锭过来,不顾他的摇头和呜呜的求饶,蒙住了他的眼睛。 几根银针被砸进张御史头顶,了无痕迹。他也两腿一蹬,断了声息。 “真臭。” 萧齐瞥了一眼尸身下蔓延出的黄液,皱着眉头转过身。 瞧不起嘉柔殿下的女儿身,瞧不起他这阉人出身,所以就押宝到了端王荣王,对自己这一派的丑事帮忙遮掩,倒是对魏怀恩一党处处挑错。 这便算了,最该死的是在端王抵达北境的时候,压下了多少赵兴德等人将流民视为猪狗走兽随意杀之取乐的罪孽,府中又藏了多少被作为礼物的北境良家女。 辅国公府尚且积威多年动不得,但一个张御史,还是萧齐说了算的。 “消息记得先递到辅国公府,瞧瞧那老国公是什么反应。” “是,主上。” 两个玄羽卫熟练地卸下尸体抬回牢房,又将脏污了的刑床冲洗干净。萧齐转了转脖子,出了刑狱。 又确认了一遍傍晚交代给那几个玄羽卫的差事已经办妥,萧齐回了屋里洗净了这一身血气,没睡一会就精神百倍地睁开眼,跃马向宫门而去。 到了青鸾宫,明丰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来迎萧齐。 “师父,殿下还没醒呢……” “知道,水镜分了你什么差事,竟然让你起这么早?” 萧齐怕吵醒魏怀恩,连寝殿都没进,就站在台阶下和明丰低声说话。 “嘿嘿,水镜姑姑也没说什么,就是今天是殿下的大日子,徒弟怕有什么急事照顾不到,所以就早点过来听差了。” 明丰说完匆匆别开了脸,虽然憋回了哈欠但还是被萧齐发现了。 “做得好。” 萧齐帮明丰把帽子正了正,欣慰地看着这个已经褪去了婴儿肥的小少年。 “我不在时,辛苦你了,等回了公主府,便多睡会吧。” “嗯!” 明丰的个头虽还不及萧齐高,但这几年也长得飞快,要不是内侍声线无甚变化,萧齐都只能从明丰动不动就要抹眼角的动作里看出曾经熟悉的小孩模样。 “师父,您这次回来还走么?” 难得和萧齐有时间说说话,明丰抱着拂尘不自觉地就想要往萧齐身边挤。虽然萧齐对他冷脸和教导的时候最多,但是他真心实意地将萧齐看作长辈,此刻更是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放心。 萧齐回头看了一眼关闭的寝殿大门,轻轻道: “大概都不会走了吧。” “太好了!” 明丰总算记得一会谨言慎行,虽然激动,但也只是握紧拳头原地蹦了一下,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欢呼了一声。 看他兴奋,萧齐也舒心不少,抬起手来点了点他的眉心假装严肃道: “没个正行,别以为我回来你就能躲懒了。” “不会不会,师父放心吧,您说的话徒弟全都记着呢……” 明丰还没献完殷勤,身后的殿门便被打开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在。” 魏怀恩迷蒙着双眼软乎乎地冲着萧齐笑着,明丰识趣躲到一边,萧齐便走上前去揽着魏怀恩进了殿中。 “还有点困,水镜说了到时间回来叫我……” 魏怀恩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钻回了被子里。 “但是再睡就不精神了,萧齐,陪我说说话吧。” “怀恩想听什么?” 萧齐坐在熟悉的脚踏上握着她的手,趴在床沿凝望着她。 “嗯……你怎么不坐上来啊?下面不舒服。” 她用了点力气想把他拽起来。 “床太软,我这一身官袍会起褶子,坐这里就挺好。” 他揉捏着她的手指,又凑到唇边亲了一口。 魏怀恩马上想起了他昨晚临走前的胡闹,吓得马上清醒过来,就要把手从他的魔爪里抽回来。但是萧齐没给她半点机会。 “今晚如何?” 她的指腹上的软肉被他一个一个地轻轻咬过,又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抬头看着已经坐起身来的她。 “你想得美!” 白天是大典,晚上是宫宴,还不知道看她不顺眼的那群人要怎么作妖,哪有时间和他谈那些下流事? “殿下要赖账么?” 萧齐仰视着魏怀恩,削薄的嘴唇微微抿起,半张脸都被她的掌心捧着,淡淡的哀伤把他变成了几乎一碰就碎的琉璃,对上这样的眼眸,魏怀恩说不出半句重话。 “……没那个意思。” 虽然魏怀恩的回答声如蚊蚋,但足够让紧盯着她唇瓣的萧齐读出来。 “奴才没那么不讲道理,只是殿下今日若是顺风顺水,万事大吉,晚上得了空闲,能不能疼一疼奴才?” 细密的亲吻落在魏怀恩的掌根与手腕,他始终看着她,半是祈求,半是渴望。 “好,快起来吧,我听见水镜的声音了。” 她趴下来在他的额上落下一吻,在他乖顺地闭上眼睛时蹭了蹭他的鼻尖,蜻蜓点水般碰了碰他的唇瓣。 显然他很不满意她的敷衍,但是水镜已经推门进来,他不得不起身让到一旁。 魏怀恩在洗漱梳妆间隙冲他促狭地笑了笑,看他吃瘪怎么都觉得可爱。 章一百一十四无功难受禄 南疆旧土港口。 水路波波折折,向来习惯了在坚实土地上生活的裴怡一直在晕船,不管望楼用了各种偏方都不顶事。 不过也有一点好处,在为数不多的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偶尔清醒的裴怡只忙着尽量多吃些饭菜,望楼再也没提过他们之间还没有解决的问题。 “怡儿,上来吧。” 船终于靠岸,一路上其他同行者也多少交谈过,此时终于看见那个玉面小郎君的夫人从船舱中出来,看着望楼主动弯下腰要背裴怡下船的举动,目光都看了过来。 “好福气哦,真的好福气。” 从裴怡身后经过的另一位夫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玩笑了一句。 裴怡本来还要逞强自己下船,被这么多善意的目光关注着,也就放弃了在这个关口和望楼拉扯的念头。总是拒绝他的善意,她也觉得有些为难。 正要趴到他的背上时,另一艘进港的船轻轻撞了他们这艘,裴怡一个不稳,直接进扑在在此时转过头看她的望楼身上。 两张脸挤在了一起,纵然望楼很快扭回头背起了她,裴怡和他贴过的半张面皮也热腾腾地烧了起来,很快就红透了全脸。 望楼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地健步如飞地走下船板,随着人流走进城门,好像对此地再熟悉不过,甚至在进了一家马车行的时候还与店老板说了几句南疆话。 “我们不住城里吗?还要去哪里?” 在望楼要仔细查看打算租下的马车把裴怡放下之后,裴怡拽住了他的袖子问了一句。 她此生都未曾来过这样南的疆域,东海郡四通八达倒也没让她觉得陌生,但是来到这个不知名的小城,听着街上叫卖的小贩都说着她一点都听不懂的南疆话,裴怡有点忐忑。 “秘密。” 越向南来,望楼整个人的气质都褪去了在皇城的阴鸷,变得愈来愈轻快。此刻他在她面前微微蹲下身,把她进城前戴上的幂篱用头顶出一条缝隙,眯起眼笑了笑。 他是她见过最像狐狸的人,北境有雪中白狐,最擅掩藏,但若是养熟了,便会时不时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声音向主人撒娇卖好。 “怡儿是饿了吗?或者我们也可以在城中用了午膳再走。不过我们要去的地方不远,很快就到了,你觉得呢?” 这个角度让他的鼻尖落了点幂篱的阴影,阳光下的皮肤又白得耀眼,更像裴怡印象中的雪狐。 “尽快赶路吧,我没事。” 她松开他的袖子,等他将马车内壁细细查看过一番,再验过两匹马的牙口和四蹄,又和店老板似乎是用南疆话砍了价格。最后老板点了头,收了银子给了望楼块木牌,应是还车的凭证。 望楼驾着马车从另一个方向出城,还不忘在路过甜糕小摊的时候买了一份。等到出城之后裴怡从马车中钻出来和他一起坐在前面的时候,殷勤地把纸包递到她怀里。 “尝尝,现在温度正好不太粘牙。” “这是什么,年糕吗?” 裴怡捻起一块嵌了紫色花瓣的甜糕送入口中,果然像他说得甜甜糯糯,带着花香落下了肚。 “差不多吧,不过这种口味只在南疆有,其他地方种不出南疆的花。怎么样,怡儿喜欢吗?” 两匹马很温驯,不用怎么操心,所以望楼转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嗯,还不错。” 裴怡瞬间低下头,好像剩下的几块甜糕精致到要仔细观赏一样。 “你躲我一路了,为什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裴怡,我做错什么了吗?可是明明……我以为,蒙山上……” 低垂的视线中看得到望楼用力扣着木板的手指,眼看着有根木刺要扎进他指缝里,裴怡忙拉起了他的手。 他反攥住了她,四目相对,他的眼中没有任何的不甘心,不理解,或者是摇摇欲坠就快要歇斯底里的狂躁,都没有,裴怡没在他身上看到半分如端王般的暴怒,只有疑问。 为什么呢?你骗了我吗?还是说你又不喜欢我了?可以给我一个答案吗? 她从他眼中读到的只有这些。 她忽然意识到,她把曾经应对可能的吵架的方式原封不动地拿来对待他是不对的,逃避不会解决任何矛盾,甚至在她决定逃避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预判了吵架的结局。 可是端王永远是施舍她屋檐和庇佑的夫君,她不想也不敢真的惹他不快,但是最后呢?只让她心灰意冷,步步让步最后走到了陌路。 望楼静静地等待着她的答案。 路边树影斑驳,南疆已是夏日炎炎,喧闹的蝉鸣声在马蹄嘚嘚的间隙中传入耳朵,这里是一片生机。 不是北境,不是皇城,他也不是端王。 “……没有不喜欢你。” 或许曾经真切地爱过一个人,现在裴怡便知道望楼那些问题中他最在乎的是什么。 她听见望楼的呼吸松了下来,她知道她没猜错。 “但是有时候,我总会想起魏怀仁。倒不是说我后悔和你离开京城,不是的,只是我们曾经确实有过很好很好的时候……” 那个名字从裴怡口中说出的时候,好像是一柄小剑刺进了望楼的脑仁,好不容易因为远离皇城才忘掉的那些怨恨如开闸之水般滚滚涌出,差点就要皱起眉头打断她。 “虽然我和他已经彻底结束了,星儿在皇宫中也会有很好的生活,轮不到我来担心。但是我总觉得我大概很难再次爱上那个另一个人。 魏怀仁再薄情寡义,也和京城中的所有人和事一样,已经成了我人生中的一部分。有时候我自己都会不由自主地提起那段日子,但是我怕你不愿听。 今年我二十二岁,三年前你来端王府的时候,我已经嫁给端王四年,其实我有很多以前的事想要告诉你,比如我在北境的日子,比如我来到京城之后的所见所闻……” 望楼沉默不语,只认真地看着裴怡。在意识到她提起魏怀仁半点都不是因为留恋的时候,那股冲天的怨气霎时闷成了一缸酸醋。 他没办法把他错过的时光从魏怀仁手上抢回来变成自己参与过的,连这份嫉妒都只能默默咽下。 “望楼,我只是觉得我们该相互了解的……但大概没有人愿意听听我和曾经的人的故事。或许,你也并不想说你入宫后的日子……” 感受到望楼低落下去的情绪,裴怡忙抬起另一只手捧住了他的侧脸。 “怎么?该是我觉得抱歉,为什么你要难过?” “你不该把我的日子和你相提并论的……” 望楼松开了她的手,推着她的肩膀让她往马车里坐了坐,扬起马鞭抽在了马身上,让马儿加快了步伐。 裴怡的手悬在他肩膀之上久久没有落下去的勇气,她有些后悔提起他的伤心事,但是他这样沉默着,不给她回应,她也不知道她的安慰是不是假惺惺。 怎么好像连她自己都要不认识自己,她不记得自己在北境时也这样畏首畏尾。 如果这种瑟缩本来就来自于囚禁了她小半生的皇城,为什么还要让这种习惯继续根深蒂固下去,直至伴随她终身? 在蒙山上露出的那点本性又故态复萌,林间路上没什么人经过,裴怡干脆从背后环住了他,把头也靠在他的肩膀上。 本来已经把那点伤感压回去的望楼讶异地挑起了眉毛,有些不知所措地扣住她抱在他胸前的手腕。 “做什么?” 她怎么忽然抱住他?他好像还没有来得及做什么,她怎么就主动亲近他了? “你要我放手吗?” 她的温热吐息吹到他脖颈上一片酥麻,他还来不及想为什么,就紧紧按住了她的手。 可是…… “为什么?” 他不明白,在他没有想好怎么利用这一路上的相伴之情还有刚刚她牵引起他伤心事的歉意来诱她亲近,她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贴近他? 不对,应该有什么理由,再不济也该是他做了什么事情让她觉得感谢或者是愧疚什么的,才能换来她的亲昵。 是他背着她下船一路走到城里吗?是甜糕吗?是…… 他的胡思乱想被她柔柔打断。 “不为什么,你不想提起,那我们就谁都不说。现在我想抱抱你,需要理由吗?” 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吗? 望楼陷在自己的迷雾之中,越是被她的亲近惹得满心欢喜如上云霄,就越觉得脚下虚浮毫无保障。 就连现在她轻轻亲了他的侧脸一下,都让他全身僵硬不堪,平日的舌灿莲花皆已忘记,连句完整的话都想不出来。他就好像是一个和常人一般大小的傀儡偶人,僵直着坐在这里被她靠着。 裴怡看不见他的脸,但他宽厚的背脊直直地挺立着,像一棵树一样立在她身前,连扑面而来的热风都能挡住。 他的手很慢很慢地钻进她的指缝间,十指交扣。 接着把马车停在路边树荫下,转过头来,试探着把一个吻落在她的唇瓣上。 她没躲。 章一百一十五天地玄黄 哪怕裴怡不是如望楼期待的一般已经彻底对他卸下心防,这番剖白也比她的沉默更让他安心。 裴怡以为他会加深这个吻,但他没有。 这个吻更像是一个浅浅的印记,他舒展开眉眼,又落了一吻在她额前。 他看向她的眸子宛若盛满了情意的酒盏,却只让她闻到了芬芳,半点都不会让她喝醉。 他这个人给她的感觉好像向来如此,永远都是淡淡的一点点,哪怕在她想要逃避他自己想清楚的时候,他都不会多问一句。 裴怡不知道这是否是……因为他并没有和世间男人一样的……欲望,所以才能在情爱之中进退自如,永远都能清醒着思考她每一句话的意义,而不是简单理解成答应和拒绝。 “原来是这样的吗?” 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让她触碰到衣衫之下慌乱却兴奋的心跳。 “想要同怡儿亲近的想法,其实是不需要理由的吗?” “当然,因为你喜欢我。” 北境姑娘从来就该敢爱敢恨,哪怕裴怡还不能把全部的心交给他,也因为他的爱恋而小小地骄傲着。 他爱我。我也喜欢他。 只要有这样的前提在,想要亲近难道不是自然而然的事?何必要什么理由? “对,我喜欢你……” 他低下头躲过她含着笑意的目光,为此时此刻没有任何顾虑和设计的表白而感到羞赧与激动。这颗心在多年后又一次生机勃勃,因为回到了他的故土,也因为他彻底活回了自己。 曾经作为奴才偷窥着,羡慕着,又嫉妒着的温柔和偏爱,和南疆的热烈阳光一样落在了他的身上。 哪怕只是在林荫中漏下了一点,哪怕她的心里还装着那么多的人和事,但是这缕烈阳已经足够将他这具从地狱中爬出来的身躯暖得发烫。 “所以我们要去哪里?” 看着望楼红红的耳尖,裴怡那些犹豫也化成了怜惜。 她该知道的,这样的一个苦命人,她再怎么心有旁骛,都不该冷落他。 “我母妃……咳咳,我母亲曾经住在山中,有一个很小的院子,不大,但是很清净,而且没有人知道。”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望楼咽回了关于自己身世的话。 至少现在不是告诉她的时候。 “哈哈哈哈,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啊!我们快回城去,我想要一把弓,另外再买些结实的绳索,就可以打猎了!” 裴怡早就看出南疆物产丰饶,想到能够避世隐居山中,哪怕苦些累些她都不在意。 这是她幻想了多少年的自在日子,就算望楼告诉她不急于一时,这一路上,她都兴高采烈地靠在望楼肩上问东问西,再也没进过车里。 两匹马越走越慢,它们也觉得今天的天气很好,很好。 青鸾宫。 魏怀恩这番装扮倒不费什么时间。 一来身为女储君,她不打算将妆容按照册封公主时一样精致且复杂。 天气已热,又要爬台阶上天坛祭天地祭祖先,还要和朝臣唱诵河清海晏,本就因女子身份深受诟病,若是花了脸面反而不美。 二来,她最终选定的太子袍服,是改自魏怀德当年遗留的旧物。 没人能确定大梁朝第一位女储君到底应该穿怎样的礼服,按照公主品级?按照皇后礼制?还是照搬男子袍服? 手下人各执一词为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引经据典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魏怀恩敲定了主意。 如今她已经比哥哥少年时的身量还要高些,按照她的要求,魏怀德的袍服之下缀了朱红裙摆,像是从血色中浮出的英魂。 她从前总想着比哥哥做得更好,想要彻底摆脱那些从她身上怀念魏怀德的目光,但是这一天终于到来的时候,她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从和哥哥的微弱连接中得到勇气。 至于头冠,魏怀恩束起了高髻,将母后传给她的赤金的发冠衬得如同火凤临凡。 她想带着两位亲人的旧物,迎天地注视,受百官朝拜。 这立储大典最重要的两位嘉宾,怎能因生死相隔就遗憾缺席。 在她梳妆的时候,萧齐安安静静坐在窗下小榻上,支着下巴大大方方从宫人们忙碌的缝隙中看着她。 偶尔魏怀恩想起他,也会转过来对他笑笑。 但是他确实被其他人忽略得彻底,毕竟今日对整个青鸾宫和公主府的宫人而言都是万万马虎不得的大日子。 今后就要随主子入主东宫,他们只觉得魏怀恩是他们的登天梯,怎敢怠惰半分? 萧齐这位大总管在与不在没什么两样,甚至太阳出来因为萧齐的位子挡了魏怀恩那边的光,从前在萧大总管畏畏缩缩的小宫女都直接过来客客气气把萧齐请到别处。 插不上手也无话可说的萧齐将衣领扯松了些,随便把魏怀恩剩下的早膳打扫干净,就又目不转睛地看向她的方向。 终于等到她收拾齐整,还差最后一点口脂就可以出发的时候,萧齐一个箭步挤进人堆,在镜子里对上了她疑惑投来的视线,恭恭敬敬地开口: “殿下今日大吉,能否给奴才个恩典,让奴才帮您涂口脂?” 魏怀恩略略一回想就知道他还惦记着晨间那个撩拨他的吻,笑着摇摇头散了宫人,等他来“尽职尽责”。 萧齐左手捧着口脂盒,右手无名指在朱红色中打圈染上颜色后,并没马上点在魏怀恩的唇上。 英气逼人又满眼温柔的殿下垂着眸子看着跪在地上的奴才,伸手为他理了理衣领,又低下头吻住了他微张的唇瓣。 “……哼嗯,怀恩……” 萧齐不敢碰她的礼服,也不敢追得太紧。在她隔着人群让他无法融入的时候,他好像又回到了仰望她而求不得的时光。 哪怕他早就知道她有多爱他,又有多愿意纵容他,也总是会在因为身份不同而不得不退让的时候觉得不安。 她……把母亲和兄长都记在心上,那他呢?不能在她身上留一件纪念吗? “满意了?” 她从他怀里抽出帕子,先把他唇瓣上的水泽擦拭干净,又用另一面小心地将自己也清理好。 萧齐点点头,用无名指将口脂小心地在她唇上点染开颜色,萧齐跪直了身子凑在她身前专注到虔诚地将她缺失的最后一点庄重补充完整。 “……能再亲一下吗,殿下?” 他关上口脂盒,并没有起身,还仰着头不愿意离开。 刚才是她的恩典,现在是他的僭越。 堂堂储君,会不会再迁就一次得寸进尺的奴才呢? “就一下。” 魏怀恩弯了弯眉眼,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倾身向前,闭上了眼睛。 她当然看得出萧齐等了一早上就是在等她注意到他,每次她视线投过来,只要看他一眼他就高兴得不得了。现在只差长出一条尾巴在身后摇着,求她临走之前再亲近他一次。 她怎么忍心让他失望呢? 萧齐的呼吸滞住了,她睁眼瞧着他的时候还不觉得,那双杏子眸闭上之后,她这身如仙如神的装扮让他忽地不敢接近,好像任何的动心起念都是亵渎下凡的神仙。 但是他还是慢慢靠近,轻轻贴住了她的唇瓣。 是软的,暖的,活的…… ……也是他的。 “该动身了,殿下。” 他站起身来让到一旁,跟在她身侧,落后半个身位与她一齐出了殿门。 唇珠上自然染上了魏怀恩的朱红色,只不过在萧齐琼山碎玉般的脸庞上,不仅不突兀,竟然还为他增色不少。 魏怀恩扶着萧齐的手臂上了轿辇,一行人直向天坛而去。 天坛。 御林军与玄羽卫在外层戒备,朝臣班列分明,站在天坛之下。永和帝与魏怀恩一前一后拾阶而上,跟随着的几位重臣中就有于芝言,陆重。 到了最高处,重臣们也只能止步于阶下,目送着一明黄,一朱红的身影向着祭坛中心而去。 念诵祭文之前,永和帝偏头看了看跪在他身侧的魏怀恩,很轻地拂过了她的发冠和鬓发。 魏怀恩抬头,从他的唇形中读出一句:“很好。” 回音壁将永和帝念诵的声音扩大至四方,天地苍苍,仿佛忽然之间,阶下众人耳中便只能听见这悠悠祭文,似有所感地齐齐跪了下去,静静聆听那苍茫之音。 直到永和帝的声音消失许久,众人才从神游中醒来,由于芝言等人带领着山呼万岁。 接下来,便到魏怀恩了。 站在天坛下领着一圈玄羽卫和御林军防备着群臣有不敬之举的萧齐,用锐利的目光挨个从官员面上扫过,若是有人偷偷对魏怀恩有半点不屑,他自然会再之后好生招呼。 但在魏怀恩开口的时候,众人心中掩藏的最后一点轻蔑也烟消云散。 不信鬼神,不信神佛的人,今日却不得不靠着这天坛回响,人心玄妙,来向天下万民证明,她魏怀恩即是天命所向。 清越的嗓音在层层震颤中变得空灵,如天宫讯音,如灵山梵音,比起永和帝气沉大地的念诵,更多了沟通天地的神性。 皇天在上,后土有灵,湛湛青天下,汉白玉台中,朱红似火的身影如展翅欲飞的鸾凤,比身旁的真龙更显蓬勃之势。 “……海晏时丰,岁和祯祥。上飨!” 章一百一十六日暖煎人寿 祭天仪式按部就班进行着,诸人先头因为聆听永和帝与魏怀恩的青词而生出的敬畏之心渐渐在乐公公一遍又一遍的下跪又站起的提醒中消磨为疲惫。 天坛之上的魏怀恩看不见阶下众人,只听得见那些不知有多少真心的山河万年社稷永固的祝词。 但她能看得见永和帝脸上的不耐与自得,许是为此时的鼎盛君权和天下一人的盛况心满意足,许是在数年如一日的无趣流程中,没了期待。 越近午时,无遮拦晒着的天坛便越发热了起来。烈阳如火,将人麻木熬煎。 若是,连他们这些权力中心之人都不信鬼神,更不愿意在高高的祭坛上看底下人们的面目,这敬天礼地又是……为了谁呢? 还是因为所谓的人君储君,朝廷重臣,其实才是被忽视的万民献给天道的祭品? 这是天坛,更是祭坛。 被允许登上这里的人,献出六亲师友缘,礼义廉耻德,身为人的血肉在权力漩涡中被明枪暗剑片片剥落,最终骷髅难支,众叛亲离。 直到在倾轧中倒在这白骨森森的百尺摘星坛上,为一朝风雨一朝人的史书做注。 登高。 跌重。 上有天眼之日压迫,下有千万民声推拱。 既为储君,既要登位,除了仇恨和权欲,要担的还有脚下的烟火人间。 “跪——” 祭天之礼结束,群臣又一次跪地,迎送永和帝与魏怀恩下阶之后先行回宫。 身在兖兖诸公间跪地俯首,向天坛之上再次为永和帝与魏怀恩齐声祝祷吉词的阮雁,终于将紧绷了一上午的肩膀松懈了下来。 萧齐带领玄羽卫跟在圣驾后经过他时,与他交换了个眼神。 无人冲撞,萧齐不止把阮雁暗中提醒他注意的官员敲打老实,连堂堂太傅于芝言都不得不碍于学生们拍门求告的情分,放弃与魏怀恩为难的打算。 不管是荣王还是落败的端王,想要找出一两个脑子糊涂的愣头青出头,给魏怀恩添堵一点都不难,就连永和帝都讶异于这次祭礼竟能如此风平浪静。 连往年在回京路上拦架喊冤的人都没有,也不知是不是魏怀恩当政的这几年真的风调雨顺,天下清明。 只是水面之下多少的暗潮汹涌,或许只有沉默的礁石知晓。 命运之神的重锤此时在历史洪流中落下一记。 永和二十三年五月初一,嘉柔公主魏怀恩被册为储君,是为嘉柔太女。 回宫后的朝会不过是走一遍过场,臣子们散去后,大殿之中只剩下了永和帝与魏怀恩两人。 “朕乏了,今晚宫宴你便自己主持吧。” 永和帝从龙椅中站起,一手抚摸过扶手上的五爪金龙,一面看着垂手而立的魏怀恩。 “儿臣遵命。” 魏怀恩神色不变,躬身一礼。 “其实想想,把你扶上这个位子,倒一直是朕在退让。怀恩啊,你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朕的皇座的?” 龙头被永和帝的掌心轻轻拍了拍,在空旷大殿中几不可闻。 魏怀恩马上跪下。 “儿臣不敢,儿臣从未对父皇有过半分不敬之心。” “跪什么?” 也许真的上了年纪,软了心肠,向来喜用威势压人的永和帝居然有了想要说说闲话的兴趣。 “没什么不敢说的。朕当年还是个……比星儿大不了几岁的小娃娃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皇位的分量。只不过朕很好奇,哪怕你天资聪颖,又是从什么时候不甘只做朕的好女儿的?” 大殿中永远阴冷冷地有阵寒气,但魏怀恩的后脊却冒出了汗来。 这话中几斤几两轻飘飘的问题,若是回得不好,就又是血雨腥风。 不能提母亲从来都教导她不要自限,更不能提哥哥的偏爱纵容,江家已经被陆重设计着要跳漠南的火坑,她救还救不及。 所以又怎敢在此时说实话,让永和帝怀疑江家早就有了不臣之心,所以他们这对双生子无论男女,都对皇位势在必得。 “父皇哪里的话,儿臣从来都是父皇的女儿,今时今日儿臣拥有的一切无不来自于您,儿臣哪里敢肖想别的?儿臣知道本分。” “哈哈哈哈……” 永和帝大笑着摇摇头。 “你这番话,和朕当年给先帝的回答一模一样。魏怀恩,朕想听实话。” 多可笑,自己都在已故的先帝面前说过一模一样的谎话,到了今天居然听不得别人的欺瞒。 对永和帝虚伪的厌恶之情在此时攀到顶峰,魏怀恩深深吸了口气才再度恭敬开口。 “可是父皇,您生来就有争权夺位的资格,儿臣却不一样。无论您信与不信,能够承蒙恩典登得储位,即使在儿臣梦中都是不敢想的。” 永和帝轻哧一声,不知是不是信了魏怀恩的话。 “从前便罢了,今后你可还打算要你皇兄的命?还有你那个皇弟,也不太安分,你待如何?” “儿臣全凭父皇旨意。” 瞧着魏怀恩八风不动的样子,永和帝有多欣赏就有多厌恶。像,她真是像极了他,带着他的虚伪和江瑛的傲骨,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 可是只要他还活一日,她就必须老老实实跪在他面前做个傀儡,哪怕在他身后,她也必须按照他的设想做一个承上启下的女帝,安安稳稳地把权力过度给魏安星。 不然呢?难道她还想把大梁朝都变成自己的天下?想生儿育女把皇位的血统都混淆? 权力不过是暂存在她手中,她再像他,再有野心,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一分一毫。 “朕知道你心里根本不服,觉得就算朕能护得住端王一时,也护不了他长久。呵,不必否认,别以为朕不知道你真正想的是什么。 但是朕不是因为有私心所以让你忍让。朕当年登上这皇位,手段的确不算光彩,哪怕经过这么多年也尚有人议论。 当年朕也怨恨过先帝,恨他竟然放任这么多兄弟全都滋生出了争权夺位的野心,恨他眼睁睁看着我们骨肉相残,兄弟阋墙,恨他作壁上观,连亲子的性命都视如草芥。 只是朕即位之后才明白,皇权更迭,哪能不流血,哪怕背负罪孽,也要踩着尸骨上位。 朕从来都偏宠你与你哥哥,冷落端王荣王多年几乎不管不问,你可知道为什么?确实,你母后才是朕真正心爱的女子,但他们两个不也是朕的孩子吗? 当年为了定远军严家的支持,朕娶了严家女有了端王,后来又为了让你们母子三人不被前朝议论纷纷,所以又有了荣王。 朕选定了你哥哥,后来又选定了你,你们便一直觉得生来就该得到这些,忘了他们其实也有一争之力。 他们是有野心,可哪个皇子能饱食终日?朕是为了给他们留条命,才纵容你对他们步步紧逼。所以怀恩,适可而止。别和朕当年一般,落得众叛亲离。” 永和帝的慈父嘴脸让魏怀恩缩在衣袖中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好险没有制止住自己的嫌恶神色。 能把冷落和偏心说得这么高高在上还有情有义,魏怀恩都要五体投地。 原来不是因为端王身后是势弱的南林严府和定远军,也不是因为荣王生母是个早逝的宫女,而是因为偏心她和哥哥所以才把恩宠倾斜给了他们? 笑话,太好笑了。对母后和江府的赶尽杀绝,对哥哥蒙冤而死的纵容,对她呕心沥血多年的熟视无睹,就是恩宠,就是他的偏爱? 沾着兄弟鲜血的凶手也要来教导她友爱? “父皇放心,为了星儿的以后,只要端王安分待在府中不惹是生非,儿臣断不会再与端王为难。荣王年幼,儿臣亦不会与他一般见识。” 等着吧,等着她把这位虚伪至极的父皇欠母亲的,欠哥哥的,欠江家的,欠她的债一一讨还。 谁让她天生记性过人,永和帝自以为无人记住无人在意的孽债,就等着她来做他的报应。 “你是星儿亲姑姑,总是疼他的。” 看来魏怀恩已经答应选魏安星,这样很好,永和帝总算听到了这个满身反骨的女儿的妥协。 但江家和萧齐,总得从魏怀恩身边剥落一方,不然陆重他们如何能取得魏怀恩的信任,将这朝堂稳固,不许魏怀恩在他身后忤逆呢? 严维真那毒妇,在临死之前还是害了他一场,让他寿元有损,身体亏空,虽然不过四十有八,也已经快撑不起精神了。 但凡还有时间,永和帝绝对不会把魏怀恩推上来,让他拉下面子和魏怀恩讲道理,已经是他的无奈之举。不然哪怕是重新培养魏安星,也比日日和魏怀恩周旋要爽快。 “是,儿臣送父皇回宫休息?” 瞧见永和帝捏了捏眉心,魏怀恩假作关切。 永和帝摆摆手,召了在殿门外留神殿内的乐公公进来。 魏怀恩不再逗留,行礼后才转过身,就听见已经走远的永和帝慢悠悠的话语传来: “什么都想护着,若是连朕都做不到,你又如何能做到?” 1111111 章一百一十七相逢是故人 荣王府。 魏怀恪垂头丧气地瘫在椅子里,十分萎靡。 宫人们默默交换着眼神,最后由年岁大些的嬷嬷端了碗藕粉来,劝他先用膳。 到底年幼经事不多,哪怕这两年被永和帝重视了不少,魏怀恪也远远没有一般权贵人家的同龄少年藏得住心思,宫人们几句话就逗出了他的烦心事。 “皇姐如今可是风光了,可是我……本王可要如何是好……” 德不配位是别人的评价,真沾染了权欲,谁舍得轻易放手? 那些文官不是拍着胸脯说得信誓旦旦,绝对不会让皇姐踩着他上位吗?哪怕他明知道自己比起皇姐处处不如,可是被那些人包围着,谄媚着,现在也难免不甘心起来。 “不就是比本王早生几年,还托生在先皇后娘娘的肚子里头,所以明明是女子也能做储君…… 唉,可是她又对我不冷不热的,本王实在是不想再被晾在一边了……” 一个自以为有几分聪明的小内侍插嘴一句: “王爷,端王殿下不是把南林护卫都给咱们效力了吗?要是咱们能把南林的定远军一并收下,有了兵,哪怕是太女殿下也不敢把咱们怎么样,您说是不是?” “哎?我怎么就没想到!” 荣王一摔筷子兴奋得站起来,好好赏赐了那个小内侍一番,接着就把端王分过来的护卫中的统领叫了过来。 “你们说的事,本王答应了。不过要本王出力帮忙找皇嫂可以,你们要给本王什么好处呢?” 统领挤出个笑来讨好着说: “荣王殿下的意思是?” 什么蠢货也敢和他们讨价还价?统领暗自咬了咬牙。 要不是出动藏在明州雷山中的大批人马寻找王妃,需要荣王高抬贵手放出路引户籍来才能让定远军将士能离开明州,方便入其他府城寻找,他凭什么要被这个饭桶拿捏。 “虎符,本王要定远军的虎符。” 若是有哪怕一个幕僚在场,都不会允许荣王说出这种蠢话。 “……兹事体大,小的做不了主,不如殿下放小的回去,和王爷好生商量一番?” 算了吧,荣王根本就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什么话也敢这样轻狂地说出口。王妃他们南林自己会找,不用再在这里白费口舌浪费时间! “那你去吧。” 荣王大度地放了统领回去。 于是统领召了同在荣王府的几个兄弟,连端王府都没有回,轻装简行南下而去。 紧盯着荣王府的玄羽卫认出那几个熟面孔,边分了人悄悄跟上,边传信给了萧齐。 青鸾宫。 “对了,之前让你去江南顺便追踪裴怡,有什么线索吗?” 累瘫在床榻上的魏怀恩昏昏欲睡地被萧齐揉捏着站了大半天的酸胀双腿,忽地想起这事。 “追到东海郡线索便断了,港口船多,不知他们上了哪一艘。” “哼,要是我不问,就算你跟丢了,也不会主动和我说,是不是?” 魏怀恩抬腿轻轻踹在他胸前,小腿又被他捧住,顺着经络疏通着紧张的肌肉。 萧齐顺势坐得离她近了些。 “想着有了进展再同你说的,怀恩怎么把我想得这么坏?” “好了,不用帮我揉了。” 魏怀恩拉着他的手让他躺在身边。 “你最近是怎么了,一句玩笑都开不得?我哪有那个意思,要是连你都找不到人,我可想不出还有谁能找出来。” 看着主动窝进他怀里的魏怀恩,萧齐悬起来的心落了回去。也怪他自己疑心生暗鬼,欺瞒她的事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多,生怕那天真被她发现。 “还不是殿下如今登了储位,听说连陆重都盘算着把家中次子送来东宫给您做随从,别家更不用提了。君心难测,奴才怎么知道殿下哪句是真的嫌弃了?” “真的?” 魏怀恩来了点精神。 “你说陆泽之?陆重真这么打算的?” 无风不起浪,何况萧齐的玄羽司做的就是监察暗探之事,他说的话怎会作假? 但是萧齐掐了掐她的脸,木着脸给她泼了盆冷水。 “假的。只许殿下开玩笑,不许奴才扯句谎?” 被自己的话堵回去的魏怀恩瘪瘪嘴,瞪他一眼,直接把他的手从自己脸上拉下来,翻过身去不想理他。 本来只是为了转移话题临时想出句俏皮话的萧齐反而当真了,从后面环住魏怀恩的腰肢把她紧紧扣在胸前,贴在她的耳边问: “殿下真想要新人了?” 他吹出来的热气把魏怀恩逗得发痒,赶紧捂住耳朵转过身来对上他有些郁郁的凤眸,软声哄着: “没有没有,别吃飞醋了,我就是不敢相信陆重敢动这种歪心思,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萧齐微抬起下巴尖,要她吻他。 魏怀恩被他的小性子迷到不行,想也不想地就着了他的道。 等她呼吸不稳地从他唇瓣上离开时,才闭上眼睛要睡,就又听见他幽幽地说: “早上奴才等了多久才跪着求来殿下的恩典,现在是不是因为心虚才……” “闭嘴吧你,睡觉!” 魏怀恩抬手堵住他的嘴,萧齐总算肯安静补眠了。 不过,陆重倒确实想把陆泽之推到魏怀恩身边,虽然不是要卖儿子,只是想权势稳固。 想得美。 上官府。 “什么?你也要去宫宴?” 上官鹿鸣刚收拾停当打算出门赴宴,没想到上官鹿咏也要同去。 “不行吗?不是可以带家眷的吗?怎么,你不想带我去?” 那日被江鸿拒绝后,上官鹿咏在小院中闷了几天,就又恢复了蓬勃朝气。现在换了蜀绣衣裙叉着腰耍起威风来,一点伤心都看不出了。 “不是不是,这不是哥想不想带你的事,参加宫宴的各家名单提前就递上去了。你从来都没和我进过宫,我不能临时把你带上,你没地儿坐啊。” “怎么没地儿坐,怎么没地儿坐!我在陆夫人身边挤一挤不就行了吗?我又占不了多大地方。” 上官鹿鸣愣了愣,浓眉高高挑起,大惊失色地问: “陆夫人?你什么时候……” “就上午你不在家的时候,陆夫人派了侍女过来给我递信儿,说晚上的宫宴我若是想去,可以和她坐一席,我答应了。” 上官鹿咏也不扭捏,大大方方的说了。 “可是……” 他明明记得妹妹之前怎么都不愿去和陆家的两位儿郎相看,和陆夫人也只见过寥寥几面,怎么突然就关系好到能同去宫宴了? “你看看你那是什么表情,哥,我又不是笨蛋,人家不喜欢我,我强求也强求过了,没什么后悔的。陆夫人其实对我挺好的,他家老爷不也是你的上司吗,我何必推辞呢?” 上官鹿咏走过来扯着上官鹿鸣的嘴角向上提起,笑着对他说。 “咏咏,你不用为难自己的,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而且那是你的终身大事,哥只想让你选真心喜欢的,不用为我考虑,陆夫人那边我会去帮你说,在家待着,好不好?” 上官鹿鸣牵住她的手,无奈地劝着她。 他的妹妹哪里都好,以前他读书的时候是她风雨无阻给他送吃喝补给,老管家上了年纪照顾不到的地方也全都是她一个人当家,有时候她的倔脾气上来,他都分不清谁该听谁的。 “不为难啊,我真的是自己愿意去的,你就别瞎操心了,再耽误下去咱们俩就都别去了,快走吧。” 上官鹿鸣只好带着她一同出了门。 宫宴。 因着魏怀恩的太女身份,这次宫宴没有再如以前惯例男女宾客各在一殿,而是分列殿内左右,相对而坐。 魏怀恩还未过来时,有些家中保守的官员家眷自作主张将原本按照品阶安排的座位向后挪,不愿与男宾离得太近。 竟然还有几位夫人要立起架屏风遮一遮。 负责的内侍们劝不住,只能来找水镜拿主意。 “无妨,换座随她们去好了,屏风不可能。她们要是不想在大殿里坐,就把她们的桌子搬出去吃风。” 平日里在宫外又不是没有男女同席的场合,这群人到这里给怀恩殿下找什么不痛快,扭扭捏捏上不得台面。 分明就是家中老爷看不惯怀恩殿下上位,自己不敢明着说什么,就指使女眷在这演戏。 水镜扫过几个最能折腾的人脸,发觉自己被太女身边女官记住的那几个人霎时偃旗息鼓,老老实实在座位上低头坐好,没敢再起头。 陆夫人带着上官鹿咏坐在最前一排,趁着这段时间能随便说话,拉着上官鹿咏的手悄悄给她指了指对面后几排里的人。 “咏咏你看,那个最高的,最俊俏的,就是我家大郎。我家二郎还没做官,进不了这个殿,下次再让你看。” 陆夫人的手上肉肉的,微胖的面容很是慈爱,上官鹿咏向来都对这位夫人很有好感。虽然还并不想考虑婚事,但也顺着陆夫人的指点看了过去。 对面的陆渊之终于等到她的目光看过来,四目相对的瞬间,上官鹿咏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巴。 陆渊之抿嘴笑了笑,抬起右手在头顶做了个遮雨的动作,又迅速放下。距离太远,他和她说不了什么话。但看着上官鹿咏忙不迭收回视线又低下了头,陆渊之觉得,她应该是记得他的。 章一百一十八等闲心易变 “哎?上官丫头,怎么脸红了?是不是我家大郎合你眼缘?” 陆夫人尽量压低了洪亮的嗓门,捏了捏上官鹿咏的手。 她真的很喜欢这个姑娘,之前在谁家的宴会上她碰见几个平时就爱惹是生非的几个小姑娘把眼生的她围了起来,本打算上前解围,没想到这姑娘几句话就把她们驳得面红耳赤不敢再拦。 陆夫人八面玲珑的性子也不是生下便如此的,家道中落,双亲出门做生意时赶上了大雨劈山…… 她又要撑着阮家的门楣,又要照顾刚会走的幼弟,受过的为难更多,也就一眼能看出上官鹿咏身上和她如出一辙的风轻云淡。 再一打听,也是个可怜见的姑娘,兄长又在大理寺任职,她就动了心。 虽然知道陆重在朝中受重用,但家中也处处都应谨慎,两个儿子的婚事大概也没办法由着心思,没想到她不抱着希望随口和陆重一提,陆重居然点头了。 “你说那姑娘我虽然没见过,但她兄长是个好孩子,年纪轻轻就高中榜眼,哦,就是老二没考中那年。最近她兄长从翰林院调来大理寺当差,我瞧着十分稳妥,也从没出过岔子。” “我看中的是那姑娘,你把她兄长夸一通做什么?” “我意思是她兄长这般好人品,虽然双亲不在,但还能教不出好妹妹吗?” “说的也是,那你就去和她兄长提提,让大郎二郎和人家姑娘见见?” 上官鹿鸣之前的防备其实也没有什么错,陆重一是想要把他拉拢进自己麾下,二来也是觉得这门亲事或许可成,只不过阴差阳错,到了今日才让陆夫人找到机会。 “夫人,您看错了,是烛光映的。” 恰好身边的烛台被宫人点亮,上官鹿咏很快调整好了认出陆渊之的尴尬,打着哈哈蒙混过关。 “而且就算夫人美若天仙,生下的儿郎也钟灵毓秀,您也该谦虚些,省得被大家听去嫉妒您呢。” “哈哈哈,你这丫头最会逗我开心,哪怕你看不上我家大郎,改日还有二郎呢,无论如何,哪怕是认你做干女儿我也是乐意的。” 陆夫人笑眯眯地打趣了一句。 殿中忽地一静,且听宫人宣道: “太女殿下到——” 众人齐齐起身行礼,朱红裙裳的魏怀恩缓步而入,登上玉阶于主座落座后,微抬起右手示意。 “起——” 明丰站在魏怀恩下首,红光满面地喊道。 水镜则站在魏怀恩身后,在殿中宾客起身敬酒时小声提醒魏怀恩此人的家世功绩,竟是连祖辈荫德都记得一清二楚。再由魏怀恩同敬酒人寒暄过后,宾主尽欢。 宫宴原本就不是为了让人吃饱,魏怀恩的金杯中几乎没有空过,男宾女宾俱在,少不得要两边应酬。不过既然她身为太女,又极力推行改革,就更应该以身作则,一视同仁。 水镜早就把她的酒兑进了蜜水,虽然脸颊稍红,但本就酒量不错的魏怀恩连丝醉意都没有。舞乐助兴之时,她扫视着殿中诸人。 女宾这边大多是熟面孔,舅母宁瑜也在,正在和几位同为将门主母的夫人推杯换盏,喝得好不爽快。 皇姐魏怀宁最显眼,满头珠翠在烛光中恍若神仙妃子,耀目非凡。眼波时时向着对面看过去,大抵是在瞧哪位顺眼的官员。 那个坐在陆夫人身边的姑娘,瞧着眉眼间和上官鹿鸣极为相似,想必是他那妹子,不过怎么和陆夫人关系如此亲厚了? 至于坐在最后面躲躲闪闪的几位夫人小姐,饶是魏怀恩知道罪责不在她们身上,也皱了皱眉头,让那几个本就心下忐忑的夫人小姐更不敢抬头。 男宾这边倒没什么,都是官场上的狐狸,面子上的功夫都十分到家。要不是家中女眷露出了马脚,魏怀恩还看不出谁是暗暗反对她改革的人。 就比如辅国公府上的几位女眷,让魏怀恩知道看似顺从的辅国公府其实规矩极重,能容忍行事出格的嘉福公主魏怀宁,已经是为了巴结皇家才能做出的让步了。 而且看着赵兴德那副阴鸷的模样,嘉福皇姐的日子到底过得如何,魏怀恩心里也有了数。 乐公公最近已经不太管玄羽司的事,所以萧齐和玄羽司当差的几个公公成了一些官员巴结的对象,他们也按照玄羽司的品阶坐在男宾中,除了面上无须之外,和周围人也没什么不同。 和江玦与江鸿对过视线之后,魏怀恩又看了看上官鹿鸣和阮雁,以及几个向来都效忠于她的年轻官员,最后,目光落在了于芝言身上。 荣王坐在于芝言前一位,被她的眼风波及到,很没出息地缩了缩脖子。于芝言自然看见了荣王的如坐针毡,摇头叹了口气,举起酒杯遥遥与魏怀恩碰了个杯。 “于大人这是认输了?” 水镜低声在魏怀恩身后问了一句。 “不重要。” 于芝言怎么想,以前不会,以后更不会影响魏怀恩的大计。只是在她的目光看向陆重的时候,心上还是笼着一层阴影。 萧齐一直都在她身边,而且只他一个人,虽然几经波折,但魏怀恩总是能保得住他。 可是回京之后,永和帝要对江家动手的心思昭然若揭,甚至让魏怀恩怀疑,永和帝势必要铲除江家和萧齐其中一方才会罢休。 若是她不曾豁出一切反抗,可能一个都保不住。 但是眼看着喜上眉梢的舅舅和舅母,以及不知道怎么一直低头喝酒的表兄,这样鲜活又疼爱着她的一家人,凭什么要为她的通天路献祭呢? 怎么办,要杀陆重?还是把江家尽快摘出去? 忠臣良将,一家铁骨铮铮,要他们放弃一切苟且偷生,他们可能答应吗? 可是漠南使臣不日便要进京,永和帝的布局不是一天两天,她怎么才能…… “怀恩。” 耳边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打断了魏怀恩的沉思。 回头一看,萧齐不知何时已经离席,甚至特意去换了一身艳红的内侍服,代替水镜站在了她身后。 “别再盯着陆重看了,他都要发现了。” 萧齐一猜便知她还在苦恼江家即将被构陷与漠南勾结一事该如何解决。 “若你信我,我保证江家不会出事,怎样?” “哦?你已经有了好法子了?” 魏怀恩夹了块鱼腹,味同嚼蜡地吃着。显然不太相信他真的有法子。 她觉得他或许是为了开解她才这么说,然后又私下里不睡觉去查陆重那几个老狐狸到底安排了什么局。 “杀了质子朝图,让此次和谈不成,边境乱或不乱,今上都必须再将江鸿调去西北。到时候西北还要依赖江家镇守,任他们什么阴谋诡计不都不攻自破么?” 萧齐跪下身子为魏怀恩斟酒,漂亮的凤眸挑了挑,骤然而起的杀意又散于无形。 “胡说,这事和朝图有什么关系,而且边境再乱,战事又起,受苦的不还是边境百姓?” 魏怀恩因他这将战争视为儿戏的发言而略愠怒。 萧齐不在意地站起身来回到她身后侍立。 “可江家是怀恩的家人。而且漠南早晚会再犯西北。” 亲疏有别,为了保住江家,利用一下边境有什么不可以?而且西北连年不宁,若是朝廷能不再猜忌将领,放手一战,萧齐相信西北军能将漠南打得退守大漠,不敢再南下。 “不是时候。” 知道萧齐并不是大言不惭,而是认真思虑过边境安危,魏怀恩就没再纠结他的激进,而是和他把利害说清。 “漠南要打,但百姓这几年要休养生息,承受不起战事了。要是战火过后便是赤地千里,白骨累累,胜于不胜也没什么两样。” 萧齐有些懊恼。 早知道就不该为了让她宽心,提前把这个计划告诉她。 既然她不同意,他也只好放弃。 朝图其实也带着巴尔在这场宫宴上,忽然觉得身上一寒,他挠了挠脖子,和身边一脸茫然的巴尔对视一眼,便接着吃喝,没再抬头。 江鸿今日一进殿就注意到了那个嫩黄色的身影,接着整场宫宴他都时不时想要移过视线看看上官鹿咏。 理由可以有很多,比如她是坐在女宾前排年纪最轻,身上颜色也最显眼的姑娘。再比如她和陆夫人并排而坐,放在一人一席的宾客中十分惹眼。 可是根本没有人问他为什么想看看她,他连自己的心也要骗吗? 坐在江鸿身后一排的,是偶尔看向阮雁的方向,脸色不善的厉空。 那日眼见着小月亮送阮雁出公主府,天性多疑的他就察觉到了危机。浸透在骨缝里的自卑让他无法不去和阮雁比较,结果自然是处处不如。 只是想来,但凡家世清白之人,哪怕是走街串巷的贩夫走卒,都能让厉空自惭形秽。虽然他能想明白这点自卑大多源自他自己的胡思乱想,可还是控制不住。 小月亮不在他身边的日日夜夜,他都不由自主地怪罪她身边的每一个人。 即使他知道孟可舒过得十分快活,只等着即将因为太女上位而大赦天下的圣旨一下,她就能正大光明地回到他身边了。 可是,她还会愿意回来吗? ———————— 完美 章一百一十九伞下屋檐 小月亮曾在信中同他说过,希望能将婚事延后,待她在嘉柔殿下身边留下之后,再从长计议。 “……殿下说了,她既然要继续推行女学,东宫中也该有女子为官,以做表率。最近我同阮雁大人习得不少,这几日我打算和殿下求一求恩典,哪怕只是做个执笔的小吏我也愿意。 你等一等我,好不好?” “厉空,上次信中同你提过的事,殿下应了,我真高兴……” 若是这事真的对小月亮好,厉空没什么等得等不得的。只是身在前朝,他太知道那些人私下里是如何诟病魏怀恩的张扬跋扈,仁义不修的。 还有永和帝那边对他下的指令,他思虑再叁,背弃了和萧齐的盟约,只把无甚干系的差事告诉了他。 今晚,得绕开眼线,去找小月亮当面谈谈。 玉阶之上。 “你还是回去坐着吧,我这里不用你陪。” 魏怀恩的注意力又放在了殿中宾客身上,赶了萧齐一句。 “回去作甚,我又不想和他们喝酒,一身臭气,难闻。” 萧齐从坐席中离开很久了,已经有几个眼尖的大臣发现他换了衣服站到了魏怀恩身后,难免轻蔑地交换了几个眼神。 其他内侍哪怕在玄羽司中只是挂了名并无实权,也拼了命地在男人堆里挤着,即使收获更多的是不待见,也丝毫不放在心上。 原因不言自明。 权势总给人假象,让他们以为自己缺失的尊严和身份,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翻身拿回来。 明明平日里一个个人精似的内侍,哪怕只见一个眨眼都能分辨出别人的意思,今日居然能一直腆着脸往男席凑,好像能被他们正眼瞧一眼也算是心满意足。 也罢,都是可怜人。 只是萧齐是魏怀恩正正经经的心腹,他坐在那里根本不需要做什么,身边就不会冷清。即使坐在他前面几排的官员,都要回头同他遥遥说上几句话,魏怀恩很奇怪他为什么要离开。 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好人才,不摆出去炫耀炫耀,留在身边岂不是委屈了他? 况且让他入宫……总是皇家亏欠了他,即使萧齐仗着她的宠信在外面趾高气扬了些,她也觉得应该。 而且他本来也不是那样恃宠而骄忘乎所以的人。 “怎么说如今你也是萧副使了,回去吧,我听不到的话,你能帮我听见。” 魏怀恩总算把萧齐劝了回去,只不过他没再费事换回官袍,一身绯红在暗色的男席更扎眼了。 所以啊,她生来就爱极了红,好像整个殿内,就只有她和他才敢穿着这样艳丽的颜色,神态自如地面对每一个投向他们的眼神。 质子朝图用中原的餐具还算熟练,但他身边的巴尔就有些抓耳挠腮。漠南人习惯了用刀片肉来吃,私下里巴尔用勺子用倒就算了,可是今天他不想给主子丢人。 偏偏有道豆腐丸子不太好夹,巴尔一不小心就把那丸子掉在了地上。 “呵,漠南人到底粗俗……” 嘲讽的声音很小,但是朝图听见了。 “粗俗?若是本殿没听错,刚才你也没少说你们太女殿下的坏话。巴尔用不惯筷子,多练习就是,你私下里说的那些敢大声说出来吗?我们漠南粗俗但坦率,你们大梁最是虚伪。” “你说什么?一个落败了的蛮夷质子也敢对本官这般讥讽?罢了罢了,本官不和你一般计较,真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那官员嘴上不饶,可是自知理亏,也没敢再声张。 只是自从进了中原就忍气吞声到现在的朝图拍了拍巴尔的肩膀,用恰好能被邻席那官员听见的声音说: “巴尔,看见了?中原男人都是这般货色,瞧着有了个女人踩在他们头上就忿忿不平,不敢当面说他们的太女,就来找咱们的茬。 要是在咱们漠南,我姐姐就能割了他那条长舌头。嘁,张口闭口蛮夷,瞧不起咱们也瞧不起女子,可是咱们漠南的女子不仅无拘无束,连战场都上得。就没见过比这人更小人的人。” 听得那官员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巴尔转了转眼睛,突然灵光一现,学到了朝图的一点黑心眼。 他操着不流利地汉话问那官员: “哎,我主人说得对不对,你能听懂吗?” 把人彻底驳到不发一言,巴尔又开心了起来,专心致志对付起丸子来。 朝图被他的表现弄得摸不着头脑,按理说巴尔应该还听不懂他那一大段汉话的内容,不由得用漠南语好奇地问巴尔: “我刚刚说的话你都听懂了?背着我学汉话了?” 巴尔用漠南语回道: “没有,没听懂。但是主子一定在帮我出气,我信主子。” 朝图心下一暖,笑着摇摇头。 “傻牛。” 漠南语里,巴尔是牛的意思。听见朝图喊他名字,巴尔小心翼翼地把夹起的丸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主子,我学会了!” 然后一口吃掉。 今夜无月,宫宴散席的时候,抬头就能看见满天星光。 上官鹿鸣喝得有些醺醺,背着手站在马车边等着咏咏过来。 “真不坐我家马车回去吗?顺路的呀丫头,他们几个挤一辆,这辆就咱们俩坐。” 陆夫人指给上官鹿咏看自家的两辆马车,但是上官鹿咏一看见陆渊之朝这边过来,就连忙婉拒了陆夫人的好意。 “哥,走吧。” 上官鹿咏不放心地先让上官鹿鸣上了马车,随后自己提了裙子利落地钻了进去。 “你喝了多少啊,嚯,宫里的酒怎么也这么大味儿。” “那你,嗝,把窗户打开吧……” 上官鹿鸣揉着太阳穴,笑眯眯地看着喋喋不休数落着他的咏咏,却发现她刚把窗户推开,就不再说话了。 “怎么了?” 上官鹿鸣觉得不对,撑起身子向外瞧了一眼,只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谁啊? 他眯起眼睛在朦胧的夜幕中仔细辨认,但就是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 “哥,好好坐着,别摔了。” 上官鹿咏把他按回了座位,然后开口说道: “那人你应该认识,陆渊之。今天我和陆夫人同席,我才知道原来我早就见过他。” “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上官鹿鸣想不起来咏咏能和陆渊之有什么交集,他们俩该是根本没见过才是。 “叁年前,揭榜那天,你还记得吗? 当时连着下了两日的雨,咱家赁的院子屋顶塌了,管家伯伯和你在家补屋顶,我去等揭榜。” 马车里安安静静,上官鹿咏绞着衣袖说起往事。 “当然记得,我和你说一定能中,在家等着官差报喜就行,你非要去,咱家连伞都没有,你出门以后才买了把伞。” 那么重要的一日,上官鹿鸣记得清清楚楚。 “但是我回家时带的那把伞,其实不是我买的,是陆渊之送我的。” “什么?他那时候就见过你?” 上官鹿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听我说啊,哥……” 上官鹿咏想起那个细雨朦胧的日子。 从他们租赁的小院走到张榜处,时候已经不算早了。等着揭榜的人太多,她虽然灵活,但是怎么也挤不到前面,更因为个子不太高所以被人挡得严实。 但是她想在张榜之后的第一眼就找到哥哥的名字,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身后刚给她让出空子的人低声问她: “姑娘,你也是来给家人看榜的吗?” 那个时候上官鹿咏有点急躁,回头和那人说: “当然啊,不然难道是给我自己看榜吗?” “但是姑娘挤不到前面了,不如跟我过来,我知道有个位置能把金榜瞧得清楚。” 许是怕她想多,这个看上去就好脾气的公子悄悄给她指了指一处屋檐。 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上官鹿咏一边留了个心眼,一边将信将疑地跟他走了过去。 “这么远,能看见吗?” 这处屋檐下的地势高些,的确能完完整整看见还没贴上今年新榜的白板。 “自然能,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是为了家中二弟看榜,自己也考过,也算有经验了。其实金榜上都是大字,姑娘眼神只要不差,在这里也是一样能看见。” 那个公子和上官鹿咏保持着距离,声音倒还挺好听。 上官鹿咏领了他的好意,以为他这般平易近人,应该是考过却没有考上,所以安慰道: “没事,考上虽然是喜事,但是考不上也不用气馁,公子一定有别的前途的。” 那个公子掩面不知道是笑了还是叹了口气,总之落下袖子来还是轻轻松松的模样。 “那姑娘的家人呢?今年可是胜券在握?” “我哥哥肯定能中的,你等着看好了。” 正说着,那边就开始贴榜了。 “第……第二?” 上官鹿咏吃惊地喃喃自语着,又一把扯住那公子的袖子: “你快帮我看看,上官鹿鸣是不是第二个!” “没错,今科榜眼,恭喜姑娘。” 那人点点头,面上是由衷的祝贺。 上官鹿咏激动地就要一口气跑回家,但是看见榜下有人欢喜有人忧,还有人哭天抢地疯魔一般,又问了身边的他一句: “那……你家二弟呢?是第几?” “啧,时运不济,他没中。” 虽然是如此说,不过那人好像已经料到了这个结果一样。 “嗯,没关系啦,不管是你还是你二弟,日后一定能一帆风顺的,我先回家了,谢谢你。” 上官鹿咏才迈出一步就被那人拉了一下袖口。 “下雨了,这把伞送姑娘了,算是贺喜,有缘再见。” 说完便把手里的油纸伞直接塞给上官鹿咏,好像怕她拒绝似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前因后果便是如此,听完上官鹿咏的叙述的上官鹿咏久久无言。 “哥?你困了吗?” 一只手在上官鹿鸣眼前晃了晃,上官鹿鸣看向自己毫无察觉的妹妹,头又开始痛了。 章一百二十语低暗香近 东宫。 景物如旧,还是叁年前魏怀恩熟悉的样子。只是庭中当年被萧齐种下的花草已经枝繁叶茂,在魏怀恩离开的年岁里依旧蓬勃生长。 时间啊,时间。 当年是怎样狼狈离开,现在就是怎样风光无限。 今日在宫宴上的所见所闻,让魏怀恩又怀疑上几个大臣。毕竟当务之急是查出永和帝针对江府的手段到底是什么,所以魏怀恩一回来就径直去了书房。 西北军和江家根基深厚,瞧着数十年都风平浪静,但是越是带着审视的眼光去看,魏怀恩就越觉得处处都能被永和帝找出漏洞。 比如西北军屯多年,士兵安居乐业否?江家公器私用否?贪污军饷否?漠南年年袭扰,有利益交换否?还是以战争掩盖西北的实际情况,不断向朝廷索要抚恤银子? 前几年派玄羽司各地巡视,整肃军纪,但是以西北尚在动荡为由漏掉了西北军。所以要重新翻检西北军也是理由充分。 永和帝从来都把自己的真正目的隐藏在每一步看似合情合理的谋划中,哪怕屠刀已经高高举起,面上都是一团和气。 漠南使臣就要到了,魏怀恩却看谁都像黑手,怎么也摸不出一条清晰的脉络,实在心焦。 “怀恩,不早了,该歇了。” 一身清新水汽的萧齐在中衣外松松垮垮地披了件墨色袍子,过来寻她。 灯盏之下,满脸霜雪的魏怀恩还没有放松紧蹙的眉头,抬起头来看见是他,才勉强叹口气,展开眉眼靠在椅背上。 “你已经沐浴过了?我光顾着想舅舅家的事,忘了时辰了。” 她记得今早他百般央求的事,一诺千金,虽然她确实没有做那事的心情,但是总冷落他也不好。 “我明白,只是怀恩真的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吗?我能保证让朝图死得干干净净,哪怕是太医院都查不出是刺杀,这样还不能帮江府解困吗?” 萧齐走过来,扫过她思索时在纸上写下的几个人名,暗暗记下。 “知道你现在本事大了,但是还没到山穷水尽,非要靠无辜人命来破局的时候。让我再想想……” 没注意他的眼神的魏怀恩随手把桌上纸张团成一团,扔进小炉子中烧成灰烬。 “不想这些了,走吧,答应你的事,我没忘呢。” “……嗯。” 萧齐垂眸牵住她的手,由她拉着自己向寝殿走去。 只是魏怀恩再能掩藏自己的烦心,萧齐也感觉得出来她的心不在焉。他本打算跟着她一起去浴房,帮她松松筋骨,但是她拒绝了。 “我自己来就好啦,你今天不也累了吗,而且比我喝的酒还多,别跟来了,去床上等我,乖。” 魏怀恩自以为脸上的笑容完美无缺,但是在她拐进屏风之后,萧齐就沉下脸坐到了她的梳妆台前。 “又骗我。” 朝夕相处之中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的习惯,只有在她心神不宁,不想被任何人打扰的时候,才会哄他“乖”。 萧齐边把她今日卸下的冠冕小钗收拢进锦盒中,边和镜中的自己嘀嘀咕咕。 “她怎么又这样,什么都瞒着我,什么都不想让我知道……” 镜中人翘起唇角,嘲讽地笑着说: “因为她觉得你没用,她觉得你永远都不能帮她分忧,她只依赖自己。” 萧齐恶狠狠瞪着镜中人: “胡说!她说过,她说过……” 这卡壳让镜中人拿住了把柄,咄咄逼人地抢白道: “说过什么?你被她骗了一次又一次,难道还等着她把你哄得团团转才愿意?醒醒吧,你都背着她做了那么多事了,还差这一次吗?” 蛊惑之言让萧齐想要摇头拒绝: “不,不行,她说了不许我做这事,要是我还非要动手……她一定会知道是我做的。” 镜中人骤然逼近,几乎就要贴在镜面上,用低到快要听不清的声音说: “那就换个人动手,你不是已经和太医院的人要了狗皇帝的脉案了吗?想办法让他不能清醒,不能理事,再把他控制起来,哪怕他筹划万全又有什么用处?” 萧齐和镜中人同时笑了,但忽然他想起了什么,忧心忡忡地犹豫道: “可是,怀恩要是知道了……” “怕什么?” 镜中人眸光深邃,浓雾般的恶意快要将镜面盯穿。 “她根本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在乎你,再说了,狗皇帝有了万一,皇位还能是谁的?就算她知道了,不也要感谢你?” 但是萧齐还是不能下定决心,两种想法在他心里殊死搏斗之时,魏怀恩从浴房出来了。 还不待魏怀恩走到他面前,萧齐有些涣散的眸子忽然盯住了她,像是迫不及待一般站起来扑到了她身上,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怎么了?” 如萧齐了解她的隐瞒一样,她也察觉到了他的反常。 “……你今晚其实不想要我,是吗?” 他艰难地,挑着捡着,把满心的委屈和难过向她透露了一个边角。 “我以为我能帮到你了,为什么你总是什么都不告诉我,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我……” 魏怀恩搂紧了他,但是却不知道怎么为自己辩解。 她只是觉得他要帮她做的事已经够多了,今日能让群臣拜伏,事事顺利,不用想也知道他这几日得多么劳心劳力。 他总会拼尽全力把她交给他的差事做到最好,甚至很多时候不用她吩咐,他就能领悟到她的意思。 所以他每日每日都那么忙,每次好不容易挤出时间在她身边多留一会,私底下不知道要熬几个夜才能补回来。 他又不是铁打的,她又怎么可能不心疼。 可是她总忘了他的心思比谁都要纤细敏感,越是想要护着他,就越容易让他胡思乱想。有时候她都不知道萧齐到底想要什么,难道想让他轻松些,也是她的冷落了吗? 萧齐把脸埋在她温暖的颈窝,潮乎乎的呼吸没一会就让他们相贴的肌肤上起了水汽。 他这幅湿漉漉的样子,让人很难不把自己所拥有的东西都给他,只要能让他开心。 只是给他什么呢?在他抱得太紧的时候,给他金银,给他权位,都是要他退开,要他跪在地上,隔着身份的天堑,向她谢恩。 所以不对,不是奴才和殿下,而是萧齐和怀恩。 他现在抱着的是她,就是只在向她这个人讨要一份独一无二的偏爱和赏赐。但她这个人又有什么呢? 除了外物,就只有自己。 魏怀恩拍拍他的脊背,让他抬起头来。 “谁说今晚不想要你了?你是我的宝贝,我不要你帮我,是怕你太累,我身边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嗯?别整天想东想西,算我求你了,好吗?” “可他们没我做得好……” 萧齐低着头被她牵着手,还有些不情愿地小声反对着她的决定。 紧接着魏怀恩便把他推倒在床上,落下了幔帐。 “对,只有你最听话,所以你是不是得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听话?萧齐……” 魏怀恩坐在他身侧趴在他胸前,放低了声线挑逗地喊了他的名字。萧齐在光线模糊的幔帐中不自觉手脚发软,老老实实躺在她身下,由着她挑开他的外袍,将左手从他中衣下摆探入。 被她抚过的腰腹绷紧了肌肉,半是紧张半是炫耀地颤了颤,让她感受到他的每一个漂亮的肌理线条。 可是她好像不在乎这些。因为他对上她的眸子的时候,没发现她有半点心动。 那只手转变了方向向下探去,他本能要起身逃避,却被她的右手按在了胸口,轻轻拍散了他的抗拒。 也是,他的残缺被她见也见过,碰也碰过……而且她要他听话,反正光线幽暗,就随了她吧。 想是如此想,可真被她碰过肉疤和身体的时候,他还是弓起了身子侧躺着,枕在她的腿上把她环在了自己用身体围起的半弧中。 她和任何人都不一样,她可以拥有他的身体,可以拥有他的一切。 萧齐这样催眠着自己,为了缓解不安,他抱住了她的腿。 “可以了吗,怀恩?我……我带了那个……” 他指了指床头的盒子,想要拿回主动权,就像在皓月楼那晚一样。 “用不着。” 她俯下身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 “萧齐,乖一点……” 还不待他明白她的意思,她的手就穿过了他的双腿之间,将一根纤细的手指点在了他的身后。 “不……不要,怀恩别这样……” 他惊慌地躲闪,可是魏怀恩直接趴在他的侧腰上压住了想要挣扎的他。 “萧齐,用那个东西你会受伤的,你忘了吗?我会轻轻的,放松,难道你再也不想让我碰你了吗?乖一点,乖一点。” 魏怀恩的哄劝带着隐隐的威胁,萧齐呜咽一声,把脸藏进了她的裙摆中,自暴自弃地不愿再看。 他没办法对她说任何一句彻底拒绝的话。 没办法的,他本来就是她的东西,她要对他做什么,他除了顺从,还能怎样。 怪不得她明明心力交瘁,一点旖旎的心思都没有,却还是说今晚想要他。 只是她没说如何要。 她的指甲被他修剪得边角圆润,恰到好处的长度挠过他的时候,让他感觉到了痒。 —————— 第四爱hhhhh 章一百二十一纤手破新橙 可他还是紧张到不行,而且有些并不应该存在于他身上的可笑自尊这时候又蹦出来,推着他不抱希望地再次求她: “怀恩,今晚不要了行不行?我们睡觉吧,可以吗?” 另一只手温柔地拂过他的鬓发,萧齐瞧着她眸光怜爱地靠近他,在他的唇瓣上覆上一吻。 接着,他听见她同样温柔的声音说: “不行,我答应过你的,怎么能食言呢?” 明明他当时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但是萧齐能说什么呢?他只能闭上眼睛躺回她的腿上,绕着她把自己缩成一团,在她的诱哄和抚摸中向下滑落,直到被温柔乡彻底包裹,松弛了自己。 “呃嗯……” 他咬着口腔内软肉制止住了自己更加失态的闷哼,整个人弯成了虾米,抱着她的腰肢颤栗着。 她没说错……她的确没有弄伤他。 魏怀恩右手一直放在他的发顶,安抚着他的慌张和恐惧,但是左手在刺进去之后,这点安抚似乎已经无济于事。 她的指尖几乎动弹不得,好不容易才哄他再次放松下来,允许她继续。 如果……他的反应在前面,那是不是在他体内的某个开关也在靠前的位置? 见微知着,举一反三,即使并不清楚到底应该怎么做,魏怀恩也能摸索着向更深处探索。 萧齐的喘息声和颤抖无疑是最好的指引,在他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抱紧她的时候,她也从他身前的反应得知,她找到了他的那个秘密。 “是这里吗?” 她想听他自己承认。 萧齐已经出了一层薄汗,比起一本正经的魏怀恩,他连句完整的话都要说不出。 “怎么不说话,萧齐?是这里吗?” 她动了动手指,在他像被掀上岸的鱼儿一样,打挺般抖动了一下又张大嘴巴吸气的时候,又问了一遍。 侧腰已经被异样顶住,就算萧齐不说话,魏怀恩也完全能从他身体的反应知道他的答案。 只不过,越是脆弱的人,一旦无助又惶惑地贴在她身边的时候,她就忍不住自己的恶劣想法,想听他说出此刻的羞耻,想见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蒙上雾气。 宝贝,他就是她的宝贝,哪怕被她这样欺负着,这副样子都这样让她赏心悦目。 还让他去外面奔波做什么,她都已经登上储位了,要不就把他关回东宫,就陪在她身边,不好吗? “……是。” 在魏怀恩因为走神而没有动作的时候,萧齐忍不住拱了拱身子,从她怀里抬起头望着她。 “怀恩……动一动,我,我难受……” 萧齐断断续续的祈求着,那点自尊早已经破碎成九霄云外的烟霞,他在她面前只会自甘堕落,即使连他自己都听不得自己此刻的声音。 平日在外,他不能免俗地压低声线,放粗嗓子,把缺陷导致的阉人特征般的尖细声音向寻常男声靠拢,至少能少收获些异样眼光。 可是现在谁还能想得起掩饰,他的声音宛如今晚宫宴上最好的乐人奏出的如泣如诉的弦歌,告诉她,此刻他有多…… ……渴望。 “好,本宫的小心肝儿。” 她如他所愿,在他紧紧包裹着她手指的温热中像一条水虺一样勾动着指尖,另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颊,又被他的唇齿咬住。 “怀恩……唔,我……爱你,爱你。” 动情时的萧齐半分矜持都没了,不小心咬疼魏怀恩的手指之后,即使魏怀恩挪开了右手,他也把她的寝衣下摆攥成一团咬住,呜咽着箍着她的腰肢让她知道自己有多欢喜。 她愿意碰他,她愿意爱他,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幸好,幸好他今晚把自己里里外外洗得干干净净。萧齐从自己难耐的欢愉中忽然想起今夜不应该只有他一个人被魏怀恩宠爱,习惯性地想要把手往她身下探。 不能……不能只顾着自己,尽管他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她的左手指尖上,根本感受不到身体的其他部分,他还是没能忘记奴才的本分。 “啪。” 他怯怯地收回被她拍开的手,茫然地望着她。 怎么了?为什么不许他取悦她? 魏怀恩用右手捏捏他的鼻梁,左手又用上些力戳着他的深处,在他把自己都缩进她的寝衣之下贴着她的后腰腰窝用破碎而颤抖的声音啜泣之时,残忍地勾唇笑了。 抱歉,萧齐。 见你沉沦,见你堕落,见你无处可躲却只能向我的怀里躲藏的时候,我没办法否认在这一刻,我从支配你的感觉中品尝到了熟悉的权力滋味。 我们之间不就应该这样,你的脊梁,你的权力,你的地位,你的欢愉,全都是我给予,你只能向我索求,也只有我才会这般爱你。 爱我吗?像爱主人一样爱我,还是像爱情人一样爱我? 你分得清吗,萧齐? “呜……” 又一阵痉挛般的颤抖之后,萧齐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依然没有回过神来。 魏怀恩的后腰已经被他又亲又啃半天,全是他的气息,他反应了一会才想起,罩在他头上的是她的寝衣。 欢愉之后的萧齐先是动了动已经在她腰上掐出印子的手指,慢慢撤回上身重新躺回她的腿上。 红透的眼眶和泪痕暴露了他此时此刻的迷茫和脆弱,在魏怀恩俯身亲吻他的眉心的时候还没有想起发生过了什么。 “心肝儿,把腿松开,你夹着我的手呢,乖。” 萧齐的双眸惊恐地睁大。 他想起来了,想起她现在还留在他身体里的指尖对他做过什么,该羞该耻,他竟敢接着心安理得地卧在她膝上,那里还死死咬着她的指尖不放? 终于抽回左手的魏怀恩还不待说什么,萧齐就滚进被子里把自己包裹成了一个蚕蛹,连头发丝都藏得严严实实,显然是被她欺负狠了,连面对她都不敢。 魏怀恩先是下床去仔细濯净了双手,又把腰际的痕迹擦了干净。之前每次情事之后,总是萧齐帮她清理好一切,如今角色变换,竟然很是有趣。 另外拧了一块布巾,魏怀恩走回床边,拍了拍那个蚕蛹隆起最高的位置。 本以为是他的肩膀,但是听他轻轻哼唧了一声,又向床里躲了躲,才发现拍到了他的屁股。 她的小心肝儿彻底被她惹恼了,可是魏怀恩实在忍不住嗤嗤笑出了声,见他已经彻底缩成了一个圆球,才良心发现凑近了些柔声问他: “要擦擦吗?我拿了布巾过来,不看你。” 团成一团的被子里默了一会,接着小心翼翼伸出一只手来,手心向上,等着她把布巾放在他手上。 魏怀恩边给他递过去边嘀咕了一句: “其实你也没弄脏……” 那只手显然听见了她的话,才碰到布巾的边就从她手中抢过来缩回了被子里,又没动静了。 恰在这时,水镜叩了叩门问魏怀恩: “殿下,可睡了?” 已经是该就寝的时间,虽不算太晚,但是水镜定然是有要事才会来找她。魏怀恩这次没敢乱动手,站起身来对他说: “我出去一会,你别闷坏了。” 听见魏怀恩出了门,萧齐才满头大汗地掀开被子,做贼一样蹑手蹑脚跑进浴房往自己身上冲了几次水,才胡乱擦干净跑回了床上。 钻回被窝前,萧齐忽然看见床头的盒子,又慌慌张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把盒子塞进床底下,赶在魏怀恩推门之前又把自己蒙住。 水镜告诉魏怀恩的是个好消息。 裴怡家中已经无人,但望楼作为内侍,身世缘由自然在内宫留档。萧齐对内宫事务粗疏,在玄羽司和京外只顾着派人追踪,还是水镜心细,查到了望楼来自南疆。 重新有了寻找裴怡的线索,魏怀恩当即让水镜飞鸽传书,就近拨派人马前去搜寻。要是能把裴怡带回京中,或许还能助她一臂之力。 不过那是后话,眼前还有人等着她哄。 “还在生我的气吗?” 萧齐这次躺得舒展了些,至少让魏怀恩确定了他的姿势,才隔着被子趴在了他胸前。 被子下面的人拱了拱,把她推开了。 但是包在被子里耍脾气就只剩下了滑稽,魏怀恩咬住拳头才没又一次笑出声把人惹了。 幸好他看不见。 “心肝儿,宝贝儿,阿齐,理理我嘛,难道我刚才没让你舒服吗?” 魏怀恩心情好了,人也一反常态地死皮赖脸起来,从没被她这样喊过的萧齐根本没有招架之力,任由她扑在他身上隔着被子蹭他。 “你躲着我做什么啊,我喜欢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嫌弃你一星半点呢?你真舍得一直躲着我吗……” 萧齐越是躲着,魏怀恩就越想看他刚才眼眶红红的模样。她忽然想起他今晚带来的那个木盒子,可是看向床头的时候已经不见了。 “哎?那个木盒子去哪了?” 魏怀恩正要起来找找,被子里再次伸出一只手胡乱抓住了她的衣摆。 “……睡觉吧。” 被子里传来萧齐闷闷的声音,哭过之后的鼻音直接让魏怀恩酥了骨头,什么木盒子,全都抛在了脑后。 趁那只手缩回去之前,魏怀恩握住他的手腕,掀开被角就钻了进去。 ———————— 咳咳,我也不想欺负萧齐的 但是我想吃橙子了 章一百二十二夜来风雨声 “哎?你……” 里面黑蒙蒙,热乎乎,萧齐猝不及防地被她挤进了怀里,还没忘记她所作所为的身体就要躲闪着推开她。 但魏怀恩边抱着他边软着声音劝着他,他竟然真就被她诱哄着留了下来。 “小心肝儿,小气鬼,我怎么这么爱你,好爱你……” 藕臂抚过他的胸膛,攀上了他的脖颈,她在黑暗中找到了他的脸庞。 “……亲一下就不生气了,好不好,宝贝儿?”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就吻住了他微张的嘴唇,堵住了他的话。 萧齐从不情不愿,到禁不住她的热烈和甜蜜,最后彻底放开交叉在胸前的双臂,毫无保留地抱紧了她。 他很害怕她嫌弃他,厌恶他,即使她今夜完完全全是为了让他开心,他也惶惶不得安宁,怕自己在她眼中堕落成明明不配却在腌臜欲望中欲仙欲死的败类。 特别是她拒绝了他的取悦,有那么一瞬间,他半边身体屈服于本能,恨不得直接死在浪潮之中永不清醒,而另半边身体却被她的那一下拍打折磨得体无完肤。 是因为嫌他脏,嫌他全身上下都脏,所以才不再愿意被他这样的阉人碰触了吗? 是吗? 早该摒弃的羞耻又一次在自我怀疑中卷土重来,他怕极了被她看见自己身体的任何一部分。 她怎么可能还会爱上这样残破的身体,怎么可能还会爱上一个沉沦无度的蛆虫。 怎么可能。 她看破他的伪装了,她识破了他的谎言。 现在她知道了,他所谓的对她的渴求全都是演戏,他甚至连另一个肉身都不需要,就能满足这个身体的下流。 所以……她怎么可能还会爱上一个完完全全依赖外物才能满足的孤魂野鬼。 他没有任何价值了,情事之中,他最后的遮羞布都被她扯了下来,赤裸裸地被她看见他想掩饰的所有秘密。 可是尽管如此,她也没有把他从她的床榻上赶下去。 没有。 即使他不知死活地对她摆脸色,耍性子,她都没对他说哪怕一句重话。 蒙在被子里的两个人没一会就热得汗湿,但是魏怀恩依然紧紧搂着他,等他自己愿意从黑暗里出来。 别把她的心肝肉吓坏了。 “……为什么这么叫我。” 他蹭着她的鼻尖,火热的呼吸不断给他们之间加温。 为什么叫他心肝儿,叫他宝贝儿,叫他阿齐。这些情人之间的绵绵絮语快要让他烧起来了,却又好像把他整个人都泡进蜜罐子里将要溺毙。 “因为你本来就是啊,要是你喜欢听,以后我都这么叫你,一天换一个,你想听哪个就叫哪个。” 薄唇在她微微出汗的额上落下一吻,她听见他似乎很艰难地嗫嚅了几声,才在她耳边低声叫了一句: “宝贝……怀恩宝贝……” “咦,肉麻死了,别说了!” 事实证明再好听的声音说这么肉麻的话也一样让她一阵恶寒,全身都不自在,连着听他说话的耳朵尖都痒痒的,在他怀里蹭了好几下才缓过来。 但是萧齐今晚的脾气捉摸不定,刚才还软绵绵亲她,现在就非要和她对着干。 “凭什么,我也要这么叫你,为什么不让?心肝,心肝心肝心肝……” 魏怀恩痛苦得捂住耳朵,悔不应该把这些肉麻话说给他听,到头来竟然先受不了的是她自己,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萧齐直接把被子掀开,来捉她的手腕,非要让她听他说话。 “反正你不许这么叫我!别扭死了,传出去我还要不要脸了?” 实在受不了的魏怀恩一不小心说了实话。 眼见着萧齐好不容易生动起来的脸色又垮了下去,竟然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又生气了。 魏怀恩凑过去想环住他的腰把他扳过来,但是手臂才搭上去就被他扔了下来,顺便还把她的被子卷走了。 没关系,没关系,她的宝贝儿发发脾气也没关系。 于是魏怀恩站起来从他身上跨过去,想躺在他面前,但是才刚趴下,萧齐就轻哼一声,又背过了身。 气得魏怀恩一骨碌站了起来,叉着腰踢了踢他的小腿。 “你今天晚上没完了是不是?” 萧齐耳朵一捂,有样学样地用她的做法来气她。 “你!很好,你今天哪来这么大脾气,我的心肝宝贝儿呢,被你藏哪了,快让他出来!” 萧齐平躺过来冲魏怀恩挑高了眉毛,挑衅地说: “他听不见。” 一时语塞的魏怀恩冷笑一声,直接趴到他身上,四肢牢牢箍着他,让他没办法再翻身躲她,又压着萧齐一通乱蹭,在他腰间痒肉又挠又掐,到底让萧齐绷不住脸色,和她笑闹成一团。 “哈哈哈,你,别耍赖……” “你先开始的还怪我了?让不让我进被窝睡觉,快说!” “我错了,错了,快停手,怀恩,哈哈哈……” 终于两个人都闹累了,魏怀恩也哄好了人,被他裹进被子里。想抬起左手环住他的腰的时候,萧齐还是下意识瑟缩了一下,绷紧了肌肉。 魏怀恩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拍着他的侧腰等他自己放松下来。不管他今晚在别扭什么,他都能在她一如往昔甚至变本加厉的溺爱里知道,她没有嫌弃他。 等到萧齐软下身子不再胡思乱想之后,魏怀恩才抬头甜蜜蜜地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和他安然坠入梦乡。 殿外守夜的明丰掏了掏耳朵,有点后悔今天忘了带耳塞。 幸好是他守上半夜,不然师父私底下的样子传出去还得了? 他绝对会守护殿下和师父的秘密! 嘉柔公主府。 夜半,孟可舒的窗棂被外面的人轻轻叩响。 “嗯?” 已经睡着了的孟可舒揉揉眼睛坐起来,正疑心是不是外面雨声被自己听错的时候,听见她的动静的厉空迅速推门闪身进来。 “都下雨了,你怎么来了!” 瞧见是他,孟可舒不待他走过来就光脚下榻扑了过去,月白的寝衣被黑色夜行服抱住,好久才分开。 “今天晚上守备不严,所以我就来了,你已经睡下了么?” 厉空把孟可舒抱回床上,又拽过被子把她的腿盖住,才牵着她的手借着床边一盏小小的灯台端详她。 和上次见她没什么差别,只是气色好了不少,看来在公主府没人亏待过她一星半点。 孟可舒自然摇摇头,主动坐近了些捧住他的脸。 “当然没有,而且你好不容易来看我一次,我一点都不困。” 只是她强撑的精神做不了假,厉空神色温柔地把她睡得翘起的发丝理顺,揽着她的肩对她说: “今天嘉柔殿下已经成了储君,想必那道圣旨明日后日便会下来,到时候我就把你接回去,以后就不会再半夜扰你睡觉了。” 孟可舒下意识要点头,可忽然想起不对。 “咦,你这几天没看我给你的信吗?我还不急着走,嘉柔殿下那边缺个侍墨的女官,我可以帮她。” 见她眼中满是期冀,厉空不忍心直截了当说明自己的来意,只能迂回着问: “一定要去吗?嘉柔殿下身边不缺你一个,但是我很想你,小月亮,跟我回家好不好?我不想再几天几夜都见不到你了,好吗?” 孟可舒眨眨眼睛,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还以为他只是发发牢骚,便凑过去与他额头相抵。 “怎么会啊,我去东宫是堂堂正正去的,也是像你一样每日当值,到了时辰就能回家,又不是换个地方躲起来,你怎么会见不到我?” “……可是,如果我不想让你去呢?” 厉空咬咬牙,尽量让自己的话不会惹她伤心。孟可舒才退开一点,他就赶紧找补几句: “东宫有什么好的?我已经把你的院子重新翻修了,现在有琴房,有花园,哦,还有池塘,你一定会喜欢的,哪怕,哪怕你哪里都不去,也不会觉得无聊……” “厉空,你为什么不想让我去?” 他正绞尽脑汁想要让她放弃念头的时候,孟可舒的指尖抵住了他结结巴巴的唇瓣。 “这些不是理由,为什么?告诉我。” 对上她明月般皎洁的眼眸,厉空任何的粉饰都显得矫揉造作。 他垂下眼眸,看着她和他贴在一起的双腿,慢吞吞说了实话。 “……女子为官千难万险,嘉柔殿下权势滔天,不怕天下人诟病,可是……小月亮,前朝的非议从来都没有停过,这个时候你去她身边,不是给言官做靶子还能是什么?” 眼看着孟可舒的眸光一点点沉了下去,手也从他脸上收了回去,厉空忙拉住她的双手继续劝道: “我不是要框住你,我答应过你,会尊重你的一切想法的,若是你不想整日留在府中,国子监也要开女学了,凭你的琴艺肯定能继续做你的琴艺先生,这样安安稳稳的不好吗? 嘉柔殿下能抗住物议,是因为她天生就是皇室贵胄,身边又有那么多人能为她舍生忘死地效力,你呢,小月亮? 你听我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但是你要想一想自己,也替我想一想。哪怕有了大赦天下的圣旨,你也摆脱不了曾经是孟家小姐的身份。 若是你承了嘉柔殿下的恩惠,言官根本不可能放过你。打压不了嘉柔殿下,让你身败名裂还不是几封折子的事?我真的怕我护不住你,所以和我回家好吗?” 章一百二十三庭院深深 孟可舒抽了抽自己的手,但是厉空攥得很紧,而且在发现她想要退开的想法时整个人都贴上来,还想为自己解释。 “小月亮……” “你怎么知道,你说的这些我自己一点都没想过?你觉得我笨到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根本没想过危险吗?” 孟可舒冷冷地质问着他,即使没有推开他的怀抱,也让他感受到她从头到脚的疏离。 他说错话了,他惹怒她了。 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一心为了她好,她却一点都不领情,他哪句话不对呢? “殿下曾经也劝过我,她说,你和我若是要在一起,要考虑的事情太多太多。但是我从来都没有觉得我们不该在一起,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我们应该是这个世上最相配的人。” 她忽然转了话题,让厉空不知道要接什么话,但忙不迭地顺着她的意思附和着。 “是,我们就是。小月亮,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真的只是为了你好。” 一阵将要呕吐的感觉被孟可舒压了下去,不是因为身体不舒服,而是如这样的话她听过了成百上千遍,遍遍都是为了让她听话,让她顺从,让她驯服,让她心甘情愿被套上枷锁。 “你为我好?我母亲,我父兄当年也是口口声声说为我好,可是谁问过我要什么? 你说得对,我确实甩脱不掉罪臣之女的过去。所以为了以后能安安稳稳过日子,我就应该老老实实嫁给你,被你庇佑着过活,再也不用面对那些人的指责,对吗?” 厉空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难道不是这样吗?难道这么久的相处,还不能让她相信,他会一生一世对她好吗? 见他默认了,孟可舒的心凉得彻底。 冷漠又陌生的目光打在厉空身上,让他无法面对,只能紧紧攥着她的手,像是无望地想要留住即将离去的姮娥。 床边的灯烛似是被房中气氛所慑,颤栗半抖动着,如同厉空七上八下的心。 “小月亮,别这样,你知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怎么会害你?我做这一切不都是为了让我们之间再也没有阻碍?我想要的,从始至终,只有你,我只想娶你,爱你,不对吗?” 那双冰冷的目光落在他们十指相扣的手上。 厉空瞧见她惨笑着,用力掰开了他的手指。 他慌了,眼前人的疏离和当年宁愿绝食也不愿再见他的样子一般无二。他跪在了床边地上,故技重施抱着她的腿求着她的原谅。 “别这样,我错了,小月亮,求你别这样对我,我……” 他的话再一次被她打断了。 “不许女人有过去,不许女人有未来。曾经事事为了家族,以后便要顺从夫家。从生到死,半点不由自己。你觉得这样的日子,是人过的日子吗?” 魏怀恩曾经对她说过的话,当时没有当真,现在回想起来,竟然句句都是实话。 “……厉空他做过男宠,这该是怎样屈辱又不堪回首的过去啊。可是在他摇身一变成了玄羽司乙字营的司君的时候,但凡长眼睛的人都不会在他面前提起半句当年的事。 他的才华有目共睹,而且他向来左右逢源,所以他以后的路只会越走越顺,越爬越高,越来越广。 更重要的是,到了他今时今日的地位,以后他做的任何事情,都会只会让人交口称赞,再不会有人因为他做过男宠而诟病他。 因为他跨过了那道看不见摸不着,却在世人心中实实在在存在的,所谓功成名就的线。过了这条线,这个世间对他就只有宽容。 可是你想过吗?若是这样不堪回首的过去放到任何一个女人身上,或者让一个落魄到青楼的妓女重新回到家中,你觉得,这个女人,她还能活吗?” 即使孟可舒的境遇远远算不上沦落,即使被厉空关在府中数月,留在明州多年,日日都在监视中度过,她也知道自己的日子过得远比任何一个女子自由。 但是仅仅是举家流放的过去,在厉空口中就已经是能够被前朝攻击的把柄,她是应该感谢他的提醒,还是心寒于连他都觉得这欲加之罪是对的? 对个屁! 厉空还在为他的话辩解,以期她向以往一样宽容他的多说多错。 “……嘉柔殿下到底是大梁朝第一位太女,一个女子立在朝堂上怎能不被人瞩目,不被人诟病?小月亮,你何苦要去?” 那小小灯烛终于烧尽了灯油,灭成了一缕散在黑暗中的清烟。 房中彻底黑暗,只听得孟可舒那渺然自云端的声音。 “就因为她身为女子,势单力孤,所以我才要去帮她。 也是为了帮我自己,为了帮所有被她庇佑的女子,厉空,你根本不懂。” 厉空激动地站起来驳她的话: “我不懂?这世上若是有人能懂你的处境,那只能是我!也只有我! 你才不懂。即使在今天的立储大典和宫宴上,我都能听见那些男人不绝于耳的嘲讽和臆想。你根本不知道他们能把嘉柔殿下,把所有走出后宅自立门户的女人编排得有多脏! 我怎会不知那些人的危险?就算……就算是我做男宠的那段日子里,都不敢落单,生怕……呵,你说我不懂,我怎么可能不懂? 所以我这辈子都不要被被人当成女子了,再也不要了……” 放在以前,若是厉空自揭疮疤,孟可舒总会心软下来安慰他。可是今天他的每一句话都让她无法理解。 “那明明是那些腌臜人的问题,和殿下和旁人有什么关系?你又凭什么看不起女子?” 黑暗中视物不清,外面风雨渐大,一道雷霆骤然劈下,照见厉空惶惶然的面容。 “你看看我,小月亮,你看看我。我一日一日勤勉向上,就是为了爬得更高,让敢说起我旧事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直到那些污言秽语一句都不敢传进我的耳朵里。 只有这样,以后我才能把你好好护住,让那些知道你身份的人不敢在你面前造次,因为你会是我的夫人,谁辱你,我就去杀了谁。 可是嘉柔殿下即使是登基称帝,诟病她宠幸宦官,重典苛法,不开言路的人只会越来越多,即使她现在就已经功绩累累,只要她是女子,就永远都不可能被正视。 能一样吗?你觉得女子和男子能一样吗?这么浅显的道理,不可能因为你和嘉柔殿下的努力就改变的,你们改变不了世人的。” 但孟可舒并没有任何动容,厉空试探着想要碰触她的肩膀,但还没摸到,就听得她叹了口气。 “……所以在你眼里,无论我做什么,也都不值一提?” 厉空伸出的手攥成了拳头,油盐不进的孟可舒让他几乎无法再保持理智,甚至动了直接带走她,回府之后再慢慢哄劝的念头。 “要不是我当年救了你护着你,你以为被流放被追杀之后,你的遭遇能比我当年好到哪里去?不是死,就是染上污泥永世不得翻身,我哪里说得不对?” 他一直一直都在为她着想,他甚至从来都不敢做到最后一步,生怕自己真正得势之前行差踏错,连累她要和他再受一次苦。 可是这般珍之重之的对待,这样掏心掏肺的劝阻,竟然被她当成狼心狗肺?还把他和那对恶心至极的父子相比较?她怎么能这样对他? “你竟然是这么想的?厉空,我真是眼瞎,居然才知道你的真心话!” 话已出口,厉空知道没有收回的可能,但是只要她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她一定能理解的对不对? “对不起,对不起小月亮。” 他扑在床边抱住她的腰肢,颤抖着声线向她道歉。 “你听我说,事已至此我只告诉你一人。嘉柔殿下长久不了的,今上不会把所有权柄都交给她。因为小皇孙才是他真正属意的继承人,嘉柔殿下只是过渡而已。 所以你相信我,别和嘉柔殿下走得太近,我会护着你的,我会一直一直护着你的,我们的安稳日子万年长呢……” “不!你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她推着他的肩膀,还踢中了他的胸膛。 “是我错看你了,你和我父兄又有什么不一样!走吧,你走吧,我……” 孟可舒闭了闭眼睛,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我不想再见你了,厉空,我们之间,到此为止。” “你说什么?” 他感受不到她的踢打,却被她的话如利剑般刺进了心房,刹那皮开肉绽,呼呼透着凄风冷雨。 “我已经……已经受过那么多的苦了,你知道我为了我们的今日,付出了多少?我只是不想等了,也不想忍了,你为什么又要抛弃我?” 厉空死死抱着她,不许她躲开一分一毫。可是曾经会落在他发顶安抚他的那只手,再也没有落下来。 “我做错什么了?我受苦的时候有谁帮过我吗?现在为什么,为什么连你都不领情?我没要你为我做什么啊,我没要你做你不喜欢的事,我再也没强迫过你不是吗? 你只要,只要像以前一样对我就好,我没有要求别的啊?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我走?就因为我不想你去东宫吗?那我不拦着你了好不好?小月亮,小月亮,求你,别……” 章一百二十四我自飘零久 滚烫的热泪渗进了她的衣衫之中,又变得冰凉一片,好像外面的风雨落在了她身上,这天与地,从来对她和他就不垂怜。 “你除了像女子一样哭着求我,还能做什么?” 一句剜人心,她太知道他的痛处在哪里。 他被她这句话打得如遭雷击,失魂落魄地松开她跌坐在地上。 好像回到了在严府中以色侍人的日子,只有这些像女子一样软弱的表现才能在那个人面前讨巧卖乖。 原来在小月亮眼里,自己还是那个滚在泥里的玩物,上不得台面,只有一身的媚骨。 他说的未来,她不在乎,不想要,甚至厌他入骨。 那他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厉空想要撑起身子,可是像是失了所有气力一般,颓然地重新跌坐回去,第二次扶着床沿才站了起来。 屋里黑着,她看不见他的狼狈。但是即使她看得见,难道还会心疼他吗? 他抽了抽鼻子,胡乱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泪,沉默地转身,磕磕绊绊踢到了不少东西,才摸到了出去的门。 孟可舒什么都没说。 最后的一丝希望也没有了,厉空没听到任何一句挽留他的话。拉开门时,风雨相侵,他毫不在意地迈了出去。 房门关上,茫然看着黑暗的孟可舒忽然起身下床趴到窗台,推开窗子在又一道闪彻黑夜的电光中看向庭院。 空无一人。 窗户关上,她在窗下缩成一团。 眼眶干干的,她没有眼泪要流。只是心痛难当,连呼吸都像呜咽。 走吧,走吧。 这本就是她自己选的路。千难万险,她自己担,自己扛。 她永远,永远都不要再做供人观赏的金丝雀。 嘉福公主府。 自那日魏怀宁将府中的男宠伶人都遣散了之后,府上倒是安静了许多。来往的宫人恪守着规矩,不言不语,再也没有哪位想要邀宠的伶人唐突出现逗魏怀宁开怀了。 原本赵兴德带来的那场混乱把魏怀宁的性子磨掉了不少张扬的棱角,有青云陪着她,让她远离外面的风雨,她还算知足。 只是今日这奢华秾丽的宫宴又让她怀念起了曾经纨绔的日子,以至于和青云回府之后,她就觉得府中的寂静有些难忍。 青云的身份不便出现在宫宴上,所以并不知道魏怀宁是在怀念宫中那些伶人的身段,只以为她见到了赵兴德那一家又恹恹不快。 “主子,您之前让奴才查的辅国公府的消息,已经有了端倪,可要交给太女殿下?” 魏怀宁坐在矮榻上接过青云递来的信纸,上面状如鸡爪的字迹让她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这是你写的吗?” 她本来就对辅国公那些乱七八糟的串联感到头疼,又是这么烂的字,更不想看了。 “……是,奴才不擅写字,只是这差事不好托付他人……或者奴才念给你听?” 觑着魏怀宁愈来愈不耐的神色,青云的声音越来越小,站姿也拘谨不安,犹豫着想把那张纸拿回来。 他也不想让她看见自己不堪入目的手迹,可是毕竟事关重大,牵扯到今上和其他世家,他怕隔墙有耳,引火烧身。 “罢了罢了,既然你说已经查到有用的东西,那明天你就直接去找萧齐知会一声,他肯定知道该怎么做。” 魏怀宁直接把纸张扔回给他,叫了宫人进来为她卸钗环,换寝衣。 没人再关注青云,他本想把被她嫌弃了的信纸悄悄撕碎烧掉,可是这毕竟是他写过好几张中最好的一张,况且还要交给萧齐。思来想去,他还是把那纸揣回袖子里,退了出去。 沐浴,熏香,按揉经络,再敷脸涂身,魏怀宁对自己的每一根头发丝都讲究极了,受了被赵兴德软禁的苦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地铺张,左右也没别的事,她一日之内多数时间都在享受。 一向以俭朴博取贤名的皇后虽然也知道她的奢靡日子,但毕竟是亲生女儿,连婚事都满地狼藉,所以这点纵容实在是无伤大雅。 魏怀宁根本没发现青云离开过,或者说,她也不在意。 不需要的时候,谁管他去哪里做什么,他整个人都是她的,难不成还要她整日盯着他? 在她保养停当,打算就寝之前,青云回来了。 和魏怀宁身上隔了好几步都能嗅到的百花香气比起来,青云身上洗过多次的内侍服的皂角味突兀又刺鼻。 公主寝殿处处金玉珍玩,让青云好似是误闯天宫的落魄人,格格不入。 以至于习惯性召他过来,想要和他亲近一番的魏怀宁语气不善地责道: “不是给你做了好几套衣服吗?怎么还穿这身,下去换了!” 殿中的宫人自然投来了嬉笑的眼光,同是奴才,甚至青云都不是从小陪着魏怀宁长起来的,怎能不被旁人等着看笑话。 谁会相信曾有一天晚上,魏怀宁亲自去后院寻了青云,还为了他才遣散了男宠伶人?一定是主子最近要换换口味,且瞧着这个处处都不出挑的奴才能得意多久。 “……是。” 青云依言退下,换了另一身松竹绣样的衣袍来。 “这还差不多。” 人靠衣裳,魏怀宁亲自吩咐过绣娘在肩量上放宽些许,显得青云还没养回来的削肩瞧着宽阔些,总算顺眼了, 魏怀宁勾勾手指,青云便走过来站在她身后,用梳子沾了发油,帮她梳通着发丝。 “怎么不说话?说你几句就不爱听了?” 往常这种时候,青云从来不会冷场,魏怀宁最受不了安静,他应该知道的。 “主子,你听,外面下起雨了。这是今年入夏第一场雨呢,可要出去看看?” 寝殿只在远离床榻的一角开了半扇窗透气,若是不静下来,外面那点刚起的雨根本听不分明。 “不去,有什么好看。本宫乏了,要睡了。” 她没那个闲情逸致听风赏雨,就是个真金白银堆出来的纨绔,本就不是什么餐花饮露的风雅人。 只是才想往青云身上靠过去,她脸上的娇嫩肌肤就被金银绣线蹭得发疼。恼得她一掌拍开了他的手,气呼呼地躺进了被子。 “主子,不是奴才不愿穿这新衣,只是旧袍子布料软,奴才这就把外袍脱了,下次不会了。” 青云双手摸了摸身上的繁复绣样,珍贵是珍贵,可是连他自己都不习惯。 魏怀宁没说话。她本来也不可能因为这点自以为是弄出的乌龙同他道歉。 青云默默走到那半扇窗边,嗅闻了屋外的清凉湿气,才缩回头来,把窗户关上。 她睡时怕吵。 只着中衣爬上床榻的青云缩手缩脚地躺下来,不敢主动去碰背对着他的魏怀宁。他不蠢也不傻,从她回来半句话都没骂过赵兴德和辅国公府,就猜得出她心情不好对着的是他。 很安静,除了她和他的呼吸声,就是外面渐大的雨声。 他很喜欢雨。 即使在宫中在公主府中做活的时候常常被淋湿,他也喜欢那冲刷天地的雨滴,一视同仁地落在被世人嫌恶的他们身上。 但是人间的风霜雨雪,从来都沾不到不染尘埃的主子们一星半点。她自然理所应当地瞧不上他这个毫无长处的阉人。 青云极轻极轻地,在呼吸之中叹了一口不会被任何人发觉的气。 她的宠爱能有多久,他不知道。 身边的人忽然转过身来抱住了他,把身上浓郁的香气也蹭到了他身上。鼻尖最后留存的一点泥土水汽被昂贵的香料替代,他放松下来,搂住了她。 发觉他身上穿着的是柔软的中衣,魏怀宁舒服地枕在他肩上,一只手伸进他的衣衫之下,抚摸过他的心口才停留下来,不再动了。 “扑通,扑通,扑通……” 每一下饱含爱恋的心跳都栖息在她掌心,他悄悄抬起手来,隔着衣衫覆在了她的手上。 恭喜。 她对他的怜惜和宠爱,又撑过了一天。 几日后。 “怀恩,你真的要去吗?那里又不是什么好去处,等我回来详细禀报给你那些人的商谈不好吗?” 萧齐抱着双臂不赞同地看着魏怀恩。 魏怀恩已经换好了男装,正在被孟可舒帮忙束发加冠。 “我就要去,你说什么都没用。 好了吗,可舒?” “殿下再等等……好了,可以了。这身扮相去了皓月楼,绝对不会被任何人瞧出不对。” 孟可舒把玉簪插进去,仔细端详过魏怀恩这一身打扮,确认和孟可钊当年和花酒一样纨绔之后,才退开放行。 魏怀恩的公主府已经换了名头,孟可舒也在赦免的旨意下来后成了魏怀恩的女官,依然住在魏怀恩府上。 被问起厉空的时候,孟可舒只是笑笑,没有回答。魏怀恩大概猜到两人或许有了龃龉,但并不是值得她挂心的事,反而孟可舒做事仔细认真,很是得力,她也倚重几分。 比如这次亲探皓月楼。萧齐收到了青云递来的辅国公府的消息,得知最近赵兴德常常与几家同为世家子的同辈在皓月楼醉生梦死,花钱如流水,府中却一概不管,定然有猫腻。 章一百二十五杨柳楼心月 魏怀宁和青云只想着把萧齐往辅国公府贪墨上引,但是魏怀恩已经知道皓月楼是谁的产业,虽说永和帝把皓月楼交到了她手上,但是她无法插手永和帝留下的人。 魏怀恩原本没放在心上,只当是那些纨绔放荡,但钱实实在在收到了永和帝手中,她又没必要和永和帝撕破脸查账,所以不必理会这点苟且。 但孟可舒却提醒她,当年严维光也是借着宴饮掩饰结党营私的事实,谁说世家子凑在一起就只知风花雪月,身后岂能没有家族勾连? 孟家不就是这般私下串联,最后获了罪的吗? “我父皇不可能让那几个世家在他眼皮子底下勾连,既然他们不避嫌,定然是做着我父皇喜闻乐见的事,我必须去看看。” 萧齐只好点点头,带她从后门出府,又在城中绕开了眼线,自己也在脸上涂涂抹抹,才和魏怀恩进了皓月楼。 他们此行自然不可能提前知会皓月楼,甚至连皓月楼中的人都要防备着,不然被永和帝得知,只会惹来麻烦。 不渡虽然可信,但也只是给了他们皓月楼的详细地图,上面注明了各处包厢可以从哪里窥探。 于是魏怀恩和萧齐二人在赵兴德他们的邻间要了一大桌席面,还点了皓月楼的花魁娘子和乐师来,完全就是两个专程来京城开眼界的富商兄弟。 “非要叫花魁吗?我们这次不能走皓月楼的私账,全都是自掏腰包……” 等到侍者眉开眼笑地出去吩咐之后,在魏怀恩点这点那之时一言不发的萧齐苦笑了一声。 魏怀恩半是为了让身份不会引起皓月楼怀疑,半是真的好奇皓月楼何以这般闻名,点起单来毫不手软。 皓月楼不愧是第一销金窟,他只是粗略地算了算银子,就已经开始后悔带魏怀恩出来。 “啊?很贵吗?要不把他叫回来,咱们撤几个菜,再换个娘子来?” 魏怀恩不知道光是花魁娘子的出场就要千金,还只是唱几支曲子,若是知道,她也一定不会为了一睹芳容就这般奢侈。 摄政多年,她自然体恤民生多艰,甚至时常从私账中拨出银子。只是她并不知道萧齐在背后将多少抄家之后的孝敬添进她的私库,又给国库增了多少进账,才足够支撑她魏家的王朝。 萧齐自然不忍心告诉她实情,难得出来一趟,他不想拂了她的兴致。 “倒也不用。” 他捏了捏她的耳垂,瞧她此时不太敢相信的模样,又说: “无非是我要帮你出些俸禄,反正我的俸禄都是你的,你想怎么花便怎么花。” 若是只凭俸禄,魏怀恩今晚已经把他这三年的内侍总管和玄羽司副司使的俸禄全都花出去了,可见赵兴德那些人能再次花天酒地,定然另有隐情。 “他们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慢,这么久了人还不齐。” 魏怀恩掀起墙上的一副挂画,抽出块木头,偷眼从小洞中看向对面。 “酒过三巡才会吐真言,便是现在他们已经开席,清醒的时候也不会说什么有用的。甚至要叫来楼中姑娘各自服侍着才能畅所欲言。” 萧齐太了解这些宴会中人的脾性,只稳当坐在椅子里,帮魏怀恩听着门外侍者们的动静,对魏怀恩的抱怨毫不意外。 “嗤,他们男人整日想的就是裤裆里的那点事,真没意思,等会别脏了我的眼。” 既然现在没什么好关注的,魏怀恩便将墙面复原,随意在这包厢中转悠起来。 萧齐闻言,看向魏怀恩的视线多了些审视,还没想好说什么,侍者便敲了门进来。 “我家姑娘听闻二位公子是远道而来,实在是荣幸之至,稍后会提前过来与二位公子共饮。” 魏怀恩很是受用地点点头,高高兴兴坐回萧齐身边看着侍者们流水般将席面摆好,等着那位花魁娘子来。 “皓月楼果然名不虚传,连侍者都这么懂规矩,都快比宫中人还殷勤了。我们这个假身份居然还能让花魁娘子提前来,我都等不及了。” 萧齐闭了闭眼睛,心不在焉地应和着魏怀恩。 不然他还能说什么,说这些人之所以殷勤是因为她花的银子实在是太多了,看冤大头的眼神总是这样感激又怜悯? 她也不是无所不能,哪怕一眼就能看出朝堂上那些老狐狸是不是有私心,对着这人间市井的市侩,她没经历过,所以也瞧不出来。 那么,是不是他也可以稍稍放下心,认为她从不曾见过他对外人的心狠手辣,所以也想象不到他背着她的时候,到底是怎样的乱臣贼子? 就这样天真吧,怀恩。什么都别明白,什么都别看透。 “两位贵客专程邀见,是小女子来迟了。” 还未见人便听见了花魁娘子的泠泠嗓音,宛如珍珠滚落玉盘。魏怀恩侧头看向门口屏风后,一个袅袅婷婷的人影绕了出来,果然是个仙姿玉貌的美人。 穿花百蝶裙难掩香肩半露,不甚规矩地穿法却把人的目光引向了刺在锁骨处的紫蝶上,随着花魁娘子的走动几乎展翅欲飞,勾得人不知该看向芙蓉美人面还是她的好身段。 萧齐自然不可能对花魁娘子有多关注,略略扫了一眼,暗赞了句“当之无愧”,便看向了魏怀恩。 “这位小郎君,回神了。” 涂着蔻丹的指尖柔若无骨地抬起,在已经看直了的魏怀恩面前扫过一阵香风,花魁娘子缓缓入座。 魏怀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等来自穷乡僻壤,虽然走南闯北自诩见多识广,但今日见了姑娘,方知这世间竟当真有这般美人,一时走神,莫怪莫怪。” 即使后宫诸位娘娘皆是各有千秋的佳人,她自己也是世间少有的明艳美人,可是也实在不曾见过花魁娘子这般,风情万种又不落庸俗的人物。 奇怪,若她是父皇,怎么会让这般姿色的花魁娘子留在宫外? “小郎君谬赞了,来,小女子先敬二位一杯,谢过二位今日特来捧场。” 甜酒并不醉人,魏怀恩乐得装蒜,将花魁娘子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 但是萧齐只是浅浅抿了一口,冷眼瞧着魏怀恩的后脑勺不知在想什么。 “这位郎君似乎有心事?可是我皓月楼哪里招待不周?您尽管同小女子说便是。” 花魁娘子笑吟吟地把话题移到萧齐身上,她自然发觉两位郎君谁更好说话些,但是来者是客,她不可能冷落了谁。 魏怀恩先转过头瞪了萧齐一眼,无声警告:你别露馅儿! 接着转回去捧住了花魁娘子搭在她肩上的柔荑,怜香惜玉地说: “姑娘不用理他,我嫂子不许他胡来,是我非带他见世面的。” “原来如此,怪不得一见小郎君便觉得有缘,小郎君可有什么想听的曲子?小女子无有不会的。” 听见魏怀恩如此说,萧齐转开眼睛低头吃菜,花魁也不再强求,只和魏怀恩你来我往地玩笑着。后面进来的乐师也弹起了小调,屋内好不逍遥。 说着说着,花魁见魏怀恩虽然好色却十分规矩,便主动靠上来把酒盏喂进她口中,盘算着能否将魏怀恩哄得今晚留下。 两兄弟瞧着都不是缺钱的穷酸主儿,魏怀恩又这般体贴,虽然探听不到什么消息,却总比隔壁那些令人作呕的公子哥儿更得她青眼。 盈盈美目含娇带愁地睇过来,魏怀恩偷眼瞥了瞥花魁就要抚上她胸前的手,慌忙握住,怕这身装扮被花魁发现什么端倪。 岂料到这番遮掩行径落在花魁娘子眼中已经是魏怀恩上了钩了证明,竟然凑过来在魏怀恩侧脸落下一粒香吻,媚声道: “小郎君莫急,不如今晚……” 萧齐把花魁娘子的动作尽收眼底,差点就要将筷子生生捏断。 他都不知道魏怀恩是真的要做戏,还是见到个百媚千娇的美人就要把眼珠子都贴在人身上,连被偷香都甘之如饴? 要不是知道魏怀恩是女子,他都要怀疑身边坐着的就是京城中哪家的风流公子,说不定再说下去,就要救风尘了。 “姐姐……” 魏怀恩才开了头,萧齐就在旁边轻嗤了一声。 姐姐都叫上了,就这般亲热? 但是屋里没人理他。 “姐姐都如此说了,在下岂能推却?只是……我还有些事要同我家哥哥商议一番,晚些时候再见姐姐可好?” 魏怀恩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已经能隐隐约约听见隔壁的喧闹声,该是偷听的时候了。 花魁抿唇一笑,伸出指尖勾起魏怀恩的下巴嗔怪道: “小郎君有要事,奴家自该回避,只是小郎君可别失了约,等会抛了奴家走了……” 那个冷脸的郎君一看便是两人之中拿主意的,虽然这个小郎君已经上钩,可是万一要不出银子,她岂不是白努力了。 “不会不会……” 魏怀恩冷不丁地侧头在花魁娘子脸上窃了个香,摆出一副色眯眯的样子让花魁安了心。 “姐姐等我。” 章一百二十六欲成大事者 “好,奴家等您。” 花魁娘子最后冲着两兄弟散了一波眼风,终于带了乐师离开。 门才一关上,萧齐还没说什么,魏怀恩就头也不回地立刻跑到墙边偷窥起了隔壁的动静。 赵兴德坐在主位,离魏怀恩极近,也不知道那边是怎么遮掩偷窥的孔洞的,即使魏怀恩连赵兴德同旁边人的耳语声都能听见,那边竟然半点都没发现。 “……你只管放手去做,江家有没有犯过这种事不重要,我家老爷子说了,这是今上要对江家动手,只要我们这般盘算,后面的事自然与我们无关。” 赵兴德果真提到了江府。 听了他这番话的纨绔并没有马上点头,犹疑不定地转了转三角眼: “但西北军到底扎根多年,我家这么多年不是没想往里面插人捞好处,可是铁板一块根本啃不动,我怕到时候一递折子,都不用江玦江鸿说什么,从西北回来的那帮人就帮着澄清了。” “贤弟,这就是你太谨慎了。咱们这些人何时真的在意过对错是非?我问你,大理寺和刑部要听谁的指示?” 赵兴德拍了拍三角眼的肩膀,转向众人,直接点破了他们不敢直接答应的顾虑所在。 “不是陆重和……” 一个看上去就已经被酒色掏空的青年刚说了一半,就恍然大悟,明白了赵兴德真正的意思。 赵兴德见众人已经了然,便拱手向上拜了拜。 “咱们都是为了那位,是非曲直本来就是那位说了算。所以诸位兄弟,还有什么顾虑?” “没了没了……” “我等自然以赵兄马首是瞻……” 接下来的奉承没必要再听下去,要不是那些纨绔瞻前顾后又贪图利益,让赵兴德不得不把谋划掰碎了喂进他们嘴里,魏怀恩或许根本不会赶上最后这次的合谋。 永和帝的盘算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有没有确凿证据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连十方这种原本在西北军中身居要职的将士都能被策反,何况这世上从不缺唯利是图的人。 只要让江家惹上任何一点官司,就好比那猛虎身上长出了痈疮,自然有闻着血肉腥味的苍蝇牤虫一哄而上。即使是纯然的构陷,都能也能让江家百口莫辩,自顾不暇。 况且信与不信,裁决之权在永和帝手上,陆重和刑部只会按照永和帝的心思做事。 永和帝可以偏颇,但魏怀恩却不能徇私,甚至还要避嫌。 不管是勾结漠南,还是军务有漏,隔壁满满一屋子的世家子都会将矛头对准江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要把江家连根拔起,永和帝等的就是一个群起而攻之的时机。 帝王心术,从来不在浅表。 剑锋所指,自有千万人为他开路。 可是这样的心机手段,却要对着忠心耿耿的臣子,一次又一次,先斩了母后的生机,又纵容了哥哥的惨死,即使这剑锋暂时放过了魏怀恩和萧齐,也要刺向她的靠山。 “……不是杀你,就是江家。我以为我赢了,却原来一直都没破开他给我的生死局。” 魏怀恩看向同样听见一切的萧齐,苦笑了一声。 “我觉得,你之前的提议不错。回去之后,我便给舅舅去信,让他提前安排好边境百姓,等朝图一死,漠南动兵戈,便是我父皇也必须放江家回西北。” 但萧齐却更加坚定了对永和帝动手的念头。祸患不除,便是悬剑于睡榻,总有一日会避无可避。 “然后呢?” 他问魏怀恩。 “西北军骁勇,战火总有结束的一天。那之后呢?今上还会动手,不是对江家,就是对我。怀恩,其实……能陪在你身边这些时日,已经是我此生都不敢奢求的恩赐……” 不是他要为了江家牺牲,而是想听魏怀恩在永和帝,在江家,在他之间,最挂心的是谁。 她不是说过,要永和帝为了先皇后偿命吗?难道登上储位之后就不敢动杀心了吗? 怀恩,别让我失望。 “你让我想想,西北若是乱起来,总要拖上几年,到时候我一定能想出万全的法子保下你们,我……”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可是真到了要下定决心的时候,却好似有千万条锁链缠在了魏怀恩心上,怎么都说不出那句话。 “你怕了吗?” 萧齐把她脸上碍事的胡须撕掉,无悲无喜地低头看着她。 “若是我帮你去做,你会阻止我吗?” 该怎么说呢。 萧齐突然开始觉得,他的怀恩有时也会虚伪得可笑。 皇位她不想要吗?家人她不想要吗?她这副琉璃心肠,怎会看不出要保住,要得到这一切,真正的阻碍是谁? 什么都想要,却什么恶都不愿意作。她是不是一直都知道,身边总有他心甘情愿为她赴汤蹈火,把污浊解决在她的目光之外,所以如今连真正的想法都不愿说出口,等着他领悟? 不过也没关系。他早就习惯了。 她不敢说出口的话,她不敢命人做的事,都交给他。 他早就准备好了。 魏怀恩也仰头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她出神地想着,她的萧齐即便是脸上抹了黄黑,削减了容貌,也像是落满尘灰却仍灵气未减的神像。 依稀记得坊间有人家拜祭妖神,只要交托足够的筹码,再恶毒的祈愿都能实现。 杀父弑君,也能吗? 如果她不说,如果他听见了她的心声,她是不是就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结果,把这一切当成是妖神的福泽,而回避她才是祈愿人的事实? 可是那人若是死了,不也是天道轮回,善恶有报? 明明是替天行道。 神啊,请让罪孽与我无关。 我愿意封闭视听,将我的权力与你分享。 从此前尘不问,共度此生。 “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她没有说出自己的心愿,但是她知道,已经有人听见了她的祈祷。 “萧齐,你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对吗?” 多么熟悉的问话,在他第一天开始为她做事的时候,她就总会用这种话来哄他为她肝脑涂地。 她把他拿捏得死死的,掂着他的情意,算着他的恋慕,从他心里捻出一根又一根的傀儡丝缠在手上,让他成为她一个人的傀儡。 只是生了灵智的傀儡,也想要噬主犯上,想剖开看看主人的心里,到底有他几斤几两。 “我不会……但怀恩让我失望了,该如何是好呢?” “什么?” 满脑子都是大逆不道念头的魏怀恩愣怔了一下,不明白他到底是懂了还是没懂。 “你放心,那本来也是我的仇,何况为了你,我有什么不敢做?” 萧齐带她坐回椅子上,掏出帕子沾了茶水来,强硬地抬着她的脸,把她脸上的易容擦得干干净净。 他有些用力,但是魏怀恩忍着脸上的轻微疼痛,想凑过来亲亲他。 因为她心中有愧。 因为他甚至连犹豫都不曾有过,更不怀疑她会不会秋后算账,等到尘埃落定之后,把他推出去,让自己干干净净上位。 可是萧齐抬起一根手指抵住了她的唇瓣,还向后退了些许。 “脏。” “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微妙而阴沉的气氛被他一个字就砸了个粉碎,刚被权欲和谋算填满脑子的魏怀恩气得张牙舞爪要扑上来。 “刚才那花魁娘子亲了这里……” 萧齐一手攥住她的手腕按在她膝上,另只手戳了戳她的侧脸。 “你还亲了她。” “那又怎么了?做戏当然要做足全套,你是在和我算账吗?” 魏怀恩挣脱不开,一脚踢在他腿上,很为他的躲避生气。 “是又怎么了。你到底有没有被别人迷惑你自己心里清清楚楚,是不是只要是个长得好的,你就要胡来,不管是男是女都无所谓?” 想起刚才她和那个花魁眉来眼去的样子,萧齐那股火又烧到了头顶。她哪有半点公主的样子,竟然……竟然就任由那个花魁亲她,她还亲回去? 他帮她做事,要的回报不就是她的一心一意?他以为她最看重他的皮相,所以即使明知道他是阉人也愿意亲近。可是今天呢?连一个女子都能得到她的怜惜! “你怎么管得这么多!是不是以后我见谁和谁说话你都要管!” 不就是和美人亲近了些吗?萧齐这是觉得自己当成能对她随意指手画脚了吗? “不然呢,殿下?你什么都不肯允诺我,就要我为你舍生忘死。虽然这本来就是做奴才的本分,可是您怎么能当着奴才的面来伤我的心?” 察觉她的怒气,萧齐知道现在不好再揪着这点郁郁不放,转而向她要起了好处。 在十方死后,她的近卫统领已经在他的推荐下换成了冬青,但是毕竟她还没有把近卫的统辖权一并交给他,现在他能隐瞒她调动的人手还是只有他自己的人。 有时候她对他百般纵容,连批红大权都能随随便便扔给他。可她又是天生的帝王骨,牢牢捏着最要紧的权力,所以就算宠幸他,他私下里也不能翻出什么大浪。 “你想要什么?” 谈到正事,魏怀恩收起了半真半假的怒气,眸中冰冷的审视一闪而过。 章一百二十七由来两难全 弑君这么大的差事,确实应该多分拨给他些权柄才好办事,她不是只顾自己清白的自私之人。 只是放权容易,收权却难,就算是萧齐,也不能完全托付。 或者说,谁都不能全然信任,今日千好万好,焉知会不会某天倒戈。 且听听他怎么说。 “您的近卫,还有成事之前,你不能过问我的私事。怀恩,我就这么点要求,行么?” 他略略松开了她的手腕,改为把她的双手捧到唇边,向前探身矮下腰来仰视着她。 如此一来,即使是他平日最凌厉不过的凤眸,也能显得圆润温和,特别是那双黑眼珠挤在眼眶顶可怜巴巴地瞧着她的时候,让人根本舍不得让他的眼眸哀戚地垂下,更不可能拒绝他。 他最会用这样的姿势求她。 但是魏怀恩并没有一如往常地直接点头。 情爱事小,真的把她最忠诚的近卫交给他,若是京城中有了异动,谁来确保她的安全?舅舅家吗? 太女的近卫,已经是仅次于御林军的存在,连武器都是兵部最精良的一批,甚至连差点被端王卖给北翟的神兵天雷等,兵库中亦有储备。 况且,萧齐已经捏着玄羽司和皓月楼,完全架空了乐公公,真要说起来,只要给他些人马,就是逼宫都能妄想一番。 萧齐就这样任由她打量,等着她的回答。 最终,魏怀恩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又呼出来。 “行,我相信你。” 她睁开眼睛,低下头与他额头相抵,好像有些后悔这般纵容,又加了一条限制。 “让阮雁帮你吧,不然我不放心。你们两个至少还能商量一下。萧齐,千万记住,绝对不能出半点差错,知道吗?万事谋定而后动,不要打草惊蛇,不然连我都没办法救你。” 所以她到底还是要留一双眼睛盯着他吗?萧齐咬了咬口中嫩肉,忍下了这点伤心。 还是不愿意完全相信他啊。 魏怀恩,即使是我,也不能被你全心全意交托吗?你是不是总要留着后手,总要两边下注。 就像你那自以为深不可测的父皇一样,连至亲至爱都能算计得,更能杀得? “好,都听你的。” 萧齐直起身子,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咬了一口,留下了一个很浅的牙印。 算作扣章画押。 反正阮雁是个比魏怀恩还要激进的人,他自然乐意帮萧齐隐瞒。 这一场,算作萧齐全胜。 “你把我脸上的伪装都卸了,我可怎么回去?” 此间事已了,该回去准备应对世家的串联了。 “这有何难。” 萧齐背对着魏怀恩蹲下身子,示意她上来。 “就当是你吃醉了酒,趴在我背上就好。” “我还当你能有什么好办法,嗤,早知这么麻烦,何必多此一举。” 魏怀恩故意退了几步,高高地跳上了他的背来压他。但是萧齐站得稳稳当当,半点都没因为她的有心使坏而摇晃。 “怎么练的……这么厉害。” 被魏怀恩掐了掐肩背夸奖了一句,萧齐有些得意地托着她的腿弯把她向上掂了掂,吓得魏怀恩搂紧了他的脖子。 一声闷笑清清楚楚。 “怀恩,咱们回了。” 萧齐抬步正要出门,魏怀恩忽而想起了件事。 “对了,留些银子包下那个花魁娘子的今晚吧,我答应她了。” “……知道了。” 阮府。 “老师,这是殿下给您的密信。殿下吩咐过,里面的内容要您独自拆看。” 魏怀恩回府之后便埋头在桌案中,要交给阮雁的差事毕竟要紧又着急,故而她专门让孟可舒走一趟。 “好,我知道了。你怎么过来的?这么晚了,我让人送你一趟吧。” 阮雁为人落拓散漫不是一天两天,这时候已经快到了就寝时分,他散着头发披了外袍便在前厅见了孟可舒。 “不必了老师,学生最近的马术也算小有所成,就不打扰先生了。” 魏怀恩府中有数匹名马,孟可舒眼见了多次魏怀恩驾驭着那匹生人勿进的汗血马在校场上的风姿,近些日子也学起了御马之术,正是半会不会最有瘾的时候。 “那我送送你。” 阮雁将孟可舒送到府门口,瞧着她稳稳上了马之后,做了多年山长好唠叨的毛病发作,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 “天黑小心,可慢着点。” “老师放心。有她在呢。” 孟可舒拍了拍马脖子,笑着向阮雁挥了挥手,一夹马腹便跑远了。 她的这匹马被她亲自照顾了许多日子,很是亲近她,性子又好,即使她有时候还不敢骑得太快,马儿也能耐着性子带着她慢慢跑,很通人性。 阮府和女君府差了几条街,孟可舒早就走熟了,况且今晚月亮够亮,她图省事连灯笼都没点。 才拐进两条街中的一条夹巷,身后忽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那人马术了得,迅速从孟可舒身边掠过,又堵在了她前面不远。 “厉空?是你吗?” 那人背光又黑衣黑马,孟可舒只能看清他的眼睛,极为熟悉。 “是我。” 厉空捏紧了手中缰绳,驱着马缓步上前。 “怎么这个表情,你很不想见到我吗?” 孟可舒听见他的声音先是又惊又喜,接着又想起两人上次的不欢而散,一时之间神色复杂地皱起了眉头,沉沉地望着他。 “你有什么事吗?” 虽然那日和他吵得很难看,可是她到底还是心软。如果他知道错了,如果他愿意道歉,她也不是非要和他恩断义绝。 有些难听话说出口的时候固然畅快,可是过后回想,那般绝情之言,对他也是锥心之痛。 而且就算是为了太女殿下,也不必和厉空闹僵,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还是想把他拉回来。 她在等他的反应。 “我以为你死皮赖脸留在女君身边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好处,原来就是为了见那个阮雁方便?是不是你觉得阮雁比我清白又有前程,所以攀了高枝就把我弃如敝履?” 他几乎一有空就守在女君府外等着和她见面,他原本是要和她道歉的,只要她愿意原谅他,回到他身边,就算非做东宫女官也由她去。 可是好不容易有一个单独见她的机会,她又做了什么呢? 深夜独自一人去了阮府,又被那个阮雁衣衫不整地送出来,说说笑笑半点都不避嫌! “阮大人是我老师!你怎么能这样污蔑我们!” “老师?我们?哈哈哈,这才多久,你就把他们都当成自己人了?那我呢?你有想过我的心情吗!孟可舒,没有我,你能有今天的好日子吗? 你的老师,你的殿下,他们在乎你这个罪臣之女之前过着怎样颠沛流离的日子吗? 是我,用功劳求了恩典,换你能在女君府里安稳度日。也是我,这么多年无论如何都庇护了你衣食无忧。到头来,你把我像条狗一样一脚踢开,还要把我彻底抛之脑后? 你还要问我找你作甚?呵,孟可舒,你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孟可舒被厉空这一连串扑面而来的质问和怒吼问得怔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从马背上扯到了自己身前。 “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我不放!你欠了我这么多,怎么还都还不完,你想甩了我?做梦!等我把你带回去,你半只脚都别想迈出我的门!” 没了主人的马儿“咴咴”地急着叫,还来咬厉空的手臂。 孟可舒也不再似以往一般柔弱可欺,使劲挣扎起来,一只手握着缰绳一只手箍着她的厉空也控制不住她,被她钻了空子跳下了他的马。 “小月亮!” 道路不平,孟可舒身子狠狠歪了一下,眼看着就崴了个狠的。可是她忍着钻心的疼迅速爬上了自己的马背,把厉空的呼唤扔在身后。 厉空没再追上来。 在她的背影匆匆消失在街角之后,他用那只拽过她的手,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耳光。 女君府。 明日有大朝会,萧齐催了魏怀恩三四遍,才把她从书房劝到了寝殿。可是才刚躺下,魏怀恩就又坐起来,把床边小几搬上床,借着烛光在纸上写写画画。 萧齐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什么疏漏的事情,才非要爬起来认真修正推演。可是连他奔波了一日都困得不行,他不信她再这么熬下去,明天还能痛快起床。 盘坐着的魏怀恩腿上突然压上了重量,她不得不低头和枕在她怀里的萧齐对上视线。 “睡觉,明天再想。” 萧齐也不再废话,扯下她的右手就要贴在唇瓣上,让她没办法再写字。 几日后就是欢迎漠南使者的宫宴,魏怀恩刚想出来怎么给那几个世家找麻烦,并不想被他打断思路,直接把他从腿上推了下去。 “别闹了,在皓月楼不是还嫌我碰了花魁脏了手吗?我可不敢碰你。” 萧齐果真躺回了床上,没有再凑过来打搅她。 魏怀恩接着刚才的思路继续着谋划,等到写完搁笔的时候,才发觉他有些太安静了。 “萧齐?” 她好像话说重了,是不是又让这个本来就会胡思乱想的玉人伤心了? 章一百二十八莫道不消魂 萧齐背对着她,好像已经睡着了。 所以是她想多了?萧齐总不能到现在还把她无意间的一句玩笑话当真,以为她真的不喜欢他的腻乎了吧? 魏怀恩吹熄了灯,贴到萧齐身边,还有些不放心地小声问了一句: “心肝儿?你不转过来吗?” 如她担心的一样,萧齐此时抱着双臂侧身躺着,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睁着,哪有一点困倦的模样。 怎么那花魁贴着她的时候,她就来者不拒,轮到他真心实意担心她休息不够的时候,她就用那样不耐烦的语气对他? 所以冷脸只对亲近之人,对外人就能怜香惜玉,笑脸相迎? 玄羽司中何等奇诡的案件他都见过,不只是男子有龙阳之好,女子之间亦有真心真情。魏怀恩与那花魁亲近的景象在萧齐脑中不断回放,他怎么能不去猜疑,她是否也有此偏好。 谁让他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认为她从一开始就把他当成男人来看。 她那么为女子不甘,那么可怜他们这些身体残缺的阉人,如果她只是因为厌恶男子,所以连阉人也一并当成女子看待了呢? 在她眼中,他的性别是什么?是男人,是阉人,亦或是另一种女人? 就算这些都是他的胡思乱想,既然她这么怜惜那花魁,干吗不直接吩咐他把花魁放良?这皓月楼里面的人还不都是她说了算,凭什么还要花他的钱? “阿齐,你要是睡了,我就不说话了哦?” 萧齐的呼吸伪装得极好,魏怀恩已经问了两遍,自认已经说尽了好话,也就不再担心他是不是在装睡,自顾自闭上了眼睛。 明天大朝会还要和两派对漠南的求和条件有不同意见的大臣吵架,她真得养精蓄锐。 身后的呼吸变得悠长,萧齐难以置信地坐起来,抬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她怎么睡这么快? 更生气了的萧齐把几乎没用过的另一床被子抖开,根本不想和魏怀恩一个被窝。 嫌他烦就只说好了,才问了两遍就敷衍了事。反正接下来几天他都要在京城里带着玄羽司诸人维持漠南和谈之前的安定,她就自己一个人睡个够吧,他还不伺候了! 萧齐气哼哼地想着明天早上起来,魏怀恩惊讶地问他为什么没有和她睡一床被子的时候,他理都不会理她,好好晾她几天,她才会明白在他心里她和花魁胡来的事到底有多严重。 这次非要她知错,他才愿意回来。 但是萧齐忘了,凭他那糟糕的睡相,睡觉的时候,其实是魏怀恩迁就他。 所以在萧齐睡着之前分得分明的楚河汉界,在他睡着之后很快就被他乱滚没了。身上的被子好像和他打了一场架一样,左右上下全都掉了个个儿,最后被他压在身下,败得彻底。 身上没了被子,萧齐不过老实了一会,就本能地往魏怀恩的方向伸手探脚,一摸到被子沿,整个人就扒在了魏怀恩身上,生生把她闷醒了。 魏怀恩眯着眼看了看又挂在自己身上的萧齐,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习惯成自然地把身上的被子从萧齐腰下抽出来,盖在他因为中衣缩在腋下而露出整个胸腹的身上。 只是腿实在是没办法了,他缠藤一样把她和被子压得死紧,也罢,反正他的腿也不怕冷。 做完这一切之后,魏怀恩才闭上眼睛要接着睡,萧齐就哼哼唧唧地贴上来,不知道梦到了什么,非要把脸埋进她的颈窝。 没关系,她也习惯了。 魏怀恩揉揉他的发顶,把他的头退开些许,让他枕在枕头上,又把右手放在他额头上,让他随时都能蹭到她的掌心。 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和触感,萧齐终于不再动了。 可是次日,在萧齐先一步睁眼的时候,他还是和魏怀恩睡成了乱七八糟的一团。他枕着魏怀恩的右胳膊,魏怀恩又被他抱着,两个人的双腿都几乎拧成了麻花。 萧齐虽然睡得很舒服,但是还记着昨天没发出来的脾气,轻轻地把手脚从她身上挪开。趁她没睡醒,他要假装昨晚根本没有睡在一起。 要不然她怎么知道他在生闷气? 只是他与她近在咫尺地呼吸交缠,看着她的睡颜,他忽然有点舍不得退开。 想亲一口。 虽然还没漱口,但是只是碰一碰她的唇瓣而已,就亲一下。 萧齐很快就用接着几天见不到她当理由说服了自己,轻轻地落下一吻。 “殿下?该醒了。殿下?” 在水镜敲窗棂叫魏怀恩起床的时候,萧齐利落地滚进了另一床几乎整宿都没被盖过的被子里。 “嗯?知道了……你们进来吧。” 魏怀恩打着哈欠,撑靠着床头坐了起来,边伸着懒腰边看向身边。 这是闹哪一出?她身侧还有他留下的余温,他又在欲盖弥彰什么?可是昨晚给他机会他又不说,还装睡,她现在也没时间再和他谈心了。 “殿下,都备好了。” 水镜远远地站在厅中,催魏怀恩尽快起身。 “好。” 算了,若是他想说,自然会说。 永和二十三年五月初四。 漠南使者今天中午时已经到达京畿一带,并且在早就准备好的驿馆下榻。 因为使者带的贡品繁多压慢了速度,加上永和帝授意把漠南晾上一晾,以至于从春日里就结束的战争和谈,生生拖到了端午时节。 上官鹿鸣暂时从大理寺调去礼部,作为陆重的下属,同阮雁等人一起负责和谈事宜。 陆重私下里向他摆明了永和帝的意思: “今上并不急着见那些蛮夷,只要拖着,更别让他们私下和质子联系上,等陛下亲自下旨让他们入京即可。” 魏怀恩的左膀右臂不得不暂时离开去驿馆与漠南人斡旋,京城中再度暗潮涌动,不少有西北背景之人悄悄进了京,纠集着要到衙门喊冤闹事,幸而萧齐早有防备,全都严加监视了起来。 永和帝已经要对江家下手,只是魏怀恩把他欲要掀起的浪潮都压了下去。即使永和帝深居宫中,与魏怀恩王不见王,但父女之间的交锋已经成了水火之势。 宫中。 “这才当上储君三天而已,她就敢给朕亮爪子了。” 永和帝盘坐在蒲团上,听了禀告之后睁开了双眼,侧头看向冷汗涔涔的乐公公。 “你就这么没用?区区一个萧齐,几次三番都让他捡了命,现在都敢对朕的四路禁军指手画脚了。” 乐公公“扑通”一声伏在地上,抖如筛糠。 永和帝并没有多少责问的意思,见他如此反而拍了拍他的官帽。 “你说,她是不是也要对朕动手了?” “陛下……” 乐公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回答。 “要是不逼她一步,如何才能让朕看见她真正的本事?” 殿中只在佛像前点了一盏油灯,永和帝站起身来走到灯前,挑了挑灯芯。 抖动的火光将永和帝巨大的影子映得可怖,连佛像都被吞噬在他的黑影中。 “可是陛下,女君殿下她怎么敢对您……” 乐公公像是被永和帝的威压掐住了脖子,硬生生卡在这一句。 “呵……” 空荡荡的佛殿中,永和帝桀桀地笑了,气息流动,让烛火更加不安地颤抖。 明明暗暗,乐公公将头微微抬起,看见永和帝似乎将那烫人的火当成了玩物,一只手在火上挥来挥去,直到将抖动的火光驯服成安静的光芒。 “当年先帝登位时,皇祖父也不过五十二岁,但就是恶疾发作,撒手人寰。 朕,也是亲自送走了先帝。 乐无忧啊,你以为她不敢对朕动手?可只要她身上流着魏家的血,杀父弑君就是她早晚要背的罪。” “陛下……老奴,老奴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您明知道女君殿下的野心,还纵容她势大,又为何让老奴默许那萧齐掌控玄羽司……您这是何必……” 乐公公声泪俱下地爬到永和帝脚边,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父女之间要走到这不死不休的地步。 更何况永和帝一边把权柄堆到魏怀恩手中,一边又让魏怀恩在经历过无数次的阴谋陷害之后,实实在在地恨上了他。 若是早知有今天,何必施恩于她,养虎为患? “为什么?因为她没有一次辜负过朕的期待,她必须比朕还要心狠,必须将所有的障碍都扫清,才配登上这个位置。 朕亲手养出来的狼,必须连朕也要斗倒,才能让这天下人都对她心服口服。” 一个不慎,火焰烫到了永和帝的掌心。他翻过手来看了眼那处红,又用另一只手收拢在火焰上。 “可您为什么要急于一时?还有端王殿下,荣王殿下,小皇孙要您庇佑呢……陛下,萧齐已经和御膳房,太医院的棋子联络了,就让老奴动手吧……” 永和帝坐回了蒲团上,只是姿势不再规矩。他屈起一条腿支在手肘下,抬眼面目慈悲的佛像,根本没有把乐公公的恳求听进耳朵,而是喃喃自语道: “这世上岂有千秋万岁的长生之术。朕在这龙椅上坐了二十三年,怎么已经觉得,人世间不过如此?” 章一百二十九王气黯然收 “陛下,万万不可有此念头啊……” 乐公公似乎明白了永和帝近乎玩火自焚的疯狂背后的因由。 “昭明皇后若是还在,绝不会愿意看见陛下和女君两相争斗的。” 昭明,是先皇后江瑛的谥号。 “可她不在了。是朕杀了她。” 永和帝依旧看着佛像。 “最后那日,她给江家,给怀德怀恩都留了话,就是没有给朕留下只言片语,连最后一面都不愿让朕见到。 她甚至都不在乎百年之后还要与朕同衾同穴。或许她早就去了轮回,九泉之下也不会再给朕忏悔的机会。”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衰老让人心软,特别是见到儿女成行的时候,他亦不能免俗地开始回忆起往事。 这一生血债累累,纵然他能自豪于自己是一个无愧江山社稷的明君,也有无数不堪回首的时刻。 年轻时总觉得随心所欲最重要,兄弟挡路可杀,亲父碍眼可杀,发妻分权可杀,朝臣摇摆可杀。 他自以为至高无上,世人如蝼蚁,人人皆可杀。 可是每一个心狠手辣的决定背后,总有不忍,总有悔恨,总有遗憾。 午夜梦回,因果反噬,他俯仰无愧于天地,却亏欠自己的良心。 虽然可笑,但他的确还没丧尽天良。 若是慢慢培养魏怀恩,十数年后,说不定又要让他亲眼看着端王荣王和魏怀恩厮杀,亦或是年迈昏聩之时,被魏怀恩赶下帝台。 光是想想,他就已经觉得乏味。 比起将这无趣的老少博弈拉长成十数年的乱局,倒不如妥善安排好自己的结局,为新人铺就坦途。 怀恩总说他亏欠了怀德,也亏欠了她,事到如今不管她领不领情,她都是继承了他所有罪孽的完美复刻。 赶走了乐公公,永和帝终于对着佛像熟悉的面容念出了那个名字。 “江瑛,那孩子生来就像你,可是她还是被朕养成了和朕一模一样的铁石心肠。” 直视佛像乃是亵渎神明,竟然没有一人发现,这尊佛像竟然是以江瑛的面容为本。 日日夜夜,岁岁年年。 你恨我,但是你要看着我。 帝王之爱静水流深,即使在外人看来,永和帝不配提爱。 但他的冷硬心肠,在多年之后,还是被那留存的一点点柔情蚀出了大洞,痛悔得不得安宁。 “……若你还在。” 他每晚必喝所谓的养生汤药已经被萧齐命人换了药引,是为销蚀他的根本。 但是永和帝还是端起药碗,冲着佛像晃了晃,接着一饮而尽。 “……罢了,反正你也不想听。” 一声叹息散在侘寂佛堂,如青烟一样消失于无形,却留下挥之不去的黯然苦味。 上官府。 上官鹿鸣想赶着在天黑前出城赶往漠南人下榻的驿馆,于是一回府便急匆匆地收拾东西。连晚膳都没时间坐下好好吃,只让老管家帮他装了些酱菜,打算一并带走。 “就这么急吗?早知道我今天就包几个粽子了。哥,把手伸来。” 上官鹿咏把自己编的五色彩线缠在上官鹿鸣手腕上,勉强挤出个笑。 “行了,你快走吧,少了你在家,我不知道有多自在。” “咏咏……” 明日就是端午,他们生在楚地,爹娘在时,本该是仅次于除夕的热闹节日,但是今年他却不得不和妹妹分离。 可公事耽误不得,他虽然舍不得,还是要撇下她出城。 “别啰嗦了,阿伯都帮你把包袱装好了,你不是着急吗?别耽误了。” 上官鹿咏生怕他说什么话惹她忍不住伤心,急吼吼就把送出了府门。 “那边事一了,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这句,上官鹿鸣便匆匆而去。 目送着上官鹿鸣的身影消失,上官鹿咏还是红了眼眶,站在府门前用衣袖擦了擦眼泪。 “小姐,别难过了,少爷他也是不得已,实在不行,等他回来咱们再补一场,如何?” 老管家还把他们兄妹看成孩子,总会忘了他们已经长大。 “……可是他不在家,明天我怎么去官家的席位看龙舟啊,呜呜呜……” 上官鹿咏真不是多在乎一顿两顿的团圆饭,哥哥有了好前程最开心的就是她。可是今年才听说会有新造的龙舟,威武又气派,她本来满心期待,没成想结果居然是这样。 “这……也没关系,明日我早早派家人去给小姐占个靠前的位子,就算没有少爷带着小姐,也能让小姐看个够。” 被老管家劝慰几句,上官鹿咏好歹不再伤心。正要回府的时候,身后却又响起了马蹄声。 “上官小姐。” 来人竟是陆渊之。 “陆公子?你是来寻我哥的?我哥刚走,你要是往城门追说不定还能追得上。” 见他一身官服齐整,上官鹿咏只当是有公事来寻她哥哥,忙指了指上官鹿鸣离去的方向。 “上官大人已经出发了?” 陆渊之下了马走近,在府门前台阶下和台阶上的上官鹿咏见了个礼。 “不过在下不是来找他的,是来邀请上官小姐明日与我母亲一同去观龙舟。” “真的!” 上官鹿咏惊喜地蹦跳下几层台阶到陆渊之面前,亮晶晶的眼睛满是喜悦。 “行啊行啊,明天什么时候出发?陆夫人对我真是太好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她了。” 如果上官鹿咏能看见陆渊之的狐狸尾巴正在身后得意地摇来摇去,一定不会这么轻易地信了陆夫人的邀约。 陆渊之面上却仍旧一副和煦的微笑,“好心”提醒上官鹿咏: “上官小姐要去的话,明日辰时我家车架会来接你和我母亲一道去,只是官家席位名额有限,每位官员只能带一人同坐。 我母亲须得坐在我父亲身旁,到时不能自由落座。上官小姐若是介意与我同坐的话,不去也无妨的。” “啊?明日竟然是这样安排的吗?” 上官鹿咏有些犹豫地双手交握,下意识要拒绝,可又舍不得位置最好的官家席位。 以前都是跟着上官鹿鸣坐,她一门心思都在龙舟上,根本没在意座位安排,还以为和宫宴一样能加个位置在陆夫人身边呢。 要是哥哥没走就好了,兄妹坐在一起再正常不过了。她虽然很想去,可是和几面之缘的陆渊之坐在一起还是…… “其实每年观龙舟,也并不是所有官员都带着亲眷的,只是一个席位罢了,而且又隔着小桌。上官小姐倒不必担心他人多想。 何况今日朝会众人皆知上官大人公事在身,我父亲既然是上官大人的上峰,照拂上官小姐也是理所应当。” 陆渊之适时说出了这番话,让上官鹿咏打消了顾虑。 “那,陆公子没有别的亲眷要来吗?” 出于礼貌,上官鹿咏还是没有直接答应。 “我母亲就生了我和泽之两个,他对这种场合向来不感兴趣,以前我也都是一个人去。我倒是羡慕上官大人能有上官小姐这样的妹妹,不像泽之,从来没让我省过心。” 上官鹿咏的眼睛把所有情绪都写得清清楚楚,陆渊之自然看得出她已经上钩了。 “哈哈,那就承蒙陆公子关照,明天带我看龙舟了。” 太好了,谁能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不仅不用劳累家人早起,还能舒舒服服看龙舟会。 上官鹿咏学着男礼对陆渊之拱了拱手,正要告别回府的时候,却又被陆渊之喊住了。 “上官小姐手腕上的这是?” “你说这个?” 上官鹿咏晃了晃那五彩丝线。 “这是我们楚人的习俗,端午戴五彩线可保平安。” “原来如此,上官小姐戴着很好看,只是在下孤陋寡闻,倒未曾听说过。” 进士出身又在翰林院供职过的陆渊之怎么可能不知晓这点风俗,只不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另有所图罢了。 受人恩惠总是想要偿还,陆夫人不在,上官鹿咏瞧着陆渊之没收起来的那点艳羡神色,大大方方地从袖袋中掏出了一大把五色丝线。 这东西又不值钱,本来上官府上上下下人手一条,送他几条又有什么的。 “给,也麻烦你帮我向陆夫人道声谢。那就明天见了?” 本来想要她手上那条,却被直接塞了七八根的陆渊之抿着嘴唇忍回笑意,不得不假装受宠若惊的样子收下这份好不容易讨来的“礼物”。 道阻且长啊。 他真的好奇,那上官鹿鸣到底是怎么养的妹妹,这么好骗又这么机灵。每当他以为能把小姑娘骗上钩的时候,她却总能给他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有意思。 虽然这桩亲事本是父母看好,可如果是她的话,他倒很乐意找理由和她多接触。 南疆。 锁云山终年云雾缭绕,罕有人至,但莽莽蓁蓁的半山腰却藏着一个小小的院落。 南疆蛇虫多,所以裴怡住进了这座从前未曾见过的吊脚楼,两个人忙了多日,终于里里外外清理了过于繁茂的植物,将这个多年未曾被人打扰的秘境收拾得井井有条。 他们身上还和京城有关系的物什都被望楼收了起来,若是不知底细的人见到他们两个,一定认不出这两位南疆打扮的青年男女竟然是失踪一月的端王妃和近侍。 此时此刻,望楼正在院中劈砍木柴,但在他垂落的乌油油的辫子中间,却有一条明显泛着冰冷光泽的黑色生物盘在他的颈上。 那是一条黑鳞蛇。 虽然望楼在踏入这里时,就熟练地驯服了这条毒蛇,而且再三向裴怡保证过它不会伤到她。可是裴怡还是怕得不行,因为北境山林间的长虫不常遇到,她的恐惧根深蒂固。 裴怡在院子另一边练过了几套枪,气候湿热,她和望楼都已经大汗淋漓。 “望楼,我先去冲下凉,你也歇一会吧,先擦擦汗。” 黑色的三角蛇头和望楼同时转过来看向裴怡,虽然已经看了他这一身打扮几日,裴怡还是会觉得陌生,下意识就停住了想给他递帕子的脚步。 “……怎么了?” 章一百三十北冥有鱼 被“咝咝”吐着信子的黑鳞蛇和眸色深深的望楼同时盯住的裴怡右手不自知地握紧了手中的长枪。 望楼放下斧头,抓了颈上的蛇缠在手上背在身后,走过来与裴怡隔着一步远停下了。 “可以帮我吗,怡儿?” 虽然望楼完全可以空出一只手,但假模假样地控制着身后那条黑鳞蛇,好像很照顾裴怡的恐惧。 “……哦,好,你把头低一下。” 裴怡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他这样客客气气地询问,无论他的要求有多亲近,一旦被他直白地问出来,连裴怡自己都觉得没有什么好拒绝的。 人间世外,再无他人。甚至时间的流逝都不再重要,裴怡的底线就这样被望楼点滴消磨,甚至在他弯下腰来和裴怡面对面的时候,裴怡都忘了他背后还抓着一条蛇。 就像他窝藏的坏心。 哪怕每一个毛孔都想要拥抱她,亲吻她,想让她把脑子里那些来自中原的礼仪道德统统丢掉,让和他一样变成生来就属于这片自由之地的生魂,他还是能维持自己的伪装,让她慢慢来。 只要她看不到那条蛇,就可以当作不存在。即使这条蛇几乎日日夜夜都跟在他身边,和她朝夕相处,却永远都不可能被她接纳。 不接纳又有什么关系,他只要把这条蛇藏得好好地,不要吓到她,她就会像现在这样轻而易举地忘记,他是蛇的主人。 南疆有蛊术,他的生母能够成为王妃,不只是因为她的美貌,也因为对他的父王下了情蛊。 他虽然不得诀窍,但是母亲说过,情蛊之妙在于蒙蔽,在于让情人只见蛊者爱意,不见贪妒。 巾帕隔在她的指尖和他的额前,他的目光直接而热烈,比黄昏时刻消不去的炎热还要烫人。裴怡的动作顿了顿,读懂了他的眼神。 讨厌的巾帕被她塞进了他的衣领里,她单手捧起他的脸,闭上眼睛在他的唇瓣上轻轻落下一吻,继而迅速退后几步,逃离他身边这股迷情的氛围,以手作扇给自己红透的脸颊降温。 “还是不行吗?” 他站直身子,当着她的面舔了舔刚被她轻吻过的嘴唇,让她想起那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他不信她能一直记着那个窝囊废,更不信自己在她眼里毫无魅力。 国仇家恨本来是他苟且偷生的支撑,为了让梁朝内乱,他才肯对永和帝低下头颅,做了他的眼线。 但从入端王府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一天不在想方设法给端王的一切谋划添乱,只为了看他们焦头烂额,自相残杀。 这是他们中原朝廷欠他的交待,灭了他的国,毁了他的家,害了他一生,凭什么永和帝依然能稳坐帝台?就算动不了永和帝,对付出自当年踏平南疆的定远军严家的皇子也算复仇。 只是仇恨有主,他这个人又要如何自处,如何捱过漫漫余生? 他想要一个裴怡,想要一个爱他只爱他的裴怡,这要求过分吗?比起他失去的一切,他想要一个爱人,过分吗? 可是这么久了,她还是不习惯主动和他亲近,总要他想方设法地询问她,诱惑她,恳求她,到底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不再藏起这颗心呢? 他虽然是笑着问,但裴怡不是木人石心,怎么会听不出他未尽的自嘲? 还是不行吗?还是不喜欢我吗?还是想回到你的世界,再也不用和我这个阉人相处吗? “你先把蛇放了。” 裴怡把长枪放回了武器架,上面摆满了能在山下小城中买到的所有种类的兵器,比她想要的还要多得多。 他已经极尽所能地满足她的愿望,可是她却吝啬于回应他的情意? 他早就不是端王府中的内侍望楼了,她也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王妃。天底下没有一昧受人恩惠,却毫不感激的道理。 “去。” 黑鳞蛇游移着藏进了花草之中,地面上干干净净一览无余,连南疆常见小虫子都被望楼种下的药草驱散不见。 裴怡不再顾虑,轻快地走到望楼面前,环着他的脖子跳到了他身上,双腿牢牢勾在他的腰后。 她早就想这么做了,被南疆明快大胆的风气感染,她宛如回到了父母皆在的少女心境。 一昧地躲着他,避着他,怎么可能给他机会,又怎么可能给自己机会? 总要试试,才能知道她愿不愿意接受这份爱。 在她跳上来的时候,望楼怕她滑落,本能要托住了她的大腿。然而她跳得太高,意识到手中是柔软的触感时,他马上收回了手,但却不知道该碰她哪里。 “走,我们下山去,你不是说城里这几日有热闹看,我们干脆去城里住几日好了。” 没有望楼托着,裴怡从他身上略略向下滑落了一点,那双才离开的手又即食托住了她,好像已经意识到了她的默许和纵容。 “好是好,但是……” 望楼的话被裴怡的又一个吻打断,只是这一次她在他没来得及闭合的齿关中探入,温柔却坚定地给了他一个梦寐以求的深吻。 “现在谁还能能认出我们?放心吧,哪怕说我们从来都没离开过南疆,也没人会质疑的。” 裴怡把她和他的发辫绕在了一起又分开,晚光映在她脸上,比日月星辰都要漂亮。 她太适合这里了。所有在京城之中被抹平的光芒和野性,都在最适合她的土壤中重新展露。 望楼不由自主地靠近,在她垂眸看他的时候舔了舔她还湿润着的唇瓣。 感谢这方土地的无数神明,让她总算多爱他了一些。 “哎?你进屋作甚?” 被望楼抱着往屋里走的裴怡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不明就里地停了脚步。 “不拿换洗衣服吗?我们身上的不都脏了?” 他的回答让裴怡暗自松了口气,她还以为…… 算了算了,他又能把她怎么样。这么多天的相处,他甚至比在王府的时候还要规矩,不仅每晚早早就各自回了房间,连早上叫她吃饭都只隔着门叫她。 是她瞎想了。 “对,我都忘了……” 整理好一个小小的包袱,望楼把它递给了坐在椅子上等他的裴怡,然后再度在她面前蹲下,示意她上来。 “下山那么远,我可以自己走的啊?” 虽然这样说着,但裴怡还是悄悄翘起了嘴角,毫不犹豫地伏到了他宽阔的背上。 “等你累了就把我放下来。” “背你怎么会累?” 像一颗石子敲碎了心湖上的冰层,望楼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反而比他所有的伪装和算计都能打动人。 裴怡抿着唇盯了他的脑后几息,随后更加贴紧了他。 这种因为在意她到心坎以至于理所当然的回答,是她很多年都没有听到过的偏疼了。尽管有些矫情,但是平心而论,她确实很喜欢被他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的感觉。 端王对她最好的那些日子,心里也都装着他的大事,甚至还要她多多照顾他自卑又自傲的心。 她虽然从不曾抱怨,可是也会对自己喜怒无常的夫婿稍稍有些失望。 每当对望楼多一分情愫的时候,她都会怀疑曾经对端王的情意是否算得上是爱? 如果是,为什么她能这么轻易地接受望楼的好? 如果不是,又为什么总要拿他和望楼相比? 既然和离,既然隐姓埋名出走南疆,何必还要守着什么礼法教条,把自己当成座坟墓,从此再不动心? 她不是从生到死都要被圈在池中的困鱼,她本就是振翅翱翔于天际的鸟儿。 不管她是否真切地爱过魏怀仁,都结束了。 她以为的曾经沧海,并不是真正属于她,适合她的良人。 “……那你就别把我放下。” 她的声音不大,快要被林间的风声虫声淹没,但他听得清清楚楚。 “永远不会。” 京城。 五月初五。龙舟观景台。 上官鹿咏和陆夫人坐同一辆马车来的,到了才知道,虽然席位确实是定好的两人一席,但是官员和同行人在观景台上是可以随意走动的,并不是从头到尾都要坐在一起。 “我家那人可真是的,漠南的蛮子有什么好急着去见的,他自己不去,使唤人倒是痛快,让咏咏你们兄妹连个囫囵端午都过不上。” 时间还早,陆夫人和上官鹿咏站在栏杆前,说着闲话。 “夫人言重了,陆大人是朝廷股肱,我哥哥承蒙提携,自然要勤勉些做事,才能不负使命。而且今天陆夫人能记得把我带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上官鹿咏这一番话哄得陆夫人甚是舒心,还想和上官鹿咏说几句,不小心瞟到了在席位上等待多时的陆渊之。 陆渊之一路上骑着马跟在陆夫人的马车外,一直到现在上官鹿咏都只贴在陆夫人身边说说笑笑,除了见面上车下车的时候和陆渊之寒暄了几句,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儿子怨念的目光让陆夫人不得不歇了和上官鹿咏闲聊的心思,借口女君殿下快来了,催着上官鹿咏先回席位上坐好,等会再来和她一起看龙舟。 “上官小姐。” 总算等到上官鹿咏走来,陆渊之帮她倒了杯茶,不露声色地让她看见自己手腕上的五彩丝线。 青色官袍中探出的骨节分明的手很惹人注意,上官鹿咏自然一眼就看见了那抹格格不入甚至有些俗艳的颜色。 “你怎么戴了四根这么多!” 上官鹿咏仔仔细细数过上面的四个绳结,难以置信地看着陆渊之。 这人是很喜欢把自己的手腕缠成粽子吗? 要不是还记得周围都是人,她都要压不住声音了。 章一百三十一一剑破万法 “不好看吗?” 陆渊之转了转手腕,生怕她看不清楚一样又往她眼前伸了伸。 “上官小姐送了我七条丝绳,除去分给父母亲和泽之的三条,剩下的都在这了。毕竟是上官小姐一番好意,闲置岂不浪费。” 上官鹿咏的目光从陆渊之的手腕收回到他脸上,黝黑的眼珠转了转,坐直上身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 “陆渊之,你是不是喜欢我?” 陆渊之脸上常带着的三分笑意僵在了脸上,忽地垂下眼帘看向了桌面,伸出去的手腕也收回到了袖中落回了腿上。 竟是从未有过的窘迫。 正在陆渊之脑中一片混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时候,随着一声高唱,众人纷纷起身向观景台最高处行礼。 “女君殿下到!” 像是沸腾的锅中忽然泼进了一瓢冷水,席位上的诸人即使落座之后也没有再闲谈,只专心看着不远处的水面,等着龙舟出现。 有些原本还想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题的人被身边人扯了扯衣袖,悄悄用眼神示意对岸的数个黑衣人。 那些黑衣人不知是何时出现,更不知已经在对岸的百姓中或是楼阁高处站了多久,看了多久,恐怕除了初入朝堂的几位新科进士,没有一个人胆敢在玄羽卫的目光中恣意。 萧齐在一座拱桥中央负手而立,将两岸风景尽收眼底。一边是熙熙攘攘热热闹闹的人间百姓,一边是噤若寒蝉,不敢和他目光对视的官员。 谁心中有鬼,谁才会躲闪,才会畏惧。这是本能,谁都克服不了。 有时候根本不用玄羽司多神通广大,手眼通天,只消在谁家出事后,瞧瞧哪家风声鹤唳,便能顺藤摸瓜。 只是好笑的是,就算在有心人的抹黑下玄羽司的名声堪比阎罗大殿,百姓也没把他们当成多了不起的大人,甚至有些求告无门的线索还要递进玄羽司才能伸冤。 光是萧齐看过去的这一眼,就有三个人高马大的玄羽卫因为挡了身边人的视线,老老实实被大爷大娘挤到了身后。 “……站岗就站岗,你这么大个子了不知道往后站站,你又不看龙舟,别挡着我们。” 但是萧齐目中无尘惯了,又因为魏怀恩坐得太高瞧不见,他根本没有什么心思细细看谁,也就半点没注意到观景台中有一道过于热切的目光投向了他。 一艘艘由京城各路禁军和百姓自发组织的龙舟驶来,簇拥着中间最大的一艘雕龙刻凤的龙凤州浩浩荡荡而来。 龙凤舟体积最大却吃水最轻,好似是为了大梁朝第一位女君特意做的船型与描绘,实是宁瑜夫人在工部主导新造的模型船,即将投入南北漕运使用。 在魏怀恩简短的开场之后,各艘龙船向两岸挥手示意,掀起阵阵喝彩与欢呼。随着魏怀恩的一声令下,如离弦之箭破开水面而去。 此处是起点也是终点,龙舟将要沿着水路直到运河口再折返,好让京城百姓都能一饱眼福。一去一回估计要半个时辰,所以魏怀恩在龙舟远去之后就进了观景台依靠的楼阁之中。 女君殿下不在,玄羽卫自然松懈了不少。眼尖的官员看见那立在拱桥上的黑衣人已经不在,总算松了口气,观景台上也自由了起来。 陆渊之正想和上官鹿咏说什么,江鸿却走了过来。 “上官小姐,你怎么一个人来了?上官大人呢?” 江鸿对陆渊之不假辞色,只对着上官鹿咏一人说话。 “江将军。” 上官鹿咏起身客气一礼,闪到陆渊之面前的空地和江鸿拉远了距离。 “家兄有要务在身,不在京中,江将军若是有什么话同他说,还是改日吧。” 比起江鸿想要寒暄的态度,上官鹿咏倒是刻意冷待,让江鸿的眸色黯了黯,强挤出笑意邀请道: “既然上官大人不在,上官小姐不妨和我母亲坐坐?她一人在前面也无聊,那里景色也更好。” 观景台上众人皆各自凑成圈子交集着,没人注意这靠后的位子的三人。 “江将军,在下国子司业陆渊之,今日乃是上官大人托付我家照顾上官小姐,江将军好意相邀,但还是要看上官小姐的意思,可对?” 陆渊之向上官鹿咏投来了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就站在她和江鸿之间,等她回答。 论起来,就算是上官鹿鸣的品阶也比江鸿低,何况并无实权的陆渊之。但是他站在那里,好像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支持她, “我不去,这里很好,江将军还是回去陪您母亲吧。” 江鸿手里好像攥了什么东西,但陆渊之恰到好处地将上官鹿咏的视线挡得结实。 “江将军,请回吧。我陆家的客人,不需要旁人操心。” 陆渊之的狐狸眼冷了下来,丝毫不怵江鸿身上的武将威压,显然就是要把上官鹿咏护在身后。 无话可说的江鸿还不愿退缩,和他僵持了几息之后,上官鹿咏在陆渊之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袖。 “陆渊之,我们去吹吹风吧。” 江鸿的肩膀骤然沉了下去,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远。 陆渊之转过身来: “他已经走了,你还要在这里吗?我母亲没和江家坐在一边,你还是可以去找她聊天的。” “陆渊之,你都知道,是不是?” 上官鹿咏指了指一处没人的水榭,示意陆渊之和她一起过去。 这人身上的种种奇怪之处都有了答案,她虽然不在朝中,但是也不是不谙世事。 陆家权重,为了避嫌,所以明明比她哥哥还要早登科的陆渊之一直游离在实权官职之外,可是即使对上江鸿,他也敢语气不善。 之前为了拉拢上官鹿鸣,所以一直要和她议亲是也是这位。现在女君殿下已然上位,陆家还想做什么?借她上官家向女君殿下投诚吗? 上官鹿咏知道京城这些官宦之家把规矩礼法都刻进了骨子里,绝对不会接受她这么个尚在闺中就敢行事出格的儿媳,所以她并不觉得陆夫人的亲厚能有多少真心。 何况她本来也没想要攀高枝,只想不愧于心。但谁要是把主意打到了她和哥哥身上,她也绝对不是什么好蒙骗的傻子。 “你知道我从来都不想和你议亲,也知道我曾经爱慕江鸿,所以你找机会见我,还故意让我送你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陆渊之,我不是蠢人,听得懂你的实话,告诉我,为什么?” 上官鹿咏抱着臂倚靠在柱子上,姿势称得上不雅,但这样想如何就如何的她,才是和兄长一路扶持到今日的坚毅女子,也是陆渊之当年在人群中一眼就注意到的耀目姑娘。 “你不是都知道吗?我……喜欢你。” 这样直白的话语对自持惯了的陆渊之有些困难,可是他还是说了出来。 “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什么?陆渊之,我们才见过几面,说过几句话?你就喜欢我了?” 陆渊之的回答在上官鹿咏眼中就是回避,家族兴衰,权力更迭,这些血淋淋的事实她上官家都曾经历过,何必要用这虚伪的情爱遮掩赤裸裸的利益交换? “那江鸿呢?你又和他有多熟悉,还不是悄悄喜欢了他那么久?为什么我就不能从第一眼就喜欢上你呢?” 眼见着上官鹿咏眉头一皱就要动怒离开,陆渊之生怕她误会,忙拦到水榭出口。 “对,我知道你不想和我议亲,但我就是因为不想让你和我之间为了利益才绑到一起,所以直到宫宴上才真正和你见上一面。 上官小姐,我可以指天发誓,我陆渊之从来都没有要利用你,利用上官家的念头。 就算你不相信我,也该相信我父亲纵横官场多年,真要做什么,怎么会让你和你哥哥有机会躲过去?” “呵,所以我该谢谢你高抬贵手,还是谢谢你们一家屈尊降贵同我做戏?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好像多为了我着想。 可是我认识你吗?没有你,我哥哥何必那么难做,我也根本不需要被关在家里饭都吃不上!” 他拦在门口,上官鹿咏也离不开,两人就这样隔着一步远对峙着,谁都不肯让步。 “让开!” 上官鹿咏略提了提声音,要是陆渊之还在乎名声,就不该再拦着。 “……因为你之前喜欢追着江鸿走,我妒忌他,所以没有直接让我父亲放弃议亲的想法,就为了给你添堵。是我不对,抱歉,上官小姐。” 上官鹿咏猝不及防受了陆渊之的赔礼,忙托着他的手臂让他直起腰来。 “你做什么,这么多人呢,别被看见了!”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上官小姐,但是我既然敢见你,敢和你有联系,就是因为现在即使我们两家议亲也不会影响朝局。” 陆渊之用那只缠了丝绳的手隔着上官鹿咏的衣袖握住了她的手,一定要她听他说完。 “我今天所说句句是真,你可以气我之前小人行径,但是你得知道,我绝对没有利用你的意思,这里不便多说,等你哥哥回来我自然会向他好好解释,到那时你再信不迟。 只是你能别躲着我吗?你说我不了解你,可你也该给我机会见你。江鸿不是你的良人,我也不敢说我是,但是上官小姐,总要试试才不会后悔,你说呢?” 章一百三十二比来常下泪 陆渊之眼中的坚持和认真不似作假,薄薄的衣袖也阻隔不住他的体温向她渗透。上官鹿咏抽回了自己的手,但没有再想离开。 许是被他话中的“不会后悔”打动了,上官鹿咏也想起哥哥曾经劝阻她不要因为朦胧的幻想,就对江鸿动心。 那时候她是怎么说的来着? “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会不会后悔?万一他真的也会喜欢我呢?就算最后他不喜欢也没关系,至少我没有遗憾。” 陆渊之紧紧盯着她,不敢放过她脸上任何一点神色的变化。 二十年的人生里他几乎没遇到过什么挫折,一步步都是家中铺就的坦途,所以他从来都不明白为什么弟弟泽之一身反骨,更加不明白如他一般年岁的青年人身上那股堪称愚蠢的冲劲。 但是他现在明白了,他之所以没有悖逆之心,是因为他从前想要的东西,都在父母家族的期待之中,他甚至都不曾向往过自由。 可当婚事都要来做交易的时候,他和父亲闹翻了。他不要去和什么于家什么赵家什么和父亲一党的世家联姻,他想自己去认识一个姑娘。 “行,我以后还会见你就是了。” 上官鹿咏点了头。 陆渊之茫然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她答应了,狐狸眼都笑成了一条缝,简直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多谢,不是不是,那就一言为定!” 观景台的另一端的楼梯通向一座楼阁,乃是皓月楼的一处产业,今日腾出空屋给这些达官贵人休憩使用。 魏怀恩从更高的长桥进了阁中,萧齐在拱桥上待了一会,也走了进去。 只是今天人多嘈杂,让萧齐没有留意到身后悄悄跟上了尾巴。 跟着萧齐的人是个娇艳女子,家中曾被大官为难过,后来大官被玄羽司抄家,解了女子被逼为妾的困局,所以她也对当时威风凛凛的萧齐一见倾心。 救命之恩当涌泉为报,但她只敢把这点爱慕掩藏于心,不敢对父母说起分毫。 谁会允许女儿和阉人有瓜葛呢?即使是风头无两的玄羽司副司使,也不是什么良配。 但是时移世易,她的父亲当年虽然被为难过,可等到他晋了官阶之后,也犯了贪心,最近被玄羽司捏住了把柄,说不准就是抄家灭族的罪过。 到了这时候,把她这个女儿献给谁不是献? 萧齐公务缠身,能靠近的机会几乎没有,若是今日不抓住,她就要被父亲送给老头做填房了。 何况萧齐虽然是阉人,可那般光风霁月,挺拔如松的人才样貌,站在哪里都惹眼极了。而且他今日穿的交领袍把脖子的异样藏得严实,更加惹来女子春心荡漾。 她并不敢跟得太近,远远地看着萧齐拐进了间屋子,又躲在角落等到四周没了人,才蹑手蹑脚走近,将门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然而里面的情景却让她惊得捂住了嘴巴。 侧对着门口的小榻上坐着一个红衣女子,被博古架挡了脸和半个身子看不出身份。但萧齐的一举一动却清清楚楚。 此刻他正半跪在地上,解开那女子的罗袜,挽起她的裤管,将那白玉无瑕的足踏在他膝上,手上捏着湿布细致地擦拭,神色岂止是温柔,简直算得上痴迷。 门外窥探的女子拼命想着谁能被堂堂萧副使这般伏低做小地服侍,还没来得及想出个所以然,只见门内情景更加香艳,让她红了脸几乎不敢再看。 萧齐低下头轻声说了句:“……您怎么会有错。” 接着便啜吻着榻上人的小腿,还探出舌尖划过那人雪般的肌肤。 魏怀恩立刻就把腿收了回来,刚要嗔他不正经,就听见屋门外有了动静。萧齐立刻追了出去,她也拍了拍脸,穿好鞋袜站起身来,走到屋中的冰盆边坐下。 今天实在太热,观景台四面通风,对岸的百姓也都支了凉棚,可魏怀恩今年没办法再和以前一样随意,这种场合不能穿纱裙,只能穿着闷热的华服,在外面没一会就是一身汗。 萧齐主动过来找她,帮她用冷水擦擦腿好凉快一些,只是还没说到他昨天早上的反常,就被外人打断了。 “萧大人饶命!民女……民女什么都没看见!” 长剑才横在那女子脖颈上,就吓得她摔倒在了楼梯上瑟瑟发抖地求饶。萧齐嫌恶地看了眼她,招手让赶过来的明丰接手。 “带下去查。” “是。” 明丰领命,叫了两个内侍一人一边提起那女子的胳膊,把已经不会走路的女子拖了下去。 等萧齐再回到魏怀恩的屋子的时候,脸上的寒气还没散尽,反而把魏怀恩逗笑了。 “谁让你一来就把我的人都赶走了,你现在是在气你自己吗? 刚才那是什么人?好像不是刺客?” “我让明丰去查了,小事而已。” 萧齐拉了另一把椅子坐在魏怀恩身边,似乎很疲惫地依靠在椅背上,闭眼捏着鼻梁。 魏怀恩估计着时间还够,便抬手触上了他眼底的青黑,贴近了问他: “昨晚没休息好吗?” “天明前歇了一个时辰,看住的那个几个世家不老实,抓了几个,还没审完呢。” 她的手被萧齐抓着蒙在脸上,又对着她的掌心打了个哈欠,惹得她一片心软。 “怎么这么累,要不把旁的差事分给别人做?你只要替我顾着漠南这档子事就好了。而且今天就算你不来也没什么干系呀?” 其实说起来,她能交给萧齐的差事哪一桩不要紧,但把他压得这么累还要到她身边待上这么一会,她于心不忍。 “我本来是要过来和你吵架的,因为没睡够的人脾气最大。” 落在他脸上的柔荑用力想要抽回,但最后还是没离开。 萧齐轻笑了一声。 “可是怀恩这么心疼我,我又不是不识好歹的蠢物,哪还能有什么脾气。” “我哪里惹你了,说吧,说完就提前回去好好睡一觉,别弄垮了身子。” 魏怀恩站在他面前,学着他以前的动作帮他揉着太阳穴。萧齐则靠过来抱住了她,额头抵着她的腰腹慢慢说: “怀恩,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女子?皓月楼的花魁你愿意亲她,孟可舒崴了脚你也要抽空陪她,有必要吗?” “你这是什么问题?” 见魏怀恩不明白,萧齐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问: “……世上有断袖之癖,亦有……磨镜之好,你……” 他说不下去了。 魏怀恩蹲下身来瞧着他已经红了的眼眶,抬手抚了抚他的脸,一点都没有像他惧怕的那样动怒。 “原来你是怕这个。” “……对不起。” 萧齐下意识地道歉。 “整天胡思乱想,我到底是为什么这么喜欢你?” 魏怀恩自嘲了一句,伏在他膝上拍了拍他的腿,使劲掐了一下。 有点疼,但是萧齐忍着没动,等她把话说完。 “你是怕我其实本就喜欢女子,又因为你的不一样所以青睐你,等到我掌权之后,怕我意识到心底真正喜欢的是谁,哪天会厌了你,是不是? 或者,你怕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是男子,而是把你当成女子,或者是不男不女的人看待,你觉得伤心了,对吗?” 可能是休息不够眼眶干涩,就这几句话的功夫,萧齐眼中就蓄满了要掉不掉的泪,非得咬着嘴唇拼命忍着,才能憋住。 只是他这副模样让魏怀恩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宫宴那夜,差点就要走神。 “我……我其实知道是我乱想……可是,我很怕。怀恩,我总是见不到你,每天又有那么多人想挤到你身边,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哪怕是捕风捉影的事也会,也会……” 抽泣出声的萧齐忘了,太疲惫的人不止会脾气变大,平日能压抑得住的情绪也会被放大,变得更加脆弱无助。 魏怀恩越是照顾他的感受放低姿态,他的委屈就越多,难过也越多。 他很累了,玄羽司的地牢里那么黑那么臭,每个新进来的人都要把他祖宗十八代骂个底朝天,还有他瞒着魏怀恩进行的弑君之事更是千般难为,没有办法和任何一个人诉说。 她被他护得很好,好到每日最大的麻烦也就是在朝会上和大臣们吵架,再累也不过到人定时就能歇息,可是他呢? 每日都活在阴谋诡计里,甚至很大一部分都要防备着魏怀恩知道。 他就像是冰盆中的冰块,只有一点点露在水面上的晶莹剔透能被她看见,剩下的那些全都是他恨不得消弭于无形的罪孽。 那一天是不是就快到来了,是不是他就快要被她发现他私底下是个怎样的罪人?他草菅人命,他结党营私,他大逆不道,这些没有应在她身上的罪,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怀恩,对不起,对不起……” 魏怀恩再度站起来把他抱住,让他埋在她身前断断续续抽噎着。 “……你没有对不起我任何。” 章一百三十三夏虫语冰 听见魏怀恩这样说,萧齐在魏怀恩怀中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的。 是他恶事做尽不知收敛,怕东窗事发,怕祸起萧墙,怕…… 怕她此刻所有的维护和偏爱,都会变成失望和嫌恶。 但是在魏怀恩看来,他只是想把眼泪蹭到她的衣襟上。 “别哭了,心肝儿,这料子扎人得很,我看看……这里都蹭红了,不哭了。” 她捧起萧齐的脸,心疼地吹了吹他眼角被金线刺绣蹭过的地方,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他消化这委屈。 “回去我就让水镜把令牌交给你,哪怕是阮雁都要听你差遣,行吗?我手底下的人都拨给你用,是我不好,让你太累了,这几天我都会回女君府住,你随时都能见到我,好不好?” 这简直是意外之喜,萧齐睁大了眼睛,还没拿到令牌就已经打算起了如何利用,更是连该怎么赖着不还都想好了。 他一直靠拿捏把柄命令一些官员为他做事,但有了令牌,他就能让那些效忠于魏怀恩的嫡系为他的人大开方便之门,甚至用升迁和官位让更多人死心塌地。 好像这叫,卖官鬻爵? 她太信任他了,这种信任放在任何一个当权者身上,都是大忌,都是史书中必须浓墨重彩批评的偏心偏宠。 可只有被她这样对待的时候,他才一次又一次地确定,他在她心中有多重要。 重要到可以放弃君王的猜忌,放弃制衡的手段,放弃自保的底牌。 他想着这些的时候,嘴角也被魏怀恩用手指推了起来。 “你还是笑起来好看,现在开心了吗?” 萧齐看着魏怀恩近在咫尺的美丽面容,只从她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 此时此刻在他面前努力又笨拙地哄着他,宠着他的,不是什么冷血冷情的权谋家,而是他即使要赔上这条命也要换她坦途的怀恩。 他拉下她的手,仰头吮吻了她的下唇。 “真的不回东宫吗?只是为了陪我?” 不管是为了方便早起参加朝会,还是为了自身安全,都是住在东宫更加便利。她愿意在女君府住几天,只能是为了让他不用被宫门落锁时间限制,随时都能见着她。 “自然。要是还待在东宫里,我的心肝儿偷着哭鼻子我都不知道。” 再说了,她和永和帝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终究要爆发,哪怕是为了避嫌,为了让萧齐真正动手时,前朝不会怀疑到她这个能自由进出后宫的女君身上,她搬出来也是应该。 听了她的打趣,萧齐终于舒展开眉眼,真心实意地笑了。 他把魏怀恩转了个方向拽到自己腿上,从她背后环住她。 “原来哭一场就能让女君殿下屈尊降贵,专门为了一个奴才出宫。早知如此,下次再有什么事求女君的时候,我根本不用费心想理由,掉几滴眼泪就够了。” “不是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吗?你还真把这个当本事了?” 萧齐总爱把下巴压在她的颈窝里,贴着她的耳侧说话。再正经的事在这样的亲近距离里也像情话,而甜言蜜语更是如同刚从蜜罐中捞出一样,顺着耳朵甜到心里。 “我不在乎,我又不是男儿。” 嗅闻着她身上的味道,萧齐终于松懈下来的这口气化成了丝丝缕缕的情欲,想要跟随她落进衣领中的发丝触碰她的雪肤,或者把她勾勒纤细腰肢的玉带扯掉,用双手亲自丈量。 “殿下,该回了。” 水镜在门外提醒了一句,萧齐不得不把作乱的手收回,帮魏怀恩将华服从上到下全都整理好。 “外面也用不到你,在这睡会儿吧,有什么事等睡饱了再去办,乖。” 临出门前,魏怀恩踮起脚尖亲了亲他,又把他推到了小榻上,亲眼看着他老老实实闭上眼睛才安心离开。 等到魏怀恩一行人的脚步声远去,房门又被人敲响。 “师父?” 明丰得了允许进门的时候,斜坐在椅子上的萧齐已经半点倦意都无。还不等明丰禀告,萧齐便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随随便便就能让人登到殿下休息的这一层,你们就是这样当差的?” “师父恕罪,师父恕罪!那……那个女子是吏部郎中陈光美的女儿,是为着前几日您接手的官员考绩行贿案,来……” 明丰跪倒在地上止住了话音,萧齐恨铁不成钢地一脚踹在他肩上。 “连句话都说不清楚了?这么多年都白教你了!” 虽然这一脚把明丰踢倒在地,但到底收着力气,而明丰也迅速爬了起来,交待了吞回去的半句话。 “是……是陈光美送她来讨您欢心,欲要到您身边做妾……” 明丰知道此话一出,师父一定会被触怒,可是那女子受审的时候哭得实在可怜,他还是帮那女子把话传到了,希望师父能网开一面。 虽然师父是殿下的身边人,但是毕竟没几个人真正知道师父和殿下的关系,那女子也是自愿以明面上的身份到师父身边,总归是瞧得上他们这些阉人的……对吗? 可是萧齐的眸光生生淬出了刀刃,明丰忙低下头不敢再多话。 “明丰,本座以为能放心把殿下身边的总管位子慢慢交给你,可是这次,本座很失望。” “师父……” 以前他再笨的时候也有,可是萧齐从来都不会用这样冰冷的目光,这样失望的语气对他。明丰虽然已经十五岁了,当差时也游刃有余,可在半兄半父的萧齐面前还是吓得乱了方寸。 “明丰知错了,明丰绝不再擅作主张帮他人乱传话了,师父您饶我这一回吧,我……我这就去把那女子扔回陈家,让他们再也不敢如此行事了!” “都杀了吧。” 萧齐摆摆手,错开视线看向那盆快化尽了的冰。 “陈家所有人,一个不剩。” “是……什么?” 明丰一不小心又要多嘴一问,赶紧捂住了嘴巴。师父的决定轮不到他插嘴,那陈家被抄家查办也就是早晚的事,现在只是提前了而已。 明丰起身要出去,萧齐又叫住了他。 “明丰。下次记住,本座同殿下是正经的夫妻,不需要他们送女儿来给本座撑门面。 还有,咱们虽然挨了刀子,可这荣辱尊严,全靠主子才能得着,所以万事只能以主子的利害为重。其他人怎么对咱们,根本不重要,明白吗?” “明白了,师父说的话明丰都记住了。” 退出门之后,明丰见四周无人,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巴掌,伴着疼痛牢牢记住了这次教训。 殿下登了储位,身边这些奴才也鸡犬升天,他确实有些迷失在以前瞧他不起,如今阿谀奉承的谄媚嘴脸之中,居然动了吃拿卡要的坏心。 他以为萧齐会把纳妾当成好礼欣然笑纳,却忘了殿下耳提面命一定要整顿吏部,差点就放过了蛀虫。 是他错了,不该有了点权力就想让所有人正眼瞧他,更不该忘了宠辱所系只在殿下一人。他是没有师父的福气能常伴殿下身边,所以做事更该兢兢业业才行。 等等,师父刚才说了句什么? 正经夫妻? 明丰哆嗦了一下,马上把这句话从脑中排出去。 一定是师父说错了,他们这些阉人哪有寻常嫁娶的礼仪流程能走,殿下再宠师父,也不可能给师父名分。 屋内,萧齐不再强撑,又躺回了小榻上,睡了一个时辰。 他做了一个梦。 梦见那些曾经真实发生过的片段串联在了一起,他和他的怀恩先是拜见了先皇后的牌位,又双双穿着朱红的礼服,在宫宴中与宾客推杯换盏,最后与她洞房花烛。 只是现实里,顺序颠倒了。在皓月楼的那晚是洞房,在皇陵拜谒是亲人见证,在立储宫宴是宾客尽欢。 宫宴那天,他专门去换了绯红的内侍总管服,就是为了和她一身朱红相配。 他知道她永远都不可能给他一个正大光明的身份,他自己也决不允许天下人知道即将成为大梁朝最尊贵的凤凰的她,竟然独爱一个阉人。 但是他还是很在乎这世俗的礼仪的,即使他从来都没有要求过什么。 偷偷凑齐的仪式碎片,如今只差一纸婚书,还有结发了。 这个梦很好很好,萧齐甚至有些不愿意立刻醒过来。 冰块化尽了,这盆水已经没有了用处,很快就要被倒进沟渠中,再也不需要了。 端午龙舟会结束后,久等不见女儿从楼阁中出来的陈光美以为此计得逞,美滋滋地捋着胡须留在原位,只等人流散尽就去楼中和萧齐商谈献女脱罪之事。 阉人做女婿又如何,脸面在官场上有什么用?实打实的好处才是真的。到时候玄羽司还不得恭恭敬敬把他的案卷一笔勾销,甚至接着索贿都有他的阉人女婿撑腰。 男人嘛,就算是切了东西也离不了女人。何况他陈光美最不缺的就是女儿,一个不够,两个三个送出去也没问题啊,只要能成事,只要能保他和两个儿子前途光明,有什么不可以? 但是女君殿下身边的总管太监怎么朝他过来了,还跟了两个玄羽卫? “陈大人,今日赶巧了,玄羽司有些事要和您聊上一聊,就先别回府了,跟着咱家几个走一趟吧?” 明丰张开手给吓得瞠目结舌的陈光美看了手中的玉坠子,是他女儿今日戴的。 “陈小姐已经先走一步了,陈大人,您也赶紧吧。” 章一百三十四扶摇同风起 御书房。 乐公公牵着魏安星等在殿外。 “翁翁,星儿累了。” 魏安星进宫之后,并没有在皇后宫中住几天,就被永和帝派乐公公接到了空置的宫中,由他的心腹宫人们抚养,时时通过乐公公了解魏安星的情况。 乐公公想也不想就把冲他张开短短手臂的小星儿抱了起来,脸上满是爱怜。 没爹没娘的孩子总能快速懂事,知道谁对他虚情假意,知道谁是真心疼爱。魏安星才三岁,就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 “小殿下莫急,皇上还有大事要处理,过会就会让您进去了。皇上最疼您了,知道您现在识了不少字,一定开心得不得了。” “那,皇爷爷会让星儿回家吗?我想父王,想母妃了。” 乌溜溜的眸子藏不住心事,只知道做了好事就应该有奖励。望楼叔叔一向都是这么教他的,可是他在这里很听话很听话,怎么就是等不到父王和母妃来接他回家? “这……小殿下在宫里住着不开心吗?想要什么尽管和老奴提便是。” “可是今天是端午,星儿想吃娘亲的甜粽,就让星儿回去一天都不行吗?” 魏安星隐隐约约知道,父王当时把他送进宫里,就是为了让他在宫里听话住着,要学好多东西,还不能总要人抱,更不能不听话,不能发脾气。 只是孩子再懂事又能离开父母多久,能忍到今天已经是奇迹。见对他最好的乐公公都面露难色不肯答应,魏安星瘪了嘴,豆大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掉了下来。 偏偏他还记得裴怡说过在宫中绝对不能大声吵闹,小小的人儿忍得肩膀颤抖,就这样无声地看着乐公公掉眼泪,饶是乐公公也实在不忍心。 但乐公公能做什么主呢?他只能轻拍魏安星的后背,等他这阵子难过好了,再慢慢哄。 永和帝在里面和陆重、于芝言几个大臣议事,自然是为了魏安星的以后做打算,肯定不会很快结束。 “星儿,怎么哭得这么伤心?” 魏怀恩被不渡引着过来,乐公公的目光从宫门口的侍卫身上又扫到看似低眉顺目的不渡身上,抱着魏安星向魏怀恩见礼。 陛下身边,竟是除了他这个老奴才之外,已经无人可用了。 “姑姑……” 魏安星并不知道大人的龃龉,只记得魏怀恩曾送他玉珠串,张手就要向魏怀恩怀里扑。 魏怀恩和魏安星在此时关系微妙,其实并不好过多亲近。不渡才想闪身挡在魏怀恩面前,魏怀恩却大大方方地从乐公公怀里抱过了魏安星。 “是不是想你娘亲了?喏,这个是姑姑在宫外带回来送星儿的小玩意,喜不喜欢?” 一个身披铠甲的小木头人出现在魏怀恩手心,关节不仅能随意活动,连小小的剑鞘里面都能抽出一根钝头木剑。魏安星接过来爱不释手地摆弄着,还没忘向魏怀恩道谢。 “谢谢姑姑,星儿喜欢这个。” 魏怀恩对魏安星很有耐心,姑侄两人瞧着再其乐融融不过。但站在一旁的乐公公却提心吊胆,甚至几次想要插话把魏安星接过来。 心狠手辣到能对父皇下手的魏怀恩,恐怕下一个要排除的就是懵懂无知的魏安星了。皇室中人有多冷血,乐公公这辈子看得都厌了,就算永和帝不知为何听之任之,稚子何辜? “乐公公,本宫瞧你对星儿很上心,父皇这边并不缺你一个,不如从今往后就去星儿身边侍奉吧,想必父皇也不会非要留你。你说呢?” 魏怀恩转过脸来,似笑非笑地盯着面色煞白的乐公公,语气中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萧齐已经把乐公公手底下的权力蚕食得一干二净,隶属永和帝的禁军也多有将领投靠到魏怀恩门下,还有不渡润物细无声地把眼线铺开在永和帝身边。 时至今日,谁还能对魏怀恩的决定置喙? “老奴……遵旨。” 乐公公含泪磕在地上,而殿门也在此时大开,走在最前的于芝言正好目睹了这一幕。 于芝言今年似乎已经彻底向衰老投降,眼看着曾经中气十足,精神矍铄的太傅须发皆白,眼眸也晦暗不似从前,连魏怀恩都在心里轻叹一声: 自作孽,不可活。 这人呐,再能独善其身,再能约束亲眷,也没办法将依靠他这棵大树乘凉的所有人都洗刷得干干净净。谁不虚荣,谁不心软,谁能真的六亲不认,孑然一身? 魏怀恩并不想对这位鞠躬尽瘁的老太傅做什么,只是他太爱惜羽毛,总觉得那些下了狱的门生故旧,族亲友邻,都是在打他这辈子辛辛苦苦维持的脸面。 心中有愧,所以对魏怀恩的铁腕手段,于芝言都不再似曾经一般仗义执言,此时若不是为了魏安星,或许他都不会和魏怀恩多说什么。 “女君殿下,小郡王已经开蒙,不该还做这娇模样,且把他放下来吧。” 哪知魏安星竟然丢了小木人,紧紧搂住了魏怀恩的脖颈,又要哭出声。 “不,不要,星儿要姑姑抱……” 这宫城人人冰冷,教他读书的太傅也只会对他严苛,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像娘亲一样,会温声细语同他说话,逗他开心的小姑姑来看他,才三岁孩子还能有多懂事不成? 除去永和帝之外,整座宫城,整个天下最为尊贵,又最不该相亲相爱的姑侄俩在殿前所有人的瞩目中,好得像是一对母子。 哪怕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盘算,哪怕他们不知道魏怀恩到底要做什么,却必须让步于天真的孩子,让他依偎在自己选择的怀抱中,躲避每一双推他成长的手。 “父皇要见我?” 魏怀恩虽然对照顾小娃娃没什么经验,但是比起心思细腻百转千回的萧齐,哄一哄魏安星简直是信手拈来。 于芝言不再多言,用眼神示意陆重上前。 “女君殿下,陛下要见小郡王,不如把小殿下交给臣吧。” 陆重虽然身居大理寺卿,却比于芝言圆滑不止百倍,笑起来更是和善。他将掉在地上的小木人捡起来,逗引着魏安星的注意力。 但是魏怀恩从宫外回来,就是为了不给永和帝安排顾命班底的机会。 她总归要登基为帝,怎么可能任由永和帝留下掣肘她的手段,更不可能把魏安星交给这些根本不支持她的臣子们。 她的抱负,她的改革,不是一朝一夕,一年两年的功夫,不是让他们表面妥协几年,等她下台之后就怂恿魏安星重归旧政的! “既然如此,本宫亲自带星儿进去,不耽误诸位出宫了。 不渡,替本宫送一送几位大人。” “你!这可是在宸极殿外!不过一介……你怎敢……呜……” 陆重忙捂住另一个即将祸从口出的大臣的嘴,强硬地把他拉走,下台阶前还把小木头人还给了魏怀恩。 魏怀恩也见怪不怪,连个眼神都没给那个老顽固,抱着还环着她脖颈不松手的魏安星进了殿中。 “就这么沉不住气,连朕的面子都不愿意给了?” 永和帝站在香炉旁,用金勺添着龙涎香。浓郁的香气似有实体一样从香炉中铺开在殿中,熏得魏怀恩皱了皱鼻子,浅浅呼吸几口才适应。 魏安星则在魏怀恩怀里捂住了口鼻,凑在魏怀恩衣领处闻了她身上的清新味道后,更加不愿意从魏怀恩怀里下来。 “儿臣见过父皇。” 魏怀恩敷衍地躬身行了礼,还不等永和帝说什么就站直了身体。 “父皇这话是什么意思,儿臣向来最敬重父皇,哪有忤逆您的时候?” “你们两个倒是亲近,朕给他备了那么好的老师,他不仅不领情,还对你这个姑姑……啧,南林人的血都……” 魏怀恩迅速蹲下身子把魏安星放到地上,紧紧捂住了他的耳朵,不让他听见永和帝的糟烂话。 “还没找到裴怡吗?” 魏怀恩再开口已经没了虚与委蛇的恭敬,直接踩着永和帝的痛楚下刀。 “父亲不中用,母亲又下落不明,你们根本就没办法让这个孩子乖乖听你们的话,所以就什么话都敢说?难道他不是你的亲孙子?” “放肆!” 永和帝这一声咆哮震得魏安星都抖了一下,但是魏怀恩冲他安抚地笑了笑,让他安心。 “朕给了你如今的地位,你不思感激,还顶撞君父?咳咳……给我跪下!” 魏怀恩改蹲为跪,依旧让魏安星背对着永和帝,捂着他的耳朵不让他听见这番对话。 “是吗?您是真的觉得儿臣有今日,全都是仰仗您吗?” “不然呢?” 永和帝从咳嗽中喘匀了气,走回书案后坐了下来。 “没有朕的纵容,你凭什么有今天和朕这样说话的胆气?果然翅膀硬了,这就是朕养出来的狼心狗肺的好女儿啊!” “您总不该是到了今天才后悔吧?父皇,你英明神武,睿智无双,难道到了今天才看出儿臣是哪种人吗?” 魏怀恩不屑地耸耸肩,听着永和帝这挟恩图报又高高在上的语气就觉得难受。 章一百三十五万代千秋 被魏怀恩这目无尊长又无法无天的狂悖态度冒犯狠了,永和帝反而挑了挑眉头,似乎没有听到她话中的挑衅一样,看了看一跪一站的两人,放平了语气。 很像是一位被无知儿女顶撞过头,却还想要用过来人的经验劝诫子女的平凡父亲。 “你是什么人,朕自然清楚。别以为自己有多聪明,怀恩,你的路,朕也走过。 就像当年,我明知道无论扶持你还是端王,终有一日那个人都会成为太子,都会分散朕的权力。朕若是真的贪恋这把椅子,就应该放任你们两人争斗,而不是由着端王落败,封了你。 但是朕不能这么自私,让你们永远都活在朕的影子里。朕早看出以你的能力,不该留在宫里。因为这天下世道,最终都是要向前的。你不会是第一人,但是只有朕才能让你当这第一人。 朕早就想过,会不会太骄纵了你,太纵容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朕的旨意当成耳旁风,为了你身边的那些不成气候的东西,和老臣们整日别苗头,把世家得罪了个干净。 甚至到今日,你已经把手伸到朕的身边了,你以为朕老糊涂了?管不了事了? 是因为朕知道,你有这个能力,所以哪怕有一天反噬己身,朕也必须让你踏出这一步,即使是踩着朕的脸面立威……” 魏怀恩怒视着大言不惭的永和帝,恨不能用手指着他那张道貌岸然的嘴脸破口大骂。但她还有理智,知道这个人还有底牌,所以不能真的肆意妄为。 只是她不想再听下去这种规训,更不想听他把自己夸得天花乱坠。 “难道儿臣是靠父皇你长起来的?说这些话之前,父皇是不是忘了,儿臣原本也是和大姐姐一样的公主,要不是儿臣自己去偷听哥哥的课程,顶了哥哥的身份,您会注意到儿臣吗? 您不过是把我当成了个和哥哥一样的皇子来看,而且还是儿臣靠自己才能走到您眼里。别人呢?前朝和天下仍旧会看轻儿臣,还是要儿臣付出千倍百倍努力,才得到今天的一切。 您做了什么呢?除了将儿臣和端王一视同仁之外,儿臣得到什么偏心疼爱了吗?两年前的西北战场,一年前的江南流民,今年几次三番地对儿臣身边人下死手,这就是您的恩典吗? 是,您大可以说没有您的恩典,儿臣当不上这个储君。可是同样的恩典您不是没给端王,也没有漏下荣王,现在还添了一个星儿,他们才是您现在口中说的,多亏了您才有今日的人! 至于我? 呵……呵呵,儿臣的母后因为江家不被您信任,儿臣的哥哥到现在还等不到凶手下地狱,刨去这些亏欠,儿臣到底承了多少恩? 父皇,儿臣不是三岁小孩,别再说这些自欺欺人的话,也别用纵容解释您的失败,到底对儿臣下了几次黑手,你我心知肚明。 事到如今,您承认也好,为了颜面不承认也罢,儿臣都是靠自己,不是您。 不要说的好像您和我公平地斗一场,就一定能赢一样。” 永和帝的目光压在魏怀恩的身上,但她彻底从那虚假的畏惧中摆脱了出来,即使说的这些话随便拉出来一句都是杀头的死罪,她也有自信永和帝再也没有对她生杀予夺的意气。 养虎为患啊,她这只六亲不认的凶虎,非得要啖人血肉才能安分片刻。 “不然?你再如何,不也只是一个储君而已?真正给你撑腰的,除了朕,还能有谁? 你不必这样恨朕,真的。怀恩,朕问你,除了因为你母后的死因,你对阿父还有什么怨?” 永和帝根本不把魏怀恩的悖逆放在眼里,而这样轻飘飘的态度最让魏怀恩愤怒,连阿父这个哄小孩般的糊弄称呼都让她作呕。 他凭什么就这样抹去她的三年煎熬?凭什么把她的一切努力当成微不足道的过家家?就凭他是君父吗?所以就可以听不进去人话? 他怎么敢提起母后!难道真觉得她不敢把他怎么样吗! 魏怀恩双眼猩红,连此时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的魏安星都被她的脸色吓到,抬起小手小心翼翼地贴在魏怀恩脸上,小声说: “姑姑不生气……” 也许是女子最珍贵也最软弱的母性,让魏怀恩暂时放弃与永和帝争论的念头,把魏安星拉进怀里。 不是她不嫌麻烦,非要把魏安星带进殿中,还得捂着他的耳朵不让他听见这些血淋淋的话。而是她不能将永和帝一派逼得太狠。 虽然她不想让那些所谓的顾命老臣插手太多,但得让永和帝知道,魏安星一定会是她的继任,不然可真要和永和帝图穷匕见。 她和魏安星的动作确实让永和帝放了心。虽然这点温情对男人们来说吹弹可破,但谁让永和帝看不起魏怀恩身上属于女子的心软,他当然会相信,魏怀恩会蠢到顾念这点亲情。 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到底是谁在守护,又是谁可以毫不留情地摧毁? 凉薄之人,到底是谁? “你不就是想让朕给你母后一个交待吗?你想让朕,九五之尊,给你,给你哥哥,给你母后道歉,告诉你们朕做错了,朕对不起你们,朕罪该万死?” 永和帝忍下了一阵咳嗽,即使他不会真的服软,更不会忏悔,但是借着讽刺之语把真心话说出口,也能开解他纠缠多年的心魔。 “朕是皇帝!朕,是大梁,是天下唯一的天子!朕不欠任何人,是这天下欠了朕!今日你服气也好,不服气也给朕受着。 天地君亲皆是朕,你敢不认,你敢反?今日朕不同你一般见识,但别以为朕真的动你不得了!” 事已至此,魏怀恩亦无话可说了。 总之今日搅局示威的目的已经达到,和永和帝的争吵难道还能胜吗? 他总有话说,总有无数个理由,又有撕不破的厚脸皮。她示弱的时候,他瞧不起她身上的懦弱,她乘胜追击的时候,他又假装不和她一般计较。 和这样的父皇,和这样的世道,女子能说出什么道理?永远都是父亲,是夫君,是千千万万男子口中的人下人。她的功劳是被施舍出的,她的错误是身为女子的原罪。 好啊,很好,每当她对这个父皇心软迟疑的时候,他都能狠狠地打碎她的幻想。她曾叫过阿父的人,拥有这这个世上最狰狞的面目。 未经她人苦,如何能感同身受。 堂堂帝王,也能说出天下欠他的混账话?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吃相,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他再难,能难得过后宫中无名无姓面目模糊的女子们吗?能难得过边境衣食无凭流离失所的难民吗?能难得过一辈子勤恳耕读却永无出头之日的百姓吗? 如果他不理解这样的生活,又有什么好委屈的? 魏怀恩的改革不被这种人理解,太正常了。吃尽了好处的人,却永远嫌不够。他们以为他们受的压迫和艰难已经够多,凭什么女人还要这般是非多? 只要嘴长在他们身上,就永远有话讲,就永远会诋毁她的努力。 她不奢求他们理解了,她只想用他们能听懂的话告诉他们。 早晚有一日,这至高无上的皇座上,会是她这个离经叛道的女人。 魏安星也会被她好好教养,让这变法千秋万代。 “儿臣告退。” 她不需要在乎永和这个老顽固怎么想了,反而觉得一身轻松。 或许萧齐已经开始动手了,无所谓了,杀父弑君本就是必要之恶,她何必期待他悔改。 抱着魏安星临出门前,魏怀恩回了次头。 没有看永和帝,而是直接盯住桌上的玉玺。 早晚,会是她的。 待魏怀恩带着魏安星走远之后,乐公公走入了殿中,欲言又止地看着永和帝。 “你听见多少?” 出乎乐公公预料的是,永和帝居然面带笑意地翻看着桌子上的折子,虽然已经是魏怀恩批阅过并下达过的公文,他竟然看得津津有味。 “老奴并没听见什么……” 乐公公不敢说实话,有些话他们父女之间说得,他一个奴才就算再有资历,也不能听得。 龙涎香味很浓,只有这样才能压住永和帝身上缭绕不散的汤药味。 天人五衰不可逆转,丝丝缕缕的死气和朽烂之感无法避免地从永和帝身上逸散,日削月割。 严维真当年下的死蛊只能容永和帝活到端王成家的年纪,便是在这几年了。而萧齐不知道打算用什么计谋,似乎只是在消磨永和帝的精力和气血,并没有什么一击必中的手段。 “今日的药呢?” 永和帝咳了咳,在乐公公面前不再强撑精神,倚靠在了椅背上。 “已经在熬了,过会儿就让人送来。” 乐公公已经劝不住永和帝非要喝萧齐安排的汤药的心,但要他心安理得地看着他从小侍奉的主子萎靡,他做不到。 “陛下,老奴查出萧齐插进的人手是谁了,就让老奴……” “乐无忧,你不是该去星儿宫里了吗?” 永和帝打断了他。 章一百三十六共枕难眠 乐公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永和帝的意思,想明白时“扑通”跪伏在了地上。 “陛下,您真要把老奴也赶走吗?您身边的钉子还没拔,女君殿下又居心叵测,无论如何老奴都不能走啊,陛下!” 看着涕泗横流的乐无忧,永和帝忽然明白为什么魏怀恩屡次护着那个奴才。 没根的东西,却有心。 他们是皇家不愿意承认的亲人。 “去吧,帮朕安抚星儿,今天是朕吓着他了。他亲近你,你说的话比朕好使,不是不让你回来了,快起来吧。” “是,是!老奴这就去!” 魏怀恩刚才把小木人忘在了地上,乐公公捡起来夸了一句: “女君殿下待小殿下真是没话说,陛下担心的事,总算能放心了。” 永和帝阖目笑了笑,乐公公以为他又精力不济,犹豫了一下,默默退了出去。 “你说,那丫头会给朕安排怎么个日子上路?” 无人回答。 他也没指望谁能回答。不是说给自己听,而是说与鬼神听。 被他亲手培养出了野心,亲手推到了这个位置上,即使魏怀恩没有想要杀他的心,她手下的人早晚会推着她下狠心。 他倒期待着那最后一日,不是终结,而是成全。 成全他众叛亲离的一生,让他能有颜面去见愧对的人。 女君府。 魏怀恩答应了萧齐以后几日都会回府中歇息,只是萧齐忙于帮江家破局,连着几日都在夜半才回,而魏怀恩也事务繁多,每每天刚亮就要起床去朝会,好几日两人都没说上几句话。 只不过虽然奔波,魏怀恩却能在每天醒来时,发现萧齐规规矩矩地贴在她身边,许是累着了,竟然没再因为睡相不好半夜把她闹醒,也算是让她心情舒畅,连朝会时都和颜悦色了不少。 倒是京中诸人心惊胆战,这位手段阴狠的女君到底遇上了什么好事,能容忍他们的阴阳怪气和推诿阻塞,可别是已经恨到牙痒痒,假笑着数着日子送他们一家上路了吧? 这日朝中事少,明日又是休沐,漠南使者的事宜也已经和上官鹿鸣等人商讨完毕,魏怀恩忍着困意,打算等萧齐回来,好歹和他多聊几句再睡。 可惜她的闲在时刻必然是萧齐紧锣密鼓四处忙碌的时候,等萧齐终于加班加点,收拢好了各个世家打算如何对江家发难的确凿证据回来的时候,魏怀恩已经抓着书卷睡着了。 萧齐惯例先走到床边瞧上她一眼,才去冲凉洗漱。五月炎炎,这时候魏怀恩的主院里又只有他们两人,萧齐忘了拿干净中衣,一时犯了懒,用块长布巾围了腰就裸着身回了屋。 魏怀恩睡得轻,萧齐怕吵醒她,从来都是蹑手蹑脚爬到床里睡。不过今天他没累到沾床就睡,明天魏怀恩也不用早起,所以他仗着把她闹醒也不怕的胆子,试探着向魏怀恩靠近。 早上半梦半醒的时候,他总能感受到魏怀恩会在他额上落下个吻才离开,此刻他看着魏怀恩的唇瓣,忽然动了念头,屏住呼吸凑了过去。 魏怀恩的睫毛颤了颤,吓得萧齐偷香之后就没再乱动,等了几息发现她没醒,才又在她身边躺好。 白日暑热夜半消,此时正是最惬意的时刻,萧齐袒露着精壮的身躯,不想盖被子,只想贴她更近一些。 先把魏怀恩的右臂移开些,然后靠过去把手搭在她腰上,在将魏怀恩的右臂环到自己肩上。如此一来,就好像是魏怀恩主动搂着他。 他总算满意,侧躺在她臂弯里闭上了眼睛。 不过萧齐刚冲过身上,温度还低着,让惦记着他所以没睡踏实的魏怀恩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她的右手无意识地在他的肩背上摩挲了几下,又睁开眼睛看了看只围了条聊胜于无的布巾的他。 萧齐还想装模作样一会,等等看她会做什么,腰间的布巾却突然被她扯了扯,又听她低着嗓音问: “……又想了?” 魏怀恩正把手继续往里探,萧齐一个鲤鱼打挺弹了起来,只听“咚”的一声,萧齐的头顶狠狠撞到了魏怀恩的下巴,差点让魏怀恩把舌尖都咬掉。 “唔……” 布巾确实牢牢拴在腰上,保住了萧齐今晚的清白。但是两人一个捂头一个捂嘴,在床上疼得缩成两团,话都说不出。 “怀恩?你没事吧?” 萧齐龇牙咧嘴地扑过来查看魏怀恩的伤势,只看见她的舌尖上下都滚落着血珠,好险没有被她的牙齿咬穿。 但也够严重了,萧齐一边叫人传府中医官,一边往自己身上一件件套衣服。难为他这个时候还怕不知内情的医官误会,以为魏怀恩和他已经淫乱到要见血才行。 魏怀恩说不出话,疼得直掉眼泪,等医官过来的这功夫,明丰水镜等宫人都在床前围成了一圈,却不知道主子到底是怎么了。 萧齐收到了魏怀恩气怒的一记眼刀,清了清嗓子尴尬地和众人解释道: “殿下……梦中磕到下巴咬了舌头,得让医官来上些药,没什么大碍,都回去吧,这儿有我。” 水镜不放心地带着询问看向魏怀恩,见魏怀恩使劲点点头,才相信了萧齐的说辞,带了众人退了出去。 医官半夜被叫醒,还以为魏怀恩有了好歹,一颗老心差点跳出喉咙。在仔仔细细为魏怀恩查看伤情,涂了药膏,上了药粉之后,又多嘴问萧齐: “殿下是否还有别的吩咐?老臣绝不会外传的。” 魏怀恩虽然不方便说话,但一脚凌厉地踢在了萧齐的小腿上。 等到殿中再度寂静下来,萧齐抱着双臂磨蹭到魏怀恩床边,迎着魏怀恩的怨念目光讨好地笑了笑。 她不允许的话,他也不敢再腆着脸爬床。 虽然那次魏怀恩已经用手指……对他那般过了,萧齐还没办法接受被她那样对待,连回想都不敢回想,更别提被魏怀恩再度碰触身体了。 魏怀恩知道他羞臊又别扭的心思,本来也想慢慢等他想清楚,毕竟这种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刚才没睡醒的时候,她确实动手快了些,只是谁都没想到萧齐真的这么抗拒。 “怀恩,我错了……” 萧齐像是受气一样,只敢在床尾坐了小小一个角落,生怕魏怀恩踢他下去。 这么晚了,再折腾下去,天都要亮了。现在满嘴的苦药味也阻挡不了魏怀恩的困意,再看着忍着哈欠都忍出泪也不敢张嘴的萧齐,魏怀恩也只能赏他一个白眼了事。 看着她往床里挪了挪,背对着外侧躺了下去。萧齐马上明白她不打算再和他计较,直接利落地躺到她身边。 腰上又搭来了身后那人不安分的爪子,魏怀恩一掌拍在他手背,清脆一声。但是那只爪子缩了缩,宁死不退。 魏怀恩转过身去,已经贴在她身后的萧齐迫不及待地将她搂进怀里,又在她脸颊和额上亲了好几口当作赔礼。 可能是她被这人气多了,竟然才过了这么一小会就已经没脾气了。她想起他也撞了头,又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顶,果然摸到了一个肿包。 “不疼,我没事。” 即使她不说话,他也能猜到她想问什么。 那只手轻轻在他头上的肿包碰了碰,又收回来,推了推他的胸膛。 “不用上药,这不算什么,明天起来就好了。睡吧怀恩,我真没事。” 萧齐和她十指相扣,把她往怀里又拉了拉,说什么也不去上药。 魏怀恩拿他没办法,只能半信半疑地信了他的说辞,闭眼听着他的心跳睡了。 这一夜折腾,又都带了伤,让两人都无梦无魇,睡到日上三竿。 毫不意外地,魏怀恩又是被热醒的。 萧齐更受不了热,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把上衣脱掉扔下了床。 但就算这样,他还是钻进了魏怀恩的里衣下摆,蒙着头枕在她的身上,一只手放在不该放的右侧,另一只手在她腰下穿过去,搂她死紧。 魏怀恩的耳尖因为右侧的不自在而红了个透,想把这个不要脸的从自己身上推下去。可是他裸露的背脊上是一道又一道的纵横伤疤,每次看见都让魏怀恩无限心柔。 罢了,摸就摸了,他又不是没做过更过分的事,和一个睡得打起小呼噜的人计较什么。甚至怕他呼吸不畅,魏怀恩还红着脸把里衣撩开,让闷出一头汗的萧齐重见天日。 太纵容他了,魏怀恩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愿意为了迁就谁,心甘情愿让自己衣不蔽体地被人抱着睡,连幔帐都没落下。 可千万别有哪个勤快的宫人进来瞧见这一幕,不然她……她就让萧齐自己睡一个月再说。 过了一会,萧齐也从一夜好眠中睁开了眼睛,他只觉得自己抱着一个软软的东西睡了整宿,舒服极了,暂且还不愿意起来。 他眯着眼睛在这个软乎乎的东西上蹭了蹭脸,又捏了捏,却不想突然听见头顶一声熟悉的抽气。 “嘶,萧齐!” “怀恩?” 章一百三十七论迹不论心 萧齐仅剩的那点倦意在他起身后彻底消散。 在发现自己刚刚又揉又蹭的到底是什么之后,又看见魏怀恩边向下拉衣服,边因为扯到唇舌伤口咝咝吸气,萧齐跪伏在床上抱住了头,再也没有脸面给自己辩解一句, 魏怀恩整理好了里衣,轻轻踹了他一下。但是萧齐似乎是铁了心要将缩头乌龟做到底,一动不动。 他自己算着这一晚自己惹了几次祸。要是他老老实实睡觉,就不会闹醒魏怀恩。要是他不那么……敏感,就不会撞伤她。要是他…… 可是哪有那么多要是,更没有什么如果,他从前没觉得自己睡相不好有什么要紧,一来因为除了魏怀恩,他一直自己一个人睡。二来他也喜欢每天从她怀里醒来的安心。 但是这能让他感受到幸福与爱意的每一天,全都建立在魏怀恩对他几乎无限的纵容上,她从来不会因为这种事责怪他,也从来没有提过让他收敛改正的事。 直到今天,好像什么一直蒙在他眼前心上的迷障陡然消散,他一直以为魏怀恩对他愈来愈纵容是因为他的算计,是因为他一直在帮她,所以索要些报酬是理所应当,他甚至还觉得…… 他甚至还曾觉得,他爱得极近卑微,他永远都在付出,永远都在退让,即使心里明白再深的感情也随时能被魏怀恩放弃,他还是变得善妒狭隘,受不了一点冷落,更学会了斤斤计较。 掏空她的心腹,掠夺她的近卫,蒙蔽她的视听,他真的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于是就理所应当地欺瞒她,架空她。明明是奴才,居然为主子铸就了金笼子,他简直胆大包天。 只是他嫌她不够爱他,嫌她把他推到前面为她铺路挡刀,嫌她这里不够,嫌她那里不好,即使她从来都没有变过,即使她比任何时候都关心他。 阉人一旦有了欲,好像就永远都学不会满足,永远贪心不足,像个无底洞一样榨取能够得到的一切。像啃破树皮吸食汁液的害虫,像吃尽宿主生机的寄生蜂,他怎么配,他怎么敢? 他根本没有自己想象得那般游刃有余,更不是聪明到连魏怀恩都能骗过。她一直一直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她比谁都明白他有多龌龊,又有多愚笨。 但是她爱他。 她爱他到了没有原则,没有底线,只要他求一求,哭一哭,就能予他所有的一切。 没有,没有任何一样是他凭本事得到的,连他引以为豪的当差能力,都是在她一日日的提点栽培中学会的。 萧齐紧紧抓住了自己的头发,拉扯着头皮让自己不在满盈于胸的愧疚折磨中咆哮出声,更要用疼痛赚得半分清醒,才能克制住向她和盘托出的冲动。 他这么爱她,怎么能够欺骗她这么久?还不是他放任自己去猜疑去计较,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她终有一日会放弃他,她一定没有那么爱他,所以才能心安理得地弄权。 “怀恩,你骂我吧……” 魏怀恩看不见萧齐在悔恨和自责中哭透了床单,但听他沉闷的语气,便知道他一定想到了别处。 赤裸的背脊上绷紧了肌理,那么大一个人缩成一团竟然有几分可怜。萧齐等着她奚落他,斥责他,甚至惩罚他,都没关系,总之别让他再良心难安。 恶贯满盈的萧副使居然还有良心,说出去真是要让天下人嗤笑。在玄羽司狱中剥皮拔舌,断指挖眼时候听过最怨毒的诅咒的耳朵,现在竟然听不了魏怀恩的一声轻叹。 “唉……” 熟悉的温度,熟悉的掌心,熟悉的抚摸,他感觉到魏怀恩摸着他还没完全消下去的肿包,用含混的口齿一字一顿问他: “还疼吗?” 这是做什么?她这是在做什么! 她就半点都不会发脾气吗?把他当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阉狗不行吗! 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这样对他? 他不配,他再也不配得到这样的温柔了,她怎么就一星半点都不曾怀疑过呢? 他呜咽一声,像一条咬了她还向她呲牙的犬,怕她凶他,怕她打他,怕她赶他走再也不见他。 魏怀恩靠在他背上,也不催,等他调整好了,自己舒展开。 她的手指在他的脊梁上轻巧地点了几下,却宛如千钧重,像九天劫雷一般打断他的奸筋佞骨,让他这条奴大欺主的阉狗重新明白,谁才是他的全部依赖。 “……你真的不怪我吗?” 萧齐又嘟囔了一句,像是做了坏事之后,看见主人抬起手,想靠近索宠又心虚的宠物。 幸好魏怀恩伤了舌头不好多说话,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抚摸他的肩背,让他惶惶的神魂在安静的陪伴中平复了下来。 他终于伸展了身体,端端正正地躺平下来,强颜欢笑着向魏怀恩张开双臂,等她趴进他怀里时,拉着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别总往她怀里钻,他对自己说。 别一边把她的权力蚕食,一边又要她把他当成脆弱易碎的瓷器。 你配不上。 你该从她身边摆正自己的位置了,不是要为她铺平前途,苦厄自受吗?既然要护着她,只是算计她狐假虎威也就罢了,怎么连一个怀抱都要等她施舍? 不是这样的,她期待的他不是这样的。 他做错了,又一错再错,到现在积重难返,咎由自取。 来日的结局已经注定,不是因为她会狠心,而是他把自己逼到了无可回头的崖边。 他怎么这么蠢,阮雁警告过他很多次,他也有很多机会可以和魏怀恩哪怕商量一句。可是生杀予夺的权力如附骨之蛆,沾了一点就再难割舍。 史书里,从来没说过几句阉人的好话。 原来不是刀笔吏对他们尤为苛刻吝啬,而是断脊之犬,永远也学不会立身端正。 “以后我再这样的话,你就叫醒我,或者赶我去小榻上自己睡,一次两次我一定会改过来的。” 魏怀恩趴在他胸口,被他说话时的震颤逗得笑了一声,俨然把他无比认真的话当成玩笑。 只是没想到,到了晚间,萧齐找了布带把自己的双手绑住了,魏怀恩议事结束回来的时候,他正盘坐在床上用牙齿艰难地打结。 “你这是闹哪一出?” 魏怀恩已经忘记了晨间他的话,没好气地坐在妆台前兴师问罪。 “我问你,吏部前几日被抄家的那个郎中陈光美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因为他派女儿向你示好,结果撞见你和我共处一室,所以就公报私仇了?” 萧齐慌张了一瞬,转而又很自信这件事做得首尾干净,哪怕是他故意下手,也是因为陈光美有错在先。 “怎么可能?怀恩,你是听了谁的胡说?我可都是按律办事,刑部和大理寺也都是审过案卷盖了章的。 而且明明是陈光美先怕罪行败露所以急着向上示好,该不会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想让御史台攻讦我,好给自己减罪吧?” 阴阳怪气的功夫阉人若是论第二,普天之下大概没有谁敢自称第一。魏怀恩本就心有偏向,见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也开始怀疑把这事捅到她面前的人是否别有用心。 “你得罪过闻达吗?怎么他言之凿凿地递折子说,你因为陈家女惹你不喜而开罪了陈家?” 闻达? 从魏怀恩口中套出了这个名字,萧齐反而更加有恃无恐。 看来这厮还不老实,怕萧齐再“请”他的儿子到玄羽司游玩,不敢对魏怀恩指指点点,反而要把他的罪状先告给魏怀恩了? 但是不能让魏怀恩知道他真正做了什么…… 魏怀恩眼看着萧齐眉头一皱,下床几步走到她面前。 “陈家女说什么了?她敢把看见你我的事告诉别人?我看陈家是活腻歪了,这几张嘴还留到秋天做什么!” 说罢就一边挣着手腕上布带,一边往衣架走,大有立刻回玄羽司给陈家人下催命符的意思。 “萧齐,好了,闻达根本不知道具体什么事,再说谁敢编排本宫?就算借那陈家女十个胆子她也必须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快回来吧。” 听她把此事搁下,萧齐也下了台阶,重新坐在床上等她就寝。 “听怀恩的意思,似乎觉得陈家罪不至此?但是做官做到这份上,连女儿都推出来做人情攀关系,我就算是先看他家不顺眼所以才动手又如何?陈光美怎么可能干干净净?” “不,萧齐,你绝对,绝对不能这么想。” 魏怀恩的语气严肃起来。 “严苛法度不是为了排除异己,更不能因为先盯上谁所以才用玄羽司的力量去查探。你不能先假设一个人有罪,然后为了找到证据就无所不用其极,这不对。 你我都明白,凡是在朝为官者,几乎没有谁经得起玄羽司的手段,我也确实因为手中捏着他人命脉,才让他们哪怕并不甘愿,也必须为我让路。 但是这不对,不需要任何理由。除非你也对我们自己人动手,把朝廷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都洗一遍,可是这样的话,留下来的人,还怎么操持天下呢? 再说了,难道我就没有罪?但是玄羽司归根结底不是为了抹掉我不愿意见到的人,而是为了在法度之外成为监察的红线,震慑百官行事有度,不至于成了毒瘤才能被发现且拔除。 唯今一朝,就已经有数桩牵连朝野的大案,每一桩都惹得数年动荡不安。我不想等到那个时候才亡羊补牢,所以之后你千万记得,切切不可意气用事了。” 章一百三十八有花堪折 萧齐定定地看着魏怀恩,认真到魏怀恩疑心自己脸上蹭了什么脏东西。 “怎么这么看着我?” 魏怀恩在跟随于芝言等老师学习的时候,就极其讨厌这些人动不动就长篇大论的说教,如今轮到自己居然也没戒掉这臭毛病。 “我只是在想,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不好的事,怀恩也会论迹不论心吗?” 萧齐此时正用被绑住的双臂环抱着膝盖,又是一身白色中衣,发丝披散,有一瞬间像是个落了狱的阶下囚。 “当然会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魏怀恩笑着冲他挤了挤眼睛,丝毫不觉得他这话问得多真心。 “要是被我发现你背着我做那阴私背德的事,我就……” “你就怎么?” 萧齐看着她走过来坐在自己面前,而胸腔中的擂鼓声已经震得他胸口疼。 “就……也要看你犯的是什么罪啊。” 他手腕上的布带系得有些紧,魏怀恩瞧他都勒红了,一边随口说着,一边帮他松绑。 “如果是死罪呢?” 他闪躲一下不让她扯开那个死结。 “啧,什么话都敢乱说!” 魏怀恩想也不想就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要是再说什么死不死的混账话,等真有那一天我自然不会徇私枉法,还会因为你是我的内臣更加严苛地惩办你,怕了吗?” “怕,怎么不怕。” 萧齐垂下眼帘,挡住了眸中汹涌而出的落寞。 即使只是玩笑,也不见她舍得哄他一句。她甚至都忘了,他身上注定要背负的最大的弑君之罪,也是因为她。 够了,别再埋怨了,你知道她说的不是弑君之罪,是你手中擦不干净的鲜血骨渣,是你不择手段的蝇营狗苟。 “哈哈哈,知道害怕就别做那些事啊……” 他的脸被他捧起,温热而柔软的气息靠近,他下意识闭眼,感受她的唇瓣贴在了自己的额上,鼻尖,最后落在他微张的唇上。 “你急什么,我还没沐浴呢,等我一会,心肝儿。” 她抵着他的额头蹭了蹭,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等魏怀恩进了浴房又传来水声的时候,萧齐的眸色再度被晦暗的黑雾遮盖。他走到窗边,对着窗外吹了半声鸟哨,叫来了明丰。 “把吏部陈家都处置了,一个都别留。狱里还是老样子找死囚凑数,现在就去。” “遵命,师父。” 明丰悄无声息地走后,萧齐阖目捏了捏鼻梁,手臂一个用力,布带应声崩断。 又要添一条罪了,可那又如何呢?他早就万劫不复,还差这几桩人命吗? 萧齐扯扯衣领吐出一口郁气,转身也进了浴房。 “嗯?出什么事了?” 魏怀恩听见脚步从浴桶中回头,萧齐很少会在她沐浴时进来,除非是朝中有什么要紧的事,急着让她拿个主意。 “没什么事,只是想来陪怀恩一会。” 萧齐伸腿勾了个板凳坐在浴桶边,双手相扣拄在膝盖上,抬头眸光清澈地看着她,有浴桶遮着,他只能看到魏怀恩圆润的肩头。 身高腿长的人缩坐在小小一张板凳上,瞧着就憋屈。魏怀恩趴在浴桶边缘笑着赶他: “快出去吧,我可不用你陪,你也不嫌难受。” 但是萧齐不知道从浴房的储物架的哪里找出了一个木盒子,魏怀恩瞧着眼熟,但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看见过。 等他舀出一盆热水,打开盒子清洗里面的东西的时候,魏怀恩说话都结巴了。 “你……你什么时候,把这个藏在这的?” 本就因为热气蒸腾肤色粉红的魏怀恩认出角先生之后,更是红了个彻彻底底。在萧齐握着角先生重新走到浴桶边的时候,她屈膝抱臂警惕地盯着他: “你想干吗?这里不行!” 萧齐刚抬起一只手,魏怀恩就一捧水泼了过去: “萧齐!你赶紧出去!” 这一捧水沾湿了他的额发,湿哒哒贴在脸上。他干脆把披散的头发全都拢到脑后,露出还在滴水的整张妖冶脸庞,像个才化形的水妖。 “这里不行吗?” 他继续将指尖落在魏怀恩的肩膀上,把几滴水珠连成一条暧昧的水线,沿着肩窝与锁骨的轨迹,蜿蜒着向水下探去。 “不行!” 魏怀恩抱着胸前闪躲他的手,哪知下一刻水位突然涨起,宽大的浴桶因为他的跨入而变得逼仄不堪,她还能躲到哪里去? “我想在这……” 一尾鱼乘着尚未平息的水波向秘境而去。 魏怀恩忍无可忍地站起来要逃,但萧齐一把扣住了她的腰肢,让她没防备地跌回他腿上。 落到水妖的疆域,哪怕你是九天的鸾凤又如何? 一样要留下,共他沉沦。 原本膝盖相抵,各自都伸展不开的局促,在她被他抱住后反而又有了回寰余地。萧齐伸直了双腿,勾着她的脖颈向自己压下。 “……怀恩。” 萧齐没有亲吻她的唇瓣,而是一点一点吮吸舔舐着从她下巴尖汇聚的水珠,等她愿意低头,施舍本就承诺他的吻。 他的体温很快被水温同化,双手不带任何力道地模仿着温柔的水流,涌向她的肌肤又离开,却让她难以忍耐地软下骄傲的背脊,成全他的祈求。 花瓣在唇齿研磨时沁出露珠,又很快被温热的水流带走。听闻南疆有种生在水中不需根系的花朵,大概生来就是要绽放给水妖欣赏。 角先生已经躲进了属于他的地方,萧齐略略把魏怀恩从身上提起,一路的吻痕沿着那条早已消失的水线盛开在她无暇的雪肤上。 “怀恩……可以了吗?现在……” 他蹭了蹭她,似乎已经很难忍耐身后的躁动,但是又饮鸩止渴一样用啃噬和抚摸消解自己的欲望。 “要是我说……‘不’呢?” 魏怀恩也气喘吁吁,声线甜蜜又娇气,却非要逞强不认输,一口咬在他的耳尖,疼得他抽了口气。 “嘶……你真舍得见我如此吗?” 萧齐自然不会幼稚到以牙还牙,他自然会把自己的回敬用唇舌包裹住,让那红色更加糜艳。 “……刚才还唤我心肝儿,怀恩,你怎能这样……” 那条鱼再次钻入了秘境,张狂地仗着灵活肆意出入,还想呼朋引伴一同探索。 一定是浴房水汽太重,所以才让魏怀恩呼吸不畅,双腿一软就落在了萧齐怀里,也让他的等待成事。 撕碎的里裤布料在水波荡漾时缠在了魏怀恩勾起的脚尖,而接下来又被一只大手攥住,和里衣的碎布一齐水淋淋地扔出浴桶,又抓着那对纤细的脚腕环在了自己腰上。 “你,萧齐……慢着点,别把水都……” 水位一降再降,魏怀恩想要去扶浴桶壁的手被萧齐捉回来背在她身后,让她宛如困于浅滩的游龙般被这妖邪肆意亵渎。 “怀恩,张嘴……” 萧齐的凤眸在浴房的烛火中跳跃着灼灼的欲望,他比任何人都要渴求欢愉,渴求真实,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走在一条必死无疑的路上,并永远都不会恐惧。 他得记住每一个想要死在她身上的时刻,这样,在斧钺加身时,或是凌迟千刀时,或是铡刀断头时,或是五马分尸时,他都会靠着这些记忆,告诉自己,他早就已经在她的温暖中死去。 已死之人,怎么会感觉得到疼痛呢? 所以萧齐,你什么都不必害怕,你只要继续为她肝脑涂地就好。 湿润的长发铺满他们两人肩头,直到有些发丝已经干燥的时候,他们才相拥着彼此,满足地长叹一口气。 “明天该怎么应对,都准备好了吗?” 魏怀恩懒散地趴在他肩头,眼睛都不愿睁开。 萧齐哑然失笑,一边抱起她放在靠墙的木架床上为她擦洗,一边摇着头半真半假地抱怨: “才刚刚与我共赴巫山就提这些不相干的,放心,明天晚上绝不会出一点纰漏,我保证江将军一家老小平平安安地受封领赏。怀恩现在可以多看看我了吗?” “我哪里没看你了,你好不讲道理。” 魏怀恩不服气地和他对视着,怕他接着耍赖,还凑到近前指着自己瞪得大大的杏眼说: “你看,我的眼睛里是不是只有你?” “殿下的眼睛该有天下万民,怎么能只有奴才一人呢?” 萧齐走到一边忍着笑给自己清理,一边等着她发作。 果然魏怀恩一点就着的脾气在私底下根本收不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手段用在给别人堵心的时候很爽,但是被萧齐这般回敬,魏怀恩气得捶床。 “萧齐你!好啊,你就气我吧,我看你改名叫小气鬼算了,萧齐小气,小气萧齐!” “对,我就是小气。烦请殿下自行穿衣,奴才现在可不敢服侍殿下。” 一套寝衣被萧齐扔到魏怀恩怀里,他确然得先把自己清理干净,毕竟阉人总是麻烦些。 魏怀恩虽然背过身去不看他,却依旧气哼哼地不乐意。等萧齐在腰上围了块布巾过来要抱她时,很硬气地把脸转到一边。 “本宫的鞋呢?本宫自己走!” “这儿呢……” 萧齐话音刚落,她的脚便被他的手裹住,传来的热意从脚心窜到了她的耳尖。 “走吗,殿下?” 脖颈环上了一双玉臂,魏怀恩埋进他的怀里,点了点头。 章一百三十九青史不容 五月十五。太史阁。 “永和二十三年五月初十,漠南使臣献贡礼于梁,女君奉旨与其签订盟约。 漠南王幺子朝图入京为质,西北马市……” 在五月初十的风波过去的几日后,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本座不想听这些,赵大人,你该对那几大世家意图谋大逆一事更为了解,就把那段文书念给本座听听。 房老大人,坐,何必这样瞪着我?我有分寸,只是旁听而已,绝不会让各位为难。” 萧齐一身绯红内侍官服坐在厅堂正中,在满殿的怒目中从容不迫地看向了最角落的今科探花,赵洪道。 史官笔为刀,在场诸人无一不是秉笔直书的铮臣,即使是帝王也不能强使他们文过饰非,何况对萧齐这种媚上欺下的阉党头子,更是一点都不客气。 “堂堂太史阁岂是你这阉人随意使唤的地方!你若是再胡搅蛮缠不走,别怪老夫把你丢出去,再狠狠记你一笔!” 房老大人拍了拍义愤填膺的同僚的肩膀,勉强压着火气坐回自己的书案后,挥手让赵洪道去和萧齐应对。 萧齐也知趣,从诸人各异的面色上扫过一眼,又向房老大人行了个礼,便和赵洪道去了殿外交谈。 行笔沙沙声中,有人悄声问房老大人: “为何不直接把那阉人赶出去?” 房老大人停笔抬头,发现殿中人都疑惑又不忿地看着他。于是他捋着长髯向大家解释道: “他又没有犯太史阁的律例忌讳,宫中人定期来查阅史书也并无不可。我倒是想把他赶出去留个清净,可是诸位也看到前朝的振荡了,这时候明哲保身,才能记载下这段功过。 我们当然能逞一时之快,冒着得罪阉党的风险和他们划清界限,但是诸位,我们不怕被报复,可我们这些人没了,谁来替?阉党岂不更加猖狂?” 殿中人面面相觑,才发觉刚才难平的义愤差点成了阉党反攻倒算的把柄。 “那……赵兴德才进阁不久,看不出品性,能行吗……” “呵,他可是姓赵。” 殿外。 “萧大人,您刚刚话中有一处谬误。涉案的几家是否触犯律例,对上不敬,大理寺至今还未有定论,您不可随意议论几位侯爷。” 赵洪道藏在袖底的手暗暗攥成了拳头,明知此话极有可能惹怒这位只手遮天的玄羽司副司使,也不能在任何一点言语疏漏上让步。 来之前萧齐便听过魏怀恩对赵洪道的赞许,说他虽然与辅国公府有远亲,但无论是中榜之前还是之后,都没有借半点辅国公的东风,倒是个正直到迂腐的狂生。 甚至断然拒绝辅国公意图把他安排到户部的许诺,硬是在金殿谢恩之时向永和帝求了入太史阁的旨意,成了本朝第一位把冷板凳当香饽饽的探花郎。 不过萧齐对任何人都没好感,况且赵洪道这副宁折不弯的样子他见多了,直接就掠过了赵洪道的指正,咄咄逼人地走近了半步。 “本座只想知道,你们可有记载赵兴德污蔑女君殿下和本座的那番话?” 赵洪道还不曾感受过权臣的威压,强忍着瑟缩的念头,不卑不亢地答道: “有,女君殿下乃国之储君,事关殿下的所有一言一行均被记录在册。” “把那部分删了。” 听见萧齐这话,赵洪道不可思议地抬头怒问: “凭什么!我太史阁职责所在,岂是你一人说如何就如何的地方?萧大人,我敬你官阶比我高所以称您一声‘大人’,可您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太史阁的卷宗五日一入册,今日是最后一次誊抄的日子,而你便是最后经手人。删去一段并不会被谁发现。” 萧齐轻蔑地看着快气成斗鸡的赵洪道,开口便是一瓢冷水浇下。 “你亲生母亲曾被城中富户掳去半月,于是被夫家休弃,带着你乞讨为生。后来那富户家主横死,膝下无子,主母把你抱回府中,给你改名换姓,又害死了你母亲……”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洪道面上血色尽失,炎炎暑热中竟然被这窥探人心的妖魔生生骇出一身冷汗。 “这不重要,小赵大人,若你不按本座说的做,不出两个时辰,整座京城都会知道你是如何从奸生子变成嫡子,又在成人之后为母报仇,散尽家财,最后背井离乡求学中榜的。 你说与你议亲的于家会如何想?太史阁会如何想?被你几次下了脸面的辅国公府会如何想?” 阉人特有的尖细嗓音像锐利爪牙般在赵洪道惶惶然的心上狠狠剜下一刀,把他以为早就湮灭的过去和前途无限的未来都撕碎。 谁能对玄羽司说不,谁能在萧齐面前拒绝?他比那千里之外就能嗅到血腥味的牤虫更加可怖,天生就是直抓七寸的捕蛇人。 谁教阉人是这帝国最腐朽的芯子,满身都沾满了权力倾轧的黑汤。萧齐的敏锐加上玄羽卫的行动力,能让他把发现的每一个人上的烂洞都挖个干干净净。 “……好,如你所愿。” 赵洪道耷拉下了脑袋,连句讨价还价的话都说不出口。 从此之后,就算他不愿意被阉党驱使,真到了他们找上门的那天,他也无法拒绝。 萧齐这几日没去玄羽司上值,但也没有进宫陪伴魏怀恩。 五月初十那日的朝会上,上官鹿鸣等人献上了漠南使臣签订的降书以及一应岁贡承诺,至此西北终得太平。 而西北军曾经经营多年,但因战火动荡而罢休的马市边市也重新开放,魏怀恩代替永和帝在降书上盖下玉玺,又下了三道旨意,犒赏边关将士,提拔江鸿品阶,再加江玦二等威武侯爵。 论功行赏本无可厚非。永和帝虽然不曾亏待过有功之臣,但是对武将的擢升却十分吝啬。魏怀恩此举虽然让武将们齐齐谢恩称颂,却让文官们皱了眉。 于是赵兴德看准这个时机,出列控告江府私吞军饷,谎报战功,纵容亲兵凌虐百姓,杀良冒功等等,均有证据在手,要魏怀恩收回成命,先行审讯。 江玦和江鸿再能顾全大局,此刻也沉不住气与赵兴德对质,文武两列吵成一团,借着这阵势给魏怀恩施压。 女君又如何,江家是不是魏怀恩的母家?所有眼睛都盯着魏怀恩,等着她犯错,等着她偏心。 文官等着魏怀恩偏帮自家,好借题发挥,大杀魏怀恩的锐气。武将试探着魏怀恩到底能不能爱屋及乌,因为江家的汗马功劳,一扫本朝重文抑武的风气。 但这半真半假的闹剧让魏怀恩看得烦。 “萧齐,西北出了这么大的事,玄羽司竟然半点风声都无,你该当何罪?” 也不知道萧齐站在人堆里看什么热闹,魏怀恩只得出声唤他,用眼色示意他赶紧把戏唱完。没看见舅舅和表哥气得都要上手打人了吗? 萧齐这才从霎时寂静的人堆里走上前来,抖出了几大世家沆瀣一气的证据,甚至还有曾经伙同定远侯严维光暗害怀德太子的铁证。 朝臣呼啦啦跪了一片。 阮雁冷眼看着那些人跪在地上,抖如筛糠,讥讽一声: “天日昭昭。” 他等的就是这一天。 魏怀恩可以只惩首犯严维光,对端王同党既往不咎,但阮雁不会。这么多年他捏着那些人往来的书信,没能灭口的人证,到今日终于为他视为知己的魏怀德讨回了公道。 然而穷途末路的赵兴德疯癫般地指向了帝座之侧的魏怀恩。 “魏怀恩!你宠幸阉狗,淫荡无耻,你败坏乾坤纲常,纵容奸佞误国,你就是百乱之始!” “快把他捂住嘴拖下去!” 声音最大的竟然是赵兴德的亲爷爷辅国公。 无论今日结果如何,只要有永和帝护着他们,就算是魏怀恩也对他们无可奈何,但是赵兴德要是再口无遮拦下去,连永和帝都触怒的话,那才是真的自绝生路。 保皇党自是不怕得罪魏怀恩,甚至越和魏怀恩交恶,才能让永和帝放心把魏安星的教养之责交给他们,此番波折最重要的便是表露愿为永和帝驱使的忠心,即使砸了自己的面子。 但是魏怀恩今日第一次在朝会上唤出了萧齐,直接戳破了女君殿下维系的公允假面,明明白白地告诉朝臣,她就是玄羽司真正的主人。 彻底摊牌。 最血腥的斗争,终于在今日拉开序幕。 只不过,魏怀恩不怕遗臭万年,萧齐却不愿意让赵兴德的厥词载入史册。 赵兴德恨嘉福公主行事放荡,偏爱阉人青云,于是也不服同样信重阉人的魏怀恩。明明他自己也妾侍无数,在落败之后却揪着女君德行有亏一事不放。 此等小人行径,虽然不会让明白人放在心上,但十年后,五十年后,千年万岁之后,谁能保证魏怀恩不会因此饱受诟病? 萧齐宁可独自当那个遗臭万年的佞臣,也不想被青史记载魏怀恩曾经在众目睽睽之下,唯独念了他的名字。 因为真要说起来,他进玄羽司,可是在怀德太子“活着”的时候,被永和帝身边的乐公公提拔。 与那时的嘉柔公主魏怀恩,半点瓜葛都没有。 章一百四十日落日升 东宫。 水镜把一碗解暑的汤羹端到魏怀恩手边,似乎有什么话想要和魏怀恩说,只站在她身边不肯走。 “怎么了水镜姐姐?乐儿琼儿不敢和我玩笑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同我生疏了?” 谁都逃不过身份转变之后,身边人无可奈何的疏离和渐行渐远。东宫没有空间再留给那些只会侍奉嘉柔殿下的宫人,作为女君,她甚至没有时间,也不该说笑。 她不是想和水镜聊无关紧要东西,而是给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官一点柔情。 要说什么,就别支支吾吾,她不想猜。 “殿下,今日散朝之后,有人看见孟女官被厉空统领拦住说了一会话,似乎不欢而散。” 水镜为难地蹙起眉头,她不是喜欢嚼舌根的人,再说孟可舒在东宫中颇得信赖,在这时和殿下说这些,会不会显得她善妒? “竟有此事?” 魏怀恩喝了一口汤羹,却没能解半丝烦躁。 “叫她过来,本宫亲自问她。” 不一会,孟可舒便从偏殿匆匆过来,手上还沾了墨汁,该是正在梳理文书时被打断。 魏怀恩开门见山: “你今日和厉空说了什么?” “回殿下,他劝我向您辞官,安心准备与他婚嫁。我已经拒绝了,并且向他言明,我们二人之间不该再有任何瓜葛。” 孟可舒一句一句回得坦荡,连魏怀恩审视的目光投来的时候,都未曾瑟缩。 “就说了这些?” “说只说了这些,但是下官觉得,厉空定是知道了什么谋划,所以才又来劝下官辞官。还请殿下多提防,特别是厉空掌握的禁军动向。” 魏怀恩闻言挑了挑眉,倒是很欣赏孟可舒当断则断的坚决。但不得不再试探一句: “你说的在理。只是本宫并不会干涉你的选择,你若要走,不必顾虑什么。” 孟可舒笑着摇了摇头。 “从前困在家中不得自由的时候,总觉得嫁了人就能宽松些。其实不管是为女还是为妻,身为女子哪里有自在可言?不过是父家对孩子限制多,夫家对成年女子限制少了些。 但是下官心有不甘,见识了天高地广之后,再也忍受不了那样虚幻的自由日子。哪怕跟在殿下身边千难万险,可舒也绝不退缩。” 如果女君殿下都要被同为女子的自己背弃,天底下还有谁能把女子脚上的镣铐解开? 或许是她自大自傲,她只是觉得,女君殿下会用得上她。 “很好,本宫信你。” 见她风骨傲然,魏怀恩欣慰点头。 在那晚差点被厉空掳走之后,孟可舒就一五一十向魏怀恩揭发了厉空的险恶用心,也让萧齐能及时收手,没给厉空机会告密的机会。 于公于私,孟可舒都值得被魏怀恩信任。 孟可舒走后,魏怀恩接着批阅奏折,不觉间到了深夜。 “萧齐,烛火有点暗了……” 倦意来时,总会不小心说出心里话。魏怀恩转了转脖子,自嘲一声。 他已经有五日没有回宫了。 真是奇怪,世家勾结的案子交给了大理寺,玄羽司又插不上手,他怎么还避起嫌来了?难道一个内侍回宫,还要被前朝诟病不成? 不过这到底是萧齐顾忌女君名声的一点心意,魏怀恩承他这份情。 正要起身就寝的时候,明丰急匆匆冲了进来: “殿下!陛下忽然倒地不起,要您尽快过去呢!” 轰。 耳边仿佛听见了坍塌之声。 “什么时候的事!” 魏怀恩一边向永和帝的寝殿飞奔,一边问来报信的内侍官情况。 “是……是晚膳后,陛下困了,小睡了一会又要起来诵经,结果突然倒地,奴才来时陛下已经昏迷过去了……” 魏怀恩焦急地甩开随行宫人,拎起衣摆跑到永和帝殿外。太医院围在落了帐幔的床榻边,见她来了,让出了一条路。 静默的氛围让魏怀恩感到窒息,看见乐公公站在床尾抹泪,魏怀恩顾不上气息不匀,失礼地抓住乐公公的领子大吼: “父皇怎么了!怎么突然就……” “怀恩……是怀恩吗?” 帐幔中传来永和帝苍老的声音,魏怀恩惊喜地撩开帐幔扑在永和帝榻边,握住了他颤巍巍的手。 “是我,父皇,怀恩在这。” 永和帝似乎很艰难地转了转眼珠,辨认出了她的脸。他看上去似乎和魏怀恩熟悉的那个康健的父皇依旧是一个人,可就是像一棵被挖了根的枯树,没了活人的生机,满面的死气。 魏怀恩不知道萧齐何时动手,怎么动手,明明才不到半月的时间,怎么会……怎么可能是她促成了眼前的一切呢? 再深再浓的仇怨,也不能抵消血亲将死时的悲怆。 魏怀恩把永和帝开始发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试图焐热,却碰到了自己满面的泪水。 永和帝说完这句话之后便闭上了眼睛,慢慢地倒气,已是油尽灯枯之相。 后宫嫔妃在殿外跪等,荣王和嘉福公主一刻钟之后也赶到了殿内,最后到的是端王以及几位老臣。 被抱来的魏安星也感受到了肃穆的氛围,见了端王都没有闹着要父王抱。而端王一脸胡茬,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 “咳咳……” 永和帝忽然咳嗽了两声,回光返照一般撑起了身子,被魏怀恩扶着,靠在了迎枕上,看向众人。 其实他已经看不出谁是谁了,只是属于帝王的尊严,让他到了最后时刻,也要威慑人心。 “乐无忧……” 乐公公会意,从袖中抽出早就准备好的圣旨,向众人宣读。 魏怀恩茫然听着从乐公公口中读出的赞许之辞,直到听见自己的名字,才意识到这道圣旨,是永和帝的传位诏书。 传位给她。传位于魏怀恩。 她没听错。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魏怀恩身上,或愕然,或惊讶,或不忿,或畏惧。 于芝言等人想要说些什么,但出口只剩下了一声叹息。 还能是谁,只能是她。 永和帝再度开口: “让……太医都出去吧,朕……没多少时间了,有话和你说。” “不,不!父皇……您会好起来的,别说这种话……” 魏怀恩拉住太医令的袖子不许他走,可是再是神医再世,也改不了命数已尽。 永和帝却拍了拍魏怀恩的发顶,面上是难见的温柔。针锋相对的几年里,本以为被消磨殆尽的情感,仿佛又重新回到了父女之间。 乐公公上前压着哭声劝道: “殿下,就听陛下的吧……” 魏怀恩松开了手,在殿中人走尽之后,捂住脸颓坐在地,痛哭出声。 “你要杀我吗,孩子?” 永和帝看不见魏怀恩脸上的悔恨,淡然笑了笑。 “不怪你,是朕不愿再活了。” “朕本来也活不了多久了,你不必自责,这结局……是朕自己选的…… 欠你,欠怀德,欠她的,朕想还清了再走…… 抱歉……是朕害了你们。 但我也要谢你,让我因罪而死,让我尝到报应,才能毫无愧疚地去寻你母亲……” “父皇……父皇……” 魏怀恩牵住永和帝的手,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恨……恨皇帝,别恨我……” 永和帝说完这句,便再也没有力气开口了。 魏怀恩看着他眼中的光慢慢黯淡了下去,就像沉落的夕阳,安详地坠进了死亡。 最后一口气吐出,他的胸前再没有了起伏。 殿中安静许久。 “父皇?” “我原谅你了。” 帝驾崩逝,京城戒严,不得擅出。 江鸿率领私下召回的西北军驻扎在城外,萧齐命令玄羽卫盯好城中各处。直到宫中以魏怀恩的名义发出一道哀旨的时候,永和帝驾崩的消息才终于传出了京城。 满城缟素。 萧齐进宫之时,魏怀恩一身素白,独自跪在殿中守灵。 “殿下……” “啪!” 一巴掌狠狠掴在萧齐脸上,接着又是一巴掌,抽得萧齐脸上瞬间红肿,然魏怀恩还未停下,死死扼住了萧齐的咽喉,把他按在地上,直掐得他面色发绀。 从始至终,萧齐都没有半点抵抗,即使窒息让他痛苦万分,他也顺从地躺在魏怀恩身下,哪怕她在这一刻真切地想要他的命。 就要失去意识的时候,脖子上的手松开了。 魏怀恩冷冷地看着在地上痛苦喘息的萧齐,紧接着一拳擂在他心口。 “你动的手。” “哈,哈哈……” 萧齐狼狈地躺在地上,仗着殿中无人能听见,嘲笑着魏怀恩的虚伪。 “是我们,是我们动的手,殿下忘了吗?” “你胡说!” 又一巴掌抽在萧齐脸上,打得他偏过头去,却打不断他的笑声。 “哈哈哈哈,怀恩,你想不认了?哈哈哈……” 萧齐确实算好了永和帝毒发的时刻,而且永和帝早有中风之兆,他又做得干净,谁都查不出半点不对。 这五日里,他用魏怀恩的令牌调动了军队,让江鸿守在京外防止京中作乱,还让各地的玄羽司盯紧了各路兵马动向,即使魏怀恩登基有人不服,也会被他灭杀。 他沾了那么多人命,为她做了这么多事,现在她不认账了? 好啊,好。 “怀恩要杀我吗?” 他竟然能从腰间抽出匕首,也不知他是怎么穿过的宫门,还是说整个禁宫都是他的麾下。 “来吧,杀了我,你就干净了。我的陛下,动手啊!” 章一百四十一蜜口魔心 然而萧齐的嘶吼声却没有让魏怀恩有丝毫动容。 她眯起眼睛打量着萧齐几日没换过的沾满尘灰和血渍的黑袍,又看了看他不自觉颤抖着的,捧着匕首的双臂。 他在怕。 怕什么?怕她真的杀了他? 可若是真的怕死,就应该在宫城外好好待着,将她和臣子们关在城中,等到她身边实在无人可用的时候,再被风风光光地召回宫中。 而不是主动进宫,放弃这个和新帝博弈的最好机会。 明明距离第一权臣只差一步,若她是萧齐,定然会趁此时机索要军权,以为君分忧,震慑天下,稳定人心的借口,干脆利落地把她这个女帝架空。 萧齐是她教出来的,不可能不明白,此时孤身入宫,就是赌上性命,赌她这个主子会不会因为奴才越权,而不动杀心。 魏怀恩还没有下令,埋伏的暗卫也没有轻举妄动。这空空荡荡的灵堂中悬挂的白幡无风自动,像是迫不及待的森然爪牙,随时都能哗啦啦合拢,将萧齐吞噬嚼碎成随葬的骨渣。 魏怀恩站起身来,一脚踏在萧齐的肩膀上,从他手中接过了匕首。 “你确实该杀。” 寒光映在魏怀恩的眼前,守灵几天后的憔悴形容让她在萧齐眼中变得陌生,好像他熟悉的那个人轻而易举地被从天而降的铡刀斩碎,剩下一个装满了皇权博弈和帝王心术的壳子。 怀恩呢?他的怀恩呢?这个人是谁? 他不认得。 如果他的生命确实到了该以死赎罪的这一天,至少,让他死在怀恩手下,好不好? 也许是萧齐眸底的一丝祈求和依恋,像条怕被丢弃的狗一样让魏怀恩动了恻隐之心。下一瞬萧齐被魏怀恩蹲下身拉进怀里,按着他的头埋进她的胸前。 “城中都平安了吗?” 她握着他捧出的那把匕首,在柔声问他话时,悄悄抵在了他的背后。 萧齐身上的味道有些难闻,但是魏怀恩一如往常,摩挲着他官帽之下的耳尖和侧脸,好像刚才剑拔弩张的氛围都是他的噩梦。 “……都平安了,江鸿守在城外,不渡盯着各州异动,阮雁传了信给蒙山书院,殿下的路,绝不会有人拦。” 他并不知道有刀刃对着他的后心,只是本能地炸起一身鸡皮疙瘩。若是在战场上,此刻他早该闪身离开,可是他和自己的理智对抗着,哪怕知道魏怀恩的假面,也贪恋地搂紧了她。 只要看不见,就能骗自己。 “做得好。” 捏着他耳尖的手离开了,她的温度转瞬即逝,萧齐打了个冷颤。 在盛夏时节,他觉得冷。 “该怎么赏你呢,嗯?” 萧齐的视线被她遮蔽,他什么都看不到,却能听见自己越来越急的心跳。 这是他的终局吗? 为她犯了谋逆大罪,又踩着她的逆鳞调动了禁军和西北虎符,他的所有权柄,该掌控的不该掌控的,全都在这短短几日之内摆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她什么都知道了。 他也不必再遮掩什么了。 这好像是命中注定的选择。 消磨我骨血成齑粉,化为白玉阶送你上高台 “我做得够好吗?” 他忽地抬起头,揪着她的袖子追问。 “够好吗?殿下?你的愿望,我都做到了吗?” 好生相似的目光。 就像她第一次救下他的时候,他发誓要到她身边的时候。 眸子里的孤注一掷都一模一样。 要动手吗,魏怀恩?养了这么多年的狗,要让他死吗?他真的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吗?如果他该死,你这个发号施令躲在背后的主子,又该当何罪? 你是不是忘了,他除了是任你使唤的鹰犬,忠心好用的心腹和体贴入微的奴才之外,还是你的……爱人? 不,他不配做帝王的爱人,他不配。 可是作为一条狗来说,就这样杀了,确实可惜。 魏怀恩想到蠢蠢欲动的端王荣王,想到口不对心的臣子,想到登基后必然面对的疾风骤雨,忽然觉得萧齐还有别的用处。 毕竟要重新养一个这样蠢笨得恰到好处的奴才太难,重新找一个人来为她的恶行当靶子也实在麻烦。 看到魏怀恩神色松动,萧齐知道自己终于博得了一线生机。 他五体投地,匍匐在她脚边,用手指勾住她的一脚,泣不成声地祈求: “主子,萧齐知错了,您骂我罚我吧……哪怕让我去内狱里受十八道刑罚都行,奴才什么都不怕,奴才只想留在您身边,求您了……主子,奴才求您了……” 真像一条丧家之犬。 “难为你到今天还记得怎么做奴才。” 一脸奴才样的萧齐让魏怀恩兴致缺缺地扔了匕首。 也不算是失望,只是她觉得自己真金白银,无上权力浇灌出来的,还是个没骨头的东西,在帝王之威面前,那几两骨头就被压得抬不起头。 杀了他也没意思。 “既然大局已定,把我的令牌还来吧。” 虽说她瞧不起他,可他确实是一把极其好用的刀,对她这位注定要背负骂名的女帝来说,身边总要有这种死心塌地又没有道德的走狗帮她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比如弑父,比如抄家,比如构陷,比如酷刑,比如夷族,比如暗杀。 他的罪行被她的暗卫详细记录在一本册子上。那本册子开始只有几页,后来被装订成了厚厚一本,就放在她书架顶上,只是她一次都没翻开过。 怎么说呢,捏着他的命,看着他自以为聪明地掩饰,却不知道他其实一直都是她手中的提线木偶,自以为精妙地替她做了所有见不得人的肮脏的蠢样,很有趣。 不过她也在做戏,把消遣当成真心来演,哄得他不知天高地厚,以为他真的拥有了她的整颗心。 她确实承认,每一刻的心动都是真的,但是心动过后,那方玉玺才是以超过世上任何宝物的魅力吸引着她,让她什么都可以舍弃。 权力和爱人,好像真的只能选择一个。所以在听到传位诏书的时候,她一瞬间就原谅了永和帝的残忍。 情爱和权势相比,脆弱得不堪一击。孤家寡人,只爱自己。 迫人的威势消弭,萧齐却依旧不敢起身,直到魏怀恩重新跪在蒲团上,不再将那双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他不堪一击的脊背上。 他默默跪直身子,膝行退后,只有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响起,却让魏怀恩嫌恶地皱了皱眉。 身后的声音静了一霎,接着再无半点声响。 在他跪过哭过的地上,只留下了她的令牌。 殿内死寂,魏怀恩拾起令牌,静默许久。 “父皇,按您的心愿,我会让您和母后合葬。 虽然你不配,但这体面,我会给。” 死人永远比活人好用,因为死人不会说话,只会聆听。 即使是生前恨之入骨的人,也会被死亡镀上一层金光,让她能跪在他的棺前,念叨几句真心话。 “你当年,是否也曾这样对待过母后? 为什么呢?为什么,我感觉不到爱了?我记得,我好像很爱他? 可是刚刚,我真的想杀了他。因为他该死。 为什么呢?因为我终于和你一样,坐在了这个位子上吗? 可我们明明不一样。” 死人不会回答。魏怀恩把自己问进了死胡同。 “我们不一样吗?” 她喃喃自语。 “朕?” 她生涩地用这个字称呼自己。 “朕。” 再一次之后,她便习惯了这个称呼。 “朕是帝王。” 魏怀恩整肃了衣袍,把最后一点迷惘和眷恋从心中挤走。 “朕不会有错。” “陛下,师父去了东宫。” 明丰被魏怀恩召了进来,和以往一样,主动回禀萧齐的去向。 他并不知道魏怀恩要对萧齐如何,虽然他确实感念萧齐的知遇提携之恩,可也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主子,更明白他能有今日真正依赖的是谁。 冬青如此,人人如此。 被情爱蒙蔽双眼的到底是谁,是谁自以为得到了她的心,就能借此架空她的一切? 连他都是附着在她身上的寄生,竟也想生根发芽,成为和她并肩的参天大树? 笑话。 “我真是个笑话。” 魏怀恩已经住进了已经改名为明光殿的帝王寝宫,东宫中的物什几乎都已搬离,萧齐失魂落魄地走进空无一人的寝殿,躺倒在床上。 “笑话啊,笑话,哈哈哈……” 最在乎仪表的人一旦断了那口续命的气,连最基本的体面都嫌麻烦。萧齐懒得脱鞋,也懒得收拾自己,活过今天都不一定有明天的人,还在乎什么? 去她的吧! 他不想管了,也不想当什么玄羽司司使了,连令牌都没有了,他还能有什么差事能做? 她都不要他了,连这条烂命都不愿意亲手收割,那他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哈哈哈……” 萧齐疯魔般笑着自己的痴愚,眼泪却从没止息。东宫中仅剩的宫人躲得远远的,没一个人想插手这些大人物之间的糟烂事。 “对了,酒,还有酒……” 想起魏怀恩当年和他一起埋在庭院树下的桂花酒,萧齐又从床上滚下来,跌跌撞撞走到院中,用手刨起土来。 修长的指尖被石块硬土磨得指甲渗血,指缝间沾满污泥。他终于找到了那几坛美酒,便坐在土堆里一口接一口地灌进自己没了心肝脾肺肾的空壳里。 行尸走肉不过如此,他像是失去了对自己,对外界的感知,只知道把酒喝下去,才能让自己不再因为没有了依靠而痛苦。 他这株被舍离的缠藤,快活不下去了。 其实他什么都没有,情爱,令牌,还有他的威风,全都是被她施与又收回的,只消她一个眼神一句话,就能让他粉身碎骨。 假的,全都是假的。只有这坛酒,还有他怀里揣着的,装着她几根发丝的香囊才是真的。 “我算什么……” “我到底算什么?” “魏怀恩,我算什么?” 章一百四十二帘幕无重数 太史阁。 赵洪道这几日总睡不安稳。 倒不是为着女帝登基大典而多劳多思,他们这些人只管秉笔直书,忠实记录下皇权更迭之时的风云变幻就好,任凭前朝天下沸反盈天也轮不到他们这些修史者插上一嘴。 但是这段注定成为大梁朝浓墨重彩的一笔光阴,却偏偏不见那个最该出现的人。 他没有再来过太史阁,更没有出现在女帝的登基大典上,甚至连玄羽司都销声匿迹,好似不曾存在过一般。 史册浩繁,却记录不下史官之眼看不到的地方。所以真正的血雨腥风,爱恨情仇,总是被埋没在纸堆中。 永和二十三年,五月十五,帝崩于养心殿。 永和二十三年,六月初六,吉。 先皇次女,女君魏怀恩,承遗诏,谢天恩,即位为帝。 史书上只需要记载这些便足够。 魏怀恩像是踩在一个虚浮的美梦中,在过于平稳的权力过度之中,被如醇酒般的权力醉得不知身在何处。 就好像是一个窃行在黑暗中的老鼠,骤然被扔进了米缸中。或者是从不知温饱为何物的困顿人,一下子过上了高床软枕,锦衣玉食的日子。 这一切来得太快太快,她痴痴望了多年的朗朗明月,巍巍皇权,居然就这样在几月之内,落了她满怀。 她的身体好像吸饱了这座宫城之中所有的狂傲和戾气,带着她仍旧欢喜得不知是梦是醒的魂魄游走在终于名正言顺属于她的雕梁画栋之间,让她步步登仙。 每一个,每一个见到她,或是远远听见她的名号的人,都要为她如今的身份屈膝下跪,甚至只要一个浅浅的眼神,就能让无数人完成她不需要宣之于口的命令。 这是多么华美的一个梦,这是一个她可以永远沉浸其中的梦。 她是帝王,她,就是她,魏怀恩。 膨胀的权欲心在登基大典之日到达了顶峰,在无数臣子将士山呼万岁的时候,在她的目光所至只有一个个低下的人头的时候,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飘飘然的魂魄落回了已经有些陌生的身体,但是她会习惯这个身份,习惯已经名正言顺属于她的一切。 “众卿平身。” 这页史书被太史阁以千万分的小心谨慎誊写,在新皇另辟的一册青史中翻过首页。 和太史阁中无数本史册一样,也会被一日日的浓墨重彩或平淡无奇字字填满,和本朝,前朝,甚至后世所有风流人物一同,成为瀚海中沉浮的模糊面目。 赵洪道很想问上当日负责记录大典朝臣言行的那位同僚一句,为什么没有萧齐的名字出现。 不过这不是太史阁该考量的事,好像除了皇位上的那位之外,来来去去的任何一人都无所谓在哪一日烟消云散。 登基大典之后,也该到论功行赏的时候。魏怀恩亲自召见了江鸿和阮雁等心腹,除了江鸿再三推脱,拒受爵位以外,其余人等皆晋了官阶,上官鹿鸣也终于被调离了大理寺,入了刑部。 最后只剩下不渡。 还不待魏怀恩说什么,不渡先念了声佛偈,自请出宫回皇恩寺。 “你要走?” 魏怀恩身穿龙袍居于高位,不到一月就已经和曾经尚有人气儿的嘉柔殿下判若两人。 御座仿佛天然就能赐予帝王一层冰壳,把所有鲜活尽数收拢,只剩下不可逼视的皇威,光是冷下来的语气就已经让宫人们噤若寒蝉。 新帝铁腕手段,从没有因为是女子之身而心怀仁德,连太后、世家以及不敢详数的官员都被剥落羽翼而退避三舍,她岂能容忍他人反驳? “是,陛下大业已成,不渡本不该再多逗留。 有些差事,陛下自有更好的人选,何必强求一介出家人?” 不渡捻着佛珠与魏怀恩晦暗不豫的眼刀交锋,殿中气氛沉静得可怕。 阮雁低头不语,悄悄和上官鹿鸣交换了个眼神,示意他莫要开口。 江鸿见无人说话,也按下了心中的疑惑,只当自己是个摆设。 有些话可以对魏怀恩说,可以问嘉柔殿下,甚至可以和女君殿下开上几句玩笑。 但对帝王不可。 君心难测,帝威不堕,从今以后只有君臣,没有亲友。 只是浮沉人心各自向己,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是帝王要杀的人,要做的恶,必须也只能交给无根无系之人,用狗一般的忠诚换来恩宠,再到恶贯满盈之时成为帝王推出去的交待。 魏怀恩不能有错,帝王不能有错。可是这种隐秘的差事,只凭皇威相逼,是逼不出另一把让她称心如意的刀的。 更何况,他们一个个都睁着眼睛看着有人扶摇直上,又不知现今何处。谁敢向这位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下注,押上全部身家? 那个名字没有被提起,却好似无处不在。 即使魏怀恩在皇权加成下威势更胜往昔,也压不下人心猜疑。 魏怀恩一一扫过诸人的忐忑神色,从他们脸上读出了同一个问题。 萧齐呢? 为您执掌生杀,直面刀剑,做尽坏事只为保您高枕无忧的萧齐呢? 如果他都不得善终,难道我们就能? 您自然可以金口玉言,命令不渡,命令阮雁,命令任何一个臣子为您鞍前马后,替您稽查天下,帮您杀人抄家。 可是谁能做得比萧齐更好? 谁能以您的好恶为原则,不管千家哭号,只为您一道通达州府郡县的旨意不打折扣? 谁能手握大权而不被您这刚愎自用的帝王猜忌?谁能先斩后奏却能被您全然信任? 谁是您的肉中之骨,骨中之血? 谁生来就是和您共生的存在? 谁是您的傀儡,谁是您的鹰犬? 谁是六亲不认,根系不存,只有攀附您才能活命的奴才? 魏怀恩,你知道答案。 你想把他的差事交给此时唯一能够超脱于前朝俗世的不渡,却又根本无法再同样地信任不渡。 甚至只是因为不渡最好拿捏,可以随时被你碾死而不用担心任何物议,所以你才逼他点头接手。 你的心思就是这样不堪,真正的要害你从不愿意交给他人。 阮雁聪明,上官鹿鸣圆滑,你的门客和扶持上的官员要么不够歹毒,要么不可全信。 你谁都不信,因为帝王就是这般的孤家寡人,即使是江家,都不该凭借与你的血缘瓜分你的权力。 你的,全都是你的,这万里河山,天下子民,全都是你的,任何一个胆敢心怀不轨的人,都该死。 可是你不能这样,你不能杀得无人可用,你不能防备所有人。 你又怎么能变成这样,怎么能变成你最厌恶的永和帝,变成你恨毒了的自私小人? 一声声或是臆想,或是真实存在于人心之中的质问,好似洪钟大吕震响耳边,敲着魏怀恩心中的不解和迷惘碎成尖利的碎片,扎得她膨胀的灵魂鲜血淋漓。 被封印被刻意遗忘的良心此刻砰砰又空空,排山倒海一样奔波涌浪而来的罪孽将魏怀恩的脑海搅得嗡嗡作响,让她突然意识到这扎人的龙纹,冰冷的扶手,坚硬的帝台有多让她不适。 她怎么了?是什么东西让她甘之如饴地剥落血肉,削足适履地变成如今的这个人?这不是她一直以来连梦中都不曾忘却的问鼎之梦吗?为什么真到了圆梦的这一天…… 只有这一遍又一遍的拷问才能让她明白,她差一点就应验了帝台诅咒,成为孤家寡人,成为玉玺之仆,忘了自己也是一个又爱又恨的活生生的人。 她本该信任的臣子们望向她的目光中竟然被惧怕和担忧填满,只怕不渡忤逆上意之后,天子一怒,祸及他人。 “朕准了。 你们都下去吧。” 魏怀恩摆摆手,尽量从那层冰壳后让自己的目光变得亲和,把他们还当成能够把酒言欢的同伴,而不是尊卑分明的臣子。 她太沉醉于权力之剑的锋利,却得意忘形到把它对准了自己人。 不该,太不该。 哪怕她知道自己就是得志的小人,也不该一错再错。 “陛下,臣母有一件物什要呈给陛下。” 江鸿留了下来,面带为难地递给内侍一个小木盒,由内侍转呈给皇座上的魏怀恩。 连江玦都不赞同宁瑜这个时候还把魏怀恩当成小辈,可是宁瑜一意孤行,非要江鸿把这个小木盒找机会交给魏怀恩,还不许他打开。 魏怀恩面色无波地打开木盒,突然毫无征兆地笑出了声,惊得身边的宫人脊背一凉。 “多谢表哥,也替朕向舅母和舅舅道声谢,朕很喜欢这礼物。” 江鸿不明所以地应诺告退,走时倒是对着魏怀恩端端正正地行了个武官礼。 木盒中的一把钥匙被魏怀恩取出,引着她去打开了被尘封多年的,曾属于母后江瑛的宫室。 永和帝的后宫已经被魏怀恩或是遣散,或是送往太庙皇陵,宫城中已经空空荡荡,真正的主子只有魏怀恩和魏安星。 所以她能放下戒备,独自走到杂草丛生的院中,坐在了已经被伐倒的桂花树桩上。日光耀耀,照得魏怀恩龙袍上的五爪金龙腾挪欲飞。她抖开衣袖,仿佛母后的魂灵能看见她的今时今刻。 永和帝即使另立新后,也只把继后的宫室换了匾额,没有再让谁进入江瑛的宫殿。 那时候,母后之死对她打击太大,总是偷偷跑到空空如也的殿中,谁劝也不听。 而魏怀德锁上了这道门,把钥匙交给舅舅和舅母保管,并告诉她: “怀恩,母后不愿见我们日日悲伤。等到哥哥登基之日,我们再一起来见母后,哥哥答应你。” 时移世易,到最后连她都忘记了这件小事,却始终有人替她记着。 “……已经这么多年了啊。” 她被晒出了一身薄汗,喃喃自语着,习惯性向身侧伸手,那里应该有个人递上一块沁凉的帕子,在暑热里为她擦拭汗珠。 只是她摸了个空。 因为她总是忘记那人已经被她贬斥,等着她腾出手来,把前朝该杀的人杀尽了,再一并把罪名安在他头上,把他这条命用得抽筋挖骨,干干净净。 “把里面修葺起来,一切如旧。” 魏怀恩吩咐了宫人后,便没再让人跟着,而是自己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沿着曾经遇见过萧齐的宫道,踩着满地夕阳向东宫走去。 章一百四十三问花花不语 东宫。 萧齐这几日过得可谓是浑浑噩噩,不知昼夜。 就连永和帝发丧的丧钟,魏怀恩登基的礼乐,都没有叫醒他故意放纵漂游的意识。 他把东宫当成自囚的牢狱,把美酒当成唯一的救赎,似乎只要放任自己醉生梦死,就可以不去回想被她弃如敝履的切肤之痛。 醉酒是懦夫的行为,端王日日买醉,他也曾经不齿过,嘲笑过。可是轮到了他自己,居然也只能用这种方式麻痹自己,才能在闭上双眼的时候,让自己不要回想她的无情。 明丰虽然忙得抽不开身,但也派了人手来看顾萧齐,好歹没有让他脏如疯汉。只是他人一日日萎靡了下去,即使饭食无忧,也憔悴消瘦,不复风华。 连萧齐自己开坛新酒不小心被酒液照出无神面容的时候,都觉得陌生又滑稽。 他自然明白,此刻的自己就像所有被打入玄羽司牢狱中的朝臣一样,没了权势滋养,精气神也被抽空,活像个行尸走肉。 但是他又觉得自己比那些人还要不如。 至少他们真的拥有过权势,拥有过金钱,而且真真正正地享受过权势带来的满足。 他却不是。 他只是蠢,蠢到以为一颗真心,分了半颗为主子肝脑涂地,挖了半颗给她爱意如泉,就能打动那位如今高坐帝台之人的心,就能…… 就能朝朝暮暮,永结同心。 可是她都是骗他的,连一个……连一个什么都没有的阉人都要哄骗,他只剩下这么一颗心还能当作礼物送她,她却能喜欢的时候捧在手心,不爱的时候扔下云端,碎得拼都拼不起来。 那么多时候,明明有那么多时候他都能在她的眼中看出她对他的爱意,即使没有那么多,即使转瞬就被别的事情吸引,他也是真的相信过,她是爱着他的,她爱他的! 可是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她爱的只有帝位,她的专一专情只对权力。她或许爱过他,可是她有一分真情,却有九十九分猜忌,还有九百分的黑心。 也是啊,她如果不是这种人,又怎么能以女子之身千辛万苦地登上帝位呢? 如果她不是这种人,又怎么能让这么多人心甘情愿为她卖命? 又怎么能把普天之下最蠢最笨的他,玩弄在股掌之间? 这是第几天了? 是不是早在他怀着最后一点的希望,以为她会和以往一样不在乎他的越权,感念他的真心,孤身入宫,于死寂宫室中向她叩首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被她吩咐左右斩头,死得干脆? 而现在的头疼欲裂,只是他坠入轮回道前该受的刑罚,毕竟他身上沾的鲜血,需得替她赎尽罪孽才能步入来世。 可是他又知道自己还活着,还活在这个有她存在的森冷宫城之中,等着她的宣判,恨她怨她,责她骂她,却又盼着能再见她一面。 “……陛下,萧总管……他这几日除了醉得狠了偶尔哭吼几声外,连句话都没说过……” “开门吧。” 听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声,萧齐骤然睁大了双眼,手一撑就从树底下坐了起来,咬牙硬扛着快起后的头晕目眩,向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晚光被她身上的金线刺进他的眼中,本就朦胧的视线颤了颤,水雾腾起又落下,才把他的醉目洗刷出了几分清明,让他把她的模样看清。 他看见她面无表情地踏了进来,踩着青石小径走到他身前不远,却不愿意踩进树荫下的土地,仿佛怕被地上的泥沾脏了龙靴,又退后几步坐在了宫人殷勤搬来的圈椅上。 他又看不清她了,他忽然想起曾听说有人饮酒过度之后视物不清,悚然揉了揉眼睛,摸到满手水痕才发现是他忘了眨眼,眼眶蓄了又一汪泪。 他很想,很想做出一副混不在乎的模样,让自己不要像一个丧家之犬一样烂在泥里,让她别太得意。他想让她知道,哪怕她这种无心人只会利用别人,他也不会可悲到再去怀恋。 不爱他吗?没关系。 反正是她不配,他才没错,更不必低头。 萧齐努力把自己的恨凝聚在眼睛里,努力让自己展露出诸如不屑,傲然,或者随便什么情绪都好,只要把他的悲戚和眷恋包裹,只要别让她看出他还…… 怎么回事,他就这么贱吗?难道他猜不出她今日来就是为了给他定罪,让他去死的吗? 他为什么还爱她!为什么还想接近她!为什么还想从她眼中找出半点怜惜来饮鸩止渴! 萧齐一下又一下地擦着夺眶而出的眼泪,本来干干净净的修长指尖如今甲缘粗糙,指腹有土,凌乱的发丝在他动作间沾着泪黏在脸上,又和灰土一起斑驳了他的玉面,狼狈不堪。 而魏怀恩从进了这座庭院就再没开过口,也没有半点多余的表情,就这样看着他从僵硬到落泪,再到现在的逞强和无措。 他几度想要张口说什么,可是要么憋了回去,要么发现声音沙哑自己闭了嘴。魏怀恩也不催,宫人们退在远处,只有暗处的影卫把弩箭瞄准了萧齐,防备他暴起。 过了好久,连夕阳都快要从高高的宫墙上掉下去的时候,萧齐终于清了清嗓子,说出了第一句话。 “你……居然还愿意见我?” 萧齐塌下肩膀,自暴自弃地放弃了所有强撑出来的开场,他怕此时此刻不问这个最想问的问题,就再也没机会说出口了。 这确实出乎了魏怀恩的意料之外。 她以为萧齐至少会怨怼一句她的薄情寡义,甚至彻彻底底恨上她。 “大不敬。” 她的这三个字让萧齐茫然了一瞬,宫城中最会察言观色的脑子居然空茫了几息才意识到这个词是何含义。 不是你,是陛下。 不是我,是奴才。 萧齐狠狠吸了几口气才从刀割般的心痛中缓过来。即使他已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她的冰冷,真的听见她亲口说出的疏离,还是让他难以接受。 几天的醉梦仿佛根本不存在,他又被拉回了那日刀尖相向的噩梦中。 “陛下……” 萧齐苦笑一声,爬起来跪好。 “您要奴才的命,对吗?” 最后一夕光和萧齐眼眸中的微光一同消失,魏怀恩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这是她从永和帝手上扒下来的珍宝,也是她最近新养成的思索习惯。 “不是。” 这个答案让萧齐怔了怔,眼泪却先一步又落了下来。 魏怀恩快要不认识这个人了。 再怎么说他的皮囊都很让她满意,既然她决定先不杀他,那么他的狼狈只会让她觉得烦躁。 “你不杀我,为什么?为什么不杀我?” 他又忘了叫她陛下,活像个死到临头天不怕地不怕的浑人,颓然跌坐在了地上,连个跪姿都不愿意维持住。 魏怀恩斜斜扫了眼远处宫人,在他们自觉地躲到更远的角落之后,她才低声道: “怎么,朕留你这条命,自然是给你机会将功折罪,你就这么想死?” 要不是再栽培一个鹰犬太挑战她的耐心,她连这种程度的软话都不想说。 太折损帝王威仪,一个奴才的贱命还要她来解释为什么不杀他? 要不是有那么一点昔日情分,还有她搜肠刮肚找出来的柔情在,他以为他凭什么能被容忍着,和她这样说话? 可是更僭越的举动还在后头。 萧齐忽地抬头逼视她的眼睛,用敏捷到连影卫都没反应过来的速度扑到她面前,用滚满尘灰的衣衫贴上了她的龙袍,抓着她的手放在了自己脸上。 “嗖!” 一支箭险险划破萧齐的肩膀插进了青石板中,那是影卫为保魏怀恩安全的先手,只是萧齐并没有危险动作,暗处的杀机又恢复了原状。 生死一线,萧齐却好似根本没发现一样,带着不可忽视的晶亮眸光仰望着魏怀恩: “你还需要我,你还爱我,是吗?所以你还愿意来见我,所以……所以你留着我的命,所以你愿意和我说话,所以你要我继续为你做事,帮你杀人,帮你做每一桩坏事,是吗? 是吗?魏怀恩,你还爱我是吗?你只会把这些事交给最信任的人的,我还是你最信任的人对吗?你原谅我了,你还会让我跟在你身边,你还是喜欢让我陪着你是不是,是不是?” 他真是疯了,魏怀恩想。 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魏怀恩被他泥泞的脸弄脏了手,轻而易举地挣开了他的虚握,在他脸上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 萧齐不躲也不闪,就挂着那副违和的憨笑跪在她靴前看着她,被她一下比一下重的巴掌扇出了掌印红痕,清脆的巴掌声和她的嘲笑却丝毫不能入他的耳。 他把自己关在一个幻梦里,谁都不能把他从这个假象里拉出来。 她该明白,想要继续用他,就必须承认她爱他,哪怕是骗他的也没关系,他都信,他什么都信,只要她愿意点头。 谁让他这种人什么软肋都没有,既然用情爱吊了他多年,利用了他多年,为什么不能继续骗他?就算她不爱他,他也自问从没有让她厌恶过,她怎么都没理由拒绝他继续侍奉,不是吗? 让我留在你身边,让我继续侍奉你,就像以前一样,你只要容忍我就好,只要偶尔,给我一点点念想,我就能自欺欺人地继续爱你,继续为你卖命。 行吗? 行吗? 行吗? 求你了…… 魏怀恩对他越权的怒气和杀心在他不闪不避受她掌掴数下之后消散不少,她也有些手酸,才要靠回椅背,他又贴近了些捧着她的皓腕小心揉着,重新贴在了自己有些肿起的脸上。 章一百四十四妆成好颜色 “魏怀恩,你爱我吧,行吗?骗我也好,怎么都好,只要你点头,或者眨眨眼,我什么都不求,哪怕你再也不让我见你都好,不……让我见你,远远的就行。 别的我什么都不要,我不会再让你生气了,也不会做一点瞒着你的事,我会听话的,我再也不会让你烦心了,怀恩,怀恩,求你了,我求你了……” 这次他的手攥得死紧,带着魏怀恩的手腕狠狠地用她的手抽了自己好几个耳光,比她之前的用力重了不知多少,打得她手心都生疼。 “你解气了吗?我的匕首就在腰上,你要捅我几刀吗?我知道哪里又能让人痛苦又不会要人命,我教你,我指给你看好吗?我……” 在他癫狂到真的要抽出匕首的时候,魏怀恩想起监视他的影卫,制止了他的动作。 “行。” 抛开让她觉得无趣又可笑的情爱不谈,他总归还是个让她处处满意的奴才。 不过是个让她稳赚不赔的交易罢了。 萧齐又一次怔住了。 “真的?” “朕可以爱你,也可以让你像以前一样,亲近朕。” 魏怀恩面无表情地说着让萧齐心跳不已的话,半点真情都没有的应付却已经足够让萧齐全身颤抖。 真好打发。 真好骗。 魏怀恩又想笑了,她真没想到无心插柳留下的小内侍,用她闲暇时的兴起娇惯了几年,竟然忠诚得连假话都当真话听。 这是她的表演最拙劣的一次,却能轻易骗过心甘情愿被她蒙骗的人。 纤细的指尖蹭过他的唇瓣,她低下头来嗅了一口他的味道。 不臭,只有些淡淡酒香,尚可入口。 萧齐睁大的凤眸中瞳仁不可置信地颤了颤,等到她漫不经心地离开,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刚刚吻过了他。 “今晚替朕杀个人。” 魏怀恩轻声说了个名字,很恶趣味地把他唇上沾到的口脂抹出了他的嘴角。 她爱极了朱红,即使在他脸上犹如血线,也让他黯淡的容色亮了几分。 “奴才,遵旨。” 魏怀恩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被他弄脏的衣摆,抬起手悬在萧齐沾了土的头上,终究还是没有落下一个抚摸。 好像爱他,是一件久远到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否真正发生过的事了。不过也对,爱算什么,她或许有过,但是在她脱胎换骨的今时今日,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帝王无心。 “去吧。” 七月初七,七夕。 “这新帝登基之后怎么成天在菜市口杀人,听说刽子手的刀都砍得卷了刃了,啧啧啧,真杀性啊,我还以为姑娘家能仁善点呢,谁想到能这么……” “哎,慎言!你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不怕玄羽司抓,我还怕呢。别提这些了,总之上面闹成什么样,和咱们半点关系都没有……” “也是也是。” 坐在茶馆闲聊的两人慢慢呷完了碗里的茶,很快被更胜往昔的喧闹街市吸引了注意。 女帝登基气象一新,这几年的新政也初有成效。除了推广女学,魏怀恩启用的一批寒门学子已经成了对抗世家门阀的中坚力量,重丈土地清算税收等等改革也层层推行了下去。 只是玄羽司也因此更加臭名远扬,没人知道那些神出鬼没的黑衣骑士将会把灭顶之灾带向谁家,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为女帝驱使。 曾经莫名消失了月余的萧齐,再出现在朝堂上的时候,已经是玄羽司正司使,领皇城禁军黑甲卫统领之职,自由出入宫禁,恩宠更胜往昔。 不过他身上最明显的变化,是他唇上的朱红口脂。本来时刻绷紧自持,尽可能弱化自己身上的阉人特征的萧齐,也不知道是杀人作恶太多转了性子还是怎的,反而爱上了这胭脂色。 没人敢猜萧齐的行径背后的真正原因,只是本能地和萧齐尽可能隔开距离,免得被这阉人盯住,惹祸上身。 魏怀恩的视线穿过冕毓落在满朝文武身上,听着他们按部就班的奏报,目光却总不由自主地落在萧齐那张,和满脸肃容的朝臣们格格不入的妖冶面容上。 他大概是知道她留他有用,所以不怕死地直视着她。 魏怀恩从萧齐身上收回视线, 不耐地等着兀自喋喋不休的吏部侍郎说完之后,准了他的女官考评细则。 今日朝事毕,魏怀恩去了湖边水榭批阅奏章。不多时,萧齐便悄然出现在了她身侧,替她研磨着朱砂批墨。 “墙头草全都敲打过了,荣王也老实了不少,端王虽然不足为虑,可是奴才亲自去了明州一趟才发现定远军仍有不臣之心。或许可以趁江鸿回西北边关之时,将明州……” 萧齐做了个横刀抹脖的手势,含笑等待魏怀恩的回答。 “裴怡不是快回来了吗?定远军就这么毁了实在可惜,且等等吧。还有你,这边全都是弹劾你的折子,好歹收敛点别留把柄,就非得杀那么多人吗?” 魏怀恩手下不停地批阅,只在余光里看见了萧齐的动作。两人之间好似隔着千山万壑,再也不见旖旎气氛。 “不杀,怎么让人彻底闭嘴?总归罪责都在奴才身上,等陛下位子稳了,让奴才一死赎罪不就好了?” 这话让魏怀恩停了笔,总算舍得正眼看他。 “跪下。” 萧齐顺从地跪在她面前,嘴角的笑意一直都没有落下。 “是奴才僭越了,请陛下息怒。” 明丰已经自觉地带着宫人退远。湖风阵阵,被吹起的帘子挡住了水榭内的两人,隔绝了一切窥探。 魏怀恩当然知道萧齐是在怄气,为她的冷落和忽视,还有明明看不上他的情意,却还是要利用他的价值。 他不是蠢到嚣张跋扈的人,只是在可杀可不杀的选择中,他总是毫不犹疑地下死手,几乎要把内狱杀空了。 朝堂倾轧曾经总是保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谁都不能保证自己能一直得势,所以就算是死生政敌,也会得饶人处且饶人,说不定哪天地位相易,何必赶尽杀绝。 但是萧齐却像是条不顾后果的疯狗,半点余地都不给自己留。她要他敲打的人他挑着杀,要他监视的人他安了罪名杀,要他解决的人他连个全尸都不会留下。 连她看着一个个人名都会恍惚,虽然不会后悔,可也心惊。 他好像把从她这里受的心伤都转变成了嗜血的爱好,学她无心无肝。她不在乎他,他也不在乎自己,不在乎别人。 “到底收敛着些,朕看了这些折子就心烦。” 魏怀恩叹了口气,重新提起了笔。 萧齐仍跪在原处,还没来得及张口说话她就已经不再看他。 她又要嫌他草菅人命了吗?可是明明……那些人就是罪有应得,他在玄羽司耕耘多年,掌握着几乎所有朝臣的把柄,哪有几个真正干净的? 他还嫌自己杀得不够快不够多,不能在她用尽他的价值前,把那些道貌岸然实则包藏祸心的败类全都扫干净。 不然怎么有位置给她提拔上的那些人呢?不然怎么让她的新政畅通无阻呢?不然怎么震慑一个又一个的谋反之心呢? 可是她不想听,他又何必说? “对了,今天是七夕了吧?” 魏怀恩随口问了一句。 “是,奴才已经巡过了城防,绝不会有贼人趁着今夜人多惹是生非……请陛下放心。” 萧齐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但是她又转头看他了,他便又想搜肠刮肚多说几句,让她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多驻留一会,就一会。 他知道自己有多可悲,可是他没办法欺骗自己这颗依然想要向她靠近的心。 “你为什么突然要涂口脂?以前怎么没见你喜欢?” 魏怀恩总算舍得问问他身上的变化,总算没再和他聊公事。 “好看么,陛下?” 可惜萧齐再想掩饰,一开口也暴露了满心的欢喜。他多期待她能稍微想起他的好,哪怕只是为了他的皮囊才愿意亲近他。 他不由自主地膝行上前,又靠在了她身边。若他有尾巴,早就摇上了天。 “要是您不喜欢,奴才这就擦掉……”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魏怀恩勾起他的下巴,舔了舔他唇上朱红。 口脂微微发甜,就算不小心吃下也不觉得腻味。 是不是该给这个被她遗弃又捡回的奴才一点甜头了,毕竟是七夕,今日费点心思让他开心点,说不定能让他老实到中秋。 她若即若离地啜吻着他,可能带着些许的怀念,但更多的还是盘算着要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他稍微满足,别再莽撞行事,死心塌地执行她的命令。 可是萧齐不知道她想的还是利用和算计,他只知道自己因为她的施舍再一次落了泪。他试探着凑上去了一些,加深了这个吻。 她没有推开他,这让他几乎觉得,她还是那个依旧喜爱他的魏怀恩。 魏怀恩双臂压在扶手上,以逸待劳地由着他主动,直到他尝到滋味之后依依不舍地退开,从怀里抽出一条洁净的帕子,帮她把唇上水泽轻轻擦拭干净。 而他自己,口脂快被吃尽,睫羽被泪水沾湿,明明只是一个亲吻而已,他反倒像是最会在承恩后邀宠的梨花带雨的妃嫔。 他这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倒让她心情大好,又在他干干净净的额上亲了一口。 ———————— 无语了昨天更到别的地方了 章一百四十五货与帝王家 “退下吧,叫水镜来。” 甜头给够了,魏怀恩便打发走了萧齐,向水镜问起了小太子魏安星的起居。 萧齐在水榭外又站了一会,在明丰犹犹豫豫走上前来的时候,竟然给了他一个好脸色。 “师父……” 明丰已经身着和萧齐一般的内侍官服,但在萧齐面前依旧是以前唯唯诺诺的样子,因为心虚愧疚更加抬不起头。 真正的主子只有魏怀恩,明丰必须按照魏怀恩的命令监视萧齐。但到底是他辜负了萧齐的师徒情谊,好在萧齐重获圣宠,不然他真的难辞其咎。 “陛下怕热,但是夜风渐渐凉了,晚上就别用冰鉴了。让司衣局多赶出几件衬衣,龙袍制式改不得,至少能让殿下舒服些,还有……” 萧齐望着帘幕后的影子,把这几日记挂着的事一一和明丰吩咐清楚。等到说无可说的时候,他抬手拍了拍明丰的肩膀,让他把脊背挺直些。 “那些事我从未怪过你,在陛下面前行走,仪容最要端正……别对陛下提起我说的这些,她不想听。走了。” 明丰目送萧齐的背影走远,吸了吸鼻子咽回了酸意,把萧齐说的话挑着要紧的几件先吩咐了下去。 是他对不起师父。 可是他没长个聪明脑袋,就算被师父提点着坐稳了大总管的位子,和真正挂心陛下的师父比起来,他还是漏下太多。 不过他也知道,陛下和师父之间,不是他该插嘴的关系,从前不是,以后也不是。 南疆。 裴怡和望楼的行踪前段时间首先被萧齐的玄羽卫发现,只是事关重大,南疆的玄羽卫并没有轻举妄动,而是一边暗中监视着他们两人,一边火速将消息传回了京城。 然而事有凑巧,鹰隼带着信筒落在玄羽司中的那日,恰好是萧齐被魏怀恩收回令牌,斥入东宫思过的那天。 望楼谨慎惯了,纵然玄羽卫隐蔽极好,几日耽搁下来也被他发现了蛛丝马迹。 “怡儿,我们似乎被盯上了。” 在城中一处糖人摊子旁,裴怡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面目和善的老奶奶用糖汁绘画,画的是一只圆头圆脑的老虎。 听见望楼的提醒,裴怡攥了攥他们十指交握的手。 “这里人多眼杂,随他们去吧,等回了山里,谁都找不到我们,对吧?” 强龙难压地头蛇,望楼在十万大山中寻路问途的本事到现在都让裴怡叹为观止,藏在石洞树中的珍稀药材对他来说简直如同探囊取物一般,他们甚至都没有再动过从京城带来的金银。 大概这也是为什么望楼一心一意要带她回南疆。 “对。” 裴怡越来越爱笑了,但是望楼每次都会被她勾到。就好像是觊觎太久太久的珍宝一朝拥有,他没有一刻不在疑心这只是他在受苦受刑时的痴心妄想。 他把心思都放在了裴怡的笑颜上,以至于忘了,这个糖画和裴怡在京城带着魏安星画的灯笼图样一模一样。 有些羁绊是在失去后才慢慢显现。 她总是做了母亲的人啊。 “刚才在药铺听说茶庄到了一批好茶叶,可要去看看?” 望楼摇了摇裴怡的手,把她从回忆中唤回。 “什么?好啊,我们走吧。” 她的心不在焉太过明显,连笑意都有些牵强。望楼抿了抿嘴唇,没说什么,牵着她拐进另一条街。 正巧撞见了这样一幕图景,一个被母亲牵着手慢慢走的,还分辨不出男女的几岁小娃娃,大概是学步学累了,含混不清地喊着阿妈要抱。 裴怡脸上还没散去的笑意僵在了脸上,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对母子走远。 她的孩子在那寂寂深宫之中过得如何?她做了离笼之鸟,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过得很好,可是她也是母亲,也会思念那个赖在她怀里的魏安星。 望楼这下总算明白了裴怡在为什么心伤。 他叹了口气,从裴怡手中接过一口没动的糖画,把她拉到了怀里,揉着她的发辫轻声安抚着。 “等过上几年,京中没人再找我们,小郡王也大一些了,有出宫机会的时候,我们就回京想办法见见他……怡儿,我也很想他。” 最后补充的半句也不算牵强,他自知此生没有子女缘,当初在端王府里照看听话懂事的魏安星的时候,也是用了真心的,哪怕只是为了处处都把端王比下去。 虽然到了南疆许久,裴怡还是没适应南疆直白的民风,就算这条街上没什么人,她也轻掐了一下望楼的腰,让他放开她。 “以后再说吧。才三岁的孩子能记得多少事,忘了我也好。” “我说真的,怡儿,只要你想,我都听你的。” 望楼捧起她的脸认真许诺道。 欺骗和诱哄在他的感情里占的分量,他想一点一点用真诚挤掉。 这里不是京城,他不想也不屑再用内侍望楼的那一套蝇营狗苟来算计她的心。 这是南疆,是他的家,也是他们的家。 “我知道……” 裴怡在他掌心蹭了蹭,眉间阴霾消散,甚至偷眼看了看周围,趁着无人经过亲吻了他的手腕。 “走啦,晚了可就没有好茶了。” 糖画最后在回山的路上进了望楼的嘴里,又化作裴怡舌尖上的甘甜滋味。身后缀着的尾巴在莽莽山林中失去了他们的踪迹,只能等待他们下一次相携出现在城镇中。 但是在女帝登基,册封太子的旨意传到南疆的时候,裴怡和望楼也终于无法置身事外。 由玄羽司和定远军协同来到南疆的人马和裴怡单独见了一面,望楼等了整整两个时辰才等到裴怡出来。 在和裴怡饱含歉意的目光对上的时候,望楼就什么都没有说过。 回山间小楼收拾细软的时候,他没有说话。上了马车只有他们两个人相对而坐的时候,他还是没有说话。 裴怡几次想开口,但是望楼总能提前察觉到她的意图,刻意转过脸去,一点机会都不给她。 等到一路出了南疆地界,在万州边界下榻之后,望楼换下了南疆的服饰,从玄羽卫那边的内侍官处要来了件内侍服,打散发辫束起了冠,裴怡才总算确定他的沉默寡言是为了什么。 “其实……你可以不随我回去的。望楼,那是我自己要做的事,你不必勉强自己。” 夜阑人静,裴怡坐在床边,对着望楼的背影劝道。 “回去吧,我保证等到定远军不再需要我,等到陛下安定了朝局之后,我就回南疆找你。” 她只顾着端王有反心,会打着匡扶正统的旗号和定远军中野心勃勃的部分人马一齐作乱,把她的孩子也扯进乱局之中,所以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魏怀恩递来的橄榄枝。 何况定远军特地带来了几位统领的亲笔信,诚恳邀她前去稳定军心,也为了魏安星太子之位的安稳。她本就是将门之女,比起端王那个草包来,区区定远军之主又有什么做不得。 只是,她忘了,她可以不做端王妃,她可以沐浴皇恩,做个威风的女将军,但是望楼不行。 一日为奴,终生不得解脱。他在内侍名单上写着名字,今生今世都要因为这个阉人身份饱受白眼。 或许从前深陷内院不得自由的时候,望楼是她坚定的盟友。但是女子如今有了一个女帝可以依仗,阉人们却出不了一个太监皇帝给他们正名。 天堑无涯,她怎么能把他从无忧无虑的南疆山林中拉回他的地狱,她怎么能这样对他? “……回去吧。” 望楼闭上酸涩的眼睛,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来看着一脸哀戚的裴怡。 “不。” 她总觉得望楼的眼睛像蛇,总是冷冰冰地琢磨着怎么把人整个吞下。可是现在许是窗外月光太亮,映得他的眸子如湖似海,藏着无尽暗流和挣扎。 “你不能独自一人去闯那龙潭虎穴。怡儿,我得陪着你。” 他的手上瞬间多了几只奇形怪状的虫子,狰狞的模样让裴怡脊背发麻,它们却在望楼手上顺从听话。 他会蛊术,也会蛇语,她知道。有他襄助,她确实更有信心收拢人心,坐稳位子。 “不必……” 但是裴怡坚定地摇头拒绝了他。 “你该回南疆,那才是你的家,我不需要你为了我去忍耐,更不需要你逼自己穿这身衣服。” 回去吧,望楼。如果你在京城遭受的是比我痛苦百倍的不自由,就别再为了我重回樊笼。 望楼抬手解开了衣襟上的扣子,裴怡以为他终于听进了她的劝,要脱了这身内侍服离开。虽然心头失落万分,但她不后悔让他离开。 裴怡视线向下,看着他的衣袍逶迤落地,不想他还在继续,上身连里衣都落在了地上。 “你……” 裴怡的话音在看到他胸膛上纵横的鞭伤刀伤的时候戛然而止。 这段时间即使朝夕相伴,他们也不曾同床共枕过,她更是不曾见过哪怕一次他衣衫不整的模样。 原来他的衣衫之下……竟然藏着他最难回首的过去留下的证据。 “我这样的人,早就没有容身之处了。” 他居然还能笑出声,只是笑意半丝都不达眼底。 “怕了吗?” 裴怡一寸寸看过他身上的伤疤,最后对上他似有万语千言却保持缄默的眼睛。 她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没有家,我也没有归处。 阉人只有主子,我只有你。 你要我到哪里去? 他们之间隔着的最后一层窗户纸,是望楼卑微的尊严。现在她什么都知道了,她怎么还会推开他呢? “哈哈哈……” 裴怡噙着眼泪笑个不停,原来他们都是孤家寡人。 望楼像根木头一样站在原地,无措地被她紧紧抱住。 因为她贴在他的心口问他: “你知道我不会怕也不会嫌弃你的,所以你说这话,是不是想让我现在抱你、亲你?” 章一百四十六愁恨何能免 玄羽卫和定远军给足了裴怡体面,没有人过问半句望楼的存在,也就更没有谁在乎裴怡屋中留下了谁。 所以裴怡毫无顾忌地压下了望楼呆愣的头,让自己的话一一成真。 望楼的嘴唇在颤抖,先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正在发生的一切,接着又紧紧环住了裴怡,吻到两个人都气喘吁吁不得不分开。 这种什么都不用掩饰,什么都不用在意的毫无保留的甜蜜,让望楼不住地啜吻裴怡的脸颊和额头,只想用亲吻来证实此刻的真实。 裴怡的指腹划过他的伤疤,心疼于他当初受罚时有多痛苦,更心疼本该在南疆肆意欢笑的他挨了这一遭磋磨之后,才变成了他们初见时沉默寡言又进退有度的内侍官。 她怎么能推开他呢?哪怕仅仅出于自私,她也不能在这条伤痕累累的毒蛇好不容易认了主之后,再次把他抛弃在苍茫天地,让他一个人无处可去。 “今晚别走了,望楼。” 他的房间就在隔壁,可是她半步都不想让他离开。 “就一直陪着我吧。” 望楼还是没说话,但是裴怡被他抱了起来,吹熄了烛火之后放在了床上。 裴怡向床里挪了挪,看着站在床边的黑影慢慢地躺在她身边,然后牵住她的手,再和她的肩膀靠在一处,又侧过身子凑近她的脸。 “……以后,也能一直和你睡吗?” 他的心跳太重太快,这样近的距离她都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她搂住他的腰枕上他的臂弯,使劲点了点头。 “我说真的,只要你想。” 他的手像是不听使唤一般,一会碰碰她的肩膀,又摸摸她的手,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摆放手脚。 最后还是裴怡忍不住的轻笑让望楼松弛下来,适应了被她环抱着的姿势,另一只手搭在她的腰上不再乱动。 只是直到裴怡睡熟之前,都能感觉到他时不时就凑近的呼吸和落在她发顶的亲吻,让她也带着满心的欢喜沉入睡梦。 前路茫茫,今夜只要温存就好。 说回七夕这日。 这日不是休沐日,毕竟朝臣中没几个人还有闲心惦记着男欢女爱那档子事。与其嘀咕女帝的不近人情,不如先想想自己有没有出格的事被萧齐那个鹰犬盯上。 为今之计,能聚在一起低声交谈而不被无处不在的玄羽司暗探窥听的地方,竟然是散朝之后的悠长宫道上。 这段路上的汉白玉砖可能从大梁朝始初起,都从未听过这么多的阴谋诡计,各位大人磨磨蹭蹭的脚步都快要把玉砖打磨到光可鉴人。 “这么下去可不行啊,老夫历经三朝,也算是见过风浪,可是这新帝连点嗜好都没有,一天到晚地折腾,这一月闹出的动静起码折老夫三年寿……” “邱大人莫要如此说,现在还能抱怨几句的已经是祖上积德了。唉,被陛下骂几句也好过阎王爷上门吧?” “李大人说的是,不过,邱大人这话倒是提醒我了,凡是新帝即位,首要之事便是扩充宫室,繁衍皇嗣。虽然陛下并非男子,但食色性也,不如我们上本折子,让陛下选些良家男儿……” “嘶,这不妥,不妥!哪有男子为妃嫔的道理?” 邱大人捋着胡子就要快步离开。 “邱大人且慢,冯主事此话并非没有道理啊,你们有所不知,在下在大理寺同僚处听说,陆重大人是有意把次子献给陛下的……” 然而李大人拉住他的袖子,同他耳语几句。 冯主事入仕多年却少有晋升机会,官阶不高所以十分想要抓住这个机会让邱大人带头联名上书,于是又加了一把火: “说到底儿子还是女儿到现在还有什么区别?只要能让陛下满意,我家嫡子虽然只有两个,而且年岁大了不合适,可是庶子却有正当年的。两位大人该比在下更能取舍,可对?” 在周围竖着耳朵偷听几人谈话的其他朝臣的心思也活络起来,凑到大理寺李大人身边悄声问陆重的盘算。 谁都知道陆重次子不似父兄稳重,没少给陆家惹是生非。这样的儿子指望不了光宗耀祖,但是皮相却是不错,若是能得陛下青眼,又有何不可? 谁家没有这样的儿孙,真到了能卖儿求荣的时候,可未见得这些素来重男轻女的臣工能不动心。 为了魏安星的太子之位摇旗呐喊的时候,确实有人是出自江山稳固,血统精纯的心思,只因为魏怀恩若是生子,必然混淆大梁传承。 可是,如果自家儿郎有机会同女帝陛下诞下儿女呢? 即使只是想想,即使他们都知道儿郎一旦进宫,女帝必然会被群臣要求给他们下绝嗣药。 但是,万一呢?或者说,这和送女儿给先帝有何不同? 次日魏怀恩果真拿到了一本联名上表,力劝魏怀恩擢选儿郎入宫侍奉。也不知道阮雁是怎么管的礼部,居然添了份名单,预备了下次休沐日的擢选宴。 这起子人平时做事瞻前顾后,不贪不污却也能力平平,在这种事上居然如此有效率,只等魏怀恩点头就能马上行动。 魏怀恩看了看密密麻麻的联名章款,无奈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小姑姑,星儿写完功课了,你看看。” 御书房里魏安星在小榻上写完了大字,背完了书,兴高采烈地跑来魏怀恩身边,邀功似的把功课踮脚放到她案上。 小娃娃一日一个模样,魏安星已经比新年时高了不少。但是书案太高,帝座也高,虽然魏怀恩从没有对他皱过眉,他也宁可吃力地把功课放到书案上,也不敢随便放到魏怀恩腿上。 “来。” 魏安星被魏怀恩抱到怀里,把正在看的上表摊开在他面前。 “给姑姑读一读,让姑姑看看星儿会多少字了。” 魏安星确实有些字不认识,不过他倒是聪慧,连着上下文连蒙带猜地居然把全文磕磕绊绊读完了。魏怀恩搓搓他的小脸,心情大好地问他要什么赏。 “姑姑,听翁翁说,母妃要回来了,是吗……” 立在殿门口的乐无忧把头埋得快要抵上圆滚滚的肚子肉,一看便是他在魏安星面前说漏了嘴。 “没错,星儿很快就能见到她了。” 魏怀恩冷冷瞥了一眼乐无忧,又柔声回答了魏安星。 “那……星儿想出宫和母妃住,可以吗,小姑姑?” 孩子怯怯地提出自己的要求,并不知道这个在常人家中平平无奇的愿望对如今的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只知道魏怀恩的笑容霎时少了几分温度,让他明白他不该讨这个赏。 “在宫里不好么?星儿要是寂寞,就常来和姑姑玩。告诉姑姑,应该准允你刚刚读的这折子吗?” 魏安星点点头: “应该啊,大姑姑府上就有很多人,小姑姑是皇帝,怎么一个人都没有呢?” 说的也是,就算她没这个心思,也没理由拒绝。于是魏怀恩握着魏安星的小手在折子上画了个圈,准了这场擢选宴。 休息够了,魏怀恩又揉了揉魏安星的小脸,召了乐无忧过来把他带走。 “这几日好好读书,等你母妃回来才能让她高兴。” “知道了姑姑!” 送走了魏安星,魏怀恩便继续阅起了折子。御书房中纸页沙沙,宫人偶尔过来添茶的脚步声都几不可闻,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敢向魏怀恩桌上摊开的折子上瞟。 连萧齐都无法再窥探女帝的心意,也就更没有哪方眼线能活着把消息递出禁宫。 两日后,夜宴。 萧齐在京畿大营巡防了几日,日落时分才赶回了玄羽司。本打算过一遍案卷好明日进宫向魏怀恩交差,却听说宫中竟然召了京中多位青年才俊,连封男后的传言都传得有鼻子有眼。 “谁递的折子!谁!” 萧齐气得快要失去理智,把传话的玄羽卫吓得卡壳,结结巴巴说是联名折子,话还没说完就已经看不见萧齐的人影了。 他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只知道必须阻拦这一切,别的什么都来不及思虑,更没有任何清醒可言。 这时候那些男子已经进了宫,萧齐策马经过宫门外的时候又被他们挤挤挨挨的车马气得火上浇油,到了宫门口下了马就不管不顾地朝着御湖边夜宴处奔去。 “师父?你怎么这副样子就来了?” 明丰眼尖,迅速从魏怀恩身边跑出来,拦住了眼睛冒火的萧齐。 “让开!让我进去!” 几个内侍见势不对,抱腿抱腰地拦住了暴怒的萧齐。而宴会上丝竹声阵阵,萧齐站在这处回廊都能听见有人高谈阔论炫耀学识的声音。 气死他了,他真的要被气死了。 魏怀恩她薄情寡义他认了,登了皇位就厌他嫌他他也认了,可是她不是早就说过,她不会和任何男子成婚,更瞧不上想和她分权的男人吗?她怎么说什么都不算数! 他就是要当面问她一句,她把他当什么,又把自己当什么?她这个人冷心冷肺蛇蝎肚肠,把他骗得团团转还不够,又要在身边留几个人才满意! 他把心肝脾肺肾能挖出来的所有都挖给她了,她不是要利用他吗?怎么能连个念想都不给他?她不是谁都不爱吗?为什么还要有别人?这辈子只骗他一个还不行吗? 他到底哪里做得还不够,她又要骗谁给她卖命?他就这么不堪吗?连趴在地上想做她唯一的鹰犬都不能被满足吗? 他算什么,他到底算什么啊?他不是贱到什么都能忍受的,魏怀恩彻彻底底踩着他的骨头把他碾成灰尘,他是有多贱才能看着她把那些男人留在身边,让他也叫他们主子? 他还没那么贱。 他没那么贱! “明丰,放开我,我有要事求见陛下。” 萧齐忽然冷静了下来,很快从失态中恢复成了平日的清隽模样,甚至还对明丰翘了翘嘴角,不再挣扎着非要闯进去。 “何事?陛下现在……正忙,师父要不等上一等?” 明丰十分为难地绞紧了袍袖中的手指,不太相信萧齐的说辞,但还是让内侍们放开了萧齐。 “也好,那我就在这里等宴会散了。不过要是陛下怪罪起来,就是你的事了。” 萧齐退后几步坐在回廊长凳上,倒真像是有恃无恐,不怕魏怀恩怪罪的模样。 明丰等了一会,见萧齐真的没有再擅闯的意思,心里嘀咕着回了魏怀恩身边,悄声请示是否要放萧齐进来。 魏怀恩斜靠在帝座上轻哼一声,算是准了明丰的请示。 然而萧齐却没有随明丰从后门入内,而是大摇大摆走进了正殿。 “陛下今夜有宴,怎能少了奴才呢?” 章一百四十七伤心画不成 一身煞气的萧齐踏入殿中,似乎连灯烛都势弱了几分,何况被玄羽司血腥手段震慑多年的青年们。乐师也停了弹奏,不敢搅乱被萧齐带进的凝滞气氛。 萧齐如刀如剑的目光从一个个不敢抬头的儿郎身上扫过,最后撩袍跪地朗声向帝座上的那人告罪道: “奴才有罪,请陛下责罚。” “哦?萧大人何罪之有?” 魏怀恩懒懒散散地开口,随手把喝空的金杯向阶下一掷,叮叮当当滚到了萧齐膝前。 “自然是……” 萧齐捡起酒杯,自顾自站起身来拾阶而上,当着整座大殿中人的面,步步走到了魏怀恩身边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 “没能侍奉好陛下,是奴才失职。” 底下的人们惊疑不定地交换着目光,偷偷看着帝台上萧齐还能有什么大胆行径。 真是闻所未闻的景象,一个阉人竟然能如此藐视天威,陛下竟然也如此纵容他? 传闻看来不可尽信,谁说萧齐失了圣宠? 帝台上萧齐仰头饮尽杯中酒,迎着魏怀恩饶有兴致的目光弯下腰吻上了她的唇,手上用力掐住她的脸,让她不得不喝下了他献上的醇酒。 反正如今做什么都要被她责骂僭越,那就僭越到底好了。最多被她取了这条烂命罢了,他一点都不想再被她折磨了。 本该是香艳又温存的举动,却被萧齐眼中的怨恨生生淬炼成了发泄,他恨恨地和魏怀恩惊愕的视线对上,发狠咬破了她的唇瓣。 “陛下可还满意?” 萧齐把唇瓣上的血液舔干净,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句话。接着也不管魏怀恩如何回答,转身面对着殿中诸人,缓步走到大殿中央,狠狠将金杯摔下。 “咣当——” 抖落一身威风,权臣反骨尽显。 所有人的目光都瑟缩着落在萧齐靴下,不敢忤视,更不敢有一个多余的动作。 陛下怎么能容忍这个阉人耍威风? 陛下是不是默许了这个阉人对他们大呼小叫,咆哮御前? 没人敢看向萧齐身后的高高帝台,如果他们连一个萧齐都不敢面对,又有什么机会接近天子? “谁觉得自己能比本座侍奉得更好,嗯?” 整座大殿仿佛成了萧齐一人的舞台,这是他的独角戏,随意操纵着殿中诸人作道具,演给帝台之上那人看。 她不说停,他就可以继续。 哪怕是荒唐闹剧,哪怕是谢幕终局。 “只要本座在此一日,就断了你们的痴心妄想!” 萧齐一脚踹翻了离他最近的席位,酒水泼了一片狼藉。 “还不滚!” 几个胆小的下意识就站起身来往殿外跑,也有脑子清醒些的没被萧齐的淫威吓昏脑袋,在原位哆嗦着等魏怀恩发话。 “都退下吧。” 魏怀恩此话一出,殿中人如蒙大赦,纷纷行礼告退,出了殿门之后也忘了什么叫行止得当,只恨爹妈才生了两条腿,没办法载着他们直接奔回家里,一个个快得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只是殿中戏幕还未落下。 没了满堂宾客,独自站在殿中的萧齐身影萧索,仿佛牵丝偶人一样垂头走回魏怀恩身边。 他把他们都赶走了,她一定有话对他说吧? 魏怀恩一个眼色过去,宫人们便悄然退场,只剩下不放心的水镜和明丰守在远处,生怕萧齐言行过激。 萧齐耷拉着肩膀,双手紧攥成拳。目光在藻井周围环视一圈,看见了影卫森然的眼睛。 他们真是高估他了,在她面前他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一句话就能让他被剜心挖肺,还哪里用这么多精锐防备他? “你管这叫侍奉?” 魏怀恩唇上的伤口被酒液和说话间惹得疼痛,她用指尖按了按还在沁血的伤处,皱着眉坐了起来。 “谁给你的胆子敢咬朕?还敢替朕发号施令?你是还没学会怎么当奴才……唔!” 萧齐跪下身子挡住了水镜等人的视线,他们听不清帝台上的声音,只以为二人有话要谈,也就不知道萧齐真敢明目张胆地把魏怀恩按在帝座上,连呼吸都要靠他渡气。 影卫暗暗将弩箭对准了萧齐背后,只要魏怀恩动动手指,就能收割他的性命。 唇上的伤口抽痛,萧齐像是嗜血妖魔一样把魏怀恩的伤口吮吸得发白,扣着她的后脑仿佛要把她直接吞吃入腹,才能平复难填欲壑。 她会疼吗?她知道什么是疼吗?他为她受过最重的伤也不如这月余来她给他的锥心之痛,她欠他岂止一个身份一个吻? 都是这身冰冷龙袍的错,都是它阻隔了她的温度,让他怎么努力都打动不了她的心,更找不回他熟悉并痴迷的魏怀恩。 她到底还有几分像曾经,他的爱又到底还剩多少被她这样消磨? 可是就算龙袍扎手,龙椅硌人,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这身贱骨头,非要讨嫌地搅了她的好事,非要当着众目睽睽当个以色侍君的阉奴,非要挤在她身边求她在意。 她怎么会变得一点都不像她呢?她到底要他怎么做,才肯把心露出一点点,让他在她的冷落里继续咬牙撑下去? 金杯落在他身边的那一刻,他以为他们还有那么一点点默契,让他们心照不宣地演完这场戏给朝堂看,绝了那些人不三不四的念头。 但是他又忘了,他又忘了她无时无刻不在算计他。哪怕她厌他嫌他,也非要把他这个不得圣心的空架子摆出来当靶子。是啊,反正他都为她做那么多事了,还差这一件吗? “萧齐!” 魏怀恩在撕扯中揪下了他的发冠,拽着他的纷落青丝死命把他拉开。 “你闹够了没有!” 头皮剧痛,他的束发簪子划破了皮肉,有血线在他发间蜿蜒。 萧齐眼中无泪,声音却沙哑不堪: “魏怀恩,你是真的……一点都不爱我了,是吗?” 他那么爱哭的一个人,居然会有这样一日,一滴眼泪都流不出了。悲伤似乎已经在他的眼角眉梢落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她的一言一行都把他雕琢成如今的样子。 他就这样执拗又无助地看着她,似乎答案很重要,又好像一点都不重要。 爱我,我生。 不爱,我死。 但是这具躯壳永远为您差遣,因为我是你的奴才。 你只要告诉我,这个名叫萧齐的灵魂,你还要不要? 龙袍上寄生的扭曲面孔还在虚张声势: “蠢货。爱?爱算什么?在朕的江山面前,爱算什么……” 这不是萧齐要的答案,他的眼睛如同一面照妖镜,在瞬息也是永恒的凝视里,让魏怀恩的心脏抽痛了一下。 “都出去。” 她闭上眼睛,挥手赶走了殿中除了萧齐之外的所有人。 灯火煌煌,帝台如同祭坛。被皇权撕碎的魏怀恩因着这世上还有一个蠢钝不知变通的人,又被他拉回了人间。 爱很可笑! 一个声音大声在魏怀恩耳边说着。 可笑吗? 魏怀恩看着心力交瘁的萧齐,一遍遍反问自己。 他做错了什么呢?到底是他越权其罪难偿,还是她对他苛责至此,想要用爱人鲜血淋漓的心脏证明她足以做一个铁石心肠的皇帝? 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 有什么不对呢?她还没要他死呢,她还不够仁慈吗? 可是看看他吧,魏怀恩,睁开眼睛看看跪在你面前的这个人。 他遭受的苦难和他真正的罪责有什么关系? 这公平吗? 你舍不得杀他,因为你爱他。你让他将功折罪,可你又折磨他。 这就是……他爱你的结果吗?爱你到底是他的孽,还是他的劫? “疼吗?” 她好久没有用这样的温柔声音和他说话了。 泪水开了闸,他放松脊背把全部重量偎依进她的掌心,闭上眼睛想要把这场梦延长再延长。 “不疼,一点都不疼。” 这样的温存是如此自然,只要她不把自己装进壳子里,她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凑近他,抚摸他,轻蹭他,亲吻他。 他也像是召之即来的宠物,只要有一点点甜头,就把怨怼抛之脑后。 “我把他们都赶走了,会让你为难吗?可是他们都不是好人,不能给他们机会。他们不服就让他们来找我吧,我会处理好的……” 魏怀恩静静听着他的喋喋不休,抬起另一只手把他的发丝拢顺,露出被簪子划破的伤口。 “去上药吧,还在流血呢。” 但是萧齐攥紧了她的手腕,瞬间紧张起来。 “……你要我走吗?” “不是。” 心脏又是一下抽痛,魏怀恩按下了装满阴谋算计的黑心,就不得不忍受良心煎熬,爱心愧疚。 “你可以留下来,心肝儿。” 萧齐茫然眨了眨眼睛,一时竟然不知道她叫的是自己。 下一刻他埋首在魏怀恩掌心,温热水珠沿着她的掌纹滴滴落在地上。 她蒙着他的眼睛,吻上了他颤抖的薄唇。 她的脸上也湿了一片,大概是沾到他的泪水了吧。 “回宫吧。” 她被他从龙椅上抱了下来,像以前一样,靠在他怀里慢慢悠悠地走回寝宫。 夜风凉了,魏怀恩最讨厌的夏天快结束了。 所有的激荡热烈,踌躇徘徊,连同这个炽烈的夏日中发生的风暴一起,在慢慢酝酿一个多事之秋。 章一百四十八请君入瓮 “你最近真是越来越不讲究了。” 魏怀恩有点嫌弃地别过头,皱了皱鼻子。 倒也不是她养尊处优,受不了他身上这点汗味,只是往日里恨不得拿香料往身上腌的人一夕之间变了味道,她不太熟悉。 “奴才赶着进宫,哪有时间沐浴焚香再面圣?怀恩怎么不想想,若是我晚了一步过来会如何?” 不会如何。 魏怀恩在心里回答道。 她对他说过的话都是真的。 但她出口却是另一番话。 “自然是先选陆重家的陆泽之,再选几个长相俊俏的,然后还要让你帮朕查查底细。” 萧齐果然顿住了脚步,魏怀恩以为这个玩笑能让他活泼些,可是萧齐只把她向上颠了颠抱得更紧,一句话都没说。 袍袖滑到了臂弯,魏怀恩贴在他颈侧环着他,没有比这更亲昵的姿势了。 只是这样近的距离,为什么总觉得……还不够亲近? 她自诩算无遗策,连自己也毫不顾忌,但是他总是能让她觉得无力,觉得亏欠。 他看出什么了吗? 不,不应该。他不是总盼着她能如以前一样对他吗?现在她如他所愿了,他不该怀疑的。 诡异的沉默延续到了睡前。萧齐吹熄了所有灯盏,一身水汽地爬上她的龙床。 “怀恩,你抱抱我。” 他平躺在她身边,等着她转过身来,用柔若无骨的身体贴上他消瘦的胸膛。 再温柔的语气也改变不了这句话中的命令,但是魏怀恩还是照做了,靠在他怀里舒服地叹了口气。 这才是他的味道,没有他在身边,她总是觉得少了点什么,总是燥怒,总是厌烦。他早就是她的许多习惯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能再吻我一下吗?” 他继续使用着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特权。 他确实没有她心机深沉,可是他对爱过分敏感,即使她有八分情意,他也能感觉到缺失的两分被藏进了算计。 算计什么呢? 让他用这个蠢笨的脑子猜猜,她默许他赶走那些人之后,明日就能名正言顺地拒绝所有擢选。 因为他妒忌,因为他擅权,因为她是一个被他架空的帝王,因为他是满朝畏惧的权臣。 可他不是,她也不是。她是幕后操纵一切的主使,台前则是他这个悬丝傀儡唱念做打。给他如日中天的宠信,也注定他在燃尽自我之后落入万丈深渊。 因为他的必死之局越来越清晰,所以她因为愧疚才爱他,想要在他死之前稍微补偿他吗? “好啊,这里吗?” 她摸索着找到他的眉心落下一吻,因为半满的月光不够让她看清他的脸。 但是对他来说,这样的光线刚刚好。他以为他要得很多,其实他的月亮只要匀给他半弧光,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不是。” 他的声音在耍赖,她便哄着他,亲吻他的眉毛,眼睫,脸颊还有唇瓣。 他捧住她的脸,把她留在他的唇上,自下而上啜吻她的伤口。 “满意了?” 在他停止后,她趴在他心口问他。 “明天我可以不去朝会吗?” 这样她就能把朝臣的诘问全都推到他身上,他不在,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可以啊,我知道你累了,睡吧……” 她的尾音像是叹息,像是不忍。 他永远都不会让她为难。 哪怕是她要榨干他的价值之前,他也不会让她良心煎熬,愧怍难当。 魏怀恩,哪怕重新来过一次,他也会说愿意。 于是在萧齐糟糕的睡姿闹醒魏怀恩的时候,她没有再推开他,而是把这个弓着身子向她怀里拱的可怜人,抱得更紧了一些。 “陛下,该起了。” “嘘,别叫醒他。” 阮府。 这日散了朝,上官鹿鸣跟着阮雁回了府上,才进花厅就气得骂了起来: “这个萧齐实在是太不像话!陛下怎么能纵容他插手三司呢?我这个刑部侍郎干脆让给他坐吧!” 阮雁坐在茶桌边行云流水地煮出了一盏茶,送到自己嘴边慢慢饮下,看得上官鹿鸣更加不忿。 “我来你家连口茶都喝不上吗?快给我也倒一杯,今天我说的话快把喉咙说干了。” “你不是还有力气喊吗?接着喊,我府上人少,不怕吵。” 上官鹿鸣像头水牛,也不嫌烫地一杯接一杯向阮雁要水,果真是渴极了,连阮雁的奚落都懒得还嘴。 “你当我愿意来你家啊?” 说起这个,上官鹿鸣恨恨地端着一盘糕点咬牙切齿地吃着,好似嚼的是谁的骨肉。 当然,这只是一个夸张的比喻。 “陆渊之那个家伙三天两头来我家找我妹妹就算了,每次还非要见我和我问东问西,当老子想看见他那张脸吗?” 阮雁点点头,又给他续上一盘莲子糕。 “你这么吃,容易咬舌头。” 话音刚落,上官鹿鸣便惨叫一声,捂着嘴找水漱口。 “乌鸦嘴。” 上官鹿鸣的嘴总算闭上了。 “萧齐若是没有陛下授意,不会故意插手三司的案子的。” 阮雁不紧不慢开口,并不介怀上官鹿鸣的糕点渣弄脏他的茶桌。 “我知道你和萧齐私交不错,但这是陛下的意思,你我都劝不了他。” 上官鹿鸣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个“端”字。 端王终究是个烫手山芋,坚定支持魏安星的太子之位的朝臣中,又有多少还藏着迎端王上位,结束所谓女子乱政的祸事的心思? 萧齐抽调走的案子,都是端王党藏不住的尾巴。一旦进了玄羽司,萧齐就能让他们攀咬出一串,虽然能稳固皇权,却扰乱刑罚,不是长久之道。 所以上官鹿鸣并不赞同。 “快了,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阮雁从上官鹿鸣手下的水迹中拉长出一个“反”,又将水渍抹平。 “厉空已经和定远军里应外合救出了端王,想必很快就要有动作了。” 暗流涌动,萧齐在明面上闹得越乱,那些人就越觉得安全,殊不知一举一动都在魏怀恩的掌握之内,只等着一网打尽。 “这种事只能萧齐来做。我不得不顾忌我姐姐一家。你虽然牵挂比我少,不也怕陛下觉得你和陆家走得太近,所以躲到我这里避嫌吗?看来你还挺满意我那大外甥做你妹夫?” “你少在这拿辈分占我便宜……哎哟。” 上官鹿鸣又捂住了嘴,疼得不轻。 “少说两句吧,我知道你担心陆重左右逢源惹陛下猜疑,但你若是信我,就放下你的担忧。陛下远比我们想象得更信任陆家。” 帝王需要心腹,更需要栋梁之臣拱卫。大道至简,大音希声,为官者唯一应该忠诚的,不是帝台上的血肉之躯,而是帝台本身。 谁在其位,便忠于谁。 所有身在权力漩涡之中的人早就没有善恶之分,只有赢家和输家。 “我说这句你别见怪……” 上官鹿鸣起身打算告辞。 “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只凭陆重在陛下潜邸之时的所作所为,他早就该像于太傅一样被陛下排挤了。” “不可能。” 阮雁吹了吹茶汤白雾,热气熏笼,遮住他眼中讥诮。 “只要他对陛下有用,就能稳固不倒。宫中朝中,从来没有公道可言。” 这便是他当年不愿入仕的原因,如果每一个人都背负罪孽,如果每一个人都计算利益,那仁义道德从这些官老爷口中说出来,不觉得可笑吗? 这修罗场中的厮杀倾轧让对错是非变得模糊,但他们必须赢下去,才能让福泽天下功在千秋的政令安稳落地,才能让朝堂的污糟有意义。 眼前混沌,前路茫茫,他得忍受着从前最不愿忍受的一切,才能让本该属于那人的国朝一片光明。 “知我者,阮兄也。” 魏怀德的音容笑貌在阮雁眼前浮现,好像他还活生生地如当年一般与他对坐清谈。 好多年了。 八月十五,中秋。 裴怡以荡平明州流寇为功,携定远军各将入京受封,领威宁大将军之职,赐府于京。 原定远军更名为威宁军,增员加官,重建旧制。 魏安星终于见到了阔别半年的娘亲,魏怀恩也允了他出宫几日和裴怡团圆的请求。 望楼趁着随裴怡入宫的机会,和萧齐密谈了一番,将现在威宁军中还有二心投效端王的名单现场写了一份。 “多亏你给我那份盖了玉玺允准的和离书,魏怀仁和裴怡见了一次之后,直接扬言要把陛下碎尸万段。 真是个蠢货,我猜他就快忍不住动手了,你们早做打算。” 话说完,名单也已经写好,望楼吹了吹未干了墨痕,递给了萧齐。 “厉空呢?你之前说会给他种蛊,可成了?” 萧齐扫了一眼打头的几个人名,果然是明州刺杀那次的老熟人。 “成了。他的命现在就捏在我手上,随时能让他暴毙。” 望楼手腕一转就从袖口中探出了个三角蛇头,饶是萧齐处变不惊也暗暗将手压上了匕首。 “别紧张,我就是让你开开眼界。看在和离书你帮了我的份上,送你个情蛊要不要?听说陛下之前对你可不怎么好啊。” “多谢了,但是不必。” 萧齐想也没想就果断拒绝了,只想尽快把这个危险人物送出宫去。 谁能保证望楼的本事不会用来威胁魏怀恩?他得找个机会把此人的底细告诉她,让她身边的影卫多加提防。 “好吧好吧,我走了,不然怡儿该怀疑了。” 望楼耸耸肩,绕过萧齐推开了门。 “等等。” 萧齐突然叫住了他。 “情蛊……怎么用?” 另一处侧殿里,魏怀宁喝多了酒,正靠在窗边榻上吹着风闭目养神。 青云立在一侧,深呼吸压下心头涩然,强作轻快地开口问道: “殿下可是看上了那位领舞的伶人?是否要向陛下讨来?” 魏怀宁不说话,青云试探着抬手触上她的太阳穴,不见她蹙眉,便接着替她揉按了起来。 她瞧不上他愚笨,也瞧不上他的瑟缩不大气。在太后娘娘被陛下赶去皇寺之后,她怕惹眼深居简出,对他更是处处不满。 他也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和她相处,从来只听说可以同甘不能共患难,没想到到他这里反了过来,那么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现在反而是他不配了。 可能本就是他肖想太多,以为天家殿下就会金口玉言,誓言就是一生一世,竟然忘了自己是个下贱东西,如果不是她行事出格,他连见她一面都是痴心妄想。 所以他讨厌她的花心,却又不得不感谢她的花心。 “去啊,去替本宫讨来,然后你就给本宫滚出去。” 魏怀宁靠在他身上说着伤人的话,明明她发现自己已经彻底厌倦了以往的寻欢作乐,虽然嫌弃却也放不下青云,但这张嘴傲慢惯了,还是以让他难堪为乐。 她说过以后只有他一个,就算她差点毁约,但是谁给他的胆子敢帮她猎艳?她用不着! 他这样只会让她想起一有事相求就送来乐人伶人的赵兴德。 她只会怀疑,是不是她以前的浪荡彻底错了,她现在根本不配被爱? 青云半个身子别扭地坐在榻边,魏怀宁枕得舒服,却并不知道他的姿势多难受。 “奴才知错,下次一定记住了。” 他的唯唯诺诺又让她不满地皱了皱眉头,青云只能更加尽心地帮她舒缓头痛,谨守奴才本分。 “罢了,回吧。” 在青云眼里,魏怀宁愈来愈喜怒无常,他只能胆战心惊地伺候着,却始终不得要领讨他欢心。 她很久都没对他笑过了。他知道自己不该奢望的,可是他已经很努力去学她喜欢的书画了,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殿下慢些。” 他主动扶着她走下台阶,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她脚下地面。 她却仰着头看着清辉圆满,不知罪有应得的母后此刻在皇寺中过得如何? 可能是母债女偿吧,母后暗害宫妃皇嗣,参与刺杀怀德太子,与外戚沆瀣一气的罪孽,也要让她这个不被她在意的女儿沾染因果,不得安宁。 幸好,她有他。 “本宫累了,你背我吧。” 她将自己插满沉重钗环的头靠在他肩上,贪图这一刻不用强撑高贵的心安。 章一百四十九甘苦自尝 御书房。 “这帮混账!” 魏怀恩把整整一摞弹劾奏章挥落在地,挽起的袖口扫过暂搁在笔架上的御笔,一道朱红印记从龙袍划到皓腕之上,湿润如鲜血。 夜深了,乌云悄然遮住了圆月,带来萧瑟风雨。带着潮气的空气探窗而来,却并不能驱散她的郁气。 魏怀恩靠在椅背上,眯着眼仔细打量着自己被弄脏的手腕,没再说话。 宫人们噤若寒蝉,散落一地的折子没人敢去收拾,更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发出不必要的动静,让主子更加心烦。 这些人跟在魏怀恩身后或早或晚,但宫中人最擅长的察言观色,让他们在这个时候知道主子需要的是谁。 明丰低着头,不动声色地把拂尘缠在手指上又松开,默默数着数,决定数到一百的时候师父再不回来,他就壮着胆子去捡折子,劝主子消气。 “可是师父你快回来吧……” 明丰数到了七十二,心里开始叫苦。 他偷眼看着主子任由那道朱砂凝在手腕上,自己小腿肚已经开始微微发抖。 主子最爱干净了,但是每次怒极的时候,就喜欢弄点红色在身上…… 然后师父就会把那些红色带到别人府上。 “九十八……九十九……” 一百个数数完,再不去伺候主子就是不尽心了。 明丰视死如归地闭了闭眼睛,咬着下嘴唇里绷住表情,静悄悄走过去跪在地上一本一本捡起折子。 忽然头皮一紧,明丰咬紧软肉不敢说话,只承受着魏怀恩压迫极重的视线,不敢有多余的反应。 魏怀恩不喜欢苛责宫人。 虽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萧齐已经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规训好了不懂事的宫人,但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她并不喜欢视野里出现太多人。毕竟不见就没有惹怒她的机会。 但是现在看着哆哆嗦嗦的明丰,魏怀恩也觉得碍眼,不明白萧齐教出来的徒弟为什么和他差这么多。 所以萧齐为什么还不回来? 明丰的心里话和魏怀恩一样。在暗影里默默颔首降低存在感的宫人们,也在期盼着萧大总管赶紧回来。 门外的雨声忽然掺杂了雨滴砸落在伞上的杂音,哪怕雨天也规规矩矩的脚步声让殿中所有人都松弛了呼吸。 萧齐进来后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明丰得了眼神躬身退下,带走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宫人之后,关门守在了殿外檐下。 这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忽然变得可爱起来,明丰挺直腰板随手挥了挥拂尘,深深呼吸了一口洗涤之后的空气。 天凉好个秋啊。 师父回来,他也有心思附庸风雅了。 “捡起来看看。” 殿内,魏怀恩没有看萧齐,而是靠在椅背上盯着白皙皮肤上刺目的血红。 萧齐抄起一本,但仍然站在恭敬的距离,没有像往常一样走到魏怀恩身旁。 魏怀恩放下右手,微微挑起眉头看向了他。 他和她隔着桌案,再隔着几步远,她不喜欢萧齐离她这样远。 “看完了?” “看完了。” 萧齐又是一礼。 本来已经没那么生气的魏怀恩忽然就又烦躁起来,她什么都还没说,他做什么摆出这副听凭发落的样子? “他们让朕杀了你,你看见了?” “是。” 魏怀恩讨厌他这样,直接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仰着头和他低垂的目光对视。 “那你觉得,我该听吗?” 萧齐的目光毫无波动,他早就知道那些人日夜不休地盯着他和底下人的一举一动,势要将他们这些阉人甚至整个玄羽司统统下狱。 他最近做事确实急功近利了些,大概吓到了那些人,加上端王推波助澜,所以又让她操心了。 “再等等吧。陛下,奴才很快就能给您一个交代了。” 他从不为自己做的任何事后悔,严刑逼供,构陷暗杀,他不遗余力地完成她的命令,把她凤鸣九天之路的一切障碍扫清。 只是就快要到了结的时候了,所以他的心好像变得软了不少。今天他不得不对一个刚直之人动手,却不想那人和他的父亲是旧交。 掌管玄羽司刑狱多年,这是第一次有骂声被听进了他的耳朵,触动了他的心。 那人说的对,他是败类,是国朝的污点,不配为人,只配下十八层地狱。 但是他愿意。 魏怀恩气得狠狠一推他,又上前半步揪住他的衣襟把右手上的红色抹在了他白色里衣上。这下萧齐从那毫无生气的状态里反应过来,睁大眼睛看着她把手伸进他藏着情蛊的衣襟。 萧齐不敢阻止她的动作,一面是因为她的触碰让他欢喜,一面是因为情蛊的秘密让他心虚。 那只手只隔着一层布就能触碰到他的胸膛,再向下一点就能发现装着情蛊的小小木盒。萧齐的双拳也因为难掩紧张和激动而攥成拳头,也不知道擂鼓般的心跳会被那只手感受到多少。 他似乎隐隐还有些期待她会发现那个情蛊。 这样她就会知道,她到底让他有多绝望,绝望到想要用这种奇淫巧技来得到她的心。 “你是我的人,懂不懂!” 可是魏怀恩抽出了手,一边把地上的折子踢开一边走回到桌边背对着他说: “他们弹劾你,你就受着吗?把案卷抖出来让他们心服口服闭上嘴啊?我没有要推你出去挡箭,别拿这副丧气样给我看。” 她确实自私地打算过,等到哪天物议难平的时候,把他当做给天下的交待。 可是现在不是时候,他这条命怎么活着,非要她说才算。 她不屑于做仁君,用什么手段爬上来她自己清清楚楚,而且从没后悔过,可这不代表她真就是个暴君,一点旧情都不念。 难道萧齐刚才那个样子是准备好了被她放弃吗? 他简直比那些言官更混账! “陛下?” 觉得被侮辱了的魏怀恩不愿意搭理他,直到她的右手被跪到她脚边的萧齐捧起,她才侧过头来睨着他,神情淡漠。 他的陛下在生气。 因为陛下现在没有要放弃他。 跪着的萧齐反而直直地迎上她气愤的目光,主动将她的手拉进怀里,贴在了他的心口上。 触碰到温热肌肤和心跳振动的指尖想要挣扎收缩,但被他紧紧按住。 他是这样鲜活,又这样烫人。魏怀恩不敢再直视他柔成一汪深湖的眼睛,手心的火热温度让自己的心也开始慌乱。 她忽然不知道应该做什么说什么。就好像无情的棋手忽然发现手中的棋子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这样的棋局要怎么继续? “怀恩,我的命一直都是你的。” 在他们有了龃龉之后,他从没有再用这样情深似海的目光看着她。 魏怀恩的眼底有些酸涩,她忽然觉得那些冰冷谋划可以放一放,其实她也是想和他重归于好的。 她蹲下来,就像曾经和他躲在东宫的书案后偷偷亲密一样,近得和他呼吸纠缠。 他再不避讳什么,眼眸里溢满多年未改的痴迷酿成的醉人情意,在这个清冷雨夜把她的唇瓣吻得润泽一片。 谁都可以不懂他,父亲的旧故可以侮辱他,曾经的下属可以背叛他,全天下都可以叱责他。 但只要她对他有一刻心软过,他的牺牲就有意义。 “嗯,我知道。” 魏怀恩环住他的脖子,充满暗示地挠了挠他的下颌,贴着他的唇角呢喃道: “寝宫后面有一个汤池,我们……” “陛下还没批完折子,不能躲懒。” 然而萧齐无情地把她抱回龙椅上,扯下她的手腕还把御笔塞进她手里。 魏怀恩不可置信地看着如同雕塑一样无情无欲的萧齐,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恨他真是个太监。 很好,太好了,她堂堂帝王,都暗示到这个地步了,他真能把她视若无物吗? 她不干了! “我不批!这都是你惹出来的祸,你自己处理吧!” 说完魏怀恩把笔一扔,快步逃进了内殿,生怕他手长脚长又把她提溜回去。中秋节都不能让她轻松轻松吗? 萧齐只能拢好衣衫,站在龙椅边翻阅起了魏怀恩剩下的折子。 落到腰间的情蛊在他动作间硌到了桌角,他听着内殿并无动静,小心翼翼地把情蛊拿出来,想着藏在哪里才安全。 “只有最失败的人,才会用这种东西去迷惑爱人。” 望楼把情蛊给他的时候,意有所指地说了这样一句话。 萧齐把这个扁扁的木盒藏在玉玺的锦缎底下,这里或许永远都不会有人发现。 就像他罪大恶极又无处藏身的爱意,被死死压在皇权之下不得善果,却能永生永世隔着一层锦缎,和她依偎在一起。 把情蛊藏妥,再一本一本地把弹劾折子捡起来整理好,顺便把人名牢记,他不会让其中的几个人再开口。 批阅完折子后,他走到殿门口递给明丰一封密信,吩咐他传回玄羽司。 这样,今夜他就还有一段时间能陪在魏怀恩身边。 魏怀恩在内殿浅浅睡了一会,然后就被萧齐摇醒。 “要继续睡吗,陛下?还是奴才伺候您去泡过汤池再睡?” 当然是要先沐浴过再睡,魏怀恩昨天就为了威宁军封赏的事和阮雁等人忙到半夜,再不洗她都嫌弃。 于是魏怀恩眯着眼睛哼哼唧唧扑到萧齐身上,等着他的贴心侍奉。 ———————— 萧公公一人打两份工,辛苦了 章一百五十冷落清秋节 汤泉中。 每当这种时候,魏怀恩都会害怕萧齐。 无论是做公主还是做女君的时候,哪怕现在做了至高无上的帝王,萧齐都能让她战栗心慌。 一颗珍珠被萧齐含在唇间,微微用力却好似能把它抿碎。 柔软的唇瓣包裹着尖利的牙齿,就像他用爱意伪装的掠夺和掌控,这种时候,她是任他宰割的蚌肉。 他还在怨她绝情吗? 在他无视她的告饶的时候,她浑浑噩噩地想。 还是他就是要看她失控迷离,只能在浮沉的暖泉中全然依赖他? 爱意和杀意同根生长,他恨不得……杀死她。 发丝飘散在水中,缠上她的脚踝,他探出水来,滴着水珠凑近她被熏蒸得酡红的脸。 她太软了,软得好似被暖泉融化了一身傲骨,随便睇他一眼都是含羞带怯,总让他不知死活想要亲近,忘了她曾对他亮过刀剑。 死在这场欢愉里 不好吗? 如果有种死法能让萧齐欣然接受,便是在此时此刻,抱着无法反抗的她,沉入水中再不上来。 魏怀恩靠在他怀里,安安静静等着慌乱的心跳平静下来。汩汩的水流声里,她好像听见他似有似无的叹息。 她捧起他的脸,和他笼着一层哀愁的眸子对上。 他勉强地笑了笑,残缺的身体和她贴得更紧,可是他却不会有任何欲望。因为他没了外物,就只是一个讨人欢喜的工具。 他或许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做出该有的反应,比如她撩拨他的时候,比如她暗示他的时候。可是他总是不知道应该回应到什么程度,只知道不管不顾地将她送上青云端。 她的心肝,总是带着这层忧愁。 所以他这幅湿漉漉的样子,让人很难不把自己所拥有的东西都给他,只要能让他开心。 只是抱得太紧的时候,给他金银,给他权位,都是要他退开。 他抱着她,就是只在向她这个人讨要。 但是她这个人又有什么呢?除了权位,就只有自己。 他不在乎权位,可是他要的完整的心,她给不起。 多可笑又多荒谬,她攀上了帝座,是至高无上的帝王,却在他的凝视中,落得个一无是处。 如果在所谓都最好的时光感受不到快乐,那么人生是否一直都是下坡路? 比起他,她得到的这些,又有多重要? 衡量不了的,人心不足,得陇望蜀,总是得不到的,总是失之交臂的,才最窝心。 “我好像从没和你说起过我入宫前的事。” 终于是萧齐不忍心让她在他的苦海中悲伤,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以为你不愿说的。” 魏怀恩用指尖描摹他的唇形,等他说下去。 “以前不愿意,因为我讨厌那个家。 不许点灯,不许享乐,不许走亲访友怕被坏了声名,也不许我天冷加衣怕我意志软弱。 我娘爱他,更胜爱我。他爱清誉,更胜妻儿。 只是今日我听人说,若是我父亲还活着,一定不会将我教成这样。” “谁在胡说,你现在的样子哪里不好?” 魏怀恩揉开他微蹙的眉心,不许他自怜自伤。 “你就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谁都比不上你一根头发。” “哈哈哈……” 萧齐突然笑了起来,好像魏怀恩的话是什么极为好笑的笑话,笑到捂住脸还停不下来。 “你笑什么,朕说的话还能是骗你的不成?” 魏怀恩有些郁卒地撞了撞他的额头,她好不容易说几句真心实意的话,怎么还让他笑成这样。 “可是怀恩一开始,不就是看上我这张脸了吗?这可是我父母生养出来的皮囊,你不是喜欢得紧吗? 我没告诉过你,其实我和我父亲生得很像,你不知道那时候被你夸这张脸让我有多憋屈。” 难怪,难怪萧齐刚到东宫的时候,并不喜被人夸赞容色。她只以为他不愿意被人调侃以色侍人,居然还有这样一层内情。 “你很恨他吗?” 魏怀恩很理解萧齐对他父亲的怨愤,毕竟她也不是什么忠孝之人。 毕竟永和帝再苛刻狠毒,也没有把她真的如何。而萧齐受家族罪责牵连被充入掖庭为奴,他才是真的该恨该怨。 “以前恨,但是我又觉得,只凭我父亲当年对先皇后和太子殿下的忠心,要是没有遭那场大难,我也不是没可能做怀恩的驸马呢。 想到不管我是什么身份,都能和怀恩做一对鸳鸯,我还有什么可怨恨的?” 但魏怀恩却被他的话惹得伤怀。 “可是你父亲若是还在,他再怎么苛待你,也不会让你受这一番苦。” 他的残缺和伤疤,怎么可能就被他轻描淡写地释怀?都是哄她开心的吧。 “你见过花匠嫁接花木吗?” 萧齐忽然说起了旁的事。 “没有,你还在御花园当过差吗?” 魏怀恩倒是知道侍理花木的宫人手上容易伤,可是萧齐这双手除了后来练武磨出的薄茧之外,漂亮得完美无瑕。 “要把一段新芽从旧枝上割下来,才能嫁接到另一株花木上,从此你中有我,合为一体。” 他捉着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肉疤上,在说花木,也在说自己。 “姻亲不会让你舍得真心爱我,你只会权衡你哥哥的需要,让我家为你驱使。就算是嫁了我,你也不会甘心驻足后宅,早晚会同我和离。 只有像现在这样才行,我是依附你生长的奴才,你才……” 魏怀恩用一个吻堵住了他的话。 别看得这么真,看得这么透。别让她无地自容,别让她觉得欠你一段本该安乐无忧的人生。 他总是说无论世事如何,他们都会纠缠在一起,可是他没说的那个可能是,他们也可以毫无交集,各有造化。 “我没怪你,你不用这样哄我。” 萧齐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分出她的一缕发丝和自己的绕在一起,似乎一时起了闲心,编起了辫子来。 “我父亲是活该,就像现在那几个现在就等不及给魏安星造势的几个蠢货,连我都想对他们动手,何况是先帝,何况是你?” 这种不孝之言对他而言已经是寻常,尽管残酷,但他确实一点都没说错。 只有像现在这样,他成了皇权下的傀儡和附庸之后,他才会被她不设防地依恋。他连亲族旧恨都能不放在心上,反而为了她和大梁劝她不去在意。 真的不在乎吗,萧齐?真的能不去怨不去恨吗? 现在能说得漫不经心,在他受刑的时候,在他入宫的时候,在她遇见他之前的日子里,他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不想杀他了。 不止这一刻,也不止这一夜,她想把亏欠他的安稳人生还给他,想让他这一生不要像个笑话。 汤池中两人静静相拥,彼此贪恋温暖。 “你还要回玄羽司吗?今晚朕允你歇一歇。”可以留下来吗? 穿上寝衣的魏怀恩慢慢用布巾擦着头发,本想等萧齐穿好衣服一起就寝,却看见他又拿起了外袍。 萧齐顿了顿,把外袍放了回去,躺到床上抱住了她。 “遵命。” 他熟练地轻轻捏着她的后颈,就像在安抚一只不听话的狸猫。果然没过多久,魏怀恩就沉沉睡了过去。 萧齐又等了一会,等到明丰不得不来轻扣窗棂提醒他时辰,他才小心翼翼从魏怀恩颈下抽出手来,披了外袍离宫去。 雨已经停了,马蹄声经过菜市口的时候,血渍也被雨水洗刷得干净。 不过那又如何,到了明天,又是新的人头滚落,以血祭苍天。 侘寂夜中,萧齐身上残留的热气香气逐渐被湿冷长风吹散,到了玄羽司的黑漆大门前,他竟有些疲倦不愿进。 “大人。” 奈何值夜的玄羽卫为他打开了大门,他不得不忍着抗拒,下马走向臭气血气熏得人掩鼻皱眉的地牢。 “都招认了吗?” 萧齐走到刑堂,玄羽卫殷勤地将一本卷宗递到他面前。 上面一个还没干透的血手印让萧齐满意地点点头。 “既然这样,今晚你们便休息去吧。” “是!” “多谢大人!” 许是在玄羽司待得久了,每个人的脚步都变得轻巧无声,如同鬼魅四散,入夜不见。寒气森森的刑堂让萧齐拢了拢身上披风御寒,却总是不愿起来去提审下一个犯人。 怀恩今夜应当会睡得很好。没有他打扰,她大概到了早上才会发现他不在。 明丰应该会按他说的,告诉怀恩他走得早,动静轻,没叫醒她。 只是他已经疲倦于这样你瞒我瞒的生活,这薄如蝉翼脆弱如泡沫的平静和温柔,越来越让他觉得孤独。 为什么爱一个人会百倍千倍地觉得孤独?甚至无法忍受离开她哪怕一刻? 或许是因为,只有他在她身边的时候,这快要从他心里溢出来的爱才有意义。 没有她的时候,她怎么会知道他有多爱她? 到他死后,她会记得他吗?会记得多久? 他不愿意哪怕想一想她忘记他的可能,又不希望她品尝到和他一样重的寂寥。 罢了。 总归那时候,他已经死无全尸了。 章一百五十一殊途不归 大朝会。 厉空无甚要事启奏,自然在武官队列里站得靠边。这时节特殊,他得低调行事,不然可就死无葬身之地。 他眼观鼻,鼻观心地走神,偶尔听上几句朝臣争辩,还有魏怀恩拿腔拿调的调停。他不想也并不能听懂太多,只是本能地厌恶着魏怀恩和她的党羽,越是能让他们吃瘪他就越顺心。 谁让他因为孟可舒的不受控,一时激怒选错了边,现在就算是他愿意低三下四去投诚,萧齐那个阉人也不会再相信他屡次跳反的诚心。 他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可又不甘心真的等到魏安星登基的时候再跟着鸡犬升天。那太久了,何况谁知道三岁的孩子能不能在魏怀恩手下活到成人,又会不会再起风云。 他不想等,他也等不起。如果没有青云梯,他就自己造。 侧门似乎有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厉空敏锐地看去,竟然是女官打扮的孟可舒。 她怎么来了? 习惯刻在骨子里,厉空差一点就忘了这是在大朝会上,差一点就要窜出去到她面前。好在他想起这几日女帝下了旨意,恩准一批女官听政观政,修习政务。 所以小月亮,不是为他而来。 孟可舒的目光短暂落在厉空身上,又看向了其他人。朝臣人数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难得在大朝会上人聚得齐,她得赶紧把官职和真人对上号,才不至于今后闹了笑话。 在她对了一遍,记了一遍,又背上一遍之后,又换了另一位女官到这个位子认人。孟可舒则接过她的差事,记录起了今日朝会重点,待回到女学宫后一起讨论。 有一道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她只当不知道。 忙忙碌碌地,便到了散朝的时间,孟可舒看着宫道上的那个人影,知道躲不过去了。 “你找我。” 孟可舒和厉空隔着距离,像是偶然同路一般向宫门走去。事实上有了上次的那番惊险,孟可舒是极其不愿意和这个又想把她禁锢起来的疯子多说什么的。 但这是在宫中,他不敢胡闹,她也不怕惹了他。 “你……过得如何?” 厉空见她走路稳当,想要关心她足踝伤处的话便吞了回去,换成了干巴巴的寒暄。 “很好,劳烦厉大人关心。” “嗯,我……” 她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样子,让他早就打好腹稿的歉意乱了套,还没鼓起勇气开口就被她堵了回去。 “厉大人。” 孟可舒停下脚步。 “我觉得,我们之间不该再有什么瓜葛了,那日我们说得很清楚,你要的东西我给不起,我也不再欠你什么。以后还请厉大人不要再让下官为难了。” “什么就说清楚了?” 厉空也不管宫中规矩了,一把扯住了孟可舒的衣袖,把她拉到宫门旁侧的小门洞里拦住。 “你听我说,我知道错了,我一直想去看你,可是你不愿意见我,我也不敢再翻墙讨你厌。你怎么生我的气都好,小月亮,为什么要和我一刀两断?你连个机会都不肯给我了吗?” 一名禁军过来查看情况,但厉空毕竟也是另一路禁军统领,那名禁军不敢冒犯,不想打扰上峰好事,只好当做没看见。 可是这无处不在的纵容让孟可舒怒气更盛,本打算好聚好散而维持的平和也碎成了碎片。 “我凭什么给你机会!厉空你别痴心妄想了!你凭什么就一直揪着我不放啊?要我说多少遍你才懂,我不愿意和你在一起了你明不明白!” “我不明白!” 厉空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孟可舒后退着靠在墙上,却找不到人来帮帮她。 “你说过要嫁我的,就在蒙山驿馆里我记得清清楚楚,明明是你攀了高枝儿背信弃义,我等你那么久那么久了,你要什么我没给你? 就因为这一次伤了你,你就一点情面都不留?你能有今日难道我没出力?你想不认账,我告诉你,不可能!” “我不会嫁给你的。” 怕到极点,孟可舒反而冷静了下来。 “厉空,听说你已经收房了几个姬妾,以你现在的位子,你会过得很好很好,我一个没有亲族的小小女官,配不上你。你放我走吧,我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他和她的父兄的嘴脸越来越像了,自己占尽了好处,吃足了利益,却总是这样一副她亏欠了他的模样。 他杀她全家,就算他只是听命行事,可这笔账,连同他囚禁监视她的账,就能一笔勾销吗?她当时是有多蠢,被他那副可怜样给骗了,居然真打算嫁给这个疯子,差点就搭上一生。 她不过是想要在这个世道上靠自己立身,不过是想报答陛下的恩情,不过是想要有一番哪怕微不足道的作为。她只是不想再成为谁的附庸,她错在哪了? 哪怕在她想要做陛下身边的女官的时候,她也还是想着以后尘埃落定了再嫁给他的。她想过他会失望会难过,可是偏偏想不到他会把伪善的面皮撕破,伸出利爪要把她抓进囚笼。 她怎么能忘了呢?他从前再不堪,再困顿,他也是个男人。 从她这里遭了拒绝,转头就能去花天酒地。他需要在乎什么声名吗?哪怕今天把她堵在宫门旁的事闹大了,他也只会被调侃一句风流,她则要承担非议,这公平吗? 所有好事都能发生在他身上,即使他做错了事也不会被罚。 他可是真心求娶她呢,哪怕他有了姬妾也不妨碍他的一心一意呢。 正常变成了美德,他根本不会拒绝男人的优越感,还在这里对她发什么疯? “不是,不是的,我没有过别人,那只是……” 厉空无法把自己和端王党羽的交易告诉她,且不说她会不会相信,她要是把实情说出去,他的谋划就全完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她不是不在乎他吗?又怎么知道他的事? 现在她开始逼问他了吗?好像他是个罪大恶极的犯人,连她的一片衣角都不配触碰? 他就知道,女人怎么能在外面自立门户?他的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家里多和睦?可后来母亲拿了钱,就要去过自己的日子,把他像个垃圾一样丢掉不要他。 全是她的错,全是她们的错! 他给她的爱不已经是世界上最好的了吗?她明明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嫁给他就万事大吉了。 她为什么拒绝,为什么恨他? “只是什么?只是你和同僚觥筹交错的时候被硬塞给你的?只是你和小太子一系交好不得不接受的美意? 够了,厉空,真的够了。我在陛下身边说不上什么话,也帮不了你左右逢源,就这样吧,别再纠缠了,就当看在以前的份上,算我求你。” 朝中局势复杂,但是孟可舒看得比厉空清透多了。这番话已经是仁至义尽,她是陛下的人,只能提点他到这了。 “你都知道……所以你才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因为你觉得我和你各为其主,不相为谋?” 孟可舒没说话,但是眼神中的轻蔑和挑衅无不透露着一句话:是又如何? 名正言顺登上帝位的陛下,和里通外国的国贼亲王,还有年岁尚幼的小太子,该效忠谁还要多说吗? “小月亮,其实你从来都看不上我的那些手段,对吗?你觉得,我没走正路,所以只是个偷奸取巧的小人。 哪怕你有今天的官位都是我搭了萧齐的线,才把你送到陛下身边,你也看不起我,是这样吗?可你想过吗?我已经受过那么多的苦了,为什么还要等还要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 有捷径我为什么不能走,什么公义廉耻,什么是非曲直,那些大道理有什么用?我受苦的时候有谁帮过我吗?现在为什么还要我退让?你不在乎我有多苦,你不在乎。” 因为你是我在烂泥里也仰慕痴迷的明月,因为我把所有的肮脏挡在你的视线之外。你本应该继续在我的金屋里安稳与我相守白头,可是你非要睁开眼,非要看清我。 所以我的面目让你觉得恶心了,陛下为你家翻案之后,你觉得自己又是高高在上的孟小姐了。 所以你随随便便就背弃了对我的诺言,因为你觉得我不配,连起码的公平都不配。 你的错,孟可舒。 “你说得对,我不在乎。” 伤人的话说多了,孟可舒自己都麻木了。 随便吧,反正只要他死心就好。他总有办法过得好,她哪里配操心他? “……你走吧。” 厉空背过身去,闭上怨怒到猩红的眼睛,不再看她。 “擦擦眼泪再走……” 孟可舒碰了碰脸颊,果真如他所说,摸到了一手湿润。 什么时候哭了,可真丢人。 是被他的疯魔凶狠吓哭了吧?哪怕他没动她,他那张狰狞面孔也让她恐惧陌生。 没什么好说的了。孟可舒擦干眼泪,绕过他向宫门走去。 她忘了自己的足踝还没能承受这样的快步逃离,忘了维持假象,忘了他还在身后看着她。 厉空盯着她深一脚浅一脚离开的背影,许久之后才松开紧攥到僵硬的拳头,出了宫去。 既然她对魏怀恩忠心耿耿,那就如她所愿,和她保持距离。 厉空回了府上,从假作姬妾实则是威宁军联络棋子的女子手中,接过了远在雷山的端王的密函。 “下去吧。” “是。” 那些女子只在他的前府分享一个不大的小院,因为后院藏着他的秘密,藏着他的期待,他在等她来。 奔忙到夜间,厉空独自走到琴房,在一张小小的床上缩着手脚躺下。 “你会来的,小月亮。我会赢,我会让你知道,我没选错。” 压抑的抽泣声和难耐的喘息声在孤寂的房中荡漾,偶尔夹杂有很轻很轻的呢喃声,像是呼唤也像是叹息。 “小月亮……” 章一百五十二浪成微澜 江府。 这日是太后江瑛冥诞,江玦正用仅剩的一只右手把金纸迭成元宝,虽然成品惨不忍睹,但已经在他脚边的篮子里攒了一堆。 江鸿奉了旨意,代替魏怀恩去皇恩寺主持祭奠,江玦则如同往年一样,亲手折些元宝在府中悼念阿姐。 “阿姐若是泉下有知,会欣慰的。” 宁瑜靠在江玦的断臂上,轻言安慰道。 以前总是对江瑛有愧,为她的牺牲,为没能护住怀德,为怀恩受的这些苦。他们能做的除了守土安疆,为怀恩撑腰之外,其实也没有帮上她什么。 好在都熬过来了,怀恩不再需要被他们呵护,甚至能为江家遮风挡雨。江鸿虽然没有多说,但是江玦和宁瑜都能猜到,怀恩一定交托给了他什么要紧的差事。 “鸿儿的婚事,夫人有什么打算?” 江玦忽然开口问。 “什么打算?不是都看他自己的心意吗,我们有什么好为他打算的……” 宁瑜本是漫不经心地回答,却发现江玦的凝重不似闲谈。 “怎么了?” 江鸿握住她的手熟稔地揉搓着,这是他觉得开口艰难时常做的动作。 “上官家的姑娘快和陆家长子订亲了,夫人可有听说?” “自然,陆家那位阮夫人之前就同我提起,她家大郎好事将近,还要我一定去帮她热闹热闹呢。” 宁瑜垂眸看着他们交握的双手,却猜不到江玦想说什么。毕竟怀恩掌权之后,她便一直在工部忙于设计火器,对朝堂上如何其实是不太关心的。 “鸿儿喜欢上官姑娘。” “什么!” 宁瑜腾得跳起来,狠狠拍了一把江鸿的断臂。 “你这个老头子怎么早不同我说,这种事情他居然还瞒着他亲娘!好在人家还没真正订亲,你呀你呀,一点都不帮儿子上心呢怎么?” “哎呀,夫人,你别急啊,坐下听我慢慢说。” “我不急?你们爷儿俩就眼睁睁等人家姑娘选了别人再着急?你以为谁都有你当年的好运气,一块木头也能让我心甘情愿到火器营里等你开窍?咱们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可是宁瑜旧气加新火一齐上来,像个炮仗一样一点就着。江玦挨着数落一言不发,等到宁瑜说完,才勾了勾她的手指求饶。 “鸿儿在这种事情上,和我当年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夫人肯等我这个榆木脑袋开窍,我说不定……”说不定就会因为无所谓的傲气,蹉跎掉最好的年华。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不劝着孩子点?” 虽然风风雨雨这么多年,可是宁瑜总是不能理解为何在情字面前,有人偏要咬紧牙关做个孱头。 “因为……他错过这桩因缘其实是好事。 夫人,如今怀恩已经是九五之尊,她便是再念及亲情,也不可能允许鸿儿的婚事自己做主。更何况上官鹿鸣也是她心腹之臣,和咱家一文一武,何必结亲,怎能结亲?” “……但是就让鸿儿连个诉说心意的机会都没有吗?我记得好几个月之前他就神秘兮兮地像是有事瞒我,我这个当娘的竟不知……” 宁瑜叹了口气,坐回到江玦身旁。 “成不了的事,就算鸿儿能说出口又能有什么结果,平白添烦忧。” 这些为难和不可得,对于出身平民家的宁瑜来说总是不够真实。江玦家庭简单,他们又常在西北驻军,她还以为真能由着孩子的心意,让他过得顺遂。 “那你当年……” “我当年,要不是有阿姐一力支持,而你恰好不是出身高门,不会惹先帝猜忌,不然就是憋死我自己,也不会误你一生。” 对啊,他那时还有阿姐照拂,有幸与宁瑜心意相通,缔结同心。也因此没被先帝赶尽杀绝,只是在西北边关孤立多年。 “所以你别怨我,阿姐只剩下怀恩一个了。于公于私,我只能让鸿儿……错过这一次。” 欠下的人情债不可能不偿还,当年江家风雨飘摇之际有江瑛舍命保全,后来又是怀恩关照提拔,让江鸿年纪轻轻就立下荡平漠南之功。 他们既然是怀恩身后的羽翼,就该替她拉拢助力。 “有什么好怨的,谁说人家姑娘就一定瞧得上鸿儿?我看陆家大郎也是一表人才,若是我还青春年少,说不定也瞧不上鸿儿那个黑黢黢的壮汉。 我是疼自家孩子,可也没这么心窄。之前我还打算让怀恩嫁到咱家呢,那时候我也没多在乎鸿儿怎么想……唉。” 火盆中元宝烧得哔啵作响,还没燃尽的火灰打着旋飘上半空。宁瑜靠在江玦肩头,默默咽下了这点愧。 要是鸿儿多像她一点就好了,就不会因为踌躇错失良机。 可是身在京城,于权力漩涡最中心沉浮,太过肆意妄为,不是什么好事。 宿命像齿轮一样一齿扣着一齿,哪有那么多如果。他们已经足够幸运,一切都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也别这样难过,怀恩不会亏待鸿儿的,这京城中什么样的好姑娘没有,总比西北那个荒凉地界好求姻缘吧?” 江玦惯会插科打诨,什么正经事到他口中都变得无足轻重。宁瑜也没心思伤春悲秋,何必为了将来白白焦心? 怀恩是好孩子,这点她很确信。或许是江玦杞人忧天呢?只不过是鸿儿的桃花运道还没到罢了。 江鸿背靠在门外,听完了父母的一番交谈。 他们或许忘了,皇恩寺有不渡大师坐镇,今年的法事按照怀恩的心意俭省了不少。诚心到了便可,何必闹得半山云雾,反误活人。 他摸了摸一直收在侧襟的木雕兔子,这份没有送出去的算不上心意的礼物,已经被他摩挲得如玉光滑。 也算是给他的自大和懦弱多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吧,他懂的太晚,端着架子拒绝一切好意,等真察觉早已动心的时候,又不愿意前后两人,自乱阵脚。 这样也好,他也不用伤怀错过,反而能诚心诚意贺她大喜。这样就够了,老天爷都给他铺好了台阶,他没什么好不甘。 “父亲,母亲,孩儿回来了!” 他收拾好心情,换上一副轻松的面孔,走到家人身边。 明州,雷山。 端王这段时间在雷山过得却比圈禁的时候还要憋气。 他本以为裴怡归来,自己能用昔日的情分劝她夫妻同心,共治定远。有了兵将,有了厉空和旧党在朝中应和,还有做了小太子的亲儿子,他这次起事没道理不成。 可是那张和离书被狠狠甩在他脸上的时候,在望楼那个贱人皮笑肉不笑地蔑视他的时候,他彻底失了态。 为什么揪住过去不放,为什么亲近那个阉人,为什么吩咐近卫将好不容易从京城中金蝉脱壳的他严加看管? 这是明明是他母家的军队啊?他怎么还成了不被重视的外人? “看在你我夫妻一场,我容你在大营长住。” 裴怡说这话的时候,也是吞下了对端王私通北翟的滔天恨意,但一来朝廷已经盖棺定论,二来定远军中老臣对端王仍有偏向,她以为这已经是她最宽容的决定。 而望楼为她带来了玉玺加印的和离书,还有魏怀恩的邀请,她无法不感怀其意,兢兢业业整顿定远军沉疴。 哪怕惹来些许不满,也仗着身为太子生母,逼他们不得不低头。 北境军年年都要应对北翟袭扰,比之在中原腹地蝇营狗苟,都忘了如何杀敌的兵将,如何能扛起堂堂定远军的大旗? 裴怡只嫌时间不够,练兵不够,肃清不够。 压力给够了,才知道谁是越锻越锐的兵刃,谁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追随裴怡的部将大都在这个中秋一齐入京面圣,欢天喜地接受威宁军的加封,更是见到了小主子魏安星,还传了消息回来,要在京城逗留一段时间再回。 兵士在外,为将者却乐不思蜀,端王不知道这是魏怀恩连同裴怡一同为他设下的陷阱,还是那群在明州吃糠咽菜许多年的土包子,真就舍不得京城的珍馐美宴。 不过他也没得更好的机会可以选。 “怎么怡儿忙起来也废寝忘食,这劲头比起陛下也不遑多让呢。” 又是一夜挑灯人不寐,裴怡困得眼皮打架,手中的书卷被望楼拿了过去。 “别乱说,怎可对陛下不敬……哈欠,你今日出过门了吗?我们去走走吧。” 望楼的身份到底尴尬,在雷山的时候随意乱转不受待见不说,端王也会伺机下手。 所以他总是老老实实窝在裴怡的房中,只等着裴怡空闲下来才会陪他四处逛逛,现在到了京中新府也不例外。 不过他到底是无处可去,还是钻研蛊毒,裴怡不会猜,更不在乎。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裴怡对下属如此,对爱侣更是如此。 望楼那些张牙舞爪的蛇虫都会感知到主人心意,在裴怡靠近的时候安分蛰伏,何况是望楼本人。 能得这份心意,不枉他机关算尽。 被裴怡牵起手的时候,他都会红了耳尖,灵巧地把手指挤进她的指缝,是占有,也是栖息。 “陛下还要我们留多久?” 裴怡今日才把依依不舍的魏安星送回了宫中,便已经开始计划着回明州任上。 “不会太久了吧,怡儿急着走?” 言语间分明机锋潜藏,可是某人偏要带点醋意,好像雷山有什么人被她惦记。 裴怡知道魏怀恩在织那请君入瓮的天罗地网,非得把贼心不死的端王余孽荡平不可。她不离开雷山,那伙人就不能轻易动作。 现在她和部将滞留京中,还能给端王再递一条无道昏君扣押将士的造反理由。 只是让将军远离战场,做那安稳闲棋,总是不痛快的。 “少阴阳怪气了,你也不嫌丢人。” 裴怡又打了个哈欠,停在花树底下捏了捏他的脸。 “别动!” 望楼神色一凛,从裴怡肩上揪回一条黑鳞蛇。 裴怡顿时吓得缩在望楼怀里不敢抬头。 “怎么又是它!” 这条自他们到南疆那日便被望楼驯服在身边的黑鳞蛇,对裴怡倒是异常地亲近。即使望楼控着身上蛇虫不去裴怡身边造次,这条蛇总能找到机会攀到裴怡身上。 “它喜欢你,别怪它。” 望楼也只能把黑鳞蛇藏回袖中,安慰着瑟瑟发抖的裴怡。有些恐惧就是根植于骨,哪怕裴怡相信望楼绝对不会让那些小家伙伤到她。 “怎么能怪它,可能是我体温太高了吧。天凉了你也要多加衣,京城比南疆冷多了,别冻着它们。” 望楼点头应着。袖中那条黑鳞蛇似乎也听懂了裴怡的原谅,顺着主人的小臂偷偷将尾巴探出一点,趁着夜色迷蒙,代替望楼的小指,软软地勾住了裴怡的指尖。 “我说了,它喜欢你。” 望楼用另一只手指给裴怡看。 没什么威胁的蛇尾总比一个蛇头趴在她肩上吐信子的场面要柔和太多了,裴怡尝试着轻轻勾了勾蛇尾,那尾巴尖也缠得更紧,像个戒指一样环在裴怡小指上。 “或许是像主人吧。” 裴怡这句话让收回黑鳞蛇的望楼僵了僵,随后低下头吮了一口她的唇珠。 “……你说得对。” 我也喜欢你。 章一百五十三一念劫起 九月初三。御书房。 “陛下,我们不是早就商议好了吗?您不能再等了,端王的反旗已经立在了明州,连永州府令都在和反军暗中媾和。陛下,该动手了!” 阮雁正正跪在魏怀恩的书案前,力劝魏怀恩下决心。 八月二十二明州乱起,端王立起“除奸佞,还清明”的旗号,以威宁军为主力,纠结乱党,剑指京城。 萧齐这时候应该已经死了,不然王师就算取胜,也是师出无名,无法终结纷乱人心。这本该是最妙的一步棋,本该借此机会让魏怀恩一朝彻底荡涤干净,可是她为什么还不下旨? 阮雁不愿意去想最坏的那种可能。 “阮卿,江将军已经统帅西北军在蒙山山口布防,区区明州,何至于如此焦急。起来吧。” 魏怀恩果真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和阮雁最讨厌的少年时几乎一模一样。她总会耍着这副无赖样搅乱他和怀德太子的计划,就为了让她自己开心。 可今时不同往日,她是要赌上自己的声名,掷天下物议于不顾,也要保全那个阉人吗? “陛下!求陛下斩杀萧齐,以正天威!” 身后的官员跟随阮雁齐齐下跪。 “求陛下斩杀萧齐,以正天威!” “求陛下斩杀萧齐,以正天威!” “求陛下斩杀萧齐,以正天威!” “啧,你们是在逼朕?” 魏怀恩揉了揉耳朵,从一本折子都没有的空空书案后起身,对满地跪求的臣子视而不见,离开了御书房。 御林军阻拦了还想追上去的阮雁等人,上官鹿鸣焦心地问道: “阮兄,这可如何是好?陛下再不给个说法,那些老臣就要闹翻天了!” “说法?我们现在连萧齐在哪都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阮雁推不过孔武有力的御林军,怒其不争地将官帽都摔在了地上。 没有公道,怎么让朝堂一心,怎么让两边下注的顽固不敢造次? 魏怀恩她就宁可江山倒悬,也不愿意交出萧齐吗? 岂有此理! 本来是多么周密的计划,首恶萧齐伏法,裴怡点兵出征,让反军的情理法理彻底站不住脚。再由江鸿包围,裴怡追击,偏偏最重要的第一步出了差错。 明州乱起的消息还没递到阮雁案头的时候,萧齐就已经不知所踪。事后不需要多想,就能知道是谁包庇了萧齐。 这已经不是阮雁第一天规劝魏怀恩交出萧齐,只是今天实在已经到了无法再等的地步,他才带着众多臣子,用几乎是逼宫的阵仗让魏怀恩迷途知返。 可还是失败了。 明日王师出征又何以服众? 所谓时局瞬息万变,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有奸宦之血祭旗,王师尊严何在?难道要让天下都知道,他们敬仰臣服的帝王,就是一个自私自利,宠信阉党之人吗?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帝王这个近乎天神的位子,容不下一丝污点。既然担了这个担子,就该让天下万民看到,他们为何效忠,为谁效忠,又该不该效忠。 这是几位太傅教过无数遍的道理,阮雁不相信魏怀恩不懂。 她真是疯了! 江瑛旧宫,慈安殿。 曾经由已故永和帝亲手题写的匾额被魏怀恩命人撤了下去,重新取名,当做缅怀母亲的宫殿, 魏怀恩一连几日都住在这里,因为萧齐也在。 他病了,病得不轻,连床都下不了。 “怎么回得这么早?我才喝过药……” 萧齐强撑起精神,想要在床上坐起身子。可是他虚弱得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无法完成,如果不是魏怀恩疾步上前扶住了他,他必然会重重跌回枕头上。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前几天的一个早晨,萧齐醒来时便觉得失了气力,想下床却直接滚落在地,爬都爬不起来。 那天魏怀恩甚至耽搁了朝会,非要等到太医院院首过来为他诊过脉,亲耳听见他无性命之忧,才终于赶去宸极殿。 操劳过度,身子亏空,只可静养,不可多思。汤药一日三次不可间断,以观后效。 这是太医院给他的诊断。 所以魏怀恩不顾他的反对,硬是卸掉了他身上的所有差事,半是关心半是强迫地把他关到慈安殿休养,不许他踏出一步。 “听话,心肝儿。你病了,就什么都别想,安安心心在这里养病,等你好了,想去哪里我都不拦你。”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乱跑……死心吧,这里的人不会听你的话,更不会帮你溜走。躺好,张嘴喝药。” “今天还是没力气吗?别急,你会好起来的,不过再灵的药也要慢慢起效,好好歇着吧,我一下朝就来陪你。” “没有,你没有睡多久。你问我身上的衣服?是我刚刚不小心弄上了墨汁,所以换了一套。真的,你才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只是天阴了。” “心肝儿,我去上朝了,记得喝药。” “心肝儿,药喝了吗?” “药呢?” “心肝儿?” 他真的病了吗? 魏怀恩挽起龙袍袖口,把一身素衣的萧齐轻放在大迎枕上,再帮他拉好被子。余光扫到床边案几上空空的药碗,又仔细查看过萧齐的气色,最后还是弯着眼睛对他说一套大差不差的话: “大概就快好了吧,我瞧着还是有效果的,你今日觉得如何?是不是好一些了?” 她说谎时,最爱笑。 他再察觉不到她的隐瞒,就是白做她枕边人许多年了。 可是他生平第一次不敢猜她隐瞒了他什么。他日日昏睡,全身乏力,难道真是寿元将近,天人五衰? 但是这里没有镜子,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形如枯槁,憔悴支离,只知道她眼中藏着忧愁,还有为难。 他在这里休养,不知道朝堂情况,她也不会同他说起。所以他也不知道,端王已经起兵,而早该伏法的他,却被她豢养在这座宫殿。 每日三次喝下的药汤中,有一味让人虚弱不起的药材。 他得安安分分被她藏起来,她才好一门心思对付要他死的刀刃。 不过萧齐却不愿意在病榻上等待死亡降临。 她爱他皮相,一定会厌恶垂死之人的晦暗丑陋,他不愿意被她记住他那般模样。 他已经两天没有真的喝药了,也许是回光返照,他反而觉得有了些精神和力气。但他还是假装虚弱无力把她诱到近前,想再汲取一点温度,让她能好好记住他的最后一日。 萧齐这个奸宦不配死在她的高床软枕上,他该为了她的江山社稷,在牢狱中认罪伏法,结束这恶贯满盈的一生。 “把手给我。” 他握住魏怀恩递来的手,稍微用上些力气攥了攥。 “怎样?比前几日是不是强了不少?” 魏怀恩当然会顺着他的话接下去。 “当然啊……诶呦松手松手,你都把我捏疼了。” 萧齐果然被她逗笑,又歪着头靠在迎枕上把她的手慢慢带到唇边,像哄孩子一样吹了口气。 “等会还要去御书房吗?” “不去了,你忘了明天是休沐了吗?” 她刻意模糊了他对时间的感知,让闭门不出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病”漫长却稳定得诡异。 宫外纷扰被她挡在门外,他还以为现在是八月底。 休沐又不是没有折子,但他知道她非得陪他到他昏睡的时候才肯离开。多劝无益,他也想多看她几眼。 可是抱定死志之后,居然不知道要在这最后留给自己的时间里,应该和她说上些什么。 魏怀恩瞧着他沉默着把目光落在她身着的龙袍上,会错了他的意,随手脱下衣袍扔到一边,挤到萧齐被窝里亲亲热热地环住了他。 “想要我陪你就直说呀,你的衣襟怎么拉这么紧,不会不舒服吗?” 萧齐其实在上午时趁着宫人松懈,不顾她的要求偷偷到庭院里转了一圈,当然不可能领口大敞。但是如果让她起了疑心追究起来,又要训他一通。 于是他拍了拍她乱动的手,板起脸先训起她来: “陛下,青天白日的,请您自重。” 魏怀恩现在是真心实意的靠在他身边笑出声来,她的萧齐就是她的宝贝,几句话就能让她在前朝积聚的郁气消弭无形。 她怎么能不留住他呢? 真做了皇帝才知道任何一点鲜活感情都不被允许,她只能成为继永和帝之后的又一个无心之人。但她不愿,她偏偏要和封住魂魄的壳子争斗,非得留一个气口喘息才行。 做皇帝确实不能随心所欲,可她就要这一个人陪着他,居然已经是奢侈,已经是昏庸。 既然她兢兢业业达成的过往政绩都会因为这次的偏心一笔勾销,既然他们不把她当个人看,那她要那虚名做什么?要万全之策做什么? 她就剩这最后一点爱,他们也要她舍弃,就为了战火不会烧到京畿,就为了他们以后还能和她的新政做对。 他们凭什么要她来遮风挡雨? 她自己呢? “我不管,今天朕就要做昏君,你要抗命吗?把手拿开……” 萧齐护在胸前的手被她左右拍开,一只柔荑灵巧地探进他的衣襟,覆上了他温热的肌肤。 手下肌理分明又随着心跳震颤不已的胸膛手感妙极,她干脆把他的上衣完全扯开,整个人贴上去之后才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给个神仙也不换啊……好舒服。” 整个过程中,萧齐只是在一开始欲拒还迎地躲了躲,接下来便摊开双臂任由她胡闹。 他甩掉袖子,如她所愿赤着上身,却用被子把她一同盖住。 虽然宫人不会轻易进来打扰,可他自持惯了,即便是窗格中漏下的阳光也能让他难为情。 她不可能对一个病人要求什么,但是让他赧然的是,她明知道他不会有什么感觉,却还是孜孜不倦地撩拨他这副残缺身体。 她捏了捏他,有点疼又有点痒。那双温暖的手在他身上逡巡,偶尔他没有喉结的脖颈也会被她咬上一小口。 这些刺激不会和他的残缺建立联结,却沿着血脉经络回到他的心房,热烈得让他心悸。 就好像她不在乎他不是男人,只要是他,她就会喜爱。 无关欲望,只想贴近。 “怀恩……该用午膳了。” 萧齐身上被她摸得发热,终于忍不住抬手,想要推她肩膀。 可她埋在他颈窝磨蹭着嘟囔: “我不,我不要起来,我就要当昏君,要在你床上躺一整天,躺一辈子……” 萧齐的手颤了颤,没有再推开她,而是蒙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庆幸她现在看不见他的动作,让他能把苦涩压回眼底。 他哪还有一辈子可以许诺。 只有他的主子,他的殿下,他的陛下才会让他想要去活,也愿意赴死。 她最近越来越腻他,就是因为他命不久矣所以想要补偿他吗? 不必这样的,他何德何能,值得一国之君撇下政务来讨他欢喜? 就最后给他一日,就到金乌西沉,就让他和她平平淡淡地共度最后的时光,再让他用这条烂命滋养她太平江山。 “不过确实到时辰了,朕这就叫他们传膳,别饿着我的心肝儿。” 魏怀恩把心里话借着耍赖说出了口,如同枷锁落地一样快活地像只雀鸟,蹦蹦跳跳地去到门口吩咐了听差的宫人,又三步并作两步跳上他的床榻。 “阿齐要是累了,就睡一小会吧,我等下叫你。” 做了皇帝没什么空闲,这些日子她刻意放纵了自己,让人搜罗了不少她从前最爱用来打发时间的风物志怪集,此时正好接着昨天没看完的那本继续看。 “嗯……” 萧齐还精神着,但依了她的话眯起了眼睛,假装小憩,实则偷眼看她侧颜。 她真美啊。 皮肉精致,肌骨莹润,连翘起的几根发丝都只会增添她的灵动,更别提她眼角眉梢溢出的惑人风流,只有在他面前时才会这样自在轻松,让容色绽放十分,半分君王威压都不见。 萧齐想起见她的第一眼。 深宫中奴才的命不算什么,他见过有犯了过错却妄图向别的主子讨命的宫人,垂死之际的求饶也不会让那些贵人们有一丝动容,连挣扎都让他们厌恶。 他曾经告诫过自己,真到死罪临头的时候,就慨然接受,别做那扭曲姿态,如蛆虫般猥琐。 反正也不会改变命运,至少别做一个下了地府还要被父亲再说教叱骂的可怜鬼。 但她真美。 美到他快要熄灭的求生之火因为她的存在而爆燃成灾,让他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就摒弃了所有信念,只想求她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转。 牡丹花下死,即使她不在意他的命,他也愿意做她脚下泥。 可是她真的救了他,即使对她而言简单得不足挂心。 哪怕她的淡漠都那么美。 所以他太想让她记住他了,甚至忘了自己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就又赌上性命,敢去拉拽她的裙摆。 他手上被拖拽出的细小伤口在她的重瓣朱红纱裙边缘点上了一抹真实的血红,那时他的感官敏锐得恐怖,把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刻在了脑海里。 就像现在这样,生怕错过一点,就会抱着遗憾死亡。 她问过他为何爱她。 他的回答是中规中矩的: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其实她不在乎他的回答,因为她骄傲又自负,生来就是造化宠儿,谁不爱她才是怪事。 但他还是觉得,他若是回答爱她的皮相,是种僭越,所以说谎。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是因为这个理由太过庸俗,才让他不敢说出口。 但她也爱他的皮相,他却激动万分,受宠若惊。 因为她的爱,是从他这个卑贱之人身上,挑剔出了这张脸来爱。那证明他不是烂泥,他自然欢喜。 可是他爱上的这张脸只是她最浅薄的一层光晕,却是在尘埃中挣扎的他唯一能看到的美好。 从此销魂蚀骨,寤寐难忘。 他的爱虽然肇始于皮相,但是对他来说就已经是一眼万年的情深义重。所以他不愿被任何人知道这一点,因为他怕被轻视,怕被嗤笑。 她的美是太监配欣赏的吗?都不用别人,光他自己就能把自己骂得体无完肤。 但是一路走到最后,却只有她的美始终让他情思柔软,一见忘忧。 不过他如今终于愿意承认自己的庸俗,谁让他的爱人是无心无情的帝王,心思深不可测也不能测,只有她的脸才是他唯一能放心迷恋的不变。 她真美。 章一百五十四重门深院锁 午膳备齐,萧齐等宫人退去才在被子底下慢吞吞拢好寝衣坐起,就这么直勾勾盯着魏怀恩,一点下床的意思都没有。 为了方便照顾萧齐,魏怀恩吩咐宫人把桌子就摆在床边,但就这么一点距离,萧齐也不想努力。 他甚至还隔着被子伸长了腿,不轻不重踹在魏怀恩后腰,催了催看书入迷的魏怀恩。 魏怀恩看出他不愿动弹,也愿意纵容他恃宠生娇,便扔了杂书殷勤地把膳食喂到他嘴边。 “我不喜欢吃鸡肉。” 他突然别过头拒绝她夹来的鸡丝。 “你不爱吃?” 这真是件奇事,魏怀恩虽然没放什么心思在这种小事上过,但以前在皇恩寺思过的时候,他最拿手的不就是鸡汤面了吗? 哈,今天这是怎么了,总想起以前的事。 “鸡肉有腥味,我从小就不爱吃。” 奴才没有也不配有喜好,可今天魏怀恩不是主子,他也不想做奴才。于是他自私地想要让她多记得自己一些,至少以后会想起他也会挑嘴。 “还有茄子,豆腐,芫荽……” 萧齐叨叨一圈下来,魏怀恩也放下了筷子。 “你是在同我开玩笑还是说真的?这一桌子就没什么你爱吃的?那你是怎么学会那么多道菜的……” 回答魏怀恩的是萧齐撸起袖子的小臂上,几条泛白的旧伤印记。 “真就要爱吃才能做得好吗?怀恩也太小瞧我了。火候欠了过了,滋味够不够,挨几下竹条还有什么记不住的?” “……我让他们重新做。” 魏怀恩鼻头发酸,回想起来只知道他惯会讨她欢喜,没有一点点瑕疵,她口口声声说爱他疼他,却连这么一点再寻常不过的事都要他病了肯同她说才知道。 “不必了。” 萧齐勾勾手,让魏怀恩坐得离他近了些。 “有那道蒜泥白肉就够了,怀恩不会嫌我染上味道吧?” 当差不可食味重荤腥之物,被主子闻见就是罪责。但在萧齐口腹之欲从不能得到满足的孩提少年时,在家中日复一日的咸菜薄粥中,一道大荤是他逢年过节才能期待的佳肴。 有些口味和食材还是在他入宫之后见识过,品尝过,才慢慢知道自己这副没被好好滋养过的肠胃喜与不喜,过了窜个子的年纪才最终沉淀下来这刁钻口味。 她怎么可能知道呢? 他不过也是个凡夫俗子,爱美人也爱珍馐。其实和她一样。 魏怀恩故意在他的薄唇上响亮地吮了一口。 “不嫌不嫌,想吃什么我都喂你。” 萧齐心安理得地受着帝王关怀,吃饱了才端着一碗热牛乳慢慢饮着,看魏怀恩挺直背脊如同处理国事一样,端着架子下筷,再小口小口吃下,就连脆骨的咀嚼声都不如他的啜饮声大。 “如果我家没遭难,大概也养不起公主的开销,说不定我父亲怕我们一家还得沾公主的光,舍不下那张脸,根本就不会和皇家结亲啊。” 他一旦闲了无聊了就要开始作妖,魏怀恩早就没脾气和他真的计较。 “是是是,本宫也看不上连亲儿子都苛待的人家,反正本宫只看你这张脸长得俊俏,干脆抢进府里做面首,岂不比嫁人快活多了?” 萧齐倚在魏怀恩身后听了她的话,表情阴晴不定变了几变,最后实在是没什么话辩驳她的歪理,只能憋出一句: “陛下,食不言。” “哎?你去做什么?” 魏怀恩瞧他病病歪歪又非要穿靴下床的倔强样儿,饭也不吃了作势要跟他一起。 “……去净房!” 为了祛嘴里的蒜味,牛乳喝了两碗,他不急谁急? “……我还吃饭呢!你怎么这么不讲究?” 魏怀恩冲着萧齐匆忙的背影翻了个白眼,没注意他匆忙忘了掩饰的健步如飞。 “是你非要问!” 萧齐气急败坏的甩门声让魏怀恩笑得直不起腰,等到他面色阴沉地回来她还在捂着肚子抖个不停。 不就是在他把整盘肉吃完了冲她说话的时候,她没禁住扑面而来的呛鼻蒜味皱了皱鼻子吗?他要作也该作到底,明明是自己嫌弃自己,喝多了牛乳才跑净房,她不笑话他才怪了。 “很好笑吗?陛下就没听说过‘人有三急’?” 萧齐故意没把洗过的手完全擦干,顺着她衣领伸手进去碰她背脊,凉得她一个激灵。 她的笑声他在净房里都听得一清二楚,可粗俗玩笑在爱侣间就是有种魔力,一边彼此嫌弃,一边乐此不疲。 “行了行了,这事翻篇了!把手拿出去哈哈哈……” 然而在两人以为此事结束,等宫人撤走桌子的时候,魏怀恩突然打了个嗝。 宫人离得远没听到,萧齐可是听得真切。 “来,过来我帮你拍背。” 捂着嘴满脸羞红的魏怀恩只能趴进他怀里,一个接一个的嗝打得不停,他拍了好一会才止住她的失态。 “你要是敢笑,我就……” 报应不爽,她才嘲笑过萧齐的急迫,就轮到她乐极生悲。 “你就什么?我都……咳咳,我都病成这样,怀恩还要把我如何?你也舍得?” 演技这方面萧齐一向收放自如,弱柳扶风地一咳嗽,便如西子捧心,半点不似刚才独立跑进净房的人。 但是一招鲜吃遍天,这招专克魏怀恩,她还就吃他这一套。 “嗯嗯嗯,我舍不得,我困了,咱们睡一会吧。” 魏怀恩环着萧齐的脖子蹭来蹭去,成功把他松垮的衣襟再次弄开。她略长的指尖沿着他的锁骨来回划着,听着他的心跳慢慢闭上了眼睛。 萧齐睡得长,昏昏沉沉就睡到了黄昏时分,醒来时魏怀恩已经不在身边了。 宫人传话,陛下回了御书房,晚些回来陪他用晚膳,记得喝药。 一碗药汤端到萧齐面前,萧齐示意先放到一边,假装要往净房去。 魏怀恩没有授意宫人一定要看着萧齐把药喝完,担心他会看出不对,所以宫人并不知道这碗药中盛的是帝王心意,听命退下。 门口守着人,萧齐一旦想出门就会被劝回去。但后窗无人看守,他观察了几日,后院墙高,他们便没有在乎这里。 他今日觉得力气攒足了,可以试试翻墙出去。暮色正好,他很久没看到日落了。 可惜今天是八月三十,没有月亮照亮他最后一段路。 可以了,该走了。不然她回来,他就没有离开她的勇气了。 后院草长,萧齐轻巧落下,毫无声音。他助力几步蹬上墙头,下意识向御书房所在的方向转头张望的时候,却在天宇角落,看到了最不该在今日出现的弯月。 这个时候,不该有月亮。 今夕何夕?他是病得昏头,还是有谁骗他良久? 除非他的陛下,一手遮天。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那弯月好像她多日来含着一成不变的笑意的眼睛,似乎是在嘲弄他有眼无珠不知蒙骗,不辨真心。滴落的眼泪砸碎了草叶上还没凝成的露珠,他蹲在墙头,又哭又笑。 她不是一直想要他的命吗?他现在愿意引颈就戮,可她宁可做一场不值得的骗局,也不愿意把他推向前朝吗? 怀恩,外面到底如何了?你为什么要瞒我? 萧齐略一思衬,趁着宫道上的侍卫巡逻过来之前,东躲西藏逃到了青鸾宫。 这里已经不被魏怀恩当作寝宫,但留下来的宫人都是萧齐旧识,大多不知道前朝纠葛。一见萧齐到来,众人也是吃惊不小,忙按照萧齐的嘱托去寻了明丰过来。 “师父?你怎么能私自从慈安殿出来呢?快随我回去好好休养吧,别让陛下知道了怪罪。” 明丰一进殿内,就遣退了宫人,殷切地想要上前扶萧齐。 “我都知道了,别再演戏了。” 萧齐一个眼神压过来,明丰便知道再也瞒不住了。 “明丰,看在你我师徒一场的情分上,告诉我,端王到底做到哪一步了,这段时间陛下都在忙什么?” “我不能说,师父,求您随我回慈安殿去吧,您病了,就不要操心这些事了,求您……” 明丰跪在地上,妄图挣扎。 “你不说,没关系,以后也不要再叫我师父。 腰牌拿来,我自会出宫亲自去查。” 明丰听了这话捂着腰间拼命摇头,萧齐也不废话,非要和他抢夺。 然而药效还未尽退,萧齐一个不防,被明丰推倒在地。 “师父!您没事吧?” 明丰急忙来扶,却被萧齐一手拍开。 “你十二岁被我带到东宫,我自问没有亏待你半分,能教你的我从不留手。 我知道你的品性,也知道你之前为陛下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是职责所在。 所以我不怪你,我知道我早晚会被陛下问罪。 但是你既然效忠陛下,为什么还要眼看着她一错再错!在我病倒前端王就已经在雷山钻营,你瞒着我,我就猜不到现在已经出了大事吗? 听话,把腰牌给我,让我出宫。” 萧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已经羞愧得抬不起头的明丰,坐在他面前,捏了捏他抖动不已的肩膀,以为这番话能让他妥协。 “……不,我不能给您,师父,求您随我回去……” 然而明丰咬紧牙关硬是不答应,甚至把头磕在地上死死护住腰牌。 “……就算您以后再不认我,我也不可能把腰牌给您。” “为什么?” 明丰越是如此,萧齐就越恐慌。前朝到底成了什么样子,能让明丰在他话都说到这份上的时候,还不愿意答应放他出宫? “要出大事了对吗?是不是已经出事了!” 师长的声声质问让明丰无法逃避问题,只好埋头弱弱地告诉萧齐,现在的情势。 “……您猜得不错。” “……明日王师出征,阮大人今天非要让陛下交您出去。” “……宫门早已戒严,进出光凭腰牌是没用的。” “师父,您出不去的,陛下要留您的命,您为什么还要去受苦?” 萧齐听了久久无言,面色凝重得让明丰心慌。他怕萧齐再想出什么法子出宫自投罗网,继续劝说着: “回去吧师父,陛下见不到您的人一定会大发雷霆,您心善,何必为难那些宫人呢? 您别怪我不听您的话,上次我不是有意让你被陛下发落的,陛下吩咐我监视您的时候,我还以为是……你们吵架了,别扭了,从没想过师娘会那么狠心的……” “教过你多少次了,不许口无遮拦叫她师娘。” 萧齐抬手捏了捏明丰已经褪去了婴儿肥的脸颊,让明丰以为他听进了苦劝,愿意回慈安殿了。 可是萧齐却接着对他说: “我出不去,那你就去告诉阮雁,告诉上官鹿鸣,告诉他们,明日天亮之前,在宫门外等我,把我押到大理寺受审,千万千万不能耽搁!” “不……师父,为什么……” 明丰扑住萧齐离开的脚步,苦苦求他放弃这个决定。 “陛下要留您啊,您连陛下的旨意都不遵从了吗?” “不是不遵从,是你没看明白她的意思。” 萧齐把他拉起来,帮他扶正了官帽。 “要留下我的,是你师娘。 但我这条命,必须为陛下去死。 听话,按我说的做。时间紧迫,不能再错下去了。” 明丰泪流满面地抓着萧齐的衣袖,还想说什么。但是他知道萧齐心意已决,他也没什么能劝出口理由。 师父教他怎么做奴才,却从没有让他真的成了奴才。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他懂,山河社稷如果只需要一人献命,那真是世上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可是要眼睁睁看着师父去送死,他怎么能袖手旁观? “我早就准备好了。放手吧。 明丰长大了,你师娘以后就拜托你了。 代我好好照顾她。 拜托你。” 萧齐慢慢从明丰手中抽走衣袖,步履缓慢却坚定地消失在夕阳尽头。 今晚还有最后一场戏,他要让他的陛下放心地出宫出城,送军出征。 “萧齐!我回来啦,你喝过药了吗?” 慈安殿中,魏怀恩在身心俱疲之中挤出一点精神,不想让他发现一丝端倪。 “明天我要去皇恩寺为母后上香,今晚就不和你一起睡了,不然早起收拾还会吵醒你……” 萧齐突然吻住了她,霸道地把她压在了床榻上。 章一百五十五点点怨沾阶 “怀恩,别动……” 萧齐将手插进她的指缝,将她的双手按在头顶,把身体的全部重量压下来。 她也没有想要躲闪,毕竟她觉得他虚弱得和“霸道”这个词毫不沾边。在反应过来他想要做什么之后,魏怀恩甚至笑了一声。 无尽的别离之痛让他的吻密密匝匝得像倾盆的暴雨,然而华贵雍容的龙袍将他的眷恋阻隔在外,不能再近一分。 于是寒光闪烁,魏怀恩眉头一凛看向萧齐不知从哪摸出的匕首,她识得上面的绚丽宝石。 是那把在永和帝灵堂上差点让他们恩断义绝的匕首。 烛火明灭,魏怀恩看不清萧齐眼中的翻涌情绪,他的眼眸亮得让她移不开眼。 他们静静地对视着,锋利的匕首直指金龙咽喉,只差一寸就能将脆弱薄肤之下的血管割破,让她所有未尽的壮志,未完的宏愿终结在这里。 可是魏怀恩动也不动,反而往床中躺了躺,双手根本没有要挣脱萧齐桎梏的想法。 要结束的话,就结束在这里。今夜他想要她怎样都可以,只要过了明日,只要过了明日他就不会再被那些人讨命,她也就彻底成了昏君。 她的天下会不会乱她不知道,可有一点是她唯一能确定又极力逃避的。 那就是今夜之后,她就成了比永和帝还要自私的君王,彻底失去在朝堂的威望,她的所有志向都会毁在这一夜的犹豫懦弱和不狠心上。 她知道,她知道得比谁都清楚。但她总是想要和这个逼她做这做那的世道抗上一抗,以前世事不由己,现在也不能留一个人,护一条命吗? 但她也知道,谁都没有逼迫过她。选了萧齐去做鹰犬爪牙,明知道他的结局就是为了她而寂灭,却无法自拔地爱上了他。 她也有无数次机会将萧齐召回内宫,把他的绝路交给别人。是她自己天生谁都信不过,于是用情爱催促萧齐淬炼成只属于她的刀剑,再不能回头。 咎由自取。 她也有滔天罪孽。 匕首越来越近,冰冷的温度在触到魏怀恩脖颈的一刹那就让她幻视到了死亡。但刀尖灵活一转,将她的龙袍割破一个大口,金龙断了利爪,离了云霄,在半片山峦上苟延残喘。 损天子服,大逆,当凌迟。 然而魏怀恩却好似挣脱了蛛网的轻盈蝴蝶,迫不及待地迎接一次无牵无挂的新生。 今夜她以为她会痛苦难当,会挣扎为难。可这是她赌上前途君威也要保下的萧齐啊,就像是一味她无法离开的药材,永远能治愈她的苦痛。 “嗯……萧齐?” “怎么了?” “用手可以吗?我想你抱着我……” “……好。” 割裂是种畅快,她躺在证明她的身份的衣衫碎片上,每一寸肌肤都被他抚摸过,亲吻过。在她无法控制地低哼颤抖时,他狠狠咬破了她的肩头,像是要把牙印刻在她的锁骨上。 她不想停,也不愿停。既然要逃避,就不能让思绪空下来。她的眼中只能看到萧齐一人,即使他有着永远不能弥补的残缺,也是她唯一能纵溺的深海,让她向着安详和永恒沉沦。 若是能分一个魏怀恩,分一个萧齐,代替他们圆满该多好。这样就能让一个女帝和一个内侍,再无不甘地分头走向孤独和死亡。 “别哭啊,怀恩,受不住了吗?” 萧齐将湿淋淋的手在龙袍里衬上抹了抹,再不掩饰对那五爪金龙的轻蔑和不屑,半点敬畏都没有。 她在这种时候的脆弱总让他忘了什么是尊卑,什么是主仆,因为在情爱面前这本来就是不该存在的东西,就像他的残缺一样,都是被创造出来践踏人欲的混账道理。 但他这个卑劣的内侍,就是得到了帝王的垂青怜爱,差点就连这条命都能毫发无伤地从天罗地网中逃脱,让公道天理沦为笑谈。 可怎么办呢?真正被爱过的人,是无法看着爱人自绝前路的。 有这份心意已经足够了,他愿意裹着这份温暖,受尽刑罚,坠入地狱。 “好了,萧齐,我够了……” 魏怀恩靠在萧齐怀里打了个哈欠,很不愿意起身离开。 “要不今晚还在这睡?” 萧齐将下巴抵在她发顶,把她完全圈在自己身前,拼命记住她的所有温度。 “……明天就算吵醒我也没关系,我有很多时间可以睡。” “不了,你明早好好睡嘛。我再赖一会就走,你记得叫醒我。” “那我便不叫了,让怀恩留在这陪我。” 萧齐的声音若是贴在他胸膛上听,就半点没有了阉人的尖锐,倒像是泠泠泉水浸润灵台,让已经手脚发软快要睡着的魏怀恩更不愿离开。 但放纵的代价太过高昂。最后魏怀恩不得不把萧齐的手臂从腰间肩头拨下去,让宫人进来为她更衣。 “等等。” 萧齐忽地叫住了她。 “陛下的指甲该修了,剪完再走?” “啊,是有点长了。但也不差这一天,你再留我,我就真的走不了了。快睡吧,我走了。” 魏怀恩噙着笑意最后向他眨了一下眼睛,艳丽惑人。 她的美会被权力加持,会被岁月磨炼,会被一根一根变白的发丝和悄悄蔓延的皱纹酿成另一种更浓醇的味道。 他虽然看不到,盼她能无灾无难到此生圆满。 御驾行远,萧齐从容束好发冠,换上一身绯红内侍服,在明丰的接引下来到御书房,发出一道又一道祸首阉贼已从严发落的邸报,在天明前依约来到宫门前。 没有人阻拦萧齐出宫,阮雁和上官鹿鸣带着差役等在宫外,表情复杂难言。 “阮大人就不必送我了,她不知道我出宫,怎么瞒住她,怎么让天下归心,平乱止战,就拜托您了。” 阮雁颔首,向远处已经列队等待入宫的朝臣走去。 差役带了枷来,犹豫上前欲要锁拿萧齐。上官鹿鸣抿唇不言,以为萧齐不愿受辱又要耽搁时间,不想萧齐却并手伸向锁链,坦然被差役带上镣铐。 “萧某自知罪孽深重,有负皇恩,莫要再让萧某逍遥法外了。” “……那便走吧。” 前来上朝的大臣们都亲眼目睹了萧齐束手就擒,又被上官鹿鸣亲自押往大理寺的这一幕。有陆重坐镇,萧齐绝无可能被包庇,看来陛下终于迷途知返,善哉善哉。 等阮雁入列,众人立刻围上来探问情况。 “诸位,请听阮某一言。 陛下既然发落了萧齐,我等便该一心为君分忧,早日平乱。 罪责自有陆重大人公允明断,朝堂之上便不必再谈及此等孽障,让陛下费心。” 官场中人俱是人精,闻弦声而知雅意,无论萧齐伏法是否是陛下授意,总归已经尘埃落定。萧齐被陛下庇护多日,终于被阮雁等人拿下,自然该听他劝告,何必惹陛下烦心? “阮大人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那是否还需陛下晓谕天下,以示清明?” 阮雁确定萧齐给他的那个眼神,意味着他已经将一切都瞒着魏怀恩准备好,于是回以一个成竹在胸的笑容: “陛下自有决断,旨意或许已经备好,上朝前便会先行下发。” 果然,已经有内侍官捧着一摞改了玉玺的文书分发各部,阮雁所在的礼部自然收到了一封拟成檄文的旨意。 上面的字体比之魏怀恩确实难辨真假,但阮雁从其中拘谨的比划中认出了这全是萧齐的手迹。 幸好是他,可惜是他。 君主到底不是完人,可只要身边有人将她拉回正轨,这国朝就能安稳太平。 “陛下驾到——!” 魏怀恩做好了再与朝臣硬抗一场的准备,还特意将为大军饯行的时辰提前到午时,就为了防备没完没了的争论。 倒是怪了,今天众臣乖觉不少,把之前因为萧齐一事挤压的政事快速理清,好像终于想起大梁朝不止萧齐一个心腹大患,各部各司也有各自的职责。 僵止的国家机器开始运转,午时正,魏怀恩携群臣登临城楼,送裴怡率领的大军出征讨逆。 “上官鹿鸣怎么没来?” 魏怀恩总觉得今日过于顺利。以至于让她心慌。 将士们忠诚的眼睛让她自愧,朝臣的顺从让她疑惑,是他们放弃了要挟她交人,还是…… “回陛下,上官鹿鸣今日告了病假。” 明丰神色如常地开口,将魏怀恩的问题马虎了过去。 按照师父的嘱咐,至少要让陛下在日落之后才能发觉师父不在宫中。 “这样啊。” 御书房里,折子堆得山高,魏怀恩算着时间,该是萧齐药效上来,正在昏睡,便放弃了去探望一眼的念头,专心批阅。 大理寺。 萧齐伤痕累累地从刑房被拖到了大堂上,推官主事分列两侧,正中坐着的便是三司主官,以及几位趁萧齐落势前来观刑的政敌。 一条条一桩桩的罪名,有些萧齐认,有些却越听越陌生。他受过杖刑鞭刑,几乎已经不能在堂中跪直。 招认与否已经不再重要,墙倒众人推,谁不想看看不可一世的玄羽司司使任人宰割的模样,一件件刑具摆上堂来,再血淋淋挂着肉丝下去。萧齐终于塌下脊梁,倒在地上。 怎么他愿意当个口袋装下魏怀恩的所有晦暗,他们也敢把自己朋党做下的污糟往他身上推? 血腥和权力让人疯癫。甚至有人提议将萧齐的衣服剥光,让这阉人彻底无颜。 听见这话的萧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不要。 章一百五十六罪无可赦 “剥了他的衣服,再一片片销了他的皮……” “这阉狗之罪罄竹难书,明日就凌迟太便宜他了……” “把指甲和舌头都拔了,管他认不认罪……” “夹断他的腿!现在可没有陛下护着你了,这阉狗怎么不叫呢,继续打!” 公堂之上争论不休,多年未平的烂账,粉饰太平的政绩,还有谁家沾上的人命,轻描淡写地攀着诸位刑官的手加在萧齐的罪状上。 可笑玄羽司声名狼藉,在朝臣弹劾中被痛骂成只行罗织,枉顾法度的黑,但连玄羽司都没有发现的恶,竟然还有这般多。 倒在地上的萧齐尝试着收了收受过拶刑的十指,锐痛钻心,至少断了六根。疼痛引起身上肌肉绷紧,牵连出一道迭着一道的血痕淤伤,比血肉更加清晰地描绘此身边界。 流血的地方冷,肿痛的地方热,破碎的骨茬藏在肉里火辣辣。萧齐闭了闭酸涩的眼睛,死气沉沉地转向高堂上争执不休,把他当成刀俎的一个个面孔。 他该杀,他们……就不该杀? 愤然痛斥他的人,嘴里念的是谁的罪。奋笔疾书的录事,会把这些罪状呈给谁过目后再入档?他知道这都不是他应该关心的事了,但还是有一层悲凉溢出了他的眼睛。 他走了,这样的国朝,她还要靠谁呢? “就按我说的做,扒了他!” 差役得令上前,萧齐张了张嘴,又硬生生咽下这点软弱,不愿意说哪怕一句求饶。 拿去吧,全都拿去吧。拿他的命填大梁的窟窿,拿他的骨血尊严发泄他们的愤怒。失衡的法度需要用人命复位,他就是那个平定的砝码。 他不无辜,也就别矫情那点残缺被人嘲笑羞辱。 “……且慢。” 三司会审,上官鹿鸣自然也在堂上观。只是萧齐被送进大理寺主审,他作为女帝近臣,不好开口。 但是……也罢,这不是玄羽司,更不需要严刑逼供让他吐出谁。罪名已定,何必让他受此大辱。 “阉人下面腌臜,等下屎了尿了多晦气,还是让他遮着吧,不必脏了咱们的眼。” 听了上官鹿鸣提醒,下令那位嫌恶地皱了皱鼻子,似乎已经闻到了萧齐身上并不存在的臭气骚气,挥了挥衣袖让差役作罢。 “上官大人提醒得是,你们几个,按吴大人刚说的,继续用刑。” 听见那些人这样轻易地放弃了剥去他衣衫的念头,快失去意识的萧齐嘲讽一笑。 他最在意的尊严,居然要用别人的轻蔑和嫌恶来保全,也算是殊途同归,爱他者,厌他者,都不忍不愿见他卑贱身体。 要断腿,割舌,拔指甲吗?还有什么,一起来吧,从踏出宫门的那一刻,他什么痛都吃得。 萧齐甚至还有闲心比较起了玄羽司的刑罚,和大理寺无聊又血腥的场面比起来,他可不会让人这么难看。 “啊!呃……” 差役下手狠毒,一棍下来就敲断了萧齐的右腿骨,一条腿扭曲地弯成三截,这场面和萧齐的痛呼让人牙酸齿寒。 萧齐还没断的手指抠进肉里,在莫大的痛苦里强迫自己不要挣扎乱动,反而更痛。 他全身筛糠似的发着抖,冷汗混着干涸的血渍黏在地上一片,怎么都无法再听清堂上的声音,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欣赏够了他的惨状,让下一棍落下。 “圣旨到!” “原玄羽司司使萧齐,目无法纪,奸险严酷,上蒙帝听,下行悖逆,已废其职,交由三司公审……” “朕深愧先帝之德,悔诚臣之谏,敕令三司重整玄羽司,凡内宫之人皆除其官职,缺位另由吏部考校,三司可暂领玄羽司要职,以待递补……” “陆重大人,请代三司接旨。” 明丰宣旨完毕,陆重抬手接过。 “臣,遵旨。” 从面前跪着的人的头顶看向堂上,明丰几乎不敢认那是萧齐。想到魏怀恩的嘱托,他压下悲痛和愤怒,笑意不改地对陆重等人说道: “咱家人微言轻,不敢多打扰诸位大人奉旨行事。只是这人已经在诏狱中受刑多日,该认的罪已经认了,陛下也等着诸位将罪状递上去,也好昭告天下。” 多日?哪有多日? 还不待他们在背后交换眼色,陆重便起身召来了录事。 “明公公来得巧,罪人已经画押,虽然还没来得及重新誊写盖印,不过事急从权,还请明公公让陛下审过后批准罪人的凌迟之刑。” “好说,好说,辛苦诸位了。陆大人,咱家就先走了。” 明丰虽然说走,可是脚步仍旧没动。 陆重见状,当着他的面让差役把萧齐押去狱中,让明丰看到“画押”之后,萧齐便只需要在狱里等着明日行刑。 “我送明公公出门。” “陆大人留步,咱家这便告辞了。” “慢走。” 待明丰一走,陆重便被其余人问个不休。若不是他位高权重,早在刚才他呈上罪状的时候就要被下属和其余三司中人阻止了。 “大人怎么就把那草拟罪状呈上去了?不是还没审完吗?” “陛下真是把我们当傻子吗?才进来不到一日,什么时候就成了在诏狱里受刑多日?” “那个明丰是萧齐的徒弟,可这时候了我们还要卖他面子吗?” “陆大人你怎么想的?” 陆重将目光投向人群外的上官鹿鸣,显然等着他来回答这些质问。 上官鹿鸣在心里叹了声阮雁一语成谶,陆重这只老狐狸哪怕明着卖了殿下的好,也不会亲口和这些人说他的真正想法。 “诸位,萧齐确实失踪多日,若我们坚持审问,一日之内怎可让朝野信服?到时候不仅陛下,连你我官署都要被诟病逼杀萧齐,叛军必然会抓住这点大做文章。 诏狱直属陛下,是陛下大义凛然,早就洞察萧齐狼子野心,只待彻查结束便将其问罪。今日萧齐押入大理寺,不过是查漏补缺,以正法度。所以,诸位可还有异议?” 众人面面相觑,想到明丰的话里有话,还有上官鹿鸣一下子强硬起来的态度,是否要揪着萧齐不放,答案不言而喻。 况且玄羽司要职空悬,陛下显然是在向他们施恩,给他们的子侄亲旧一个好去处。这么大的一张饼终于从阉人手里交回给他们,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眼见着众人神色各异,心思蠢蠢欲动,陆重最后一锤定音: “散了吧,陛下既然把玄羽司交给三司暂领重整,就尽快定好人选,知会吏部吧。” 慈安殿。 魏怀恩和衣躺在整洁的床榻上,两眼空空地发呆。 殿中空无一人。殿外宫人跪了一地,等待帝王发落。 在她总觉得心中惴惴不安,来到慈安殿却扑了个空的时候,她就明白了一切。 萧齐昨晚割破了她的龙袍,也划破了她最后一层皮,让她再不能被权力扭曲成另一个永和帝,只觉得每分每秒都难以呼吸。 他不怕死吗? 他不怕没有办法死在她手下吗? 他也是在玄羽司当差多年的人,他就不怕同样的手段也用在他自己身上吗? 魏怀恩怕。 怕她的报应都落在萧齐身上。真正有罪的,应该是她,而不是他。 可她是皇帝,她不能有错。 现在她确实没有错了,唯一想要和朝堂抗争,毁了一世声名也要保住的人,自己选择了成全她。 “陛下,奴才回来了。” 明丰是这个时候唯一敢打扰魏怀恩的人。 “他们定的什么罪?” 魏怀恩仍旧一动不动地躺着。 “凌迟之罪,明日午时行刑。” 殿中静默。天色已黑,烛火却半盏都没有亮起。 让魏怀恩想到母后离世的那一夜,这个殿中也是这样死寂。 她还能做什么呢? 死罪难逃,他既然走出了她的庇护所,她还能做什么呢? 凌迟听上去就很痛很痛,还是萧齐曾经对她提过,掌刑之人是个老手,让之前侵吞军饷里通外敌的巨贪煎熬了大半日才咽气。 不宽宥,不徇私。 他呢?能撑多久? 他活该。 魏怀恩拥着冰冷衾被和自己说。 要让自己良心好过很简单。是他不该贪权,不该暴虐,不该瞒着她罗织罪名,栽赃陷害。 他的罪太多了,她是帝王,只能杀他。 不要愧疚,不要难过。魏怀恩,你是国主,你死女帝。天底下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你,难道你忘了曾经发愿,要还乾坤清明吗? 你只应该可惜,只需要可惜。可惜这么好的奴才生出了不该有的心。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你怎么还不出去?” 她忽然想起明丰依然站在殿中,声音仍然空洞地赶他出去。 却听得有副膝盖和额头磕在地上,撞得黑暗都晃了晃。 啊,看来还有一个人愿意帮萧齐说上一句话。 “再求一句情,你就和你师父一起上刑场。” 但是没用,她不可能再救他了。 “陛下,求您去看师父一眼吧,明丰求您了,求求您了……” 魏怀恩听见他的额头磕在地砖上,沉闷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想用这种苦肉计赚她心软吗?萧齐教出来的人也太愚笨了。 想当年萧齐和他一个年纪的时候,手段已经不俗…… 可惜,只有可惜,没有别的。 见魏怀恩毫无反应,明丰涕泗横流地豁出了性命恳求道: “师娘,您就去看师父一眼,就一眼,师父他受了刑,连今晚都不一定能活过,您连见他最后一面都不愿吗!” 床榻上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明丰激动地等待着魏怀恩的答案。 “拿身常服过来,我们出宫。” 赌对了。 明丰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奔出殿外,转瞬就抱来了一套暗色衣袍。 不多时,魏怀恩带着明丰,还有一队潜行的暗卫出宫直奔大理寺牢狱。 陆重该是算准了今夜有客,独自坐在堂中翻阅公文,只随便向魏怀恩点点头。 “守卫不在,贵人自便。” 锁链落地,牢门打开。魏怀恩独自走进逼仄的牢房中,借着气窗漏下的一线微光,打量着蜷缩在脏臭草席上,几乎听不见呼吸的他。 牢中还有其他囚犯,不好点灯。她便只能凑近些,再凑近些,用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压过地牢沤出的酸臭气,把他脸上黏着的发丝一点点拨开,露出他的眉眼。 “阿齐?” 一日而已,他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魏怀恩的一只袖子就没有从眼角离开过,眼泪止不住地涌出。 他没昏死过去,但听见呼唤睁开眼时,却以为尚在梦中。 “怀恩,你来看我了?” 他梦见怀恩来了,说很快就会不痛了。 “阿齐,是我,你……” “嘶!” 魏怀恩惊恐地看着他软绵绵垂落的手指,再不敢碰他的手。而萧齐也从这疼痛中意识到这不是梦中,把头埋进了臂弯中不愿被她瞧见。 “你为什么要来!你不该来!出去!回你的地方去!滚,滚啊!” 白天侥幸逃过的羞辱在这个时刻一千倍一万倍地报偿在他心上,他宁可她冷漠绝情,也不愿意被她最后记住的是这样的苟延残喘。 为什么毁掉他布置的一切,为什么毁掉他为自己选择的终局?他给了她那样好的一个夜晚,连目送她离开时都是笑着的,可是全都被她的心软毁了,全都毁了! “……阿齐,你说什么呢?” 魏怀恩怯怯地想要再去触碰他的发顶,不敢相信他竟会赶她离开,甚至不惜恶语相向? “呵……呵呵……” 萧齐缩得更远,执意和她拉开距离,往更黑暗的角落移去。离开了被焐热的草席,冰冷脏污的粗糙地面让他的伤又破裂出血。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局吗?让我心甘情愿为你去死,把你摘得干干净净?你还来装模作样干什么?我还有什么没被你利用的,啊? 哈,你该不会是真的对我动了心吧?哈哈哈……多好笑啊,连我都不信了,你居然还要演戏?滚吧,快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走吧,马上从这里离开。忘了他的样子,忘了还有这么个人在她身边活过。 “不,我没有骗你,阿齐,你别躲着我,我知道你是故意说这些话的……” 魏怀恩不信这是他的真心话,还想要凑近,但是萧齐终于从臂弯中抬起头,露出一只蓄满了泪水的眼睛,在暗角盈盈发着光。 “别过来……” 章一百五十七尽带黄金甲 萧齐喑哑的声线在暗牢里细得像一只受尽了欺辱的狸奴,不愿意被任何人注视接近,即使魏怀恩几乎已经要跪在地上去看清他的样子,也因为他的抗拒不得不作罢。 明丰拭了把眼泪,带着侍卫们退远,把最后的时间留给他们。 萧齐身上哪里还有一块好肉,魏怀恩唯一还能触碰的那张脸还被他护住,半点不让她见。 “……为什么?阿齐,阿齐,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这个问题的答案两人都心知肚明,只是不说这些可笑的话,魏怀恩真的不知道还能和他说些什么。 疼吗? 怎么可能不疼。 可是她不可能带走他,不可能再护着他。这条路已经走到了尽头,他愿意,她便必须狠心。 “你……记得这里的箭伤,是怎么受的吗?” 萧齐颤抖着抬起一只手,用唯一完好的小指指向肩头。 “还有,还有这里,还有我的脚,还有这个烫伤的疤痕……” 他一处一处指给她看自己身上曾经为她受的,现在却被另一层伤覆盖的伤。 魏怀恩使劲点点头,她怎么会记不得? “……你是在同我乞怜吗?你救过我这么多次,又为了我伤了那么多次,我是不是也该再饶你一命?” 不是的,魏怀恩知道他绝不是这个意思。可她不想听他的告白,更不想让最后一面只剩悲怆。他不愿意被她见到狼狈,她又何尝没有看出他不愿让她悲伤的心意? 但这个可悲的玩笑刚一出口她就后悔得想要吞了舌头。 做不到的事,自己听着都觉得荒谬。 “如果陛下是这样想,那便是吧。” 可是萧齐被这个玩笑取悦了,好像她的没心没肺,就是他想要看到的最好结果。 “奴才只希望,您能记住奴才,别忘了我。” 魏怀恩无法再面对他了,那团藏着萧齐的黑暗再多看一瞬都会让她坚持不住,只想放弃一切救他离开。 她站起来背过身去,怕被他看见眼泪。声音却依旧轻快,似乎这不是诀别,而是一日晨起的缱绻斗嘴。 “那我可做不到。这世上什么样的美人没有,朕一天都能爱上好几个,哪里有空闲想起你呢?” “是啊,你会有很好,很长的一生,或许你会爱上一个比我好上千万倍的人,或许你还会儿孙绕膝,尽享天伦……可是怀恩,别忘了我……” 她看不到他努力朝她的方向伸出了臂膀,试图最后碰一碰她的鞋边。 “好……我答应你。” 魏怀恩压抑不住的哭声让就要碰到她的萧齐顿了顿,不知从哪爆发了一点力量,拼命想要支撑残破的身体站起来。 “我走了。对不起……” 她头也不回地推开了牢门,只怕再看一眼就无法脱身。没有任何字眼能表达她的愧意歉意,在如山如海的情意面前,她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按照他的愿望,送他去死。 可她是人啊,是个活生生,被爱过也爱过的人啊。身后那个气若游丝要被送上刑场的,是她同生共死,性命相付的爱人啊。他还活着,可就要凋落了。 “陛下,该走了。” 明丰不得不悲声催促魏怀恩离开,他们不能在这里消磨一夜,更不能任由魏怀恩沉湎其中,忘了飘摇的百姓,忘了她不只是萧齐一人的爱人,还是大梁万民的帝王。 魏怀恩才走了一步,萧齐便靠着唯一那条还能用的腿撞在了栏杆上,痛楚的呼吸甚至吹到了她的肩上。 这么近,近到他一伸手就能碰到她,近到她一侧身就能抱住他。 可是不行,谁都明白,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们最多也只能这样告别了。 她没有看他,逼着双腿向着远离他的方向迈开,恨不得将自己分成两半,一半留在这里陪他一起死,一半去担起责任,继续做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我不后悔!” 在她身影消失在拐角前,他的悲吼从牢狱深处揪住了她的心。 “怀恩,我不后悔!” 他拍着栏杆如催魂索命般,把这声声泣血的呼唤凝成一副锁链,把她那一半生生从她身上撕裂钉死在幽深囚牢中。 他不后悔,不后悔爱过她,不后悔为她死。 不后悔,从来都不后悔。 魏怀恩听不得再多一句的告白,她提起衣摆越走越快,直到疯了一样奔跑了起来。 “陛下!陛下!” 扈从切切地跟她身后劝着她,喊着她,这些声音在她耳边编织成了一张将她全部魂灵都绑缚住的大网,她奔跑在午夜无人的长街上,却根本无法从这些声音中逃离。 谁在叫她怀恩?谁在叫她陛下? 谁放弃了自己,谁又在等她负责? 让她逃走吧,让她逃吧!她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别来牵绊她。 帝位的反噬来得这样快这样痛,自由从来都是笑话,她根本没有得到过任何她想要的东西,却快被自己身上缠绕的一道道沉重的锁链压垮。 这宫城就是她的牢,这人世就是她的孽。万般皆苦,非死不得出。 她扑倒在宸极殿的龙椅前,恨极了那对睥睨的龙头,恨不能一拳一拳把它们砸成齑粉,把每一个磨掉她人性的锉刀全都折断。 爱为什么总要被当作下乘? 没有友爱,亲爱,敬爱,哪里有忠诚,忠贞,忠孝? 看见了吗?这冰冷的帝座,这无情的世道,你们看见了吗? 我被爱过,我被人舍生忘死地爱过!你们呢?又能给我什么? 你们也嫉妒我,所以要夺走他吗! 他罪无可恕了! 他要丢下我了! 这就是你们想要看到的吗?到底是我成了帝王,还是帝王寄生在了我身上! 魏怀恩缩在龙椅里,压抑着哭声,却还是痛得缩成一团捧心悲泣。 这世上她只剩下他了,只有他了。明明她什么都得到了,他却要走了。 不要,不要,不要…… 她不要见他形销骨立,月透薄衫,更不要见他绝望凄然,椎心泣血。她原谅他的欺瞒,原谅他的阴险,全都原谅,但他要回来,回来! 上苍终于听见了一次她的祈愿。 “陛下!大事不好了,厉空带着玄羽司乙字营和西南两路禁军反了!” 水镜焦急地跑进殿内,带来了这个不算意外的消息。 死蛊早已下在厉空身上,只等他将京城中包藏祸心的贰臣全部引出,便可一网打尽。 真正去围剿端王的是裴怡统帅的王师,江鸿已经带着亲信从蒙山潜行回京,最后一步棋子终于落下,这是她经营多年的屠杀之阵。 但偏偏是今天。 偏偏是萧齐受死的前一晚,偏偏是魏怀恩搜肠刮肚剖心剜肺也找不到借口施救的这一晚。 魏怀恩一骨碌从龙椅上滚下了玉阶,水镜慌忙去扶: “陛下莫要惊慌,江鸿早就埋伏在京外,一切都按陛下的计划,万无一失……” 然而魏怀恩并没有水镜预料的焦急,反倒是不顾骨痛地凉,躺在地上癫狂大笑。 “哈哈哈哈……老天爷!早知道你这么势利,我早就该反了天去,何必苦熬这么多年!” 原来当了天子才能向天祈命,上达天听。这漫天神佛,诸方仙魔,根本就是白吃香火供奉,只看地位降神迹! “来人,把灯点起来!” 她倒要看看,谁能从她手中抢人,谁能让她委曲求全。 “御林军,守卫好各道宫门。冬青,带人随朕上宫墙督战…… 水镜,千万保护好星儿。” 魏怀恩有条不紊地吩咐众人,亦不断有飞鸽从宫外飞进传书,兵部和玄羽司的布置已经守卫好了大街小巷。 “是!” 众人各自领命而去,最后还剩下一人尚无去处。 魏怀恩向他投来一个郑重的眼神。 “明丰,带暗卫速去救你师父。” “是,师娘!” 马蹄踏破黑夜,火光犹如白昼。厉空在内城遭到了玄羽司的埋伏,奋力冲破皇城防卫后,又与兵部诸将在长街上正面遭遇。 叛军被钳制分割,士气此消彼长,而宫墙之上灯火通明,煌煌宸极殿如朝阳升起,震颤人心。 “陛下有旨,降兵不杀!” “擒拿厉空,官升两级!” 潮水般的吼声从四面八方冲击着叛军的心防,许多被包围的小股人马已经颓然降服,还剩下厉空周围的死忠尚且负隅顽抗。 见势不对,厉空回马要撤,然而江鸿已然杀到,阵阵喊杀声堵截了他所有退路。 “散开!快撤!” 叛军彻底涣散,丢盔卸甲地逃进小巷中,又被江鸿等人乘胜追击。 乱哄哄闹腾腾的一夜在东方破晓时尘埃落定,魏怀恩在宫墙上只看得满城火把交汇又离散,喊杀声渐渐弱下,晨光熹微照亮满城狼藉。 她总算可以闭上酸涩的眼,松松肩膀,等待她的将士们凯旋而归。 这一夜兵乱惹得城中人心惶惶,各家各户都紧锁门窗,提心吊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防备叛军狗急跳墙,冲进屋来杀人泄愤。 孟可舒也握着防身的斧子,躲在花丛深处静待外面平定。 她相信陛下一定做足了应对,且听着叛军从声势浩大,到自乱阵脚分崩离析,便知道天明之后就能天下太平。 然而她的小院却真的倒霉,一个满身是血的人翻进了院中,摔在地上怎么都爬不起来。 她紧紧攥着斧子,大气都不敢出。只等着禁军挨家挨户的搜查过来,发现那人带走之后再现身。 “小……小月亮。” “小月亮,我是……厉空。” “小月亮,你出来……” 厉空一身伤势并不能阻止他逃脱,可是不知为何,在他快要到达孟可舒的小院,打算掳她一起离京的时候,心口却被一阵噬心的疼痛攥住,好像有无数虫豸在他血脉中啃咬不停。 他趴在地上站不起来,只能喊着她的名字,妄图把她唤到自己面前。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能确定的是,身上的伤口都在崩坏一样向外流着血,根本止不住,就连他现在说话都已经尝到了血腥味。 但他知道,自己活不了了。 但在这生机耗尽的最后时刻,他才发现自己汲汲营营追求的权势和地位全都不重要,他最想要的只是有人爱他。 哪怕不是小月亮,哪怕是……严维光。谁都好,别让他一个人死去,别让他孤零零咽气。 厉空眼前甚至出现了幻觉,依稀看见一座桥前,身着白衣的严维光眉目如旧,却带着温润的笑意,向他伸出手来。 而另一边,厉空转了转眼珠,将一园盛放的菊花看成了花团锦簇的喜堂,他看到渴求了一生的孟可舒掀开了火红的盖头,向他嫣然一笑,等他过去与她喝下合衾酒。 “咳咳,哇……” 他呕出一大滩血,无力地趴在地上。 他真后悔,后悔自己还是被严维光毁了一生,后悔自己还是成了他的可悲模样。 明明为了爱,连自尊都可以不要,却不愿意给予爱人一点自由。他真是自私又可怜,可悲又可恨。 “小月亮……” 他歪着头看向那虚幻的喜堂,哪怕是临死前的绝望选择,他也想多看她一眼。 忽然眼前的景象换成了一双绣鞋,他艰难地想要抬起头看看是谁,就被搂进了一个思念了很久很久的温暖怀抱。 “厉空,是我。” 孟可舒抚上他的脸,不知道为什么还会为了这个人而哭泣。 “啊,你愿意见我了?” 他抬不起手了,只能用目光眷恋地在她脸上游移,想要记住她为他留下的这些眼泪。 “对不起,小月亮……” 他每次开口都会吐出鲜血,脸色苍白地好像随时都会闭上眼睛。可他还是要说,不管她还想不想听。 “我……真的,很想娶你……我……做错了……嗬呃,对不起……” “别说了厉空,我知道,我都知道。” 孟可舒含泪点头,抱紧他渐渐冷下去的身体,无措地想要堵住他身上的伤口止血。 可是没用的。 死蛊已经催动,他没时间了。 “下辈子,下辈子……嗬咳……” 喉管不断被灌进鲜血,又在他说话间挤出口唇。他不断重复着这叁个字,手指只能轻轻揪着她的袖口摇啊摇。 “下辈子,小月亮,下辈子……” 孟可舒知道他想说什么。 她低下头亲吻了他溢血的唇瓣,对着他将散未散的眼眸说: “好,我答应你” 他的手松开了她的袖口,重重垂落在地。 孟可舒合上了他还不愿意闭上的眼皮,抱着他的尸体放声大哭。 “我不要下辈子……你醒醒,厉空,醒醒啊……” “救命啊,谁来救救他!” 那座桥边,严维光看着满身血痕的厉空走来,摇头失笑: “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我等你很久了,要和我一起走吗?” 厉空漂浮着落在桥柱边,坦然看向他。 “多谢你愿意等我。但是现在,我也有要等的人了。” 章一百五十八引狼入室 最后长街上走来整齐划一的兵马,押送着黑压压的一群叛军,向宫墙上的女帝振臂欢呼: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传朕旨意,凡平乱将士,官升一阶,赏十两金。 叛军残余交由刑部查办,京城戒严,速惩内奸。” 热情高涨的将士们在宫墙下拼命向魏怀恩招手致敬,魏怀恩也欣慰地回应着众将士的敬爱。江鸿好不容易才将各路人马整合完毕,记录死伤人数后又命令全军搜查全城。 有叛军已经供出自己来自谁家府上,上官鹿鸣赶到之后便就地审问,带着刑部和萧齐留给他的玄羽司好手,不断把可疑名单报给军中,将涉叛门阀直接封锁,等待调查。 嘉福长公主府。 魏怀宁自半夜被青云叫起之后就一直未睡,她从不曾见过兵戈动乱,虽然长公主府门庭深深,几乎没有怎么听见兵乱喊杀,她也缩在青云身边,吓得草木皆兵。 她自己府上的护卫是什么德行,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都怪她自己奢侈无度,觉得有长公主府的门面在,这皇城中没人敢动她,所以就克扣了护卫的饷银,私下里还裁剪了许多名额分到别处。 以前以为只要防备得住偶尔上门的赵兴德便可以了,况且自从魏怀恩登基之后,辅国公府便供奉不断,更是立誓绝不再让赵兴德造次,她就再也没想起护卫这档子事。 现在可怎么办,那些人要是杀进来呢?要是怀恩妹妹……不,她怎么能这么想,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主子别怕,我已经命人把后门侧门全都堵死,只剩下一个大门让护卫们守着,咱们府上墙高,武器和弓弩都足,哪怕他们打来也能撑好一会。” 青云也怕得不行,但是他还是拍着魏怀宁的背,柔声安抚她。 “咱们周围也都是高门大户,说不定叛军根本到不了咱们这就已经被诛灭了,主子,要相信陛下一定能平乱,你听,外面是不是已经安静了?” 魏怀宁闻言从他怀里探出头,仔细听了听。确实如他所说,半点嘈杂都没了,她甚至还依稀听见几声鸟鸣。 “呼……我真的快被吓死了。” 她彻底松了口气跌坐回青云身边,还是不想离开他的怀抱。 “过了这次,我一定入宫请旨,让皇妹把最精锐的禁军调过来,不然我根本睡不着觉了。” “主子安心……” 青云的话却被闯进来的报信宫人打断。 “禀告殿下,驸马爷带了四名护卫扣门,说要来帮殿下守卫,可要让驸马爷进来?” 宫人不由自主就把赵兴德当成了主心骨,毕竟青云的安排就算有用,也不及带兵多年的驸马爷让人放心。 至于驸马爷和长公主殿下的那些龃龉?算了,夫妻之间有什么可计较的,这不是大难当头,驸马爷也没有忘了长公主殿下吗? 那宫人甚至已经在回忆之前府上动乱的时候,有没有被驸马爷记住,以后还是得讨好正经的主子才是正路。 “快让他进来!” 魏怀宁也忘了赵兴德的恶行,只想着守卫多一人便多一分安全。 宫人领命而去,青云却觉得不对劲。 “主子,您忘了他之前也为端王效过力?这时候他是不是……”不可信? “端王不是远在明州吗?谁知道这场兵乱和端王到底有没有关系,你别多想了,他还敢把我怎么样不成?” 魏怀宁并不觉得青云的担心有道理,她到底还是觉得青云上不得台面,更不愿意承认自己连这一点都没想到,就直接让赵兴德进门来了。 不多时,赵兴德独自一人腰挎长刀走到庭中。 “殿下可有被冲撞到?我带的护卫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殿下尽可放心。” 这种堪称和善的笑只在他们新婚当日出现在赵兴德脸上过,看着他一步步逼近,魏怀宁喝令他止步: “等等,你的好意本宫领了,等兵乱了了,本宫自会进宫为你美言,你可以去正门守着了。” “可殿下身边不才是最该守卫的吗?我不来,难道你要靠这个阉人吗?” 赵兴德的手悄悄抚上了刀柄,他自知勾结端王协同厉空谋逆死到临头,但他就算要死,也得拉着这个贱人和阉狗一起死! 青云迅速挡在魏怀宁身前,直面笑容扭曲的赵兴德。 “驸马说得对,我确实不中用,但青云愿意为驸马驱使,同去正门保卫殿下。” 赵兴德的步伐停了下来,认真思索青云这番请求是否该答应。 他们两个人,杀一个,另一个一定会闹起来。他的四个护卫只能拖延公主府众人一时,真出了大动静引来禁军更麻烦…… “也好,你随我来吧。” 赵兴德并不觉得他们看出自己的杀心,甚至为了让他们放心,主动转身先向殿外走去。 青云趁这个机会回身捏住魏怀宁的肩膀,低声叮嘱道: “后花园西北角有狗洞,我和他走远,你就马上跑,他要杀你!” 魏怀宁被他的话和他肃穆凝重的表情骇到,心跳都停了半拍,想要拉住他却摸了个空,只能目送他义无反顾地跟上了赵兴德。 赵兴德要杀了她?怎么会,怎么可能呢?她是公主啊,赵兴德疯了不成? 青云既然看出来了,为什么还要和他走? 魏怀宁的脑中一团浆糊,只能遵照青云的指示,待他们出门后就从庭院侧门跑到后花园。 然而变故顿生,又是那个报信的宫人远远地便大叫着跑过来: “禁军来了!兵乱结束了!” 赵兴德顷刻间拔刀出鞘,横刀斩下了那多事之人的头颅。喷溅的血花像艳丽烟花纷纷洒洒,滚落的头颅还没来得及闭上嘴巴。 “啊!啊!” 魏怀宁连滚带爬地往侧门跑去,赵兴德见势不对拔步便追。但青云张手拦住了他的去路,竟敢和他比试拳脚。 “找死!” 赵兴德闪身擒拿住青云的右臂,轻而易举将他按跪在地上。 “魏怀宁,你不救救你的小情郎了吗!” 杀了那贱人之前,当然得让她受尽苦楚再走,是不是? 魏怀宁果真停步,哪怕吓得话都说不全,也大声吼他放手。 “放了他!赵兴德,我不管你做了什么,没关系,我……我会帮你,我发誓我会帮你求情,放了他,求你放了他,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这么重视他?” 赵兴德很满意魏怀宁的维护,于是一刀捅穿了青云的后心。 “那就好了,我就是要你看他死。” “不要!” 魏怀宁目眦欲裂地看着青云被赵兴德杀害,竟是要上前来拦。 “快走……走啊……” 青云痛得五官都皱成一团,穿过胸膛的刀刃滴落一地碧血。 赵兴德抽回刀将青云踢倒一旁,魏怀宁和青云对上视线,摇着头不愿离开。 “难舍难分?你还真看上个阉人。不过没关系,我成全你们,现在杀了你这个贱人!” 但赵兴德才跨过青云的身体,就被他死死抱住了腿。 “走啊!魏怀宁,别让我白死了!走……” 又一刀把青云钉死在地上,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目光却死死盯着崩溃的魏怀宁。 “贱人!贱人贱人,你们都该死!” 在赵兴德怒吼着把青云从腿上踢下去的时候,魏怀宁含泪提起裙摆,向着青云用性命指给她的生路跑去。 赵兴德紧紧追在她身后,踩过青云精心呵护的花草,踹翻一缸魏怀宁今日还没喂过的锦鲤,最后在她钻进狗洞的时候掷刀出手,可惜她身材娇小避过了致命一击,只是被割伤了小腿。 巡逻的禁军发现了狼狈的魏怀宁,紧接着入府将还在追杀其他宫人的赵兴德押送入狱,又将情况报给江鸿与上官鹿鸣,直接坐实了辅国公府的从逆之罪。 而魏怀宁赶回青云身边的时候,他已经躺在自己的血泊里,断气多时了。 她不敢相信地又将手指探到他鼻下,可就是感觉不到他的呼吸。 她又趴在他心口,贴上那个已经不再渗血的伤口,绝望地等待这颗心脏还能再跳动一次。 可是直到他的血都冷了,身体都硬了,她还是没有等到。 没有宫人愿意来这里看一眼这个蠢笨如猪的主子在做什么,刚经历了一番生死杀机,这座公主府已然像一个寂静的空坟。 “都怪我……” 她泣不成声地把他拖进寝殿,跪在他身侧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头和心口。 “全都怪我,怪我!” 全都是她的错,什么都做不好还偏偏自诩尊贵,觉得谁都配不上她。是她得过且过,以前靠母后,现在靠皇妹,还矫情个不停,把他当成出气筒。 他笨啊,他怎么能为了她这种混蛋废物舍了命去?今天该死的应该是她啊,难道老天爷瞎了眼吗! 魏怀宁缩进他冰凉的怀抱,一遍一遍地向他道歉。 “怎么死的是你不是我啊!你别走……青云,我对不住你……别走……别留下我。” 但再怎么样,他都不会知道了。 三日后。 尽管那晚的叛乱来得快去得也快,但再充分的准备也免不了城中伤亡,处处能看到打起的白幡。 散朝之后,魏怀恩来到了魏怀宁府上,来探望差点遭了叛党毒手的皇姐,以表手足情深。 荣王自从端王造反之后就老老实实缩在府上,这次甚至连平乱的禁军都没能敲开他家府门,也算是这几日唯一能让魏怀恩顺心的事了。 但看到嘉福长公主府上的白幡白灯笼,魏怀恩差点以为明丰传错了消息,这分明是在办丧。 等到素服宫人们毕恭毕敬地上前行礼,面上半分不见悲意地向魏怀恩说明了情况,她这才明白了魏怀宁这番举动的原因。 灵堂中,魏怀宁披麻戴孝跪在地上,麻木地向火盆中添着纸钱,见魏怀恩来了也未有起身。 魏怀恩是不可能陪她胡闹,给一个内侍下跪的。但见她如此伤心,魏怀恩便坐在了蒲团上,温声劝她: “皇姐节哀,青云舍身为你,一定不愿见你悲戚至此。” 魏怀宁眼眶红肿着,可不知为什么她依旧画着艳丽的妆容,好似要去赴一场盛宴,却穿错了华服。 但魏怀恩从她的反常中感受到了极为熟悉的情绪,尽管世间人千差万别,各有命数,但是最浓烈的感情总是相似相同,魏怀恩意识到,她对青云的情意,不比自己对萧齐少。 看清这一点,魏怀恩倒是多了几分真心实意,来疼惜这位并不算亲近的皇姐。 她没再打扰魏怀宁,只静静坐在她身边,算是陪伴。 “萧齐怎么样了?” 魏怀宁烧光了一把纸钱,终于想起身边还坐着一个当朝天子,但一开口却提起了别人。 魏怀恩垂下眼眸,好似不甚在意地随口答道: “兵乱耽搁了刑期,改到了今日,大概过会就要行刑了。” 今天的天色暗沉沉的,看不出时辰。 魏怀宁转过头来,盯着魏怀恩一字一顿地告诫道: “你会后悔的。” 就这一瞬间,魏怀恩看到了很久以前那个让她厌恨的飞扬跋扈,且口无遮拦的讨厌长姐。魏怀宁若不是遇人不淑,受了许多苦,大概一直都会是这个模样。 不过看在她伤心憔悴的份上,魏怀恩不想和她计较。 然而魏怀宁好像是真的要摆一摆长姐的款儿,把魏怀恩当成什么都不懂的稚童,用那种教诲的语气继续说: “妹妹,他们不是生来就要为我们去死的。” “阉人不是活该被当成牛马,他们也是人。” “你明白吗?哪怕你是皇帝,你也不能把他们当成随意呼来喝去的东西。” “你明白了吗?你记住了吗?” 魏怀恩觉得她大概是伤心过度有些偏执了,已经开始前言不搭后语的胡言乱语。于是魏怀恩站起来,想要把她从地上拉起,不想再由着她疯癫。 可是魏怀宁倔得很,跪在地上纹丝不动,还拽着她的手仰头说着胡话: “陛下,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如果哪一天我死了,把他和我葬在一起,好不好? 就像……就像那种夫妻合葬。啊不对不对,夫妻合葬是两个棺材,我想要一个大大的棺椁,和他躺在一起,再把我所有的宝贝都装进去。 你不答应我,我绝不起来。” 章一百五十九纵我不往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魏怀恩狠狠摇了摇她的肩膀,想把她从执迷不悟中唤回。 “他救了你的命,就是让你这样自暴自弃的吗?人死如灯灭,你最应该做的是好好活着,别辜负他的牺牲!” 但魏怀宁双眼无神地拍开魏怀恩的手,显然半句都听不进了。 “为什么总要我撑着活下去,为什么不让我自己选一回呢?” 在她不幸的婚姻里,母后要她撑一撑,撑到最后,就落得个这样的结局吗? 就算她矫情吧,公主也好,长公主也罢,如果非得咬牙撑着才能活下去,她累了。 魏怀恩不知想起了什么,只是拉着她的手,没有再劝。 魏怀宁从眼角向上把眼泪拭去,仰着头笑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一直都看不上我,确实,比起你,我就是一无是处的废物。” 眼泪似乎被她憋了回去,她倾身过来,抱住了魏怀恩。 “但是妹妹啊,你也一定很辛苦吧?” 魏怀恩的背脊被她柔柔地拍着,这样的温柔让魏怀恩有些想哭。 是啊,很辛苦,辛苦到她众叛亲离,却在并不亲近的姐姐这里被体谅。好像在这一瞬间,魏怀恩变得很小很小,小到还是一个磕了碰了有人关心有人疼的娃娃。 “……要是以后只有你一个人撑着,该有多难啊。 救救萧齐吧,你一定有法子的。如果以后你连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日子该有多孤单呢?” 魏怀宁在劝她,也在为自己的遗憾找补。她已经没有青云了,就不想再看见另一对境遇相似的伴侣重蹈覆辙。 能在一起的时候,为什么不在一起?这世上除了生死,哪里有什么真正的阻碍,还不是两个人不够爱? “我救下他了……” 魏怀恩把眼泪压在她肩上,小声地说出了真相。 她没想告诉别人的,可是在这一刻,魏怀宁是她的亲人,而亲人之间是可以说实话的。 “那就好,那就好……” 魏怀宁抚了抚她的鬓发,拉着她站了起来。仿佛因为她这一句回答,就让魏怀宁的遗憾得到了短暂圆满。 “真好。妹妹,我真嫉妒你,总是能比我做得更好。” 魏怀恩却从她的笑意盈盈中看到了空落落的一颗心。 在被她送出门之前,魏怀恩复又转身抱住了她。 “姐姐,求你别……” “嘘。” 魏怀宁用很轻的温柔力道,但不容拒绝地推开了她。 “不用再说了。回去吧,他在等你。” 送走魏怀恩后,魏怀宁独自回到了青云的灵前,用力推开了他的棺材。 里面躺着的人身着喜服,面目安详,只是苍白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让这画面诡异而悚然。 “青云,你还在等着我吗? 别怪我慢,我只是想亲手帮你清理干净,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魏怀宁伸手把他稍稍凌乱的发丝勉强理顺,她为他梳了很多次发髻,可惜也只能到这个能看过眼的程度了。 “你不会以为我真的那么胆小,因为怕死,就把你丢下了吧? 怎么会呢?我必须要亲眼看到赵兴德被五马分尸,才能消解我心头之恨。” 灵前供桌上有两杯水酒,魏怀宁拿着它们跨进棺材里,一口气饮尽,又用沾了酒液的唇碰了碰青云的唇瓣。 “青云……不对,喝了合衾酒,我该唤你夫君了。” 魏怀宁把素服扔出棺外,里面便是火红的嫁衣。 “夫君,我这就来。” 她牵着他的手,闭眼承受着鸩毒搅肠之痛,这么胆小又怕疼的人,竟然到咽气之前,都一声没叫。 直到眼前黑暗散去,魏怀宁竟真的看见她的青云站在她面前,正摇着头无奈地说: “主子怎么这么糊涂……” 不糊涂。 一点都不糊涂。 这是她这辈子到头来,做过的最聪明的一件事。 “你怎么还叫我主子,难道你看不到你我身上穿的是什么吗?” 她还是骄矜地抬起了下巴睨着他,但下一秒就再也忍不住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青云,青云,我真的又见到你了……我好想你,好想你。” 在这一片空茫里,她可以抱他很久很久,哪怕放弃轮回来世,哪怕做一对孤魂野鬼。 谁都不会再分开他们了。 宫中,御书房。 一摞摞的折子被魏怀恩批阅过又送出,明丰报来了嘉福长公主已殁的消息,她便按照魏怀宁生前的要求,拟好旨意派给礼部负责。 明丰小心开口问道: “陛下,嘉福长公主殁了,是否该让皇恩寺那位下山呢?” 魏怀宁的生母,名义上的太后娘娘,自魏怀恩登位后便被她圈禁在皇恩寺中,不得擅出。 “直接将皇姐的棺椁送去皇恩寺做法事吧,全了她们母女一场。” 魏怀恩对所谓太后没有半分怜悯,毕竟当年皇兄遇刺,还是皇后的那人也不是没出过力,只不过比起严维光和端王罪不至死而已。 但该受的煎熬,谁都躲不了。 “是,奴才告退。” “你等等。” 魏怀恩叫住了明丰,迟疑地问道: “……他,今天好好用膳了吗?” 明丰低下头,语带歉意地回道: “没有,连汤药都还是硬灌下去的,师父身边不能离人,他还是……一心求死。” “好吧,你去吧。” 魏怀恩捂住脸拄在桌前,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让萧齐平静下来。 她换了玄羽司中另一个十恶不赦的阉人去顶了萧齐的位,兵乱之后陆重也没有再来追究此事,现在又已经过了午时,全天下都以为此事翻篇,可是萧齐却完全不领她的情。 她还记得刚把已经昏死了的他救回宫中那日。经过太医诊治包扎之后,他到了傍晚才清醒过来,但一见到守在床边的她,他就疯了一样要下床离开,根本不听她解释。 “魏怀恩,你太让我失望了!你疯了吗!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放我回去!我要回去!” 好在暗卫及时将他打晕,要不然他的腿再折腾就真保不住了。 之后萧齐便被绑了起来,除了换药便溺之外根本动弹不得,就是这样他还差点咬断了舌头,幸好宫人随时观察着他的动向,没出大事。 魏怀恩在他清醒时去看了几次,无一例外都被他赶出去。甚至魏怀恩喂他喝药的时候,药碗都会被他用头撞翻,烫了魏怀恩一身。 那次魏怀恩彻底崩溃,痛哭流涕地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为什么非要去死。 “现在没有人要你的命了!你到底为什么不肯好好喝药好好吃饭!我救你回来难道错了吗?” “我不信,魏怀恩,我不信你。你配当皇帝吗?你配坐这个位置吗?为了你的私心,把我这个罪人从大理寺的牢狱里救出来,你怎么给天下交待? 我说了我愿意为你死,我不后悔,我不怕被千刀万剐死无全尸,可是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心意,你就是这么蒙蔽天下万民的吗? 魏怀恩,你看看你的样子,你真让我失望,真让我恶心。” 萧齐认定了魏怀恩又一次为了留下他的命撒谎,要不是受刑太重逃脱不了,他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床柱上。 他看向魏怀恩的眼神里有失望,有怨恨,有厌恶,还有防备,就是没有一点点劫后余生的欣喜和眷恋。 这样冰冷的眼神将魏怀恩割得体无完肤,甚至不敢和他饱含责问的眼睛对视。 她确确实实完全为了私心救回了他,她固然有很多理由可以说服自己,也能从朝堂台下的博弈中换回萧齐这条命,可是他太懂她,也太了解她的诡辩,让她的自私根本无从遁形。 你配吗,你配当皇帝吗? 你摸摸你的良心,你真的应该救回我吗? 萧齐真的对魏怀恩失望至极,说完这番话,干脆把头扭向床里,再也不想看见她。 就算她说的是真的,就算真的这么巧,他临死前一晚起了兵乱,让牢狱有了漏洞,可是这就是她敢私自出手的理由吗? 活也不行,死也不行,他这条命就是被她捏在手里的玩具,是死是活就看她一时心意。 他为什么要这样活?现在连萧齐这个名字都已经死掉了,他到底还因为什么非得活着? 他是不是还应该对她感恩戴德,五体投地在她脚下谢她不爱江山,转来爱他这个残废?后世史书上是不是还要洋洋洒洒记上他一笔,说他本事大了去了,能把一国之君迷得找不着北? 他萧齐自问没这么大本事,哪怕是为了让坟里的父母不被他气活过来,他也该按照早就铺好的路走向终局。 不然他成什么了,魏怀恩又成什么了?好不容易搏来的天下,就要为了她的心软和他的贱命风雨飘摇吗? 魏怀恩站在药碗碎片中,手足无措地吸了吸鼻子。 谁都没有这样下过她的面子,屏风后的宫人们早都跪了一地不敢抬头,可是罪魁祸首连个眼神都不想给她。 “你安心养伤,什么都别想,我真的没有骗你…… 你想知道什么,他们都会告诉你,别再闹了,我求你。” 袖口金线比不得帕子柔软,魏怀恩的眼角被她自己蹭得通红,眼泪流过都是一阵刺痛。可就算她极尽卑微地说了这番话,萧齐也没有任何回应,她也只能灰溜溜地离去。 至少她不在的时候,萧齐的反应不会这样激烈,宫人还能喂进去几口药。 魏怀恩之后再也没有敢在萧齐清醒的时候去探望,都是在御书房待到半夜,才抹黑走到萧齐床边,坐在踏脚凳上睡上一会。 她现在知道他在气什么了。 酷吏严苛法度,是一把在君王手中最锐利也最伤人的刀。萧齐和玄羽司可以手段阴狠毒辣,不留余地,那是因为朝野上下都在等帝王达成目的之后,将他们抛弃。 不过是一场博弈,不过是注定被牺牲的棋子。台面上大家都其乐融融,只会攀咬人的鹰犬,越狠绝,越疯狂,就越会被反攻倒算。 但是萧齐心甘情愿,因为他记得魏怀恩说过,她不要堂堂正正,不要光明正大,她恨那些道貌岸然者的嘴脸,也恨那些不得不做的虚与委蛇和妥协让步。 公道和正义在权力漩涡最中心像个笑话,但是魏怀恩要讨的债,要得到的河清海晏,非用这些非常手段不可得。 现在好了,玄羽司被她当成肥肉,扔进了群狼中瓜分利益,转移了他们贪婪的视线。她为了他的命,和最不愿意讨价还价的那群人笑脸相迎,哪怕明知道他们都有罪孽。 他的牺牲,就是为了让她走一条不需要向朝臣,向利益妥协的路,在他眼中,她现在的所作所为,就是背叛。 他不愿听她讲,她已经发现世间之恶斩之不尽,消之不绝。他也不愿相信,她不过打算用他的命来交换一个对她来说并不重要,但对朝臣重于泰山的筹码。 这王朝和她这个皇帝一样,美丽又堕落。每一寸肌肤都是芳香,每一个毛孔都流淌污汁,华丽是外袍,里面是撑不住的红粉骷髅。天阔地广,却都是画地为牢。 少年的锐气总有被消磨殆尽的一日,她的热血被蝇营狗苟,尔虞我诈逼得冷下去之后,就该是习惯博弈,习惯黑暗的时候。 萧齐会明白的,他只不过是太想完成她的理想,只不过是太想让她早一天看到她想看到的那个世道。 魏怀恩伸出手,隔着虚空描摹他的脸。他正睡得沉,终于不再像白日里一样咄咄逼人。 “怀恩……” 听见他的呓语,魏怀恩安心地靠在床边,用指尖碰到他手指上的药布和固定骨头的竹条,闭上了眼睛。 你得和我在一起。 不然我没有办法撑下去。 这四方城里,不能只让我一个人煎熬。 所以,萧齐,你和我,我们必须在一起。 十月初十。 因为京城兵乱收尾和端王谋反的缘故,整整一个月,朝堂都不曾有过休沐。 众人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哪里还有空整理个人卫生,加上天凉烧炭,宸极殿里热气一烘,臭臭的人味熏了满室。 总算今日前线捷报传来,裴怡击溃明州乱党之后,又一路追击到永州境内,将余孽彻底绞杀,生擒端王,大军已经在凯旋回京的路上。 但朝臣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魏怀恩便在御座上,向信使扔下了一句诘问。 “哦?你说皇兄在乱党中被生擒?那岂不是谋逆之罪?” 章一百六十偷天换日 明知故问的一句话落在众人心中,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朝臣们私下交换着眼神,他们明白魏怀恩在平乱之时提起这件事,定然是要拿此事大做文章。 小太子魏安星的生父岂能是一个不忠不孝不义不悌之人? 端王的死活如今已然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魏怀恩会否借此机会发难,将魏安星从宫中赶走,另立他人? 危难之时这一茬被君臣双方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甚至萧齐之死还让臣子们狠狠地扬眉吐气一把,觉得这位铁血女帝也不过如此,还不是要低头让权,才能换来群臣拱卫? 要怪也该怪裴怡,既然还顶着端王妃的名号,就是让端王死在乱军之中又如何?至少还能保全端王一份体面,之后到底是端王谋逆还是被迫从贼,还不是他们一张嘴随意论说的事? 魏怀恩被挡在冕毓之后的疲惫眉眼,也因为眼见群臣吃瘪而舒展了不少。 谁在乎,谁才不得不退让。 魏怀恩让同为女子的裴怡有了安身立命之本,她若是还要被腐朽规矩拿捏,那是她活该,也是魏怀恩信错了人。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魏怀恩埋下的种子,拉起来的人,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至于这满堂公卿,他们在乎星儿的父亲必须清白,所以魏怀恩也打算如何让他们妥协,让萧齐重新出现在人前。 一报还一报,她从不欠谁的,谁也别想欠她拿捏她。 不过魏怀恩不打算今天给他们一个痛快,只轻飘飘说了句: “朕乏了,众卿家忙碌月余也累了,明日便休沐一天,待大军凯旋再议此事。退朝吧。” 萧齐最近或许是接受了明面上的“萧齐”已死的事实,至少没有再寻死觅活,便是解开绳索也不再胡来了。 可是见到魏怀恩还是阴阳怪气,不肯给半点好脸色。 “陛下今日又来瞧我了,可惜我这身子不争气,还侍奉不了陛下,请回吧。” 他是认定了,魏怀恩已经“杀”了他,剩下的这具躯壳既然不被她尊重,他也把自己当成玩物。 没有名字,没有身份,萧齐眼见着自己的一生都注定要仰人鼻息过活,连生人的面都不能见。因为不安全,因为会泄密,因为他的存在就是帝王背后,宫墙之中最大丑闻。 是啊,丑闻,他比那影子还不如,是个见了光就会灰飞烟灭的,鬼魂。 他觉得,他已经不爱她了。 从他在牢狱之中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她剖白所有心意,昏死在肮脏的草席上之后,他的一生就已经可以停留在这里,画上句号了。 而且在史书中,他确然已经是一个死去的人了。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一个被魏怀恩从坟里扒出来的行尸走肉,就只能为她的欲望活着。 他不想这样,他不想当一个谎言,不想当一个魂魄,甚至看着魏怀恩因为他的冷言冷语而痛苦落泪的时候,他竟然也真的像个铁石心肠的泥塑木雕,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他不爱她了吧,不然为什么会对她心硬至此? 他一定已经不爱她了,所以在她出尔反尔,冒着颠覆之险也要救下他之后,他也不愿意再看一眼她的真心。 这样一个自私到,只考虑自己,不顾别人感受,把别人当傀儡一样操纵戏耍的人,值得他爱了这么多年吗? 每每午夜梦回,看着她委委屈屈地在他床边地上缩成一团,却还要卑微地勾着他那根完好的小指睡着的模样,他也只会冷漠地抽回手,宁愿压痛伤口也要背过身去,不愿看她。 这算什么呢? 他从现在的她身上看见了多年前自己的索爱之相,他也再清楚不过,只要他肯在这个时候把伤痕累累的手轻轻放在她脸上,用逗猫一样的随意力道抚弄,就能轻而易举让误会冰释。 也轻而易举把她的心紧紧攥在手里,就像她当年用小恩小惠,连喜欢都算不上的随性亲近,就能换他死心塌地,九死未悔。 他太知道了,所以现在看魏怀恩的猥自枉屈,就像在看一场蹩脚的模仿戏。 只是才委屈自己到这种程度,怎么可能打动他的心呢? 萧齐甚至很想教教魏怀恩,她得把自己弄得更可怜,再可怜一些,才能让他心软。 帝王又如何,她不会以为地位摆在那里,她哪怕就牺牲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就能让他感恩戴德,痛哭流涕了吧? 谁在乎,谁就卑微,谁就落了下乘。 他追逐她太久了,现在轮到她了。 或许她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反正他也不在乎,他甚至等着她失去耐心,把他投入诏狱,或者就像一个忤逆主上的奴才一样,被厌弃之后悄无声息死在宫中的某个角落里。 今天她又来了。 萧齐身边堆着她批阅过,留待存档的折子,这样重要的军国机密,就被他拿来当作消遣。 因为她说过,他想要什么,想知道什么,谁都不许拦着他,瞒着他。 魏怀恩和往常一样,没让宫人跟着,自己把一张小小的折凳搬到他床边,局促地坐下,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冷待。 只有她这样低调且安静地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才不会从一开始就给她摆脸色,哪怕只是现在这样被他忽视得彻彻底底,也比被他拿话来刺得好。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魏怀恩将手臂支在膝盖上,拄着下巴一点点打量他。 天冷了,他的骨头还禁不得冻,她有一日晚上悄悄搁在他枕边的狐尾短披风,终于围在了他肩上。 他靠在迎枕上随意翻阅着公文,看到有趣的,他关心的,就慢慢看,不感兴趣的就放到一边,换下一本。 他的手恢复得不错,太医说过愈合后便不会有影响。所以他拿东西,放东西都很慢很慢,很认真地在休养。就像他自己说的,好好恢复才能早点侍奉她。 不过那种话她已经不在意了,只要他不作践自己,她不在乎他怎么说她,怎么想她。 在魏怀恩的眼里,他现在的一举一动都让她痴迷。 活生生的,只属于她。 在萧齐的耐心到极限之前,在他要赶她走之前,她终于说出了今日的来意。 “阿齐,你猜昨天下午我见了谁?” 萧齐都不用看她,只从她雀跃的声音里就能听出她有好消息要告诉他。 能有什么好消息,他光是听到她故意想引起他兴趣的问话,都嫌烦。 他不理她,她也不觉得尴尬,自问自答道: “昨天下午,陆重带着他家二郎陆泽之进了宫,你还记得陆泽之吗?你见过他,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就是之前你搅黄的那次宫宴,他是被你踢翻桌子的那一个。” 萧齐曲起完好的那条腿,把堆在床尾的那一摞奏章勾过来。 奏章堆得不稳,散落了好几本,魏怀恩看准机会坐上了床,借着帮他整理的机会,凑到他身边。 硬着头皮把他身边的奏章理好,魏怀恩回头,果不其然看到他已经眼含不耐地盯着她。 “下去。” 魏怀恩如今的脸皮已经不会被轻易戳破了,她自顾自接着说: “陆泽之无心功名,让陆重打过几场都不低头,只想游历山水,做个逍遥仙人。我本也打算派孟可舒带人去重绘堪舆图,这不正是一个绝好的去处吗?” 萧齐才要张口继续赶她,就被突然蹭到他面前的魏怀恩用手指按住了唇。 “所以陆重把陆泽之的身份给了我,我打算立他做我的男后,让陆重做我维系顽固朝臣的纽带,我们各取所需,两全其美……” 魏怀恩边说着,边提心吊胆地越凑越近。 他一定能听懂她的意思,所以他还会不会推开她? “阿齐,端王已经被裴怡生擒了,他们为了保住端王的名声,一定会和我做这个交易,也只能同意我立后……” 萧齐垂着眼睛,看不到他的眸色,于是魏怀恩小心翼翼地亲了亲他的下巴。 “我给你找到最好的身份了,我会保护好你的,阿齐,你满意了吗?可以对我笑一笑了吗?” 魏怀恩慢慢将手指从他的唇上离开,满眼期待地等着他的答案。 这个身份是干净的,是她堂堂正正要来的。他应该没有什么理由再拒绝了,他总该知道,她是真的想要弥补,真的想要和他长长久久。 可是他抬起眼,讥讽地勾起了嘴角。就这一眼,就让她的全身血液从头凉到脚。 “但我不需要。 魏怀恩,我不爱你了。” 魏怀恩迅速捂住耳朵转过了身去,摇头拼命想把刚刚听到的锥心之言从脑中抖出去。可是她听得一清二楚,他说他……不爱她了。 是不是她做错的事就永远都得不到原谅,是不是她怎么道歉怎么卑微,都不可能被他忘掉以前? 也是啊,他这一身至今未好的伤,还有被她几次抛弃轻视的真心,怎么可能被她的几句话就挽回? 她活该的,都是她活该。 就像她那么多次以为自己不爱他了,就把他推开一样,他一定也只是还没有走过这道坎,所以会用这种话来报复她,对不对? “没关系的,你现在不爱我了也没关系,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你一定是还不想原谅我,所以才会说这种话。没关系,我都明白……” 她很快从心痛中说服了自己,擦干眼泪重新摆出一副笑颜转向了他。 “你想和我闹多久的别扭都可以,阿齐,我只要你好好的把伤养好,我们的日子很长呢。” 萧齐正翻看的,是阮雁报上来的奏本,记载着魏怀宁的丧仪,特意提到他们已经按照魏怀宁的遗愿,将青云同她合葬在同一副棺椁中。 于是他举起奏本问魏怀恩: “若是我死了,你会陪我一起走吗?就像青云和魏怀宁一样?” 魏怀恩不明白他为什么又提起了生死: “你这是在说什么?我不会让你死的,我绝对不可能让你出任何意外。” 萧齐的视线落在自己的那条断腿上,又意味深长地看着魏怀恩。 “所以,你不会陪我一起,因为你是皇帝,因为我的命说白了,就捏在你手里。你想过得顺心,所以不想捏死我,但是这么久了,你还看不出我一点都不想再讨好你了吗? 你能这样委曲求全一辈子吗?你不能,魏怀恩,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等不到我回心转意了。我不想当什么男后,也不想再待在这了,你想要的,我都不愿意,明白吗?”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萧齐竟然堪称温柔地把手放到了魏怀恩头顶,像是对一个总是不愿接受现实的浑人最后说教一次: “明白吗?” 明白吗,魏怀恩?我的心被你伤透了,我的身也千疮百孔,我连名字都已经失去,我没有任何力气再陪你了。 “无妨。” 魏怀恩幽幽叹了口气,把他的手放回了衾被中。 “你领不领情,不重要。朕哪怕在你眼里是个跳梁小丑,也不会放你走。 别忘了,萧齐,你还能去哪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没有朕得不到的东西,哪怕是你。” 最了解彼此的人,最知道什么话最能伤人。 两束目光在近在咫尺的距离宛如刀兵相撞,铿然过后,各自伤痛。 多留无益,魏怀恩起身离开。许是担心他再有死意,特地叮嘱了暗卫盯紧萧齐。 然而到了晚间,魏怀恩在御书房挑灯批阅的时候,忽然被一阵奇怪的脚步声打扰,抬眼一看,竟然是萧齐拄着拐杖,缓慢地向她走来。 “你怎么来了?” 魏怀恩匆匆迎上萧齐,生怕他一个不小心跌倒。 “怎么不让明丰他们扶你?摔了怎么办?” 明丰挨了魏怀恩的眼刀,在殿门口有苦说不出。 师父现在都敢对陛下甩脸子,他哪里敢做师父的主? 慈安殿一路过来不算近,萧齐坐在魏怀恩的龙椅上平复了很久才喘匀了气。 魏怀恩以为他肯亲自来找她,是回心转意的意思,高兴地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最后干脆坐到了龙椅扶手上,和他贴在一起。 “我想看看你的玉玺。” 萧齐指了指那方锦盒。 章一百六十一愿赌必输 难得萧齐肯让魏怀恩坐在他身边,而且还和颜悦色地对她提要求,魏怀恩想也不想就趴到宽大的书案上,把玉玺连带锦盒一起拿到他面前。 她不知道萧齐为什么突然想看这玉玺。 因为她捧着这不大不小的锦盒,献宝一样地等他提出别的要求的时候,萧齐却并没有理睬那让人目不转睛的通透玉色。 他在看她。 缠着竹条和布带的右手从她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拂到她耳尖,发丝被竹条勾乱,落下缠绵的一缕垂在她眼前。 他将那缕发丝别到她耳后,右手便沿着她的后颈一路滑到她背脊,都不用他用力,只是轻轻一带,魏怀恩就受宠若惊地虚虚坐在他那条尚且完好的腿上,犹豫着要不要靠进他的怀里。 总是听太医说明萧齐的伤情恢复如何,他不许她近身,她也不知道那些狰狞的伤疤是否愈合,是否还在痛。 他的爱抚和触碰即使隔着衣袍,也能让她口干舌燥,想入非非,连她捧着锦盒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沉重的社稷江山在此时此刻,甚至比不上他的一根手指。 这样很危险。 魏怀恩的直觉这样告诉着她。 没有比玉玺更加贵重,更加珍贵的东西了。千金之体坐不垂堂,她的心乱着,就不能让这方印玺也陷入危险。 她应该把锦盒放到书案上,可是她不愿意用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惊扰好不容易才收敛了扎人的刺,肯亲近她一点的萧齐。 就像一只不知为什么出现的蝴蝶,轻盈地落在你肩上,让你连呼吸都谨慎,生怕吹走这双美丽而脆弱的翅膀。 萧齐的眼神中没有欲望和情意,只有认真和探究。就像是仅仅在通过观察她,触摸她,感受她,才能了解她。。 那只手从魏怀恩的后腰游移到她身前,又张开大掌慢慢向上。 路过峰峦的时候,魏怀恩的喘息重了重,他也停在那里,隔着竹条压了压那处柔软得过分的温香,又继续上移,卡在她的脖颈。 肌肤之下的脉搏一颤一颤,撞在他的虎口上温驯又讨好。 他盯着她丰润的红唇,轻轻抓着她的脖颈带到自己近前。 魏怀恩觑着他的脸色,将最后一点距离缩短,再缩短,最终吻住了他的薄唇。 一触即离。 她被他月余的冷淡和厌烦吓怕了,生怕这个短暂到不够回味的亲吻会让他嫌恶。那双杏子眸里盛满了忐忑和期待,小心翼翼地从他没什么变化的脸上找寻任何一点烦躁。 万幸,他没有讨厌,也没有不耐烦。 他还卡着她的侧颈让她仰起头来,凑到她颈窝嗅了嗅,又在她的脖颈上印上了一个浅浅的牙印。 他口腔中的温度,和尖利的牙齿咬在肌肤上的感觉都让她汗毛直立,被他完全衔住脖颈的时候,她不自在地想要退缩。 手中的锦盒被她紧紧抱住,指节用力到发白。她和本能对抗着,在他面前乖得不像话。 甚至会让萧齐觉得,她在怕他,她在畏惧他。 即使她是帝王,即使他的命微不足道。 可是这样的假象有什么意义?萧齐在察觉她的勉强之后,便觉得索然无味。 “如果这种程度都要勉强,我怎么相信你不会再次厌烦我,把我扔掉?” 他的手几乎用不上什么力气,但竹条和布带就能支撑起一个让魏怀恩无法逃过的兽爪,连性命都好似交托到他手上。 魏怀恩忍耐着侧颈留存的噬咬感,梗着脖子发誓道: “不会的,阿齐,我发誓我再也不会扔下你,你就信我最后一次,好不好?” “你怎么还是不明白呢?” 萧齐倚靠在龙椅上,松散的发丝让全身慵懒的他和整座御书房都格格不入。分明是坐在万人景仰的位子上,却好像要被龙椅上威严的金龙压碎魂魄。 他将右手放在锦盒上,慢悠悠地用指尖划过上面的祥云纹路。 “你总是轻易立誓,但你从来都做不到。有时候我可以相信魏怀恩,但是你还是嘉柔殿下,还是女君殿下,还是堂堂陛下。你的誓言在另一个身份面前,就是笑话。” 魏怀恩使劲摇头为自己辩解: “这次不是,这次……”这次是真的。 “这次,能有什么不同?” 萧齐把她从腿上推了下去。 “我还有几条命能被你骗?对你来说只是出尔反尔,朝令夕改的一次反复,对我就要伤筋动骨,去半条命。 你到底为我做过什么呢?什么不是带着目的,什么不是带着算计,什么是为了我好,什么是为了让我替你做更多事? 你以为你纡尊降贵,给我一点甜头,我就应该死心塌地?要我为你卖命的时候,把我当成太监呼来喝去,要我爱你支持你的时候,才把我当爱人。 魏怀恩,应该患得患失的不是我,而是你。 我是太监啊,如果我不爱你了,你有什么值得我留恋?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魏怀恩走开几步咽回哽咽与泪意。 萧齐能说这些话,便是要图穷匕见,和她讨价还价。 她教出来的人,她却没想到这一套打压和谈判的技巧,会被他原封不动地用在她身上。 也好,至少她知道她还有机会,不管他想要什么,他至少还对她有所求。 在她沉默的当口,萧齐从锦盒中把玉玺和藏起的情蛊都倒在椅子上,然后随意把锦盒和玉玺推到一边,只捧起了那只木盒。 “你狠心的时候,我就要受着。你心软的时候,我就又要活着。你确实救了我,可是如果你本来就能救我,为什么还要我受一番苦? 魏怀恩,我不知道你的规则是什么。可能这就是我为你掌控玄羽司的报应,我从来都只按照你的心意做事,所以轮到我自己,一条命也是随你心意去留……” “所以你要我做什么才会相信我?现在你已经是陆重的儿子,为了前朝我不可能废你。如果你怕我杀你,那你告诉我,到底要怎么你才会相信我不会动你?” 剥掉情意的甜蜜糖壳,人心从来都臭不可闻。 魏怀恩永远在计较,永远在算计,就算给萧齐一个正大光明的身份,也要用他来稳定朝臣。 玄羽司权力让渡,因为她扶持起的官员也需要这条向上攀爬的梯子。她不过是在经历了萧齐的“牺牲”之后成长为了更深城府的帝王,学会了把锋芒藏于暗礁之下,学会了制衡和伪装。 朝臣被她分割拉拔出了不同的党派,谁都不能一家独大,谁都只能仰仗圣意。这样的借刀杀人,岂不比孤军奋战的玄羽司和萧齐更加安全和隐匿? 魏怀恩终于也踏进了污泥,因为少年意气伤人更伤己,虽然要捏着鼻子忍着恶心和前朝周旋,可也能更温和地达成目的。 她的新政已经无人阻拦,她的福泽已经润养天下,她终于认清自己也不比谁清白多少。哪怕在权力漩涡中过着勾心斗角的污糟日子,只要能为人间降下甘霖,便值得。 阴谋止步于朝堂之内,便已经是大治之世。 所以萧齐没了太监的身份,换了一个被朝臣支持的陆家子的身份,魏怀恩甚至只需要亲近他,宠爱他,就能让那些支持魏安星的朝臣相信,魏安星就是下一任帝王。 她给她脆弱的爱做了担保,他可以信她了吗? 萧齐当着魏怀恩的面打开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木盒,将里面的一个黑色的丸子扔进了口中。 他的动作快得甚至有些决绝,魏怀恩奔到他身边想要阻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这是什么?你吃了什么?快吐出来!” 她觉得那一定是什么不好的东西,甚至忘了他的冷淡,就要掰开他的嘴。 “这是情蛊,不是毒药。” 萧齐皱着眉头和她拉开距离,魏怀恩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我吃的是母蛊,剩下的这一个,是子蛊。” 魏怀恩的视线随着他的指示落在了木盒里,还有一个朱红色的丸子躺在里面。 “你敢吃吗?” 萧齐阖上木盒,隔绝了她探究的视线。 “这是望楼给我的情蛊。中了子蛊之人,若是对母蛊无情,便会死。” 有情之人中了情蛊之后,感情只会愈加深刻,子蛊会对母蛊情根深种,恨不得朝朝暮暮不分离。 但对怨偶来说,便是穿肠毒药。 萧齐没有说的是,中子蛊之人无情,便会蛊毒攻心,除非与母蛊交合才能压制。 他也没有说,他吃下的才是子蛊。 魏怀恩不许他寻死,可是她阻拦不了他。 他不爱她,他就是恨透了她的反复无常,恨透了她的作践。 她会吃吗? 他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想用生命来和魏怀恩做个赌局。 赌她到底把他看得有多重,赌她这种人会不会把生死交给捉摸不定的未来。 但是结局都一样,他都会死。 如果魏怀恩肯吃,那她就会眼睁睁看着他吐血而亡,这是他对她的薄情最好的报复。 若她不肯,也无妨。子蛊入体,五日内感应不到中母蛊之人,亦会身亡。 木盒递到魏怀恩手中,萧齐挑衅地看着她惊慌的眼睛。 “敢吗?” 敢用命来赌一场必输的局吗? 敢吗?魏怀恩? 章一百六十二爱意始终 我要惩罚你。 萧齐想。 我要看你输,我要让你遭到报应,我要让你为自己的摇摆不定付出代价,我要让你知道你的贪婪和狂妄终究是一场空。 我要让你知道,这世上不是什么事情,什么人,都是你想怎么样就能能么样。 即使我要赔上我的命,像千千万万个求告无门的黎民百姓,要滚钉板,挨百棍,才能让像你一样仗着地位卓然就能横行霸道的官宦看得见,识得惧。 我要以卵击石,让你悔不当初。 谁让你终于把我放到了和你的皇权等肩的地位,谁让你把我的价值用尽之后,还要在我破碎的皮囊里塞进另一个身份,作为你的另一个稻草人守卫你的领地。 你到底爱我吗?在用光我的价值之后,再给我价值,你真的很爱我的皮相是不是?以至于把我当成随意装扮的傀儡娃娃,换上不同的衣服,就能在你的戏台上唱念做打,永不落幕? 如果我不能选择我的结局,如果我一辈子都要被你桎梏在台上,成为你的附庸,你的陪衬,你的……影子,那我是死是活,萧齐是死是活,到底是我的求生欲,还是你的占有欲? 所以你敢吗?你敢踏进我的谎言,把你的生命交托给我? 敢吗?敢对你永不杀我的承诺负责吗?敢给你自己也套上枷锁吗? 我说了,你永远都能一时兴起,将我的命当成玩物。那你愿意付出代价吗?你愿意把你最看重的生命当成筹码,入这场必输之局吗? 萧齐的眼眸在明烛照耀下跳跃着癫狂的神色,上挑的眼尾如鬼似魅,只差把阴谋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让魏怀恩知难而退,让她看见自己的懦弱和自私。 你不可能敢吃下这颗“子蛊”。 你口口声声说爱我,但你到底爱什么,是我,还是我身后的玉玺? 你不可能愿意让这段情意潜藏在你的皇权之下动摇根本,你不可能把我看得像你说得那么重要。 魏怀恩,我太了解你,甚于了解我自己。 所以我才会对你如此失望,因为你总是摇摆,总是坐着山望那山,总是想要狠心却在最后一刻反悔,却要我不断付出代价。 我恨你。 “你不敢。” 萧齐见她久久不动,便落回了手,轻轻将木盒的尖角敲在自己的断腿上。 五天,能做很多事。 他想着,魏怀恩既然不敢吃,是不是自己也能对她提些要求?比如他想去东宫把她埋藏的酒挖出来好好喝上一坛,那美酒太针对,即使他被贬斥,在东宫醉生梦死的那几天都没有喝。 那时候为什么不敢喝呢?可能是因为自己贱,还想着她能回心转意,哪怕把他当成一条狗留在身边也好,所以他怎么可能敢做出任何一点惹她不快的事? 还有,还有皇恩寺那个有桂花树的小院,他想在那里度过最后的日子。 那里应该还有一个名叫魏怀恩的散落游魂在飘荡,她被现在的魏怀恩早早抛弃,但是他还想见见她。 “那就放过我吧……”放我去找我真正的,已经徘徊在故地许久,被你抛弃却被我怀念的爱人。 一只素手突兀地闯进萧齐有些落寞的视线,从他手中抽走了那只木盒。 “我敢。” 魏怀恩平静地打开了木盒,捻起那颗小小的朱红丸子,就要往口中塞。 “住手!” 萧齐下意识握住了她的皓腕,然而却在她不解的视线投来的时候,哑口无言。 为什么阻拦她? 为什么? 不是已经下定决心,不是已经想好了所有结局? 为什么? 一定是知道死亡即将降临,所以也会惧怕。 对,一定是这样,一定是人之常情。 萧齐给自己找到了绝佳的理由,说服了自己不知所起的心慌和迟疑。 马上要死了的话,让他想想还要做什么? “过来。” 他对魏怀恩下着命令。 “过来抱我。” 这可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对帝王发号施令的机会,他萧齐这辈子哪怕只做过这一件事,也算值了,是不是? 魏怀恩不明所以地轻轻环住了他的脖子,顾忌着他的伤情所以并没有用力。 反而是萧齐展开臂膀,全身的筋骨似乎都在关节发出的清脆声响中找回了自己的位置,让他紧紧抱住了魏怀恩的腰,把整张脸都埋进她怀里。 他想了想,死在龙椅上,死在她怀里,是一个多别出心裁的终局。 他不想承认的是,她的怀抱永远都是一样的温暖柔软,即使是死亡来临,只要能栖息在她怀里,他就不会害怕。 “吃吧。” 他发出了最后一条命令,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甚至想要抱着她躺下来,就像无数个在她怀里醒来的清晨一样惬意舒适。 如果,这就是死亡的感觉的话,他应该感谢上苍给他的怜惜。 或许她会记住他,虽然现在的他已经不在乎了。 魏怀恩看着那颗丸子,又看了看缩在她怀中的萧齐,毫不犹豫地将丸子整颗吞下。 不就是爱他吗?她怎么可能不爱他? 或许这个决定草率又冲动,但是既然他一直都是她的例外,她也该相信自己,会一直一直对他不同。 爱对她这种人来说,不就是那点不同?她的爱很少很少,对萧齐来说也微不足道,可是长久。 她相信自己,会像一直以来做的一样,把萧齐培养成自己会爱上的模样。 或许也并不需要这么麻烦,她的爱深刻到容不下一点点的隐瞒和欺骗,也浅薄到只需一张美人面。 “子蛊”入肚,她闭眼感受了一下,并没有感觉到任何不同。 所以,瞧啊,她爱他。 她会和她的男后,朝朝暮暮,白头到老。 魏怀恩低下头,蹭了蹭他松松挽就的发髻,把他用来挽发的木簪都蹭落,再亲吻了他的发顶。 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不用防备任何人地,去爱他了。 甚至连对他都不需要再算计和欺骗,或者不得不为以后可能的冷落作解释了。因为只要她好好活着,就是最好的证明。 “心肝儿,我们回去吧。” 萧齐冷不丁地听见这句话,本能地轻哼了一声作为回应。 然而下一瞬间他突然推开了魏怀恩,不可置信地捂住自己的心口。 不疼?怎么会不疼呢? 望楼不是说会万箭穿心一般地痛吗?是他忍耐力太好?还是要过会才会起效? 魏怀恩被推得失去了平衡,慌忙扶住书案才稳住身体。再多的愧疚和后悔也支撑不住萧齐这样长久的冷落忽视和今晚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和试探。 泥人尚有三分脾气,她自认已经做到了极限,哪有会自食情蛊的帝王?他还有什么不满足,还有什么要求要提出? “你还要怎么样才肯罢休?是不是朕把皇位也拱手让你,你才满意?” 魏怀恩隐忍着怒意,勉强让自己的语气不咄咄逼人。这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他再怎么伤心怨怼,也不能不识好歹。 可是萧齐歪倒在龙椅上,像是被抽空了气血,将微弱的抽泣隐匿在呼吸声中,垂着头捂住了脸。 泪水从指缝流到他大张着的,无声悲鸣着的口中,却不及他心上半分苦涩。 好苦啊,他怎么活得这么苦,又怎么还要这么苦地活着? 他竟然还爱着她,竟然爱她! 他狠狠地用伤残的手抽了自己一耳光,还要继续的时候又被魏怀恩扑过来拦住。 她怒声责问他,又柔声安慰他,甚至哭声祈求他,可是他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不愿理,他就把自己封闭在了这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地狱中,连呼吸都是痛苦。 荒唐,好生荒唐。 必输之人,居然是他。 她又赢了,但他已经输无可输了。 “我真贱。” “魏怀恩,我真贱啊。” “我……为什么还不死啊!” “阿齐,阿齐你快住手,萧齐!睁开眼睛!快来人!” 魏怀恩实在制不住疯魔了一样又踢又打,只想要伤害自己的萧齐,不得不召来了明丰等宫人将他按在龙椅上动弹不得。 她的手背上被他挠出了数道血痕,此刻也顾不上清理,等到萧齐被暗卫敲晕送回慈安殿之后,她才无力地靠着龙椅滑坐在了地上。 他哭喊的是,他为什么还不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魏怀恩抱住头埋进自己的双膝之中,痛苦又茫然。 这就是她的报应吗?这就是他要让她明白的道理吗?他和她已经到了他宁可赌上生命,也要让她痛不欲生,悔不当初的地步了吗? 他怎么这么傻,用自己的命就能惩罚她了吗?他甚至都没有想过亲手杀了她?哪怕一次? 眼眶干干的,魏怀恩麻木到流不出眼泪了。想通了真正吃下子蛊的人其实是萧齐之后,她反而感受到了更深刻的恐慌。 他不会在情蛊的效用上骗她。 毕竟他刚刚还打算着用他的死让她刻骨铭心,怎么可能连线索都不给她? 所以她的阿齐,还爱着她。可是他还能爱她多久?会不会经过这一次之后,他所剩无几的爱意会在他醒来时彻底消散? 他又一点都不傻。即使现在的结果和他的计划背道而驰,却也让她的自尊摇摇欲坠,让她连站起身来都做不到。 原来这就是孤家寡人的感觉啊。 她好像什么都有了,可是却连他的一条命都像是掌中握不住的沙子,总是弄巧成拙,总是把他越推越远,到了现在,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他活着。 没有人会跟在她身后,担心她冷不冷,饿不饿,更不会有人在她背后为她打点一切,只为了让她少蹙眉。 “你还能爱我什么呢?” 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萧齐天衣无缝的计划会出了差错。 难道人心真的像他说得一样下贱,只要爱上就再也脱不开身,甩不开手? 她现在还有什么值得他爱的呢? 还有什么能让他一直一直眷恋,在她狠狠地背叛他,算计他,又不顾他的意愿把他挖回宫中陪伴她之后,还能让他爱着她? 连她自己都觉得,上苍待她到底不薄。 但是接下来呢?接下来她要怎么才能让他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 魏怀恩躲在龙椅边思索着,她应该马上去到萧齐身边,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心里那点还没熄灭的微弱爱火旺盛起来,就算是要她呕心沥血都无妨。 可是有情蛊在,她承担不起任何一次失误,更冒不得任何一点风险。 她自己曾经的爱意都是说散就散的云雾,若是操之过急,他会怎样? 她想都不敢想。 魏怀恩张大嘴巴,艰难地把空气吸进越来越萎靡的身体中,如果可能,她真想就这样躲起来。她已经不敢再强求,更不敢做出任何一点点的改变。 阿齐,我的报应来了。 你赢了。 她站起身来,麻木地把散落在龙椅上的玉玺收进锦盒,再把那个木盒扔进炭盆不再去管。她已经抓握不住萧齐的心了,就更不能让这天下也因为她的私欲一同被耽搁。 明丰从慈安殿安顿好萧齐回来,轻声禀告: “陛下,太医去诊治过了,师父虽然没伤到断骨,只是恢复又要拖一拖了。安神香已经点了起来,您……” “我不去了。” 魏怀恩从书案纸堆后抬起头。 “好好照顾他,不要再绑着他了。阖宫之内,不管他想去哪里,都不用拦着他。只是一定要让太医每日去探望后来回报我。” 魏怀恩脸上的疲惫神情让明丰想起萧齐决意出宫认罪那天的模样,他分明看出师父和陛下之间的情意丝毫不减,却隔着他怎么都看不穿的藩篱屏障,让他连帮忙都不知从何下手。 他实在是愧对陛下和师父对他的亲厚。 “对了,我有封信,要用最快的速度送到裴怡身边的望楼手上,绝对机密,不可泄露。” 萧齐的蛊都是从望楼手中得到,她必须知道那情蛊的所有信息,最好能想办法解开。 不然她就只能猜着他的心愿,避着他,躲着他,让他心里的火苗安静地燃烧,不会被她引起的微风吹灭。 她也不是没有别的事要做,战乱之后,两府百废待兴,最是抵抗新政的明州府若是能趁着这一次推行彻底,便是解了她的心头大患。 书案上的公文一封一封地减少,魏怀恩的眼睛越来越亮。 她沉浸在一行行,一本本的山河描绘之中,忧心北境入冬的储备是否充足,欣慰东海又是一年物产丰收,南疆教化成果颇丰,西北老汗王病入膏肓,群龙无首,已然无力南下劫掠。 六部文书,三司刑案,从近在天子脚下,到远在边疆天涯的大事小情,全都在这一方书案上等待翻启。 魏怀恩彻夜未眠,在破晓时分的金光打在桌角的时候,她才搁下朱笔,活动了酸痛的手腕,伸出手去触及那线阳光。 手背上的血痕已经结痂,在光芒下是金红色的光泽。魏怀恩慢慢将手翻过,掌心向上,看着那些交错的纹路一点点被阳光填满,她好像终于从孤寂的黑夜中活了过来。 谁会不爱太阳? 这么暖,这么亮,即使在愈来愈冷的日子里,也能照得人心空明,融融欢喜。 “陛下,该上朝了。” 宫人鱼贯而入,在魏怀恩简单洗漱用膳之后,又为她换上朝服冕毓,收拾齐整。 魏怀恩看着镜子,忽地抬手抚了抚右肩上的金乌纹路,面带憔悴却好似云开月明般展开了笑颜。 谁会不爱太阳。 她是君王,合该做万民崇拜敬爱的太阳。 万民中,不也包括他? 她在这一刻豁然开朗,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到宸极殿上,让群臣,让天下都知道,她一定会成为大梁最英明的帝王。 她首先是她自己,是魏怀恩,然后是这天下之主,民心所向。 她只要做好她自己,就是功德无限,就值得被敬被爱。 “陛下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 又是寻常不过的一天,只是魏怀恩心境两易,她终于明白自己肩上的沉重职责和手中的无上权力,不是为了仇恨和报复,而是为了守护,还有爱。 十月二十九。 裴怡班师回朝,威宁军皆已降服,端王及其乱党收押狱中,听候发落。 然次日,两道旨意同时颁布。 其一,端王重病两月,寸步未出王府,明州乱党实乃假借端王名义自行其是,不忠不孝,皆当斩杀,以儆效尤。 其二,大理寺卿陆重次子陆泽之,人品端方,德才并重,可堪元后之位。 端王留在京城王府中重掩人耳目的替身,在被羁押数月之后派上了用场。 而狱中的端王则被一杯鸩酒送归西天,听闻他死前一定要再见裴怡一面,然而那天望楼在战场上受的伤恰巧因为驯马崩裂,裴怡告假留在将军府中照顾了整日,半点消息都没收到。 而册立元后的草拟旨意传到了礼部,反而很平顺地颁行,无论是御史台还是朝臣,无一人提出异议,好似这是再寻常不过,甚至连半点涟漪都没有扰动。 魏安星也在宸极殿侧有了自己的小小书案,从此之后每日早朝,他都随时可以来听政学习,或者在于老太傅等人的教导下修读六艺。 小小的太子殿下听不太懂姑母和大臣之间的讨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群臣中仔细找过去,可是今天裴怡没有上朝,并不知道魏安星也在今日被安排在旁听政。 不过魏安星也并不因此扫兴,毕竟昨天母妃进宫之后给他带了许多礼物,还陪他玩了整个下午,说有一匹骏马等驯好了就带进宫来给他骑,所以他觉得母妃一定是为他好好准备着。 那就按照姑母和太傅们说的那样,认真听着大人们的谈论吧。 魏安星腰板坐得直直的,可惜朝中内容对他来说实在过于晦涩枯燥,没一会他就开始眼皮打架,小脑袋一点一点地要往书案上磕。 低着头看着手中笏板启奏这场兵乱支出的户部尚书讲话如同念经,魏安星实在是抵挡不住睡意,眼看着就要歪倒撞到书案一角。 然而还不待眼尖的大臣出声提醒,魏怀恩便伸出手去护住了魏安星的小脑瓜,直接把他捞在自己腿上继续睡。 朝臣中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心照不宣地略微放轻了音量,接着转向了下一个议题。 退朝之后,魏怀恩一如既往地回到御书房。 “他还活着吗?” 她问明丰。 “回陛下,师父今日去御花园逛了逛,现在就歇在水榭,精神头很足。” 明丰将折子一摞摞整理好摆在魏怀恩手边,已经习惯了她这时不时的古怪问话。 在他看来,师父虽然伤势重,但毕竟一直在缓慢恢复,陛下整日问师父是不是还活着,知道的是陛下关心,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盼着师父怎样。 那晚师父发狂之后,陛下真就一次都没有再去看过,整个人一门心思扑在朝政上,偶尔闲暇也是看着窗外发呆,人都瘦了。 眼看着到了午膳时间,明丰趁魏怀恩用膳,走到殿外透了口气,听了追随萧齐动向之人的汇报,又随便吃了几口饭,就回了御书房内。 “他还活着吗?” 魏怀恩见他回来,不放心又问了一遍。 “师父回了慈安殿,已经用过午膳睡下了。” 她每日都要问上好几遍他是否安好。 因为她再也不敢踏足慈安殿一步,只敢从明丰和每日前来复命的太医口中,事无巨细地了解他的情况如何,是否心绪郁结,是否神色不快。 望楼的回信中向她说明了情蛊的效用。 中子蛊后,不爱母蛊者死,唯有交合方可缓解。而天长日久,母蛊子蛊间情意只会愈加深厚,对两人有益无害。 但无法可解。 可是她的萧齐……是内侍。 他们注定只有生死,没有缓解之法。 太讽刺了,皇权割断的尊严,竟然也割断了他们之间唯一的一条活路。 造化人间万般苦,他和她总在这无解的轮回中熬煎。 爱者生,不爱者死。她不敢打破如今的平衡,只知道他还活着,好好地活着。 可是他既然爱她,为什么不来见她? 她很希望他能先给她一个台阶下。 听说他依旧在翻阅她批复过的折子,听说他有时候也会问起她的政令施行如何,听说他也会提醒明丰几句,让他多注意几个墙头草臣子。 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他愿意见她的意思,若是放在他吃下子蛊以前,只要他提起她半分,她一定会主动跑去把他想知道的不想知道的全都告诉他,再在他床边赖上半天同他说话。 可现在她最怕的就是自作多情。 她只能祈祷,在她一步步地把很久一起向他提起的雄心壮志实现之后,让他知道她从来都是以前的那个她,他爱的那个人虽然走错过路,可是她没有消失。 她愿意让他成为她的枷锁,让她的心不被无上皇权压得畸形冷漠,让他知道他心甘情愿为之献出生命的未来,正在被她变成现实,他既然可以看到,就不必再去牺牲。 她很厉害的,虽然没了玄羽司,没了他作恶,很辛苦,也很艰难。但是捷径会付出更大的代价,她经历过了这样惨烈的一次,差点就失去他,她再也不会重蹈覆辙了。 那他什么时候才会原谅她曾经的自私,什么时候才肯见她? 她好想他。 明丰见魏怀恩又看着窗外发呆,便指挥着宫人小声退了出去。 而在宫墙之上,萧齐正倚在一道墙垛上,用一筒千里眼看着魏怀恩。 他几乎每天都会来,明丰不用他说就会帮他打掩护。于是整座宫中,只有魏怀恩不知道,萧齐甚至会在夜里悄悄到她床边瞧上一眼。 子蛊是不知何时会发作的毒,但每日睁眼发现自己还好好地活着时,萧齐却也觉得解脱。 为了活命,所以想见她,不丢人。 她又是那样光芒万丈又温和开明的帝王,他从朝臣们愈来愈忠诚和崇敬的眼神中读到了和自己相同的看法。 他只是还不愿意在她面前承认他还爱她,更不愿意承认自己那夜最后怀念的,还是她。 是他自欺欺人了,但是他也阴暗地感到快慰,因为她终于也体会到了他曾经的无可奈何和患得患失。 他再也不用拼命去证明他的心了,因为这条命,不就是他爱她的最好证明? 萧齐的视野中忽然看不到魏怀恩了,她又回到了书案后兢兢业业做一位勤政爱民的帝王,应该又要批阅到晚上了。 乌云阴沉下来,眼看着就要下雨。 萧齐也有些累了,想着魏怀恩也不会回寝殿,便偷了个懒没回慈安殿,而是偷偷就近去到她的侧殿小憩。 说来惭愧,在他花了两天想通自己这颗心不可能不为魏怀恩跳动之后,当夜就拄着拐杖跑到魏怀恩床边,拉着她的手在她身边躺了半夜,把最后一点不甘心也揉碎在风里。 一定是情蛊的效用。 萧齐依依不舍地在魏怀恩醒来前离开的时候,这样解释自己的眷恋。 子蛊定然会对母蛊爱恋日重,他至少得再拖上一段时间不和她走得太近,才能让她的爱和他的痴迷差不多。 要不然多不公平。 可是这么多天了,情蛊越来越让他难以忍受看不见她的一分一秒,他甚至打算偷偷搬到她的寝宫侧殿,这样还能多听听她的声音。 真是,到底是谁折磨谁? 萧齐小心眼地计较着,觉得自己一身伤还要想方设法悄悄接近她,还是自己更受折磨。 他便这样别扭着,思念着,在侧殿睡了过去,伴着不知何时淅淅沥沥下起的最后一场秋雨,坠入梦乡。 魏怀恩批阅到傍晚,也困倦到不行,干脆打着哈欠回了寝宫。 左右明日休沐,星儿有裴怡入宫照看,她可以痛痛快快睡个懒觉。 然而夜间雨声渐大,将睡不安稳的她慢慢叫醒。 她忽然想起,萧齐一身新伤旧伤,一定在这样的潮湿阴冷天气最为难熬。她甚至能清晰地想起他身上的每一处暗伤,太医有没有上心?他有没有主动提? 她想见他,想得不行。 不管这个理由是不是充分,她都不想再等下去了。 她披了外袍往外冲,宫人缀在她身后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她腿下生风径直闯进了雨幕之中。 “怀恩,回来!” 忽然,她听到身后传来了萧齐的呼喊声。 他拄着拐杖,从她的侧殿中急切地出来,打着伞一步一步不稳当却坚定地向她走来。 “乱跑什么?秋雨这么冷,不怕受寒吗?” 萧齐也是刚被宫人们的嘈杂吵醒,糊里糊涂冲出来就忘了还在和魏怀恩闹脾气的事,嘴上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她的莽撞,熟悉的关切和责怪竟让魏怀恩不知今夕何夕。 雨很大,但她的热泪滚滚而下,几乎烫伤了他为她擦拭脸上雨水的手。 “你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中蛊了,不来不行!” 萧齐色厉内荏地给了她一个白眼,嫌弃地把手伸出伞外,借雨水洗掉她让他心柔的热泪,好让自己的冷肃面皮伪装得更久一些。 “骗子,你给我进去,把话好好说清楚。” 魏怀恩可是不信他的鬼话了,那情蛊又不是长在他脚上,谁能让他一瘸一拐也要躲在她偏殿里的?他就是嘴硬,就是要让她吃瘪。 “好啦好啦。” 萧齐把又羞又气又欢喜,拼命把他往廊下半架半拖的女帝拽进伞下怀中。 “陛下,你刚刚要去哪?是要去找我吗?” 这个朝思暮想怀抱让魏怀恩放弃了所有抵抗,她点头承认: “下雨了,我怕你的旧伤会疼。” “你为什么会担心我?” 他像个占尽上风的狐狸,凑在她耳边一下下呼着热气哄她说实话,让她分不清是寒冷让她瑟瑟,还是他的温情让她颤抖。 “我只有你。” “阿齐,我只有你。” “我觉得,我这一生,就是为了爱你。” 雨水落在伞上滴滴答答,水镜拉住了想去帮忙搀扶萧齐的明丰。 那对相拥的璧人站在雨幕中被天地笼得模糊,像是一幅不忍卷起的水墨画,绵绵情意让秋雨都缠绵了几分。 “别去打扰他们了,他们大概,有很多话要说。” “我们就这么看着?” “不然呢?” ———————————— 正文完。 后记一千金裘 北翟毕竟勾结端王在大梁做了不光彩的事,在端王“病逝”的消息传出之后,立刻在今年的岁贡中加上了丰厚的礼物,来讨好那位保皇党陆家出身,已经入宫侍奉的元后。 萧齐身子不好,年底又事务繁多,魏怀恩打算着等到明年开春他恢复了些,趁着新年更换年号的契机,顺带把封后大典也办了,也算是热热闹闹,正正经经成了大梁朝的女帝。 魏怀恩总忙得很,虽然萧齐被她要求待在御书房里养病,让她一抬头就能看见他,但是这样的日子还是让萧齐不可避免地觉得无聊。 也不能说是完全无聊吧,因为魏怀恩时不时就要凑过来捏捏他的耳尖,或者揉揉他的手,再或者在他将睡未睡的时候悄悄偷个香,让他觉得无奈又好笑。 摆设果然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当的,萧齐觉得自己精力已经很好,能帮她看看折子,但是魏怀恩别说让他看折子了,连他想伸个懒腰都要被她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她很紧张他。 但是中过箭,坠过崖,上过战场,下过牢狱的前玄羽司司使萧公公已经过腻了这种被过分关注和呵护的日子,他要出去透口气。 “你做什么去?” 果然,他一有动作,魏怀恩就好像头顶长了眼睛一样,立刻从书案纸堆后面抬头。 “我去散散步,这儿有点闷。” 萧齐一边架起拐杖,一边把北翟进贡的那件黑狐裘披在身上。 很轻很暖的一件狐裘,只要一件便不会受寒,对他这个不喜繁复的病人来说倒是一件称心如意的礼物。 “闷的话我就让人把窗子打开,你别出去吹风了……” 一双手从他身后穿到身前,把他整个人都紧紧环住。 魏怀恩靠在他背上,整张脸都陷进柔软的狐狸毛中,蹭一蹭便舒服极了。 “或者你等我一下,我就快把这一摞批完了,剩下的等会再说,我陪你一起走走?” “哪有陛下这么不专心的帝王?别操心了,我就去透口气,有明丰陪我呢,我跑不了,好吗?” 她这个抱法把他的胳膊也裹在了狐裘里,他只能等着魏怀恩松手才能挪动。 魏怀恩的指尖划着黑狐裘落下,又绕到他面前把狐裘连着的风帽给他戴好。 “那好吧,别走多了,太医说你的腿还得再养养呢。” 她说话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在看萧齐,倒是手指不停顺着毛逆着毛画着圈,最后又在他胸前埋了一通才放他出门。 真滑啊,真好摸,她的萧齐穿上这一身,就像只成了精的狐狸,让她就想抱他蹭他,还想贴在他身边睡觉。 萧齐意味深长地看着魏怀恩的动作,联系到换了黑狐裘之后她的一系列举动,不用想也知道她真正想抱的是他还是狐狸。 啧,连情蛊都种上了,她怎么还是会被旁的东西吸引? 他很不能接受她的这种无谓的遐想,不然这黑狐裘穿到别人身上,她也去蹭个没完? 每个亲近的时刻对他来说都弥足珍贵,为什么要隔着这层外物让他感觉不到她的温度? 萧齐这口郁气憋在心头,连明丰都看出萧齐脸色不好。 “师父,可是走累了?咱们到前面的暖阁里歇歇?” 宫灯暖黄的光晕中,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有了片片白绒。开始落雪了。 萧齐伸手接了几团冰凉化在掌心,慢慢吐出一口白雾。美人含愁带怨地轻叹,让过路的宫人都不敢乱瞟。 不愧是陛下看中的元后,果真美得雌雄莫辩,不可方物,端立在雪中暖光中便是一支引人驻足却不忍攀折的红梅。 算着也到了晚膳时分,萧齐拄着拐杖缓缓转身。 “不必了,回吧。” 快到御书房的时候,魏怀恩等不及披外袍就冲到阶下来扶他。 “想着下雪了地滑怕你摔着,没想到还没去接你你就自己回来了,怎么样,冷不冷?” 魏怀恩隔着狐裘驾着他的胳膊,萧齐怕她这几步路挨了冻,正想抖开狐裘把她裹进来,可她拽得紧紧的,就是没让他成功。 进了御书房,魏怀恩果然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萧齐眯了眯眼睛,没说什么。只是双手在袖里伸展了几次,活动着已经好全的筋骨。 晚间就寝前,魏怀恩沐浴完毕却看见床边的烛台已经灭了。 “阿齐,你睡了吗?” 她放轻脚步小声问着走过去,落下的幔帐里隐约看见他坐了起来。 “没有,过来吧。” 不知是出于什么直觉,魏怀恩听着他像诱哄一样的催促,本能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你还不睡么?” 萧齐越是这样温和的语气,就越让魏怀恩觉得不对劲。 等她犹豫着,战战兢兢地撩开幔帐对上他含笑又暧昧的眼睛的时候,她终于猜到他想做什么了。 “……阿齐,你不会是……想……” 她说不出口。 一只手拉住了她攥紧的拳,修长的手指顺着她的掌根把蜷缩起的手指一根根分开。只是这样的碰触,却好像在魏怀恩的掌心点起了一路烧到心头的欲火。 从他受刑之后,也确实……很久了。 魏怀恩拼着最后一点理智把手往回抽了抽,立场不坚定地拒绝道: “别了,你的手才好,还是……哎?” 她的指尖被萧齐轻轻衔住,昏暗的幔帐里只有他的一双含情目灼灼望着他,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却让魏怀恩咽了咽口水,只觉得胸中炙烤,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过来,怀恩。” 不待她反应,萧齐就直接用力把她拉到了床上,吮住了她微张的唇瓣。 魏怀恩的手在身侧难耐地抓了抓,立刻发现身下的触感不对。 “……你怎么把它铺到床上了?” 黑狐裘微凉却丝滑地卧在魏怀恩身下,萧齐一边解着她的衣带扣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 “你不是喜欢这东西吗?” 他的呼吸凑近,几乎是贴在她慌乱的心口吹气。 “我倒想看看,怀恩到底有多喜欢。” “嗯?” 魏怀恩躺在狐裘中,舒服地想闭眼,完全不明白萧齐语中的危险是对着谁说。 不过她马上就明白了。 黑狐皮毛顺滑是不错,但是被逆着纹理向上乱蹭,就是一团团扎人痒人的小毛刺。 魏怀恩想躲开萧齐让人难忍的冒犯,但随便一躲都是细细密密的难受,要想止痒顺着皮毛纹理向下,根本就是自己把自己送到那个混蛋手里。 “不要了,萧齐,你……停手!” 可整整半宿萧齐都没停过手,倒是身体力行地向魏怀恩证明他的手恢复得非常不错。 终于结束的时候,魏怀恩的脊背都被磨蹭出刺痒的红痕了。 幸好这人还有些良心,不至于因为这点醋劲儿就糟蹋东西,到底还是在魏怀恩身下垫了块巾帕,不至于让千金难求的纯黑狐裘成了床笫之间的消耗。 但是那金贵无比的黑狐裘还是被魏怀恩扔到了地上,她真想了萧齐也一起踹下去,可是热痛的脊背贴在萧齐的胸膛才能缓解。 “怀恩?” 他在这种时候恶劣得完全不像平日的他,哪怕她不愿意搭理他,他也咬着她的耳尖讨嫌。 “哼……” 魏怀恩有气无力地嗔了一声,可惜身上实在没力气,不然早就把他缠在她身上的长腿踢下去。 “你知道吗?今天是我的生辰呢。” 萧齐的手穿进她抱在胸前的双臂之中,往柔软处挤了挤,便不动了。 “今天?” 今天是腊月二十八,就要到新年了。 “你怎么不早说?现在准备什么都来不及了。” 萧齐吻了吻她的侧颈和肩头,对暗自懊恼的她说: “我的生辰有什么好准备的?再说了,我刚刚不是也讨了我的生辰贺礼?有你便足够了。” 魏怀恩默了默,转过身来靠进他的怀里,抱紧了他。 他的生辰没有任何人知道,以前她问过,他却从没好好回答过。 但是她想起翻阅过的萧家的案卷,今天,也是他全家问斩的忌日。 他总是一点一点吐出让她难过让她怜惜的过往,她总是对他知之甚少。 你还有多少疼痛呢,阿齐? “没关系,有你爱我就好。” 他好像能察觉到她心里的酸涩,反而还要他这个满心伤痕的人来安慰她。 她枕在他的臂弯里,软绵绵地任他揉捏。 完全忘了刚才还在因为他的故意捉弄而生气。 “睡吧。” 他把他们的发丝编在一起,这一次没有再解开。 他的睡相经过了刑狱这一遭,被改了个彻底,整夜几乎都不会再乱动了。 反而是魏怀恩总是睡不踏实,非得缠在他身上才罢休。 所以那捋编在一起再也解不开的发丝终于在第二日晨起时,被萧齐用合情合理的理由剪了下来。 “我送你去上朝吧。” 重新披上黑狐裘的萧齐要过来拉魏怀恩的手。 可是魏怀恩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说什么也不愿意让萧齐陪她一起走。 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萧齐摸了摸身上还残留她的香气的狐裘,颇为惋惜地进了屋。 昨晚过火了,他的怀恩现在已经到了看见这狐裘就要躲着走的程度了。 这可怎么办呢? 后记二独角戏 情蛊的存在其实对萧齐而言毫无威胁。 爱则生,他对魏怀恩的爱岂止是点滴,分明是汪洋大海。甚至他会因为在情蛊作用下,比以往还要依恋魏怀恩而烦恼。 比如魏怀恩上朝的时候,他也在宫室中躺不住,总是要打着舒活筋骨的旗号去宫道上转悠几圈,等到魏怀恩下朝回来反而就赖在御书房的小榻上不挪窝。 比如听见魏怀恩夸赞几句朝臣见地独到,仪容颇佳而随时吃醋,动不动就阴阳怪气大半天,就等着魏怀恩好声好气地哄他腻乎他,才愿意翻篇。 一日为奴,这鬼祟的习惯就改不掉了。即使萧齐现在的身份大可以堂堂正正地和魏怀恩亲近,甚至搬张椅子坐在魏怀恩身边都使得,可他就是习惯在公文折子的缝隙之中偷看她。 偶尔魏怀恩抬眼和他对上视线,都会被他带着钩子的目光勾住,哪怕谁都不会说什么,也舍不得匆匆别开眼。 情深意浓,不外如是。 连缩在角落里最沉默寡言的宫人都觉得自己多余。 只是萧齐自己怎么痴迷于情爱之中都无所谓,他到底还是见不得魏怀恩的患得患失。 毕竟子蛊在他身上,总是个隐患。对魏怀恩这种人来说,完全不能不担心哪一日恩爱单薄,让萧齐不声不响地消弭。 所以她常常在半夜惊醒,带着从魇梦滴落的泪水探了他的鼻息和心跳之后才会再度抱着他安然睡去。 再强大的心弦也禁不住这样的紧绷,在太医暗戳戳提醒萧齐不要纵欲过度,让女帝多休息之后,萧齐也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于是赶着望楼随裴怡离京赴任之前,萧齐约见了望楼一面。 “原来是你?” 望楼乍闻元后陆泽之要单独传召他的时候,想破了脑袋也没想起和陆家有过什么交集,却没想到相逢是故人。 “好,太好了,之前听说你出事,我还为你祭了几炷香,看来……好啊,是你就好。” 萧齐愿意见知晓他过去的外人,不只是因为有要事和望楼商量,还因为他和望楼已经算得上是朋友。 毕竟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那一点点不带任何利用的帮助,就已经是难得的真心了。 两人聊过近况之后,萧齐便问起了情蛊。 “这情蛊可有破解之法?” “当然没有,随随便便就能破解的蛊还算什么情蛊?” 望楼斩钉截铁地说道。紧接着又压低了声音问萧齐: “不过,陛下之前也问过我情蛊的事,是不是已经发现你下蛊了?” 收到魏怀恩密函的时候,望楼便已经猜着萧齐并没有真的被凌迟处死,只是那时候他以为萧齐是靠着情蛊躲过一劫。 但既然魏怀恩连一个正大光明的身份都舍得给他,而不是因为性命之忧把萧齐豢养于私,难道不正说明两人情深义重,情蛊根本没有任何威胁? 望楼被他们两人接连的询问搞得摸不着头脑。 “什么?她早就问过?什么时候?那你是怎么同陛下说的情蛊效用?” 萧齐完全没想起这一遭,实在是受刑之后又和魏怀恩周旋许久,根本没有心力去考虑这些。 “就在你被处死的消息传来后没几天。该说的我都说了,只不过我把吸食母蛊鲜血缓解蛊毒噬心的那一条换成了男女敦伦,毕竟……对吧?” 望楼挤眉弄眼的样子多少有些滑稽,但也能看出他也被裴怡珍重对待,所以他们两人说起这明明该是疮疤的事,竟然也能当成笑谈。 萧齐知道望楼那时是真心想帮他,如果魏怀恩真是因为中子蛊不得已才留下他的命,那么比起死路一条,自然是对他温存些简单。 只是……怪不得魏怀恩现在把他当成个怕碎怕化的宝贝疙瘩。她到底是有多怕失去他? 爱不爱,死不死,明明是他自己说了算,明明中了子蛊的人是他,没想到反而让魏怀恩牵肠挂肚,不得心安。 “其实子蛊在我身上,陛下龙体安泰,不会因为这件事怪罪你或是迁怒裴将军,你大可放心。” 既然情蛊无法可解,萧齐也不想离开魏怀恩太久。 望楼却还没有问够,谁让他们阉人的心眼就那么一点大,总想比比谁的爱人是世间最好。 “你倒是说说,不靠情蛊,又是怎么逃过一劫的?” “我什么都没做,是陛下对我心慈手软,只是在牢狱里滚了一遭,喏,这条腿到现在还没好全……” 哦,原来他这一身伤是拜陛下所赐。 望楼这么想着,比较着,还是觉得裴怡对他更加心软,为了他故意弄出来的伤,连端王的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萧齐说着说着就看出了望楼眼中的狡黠和得意,也被激起了胜负心。 “那情蛊是我不愿苟活,让怀恩为我费心担风险才自己吞的,怀恩也是担忧我才会密函问你。 到现在她也是日日挂心我身体如何,我实在不忍她为我分心国事,所以得想想办法。” “等等,你说你是什么时候服下的情蛊?” 望楼眉头一皱,登时就离座站了起来。 “记不清了,大概是‘萧齐’伏诛后几日?” 萧齐不明白他问这作甚。 望楼绷着脸掐算了几下,突然就笑倒在了地上,一直到笑够了才从地上爬了起来。 “你笑什么呢?” 萧齐一头雾水地给他搭了把手,拽他坐回位置。 “你来看。” 望楼伸出手臂,指使袖中的蛊虫爬到他掌心,当着萧齐的面让蛊虫刺破他的皮肤吸食了一滴鲜血。 “我的蛊虫是活的,离了我这个养蛊人最多活不过两旬。谁能想到你耽搁了那么久还用在了自己身上?” “……所以你的意思是,情蛊已经没用了?” 萧齐脸上先是不可置信的震惊,又是难以接受的否认,最后沉淀成一片茫然。 不是,不对啊,照这么说他服下子蛊的时候,就是对怀恩已经没有留恋了,所以活下来只是一场误会,那他又怎么又会对怀恩…… “对啊,早就没用了。” 望楼肯定了他的猜测。 “你也别怪我没和你说清楚,因为我算着端王狗贼按捺不住动手,再牵连你被陛下问责,也就是那几天的事。你要是那时候不对陛下用情蛊,可能也就没机会用了,谁想到……” 再说了,蛊毒是鬼道,稍有不慎就会牵连到他,甚至是裴怡。在那时候他肯给萧齐这东西保命,已经算是生死之交了。 望楼这下倒是心服口服,陛下和萧齐在没有情蛊作用的情况下,还能你侬我侬这么久,他确实服气。 谁让怡儿心里还有个魏安星,他本也知足,没什么好争。 总归和萧齐聊上这一遭,也让他知道在陛下枕边还有一个知交好友,日后能帮也肯帮他和怡儿说上几句话,这已经是为将者君臣不疑的保障了。 望楼走后,萧齐又独自坐了一会,但还是没从一团乱麻的心绪中找到出口。 魏怀恩在御书房里瞧着他步履拖沓地进来,又零落寂寥地蹭到小榻上躺下,像是背上长了疖子一样翻来覆去不安生。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个舒服的姿势躺好,又长吁短叹地捂住了心口。 “阿齐你哪里不舒服吗?” 萧齐的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魏怀恩警惕,更何况是蛊毒噬心的隐患。于是见他捧心,她也完全不管青天白日殿门还开着,扔了笔直奔到他身边挤上榻去抱住他。 “要召太医来么?心肝儿,你瞧瞧我,我们说说话,行不行……” 魏怀恩把萧齐的脸扳过来,又把自己的唇瓣凑了上去。湿乎乎热烘烘的亲吻和呼吸配着一句接着一句的甜蜜话都只是在诉说着一个意思。 她很爱他。 别不爱她。 只是萧齐见了她提心吊胆的样子,觉得心口更闷了。 闹了这么大一圈,完全是他整日自作多情。哪里是蛊虫的作用让他离不开她,不过是他心之所向,当时以为的心灰意冷不过是嘴硬罢了。 要不然真想找死,宫里哪里没有安静的角落,哪里没有南墙给他撞,他自己巴巴地非得多此一举舞到她面前,分明是还想让她挂心让她安慰。 就算是情蛊未曾失效,他也死不了。 罢了。 他就是没骨气,就是舍不得她哪怕一点点的好,更不可能真狠心撇下她在这人世间,宫墙中。 “好些了。” 他牵着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揉了揉。 “这样就更好了。” 魏怀恩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就贴在他身边帮他轻轻揉着心口,时不时问他觉得怎样。 而萧齐也没再觉得她的过度关心是种负担。 因为他不想告诉她情蛊无效。 “我没事了。” 他捏着她的手和她十指相扣,看着她因为他的这句话就和煦起来的朱颜,整颗心都装不住对她的痴迷与爱。 “怀恩,我很爱你。” 很爱很爱。 爱到甘愿拜倒在你的裙下,奉上我的身与魂。 所以求你,也不要再隐藏对我的爱。 无论多还是少,都要一直一直让我感受到。 就像我爱你一样。 后记三 万圣十五年。夏。 御书房。 孟可舒与陆泽之共同向万圣女帝魏怀恩献上了《大梁山河考》,徐徐展开的千里江山图上流光溢彩,每一处山高林密,水深崖低都被详细勘录,透过纸卷仿佛就能触摸到每一寸河山。 已然十八岁的魏安星站在书案旁对着图卷看得目不转睛,拉着陆泽之兴致勃勃地询问他这一路的见闻。 魏怀恩则将沧桑许多的孟可舒带到棋桌前,邀她手谈一局。 “这么多年你也不曾回过京,想来一路上千难万险才能绘出如此详细的画卷。 孟卿,辛苦了。” “下官幸而不辱使命,有陛下的大治之世,才有下官一睹天下盛景的殊荣,何谈辛苦。” 时移世易,多年不见的两人皆是一阵唏嘘。孟可舒已经瞧不太出当年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的模样。栉风沐雨走遍千山万水,她自然沧桑不少,只有那双眸子还是盛满了温柔的月光。 “朕会昭告天下,那《大梁山河考》是孟卿首功,待到兵部删节后,便会通达天下,让世人皆知我大梁到底是怎样的广博,你的名字,必将为万世称颂。” “臣,叩谢圣恩。” 孟可舒便要起身,但被魏怀恩拽住了胳膊阻拦。 “好了,哪有那么多虚礼,好好坐着……” 这边的动静惊动了陆泽之,魏怀恩瞧出他面上藏不住的关切,自然想要打趣几句孟可舒。 “说起来,你和陆泽之是不是……” 孟可舒不假思索地摇头否认。 “陛下想多了。” “是吗?” 魏怀恩挑了挑眉毛,满脸的怀疑。 情人眼眸做不得假,孟可舒不是个看不出真心的瞎子。 见魏怀恩不信,孟可舒便从衣领中提起一根丝络,丝绳下面坠着的是一个小小的玉雕月牙。 “陛下知道的,这是他留给臣的物件,臣这么多年,从未摘下。虽然他已经离去很多年了,可这段记忆,就已经足够我回味一生。 臣同陛下相识多年,这些话到如今也只有陛下才能明白。 臣大概不会再对谁动心了,不过也并不是我要为了谁守着心,不是的,是臣的回忆太重了。 也许有一天,也许等到很多年之后,连这些回忆都重量也很轻了,或许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继续了……” 孟可舒顿了顿,忽而俏皮地向着有些黯然的魏怀恩眨眨眼睛,示意魏怀恩不必为她的决定伤神。 “不过啊,也或许不会。因为我总觉得,那个人活着的时候那么可恶,就是做了鬼,他也会一直在这里陪着我。” 魏怀恩颔首,明白了她的坚持和心意。 值得不值得,只有孟可舒自己说了才算。 这么多年真像弹指一挥间,平日再怎么觉得日子过得飞快,见到故人,说起往事,就好像只是在某个午后打了个盹,做了个梦,醒来还是永和二十三年的一天。 可这十五年里,质子朝图被大梁扶持上位,与镇守西北的江鸿和平而处,谨守当年的盟约,西北安危终于不再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而江鸿也在西北结识了一位女中豪杰,听舅舅说,那女子的大刀使得比江鸿还要好,在军中比江鸿还要受爱戴。可惜魏怀恩只在他们婚后回京的时候匆匆见了一面,没机会一睹风采。 陆渊之和上官鹿咏已经成婚多年,上官鹿鸣做了舅舅之后就开始蓄须,本来便浓眉大眼的人有了胡子更加不怒自威,根本没人相信他忙里偷闲写的说书本子本本脱销。 阮雁么,他又回了蒙山书院做山长,说是教化天下,推行女学需得他亲自坐镇才能放心。 毕竟那也是魏怀德的遗愿。 裴怡和望楼倒是常常回京与魏怀恩见面,两人很是自由潇洒。前几年他们又被调到了北境驻守,每次家信都是厚厚一迭。 想着想着,魏怀恩又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 虽然她今年才三十三岁,虽然她几乎朱颜未改,可是魏安星已经从小小一个上朝还要打瞌睡的奶娃娃,长成了一个连她都要仰望的少年郎,长到了她登基时一样的岁数。 岁月不饶人。 众人退下后,魏怀恩重新翻阅起了《大梁山河考》。 “怀恩,该用膳了。” 萧齐进来自然而然坐到魏怀恩的龙椅上,拿起朱砂笔就着她还没翻阅完的奏章看起来。 宫墙之内,他们一直都是共同理政。 “阿齐,你想出去看看吗?” 她坐到他腿上揽住他的脖颈。 “去哪?皇恩寺?还是林苑?” 他分出一只手搂住她,批阅仍旧不停。 “小星儿长大了,他是个很好的孩子,我想告病让他监国,我们就能去看一看这天下到底被我们变成了什么样子,你说,好不好?” 萧齐搁笔捧起她的脸,认真问道: “不争了吗?” 把权力让渡给再信任的人,也不如自己掌握妥当。怀恩如果不想把大权给出去,那些朝臣,或者加上魏安星,甚至是裴怡和望楼,也不一定斗得过她。 “算了,不争了。 若是他做得不好,大不了我再杀回来,把他从龙椅上踢下去,彻底给天下换个血。” 若要争斗,就有可能输。永和帝再胜券在握,最后也不是败了。 她虽然不怕,却也累了,倦了。 萧齐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她的,温声道: “好,都听你的。” 去看看真正的大梁山河,去看看图卷中才有的寥廓天地,大漠孤烟,去看看那巫山云雨,洛水秋暝,去看看楼船夜渡,瀚渺星火。 他们在这座城里困了这么久,这么久,总该去看看,总要去看看。 看看权力之外,寰宇之内,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 “不过要再等等。” 萧齐搁下笔。 “等什么?” 魏怀恩不解地看着他。 萧齐吩咐了宫人把折子搬去魏安星的东宫,又把魏怀恩抱坐在了书案上。 “你做什么?” 魏怀恩翘起腿踢在他的胸膛,止住了他要靠过来的动作。 “我说过了,这儿不行的。” 就算他们对权力,对帝座再不需要有任何敬畏,魏怀恩也实在不能接受萧齐贼心不死,一直想要在御书房办事的念头。 这到底有什么好的?龙椅扎人书案又硬邦邦冰冰凉,魏怀恩一点都不希望以后坐在这里批阅折子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们曾在这里有多荒唐。 “你总是不愿在这,是不是还记着我算计你下蛊的仇?” 萧齐捂着心口靠在椅背上,年岁增长让他的容色被时光酿出了更醇厚的滋味,一瞥一睇便是万种柔情。 “都要走了,就不能允我一回吗,怀恩?” “你又不舒服了吗?过来让我看看吧。” 魏怀恩最看不得的就是萧齐捧心蹙眉,就算她知道萧齐对她的爱意绝对不会引发蛊毒噬心,可是她赌不起任何一个万一。 萧齐嗔了她一眼,不情不愿地站起来贴在她和书案前。 “帮我揉揉。” 他凑在她耳边吐息低语,让魏怀恩迷迷糊糊就听了他的话被他捉住了手腕,手是放在他心口帮他揉了,可是人却不知道怎的就被他压在了书案上。 烈日炎炎,御书房的冰盆也阻隔不了多少暑气,倒是一直被魏怀恩嫌弃冰冷的书案温度正好。 “隔着衣服怎么揉?怀恩,你对我就这么不尽心吗?” “别乱动,一会就好……” “……怀恩,把腿分开,你也忍不住了是不是……” “唔……萧齐,你真无耻!” “陛下还不了解奴才是什么样的人吗?看来奴才得好好侍奉您才能让您记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