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回的世界》 楔子 大苍历白迦年某日 楚回在白鄂夷钦寺的第二十七天。 这座千年以前被无数人朝奉的神庙,如今淹没在额古娜沙漠漫天的狂沙中,楚回第一天到这儿看到的只有一片群山般孤寂的巨大废墟,废墟中矗立的神殿如巨人般凝视着远方,似乎在向他诉说着千年以前万人朝圣的辉煌。 楚回拨开眼前油腻的长发,细细看着神殿墙上刻了千年的梵文,看得入神,他已经看了第三天,虽然他一个字都看不懂。 楚回觉得很气恼,作为683号宇宙的维序者,他申请了六次全语言翻译器都没得到批准,观察者们对于特权审批越来越严格,这导致维序者这项工作越来越难做。 和683号宇宙不清楚数量的其他维序者一样,楚回隐匿在芸芸众生中,既要适时推动683号宇宙文明进程有序前进,又要时刻提防着文明真相过早暴露。 这的确是项苦差事,但好在683号宇宙只是个实验性宇宙,观察者们规划的文明进程线只有3万多个大苍年,这在一个苏醒周期内应该就能完成。 沙漠最后一道阳光直直照射在大殿内颓倒的神龛上,一只红色的大狰叼着一只沙斑鸠慢慢踱进了大殿,它朝楚回径直走了过来,把那只血淋淋的沙斑鸠丢在他面前,鼻孔中喷出比沙漠还要炙热的热气,只有这种天生的猎手才能在这种寸草不生的肃杀之地捕到猎物。 “小畜生,想饿死我啊。”楚回伸出手想摸那红狰的脑袋,它却灵巧地躲开了,摇着尾巴趴在地上,眯起眼睛打盹,好像懒得搭理自己的主人。 楚回也席地躺下,枕在红狰的背脊上“过了今晚,穷音障便能破了,待拿到隔世环我们便离开这鬼地方。”说话间举起那只沙斑鸠,将其颈间的血一滴滴地滴如自己口中。 六年零七个月,这是楚回寻找术器最久的一次,在苍澜阁翻阅了九个月古籍,花了十二万金铢在秦州纳维人口中买消息,剩下的时间都耗在这漫漫无垠的荒沙之中。 六年,对于长寿的芳青州漓远人来说不过是一生的五十之一,对于悠悠苍梧更不过是一瞬,但对于靠耗损天命修研秘术的术士来说就奢侈得过份了,虽然作为维序者,他在这个世界里的生命是永恒的。 楚回看着眼前的神龛,最后一道六合印已下,只等明天第一道晨光照在神龛上,隔世环重见天日,他就可以离开,他仰头看着没有遮盖的穹顶,沙漠里的月真的像刀光一般寒冷…… 一本古旧的经书横呈在神龛旁,沙漠的劲风透过千疮百孔的墙壁将书页翻卷开来,看着蝌蚪般的梵经,楚回有种想杀人的冲动,就连身旁的红狰也被这种杀气吓得发出呜呜的嘶叫。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仿佛在这片沙漠静止了一般,楚回叹出一口气,苦笑道:“真该杀绝了那些纳维奸商。”隔世环并未如愿而现,楚回拾起地上的经书,拂去上面的灰尘,又是一堆看不懂的梵文“应该不至于无用。”楚回安慰着自己,将经书随意丢入背后的背囊,摸了摸红狰的脑袋说道:“走吧,将戈,我们离开这鬼地方。” 楚回觉得很奇怪,虽然他是个新手,但也历经了12个实验性宇宙的文明进程,他实在不清楚为什么架构师要设计683号宇宙这么奇怪的实验品,还把能推动文明进程的钥匙设置成稀奇古怪的好像蕴含着类似魔法、仙术之类的东西,连分配给他这个维序者的角色都是这个文明里最不合常理的一种存在,术士。 但这些楚回也不会去深究,这只是份工作而已,他在这个世界只要做好两件事就行了,伪装身份,按照观察者布置的任务推动文明进程,最后,等待这个文明毁灭。 没有了那些断壁残垣的遮蔽,沙漠里的风裹挟着沙粒像刀子般划过楚回的脸,再往南六十里便能到堰州的边境,楚回拍拍身下的将戈说到:“伙计,加把劲,到了牛眼山,就可以逮剑猪吃了。” 逆风再行数里,楚回已睁不开眼,张不开嘴,经常行走沙漠的人都知道,在额古娜这种鬼神之地,只有逆风而行才不会被卷入沙龙卷中。 楚回紧贴将戈的背脊,那只沙斑鸠的鲜血给他补充的水分已经在他体内消耗殆尽,脱水让他的感知越来越弱,他仿佛感到自己正躺在柳州五里湖上的羊皮筏上,湖面的风掠过鬓发,把百里皮栀花的浓郁香气吹进他的鼻息。醉卧花香里,楚回沉沉地睡去,这是他六年多来少有的安逸。 将戈发出一声沉沉的低吼,惊醒了梦中的楚回,楚回感到将戈背脊上的毛竖了起来,这是它感到危险的信号。 楚回坐直了身子,隔着狂沙,看到四五丈外的沙丘上两个土黄色的身影,一狼一人,只在楚回被尘土迷住眼的片刻间,那两个身影便如风沙般卷了过来,却在离楚回三丈开外时停下,只见来人正跨坐在一条巨狼之上,手持五尺锯齿长刃,赤裸着一身满是伤疤的肌肉,身上挂满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骨骼磨制成的挂饰。 而他胯下的巨狼四肢直立便近有一人之高,嘴里的嚼子被它咬得发出刺耳的响声。 “哪儿人?”骑狼者将长刃指向楚回问道。 楚回紧紧抓住将戈脊背上的毛发,不答来人的话。 “呸!”一口吐沫吐到滚烫的沙地上,骑狼者恶狠狠道:“聋子还是哑巴!” 话音未落,楚回已拉不住身下一直抑着暴怒的将戈,红色的大狰如同一团喷溅的火舌向对方扑过去。 “嘿嘿!”对方一声怪笑,松开缰绳一跃而起,脱缰的沙狼猛地向将戈扑去,两头巨兽霎时撞在一起,撕咬开来。 两头猛兽酣战之际,楚回冷冷看着来人,不动声色,背在身后的双手已结出一个术印,身形也渐渐萎顿下去。骑狼者手持巨刃向楚回冲了过来,健硕的身子卷起地上的狂沙两三步就跨到了楚回面前。 楚回躲也不躲,甚至连头都没抬起来,骑狼的来人将巨刃慢慢举起,就在要挥刀的一瞬,他发现了一丝异样,狂沙漫天,这个混身脏兮兮的浪人满头油腻腻的长发连根发丝都没飘动起来。 然而发现这一点已经太晚了,这巨汉脚下一软,小腿已然没入了黄沙中,再想拔出来已如登天一般。 “娘的,落辰术士!”再向楚回望去,刚刚坐在地上的楚回却已消失不见,环顾周遭,却见楚回已站在自己身后一丈处冷冷盯着他。 “九裘老皇帝征伐柳州的时候没有把你们这群怪胎杀尽吗。”虽受困,然则依旧狂气十足。 “谁和你说我是落辰术士的?” “诡身、囚土之术,你至少是四阶的落辰术士。” 楚回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漫野的风沙、厮杀的巨兽连同面前这困于流沙中的恶煞都与他无干,他只是淡淡地问道:“难道柳州之大就只有那些只知道谈品论阶的落辰术士,我以为牧狼一族里你算是有点见识,也不过如此。” 牧狼一族是这片沙漠的嗜血修罗,在堰州和宁州间的商道上杀人越货,所到之处人畜不留,更传说他们食人血啖人肉,因为他们的存在,堰州和宁州的行商如今已放弃了额古娜的商道,无奈选择了路途遥远的海路,每年北陆漫长的冬季来临,白毛风刮起的时候他们还会骑着沙狼侵扰两州的边境,烧杀掳掠一番后又携着滚滚沙尘和满车的财宝、女人、牲口隐遁在沙漠里,人人闻之色变,避之不及。 “不是落辰,难道你是……不可能,不可能,合相一脉的术士八百辈子前就死绝了,你不可能是……”牧狼巨汉的眼中闪出一丝恐惧。 “今天是夏祭,我不杀你,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话音未落,楚回的身影已被风沙吹散,残像消失的一瞬,他已又在三丈开外,与沙狼酣战的红狰敏捷的躲过一次攻击便不在恋战,闪电般地冲向楚回。 “畜生,还不快来救老子!” 牧狼人已在流沙中越陷越身,情急之间向他的坐骑大喊,那头巨狼也颇通人性,朝着楚回和红狰的背影长啸一身便冲回到自己主人身边,紧紧咬住他的那些骨制项链拼命往后拽,然几下用力过猛,未曾将主人拉出来,却将那些项链全数挣断,而流沙已快没过了其腰身。 那牧狼人也不再挣扎,稍歇了片刻,对着沙狼喊了一声:”躲开。“随即凝神运气,全身的真气灌注于双腿之上,一声大吼之后沙漠上翻腾起一股沙雾,牧狼人腾身一跃,跳出了流沙坑。 血不停地从腿上流下,强动真气引发的爆炸虽然使他脱困,但也使他双腿重伤,踝骨上甚至已经看见森森白骨,刚才一直在旁看着主人的沙狼慢慢踱到他跟前,伸出厚实的舌头开始舔舐主人的伤口,似乎这沙狼的唾液确有疗伤的奇效,不消片刻血便止住了,只留下可怖的伤口惨然暴露在空气中。 那头沙狼却突然直起了身,后腿直立起来,抖了抖蓬松的毛发,身上的骨骼、肌肉随着抖动发生了惊人的变化,这头巨兽尽在顷刻见化型成了人样,虽然身上依旧布满毛发,但五官、身形和四肢尽和普通人无二样。 更加诡异的是化型成人的狼居然开口说话了”穆勒少主,那人跑不远,我回去喊弟兄们追上他。” “再找人去送死吗,他再往南走几十里路就是堰州荆齿城了,回去换身衣服,我要进城。”被称为穆勒的牧狼族大汉静静看着楚回走去的方向说道。 “可是少主,你的伤……” “跟他这笔买卖比起来,这点伤算不上什么。” “也是!那只红狰真是少有的灵兽,用来炼兽丹绝对是上品中的极品。”那“狼人 ”兴奋地说道,甚至不由地发出了声低啸。” “你们这些囚兽,只知道炼兽丹,抽兽经,畜生看多了,眼光也和畜生一样短浅。在苍梧大陆上消失了快六百年的合相术士突然只身出现在这种地方,你觉得他身后那破包里的东西会没你的畜生值钱。快带我回去,丢了这块肥肉,晚上就把你宰了喂狼。”穆勒说着朝那”狼人”的屁股踹了过去。 “遵命。”“狼人”顺势朝前一扑,竟又变成了一头沙狼,穆勒跨坐上去,挥鞭疾驰,朝沙漠的深处狂奔而去…… 第一章 十方 十方 牛眼山是横隔堰州与额古娜沙漠的逐云山脉最平缓的一座山峰,也是通向堰州荆齿城的唯一一条人工开拓的官道,山的阴面是万里黄沙,阳面是庆阳河灌溉的堰州平原,一山之隔,沧海桑田。 在夷族挞答教的教义里,这逐云山脉是开天的大神罗颂倒下的身躯,隔断了蛮荒和世俗,隔断了众神与众生,他们相信逐云之北茫茫的戈壁曾是神的住所,所以驱使大批大批的奴隶在戈壁上修葺了一座又一座的神庙,鼎盛之时,曾被南陆人称作为夷族的万神殿。 然而,北方刮来的沙尘却渐渐将这片戈壁吞噬,神庙坍颓,僧侣弃逃,万众朝圣的万神殿最后被千百年的风沙吹成了额古娜,千万人的生命掩埋在漫天黄沙之中,在这片地方所能见的身影只剩下流放的死囚和嗜血的牧狼,当然还有,像楚回这样苦寻先知之秘的苍梧大陆的流浪者。 楚回洗净被风沙摧残了三十多天的脸,又将双脚浸没在清澈的河水中,舒服地躺在长满蓬茏草的河滩上,感受着这条庆阳河的支流缓缓淌过的流水带给他的清凉。 将戈也伏在他身旁,饱食了剑猪肉的红狰此时正在犯困,却偏有一只山雀被它一身火红色的皮毛吸引,不停地撩拨着这头急欲酣睡的猛兽。 将戈开始不愿搭理,直到那只不知好歹地山雀停在了将戈的背脊上开始用细长的红喙企图拔走它的一撮红毛,将戈气急,一跃而起,挥舞着巨爪向山雀抓去。 然而,灵巧的山雀却轻而易举地躲过了这一击,逐云山的山雀是这山间的闪电,据说他们虽身形微小,却喜好逆风而飞,飞得比穿过峡谷的风还快。迅猛如将戈,想要抓住这逐云山雀,却也是不可能的。 山雀飞停在半空,发出一声清凉的鸣叫,似乎在嘲笑那头笨拙的猛兽,得意忘形之际,却将口中衔着的那一撮红毛落下了,懊恼之际,也失了继续调戏红狰的兴致,嗖地又飞入了山林之中。 楚回看着好笑,又感叹鸟兽的无邪,红铮大概能活一百多岁,他能陪伴自己的时间太短,作为维序者,100多年只若弹指一挥。但经过1000多年后会进入一个沉浸期,时而会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更有人可能有虚幻的时间迷失感,症状严重的会被观察者提前唤醒,楚回经历过两次,当他在那个纯白冰冷的房间被唤醒后,那种现实虚幻严重失调的感觉让他头痛欲裂。 楚回摇摇头站起身来,从包中取出一身干净的衣服换上,常年的漂泊让他学会了入乡随俗,换上南陆人的麻布长袍,将头发仔细地束起,除了身旁那头扎眼的火红的大狰,他看起来和普通的南陆百姓也无二样。 楚回从怀里掏出一个玻璃瓶,从里面倒出一颗药丸,把它凑到了将戈的鼻子前,将戈嗅了嗅,扭开了脑袋。楚回拍了一下将戈的背脊,又把那药丸凑过去:“伙计,帮帮忙,我这样张扬地骑着你进城,会把那群没见过世面的农夫吓死的。” 扭捏半晌,将戈才勉强张开了嘴,将那颗黑乎乎的药丸囫囵吞下。不稍片刻,红色的大狰强壮的身躯渐渐缩小,两颗长长的犬齿也慢慢缩入口中,一会儿工夫,那头超过半人高的猛兽竟然变成了家猫一般大小。 楚回喂将戈服下的是秦州大药师言参天配制的豹尾丸,能随意缩小灵兽的体型,这药丸并不难寻,各州总有些药商葫芦里卖着这种药,但只有资质和灵性极高的灵兽服下后会有效果。灵药易买,灵兽难寻,南北大陆上的许多游侠至今都觉得这是言参天配出来唬人的假药。 楚回轻而易举地抱起将戈,将它塞进腰间的一个布兜,正好露出一个脑袋,便开始继续赶路。那红狰显然对这样的待遇不满,张嘴咬着主人的腰带撕扯,咬着咬着便累了,躺在布兜里憨憨地睡着了。 楚回停下来,在包中取出一块日盘,摇了摇头自言道:“耽搁了太久,不知道今天还来不来得及进城。” 赶到庆阳河边时,太阳早已落下,只能远远看见对岸城墙上的火把,还有星星点点的渔家灯火。 “今晚看来又要露宿星野了。”楚回无奈地摇了摇头,却还是想碰碰运气,向岸边的渡口走去,逐云之北沙化之后,商道被废弃,通过这牛眼山下的小渡口过河的人越来越少,多是些进山打猎的猎户和采药的药农,渡船自然也没几艘了。 不过,看来他的运气还不错,竟然真有一艘小船点着灯靠在码头上。楚回赶紧上前喊道:“船家,还过河吗?” 一个年轻人从船里探出头来迎道:“过河,过河,客官快请上船,再晚了城门就关了。” 河面流水平顺,船行得慢,年轻的船夫倒是健谈,有一茬没一茬地和楚回闲聊“客官是外乡来的吧,这逐云大山可不好走,攀山越岭的可累了吧,今晚一定要找个好住所落脚,荆齿城的出云客栈是我娘舅打理的,环境优雅,还有热水澡堂子泡澡解乏,价格还公道,客官可一定得去照顾照顾生意。” 楚回摸着怀中熟睡的将戈,笑着答道:“你这船家倒还有些生意经,这么晚了就你一个船家还在这揽客。” “我不像那群懒鬼,太阳还没落下牛眼山就钻回了自家娘们儿的被窝子里,夏祭一过,这庆阳河的水势平缓,打一盏渣油灯就能在两岸顺顺利利地来回,这城门未关之前,我都会在这儿揽活,我可是要挣了大钱到鄢都娶老婆的。” “有志气。”楚回又笑了笑,便闭上了眼睛,不再答话。 快要靠岸时,楚回从怀里摸出一片指甲盖大小的碎金铢子递给船家。 “客官,这么多,我可没得找还给您。”船夫憨憨笑着说。 “收着吧,要去鄢都娶老婆,这点本钱还差得远。” 城门口只有三三两两几个兵站着岗,大多都靠着墙边打起了瞌睡,堰州人大多以务农为生,这些执勤的哨兵晚上站岗,白天还要下田,只是这鄢都派来的守备盯着要他们做做样子,不然这洞开的城门早成了摆设。 楚回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了城门,期间只有一个坐在城门口的老兵问了句:“这么晚了进城啊?” 楚回欠了欠身答道:“在牛眼中采药迷了路,误了脚程。”老兵便摆了摆手让他进去了。 进了荆齿城,东行百步就到了十方街,虽然堰州以农为业,但荆齿城地处边陲,北靠宁州额尓古娜沙漠,逐云山脉又将它与南陆各州相连,庆阳河上的大码头还有驶往西面涯海的大船,因而常年有行商在此落脚,一座小城也有了像十方街这样商铺林立,五脏俱全的街市。只是现在天色已晚,大多商铺都已打烊,只有青楼醉怀居的两个红灯笼还亮着。 楚回将将戈从怀里放下,理了理衣衫,径直走向醉怀居,敲起了门。 一会儿子功夫,门里面就响起了尖细的嗓音“来啦,来啦,客官稍等啊。“ 拖着大红长裙,浓妆艳抹的老鸨子打开了门,身后还跟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小丫鬟,也不看门外站着的是谁,只认清了是个男的就赶紧往里面招呼“来来来,客官快请进,我们这儿的姑娘绝对是这荆齿城最漂亮的。” 楚回并不打算进门,只是说了一句:”秋老板,别来无恙。“ 刚刚一番热情的老鸨突然愣住了,狐疑地眯起眼细细打量门外的人,过了好久方才认出“呦,这不是楚公子吗,什么风把您刮来啦?” “秋老板,凤绯姑娘还在吗?”楚回只是淡淡地问道。 老鸨瞥了一眼楚回,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说:”亏得楚公子还记得我们家凤姑娘,不在啦,一年前一个宁州来的大贵族赎了她的身,要找她可要到宁州草原的大帐里去找了。“ “是吗,已经不在了……”楚回在原地沉思了一会儿“那我就告辞了,打扰了,秋老板。”说完转身就走。 “哎,别走啊,楚公子,我们这儿的姑娘多得是,不比凤绯姑娘差。”秋老板捏着嗓门喊着,楚回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直到楚回走远了,秋老板身边的丫鬟关上了门问道:“姑奶奶,这楚公子是谁啊?他怎么会认识凤姑姑?“ “是个负心汉,当年你凤姑姑被他迷了心智,也不知道这负心汉跟她说了什么话,一等就等了他五年。”秋老板恨恨地说:“所以,红袖丫头,听姑奶奶一句话,够你受用一辈子,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小丫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满脑子却尽是刚才站在门外那个面容干净清瘦的男子。“他不像是负心的人呢……”她听一个声音在心里面轻轻地说。 楚回在十方街上走了很久,有那么一会儿仿佛失了魂魄一般,多年的往事一股脑地涌入脑中,那个在碧桃树下弹琴的女子,那如秋野般恬静的笑容,那一句“颠沛万世,原只为君生”,仿佛就在昨日一般,只是一觉醒来,一切都失了踪影。 维序者在实验性宇宙是允许与文明参与者发生感情的,这不是什么人性化的设定,只是观察者认为这样有助于维序者更好地融入这个文明。但楚回却很少有这样的体验,他在现实中是个自闭的人,没有过感情经历,而且因为自己在这个宇宙中拥有无限的生命,所以他还不是很适应感情因为生命的消逝无疾而终。 所以当他听到凤绯已经走后,有种莫名其妙的解脱感。 三更的锣响把楚回拉回了现实,脚边的红狰早就等得不耐烦,撕咬了半天主人的裤脚,楚回蹲下身摸了摸将戈的脑袋,将它抱了起来,起身发现自己正在一客栈的门口,门匾上有出云二字,正巧是那船夫不停念叨的客栈,楚回便走了进去。 店小二正坐在长椅上打着瞌睡,楚回摇醒了他,吓了他一大跳“哎呀,妈呀,吓死我了,三更天了客官你才来住店啊,得了,我们这儿有天、地、黄三个字号的房间,地字号已经注满了,客官您住想哪间?” “随便,有窗,向阳便行。” “那只有天字号了,客官您跟我来吧。”小二说着把楚回往楼上领。 进了房间,小二才发现一直跟着楚回的将戈,笑言道:“客官您这还带着小宠物赶路啊,我们这儿南来北往的客人有骑马的,有骑虎豹的,带着鹦鸽的也有,倒还真从没见过抱着花猫的。” 将戈仿佛听懂了小二的嘲弄,正欲冲上去撕咬一番,却被楚回一把抱住“从生下来就一直养在身边,舍不得弃在家里,怕没人好生喂养。” “嘿嘿,这小猫崽还挺凶,小的给您拾条小刺儿鱼来喂喂它?客官您也是,赶路累了,要不来半斤牛肉填填肚子?“ “不用了,累了,给我打点热水,洗了便睡了。” “得嘞。”小二应了声就下楼去了。 第二章 故事 第二天一早,楚回被楼下小二的招呼声吵醒,睁开眼发现天已大亮,日头已经老高,这一觉睡得安稳,把身上的疲乏去了大半。楚回站起身走到窗前,温煦的阳光笼住了全身,楚回盘腿坐下,闭上眼,开始了晨间的冥想。出家的僧人人以打坐参禅,而修习术法的术士则以冥思悟道,相传柳州天阶术士嬴为煜在落日涯冥思三十七年,醒来后参悟苍天大道,直入仙班,成为所有柳州术士追寻的无上境界。当然,这是在他们成为九裘皇帝银甲兵刀下的亡魂之前的事情。 才过了一会儿,楚回便睁开了眼睛,还未触及“冥”的境界,思绪就已经被打乱,楚回摇了摇头,心想定是昨晚的事情扰乱了心智,今日的冥想看来是没办法进行下去了,便起了身,清水濯了把脸,看着将戈还在酣睡,便自己推开门下楼去了。 楼下已坐了三个用早茶的客人,一个是穿着锦衣的胖商人,一大清早便点了一桌子酒菜,吃喝得正欢,另外一位则是个夷族扮相的大汉,与他同桌的还有一个怪人,说他奇怪是因为明明大热的天,他还穿着黑色的大氅,一直遮住了脑袋,只露出半边脸来。 楚回坐下点了两壶清酒几个小菜,便打算自斟自饮地消磨掉整个上午,将戈不到午时是不会醒的,所以楚回也不打算独自出门。 两杯清酒下肚,门外又有人进来了。来者是个穿着破烂的古稀老者,头发花白,伛偻着身子,拖着都要触到地上的长胡子慢慢悠悠地踱了进来。 小二看到这叫花子模样的老头,却没有赶他出去,反而是招呼着让他坐了进来“呦,古老头子今天这么早就来啦。”又回头跟坐着的三个客人说道:“这古老头子讲的故事可好了,客官如若要听着打发些时间,只要赏些酒给他喝便行了。” 那锦衣商人喝了一大口酒,咽下满嘴的酒菜,醉醺醺地说道:“老头子讲的故事是好,但这几日听你讲那些山精地怪的故事实在是有些腻味了,要我赏酒,老头子你得换些花样。” 楚回站起身将自己未动的一壶酒递给老者,躬身说道:“老前辈随便讲即可,山精地怪的故事我倒还没听过。” 那老头倒也不客气,抓起酒壶就灌了一大口“山精地怪,你们没听够,老头子我也讲够了,今天冲你这壶酒,老头子就讲出点不一样的故事来。” 古老头子的声音像草原上一把古旧的马头琴,埋藏在幽幽岁月、茫茫苍梧的故事像庆阳河水一般从声音里流淌出来: 你们都知道这南陆大昊朝的开国皇帝九裘吧,他原名东方裘,因为一统南陆一十二州的伟业被后人尊称为九裘圣皇帝,当年仅凭三千银甲兵在胤州发难,在揆子年的夏祭诛杀了盘踞胤州一百多年的陈氏一族,随后又相继吞并了被大大小小十多个诸侯国分割的青、齐、柳、朔、蘷、堰、幽、鹿耳、有谷、南宣、长庆南陆十一州,扫六合吞八荒,一时间风头无两。 那东方裘不过是胤州南部的一个土豪地主,是胤侯的第九个儿子,东方家坐拥着世代相袭的千亩良田,胤侯的九个儿子在甲子年大瘟时死了六个,而这个胤侯的小儿子成日里也只是斗虫戏鸟,无所事事,没有一点帝王之相。 直到一天,一个柳州来的术士找到了他,这次相会彻底改变了东方裘的命运,也彻底改变了南陆十二州甚至是更远的宁州大陆的命运。那个柳州术士叫萧不害,是大昊朝第一位国师。 他告诉东方裘自己是受帝王星紫薇的指引来到这里,要助他成就一番霸业。那东方裘虽然纨绔,但也不笨,自然不会相信这莫名其妙找到他的术士的话,便要找人将他轰走。 萧不害却突然不知从哪儿唤来一只巨大的云鹤,将东方裘拎了上去,便驾着云鹤拔地而起,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在青天之上。 (游云毕方!楚回暗暗吃惊,这在观察者的任务线中提到过,提及此神鸟的人,就是关键文明线的记录者,看来这老头不简单。) 那萧不害将东方裘带到了启辰山的峰顶上,遥指着远方对东方裘说:“看到了没,从这儿一直到逐云最北的山脉之下都会是你的疆土,是你的万事基业。” 东方裘看着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山脉河川,一时无语,他已知道面前这一袭白衣的术士不是一般的神棍,只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命运。 “我从茫茫星野之中参算出了你的命运,也参算出了苍生的运势,我的族人说我私窥了天机,擅改了星图,会使生灵涂炭,万物荒芜,还因此放逐了我,那些蠢人哪会看到这是大势所趋,大运所向,是万世无疆的千秋之业!”萧不害说得激昂勃发,山间的风将他白色的长袍鼓起,日光之下,他仿佛是神明的使者,与山川大地、日光雨露融为一体,仿佛是他主宰了世间的生杀,主宰了苍生的运数,是他将星灵的指示贯彻在这芸芸众生的命运里。 东方裘心动了,他已经看到了自己高踞庙堂之巅,万人臣服于脚下,看到了自己开疆拓土建万事基业,代代不尽,他躬身问眼前的智者:“我……我该怎么做?” 萧不害将他的身子扶直,然后缓缓跪下,说道:“主公,首先,你要有一只战无不胜的银甲之师。” 那年秋天,雾气笼罩了整个胤州,船夫不再渡河,猎人也不进山,启辰山下的东方氏族却在自己的庄园外筑起了高篱,东方裘差遣家仆到胤州四处收购银锭银片,还买下了两处银矿。乘着雾霾,一车一车的银子被秘密运了进来,由重金从齐州请来的一百多个打铁匠师打造成轻薄却坚韧的银甲,这些银甲锻造成型后再由萧不害亲自在甲片上篆刻符文。 士兵穿上了这身银甲立刻像变了一个人一样,那些东方家平日只知道催债要租的散兵游勇穿上之后立即变得骁勇无比,不怕疼痛,不惧刀枪,连心性似乎都被改变了,变得冷酷却服从。 与此同时,东方裘还开始扩充兵力,广纳豪杰,银甲兵团在三个多月内扩充至三千人。在此间,东方裘还觅得一员良将,此人叫武信常,初来庄园便说要面见东方裘,并当着东方裘的面仅凭一根木棍掀翻了三个身着银甲的银甲兵。 他对东方裘说:“我只愿做先锋。” 东方裘大喜,身边的萧不害也对他说道:“此乃将才,破军之命,一统山河,无他则不成。” 萧不害亲自用极北雪山傲阳峰上的一块玄铁锻造了一把长剑,在长剑上篆满了铭文,再配以纯银的剑鞘,赐给了武信常,那把剑便是后世所说的十大名剑之一的“不尘” 而此时胤州的掌权者陈公陈康靖却日日醉卧美人之怀,当他从斥候口中听说东方氏有谋逆之心的时候,已是第二年的春末。 “大胆东方贼子,枉我陈氏一族养了你们这么多年,不将你的头斩与启辰山下,难泄孤心头之恨!”一气之下,陈公御驾亲征,点三万精兵,挥兵南下,直指东方裘。 而东方裘等的正是这个时机,萧不害算准了陈康靖此时要来讨伐,而这时东方裘麾下三千银甲兵早已训练完备,战意正浓,战马亦已喂得肥壮,只需守株待兔、以逸待劳。 陈康靖好文墨,亲自为此次出师拟了慷慨激昂的讨逆诏文,大军南下,陈康靖终日躺在六匹马拉的战车里对随军的两个妃子吹嘘他的文采。 三万大军气势汹汹,浩浩荡荡地集结在启辰山下与东方裘的银甲兵团对峙,陈公从銮舆中探出了身子,手持诏书,正想痛斥乱成贼子,却被一大片银光闪了眼睛,他只是轻声问了句:“东方裘何在?”话音未落,一支银色的光剑便裹挟着劲风从那一大团银光中冲至其阵前。 那如光剑般迅猛的身影正是武信常,陈公身边的亲兵根本挡不住他,陈康靖刚看到“不尘”出鞘,便已身首异处,肥硕的脑袋被武信常高高举起,陈康靖惊恐的眼睛来不及闭上,直勾勾地似乎还在望着他自己的大军。 阵局未布,号角未响,主公便被敌人斩于阵前,陈公的三万精兵看着眼前那个手执银剑的银甲先锋和他身后的银甲兵团,真如看到了天兵天将一般,恐惧像滴入鱼缸的墨团一般迅速蔓延开来。只有几个经过沙场的老将还在大声喝着,还想着稳住涣散的军心,他们觉得即使东方裘真的得天神之助,三万对三千,这场兵力悬殊的战役,他们还是占据优势的。 然而,军心已如山倒,气势早已尽失,拼命不如保命甚至不如逃命,三万之师顷刻间溃不成军,东方裘取得了起事以来的第一场胜利。 启辰山一役后,东方裘在鄢城称王,国号大昊,尊萧不害为国师,正式开始了征伐南陆的宏图霸业。 大昊圣皇帝三年,东方裘与青、齐两州十六路诸侯会战与长野、白庭,大小百余战,皆得大胜,兵甲扩编至九万余众,银甲兵扩至九千。东方裘于白庭点兵,将大军分为三部,平野、八方部由东方裘的两个胞兄东方羽安、东方言统帅,银甲兵团编入卫严部,直属于皇帝,由武信常统领,至此东方裘威名响彻南陆,许多势微的小国诸侯不战而降,臣服于大昊。 萧不害给第九千件银甲铸上铭文后对东方裘说:“主公之霸业从此无人能阻。” 东方裘笑道:“除萧先生一人外,无人能阻。” 萧不害跪下俯首:“主公乃紫微星下的唯一王者,我只是引路之人,只是顺从星辰指引的天命,让分散于八荒的星辰都归拢于紫微星芒之下。” 大昊圣皇帝六年,九月十五,厌火节,大昊朝的军队浩浩荡荡地集结于五里湖畔。是夜,月华如雪,大军在月色下安营,不点篝火,不亮烛光,这是厌火节的习俗,在南陆代代相传,没人知道起源于何时,确是这片大陆上所有族类都恪遵的习俗,相传在厌火节如若是点燃了火焰,会引来远古魔兽忌温,是极其不详的事情。 东方裘和萧不害立于湖畔,二十步之外武信常提剑守备,东方裘望着五里湖上泛起的月华,问道:“明日便要攻入柳州无量城,先生是否会动恻隐之心,这里毕竟是先生的故土。” 萧不害答道:“天下臣服于主公脚下是必然,我生于此只是偶然。” 东方裘又问道:“杀戮难免,先生在此可有故人。” 萧不害沉默了许久,清风吹落了一片又一片的皮栀花,他方才开口:“主公,我的父亲便是葬身在这五里湖,我的母亲在生下我后就在无量城被我那些所谓的族人执以火刑,我在柳州只有这两个故人。当年我父亲不顾族人最严苛的族规与外族通婚,被族人发现后,他们处死了我的母亲,放逐了我的父亲,当时柳州最有天赋的术士,最负盛名的占星师,我从出生便被视为异类,是父亲一人抚养了我,教予我秘法和占星术,又在我十八岁那年投身五里湖,所以主公要是问我这无量城内是否还有我的故人,我只能说,一个也没有。” 东方裘默然,良久又问道:“柳州多习秘法之术士,我能否一举攻下。” 萧不害淡淡道:“银甲兵不会受任何秘法所制,主公大可放心。”说罢便躬身退下。 那晚东方裘回到帐中,召集了所有的将领,下了屠城令。 柳州十日屠,无量城为之一空,连柳州其他乡野之地的所有术士都被诛杀殆尽。武信常手中的不尘剑诛杀了世上硕果仅存的十一个天阶术士,东方羽安的平野部挖的万人坑有半个五里湖那么大。有人说东方裘屠城之举是为了替国师萧不害报弑父杀母之仇,其实,还有另外一种说法,东方裘是怕柳州五万多术士中会再出一个像萧不害一样知天命的先知。 柳州一役后,萧不害再未出现在军阵之中,而是随行于大军最后,终日呆在他的马车内。银甲军继续着百战百胜的传奇,朔州的虎豹骑,蘷州的羽弓卫,都曾是横行无忌的虎狼之师,甚至与宁州夷族的铁骑交手也不分上下,却都败在了银甲军的银枪之下,最后的堰、幽、鹿耳、有谷、南宣、长庆南陆六州八路诸侯一同递交了降书。 大昊九年,大苍历,奎仲年,东方裘一统南陆十二州,大军集结于堰州边境,萧不害在落阳坡为东方裘加冕,号九裘圣皇帝。 故事讲到这里,古老头停了下来,所有人都觉得故事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了,一旁的夷族汉子已经起身要走,楚回却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个脏兮兮的老头,问道:“时间尚早,老先生的故事就要讲完了吗。?” “当然没有,我还没有将东方裘在横扫万里之后为何突然罢兵颖上,还没有讲东方裘的一世霸业为何最终无人为继,还没有讲武信常是怎么立马阳阙宫成了当朝的真武帝,故事还长着咧,只是……嘿嘿……”古老头笑着摇了摇已经空荡荡的酒壶。 楚回刚要叫小二哥上酒,却只听“砰”地一声,那夷族大汉将腰间系着的牛角壶掷在了古老头的桌子上,古老头也不客气,仰头喝了一大口,赞道:“好正宗的宁州火夏,冲着这壶酒,老头子今天给你们讲点这南北大陆千万人里都没有几个人知道的故事。” 话说东方裘已如萧不害所预言的那样,荡平了南陆,重聚了星野,但处于巅峰的人是不会满足的,况且平野、八方、卫严三军已经扩至百余万,九千银甲虽未扩编,但数百余战未损一人,正是战意最浓、士气最高、杀意最盛的时候,此时罢兵还朝,将帅士兵也都不会甘心。 落阳坡的行营里,东方羽安向皇帝进言:“陛下问鼎南陆,乃千秋万世之基业,如今我大昊军威震天,所向无敌,此时更应乘胜追击,攻下宁州,宁州草场万里,良驹无数,若将宁州攻下,定能巩固我大昊之基业啊。” 东方裘沉默,半刻后转身问萧不害:“国师以为如何?” 萧不害叹息一声,淡然道:“我只看到了陛下的星芒笼罩在这九穹之上,更远的星图以我之力已经无法窥探,我只看到了宁州上空的天狼星未寂,或许,现在还不是时候。”说罢便告病退出了帐中。 东方羽安在皇帝身边轻声耳语道:“皇弟宏韬伟略,见识未必不如国师,只要皇弟一声令下,臣的平野部愿为先锋。”…… 大昊十年,东方羽安被命为平宁大将军,率十五万平野军向宁州进发,大军浩浩荡荡地穿行过堰州(堰州人世代农耕,无一人带甲,所幸大昊军军纪严明,未扰民生,堰州免于战火)渡过庆阳河,翻越了逐云大山,踏着万千沙尘,进入了黄沙漫天的额古娜沙漠。 这一去,便是一个月,音讯全无,没有战报传回,派去前线的探子也一个都没能回来。 大帐中的东方裘坐不住了,亲自去请教已经很少参问军事的国师。 萧不害叹道:“额古娜在夷语中是波流炼狱的意思,是仅此于阿鼻地狱的鬼神之地,沙漠中天象难测,连我也算不出吞噬一切大沙龙卷会在什么时候刮起来,羽安王爷此去凶多吉少。” 东方裘求解救之法。 萧不害思索良久说道:“武信常前去,羽安王爷或许还有救。” 当武信常拖着瘫坐在马背上的羽安王爷回来时,已是又过了一个月的光景,起兵之后便未损一人的银甲之师,在额古娜折损一千余众,跟着回来的平野军残部也只剩寥寥五万余众。气势汹汹的大昊军还没见到宁州草场上的半根青草,就迷失在了鬼神莫测的额古娜沙漠,武信常的银甲军也在沙龙卷中遭受重创。 这是东方裘起事后的第一次失败,败得是如此的彻底,更讽刺的是,连敌人的面都还没见到,宁州的战马还在草原上悠哉地啃食着青草,战无不胜的大昊军便已铩羽而归。 东方裘感到十分的狼狈,从未尝过失败的他只是第一次没有听从国师的劝诫便落得如此境地,十万余昊军埋骨沙漠,但是他不甘心。 大昊百万之师重新整装,于次年春分穿行堰州,集结于庆阳河畔,开始修葺码头,建造战船,东方裘决定让大军绕过沙漠,转走海路,由庆阳河经古澜江下涯海,转而攻入宁州。 大船一艘还未造好,宁州的使团却来了。来的只是一队轻骑,不过百人,为首的是个衣着破烂的长须老者,骑着一只三角的牦牛,手执雪狼旗,这是宁州最大的部族铁勒部的图腾,而骑三角牦牛的是铁勒部的大萨满,宁州草原上的牦牛分为三种,二角的牦牛作肉食,四角的以皮制甲,三角的则是每一任大萨满的坐骑,在宁州挞答教义中,大萨满是罗颂神的代言人,只有他配得上稀有的三角牦牛。铁勒部的大萨满作为使节亲自前来,可见宁州的夷人也在忌惮大昊的军威。 心高气傲的东方裘起兵之心已定,不愿意亲见宁州的使节,而是委任国师前去,萧不害仅带了武信常和十名银甲兵便去了铁勒部扎营的颖上。 没有多少人知道铁勒部的第十九任大萨满和大昊的第一任国师在颖上的帐篷里说了些什么,而这次谈判的内容却决定了南陆和宁州往后数十年的运数,后人只能从散布在南北各地的传说中得知一些不知是真是假的传闻:铁勒部的大萨满许了两个承诺,一个是给昊朝当今的圣上,一个则是给国师萧不害,许给东方裘的是宁州铁骑永世不踏南陆之土,铁勒部与大昊通婚,宁颜公主嫁于大昊皇帝,年供骏马十万匹,对大昊称臣,而许诺给萧不害的,则是一个绝世术器的下落,而对于这件术器,后世也有两个传说:一说是能洞悉天下事的三清镜,一说则是已经在世间隐没了数千年不曾出世的隔世环。 (听到隔世环三个字,楚回心中一惊,手中一直执着的酒盏也失手落在了桌上,古老头此时停下了讲述,静静地端详着眼前这个南陆打扮彬彬有礼的年轻人,楚回也发现古老头在盯着自己,尴尬笑了一笑,古老头也不再看他,灌了一口烈酒,又一段故事随着浓浓的酒气铺展开来。) 东方裘不知道铁勒部许给萧不害的承诺是什么,后人所知的也不过是各种各样的传说,当他听到萧不害所述的宁州人和谈的条件时,这个大昊的开国之君心中仍是满满的战意,他仍不愿停下征伐的脚步。 跪在东方裘面前的萧不害突然站起了身子,背向东方裘,面对着庆阳河对岸的逐云山脉,河面的风将他的长袍吹动,随意扎着的银发随着飘起,东方裘又仿佛看到了十三年前启辰山顶那个睥睨天下却甘愿为他所用的先知,不知何时起,他对萧不害的敬畏之心已消,虽然尊其为国师,但早已只把他当做一个普通的军师而已,而此时再面对迎风而立的萧不害,心中的那些敬畏又油然地生起,“或许,我早该听从国师的劝诫……”东方裘这么想着。 萧不害先开口:“陛下可知宁州十部的铁骑为何很少踏入南陆之土。” 东方裘摇头不语。 “宁州披甲的战马来到南陆翻不了山,趟不过河,战力只与虎豹骑和羽弓卫相若,但若是在广袤的草原,一万人的虎豹骑也敌不过三千人的夷族铁骑,在那片草原上,夷族的战士是所向无敌的。” 东方裘不服,“我有九千银甲之师,为何不能荡平宁州十部。” 萧不害摇了摇头,“银甲之师不善骑战,这是他们最大的弱点。” 见东方裘不语,萧不害又说道:“铁勒部此次愿与大昊结亲,正是他们有一统宁州的野心,铁勒震海是宁州的少有的英雄,贪狼星之命,他愿意向大昊称臣,待他一统草原,宁州自然也是大昊的疆土,况且其部愿年供骏马十万,正好以此培练银甲骑师,萧某劝陛下签下和书,罢兵回朝,天下之治,方才开始,南陆虽已一统,久安才是王道。” 东方裘沉默良久,拂袖离去。 大昊圣皇帝十二年,东方裘罢兵颖上,挥师回朝,南陆十二州版图正式纳入大昊,夹于南北之间的堰州不战而顺,几个小地主代表这些农夫们递了降书,堰州人也不管,百万雄师出出入入,他们照样耕着自己的田,哼着自己的谣,过着闲淡的生活。 ------------------------------------- 《昊书?堰州志》 堰州之地,良田万顷,多农耕者,火耕水耨,令饥民得流就食于庆阳河域,昊初,堰州物产不丰,虽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真武帝十六年,设谷阳郡,堰州并入昊朝南宣,齐州铁制犁具流入,同年,帝令十万河工修照灵渠,引庆阳河水灌溉良田,真武帝二十一年,武帝巡游谷阳郡,忘平原之上万顷占城稻,兴起,书“天下粮仓”四字。 ------------------------------------- 圣皇帝十三年,鄢都阳阙宫建成,九裘皇帝举行大典,九州同庆,大典之上册封东方羽安为平宁王,辖管堰、鹿耳、南宣、长庆四州,东方言为靖南王辖管幽、朔、蘷、有谷四州,赐武信常国姓东方,封大将军王,辖管青、齐、柳三州,并统帅九千银甲,戍卫胤州鄢都。 翌年,宁颜公主远嫁胤州,封诰国皇后,同年,二十八重天海聚星阁建成,国师萧不害入主星阁,从此再未踏出一步。 相传那宁颜公主是当时草原上最美的女人,她的容颜像草原上的皎月般美丽,她的声音如宁州草原上缓缓流淌的阿坝河的河水般温柔,东方裘自迎娶了宁颜公主后,再也没有动过进犯宁州的念头,还亲下了国诏,与铁勒部为兄弟之邦,永世互不侵犯。 可悲的是,和东方裘后来纳入阳阙宫的六宫嫔妃一样,宁颜公主公主未能给东方裘留下一个子嗣,王朝无后,是一个君主最大的悲哀,也是刚刚一统的帝国最大的隐患。对此,世上还流传各种野史传闻,其中一个最为离奇,传说是国师萧不害给阳阙宫定的名字不好,阳阙、阳阙,缺阳也,是以此报复九裘屠光柳州人,使柳州无后之仇。 大昊圣皇帝二十五年,九裘皇帝在过完自己四十八岁寿辰,突患疾病,连续一十三日不上朝,东方信常率九千银甲常驻鄢都,同年,靖南王东方言在夔州上奏,称东方信常有不臣之心,为保江山血脉,亲率三十万八方军,以“清君侧”之名,进军胤州。 东方信常执虎符,调十万皇帝卫严亲军,并同九千银甲军,以勤王之名迎战八方军,二十几年来,东方信常战神之名早已响彻九州,银甲兵团更是百战百胜,东方言的八方军仅与东方信常斗了一个多月,便尽数被杀被俘,当靖南王被活捉至东方信常的帐前时,他嘶声高吼着:“武氏宵小,乱臣逆贼,你也配姓东方?”不尘出鞘,东方言的头颅便睁着眼张着嘴地滚落了下来。 阳阙宫是禁止骑马的,也禁止配兵刃,而武信常就这么立马提剑,拎着东方言,当今皇帝胞兄的头颅,堂而皇之地骑行进了皇宫大内,当他将血淋淋地头颅进献给病榻之上的九裘皇帝时,东方裘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只是叹息一声,轻声问道:“信常,你当真想要这皇位吗?” 东方信常只是长跪不语。 圣皇帝二十六年,真武帝元年,九裘帝崩于阳阙宫正殿,东方信常登基称帝,帝号真武。 登基大典,国师萧不害不现,大典之后,真武帝亲自前往天海聚星阁,发现国师已于当日在阁楼之顶坐化归仙,帝以手探其鼻息,突然飞来一只云鹤将萧不害尸身驮起,又忽地飞入了云端里去。萧不害一身孑然,就这么飞入了青天里,什么也没有留下,仿佛从未出现在过这世上。 唯有这他一手促成的王朝霸业,还在代代相传。 ------------------------------------- 《羽安王爷与子书》 长安吾儿,近日可好,自武帝将你从我身边接走,已经又过了六个年头,你已到了弱冠之年,皇帝接你入鄢都,说是先帝要教予你王室之礼,实则是以此牵制于我,在我看来,此举实在多余,当年阳阙宫大典之上,虽封我平宁王,辖管四州,但配与我的兵士却只有平野部的五万残甲。朝中上下无不在背后戏称我为丧兵王爷,丧兵王便丧兵王罢了,一是因为,为父当年在额古娜沙漠历经了阿鼻地狱般的惨事,对于征伐之事早就失了兴致,二是因为当时吾儿长安还在帝都为质。也索性因此,当年你靖南王叔邀我起兵,我并没有应允,如若不然,恐怕武帝当年献给先帝的人头怕是还要多我一个。如今武帝欲废藩置郡,我这平宁王手中将无半点军权,这样也好,偏安于南宣,我只想离那阳阙宫越远越好。 我给你起长安之名,不是有让天下长安的宏愿,只是盼你一世安康,当今皇上虽与你叔侄相称,但他是我见过最为冷血狠辣之人,当年的确是他在额古娜救我一命,但他当年在沙漠里所作所为历历在目,从不敢忘。只盼你能在为父有生之年,还能离开鄢都,回到我身边,这大昊江山是姓武还是姓东方,你我都不要去管吧。 望吾儿谨言慎行,早日归来,阅完此信即刻焚毁,切勿落入他人之手。 ------------------------------------- 第三章 血染十方 古老头的故事讲完了,牛角壶里的火夏酒也喝完了,众人却好像还置身于故事里,都痴痴地沉默着,一会子功夫,那锦衣商人才嚷嚷开来:“老头子真会唬人,不过是几十年间的事情,说的和史书里确是大不一样。” 古老头嘿嘿笑道:“故事是故事,史书是史书,故事是靠像老头子这样的人口口相传的,史书是鄢都的史官们编纂的,诸位喜欢听谁的,愿意信谁的,那是诸位的事情,与老头子无关。” “就是,就是,古老头天天来讲的故事,也不见有客官追问来由的,权当消遣就是。”小二哥忙着打圆场。 楚回默不作声地坐在原地,心里却只想着古老头的故事里提到的隔世环的传闻,这传说不论是在苍澜阁的收纳的九千册古籍中,还是在秦州纳维人的口中都未曾提到,难道自己真的是白耗了六年的光阴,找错了方向?他想得出神,没有注意到一旁古老头正笑嘻嘻地盯着自己。 已快到中午,出云客栈的厨房已经飘出米饭的香味,锦衣商人又点了几个酒菜,像是吃不饱一般。古老头也起身,将那空了的牛角壶递还给夷族汉子,那大汉接过后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大酒袋,就牛角壶灌满,又递给了古老头。 “哈哈哈哈……”古老头大笑一阵,接过酒壶,拍了拍夷人的肩膀“还是草原人最为豪爽。” 楚回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起身向众人打了个招呼,便上楼回房,果然,将戈已在房内急得团团打转,醒来后却见不到自己的主人,无奈缩小后的身躯也撞不开这客栈的木门,看到楚回推门进来了,猛地扑了上去,在楚回的怀里又撕又咬。 楚回笑着摸着红狰的脑袋,从怀里掏出一块干牛肉递到它的嘴边,那红狰嗅了嗅主人带来的食物,撇开了嘴。 “不识好歹的小畜生,不吃拉倒。”楚回假怒道,把将戈放下,又将干牛肉丢到了地上。 将戈转了两圈后,又凑了过去闻闻,把干牛肉叼了起来,虽比不上带血的生肉,不过总比没有的好。 楚回看着将戈费力地嚼食着,呆呆地出神,他突然想到自己可以再向那古老头请教一番,这个古老头很可能是683号实验宇宙很多关键文明信息的记录者,老头子的酒葫芦里只怕还藏着数不尽的传闻轶事,想到这里,楚回一把抱起还在与干牛肉较劲的将戈,便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然而此时楼下堂内早已空无一人,不见古老头,锦衣商人也吃罢了酒菜回了房里,那夷族大汉和他的随从也不见了踪影,店小二捧着酒缸从厨房里出来,楚回抓住他问道:“小二哥,刚才讲故事的老先生呢?” 那小二说古老头喝了几口酒便摇摇晃晃地走了,再问古老头住在何处,他也不知。说那古老头只是时常来讲故事讨酒喝,住在哪儿,甚至叫什么名字,他一概不知。 楚回也不多问,抱着红狰走出了客栈,想再找人打听一下古老头的下落。 正午十分,十方街的早市已歇,只留几个远来的客商还在街边吆喝,这些客商们大多来自南陆各州,贩卖些土特产,对当地人情不熟。楚回有些失望,却突然看见十步之外的锦丝摊上还有个红衣的小姑娘还在与商人讨价还价,正是昨晚在醉怀居跟在秋老板后面的小姑娘。 红袖也发现了昨晚深夜敲门的那个男子,开心地指着他叫道:“哎,你不是那个……”却突然想到秋老板昨晚只告诉自己这个清瘦的男子是个负心汉,姓甚名谁她不知,此时想到招呼却喊不出名字,小脸一时红得像她的一身红衣一般。 楚回走上前去,道:“姑娘好,在下叫楚回,请问……” “我叫红袖。”红袖咯咯地笑着,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她开心极了,她想了一夜凤姑姑苦等那么多年的人的名字。楚回、楚回,真是好听的名字啊。 楚回看着红袖脸上天真明媚的笑容,也不由地笑道:“红袖姑娘,楚回想要请教一件事情。” “你尽管说。”红袖一脸自信满满的样子,从小就在十方街上长大的她,对于这荆齿城大大小小的事情她都多少略知一二。 “哟,那你可认识一位经常在出云客栈喝酒讲故事的老先生。” “当然认识。”红袖兴奋地说道:“古爷爷讲的君山山魂的故事可好听了。” “那姑娘知道老先生住在哪儿吗?” “他住在哪儿我可不知道,不过我经常看到他在东街的酒坊讨酒喝。” “能否劳烦姑娘给楚某带个路?”楚回问道。 “好啊,你跟我来。”红袖说着就蹦蹦跳跳地走到了楚回前面。 楚回看着眼前这个欢快的红衣女孩儿,感叹醉怀居这样的烟柳之所竟能有这么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他不由地想起了凤绯,那个在碧桃树下抚琴的绝尘女子,那个他游荡在天地间,唯一一个让他停下了脚步,让他动了心的女子,一时出了神,忘了前行。 红袖回过头来见楚回不走,便又跑到楚回面前,却突然发现楚回怀抱的那只火红的小猫,不由地说道:“好漂亮的一只小猫啊……” 楚回笑道:“喜欢吗,送给你。” 红袖开心地问道:“真的吗?”说着便要伸手摸将戈的小脑袋,将戈却张开了嘴就要咬这只陌生的手掌。 楚回拍了一下将戈的脑袋,笑道:“假的,小畜生养了好多年,舍不得。” 红袖气呼呼地嘟着嘴说:“哼,骗子,怪不得秋姑奶奶说你们男人都是骗子,没一个好东西。” 这番话在这个看着只有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口中说出来,楚回只觉得好笑,更觉得这小姑娘烂漫天真。 两人有说有笑地在十方街上走着,却突然听到一声大喊:“杀人啦!救命啊!!” 只见一人向他们迎面狂奔而来,满脸都是惊惧之色,他的身后紧跟着一个不知是人是兽的东西,说他是人,他分明有人的五官,有手有脚,说他是兽,他却是手脚并用,像野兽追逐猎物一般追着前面的人。 在离楚回他们还有三丈远的时候,怪物追上了前面的人,张开双臂死死地扣住了那人的双肩,楚回看到了怪物的脸,这才确信那怪物确实是个人,只见他双目血红,红到几乎看不到眼白和瞳孔,身躯鼓胀,口中还不断滴下只有野兽才有的涎液,他猛地张开了口,往他身下那人的脖子上就咬了下去。 鲜血立刻喷涌了出来,被咬之人当下就没了声息,死了过去,那怪人松开口,血红的双目又向楚回和红袖这边看来。 小姑娘红袖哪见过这么血腥恐怖的场面,一时都忘了惊叫,只是躲在了楚回的身后,抓住他的衣角瑟瑟发抖。 楚回双手结出术印,他此时至少可以施展出不下十种秘术将那人制服,但这种霸道的杀招一出无疑会马上暴露自己柳州术士的身份,就在他犹豫之际,那怪人已经松开那具尸体向他们扑了过来。 就在此时,一个高大的黑影挡在了楚回面前,隔断了怪人向楚回他们扑来的路径,楚回定神看去,那黑影正是先前在出云客栈和他一起听古老头讲故事的夷族大汉。 那夷族大汉身形极为高壮,如金刚罗汉一般,猛地伸出了一只手,一把扼在了怪人的咽喉上,力道之强,都似乎能听到脊椎根根断裂的脆响,普通人当时就该断气了,而那怪人只是嘶叫了一声,双手死死抓住夷族大汉的手臂,指甲深深地嵌入到了他的血肉里,张开满是血肉的大嘴,又要咬下去。 楚回伸出单手,结出一个术印,一道暗光向怪人的眉心射去,那怪人的身形猛地滞住,夷族大汉抓住这个时机,伸出另外一只手按住那怪人的头颅,猛地一扭,那怪人的脸就被扭到了相反的方向,夷族大汉将他整个身子高高举起,又猛地放下,一脚踢在了他的腰间,那怪人的身子飞出两丈远,软趴趴地摔在了地上,腰骨尽碎,上半身和下半身只留有皮肉相连。 两具尸体就真么横陈在街市之上,鲜血四溅,犹如修罗场一般,楚回向夷族大汉谢道:“多谢壮士出手相助。” 那夷族大汉却冷哼了一声道:“谢什么谢,明明是你出手救了我。” 楚回心下一惊,难道这个夷人竟看出了自己刚才所施的暗言术。 听到街上没了动静,方才四处躲蹿的人们又纷纷探出脑袋张望,随即又在街上围拢了起来,人数比方才街上的人还要多的多,这是哪儿哪儿都上不了看热闹的人,捕头和捕快们姗姗来迟,驱赶着围观的众人,人群中不断还有人窃窃私语:“那不是打更的宵朝生吗,怎么变疯啦。”“什么变疯啦,看着像鬼上身。” 醉醺醺地捕头看着两具尸体,又看着混身浴血的夷族大汉和牵着一个红衣小姑娘的楚回,叫嚷着:“喂,你们两个给我……” 夷族大汉转过头冷冷盯着那位捕头,盯得他冒出了一身冷汗,宁州人可不好惹啊……他生生地咽回了要这两人马上到城务司问话的说辞,只低吼了一句:“你们两个给我老实点,回头找你们问话。”说完便让捕快拖走了两具尸体,驱散了看热闹的人群。 人群散去,夷族大汉也动身要走,楚回向他行了个南陆礼道:“在下青州人楚回,不知壮士尊姓大名。” “回颜穆勒。”那大汉抛下这么一句,便大步走开了。 红袖被吓得不轻,楚回说先送她回醉怀居,她只是呆呆地点了点头。 秋老板看到红袖被吓成这副样子,满脸的疼惜。“什么样的好姑娘遇见你,都没一件好事,你给我走,快走。”秋老板将楚回赶出了门。 第四章 维序者会议 楚回在一片混沌中醒了过来,却突然发现自己并非身处客栈的房内,四周一片氤氲的白光,自己的身体仿佛漂浮半空中。 难道是唤醒吗?不对,唤醒不是这种感觉,而且自己并没有时间失调,不会这么早被唤醒。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应急会议机制被触发了。 这很少见,一般来说观察者与每一个维序者都是单线联系,通过对话机制安排任务,或者提前告知唤醒。只有在涉及到实验宇宙文明进程的关键事件发生时才会触发会议机制。 楚回看到周围有几个淡黄色的光团闪烁,光团越来越多,渐渐充斥了整个空间,每个光团上方都有一串抖动的数字,他抬起头,看见自己头顶上的数字是92。 此时,一个声音响起,是个冰冷的女声:“683号实验宇宙,第一次维序者会议,应到1777名维序者,实到1773名维序者,大家好,我是683号实验宇宙的观察者q。” 楚回身边的标记着15号的光团闪烁起来,从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q,为什么会触发维序者会议?是出现叛逃者了吗?” 楚回心中一惊,“叛逃者”!,这是实验宇宙最危险的事件,指的是实验宇宙中出现了背叛现实世界的维序者,一个叛逃者的出现很有可能导致整个实验宇宙文明的提前终结。 冰冷的女声又响了起来:“没有出现叛逃者。” “那是怎么回事?还有那四个没到场的维序者呢?” 仍是毫无感情的回答:“663号、729号、1001号、1728号维序者因时间失调处于提前唤醒中,本次维序者召开的目的是通知各位,683号实验宇宙,可能出现了‘觉醒者’。” 楚回周围的光团几乎是同一时间全部闪烁了起来,但都没有发出声音,显然是观察者提前进行了屏蔽,过了1分钟左右,1号维序者的光团中传出了一个苍老的男声:“q,你确定吗?” q淡淡地说:“不确定,所以是可能。” 1号维序者又说道:“这怎么可能,683号宇宙的文明还处在幼年,不,甚至可以说还在襁褓期,和蛮荒文明没有什么区别,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出现觉醒者。” q答道:“这是观察猜想,但猜想已经经过16次讨论,结果是可能性超过74%。” 一阵沉默后,还是1号维序者说道:“有怀疑的对象吗?” “有,目前观察到一名疑似觉醒者,在683号宇宙,他的名字叫,萧不害。” 楚回看到周围的光团几乎又在同一时间闪烁了起来,看来萧不害在683号宇宙很有名。过了一阵,观察者将19号维序者的频道打开了。 这是一个略带磁性的女声:“萧不害,他应该已经死了啊。” q沉默了一秒钟,语气依然像冰冻的河面一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不,他没死。” q说完后,所有维序者的光团都恢复了平静,她关闭了发言频道,然后对所有维序者说道:“本次维序者会议没有议题,只是通知各位觉醒者可能已经在683号宇宙出现,同时需要这个风险事件在各位维序者之间达成共识,对于疑似觉醒者的文明参与者,只能以清除的方式解决,而且,一个觉醒者的出现很可能导致整个实验宇宙觉醒者数量的不断增加,甚至威胁到整个实验宇宙的文明进程,所以,各位,请在完成主线进程任务的同时,随时准备清理疑似觉醒者,” “原本这条消息是可以通过对话传递到每个维序者,但经过架构师决策,确定这个事件可能会影响683号实验宇宙的文明进程,所以触发了维序者会议机制。同时根据683号宇宙的顶层规则,观察者甚至架构师都不能做出终结文明以外的其他干预,也不能透露规则以外的其他信息,所以觉醒者事件只能由文明的特殊参与者,也就是各位维序者解决。” 1号维序者的光团闪烁了起来,那个苍老的男声又响起:“那萧不害现在在哪儿?” q答道:“1号维序者,你这个问题很不专业,你已经经历了超过200个文明周期,应该知道,观察者不能透露观察事项给维序者,只能布置任务,应急机制触发后,观察者能够透露给你们的信息也非常有限,疑似觉醒者的身份已经是最大限度的透明信息。” 随后,q又关闭了所有发言频道,说道:“本次维序者会议到此结束,其他未尽事项将由观察者通过对话机制传达每一位” 四周的光团全部暗了下去,空间又恢复成一眼望不到边的氤氲白色,楚回这是第二次参加维序者会议,像上次一样,他一言未发。 楚回闭上眼,准备短暂的意识清零后回到683号宇宙,然而这个时候q的声音却又响起了。 “92号维序者,请汇报一下隔世环的主线任务进展。” 楚回一惊,观察者从来没有问过任务进度,事实上,因为观察者给的任务线索通常非常模糊,有很多维序者直到文明终结也没完成自己的主线任务。 楚回有些胆怯地回答道:“只能说有点眉目吧。” q仍是冰冷地说:“这个任务对683号宇宙的文明进程很关键,请务必重视,” 楚回听后更是不解,自己不过才经历过12个文明周期,怎么会把关键任务交给自己这个新手。心想,那你不能直接告诉我那破环在哪儿嘛,心念刚动,又想到刚才q说的顶层规则和不透露信息的原则,只好在心里自嘲了一阵后,默默地说道:“知道了,我尽力。” 第五章 千杯不尽 东街的酒坊外,古老头倚着墙,提着酒壶,倒在一旁睡着,楚回不想扰醒他,便也在一旁坐下,思索着如何开口问他隔世环之事。 闭眼假寐的古老头却先开口了:“你来啦,柳州人。” 楚回心里虽然知道这老头定然不简单,却没想到他早就看出了自己的身份,此时矢口否认也无意思,倒不如大方认了,往后所问之事也好开口,便答道:“古老先生见识之广,楚某甚是佩服。” “你姓楚?无量城内几族大姓中没有姓楚的,不过在九裘皇帝的屠城令和这些年真武帝的绝杀令中幸存下来,你这一脉还算是有本事的。” 柳州无量城内的落辰术士最以血统为重,从不与外族通婚,所以数百年间只有山、萧、嬴、符等几个大姓。楚回只是说:“我族并不在无量城内,而是修行于柳州乡野之地,虽未免于战火,但所幸还存留了下来。” 古老头也不深问,灌了一大口酒后说道:“不管你姓什么,但老头子知道你们最稀罕的是什么,说吧,来找我是为了三清镜,还是为了隔世环。” “隔世环。”楚回知道,此时自己隐瞒的越多,这个古怪却直爽的老头子讲的就会越少。 古老头此时睁开了眼睛,看着面前这个满脸沧桑,看不出年纪的柳州术士,他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在这涯海诸岛屿和南北大陆之间遇到不少流亡的柳州人,他们有的只是隐匿自己的身份,躲避昊朝的追杀,苟活于世。但也不乏怀揣着复国之梦,在世间游走,四处寻找强大术器的柳州术士。 洞悉天下大事,甚至能预料天数的三清镜,能指使幽兵作战,号称可以唤出十万冥王之师的降世冥王旗,都是他们毕生的所求。 可唯独这隔世环,名声虽大,却少有术士去探寻,一是因为隔世环绝世已经超过了千年。 在柳州人眼里,消失于世上超过百年的术器被称为“乘风”,踪迹已如风般难以摸索,消失五百年以上的被称为“有凤栖”,传说只存在上古灵鸟凤凰的栖息之所,而像隔世环这样隐世千年的则被称作“仙踪”,传说已被悟道登仙的术士带回了无上仙境,流传于世的只有传说罢了。 二是因为,隔世环这样的术器即便寻到了,又有几人能驾驭这样的神器呢?而且这隔世环究竟有何种神力,各种说法流传甚广却莫衷一是,只有寥寥几个传说和古籍中有些什么“今生往世”之类虚无缥缈的描述。 楚回刚到683号实验宇宙的时候就觉得非常不适,这个文明充斥着太多与他所处的世界甚至和之前的11个实验宇宙完全不同的事物,这让他一度认为这个实验宇宙是架构师设计的最失败的作品,简直和几个世纪前的某种全靠想象编造的文作一样与现实格格不入。而且他是在文明进程中途进入683号实验宇宙的,当他知道自己的身份竟然是个叫做“术士”的特殊种类时,他更是毫无头绪,花费了很多时间才适应。 古老头越发觉得他并不是什么修行于柳州乡野的术士的后人,开口又问道:“年轻人,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知道隔世环的下落,又凭什么认为我会告诉你。” “凭古老先生是漓远族的寿尊,凭古老先生和楚某的萍水之缘。”楚回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银质的小酒壶放在他和古老头之间。 芳青州漓远族,以长寿闻名于世间,漓远人一百岁为“带须”,二百岁为“问天”,三百岁者则被称为“寿尊”。一个在世上活过了三百多年的人,虽然比不上一些比楚回更早进入683号实验宇宙的维序者,但对于世间各种传闻轶事肯定通晓了大半。 这个年轻人很是聪明,竟能在一段故事和几句对语中看出了自己的身份,这个年轻人又太过聪明,竟然能看出自己如今活在这世上唯一的所求,古老头看着地上这个精致的小酒壶,长叹了口气。 “这就是符世勋的‘千杯不尽’?” “对,这正是酒仙符世勋最得意之作,相传他将强大的秘术灌注于这酒壶之中,任何清水浊液倒入这壶中,再倒出来,便成了佳酿。” “用它来收买隔世环的下落?” “谈不得收买。” “若是老头子不知道呢?” “那便是宝物配英雄,这小壶就当与古老先生交个朋友。”楚回爽朗笑道。 “我哪算是英雄。”古老头也大笑几声,旋即问道:“你寻隔世环多久了。” “再过四月,已有七年。” “一无所获?” 楚回想了想,从怀中掏出那本费劲心里从沙漠中带回的那本古旧的经书,递给了古老头“仅此一物,是前些日子在额古娜白额夷钦寺中找到的。” “白寺?”古老头接过经书,仔细翻了几页,又问道:“这上面讲些什么,你可知道?” “一字不识。”楚回苦笑道:“不知道古老先生可看得懂。” 古老头摇了摇头:“这是宁州挞答教的摩云梵文,我不认得几个,但若是你是在白寺中寻到的,那么它与隔世环或许有些渊源。年轻人,我下面告诉你的,对你或许有用,也或许没用。你若信了,你寻隔世环之路恐怕又要多几分险苦了。” “先生但说无妨。” 古老头将经书交还给楚回,缓缓说道:“当年宁州铁勒部的大萨满率使团来南陆与萧不害论道于颖上,同行之人有他的一个徒弟,叫做那伦,那伦一直跟随十九世大萨满左右,他把大萨满所有的箴言都用摩云梵文记录下来,据说,其中还记载了大萨满与萧不害在颖上帐中的所有谈话,铁勒部的第十九任大萨满在回到宁州后便去世了,那伦成了铁勒部的第二十任大萨满,而他修行坐化之所正是白寺。” “先生是说这经书上记载了当年铁勒部大萨满许诺给萧不害的术器的下落?” “传闻罢了,这摩云梵文只由宁州历任萨满亲传给自己的徒弟,没人认得,讲的到底是什么,谁又知道呢?” “多谢古老先生。”楚回起身道谢。 “嘿嘿,这‘千杯不尽’归我了吧?”古老头一把拿起地上的酒壶,又回复到了往日里笑嘻嘻、醉醺醺的模样。 楚回笑道:“那是自然。” 楚回正转身要走,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回过头去,那古老头已经摇摇晃晃地提着那“千杯不尽”在水缸里舀水,楚回笑问道:“古老先生可听说早些时候十方街上发生的事。” 古老头举起酒壶灌了一大口,满足地捋了捋粘在胡子上的酒“当然听说了,吓人的紧哦。” “古老先生见多识广,不知可否有什么见解。” “鬼怪将横行于此,年轻的柳州人啊,你若是要去宁州,便赶紧去吧。天赋异禀的柳州人啊,上神赋予了你们通天之力,却落得个如此下场,你们想过为何吗?命途多舛的柳州人啊,你们带着上神之力降生于世,这种力量却没能救你们于深渊中,你们想过为何吗?柳州人啊,柳州人啊,你我都是上神的弃儿,你我都是黑白的棋子……” 古老头微醺着低吟,已经不再看向楚回,楚回愣愣地望着他,“弃儿”和“棋子”两个词在他耳边回响了几次,他的眼神中突然闪现出一丝冰冷的诧异,但转瞬就消失了,微微倾下身子向古老头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宁州,凤绯不正是嫁到那儿去了吗…… 夜色将至,因为今日的两起凶案,城务司下令宵禁,楚回回去得晚,十方街上已经没有人影,出云客栈大门紧闭,门外却站着一个少年,少年一袭青衫,月色之下,身形萧索,透出一丝绝尘之气,稚气未脱的脸上眉头紧锁,又显出几分与年纪不大相称的愁色。 楚回看了少年一眼,从他身边走过,却被少年伸手拦了下来。 “你是柳州后人。”少年开口就问。 楚回暗暗吃惊,细细打量眼前这青衣少年,他这么没来由地一问,确让楚回有些猝不及防,不知如何作答。 青衣少年看着楚回只是望着自己却不回答,又说道:“我知道你一定是柳州术士,今日我在街上施展的秘术了。” 楚回无奈苦笑,自己如此小心,甚至只用单手就结出了隐秘之术暗言?冥剑的术印,竟然被人看穿,自己施术的时候,那少年肯定就站在慌乱的人群中看着自己吧。 楚回退后一步,说道:“可我不认得你。” “我叫山青。”少年昂首报出自己的名讳,夜风吹起他隐于帽中的一缕银发,那缕银发象征着自己落辰术士最宝贵的纯正血统,也象征着他最引以为傲的山氏血脉。 “你是山无量的后人?”楚回问道。 “无量天尊正是家祖。”山青有些激动地说道。 楚回看着他,一时无语,没想到当年九裘皇帝那么赶尽杀绝,之后真武帝又密下绝杀令,令精锐银甲编成千机营,常年驻于柳州,追杀那些幸存的柳州后人,饶是如此,无量城中最为尊贵的山氏一族,无量城的主人,竟然还能留下的血脉,真不知道这少年十几年来是怎么躲过千机营的围追堵截,逃到这里来。 “你这样随便地报出自己的名讳,不怕要了自己的命吗?” “父亲告诉我,遇到柳州后人,便告诉他们自己的名字,就会得到帮助。”山青说道。 楚回看着他,许久之后,只是重复了一句:“可我并不认识你。” 山青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一丝茫然,旋即变成了一种彻底的绝望。 楚回淡淡地说了句:“你走罢。”就转身推开门,走进客栈,山青没有再跟过来,只是再合上门的一瞬,楚回又忍不住向他望去,那个月色下落寞孤寂的少年。在不停地自我灌输柳州术士的角色认知后,楚回对于柳州术士遭遇的覆灭之灾,虽谈不上感同身受,但在心底却对自己和这个族类的命运产生了未曾察觉的一丝悲悯。 昔日少年山河梦,奈何国破无家还。 第六章 凶案 第二日一早,暝思之中的楚回被店小二敲门叫醒,说是楼下有人找他,楚回起身将还在酣睡的红狰抱起,走到楼下,却发现楼下厅堂中等他的人一身官服,正是昨日那个醉醺醺的捕头,他身旁站着的还有那个叫做回颜穆勒的夷族大汉,以及他那位被黑色大氅罩住的随从。 除去一身的酒气,那捕头倒也是仪表堂堂,面容硬朗,虽满面不加打理的胡茬,却也难掩其一身正气,只见他向楚回作了个揖,说道:“楚公子,在下是荆齿城的捕头邢傲。” 楚回也向他回了个礼,问道:“不知邢捕头找楚某何事?” “昨日街市之上,唯有楚公子和回颜兄正面目睹并亲历了凶案,邢某只是例行公事,想请二位到城务司问个话,邢某也好交差。”邢傲说得十分客气。 楚回望了望夷族汉子,问道:“回颜兄意下如何?” 回颜穆勒冷哼了一声:“去便去。” 邢傲和两个捕快带路,回颜穆勒和他的仆从跟在后面,楚回走在最后,将戈在他怀里醒了过来,张嘴打了个哈欠,突然鼻子用力嗅了嗅,仿佛闻见了什么危险的气味,背后的毛发根根倒竖,如临大敌一般冲着楚回前面走的几个人嘶吼起来,奈何身躯变小以后,喉咙管也细了,发不出多大声音,楚回皱了皱眉头,把将戈的小脑袋按了下去。回颜穆勒的随从回头望了他一眼,楚回这才第一次看到他一直被黑袍罩住的脸上那一对青绿色的眸子。 邢傲和两个捕快在一个草棚旁停了下来,草棚外还有一个捕快守着,此时众人还离那个草棚十来步远,楚回已经闻到了浓浓的腐臭味,嗅觉灵敏的将戈更是在他怀里不断地挣扎撕咬,躁动不安,楚回乘前面的人都不在注意自己这里,右手迅速结出一个术印,将宁神术施在了怀中的将戈身上,红狰又挣扎了几下,便沉沉睡去了,楚回松了一口气,如此重的血腥之气,再让将戈兴奋兴奋下去,豹尾丸的效力就会消失,它非得在此现了原形不可。 “不是要我们去城务司回话吗,把我们带到这儿干什么?”回颜穆勒沉声问道。 邢傲笑了笑说:“抱歉了各位,在去城务司前,有一件事非得向二位请教一下。” 他转过身去问守在草棚外的那个捕快:“仵作来了吗?” 捕快小声答道:“来了两个,都给吓走了,我们这小地方,仵作都是城里两个大夫兼着差的,哪见过这场面。” 邢傲皱了皱眉,又问道:“还有别的捕快吗?” “还有一个,是上黄村的牛贵,杀牛为业,平日里也给畜生看病,已经着人去唤了。” “兽医?!” 那捕快环顾四周,将邢傲拉到一边,小声耳语道:“捕头无需太认真,当务之急是赶快找人给里面那两具尸体验了,把报告交往城务司,宵朝生的老婆今日已经到城务司哭闹了好几回了,非得要回她丈夫的尸首,再拖下去,怕是守备大人要责怪于捕头啊。” 邢傲沉思片刻后再问:“牛贵什么时候来?” “上黄村在城外五里,怕还要等些时候。” “不等了。”邢傲掀起草棚的门帘,向回颜穆勒和楚回一行人说道:“几位里面请吧。” 进了草棚,血腥之味更重,跟随着邢傲的两个捕快已经忍不住干呕了起来,邢傲指着草棚当中的两张竹床,床上正是散发出腐臭的两具尸体,其中一具的颈部露出一个血肉模糊的大窟窿,是那个当街被宵朝生咬死的人。而另外一具,便是死在回颜穆勒和楚回手下的宵朝生,楚回忘了过去,却被一幕惨象激得撇开了头,移开了目光,连如同罗汉金刚一般的回颜穆勒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这是怎么样的一幅修罗之相啊,昨日那宵朝生虽然双目赤红,满口流涎,如地狱饿鬼一般,但绝不是如今躺在竹床上的尸体那副模样,只见他的头颅自眉毛之上都被整齐地削了下来,经络血管脑浆散落得到处都是,血红色的瞳孔直勾勾地望着,如恶魔一般凝视着周遭众人。 邢傲捂着鼻子问道:“这可是昨日被你立毙于十方街上的宵朝生。” 回颜穆勒昂首答道:“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不过的确是我杀了这疯子,但我只是扭断了他的脖子,折断了他的腰,并没砍掉他半个脑袋。” “那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回颜穆勒冷哼一声说道:“我怎么会知道,你们昨日将他拖走的时候脑袋还完好,过了一夜半个脑袋没了,你不问你这些手下如何看守的,倒要来问我们。” 邢傲又皱起了眉,无言以对,他自一开始就将这两个奇怪的外乡人当作此案的第一嫌凶,本意是想让他们在尸体面前露出些破绽,此时回颜穆勒这样反问他,他却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此时只听见草棚外的捕快喊了一声“仵作来啦。”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背着个木箱骂骂咧咧地就闯了进来“他娘的,一头牛才解了一半,就非得拖着老子来,什么比天王老子还急的事情,城里的几个仵作都死光吗?!” 此人正是上黄村的牛贵,他贸贸然地冲了进来,也不管草棚内形形色色的众人,径直走向宵朝生的尸体,随便看了几眼,嘴里自言道:“原来是个被开了瓢的倒霉家伙,脑浆都要流尽了,切口自眉上半寸斜下向右,是个左撇子,刀口平整,像是……”牛贵说着便要用手去触碰尸体的脑壳。 一旁一直一言不发的楚回却突然冲了过去,一把抓住牛贵探出的手,神色十分紧张。 牛贵被他吓了一大跳,随即大吼道:“你是什么人!想找死啊!” 一旁的众人也被楚回突然之举惊到,邢傲更是满面狐疑地看着他,这人如此紧张,难道是要阻止牛贵在尸体上发现什么线索吗? 楚回将牛贵挡在身后,从怀中掏出一根极细的银针,小心翼翼地刺入宵朝生敞开的脑壳中。 银针再探出来时,上面竟串着一条肥壮的白色大虫,只见那条大虫无首无尾,通体雪白,褶皱成一圈一圈的皮肤下隐隐还能看到纤细的血管,大虫在银针上不停地蠕动挣扎着,不一会儿就没了生息,随后血肉和皮肤纷纷脱落,掉在了地上化成一滩脓水。 “这……这是什么?”捕快们惊恐地问道。 “蛊虫。”楚回将银针仔细擦拭了下收回怀里。 楚回在心里叹了口气,又是这种怪诞至极的东西,这个实验宇宙真是随时随地都能让自己束手无策,难保自己离完成任务还有十万八千里的时候就莫名其妙挂了,维序者虽然拥有无限的寿命,但如果是在其他文明参与者面前死于非命的话,他的任务也就提前结束了。 邢傲的脸色变了,这堰州乡野之地的捕快们可能活了这么久也从没听说过什么蛊虫,而多年前在鄢都供过职的邢傲却曾在兵营里的那些老鬼口中听过雷州巫蛊族的蛊术,那些骇人听闻的传说,就是现在想起来,都会让人汗毛直立。 “这蛊虫怎么会在这尸体的脑子里。” 楚回盯着床上的尸体,只是摇了摇头:“邢捕头,这蛊虫可能不同于雷州的普通蛊虫,而是其中最诡秘血腥的一种,是以生人的血肉甚至可能是大脑饲养的。” 方才被楚回推开手的牛贵突然大骂了一句:“什么鬼东西!不干不净!”说罢,拎起箱子大步走了出去。 邢傲看着牛贵离开,也没去阻拦,到这份上,一份随随便便的验尸报告是不能拿来糊弄守备官了,他又看向楚回和回颜穆勒,这两个外乡人刚到荆齿城就遇到了只能在千里之遥的雷州寻迹的巫蛊术,先是回颜穆勒在闹市之上杀了饲蛊的宵朝生,而楚回现在看起来却又对这隐秘而诡异的巫术了解甚多,这两个人身上的疑点太多,且都直指这场凶案。 此时,夷族大汉回颜穆勒默不作声,他身后的随从却凑到他的耳边说了两句什么,听完之后他起身要走,却被邢傲拦下。 “回颜兄请留步。” 回颜穆勒喝到:“邢捕头还要作甚,现在情况明了,我帮你杀了一个以身饲蛊的怪物,救了满街的人,你现在还要与我纠缠什么。” 邢傲只是退后一步挡在门前,正色道:“二位有所不知,这宵朝生本是这荆齿城的更夫,土生土长,绝不会什么巫蛊之术,而且宵朝生近日刚得子嗣,更不会以自身血肉之躯饲养蛊虫,昨日情势危急,回颜兄将他击毙,固然是除害之举,但此案疑点重重,又牵涉到了我们这偏远州府内无人了解的巫蛊之术,还要烦请两位一定要和邢某到城务司一趟,否则邢某当真无法对守备交代。” 回颜穆勒冷哼一声,却是停下了脚步,算是答应了邢傲。而楚回则一直看着尸体发呆,这蛊虫是以宵朝生的血肉和大脑为食断然不会错了,但他体内的的蛊虫应该不止这一条,其他的蛊虫都去哪儿了呢?难道真的被人开颅取走了吗?有关蛊术的情报是和其他资料跟随知识库一次性填塞进他的脑中的,他检索半天也没找到这种奇怪的蛊虫。 城务司位于荆齿城正中,荆齿城虽小,但却有堰州一带最大的内河港,昊朝与宁州通商的商船时常在此停靠补给,南陆商人也经常往来于此间,将南陆的土货带上船再去宁州换来牦牛皮和香料。为维护昊朝那些富商巨贾的利益,荆齿城城务司掌事的守备官都来自鄢都,说是协管城务,实际上是昊朝派来监管通商和防务的,然而自圣皇帝从堰州退师还朝,荆齿城和堰州大部分州府诸城一样终年太平无事,城务司渐渐成了摆设,守备官们要么成日无事闲逛于酒楼妓馆,要么兼而干起了倒货经商的营生。而昨日一案却让这些守备官们紧张了起来,往日鸡毛蒜皮的小案子交给捕快解决就行了,出了人命的案子可是要记录卷宗并直接上报鄢都的,弄不好可是要丢官帽的。 邢傲走在众人前面,脸色十分难看,自昨日起守备张大人就一直催促自己,还下了七日之限要求立破此案。然而这凶案却自始便扑朔迷离,先是光天化日之下宵朝生发疯咬死路人后被宁州夷人立毙当场,随后尸体又被无端损坏,现在又牵扯到了什么雷州的蛊术。乱如麻,除了身后两个外乡人,当真是毫无线索,且不管了,先将他俩带到张大人面前,省得他觉得自己毫无作为。 第七章 惊张 一行人走到城务司门口,刚要进去,却只见不远处一个人慌慌张张地向他们过来,来人是个小姑娘,一袭红衣,却正是醉怀居的丫鬟红袖。 红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都是惊惧的神色,她跑到邢傲面前拽着他的袖子,急道:“邢捕头,你……你快去……”说道一半便喘不过气来,此时红袖又看到了邢傲身后的楚回,立刻松开手向他跑过去:“楚哥哥,楚哥哥,你快去看看秋姑奶奶吧,她好像疯了一样,要咬人哪!把其他姑姑们都吓跑了。” 楚回心中一凛,又是咬人!这次竟然是秋老板!醉怀居的秋老板算得上他在这荆齿城中唯一一位故人,六年前他流落于此,这位青楼的老鸨对自己也十分照顾,在凤姑娘口中,这秋老板更是一个心肠和耳根子都极软的人,无奈浮沉于俗世,才会有一脸泼辣蛮横的伪装。 邢傲刚要开口询问,却只见楚回牵起红袖突然跑开了,速度之快,以至在擦身而过的瞬间邢傲分明感觉到脸上被劲风划过,面颊之上竟有些隐隐作痛。 心急之下,楚回暗暗催动了秘术御风决,虽然动只用了一丝真力,甚至都未曾用手结出术印,全靠冥思之力发动,但仍让他如腾云驾鹤一般跑得飞快。回颜穆勒在楚回跑开之后立刻跟了过去,他高如罗汉金刚的身躯,一步跨出去抵得常人三四步,就是如此,却也是被楚回甩得老远,一会儿就不见了楚回的身影。邢傲脚程也不慢,紧跟在回颜穆勒之后,一边跑着一边往肚子里咽着苦水,这事情真的开始往他最不期望看到的方向发展了。 红袖一直被楚回牵着,楚回跑得脚下生风,她仅是一只手被楚回轻轻地牵着,竟好似自己也身轻如燕仿佛感觉不到重力一般,她就这么呆呆地跟着这个她觉得面容干净好看的外乡人跑着,不时劲风裹挟着地上吹起的沙尘略过脸颊,有些微微的生疼,这些她都好像感觉不到,都忘了,她甚至忘了不久前眼睁睁地看着红着眼的秋老板张着嘴流着口水到处找人咬,忘了当时自己是多么地恐惧,她只是有些痴痴地跟着这个第一次牵起她的手的人跑着,不知道终点去哪儿,只是一味地跟随着。 不消多时,二人就到了醉怀居门口,红袖这才回过神来,慌张地推开门,楚回也跟了进去,前院里静悄悄地,听不到人声,也闻不见犬吠,再打开一扇门,屋内一片狼藉,桌子椅子都横竖倒着,楼上楼下不见了莺歌燕舞,空空荡荡的,堂屋之中却有两人,其中一人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双目微合眉头紧锁,正是这醉怀居的老鸨秋老板,而他身后站着的人一袭青衫,双手正结出术印,青绿色的光芒由指尖升腾而出,环绕在秋老板的脑后,那人正是昨晚等在出云客栈门外的少年山青。 楚回立刻冲上前去拉开山青的手,轻声喝到:“你不要命了吗,在这里施展秘术。” 山青甩开了楚回的手,倔强地回道:“不要你管,我在救她的命。” 楚回再望向秋老板,此时她呼吸平稳,神色安然,如睡着了一般,再拨开她的眼睛,血红之色也已从瞳孔中散去。 红袖这时突然指着山青叫道:“就是你,就是你想要赖昨晚的酒钱,秋姑奶奶就是和你吵了起来之后才变疯了一样的。” 楚回再看向山青,忍不住嘲弄起这个自恃清高的年轻人:“想不到山公子昨晚与楚某所谈不欢,倒还有此雅兴。” 山青把脸撇向一边:“如何,世道不公,人心不古,我心中不快,不能喝酒吗?” 楚回觉得好笑,这个年轻的柳州术士,无量城的后人,流亡于乱世,竟还分辨不清酒楼和妓馆,他将山青拉到一边轻声问道:“山氏一族只专精星君杀伐之术,你怎么会这宁言宗的清心之术的?” 山青没想道楚回竟然看出了自己秘术,讷讷地答道:“我十岁丧父,山氏的绝技秘术到我这儿便失传了,这宁言宗的术法是从我祖母那儿习得的。” “你的祖母是符氏?”楚回追问。 山青点了点头。 无量城符氏一族与其他几个大姓氏族不同,不追求力量强大有逆天破土之威的秘术,修习的是落辰术法中隐没的奇法异术,有的被称戏称为奇技淫巧,如酒仙符世勋的“千杯不尽”,而更多的是追本溯源的养疗之术,其中以宁言宗为最,世代多出奇医,号称能生死人,肉白骨,风头最盛时与远在秦州的参天药坊的药师齐名。 难道要解这巫蛊之灾还真的要借助这落魄少年的一臂之力? 楚回思量之际,回颜穆勒和邢傲也赶来了,山青看到一身官服的邢傲,紧张地站在楚回身后,小声说道:“你真的想我死吗?带官差来抓我?” 楚回默不作声,这个少年真是既天真又蠢笨,报官将他抓了,难道不会暴露自己也是术士的身份吗? 邢傲大喘了一口气,指着楚回问道:“你……你怎么会跑得那么快。” 楚回不知如何回他,回颜穆勒却先开口了:“久闻青州奇甲门有神行千里之术,今日得见,果名不虚传。” 楚回不曾想到这夷族汉子竟会为自己解围,微微颔首向他示谢。 邢傲也不多问,环顾四周后发现秋老板被红袖扶着坐在椅子上,似乎已经无碍,又看见楚回身后有多了个从不曾见过的青衫少年,便指着他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没等山青开口,楚回抢着答道:“邢捕头来的正好,这位少侠乃是秦州大药师言参天的亲传弟子谢青山,秦州大药坊多出神医,此间既有谢少侠在,这巫蛊悬案定当能破。” 邢傲心里想着一向自恃孤傲绝尘的言参天教出个徒弟倒是风流,竟会出现在这青楼里,嘴里却说道:“原来是神医弟子,失敬,此番还要多多仰仗谢少侠。” 山青这回倒是聪明了起来,向邢傲回了个礼,道:“邢捕头言重了,行医济世乃我辈天责,师尊也对此多有教诲。” 邢傲近前一步,看着昏睡之中的秋老板,问道:“敢问谢少侠,秋老板这蛊毒是否解了。” 山青摇了摇头:“我只是暂时压制住了蛊虫,让它们和这位夫人处于昏迷状态。” “这蛊虫真这么厉害?连谢少侠都没有办法根除?” 山青没有说话,回颜穆勒却开口替他答道:“你难道没听说过吗,巫蛊族下的蛊只有巫蛊族能解。” 山青点了点头,道:“除了将这位夫人的性命一起结果掉,我真的没办法根除她身体内的蛊虫。” 楚回皱起了眉头,问山青:“昨日城中也有一人中了这种蛊术,症状应该与秋老板相若,都是癫狂嗜血,双目赤红,今日我在那人的尸首之中发现一只白色蛊虫,谢少侠可知这蛊虫是何品种?” 山青又看向秋老板,眼眸中满是同情之色,自幼和祖母修习治病救人的秘术让他的心性也变得悲悯,他缓缓答道:“此蛊名曰惊张,幼虫存于活水之中,必须进入人体血脉,以人脑为食,才能发育为成虫,在其食脑的过程中,宿主神智渐无,最终只会留下嗜血的兽性。” 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蛊虫食脑,还能致人发狂,这种残忍血腥的蛊术真是闻所未闻,巫蛊族为何要远赴千里到这里来给这两个看似毫无干系的人下惊张之蛊呢?楚回在进入683号实验宇宙之前进行过3个月的信息植入,但也只是能对这怪诞世界的物产人文做到大致清楚,虽然知道巫蛊族的存在,但对于他们炼化的万千蛊物却不甚了解。 楚回又问道:“你说这惊张蛊虫只存于活水之中,他们二人是否会因为饮水而染上蛊虫呢?” “不可能!”邢傲断然否定了楚回的假设“这荆齿城一百三十二户人连同你们这些外来的商人游侠,都是喝的这城中一十四口古井中的井水,怎么单单他们二人会染上蛊虫。” 山青又摇了摇头:“惊张蛊虫随水进入人体,但却不是所有幼虫都能发育成成虫的,说来讽刺,只有少数人才能成为惊张的宿主,至于是什么样的人,没人知道,可能施蛊之人自己也不知道。而且……”山青眉头紧锁,愁色更深,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而且,惊张蛊潜伏在宿主体内的时间也不固定,有可能数日之内就会发作,也有可能会蛰伏数月,甚至更久……” 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山青的话意思已经很明白,不光是在场的所有人,这荆齿城内只要是饮过水的人,都有可能已身重蛊毒,更为可怕的是,所有人都没办法知道这蛊虫会什么时候发育为成虫开始啃食自己的脑子,没办法知道自己会否在一觉醒来后变成一个嗜血的怪兽,小小的荆齿城随时都可能变成一个人兽不分的修罗场。 良久的沉默后,夷族大汉回颜穆勒先开了腔:“你这捕头为何还楞在这儿,此时最要紧的不该是遍寻全城,抓捕那在井水中下蛊的巫蛊族人。” “对,你说的对。”邢傲从恐惧之中回过神来,巫蛊族的毒既然只有巫蛊族能解,抓住下蛊的人,逼他交出解蛊之法不就行了,一念及此,立刻向众人做了个团团揖,道:“邢某这就封住水井,通捕全城,誓将那下毒的人抓到,但此案复杂凶险,力有未逮,还望三位能人助邢某一臂之力。” 楚回回了个礼,说:“邢捕头言重,事关数千条人命,定当尽力。” 邢傲走后,回颜穆勒对楚回说:“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就来找我,我和你住一家客栈。”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楚回望着那高大的背影,不觉笑了笑,这个夷族汉子虽言语不多,但直爽豪迈,先是昨日在街市之上出手相救,方才又在邢傲面前开口为自己解围,与自己算是有萍水之缘。 山青看看楚回,撇了撇嘴,说道:“你倒还笑的出来。” 楚回不理他,转过身弯下腰摸了摸一直愣愣地站在秋老板身边的红袖的脑袋,方才让她听到了如此可怖的巫蛊之术,不论她听懂了几句,这些对于年幼天真的她来说都太过残忍,楚回心有不忍,满脸的疼惜,对她说道:“红袖姑娘,我们扶秋老板回房歇息吧。” 等到楚回走出房间,合上了房门,看见山青正坐在堂屋内的一张八仙桌上,他已摘下了帽子,如银丝般的长发上仅系着一根青绳,不知从哪随意捡来的一把姑娘丢下的蒲扇,也就这么随意地扇着,撩动缕缕银丝飞扬,清风明月般的优雅,灿如星汉般的风华,那满头的银发,是山青仅有的那一点骄傲,象征着他山氏一族曾经统领柳州的辉煌,也象征着落辰术士最强大的杀伐之术星君天临,然而自山无量悟道登仙之后,掌握此术精要的人越来越少,直到九裘大军兵临城下,星君天临之术也未能救柳州于水火,到了山青这一代,算是彻底失传了。 此时无量城唯一的后人就那么静静地坐在这灯红酒绿的青楼之中,好像一个流落在俗世中的亡国储君,虽然落魄,但血液中流淌的君王之气仍隐约可现,恍惚之间,楚回甚至有了臣服行礼的冲动。 但也仅仅是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楚回定了定神,问道:“秋老板身上的蛊毒,你能克制多久。” 山青淡淡道:“多则七日,少则三日。” “既如此,楚某有几件事情要向谢神医请教。” 山青回过头望着楚回,这个柳州人,明明与自己同属一宗,昨夜却对自己的求助断然回绝,虽然自己有救人之心,但对于楚回,他心中仍是多少有些怨恨,他反问楚回:“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楚回问他:“昨日你是否说柳州后人听到你的名字,就会来帮助你?” 山青傲然道:“没错,这是家父所言。” 楚回双手相合,结出一个术印,一束紫光从他手间悠然而出直指山青的手腕,紫光环绕二人的手腕,这是柳州人起誓之术,紫光象征着不可违背的誓言,今日起誓,他日如若违背,必遭五雷轰顶之灾。 在实验宇宙中一个维序者的死亡并不可怕,对于实验宇宙的影响也非常有限,但对于楚回来说,没有经历到文明终结就是一次失败的维序任务,这对于他的职业考核影响很大,非万不得已,维序者不会做出威胁自己生命的决定,然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候这么冲动。 看来,这次有点陷得太深了…… “我,柳州人楚回,今日向你山青起誓,你今日帮我一事,他日你若求助与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年轻人,如今这世上,再不会讲究姓甚名谁,只讲究条件……” 第八章 夜捕 夜已深,十方街上没有了灯火,也没有了人影,只有粮铺外的水槽边上的一只野猫在凄凄地叫着。月色之下,一人不紧不慢地走着,一只火红色的小猫绕着他欢快地蹦跳着,那人一身素衣长袍,神色萧索,正是楚回,而跟着他的红狰将戈此时看似心情不错,极具灵性的它已经感到身体内豹尾丸的药力正渐渐消去,再过几日,它就能恢复往日威风的模样,到那时,它的身躯一震就能惊得鸟兽齐飞,它只要沉声一吼,就能把刚才还想和自己亲近的那只野猫吓晕过去。 楚回正在往城门口走去,但他未曾带着自己的包袱行礼,又不像是要出行,子时将近,这荆齿城内似乎只有他一个人还醒着,可那些安然躺在床上的人们有几个知道这座城池正笼罩在巨大的危险之下呢?楚回苦笑一声,自己不过是个浪迹苍梧的无家之人,是否管的有些太多了。 将戈突然跳到了楚回前面,对着前方龇牙咧嘴起来,背上毛发直立,还发出含糊的嘶吼声。楚回望向前去,只见大路中央一人昂首站着。看来今夜,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人不打算入眠。 只见那人一身官服,腰间佩刀,正是这荆齿城的捕头邢傲。 邢傲看到了楚回,微微一笑,道:“青天朗朗,月色皎好,楚公子不会是有这么好的雅兴不睡觉出来赏月的吧?” 楚回也笑道:“邢捕头不也正有此雅兴?” 邢傲摇了摇头:“邢某是个粗人,也是个俗人,怎么会有雅兴这种东西,况且今日带一众兄弟在城内搜捕了一天,身心俱乏,更不可能有兴致看什么月亮了。” “邢捕头可曾抓住那巫蛊族的人?” “没有。”邢傲慢慢向楚回走了过来“一无所获,不过邢某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什么事?” 邢傲在楚回身前一丈开外停了下来,这是他最有把握一招制敌的距离“邢某虽孤陋寡闻,但却听说过,一群样貌装束怪异的异族人,就算进了荆齿城,城门口的守兵,和巡防的捕快不可能不曾见过,除非……” 楚回面不改色,仍笑着问道:“除非什么?” “除非这下蛊之人根本不是巫蛊族的人!” “邢捕头可是怀疑在下?” 邢傲将手背向身后,袖中隐匿的寒光微微露出:“我最开始怀疑的是两个人。” 楚回已经看出了邢傲的杀气,但他仍不动声色地说道:“一个是将蛊毒发作的宵朝生立毙当场的回颜兄,一个就是在下了,而今夜在下又不巧地出现在这城门口,像是行迹败露要逃跑一样,所以邢捕头就要将目标锁定在在下身上了。” “你既然知道了,就快随我回去问话吧。”话音刚落,邢傲右手如急电般挥出,袍袖中的寒刃卷携着劲风,直扑楚回面门而去,与此同时,邢傲的长刀出鞘,龙吟阵阵,身形如蛟龙出水一般,跟随着袖中射出的利刃一同扑向楚回,这是他的必杀一击。当年在鄢都讲武堂,他就是赖以此招,在千机营的武试中夺魁。 邢傲袍袖中射出的是寒铁匕首,和他手中的长刀一样都印有龙耀纹,象征它们不是无主的兵刃,每一次出手都带着家族的荣耀,匕首名曰盲追,长刀名曰文龙破岳,都是齐州名匠武广城的得意之作,虽然隐匿了锋芒多年,但此时施展开来,仍是有开山断岳之威。前招寒铁之光直指楚回眉心,后招刀势大开大合,将楚回周身大穴全都罩住,真让人避无可避。 楚回却躲也不躲,动也不动,眼看着前招的寒铁匕首离面门只有毫寸的距离,楚回依旧面色不改地站在那里,邢傲在那一瞬间开始担心起来,自己出招之前料定楚回绝非一般人,为了制敌,出手便将盲追对准了楚回的面门,这是收不回的杀招,可眼前的楚回像是吓傻了一样站在那里等死,难道自己真要错手杀了他? 事实上,邢傲真的是多虑了,盲追瞬间就毫无阻碍般地穿过了楚回,死死钉在了他身后的石柱上,邢傲的刀势也在那一瞬间滞住了,刀锋此时离楚回的颈间也只剩不过一指的距离,但他的刀已经斩不下去了。文龙破岳余势未消,阵阵龙吟之下,将地上的沙尘都卷了起来,却没能震动楚回的一根发丝。 邢傲知道,盲追是不可能射偏的,此时在他刀锋之下的,不过是个残像罢了,他颓然道:“诡身术,你果真是柳州人。” 楚回的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邢捕头何必苦苦相逼。”声音虽然平淡如止水,但楚回的紧握的手心却在渗着冷汗,刚才若是哪怕迟疑分毫未曾施术,自己作为683号实验宇宙维序者的任务恐怕就要提前终结了。 与此同时,邢傲感到自己脑后正有一束紫光腾起,他知道这是柳州术士的杀招,自己随时都可能被各种不知名的秘术一招毙命,但他仍傲然问道:“没想到你们柳州人会以这么恶毒的手段复仇,要坑害这一城无辜的百姓。” “当年昊朝大军屠戮柳州,柳州人都是该死的吗?”楚回淡淡地问。 “你这算是承认了?” “欲加之罪,我认或者不认又能怎样呢,不过邢捕头,我如果真的要以这惊张蛊复仇,为何不将它带到鄢都皇城中去,非得在这里暴露自己的行迹呢?” 邢傲不答,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楚回又接着问道:“邢捕头单以我柳州人的身份和我要复灭族之仇的动机,不凭任何证据便要将这罪名安到我的头上,是不是有些草率。” 邢傲依旧不答,楚回也不再问,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寂静的夜里,如若没有将戈在一旁对着邢傲嗷嗷地吼着,怕是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了。一刻,两刻,三刻……当脚下那只小红猫都懒得朝自己吼的时候,邢傲忍不住了,与其在这里等死,倒不如拼了,大不了一死,也好还了这一身的债! 想到这里,邢傲顿时转身,长刀随之挥出,划出腾龙一般的弧线,向身后的楚回斩去,然而这一刀却扑了个空,长刀斩入了楚回的身体,却像斩入了虚空一般,什么都没碰到,只留下几点紫光在刀身上氤氲流转,却是刚刚邢傲以为会夺去自己性命的某种秘术。又是诡身术,能短时间造出这么多逼真的残像,邢傲知道自己遇到的柳州人太不一般了,他看着文龙破岳上映着自己惊讶的脸,颓然地跪了下来。 “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我与你有灭族之血仇!你杀了我吧!”邢傲突然仰天嘶声长叫道。 …… 第九章 武试 这是今年的第十一封家书了,邢傲略略看了几眼,寥寥百余字,无非是些敦促教诲的话,父亲自从到鄢都任职魏曹后变得越来越啰嗦了,自己所在的军营不过离鄢都二百余里,何必要费那么多时间和笔墨说这么多有的没的。 他仔细地将信纸折好放进胸口的内袋里,从蓬茏草间坐起了身子,是时候回去了,卫严部的甲子营虽然军纪没有千机、百陆那么严,但此时天色也晚,再不回营怕是要被贾志广训斥一番,虽然明天可能就不在这甲子营呆了,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其实,甲子营的校尉贾志广今日却决然不会训斥邢傲的,他此时正在军营十里外雁子城的天宝楼里和其他几个军营的长官们喝得正欢,席间大谈自己是如何培养出了邢傲这个自银甲兵设立以来入围武试的最年轻的一人,高兴畅快得很,此时正是最春风得意的是时候。多年前他曾在鄢都的集市上遇到过一个落魄的占星师,说他在四十岁时有贵人相助,今年他正好四十,这个贵人必定就是在军中风头最盛的邢傲了。 邢家三代从军,邢傲的祖父邢礼昭更曾身披银甲随先帝征伐过九州,卸甲后受封恭阳候,赐鄢都内城府宅,仆眷三百,良田百亩,邢傲的父亲邢仕君自幼多病,在军中多任文职,而邢傲却自幼聪颖,十三岁拜师刀客常万里,随其周游各州,又在齐州结识名匠武广城,受赠名刃盲追和文龙破岳。十七岁邢傲回恭阳候府,众人皆赞其英武,袭承了祖父的神威,其实邢傲在懂事起便没和寡言的恭阳候多说过几句话。 十八岁那年邢仕君安排邢傲入军,真武三年,真武帝派兵肃清朔州虎豹骑余部,从柳州调回千机营两支小队为先锋,百陆营为主力,邢傲所在的甲子营虽也随军出征,但只负责后勤和部队给养。 朔州仅存的两千虎豹骑一直是东方信常的心腹之患,此番派出卫严部主力,本想一举将其歼灭,不料这两千虎豹骑当时的统帅季康确是个奇才,他率领虎豹骑在一场大雾的掩护下,成功的在千机营的眼皮下消失,翻过天险祁山,攻入敌后,夜袭甲子营。 季康此举正是要敲断昊军最软的一根肋骨,切断大军后方的补给,甲子营在卫严部战力最弱,自然抵不过这支怀着覆国之恨在朔州密林里蛰伏多年的虎狼之师,夜色之下,甲子营的营帐中哀嚎声不绝于耳。季康在夜色中看着这一切冷笑,虽然复国一时无望,但能让这些人感受到哪怕一点当年族人在九裘的刀俎下感受到的那种痛那种耻辱,都会让自己好过一些,他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狂妄,笑得周身的防备都松懈了,没有感到一丝冰冷的杀意正向自己逼近。季康终究是高手,恣意狂笑的他在最后一刻还是感到了杀意来袭,但他已经不能完全避开,千钧一发之际他在胯下的云豹身上腾挪了一下身子,一把寒光泠泠的匕首就已经死死钉在了他的右肩上,这一闪身避开了胸口的要害,季康刚要松一口气,一个黑色的身影却已经扑到了他面前,他高高地跃起,手中的长刀在月色下划过一个简单却完美的弧线,季康在看到长刀撕破夜空的那刻就知道这一刀他躲不了了,刀光笼罩着他所有命门,再怎么闪躲都是枉然了。这一招本是必杀,季康胯下的云豹却突然奋起一跃,文龙破岳在季康的左肩上砍下,一只钉着一把匕首的胳膊掉在了地上,季康却脱身而逃了,云豹带着他如夜风般遁入了密林之中,邢傲手持长刀在后狂追,无奈脚力在好也比不过季康的云豹,季康回头望向身后那个持刀的年轻人,他双目赤红,这一望便把他的面容死死地钉在了心里,也钉在他往后的复仇之路里。主将败逃,军心大乱,此时百陆营接报之后也赶来救援,虎豹骑一时溃散,又遁入了群山之中。 而这一役对于邢傲却意义重大,凭一己之力,击退敌将,力挽狂澜,少年英雄,一战成名。 鄢都二百里外,龙喉关接天而起,胤州地处三黄盆地,四周群山环绕,唯独在龙喉关有一处缺口,诸侯纷争之时,陈公仅凭着这一处天险和四万兵马,常年盘踞胤州之地,诸侯多次来犯,都被挡在了这龙喉关外,九裘皇帝班师回朝后,多次修建巩固龙喉关,到真武帝时,龙喉关已经成为了一座可以容纳十万驻军的要塞,关内没有百姓平民,九千银甲和五万卫严部的皇帝亲兵屯田而驻,选拔武士和银甲兵的讲武堂便设于关内。 十三轮绞肉般的武试比完,邢傲全胜晋级,但他赢得并不轻松,真武帝尚武轻文,军中不乏高手,邢傲对决多轮之后,感觉到自己一侧的肋骨似乎已经断了两根,气力也有些提不上来,握紧刀柄的手开始时而地颤抖。在台下观武的几个身披银甲的将领都指着邢傲不停称赞,唯独当中一个一身黑色劲装男子始终一言不发,斜靠在椅背上,好像从头到尾都在打着瞌睡。 那人便是夏长阶,真武帝的九千银甲之师中唯一一个不披银甲也被编入这支战无不胜的队伍中的人,同时还是银甲兵团中最尖锐的部队千机营的统帅。夏长阶之勇,在真武初年便响彻南陆。多少人听到夏长阶三个字都会不自觉地打起寒颤,然而他的战功却鲜被记录在案,因为千机营虽然是从举国之兵中挑选出的精锐,任务却是暗杀,所谓暗杀就是出师无名,真武帝对柳州下的绝杀令便是他们的任务之一。很多人奇怪为何夏长阶就是不肯披甲,即便是象征着极高地位的刻着流云纹的将帅银甲,他也不肯接受,千机营常年追杀柳州后人,没有银甲就无法抵挡柳州人的秘术,然而这么多年来死在夏长阶那把六尺长的名剑落枫之下的柳州后人却从未能伤过他分毫。 第十五轮结束,邢傲浑身浴血,这种残酷的比试从不讲究点到为止,用贾志广的话来说,跟战场比起来,讲武堂的武试好在死了有人收尸。今天虽然没有死人,半死倒也有几个,十五轮过去,邢傲魁首之位已定,现在只待几位银甲兵的统帅们举牌定夺了,无论进了银甲兵团的哪个营都是光耀门楣的大事,特别是对于邢傲的父亲,在自己这一辈没有袭承的恭阳侯的银甲,终于到了自己儿子这一辈,又将这份荣耀继承了起来。这下父亲和祖父都该满意了吧,邢傲疲惫地笑了笑。 而此时,一直在下面打着瞌睡的夏长阶却突然提起身后的长剑,用剑鞘敲了敲身旁一位统帅举起的邢傲的名牌,那位统帅便立刻将名牌收了起来,军中除了卫严部的大将军武安忠,没有人不忌惮夏长阶的,其余几个营的统帅也纷纷将举起的名牌收了回来,夏长阶头也不回,又用剑鞘敲了敲身后的一人,只听得一声怪叫,一个身高丈余穿着银甲的大汉突然起身,手执一把银枪,两三步便跳到了比武台上。 贾志广倒吸一口冷气,这巨汉他认识,名叫魏冉,号称军中第一猛士,他那骇人的身高和体魄传说遗传自他那比翼山深山中的虬髯部落里的巨人父亲,他那一身银甲经过改制也仅包裹住身体的一半,赤裸着的肌肉兴奋地跳动着,好像迫不及待地要把眼前这人撕碎。 贾志广连滚带爬地跑到前排,躬身在夏长街旁小声说道:“夏将军,下官是甲子营的校尉,这台上邢傲暂在我营中司职,魏副将勇冠三军,让他来对付这小牛犊子,怕是有些跌身份吧。” 夏长阶似乎并不打算搭理贾志广,只是微微抬了抬眉毛,摆了摆手,贾志广便一声不响地弯腰退下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叹道:“小子,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剩下的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当时的邢傲并不认得魏冉,恍惚中以为武试还未结束,便又摆开了架势,魏冉嘴角轻轻上扬,一声轻蔑的笑从他的巨口中滑出,巨大的身躯便随着银枪拔地而起,这一跃就将要到了邢傲眼前,邢傲只觉得好像是一座山朝他面前压了过来,那种铺天盖地的杀戮之气让他本已经疲惫不堪的意识突然清醒了起来,仿佛身体里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血管都摄于这种杀气变得无比紧张,却又激发出最原始的本能,逃命。(邢傲后来回忆道,这种似乎与生俱来的的本能在往后的几十年救了自己好多次)用尽全身力气的一个翻滚,躲过了魏冉这开天破地的一击,黑铁木搭建的擂台被这一击震得摇摇欲坠,长枪死死钉在地板上,一半的枪身没入了底板,却被魏冉轻松地抽出,抡出几个枪花,兴奋地怪啸了一声。 邢傲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巨人,刚才的恐惧已经消去大半,左手已经把藏在腰间的盲追握在了手心,讲武堂的武试并不禁止使用暗器,只是之前的比试没有必要用到这招。他细细地观察着魏冉,常万里曾经告诉自己,无论是武功多强的高手,只要他还是肉身,便一定有命门,而在争斗之中命门一定是必须要保护的地方,即使不做任何保护,也一定会在下意识中把命门放在离敌人最远的地方,方才魏冉如此强势的一击,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总有点别扭,究竟是哪里呢?就在魏冉又将长枪高高举起地时候,邢傲想到了。 魏冉如此强势的一击本应面向邢傲直扑而来,但魏冉却在就要击中邢傲时有个明显地侧身,把左腰护在了身后,那必然是魏冉的命门所在。 电光火石间,盲追无声出鞘,邢傲猛地起身跃起,文龙破岳寒光迸发,像饿虎一样像魏冉扑去。 面对这穷尽邢傲最后一丝气力的奋力一击,魏冉却丝毫未曾闪躲,抬起长枪就迎着邢傲冲去,嘴里还大声吼着:“哈哈,臭小子,不像样啊,不像样啊!!”长枪硬生生地接在邢傲的刀刃上,一时间巨大的轰鸣声响起,黑铁木间经年累月沉积的木屑灰尘被这一击震得激荡得满屋都是。 待烟尘散去,台下众人从耳鸣中缓过神来,只见得邢傲被魏冉的银枪穿过了锁骨钉在了擂台上,已然昏死过去,魏冉还在兴奋的大吼,众人却发现擂台上却多出一人来,只见那人一袭黑衣站在魏冉身后,正是夏长阶。 夏长阶的落枫已经出鞘,寒铁所铸的剑刃如墨玉一般,却没有反射出任何光亮,反而好像是把周遭的光线都变暗了一般,剑尖直指的地方,盲追死死地钉在地板上。魏冉此时似乎也感到了身后的寒意,回身望去,看到夏长阶冰冷的脸,身高丈余的壮汉颤着声问:“夏将军,这……这是为何?” “为何?你这废物,竟败在一个后生手上。”夏长阶冷冷道。 魏冉惊呼:“败,我怎会败?!若非我手下留情,这臭小子早就被我撕两半了!” 夏长阶冷哼一声:“你那一枪本该刺入他的心口,没刺中并非你留情而是被他以刀刃化劲,偏离了方向,而你的命门早就被这小子看穿,这柄匕首本该是扎在你的命门之上。” 魏冉大惊,方才根本就未注意到直指他身后命门的匕首,如若不是千钧一发之际夏长阶出剑,挡住了那柄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弧线射向他的匕首,躺在地上的怕是自己,一时间羞愤难当,咬牙道:“将军为何护我……属下无能,当以死谢罪。” “哼,护你,本非我意,明日出龙喉入蘷州,武帝要我三月内取羽弓卫新主陆晓晨的首级,要非留你有用,我会管你死活。”夏长阶说着将落枫收入剑鞘中,转身便走,魏冉悻悻地跟在他身后,两人都没有多看一眼台下众人,也没有再看昏死在擂台上的邢傲,只是在将要走出讲武堂黑色的铁门时夏长阶将袖中的一块木牌随手一扔,那块木牌便扎进邢傲面前的地板上,邢傲缓缓睁开了眼睛,只见那乌黑的木牌上刻着的,正是他自己的名字。 “真是作孽啊,怎么会是千机营,作孽啊,作孽啊。”贾志广一面摇头叹着气,一面赶紧招呼人冲到了擂台上…… 第十章 梦中对 一个半月之后,邢傲方能下床行走,期间邢仕君到关内看过儿子几次,每每想叮嘱几句,却欲言又止,最后一次来却给邢傲带来一个坏消息:恭阳候病危,恐大限将至。 恭阳候邢礼昭本事大昊立国之前胤州主陈康靖麾下一名猛将,九裘起势第一战启辰山一役后归顺于东方一氏,因善战被编入银甲卫,南陆战事平息后,邢礼昭解甲受封,但不知是什么原因,解下一身银甲后,邢礼昭就变得精神恍惚,更加寡言,整日都在侯府地室中端坐着小声自语。邢傲十三岁离家游历前曾去拜别这个小时很疼爱他的祖父,但恭阳候连头都没有抬一下,这几年邢傲也只是在父亲的家书中得知,祖父患病不食,精神也日渐委顿。 “走之前,去看看老爷子吧。” “是的,父亲……但祖父,真的还认识我吗……” “谁知道呢,我都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我。”邢仕君叹着气说道。 除了邢仕君外,来探望过邢傲的就只有贾志广一人,这个泥鱼般的老油棍子,是在三更锣响的时摸黑敲开了邢傲营房的门。 贾志广手里提着两壶酒,还有两个盒子,也不知道装着些什么,进门就一脸油腻腻地笑着说:“邢傲老弟,你这身子真的如钢炼铁打一般啊,才这么几日,又这么生龙活虎啦。” “校尉开我玩笑了,半条小命差点都交代了。”邢傲把刚熄的灯又点上,接过贾志广递来的酒壶,倒出两碗来,又递给贾志广一碗。 贾志广也不客气,结果酒碗灌了一大口说道:“唉,老弟,这就是你厉害之处,换别人,魏冉一上,十条命都得完蛋。” 邢傲笑了笑,端起酒碗灌了一口,突然觉得从齿缝间直到胃里好像被火灼了一番,脑门上立马冒出了一排汗珠“这什么酒?这么凶。” “哈哈,老弟,不要不识货,这可是老哥我拖了好多关系从关外搞来的两壶正宗宁州火夏,怎么样,够劲把!”贾志广得意道。 “哈哈,够劲,够劲!”邢傲端起酒碗又与贾志广互敬了一大口,这火夏酒劲到底是来的急,不消一会儿,邢傲已经觉到灯火开始摇晃起来。 贾志广此时却压低了声音对邢傲说道:“老弟,你可知道,这偌大个龙喉关,在你武试夺魁之后,为何只有老哥我来看你,还他娘的摸黑半夜来看你?” 邢傲自然不明,从军之后,自己一向仗义豪爽,军中不乏志同道合之辈,即便朔州一役成名后不免有嫉妒眼红的,但不至于混到一个人都不来贺一贺自己武试夺魁啊,摇着脑袋说:“着实不知,还望校尉指点。” “你入伍时间尚短,很多事情不知道也是自然,以前不要说是武试第一,就是三甲、五甲,哪个不是出人头地,众星捧月,但你夺魁之后,这军中流言四起,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选中你的银甲卫千机营的统帅,夏长阶。” “这是为何?武试三甲不都应编入银甲卫吗?”邢傲不解问道。 “这是不错,但选中你的是千机营,司职暗杀,而夏长阶曾是南陆的第一杀手,自他以游骑将军之职统领仅千机营一营之兵以来,他就从来没有从武试中选过人,千机营有多少人,有哪些人,除了那个绰号杀神的魏冉外,军中鲜有人知道更多。” “这又是为何?” 贾志广吧声音压得更低,灌了一口酒又说道:“哼,自圣皇帝罢兵萦上以来,南陆已少有战事,然当年的靖南王却起兵叛乱,那时候还是大将军王的武帝率领卫严部平乱之后,就在银甲卫中私设了千机营,表面看是据于柳州对术士能人赶尽杀绝,其实自圣皇帝六年的柳州十日之后,柳州境内哪还有半个术士,这千机营实际就是武帝清除异己的工具而已,武帝入主大昊,不服之众大有人在,特别是东方氏的那些藩王们,哪个不是认为武帝窃国,传说他们与朔州季家还有蘷州陆家的余孽还有来往。” 邢傲吃了一惊,心想着老贾真的是喝多了,什么都敢往外喷,忙道:“贾兄,你喝多了,这可不能乱说。” 贾志广鼻子哼出一股浓浓的酒气,摆摆手道:“我怎会乱说,老子当了半辈子兵了,三十年前先帝白庭点兵,老子那时候还扛不动枪呢,就被征召入军,这点破事老子会不知?要不是先帝要武帝立誓绝不再杀东方氏一人,靖南王和平宁王的那十几个小藩王儿子们会活到今天?但他们也不能笃定武帝能一直信守誓言,他们一来要防着一手,二来,说不定这天下还是要……”贾志广突然一愣,自觉也是话太多了,忙打了个哈哈道:“不说也罢,不说也罢,老弟你此番入了千机营,往后可不要愚兄说了这几句醉话,就把我这脑袋给悄悄卸了啊。” 邢傲忙道:“校尉你这哪里的话,邢傲自入军以来,深得你照顾,没有你哪有我邢傲今天。” 贾志广赔笑道:“老弟言重了,嘿嘿,来,继续喝。” …… 这宁州火夏后劲极重,邢傲第二天醒来后仍觉得头疼欲裂,浑浑地过了一天,什么都没吃喝,不知觉中竟又天黑了,邢傲也不多想,倒头便继续睡,躺下没多久,却又做起了怪梦。 恍惚之间,邢傲竟看到祖父恭阳候邢礼昭正端坐在他营房内窗前的椅子上,跟令邢傲惊讶的是,自解甲后便鲜与家人交流过的恭阳候,此刻却正用温润如水的目光注视着他。 “这必定是梦。”邢傲摇了摇头又闭上了眼睛。 “傲儿。”一声苍老如被铁砂打磨过的呼唤忽地又把邢傲唤起。 邢傲惊坐起来,注视着眼前的祖父,月光不能照亮老人的脸,却映着那对眸子,那一声“傲儿”更是把邢傲的思绪拉回到十几年前,那年邢傲刚满三岁,还没有什么记忆,邢仕君患肺病卧床,邢礼昭还未奉召入伍银甲卫,时而会用布满厚茧的手摸着邢傲的小脑袋轻声唤着:“傲儿,我们家的小傲儿。” 那时邢傲年纪实在太小,对于祖父的慈爱的印象便永远停在了那一刻,之后的恭阳候就变得越来越孤僻,这些年邢傲偶尔回去,祖父好像不认识自己一样。 “祖父。”虽自觉是在梦中,邢傲还是忍不住起身跪在了邢礼昭面前。 邢礼昭用那只被枪棍打磨得如寒铁般的手掌静静放在了孙儿的额头上。“听闻你父亲说,你在演武堂的武试中夺魁了。” “是的,祖父,不日将被选入卫严部银甲卫的千机营。”邢傲有些激动地抬起头,不知为何,邢傲一直渴盼着祖父的肯定,比起父亲的肯定,这在邢傲心中的分量要重很多。 “是邢家有出息的好男儿啊。”邢礼昭欣慰地说道,却又叹了口气接着说:“可我来,却是要劝你放弃你拼命争来的这份荣耀。” “为何?!”邢傲不解地问道。 “你可真知道银甲卫是如何能做到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当然,圣皇帝国师亲自为神器银甲铭文,身着银甲的士兵不惧疼痛、不知疲惫、不畏术法,而被挑入银甲卫的士兵又都是万里挑一,自然能无往而不胜。” “那你可知,不惧疼痛、不知疲惫是种怎样的感受?”邢礼昭又问道。 邢傲摇头道“不知,应该一般人是没办法感受到的把……” 邢礼昭冷哼一声:“不只是一般人,根本就是是人都做不到的事!” 邢傲一惊,他已经忘了自己是否还是不是身处梦境。从军银甲卫一直是邢家最引以为豪的事,而祖父邢礼昭更是凭自己在银甲卫从军立下的赫赫战功加官封侯,此刻祖父为何对银甲卫如此不屑,甚至言语中透出一丝隐藏不住的厌恶。 只听得邢礼昭继续说道:“当年先帝起兵于启辰山,我还是陈公手下一员副将,启辰山一役后幸得先帝赏识,得以追随先帝征伐天下,祖上传来的叠枪枪法让我得以在乱世中一展身手,后又被当今武帝看中被举荐入了卫严部银甲卫,那时虽然年纪不轻了,但仍有着一腔热血,想跟随先帝结束南陆群侯割据连年战乱之乱象,想着大昊的万世基业也会记上我们邢家一笔功劳。” 说道这,邢礼昭抬头望向窗外,窗外是接地连天的雄关,那一刻的定格好像让他变成了龙喉关的一尊塑像,一个老兵的戎马一生,就被风沙雕刻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 “披上银甲后,我感觉自己好像年轻了二十岁,三十斤的铁枪在手里像木棍一样轻,不分昼夜地打了二十几场仗,竟然感觉不到一丝疲倦,心中满是战斗的欲望。那几年,我就丝毫没念过家中的一众老小,只想着提着那杆铁枪,杀越多的人越好,只有不停地杀人,才能填埋那种可怕的欲望。” 邢傲一脸惶恐地望着祖父,他从来未曾想过银甲竟能改变人的心性,他和大多数人一样,觉得银甲就是灌注了强大秘术的神器,影响的只是战士的体格和战力。大昊第一任国师,那个在坊间流传得几近为神的人,不过是在那一片片泛着惨白色光晕的甲片上刻上了一些旁人看不懂的符篆,便能把一个哪怕原本羸弱的人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机器。 邢礼昭未曾厉害孙子惊恐的眼神,接着说道:“而这种对杀戮的渴望,在圣皇帝六年的那个厌火节达到了顶峰,那天晚上,九裘皇帝下了屠城令,要杀光所有柳州人,不分男女老少,一个不留,那天晚上柳州大地上有无数条鲜血汇成的小溪,它们流入五里湖,染红了整个湖面。我举着邢家传了六代的铁枪,想野兽一样冲进人群里,冲进街市里,冲进……他们家里,当我用长枪挑起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时,面对那个母亲绝望的眼神,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吼叫,我没有一丝怜悯,没有一丝犹豫,一只手就拧断了她的脖子……卸下那身银甲的这些年,我每晚都能梦到那晚的杀戮之景,最近两年,我很难入睡,全靠这些在南宣州重金购得的淹月香每日才能勉强睡一两个时辰,傲儿,你也睡个好觉吧,那银甲,切记,要远离它……” 邢傲看到邢礼昭点燃了什么,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意识就变得模糊起来“祖父,我……” 第十一章 恭阳侯之死 翌日,邢傲在模糊中醒来,翻起身环顾四周,营房内只有他一人,昨晚与祖父的对话真的是一场梦吗,应该是的,父亲前些日子才说老侯爷病危,怎么会半夜跑到龙喉关来。邢傲心里这样想着,却一刻也坐不住,休养了这些日子,已经能够活动,赶紧简单收拾了包袱,到贾志广那儿告了个假回墕都,千机营在武试之后就出关了,下月夏长阶奉召入墕都朝觐时,邢傲才能正式入伍银甲卫千机营。 龙喉关距墕都不过二百里,骑快马不足半日即可赶到,邢傲心念又急,驿马被他抽得不住嘶鸣,赶到中途的孤山驿时,已经累得瘫倒下来,怕是跑不动了,孤山驿是不是军驿,换马得到驿馆压钱,邢傲在包袱里翻了半天,也没找到半粒金珠,出来的急,钱粮都没带,犯愁之际,在驿馆外看到了一个熟人,竟是恭阳侯府的老管家邢守中,邢守中牵着匹马,一脸愁急,身上还扎着白色的孝带,看到孝带,邢傲脑子嗡的一声响,到底还是迟了。 邢守中也看到了邢傲,快步走到他面前,行礼哭诉道:“少爷,怎么在这儿看到你了哟。” 邢傲扶起老管家,问道:“守中叔,老侯爷他……” 邢守中立马一把鼻涕一把泪恸哭起来“老侯爷,老侯爷他走了!本来这几日老侯爷的精神已经好些了,会和人说话,还跟老爷说想少爷了,但就在今日大早,仆妇给老侯爷送早膳的时候,老侯爷坐在地室里,看起来跟没事人一样,但喊着不应声,再看,已经没了生气了!老爷赶紧让我骑马去龙喉关通禀少爷,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了,少爷,你早走半日,或许还能和老侯爷说上话啊!” 邢傲听到祖父竟会说想念自己,一时悲从心来,昨日梦中与祖父相谈,竟是诀别“守中叔,怎会这么突然?” “谁说不是呢,昨天还没到晌午,老侯爷就差走了仆人,说要到地室里静坐,还关照谁都不许打搅,晚膳也不用送了,没想到……今早,武帝御赐老侯爷的火驹也死了,马倌胡小柴还说是累死的,放他娘的屁,火驹跟着老侯爷这么些年,都没出过门,怎么会累死,分明是和老侯爷心性相通,随着老侯爷一同,一同往生极乐了啊!” 火驹死了,马倌还说是累死的!一个念头从邢傲脑中一闪而过,不由让邢傲一惊,赶紧催促邢守中:“守中叔,帮我借一匹快马,我们快走!” 恭阳侯府大门前点着白灯,素縞万千延伸到堂屋,妇人们恸哭声不绝于耳,邢傲在大门前停住了脚步,他想起上一次回家还是在大破虎豹骑受赏之后,那天到了家就被父亲邢仕君拉倒老侯爷面前,父亲把邢傲一战成名之事相报,讲邢傲是怎么凭一己之力大破敌军,怎么断了虎豹骑不可一世的统帅季康,而老侯爷却只是端坐着不语,邢仕君最后也是叹了口气,和邢傲一起拜了一拜,就退了出去。如今想来,那次邢傲自己却一句话都没和祖父说。 邢守中快步先进了门去,一会儿便拿了一身孝服出来,赶紧让邢傲披上,拉着邢傲进去了,之后家中妇孺仆眷怎么哭喊,父亲又和他说了些什么,邢傲恍恍惚惚间都没听入耳,失了魂一般被拉着跪拜,又被拉倒一旁跪着等人来吊唁,脑中一直想着的却是昨晚的那场梦。 恭阳侯府五服之内的亲眷不多,夜间守灵就三五个人,也都是无言,邢仕君体弱,跪了一天,脸色都有些发白,小声对邢傲说:“傲儿,你祖父走的突然,弥留之际什么话都没留下,唉,真是可怜。” 邢傲心里还是想着昨夜梦中与祖父的对话,现在想着,这个梦变得越来越真实,他甚至感觉昨夜营房窗前那张梦中祖父坐的椅子下面好像是有燃尽的香灰,忙问父亲到:“父亲,听守中叔说祖父的火驹死了,是怎么死的?” “唉,火驹颇有灵性,应该是感念到你祖父会走,一同去了吧。” “就这么好好的死了?” “胡小柴说火驹口鼻有血,肺泡还肿了,像是奔袭过度,累死的。不过这不可能,这火驹向来只让你祖父一个人碰,怎么会被别人骑出去,马舍也锁得好好的,他自己也跑不出去,而且火驹是难得的好马,虽然年纪大了,也不会轻易跑死的。” “马舍昨天没人看着吗?” 邢仕君想了想道:“胡小柴昨天被你祖父差到白庭五丈原看什么宁州宝驹,说不知听谁说宁州贩了十几批好马来,想挑出来一匹买回来,胡小柴跑了一天跑去却未寻见,回来就看到火驹已经死了。” 邢傲默不作声,心中一个念想却是越发笃定,昨夜与祖父相谈肯定不是梦,恭阳侯在大限之前骑着火驹奔袭数百里,用尽自己和爱驹最后一丝气力,竟然是为了劝阻自己不要入银甲卫。邢傲年少成名,一直意气风发,无所畏惧,此刻跪在冰冷的灵堂内,却觉得一种莫名的恐惧从心底生出,向寒夜里枯树上悬着的冰棱一样,一点点地向心脏刺去…… 第十二章 斩马 大殓之后,恭阳侯府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邢傲却在侯府内日日饮酒大醉,众人都以为其与祖父感情至深,不能自已,只有邢傲知道自己的心念被祖父离世前的深夜对话深深触动,对于前途未卜的恐惧已经超过了老侯爷离世的悲恸,终日买醉只是找了个逃避现实的法子,他深知自己自那夜之后已经早没了武试一举夺魁的兴奋,甚至没有了能入伍银甲卫的期待,每夜昏昏入睡的时候脑中都是老侯爷描述的长枪挑起襁褓中婴儿的画面,反反复复地惊醒,大汗如雨。 一个月后,本该回龙喉关复职的邢傲仍不为所动地醉生梦死,家中无一人能劝动,眼看千机营不日将入墕都朝觐,邢仕君心急如焚,无奈其一生软弱惯了,对这个儿子也是束手无策,只能从早到晚地好言相劝,但都收效甚微。这日,邢傲仍坐在院中寿山石堆砌的假山顶上提着酒葫芦喝酒,邢仕君仍站在下面对着儿子喋喋不休,邢傲自然是充耳不闻,闭上眼,寻着墙外的街市上的叫卖吆喝,赶走耳中父亲不停的碎言碎语。 忽然,邢傲听得外面几声尖叫,然后是一连串急促的马蹄和杂物碎裂倾倒的声音,夹杂着模糊的叫喊声,隐约听到几声“出人命啦,这马疯啦”。邢傲支起身子,一个翻身跳上了院墙,提着酒壶看着外面。却只见得不远处尘土飞扬,一匹黑色大马在街市上横冲直撞而来,眼看就要冲到侯府门前,而另一边不远处,两个小童站在大路正中,被吓得一动不动,手上紧紧攥着刚刚吃掉两颗的糖葫芦串,在远一点一个妇人大喊着焦急往小童跑去,但显然已经赶不上黑马的狂奔。 邢傲皱了皱眉,一跃而下,摸了摸腰间,文龙破岳未曾傍身,只有将盲追按在手中。“妈的,一匹野马也要扰老子清净。”邢傲趁着酒意正酣,像猛虎一般抖了抖身躯旋即就向那匹横冲直撞的黑马扑去,积存在心中一个多月的愤懑之意迸发而出,又转化为满满的杀意,周身的劲风似是裹挟着黑色的真气,眼看两团黑色就要撞在一起。 邢傲凭着一腔奋起的热血冲到黑马一丈开外,却看到那匹黑马高大异常,不像是南陆的黑鬃马,两只眼睛血红,口鼻粗重地呼气,看到邢傲冲来也毫不避让,竟低下头加速直冲而来。邢傲虽自恃一身武艺,当年大破虎豹骑时,对季康坐下那头勇猛的云豹也未有一丝胆怯手软,无奈此刻在街巷之中,无法全然施展开身手,却也避无可避,便也不放慢速度,身形陡然向后仰去,身体横在半空,两腿并拢就向那匹马像寒铁般黝黑的四蹄踹去,没想到那马虽然像是着魔般狂奔,看着又笨重至极,却在将要被绊住马腿那一瞬间高高跃起,跃过了邢傲的一击,邢傲心中一凛,没想到这匹疯马竟躲过他一击径直向那两个小童奔去,便猛地刹住脚步,一个转身,高高跃起,结结实实地落在马背之上,这马未曾套鞍,邢傲紧紧抓着马鬃,却没办法停住疯跑的马,心下一横,将盲追刺入马脖子,横下身躯,绕着马脖子划开一道长长的血口,顿时血流如注,黑马长嘶一声,轰然倒地,鲜血顿时把邢傲周身染了个通红,而只见那个奔跑而来的妇人看到浴血的邢傲,像见到罗刹恶鬼一般,吓得一句话没说,一手夹起一个小童,疯了一般逃走。 邢傲从地上站起,摇晃着身躯,看着地上还喘着粗气的黑马发愣,在自家侯府正门口像屠夫般斩了匹疯马,弄得一身污秽,真是他妈的晦气。却没注意到,不知何时,一群军衣马队,簇着一个锦衣白马的男子慢慢向他走了过来。 “可惜了。”只听得那个被众人簇拥的锦衣男子叹息道:“这匹重金从宁州千里迢迢牵来的黑罗刹,还没驯就这么死了,真是可惜了。” 邢傲这时闻声才抬起头,看到一匹白马上驮着的那个锦衣男子,面容白净,棱角分明,却没有一丝男子气概,一脸阴柔之像,这人邢傲认识,倒是这墕都的新贵,正是驸马爷伏先,去年长公主大婚,邢傲曾跟随父亲在宫中远远看过一眼。 邢傲也不说话,愣愣站在原地,又听到一阵马蹄声,另一队人拍马而至,为首之人却正是千机营统领夏长阶。 伏先见邢傲不语,抬头看看侯府大门,又看看邢傲说道:“哟,原来这憨马惹得是少侯爷,看来是死有余辜了,不过,夏将军,这匹马虽憨,但驯服之后可是千里挑一的良驹,本想是要进献圣上的,你看,这叫我如何是好。” 邢礼昭此时正拖着一众仆人从侯府内匆匆赶来,看得一地狼藉,又看到了驸马爷和夏长阶,赶忙俯身拜道:“驸马爷,夏将军,请恕犬子无礼,家父大丧,犬子心中悲恸,失了分寸,还请从轻发落。” 夏长阶却未曾正眼看邢礼昭,一双墨黑的眸子盯着仍是一言不发的邢傲,才道:“驸马爷,墕都之事,当由驸马爷的佐卫司衙门发落。” 伏先一脸戏谑笑道:“夏将军说笑了,谁不知道我对律法之事一概不知,得圣上隆恩在佐卫司挂个职,我虽孤陋寡闻,却也听闻道小侯爷此前在讲武堂一举夺魁被夏将军相中,自然还是由夏将军处置的好。” 夏长阶冷冷道:“此人尚未编入我营,且皇城之事不适于军法,驸马爷还是该依律法办。” 伏先还是一脸皮笑肉不笑,对着邢府众人道:“邢老将军是我们大昊的开国之臣,这谁人不晓,本看在邢老将军面上,我和夏将军肯定是愿网开一面,可这黑罗刹毕竟是贡马,虽然扰乱街市,但不至死,律法我虽不精,但小侯爷在皇城杀贡马不能不罚,这样吧,堰州那边前些日子来报,说人手吃紧,小侯爷就屈尊到堰州待个几年吧,你们看这样处置如何?” 夏长阶不置可否,也不正眼看邢傲一眼。邢礼昭却赶忙拉下邢傲拜谢,能免去牢狱之灾他已松了口气,堰州虽远在千里,但总比天牢日子好过。 邢傲一言不发,紧紧握着的还在滴血的盲追的手却暗暗松了开来,他抬头又看看夏长阶已经绝尘而去的一小队银甲,心中却好像解脱了一般…… 第十三章 渡船 楚回看着颓然地站在不远处的邢傲,实在想不出他口中的灭族血仇从何而来,只见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汉子把长刀和一把乌黑的匕首扔在地上,眼睛望着自己,又好像是无神地看着前方。方才邢傲的两次攻击看似简单,却着实是高效的杀招,如非是有所防备,虽不至于要了自己性命,但硬是接下肯定会多少受伤。楚回不由又细细打量邢傲一番,只见此人一袭洗的发白的官衣,面色憔悴,双目通红,却不见一丝神采。 楚回经历过柳州的灭族之战,作为一个隐匿在柳州乡野的合相门术士,当时他已经探寻到隔世环并不在柳州的确切消息,大战伊始他正准备离开柳州。在看到银甲卫向那些手无寸铁之人挥起屠刀之时,他也曾动过恻隐之心,向观察者请示过是否需要采取手段干预,但得到了观察者否定的答复。 楚回淡淡道:“邢捕头确非凡人,但以邢捕头的年纪,与十多年前柳州的灭族能有什么关系。” 邢傲不语,这些年在这边陲之地,虽无所事事,与军中和墕都相比过得相较自在,但那场祖父口中描述的惨绝人寰的屠戮,却始终是挥之不去的梦魇,日日夜夜地折磨着自己。他感到自祖父去世之后,自己的血液里就被埋下了一颗种子,随着血管悄无声息地在体内生长,一点一点地侵蚀着自己的躯壳。柳州灭族一战虽非亲历,但每每想到祖父,想到那身自己也曾有机会披上的银甲,莫名的罪恶感就如同藤蔓一般紧紧地握住了心脏。 见邢傲并不答话,楚回又叹道:“楚某生来便是无根之人,自幼未见过父母族人,无量城更不曾有幸踏入半步,柳州十日在机缘巧合下得以苟活,国破家亡于我而言不过是场侥幸逃避的灾祸,如今浪迹于世,只求残喘度日,邢捕头如若肯放过我,楚某倒是愿助邢捕头一事。” 邢傲低头冷哼道:“以你之力,哪需要我放你,也不必再对我手下留情。” 楚回笑笑说道:“诡身之术在捕头面前已施展过了,以捕头勇武,再用便肯定是自找苦吃了,我也没有其他脱身之法,唯求邢捕头开恩了。” 邢傲自然是不信这柳州人的话,除了诡身术,方才刺向自己脑后的寒光必定是这柳州人的杀招,现在楚回主动示弱不知为何,邢傲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得冷然道:“你能帮我什么事?” “帮你破了这巫蛊一案。”楚回仍是淡淡笑道。 破案自然不属于观察者给他安排的任务,但这种小事是在自己权限范围之内的,如今被这落魄捕头知道了自己柳州人的身份,想要从堰州全身而退,恐怕还是要先了结了此间之事,况且,这也算是给自己在醉怀居的那段往事有所交代。 邢傲心想,这柳州术士想要助自己破此一案,断然不是怕自己将他缉捕,之前看他好像与醉怀居的老鸨相识,相比可能也是为了救旧交一命,帮他破案也是顺便卖个人情,让他不要揭穿自己柳州人的身份,可他既没本事拿下这个柳州人,更不愿招来银甲卫的人,如果这个柳州人真有本事,倒不如让他赶紧助自己破了此案,赶紧送这尊惹不起的佛离开堰州,也省的自己心烦。于是便果断道:“好,你助我破此案,我不向墕都上报你的踪迹,此案了解你速速离开。” 楚回拱手笑道:“多谢邢捕头。” 邢傲也不客气,问道:“你说,这案子怎么破?” “此案看似毫无头绪,受害人也还无瓜葛,但今日晚些时候跟谢公子详细了解了此蛊虫的习性,楚某忽然有些头绪,邢捕头且随在下一探究竟。”楚回微微欠身,示意邢傲跟上,然后又把抱在怀中的那只火红色的小猫放开,低声朝它说了几句,那小猫立刻轻嘶一声,随即跃上一个屋顶,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邢傲此时也缓过了心神,主意既然已定,走一步算一步吧,便大步跟了上去。 三更天已过,四下无声,二人疾步而走,不消片刻便已经到了城门口。邢傲见此刻楚回停下了脚步,不解问道:“你觉得这凶手已然逃出城外?“ 楚回淡然道:“凶手可能并未入城。“ 邢傲不解道:“怎么可能,凶手没有入城,这蛊虫难道是长了翅膀飞了进来?“ 楚回摇头道:“楚某也只是有些猜想,还需要邢捕头随在下一同去证实。“ 二人继续走到城门口,把守的两个老兵认得邢傲,看到他走来连忙从地上起身,看样子已经打了好一会儿盹了,是被二人的脚步声惊醒的。其中一个老兵不好意思地向邢傲打招呼:“邢捕头,这么晚了,还要出城啊“ 邢傲应了一声,这两个老兵自是偷懒惯了,把守城门还不如自己手下养着的那几只巡犬,但这城防不是自己所辖之事,也不便多说,沉声问了句:“这几日可否有什么可疑之人进出?“ 老兵忙说:“没有,没有,都是些客商,还有几个宁州来的皮毛贩子。“说到这儿,他看到邢傲身后的楚回,咦了一声又说道:“这位好像就是前日很晚了才进了城,好像说是从河对岸山里来的,不过……看他这样子,也不算是可疑之人吧。“ 邢傲看了楚回一眼,心想着老兵实在眼拙,嘴里只丢下一句:“近日城内有凶案发生,劳烦二位给盯紧着些,不要放跑了贼人。“ 两个老兵面露惶恐,一人忙道:“今日,城务司的孔大人已经交代过了,真吓人的紧,邢捕头放心,我们一定把这城门给守劳了。“ 邢傲皱了皱眉,城务司的总兵孔全邢傲有所耳闻,是个不折不扣的庸官,整日在十方街带着两个兵丁闲逛,美名其曰治安巡查,实则是今天占东家便宜明日赊西家饭钱,更是青楼赌坊的常客,这总兵一职也是卖了自家的田产后捐官捐来的。那日邢傲去跟他说城内有凶案发生,孔全正赶着去赌坊,随口吩咐了手下两句,都没正眼看邢傲一眼。 邢傲又看了看眼前这两个又老有瘦的门吏,心想这孔全真不是个东西,全城上下没几个像样的兵丁,身强力壮的都跟着他屁股后面摇尾巴,把几个老弱病残扔去干守城门这种苦差事,无奈摇了摇头,道:“有劳了,还请二位现在把城门打开,我们二人出城有要事处理。“ 此时,邢傲身后一直不曾开口的楚回却突然按着邢傲的肩膀道:“不是二人,是四人。“ 邢傲不解,哪来的四人,难道还要这看门的两个老兵也一起去出城凑这热闹?但随即心念一转,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方才一路心神不宁,被人跟踪了竟未察觉。 只见从不远处的黑暗中缓缓走出两人,一人壮硕魁梧,正是回颜穆勒,另一人虽已走到城门口昏暗的灯光之下,却被一身黑袍罩住了全身,完全看不清长相,正是回颜穆勒的那位随从。 邢傲朝二人冷冷问道:“你们二人是什么时候跟上我们的,想干什么?“ 回颜穆勒也冷冷回了一句:“这条路是只许你们走吗“ 邢傲听闻刚要上前,却被楚回去拦下,在他身边耳语:“他们刚跟上不久,我们二人交手时并不在场。“ 楚回说罢又随即向回颜穆勒拱手道:“回颜兄想必也和楚某一样,也是为了助邢捕头一臂之力,破了这庄血案,也洗掉身上惹的嫌疑。“ 回颜穆勒不置可否,撇了撇嘴道:“什么嫌疑,你们这些娘兮兮的南人能抓我不成,我只是想弄清楚我弄死了什么东西,脏了我这双手。“ 邢傲见回颜穆勒张狂如斯,一时却无可奈何,北陆宁州人凶猛无畏,一直瞧不起素有尚礼之风的南陆人,先帝和亲之后,南陆北陆通商渐增,南陆人特别是这通衢之地的南陆人一直苦于北陆人的蛮横,很多时候都是吃了亏也得把牙齿打碎了咽肚子里,这样反倒更让这些宁州人瞧不起,邢傲这样的官面上的人也不好管,眼下大昊根基未稳,朝廷上下都忌惮着宁州的铁骑,早就失去了当年要一统逐云山北的豪情壮志,甚至对于一些宁州商贩的霸取豪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愿多事。这些年据说宁州铁勒部在铁勒震海之子铁勒谷阳的带领下厉兵秣马,大有一统宁州十部与南陆大昊分庭抗礼之势,对大昊的朝贡也是一年再拖一年,想必已有不臣之心。 邢傲示意那两个老兵打开城门,一行四人徒步而出,楚回出城门后就走在前面引路,一路朝渡口走去,一路无话,行至将近,得见渡口还有一艘渡船打着昏暗的油灯候在岸边,此时城门早已关闭,这早该停泊歇业的岸边孤舟却油灯未灭,好像还有人在上面,楚回暗暗高兴,看来自己的猜想已被证实了一半。 待他们四人走到岸边,那船夫刚好从狭小的船蓬中钻出身子,被突然出现的四人吓了一大跳,险些一个站不稳跌下船去,他定了定神看到来人里有城中的捕头邢傲,忙道:“吓死我了,原来是邢大捕头,这三更半夜的,突然面前蹦出……啊……不,是突然这么多官爷驾到,真是吓死小的我了。” 他不认得其他三人,看着跟着邢傲的,就一律都叫了官爷,但楚回还认得这小子,前几日晚上也是乘了他的渡船过的庆阳河,一旁的邢傲还没弄明白楚回把他们带到渡口干什么,看到船夫慌张的样子,随口问了句:“你做了什么亏心事,看到我们这么害怕?” 谁知那船夫脸色大惊,忙不迭道:“官老爷你可不要冤枉小的,小的在这庆阳河上摆渡快四年了,从来没做过犯法的事。这三更半夜的,不要说人了,蹦出三两只野狗,啊,不不不,这个可不是说各位大人,哎呀,就是小人胆子向来小,但亏心事可从没做过。” 楚回此时却说了句:“船家,你的胆子,可一点都不小。” 那船家和邢傲一行人都诧异地看向楚回,都不解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楚回却笑着接着说道:“这城门早就关了,想必也早就没人需要渡河了,船家你怎么还打着灯等在岸边呢?” 那船家脸上开始冒汗,支支吾吾地辩解:“今日,今日误了时辰,没进的了城回家,就准备在这船蓬里窝一宿,方才刚准备打着油灯上岸解个手,你们……你们就来了。” 楚回依旧笑道:“不知道船家是否还记得,前几日楚某也险些误了进城的时辰,本以为这庆阳渡早该没有渡船了,还好船家还在,渡我过了河。” 那船家一脸惊讶地看着楚回,此刻他才想起来,是啊,这人他怎么忘了,那天他还赏了自己一枚金铢呢。 楚回也不管他,顾自上了渡船,又奇怪地趴在船舷边看了看,向岸边三人招手道:“邢捕头,回颜兄,上船吧,没想到这个时候还能渡河,也省的我们等到天亮了。“ 邢傲不知道楚回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多问,和回颜二人一起上了船,那船夫却好像松了口气,强颜笑道:“原来几位是要过河啊,那不是巧了嘛,我这就撑桨带几位过去。“ 此时正值月朗星稀,船上众人皆不言语,风拂过水面却不起波澜,楚回坐在船头盘腿闭目,回颜穆勒和他罩着黑袍斗篷的随从端坐船尾。 邢傲抽出盲追小心擦拭着,心思却还停留在半个时辰前和柳州人的两次交手,越来越想不明白这柳州人为什么要到这边陲小城来,按说这世上若还真残存着几个柳州人,早该远走北陆,躲避追杀,传闻还有些柳州后人和朔州季家和夔州陆家都交往甚密,都怀着复国之梦。眼前这个柳州人却好像真如他所说,没有什么复国报仇之志,甚至还要帮自己这个昊朝的小吏破案,但交手之间又觉得这个柳州人深不可测。 虽然自己从未见过术法,但好歹听军中老兵们有过传闻,柳州虽多为修习术法之人,但能与即便是除了银甲卫之外的昊军一战的也只是少数,自己这几年虽然疏于武艺,但能仅一一招就击败自己的肯定不会是普通术士,以前还听说柳州术士有品阶之分,今日遇到的这位阶位肯定不低。 想到这里邢傲不经有些后怕,这样一个术士,自己不但不抓他(当然,技不如人,自己也抓不了他)也不上报,甚至还让他牵扯到命案里来,还多了两个夷族人,邢傲向船尾两人看去,只见那夷族壮汉一言不发地盯着船头的楚回,若有所思,旁边那个“斗篷人“呼哧呼哧地穿着粗气,倒不像之前那样一声不发。都是些什么怪人,邢傲长叹一声,索性仰卧船蓬之中,桨声灯影之间,开始昏昏欲睡。不能睡不能睡,他反复对自己说,睡着了又要面对噩梦里的血光哀嚎,眼睛却在清风一阵阵拂过时,慢慢闭上了…… 第十四章 巫蛊族 渡船靠岸时,楚回把邢傲摇醒,邢傲一惊,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盲追,没料自己竟然真的睡着了,更为奇怪的是,虽然睡了没多久,但意外地睡得很沉,那挥之不去的梦魇竟然没有再来侵扰,邢傲捧了一把清凉的河水洗了洗脸,一行四人下了船。 那船夫等到四人上了岸,赶忙道:“邢捕头,这天色快亮了,各位办完事回来肯定有其他渡船来,小的我家里今日有事,就不等各位大人了。“说罢,撑起桨就要划船回去。 楚回却突然道:“船家且慢,楚某有一事请教。“ 那船夫苦笑道:“客观你莫要开玩笑,小的自幼大字不识一个,能有什么好请教的。“ 船夫嘴上说着,船桨却未放下,这时回颜穆勒却缓缓走上前,提起一只脚踩在了船板上,方才还随着水波摇晃的渡船即刻稳了下来,好像被钉在了河面上一般。 见船夫额前冷汗直冒,楚回接着问道:“船家这船除了载人之外,可否运货。“ 船夫大惊,忙道:“客观说笑,我这小船,向来只载人不运货,这船上也没有货舱啊。“ 楚回说道:“方才我也看过了,这渡船确无货舱,但我前晚一人乘此渡船时,感觉吃水很深,今日我一人上船时又仔细看了一遍,吃水要比那日浅很多,带我们四人都上了船时,吃水仍没有那日我一人乘船时深。若那晚这渡船上没有运货只有你我二人在船上,怎么会吃水比我们五人在船上还要深?“ “怎么可能,客官你肯定是记错了,要么,要么,是天色太暗,你……你看错了。”那船夫边慌张地说着,一边慢慢地倒着向船尾挪去。 邢傲看到了那人像是要跑,断喝一声:“你想干嘛?!” 话音刚落,却见那船夫突然弃船跳入河中,邢傲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水中却已不见那人踪影,此时乌云遮月,除了船头那盏油灯照出点的光亮,河面一片漆黑,邢傲水性不好,不敢贸然下水,回过头看向岸上几人,宁州人自然不会水,楚回也朝他摊开了手,邢傲啐了一声,又抽出长刀狠狠将船桨砍断,悻悻地回到岸上,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是凶手吗?” 楚回摇了摇头,道:“凶手到不至于,应该算作是帮凶把。” “帮凶?他一个摇船混饭吃的,怎么会是帮凶?”邢傲不解问道。 “世人做这些事皆图个利字,想必他也是受人蛊惑,入了歧途,邢捕头难道不认得这个小船夫,如果楚某没有记错的话,他是这荆齿城中最大的客栈出云客栈方老板的侄子,不知是未曾得到帮衬还是为何,沦落到摇桨渡船为生,心气却高的很,想着要到鄢都购宅娶妻。这样的人,你多给些金铢,自然帮你的忙。” 邢傲这才想起来,出云客栈的老板方向前确实有个侄子,自幼丧父,随了母姓,被唤作方鱼儿,听说此人从小不受管教,整日与城中几个地痞厮混,没钱就去跟他开客栈的娘舅讨,方向前后来不肯再接济这个侄子,把他打发到城外鱼老四的船队去捕鱼,没想到这小子人如其名,非常善水,没过几个月在河中拉网下套的本事就无人能及,一时日子过得倒也不错,可惜后来庆阳河鱼获连年不济,船队解散,这方鱼儿没别的本事,也不愿再回城里鬼混,就花了些钱买下了鱼老四的一艘渔船,找船匠改了改,就在庆阳渡干起了渡船的营生。 可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成为这起巫蛊迷案的帮凶,邢傲仍是想不明白,便问道:“这人我想起来了,叫方鱼儿,可他也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怎么会有本事做的了这起血案?“ 楚回摇了摇头,说道:“谢青山今日所说那蛊虫的习性,诸位还记得吗?此蛊幼虫存于活水之中,城中井水自是活水,这庆阳河水也是活水,依我所见,城中的井水与庆阳河定有地下暗河相通,而巫蛊族人想必是买通了方鱼儿,让他每日用这渡船将蛊虫运到对岸,在潜入河中暗河入口投放,使这幼虫随着暗河水流流入了井水之中。“ 邢傲大为吃惊:“怎么会是这样,为何那些巫蛊族人不自行进入城中放蛊,他们怎么会想到河中有暗河,怎么会想到让方鱼儿来替他们做这些事?“ 面对邢傲一连串的提问,楚回也面露难色,道:“邢捕头这些问题,楚某也有几点未曾想通,首先这蛊虫既然是要存于活水之中,巫蛊族人是怎么千里迢迢从雷州把这些蛊虫运到此处,这点,可能要找到哪些巫蛊族人才能得到解答。想必几位并不了解雷州巫蛊族,不过我或许能解释他们为何不亲自做此事,此前已经和谢医师详询,得知雷州地处偏远,需穿越宁州的万里草原,芳青州的冻土冰原,才能到遍布高山深谷的雷州,雷州的号称十万群山,却也都是逐云的余脉,多出奇禽异兽、珍鸟怪虫,巫蛊族人就世代生活于其中,相传这些人崇尚巫蛊之术,且相貌丑陋,身材矮小,成年之后便穿上蟒皮制成的衣甲,到死都不会再脱下。如若是巫蛊族人自信到城中投蛊,这幅长相打扮难免会引起他人怀疑。” 邢傲还是摇头道:“不对,还是不对,这些人既然是不远万里而来,他们怎么说服一个自己素未蒙面的南陆人为自己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方鱼儿就算再怎么贪财,也不可能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做这种事。” “降头蛊。”楚回低声说道“这是一种巫蛊族最善使用也是最常使用的蛊术,会让人迷失在欲望之中,对一些意志不强但怀有偏执欲望的人尤其有效,方鱼儿的欲望自然是金钱,那日我仅仅付给他一小枚碎金铢,他的眼神里已经不只是贪婪那么简单了,想来这河中暗流之事可能还是方鱼儿告知那些人,毕竟他水性如此之好,除他之外估计无人可知。” 邢傲更为吃惊,没想到这巫蛊族人竟然如此狡诈,但他还是想不明白楚回是如何发现此间端倪,只得又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还有这和这破船的吃水有什么关系?” 楚回答道:“这渡船的怪异之处我刚刚已经言明,我也是无意间发现,方才回颜兄二位所坐船尾还有捆被斩断的绳子,想必方鱼儿是用绳子将装着蛊虫的什么容器缚于船下,到岸后寻到暗河位置将绳斩断,再潜入水中释放蛊虫,能想到这个办法,也真是煞费苦心了。” “呸,费了他的狗心。”邢傲猛啐一声“被我抓到这小子,我不把他皮扒了,再把他的脑壳撬开,看看是被什么鬼虫迷了心窍。” “邢捕头不要乱了方寸,方才船桨都被你斩断了,只能待马上天明渡船来了之后邢捕头现行回城速速带人抓捕方鱼儿,如果邢捕头信得过在下,就由我和回颜兄还有这位壮士再到山中寻一番,看看能不能找到巫蛊族的踪迹,救秋老板一命的法子,还得向这些异族人讨要。”楚回边说着却看到邢傲闪烁的神色,便又道:“邢捕头放心,有回颜兄在,不会放跑了这些贼人。” 邢傲不语,心中自然不想答应楚回,但无奈这方鱼儿水遁,若不赶紧回去抓捕,可能要被他逃远了,而那巫蛊族人不知有什么手段,可能还真只有同样身怀异术的柳州人能对付,至于这夷族莽汉,他愿意跟去就去罢,反正自己也管不了他,只要不在这城中出事,自然也怪不到他头上,于是勉强答应下来。 天色未亮,就有一艘渡船载着三两个进山采药的药农过来,邢傲也不多说,一个箭步上船,扔下满船人的船资就命那船夫赶紧摇船,然后拱手向楚回道了个别。 此时,一直无言的回颜穆勒却突然开口:“我为什么要帮你们这些人?” 楚回回过身笑道:“回颜兄,这案子与你毫无瓜葛,其实你也并不关心,而你想从我身上取走的东西,恕楚某无法给你,但事成之后,楚某倒有一物相赠,还请回颜兄还是倾力相帮。” 只见回颜穆勒身旁的随从罩住周身的斗篷突然滑落到地上,冰冷沙哑仿佛如从地府传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柳州人。” 第十五章 金蟾蛊 说活的正是回颜穆勒的随从,只见脱下黑袍斗篷的那人虽是人形,却未着衣物,全身布满灰色的毛发,如同野兽一般,而五官看起来却分明是张人脸,那人本是咬着牙吐出了几个字,此时又忍不住张开嘴,露出一嘴尖牙,像饿狼一样流着口水。 楚回饶有兴致地打量那人一番,却不惊讶,说道:“囚兽一族虽能随意幻化人形兽态,还精于易容之术,但身上那股比猛兽还烈的血腥气却掩盖不住,常人虽难以察觉,但我养的那头小畜生却能闻到,每次相见都躁动难耐,想必是那日在沙漠之中交手未分出上下,很是着急吧。” 回颜穆勒此时终于开口了:“柳州人,你来此究竟为何,既然知道我们是来找你的,为何不走。” 楚回随意摆弄了下那只背在身上的布包,道:“我来此为何恕难透露给回颜兄,但既然在城中同住一家客栈你都未曾下手,想必此时也不会对我出手吧。” 那人面兽形的狼人恶狠狠道:“我早就想尝尝你那小畜生的血,要不是少主拦着,管他城里城外,我早就下手了。” 楚回又望向回颜穆勒:“回颜兄,我在额古娜所得对于你们真的无用。”说到此,楚回苦笑一声“或许对我自己都是无用。” 回颜穆勒冷冷道:“有没有用,我也得看了才知道。” 楚回苦笑一声,说:“恕楚某不能答应,不过楚某也说过,回颜兄此番若助我,楚某的确有一物相赠,此物对于回颜兄,甚至整个牧狼一族,或许才算得上是有用之物。” 回颜穆勒步步紧逼:“我们牧狼从来不做选择,看中的东西,会全部都抢回来。” 楚回无奈,只得道:“你我交过手,胜负已分。” 那囚兽族狼人抢着说:“那次你有那小畜生相助,这次你落单,你不见得能击败我们。” 楚回目光一冷,双手瞬间结出一个术印,紫光从指间炸裂而出,又散发成无数道纠缠在一起的光线,急速向那狼人笼去,那狼人反应也是极快,竟在电光火石之间化作狼形,向左前方高高跃起,躲了过去,随即立即张开巨口向楚回扑来,然而那紫色光网在楚回意念催动之下迅速调转方向,在夜空中闪烁一下便消失,又突然出现在楚回面前一尺,那狼人扑个正着,被紫色光线捆住周身,那紫网如同有人拉拽一般忽的收紧,巨狼轰地倒地,凄烈地嘶吼起来。 回颜穆勒看到囚兽一招被制,此时小命已在柳州人股掌之间,此时自己再出手,下场想必也不会比那囚兽好,默默不语,半晌道:“你这身本事,还要我们帮什么忙,你放了那畜生,我们即刻便走。” “此番寻这巫蛊族还是要仰仗回颜兄这位囚兽一族的朋友。“说罢,楚回收回手中术印,捆缚那个狼人的紫光瞬时消失,狼人一个翻身化回人形,死死盯住楚回,却再不敢向前,楚回接着说道:“而且此番南行,我也不想再暴露踪迹,省得引来祸端。“ 回颜穆勒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柳州人,心里想着他口中应允之物是什么,竟说能对他们牧狼一族都有所用处,原本也只是想抢了他在白寺所得之物,实在不行也只是想夺了他的灵兽红狰,如今看来自己绝非这个柳州术士的对手,与其空手而归,不如随他走一趟,有无所获都该好过现在灰头土脸的回去遭两个兄弟耻笑,于是当下答应道:“好,你说吧,怎么个帮法。” 楚回似乎早料到回颜穆勒不会拒绝,回身又走到那艘渡船上,一会儿提着一卷麻绳,递给回颜穆勒后说道:“这绳子应该是秋镰草编制而成,不是南陆的产物,想必是巫蛊族人交于方鱼儿的,而囚兽一族嗅觉要堪比灵兽,还请回颜兄这位朋友先帮这个小忙了。” 回颜穆勒接过绳子,有转交那个囚兽狼人,吩咐道:“劫刀,你拿去快闻一闻。” 楚回这才知道那囚兽族也有名字叫做劫刀,方才心中一直把他和自己的将戈相比,自觉有些愧疚,便朝那个叫做劫刀的囚兽狼人颔首示歉。 在683号实验宇宙开始进行维序任务后,楚回见过太多奇珍异兽,和术法一样,都没办法用自己进入683号实验宇宙之前掌握的学识来描述和解释,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甚至在北陆的羌狼古驯服了一只红狰,常年伴其左右,也算在自己漫长而枯燥的维序任务聊以慰藉。 劫刀却毫不在意楚回的举动,但对回颜穆勒却是言听计从,立马拿了那绳子放到鼻子旁嗅了两下,随即趴下身子化作狼形,低吼一声,回颜穆勒翻身坐上狼背,朝楚回喊了一声:“跟上。” 一行人快步从一条小路走进了牛眼山,一路上仍是无人言语,只听得劫刀不停嗅着地面,巨狼奔袭极快,楚回也是施展了御风决跟上,山间空气清朗,初晨的阳光从树木草林间照下,树影婆娑,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无所顾忌地施展秘术了,这么多年要么扮作青州的客商,要么扮作北陆的牧人,甚至扮过齐州的铁匠,小心翼翼地往来于世间各处,除了能确定自己所处在无人的荒漠、深山、冰原之中的时候,从未忘了克制自己身体里涌动的力量,那个在他进入这个世界后就被赋予的他到现在还无法完全掌握的力量,随之一同被压抑的,还有自己的心性和情感,早已习惯了冰冷而孤独地面对整个世界,当然,除了与凤绯在一起的日子,那真的是…… “或许离开是对的。”他已经不止一次对自己内心说了,如若真的为凤绯而放弃使命,早已成定数的命运肯定不会放过自己。可那所谓的“使命”,真值得自己放弃这么多吗? “可根本没得选啊。”楚回在心中自嘲。 突然,劫刀放慢了脚步,回过头喘了声粗气,回颜穆勒翻身下来,劫刀换回人形,嘶哑着声音低声道:“少主,气味越来越重了,应该就在前面百步之处。” 回颜穆勒回过头对楚回问道:“还要我们一起去吗?” 楚回笑道:“回颜兄帮人帮到底吧,我实在不便出手。” 劫刀仍旧没好气地说:“你这柳州臭术士算盘打得好,巫蛊族蛊术杀人无形,让我们少主出手,你在后面捡现成的。” 楚回无奈回答:“二位放心,如若逼不得已,我自会出手,绝不会让巫蛊族伤二位分毫,只是因为先前答应了邢捕头,这巫蛊族在南陆犯案,如若能抓到活口,肯定免不了要送至昊朝官府审问,到时若在他们口中透露我的柳州人身份,自然很是麻烦。” “为何要帮那捕头,逼问出解蛊毒之法,杀了那些妖人便是。”回颜穆勒冷冷道。 楚回淡淡答道:“何必平添杀孽。” 回颜穆勒哼了一声,道:“妇人之仁,那些妖人对这满城之人下蛊,算是多大杀孽,不该死吗?”说罢,也不等楚回答话,顾自向密林深处走去。 楚回听到回颜穆勒的话后也不知如何作答,自己明明看淡一切,此番为何执意要帮那只见过几面的昊朝边境小城的捕头,或许是重游故地之后,本该平如止水的心境,又翻起了波澜。楚回深吸一口气,赶走心中杂念,心中打定注意不论如何一定要找出解蛊毒之法,杀不杀人,见机行事吧,便抓紧脚步,跟了上去。 确如劫刀所说,前行不过百步,眼见密林之中隐约看到几点火光,也听到几声人语,三人放慢脚步,走近看到了在林中一片空地上正燃着一团篝火,篝火旁坐着两个一胖一瘦个子矮小的黑衣人,只听得这二人还在说话,说的竟是南陆话,虽然口音奇怪,还夹杂着些听不懂的口语。 只听得那胖子说:“江油果子的老祖宗,老爹,这么几天了怎么就养了这么几只惊张,根本不够金蟾吃的呀。” 那瘦子答道:“老二奶奶吃八果,你这蠢货,惊张这么稀罕的玩意儿,这么容易养,那金蟾还不遍地乱跑。” 胖子一脸苦恼:“江油果子的老祖宗,早知道多搞些虫卵让那摇船的放水里,老爹你说,是不是那摇船的手笨,把我们的虫罐弄洒了,虫卵都跑河里顺水溜走了。” 瘦子骂道:“老二奶奶吃八果,你这蠢货,现在惊张都养出一批了,蛊虫肯定进了城里的水了,还多搞些虫卵,你有那么多千翅虫的血做虫罐吗?” “江油果子的老祖宗,那这也太慢了,我们在这破林子里尽吃虫子啃果子,得待到什么时候啊。”说着,胖子打开身上系着的一个金色罐子,里面竟爬出一只通体金色的蟾蜍,只见那金蟾慢慢爬到胖子手上,又顺着手臂往上爬,胖子用手逗弄着金蟾,又说道:“江油果子的老祖宗,老爹你看,这金蟾又饿了,这么没精神,马上又要睡着了。” 那瘦子一巴掌狠狠扇在胖子后脑勺上,把那金蟾抓住,小心塞回金罐子,骂道:“老二奶奶吃八果,把你这身泡过药的胖肉切给金蟾,能抵半条惊张,别废话了,去看看后面的虫罐,明天让那小子多带些过去。” 胖子摸着脑袋嘟囔:“江油果子的老祖宗,我不去,这几日白天躲在这林子里啃树果,晚上还要搬那老沉的虫罐,再待下去我都要饿死了。” 瘦子又是一通劈头盖脸的臭骂:“老二奶奶吃八果,你这蠢猪怎么就知道吃,今年可是四十年才有一回的蛊母请神大典,只要我们能养出金蟾蛊交予蛊母,你我二人肯定要进十八洞做长老。况且,再怎么样我们也得等到冬天芳青州的冰原重新封冻我们才能回去啊。” 胖子不再多言,拍拍屁股,晃着一声的肥肉起了身,慢慢往楚回一行人躲在的林子里挪了过来,眼看就要走到近前,回颜穆勒突然一大步向那胖子跃去,一脚狠狠踹在了那胖子臃肿的肚皮上,那胖子怪叫一声,像个肉球一样往后滚了两圈,却一个轱辘立马爬了起来,回颜穆勒这一脚力道极大,想必就算是块顽石都会被这一脚踢碎,没想到那胖子好像只是吃了些痛,一脸懊恼地看向回颜穆勒,突然看到他身后跟上的楚回和劫刀,旋即拔腿跑到另一个瘦子身后,嘴里惊恐地大喊着:“江油果子的老祖宗,老爹,那是狼,狼,那么大一只狼。” 瘦子冷眼看着面前两人一狼,也不说话,一手护着身后的胖子,另一只手却死死按着腰间系着的一个黑罐子,嘴里念念有词,却无法听清。 楚回此时说道:“二位不要费心向我们几个施蛊了,以我身边这位的本事,你们暗算或许能得手,但既已被我们寻到踪迹,便断然不是这位的对手。” 瘦子嘿嘿一声怪笑道:“老二奶奶吃八果,口气倒不小,牛皮吹到逐云山那么大了。”随即突然挥手,隐约看到三团黑气从他手中射出,急速向楚回一行袭来。 楚回自是看到了这三团邪性的黑气,却不着急出手,只听得一声大喝,回颜穆勒周身忽的罩上一层白光,只见得他虎躯一震,单手平推而出,一阵劲风裹挟着白光向那三团黑气射去,白色的罡气与黑气迎面撞上,发出三声怪响,三条黢黑的怪虫随之掉落在了地上,一动不动,片刻之后竟然化成黑灰,被回颜穆勒收式之后的一阵罡风吹散了。 瘦子大惊失色,急退几步,对身后的胖子大叫道:“老二奶奶吃八果,金山义,快放金蟾!” 那被叫作金山义的胖子刚被巨狼吓到,现在也稳住了心神,连忙打开腰中金罐,也是轻念了几句听不懂的话,突然用肥的像胖海参的一只手指指向回颜穆勒,一团刺目的金光就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直指回颜穆勒面门而来。 回颜穆勒又催动罡气护体,准备用刚才的招式对付那金蟾蛊,楚回却暗叫一声不好。 这金蟾蛊,绝不简单,还是要出手了。 第十六章 合相天成 只见那金蟾瞬间冲散了回颜穆勒挥掌击出的罡气,回颜穆勒脸色急变,却不退缩,双手同时挥出,白色的罡气轰然而出,比方才那一掌击出的强劲数倍,却仍未阻那金蟾分毫,金蟾仍是以一条笔直的直线,直冲向回颜穆勒的面门,眼见已来不及再出掌,回颜穆勒双脚站定,周身的衣袍鼓动,双袖被罡风撕裂,露出青筋暴起的臂膀,此时他也不再出招,只是将周身的罡气催之最盛,竟似化为实体,形成了一道白色的屏障,而他仿佛是被包裹入一个白色的巨茧,虽是守势,但周遭之物仍被强烈的罡风吹得四散纷飞,离得较近的楚回甚至感到脸颊被剑刃划过一般,一阵阵剧痛。 然而那本该牢不可破的巨茧,那强悍如斯的护体罡气,在金蟾面前竟像一块瘫软的豆腐墙,仅仅是稍稍一滞,金蟾便破茧而入,离回颜穆勒的面门只有一尺之遥,那金蟾攻击的方式好像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极其野蛮,就是撞击,用坚不可摧的躯体和急如闪电的速度,毫无保留也毫不犹豫地直面对手的撞击,在这种野蛮高效的攻击方式下,简单的防守,不,甚至像回颜穆勒以罡气护体的防守都成了摆设。 眼看自己脑袋就要西瓜被石斧劈开一样炸成碎瓤,回颜穆勒却仍不躲闪,他自知以金蟾的速度,无论自己怎么闪避,都躲不过去,只见他突然抬起青筋暴起的两只手臂,在金蟾撞向自己的刹那,一对巨掌狠狠地向那金蟾抓去。 不知是那回颜穆勒真的有金刚罗汉的神臂,还是那金蟾没有料到这个人竟然躲也不伸手抓自己,电光火石之间,回颜穆勒竟然把那金蟾沃在了手中。 回颜穆勒一脸不屑,楚回也松了一口气,谁知回颜穆勒刚想双手再用些力气结果了这畜牲,却突感双手刺痛,只见他双手突然发黑,黑色迅速从他抓住金蟾的那两只手向手臂上蔓延,楚回心知不妙,迅速结出术印,紫色的光线再次从他双手之间氤氲流出,向回颜穆勒双臂而去,不消一瞬,紫光便缠绕回颜穆勒双臂之上,那蔓延而上的黑色慢慢被紫光压制,一点点褪了下去,而回颜穆勒紧握的金蟾此时似乎吃痛,竟自己挣扎着跳了出来,落在地上,鼓起两个巨大的声囊,朝着楚回发出如破鼓乱锤般恼人的叫声,仅稍息片刻,尽然调转对象向着楚回直冲而来。 楚回片刻不敢耽搁,立刻施展诡身术,谁知那金蟾竟丝毫不理那残像,凌空急转,又面向楚回真身撞来,楚回接连造出五个残像,然那金蟾却不上当,仍死死咬住楚回,这林中小小空地之中仿佛立刻多出好多人来,那巫蛊族瘦子和他那胖儿子金山义皆是看得目瞪口呆,常年居于闭塞之地,他们哪见过这些阵仗。 楚回暗自叫苦,看来这诡身残像骗不过这金蟾,于是收了残像,速使御风之诀,飞离数丈,与那金蟾拉开了一段距离。双足立定之后,凌空腾起一丈余,悬停半空之中,双手飞舞,几个秘术法印飞快地在他双手间变换,就在那金蟾快要到跟前那一瞬间,紫光忽的腾起,不过却不是像先前那样源自双手之间结出的法印,而是从他悬于半空的双脚之下,只见紫光先是在半空中结成一片巨大的法阵,足占了半片空地上空,无数紫色的光线从法阵中射出,来回穿梭于楚回的周身,每隔一瞬都会有一条萦绕楚回周身的紫光像破空之箭向金蟾射去。 一时间,紫光金光在这林地上空不断交错,地上几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从未见过如此诡异但又无比炫目的景象。只见方才还不可一世的金蟾,此刻每次向楚回攻去都会被紫色的光箭逼退,而它虽是神物,却并不会飞,跳跃起来能像弹弓射出的石弹一样飞出几丈,甚至能凌空改变一次方向,但每次与紫色光箭短兵相接之后,都会回落到地上,又要再重新跃起,虽与那光箭相撞后金蟾似乎毫发未损,但几次三番之后,金蟾似乎恼怒起来,大声发出聒噪之音,突然把身子鼓胀到像一只剑猪幼崽一般大小,然后吐出一大团黑气,立刻又向半空中的楚回跃去,这一跃速度比刚才的攻击快了数倍,紫色光箭也未能阻止,被化作金光的金蟾弹射向别处,把林子炸了了个草木横飞。 楚回看那金蟾拼死向他扑来,却不动声色,手中不断变化的术印停了下来,口中轻念一声:“破。” 这是合相天成之阵最后的杀招,楚回从来没想到这会用来对付一只蟾蜍,他甚至从未想过会有一天用到曾经这世上唯一的合相术士授予自己的最后一式秘术,也是目前能够最大程度调动自己身体里被架构师赋予的那种逆天力量的唯一一式。 …… “何为合相?”楚回问叶书。 叶书答:“合万物之相,合众生之相,化本来之相,得天成之相。” 楚回不解:“何为天成之相。” 叶书答:“天成之相是这世界最本真的面貌,是主宰,是杀戮。” 楚回再问:“吾辈以合相天成悟出世界本真,落辰一脉会否也已悟道。” 叶书思良久,答:“落辰一脉借星辰之力,引星君天临,星辰给出的答案依旧是主宰,是杀戮。” …… 破字诀余音未落,天地突然归于平寂,紫光尽数消失,只留楚回一人仍凌空而立,俯瞰众人,如同睥睨众生的天神一般,日光灼灼照于白衣,此人若非脱胎仙骨,何以有此气度锋芒?回颜穆勒怔怔地看着,心中突生一丝窘愧,自己怎会有资格与此人交手?巫蛊族瘦者更是一脸惶恐,嘴角不住地颤抖,好像有话要说,却迫于神威不敢开口。 那金蟾却对楚回突然展露的天神姿态不以为意,只看那紫光消失,觉得楚回防备已除,身上金光更盛,像一团刺目的金色火球向楚回直扑而去。然则未再能直进半丈,金蟾身形一滞,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怪叫,身体竟笔直从空中掉落,着地之后突然有四道紫色光箭在它身体四个方向依次闪现而出,看出光箭也不是为了伤它,只是交织成一个牢笼困住金蟾,这金蟾也是凶悍至极,在第四支光箭尚未成型之际,寻着一条空隙跳脱开来,然而一旦落地,立刻又有另外四道光箭如影随形而至,几次三番之后,金蟾力竭,四仰八叉倒地,被光箭死死卡住。 金山义此时见金蟾一动不动,以为被楚回击毙,疯狂地大吼大叫,突然撕裂身上的黑色蟒皮外衣,只见他一身赤裸的肥肉却红如玛瑙,沟壑纵横的肥肉之间却有数十道黑影在皮肉下穿梭不停,在他盛怒之下,黑影越来越明显,好像要破体而出一般,他疯了一般朝楚回扑过去,楚回仍立于半空之中,不解地看向自己下方这个癫狂的巫蛊族人,见他好像已与体内的蛊虫融为一体,方才又在巫蛊族二人对话中听说此人自幼泡浴药水,想必此人就是传说中的以身饲蛊之人,但此时金蟾都已败,难道这个人还有什么本事没有使出来? 金山义自然不会像楚回一样有御风凌空的本事,只见他跑到楚回下方,突然半蹲下身子,双手趴在地上,脸色转为绛紫,此招式倒与现在正翻着肚皮的金蟾的神态有些相似,他张开巨口,数十条黑色蛊虫从他口中急射向楚回。金山义攻势虽凌厉,但并不比那神物金蟾,楚回的合相天成之阵在与金蟾斗法之时已在不知不觉中网罗周遭万象,破字诀后阵法化为无形,与万物融于一体,时下方圆数里都在这阵法之下,其中任何招式都非阵法不可破,任何人都非阵法不可制,任何物都非阵法不可克,这是君临一切的主宰,只要布阵之人愿意,可以对阵中任一活物随意杀戮,而眼下这个红胖子,确实蠢笨的可以,居然要挑战这种绝对的力量,不知死活,楚回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杀了他,杀了他。”楚回恍然听到一连串诡异的话语“你方才对那畜生都手下留情了,这狗东西畜生不如,杀了他,快杀了他,合相天成就是集天地之威,肆意蹂躏这群蝼蚁,这群蝼蚁……你明明有主宰之能,何须再持妇人之仁!” 未等楚回出手,紫光闪现在二人之间形成一道屏障,黑色的蛊虫撞击在光幕之上纷纷化为飞烟,楚回此时似乎陷入苦思,甚至并未瞧向金山义,但阵法中的紫光似乎是有生命一般,自行凝成数道光箭,四面八方朝那金山义射去,每一根都是直奔命门而去,未留一丝退路。 “上神饶命!”只听得一声大叫,突然有人急奔上前,正是那巫蛊族的瘦子,只见他满脸恐惧,却坚持用瘦削的身躯尽可能地护住身后胖得像座肉山般的金山义。 第十七章 暗杀 楚回突然回过神来,就在光箭将要贯穿巫蛊族二人身体时,急念一声:“落。”,光箭瞬时消失,充斥在周围空气中的肃杀之气也随之消散,众人此时才感受到,方才合相天成阵施展开来后,林间的树木、叶草都似乎静止,而就在楚回落字诀念出之后,才又听得密林间的草木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巫蛊族的瘦者匍于地上,叩头如捣蒜,嘴里不停念叨:“谢上神不杀之恩,谢上神不杀之恩,雷州一十二洞寨头金山乌携孽子金山义谢上神不杀之恩。” 金山义对此举大为不解,喘着粗气问:“江油果子的老祖宗,老爹你拜他作甚,他要杀了我们的金蟾。” 金山乌一巴掌打在金山义肥肉纵横的后脑勺上,破口骂道:“你这蠢货,上神面前,不要说那些不三不四的浑语。快跪下。” 金山义虽不服,但似乎很是忌惮老爹的责骂,不情愿地跪在地上,却把头转向一旁,却突然惊讶地发现那被光箭困住的金蟾,此刻翻了个身,竟又活了过来。 此刻楚回也从半空中缓缓落下,站于巫蛊族二人面前,那金蟾看到方才与自己斗法之人却未再攻击,而是两下跳到楚回脚下呆着,很是服帖的样子,看得巫蛊父子二人更为惊讶,而楚回也是一脸不解,问道:“我非你族类,你为何要唤我为上神。” 金山乌仍是俯首,一脸惶恐,毕恭毕敬道;“不会有错的,蛊母的那幅画,我们长老寨头都见过。天行者,以紫电惊雷伏金蟾,是为上神。你定是蛊母所讲的上神。” 楚回摇了摇头,想解释却不知如何开口,心想还是把荆齿城的惊张蛊虫一事先问清楚吧,于是便问道:“这城内的惊张蛊虫是否你二人带来?” “是的,确是我和小儿从雷州带来的虫卵,随暗河入的荆齿城,活水之中半日之后就能孵化成幼虫。” “为何要在荆齿城施放蛊虫?” 金山乌抬起手指了指楚回脚下的金蟾,答道:“这金蟾要饲炼成金蟾蛊,需以多种活物脑髓饲喂七年,还随时可能因一时间饲喂不足前功尽弃,但若以惊张蛊的成虫饲喂,仅需一年即可练成。然惊张蛊极其难得,即使投入千人之体内也可能一无所获,我族经多次战荒,族人稀少,能养蛊的蛊童更少,逐云之南素来人丁兴旺,在此投饲惊张,能成蛊的几率要大得多,于是才来此施放蛊虫。” 楚回见金山乌似乎真的把自己当做什么“上神”,可谓知无不言,于是也不深究他方才口中所说的什么天行者之画,赶紧问道:“可否有解惊张蛊之法。” 金山乌面露难色,犹豫不答,他儿子金山义见他老爹不语,以为他老爹是忘记了,而他又是个心思单纯的憨子,本来对楚回恨之入骨,突然见老爹如此尊崇此人,那金蟾更是伏于其左右,立马转念就认定此人绝对是所谓“上神”,必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抢着答道:“金蟾的舌下含有一枚金珠,磨碎了入汤药,喝了就能解蛊,而且那金珠取了,三日内金蟾口中又会生出一枚。” “这解药是能解未在体内发作的蛊虫,还是能解已入脑食髓的蛊虫?” 金山义既已奉上解蛊之法,金山乌也不再隐瞒,和盘托出:“上神,这金蟾灵珠只能解未在体内发作的惊张蛊,已入脑的蛊虫……解不了,成虫在食空脑髓后寄居宿主体内,使宿主癫狂发疯,此时真无药可救。” 楚回心中一凉,秋老板体内蛊虫已经入脑,在山青施术前已露过癫狂之态,若依金山乌所讲,即使现在把这金蟾口中灵丹带回去也无济于事,倒是能救下一城之人的性命,但那些人,于自己又有何干呢?纵然是秋老板,不过是凤绯相识之人,与自己萍水相逢而已,又有何干?自己费下如此心力,几次三番暴露行踪,甚至要在除了师傅叶书之外的人面前第一次施展合相天成之术,到头来似乎事事都不关己,一种莫名的无力和疲惫瞬间涌满楚回内心。 楚回托起脚下的金蟾,探入金蟾口中取出一颗金色的珠子,缓缓道:“最后一个问题,你二人不远千里南下,除了你们所说的蛊母之外,是否还有他人指引?” 金山乌听闻赶忙先捂住金山义的嘴,道:“上神切勿责怪,此事事关蛊母大业,恕小老儿不能直言。” 此时一直未有动静的回颜穆勒突然冷哼一声,之前与金蟾苦战之后,本被黑气侵袭的双臂在楚回出手相助后黑气褪散,双手却好似被烈火炙烤过一般,皮肤尽是焦黑之色,劫刀此时化作狼形,不住地为其主人舔舐手上的伤口,回颜穆勒冷眼看着跪于地上的金山乌,道:“是你那蛊母大,还是你面前的上神更大一些。” 金山乌无比惶恐,不住说道:“不好比,不好比。” 回颜穆勒又道:“我看你蛊母就算来了都比不得你放肆,上神面前竟如此厚颜,不主动交代就算了,问了你还要推托!” 金山乌抬起头看向楚回,斗大的汗珠挂在光秃秃的脑门上,翕动着双唇,颤颤而言道:“上神莫怪,上神莫怪,小老儿这就说……” 然而金山乌没能再说下去,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死灰,身体僵直地挺着,一支黑色的箭从他胸口贯穿而出,射向正前方的楚回。楚回面色一变,未曾料到竟然有人在林间刺杀,立即施展诡身术,黑色的羽箭穿透残像后又射穿了三丈外一棵大树的树干。 于此同时,金山乌身后的金山义口中喷出一口鲜血倒地不起,胸口也插着一支黑色的羽箭。 回颜穆勒立刻指示劫刀去寻刺客,楚回却不再防备暗箭,几步走到金山乌父子身旁,再探鼻息,已双双毙命,楚回拔出插在金山义身体的那支黑色羽箭,端详不语。 半晌,劫刀从密林中回来,朝回颜穆勒摇了摇头,一旁的楚回手握那支黑色羽箭道:“不用寻了,是玄羽。” 玄羽是夔州羽弓卫中万里挑一的刺客,皆使十二石弓,弓以苍崖黑木所制,箭以北地玄铁所铸,缀以乌凤羽,满弓可射三里外鸟兽,且皆目力过人,善察秋毫。相传这支精英部队绝迹多年,连九裘统御南陆,征伐夔州时,都未曾现身。 回颜穆勒皱了皱眉,自己此行本只想在这术士身上捞一笔,没想到却遇到这么多古怪之事,巫蛊族、惊张、金蟾,这会儿连只有在游侠故事里才听过的玄羽都出来了,自己还几次落败落得一身伤,实在得不偿失。 楚回看了看回颜穆勒,从布包之中掏出一物递给他,道:“多谢回颜兄此番相助,现奉上先前应允之物。” 回颜穆勒接过端详一番,只见此物似是一空心铁管,中段有一球形隆起,后端还有一细小孔洞,回颜穆勒在额古娜劫掠多年,从未见过如此之物,不解问道:“这是何物?有何用?” 楚回答道:“此物名为火铳,是雷州甸南国居于地下的矮脚族人所制,此物填充火药、铜弹后以引信点燃后,百步之内有碎石裂土之威。” “我要之有何用?” 楚回接着道:“我知你牧狼一族本祖居宁州偏南一带,在部族纷争中被迫迁入沙漠,此物或许能助你一族重回故土。” 回颜穆勒暗暗吃惊,牧狼族确实本居于宁州,是宁州曾有的第十一个部族:回颜部,但因部族弱小,领土逐渐被其他部族蚕食,而族人因避战火迁入额古娜沙漠以来已然过去几代人,回颜这一个小部族早就消失在北陆的历史中,鲜有人提及,而这个柳州人却知牧狼一族的由来,对楚回的好奇之心又平添几分,他问道:“凭这一支小小的火铳就能助我族重返宁州?” 楚回答道:“当然不能仅凭这一支,回颜兄有所不知,雷州甸南国矮脚族善制铜铁之器,但这些矮脚族人常年深居地底石宫之中,天性孤僻,从不与外界交往,世上少有人知,楚某机缘得知此族嗜好黄金,贪金如命,而回颜兄的牧狼族在额古娜劫掠多年,想必怀金无数,以黄金易火铳,矮脚族人绝对愿意倾全族之力帮你制备火铳、铜弹,但雷州硫磺、硝石产量不丰,这火药回颜兄还得到南陆齐州购得,齐州火药多供鄢都淬丹炼药,回颜兄还得费些心神想些写法子才能买到。” 回颜穆勒看着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柳州人,一时无语,半晌后突然朝楚回拱手道:“多谢了,他日有缘,宁州再会。”说罢跨上巨狼,片刻便消失在了密林之中。 楚回看着回颜穆勒绝尘而去,长叹一口气,后又默默地解下金山义尸身上系着的金罐,将金蟾装了进去,向密林之外慢慢走去。 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了q的声音,机械而冰冷,楚回知道,这是某项支线任务达成后自动触发的观察者提示。 茫茫林海中,声音仿佛从万米深的冰窟中传至四面八方,却只能传到楚回一个人的耳朵里: “支线任务‘火器’,完成。” 第十八章 红袖 楚回回到荆齿城后将金蟾灵珠交于了捕头邢傲,详说了牛眼山中所发生之事,但略去了自己施展合相天成之术力克金蟾的部分,只说是回颜穆勒击退了巫蛊族人,而两人却被玄羽灭了口。 邢傲不疑有他,只觉事情太过诡异,连消失多年的玄羽都参与其中,也不容他多想,赶紧命人去牛眼山把巫蛊族的两具尸体带回,又差人寻遍城内所有的医师大夫熬制汤药,将灵珠磨成粉混入汤药之中,汇报城务司后,几个官老爷争先抢着喝了几大碗,又商议一番后命邢傲压下此事,以城中有疫病为由分发药汤,将巫蛊族二人找个荒地草草埋了,宵朝生的尸首由官府火化后让妻儿领了骨灰回去,就说着宵朝生就是染了疫病发疯,为防止疫病扩散才火化尸首。 当日官府张贴告示,令城内所有人包括客商都到城北的城务司和城南的城隍庙领药汤,当场喝了之后还要登记名字住所在册,喝完后领一张便条,南北城门设重兵把手,凭便条才能出城,官府又命人封了水井,每日令水官带人到庆阳河挑水回城,定时定点供水,城内鸡飞狗跳的乱了两日才平息下来,再过一日,为以防万一楚回将金蟾口中生出的灵丹交于邢傲,又命人熬了几锅汤药,分着倒入各个井中,这才重新开井放水。 楚回则是回城处理完邢傲那边诸事之后第一时间回到醉怀居,山青见到他之后,急忙问道:“如何?找到解药了吗?”一旁的红袖也赶紧关切地凑过来,一脸倦容,看似一夜未睡。 “找到了,但只能解未发作的蛊毒。”楚回淡淡道。 山青一声叹息,红袖却一脸不解,不停地问:“楚哥哥,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秋姑姑一定有救了吧?是不是?是不是?” 楚回不忍将残酷地真相直白地告诉眼前这个单纯的小姑娘,转过身去,问山青:“可有法子让秋老板安安静静地走?” 山青轻轻点了点头,道:“再多失一道回乡归梦之术,她便能这么睡着过去了。” 红袖好像明白了什么,但仍不愿相信,带着哭腔喊道:“秋姑姑都睡了这么久了,怎么还要睡?楚哥哥,你快点把解药喂给秋姑姑,让她快点醒吧,花娘姑姑、明月姑姑她们都走了,还要秋姑姑去请回来,醉怀居还要重新开张呢。”见楚回不语,又转身拉住山青的衣袖“谢神医,你不是神医吗,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让秋姑姑醒过来的。” 楚回扶住红袖颤抖的胳膊,轻轻说了句:“红袖,世间事皆如此,不可强求……” 红袖一下子瘫软坐在地上,泣不成声。 秋老板被葬在城外的桃林,那片碧桃树下,凤绯曾抚着古琴,用温润如水的眼睛笑着看着楚回,听楚回讲他游历世间的故事。不过短短六年多,物是人非,树下却多出一个矮矮的坟包,墓前楚回和山青立在一旁,唯有红袖跪在墓碑前,楚回捧一钵黄土撒在墓上,遥望着河水碧天,风吹落几片碧桃花瓣,此间良景,秋老板在此应该能安息了罢。 红袖身披孝服,在墓前一边低声呜咽一边烧着黄纸,秋老板孑然一身,去世之后只有这个捡来的小姑娘为其戴孝,就连墓碑上也只有简单的几个字“秋氏之墓”。 楚回见红袖悲戚,有心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想了想问道:“楚某数年前也在醉怀居待过些时日,但那时却未见红袖姑娘,姑娘是何时与秋老板相识的?” 红袖止住哭泣,缓缓道出身世…… 我自幼丧母,父亲好赌,把我卖给了南宣州一富人之家,想来我那已记不起名字的父亲实在是个荒唐之人,我三岁时将我卖出换赌资,那时候连个名字都未曾给我起,拾起人家扔在地上的半粒金铢就欢天喜地的走了,再没看过我一眼。从那时起那家人都唤我臭丫头,因为夹杂南宣一代的口音,应该也有唤我丑丫头的,总之一直到九岁前,我都没有名字。买我的人家主人姓乔,当地出了名的为富不仁,他喜欢别人叫他乔叟,但外人背地里都叫他乔馊,那乔叟老夫妇二人仆眷养了不少,都当牛马使唤,只给馊了的饭菜吃,我六岁起就开始浆洗衣服、端茶送水,只要我这小矮个够得着的活都让我做,一样做不好都免不了毒打一顿,还不给饭吃。 也许是老天终于开眼,给了报应,一天晚上,乔府糟了劫匪,穷凶极恶的劫匪,灭了乔家满门,我和一个厨娘躲在腌咸菜的大水缸里泡了一夜,竟躲了过去。第二天一早,那厨娘也不敢报官,看着满堂满屋的尸体,吓得赶紧跑,我也跟在她后面跑,她嫌我累赘,一直要赶我走,我偏跟着,她拾起地上的石子要扔我,我就远远的跟着,这世上我就认识她一个人了,我不跟着她,我跟着谁呢? 谁知那厨娘好像在那夜受了惊吓,得了癔症,有一夜我和她睡在一个破庙里,她在睡梦中突然大喊大叫,竟就这样被噩梦吓死了。我那时的感觉也不知道是不是悲伤,只感觉这世上从此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就在庙里大哭起来,哭累了又在尸体旁睡了一夜,我那时太小,对未来的恐惧远远超过了对尸体的恐惧,第二天醒来后,找了一个破草席盖在那厨娘身上,便走出破庙,眼前除了来时的路还有两条路分向两个不同的方向,我在地上捡了片破瓦,高高向上扔去,破瓦掉落下来碎成两半,我朝着大的那块所指的那条路继续走了下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厨娘从乔府拿出来的干粮全部都吃完了,我又饿又累,这条路上走了这么久居然一个人的没有遇到。直到我实在走不动了,突然来了乌泱泱一群人,为首的骑一匹高头大马,后面跟着一群人蓬头垢面,脚还被铁链拴在了一起,后来我才知道,那骑马是个宁州的奴隶贩子,后面跟着的都是从南陆买来的奴隶。我当时也没多想,只是看到有人就不自觉的跟了进去,走了那么多天,我也是满脸污渍,衣衫褴褛,混进了那群人里倒也不突兀,唯一注意到我的是那群奴隶里一个年岁和我差不多的小孩,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手里的一个脏兮兮的馒头,他朝我嘿嘿一笑,掰下半个分给了我,现在想来,若不是那半个馒头,我可能就那么饿死在路上了。 就这样跟着那群人走了半日,我也混进了荆齿城,那奴隶贩子发现了我,他只贩男童,挥着鞭子赶走了我。我从此便在这荆齿城流浪起来,每天学着一群老乞丐在街边乞讨,有时还去掏一掏人家的鸡窝,有一日掏鸡窝掏到醉怀居的时候,被凤姑姑发现了,她没有赶我,反倒笑着喊:“小哥,我们养的是只花公鸡,不下蛋的。”我惊慌失措地转过身去,看到一个在我有限的阅历里见过的最漂亮的姐姐,她发现了我是个女孩儿,马上一脸的怜惜之情,但仍笑着对我说:“小姑娘,不该弄得脏兮兮的。”后来便带我去梳洗一番,又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她总是问我身上那些陈年的旧伤还疼不疼,却从不问我身世,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这世间的暖意。 从此我便在醉怀居住下了,秋姑姑一开始不同意,也不是嫌我来路不明,只说是烟花柳巷的不适合我这么小的女孩儿。但凤姑姑执意要留下我,秋姑姑好像很听凤姑姑的,也就在没多说什么。她们问我叫什么,我说别人都叫我臭丫头或者丑丫头。凤姑姑说这哪算人名,便和秋姑姑商量给我起个名字。我那年九岁,秋姑姑本想给我起个名字叫九儿。但凤姑姑说不好,既不好听也犯了什么帝王名讳。 “就叫红袖吧。”凤姑姑看着我怯生生紧攥着衣袖说。从那时起,我便有了名字。 后来凤姑姑便叫我弹琴、书画,偶尔也会教些拳脚功夫,不知道为什么,凤姑姑看起来这么温婉柔弱的女子竟好像功夫不错,她虽身在醉怀居,但和花娘姑姑她们不同,从来只肯陪客人弹琴说话,但每个客人和她在一起都很开心,倒也有些有非分之想的客人,都会被凤姑姑一通拳脚打跑,秋姑姑说这也是醉怀居不养那些打手护院的原因,而且凤绯姑姑就连打架也是那么的漂亮,那么的……应该算作美吧。 (楚回听到这,脸上不自觉漾出一丝笑意,凤绯的身手,何止是不错而已。) 再过了几年,我慢慢长大了,凤姑姑和秋姑姑都不让我招待客人,所以花娘姑姑和明月姑姑还有一些花名我总分不清的姑姑们都不怎么喜欢我,我也很是调皮,成天在十方街上瞎逛,但一直受到凤姑姑和秋姑姑的纵容,她们于我,可能还要亲过我那从没见过的母亲。但就在一年多前,醉怀居来了个宁州客人,看到我之后非要把我买回去给他儿子当小老婆,两位姑姑自然是不肯,凤姑姑更是大打出手,然而那宁州人带来的两个黑衣随从很是厉害,两人联手打赢了凤姑姑。那宁州人指着被压在地上的凤姑姑说不要小的也可以,他喜欢不羁的野马,也喜欢刚烈的女子,他老婆死去多年,如果凤姑姑肯给他做续弦,他就放过我,他又说认识鄢都的什么大官,就算把这小小边陲之城的妓馆砸烂了,城务司的那些小官们也不会管。我本以为凤姑姑抵死也不会从他,没想到凤姑姑竟然同意了,我大喊大骂着,却被那宁州人的黑衣随从一掌打晕了。 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宁州人已经把凤姑姑带走了,他丢下了很多金铢,凤姑姑留了一半给秋姑姑让她好生照顾我,剩下一半给其他姑姑们分了。我哭了很久,真的很久,哭到后来很多天我的眼睛总像蒙了一层雾,秋姑姑一直劝我,还一直说再等几年关了醉怀居和我一起去宁州找凤姑姑,我后来终于信了她,也终于不再哭了,秋姑姑也更加百倍关爱地照顾着我直到现在……到现在她走了,她怎么能这么走了,我们不是说好一起去宁州的吗? 第十九章 龙武天宝号 清晨,一个商队乘着雾色缓缓进了荆齿城,车队最前面有两人骑着高头大马,一人锦衣华衫,面相年轻,是副富家公子扮相,举手投足却让人感到清新儒雅,另一男子年纪较长,一身劲装,鬓角斑白,不苟言笑,面容像是刀切斧削过一般,棱角极为分明。 锦衣年轻人问一旁的男子:“这荆齿城怎么看着有点古怪,边陲小地,这么多人把守城门?” 男子毕恭毕敬道:“世子……不,我嘴拙,又叫错了,应该叫大公子,据昨日前去探路的人说,这城中前两日闹疫病,后来找到了解药纷发全城,这几日想必还会有些乱,公子无需多虑。” 被称为大公子的年轻人点点头,又问道:“此行是否一切安排妥当?” “请大公子放心。”男子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念道:“长庆州布商苏家长房嫡子,名舜玉,字善文,年二十九,真武三年至五年于鄢都讲经堂学百典,两年未候得官缺,后弃而从商,承袭祖业,经年来往于南北,贩长庆州百尺布、五良绢,不好交际,现在南宣平宁王府做客,世子以其身份通达南北,应无人会起疑。” 原来这年轻人正是平宁王之子东方长安。 东方长安笑道:“胡平,你莫要再啰嗦了,这些你都念了一路了,傻子都记住了,快点把这纸条烧掉吧。” 被叫做胡平的男子随即就从包袱中取出火折,将那纸条燃尽。 东方长安又问胡平:“宁州那边怎么样?” 胡平答道:“甫正先生已经与铁勒部二公子荣列接洽妥当,铁勒荣列的意思是只要世子肯亲自前去,无不可谈。” 东方长安又点了点头,眼睛望向前方,低声问,又或许是自语:“父亲他……应该不会赞成我此番北行吧……” 胡平不再说话,当然,他也没有答案。 …… 楚回做了个决定,他知道这个决定会有些冒险,倒不是什么危及生命的险,而是又要被凡尘琐事牵绊的险,他被这个决定扰了心神,断了冥思,决然站起身把将戈塞入布包走出客栈,一路急行,走到醉怀居,敲开了紧闭的门。 开门的是红袖,仍是一脸愁容,自秋老板下葬后,这个原本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便好像失了魂一般,看到楚回,也只是轻声问:“是楚哥哥啊,有事吗?” 楚回脸上露出怜惜之意,郑重道:“红袖姑娘若不嫌弃,楚某可以带你去宁州寻你的凤姑姑。” 红袖的脸上立即闪出惊喜之色,她激动地几乎要哭出来,拉着楚回的衣袖,不住地问:“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我真的能和你去找凤姑姑吗?” 楚回笃定地点了点头,又从布包之中拎出将戈,递给红袖,说道:“对,今日我想办法去寻下涯海的船,这小东西就寄存你这儿了,路途遥远,给你做个伴吧。” 红袖终于笑了,泪眼中闪出了希望,她知道自己终于又不用再孤身一人,终于还有所指望,将戈好像突然也喜欢上了这个小姑娘,躺在她怀里撒着娇,逗得红袖笑得更欢快,楚回也笑着看着她,心想自己的这个决定应该是对的。 此时,一个慵懒的声音从红袖身后响起:“既如此,那我也要去宁州。” 说话的正是山青,只见他一脸倦容,满头银丝散落,浑身散发着一种破落贵族的味道。 楚回是又好气又好笑,无奈道:“你怎么还赖在这儿不走?” 山青无所谓道:“没钱了。”随即又抬眼望着楚回,一字一句道:“不要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楚回看着他,手中的誓约之印开始有些刺痛,缓缓才道:“好,有谢神医相伴,这旅途想必也会安全许多。” 红袖悄悄绕道楚回身后,低声对楚回说:“楚哥哥,这个人真是什么神医吗?我总觉着他像个骗吃骗喝的。” …… 楚回是请邢傲帮忙寻的去宁州的船,邢傲一来也是谢楚回帮他解了这巫蛊之灾,二来是想早点送走这烫手的山芋,便放下面子去托人找了孔全,这孔全虽然昏庸,但好歹也算混的是八面玲珑,收了楚回交于邢傲的不菲财物之后,就帮他们安排了第二日出海的船,还不是一般的小船,船号龙武天宝,据传是战船改造,可乘千人,载万石货,船主是混迹海上多年的海客龙嗣。 楚回谢过邢傲之后,想了一下,忍不住还是说道:“邢捕头,在下觉得此案并未了解,至少一点,那在城中开颅取蛊之人还没弄清是谁。” 邢傲苦笑一声,道:“我又何尝不知,不光如此,那方鱼儿到现在也没寻到,但城务司已下令不再深究,我只是个捕头,还能做什么?况且我猜想既然玄羽参与其中,想必方鱼儿和那巫蛊族两人一样,也被灭了口了,宵朝生的脑袋可能也是被他们削的,而玄羽号称天下第一刺客,无人能觅其踪迹,我更是无能为力了。” 楚回点了点头,拜别了邢傲,行了两步突然又回头,看着邢傲说道:“以邢捕头之能,不至沦落于此,他日若有缘再会,邢捕头定已是当世英才。” 邢傲一时愣住,这柳州人怎么会如此高看自己,而且他可不愿意再有什么缘分和其相会,回礼拜别,不再多说…… (多年后,时任昊朝文龙将军的邢傲于夔州一役大胜后,往天海聚星阁拜会昊朝第二任国师楚回,二人忆初见时诸事,皆欷歔,感叹点滴江湖往事,却在短短数年间引出了纵横南北的天下纷争。) 当红袖看到龙武天宝号这艘巨船时,惊讶得说不出话,她用眼神丈量了巨船几番后,叹道:“这得有好几个醉怀居的小楼那么大了吧。” 山青却在一旁揶揄:“楚公子可真是怀财不露,好大手笔,我也是三生有幸,能蹭上这么一艘宝船。” 三人行至码头,登船前有一老海客在逐个登记,楚回这边自是报了个假身份,又将邢傲给的三张船票交于老海客,那老海客也未多问,登记完后朝扯着嗓子朝上喊道:“青州客商一位,伴行二人,狸猫一只,无货同乘。” 随即三人依老海客所指上了船,甲板上有一人指引带他们去了各自房间,房间位于二层船舱,布置的虽不算雅致,但十分干净,三人收拾一番后又走上一层回到了甲板之上 红袖依旧十分兴奋,在甲板上跑来跑去,裙袖翩翩,像只欢快的蝴蝶,将戈跟在后面追着要撕咬她的裙摆,一会儿红袖又跑回来,拉着楚回问:“楚哥哥,这船怎么会这么大?我从没坐过船,船都是这么大的吗?这船什么时候开啊?” 楚回被她连珠炮似的提问逗乐,答道:“这船比之一般的船要大许多,要等船客货物陆续登船,估计还要候些时日。” 红袖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一旁的山青却好似有些不快,他今日和楚回一样着了身素袍,把一头银发绾上,还戴了顶方方正正的帽子,倒有些神似秦州的医师,他看着红袖说道:“你成日哥哥、哥哥地唤他,却嘿、喂、哎、诶地叫我,这是为何?” 红袖吐了吐舌头,笑道:“谢神医,你怎么这么小气,楚哥哥与我凤姑姑相识,我叫着亲切些有什么不妥呢,这样吧,你大不了我多少,我以后就叫你青山兄吧。” 山青嘟囔一声:“什么哥哥、姑姑的,还是差着辈分地乱叫。”说罢也不多言,翘首看着船下人来人往。 这时,那老海客粗哑的喊声又响起“宁州奴贩一位,无人伴行,奴货二十一人。”只见一个粗壮的夷族人,手上拉着一根小童手臂那么粗的铁链上了船,那铁链后面接连拴着一个个蓬头垢面的男人,说是男人,其实看面相最大的不过十五六岁,满脸恐惧地一个跟着一个,这都是从南陆奴市上买来的男童,送到宁州之后高价转卖给夷人贵族,这些男孩也是经过精心挑选,梳洗干净之后都是白净清秀的少年,北陆不知何时兴起的豢养男奴之风,这些南陆美少年被一波接一波地送往北地,运气好的或被买回去做少子伴读书童,运气不好的则被买去满足一些不为人启齿的嗜好。 红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夷人牵着奴隶们走进了船舱,一会儿小声地对楚回说:“这人我认识,几年前,我就是跟着他带着的一群奴隶,混进了荆齿城。” 过了一会儿,船下又喊道:“恭请漓远族寿尊一位,无伴行,无货同乘。”声音依旧粗犷,但好像充满崇敬之情,世人大多向来对漓远族的长者极为尊崇,一个能在世上活过数百年的人,可能在很多人眼中已经能算作仙人了吧。 上船的正是古老头,船上接引之人恭敬地引他前往船舱,红袖看到古老头非常开心意外,跑到跟前去揪他花白的胡子,那老头也是个老顽童,和红袖打闹一番,又微微对着楚回颔首示意。 楚回赶忙回礼,心里却想着,他怎么也会上这趟船? 接下来上船的两拨人则是正儿八经的商人,一个是齐州铁商,楚回见过,正是出云客栈一起听古老头讲故事的锦衣商人。一个是长庆州布商,年级不大,风度翩翩,比那齐州铁商气质好过很多。两拨人都带着十几个随从和几十箱货物,货物都被放置于最底层的船舱,刚才那二十多个奴隶也在最底层货舱,在这艘船上,他们没有被看做是人,只是货物。 而后多时都未曾有人上船,楚回三人在甲板上站的乏了,也没什么好看,都欲回去休息,可就在此时,沉寂了好一会儿的老海客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恭请鸿正御史李文博大人上船,恭请李大人伴行侍卫大人们上船。” 一身着官服之人被簇拥上船,甲板上众人皆望向他,随即拜行官礼,李文博面无表情,随意挥了挥手,这时有一人从船舱疾步跑出来到这李大人面前行了几次官礼,只见此人皮肤黝黑,面容粗犷,却着了一身柳黄蚕丝长袍,让人看着十分别扭。 只见那人拜过李大人后,转向甲板上众人,说道:“诸位,在下是这龙武天宝号船主龙嗣,先通禀各位一个好消息,方才长庆州第一大布商苏家的苏舜玉大公子已付下此行所有余票的船资,此船今日即可启航,”说着,他举起一双粗手引众人看向甲板一头的苏舜玉。 苏舜玉微微向众人颔首,道:“苏某此举实属无奈,因早已与买家商定了货期,实在不能在此耗费时间,唐突之举,各位见谅。” 龙嗣继续大声说道:“苏公子不要客气了,这船原本至少还要在此停靠七日,这龙武天宝号号称可以乘千人,载万石货,虽有些夸张,但每次来往南北也都要载不下两百人,苏公子一次付了三百多人的船资,这单生意想必是要赚座金山回来。这趟船上本就备足了两百人的食用之物,诸位此行可随意游赏江海,尽可享受美景、佳肴。” 第二十章 孤灯夜语 是夜,龙武天宝号航行于庆阳河。 甲字三号房: 一盏烛火摇曳不定,照出两人身影,正是东方长安与随行的胡平。 “大公子,怎么会有鄢都官员同乘此船?”胡平压低声音问道。 东方长安举起青瓷酒盏,一饮而尽,微醺答道:“鸿正御史司职外邦之交,应该是武帝派往宁州的使臣吧。”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派使臣去宁州?” “如若我猜的没错,李文博此去只有一个目的。” “是何?” 东方长安闭上眼睛皱起了眉头,似是思索,又似是不胜酒力,微有头痛目眩,缓了缓后吐出两字:“催贡。” 胡平不解。 东方长安又道:“铁勒震海年事已高,部族之事已交由两个儿子,大儿子铁勒谷阳一直不满当年的颍上之盟,掌权后厉兵秣马,应已有不臣之心,二儿子铁勒荣列早年曾在鄢都学习南陆文礼,是个极为聪明的人,自然也看到了昊朝在武帝篡权之后,根基动摇,官场腐败,民心向背。两兄弟合议后断了对昊朝的供奉,武帝已经多次遣使催贡了,但都是无功而返,甚至有两个使臣在宁州莫名其妙暴病而亡,你看那李文博今日上船后的脸色,我料他肯定是接的这门差事。” 胡平听后仍是一脸紧张,道:“这李文博毕竟是鄢都要官,会否早年间在鄢都见过世子。”、 东方长安摇了摇头,道:“我入质阳阙宫后,从未出过庚年殿,没有官员见过我的样貌。” “那他是否会认识苏舜玉,毕竟苏家大公子也在鄢都讲经堂候过官缺。” 东方长安仍是摇头,道:“苏舜玉这样的大家阔少,都是靠着家世和金钱送进讲经堂,说是学文礼后候补官缺,其实说白了就是买官而已,能买得的也都是些顶着虚名的州官主簿,不过是为了能在家谱上添上一笔,武帝重武轻文,讲经堂现在根本候不到官缺,只是骗那些商人巨贾的钱财罢了。而李文博所任的鸿正御史一职,绝不是买官的富家子弟够得着的,况且我今日也以拜会之名亲自去见了见他,并无异样。” 胡平不语,良久后用更为低沉近乎耳语的声音对东方长安道:“属下仍觉不妥,不如由属下动手,在船上就把他结果了,” 东方长安脸色微变,断然道:“不可!勿轻举妄动,静观其变。” …… 丙字二号房: 烛火未点,从舷窗照进的月光,映出两个人影,一人正是当朝鸿正御史李文博,另一人是白天跟随李文博的一众人之一,一身侍卫打扮,只听得那人说道:“李御史深夜召见,屋内却无半点烛光灯影,怎么让景某有点儿做贼的感觉。” 李文博压低声音道:“景大人你不要开玩笑了,你我二人既已上了船,那就是正式踏上去北陆的不归之路了,还不商量对策。” 被李文博称为“景大人”的那人笑道:“李御史何以如此悲观,这不还没见着铁勒震海嘛,怎么就有了不归路这一说,说不定李御史此行会满载而归也未可知。” 李文博啐了一口,道“我呸,还满载而归,我只想回去的时候还能带着脑袋,樊芷与秦先河那两个老谋深算、巧舌如簧之徒,都在北陆丢了性命,我不过是个鸿正御史,四品官阶,铁勒弄死我还不比弄死一只蚂蚁简单。” “铁勒震海不是好杀来使之人,你想多了,樊、秦两位大人年事已高,想必是长途跋涉伤了元气,因病而卒。” 李文博冷笑一声,道:“哼,铁勒震海英雄迟暮,这北陆早不是他天下了,倒是你,景元兄!景大人!接了武帝的密令前去密会铁勒谷阳,那才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雪狼!” 景元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旋即又笑道:“李御史可真是消息灵通,临行前理政堂只交代你我二人为明、暗二使,可未曾透露我要去密见何人啊。” 李文博脸上的冷笑更甚,他是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武帝身边的小小宦官,不过是仗着武帝宠幸就一直在自己和一众官员面前趾高气昂,虽然大人大人地满口叫着,然那轻佻高傲的口气,那扭捏做作的扮相,听着看着都直令人想冲上去给那透着脂粉气的脸上来上一拳解气。李文博是武帝元年的科考榜眼,一路摸爬滚打八年不过混了个四品御史,这小小宦官此时却能和自己平起平坐,实在让人愤懑,然又难以发作。 “景大人,李某何从得知你就不要管了,但望大人记住,我们现在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这个明使要是回不去了,想尽办法也会拖着景大人这个暗使一同在宁州那鬼地方喂狼。” 景元咯咯地笑了起来,一时好像笑得直不起腰来,轻扶着桌子,缓了又缓才道:“李大人威胁人的样子还真是可爱至极,景某这条贱命,有何德何能陪同李大人慷慨赴死。”说完突然停下,双目闪着寒光,直看得李文博眉间开始渗出豆大的汗珠,才一字一句道:“李大人不要忘了,圣上给你我的使命可不是活着回来,如若你连这点觉悟都没有,也不用远去宁州了,不如就在这龙武天宝号上,自裁吧!” 李文博看着黑暗中景元离去的背影,脊背之上如被刺入冰棱,冻得他动弹不得。 …… 丁字一号房: 房间内点了七八只烛火,照的满堂通亮,那个来自齐州的锦衣商人斜卧在榻上,他肥头胖耳,体态臃肿,手里却端详着一把短刀,这把短刀已出鞘,通体透着寒光,看起来是把难得的宝刀,这人却看着宝刀摇头叹息,似是有什么遗憾。 只听得他喃喃说道:“我洛家在齐州锻刀铸剑数百年,竟然就是比不过一个武广城。” 此人正是齐州冶铁巨贾洛高格,同时也是百年剑坊龙吟坊的当家,洛家先祖在齐州留安山下发现矿脉后以冶铁发家,后建龙吟坊铸兵刃,圣皇帝一十六年传至洛高格,洛高格一生别无所好,只好铸刀剑兵刃,一生得意之作本也颇多,但自武广城在齐州横空出世后,洛高格的那些得意之作在他眼里都不过只是破铜烂铁。 “武广城……”洛高格已不知多少个夜晚在久久不能入睡时,无比嫉恨地反复念叨这个名字,这个本名不见经传的铁匠,好像就一夜之间受到掌管铸造的天神的指点,在他那个破窑一般的铁铺里铸造了一件件当世名刃,其中昊朝千机营统领夏长阶所持的被称为当世十大名剑之一的“落枫”就是出自其手。洛高格也曾重金力邀武广城到龙吟坊做掌炉剑师,然被世人皆称豪爽侠义的武广城却与洛高格话不投机,只愿窝在那小铁铺内,一年只铸一把名刃,遇投缘之人则直接赠刀送剑,分文不取,而对洛高格的重金求剑却置若罔闻。 从此,洛高格一蹶不振,纵情酒色,身形也走了样,却成了世人眼中他这样的富商该有的样子。直到他在十方街上遇到“那个人”,“那个人”不肯透露自己姓甚名谁,却给了洛高格一块寒铁,一壶清水,告诉他这就是武广城能铸造出神兵的秘密,他本不信,自己亲自动手,以寒铁铸刀刃,以壶中清水淬刀身,却真的铸出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刀,仅仅是一把曲刃短刀,就胜过了自己曾经的任何一件作品,洛高格当即许以重金,求此物由来,“那个人”却分文不肯收,只让他帮他做一件事。 洛高格做梦都没想到“那个人”居然会让他做这种事,也想不通“那个人”怎么会提早那么久就料到会发生这种事,当他举着短刀站在宵朝生的尸首前时,双腿吓得发颤,这是他第一次见死人,还是死相如此难看之人,为什么要取这个人的大脑?他想不通,却狠下心来决定照做,做了这件事就能得到自己毕生所求,铸造出冠绝于世的宝刀名剑。将要下手之时,洛高格自作聪明,将刀换到左手,想让以后查案之人看出这是个惯用左手的人作的案,却失了分寸,一刀削去了宵朝生半个脑壳,脑仁混着血水躺了一地,洛高格当时几乎要吐了出来,强忍住恶心把那摊东西收拾进一个油纸袋子,没注意到那摊东西上还有数条白色虫子在蠕动,包了几层之后,趁着夜色出了城门,把这包东西交予了一个挂着白灯笼的渡船上的船夫,飞也似地逃了回客栈。 此后,洛高格一直在等“那个人”来找他,却一直等不到,而他自己自那夜之后却好似患上癔症一般,开始恐惧黑夜,甚至严重到在阴影也不能久留,晚上要在屋内点满烛火才能安睡。后来一直挨到城中开始混乱起来,他才收买了个捕快打探,却打探到了巫蛊一事,心中大骇,立即寻船出海,还好赶上了这龙武天宝号,不然若从那死鬼宵朝生上查到自己,这番岂不是鸡飞蛋打,得不偿失?他哪知道,荆齿城的庸官们定下注意压下此案,连那倒霉的宵朝生也被草草付之一炬。 “武广城……既你不肯为我铸剑,那待我此次回去,必留你不得!” 短刀入鞘,发出微微一阵龙吟。 第二十一章 古怀亦·沁南歌 龙武天宝号二层共有七十六客舱,本有该有八十间,后被龙嗣花了番心思改造,把中间四间较大的客舱打通,也不列房号,不设房门,在门口悬了一块木板,上书大大一个“酒”字,里面布置一番,弄了几张木桌长椅,又把一侧舷窗扩大,虽然看着仍是简陋,但倒确是在这艘巨船上腾出一间可以观景的小小酒肆,还专门请了酒保、小二,卖的既有南陆的四花白、十酿春,还有北陆的正宗火夏,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有酒的地方定少不了古老头,只见他此刻正翘着腿坐在这酒肆偏僻的一处角落,手捧一只黄瓷海碗,喝的是酣畅淋漓,好不舒坦。 楚回径直走去,欠身施礼后坐在古老头对面,道:“没想到能与前辈有如此缘分,竟能在此相会。” 古老头爽朗大笑,跟酒保又要了一只海碗,满上酒后递给楚回,笑道:“这尘世啊,对你我来说都不算大,不过是逐云山牵连出的几块尺寸之地,随时都可遇见。” 楚回端起酒碗浅酌一口,道:“古老先生胸怀天地,楚某万不能及。” 老头似是有些不满,“你这柳……你这游方天下的人,怎么也尽是些南陆的繁文缛节。”说罢环顾了四周,确认四下无人,看来也是不想暴露楚回的身份。 楚回似是并不在意,笑道:“古老先生教诲的是,楚某自罚一碗。”说罢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古老头最喜喝酒爽快之人,舒眉开眼,为楚回又添上一碗,竟开心地唱起了酒令:“龙武天宝有酒楼,独饮独醉无酒友,青州有士送上门,三言两语换酒筹。” 楚回见这古老头好酒如斯,对这位漓远族的寿尊更添一份好奇,再敬他一碗后问道:“与古老先生相识时日不长,却有相见恨晚之感,不知可否有幸得知尊讳?” 古老头又白了他一眼,骂道:“又来,又来,问名字就问名字,还什么尊讳,你不问我也都快忘了啊,差不多有一百年没人叫过啦。” 古老头灌了一口烈酒,缓缓说道:“我叫古怀亦·沁南歌,唉,是不是个难懂又拗口的名字,我们漓远人的起名字都这样,都喜欢在口口相传的故事、歌谣里找字眼,你不知道吧,我们漓远族是没有书籍的,文字只用作通信,所以很多人就把自己听过的最喜爱的故事或者歌谣的放在后代的名字里,生怕在后世漫长的岁月里忘却,我的儿子叫古咏月·白驹,虽然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还活不活着,但我一直记得他的名字……” 楚回听后由衷赞道:“漓远族向来被尊为绝尘脱俗,楚某受教了。” 古老头却说:“哪有什么绝尘脱俗,你我都一样,不过是个异类罢了。” 楚回点点头:“是啊,不过命运可大不一样,漓远人被世人尊崇,而我们……如过街老鼠,活不得阳光之下。” “你就从不觉得奇怪吗?”古老头晃着空荡荡的酒壶问。 楚回识相地又要了一壶十酿春,给古老头满上,问道:“何怪之有?” 古老头是有酒就有话,道:“世间方寸之地,均受自然演变,何来异族怪类?” 楚回奇道:“应该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吧?” 古老头频频摇头,道:“这不过百年间,老头我遍游天下,北陆宁州、秦州、雷州、芳青州,南陆十二州之大半也都曾走过,走走停停,也仅用了这数十年的时间,所到之地都离不开逐云山之境,人好像都被困在山境之中,而这这山境之中形形色色的族类,其实也都是人之同类,除了生于幽暗闭塞之地的巫蛊族和矮脚族,样貌身形也无太多不同,然而却偏偏出了你我两类如此不同的异族。” 楚回不语,若有所思。 古老头接着道:“你我两族或被人尊崇,或被人恐惧,皆是因身上的与众不同的能力,我族寿长,你族怀术,而这些又是谁赋予的呢?先暂且不说漓远祖,单说这柳州一族,看似通过冥思悟道,修习天术,然而修习天术的体质却只能靠血脉传承,同在南陆之地,沐同一片日光雨露,能修习术法的却只有小小柳州,难道这真是由上天来赋予柳州人的吗?” 楚回沉思良久,才缓缓道:“古老参悟天地之大智慧,楚某万不能及。” 古老头看着楚回,慵懒的目光却突然变得锐利,一直看得楚回不自然地频频端起酒碗,才道:“有个柳州人可比老头子厉害,他不但参悟此道,还试图逆天改命。” “谁?” “萧,不,害。”古老头一字一句道:“萧不害可能是这世上第一个尝试对抗命运的无端安排,想以一己之力改变一切的人。” “他的确做到了……” “楚回。”古老头突然又直直望向他,脸上微微显出激动之色,道:“你可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你可知道他大错特错了?” “何解?” “萧不害穷尽一生想做到的事,不是帮助东方裘一统南陆,不是想结束南陆割据纷争,不是纵八荒扫六合,开创万事基业,他的目的很简单,却将简单的目的隐藏在了一个无比宏大的计划之中,在这个计划还没实现时,他的目的竟然已经达到了。” 楚回此时已掩藏不住心中动荡不安,急忙问道:“他是什么目的?!”说完又自觉失礼,微微欠了欠身。 古老头却并不在乎,但又欲言又止,一会儿才慢慢说道:“他的目的是,让超越自然之力在这世上消失……” “灭绝柳州……”楚回长叹道。 “萧不害认为只有让拥有超越自然之力的柳州术士从世界上消失,才能让这世间恢复秩序,这是他所尊崇的自然之道,而萧不害本尊除了授符咒于银甲外也从未在人前施展过秘术。”古老头也叹道:“可惜他错了……又或许他是对的,但灭绝一族的罪孽,不是他所能承受的。” 楚回缓缓起身,面色凝重,作揖问道:“先生之语,在下无法验证,也实在不想验证,只是还有一事不明,向先生请教。”. 古老头抬起头,示意楚回继续说。 “先生是如何得知这一切?” 古老头脸上凝重之色转瞬消失,换之他平常的一副慵懒作态,淡淡道:“活得久了,看到听到的自然会比一般之人多一些。” 楚回知道古老头没告诉他实情,也不追问,行礼告辞。 古老头吟唱般的声音又在他身后响起:“天赋异禀的柳州人啊,上神赋予了你们通天之力,却落得个如此下场,你们想过为何吗?命途多舛的柳州人啊,你们带着上神之力降生于世,这种力量却没能救你们于深渊中,你们想过为何吗?柳州人啊,柳州人啊,你我都是上神的弃儿,你我都是黑白的棋子……” 第二十二章 古澜江 次日清晨,二层船舱回廊之上,红袖欢脱地追着将戈,一面跑一面笑骂着“臭猫,捣蛋猫。”。 那将戈懊恼无比,自从主人又给自己塞了一颗豹尾丸,还把自己丢给这个毛丫头,这毛丫头就一刻不离地抱着自己,还一直用透着淡淡脂粉香气的脸蹭自己的后背,红狰好歹也是灵兽中的翘楚,几次三番被当做家猫,心怀愤懑之气,今天寻了个空,从红袖的房间溜了出来,却不一会儿又被这丫头发现,一人一“猫”便在这追逐了起来,将戈是铆足了劲上蹿下跳,下定决心要“脱离魔掌”,在外人看来却是一副丫鬟逗猫的场景,令人莞尔。 将戈眼看就要奔逃到通向一层甲板的出口,加快脚步,奋力一跃。如果灵兽也有心思,此刻它定是在想“老子要自由了!”。 可惜,天不随“猫”愿,离出口最近的一颗客舱房门突然被打开,将戈来不及躲闪,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一时被撞得眼冒金星,四只爪子也抓不住涂了铜漆的木门,滑了下来,留下四条长长的爪痕,就在摇头恍惚之际,被一双纤纤玉手一把抱了起来。 “哈哈,笨猫,笨猫!”红袖一脸得意地举起将戈,将戈不断挣扎,倒也不下嘴咬红袖软玉般的小手,一番四爪凌空乱挠之后,垂下了脑袋,似是败下阵来。 而此时方才突然打开的房门里走出一人,只见他随意披了一件素色长袍,睡眼惺忪,头上却还端正地戴着那顶方方正正的帽子,正是山青,他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说道:“红袖姑娘真是好兴致,大清早扰得这一船人不得安睡。” 红袖噗嗤一声笑道:“原来是青山兄,失敬失敬,可这日头已上三竿,算不得大清早了吧。” 山青不满地撇撇嘴道:“不要左一口兄又一口兄的称呼我了,依南陆之礼,男人之间才以兄弟互称。” 红袖不满道:“我最讨厌听你们说这些男人才能这样,男人才能那样,好像我们女人天生不如你们男人,那些跑到醉怀居消遣的男人们,好附庸风雅的作词对诗比不过凤姑姑,好勇斗狠的棍棒拳脚也比不过我凤姑姑,真不知道你们这些臭男人哪来天生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山青却没想到这小姑娘会跟自己扯上这通道理,无奈道:“年纪不大,脾气不小,你愿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红袖作出大度之态,踮起脚拍了拍山青的肩膀,以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说道:“这才对嘛,青山兄,本姑娘可不好惹,走吧,刚听说要到入江口了,我请你赏景。” 山青看着只觉好笑,自己年幼时就遇灭族之灾,好在银甲兵屠戮无量城时自己被父亲送往柳州东山镇避暑才得以苟活,从此东躲西藏,原本护着自己一起逃出柳州的老奴前年也得病归天,这两年不要说朋友,连能多说几句话的人都没有,此番和楚回、红袖同行,他倒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归属感,只是他也在深深忧虑,到了宁州之后,自己将何去何从…… 山青和红袖一起走上一层甲板,龙武天宝号此时落帆,顺流而下,河水湍急,虽无风帆推行,船速依旧很快,迎面的风吹起红袖翠绿的裙摆和衣袖,如同一只碧绿的蝴蝶张开了翅膀,好像随时要随风飞起来一般。 山青看着愣愣发呆,一会儿却没来由的冒出一句:“你叫红袖,但你好像更喜欢穿绿色。” 红袖回过头朝山青莞尔一笑,道:“因为我喜欢绿色啊,名字是凤姑姑给我起的,她喜好红色,她的名字里就带着红色。” 此时甲板上三三两两的站着几拨人,大多都是洛、苏两个富商的随从,还有几个御史李文博的侍卫,富商的随从们大多神色轻松,还互相吹捧着各自的老板,都一致说苏舜玉公子好大手笔,这次出行让下人们都难得有了一次独享一间客舱的体验,而不是像往常一样四五个人挤在一间房内,互相闻着臭脚。那些墕都来的侍卫们却是一脸紧张,挤在一起窃窃私语,不知说些什么。 忽闻得老海客沙哑着嗓子一声高喊:“六道河湾已过,宝船入江,八百里如平川,启帆喽!” 主帆应声扬起,船上众人都感到船身微震,不一会儿皆看到龙武天宝号驶入一片开阔水域,便是被称作“五河归流,八百里青山碧水”的古澜江。 红袖从未见过大山大水,此刻把将戈从怀中放下,兴奋地相互追逐着在甲板上跑来跑去,一会儿跑回来拉着山青说:“青山兄,你看,这水面那么宽,这么大的船在这水面上好像纸船一样小,你快看那,还有那,哎呀,楚哥哥怎么不在,你快去叫他上来看呀。” 山青懒懒答道:“别叫了,他昨天晚上和古老先生喝酒到深夜,此刻应该还在睡着。” 红袖嘟起嘴道:“这酒有什么好喝的,古老爷爷真的是带坏了楚哥哥。” 山青幽幽说了句:“你那楚哥哥可没那么容易被带坏。”说完转身走下了甲板。 红袖朝着山青离开的背影,装腔作势地说道:“哎,你也要回去睡觉吗?年纪不大,觉却不少。” 见山青并未搭理她,红袖气鼓鼓地一把抱起坐在地上发愣的将戈,走到船沿,指着平阔的江面对怀中的将戈说:“笨猫你看,这就叫古澜江,我以前听人说啊,这四百里古澜江就是什么什么神,什么什么创世之后,身躯倒下了变成逐云大山,血流出来了就成了大江大河,这神啊怜悯我们这些凡人,天神之血啊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古澜江,灌溉了南北两地,又把人们带到无际的涯海。其他好多江河在夏祭之后都会频发大水,每年都淹死好多人,唯独这古澜江不会,笨猫啊笨猫,你说这是不是就是上神恩赐,让我们这些人啊、鸟啊、兽啊有这么一片安稳的地方活着……” 将戈两只爪子扒在船舷上,它可听不懂红袖这番感慨,只是想着什么时候体内豹尾丸的药力消退了,自己恢复神姿,要好好吓唬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第二十三章 无月之夜 入夜,龙武天宝号已航行八十里,进入古澜江九峡之一的乐水峡,两岸崖壁高耸,层峦叠嶂,星光下群山被蒙上一层黑纱,船行于其间让人感到好像随时都会有一座山峰倾倒,压上这艘江面上的巨船。 此时看了一天江景的众人纷纷感到莫名压抑,都准备回客舱,红袖也抱着将戈回去,舷梯上和东方长安擦身而过,东方长安还朝她浅浅一笑。 红袖轻轻“咦”了一声,觉得有些奇怪,这人一整个白天都没见着,此时外面黑漆漆一片,却又要上去了,随即又转念想到楚回,倒也是一天不见人影。 “真是的,这得被古爷爷灌得醉成什么样了?”红袖小声嘟囔着,却也不好意思去敲开楚回的房门查问,径自回到自己房间。 乌云胧月,三两点星光照得周遭影影绰绰,船头甲板上被桅杆悬吊着的十几盏灯笼照亮,一人迎风而立,夜风将他身上着着的一件暗紫绸缎衣裳吹得猎猎作响,身后不远处一人绷直着身体站着,这两人正是假扮作长庆州布商的东方长安和胡平。 东方长安手持一青瓷酒壶,轻摇壶身,不时浅酌一口,壶中的青梅酒,是他的最爱之物,却不是他最爱的味道,东方长安本非好酒之人,在入质鄢都的那些年,宫中也无人与自己把酒言欢,武帝的皇子们向来欺他软弱,说他像极了他那被称作丧兵王爷的父亲。深宫之中,只有一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侍女照顾他的起居,名字就叫做青梅,似乎是为了应这名字,青梅别的事情都做的笨手笨脚,唯独这青梅酒煮的深得东方长安喜爱,久而久之便饮成了习惯,真武帝六年,不知道是东方信常大发隆恩,还是父亲的一直苦言相求终于打动了武帝,又或是发现了丧兵王爷真的没有什么威胁,东方长安得以离开鄢都。回去前的几日,东方长安曾想求武帝把青梅赏赐给自己,让她和自己一起回南宣州,可他一直惧于武帝威严,这点要求却始终没有说出口。临行那天,青梅端给他一个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十壶青梅酒,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然后道了声“愿世子长安,奴婢告退了。”便转身走进那个曾经把自己深深幽禁多年的宫门……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那十壶青梅酒早已喝完,自己却永远戒不掉那种味道,但遍寻了不知道多少酒肆酒坊却再没有尝到那种味道,东方长安摇头苦笑,将壶中残酒一饮而尽。 一旁的胡平凑到他跟前耳语:“大公子,有人来了。” 东方长安转身望去,只见李文博从二层船舱登上甲板,向船头走来,此时李文博已褪去一身官服,换上一身茶绿色的丝质长袍,脸上却依旧愁云满布,昨夜与景元密探之后一夜未眠,白天也频频被噩梦惊醒,入夜之后又睡不着了,这才到甲板上来透透气。 东方长安暗自觉得有些好笑,这鸿正御史大人是接了多为难的差事,一日一夜过去,竟还是这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却随即拜了官礼嘴里也恭恭敬敬地道:“不知是御史大人驾临,苏某怠慢,还望恕罪。” 李文博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回礼道:“苏大公子过谦了,要说此行还是李某沾了苏大公子的光。” “李大人千万别这么说,苏某区区草芥,末流商贾,这次更是因为误了货期,闹了笑话,没有影响到同行诸位,已是万幸。” 李文博点了点头,有些赞许之意,接着说:“苏大公子风度翩翩,气度非凡,却又辞尊居卑,不矜不伐,实在不像寻常商人,敢问受教何处?” 东方长安答道:“不敢妄谈受教,只不过幼时家中请先生教过几年识文断字,也曾在讲经堂学过两年文礼。” “哦?是吗……哈哈,那讲经堂祭酒正是我的同门何不平。” 东方长安故作惭愧道:“苏某愚钝,未曾有幸得何先生教诲。” 李文博摆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何不平也不见得又多厉害,论文采风流,我或许不如他,但若论经史,我二人谁都没服过谁,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东方长安笑而不语,李文博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锦衣华衫的商人,总觉得这个年轻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跟追本逐利的商贾一流格格不入,一会儿又问道:“是李某眼拙吗?总觉着苏大公子越看越面善,难道是苏家在鄢都也有分号?” 听此一问,胡平暗暗抓紧了拳头,脸色忍住不变,东方长安却仍是笑答:“李大人抬举了,苏家这点生意本小利薄,本就只在长庆、南宣一代经营,这两年才有货销向宁州,除了那两年在讲经堂,再未有幸去过鄢都。” “嗯,那想必是李某记错了,但苏大公子既入学讲经堂,为何未从仕途呢?” “候补两年,未得官缺,况且当今圣上重武轻文,讲经堂想必不久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只恨得自幼体弱,习不得武,只好袭承家业,转而从商了。” 李文博摇头道:“不见得,文治武功缺一不可,李某也是武帝年间中举,一直从文,同样能担君之忧。” “苏某这点学识怎么敢与李大人相提并论,李大人不要取笑苏某了。” 李文博又摆了摆手,叹了口气,自己这哪是担君之忧,自己此行弄不好是为君送死啊。 过了一会儿,两人相视一笑,不再多说,李文博命侍卫去二层的酒肆买了两壶好酒,两人便在这无月之夜中,无言地对饮了起来。 时至子时,万籁俱寂中,东方长安忽然听得一声不高不低的怪响,似是什么金属敲击木板的声音,声音离得有些远,且只有短促的一声,东方长安也不是很确定,于是问道:“诸位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李御史正怅然若失,感慨万千,说了一句:“空山鸟鸣,仅此而已,犹如我心啊……” 东方长安又转向胡平,胡平也是摇了摇头。怪了,那声音在这般静寂的环境里如此突兀明显,怎么会只有自己听见。 就在这时,声音再次响起,却突然离得非常近,好像就是从通向二层的楼梯上传来的,这次众人都听见了,皆朝那边望去,只见是船主龙嗣拄着一根龙头金拐,慢慢从二层走上甲板,那声音正是传自他的拐杖敲击船板。 龙嗣依旧穿着那身格格不入的柳黄蚕丝长袍,朝众人拱了拱手说道:“夜深了,天色也不太好,诸位还是回房休息吧,这江里夜风凛冽,不要冻着各位。” 李文博点了点头,道:“倒是也站乏了,正要回去,龙老板这腿早先看还无恙,现在这是怎么了。” “唉,谢李大人挂念了,说来也是倒霉,今日早上一条帆索不知道怎么断了,我看到就顺手想接上,无奈这一身穿的是不太方便,被绊了一跤,摔伤了右腿。” 李文博忍住笑,却突然指着龙嗣向东方长安打趣道:“苏大公子,你是懂行之人,你看这龙老板这一身,和李某这一身,可有的一比?” 东方长安没料到李文博会突然来这么一处,愣了一会儿答道:“李大人说笑了,在下对于这丝绸制衣并不懂行,我苏家所贩的百尺布、五良绢,皆是棉纺,上不得大雅之堂。如硬说要将二位比一比的话,李御史这一身应是出自鄢都成衣好手,略胜一筹。” 李文博听闻哈哈大笑,拜了个别转身就走,龙嗣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点头哈腰地赔笑,说李御史拿他这身唯一的好衣服开玩笑。 东方长安晚了一步跟上,故意落下一段距离,胡平跟上后小声说道:“大公子,为何这李文博要试探你。” 东方长安皱眉,一会儿摇了摇头道:“不知。” 胡平接着小声说:“为以防万一,就让属下……” 东方长安厉声抛下一句:“不可!休得轻举妄动,静观其变!”说罢拂袖走了下去。 第二十四章 御史之死 李文博难以置信地看着黑暗中的身影,用颤抖的声音问:“你……你说你要杀我?” “没错。” “你为何要杀我?!你又究竟是谁?!” “奉命行事,你没必要知道这么多。” “笑话,吾乃御史,奉圣命出使宁州,什么人敢命你来杀我?” “那便没错了,我奉命杀的,正是鸿正御史,李文博。” 李文博脸色变得煞白,不住地往后退去,“不,不,你们肯定是弄错了,你们还不知道我此行的目的,在这动手你们不要命了吗?!……昊朝已连续多年遣使宁州,从没有还未到北陆半路被杀的,除非……你们……除非……你们是南陆人?!那你们更加弄错了,我李某此行只是做做样子,是个幌子,我随行里有鄢都真正派往宁州与铁勒部密谋大事的暗使,你别杀我,别杀我,我告诉你他是谁!” “不必了,我只奉从主命,从不讲条件,也无需作选择。” 李文博张口想要呼救,却突然感到喉头一阵尖锐的剧痛,便再也无法吸进一口空气,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喘息,却只在嗓子里发出几声沙哑的低嘶,他趴下身子费力地朝门口爬过去,不过几尺的距离,对于此时的他却好似远在千里,渐渐的他的意识模糊了,恍惚间他的脑中闪过无数画面,有当年科举高中时的狂喜,有与何不平把酒论道于别江楼时的快意,最后是临行时妻子把李文博的手置于自己温暖的小腹,轻声在他耳边说的那句:“盼夫君早日归来,好给腹中嗣子早些定下名字。” …… 楚回被一阵嘈杂之声打断了冥思,打开房门见到一群人在回廊上来回奔走,神色慌张,大多都是李文博带上船的侍卫,正巧山青也走到了他房门前,楚回便问他发生了何事。 山青小声对楚回说:“听说是昨夜李御史暴毙房中。” 楚回神色一紧,自庆阳港一路行至此都颇为顺当,这御史怎么会好端端的死在了船上,随即对山青说:“走,去看看。” 一群人都堵在御史的房门外,探头朝里张望,楚回站在最外,看到那布商苏舜玉和铁商洛高格也在人群之中,一阵浓烈的酒气和臭味从里面传了出来,屋内离房门不远的地上躺着一人,旁边还有一摊似是呕吐出的秽物,应该就是李文博。 只有两个侍卫待在屋内,其他侍卫都在门外拦着来看热闹的人,听得里面一人问道:“怎么样?是怎么死的?”说话的好像是这群侍卫的统领。 正蹲在地上查看尸体的一个侍卫答道:“应该是窒息致死。”说着又用支镊子从李文博口取出一颗枣核样的东西“御史昨日饮酒过度,所食之物呕出时,呛进了气管,无力咳出,因而导致窒息。” 山青挤到被拦着的人群最前面,看得清晰,也听见了里面二人对话,他回身挤到外面朝楚回小声说:“这人,应该不是意外而死。” 楚回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事,此行他们三人都隐藏着身份,而这死者地位特殊,牵连甚大,最好不要被牵扯进去。 此时忽然又有人冒冒失失地冲进了人群,看到尸体大呼小叫道:“苍天海神啊,这,这昨夜看御史大人还好好的,怎么会,哎呀,这我可怎么交代啊。” 说话的正是船主龙嗣,他一脸慌张,衣带散乱,鞋都没来得及穿就冲了过来,看到尸体后面如土色,随即又大声朝身边一人又吼道:“快,快,调转船头,回庆阳港,要赶紧禀告官府。” 却听得房内传来一声“且慢。”声音不大,甚至夹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柔,众人却听得十分清晰,正是方才屋内似是统领的侍卫,只听得他接着说道:“御史虽死,但宁州之行,不可耽搁。” 龙嗣听后大怒,他在陆上江上海上都混迹了多年,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也就对豪商巨贾和李文博这样的鄢都高官卖些面子,压根瞧不上李文博带上船的这群小小侍卫,怒斥道:“你这小吏,脑袋真不好使,御史都死了,你们这群人还去宁州顶什么屁用,还不赶紧收拾了回去等着受刑挨罚。” 那人冷笑一声,也不恼怒,走上前笑着说道:“也难怪龙老板怪罪,是我这小吏解释不清了,我便是督政司的一名小吏,名景元,此番圣上遣使宁州,我本奉的是密诏,但既出此变故,李御史的使命,我也要一并担着了,我与李御史从胤州一路至此,因为南方大雨已经耽搁太久,现在调转船头回去,要误了大事,还望各位见谅了。” 人群中的东方长安脸色微变,这景元他认得,如今武帝身边两位心腹内臣之一,是整个昊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这两位皇帝心腹中,一人叫甘福,在前朝就是先帝的内臣,司管阳阙宫内大小事务,另一人便就是这位景元,武帝登基之后才入的宫,入宫时间并不长,却从一名打杂盥洗的小宦官,一路扶摇直上成为武帝心腹,真武四年,武帝设督政司,命景元为督主,委以其缉访刺探大小官员的要务,景元苦心经营多年,昊朝大小官员几乎都有把柄握在他手中。所幸这督政司设在宫外,东方长安和景元并未机会谋面。 龙嗣听闻却立马跪下,叩头如捣蒜,不停地说:“小的一介草莽,鼠目寸光,未识得是景督主,出言冒犯,请景督主恕罪,请恕罪……” 景元此时却不再理他,朝门外的众人施了一礼道:“李御史英年早逝,实乃大昊之憾,出此变故给诸位平添不便,实非我等所愿,但圣命不可违,船还要接着走,李御史若泉下有知,想必也定会谅解。” 停顿片刻,见众人皆不语,景元接着道:“景某另有一事相求诸位,此番出使李大人和我带的都是武卫,不善验死验伤,不知诸位之中是否有人会勘验尸体,或是懂行医之术?” 山青听闻后不为所动,楚回却绕至他身后,低声耳语:“你秦州药师的身份在登船时登记在册,此时隐瞒,后续再被查到,恐平添嫌疑。” 山青听后无奈回身看了看楚回,又无奈地再次挤了进去,朝景元说道:“在下秦州药师,谢青山。” 景元看了看这个面目清秀的年轻人,示意门口的侍卫将他放了进来,说道:“久闻参天药坊盛名,还望谢药师协助我等勘验李御史的死因。” 山青蹲下身躯,摸索良久才起身答道:“李御史颜面肿胀发绀,两眼充血,应是窒息而死。” 景元点了点头,好像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但山青此时却又接着说:“然李御史之死,应该不是意外,而是他杀。” 众人皆是一惊,他杀,怎么会是他杀?这船上怎么会有人敢谋杀朝廷御史?! 景元脸色微变,道:“谢药师,何出此言。” 山青指着尸体的喉部说:“李御史喉骨塌陷,应是外力所为,凶手手法高明,仅以强力在瞬间击打李喉骨突出一点,导致李御史失去呼吸能力,同时又未留下外伤,不易让验尸之人察觉。” “那他喉中怎么会有堵塞之物。” 山青指着尸体旁的那摊呕吐之物说道:“尸体腹部有成片轻微暗紫色斑块,想必是李御史死后被人以巧力击其腹部,导致腹内之物被挤出食道,还有部分流入了气管,以此伪造成呕吐窒息死亡的假象。” 良久,无人言语,方才还嘈杂的舱内,安静的可怕。 “多谢谢药师了。”景元打破沉默,又朝众人说道:“既然是谋杀,那么在这船上只能由景某来代行刑狱之责了,诸位请先行回房,今晚武卫将来敬请诸位,由我来逐个问询。” 随即景元又问仍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龙嗣:“龙老板的船上可有合适的地方摆放尸体?” 龙嗣颤抖着答道:“有,有,货舱内有一冰室。” “那就有劳了。”景元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被吓得魂不附体的龙嗣,以及回廊上各怀心思的众人,还有房间内那具冰冷的尸体…… 第二十五章 审问 初更,龙武天宝号,景元房内。 洛高格: 景元换下侍卫服饰,换上一身丈青色蟒袍,手持折扇,端坐于案台前,正前方放置一张木椅,木椅上坐着的一人体态臃肿衣着华贵,正是齐州铁商洛高格,也是景元今夜第一个审问的人。 景元道:“洛老板,勿需紧张,今日船上所有人都需被询问,你那些随从也由我的武卫负责正在进行盘问,我是相信洛老板绝不会犯下此重案,此番问询也只是为了排除你的嫌疑。” 洛高格肥胖的脸上不住地往下流汗,胸口也沁出汗渍,忙道:“景大人明鉴,小人只是名小小商贾,断不敢作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嗯,我心中正是此意,但该问的还是要问,请问洛老板昨夜身在何处?” “小人一直在房内,白天晚上都未曾离开,连饭菜都是下人送来的。” “哦?这江河之景绝美如画,洛老板为何蜗居房内?” “小人从商多年,这通向宁州的水路小人已往返多次,景色虽好,但看得多了,也再无兴致。” “那洛老板昨夜整晚未出,可否有旁人作证?” “这……倒是没有……” 景元笑了一笑,接着又问:“洛老板可会武功?” 洛高格忙道:“小人自幼随父亲从商,从未学过武艺。” 景元仍是笑,笑容中渐渐透出一股寒意,像一把绕着脖颈打转的匕首:“可我听闻齐州洛家龙吟坊可是天下闻名,铸造的刀剑也是当世名刃,铸剑世家却不会武功?” 洛高格苦笑一声:“我洛家确实曾为诸多名家铸剑,但说到底不过是打铁卖刀的,从来不会舞刀弄剑,况且自齐州名匠武广城出世后,我洛家龙吟坊已没落多年了。” 景元点了点头,似是认可了洛高格的解释,旋即却突然问道:“洛老板此行宁州所为何事?” 洛高格有些诧异地回答道:“自然是经商贩货。” “所贩何物?” “都是些铁制农具,还有些鼎、炉之类的……” 景元仍是咄咄逼人地问:“宁州草场并不适合翻耕,你带些农具去卖给谁?” “这……”洛高格脸色煞白,不知如何作答。 景元冷笑一声,接着说:“今日下午,我已令武卫检查了一下各位摆放于货舱内的货物,你那箱中上层是放了一些犁锸铲锄,可底下那些刀枪剑戟可也不少啊,我还让那些武卫试了一试,的确都是质量上乘,不愧出自齐州洛家之手。” 洛高格一下子从椅子上瘫软下来,跪在地上,头都不敢往上抬。 景元看着跪在地上的一坨肥肉,露出了一脸的嫌弃,语气也突然变得冰冷:“你可知道,私贩兵器给外族是多大的罪过?”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望景大人网开一面。” “货主是谁?” “是……是……”洛高格臃肿的身躯不住地颤抖,他也想过事发之后如何处理,无非是买通些庆阳港的巡役,多花些金铢,却没想到因为御史的离奇之死被牵扯出来,被督政司抓个现行,此番败露想必要上达天听,这百年的家业搞不好要毁在自己手上,洛高格一时觉得气都喘不上来,几近要昏厥过去。 “是谁?!” 景元的一声断喝,把洛高格拉回了魂,他也知道,若再三隐瞒只会多加罪状,气若游丝地答道:“是宁州圭湳部。” 景元眯起眼来,思索了半晌,脸上竟露出了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他对已魂不附体的洛高格说:“想不到圭湳东耳这个老东西,强弩之末还要奋力一搏啊……行了,洛老板,回吧,这笔账我们日后再慢慢算。” 洛高格如临大赦,都忘记了要行礼告退,连滚带爬地退出了房门。 苏舜玉: 景元沏了一壶茶,给东方长安斟了一杯,客气地说道:“苏大公子,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唯有这东山之茶待客,失礼了。” 东方长安接过茶盏,笑道:“景大人言重了,且不说苏某不敢自居为客,能在这行舟之上品到东山之茶,已然惶恐。” 景元捂面而笑,尽显阴柔之态,道:“苏大公子温文尔雅,气质非凡,同为行商之人,比那洛高格,简直是云泥之别。” “苏家这点微薄家世,岂敢与齐州百年老号洛家相提并论。” 景元仍是在笑,从东方长安进门之后,就一直看着他笑,这笑意之后深藏着的东西,却难以探寻,东方长安此刻才发现,这督政司的当家并非浪得虚名,城府之深,深不可测。 “苏大公子此言差矣,气质这种东西,不是可以用家世来衡量的,况且长庆苏家也不必他洛家差啊,苏家布匹通销南北,有衣蔽体的地方就有苏布,就景某看来,苏大公子可比那浑身铜铁之臭的洛胖子强多了。” 东方长安仍是淡淡一句:“谬赞了。” 景元提起衣袖,摸着那件蟒袍上绣着的一朵瑰丽得有些妖艳的紫色团花,说道:“青云衣兮白霓裳,景某也是喜好这些冠、冕、衣、裳啊,可惜今日机不逢时,不然该和苏大公子好好探讨一番。” “景大人抬举了,景大人这一身一看便是贡绸,出自鄢都织造司的手笔,可不是苏某所贩的那些棉麻粗丝可比的。” “哈哈,好眼光,好眼光。”景元笑道:“苏大公子,景某有些不务正业了,闲言少叙,关于李御史之死,例行公事还是要叨扰问上两句。” “自是应该,苏某定知无不言。” “听说李御史死前曾和苏大公子在甲板上有过交谈。” “的确,因苏某说起曾在鄢都讲经堂学过文礼,引得李大人想到故友,于是便聊了几句。” “之后呢?” “之后便各自回房,一直未出,直到早间听闻回廊喧闹,这才出门。” “可有人佐证?” “回房之前的事有李大人几个侍卫和苏某的管家胡平可以佐证,哦,还有船主龙老板,正是他唤我们回房的。回房之后便只有苏某一人,无人可佐证。” “苏大公子可会武功?” “略通骑射,不会刀剑。” “此行宁州所为何事?” “自是贩卖布匹。” 景元一连串的问题问下来,视线一直没离开东方长安的眼睛,而东方长安却始终处变不惊,眼神中没有丝毫波澜,景元起身,拱手道:“多谢苏大公子,与苏大公子一席话,景某甚感投缘,如下次还有机会,定要与苏公子把酒言欢,此番多有打扰了,苏大公子,请回吧。” 东方长安也回之以礼,道:“承蒙景大人赏识,苏某此次未能有助于景大人破案,若今后有机会与景大人相叙,定会备上佳肴美酒,尽兴而谈。” 说罢,东方长安款款离去。 楚回: “楚公子是青州人?” “回禀督主大人,草民正是。” 景元慵懒地翻着一本簿子,此时已过三更,他也有些倦了,头也不抬地问道:“你上船时登记的是青州客商,景某听闻青州唯有奇甲门者从商,而奇甲门有神行千里之术,向来只身穿行额古娜古商道,此次为何要走水路?” 楚回答道:“楚某此行不为行商,受故友所托,带义妹往宁州寻亲。” “义妹?可是那整日抱着一只红猫的小姑娘?” “正是。” “怎么秦州药师也会与你二人同行?” “与谢药师于荆齿城机缘相会,结伴而行。” 景元合上簿子,揉了揉眉间,接着问道:“昨夜楚公子身在何处?” “一直在房内。” “有无旁人可证?” “没有。” “楚公子可身怀武艺?” “唯有腿脚上的一些功夫,只能说行路比旁人可能快些。” 楚回话语不多,但答得似乎滴水不漏,景元看着眼前这个年纪尚轻但面露沧桑的所谓客商,总觉着他深藏不露,却无奈并无法子在其身上找到什么破绽,于是便直接问道:“楚公子对李御史之死有何见解?” 楚回仍是答得干脆:“并无,楚某一介草民,并不懂刑狱之事,若非今日谢药师看穿,楚某也曾以为李御史是因意外而亡。” 景元摆了摆手道:“叨扰了,楚公子请回吧。” 楚回不言,欠身行礼,静静退出房外。 …… 时间退回更早些时候,天色尚早时,景元在房内询问二层船舱酒肆的酒保。 “小的参见大人。”酒保并不敢坐在景元对面的木椅上,一进屋内,便跪在了案前。 “起身坐着吧。” 酒保诚惶诚恐,不住地说:“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景元身旁的一个侍卫吼了一声:“那便站着回话!” 酒保立即起身,把身体绷的笔直,模样滑稽,景元都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勿需如此紧张,本官只是随意问你几句,你知道便说,不知道便不答即可。” “小的知道……不,不,不……李大人死的那晚小的虽一直在酒肆,但什么都没听到,也没见有人,对大人之死小的真的不知道。”酒保仍紧张得语无伦次。 景元眯起眼睛,问:“你说你那晚从未离开酒肆?” 酒保忙答道:“确实未离开过,李大人在甲板上时曾命人来酒肆大了两壶酒,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就和苏大公子一行下来了,小的多事,还去张望了一番,看到众人确实是都回了房间。” “后来就再无人外出?” 酒保回忆道:“这有无人外出小的可敢说,小的在酒肆之内,确实是没看到有人经过,但有无人走出房门,小的真不敢说。” 景元目光突然变得锐利,如毒蛇吐信般射出点点寒光,他盯着酒保,沉声问:“李大人所住庚字一号客舱,和所有房间都隔着你这酒肆,如果要去李大人房间必定要从你这酒肆门前经过,你确定整外都没有看到人?!” 酒保被吓得又慌忙跪下,嘴里却十分肯定地答道:“小的昨夜值守夜班,敢以小的贱命担保,确实无人在酒肆门前经过。” 景元看着跪在地上的酒保,半晌后叹了口气,道:“知晓了,你走吧,此间问询你若向旁人透露半句,定让你这条贱命喂了江鱼。” “小的知道,小的领命,小的不敢……”酒保叩了不知道多少个响头,逃也似地退出房内。 方才站在景元身旁的侍卫待房门被关上后,对景元说道:“大人,这小厮这番话岂不是给所有人作了证,难道说杀人者是从甲板下了船舱,然后再进了李大人房间对他下手?” 景元冷冷朝他道:“你那夜不是也随李大人在甲板上吗?可否见到旁人?” 侍卫低头答道:“没有,那苏舜玉比我们一行后离开甲板,但依那酒保所言,也都回房了。” “那岂非这船上所有人的嫌疑都被排除了?!” “这小厮的话不知是否可信……那其他人我们还要审问吗?” 景元瞥了他一眼,一脸不满,道:“你跟我这么多年,真的一点长进没有,当然要问,不光要问,我还要查他们底细,那些人的下人随从,你速安排人去审,初更之后,把那些人给我一个个叫过来,我亲自来问。” “是。” …… 时至四更,景元一脸疲惫地坐在屋内,该问的也都问了,最后问的龙嗣和古老头,一个是满嘴溜须拍马、诚惶诚恐的油滑商人,一个是贵为寿尊却像个酒蒙子的古怪老头,更没问出个所以然。还有那个夷族奴隶贩子,上船之后也是成日在屋里喝的酩酊大醉,找了个会几句夷语的侍卫问了半天,两人是牛头不对马嘴地胡扯,都没让那宁州人知道船上死了人。景元虽知这船上的人应该各个都深藏不露,却又好似与御史之死毫无瓜葛。 这时,他的房门却突然被敲响了,景元皱着眉起身开门,却见门前是个抱着猫的气呼呼的小姑娘,正是楚回口中所说的“义妹”红袖。 景元不明所以,开口问道:“姑娘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红袖听到这人竟然问自己所为何事,气不打一处来,道:“你这大官,竟然问我所为何事,你们不是说要逐个问询的吗?我等了一夜,觉都不敢睡,却没一个人来找我问话,是什么意思?” 景元无奈苦笑:“景某办事不周,但确实无事向姑娘相询,请回吧。” 红袖气道:“要问的是你们,说不问的也是你们,你们这些大官怎么如此行事。” 景元此时已然疲惫至极,实在不想和这小姑娘理论,于是便道:“那我便问你。” “你说。”红袖抱着猫昂首挺胸。 “李御史是否由你所杀?” “我……你……你怎么这么问?”红袖话还没有说完,门已被嘭的一声关上…… 第二十六章 第二具尸体 翌日清晨,龙武天宝号的甲板上三三两两站着几拨人,这些人大多面色凝重,颇露疲态,都被昨夜的审问耗费了不少心力,唯有这迎面而来的清冽江风,才让人感到一丝清爽,又是一夜过去,宝船穿越三峡,已进入水道最为狭窄的扼龙峡,两岸绝壁近在眼前,似乎触手可及,船员们都紧张地调整着船帆,船尾的舵手更是无比小心,像龙武天宝号这样的巨船在通行扼龙峡时,稍有不慎,轻则搁浅,重则船毁人亡。 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下,有两人倒是玩的十分开心,一个自是天性无忧的红袖,早就忘了昨夜满腹的牢骚,第二便是阅尽千帆的古怀亦·沁南歌,两人似乎完全不受船上凶案的影响,一老一少在甲板上跑来跑去,对着一只红色小猫围追堵截,不亦乐乎,而楚回和山青站在这老少两人不远的地方,都只是望山观水,默不作声。 红袖停下来,叉着腰喊道:“古爷爷,你给我抓住那小畜生,又把我的早饭给偷吃了,这猫不吃鱼,非要抢我的包子吃,你说这小畜生过不过分,你帮我抓住它,我一定要拔它一根猫胡子解气。” 古老头也不再跑了,这将戈灵巧至极,他们俩被耍的团团转,古老头喘着大气,扶着船舷说:“红袖姑娘,老头子可……可帮不了你了,再追下去,我这身老骨头就得散架了。” 红袖吐了吐舌头,笑道:“古爷爷,你别装了,我可看你大早上一个人吃了一只扒鸡,两壶老酒,这么能吃,可不像老骨头。” 古老头也笑着回道:“姑娘此言差矣,老头子也经历过饔飧不饱的年月,深知这能吃能喝方才是福,正所谓以佳肴美馔,养吾之老饕啊,哈哈。” “什么‘笋’啊‘桃’啊的,不知道古爷爷你在说啥。”红袖听后直晃脑袋,忽然想到什么又朝古老头问道:“对啊,古爷爷,你这回坐船是去宁州干嘛,是去吃他们的牦牛和羊羔,喝他们的火夏烈酒吗?” 古老头笑着摇摇头,抬头望向天空,似是在回忆什么,缓缓道:“那宁州的火夏是真的好喝,但现在南北通商频繁,也是在哪都能喝到了,唯独那草原上的羊羔腿啊,用微微的炭火慢慢地烤到滋滋冒着羊油,香味立马能传到几丈外的帐篷里,再撒上一把磨得细碎的花郎椒,那滋味啊,真的是……可惜啊,真是可惜啊,我不能为了羊羔腿在宁州久留啊,我得赶在冰河封冻时回到芳青州。” “芳青州?那不是古爷爷你的家乡吗?古爷爷,你是想家了吗?”红袖不解地问。 古老头意味深长地道:“是啊……也不是,叶落总需归根,我自感大限将至,不想客死他乡啊。” 红袖吃惊地长大了嘴,忙道:“古爷爷不会的,我看你硬朗得很,一定还能再活一百岁。” 古老头摸着胡子哈哈大笑:“红袖姑娘,你可知道我现年多少岁了,三百二十一岁啦,这世上就算是我们漓远族人,也没有人能活到四百岁的。我已是风中残烛啦,只盼还能熬过这一路哟。” 一旁的山青也听到了二人的对话,他小声朝楚回说道:“古老所言非虚,其实在古老上船后我就观气气脉,已若游丝,全凭这三百多年的一口真气吊着了。” 楚回怔怔地看着这位漓远族的寿尊,他很难想象一个人在世上是怎么能安然渡过三百多年的岁月的,定是在星河变异、岁月流转中看尽了时移世变、陵谷变迁,他又想到了前夜和古老头的一番对话,好一会儿后,却是用古老头形容宁州羊羔腿的话语喃喃道:“可惜啊,真是可惜啊……” …… 甲板另一头,站着东方长安和胡平,东方长安倚在船舷上,双手随意地垂下,宽大的袍袖随风鼓动,仍是一副散淡公子的模样,而一旁的胡平,却是面色如铁,身体紧绷,今日还在腰间配了一把三尺长刀,刀鞘乌黑且沾满水珠,似是这鞘中的刀刃散发出的寒气让周围的水汽都凝结于其上。 东方长安问道:“你怎么如此紧张?还把你的乌丸带上了。” 胡平硬声答道:“属下并不是紧张,只是这船上死了人,还是稳妥为上。” 东方长安看似平淡地笑问道:“不会是你下的手吧?” 胡平摇头:“属下没有那样的手法,如果是属下动手,那李文博的脖子肯定断了。” 东方长安又问:“你昨天被审问得如何?” “并无破绽。”胡平肯定的答道,随即又谨慎问道:“大公子那边如何,我看那景元不是那么容易应付。” 东方长安也是摇头,道:“我这边也应是未露出什么破绽,但那景元确实城府颇深,难以琢磨,而且好像对我有些怀疑。” 胡平听到后真的有些紧张起来,忙问:“从何见得?” “我们此行准备的如此充足,去宁州行商的目的显而易见,但他还是问了我去宁州所谓何事,看似多此一举,但总觉得另有深意。” 胡平环顾四周,确定四下无人注意他们之后,小声道:“以防万一,不如还是让属下动手,反正都已经死了一个御史了,再死一个不多。” 东方长安笑道:“你怎么总想着杀人?他并未怀疑我的身份,只是怀疑我此行的目的,静观其变吧。” 胡平无奈,上船后东方长安已经对自己说了三次静观其变,但自己实在是静不下来,此行万不可有一丝闪失,稍有不慎,满盘皆输。胡平对自己的使命非常清楚,但世子却好像轻松自在,倒真像个游赏山水的富家公子。自己仅跟随世子一年有余,尚还摸不清这位小王爷的心思,甫正先生与世子相交多年,若是他在,肯定能告诉自己世子在想些什么。 东方长安见他不语,又说道:“但有一点,我应是猜错了。” “是何?” “是武帝这次遣使宁州的目的,应该不只是催贡这么简单,不然也无需派遣一明一暗两个使臣。” “那可否对我们的计划有所影响?” 东方长安看了他一眼,思索良久后叹了一声,道:“不知,希望没有吧。” 胡平紧抿着嘴唇,不知不觉将手中的刀鞘握得更紧,手上的青筋都根根暴露出来。 东方长安看到后,收起脸上的笑意,沉声对他说:“把乌丸收起来,你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让人看了就像是凶手,还有,不要再自称属下了,我一行商之人,哪有什么属下。” 胡平此时才反应过来,自知语失,低头应了一声:“是。” 就在此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凌乱的敲击木板的声音,一会儿便见那龙嗣拄着那根龙头金拐,失魂落魄地从船舱跑了出来,四下张望,嘴里大喊着:“谢药师,谢药师……谢药师何在?” 山青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毕竟自己叫这谢青山这个名字还没多久,楚回在一旁朝他使了个眼色,他这才回过神来,朝龙嗣喊道:“我在这儿。” 龙嗣赶忙向他这里走来,看得出他心情急迫,但无奈腿脚不便,把那龙头拐戳的甲板咚咚乱响,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山青跟前,喘着粗气说:“快……快……景大人有急事请谢药师。” “请我去干嘛?” “去……去验尸。” “验尸?”山青一脸茫然,问道“李大人的尸体不是早就验过了吗,这都在冰窖冻了一夜了,怎么又要验。” 龙嗣的脸上写满了恐惧,牙齿打颤地说:“不……不是李大人,是第二具尸体,又有人死了。” “谁?!”甲板上的众人皆是一惊。 “是那齐州商人,洛高格。”龙嗣说完后,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 山青走在最前赶往船舱,众人也都跟在其后,龙嗣仍是三条腿打着圈地跟在后面,而东方长安却并未动身,他看着龙嗣的那根金拐,若有所思地愣了好一阵之后,才随胡平一同跟了上去。 第二十七章 畏罪自杀 丁字一号房,房内桌椅床铺成列整齐,桌上和几上有好几处燃尽的烛蜡,地上却倒了七八个酒壶,一具臃肿的尸体仰卧在血泊之中,血水和酒壶中流出的残酒混在一起,淌满了大半间屋子,刺鼻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充溢在空气中,渐渐地又从洞开的房门飘散出去,弥漫在了整层船舱的回廊上。 红袖冲到房门前,被眼前的景象吓得一声惊呼,捂住了眼睛,楚回下意识地将红袖护在身后,拉着她走到了人群最外面,山青叹了声气,捂着口鼻皱着眉,挤进了房间里。 房间里站着景元和几个侍卫,还有一个抖抖索索的仆从打扮的人。 那仆从似乎刚被问了话,颤抖着声音小声说道:“家主昨夜回来之后吩咐我们给他送酒,那时候还是好好的,还嫌我们送了两壶不够,又去多要了几壶,今日小人去伺候家主早膳,门却始终敲不开,我本以为是家主宿醉未醒,却看到有血从门缝里流了出来,这才……这才喊了两个人来一起撞开了门,就看到……” 景元摆了摆手,示意那人退下,又朝刚进门的山青施了一礼道:“谢药师来了,我等刚刚也先行勘验过了,死者右手持刀刃,左颈一道约一寸半长的切口,宽约一分,像是自刎而亡,请谢药师再帮忙确认一番。” 山青向来最恶血腥之物,凡是沾血的东西他无不避而远之,这次是硬着头皮走了进来,却也不敢靠近,听景元这么一说,又朝那具尸体看了几眼,道:“景大人说的没错,此人右手紧握一把利刃,伤口又是在左颈,屋内墙上的血也应是他切开喉颈时,血管中喷溅而出的,和他卧躺的位置也相符,应该就是自刎而亡。” 听到山青这么说,屋内站的一个侍卫便朝景元道:“督主,那想必这洛高格肯定是畏罪自杀了!” 众人听到皆是一惊,畏罪自杀?是畏何罪?难道那李大人竟是这肥头大耳的洛大老板杀的? 站在人群中的龙嗣瘸着腿往里面挤进了一些,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敢问大人,这洛老板犯了什么罪要自杀,难道是他杀了李大人?” 景元冷眼看着他,厉声问道:“谋杀御史之罪尚未可定,但这私通外族之罪你会不知?!” 龙嗣被吓傻了眼,也不管地上横流的血污,扔掉金拐普通一声跪下,叩头大呼:“大人,小人冤枉啊,小人冤枉啊!” “哼,你冤枉,这洛高格带着上船的几十箱货物你可曾查验?你可知道里面都放了些什么东西?!” 龙嗣忙道:“小人不知,小人不知啊,这未查验货物确是小人失职,但这洛家经年通行南北,已经多次乘过小人这艘船,算是熟客,且洛家又在齐州久负盛名,小人这才放松了警惕。” 景元打开手中的折扇,一脸玩味地俯视着跪在地上的龙嗣,幽幽问道:“熟客?那想必这买卖你也有份咯。” 龙嗣脸色一下变得煞白,颤抖着说道:“小人……小人只做船运生意,从不掺和其他,请督主明察。” 景元道:“不用你说,我自会去查,但你这番可是休想逃脱干系了。” 龙嗣又鼓起胆子问了一句:“敢问督主大人,在这洛高格的货箱中搜出了何物?” 景元冷笑一声,道:“你真不知道吗?全是兵器!上好的,出自齐州洛家龙吟坊的,要送往宁州去的兵器!” 龙嗣万念俱灰,此时他觉得躺在地上的洛高格死的真是活该,甚至于便宜了他,真该把他这身肥肉一刀刀割下来扔到海里去喂鱼。 景元吩咐几个手下侍卫收拾尸体,驱散围观众人,自己也拂袖而去。 众人也渐渐散开,奇怪的是,除了仓皇失措的龙嗣,大多数人的神色都比早些时候缓和了一些,想必都是料定这洛高格就是谋杀李御史的凶手,昨夜被审问露出了破绽才自杀了事,更有人联想到会不会是李御史发现了洛高格私贩兵器给宁州人,所以才招致杀身之祸,但众人也都奇怪,这其貌不扬的胖子,竟然有如此的杀人手法,好在此事应就此告一段落,不会再招惹嫌疑在自己身上。 东方长安待人群散去后,拉上胡平又上了甲板,胡平不明所以,于是问道:“大公子,我们去干嘛?” “去证实我一个猜想。”东方长安语气中透露出一丝不安。 两人避开众人一路走到了船尾附近,东方长安绕着船舷不停地走,一边走一边俯身往下看,终于在一处停了下来,将胡平唤了过来,招呼他往自己手指的方向看。 胡平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低头向下看去,赫然看见离船舷不过三尺的地方有条裂缝,在刚刚被黄漆刷过的船身上显得十分突兀。 东方长安朝他点了点头,又将手伸了下去,刚好够着那条裂缝,将手指探了进去,发现这裂缝中间处最深,已然超过一指。 胡平还是一脸疑惑的问:“大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东方长安却反问他:“我先问你,你觉得那洛高格是自杀吗?” 胡平脸上的疑色更重,道:“方才那药师不是已经说了,应该就是自刎而亡吗。” 东方长安笑了笑,脸上闪过一丝不屑,道:“那药师太过年轻,资历尚浅,能被他意外发现李御史死于他杀,已是偶然,但对那洛高格颈间伤口的可疑之处却丝毫未觉,按说自刎之人,右手握刀,切创多在左颈,这是没错,但创口应由上向下斜线走向,一般进刀深,出刀浅,而洛高格颈间的伤口却是进刀、出刀都较重,创底很深,且创口横于颈间,应是他杀切颈。” 胡平大惊,问道:“他杀?会是谁干的?和杀李文博的是同一人吗?” 东方长安点头道:“应是一人所为,还刻意造成了畏罪自杀的假象,至于是何人所为,依我猜想,并不是在庆阳港上随我们一同上船的这些人。” 胡平更是无法理解,又问道:“不是这些人?这船行至今日都未曾靠过岸,难道有人从天而降?” 东方长安笑道:“自然不会有从天而降的怪力乱神,与李文博同在甲板上的那夜,我曾听到一声硬物击穿木板的声响,你们都未注意,后来龙嗣拄拐上了甲板,我便以为是那金拐凿击船板的声音,现在回想起来,这两种声音根本不是从一个方向传来,方才你也看到,果然船壁上有破裂的痕迹,我猜想,从那时起,这船上就多出了一人!” 胡平不语,下意识的握紧了腰间系着的乌丸,他没想到此行竟然多出这么多事端,如今还出现一个一直隐藏于暗处的杀手。 东方长安安慰道:“你也勿需多想,这杀人者杀了御史,又再嫁祸于另一个死人,我觉得他的目标都已经解决了,这事也无需节外生枝,就你我二人知晓便可。” 胡平忙道:“大公子,不要掉以轻心,今日起,我会每晚在大公子门外看守,以防不测。” 东方长安自知拗不过这个一根筋的胡平,也不多言,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一同回去。 胡平还在消化刚才得知的这一切,半晌不说话,默默跟在后面,一会儿突然好奇问道:“大公子贵为……大公子是如何有这验死验伤的本事?” 东方长安转头看向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多念些书吧,胡平,我在鄢都那些年,实在无聊至极,翻遍了各类藏书,其中有一本前胤州国主陈康靖手下的刑官所著的《检尸格目》残卷,很有意思,很有意思啊……” 第二十八章 玄羽(上) 我叫木瞳,是一名刺客。 我属于一个本该在五十多年前的木堡之变后就不复存在的组织:玄羽。纵然在世间销声匿迹了多年,但每每提到这两个字,总会有人闻之色变。这个曾经和羽弓卫一同巩固夔州陆氏江山的组织,自陆家入主夔州后,历经百年,死在玄羽手下的亡魂较之羽弓卫虽然寥寥,但无一不是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而能在玄羽手下幸存的人,这百年间更不会超过十人。 直到五十多年前,当时的玄羽宗主木步安有意辅佐外姓武氏篡夺陆家之权,被当时的夔公陆英率两万羽弓卫围攻于木堡,双方交战七天七夜,最终木堡被破,玄羽几遭灭顶之灾,只有很少的人在羽弓卫攻入堡内前的一夜从密道逃了出来,我的师傅和父母都是那夜逃出来的人。而木步安辅佐的武氏,也同样遭灭族之灾,但不知道是陆英不够心狠手辣,还是武家也有什么机关密道,武氏也有后代留下,那个武氏后人在多年之后带领着满身银甲的军队打败了不可一世的羽弓卫,再到后来竟然改了姓氏,成了当今南陆的霸主,大昊朝的第二任君王,东方信常。 玄羽现在的宗主叫木江野,也是我的师傅,自那夜从木堡逃出来后,他率领了世间仅存的两百多玄羽门人逃到鹿耳州的一处与世隔绝的荒废渔村,从此便一直在此休养生息,很多门人都觉得从此该隐姓埋名,忘掉自己刺客的身份,真的成为普通的渔米之家,可是师傅不同意,他说木氏一族血脉相传,永远都是这片土地上最伟大的刺客。这五十多年来,也是在他的坚持下,玄羽一门从来没有荒废刺客的培养和训练。 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一个没有人下达指令的刺客,永远都是藏在箭囊里的箭,都没有机会再被搭上长弓,还要箭干什么呢? 直到陆晓晨找到了师傅,这个夔州陆家如今的家主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说服了师傅,让玄羽再次归于陆家所用,门人们都私下说陆家如今自己都如同丧家之犬,还有什么资格再指挥猎豹呢?但他们从来不敢公开这么嘲讽陆家,不是因为忌惮陆晓晨手下那硕果仅存的五千羽弓卫,而是因为我的师傅木江野,一百多年传承下来的刺客血脉已经根植在玄羽的血液里,宗主对他们而言就是绝对的权威,有着绝不容许反驳的地位。 我六岁那年就被师傅收归门下,当了关门弟子,师傅说我目生双瞳,善察秋毫,是天生的刺客。我也确实不负众望,成为了如今玄羽年轻刺客中的翘楚,但也仅仅是表面上的翘楚,和其他被师傅派往天南地北的师兄们不同,我到十九岁之前都没接到过任何任务,每当我在各项测试中胜出后,他们都会笑我是花架子,真正到杀人的时候,肯定会吓得尿裤子,我虽然很是生气,但无奈就是没办法反驳,杀人……那时候我的确没杀过人,一个没杀过人的刺客被人嘲笑,哪有什么办法反驳呢? 我还有个师弟,叫木文清,他能成为我师弟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他是我师傅的儿子。师傅晚年得子,对木文清十分纵容,木文清也不喜欢那些刺客的暗杀、格斗之类的训练,反倒是对两件事甘之若饴,一是喜欢鼓捣各种机关暗器,这倒和他的本业还有些相关,但在玄羽这样高级的刺客眼里,从不屑于使用这些东西,所以他发明出来的东西都塞给我用,我如果不用他就去师傅那里告我的黑状,师傅护犊,总是不闻原由抽起木棍就揍我。木文清另外一个爱好,和他的名字有些呼应,就是舞文弄墨,写了一大堆酸词腐剧,什么“夜半不思睡,东风乱我心”之类的,真是想想我都要吐,更别说逼着我天天听他摇头晃脑地念了。 就在我以为要在日日重复的训练和木文清的折磨中渡过自己人生的第二十个年头时,我接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任务。 目的地在堰州边陲的一座小城,我很兴奋,第一次任务就出远门,木文清却一脸不屑,说那是穷乡僻壤中的穷乡僻壤,只有一处港口繁华一些,肯定是派我去打劫一些过路的富商。我没管他,临行前一遍遍地在心里面重复任务的内容:任务很简单,前期一切事都已安排妥当,你只需去盯紧四个人,两人在城外庆阳河对岸牛眼山,一胖一瘦的两个矮个丑陋的外族人,那两个外族人每晚会在河对岸渡口等一艘船,却并不乘坐,而那个船夫便是我的第三个目标,第四个目标是城内一人,一个胖子富商,在城内某日有人发狂乱咬人后,要盯紧此人,此人几天内便有东西要送给第三个人,就是那个船夫,期间只要这四人其中有一人有异常举动,或有所做之事有所暴露的迹象,在不显露自己身份的前提下,即刻将其击杀。 “城外一个胖子一个瘦子,城内一个胖子,都有东西在晚上送给一个撑船的。”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念叨着。 木文清被我念叨的实在烦了,扔给我一包东西,说我没准能用到,我知道是他鼓捣出来的乱七八糟的玩意,不好推辞(主要是怕被揍),先收下了,回头又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翻看了一下,都是一些我看都看不懂的玩意儿,带去了也没用,倒是几支乌黑的箭簇我看着有趣,把它当飞镖向木柱上掷了过去,没用多大力气,那箭镞竟然死死地钉在了木柱上,用了好大力气才从柱子上拔了出来,我觉得或许有用,收了几个放进了行囊。 出发那天,我终于领到了属于自己的玄弓,我的箭上也终于缀上了玄羽的象征乌凤羽,师傅交代我此行意义重大,千万不要误事,木文清一脸讥笑,他肯定在笑有什么意义重大的事会轮到我这个人还没杀过一个的实习刺客头上。 拜别之后,一路奔波不用多说,当我赶到荆齿城后,发现一切都如师傅所述,我先在牛眼山找到了那两个外族人,又在晚上跟着他们看到了那个船夫,后来过了几天,十方街上真的有人发狂咬死了人,我再去跟出云客栈的胖子商人,他当天晚上就跑去了停尸的草房,笨手笨脚地削掉白天发狂之人的半个脑袋,又把流出来的脑仁包起来急匆匆地送到城外那个船夫手上,我心中暗想,真是奇了,师傅怎么会知道多日之后发生的事情,后来想到师傅曾说“前期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看来这四个人也是被人指使。 但这都与我无关啦,我只需看着这个四人,只要他们没被人发现,自己也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我就不用动手了。 谁料没过多久,他们就暴露了,我先是看到四个人找到了那个船夫,其中一个好像还是官府中人,船夫行迹败露之后跳船水遁,那几个人似乎不会水,都也不追,只有那捕头等到快天亮乘船回城了,我也不会水,一时找不到船夫,就跟着剩下的三人进了牛眼山。 在牛眼山的密林里我真是大开眼界了,有个人满天乱飞,有只金色的蛤蟆满天乱飞,还有紫光金光满天乱窜,我看得是目瞪口呆,呆若木鸡,直到那几人收手我才反应了过来,就在我听到那两个外族人说什么“上神,上神,这就交代……”之类的话时,我下意识感到大事不妙,搭上玄弓,仓促间射出两箭,确认那两个外族人被立毙于当场后,我仓皇跑出了密林,找到一处隐蔽的地方大声喘着粗气,刚才那个飞来飞去的人实在太可怕,使用的招式几近鬼魅,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他一定就是木文清曾经跟我讲过的柳州术士! 而就在这时,我突然反应过来了,我刚刚杀人了,我第一次杀人了,我在须臾间连射出的两支箭,瞬间夺取了两个人的生命,他们甚至没有机会给世界再留一句话,就这么死了,无声无息地死了。 我的双手无法抑制地颤抖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兴奋。 第二十九章 玄羽(下) 在杀第三个人的时候,我就得心应手许多了。 走出牛眼山后,我坐渡船过了河,但料想那个船夫不敢等到天明进城,之前那捕头回去之后肯定设下了埋伏。于是就用了师傅教的寻踪之术,沿着河岸一直找下去,没想到这船夫水性如此之好,到了下游十几里才看到他上岸的踪迹,终于被我在山林中一个猎户的空置木屋里找到了他。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他还捧着一小把金铢,蹲在屋里面傻笑,像失了心智一般,丝毫没有察觉我进了屋内。 师傅曾教导我:“既是暗杀,则应不留痕迹,事成后毁尸灭迹。”第一次我没做好,我只能确定那两人已经死透了。 但这次我可不能失手,于是我放弃了用匕首直接抹了他的脖子,或者扎进他的胸口,这样出血太多,现场不太好打理,反正他现在正沉浸于发财的美梦,我也无需担心他反抗,正好给我的徒手功夫练练手,木文清曾经告诉我从背后扭断的人的脖子并不是那么简单,要一手扶其头顶,一手捏其下颚,以其鼻为中心,身体前后为轴,瞬间发力,才能造成其脊骨的断裂,我虽然平时训练的时候已经用木人试过不知道多少次,但还没有在活人身上试过。 事实证明,扭断一个人脖子并没有木文清说的那么难,只要被袭之人没有防备,还是很容易就能得手的,我可能下手重了些,把那船夫的脊骨整个弄断了,他的头整个扭到了背后,以一种非常怪异的姿势倒在了地上,整个过程一声都没能发出来。 我看着地上的尸体,想着下一步怎么处理,埋了太费时间,烧了动静太大,我思索一番后,把尸体背到了河边,我运气不错,不远处就有艘似乎被人遗弃的从上游漂下来的破船,我找了块百十来斤的石头和一根浸过油的麻绳,趁着夜深,连同尸体一起搬上了那艘破船,好在船还没漏,我将船划到河中心后,把尸体紧紧绑在了石头上,在推他下河之前我还把那一小把金铢塞进了他的衣服里,事后想想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实在是多此一举。 整个过程我还是有些紧张的,不是因为杀了人而紧张,也不是因为怕被人看到而紧张,主要是因为那小船实在太破了,我总担心它突然漏水,回去我一定要问问师傅,教了我一身杀人的本领,竟然没有教我游泳,难道是无所不能的他老人家也不会? 四个目标解决了三个,还有最后一个,就是那个削人家脑壳的胖子商人,虽然他好像没有在人前暴露什么,但我接到的任务是只要他们所行之事败露,就要将他们四人全部杀掉,也该他倒霉,看起来是个正正经经的行商之人,不知道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 到了荆齿城,我却发现城内戒严,说是城内有疫病,不让人随便进出,我等到第三日进了城去,却在客栈找不到那胖子商人的踪影,问了小二才知道那商人带着随从和货物戒严刚过,城门一开就匆匆去了码头。 我赶到庆阳港的时候,那胖子商人刚好正在上一艘大船,我暗叫一声不好,难道这次任务要以失败告终?那我回去还不被木文清笑死! 就在郁闷之际,我又收到了另一个任务,是一个老乞丐塞到我手里的一封信,那乞丐可能就是玄羽所谓的“通达耳目”,也算是玄羽门人,但不是刺客,主要负责玄羽内部消息和任务的传递,我看到信封上有玄羽的火漆印记,打开后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龙武天宝御史李文博” 我知道,这分别代表着地点和目标,而刚刚我前一个还没解决的目标上的船正是龙武天宝号,我长舒一口气,还好两个目标都在船上,我只需要找个机会混上这艘船,就可以想办法把这两个目标都在船上解决掉。 等了好一会儿,我看到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穿官服的人上了龙武天宝号,这应该就是什么御史,这下我确认了两个目标都已上了船,好了,我只要再耐心等等,这船这么大,不论载人还是装货肯定还得好几天才能填满,一定还是有机会混上去的。 没想到,这船竟然自那御史上船后就收起了舷梯,不一会儿就扬帆起航了,这下,我傻眼了…… 天无绝人之路,办法总要靠人想出来,但我想到的这个办法真让我受足了罪,龙武天宝号起航之后,我立刻花钱从一个渔民手上租了一艘小渔船,一个人划着船桨追了上去,好在是顺流,前面的大船航行不远也落了帆慢了下来,我勉强还能跟上,我想这船总有停靠补给的时候,那时候没有人在船下一个个的登记,船上还有那么多商人带着的随从杂役,混上去总要容易的多。 可惜我的如意算盘又打错了,六道河湾一过,前面的大船重新启帆,江面之上,我这艘小船已渐渐不能跟的上,虽然也有个小帆鼓着,加之我拼命地划桨,距离却渐渐被拉开了,而且我这艘小渔船行在这么平阔的江面上紧跟着一艘巨船,被人看到难免怀疑,不能这么跟下去了,今夜一定要上船,我在心里打定主意。 入夜后,江风吹起,我离前面船的距离越来越远,眼看就要跟不上了,我架起了我的玄弓,却不抽出箭囊中的箭,聚周身之气于扣弓弦的指尖,朝着船尾的水面,将指尖凝集的劲气射了出去,没想到船竟然真的忽然提速,我连射几次,也耗尽了精神,终于离那艘巨船只有一丈开外,这是我师傅传我的玄羽秘技,少有人能掌握,没想到如今竟然用到给一艘渔船提速…… 好了,下面就看如何登船了,我仰头望上去,这船身估计得有三丈高,船壁光滑,无丝毫可攀之物,我颓然坐下,失望透顶,没想到跟着这船走了估计得有两百里水路了,竟然在近在眼前时要功亏一篑,我躺倒下来,后脑勺却好像被什么东西磕到,打开一看,竟然是临行前木文清送我的箭簇,我马上想到那天把它当做飞镖时的场景,这箭簇上肯定有木文清设置的机扩,入木三分之后还能弹出倒刺加以固定,(当然,也可能是为了射入人体后开槽放血),于是随即打开箭囊,抽出一根箭换了箭镞,又把渔船上拴船的缆绳紧紧系在箭尾。 “这木文清总算是鼓捣出了一些有用的玩意儿” 之后的事情对我来说就再简单不过了,我瞄准船舷下方将箭射了出去,固定之后拉了一拉,虽不知能承受多大力量,但凭我的轻身功法,借这么多力足以。 翻身上船之后,我使出吃奶的劲才把插在船壁上的箭拔了出来,随绳子一起扔进了江水中,我那把玄弓和箭囊里的乌羽箭我也在上船前沉入了江底,虽然可惜,但带着这些在船上躲躲藏藏实在不方便,况且这玄弓和乌羽箭只不过是一个合格玄羽刺客的象征,算不上名贵,我在师傅他老人家的仓库里见过满满几箱,回去说些好话,他老人家肯定会给我补上的。 没想到一上船我就看到了我的新目标,那个御史李文博,他和一个年轻贵公子在甲板上说些什么,一会儿还喝起了酒,后来有个拄着拐的大老粗把他们喊了回去,我悄声跟在后面,不发出一丝声响,直到他们都关上了房门,我才在隐遁的黑暗中现身,轻轻扣响了刚才李文博走进去的房间的房门。 房门打开后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这哥们儿竟然短短一会儿又灌了这么多酒,他眯着眼睛问我是谁,我在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示意他关上门不要说话。 他似乎立马被吓醒了酒,立马按照我说的去做,我问他:“你可是李文博?” 他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我说:“我是来杀你的。”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问:“你……你说你要杀我?” 我说没错。 他又问:“你为何要杀我?!你又究竟是谁?!” 我说:“奉命行事,你没必要知道这么多。” 他还在啰嗦:“笑话,吾乃御史,奉圣命出使宁州,什么人敢命你来杀我?” 我也不想和他多说了,重复了一句:“那便没错了,我奉命杀的,正是鸿正御史,李文博。”. 他还在跟我扯些什么皇帝啊、明啊暗什么的,我既听不懂,也不想知道,于是告诉他:“我只奉从主命,从不讲条件,也无需作选择。” 说完我看他好像要呼救,于是即刻出手,一掌横敲在他喉间,他捂着喉咙,一声也发不出,一口空气也吸不进,就这么被憋死了,我看着他的尸体,实在想不出怎么毁尸灭迹,灵机一动,在他上腹击出两掌,一团秽物从他口鼻之众吐出,我捂着鼻子悄无声息地退出房去,如果船上这群人不聪明,就让他们以为这个御史大人是吃东西呛死的吧,我笑了笑,没想到我第一次出门就如此机灵。 在杀船上第二个目标之前,我一直躲在货舱,期间也有侍卫和另一个当官的来盘查过货物,被我有惊无险地躲了过去,看来船上有人看出来这人不是意外呛死的,不过也无所谓,毕竟第一次伪造现场,而且时间那么紧,能想到已经不错了,至少他们不知道船上已经多出一个人,还是名震天下的玄羽,就算看出是他杀也定是在互相猜忌,只要我不现身,就不会有人知道我的存在。 但我也不得不开始考虑,任务完成之后该如何脱身,真该死,我又在心里面骂师傅这个老糊涂不教会我游泳。 杀第二个人的时候我没有多说一句废话,因为无需再确定目标的身份,我们玄羽是专业的刺客,不多杀一人,不错杀一人。那胖子烂醉如,房门都没关好,怎么这船上的人都这么嗜酒,我又被房内充斥的酒气呛得难受,作为一名专业的刺客,我向来滴酒不沾,而木文清却时常偷酒喝,都是买通了那些报信的通达耳目从外地买来偷偷封好了埋在院子里,然后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再挖出来喝,他和我同住一房,做这事自然会被我发现,他不但拿向师傅告黑状威胁我,还引诱我一起饮酒,我自然没有受他勾引,但也实在拿他没什么办法。 我走进去拿起他放在手边的一把短刀,一刀割开了他的喉咙,让我稍许有些惊讶的是一个人被割开喉咙后竟然可以喷出这么多的血,那胖子从醉酒中惊醒时,脖子上已经血如泉涌,应该说更像我曾经在鹿耳州的一座火山下看到的小型喷泉,他只是惊异地张大眼睛看着我,什么也没能做,那胖手还想去捂住脖子,手臂抬到一半,整个人就像一个泄气的皮球一样瘫倒了下去。 我掂量手上的这把短刀,感觉用起来特别顺手,虽然我不是很懂兵刃,但也能看出这把短刀非同一般,寒光凝于刀刃,刚刚割开一人脖颈动脉,此刻刀身却滴血不沾,那胖子在房里点了那么多蜡烛,火光照在刀身上,反射出的,却是摄人心魄的寒意。 “这刀真的不错……”我想着带回去送给木文清,但后来想想又算了,我们玄羽可是专业的刺客。 我把刀放回了那胖子手上,心中又是安耐不住的小兴奋,又能将这次刺杀伪装成自杀,回去我一定要和木文清好好说说我这次的任务完成得是多么的巧妙,多么的完美…… 好了,任务结束,接下我要考虑的是: “我得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一个他们绝对不会注意到的地方” 第三十章 寿尊归天 洛高格死后的两天,龙武天宝号上渐渐平静下来,那督政司的督主景元似乎也不愿再深究下去,对船上众人的审问也随洛高格之死终止。 “洛高格私贩兵器、私通外族,被御史李文博发现,未防事发,洛高格谋害御史,又在督政司督主景元多番查证之下败露,畏罪自刎而亡。”这看似最合情理的解释,也是景元决定在没有其他更为明显的证据再出现时,自己呈报武帝的最终结果。 虽然这其中还存在很多经不起推敲的地方,比如说如果洛高格杀人动机成立的话,御史李文博是怎么得知洛高格私通外族?李文博的随行之人怎会一人不知?还有依那酒肆酒保所言,洛高格的丁字一号房要到李文博的庚字一号房,必然经过酒肆门前,酒保却笃定那夜无人经过,究竟是酒保所言有虚还是难不成洛高格插翅飞了过去?再有那洛高格身形臃肿,甚至可以说是肠肥脑满,怎么看都不像习武之人,是怎么将李文博一击致命,还能做到不留痕迹,看似意外而亡? 其实在这些疑问得到解答前,景元是不愿相信李文博是洛高格贵所杀的,他至多相信洛高格自杀的原因是被自己发现了私贩兵器给宁州圭湳部,虽以洛家家业和人脉,此罪可能不至一死,但从此以后洛家赖以发家的冶铁生意肯定是难以为继,龙吟坊作为昊朝授权铸造兵器的唯一民间作坊也定是要关门易主,更为严重的是,如果此事由景元上报武帝,洛家上下几百口更可能从此为奴为婢,永无翻身之日。洛高格若是因此而自杀,理由也是充分的。 可最让景元恼火的是,除了洛高格,这船上一干众人看起来都与御史之死几乎毫无关系,也因此,景元才停止了调查,索性就让所有人觉得受害者与凶手均已身亡,如果真的有其他凶手,此举也能让凶手放松警惕,往后可能露出什么马脚出来。 龙武天宝号在一个碧空万里的早晨,航行到了古澜江的入海口,早起的众人都涌上了甲板,一同欣赏这海天辉映之下,“一水东流八百里,百川莽莽,不复西归”的壮阔之景。 楚回也跟着红袖和山青上了甲板,这几日他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即便是红袖那天被洛高格房内恐怖的景象吓得不轻,一直拉着楚回问长问短,楚回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胡乱应付着。 红袖后来也不再烦扰楚回,黏上了山青,问了很多有关人生人死的问题,今日她又问山青:“青山兄,你说这人的脖子怎么这么脆弱,被打断了喉骨要死,被割了血管要死,被扭断了骨头也会死,你说人为什么不能在脖子上生出一圈龟壳一样的硬甲,这样那两个人不就死不掉了嘛。” 山青这两日一直忙于应付红袖诸如此类的问题,却又好像乐此不疲,他流亡世上的日子久了,也孤独寂寞久了,突然有人能一直黏着他说话,让他有了一种久违的存在感,他对红袖答道:“你那小小的脖颈,要生出气管让你呼吸吐纳,要生出食管让你吞咽五谷,要生出声带气腔让你叽里呱啦,还要生出肌骨支撑你那胡思乱想的脑袋,哪还有地方生出乌龟那样的硬壳?” 红袖听后若有所思,摸了摸脖子,也不再追问。 此时古老头也慢慢踱步上了甲板,看着万顷碧波上初升的太阳,长叹道:“万物如斯,朝升夕落,旦暮之期,归于莽莽。” 红袖看到古老头,马上凑了过去,笑嘻嘻地说:“古爷爷,不要老说那些人家听不懂的话,跟我一起活动活动吧。” 古老头笑着摸摸红袖的小脑袋,脸上露出一丝疲惫,说道:“老头子活倒还是活着,动却动不了咯,丫头你自己去吧,我上来晒晒太阳。” 红袖也不勉强,又去摸了摸古老头花白的长须,把怀中的将戈放下,在甲板上追逐打闹了开来,楚回也远远朝古老头这边看了过来,两人相视一笑,并不多言。 古老头看着红袖,心中感叹着年轻的生命如同朝阳般炫目、充满活力,而他自己已如垂暮的夕阳,即将归于永寂的黑夜,他朝船头方向走了走,突然一阵海风吹来,夹杂着咸腥的味道,竟让他一时有些站不稳,他走到船舷,用手扶着缓缓地坐了下来,静静看着船行入了无边无际的涯海…… 一两个时辰以后,日上三竿,赫赫炎炎,很多人受不了日晒,纷纷准备回船舱,红袖也拉着楚回和山青回去,说今天龙嗣安排厨子烧了海鱼,去晚了就没了。 将戈此时却突然挣脱,跑了出去,红袖赶忙跟上,却见到将戈在古老头跟前停下,用头轻轻拱了拱古老头的身子,这古老头自坐下之后好像睡着了一般,此时太阳如此火辣,却仍还是不为所动,闭目而坐。 红袖走上前,拍了拍古老头,说:“古爷爷,别睡啦,跟我们一起去吃海鱼吧,那可比扒鸡好吃多啦。” 古老头没有反应。 红袖又摇了几下古老头的身子,却好像还是没办法把古老头唤醒,一旁的山青突然神色紧张地蹲下身躯,探了探古老头的鼻息,脸色大变。 “古老……他……归天了。” …… 一个时辰以后,众人重新聚在甲板之上,景元和东方长安也来了,古老头被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安置在了一块木质的平台上,所有人脸上都是肃穆之色,古老头虽不是一众人的亲属,但作为漓远族的寿尊,贵为半仙之体,所有人都心怀着敬畏之意。 船主龙嗣小声问道:“漓远寿尊在此寿终正寝,我们是不是该烧些黄纸拜一拜……” 景元打断了他,道:“漓远族没有南陆这些丧葬之礼,尊崇的是自然之道,尘化尘,土归土,既然已行至涯海,依我所见,龙老板你准备一艘小船,还是将寿尊海葬了吧。” 四下无人提出异议,景元又说:“寿尊贵为半仙之体,你我皆应尊崇,苏兄,不如由你代拟悼文,以作缅怀吧。” 东方长安听闻后愣了一刻,不明其意,道:“苏某才浅,且并不知寿尊名讳,不敢造次。” “古怀亦·沁南歌。”楚回却突然开口:“寿尊的名讳是,古怀亦·沁南歌。” …… “苍历甲若之年,漓远寿尊者,古怀亦·沁南歌,魂归于九江之出,涯海之境,叹无亲者在侧,唯吾等衔哀致诚,谨以东山之落木,涯海之清波,天穹之孤云,兼清茶淡酒,祭于灵前,呜呼,望青鸟托寿尊之英魂,达九天之上,终归故里……” …… 东方长安低沉的声音绵绵入耳,众人静静看着那艘载着古怀亦·沁南歌的小船,漂流于无际之海,越漂越远,直到再无踪影,红袖早就又哭成一个泪人,楚回无比怜惜地看着这个被他从堰州带到这儿的小姑娘,竟又让她经历了一次生离死别,他下意识地轻轻拍着红袖不停耸动的肩膀,却没注意到山青此刻却一脸茫然地盯着自己。 景元此时却突然问了一句:“漓远族寿长如此,以其全族之力,按理应早就能制霸天下,为何却从未听闻芳青州有过战事?” 没有人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皆茫然不知,楚回此刻却突然开口:“漓远人虽寿长,但能生育者甚少,若非如此,以漓远族繁衍生息数千年来算,莫说那小小芳青州,就算是南陆北陆加在一起,也容不下漓远一族,这便是上苍早已天定的秩序,没有人能够打破……” …… 时至午夜,楚回的房门突然被敲响,楚回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山青。 山青看见楚回,踌躇一刻后问道:“是你做的吗?” “做了什么?” 山青突然变得有些激动,甚至顾不得被人听见,急道:“一定是你干的对吧,今天我作为医者为古老的遗体更衣,我看到了他胸口的那个术印,也只有我能看得到,是引魂之术,这种术法本该用于为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之人解除痛苦,古老虽已油尽灯枯,但三百多年的精魂之气是足以让他撑到芳青州的,你为什么要在此时对他下手?!” 楚回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缓缓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需要向你解释什么。” “你什么意思?你不会告诉我这船上除了你我之外,还有第三个会引魂之术这样高阶术法的柳州人吧,你……”山青的话还没有说完,房门却被“嘭”的一声关上,独留他一人站在门外,胸口不断起伏,久久不能平息。 而此时门内的楚回,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仿佛感到整座逐云大山向他压来,压得他丝毫无法喘息…… 而他心中那座逐云大山,就是在683号实验宇宙第一次维序者会议中,观察者说的那句“对于疑似觉醒者的文明参与者,只能以清除的方式解决”…… 第三十一章 心药 望山角一过,尽见千里烟波,浩浩淼淼,此时的龙武天宝号已不是江河上的一艘巨船,在沧海横流之上,不过只是一叶扁舟,随波逐流,而船上的人,更不过只是蝼蚁,是尘埃,是落于海面上的一片树叶上几滴微不足道的晨露。 山青一个人站在船头,思绪万千,他已经两天没有和楚回说过话,那夜之后楚回也从未向他解释过什么,他甚至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古老胸口上是不是真的有引魂之术的术印,他不止一次的努力回想,想在记忆中找到自己看错的证据,但每想一次,那术印在脑中的印象就会愈发深刻。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究竟为什么要对一个与他无冤无仇的漓远族寿尊下手? 是古老发现了他是柳州人?不对,这个理由若是成立,他在荆齿城就应该杀了自己,更不会与自己定下誓约,两个柳州人在一起更容易暴露身份。 难道这船上除了自己和楚回,真的还有第三个柳州人?不对,御史李文博死后,船上众人的底细都已经在明面,除了死掉的洛高格,其余人连那督政司的景元都没问出什么,怎么可能还有第三个柳州术士。 还是古老发现了他别的什么秘密?上船那晚,古老和楚回对饮至深夜,此后两人却再未长谈,那晚他们聊了些什么? …… 山青想不出个头绪,苦笑了一声,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和楚回去宁州,此行是福是祸,可真的说不准了,虽然有誓约所缚,楚回不会对自己如何,而且自己若有所求,楚回必然要出手相助,但这个柳州人与自己不同,有着自己所不能及的阅历和城府,他浪迹于南北两陆的真实目的难以探寻,与之同行,已经愈发让山青感到不安。 正在山青惆怅之际,一人从他身边走过,走到船舷旁停下了脚步,凭眺远望了一会儿,回过身,作揖向山青打了声招呼:“谢药师,也来观海景吗?” 此人正是东方长安,今日他身着了一件暗灰色长直裰衣,一条暗水绿纹带随意系在腰间,清新儒雅,不似前些日子的华服锦衫包裹着的贵富公子,离他不远处还站着他带上船的随从,一个面如刀削的黑面汉子,提着一柄乌鞘的长刀不知道再戒备着什么。 山青看着他,感到有些奇怪,上船之后他并未对这个年纪轻轻的商人加以注意,此刻他却主动来与自己攀谈,不过想必也是随意客气罢了,于是便回道:“原来是苏公子,谢某没有如此雅兴,不过是船舱里闷久了,上来吹吹海风,这海上除了水还是水,没什么好看的。” 东方长安坦然笑道:“是吾等凡俗之人误会了,素闻秦州千里天府之境,想必风景定比这碧波莽莽,空无一物的涯海要多姿千倍。” 山青自然是从未到过秦州,不知所谓天府之境的景色如何,只得随意说道:“苏公子文采斐然,那日的悼文也是凄入肝脾,哀感顽艳。” “谢药师谬赞了,苏某一介末流商贾,不过多读了些酸腐文章,比不得秦州药师悬壶济世,护佑苍生。” 山青有些汗颜,自己不过冒用了秦州药师的身份,虽身怀柳州符氏宁言宗的清心之术,但也只是前些日在荆齿城对身受惊张之蛊的秋老板用过一次,什么“悬壶济世,护佑苍生”他更是想都没想过,无奈道:“我没有你说的那么……伟大。” 东方长安却道:“谢药师不必过谦,苏某正有一事相询,还望谢药师不吝告知。” 山青有些受不了这些过于咬文嚼字的谦词,也不知道这商人能有什么问自己的,于是便道:“我能有什么告知你的?还有你能不能直说,我快有些听不懂你这些文绉绉的话了。” 东方长安一愣,旋即爽朗笑道:“见笑了,苏某迂腐。” 山青却非真的听不懂,他生于柳州无量城,又是柳州之主山氏的后人,那些随他逃亡,育他成人的长辈,说起这些骈骊对仗的文言比起这苏舜玉有过之而不及,山青自幼受祖母骄纵,最讨厌这些死板工整的话,可如今,跟着他逃亡的人一个个死去,便很少再有人如此对他说话。 山青淡淡道:“没事,你继续说好了,有什么要问?” 东方长安深施一礼,道:“也算不得问,要更为唐突一些,苏某是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东方长安继续说道:“家父患顽疾多年,每每夜不能寐,食不能安,终日感觉有鬼魅相随,药师可否有良方医治。” 东方长安口中的“家父”自然不是长庆州的苏大老爷,说的正是平宁王东方羽安,这羽安王爷自从被真武帝从额古娜沙漠捡回一条命回来后,就终日疑神疑鬼,总感觉有恶鬼就在他身边,要加害于他。 圣皇帝东方裘于阳阙宫封侯拜将之后,东方羽安迁居南宣,从此便托病不朝,十二年后的靖南王之乱,东方言邀他起兵,他更是避之不及。直到真武帝把他的最疼爱的儿子召至鄢都为质,他才每年进朝一次,每次都是哀求武帝,请他放了自己儿子。 两年前,真武帝废藩置县,削去了东方氏大小王公诸侯的兵权,终于将东方长安放出了庚年宮,而东方长安回到南宣平宁王府后,却见羽安王爷如枯木朽株,且疑心之症较之自己走之前更为频繁地发作,甚至时而出现幻觉,对着镜子大骂,骂的那个人的名字,昊朝已经无一人再敢提及,是武信常! 山青摇了摇头,说:“这是心病,唯心药可医。” “心药……”东方长安摇了摇头,又随即点了点头,没想到这秦州药师的答案竟然和甫正先生说的一样,而甫正已经把药方开了出来,此番北去也是为了寻一味药引,只是这心药真的是开给已若风中残烛的羽安王爷的吗?倒更像是开给自己的一味能大梦一场的回魂之药吧…… 见东方长安不再言语,山青便准备告辞,却又被其问道:“谢药师,心药可有方?” 山青一脸地说:“心药自然无方,必要找到恶之源,恨之根,解除心结才能根治心病。” 东方长安似乎早料到答案,果然是要除掉阳阙宫里的那个恶之源,恨之根,会心一笑,却突然又说:“苏某还想向药师求一味药?” “什么药?” “蒙汗药。”东方长安的脸上多出一分戏谑。 山青皱眉,问:“我怎么会有那东西,你要它作甚?” 东方长安指着不远处的胡平,佯装一脸严肃说道:“谢药师可见那黑脸汉子,那便是我罹患心病的老父非要安排在我身边的跟班,此人烦扰至极,每天都感觉全世界的人都想对我和他下黑手,从早到晚一刻不离地跟牢着我,连睡觉都在我门口打地铺,药师若是有那蒙汗药,我一定要让那黑脸汉子睡个三天三夜,也好让我清静上几日。” 山青一愣,又看向那黑脸的胡平,见他面露凶色地紧盯着自己,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再看向东方长安,却见他已开怀而笑,这才听出这是与自己玩笑,便也尴尬地笑了起来。 在这尴尬的笑声之中,山青却对这位满口骈文的阔少公子少了些初见时的轻鄙,反而平添了一分莫名其妙的好感。 第三十二章 龙嗣之恨 龙嗣一个人坐在房内,手里端着一根铜制的烟杆,星星点点的火光中,一缕缕白烟幽幽地冒了出来,渐渐充斥在这个没有开一扇窗户的房间。 房内烟雾缭绕,却难掩房内摆设之物的极尽奢华,桌椅卧榻都是以号称沐天地精华的柳州东山之木打造,一盆巨大妖艳的血色珊瑚横陈在墙上的一幅君山老松图下,若细看画作落款,可以看到朔州大家付连海的闲章,这付连海号称丹青国手,却隐居朔州君山,片字难求,偶有流落民间的几幅画作都被炒作至天价。 房间内未点烛火,未开舷窗,却通室明如白昼,十六颗鹅卵大小的夜明珠被以极为精巧的手法用透明晶石连在一起,悬于屋梁之上,淡淡烟幕之中显得格外梦幻。 一排乌黑的柜子横在龙嗣屋内,柜门都以铜皮包裹,两只硕大的铁锁挂于其上,不用说,这里面定全是龙嗣视若珍宝之物。此人嗜宝如命,“龙武天宝”这四个字的船名,“龙”字自然取自取姓,“武”字是为了逢迎天子,“天宝”二字则代表了他毕生所好所求。 若是以往他独自一人在自己房内,定是像防贼一般里三层外三层地锁好房门,将那两把铁锁打开,然后一脸满足地一件件把玩他的收藏。然而近些日子,他却没这些心情,只是黑着那张粗糙至极的脸,整日在房内吞云吐雾。 龙嗣此时正在吸食的是产自南陆幽州的一种叫做萩菰的香叶,曾经在幽州一带流传甚广,后传至胤州,一时墕都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头百姓都爱上了这种能让人飘飘然的香叶,直到后来人们发现这东西虽能解压阵痛,但吸食多了致幻,吸食久了致残,在墕都风行一阵后被官府禁止买卖。 官方虽禁售卖,却不禁采种,所以私贩萩菰者屡禁不止,还随着南北通商的海路传到了宁州,此刻龙嗣的房内就有两箱送往宁州的萩菰,他不敢放在货舱,一直藏在自己房内。 龙嗣自己也吸食萩菰多年,自觉无碍,还经常骂那些庸医耸人听闻,直到前些日子,他正在甲板上巡视,突然发现一根帆索断了,离他很近,他顺手想去接,刚跨出一步,却觉得右腿仿佛被狠狠抽了一闷棍,顿时整支腿都没了知觉,他狠狠地摔了下来,右腿也重重地磕在一只横伸出的铁锚的一角,而他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感到一阵阵的发麻。 后来龙嗣被扶回房内,休息了半日,右腿渐渐有了一些知觉,却无论如何不能再正常行走,心知可能是吸食萩菰,终尝恶果,于是便下定决心,戒了这烟瘾。 可这没过几日,他又寻出本束之高阁的烟杆,点上萩菰,他摸着越来越发麻的右腿,狠狠地吸了两口,吐出淡淡的几缕青烟,他不是自甘沉沦,他是心乱如丝,意乱如麻,他是恨…… 他恨自己为何要改做海运这个行当。 他本是墕都一屠户,后来到幽州贩萩菰发了两年横财,萩菰被禁后,他本想再干回屠户的行当,却发现时易事变,旧业难以为继。他也颇有些眼光,看出南北两路通商渐密,于是抓住时机,散尽家财,先是攀上了驸马伏先,办了航运文书,又在伏先的引荐下,买下了这艘被昊朝官府废弃多年的战船,请能工巧匠费心琢磨,才改造成如今的“龙武天宝”号。然而这么多年来,他虽苦心劳力挣得了一些钱财,但每年却要耗费巨资打点各方关系,小到堰州的城务司,大到宁州的铁勒部,墕都的驸马府,甚至是混迹于八宝群岛的那些海贼,没有一个他不要看人眼色,赔笑脸,送金钱,着实心累。如今,这没有打点到的督政司又抓住了他的把柄,又不知道要花多少的冤枉钱,此次南来北往赚那苏家的几分薄利,肯定又要打水漂了,劳心劳力,还不如杀猪宰牛来的自在。 他恨那御史李文博。 他也见过几个油盐不进的所谓清官,可像那李文博那样不识时务的却从没遇过,那日是突然得知他要上船,他只得从打点宁州铁勒部的那份财务里挪出一半,在当天夜里等到景元了离开李文博的房间(那时他还不知道从李文博房内走出的侍卫打扮的人竟是督政司的督主),敲开房门,毕恭毕敬地呈上。没料到却被那李文博一顿臭骂,骂他是什么臧仓小人,还说什么大昊就是有他这样谄媚无耻之徒,才会有那么多贪官污吏。他自然是被骂得大气不敢出,夹着尾巴退了出去,此后没多久,这自命清高的李文博竟然死在了自己船上,自己苦心经营的龙武天宝号上第一个死的人,竟然是一个四品鸿正御史。以后这龙武天宝号必然要在这南北往来的水路上出了名了,不要说往来南北的使臣,就是那些极为迷信富商巨贾以后怕是也不敢乘自己这艘不详的船了。 他恨那自绝的洛高格。 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做洛高格的生意了,他也知道洛高格与宁州各部往来已久,做的自然不是贩卖农具铁器的买卖,可这洛高格出手阔绰,每次付船资都是两倍起步,他有什么理由推开喂到嘴边的肉呢?可那洛高格竟然丧心病狂地去谋杀当朝御史,不就是私贩兵器被抓了现行嘛吗,又不是抄家灭族的罪,以洛家的财力,不过是散掉半数家财,等个三五年后东山再起,何必冒这种险。这洛高格杀也便杀了,却又被景元抓住把柄,还孬怂到自我了断的地步,每每想起那具肥硕的尸体倒在自己贵宾客舱里用那红杨木铺的地板上,血污横流,他就愈发的气闷,愈发的恶心,胃腹之中止不住地翻滚。 他恨那躲在暗处突然现身的景元。 谁能想到武帝身边的风头无两的督政司督主大人,竟会假扮成一个小小的侍卫,躲在御史的随行之中,自己那日还说他是什么小吏,骂他脑子不好使,还让他等着受罚。御史被杀后,景元审问他的那夜,他不知道叩了多少响头,不停地求饶,还说了一大通的赞许逢迎的话,甚至透露了自己与驸马伏先有私交,还暗示景元要许以其好处。可那景元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瞧过自己!这个面若敷粉,极尽阴柔的景大督主,就这么打着呵欠,三言两语打发走了他。后来洛高格事发,景元竟然又将失察之罪怪在他的身上,庆阳港上下至巡吏,上至漕官,这么多年以来有哪个不知道洛高格干的什么勾当,他不过是小小一个船主,这当官的不管的事,凭什么要他来管。 况且,这宁州十部经年战火连天,铁勒部两代人到现在也没称霸宁州,几乎天天都在打仗,卖点刀枪剑戟给人家怎么了,损他族之兵,肥我之腰包,有什么好禁止的,这督政司的督主本该在鄢都司管监察百官,跑到这船上耍什么威风,又跑到宁州去做什么? 听闻这年纪轻轻的督主大人,几年前还是阳阙宫内一个最低等的打杂盥洗的小宦官,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奸猾手段,短短几年就爬到了如今的位置。 “阴阳贱种。”龙嗣从嘴里恶狠狠地吐出四个字。 第三十三章 海贼(上) 龙嗣在半梦半醒中被一阵嘈杂的敲门声扰醒,他晃了晃脑袋,支起了身子,这萩菰的后劲很大,能让人在飘飘欲仙中昏睡,却在第二天醒来时感到如宿醉一般头痛欲裂。 龙嗣窝了一肚子火,起身之后却寻不到拐杖,一瘸一拐地踱步到门前,打开门发现是他手下的一名二副,当下大发雷霆,朝那人吼道:“你没长脑子吗?我不是说过这门关着的时候不要来找我吗!” 那名二副却是一脸的慌张,急得说话都结巴起来:“老大,是,是,是……是海贼!” “海贼?”龙嗣一愣,旋即又道:“你第一天跑海吗?个把海贼你慌成这样干嘛,进去把我的金拐找来,扶我上甲板去看看。” 二副答应一声便要进房,却又被龙嗣一把拎助脖领,朝他冷冷说了一句:“你还是外面候着吧,我自己去拿。” 那二副又只好“哎”了一声退了出去,看着龙嗣一瘸一拐的背影走了进去,又把厚实的木门轰然关上,他对那屋里面藏着的东西又愈发地好奇起来,不由地想着:“这个船上除了龙嗣一人之外,再无人进去过的房间,到底藏了些什么宝贝,能让龙嗣如此紧张,唉……,今天差点就让我见识上两眼了。” 龙嗣上甲板后发现已经有不少人聚在船头张望,不时窃窃私语,议论纷纷,他拨开众人,朝前面望去,只见三四海里以外有两艘挂着黑帆的船在朝龙武天宝号的方向驶来。 挂黑帆的海船被老海客们称作鬼船,是盘踞于八宝群岛的那帮海贼特有的海船,以悬挂黑帆为标志,这帮海贼既有在东方裘统一南陆的战争中逃亡的各州残余势力,也有宁州因避战事而流亡海上的野匪流寇,鱼龙混杂,又各自为派,靠着打劫来往商船为生,多年以来在这八宝群岛一带形成了气候,各路商船无不深受其害,却又因其扼守了这条海路的必经之地而无可奈何。 从古澜江入海之后,这条海路名义上由昊朝和铁勒部共管,但不论是南陆还是北陆,都没有成规模的海军,对那些海贼可以说是放任不管。 龙嗣把身旁的大副拉过来问道:“这都已经到八宝群岛了吗?” 那大副便是启航前在港口给众人登记的那个老海客,他被龙嗣用力一拽,差点摔了个跟头,踉踉跄跄间还打了个酒嗝,吐出一股难闻的酒气,看来昨夜是喝了不少,他小心翼翼地回道:“这……这……该是到了,不然,不然也不会有海贼出现在这儿啊,昨夜……昨夜风向和风力都有些怪,这船忽快忽慢的,我也……我也……” 龙嗣一把把他推开,这醉鬼肯定是昨夜喝多了酒,差点误了航程,龙嗣朝他骂道:“你怎么不等到船开到海贼窝子里再来叫我!要不你还能再等等,等到这船都漂到不归山了你再来叫我!” 龙嗣所说的不归山,是涯海之上离陆地极远的一处海岛上的一座山峰,传闻如果远远看到了不归山还不起帆回程,那便再也回不去了,曾经也有商船在海上迷失方向,到过不归山附近海域,极少数能幸存回来的船员无不如同从地狱走了一遭,从此对涯海避之不及,各种恐怖的传言也在南北两陆流传开来,有说那片海域有吞没一切的巨大旋涡,也有说是吞噬一切的上古海兽。 而也正是因为有此危险海域,纵然八宝群岛附近海贼猖獗,来往于南北的海船却不敢绕行更远的海路。 那名大副被骂得头都不敢抬,龙嗣也不再管它,转身朝船上众人作了个揖,粗声说道:“诸位不必紧张,龙武天宝号也不是第一天出海了,我龙嗣每年都花上上千金铢打点这些海贼,这两艘鬼船绝不会侵扰道各位。” 只见他说刚完话,却脱下了身上一直穿着的那件柳黄蚕丝长袍,径直朝前走去。 红袖见这船老大二话不说就脱衣服,歪着脑袋瞧着一瘸一拐的龙嗣,奇怪地问道:“那个……龙什么来着,龙老大,你是要跳下海去拦住那两艘鬼船吗?” 一旁一直冷眼旁观的景元打趣道:“那他一会儿脱光了跳下海去,可是要被姑娘你看个干干净净啊。” 红袖怒嗔道:“你这娘……你这大官,说话真是下流。” 红袖本来是想说“娘娘腔”几字的,这景元向来说话不阴不阳,不雌不雄,那天晚上自己话还没说完竟然直接闭门谢客,红袖对他一直无甚好感。其实红袖并不知道什么是宦官,什么是内臣,楚回和山青也没对他言明。 只是在红袖看来,这人虽然尖酸刻薄,讨厌至极,但若是不给这个自称什么督主的大官一点面子,他拿自己这个小丫头片子自然没什么办法,却不定会去刁难对楚回和山青,于是只吐出了半个“娘”字,把其他那些戳他脊梁骨的话都咽在了肚子里。 景元并不在意红袖说了些什么或者想说些什么,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只穿着一袭内袍的龙嗣,想看看这个八面玲珑的船老大到底能有些什么手段。 龙嗣在主桅下方停下,抽出一根好像闲置着的帆索,把自己刚刚脱下的袍子紧紧系在了上面,随即拉动帆索一端,随着滑轮滚动,那身袍子被一点一点地升到了主桅的顶端。 众人看着那迎风猎猎的黄色袍子,突然感到一阵晃眼,那袍子竟然在阳光直射下,闪出耀眼的金光,金光随风舞动,仿佛是在青天白日里在船的主帆之上点燃了烽火,数海里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就在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之时,却听得东方长安忽然朗声笑道:“龙老板,是苏某眼拙啦,那晚李御史明明提及了龙老板的这身袍子,苏某竟然没有看出竟是九锦缂丝,今日真是开了眼界了啊。” 九锦缂丝是源自长庆州的一种极其复杂的丝质工艺,对原材料的要求也极为苛刻,需以九种颜色相同,却品类不同的蚕丝,以“通经断纬”的织法交织在一起。原本普通的缂丝织法为让织物上的花纹呈现雕刻之感,已然是繁琐至极,而九锦缂丝却用的是九种颜色相同的蚕丝,即使是出自手艺再好的织工,最终呈现的织物也只会是一种颜色。 不懂行的人都会说,这是那些钟鸣鼎食之人想出来的,为了奢靡而奢靡的花样,先不说这样的织物实不实用,就这一色到底的花式,更也谈不上观感。 而真正能拥有九锦缂丝织出的衣物的人却知道,平日里这九锦缂丝穿在身上确实并无出众的地方,但若是衣物随风舞动,又有日光直射其上,则会呈现出浮光跃金的效果,而被衣物包裹的人则仿佛若天神降世,让人不自觉地臣服其脚下。 这身九锦缂丝的长袍自众人初见龙嗣时,就未曾有人见他脱下过,平日里都服帖地套在他过于魁梧的身躯上,也没人见它在其身上显露过风采,众人只觉得如此粗糙之人穿件蚕丝袍子有些不伦不类,却没想到是如此名贵之物。 龙嗣再次拄起拐杖走回众人跟前,对东方长安哈哈笑道:“苏大公子果然好见识,你们苏家肯定也有几件这样的稀罕货吧?” 东方长安也笑着说:“这九锦缂丝虽源自长庆,但却是贡绸,罕有流入民间的,我苏家这样的小商怎能有幸得之。” 龙嗣听后更为得意,大大咧咧地拱了拱手,道:“苏大公子过谦了,这件九锦缂丝长袍也是我偶然从一个不识货……不……应该说是一个有缘人手上买到的,从那以后这身衣服就是我龙嗣行于这条海路的标志之物。我也早已与那些海贼有过约定,只要在桅杆上见到此物就及早绕路放行,嘿嘿,没有点非常手段,谁敢做这跑海的买卖。” 就在龙嗣夸夸其谈之际,景元却背对着他,一直望着海面上,此刻等龙嗣说完,他忽然转过身,阴声阴气地朝龙嗣说了一句:“龙老板,你这玩意儿好像不管用,那两艘鬼船,可没有一点要绕路放行的样子。” 第三十四章 海贼(下) 龙嗣听闻景元这么说,旋即向那两艘鬼船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两艘鬼船似乎并未减速,就在方才与苏舜玉说话间,其中一艘鬼船已经距龙武天宝号只有大约十丈远,能够清楚地看到那艘鬼船上的甲板上乌泱泱地站满着的人,还有船舷上那三门巨大的弩炮,弩炮上面已经分别架上一支看着黑沉沉的铁制长矛,奇怪的是那足有婴儿小臂那么粗的长矛顶部,却是有模样怪异的四个铁钩分列其上,而此刻那三门弩炮正对着,正是龙武天宝号! 龙嗣的声音开始颤抖,他又拉上那个大副,几乎是带着哭腔喊道:“快,快,转向,转向。” 那大副一脸为难道:“老大,现在是顺风逆水,来不及啦。” 龙嗣似乎是不相信他的话,甩开大副,拖着条残腿向主帆跑去,他不能让海贼劫了这艘船,那间房里有他毕生最为珍贵的东西,他无法接受这些东西落入他人之手,绝对不能,哪怕是将这些东西和他一起沉入这茫茫涯海。 可他没走几步,就听得三声弩炮弓弦发出的脆响,三支乌黑的长矛应声而发,各自拖着黑色的铁链,在空中划过三道弧线,向龙武天宝号呼啸着坠了下来,甲板上的众人四散而逃,楚回护着红袖,手中暗暗结出术印,又环顾四周,发现山青冷冷地朝他这边看着,却不动身,暗自苦笑了一声,却也无暇顾及其他,身形闪动,瞬时间将红袖带到偏僻一处。 随着三声木板断裂的巨响,那三支长矛重重地砸在了龙武天宝号上,矛上的倒钩死死抓住了甲板,随后那三支长矛连着的铁链突然收紧,那鬼船上则响起一阵怪叫,似是欢呼,又似是在恫吓,听得人毛骨悚然。 鬼船上的三门弩炮旁有人开始转动绞盘,而龙武天宝号的甲板,开始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这些海贼竟然是在用这些长矛铁链把龙武天宝和那鬼船在海面上拉到一起。 龙嗣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拼命地拉着一根长矛往外拔,那长矛却分毫未动,龙嗣像疯了一样大吼着:“快,快,快转帆,快转帆!!” 大副跑过去拉着龙嗣说:“来不及了,老大,真的来不及了,这是海狼钩,你拔不出来的,硬是转帆,这船板都要被全部掀开。” 龙嗣被拉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还想要说什么,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而就在这时,龙武天宝号与那鬼船的距离已是近在咫尺,一长块厚重的木板轰然倒在了龙武天宝号的船舷上,海贼们一拥而上,开始登船。 为首的海贼手执一把长剑,没有剑鞘,被随意地搭在肩上,剑刃似乎有大大小小好几道缺口,剑身上也是锈迹斑斑,好像是刚从废物堆里捡到的一把破剑,此人身着一件敞怀的玄色短衫,龇着牙,赤着脚,昂首阔步地走在最前。 此人身后跟着的那些海贼也是个个装束怪异,有人紧裹着一身夜行衣,脸上还罩着面罩;有人就是普通渔夫打扮,手上还拿着鱼叉;还有人赤裸着一身横肉,露出满身的纹绣,这些人虽然一边走一边呜哇乱叫着,却又井然有序,依次登上龙武天宝后,在为首海贼的身后站成两排,与那船上原本的一干众人对峙开来。 为首的海贼高声喊道:“南陆船还是北陆船?” 龙嗣此刻好像缓过来神,又是手脚并用地几乎是爬到前面,踉跄着站了起来,硬在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道:“南陆船,南陆船,这位海爷,在下是船主,是这艘龙武天宝号的船主,想必海爷也听说过我这船号,没有听过也肯定知道在下的名字,在下龙嗣,这条海路走了好多年了,还请各位行个方便。” 那海贼却饶有兴致地看着龙嗣,一脸不屑,并不说话。 龙嗣指着桅杆顶上还在迎风舞动的九锦缂丝长袍,急道:“这位海爷对在下和这船号若没印象,也不打紧,但这九锦缂丝长袍为通行之凭据,这八宝群岛的各位海爷该是无人不知啊。” 海贼抬头望去,随即又是轻蔑地一笑,朝身后一人道:“老四,看到没,九锦缂丝,稀罕物啊,送给你吧。” 答应他的是那个赤裸上身,满身纹绣的海贼,只听他闷声闷气道:“打出娘胎,老子就没穿过衣服,二当家莫要寻老子开心。” 龙嗣听后大骇,但也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周旋:“不知是不是龙某疏忽了,若是有打点不周的地方,龙某今日必十倍奉上。” “你是说……钱吗?”海贼摇了摇头,道:“我们不要钱。” “那你们要什么?”龙嗣大为不解。 海贼将那柄破剑在手中轻轻挽出一个剑花,直指着龙嗣,道出一句:“我们要这艘船!” 龙嗣被惊得说不出话来,那只残腿也再也支撑不住他抖如筛糠的身子,一下子瘫软地坐了下来。 “他们竟然要我这艘船,这艘我费劲心力、财物才得到的船,还有那一屋子的东西,他们竟然要一次性全部夺走!”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人发话:“既然来取人家的船,是否该报上名号,也好让人家知道做了鬼向谁讨命啊。” 说话的人是景元,此刻他正被几个侍卫团团包围着,冷冷地看着甲板另一头的那群海贼。 “名号?”那海贼挠了挠头似乎是在想名号是个什么玩意,随即又说道:“你是说名字吗?告诉你们老子也不怕,老子叫铁由,日后你们有胆,就来找我要这艘船吧。” “日后?”景元冷冷问道:“你不杀我们?” 铁由笑道:“杀你们?杀你们弄脏了甲板不还得我这些兄弟们刷,我们已经放下了一艘小艇,你们乖乖上去,我便不杀你们,对了,你既然问了我的名字,那你又是谁?” 景元正色道:“吾乃昊朝督政司督主景元,奉天子之命出使宁州。” 铁由听后却说:“哟,好像还是个官,我不过想问你名字,你跟我扯什么督主,天子干什么?是想让我给你在那艘小艇上安排个好位置吗?” “非也,非也,只是想让你死得更明白一些。”景元一边说一边慢慢向后退去,几步之后,一声令下“武卫!” 景元身边八个武卫闻令拔刀,立刻向那群海贼冲了过去。 景元带着的这个八个武卫都是卫严部精挑细选而出,虽不是银甲,但也算是卫严部的个中高手,八人自从军之后就一直同属一营,配合得也非常默契,被称为卫严八勇,此时八人展开阵型,如晴空闪电一般从各个方向攻向海贼。 铁由见状却并不动身,摆了摆手,身后那群早就按捺不住的海贼们,看到铁由指示之后,各个如脱缰之马,挥舞着各式兵器,也冲了上去。 一时间,这两队人马就在甲板上酣战开来,景元本以为卫严八勇能够迅速控制局面,却不料那群海贼并非乌合之众,各个骁勇,且又在人数上占了优势,一时间战况焦灼,难分上下,而那铁由却冷眼旁观,并不出手,景元渐渐感到形势不妙。 果然,在卫严八勇一刀刺穿一个渔家打扮的海贼的胸口时,铁由动手了。 只见他身如鬼魅,剑似游龙,几个瞬步就冲入了酣战的人群,那柄本看着如同破铜烂铁的长剑,此刻在他手中却如同神兵,流光氤氲,哪还看得出断刃缺口,锈迹斑斑,只如同一条银色巨蟒,在人群众穿梭游走,那铁由的剑招也极为毒辣,都是趁着卫严八勇无暇分身之际,闪至其背后,一剑毙命。 眼看这卫严八勇已经倒下四人,景元开始慌了神,冷汗从他的额头一滴滴地沁出,却仍要故作镇定,巍然不动。 此时,人群的角落里,东方长安对身边的胡平小声说了一句:“胡平,景元还不能死,我要知道武帝派他此行的目的,这船也得继续开向宁州,你出手吧。” “是。” 乌丸的刀鞘随着这一声“是”,落向了地上,但还未触及甲板,胡平的身影已在一丈开外,他的身法并不如那铁由一般鬼魅,只唯独一个“快”字,如同电光火石,即刻间已到了那个满身纹绣的海贼面前,那海贼只觉得是一眨眼的功夫,眼前的人竟然换成了一张黑沉如铁的面孔,随即他感到了一阵刺骨的寒冷,一把通体乌黑的长刀划过了他的整面胸口,那把长刀之上却滴血未沾,那海贼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胡平的身形已经到了另一名海贼的面前,方才被乌丸刀刃划过的胸口就在此刻突然炸开一条裂缝,顿时血如泉涌,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了一句:“二当家,有鬼!” 铁由听闻这身喊叫后转身,胡平已经又杀了一个海贼,此刻正举起乌丸,朝着甲板上那用来连接鬼船的铁链,一刀挥了下去,手臂粗细的铁链竟只在这一刀下去,应声而断! 铁由心叫不好,这船上竟然有如此高手,和那当官带着的几个根本不在一个级别,只好提起长剑,在胡平再次挥刀之际,闪现其前,举起长剑,硬生生接下了他这一刀,这看似随意挥出的一刀下去,铁由只觉整只手臂都震得发麻,几乎都握不住手中的长剑。 “好刀!”铁由道。 “好剑法。”胡平冷冷回道。 胡平的身影向后一闪,触地一瞬后,又急速朝铁由挥刀而来,铁由不敢硬接,也是在瞬间闪至一侧,胡平却不收刀势,还是直劈而下,乌丸的刀刃重重落在甲板上,地面立刻裂出一条一丈多长的裂缝,而甲板上三尺开外的第二根铁链,竟然也在刀风扫过时,如同绣线一般断成两截。 铁由见状大惊失色,当下朝人群中喊道:“无面佬,快去喊夫人来,老子打不过他了。” 第三十五章 是她 乱战之中突然闪出一团黑影,落在了连接两船的长板上,是那个身着一身黑色夜行衣,还带着面罩的海贼,想必就是方才铁由所喊的那个无面佬。 那无面佬站在木板上,歪着头望向铁由,却不说话,那罩住他半张脸的面罩好像是深深嵌入他脸上的血肉之中,剩下那半张脸也是如同木雕泥塑一般,没有半点表情。 铁由看那无面佬只是呆立在那儿只是望着他,急的朝他大吼道:“你这哑鬼,耳朵也聋了吗?快去喊夫人来啊!” 无面佬这才动身,朝鬼船上飞奔而去,刚才在与武卫酣战之际,他确实听到了铁由朝他喊的话,只是他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船上不过这点人,竟要夫人出手吗?不过,也不能怪他有此犹豫,方才胡平突然出手,几乎是无声无息间就击杀了两名海贼,速度之快,以至于无面佬都没有来得及发现这战局的走势忽然转变。 在确认无面佬已上了鬼船之后,铁由缓缓地抬起长剑,指向了胡平。 胡平似乎并不在意有人脱离了战局,他接到世子的命令是,保住景元之命的同时,让这艘船能继续向宁州驶去。而现在海贼中还并没有人对景元造成威胁,所以胡平觉得当务之急是斩断那三根牵制住龙武天宝号的铁链,至于方才杀掉的那两个海贼,不过是嫌他们挡路碍事罢了。 胡平正要挥刀斩向最后一根铁链时,突然感觉身后劲风呼啸,一阵寒意袭来,似有毒蛇吐信,又似有阴魂嘶嚎,他收住刀势急忙转身,只见那铁由已高高跃起,以剑为刀,如同一座漆黑的巨石,携着耀眼的剑芒向胡平压了下来。 这是铁由的奋力一击,用尽他所有的劲气和剑意,也是因此,这一击没有半点身法,也没有丝毫退路,只有喷薄而出的不尽杀意,铁由知道,高手对决,便只在这一招胜负,因此,必定要用杀招。 这一剑本该沛然而不可御,唯只有在铁由出手前就有所判断,提前避之锋芒,方为上策。 而胡平却仍似深海沉铁,岿然不动,直到剑芒已将至面门,才突然举起长刀乌丸,也只是用了一招最没有半点套路和身法的横刀格挡。 只听得一声巨响,如同万籁俱寂的深谷中突然响起的晨钟暮鼓,绵延不绝,振聋发聩,木板夹缝中的那些经年的尘土全部被震击而出,形成一层薄雾,笼在整艘船上,青色的剑芒和玄黑的刀光,仍氤氲不绝,却无法在薄雾中找到胡平和铁由两人的身影。 直到一阵海风吹过,薄雾微散,众人才发现两人此时已相隔一丈,铁由的剑仍在手上,只是剑芒微弱,又能看得出剑刃上的锈迹斑斑,他执剑的手臂似乎被震碎了皮肉,裂开好几道伤口,鲜血汇成一道小泉,顺着长剑不停地流下,可他却似毫不在意,狂笑一声,朝胡平道:“厉害,真的厉害,老子早知打不过你,可没想到你这么厉害。” 胡平仍如一尊石佛一般站在原地,只是脚下的木板裂开了数块,身上的衣服也被刀光剑芒撕开了几条口子,除此外竟看不出任何其他异样。 胡平那张脸,还是一如既往的黑沉如铁,他缓缓开口,漠然道:“你也非泛泛之辈,方才一击,若不是乌丸,我并不能如此从容应对。” 铁由看着胡平手中的乌丸,漆黑如墨的刀身上寒光透出,砭人肌骨,他又默默叹了一句:“好刀,真的是好刀。” 胡平此时似乎也有些敬重这个对手,这么多年以来,能和他周旋到这个境地的,这铁由算是第一个,于是也并不急于去斩断最后一根铁链,反而朝铁由道:“今日有使命在身,若非如此,我可换一把刀再与你一战,公平地分出个高下。” 铁由苦笑一声,看了一眼手中被鲜血染红的长剑,胡平的乌丸是好刀,他这把赤鲨,又何尝不是一把好剑呢…… 这把赤鲨是从一艘沉没的鬼船上打捞出来的,那艘鬼船被鱼佬下海捕鱼时偶然发现(鱼佬就是那个第一个死在武卫手上的海贼),船上打捞而出的珍宝无数,铁由也随着一众海贼下潜到这艘鬼船中寻宝,却发现了一个身上裹满铁甲的海贼的尸体,那尸体已成白骨,手上却还紧紧握着一柄长剑,长剑剑刃上有很多缺口,剑身也被水草裹绕,十多个海贼上上下下,都对这把剑视而不见。 只有铁由发现时,如获至宝,差点在水底就狂笑出来,他认出了这把剑,确切的说,他认出了这把剑的主人。虽然他早已化作白骨,但身裹铁架、手持长剑的海贼,却只有一个,便是那“铁甲龙王”赵印龙。这赵印龙本也是南陆齐州的一路诸侯,善争好武,还为自己打造了一副玄铁铠甲,一柄长剑,连年征战四方,也算的上齐州的一方霸主。直到东方裘的银甲之师扫过齐州,赵印龙这身铠甲虽护住了他的命,却没办法保住他的权力,无奈逃亡到了海上,纠集起一众手下,成为了一名海贼,又在这八宝群岛一片海域闯出了个“铁甲龙王”的威名,可惜此人时命不济,没过几年就销声匿迹,再无音讯。如今既然海底找到了这个“铁甲龙王”和他的鬼船,想来这赵印龙肯定是遇到了海难,船毁人亡。 其实,由于赵印龙在海上成名时间太短,多年以后,铁由他们这群海贼本都不知道这位“铁甲龙王”的名号。铁由也是偶然从一个喝醉酒的老海贼口中听得这段事迹,也听到了“铁甲龙王”那把剑的来历,那把剑的名字其实已经失考,是出自齐州哪位宗师之手也无从得知,只知道这把剑本有开山断岳之威,却败在当年武信常的不尘剑下,剑刃上的缺口也是不尘剑所创,此剑更受萧不害灌注在不尘剑上的秘术影响,从内到外生出几片红锈,再也无法祛除。 饶是如此,在铁由眼里,这把剑仍应算的上当世神兵,虽不比十大名剑,却也比那些寻常的兵刃好过千倍,铁由看着如稀疏锯齿般的剑刃和遍布红锈的剑身,给这把剑取了第二个名字: “赤鲨” 铁由在心中叹道:“赤鲨啊,赤鲨,你跟了老子这么多年,除了那死掉的当家的和现在的夫人,从没有人让老子败得如此狼狈,实在是辱没了你啊。” 船上开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仅由一根铁链连在一起的两艘船在海风和洋流的推动下,位置和方向都开始发生变化,而架在两船船舷上的那只长板也轰然落入海中,胡平再一次向最后一根铁链举起了刀,同时向铁由说道:“很可惜,本来在我斩断这个铁链之前,你们还可以离开。” 就在胡平手中的乌丸正悬于半空之际,海面上忽然响起了一声清叱,一道绯红色的光骤然亮起,从鬼船上凌空飘然而来。 那并不刺目的红光之中,一句温润的女声随光同至:“既然你硬要留我们,那我们自然该客随主便。” 光芒褪散后,众人都看到胡平面前站着一名女子,一袭绯衣,秀发如云般自然垂下,垂在她单薄的肩上,又在她背后绣着的一朵团花上散开。她的脸上罩着一层黑纱,众人看不见其容貌,却仿佛都能穿破这层黑纱看到里面如同春水般温柔的笑意。 胡平从未与女人交过手,甚至几乎未曾与女人说过话,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将那手中的乌丸握得更紧了一些,他不懂女人,但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女人,应该比那铁由更难对付。 那女人却笑了起来,众人依旧看不到她的脸,却都能看到她眼中漾开的的那抹笑意,那美玉般的温柔,让众人都快忘了,这可是女海贼啊。 女海贼接着说:“你把那根链子斩断了吧,我们既然都已经上船了,也没必要再连着了,无面佬自然会把鬼船驶回去,而在你们下船之前,这老四、老五、老七的三条命,我还是要跟你们算一算。”说着,她伸出柔荑素手,指着地上躺着的三具海贼的尸体。 胡平犹豫着,不知该先发制人,还是该静观其变,他苦笑了一声,“静观其变”,这是上船之后世子一直对他说的四个字。 两人都静止了片刻,突然又吹来一阵海风,轻拂过女子的秀发,也牵连起面纱的一角,露出了女子一侧的半面容颜,虽只有那么一点,也能看得出,那薄纱轻掩着的面容如同微露之花,不与群芳争俗,如同圣山清泉,不与浊水同流。 而就是风吹起面纱的惊鸿一瞬,却让站在不远处的楚回惊呆了,那张永远不起波澜的脸上,闪过震惊,闪过欣喜,闪过怀疑, 他仿佛感觉星河停止流转,时光就停在了这一刻; 他仿佛感觉万物皆失其色,只有眼前的女子,是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片碧桃树下,夭红的桃花乱落如红雨; 是的,不会错了,一如从前,那一袭仿佛永不沾染的绯衣,他早该看出来,在那片绯色之光从鬼船上腾起的时候,他就该想到,他就该看出来。 是她!竟然是她! 楚回一时错愕,不知该开口唤她,还是该……踌躇之际,却听得身后一声清脆的叫喊: “凤姑姑!” 第三十六章 凤绯(上) 我叫凤绯。 其实凤绯并不是我的本名,我本名是季月之,是曾在朔州称孤道寡,被称作“岭上豹公”的季隐庶出的长女。 季隐的正室尤氏嫁入季家后,多年无孕,季隐便霸占了当时在朔州被誉为“琴艺双绝”的姬禾,也就是我母亲,母亲被掳入季家次年便生下了我,给我取名“月之”。 但我那所谓的父亲,对他第一个孩子的出世,却非常地失望,只因他想要的是能继承他季家家业的男儿。 在我三岁时,尤氏拜佛求子多年,终成正果,为季隐诞下一男婴,季隐大喜,排宴三日,亲自为这个将来要继承其霸业的男婴取名“季康”。 从此,季隐对我和母亲就更为冷落,母亲却显得如同解脱一般,终日在深宅之中教我古琴、诗画,这些方面我自然是尽得母亲的天赋,五岁就会识文断字,还能用古琴奏几首较为简单的曲子。 但我似乎也遗传了季隐的好勇斗狠,路还没走稳,就跟在季府的武师后面学他们舞刀弄棒,季隐有次来看见,朝年幼的我冷笑了一阵,一脸的不屑,却在第二天给我安排了一个师傅,是当时还在朔州横行无忌的虎豹骑的总教,宋今何。 宋今何后来也开始教季康习武,我和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此时才有了交集,他那隐忍的眼神像极了他的母亲尤氏,而那股阴狠劲又和季隐没有两样,季康那时一句话也不和我说,因为年幼于我,在练武比试时吃了我的亏,也从不开口,只是用他那豹子一般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我,一直要看到我不敢与他对视为止。 而季隐的霸业并未再能再传给他的下一代,东方裘的横空出世,打破了他“王朝伟业,代代相续”的美梦,他手下那支曾经不可一世的虎豹骑,终究败在了东方裘那如同天兵神将般的银甲卫的银枪下,而我和季康的师傅宋今何,也输给了那时还名不见经传的武信常。 大昊圣皇帝八年,季隐向东方裘献上了降书,而除了柳州以外,东方裘对战败诸侯都没有赶紧杀绝,只是收编了季隐的军队,坑杀了虎豹骑的六七千只云豹,便仍让季家留在了朔州。 可这对季隐来说,却是奇耻大辱,六年之后,郁郁而终。 在季隐旧部的拥趸下,十二岁的季康成为季家新的家主,而他在继承季家名存实亡的家业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赶走了我和我的母亲姬禾。 他说女子如祸水,多事且无用。 和我们一起被赶出季家的,还有我和他共同的师傅宋今何,那个曾经的虎豹骑总教,在败给武信常后,终日酗酒,烂醉如泥,也被季康斥为无用之人。 我和母亲都认为,离开季家,我们终于能摆脱噩梦萦绕,能过上普通人的日子,却没想到,季康竟然会对我们赶尽杀绝。 自出季家之后,没过多久我们就开始被人追杀,好在宋今何一直护佑,而我自师从宋今何后,也习得了一身武艺,才能在数次追杀中得以活命。 可那季康似乎下定了决心要至我们于死地,竟不知何时与那陆家的陆晓晨勾结,派出了本早已隐世多年的天下第一刺客组织“玄羽”来暗杀我们。 我虽得宋今何真传,九天龙相功也习得了四五成,但面对玄羽,却是丝毫无还手之力,追杀我们的那人如同月夜中的鬼魅,我连他身在何处的都不知道,那乌黑的箭雨就如同附骨之蛆,追身而至。 宋今何在身中三箭后,终于找到了那个玄羽,他把我和母亲赶上一匹快马,狠抽两下之后朝我们狂吼了一声: “跑!有多远跑多远!” 马痛嘶一声,夺路狂奔,我回头远远看去,宋今何的身影正消失在深林中至暗的一处,我的心中一阵隐痛。 我知道,自此后,能保护我们母女二人的,就只剩我自己了。 奇怪的是,自那夜后的几日,我和母亲再未受到过追杀,按理玄羽鲜有失手,在丢失目标,任务失败后是绝对不会放弃目标的。 除非,那个对他们下命令的人,改变了主意。 可季康会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此以后我不想再与季家有一丝半点的关系。 那夜之后,本就孱弱的母亲染上了重疾,颠簸几日之后终究坚持不住了。 瘦弱的我不知哪来的力气,硬是在母亲临终前将她背到了一片半山上的碧桃林,碧桃红花,是我和母亲的最爱。 母亲弥留之际,看着碧桃花簌簌而落,抚着我流满眼泪的脸,轻轻道了一句:“月儿,苦了你了,此后你要……” 这句嘱咐没有说完,母亲的手便垂了下去。 我不知母亲要我此后如何,但我却在那一刻下定了决心,我要让“季月之”从这世上消失。 从那天起,我便有了新的名字“凤绯”,“凤”取自我母亲最爱弹奏的古曲《凤求凰》,“绯”则是我和母亲都钟爱的深红色。 我将母亲葬在了这片碧桃林,没有立碑,我可能此生都没有机会再回来悼念她,就让她一个人与这片红花漫天的林子,安静地被所有人忘了吧,母亲此生才貌绝尘,本该为当世佳人,却坎坷半世,终误一生,祈愿她在此能得到永续的安宁吧。 几日后,我遇到一个杂耍班,班主是个好心的老者,看我孤身一人,又似是身怀武艺,本有意收留我,但又顾于我身世不明,而我又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老班主便只答应我可以随他们一同前去堰州,到了荆齿城就各自别过。 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能去哪,索性就跟着他们一起走了,一路上听他们走南闯北的故事,心情也舒畅许多。 我问老班主为什么要去堰州这么偏远的地方,老班主告诉我,自铁勒的宁颜公主与大昊和亲,南陆北陆交往日益增多,更听闻来往南北的富商都会聚于商路中途的堰州荆齿城,个个出手阔绰,于是便去碰碰运气。 在荆齿城,机缘之间,我结识了醉怀居的老板,秋楚琴。 我那时身无分文,居无定所,成日坐在十方街街心的一棵碧桃树下,饿了便睡,醒来却更饿了,即使这样,我心中的那一点倔强始终在阻止我低下头,向那些行色匆匆的路人乞求哪怕一块铜板。 直到一天,我感觉自己再也撑不下去,闭上眼便再也睁不开来时,一只手把一个馒头递到了我眼前。我再也无法顾及什么自尊颜面,一把夺过之后,狼吞虎咽地塞进了肚子。 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我才抬起头,看到了刚才那只手的主人,是个衣香鬓影的女子,长的有些富态,浓妆艳抹却又不失风情。 我含糊地说了一句:“姐姐,谢谢你。” (后来秋老板告诉我,也正是这句“谢谢”触动了她,多年以来她受人嘲弄,忍人奚落,只有这句“谢谢”才是第一次有人待她真诚。) 她问我愿不愿跟她回去,我连连点头,只要有口吃的,做什么我都愿意。 可到了醉怀居,看到了里面的红男绿女,纸醉金迷,我才知道她经营的是家妓馆,秋老板看我惊讶又犹豫的样子,告诉我:“你放心,你既然真心叫我声姐姐,我便不会把你卖去做皮肉生意,你若信不过我,现在走也不迟。” 我思索了半晌,咬着牙走了进去…… 而自此以后,荆齿城十方街的醉怀居就出了一个才貌双绝,卖艺不卖身,还时常对恩客拳脚相向,却又让无数男人甘之如饴的“头牌”…… 第三十七章 凤绯(中) 因为自幼看多了季隐对我母亲的欺凌,特别是季康出世以后,母亲便成了季隐泄发兽欲的工具,在数不清的夜晚,我听到喝醉的季隐踹开母亲的房门,也听到了母亲那刻意隐忍却又清晰可闻的哭声。 从那时起,我对男人,就无比的厌恶,对季隐恨之入骨,对他的儿子季康也是,就连师傅宋今何,我也从未有过笑脸相对。 但在这醉怀居,我却渐渐看懂了这些男人,都离不开“贪财嗜色、衿名倚势”这八个字。 也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有意迎逢这些男人的所求,然而 贪财者,我要让他们散尽千金; 嗜色者,我自让他们求而不得; 衿名者,我要让他们在我面前斯文扫地; 倚势者,我要让他们在我脚下卑躬屈膝…… 我以为天下男人都是如此,千般万类,全是一群庸俗浅薄的衣冠禽兽,直到遇见了那个人。 我还清楚的记得那个月夜,我喝了不少酒,微醺三分的我忽然不知哪来的兴致,跃上了十方街上最高的屋顶,独坐于上,看着夜色发呆。 而就在恍神的一刻,我突然看到了月影之下一人凌空而立,模糊的身影仿若白云出岫,漫天月华洒落衣袖,就像是遮月的一抹流云,我看得出神,又如梦初醒般地想到: 他怎么能如浮云般漂于半空? 我随宋今何习武多年,也知轻功之玄妙,却从未听闻过有能凌空漂浮的轻功。 除非……除非这并非轻功,而是那种已经在南陆消失的一类人的秘法…… 我正惊讶入神之时,那人似乎发现了我,他朝我的方向转过身来,散落肩头的青丝被夜风吹动,月色垂照在他流动的黑发和一袭白衣上,月华如雪,他就仿佛自天地初开以来就一直独立于此,却从未沾染半点尘埃。 而就在他望向我的那一瞬,那个身影却突然模糊起来,片刻之后竟变成了一片残影,一阵凉风吹来,那残影如同林间的袅袅岚雾,被轻轻吹散了,空留明月高悬下的无边夜色,仿佛他从来都未曾出现。 我呆呆地坐在房顶上,恍然如梦。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只觉头痛,感觉昨夜一幕只是大梦一场,也没有挂念在心,毕竟如今要在这种偏僻小城遇到一个流亡世上的柳州术士,想来也只有在梦中。 谁料,那个人竟自己来了。 醉怀居是青楼妓馆,白天自不接客,秋老板却一大早把一人拦在门外,嘴里斥着些“不懂规矩,瘙痒难自持,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之类的话。 我寻声走下楼去,秋老板连忙将我往楼上推,嘴里说着:“也不知道哪来的落魄书生,大早上说要见什么绯衣姑娘,还非要说有什么急事,我看他是骚心难耐,你快些上去,就他一个,那身板也无需你动手去赶。” 而我却呆呆站在了原地,看着门前那人和他那身昨夜曾沾满月华的白衣,仔仔细细地瞧着,虽没有御风而立,却还是在他身上看到了那种如天边月,水中光般的高远清雅。 我木木挣开了秋老板,朝他问道:“你是……?” 门前的他深施一礼,道:“姑娘,在下楚回,昨夜叨扰,特来谢罪。” 我回过神来,朝他道:“谢罪?什么罪?我可不认得你。” 这个叫楚回的人仍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他接着道:“姑娘可否与楚某私下相叙?”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朝他道:“私下?还相叙?先不说现在是什么时辰,你可知道想与我相叙要付出些什么?” 他道:“请姑娘指点。” 我问:“你可有万贯家财?” “并无。” 我又问:“你是否达官显贵。” “并非。” 我再问:“你是否曾金榜题名。” 他仍是答:“并未。” 我笑道:“既然这样,公子还是请回吧,秋老板可不会为你坏了规矩。” 说完,我便将门重重关上,但躲在门后的那颗心,却开始悸动不安…… 第二日,还是早晨,楚回又来了。 他仍是在门前与秋老板周旋,说带来了两样东西,非要让我看。 我这回并未下楼,推开阁窗,朝他道:“什么东西,你拿出来吧,我就在这儿看。” 他取出了第一样东西,是十枚金铢。 我问他什么意思。 他答道:“昊朝方孔铜钱百枚一贯,千贯可兑一枚金铢,这十枚金铢便是在下的万贯家财。” 我笑出了声,朝他道:“这万贯家财本是古语典故,你以当朝最不值钱的方孔铜钱作比,实属强词诡辩,不能作数。” 他又取出了第二样东西,却好像有些不好意思,迟迟不肯打开。 我问道:“怎么?你这包里不会是前朝官印,证明你是官宦之后吧。” 他坦然一笑道:“更为可笑,里面是一尺金绢,上面题上了楚某的名字。” 我强忍着笑意,没想到那晚看起来那么绝尘出世的一个人,竟会用这些幼稚的小孩伎俩,我朝他道:“东西我收下了,你走吧。” 楚回有些落寞地走后,我打开那尺金绢,呆呆地看着上面娟秀工整的两个字。 楚回,楚回,好像是个有趣的人。 第三日,他没有来,我竟然有些失望,在窗前翘首看了一个早上。 第四日,第五日,他还是没有来,我仿佛心中失了一块什么,这是我从未曾有过的感觉。 第六日早晨,我又听到了秋老板在楼下与人理论,我也顾不得矜持,几乎是一路跑到了楼梯上。 只见楚回仍是那一袭落落白衣,脸上却好像沾染了些风尘,还有着一丝疲惫。 秋老板回头见我,无奈说道:“凤姑娘,你看,你那痴情的种子又来了,这回还说要带你去什么地方,人倒是干干净净,怎么跟个泼皮无赖一样。”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秋老板,不用与他多言,我随他去便是了。” 我看着楚回脸上的一丝惊讶渐渐转为欣喜,自己心中也好像漾起了微微涟漪……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楚回竟把我带到了城外的一片碧桃林,那时碧桃花开得正盛,我看着漫天花雨,说不出话,惊讶、欣喜还有突然想起母亲的那阵悲伤,一起涌上心头,我一时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突然,又一个念头闪入脑海,他只见过我寥寥几面,怎么会知我钟爱碧桃花?!莫非他知道我的身世,就算是知道我曾是季家之女,也鲜有人知道我和母亲都爱的碧桃花。 难道这人摸清了我的底细,又是那季康派来的杀手?! 这个念头一起,我立刻催动真气,朝楚回一掌挥去。 他却避也不避,硬生生接下了我这一掌,虽然我手下留情,未出全力,血还是从他嘴角缓缓流下,落在他的白衣上,仿佛碧桃花片片绽开。 我惊于他不闪不避,却还是冷冷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喜好碧桃。” 楚回落寞地立在原地,眸子深处闪着一丝痛处,他指着我的一角衣袖说:“我见姑娘袖口绣满碧桃花,应该是姑娘钟爱之物,这片碧桃林,藏于河谷,我对此地不熟,找了三天……” 说完后,他便晕了过去。 我接住了他倒下的身躯,感觉这瘦削的男人仿佛没有重量一般,我像是捧着一团衣装包裹的浮云,可能也只有这样的身骨,才能像纸鸢一般停留在碧天之上吧。 他找了三天……我不由地笑了出来,我在这儿呆了这么些年,还从不知有这么个地方。 第三十八章 凤绯(下) 自那日后,楚回便一直在醉怀居养伤,我那一掌让他断了两根肋骨,我笑他有凌风御空的本事,却受不了我区区一掌。 楚回也告知我他确实是柳州后人,流亡于此,那日是实在闷苦至极,才在深夜施展了夜鸢秘术,想以沐浴月华,清净心灵,后来他也确实发现了我,才使诡身术遁走,第二天来找我,就是想让我对那晚所见守口如瓶。 我自然不会去和别人说这些,却非要拿他打趣:“原来就是为了来封我嘴啊,你那么厉害,杀了我便是。” 他听后几乎要从床上跌下来,慌忙说道:“不……怎么能……我……我不杀……我怎么会对你动手。” 看他窘迫的样子,我只是觉得好笑,让他躺好后也不再管他,顾自坐下后轻抚琴弦,开始奏起那首《凤求凰》。 楚回喃喃说道:“好听……” 我便问他:“好听?你知道这曲配的什么词?” 他摇了摇头。 我告诉他:“痴男怨女,儿女情长。” 他竟然红了脸,我笑他:“楚公子连连数日光顾烟花柳巷,却羞于谈论风月之事,当真是赤子无邪啊。” …… 过了些日子,楚回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我们便时常去那片碧桃林,那时我们已经无话不说,他也好像也是第一次有人能与他畅怀相谈,话多的像个十岁的顽童。 他对我说世间辽阔,山海高远,告诉我逐云南北还有大千世界,还有那么多怪族异类,他还说了他自己那么多寻找秘宝法器的故事。 我听了那么多,听得入神,听得痴醉,却只听出两个字,“孤独”,他那些浪迹于世的万千故事里,只有他一个人。 而我,则是只是在漫天夭红的碧桃花瓣下轻抚古琴,为他弹唱那“痴男怨女,儿女情长”的曲子: “颠沛万世,缘只为君生。” …… 那段日子应该算作我此生最快乐的日子,楚回给我带来的人世温情,不似母亲,更不似秋楚琴,是一种挖空了我上半生所有的坚持,又倾注进去一腔温润相思的,如江如河,绵绵不绝的……爱,是吗?应该是爱。 直到有一天,他走了。 未留只字片语,只是将他常住的那间房门敞开着,好像不过是出门未归而已,我却第一时间感觉到,他不会再回来了。 也许是不死心吧,自他走后,我就不再见客了,秋老板懂我心思,也并不多言,只是一味地骂那楚回负心薄情。 我只是笑笑,告诉她,世间所有人都是薄情的,因为时间终会抚平一切,无非久些而已,我也会忘了他的。 我骗了她,但骗不了自己,日日夜夜里,我梦到的,想到的,思的,念的,恨的,都是月夜下的那一袭落落白衣。 有过了大约两年吧,我在醉怀居捡了一个偷鸡的小姑娘,她说她叫什么臭丫头,我给她取了名字叫红袖,这个九岁的小姑娘也是身世坎坷,自幼多苦,我在她身上看到了当年的那个自己。 此后红袖便一直与我相伴,小姑娘天性纯良,活泼好动,倒也亏得有她在,让我这相思成疾的日子,又有了些指盼。 可忽然有一日,一个宁州来的夷族富商在醉怀居看上了才十二岁的红袖,说要买他回宁州给他儿子当老婆。 秋老板当然不会愿意,却被他蛮横地一脚掀翻在地,还说要砸烂这醉怀居。 我刚从外面回来,看到这一幕,立刻飞身而上,袍袖间运出九天龙相真气,一掌朝那夷族人劈了过去。 谁知他却动也不动,两条黑影闪到他身前,挡住了我的去路。 只见两人皆是一身黑色连身长袍,样貌也长的几乎一模一样,似乎并非宁州夷族。 这两人黑色的长袍突然猎猎作响,身上腾起一团黑气,齐齐推出一掌,我瞬时便感到真力受挫,自己劈下的那一掌也如泥牛入海,掌势顷刻间被化得一干二净。 再等我重运真气,不留余地地将九天龙相之气灌与双掌,再欲出手之时,却发现那两个黑袍之人身影模糊不定,似有多重分身,黑色之气更是开始蔓延四处,一时间根本无法找到其确切所在。 也就在我愣在原地时,突然感到后颈一阵剧痛,满溢的真气瞬时从双掌泄回丹田,一口腥甜之血从口中喷出,整个人便脱力倒了下去。 我从未见过听过如此诡异的武功,几如妖魅,在其移形换影间我也曾怀疑过,难道是柳州术士的诡身术? 但这等妖气横溢的招式身法,和楚回口中冥思修天道、志与天地齐的柳州人实在大相径庭。 两人正立在我身后,冷眼看着,一句话都不说,脸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好像这脸上五官都是用笔墨描画上去一般。 这时,那夷族商人却哈哈笑道:“不要小的也可以,我就喜欢不羁的野马,也喜欢刚烈的女子,我老婆死去多年,如果你肯做续弦,我就放过那小的,实话说,鄢都驸马伏先与我交好,就算把这小小边陲之城的妓馆砸烂了,城务司的那些小官们也不会管。” 说着他一把拽住倒在地下的我,将那张丑恶至极的脸凑了过来,嘴里喷出的恶臭之气几乎让我昏厥,只听他用只有我一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说:“你若不从我,我便让他们杀光这里所有的人,包括那个可人的小姑娘。” 不知道为什么,那时我竟想起了季隐,胃腹中翻滚,几乎要吐了出来,我紧咬着嘴唇,齿间又感到一阵咸腥,将一口鲜血咽了回去。 然后,点了点头。 红袖哭喊着跑过来,朝着那夷族商人拳打脚踢,却被一个黑袍人一掌击晕。 我疯了一样的跑过去抱住红袖,那夷族商人却轻蔑地朝我说:“放心,你既然应了我,他们便不会下狠手。” …… 第二天,我便上了去宁州的船,临走时我只对秋老板交代了几句,让她务必要照顾好红袖。 红袖还在睡着,索性并未受伤,秋老板对那夷族商人苦求无果,扔给她一包金铢。 秋老板颤抖着拾起地上的金铢就要朝他砸过去,我拦住了她,笑了笑,挥手作别。 能值着一袋金铢,我是作贱了自己,还是就不过如此? 上了船后,那夷族商人对我却极为冷淡,三餐都是让下人送来,从不与我见面,我也松了口气,总算在到宁州之前我还能落个清净。 而在船行至古澜江时,他却突然来找我,不知为何,我感觉他的面目并不似那日在醉怀居时那么可憎。 他也极为反常地朝我施了一礼,道:“姑娘,多日未见,今天我是来跟你赔礼的。” 我冷言问他:“你什么意思?” 之后,我听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所谓真相: 这个夷族人并非什么富商,而是宁州铁勒部铁勒震海的弟弟铁勒阿颜骨,他也不是要带我回去续弦,而是知道我是季隐之女,醉怀居的一切都是演戏! 我跟他说我早已和季家没有关系了,他却说家族血脉不是我想断就能断的。 我那所谓的弟弟季康为了复国,竟与宁州铁勒部暗结盟约,还又训练起了虎豹骑,但在一次与昊军作战中,被人砍断手臂,自此遁入深山,再无音讯,都不知其是死是活。 而我,作为季家除季康外的唯一血脉,被铁勒部花费重金在堰州找到,此番用非常手段将我请至宁州,就是要与我商议,铁季之盟,今后该何去何从。 我告诉他,绝无可能,我不会再和季家有一丝半缕的关系。 铁勒阿顔骨却笑着说,他的使命只是把我带回宁州,其他事情,到了宁州自会有人与我谈。说完他便起身告辞了。 但这艘船,却未曾到的了宁州。 在船驶过望山角后,原本一直平静如镜的海域,风浪骤起,电闪雷鸣间,接天连地的巨浪不断拍打着船身。 我只感觉天旋地转,在听到一身巨响后,船身被巨浪拦腰折断,我也随之沉入了水中。 我在黑暗中本能地挣扎着,终于被我抓到一块稍微大一点的木板,我死死地抓住了它,几乎要将手指扎了进去,随着巨浪翻涌,我几次沉下去,然后又被那块救命的木板拖了上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风浪终于平息,我也在那块木板上,昏死了过去。 待我再睁开眼,我发现自己躺在一艘船的甲板上,那艘船挂着黑帆,一群装束怪异的人围住了我,在我惊慌之际,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过了这么多年,岁月似乎没有在那张清俊而又刚毅的脸上留下痕迹。 宋今何! 原来那日与我们分开后,他与一名玄羽激战整夜,最后胜出一招,但自己也身负重伤。 此后他辗转多地,机缘之间到了八宝群岛,成了一个海贼。 宋今何身怀绝学九天龙相,也算是南陆曾经一等一的高手,更连玄羽都败于其手,很快在便在海贼群聚的八宝群岛闯出名堂,还有了自己的两艘鬼船,成了一小众海贼的当家。 宋今何竟成了个海贼头目,我真是哭笑不得,而宋今何似乎比当年在季家当虎豹骑总教时爽朗许多,与那牛鬼蛇神一般的海贼嬉笑大闹,还告诉他们我是他的高徒,却又让那群人称我“夫人”。 众人都笑着起哄,说我并未婚嫁,怎么能叫作“夫人”。 宋今何却好似正经地说:“八宝群岛可没有闺阁小姐,花房姑娘,有的话可是要被人生吞活剥了的,在我宋今何的鬼船上被称为夫人,便没有再敢动你一丝一发。” 我看着他,难辨他所说真假,只是好奇,明明年过半百,他怎么还是当年在季家的那副模样。 此后宋今何把九天龙相的最后几门功法传授给了我,他一直说我天赋异禀,我学的也快。 在练到最后一重,宋今何告诉我,他命不久矣。 原来那晚为救我们母女,宋今何身中数箭,而每一根箭簇上,都淬了蚀骨之毒,虽有九天龙相功护体,但他仍要在每个深夜忍受腐骨噬心的剧痛,而就在与我重遇前的几天,他自觉蚀骨之毒已经入髓,自己也行将就木。 “好在临死前还又把你捡了回来。”宋今何笑着说“你放心,在我死之前,一定把你送回南陆。” 我看着他,突然感觉到一阵如同那日埋葬母亲时的心痛,我摇了摇头:“倦了,不走了,不还得给你送终吗。” 他看着我,闪过一丝惊讶,旋即又笑了,笑得温如海风。 六个月后,宋今何死了,他临终时躺在床上,忍受这蚀骨之毒对他最后的摧残,他紧紧握着我的手,闭合双目,嘴里却不停地唤着:“月之,月之……我……” 我猜的出他想要说什么,那是他深深埋在心里的话,但我还是流着泪,决绝地摇了摇头。 自那以后,我又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八宝群岛所有海贼中唯一的女当家: “红夫人” 第三十九章 祭刀灵 凤绯看到一个绿衫的小姑娘不顾一切地向她跑来,眼眸中涌现出激动和惊讶,竟是她的小红袖,竟是她在醉怀居捡到的小红袖! 凤绯紧紧地拥住了红袖,轻抚她的额头,抹去了红袖脸上流下的两行热泪,轻轻唤了一声:“红袖,你怎么会在这儿?” 红袖破涕为笑,指着远处的楚回对凤绯说:“是他,是楚哥哥带我去宁州找你的,是凤姑姑你一直想着念着的楚哥哥啊。” 船上众人皆是目瞪口呆,这小姑娘怎么会认识海贼,怎么还“姑姑”“哥哥”地乱喊。 而凤绯却再一次被红袖的话震惊,呆立在原地,忘记了此时还有胡平持刀相向,忘记了自己正在劫船,她好像看不到胡平手中乌丸正在吞吐的杀气,看不到围住她的一大群人,甚至看不到围绕这艘船的莽莽涯海,只是循着红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那个无数次闯进她梦里的人。 是他,真的是他,虽然没有那一袭落落白衣,但那清风般单薄的身骨,一如从前,虽然没有像宋今何那样有永驻之颜,岁月在他脸上留下来斑驳痕迹,但那如月华般清亮的眼眸,一如从前。 凤绯感到心似乎要从胸口跳出来,她不该是该欣喜,还是该怨怒,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短短的一次四目相对,竟好像时光凝住,已过千年。 然而凤绯还是转开了目光,她让红袖先站到远处,然后冷冷地朝还一直未曾出手的胡平道:“还不动手吗?这船上应该只有你能一战吧。” 胡平一直在暗暗观察眼前突然飘然而至的女子,身法飘逸,笼罩周身的真气似是一道绯色的屏障,找不到一丝破绽。 胡平虽然身怀千野流刀法,且有乌丸宝刃在手,但仍无万全胜算,思量几许,还是决定以快制胜。 只听到胡平断喝一声:“好!”身形便如同黑龙腾空,手中乌丸如同恶龙利齿,向凤绯直扑而来,狂奔之际随手挥出一刀,玄黑色的刀光的闪现,最后一根链接鬼船的铁索也被斩断。 凤绯心知此人既然能击败铁由,必非等闲之辈,但如此凌厉如电的身手,她却从未得见,当下将九天龙相的真气聚于双手,袍袖翻飞间,轰然击出。 绯色之红与玄色之黑瞬时在半空中交织翻卷。 胡平似乎与长刀融为一体,身形变换间,每一刀劈下都在撕裂绯红的屏障。 而凤绯的真气却似江河奔流,绵延不绝,胡平每近一尺,便又被她的真气逼退十寸,几番来回,乌丸的黑色寒光突然收敛,胡平急退到一丈开外,刀身垂下,朝凤绯沉声说了句:“厉害,竟然破不了。” 凤绯笑道:“我固守不攻,你怎么看出厉害。”嘴上说着,却转头向铁由使了个眼色,铁由心领神会,朝鬼船大吼一声:“无面佬!” 说罢,凤绯高高跃起,一袭绯衣恣意张扬开来,似盘龙凌空,睥睨众生,只见她在空中突然飞速旋转,万千红色的真气仿佛凝成实体,如同凤羽龙鳞般朝胡平扑面袭来。 胡平脸色微变,提刀再次速退,虽快如离弦之箭,然仍避之不及,被几道真气击中,顿时喷出了几口鲜血,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凤绯松了一口气,这次她本就托大,让无面佬先行将两艘鬼船开走了,若是赢不了这使刀的罗刹,自己和这一众兄弟可就要栽在这艘船上了,也是因此,她才使出了九天龙相的最强的一式,裂翎,此招她自习成后从未使过,宋今何曾和她说过,裂翎出则元神灭,是九天龙相的杀招,这胡平实在厉害,虽受伤倒地,却仍能感到他周身聚集的杀气未散。 同样松了一口的还有楚回,他明明看到了凤绯向她这边望了过来,她却好像不认识自己了一般,顾自与那胡平交手,那胡平快刀如妖,几次他都想出手助凤绯,但却发现,凤绯竟不知何时修得了此等身手,六年未见,她俨然已可跻身一流。 凤绯浅浅一笑,朝众人道:“既然没有人再能一战,那么,这艘船便归我们了,诸位,请下船吧。” 众人都是不知该何去何从,愣在原地,凤绯也不管他们,剩下来的事,交给手下们打点就行了,她朝红袖招招手,道:“来,让凤姑姑看看,我们小红袖竟长这么大了。” 人群中的东方长安此时却眉头紧缩,有种不详的预感,胡平虽败下一成,但应该绝不会束手就擒,他不会要…… 一念至此,突然听到一声“慢着!”。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嘶哑、低沉,仿佛从地狱中发出的声音,而发出此声的正是方才还倒在地上的胡平。 只见他浑身浴血,一身黑衣被真气撕裂,已不成形,鲜血从袖中汩汩流出,顺着刀刃滴在甲板上,而那把原本玄黑如墨点刀身上,此刻正闪着点点红光。 他用乌丸支撑着站起身,脸上仍没有任何一丝表情,用一种低沉却无比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道:“你确实比我强,比现在的我强,但是……” 胡平的嗓音忽然提高,仿佛金刚梵音,振聋发聩:“吾使命未了,不能败!不能死!不能退!” 乌丸被胡平用双手举过头顶,刀身上未来得及流下的鲜血,又一滴一滴地淌到了他散落的长发,顺着发际又流到了他的脸上,他的双眸血红,似有熔岩迸发,而如同梵唱般的怒吼仍在继续: “以吾之身,正汝之名 千野刀神,附之吾骨 乌丸之灵,附之吾躯 斩千世烦恼风 断万世江河水 周天万物,皆若蚍蜉,毁于吾之刀下。” “胡平!住手!”东方长安大喝一声,他没料到胡平竟然真的被逼得祭出刀灵,而刀灵一旦附身,胡平将再也不受其心智所控,一击之下,不要说那绯衣女子,整艘龙武天宝号,都会被击沉入海底,他这是疯了吗?! 此时的胡平五感尽封,他已然听不到东方长安的喝止,看不见周遭众人,他已入修罗之境,唯一要做的,就是砍下这一刀,向刚才一招将他击败的那个人,砍下这一刀。 整艘船都在震动,仿佛海底正有数股巨大的暗流交互推搡着船身,甲板上的武卫、海贼、船员、乘客都不自觉地蹲下了身子,紧紧抓住身边任何一个可以够得着的东西。 这一刀比起胡平之前杀海贼、斩铁链的那几刀要慢了许多,刀刃上渐渐凝出玄黑色的刀光,包裹着一层血色之气,宛如白昼中突然升起的黑色新月,随着刀身落下后,破空啸风向凤绯袭来。 凤绯未料这人被裂翎击中还能站起来,甚至还能出刀,她不知道刚才胡平已血祭刀灵,只看得那陡然间涨大的刀光,如同恶龙之息般,瞬间已离她不足一尺,她方才竭力使出裂翎之后,真气已然不足,强行击出的几道气障都轻易地被刀光撕碎,只好腾起身子,极速后退,而那道死亡之光,却步步紧逼,眼看已至面门。 “我这是要死了吗,这样也好,竟死在了他的面前……” 凤绯心中闪过这个念头,却突然感到腰间一软,一只手将她拦腰抱住,紫色的光芒笼罩四周,仿佛把自己从眼前的修罗场,从这艘龙武天宝号,从茫茫涯海,甚至是整个世界抽离,紧紧包裹在了一个被温暖的紫色光晕笼罩的囚笼,她紧紧盯着那双正注视着自己的清亮眸子,她看到了这对早已深刻心底的眸子淡然如水的眼神下的波涛汹涌,甚至有一丝从来未曾见过的热烈。 她忘了此时正处于生死一线,忘了自己还是个海贼,只记得碧桃树下,千波湖畔,那短短的厮守。 如果自己此刻真的与他身处囚笼,凤绯只愿此生都不要再出来…… 而船上的众人,却只看到就在那道如同从地狱火舌般的黑色刀光将要将那个女海贼的身体撕裂的一刻,一团紫色的光团突然从人群中直射向那女海贼,瞬间耀眼的紫芒将其包裹,光团没有移动,只是定在原地。 而乌丸的刀光就触碰到紫色光芒的一瞬间,黑色、红色、紫色的光芒瞬间在光团范围纠缠起来,不时迸发出的气流甚至搅动起了周遭的海水,船身顿时剧烈的摇晃起来。 胡平的两只眼睛此刻全是黢黑之色,似是完全看不到周围一切,但他应该感到了方才那毁天灭地的一刀并没有斩杀对手,又缓缓举起了乌丸,与其说是他举起乌丸,倒不如说是这把妖刀如同饿鬼一般再次抬起了头,张开了口,仿佛要吞噬掉所有一切。 与四散而逃的众人不同,东方长安始终紧紧扶着一根桅杆紧紧盯着眼前的一切,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胡平这个匹夫,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祭出乌丸的刀灵,妖刀之下从未有过活口,这船上死的人已经够多了,难道要还要拉着一船人陪葬,这群海贼明明只是劫船,这莽夫为什么要和他们拼命! 还有,那紫光是怎么回事,怎么可能抵挡乌丸的刀芒,那光里面的人现在是死是活? 东方长安又环顾四周,这紫色光团是从哪射出去的,电光火石之间,全然没有人注意到,现在人群又被冲散,更无法分辨。 他的身体有些发颤,再次看向胡平,他知道自己是没有办法阻止他了,还从没有人见过祭出刀灵的乌丸挥出第二刀。 这一刀,可能会要了这艘船上所有人的命! 第四十章 妖刀乌丸 楚回看着怀中的凤绯,他不知道此刻该不该说些什么,方才胡平那如魔神般的一刀挥出后,他没有犹豫的时间,也没有时间思考,再次面对凤绯时,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所有的念头在一瞬间都变成了: “我要救她,哪怕死了,也要救她!” 他甚至都未曾出手结出秘术法印,只凭心念催动,合相天成之阵刹那萦绕周身,如同一个紫色的蚕茧将他包围。 又是在一瞬之间,紫芒笼罩下的巨茧如同电光火石般冲向凤绯,又将她纳入其中。 楚回也不知道自己如何能在瞬间做到这一切,在683号宇宙,他是个术士,他所有的活动规则,所有能达到的能力极限,都被严格限制在这个身份中,这副身躯里。 而术士以手结术印施术法,就是规则,从未有人打破,哪怕是天阶的落辰术士,如同山无量这样的人物,即使他有能力施展出星君天临那样的禁术,也是必须结出术印的。 但楚回无暇顾及这些,凤绯现在就在他怀中,他浪迹四海八荒,心中唯一的那一丝牵挂,那一点羁绊,那一缕情愫,此刻,就被他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如果时光静止在这一刻,该多好。 而同样深情回望着楚回的凤绯,却突然一声惊呼:“小心!” 楚回即刻转过身躯,但紧紧抱住凤绯的手却一刻不敢放松,只见胡平挥出第一刀后奔啸而至的刀光虽然被合相天成之术铸成的屏障挡住,却未曾使其湮灭,仍如跗骨之蛆死死地与屏障外的紫芒纠缠。 而此刻,胡平又第二次举起了刀,他的眼睛已变成深不见底的黑色,满脸的鲜血和可怖的伤口,嘴角却诡异地微微扬起,他不曾开口,却听到他的嘴中,不,似乎更像是从他身体里发出的声音,不同于方才血祭刀灵时的振聋发聩,声音嘶哑却尖锐,仿佛是从地狱中传出来一般: “啖汝之血,食汝之肉,你们都得死,你们都得死!” 随之而来的,就是乌丸划破虚空的第二次挥出,黑色的火舌贪婪地吞噬这周遭的一切,直冲楚回和凤绯而来。 那一刻楚回脸上浮现出的表情却不是惊惧,而是一种极端的厌恶,仿佛看到的是世上最丑陋不堪的事物。 又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和他自己正在施展的术法一样,又是这种超越自己所有学识、常识的,只会在这个光怪陆离得过分的实验宇宙才会出现的东西,为什么这些要存在,这些东西出现的意义是什么?不可理喻! 楚回又想到了古老头曾经对他说的那句“他的目的是,让超越自然之力在这世上消失……” 萧不害……这个实验宇宙的0号觉醒者,妄图消灭超越自然之力,可他没有做到啊,柳州虽被屠戮殆尽,这些血祭刀灵,妖刀摄魂还有别的什么鬼东西在这片大陆上遍地可循,他怎么可能做到让超越自然之力从这世上消失? 但至少此刻楚回还唯一能确定的是,他要让眼前这个怪物消失,让这个妄图夺走自己在这个世界里唯一在乎的东西的怪物,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只见那包裹二人的紫色的光团腾然升起,又在瞬间崩裂开来,黑色的刀光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弹开,刺入龙武天宝号数丈开外的海水中,炸出冲天的水柱。 而此时众人看到,一袭青衫的楚回怀抱着红衣女海贼凌空而立,脚下展开一张紫色光芒织绘出的巨大法阵。楚回的手指翻飞,一支紫色的光箭从他手中射出,直冲向乌丸吐出的黑色火舌。 又是一阵刺目的眩光后,红黑色的刀光再次被弹飞,略过众人的头顶,斩断了龙武天宝号的主桅后,击向海面,瞬间激起巨大的水柱。 在众人的惊呼下,桅杆砸碎了一侧船板和船舷,龙武天宝号那两面纹绣着巨龙的主帆,缓缓地倒在海面上。 胡平的脸上闪出惊惧之色,立刻抬起乌丸架在胸前,紫色的光箭击在刀身之上,发出刺耳的尖啸,那乌黑的刀身瞬间变得通红,仿佛要滴出血来。 紫色的光箭虽然被刀身格挡受制,却未被弹开,仍死死地钉在刀身上,楚回冷冷地看着,再次举起手,无论眼前的东西是人,是刀,还是妖,只要妄图在自己眼前夺走凤绯的东西,他都要让其,元神俱灭! 然而就在此刻,那个嘶哑尖锐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老夫缚灵在这把刀上快五百年了,竟然又遇见你这种怪物!” 楚回心念一动,手中结出的术印也停滞住了,因为他发现,这个声音好像只有自己能听见。 “没错,没错,只有你能听见,老夫也能听见,你心里的声音!” 心里的声音……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小子,你别胡思乱想了,愚蠢肮脏的人类,听多了你们心里面想什么只会污脏了老夫自己,老夫一句都不想多听,但你给我听好了,这场血祭,一个人没死,老夫本不该收手,但拿这把刀的蠢货却运气不好,碰见了你。你可以毁了这把刀,杀了那个蠢货,老夫的灵也要再游荡几百年才能找到合适的缚体,但代价是,除了你和你怀里这个姑娘,这艘船上其他所有人都得陪葬。” 楚回一惊,他确实没有考虑过,自己使出合相天成之术和这妖刀死拼,龙武天宝号真的很可能就要带着这一船人葬身海底,他向下望去,寻见了紧紧护着红袖的山青,他们俩都望着自己和凤绯,眼神中满是疑惑和恐惧。 “对对对,这船上总还有你在乎的人,收手把小子,你跟我都收手吧,快点,我不能一直摄魂听音,我也不想多听一句,你们这些肮脏的人心!” 楚回紧紧盯着那把妖刀,翻动的心神却渐渐平稳下来,反倒是眼中冰冷的杀意越来越浓。 这妖刀或是说这自称“灵”的东西竟然说能“听”到自己心底的声音,那更要让它从这世界上消失了,如果自己维序者的身份被识别,或是任何形式的透露,那么将会宣告维序任务的失败,然后直接被唤醒,这对于一名维序者来说,可是职业生涯最大的污点。 不过那妖刀说的让整艘船为它陪葬确实是楚回不得不在意的,其他人都与自己毫无干系,但山青和那丫头红袖,楚回终还是不忍心。 他不由地苦笑,手中那结出一半的术印也依然停滞着,得想出一个既能毁掉这把妖刀,又能保全那两人性命的法子。 此时那古怪尖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这后生还在想什么?!不对……老夫是能听见你想什么的……妈的,老夫我自己反倒说漏了,算了算了,老夫不与你扯了,老夫听不到什么劳什子心声,唬你而已,你这小子要是再不收手,这玄铁马上就要变铁水了” 楚回不由皱眉,这妖刀之灵真的竟然是诈自己的吗? “怎么?你个混小子不信老夫?!五百年前老夫号千野刀神,那些天阶的落辰,哪怕是你们这些已经快绝种的合相,看到老夫都要给点薄面,现在你这小子竟然要怀疑老夫,再不收手,乌丸之灵破体而出,整艘宝船将湮灭成粉,纵然你有通天之力,能抱着你怀中的姑娘御风飞过这茫茫涯海吗?!” 乌丸刀身已经开始从格挡紫芒的地方,慢慢蔓延出一条条裂纹,胡平的身躯也似是撑到了界限,颤抖的双臂上鲜血如泉水般汩汩流出。、 也就在此时,楚回终究还是垂下了结术印的那只手,脚下的法阵也渐渐消失,他抱着凤绯缓缓从半空落下。 胡平立刻颓然倒下,紧握着的乌丸随之砸在地上,与木质的甲板碰撞后发出沉闷的响声,刀身上的红光消散,露出原本的颜色,但不同原本寒气逼人的玄黑之色,此刻的妖刀乌丸,更像是从古墓中的一堆废铜烂铁中摸出的,一把生着黑锈的断刃。 楚回听到那个声音又远远地传来:“后生,算你识相。怪只怪老夫的后人太过无能,这刀灵之力哪怕能使出十之其一,也不会狼狈如此,嘿嘿,等这把乌丸能找到他真正的主人,那时,老夫再来与你一战!” 第四十一章 雾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又结束得太突然,以至于船上大多数人并没有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或者说自胡平出手之后发生的事情,已经完全超乎了所有人想象的极限。 空旷的甲板上到处是倾倒的杂物,铁木做的主帆桅杆上整齐的切口如同铜镜镜面一样光滑,被桅杆倒下后砸穿的一块甲板,像是被敲碎獠牙的巨兽张开的嘴,正朝着天空发出无声的嘶吼。 最先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的是东方长安,他拉过一名随从,耳语几声,那名随从随即又喊上几人,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抬起了浑身浴血昏死过去的胡平。东方长安跟在后面,拾起甲板上的乌丸,慢慢将其收回刀鞘。 那几名随从抬着胡平退回进了船舱,东方长安却立在原地,紧紧盯着船头的楚回和凤绯。 第二个反应过来的是景元,卫严八勇仅存的四人也迅速朝他围拢过来,景元冷冷地看着眼前的局势,自己这边卫严八勇折损一半,与方才的一众上船的海贼算是互有死伤,那海贼的女首领本应被那苏舜玉的手下击败,却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在这艘船上毫无存在感的,一个客商模样打扮的人所救,这人几乎是仅凭一招一式就将如同妖魔般的刀客击溃,他那紫光护体御风而立,仿若天神临凡的姿态,让景元想到了那个曾经在南陆被人视为神之使徒的族类:柳州术士! 甲板上依旧是一片寂静,只听得海风呼啸,几面副帆被激烈的海风吹得摇摇欲坠,发出刺耳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好像随时也会向那面绣满龙纹的主帆一样断裂后坠入涯海。 然而这一切,楚回和凤绯都没看在眼中,他们仍注视着彼此,好像天地万物皆化为虚无,涯海之上只有相依的两人,连这艘可乘千人的龙武天宝号,也不过只是脚下随波逐流的一叶浮萍,托载着两个孤独的灵魂,沉沉浮浮。 那一瞬间,她不明白,眼前这个男子不过只在醉怀居,在她短短几十载的生命中,流连了短短数月,自己怎么会把他的影子深深镌刻心底,以致多年后在如此场景再相见,仍让她感到胸腔中那颗冰封的心一点点融化,自己对于他来说,应该不过只是个过客,是场梦而已。 那一瞬间,他不明白,在他漫长而无味的维序任务中,自己本不应该如此留恋这些虚无缥缈,注定会无疾而终的感情,眼前的女子不过是万千文明参与者中与自己产生些许交集的其中之一,可自己就在数日前再踏入十方街时,就再没有法子把那个绯衣飘飘的身影从脑海中抹去,自己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应该不过只是个过客,是个本注定要见证一切毁灭的过客而已。 星河流转,万物更替,唯有这一眼万年。 她想就在这一刻,忘了自己不堪的往事,忘了自己曾是“岭上豹公”季隐的女儿,忘了自己曾被同父异母的弟弟季康逐出家门,忘了自己曾亲手埋葬自己的母亲,忘了舍身救了自己还在弥留之际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的宋今何,忘了跟自己呼啸海上的那一众海贼,此刻的她,只想做一个自私的,想把一切都托付给这个曾在月下施展夜鸢秘术的柳州人的小小女子。 他也想就在这一刻,忘了自己身处的不过是在架构师构建的一个渺小的实验宇宙,忘了自己维序者的身份,忘了作为自己存在在这个世界唯一意义的维序任务,忘了什么隔世环,忘了什么觉醒者萧不害,忘了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那无限的生命最终会让自己眼睁睁看着她死去,此刻的他,只想带着眼前这一袭绯衣的女人,远远离开这一切纷争,回到那片碧桃树林,听她再弹一曲痴男怨女的《凤求凰》…… 然而一声娇俏的惊呼,打破了本该属于这两人的静默无声。 “凤姑姑,快看,快看,船又开回去了,开回去了,我看到咱们的醉怀居了!” 众人听得这声惊呼,方才从或惊惧、或茫然、或警觉、或思绪纷纷的情绪中惊醒,都发觉不知何时,风停浪歇,整艘船都笼在一片浓浓的雾气中,向外望去,又都在雾气萦绕的不远处看到了些许模糊但又足以能辨别的景象。 但众人不知道的是,每个人看到的景象,都大不相同。 最先发现雾中景象的红袖看到的是,十方街上挂着红灯笼的醉怀居,她的秋姑姑还站在门外,笑意盈盈地挥舞着她那张最喜欢的青色绣帕,招呼着进进出出的客人,醉怀居里,花娘姑姑和明月姑姑在为争一个肥头胖耳的客人插着腰吵架,空了许久的凤姑姑的闺阁房门敞开着,窗户也被支开,窗前的瓷瓶里一支碧桃花娇艳欲滴,好像也在欢迎她们归来,回到这个在纷纷乱世中,能为这一群无所依靠的女人们遮风挡雨的地方…… 红袖身边的山青看到的是,还没废弃于战火中的无量城,高墙楼宇间,身着长袍的落辰术士们来来往往,他们或手结术印,用斑斓的光束将周遭点缀得如梦似幻,或随意找块空地就席地而坐,抬头望向星海,进入深深的冥思,或就是如同普通人一样,逛着晚市,为心上人买上一枚倾注暗香清幽之术的小小香囊。他看到九重星楼之上,祖父山无量和祖母符氏正慈目微笑看着他这边,甚至看到符氏朝他挥了挥手,好像还在说些什么,画面中的符氏雍容高雅,完全不似山青印象中那个带着他流亡时满面枯槁的苍苍老妪。他还看到,无量城外,五里湖上碧波涟涟,百里皮栀花开得正艳…… 东方长安看到,南宣平宁王府门外,青梅双手托着淡青色的酒壶,笑靥如花地看着他,王府的大门缓缓打开,苍老的父亲,那个曾随先帝征伐天下的平宁王爷,被管家搀扶着走了出来。青梅小跑着走到王爷身旁,把酒壶递给管家,搀着王爷向东方长安走来,越走越近,青梅张了张嘴,好像又说了当年分别时说的那句:“愿世子长安……” 龙嗣看到的是一个装饰极尽奢华的房间,要比自己船舱的那个房间大出几倍,里面的陈设也都是稀世奇珍,自己屋内的东山之木家私本已算是极品,但这房间里面,连踏脚的矮凳都是用整棵东山之木完整的木芯打造,无需漆饰就泛着红亮光泽,更不用说用上百颗鲛珠连成的不夜灯,满地随意铺开的都是付连海、酒绪昭、黄若遇这些当世名家的字画,琳琅满目,数不胜数,龙嗣甚至愿意用整艘龙武天宝号来换这样一间屋子…… 景元看到,阳阙宫正殿上,武帝危坐于朝堂,受万臣山呼万岁,捧撤祗敬,击拊和鸣,受百国竞相纳贡,四海臣服,八方来朝。而他正立于武帝身侧,身着九锦缂丝蟒袍,俯瞰着这一切…… 看到奇景的众人都不自觉地朝船头走去,甚至不再关注那些还在船上的海贼,不再关注楚回和凤绯,仿佛都想着前面不远船就会靠岸,就会把他们载到各自心中的那片温柔乡。 就在此时,一声嘶吼如同炸雷般响起: “都他娘的别看啦!这不是雾!这不是真的!这是蜃瘴!!” 发出这声嘶吼的是那个胡子拉碴的老海客,就是龙武天宝号的大副,只见他双目圆睁,宽大的脑门上满是冷汗,满身的酒气也随着豆大的汗珠散去大半,他先是疾跑过去拖住船主龙嗣。 那龙嗣还穿着那身内袍,先是拄着那根金拐快步向前,走到一半竟把那根从不离手的金拐随手扔了,拖着残腿拼命地往前赶,目光中满是兴奋和贪婪,直到大副一把把他抱住的时候,龙嗣已跟上了前面几人,离船头仅仅只有十几步的距离。 老海客叫丁八两,半辈子都漂泊在了海上,三年前上了龙武天宝号当大副,但十多年前的一次经历却让他差点再也不敢出海。 那时他不过是个普通的水手,在一艘货船上负责打杂,那艘货船比起龙武天宝号要小上许多,船上只有十几人,船也是从古澜江下涯海,过了望山角后,船舱内不知道哪来的一箱火夏酒倾翻倒出,那一众海客漂泊多日正是百无聊赖之际,都喝得酩酊大醉,等到他酒醒之后,看到身边只躺着另外两个还没睡醒的两个水手,等到他再摇摇晃晃地走上甲板时,却看到了他这辈子见过的最诡异、最恐怖的一幕。 只见货船被一片浓雾笼罩,船头甲板上站着船主和十几个水手,每个人目光呆滞,朝向船头直指的一个方向,如行尸走肉一般,一个一个地,翻过船头的围栏,直直地跳进了海里,任他怎么大喊大叫,却没有一个人理睬,等他再冲向前去,那群人都已经没了踪影,那些平日里水性极好的水手们,竟然一个都没从海面上冒出头来。 丁八两一时手足无措,向前望去,浓雾之中影影绰绰有什么东西,虽然离他不远,但无奈他少年时就开始酗酒,眼神不济,实在看不清雾里有些什么,再回头望去,不归山竟然就在不远之处耸立。 他心叫完了,这次要把命送在海上了。 可老天在这个时候救了他,海面上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吹散了船身周围笼罩的雾气,丁八两定了定神,这海风来得正是时候,风向也正好,此时调转船帆,转舵回航,或许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丁八两冲进船舱,叫醒还在酣睡的两个水手,也没多做解释,只告诉他们船过不归山,整艘船就他们三个活人了,三人用尽力气,终于扯动了帆索,这艘船就乘着这没由来的一阵救命的海风,逃离了这片海之禁域。 侥幸逃生后,丁八两个宁州港遇到一个瞎子老海客,从他口中才得知,他们那次航行到的海域就是所有海客最避之不及的死亡禁区,遇到了只在传闻中出现的蜃瘴,传说这蜃瘴是涯海中的神兽大蜃吐息而出,能摄人心魂,让人看到自己心中最梦寐以求的景象,然后心甘情愿地以身祭海,丁八两能活下来也或许是因为眼力不济,也或许是因为蜃瘴出现时他不在甲板上,更或许是那阵海风来得实在是太及时。 第四十二章 宁言清心 刚才船上几队人马厮杀成一片的时候,丁八两一直瑟瑟发抖地躲在甲板的一大块油布底下,刀灵现世与凤绯楚回二人斗得天翻地覆、鬼哭神嚎的时候,他甚至直接吓晕了过去,等到被宝船主帆的桅杆断裂,砸在船板上的轰隆巨响惊醒后,他又等了好一会儿,确定外面没有动静了,才小心翼翼地掀开油布爬了出来,却第二次亲眼看到了不停在他梦魇中出现的骇人景象。 甲板上除了一男一女旁若无人般地携手相视,其他人都如痴如醉地看着船头方向,或快或慢地开始向那儿挪动,简直和十多年前的那一船葬身涯海的人一模一样! 这些人里面走得最心急的显然是他的老板龙嗣,最后甚至连龙头金拐都扔了,就在龙嗣要赶上最前面那群人时,丁八两把心一横,先是大吼了一声,然后不管不顾地冲向龙嗣,一把抱住了他。 然而龙嗣已经像着了魔一样,虽然一只腿已经半残,但却依旧不肯停下脚步,竟硬生生地拖着丁八两继续向前走去,嘴里还在不停地喃喃自语: “都是我的,都是我的……” 丁八两也算是干了半辈子力气活,且生得一身横肉,竟然拖不动一个瘸子,还被拖得差点摔倒在甲板上,踉跄之际,却把旁边一个瘦弱男子撞到了。 而被撞倒的也不是别人,正是急着要赶去那显现在雾气中的心中圣地无量城的山青,被撞倒后,他的后脑重重地磕在了甲板上,顿时让他头晕目眩,眼冒金星。 但这一撞,却让山青从幻觉中清醒了过来。 当他捂着后脑勺慢慢坐起身子,也发现了船上的诡异情形,一群人双目无神,面容呆滞,直挺着身子向船头走。 虽然山青一直随符氏修习宁言宗术法,但实操经验实在太少,整艘船上的这么多人都在同一时间变成这种失神失智的模样,他更是闻所未闻,但仓促间他突然想到了此前曾在醉怀居对陷入癫狂的秋老板试过宁言清心秘术,那算是他第一次以术法治人。 “不管了,死马作活马医。” 山青也不起身,盘腿坐在甲板上,双手开始结出术印,片刻后,青绿色的光芒从指间袅袅升起,在半空中交织缠绕,刹那间在整个甲板上空结成一张青绿色的法阵。 这也是山青第一次施展如此庞大的秘术法阵,只感觉心神几要耗尽,他本想只对他认得的那几人施术相救。 一是红袖,自他还在荆齿城十方街上的醉怀居时,这小姑娘就一直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上了船之后更是整日在面前叽叽喳喳没完,虽然有点烦人,但总觉得自己既然带着,或许该说是跟着这丫头出来了,总不能看着她把命送在这种地方吧。 二是楚回,虽然山青仍不清楚他为何要下手夺去一个没有多少天可活的漓远族寿尊的性命,在堰州救人的是他,在海上杀人的也是他,在醉怀居为他掩饰身份的人也是他,刚才在救那女海贼时施展的术法更是山青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在任何人口中,任何一部术法典籍中听过看过,这个本应属同类的人,实在是深不可测,然而他与自己已定下用术法约束的契约,这种牢不可破的相互依存使他没办法对那个自己已经确定的杀人者束手旁观。 三是凤绯,严格来说,自己并不认得这个红袖口中的凤姑姑,方才却差点以一己之力颠覆战局的女海贼,这和红袖一直口口声声说的她的凤姑姑多么温柔,多么清雅大相径庭,不过救她还是因为红袖这个丫头,秋老板死后,这无依无靠的小姑娘可能已经把找到她的凤姑姑当成唯一的期望,让刚刚与红袖相见的凤姑姑,又突然在她眼前莫名其妙地死去,肯定会让红袖烂漫无邪的心再次碎成几块吧…… 然而他没办法只救这三个人,祖母符氏曾经跟他说过: “万物皆有灵,如同漫天星辰,闪耀的活着才是唯一的意义,只要星辰没有寂灭,都应该把任何一个走向深渊的生命拉回来。” 这船上的所有人,都在走向一个幻象编织的深渊,山青能做的,就是尽其所能把他们从深渊的边缘拉回现实。 而且,纵然他救下那三个人,光凭他们几人也没办法让这艘已经偏航的巨船再次扬帆驶向原本的目的地。 秘术的洪流从山青的胸腔不断向他的指间汇集,又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青色法阵的亮光让这艘龙武天宝号仿佛变成了茫茫海上的一座闪亮的灯塔,他努力维持着这浓浓雾气中唯一的光亮,直到他的视线开始模糊,直到他精疲力竭。 他已经穷尽毕生所学,耗尽所有心神,能救得了这群人吗…… 就在众人被蜃瘴迷惑,走向船头时,楚回和凤绯却未曾移动脚步,甚至还依然望着彼此,不过眼神却逐渐迷离涣散,显然,他们俩也沉醉在了幻象之中,只不过似乎他们俩那可望而不可及的梦中之景就在彼此的眼前。 最先感受到宁言清心秘术的,是同为术士的楚回,他只感觉青色光芒笼罩之下仿佛有一阵清风酥酥入脑,如同醍醐灌顶,瞬时间让他清醒了过来。 楚回看到凤绯原本空洞的双眼也在逐渐恢复神色,和船上的所有人一样,在术法之下,大家都在慢慢摆脱幻境的控制。 当然,也有恢复得没那么快的,显然是那些执念较深的人,龙嗣红着眼往前拼命地挪,丁八两已经快被他拖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景元似乎也还在踌躇着往前走,而东方长安却好像回过神来,已经停下脚步,正欲转身。 就在此时,楚回突然意识到,头顶这唤醒众人的法阵必然出自山青之手,而他却不能再让这艘船上另一个柳州人的身份暴露了,不仅仅是自己与他有誓言约束,还因为自己对他隐瞒寿尊之死的真相多少有些心怀歉疚。 心念及此,楚回朝凤绯微微颔首,随即单手结出术印,脚踏御风诀,眨眼间就出现在了还在苦苦撑着的几乎马上就要倒下的山青。 楚回一把抓过山青的手,青色光芒却未曾因术印被破而随之消失,反倒出现在另一只结印的手上,方才几乎已若游丝的几道青芒,霎时又在楚回的手上喷涌而出,源源不绝地输送到半空的法阵中去。 山青看到这一幕心中闪过一丝惊讶,他是如何将自己的术法引流至他的手中? 但山青已经无暇顾及这么多,他现在只觉得好累,只想沉沉地睡过去,甚至想自己比他们这群人醒的太早实在太亏了,或许梦中还能再见到无量城,再见到祖父和祖母…… 第四十三章 蜃瘴 当所有人恢复了神智,都如同从一场大梦中醒来时,那遮蔽却照亮整个甲板的青色法阵才慢慢散去,楚回慢慢蹲下身去,扶起因力竭而昏死过去的山青,山青头上那顶一直被红袖嘲笑的方帽掉落下来,被束在帽中的青丝如云般垂下,垂在山青苍白的脸上。 凤绯则走到红袖身边,把还一脸茫然的小姑娘搂在了怀里。 众人都紧紧盯着手中还有隐隐紫芒青光萦绕的楚回,却没有人敢开口,周围再无别的声息,只有簌簌的海浪拍打船板发出的声音。 “你,是术士?” 猝不及防地,从人群中传来一个阴柔却尖利的声音,这声音船上除了这一众海贼外,其他人无不熟悉,正是前些日一个个将他们叫去审问的昊朝督政司督主,如今武帝身边的红人,景元。 楚回回过身望去,却不置可否,并不答话。 景元刚想走向前继续追问,却被身边卫严八勇中的一名武卫伸手拦住。 他突然明白了拦他之人的用意,柳州术士确实是武帝下令绝杀的异族,但绝杀令是武帝所下,当年柳州十日屠也是武帝亲自带银甲卫所为,而这里并不是昊朝国境,这艘船上,连同刚刚登船的一小中海贼中,并不臣服于大昊的,甚至是对武帝恨之入骨的大有人在,何况方才自己赖以护佑的卫严八勇连那个女海贼都敌不过,更别说是这个身怀秘术,深不见底的柳州人了。 凤绯怀中惊魂未定的红袖怯生生地问:“凤姑姑,什么是术士?” 凤绯摇了摇头,也不回答,只是柔声问道:“红袖,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秋姑姑呢?” 这一问不要紧,却勾起了红袖本都有些忘却的梦魇,让这个小丫头终于意识到,刚才自己在雾中看到的醉怀居的景象都不是真的,曾经第一次带给她家的感觉如今人去楼空的醉怀居已经成了她再也回不去的地方,眼泪禁不住地留下,她一边抽泣,一边对凤绯说: “秋姑姑她……她死了,明月姑姑,花娘姑姑也走了,凤姑姑……凤姑姑,我们的醉怀居,没了……我们的家,没了……” 凤绯眼前闪过一丝惊讶,遂又变成深深的悲伤,秋楚琴也是这个世上她为数不多放在心上的人,那个曾在她最无助的时候伸出双手的姐姐,竟然永远都见不到了,那本给她片瓦栖身的醉怀居或许也永远回不去了。凤绯不知道如何安慰埋在她怀里哭泣的红袖,只好轻轻地、无限爱怜地抚着她的头发。 就在这时,船头甲板上的龙嗣一脚踹开还紧紧拉着自己的丁八两,指着他的鼻子怒喝道: “丁八两!你告诉老子,这娘的是怎么回事!” 只见龙嗣双目血红,满头乱发,仅存的一袭内袍被扯得稀烂,实在狼狈至极,他眼睁睁地看着海贼上了自己的宝船,还扬言要他们弃船离去,眼睁睁地看着海贼、官兵还有那什么长庆布商的随从、青州的客商在他船上搅得天翻地覆,又眼睁睁地看着雾气中那藏满奇珍异宝的房间从他眼前突然消失。 他此刻充溢满腔的怒气,却无法对船上除了他手下之外的任何一人发泄,他甚至回忆起了当年在墕都做屠户的时候,至少那时,他家圈里的肥猪,都不过是些可以任他宰割的畜生。 丁八两被龙嗣的残腿没踹出多远,却满脸惊惧地趴在地上不敢起来,抖如筛糠地说:“老……老大,是,是……是蜃瘴,是蜃瘴,我们遇到蜃瘴了!” “蜃瘴!”龙嗣一惊,旋即又飞出一脚,奈何实在是腿脚不稳,反倒自己摔倒在地上,更显狼狈不堪,丝毫没了龙武天宝在庆阳港起航时的那一副豪商巨贾的模样。 他努力站了起来,扶着围栏继续骂道:“放你的狗屁!还蜃瘴,这是到了不归山了吗!刚娘的还在八宝群岛,离不归山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丁八两赶忙应和道:“没到,肯定没到不归山,不过老大,你看这雾,还有你们刚才那副模样,这肯定是蜃瘴,老丁我拿人头担保,我绝对不会认错!” 船上众人又被这两人粗鲁聒噪的争吵声吸引,红袖也渐渐止住哭泣,抬起头小声问道:“凤姑姑,什么是蜃瘴啊?” 凤绯又摇了摇头,这次是她真的不知道,她带着这群海贼在海上流浪的日子不长,只是知道远海之处是所有船只的禁区,有着“不归山,船不归”的传说,但蜃瘴是什么,却的的确确是没有听人讲过。 一旁的东方长安却突然答道:“《博物地志·荒经》有云,涯海之隅,不归山境,有兽名曰大蜃,食天地精气,吞造化万物,吐浊气为瘴,是为蜃瘴。这蜃瘴应该就是荒经中说的上古神兽大蜃吐出的瘴气吧。” 红袖扭过脸看着这个锦衣贵公子,嗔道:“问你了吗?谁让你答的?就你聪明,我知道你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刚刚我可看见了,就是你,让刚才那疯子拿刀去砍我的凤姑姑还有楚哥哥的!” 东方长安竟被这小姑娘骂得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旁边却有人阴沉着嗓音说道:“苏大公子可真是博闻强识,这么鲜为人知之事竟能立刻知道典故出自何处,如果景某没有记错的话,这《博物地志》乃是古籍孤本,只藏于宫中啊。” 东方长安却没有丝毫慌乱,坦然说道:“坊间也有孤本,苏某不才,好读闲书,让景督主见笑了。” 景元也不再追问,只是阴沉着脸看着东方长安,方才看到胡平出手之后,他就觉得这个自称长庆州布商的苏大公子绝非仅仅一介商贾之流,如果此去宁州仅为行商,怎么会在身边藏着那样一个绝顶的高手,更别说他此刻还紧握手中的那把妖气横溢的玄黑之刃。 龙嗣也听到了几人的对话,愣了半晌却突然尴尬地大笑道: “这……这,苏大公子你莫要看些什么坊间的志怪之谈就……就信口开河,这神兽大蜃我们跑海的都知道,不过传说而已,唬唬那些愣头青子罢了,从没有人说真的见过,不过是涯海上气候难料,偶入了团雾而已,刚刚肯定是诸位……还有我,都被惊吓到,魔怔了而已,我们即刻起航,即刻起航,驶出这片雾气,就没事了,就没事了……” 他这一番话与其说是说给旁人听的,倒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随即龙嗣又朝着凤绯和铁由那一众海贼拱手赔笑说道:“各位海爷,哦,还有这位……女中豪杰,咱们这一番算是两败俱伤,龙某人在这条海路上也算是有些薄面,此番就当作不打不相识,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船驶出迷雾,到了八宝群岛,我龙某奉上三千金铢,交个朋友,以后还望各位多多关照。” 一番慷慨激昂后,船上所有人都默不作声,用不解的眼神看着这个瘸着条腿,在海风中故作镇定的船主。 然而龙嗣却觉得自己以一己之力重新控制了局面,又踹向丁八两并喊道:“你这蠢货,还愣着干嘛?还不速速扬帆!!” 丁八两一愣,苦着张脸,颤颤巍巍地伸出被海风吹得黢黑的手,指向甲板中央那个被刀光整齐切断,现在只剩不足半人高的桅杆,小心翼翼地说道:“老……老大,那帆……” 龙嗣突然感觉脑中又响起一声炸雷。 “完了!老子的帆倒了!” 第四十四章 断帆 龙武天宝号共有六桅十二帆,但唯有两面主帆,而这两面主帆却是整艘船将近一半的动力来源,甚至在古澜江顺流入海前,仅需扬起两面主帆即可日行数百里。 而如今这个季节,这条海路上多为顺风逆水,失去这两面主帆,这艘船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驶到宁州港的,剩下的十面副帆可能都没办法把船驶回八宝群岛的海域,更可能的是,这艘巨船会随着洋流越飘越远,直到过了不归山,进入那片几乎没有人活着回来的海域。 龙嗣又跑了几步,先是捡起他那根龙头金拐,然后走到一个高处的平台,向四周张望,像是发现了什么,好像找到救命稻草一般快步向楚回那边跑去,在离楚回还有一丈远时突然停下,似是有些忌惮却要强装镇定,指着楚回,粗声说道: “你……你……我……我不管你是不是什么青州的客商,我看你……你也不像,但我不管了,到了宁州港自然有……有人收拾你,不过这帆是你和那使刀的给弄海里去的,现在他是指望不上了,你……你……你得给我把它弄回来!” 龙嗣说着又指向船的东北方向,透过重重雾气,只见不远之处的海面上有一小片金光闪烁不定,显然是龙嗣那件升到主帆之上的九锦缂丝金袍。 原来,龙武天宝号的主桅虽然是铁木所造,不能浮于水面,但主帆却是使用硬帆结构,帆篷上面带有撑条,这种帆虽然较重,升起费力,但却拥有极高的受风效率,而且如今落入水中之后也能像一艘小船一般顺着海流漂浮,一直就在龙武天宝号的周围不远处。可就算把帆弄回船上又有什么用呢,帆桅已断,怎么可能再将这两面巨帆扬起呢? 楚回将还在昏迷中的山青扶到一旁的一个货箱边靠着,又唤来红袖帮他扶住身子,方才转向龙嗣,仍用他那仿若不带一丝情感的语气说道: “龙老板的宝船损毁,确是楚某所为,楚某责无旁贷,但要将那帆从海面捞起来,一是非楚某一人之力所能及,二是还要问龙老板借一样东西。” 龙嗣立刻回道:“只要能让此船返航,龙某觉得此刻在这船上不要说龙某手下这百十来个水手,就算是方才不打不相识的这群海爷们,乃至船上的这些贵宾,都会助楚……楚大侠一臂之力,至于借东西,这艘船上上下下,但凡有你用得着的,尽可拿去,可不知楚大侠你所借何物?” 楚回只觉得好笑,这龙老板刚刚还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才过片刻,“楚大侠”这种肉麻的称呼都叫上了,但楚回也不想多跟他计较,只是答道: “绞车。” “绞车?有,有,有。”龙嗣大喜过望,没料到楚回仅是要这货船之上最常见不过的绞车,他还生怕自己要拿出些压箱底的珍宝才能说动这个柳州人,可欣喜之后又面露难色地问道:“可楚大侠,现在这片海面上尽是浓雾,刚刚那群海……海爷们带来的小艇也早不知道漂哪儿去了,如今水性再好的人也没办法游过去将那帆桅系上啊,况且……况且就算把帆拉回来了,怎么把这桅杆再立于船上啊?” 一边冷眼旁观的景元不屑笑道:“龙老板方才真是运筹帷幄,处怀不乱,现在倒是想起来这些根本不可能实现了!” 龙嗣也不管景元阴阳怪气的揶揄,他知道,常人的办法,常人的力量是不可能实现让龙武天宝号重新扬帆起航,但面前这个素衣客商打扮的楚回却绝非常人。 他可是术士,是传闻能动用天地之灵、上神之力的柳州术士,既然他能如天神降凡一般仅凭一招就将那个差点把整艘船劈成两半的疯子击溃,那一定也有办法将自己的船帆重新立于甲板之上。 龙嗣也不等楚回再解释他将怎么做,立刻命丁八两带着两人推来绞车,只见那轰隆隆被推来的绞车硕大无比,合大木为床,前建二叉手柱,上为绞盘,下施四轮,是专用于牵引重货的,绞盘上几乎如小儿手臂般粗细的绞绳一圈圈缠绕着。 楚回拾起绞绳的一头,朝龙嗣微微颔首,又转过脸深深朝凤绯望了一眼,直望得凤绯刚刚平复的情绪再翻起了一阵波澜,原本因真气耗损而苍白的脸颊上又泛起了一阵红晕,只好羞怯地偏过头,装作在看怀中的红袖。 楚回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手执着绞绳,一手结出术印,霎时间那种耀眼刺目的光芒又开始在楚回周身萦绕,伴着衣带翻飞良久,这一刻,他仿佛又成了上神的使徒,没有任何光彩可以与他恣意张扬的锋芒争辉,御风诀的法阵在其脚下隐隐显现出来。 待周身的光芒稍褪,他就这么凌空而起,如同神明信步于云端,踏星步罡,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茫茫雾气的海面上,唯有那粗长的绞绳,像是一条海面上腾起的巨蛇,蜿蜒到迷雾的深处。 绳子带动绞车上的绞盘一圈圈转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大约过了半刻,声音停歇,绞盘上还剩了两三圈绳子,船上却还是没有人发声,似乎都已经习惯了长久的震撼和沉默。几个水手看向他们的船老大龙嗣,不知是不是该现在去转动绞盘,把他们的主帆给拉回来。 景元却皱眉盯着楚回御风而去的方向,思绪联翩,此番出行已经发生太多始料未及的变故,御史未到宁州暴毙而亡,涯海之上先遇海贼,又入蜃瘴,更为难以置信的是,竟然遭遇一个柳州术士。 他自入主督政司,除了依照武帝旨意缉访刺探大小官员外,还执掌卫严部三千禁军的虎符,也曾在军营中听过柳州的传闻,虽然知道曾经的柳州多身怀异术之人,但从未从任何人口中听闻过有如此身怀撼天动地之能的怪物。 景元将手里的一把折扇几乎要握断,当下打定主意,如果此番还能安然到宁州港,定要让昊朝安插在那儿的斥候八百里急报鄢都,得请武帝下旨让千机营,不,要让夏长阶亲自率千机营来抓捕这个柳州术士,他,实在太危险,危险到让他连与其对视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又过了好一会儿,直到龙嗣都有些站不住了,开始拖着残腿向船舷挪去,浓雾中闪现出一个人影,如白云出岫,缓缓落在甲板,却正是楚回,他朝龙嗣拱手道了句: “有劳了。” 龙嗣眼中又闪出喜色,赶紧回头准备招呼人,却发现船上有几个水手和海贼竟好像把楚回当作了真神降凡,都跪伏于地,嘴中念念有词,似是祷告又似是乞求,而这些人中的一个,就是刚刚被自己踹了数脚的丁八两。 龙嗣气不打一处来,又是一脚踹过去,朝他吼道:“拜你娘的拜!等老子死了你这老鬼再拜也不迟,还不找人来转绞盘。” 丁八两连滚带爬地起了身,一面答应着,一面又滑稽地朝楚回躬身拜了几拜,弄得楚回也是哭笑不得…… 这龙武天宝号上的绞车也是出自齐州工匠之手,力可挽三千斤,车下四轮皆可用机关锁死,只见两名壮汉压于车床,另有四名壮汉齐力转动绞盘,蜿蜒迷雾中的绞绳被拉得笔直,又一圈圈地被绕回绞盘,,每绕回一圈,船上的众人似乎都觉得,这艘搁浅在茫茫涯海的巨船重新启航的希望又多了一分。 在此期间,红袖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一会儿拉着凤绯,一会儿又跑向楚回,一会儿又去看看还在昏睡中的山青,小嘴叽叽喳喳地没完: “凤姑姑,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去宁州了吗?你刚才好厉害啊,打的那群人屁滚尿流的。” “楚哥哥……不对,我叫你楚哥哥,又叫凤姑姑,这样不对,那我是该改口叫你楚叔叔,还是改口叫凤姑姑凤姐姐呢,哎呀,好像都不对嘛。” “楚哥哥,你是什么术士吗?好厉害啊,可以教我吗?” “这谢神医是怎么啦?吓晕了吗?胆子怎么比我还小,真没出息。” 直到丁八两粗哑着嗓子的一声高呼打断了她: “来了!来了!龙老大你看!是咱们的帆!咱们的帆!” 第四十五章 扬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绣满龙纹的巨帆就在离龙武天宝号不足两丈远的海面上,随着海浪起起伏伏,桅杆上那件龙嗣引以为傲的九锦缂丝长袍还在熠熠发光。 不少人都发出了惊叹之声,皆没想到这坠入海中的帆竟然还能被这样拉回来,但景元此刻却朝着龙嗣傲睨自若地笑道: “恭喜龙老板,你那九锦缂丝的锦衣算是失而复得了,想必你拖这断帆回来也就是为了这件袍子吧。” 龙嗣陪了个讪讪的假笑,他自知景元只是在揶揄他就算把帆拉回来也没用,谁能有通天之力,能把这数丈高的巨帆重新扬起。 在龙嗣以往的认知中,确实没有人能做到,但龙嗣这一生只修炼了一样本事,就是相人,虽然这艘船还停靠庆阳港时他对船上有几个人确实看走了眼,包括楚回。然而在见过楚回几次出手后,龙嗣却能笃定,如果说这船上,甚至是这世上,还有人能让这艘如同困兽般的巨船再次启航的,只有他了,这个几乎已在南陆绝迹的柳州术士。 龙嗣拄着拐又踱步走向楚回,仍留着那一段他自认为能保持安全的距离,举起粗笨黝黑的手深施一礼,笑着说道: “多谢楚大侠,多谢楚大侠,这船帆失而复得,龙某人不胜感激,但……但还是有一事相求,还请大侠再施神通,将……将……将这帆恢复原状。” 楚回看着龙嗣满面泥垢,蓬头乱发,一身灰白色的内袍也已是腌臜不堪,不由地心生厌恶,忍不住也要嘲弄一番这个八面玲珑、见风使舵的船老大,脱口说道: “恢复原样?如果楚某没记错的话,方才龙老板可只是让楚某把那帆给‘弄’回来啊。” 龙嗣一听,脸上的冷汗立即冒了出来,面色也瞬间如土般蜡黄,尴尬的笑容挂在脸上,真的比哭还难看。 楚回只是又看了他一眼,不再管他,却朝着景元所站的地方朗声说道: “此事楚某或许能做到,但需要景督主应允楚某一件事情,如若不然,大家就一起漂在这海上吧!” 景元一惊,他没料到楚回会突然要于他讲条件,难道是要他放楚回一条生路?怎么可能,他带上船的几个侍卫,连上那死鬼李文博带的几个不过寥寥十几人,哪有本事再擒他。或是要让自己这个大昊特使当他的人质,以换取他能在宁州一路通行无阻?但想也不对,此番去的是宁州,夷族又没有对柳州人下绝杀令,他要拿自己做人质大可不必。 景元猜不透楚回到底要他应允什么,他自主事以来还从未有人敢和他谈过什么条件,此刻却受制于困在茫茫海上,也只能咬着牙冷冷回了一句: “何事?” 楚回笑道:“楚某的身份想必是瞒不了各位了,但楚某并非弑杀之人,不想与诸位多生枝节,景督主想必你也清楚,想拿楚某向武帝邀赏也不是那么容易,如果景督主日后想调千机营来追杀楚某,楚某也可奉陪,但伴楚某上船的这两位小友,却与柳州毫无干系,也对楚某之前的身份毫不知情,请督主许下一诺,如若他日有缘再遇到他们,绝不可多加为难。” 景元的脸上阴晴不定,久久不语,龙嗣都看不下去了,拔起残腿举起拐就想冲过去劝他,刚走出去几步,却听到景元又从齿缝中冷冷吐出几个字: “好……我答应你!” 楚回微微颔首,算是相信景元做出的承诺,便转身对龙嗣说道: “既然景督主答应了楚某所求,那么楚某便也必会兑现承诺,助龙老板一臂之力。” 龙嗣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又在脸上堆起尴尬至极的假笑,连连拜谢,甚至也似乎不再惧楚回,走到他身边,小声耳语道: “楚大侠,你放心,龙某日跑海这么多年,北逃的术士我也捎带手搭过几个,到了宁州港,那鸟厮哪还管得了你,你放心好了。” 楚回笑了笑,不置可否,示意龙嗣站远一些。龙嗣知道这柳州人又要施展他的“无上神通”了,知趣地拄着拐快步走开,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被卷入其中。 楚回再次伸出双手,翻飞的十指瞬间结出一个术印,万千光丝从术印中袅袅飞出,慢慢织绘成一张紫色的大网,朝着海面上的巨帆洋洋洒洒而去。 众人只见眼前流光漫天,光艳夺目,那绚烂无比的光丝虽不带一丝半毫的杀意,却使人心中莫名生出敬畏,仿佛神迹降临,让人无法抗争,只能默默地接受着它的施与。 那些光丝缠绕纷飞到了海面上,又似乎变得有生命一般,有些紧紧绕住帆桅,有些紧紧缠在帆篷面中的撑条上,随着楚回手中术印光芒骤亮,仿佛一双无形的巨手从高空中瞬间拉紧了这些光丝,那两面巨帆连同桅杆竟如提线的木偶一般,被从海面上拉了起来,整个悬浮在空中! 那双隐形的巨手又继续牵引着万千光丝,无比平稳且精确地一点点将巨帆提回龙武天宝号的甲板上,直到帆桅的两个被斩断的切面纹丝合缝地贴合在了一起。 然而神迹般的表演还未结束,这数丈高的巨帆永远被这样悬于空中自然无论如何也不能给船带来任何动力的。众人都在疑惑如何才能将断了的桅杆再次复原时,却只听得楚回低沉着嗓音,喝出一字:“缚!” 缚字诀余音未落,只见那万千光丝开始从桅杆底部一圈圈向上绕去,直到整根桅杆上都布满紫光,在最后一圈绕完后,所有光丝都瞬间消失在空气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然而那面巨帆,却已高高扬起,连那桅杆顶上龙嗣那件九锦缂丝的长袍也在风中猎猎作响! 龙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刚才也不是没想过楚回会怎样“扶起”这面巨帆,但想到极限也没想过,他竟然仅凭一己之力,让这数千斤重的巨帆像风筝一样被牵了回来,还竟然如完好无损一般! 龙嗣慢慢走向主帆,丁八两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直到离桅杆还有十几步的时候,龙嗣先停了下来,拉过丁八两朝他说道: “你去!你去给我看看,是……是好了吗?!” 丁八两一脸求饶的模样,他也怕这桅杆莫不会是因什么巧力平衡刚好屹立不倒,自己去验证不要弄巧成拙把这桅杆又给推倒了,那可真就完了。可无奈那龙老大已经挥起金拐就要敲过来,迫于淫威,只好走向前去。 丁八两先是小心翼翼地触摸桅杆的表面,铁木铜漆丝毫不见断裂的痕迹!然后又壮起胆子,用力地推原本桅杆的断口上方,纹丝不动!旋即兴奋地大喊道: “好了!好了!完全好了!” 龙嗣大喜过望,顿感气壮满怀,仿佛这帆是他从海上捞回来的一般,脏兮兮的袍袖一甩,举起手中的龙头金拐直指帆桅顶端熠熠发光的九锦缂丝长袍,扯着嗓子吼道: “扬帆!起航!” 第四十六章 蜃渊 此时海上风向正佳,桅杆上的一处望风台上,丁八两一手攀住横杆,一手搭起凉棚,兴奋地观望着海面,片刻后他挽起索具,顺着桅杆滑下甲板,招呼着船工迅速调动帆面,兜住迎面而来的海风,龙纹的巨帆鼓鼓扬起,众人都感到船速明显提升,皆放下悬着的一颗心,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龙嗣招呼着水手开始搬来木料修补甲板和船舷,填补那个被桅杆断裂时砸出的大窟窿,虽然满脸的心疼之色,但好在情势转好,那一众海贼看似也不再有劫船的念头,都聚在船头一侧默默地看向海面上渐渐散去的浓雾,更令他侥幸的是,宝船虽损,却未伤及他那成列各种珍宝的舱室,那些他惜之如命的宝贝应该都幸免于这场乱局。 船客们似乎都不愿在甲板上久留,纷纷退回船舱,龙嗣放下桅杆上系着的长袍,一瘸一拐地也跟了进去。 红袖也好像懂事许多,蹲下身子照料昏迷中的山青,嘴里念叨着: “胆小鬼,胆小鬼,快些醒,快些醒……” 凤绯一脸疼惜地望着红袖,许久抬起头来,看向楚回,却发现楚回好像从始至终都一直盯着自己,不由地又是一阵娇羞,红着脸故意嗔怪道: “楚大侠真是好本领,力挽狂澜于不倒,与你的两位小友也是高义薄云,可向那督主索要承诺时,似乎忘了我这个区区小海贼,怎么,是又要与我撇清关系吗?” 楚回依旧注视着凤绯,仿佛怎么也看不够那张温婉动人却不与群芳同伦的脸,他没有回答凤绯的话,却突然说出一句: “凤绯,跟我走吧。” 凤绯被这没来由的一句惊的几乎失了方寸,这么多年,她颠沛流离的前半生,从未有人给她过承诺,就是宋今何在临死前,都没把藏着心底的话说出来,如今这个曾经只给了她一小段短暂无忧时光的柳州人的一句“跟我走吧”,如同炙热喷薄的岩浆,瞬间融化了心脏上仿佛坚封万年的冰壳。 她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跟你走……你要去哪……很远吧……我还有……还有这群……还有,你还要隐藏身份躲避追杀,我是不是累赘……我……” 楚回的眼神闪过一丝失望,开口说道:“你若不愿,我不能强求,但我定会护你……” “我愿意!” 几乎是脱口而出的三个字,打断了楚回还没说完的话,凤绯满眼都是难掩的喜色,是的,她愿意!哪怕是要她现在就舍弃一切,她也愿意!哪怕是随时会丢掉性命,她也愿意!哪怕是只能厮守一年、一月、一天,她也愿意! 楚回笑了,凤绯也笑了,两人在云开雾散后的艳阳照耀下,紧紧相拥在了一起。 其实楚回心中明白,就算他能在往后的岁月里护佑、照顾凤绯一生,这段感情也终将因为自己是维序者的事实而湮灭在683号实验宇宙漫长的文明进程中。 但他决定为自己自私一回,放纵一回,既然维序者可以拥有感情,那他就把这段感情最痛心的结局暂时忘却了吧,把什么维序任务、文明干预也暂时忘却了吧,只享受,这一刻的温柔…… …… 此刻龙嗣的小舱室内,已经洗净脸上污垢的龙嗣,换上他那被海风吹干的九锦缂丝长袍,蜷坐在东木卧榻之上,四周很安静,那扇厚重的木门闭实后,完全听不到外面的声音。 龙嗣燃起萩菰,绵绵烟雾被他狠狠吸入腹腔,再幽幽吐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烟迹,先是缭绕于那十六盏夜明珠间,又留连于那幅君山老松图之上,狭小而逼仄的房内顿时云遮雾绕,俨然如仙家之境,置身其间,龙嗣几乎要忘掉刚刚在船上发生的一切。 “柳州人……”龙嗣眯着那对细眼,脑中不断回想着刚才楚回那近乎神迹的表演,心里却在盘算着: “这柳州人可是昊朝下了绝杀令的,虽然据说是密诏,但实则已传遍南陆,自己带他上船了算不算窝藏之罪呢?他娘的洛高格那事还不知怎么解释,又平添一个大麻烦。倒不如利用这柳州人和景元两方不和,挑拨那柳州人把景元那阴阳贱种给干掉……” 然而他谋划的“良策”还没在脑中成型,便又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龙嗣万般不情愿的爬起身去开门,却见门外竟然又是那个二副,邪火蹭的一下涌起,还没等那二副开口,便挥起肉掌“啪”的一声重重打在他的脸上,吼道: “你把老子的话当放屁吗!不是告诉你这蠢货,门关着的时候不要来喊老子吗!” 二副被打得眼冒金星,捂着脸唯唯诺诺地道:“是丁头叫……叫小的来的,说这船不……不对劲,好像又……又不动了。” 又是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二副另外半张脸上,被海风吹得黢黑的皮肤上也立刻浮现出一个清晰的五指印。 “放你的狗屁!”龙嗣怒斥一声,回声把门锁好,撩起袍子就疾步往舱外走去。 到了甲板上,龙嗣看到丁八两又爬到了望风台上,皱着眉头向远处张望,听到龙嗣那金拐击地的声音后,他立刻顺着帆锁又滑了下来,朝着龙嗣跑过来。 龙嗣压着火气说道:“你这嘴里最好能放出点香屁出来,快说,怎么回事?” 丁八两一愣,思索了一下,说道:“老大,是这么回事,正所谓风正一帆悬……” 话还没说完,龙嗣就气急败坏地一脚要踹过去,朝着他吼道:“你这蠢猪!你识字吗?!在这里给我拽文,说人话!” 丁八两这回灵巧地躲过了那一脚,满脸委屈,不是他让自己“放出点香屁”的嘛…… 看着龙嗣满眼冒火地瞪自己,丁八两只好硬着头皮说道:“是……是这么回事,此刻海上风向极佳,浪也不大,这船本该乘风破浪,不消半刻就该回到八宝群岛,但奇怪的是,主帆和副帆都已扬起,船速却越来越慢,好像……好像都快要停了。” 丁八两的声音越说越小,龙嗣却感觉到脑中嗡的一声,仿佛空谷回响的钟声在脑壳里激荡不歇,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涌上心头,他立刻朝丁八两喊道: “快!快!喊艄手,喊艄手摇橹!” 丁八两一脸吃惊地看着龙嗣,好像没听懂他的话一样,在这远海上摇橹?! 这船上确实在两舷和艉部设有长橹,但都只是在进港时那段狭窄港湾的拥挤水域才会用到,海上航行向来要么顺水而行,要么顺风而行,从来没有在大海上靠人力航船过。 然而看到龙嗣那似乎要吃人的眼神,丁八两也不敢再怠慢,慌忙招呼起艄手来。 仓促间,几十个艄手分布于两舷和艉部,长橹已伸入海中,一声高高的号子响起,船橹开始搅动四周的海水。 然而,这些艄手们本都不过是普通的船工或者水手,从来没有在如此宽阔的水域摇过橹,那号子手更是没了方寸,号子喊的一声高一声低,没摇几下,两排长橹就失去了整齐的节奏,一边高高扬起,一边却早已落下,这给本在风力和水流的角力之下还能保持平衡的龙武天宝又添上了另一个方向的力,整艘船竟突然甩头在海面上打了一个转。 甲板上的所有人都被巨船旋转的力量甩得倒在地上,船舱里也响起丁零当啷一片,几个人从船舱跑了出来,分别是景元、东方长安、还有刚刚才把山青安顿回舱歇息的楚回和凤绯。 看着甲板上这一片狼藉,东方长安首先跑到船舷边朝外望去,片刻后突然眉头紧锁,似是喃喃自语,但声音却所有人都能听见: “不对,我刚想到不对,这不是风的问题,也不是水的问题……” 龙嗣心急如焚,慌忙问道:“我说苏大公子,知道你书读的多,这会儿你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怎么回事啊!” 东方长安惨然一笑,指着海面上说:“你们看这水流,并不是朝着一个方向流动,而是……从四面八方向一处聚拢。” 众人顺着东方长安所指望去,果然,方圆几里的海水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往一处,甚至本该波涛滚滚的海面也开始慢慢变得致密而平滑。 他们甚至看到,不远处的海面一点点的升高,而龙武天宝号的朝向那面的船头也开始一点一点地抬起,周围开始响起低沉的隆隆声,似是巨兽在远处嘶吼,又像是……地狱深处传出的鬼哭神嚎。 “这是……漩涡?”不知道谁开口问了一句。 东方长安头都没有抬,仍是用近乎绝望的口气说道: “这不是普通的漩涡,这是蜃渊。” “蜃渊?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来没听过。”丁八两奇道,作为这艘船上唯一一个经历过两次蜃瘴的人,却从未听闻过“蜃渊”的存在。 “因为但凡见过蜃渊的人,应该都不会还活在这世上了吧。”东方长安缓缓念道:“《荒经》有云,大蜃吐浊气为瘴,是为蜃瘴,吸万物成渊,是为蜃渊。原来这后半句竟是这个意思……” “你为什么,不,早说出来!”景元突然一字一句,几乎是扯着嗓子朝东方长安吼道。 东方长安颓然坐到地上,慢慢抬头望向天空,幽幽说道:“没有意义了……蜃瘴其实是这天神造物给我们这些凡人最后的警告,我们侥幸逃脱,却因断帆浪费了太多时间,现在,这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将一起沉于蜃渊,归于湮灭……” 第四十七章 涯海之涯 当人处在最无望的绝境中时,往往会寄希望于神明的护佑,希望高高在上从不肯哪怕低头看一眼凡世的神明,能在这一刻拯救苦难中的苍生。 人们祈祷、渴求,用尽自己所能想到的任何溢美之词去赞扬神,去歌颂神,极力用自己的卑微渺小去承托神明的无所不能,都不愿相信自己会成为神明的弃儿。 然而,在某些时候,有种更直接有效的方式得到神明的眷顾,那就是乞求神明在凡间的使徒。 此刻,这艘船上,却恰好有一个一直在南陆的传说中被称为神之使徒的族类,柳州术士。 特别是楚回刚刚才在众人面前展现过神迹,所有人的希望又在瞬间寄托在了这个被大昊下了绝杀令的柳州人身上,更有许多人已经将几乎整个身体匍匐在地上,无比虔诚地跪拜这个他们眼中唯一拥有神明之力,唯一一个有可能把他们救出绝境的神之使徒。 楚回有些受不了那些似乎在绝望中找到唯一一丝希望的眼神,虽然没有一个人开口,但楚回分明能听到他们从心底发出的呐喊: “神啊!救救我!救救我吧!” 是的,对于整个683号实验宇宙来说,作为维序者的楚回,某种意义上确实可以算作“神之使徒”,而创造了整个683号实验宇宙的架构师就是整个文明世界的创世之神,洞悉一切,能够看到整个世界一草一木的观察者,也能算是通目之神。 但自己这个接受这些“神”的指示,在不经意间完成干预文明进程走向任务的维序者,只能算是神之使徒,是依照神的旨意悄然改变世界的神之使徒。 而这大蜃,其实不用东方长安搬出《博物地志》,楚回早就知道,观察者给的只透露相当有限信息的任务手册中就有介绍,这算是几乎绝无仅有的,架构师在683号实验宇宙创世之初的造物,与其他任何实验宇宙的生命都不同,在世间万物诞生之初,大蜃就已经存在,经过亿万年的演化,这个实验宇宙早就沧海桑田,而大蜃,却从未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这是因为,造物主创造大蜃的目的,就是让这个世界的文明参与者,永远不会跨过这片海域,这是对这个世界最绝对,最不可撼动的文明封锁,大蜃所现之处,就是涯海之涯! 但一直让楚回感到困惑的是,大蜃的这次出现非常不合常理,首先是地点不对,如那些老海客们说的,不归山一带才是大蜃出没的海域,二是这蜃瘴也不寻常,此时海上不过是寻常风力,不可能这么快吹散蜃瘴,而蜃瘴与蜃渊出现的时间又相隔太近。 但楚回没有时间和心思细想,此刻的他最新要考虑的是,这一船的人,他是该救还是不救?若是救,该怎么救? 他环视四周,除了似乎已经万念俱灰的东方长安,连那一直冷眼看自己的景元都用一种隐忍着期盼的眼神看着自己,但这些人他都可以不在乎,他望向那个自己最在乎的那个人。 他惊讶的发现,凤绯的脸上没有一丝绝望,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楚回,纵然已身处绝境,她却只记得不久前,这个男人对自己说的那句: “凤绯,跟我走吧。” 那么,即便是共赴蜃渊,又何妨! 楚回却在四目相交的一瞬间决定了,他要救凤绯!他还要带她去宁州的草原上骑马,带她去秦州的千里天府之境,如果可能,他还想带她回到堰州的一小片桃林,在碧桃树下,听她抚琴…… 而既然下定决心要救凤绯,这一船人的性命也没办法不顾及,因为纵使是楚回自己一人,也没办法仅凭御风之术就横渡重洋。 所以,救这船人的唯一办法就是,让这整艘龙武天宝号都脱离蜃渊。 御风决的法阵第三次在楚回脚下闪出点点紫芒,楚回飘然飞至海上,在离龙武天宝号船尾不远处悬空而立。 众人仿佛都像是在沉沦黑暗中找到了一丝微光,那丝微光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全都跑到船尾,齐齐地向紫光包裹的楚回望去。 御风决,可使施术者乘风而起,临风而立,亦可唤风卷残云,可召风起云涌,只见楚回的身前又显出一个足有一丈见方的法阵,周围的空气似乎都不断被压缩其中,形成一个巨大的气旋,气旋不断向中心坍缩,在几乎要成为一个茶盏大小的圆形时,骤然喷薄而出,裹挟着紫色光晕,形成一个巨大的风墙,朝着龙武天宝号以排山倒海之势而来。 原本几乎已如镜面的海面也被掀起阵阵浪漪,甲板上还站着的人看到这面风墙,都赶紧伏下身子去,而那面风墙却不偏不倚地全然撞击在了主帆之上,原本已鼓鼓扬起的帆布几乎要撑裂开来。 然而纵是如此,龙武天宝号还是没有能往前行进一寸,楚回眉间深深皱起,运转法阵,又是一面风墙携卷着海浪,轰然咆哮着击向船帆。 众人听到了船上的十二面风帆都好像同时发出了痛苦的悲鸣,船身也随之剧烈的震动起来。 但是,船,依旧没能前行! 如果再次强行御风助航,这龙武天宝号很有可能在本深渊吞噬之前就已经碎裂成千万片残骸。 那吞没一切的蜃渊,此刻却似乎有生命一般,周围海流速度骤然加快,向那不远处中心坍缩的坡度也越来越陡,众人看着漩涡边缘的海面越来越高,那一团希望的火苗,随着楚回周身渐渐暗去的法阵,在船上所有人的心里一点点地熄灭。 “还是做不到吗?” 楚回摊开手,看着还在隐隐闪现的法阵,怅然地问自己,想要逃脱这造物主亲自设计的陷阱,对抗这凡人根本无法匹敌的力量,纵然是同样被赋予超越自然之力的自己,也是痴心妄想吗? 他抬起头看向船上,那一袭绯衣,他本已下定决心护佑她一生的女人,终是要被造物主创造的无上之力撕裂成碎屑了吗? “不!”楚回握紧了双拳,哪怕是放弃在这个世界做维序者,他也要护她平安!哪怕是在这个实验宇宙的生命终结,他也要拼尽全力! 那已经要让龙武天宝号上的六桅十二帆摇摇欲坠的劲风停歇了下来,船上众人看到,几乎在风歇的那一刻,紫色的光芒笼于楚回周身,御风决的法阵已在强光之下几乎无法看清,那团光化为光箭,拖着长长的紫色尾迹,竟朝着蜃渊巨大漩涡的中心直冲而去! 这个柳州人这是要干嘛?!难道要去以只身之力挑战这上古神兽的神威?! 片刻后,楚回悬停在一个巨大的海洞上方,他已经有些站不稳,也有些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仿佛周围的空气也在被一起卷入这无底的深渊。 楚回遥遥望去那艘如同困兽一般还在海面上挣扎的龙武天宝号,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 “凤绯,你我情深,奈何缘浅,定要好生活下去,莫问来世,把今生好好过完,若忘不了我,便回去那片桃林,我为你埋下了一颗种子,待它长成,碧桃树下,总有我与你相伴。” 秘术会带着楚回的声音冲破空气和距离的隔障,传到心爱之人的耳朵里。 楚回仰望苍穹,在心底叹道:“这一轮实验宇宙的维序任务,实在太失败了。”遗憾之余,他却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和解脱感,或许在自己深陷之前,这真的是一个好的结局…… 然而,就在楚回要最后一次施展合相天成之术时,他猛的,看到,一抹红色从远处的船上升起,牵霞曳霓朝他飞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她为何这么傻?! 凤绯强运出最后一丝九天龙相真气,如一只飞向涅槃之火的凤凰,义无反顾地飞向蜃渊,飞向楚回,她放下了一切,忘掉了一切,只想在这一刻,和他最后一次厮守。 然而九天龙相功虽然能让凤绯踏浪而至,却没办法让她像楚回一样悬浮于半空,在离楚回仅还有一丈远的时候,凤绯的真气耗尽,开始朝深渊跌落。 但凤绯看到了那双第一次为她流出泪的清亮眸子,哪怕只这一眼,便也够了。 可楚回怎会让她在眼前跌落深渊! 瞬间,楚回悬停之处就只留下一丝残影,华光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楚回便抱住了他的凤绯。 是的,这一刻,至少在这一刻,他确定,凤绯是他的。 “你这傻子……你若不能活,我还为何要救这船人。”楚回看着怀中的凤绯,苦笑道。 “你不是问我愿不愿跟着你吗?现在,我便跟来了。”凤绯想抹去楚回脸颊上的一滴泪,却已经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她又看向远处的龙武天宝号,嫣然笑道:“至少,你能救船上的小红袖,还有你那个‘小友’,还有跟着我混饭的那些小海贼。” 楚回愣了一下,随即也开怀笑了,说道:“可我本想带你去宁州的草场,带你去秦州的山林,带你去我走过的很多很多地方……” 凤绯终于努力抬起了手,食指轻轻放在他的唇上,说:“此刻有你便已足够,哪怕余生只还剩这浮游一瞬。” 楚回静静看着凤绯,明明只有那四目相交的一瞬,却仿佛已是沧海桑田,他终于释怀了。 “好,我带你去的最后一个地方,叫涯海之涯。闭上眼吧,我们很快便到。” 不用再以手结术印,秘术洪流从楚回的每一寸肌肤上喷薄而出,合相天成的法阵一个接着一个个在楚回凤绯二人的脚下层层叠叠地显现,一层比一层更宽广,几乎要有那蜃渊的巨口那么大,最后一层法阵结成后,又都如同盛开的莲花开始闭合,一瓣又一瓣的,把二人紧紧包裹在了一个巨大的光球之中。 然后,那个光球,像是划过天际的流星,开始朝那吞没一切的蜃渊中,坠落…… 第四十八章 靠岸 宁州港 港湾里一艘巨船缓缓驶向泊位,船帆已然垂下,随着船上的号子手一声声高昂的号子,几十个艄手整齐地摇动着两排长橹,船稳稳地向岸边靠去。 远看这艘巨船通体金黄,显然是不久前才上过新漆,高桅宽帆,船尾的两层高的舱室也被装饰成彩楼,楼顶一层鱼鳞亮瓦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可靠近岸边,人们却看到,船体上斑驳一片,甲板和船舷更是四处狼藉,被杂乱的木板左一块右一块地胡乱修补,仿佛刚刚从海难中逃出生天一般。 早就候在码头上的一群挑夫一拥而上,上船后才发现,这艘被装饰的如此奢华的南陆巨船,竟然只载了这么一点货物。 随着一箱箱货物被搬上岸装上车,船客们也依次下船,走在最前头的是东方长安和他的一众仆从,一脸苍白的胡平跟在东方长安身后,背上还系着一个长木匣,木匣中装着的,正是那把妖刀乌丸。 胡平几日前才能下地行走,但自从昏迷中转醒后,世子就没再和自己多说过几句话,除了让他将乌丸收好,只是关照了仆人每日照料。他自知此次还未到北陆就祭出刀灵实在是冲动,但那也是为了护世子安全啊,谁知竟然在大海之上还能碰到那样一个如附体一般的柳州术士。 …… 景元紧跟着东方长安的商队下了船,他那阴翳的眼神却一直盯着东方长安已经开拔的车队。 “这个自称长庆布商的苏家大少爷,此行绝非只是贩卖布匹这么简单。”景元心中想着,随即拉过一个身边的武卫,小声吩咐道: “半日之后,你乔装跟上苏家这群人,莫要透露行迹,如有不对,即刻来报。” 那名武卫走后,景元拿出一个舆桶,里面装着他写给武帝的奏报,交到身边另外一个武卫手上,说道: “寻斥候,行飞雁传书,八百里加急,直报墕都,误了一刻,我要你脑袋。” …… 随后下船的是那个夷族奴隶贩子,这厮自上船后就一直日日醉酒,又因语言不通,几乎没有人跟他说过几句话,只见他一手拎着酒袋,一手牵着拴奴隶的链子,摇摇晃晃地走下了船。 那一排从南陆买来的奴隶,皆是蓬头垢面,眼神呆滞,被链子牵扯着,如行尸走肉般跟着奴隶贩子往前走。 而跟在最后的一个身材稍高的“奴隶”,却悄悄拨开挡在眼前的油腻的长发,回头朝船上看了一眼,露出一丝略带满足的微笑。 这个“奴隶”不是别人,正是在船上行刺御史李文博和铁商洛高格的玄羽刺客,木瞳! 原来那日行刺洛高格得手之后,他就一直躲在龙武天宝号底层货舱的那群奴隶堆里,景元的手下搜寻了货舱几次,却未曾留意那个阴暗角落里的“人货”中多出了一个人。那奴隶贩子更是从未清点过他的这些“人货”,每日随意丢些馒头进去,还看着他们竞相抢食的样子发出粗鲁且恶心的大笑。 总之,木瞳觉得这几次的任务都非常成功,在跟着这群奴隶走到码头小镇的一处巷口后,他轻松且悄无声息地挣脱了铁链,闪身窜进一排矮墙后面,又是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现在,木瞳只要静静地等,等玄羽的“通达耳目”把写着下一个目标的字条递给他。 …… 最后下船的是山青和怀抱将戈的红袖,红袖脸上的泪渍未干,双眸也似是失去了以往天真无邪的神色,只是茫然地跟着山青身后走着。 她还是不能接受他的“楚哥哥”和“凤姑姑”真的回不来了,她一直期望在凤绯唤她的那句“红袖,你怎么会在这儿?”之后发生的事情都不过是场梦,不同于蜃瘴之中的那场美梦,这是一个她极力想从中摆脱的梦魇。 可每日在悲痛之中沉沉睡去,再泪眼婆娑地醒来后,却仍只有楚哥哥留下的这只“小猫”还陪在她左右。 既然凤姑姑都不在了,她还去宁州干嘛呢,她又该去哪儿呢? 一直茫茫然地走到了城外山路,山青又唤了红袖几声,她才慢慢抬起头看向他,只听山青说道: “要不,你就跟着我走吧,走到哪儿算哪,应该饿不死。” 红袖还没来得及回答,怀中抱着的将戈却突然跳了下来,只见它晃了晃脑袋,长嘶一声,竟突然间摇身一变,眨眼成了一个尖牙利齿的猛兽。 红袖被吓得一声尖叫,扑进山青的怀里。 将戈却似正仔细打量这两人一般,鼻孔中喷出炙热的热气,随后抬起脖子朝着夜空发出长长的一声悲吼,震得路边的密林中飞出一片惊鸟。 不知过了多久,将戈踱着步子,慢慢走到红袖身边,探出舌头,温柔地舔舐掉红袖挂在脸颊上的一颗泪珠。 红袖似乎也不再惧怕突然变成猛兽的将戈,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摸着将戈刚刚还只有他拳头大小的脑袋,喃喃说道: “将戈,你也在想他们吗?我也是呀。” 将戈好像听懂了红袖的话,发出一声呜咽,慢慢伏下了身子,红袖回头看着山青,山青朝着她和将戈轻轻点了点头。 将戈驮着红袖,山青跟在一旁走着,好像是为了在仅有一丝星辰之光照耀的山路上行路壮胆,山青开始没话找话说: “那个,红袖,告诉你吧,我其实也是个术士,现在反正也到了北陆了,也不用再怕昊朝的追杀,我其实不姓谢,我叫山青,你知道柳州无量城吧……” 红袖没好气地打断他:“得了吧,谢神医,你是术士,我还是海贼呢。” 夜色阑珊,两人一狰,渐行渐远。 …… 此时的龙武天宝号上,几十个船工在连夜忙着赶修,倚靠在船头的龙嗣端着烟杆,幽幽吐出一口烟,在昏暗的月色中袅袅画出一道云迹,他朝着一旁已经喝得微醺的丁八两叹道: “老丁啊老丁,劫后余生啊,真是劫后余生啊……” 丁八两打出一口酒嗝,回道: “老大,这是上神显灵,派出神之使徒拯救苍生,要不然,我们早就都被大蜃给吞进肚子里啦。” 龙嗣啐了一口浓痰,骂道: “去他娘的神之使徒,这些人都是灾星!是灾星!还不是老子命大,你跟着老子,也捡回一条狗命。” 丁八两也不与他争辩,反正早在受困涯海之上时,他就已经拜服于那个柳州术士的神力,他拾起酒袋灌了一大口酒,默不作声地看着远处月光照耀下的海平面。 龙嗣又开口道:“娘的,把老子的宝船搞成这幅德行,这一趟船真是亏大了!宁州的铁勒部不知道又做什么妖,一个月后就要禁海,还说什么萨满观天象,季风要迟两个月才来,要我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待到什么时候?!” 短暂的沉默后,龙嗣好像突然想到什么,拉起已经醉醺醺的丁八两说道: “你他娘的别喝了!明早就去租马车,跟老子去宁州,老子要把这趟亏的都给补回来!” 第四十九章 暗潮涌动 ------墕都·阳阙宫------ 御书房内,武帝危坐于案前,手旁放着一个打开的舆桶,里面那份跑死了十二匹驿马从宁州送来的急报,已经被两个小宦官徐徐展开在武帝面前。 武帝身侧站着的大太监甘福正打开书案上的一盏香炉,换上刚刚点燃的一枚沉檀龙麝,一缕青烟从香炉中袅袅升起,武帝微皱的眉间稍稍舒展,一手扶额,另一只手抬起轻轻摆了一摆,两名小宦官立刻放下奏折,跪拜后退出了御书房。 此刻房内,离武帝书案不远处还跪着一人,此人是当朝理政堂辅政司马,兼任讲经堂祭酒,何不平。 武帝抬眼望向何不平,缓缓道: “何不平,宁州急报,你那同窗好友,鸿正御史李文博暴毙于出使宁州的途中。” 何不平闻言一惊,御史竟死于出使途中,虽然他也知道此去虎狼之地定会凶险万分,但绝没有想到李文博竟还没到宁州就死了。 同样令何不平颇感意外的是,李文博确实是他还在讲经堂做生员时的同窗,但这层关系鲜有人知,两人为官后除了政务之事外少有交集,武帝却似了若指掌,看似不经意间提出,却已能看出那新设的督政司已经把他们这些大大小小官员的底细摸了个透。 何不平俯身拜道:“李御史此行出使铁勒,实乃忠心为国,替主分忧,其心赤诚,臣定会安顿好御史舍亲,依国勋之礼,操持御史丧仪。只是不知这出使一事,该再交予谁去办好。” “景元已接替李文博出使铁勒,卿不用多虑了”武帝似乎已对御史之死失去了兴趣,将奏折递给甘福,示意他退下,接着问何不平道: “朕此前问的迁都之事,你考虑的如何?为何迟迟不答复朕。” 何不平仍跪拜于原地,回话的声音却似是无比坚定:“是因……是因臣觉得,此事,不可议。” “不可议?有何不可?抬起头来回话。”武帝似有些愠怒。 何不平倒也不惧,显出些文人的桀骜和倔强,坦然道:“陛下,墕都乃圣皇帝开国之都,大昊立朝不过二世,此时废都北迁,不合……” “不合什么?” “不合礼法。”何不平昂起了头,几乎要把慷慨二字写在了脸上。 “礼法?”武帝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当朝首辅,继续说道:“圣皇帝起兵之时,南陆最尊先德礼法的胤侯陈康靖,后来怎么样了?” 何不平没想到武帝竟拿当年圣皇帝在鄢城起兵之事做典,一时不知如何答话,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道:“陛下,这……这……不可同日而语啊。” “不可同日而语……”武帝的眼神开始变得阴翳,沉声道:“当年圣皇帝起兵于鄢城,扫六合吞八荒,奠定大昊不世伟业,回鄢城建都。可这墕都地处南极之地,虽固有龙喉关天险,可偏安万世万代,但如今朔州虎豹骑蠢蠢欲动,北陆铁勒已有不臣之心,你说朕是该守住这区区墕都,还是更应该考虑守住这大昊的万丈江山?” “可……可,迁都柳州……实在是……” 武帝忽然站起身,朝着已有些发抖的何不平,用不可辩驳的天威之势继续说道:“柳州有何不可?柳州地处南陆腹地,近可守朔,远可攻宁,绝杀令已下多年,柳州术士早已被千机营肃清,你以为朕这是为了要把柳州变成大昊的无人之境吗?” “攻……攻……攻宁?!可……可陛下方才说的是守……”震惊之下,何不平几乎要瘫软下来。 “攻便是守,这你不懂?” “臣不知……臣惶恐……”何不平伏在地上,不敢再抬头看武帝一眼。 --------堰州·荆齿城-------- 十方街上,只见一黑鬃骏马驮着一人慢慢行于街市,马背那人一身玄色劲装紧紧裹在身上,但整个人却是满满一副慵懒姿态,微闭着双目,似是微醺,又似是在打盹,一柄长剑随意搭在马鞍上,剑足长六尺,几乎都要拖行在地面上。 堰州荆齿城开埠通商后,南北两陆形形色色的商旅往来众多,可这样打扮的人也实属少见,但更令十方街上的贩夫走卒们面露惊恐,甚至几乎避之不及的,是那匹高头骏马后面跟着的那一位。 只见那人身高丈余,冠盔戴甲,浑身的肌肉被紧紧包裹在银色甲胄之中,每走一步,十方街上的青砖似乎都在为之一震。 两人一马在满街人的注目之下,慢慢走至东街的酒肆停下,酒肆外的凉棚里围着几个捕快衙役,都在胡侃乱吹,唾沫横飞,角落里的长凳上还躺着一个捕头打扮的人,将官帽压在脸上,怀中抱着一把长刀,似是在小憩。 那群捕快衙役们突然看到一片巨大的阴影投入凉棚内,都住嘴回身望去,抬头却见一人魁梧如山岳,面相如巨猿,正瞪着一对铜铃般大环眼盯着他们。 一个早年在龙喉关服役的老捕快注意到了这巨人的一身银甲,似是见到鬼了一般,抖如筛糠地赶紧下拜道: “魏……魏将军……小的们不知魏将军来此,未曾远迎,还望赎罪。” 没错,这个虬面大汉,正是银甲卫千机营的副将魏冉!而他身边那位,自然就是千机营统帅,银甲兵团的黑衣将军,夏长阶! 魏冉从鼻子中哼出一股滚烫的热气,开口道:“远迎?哼,还轮不到你们这群小厮远迎!都给我让开。” 这一声响若洪钟,振聋发聩,捕快衙役们立刻四散而去,让出了凉棚,只有长凳上那个捕头,似是还在酒醉酣睡。 夏长阶翻身下马,长剑落枫戴着剑鞘,在他手中划过一个半圆,剑鞘顶部不偏不倚地拨开盖在捕头脸上的官帽。 而那个捕头也不是别人,正是邢傲。 官帽掉落后,他似是宿醉初醒,揉着眼睛坐起来,刚想张口骂娘,却惊讶的发现,眼前站着两人,两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一个曾经差点要了他的命,一个曾差点让他披上银甲成为一个杀人的机器。 “夏长阶!”邢傲惊道。 可这一声直言而出的名讳,更是让那群捕快衙役吓得立马跪了下来,大气都不敢再喘。 黑衣将军夏长阶,南陆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魏冉刚要斥其无礼,却被夏长阶拦住,他随意将落枫剑搭在了肩上,这姿势,就和当年在讲武堂观邢傲武试时一模一样。 邢傲顿时感觉浑身筋骨一阵酥麻,好像那天的经历又在自己身上重演。 夏长阶见邢傲也不说话,于是懒洋洋地开口道:“邢捕头,近来可好?” 邢傲故作镇定地整了整衣襟,将那顶皱了吧唧的官帽重新带回头上,回道:“托夏将军的福,蜗居于此,苟且度日。” “哦?那看来过得还不错,不像我和魏冉,打打杀杀,了无兴致。” 邢傲其实看不惯夏长阶深藏不露一副寡情绝义的模样,心想好在自己闯下斩马之祸,既可逃避戴银甲入伍,又省的在这样一个人手下做事,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夏将军此番来为何事,若有用的上属下的地方,还望明示,属下好差人去安排妥当。” “属下?你还不算我的属下,邢捕头目前应还属这荆齿城城务司管辖。” 夏长阶顿了片刻,紧盯着邢傲接着说道:“不过你的调令我已送至城务司,从明日起,你便要随我入伍了。” 邢傲闻言大惊,几乎就要跳起来,急忙说道:“邢某戴罪之身,怎可调入千机营!” 夏长阶笑着摆了摆手道:“不就杀了匹马嘛,邢捕头一身本领,在这种地方一直当个捕头,实在太屈才了。” 邢傲哑口无言,过了半晌才一字一句吐出:“我……我……不愿戴银甲。” 没想到夏长阶却爽快答应道:“行啊,不戴就不戴,不过你穿那身银甲也没机会了,卫严部大将军武安忠上月传武帝令,柳州余孽已然肃清,银甲卫不再收编新兵,这八千九百二十一名银甲,将是南陆最后的一代。” 什么?!武帝下令银甲卫不再收编新兵!邢傲实在无法理解武帝此举为何,这银甲卫一直是南陆战力最强的一支队伍,虽然因银甲数量有限,不能扩编,但不再收编意味着,这一代银甲退役后,那些被灌注萧不害秘术的银甲,将被永远地封存在兵库之中。 邢傲自然无法能理解武帝用意,他眼下只能考虑到自己何去何从,于是又问道: “夏将军,此行何处?” 夏长阶起身,长长伸了个懒腰,看似随意地说道: “宁州,明日丑时,城外庆阳河边,你我和一千银甲一并出发。” 邢傲更是惊道:“宁州?!可此时风季船期已过,无法出海了啊!” 夏长阶此时已转身上马,抛下一句: “不走海路,我们走旱路去宁州。” 旱路……旱路不就是,额古娜沙漠! --------宁州·铁勒部-------- 铁勒部二王子荣列的帐篷里此时正一片歌舞升平,舞姬们裙袖翩翩,围坐的宁州贵族们敞声大笑,开怀畅饮。 铁勒荣列手里轻轻捏着一个精致的琉璃酒盏,眯着眼观望着清冽的火夏酒在酒盏里折射出阑珊的光晕。 他少年时曾在南陆识文学礼,不似他哥哥那样勇武粗犷,举手投足间自带些许南陆学士的谦谦之风。 待帐中乐声稍歇,铁勒荣列转身朝向身旁的一个黑袍罩住全身的老者,指着帐外跪着的一个奴隶说道: “甫正先生,你看,这是南陆贩来的奴隶,坝北那几个部落不知道什么时候兴起的豢养南陆奴隶的风气,我从那老醉鬼巴木勒手里也买了一个回来,先生看看,和我们北陆的奴隶相比,这南陆的奴隶有何不同呢?” 黑袍老者只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并不答话。 铁勒荣列也不等他,接着说道:“南陆的东西是好啊,可这靡靡之风也在侵蚀草原的血液。武帝的使节昨日已经到了老汗王的金帐,甫正先生你说他们此行是何目的呢,不会是为了催缴贡品吧。” 被称为甫正先生的老者垂首答道:“铁勒部断贡多年,要催贡,不会等到现在。依我所见,他们此行真正想见的人也未必是老汗王,而是大王子谷阳。” 铁勒荣列轻蔑一笑,说道:“哥哥也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就怕他生性鲁莽,不要说得太多,坏了我们的计划。” 甫正回道:“阿顔骨亲王一直在大王子帐内,应该不会。” 铁勒荣列点了点头:“叔叔确是明事理的人,可他太顾及父亲了,畏首畏尾。不说这些了,我已经安排哈桑盯着那些南陆使臣,倒是那羽安王世子,怎么还没到?” “他们还需要些时间甩掉一直跟着的尾巴,应该没几日就会到二王子在南边的草场了。” “呵,被盯上了啊。”铁勒荣列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意,随后依旧不动声色地说道:“卫良先生呢?不会还在雷州陪蛊母鼓捣那些金蟾吧。” 甫正脸色稍变,沉声答道:“此事本已有眉目,但在堰州突遇变故,可能需日后长议了,卫良不日将会归宁。” 铁勒荣列摆了摆手,说道:“算了算了,雷州那鬼地方那么偏远,我也没多指望那些邪门歪道。” 待众人散去,铁勒部的二王子把酒盏举过头顶,又将盏中的火夏酒洒向地面,似是喃喃自语道:“养育草原的阿坝河啊,不用多久,流淌在你身体里的,将会是你孩子们的鲜血……” (南陆初卷完结) 北陆的故事即将开始,如果有看到这的客官老爷们,在此向各位保证,挖的坑一定会填,一字不水,谢谢! 第五十章 观察者L 楚回从一片刺目的白光中睁开眼睛。 “这是……唤醒了吗?” 楚回稍稍起身环顾四周,突然发现周围的环境无比的熟悉,现在他正身处的是是个十平方左右的房间,四周都是白墙,淡灰色的地板,他正躺着的也是一张铺着白色床单和被褥的白漆铁艺床。 但严重的时空失衡感让他怎么也回忆不起来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甚至连着自我感知也开始模糊起来,他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闭上眼就感到自己在向一个无尽的深渊跌落…… 这时,一个机械冰冷的男人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起来: “683号实验宇宙92号维序者,我是观察者l。” “观察者……这里……这里是……”楚回只感觉头痛欲裂。 “这里是683号实验宇宙的缓冲区。” 楚回努力试图从混沌中清醒过来,慢慢似乎想起了些什么:“缓冲区?实验宇宙?对,想起来了,我是一个维序者,我刚刚……是刚刚吗?……感觉过了好久,我应该在维序任务中途‘死’掉了,任务失败了。” 楚回痛苦地抓住自己的头发,头皮一阵阵的发麻和刺痛让他逐渐在摆脱时空失衡感,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 “缓冲区不是进入实验宇宙前用的吗?我应该直接去唤醒区啊?还有,我的对接观察者不是q吗?她去哪儿了?” 然而似乎对方并不想回应所有问题,但语调倒是和q一样机械冰冷,不带丝毫感情: “我现在是你的观察者,我是l,你在683号实验宇宙的维序任务还没有结束,而且经过评估,你的失衡感不是很严重,不需要到唤醒区,但是你的行为导致某些任务线形成了不可逆的扭曲,所以,需要你在缓冲区进行一次长意识剥离。” 意识剥离就是让维序者的意识从实验宇宙的躯壳中剥离出来,一般有长短之分,短意识剥离只需要在不被其他文明参与者发现的情况下进行短暂的冥想,甚至是在睡梦中都能完成,观察者对话和维序者会议一般都是在短意识剥离中进行。 楚回没有经历过长意识剥离,他在过去十多个维序任务中都自认为是些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一般没有到文明中期就完成了主线被唤醒了,但听l刚才说的话,自己好像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楚回没感到一丝后怕或者愧疚,相反却有种莫名其妙的报复后的快感,这个实验宇宙的造物主用来封锁文明的“怪物”,夺走了他在那个世界上最在乎的东西,楚回甚至觉得只是扭曲了任务线,实在是算不上报复。 大不了不干这变态的工作了!真不知道那些经历过成百上千个实验宇宙文明进程的维序者,是怎么能坚持下去的。 楚回想到这儿,更是无所顾忌,开口说道:“怎么,把我赶出去之前,还要在缓冲区开个罚单吗?合同里可没写这条啊。” 观察者l似乎没有明白楚回的意思,语气中终于带出一丝疑问:“赶出去?你在683号实验宇宙的维序任务还没有完成,我们为什么要赶你出去?如果你想单方面毁约,很抱歉,这可能需要通过仲裁通过,在此之前我们还是不能把你唤醒。” “任务还没完成?在那我不是‘死’了吗?‘死’了怎么完成任务?‘死了’不应该被唤醒吗?”楚回惊讶道。 沉默了很长时间,l终于回答道:“根据最近一次观察结果,你在683号实验宇宙的生命体征很平稳,而且目前暂时没有能对你的生命造成威胁的事物存在。” “什么?!我都进了蜃渊,我怎么可能还活着?!” l似乎并不理会楚回激动的情绪,一如既往地沉稳说道: “你成为了这个实验宇宙第一个在大蜃的封锁中存活的生物,也正是因为这件事的发生,将对整个文明进程中的多个主线任务的进度或者走向都发生偏移,其中影响最大的,是你自己的主线任务。” “我的?我的主线任务不是隔世环吗?” “在这次突发事件的影响下,原本的92号主线任务隔世环已经被评估为预期内无法完成,所以你的这项任务被延后了。” 楚回有些不满地说道:“你们观察者不是什么都能观察到吗?为什么要把这种大海捞针的任务交给我?直接告诉我去哪把那什么破环取出来不行吗?” 而就在他发完一通牢骚后,房间内陷入了长久的安静。 又过了很久,l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92号维序者,手册上很明确,观察者能透露给你的信息很有限,不要再问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 但在这良久的沉默中,楚回的心中却闪过一丝疑虑:难道是这号称能洞悉一切的观察者,真的不知道那隔世环在哪儿? l没有看出楚回的思虑,继续说道: “92号维序者,现在向你布置最新的主线维序任务。” 楚回接受了自己还要再次回到那个世界的现实,只是再回去后,他真的只是个完成任务的机器了,那个世界他唯一的一点点期许已经被蜃渊吞没。 于是便呆呆地回应道:“你说吧,这次是找什么?” “92号维序者,现在向你布置最新的主线维序任务。”l又机械地重复了一遍,短暂的停顿后,音量陡然提高,一字一句地继续说道:“你需要成为大昊朝的第二任国师。” 楚回几乎被惊掉了下巴,第二任国师?大昊的第一任国师可是那个被认定为觉醒者的萧不害啊!现在要让我这个浪迹天下,四处东躲西藏的柳州人成为大昊第二任国师!开玩笑吗?! 然而l并不在意楚回的惊讶,接着说道: “本次长意识剥离即将结束,请抓紧时间跟进新的任务进程,关键时间节点,我会通过对话机制再次与你取得联系,祝你好运!” 楚回忙道:“等等!” “92号维序者,请不要再提出没有意义的问题,我也没有权限回答你。” l的声音越来越小,却在快要消失前,飘出一句到楚回的耳朵里: “关于683号实验宇宙那位女性文明参与者,架构师请我向你转达,他感到很遗憾……” 第五十一章 圭湳阿沁 济木萨草原,宁州最北,也是离宁州的母亲河阿坝河最远的一块草场,草原上的春天来临时,毗邻的芳青州冻原消融,化作无数条小河溪流,灌溉了这个在夷语中被称为“神的牧场”的土地。 宁州十部中的圭湳部世世代代在这片草场上繁衍生息,受罗颂大神的眷顾,因为这片富饶的土地,圭湳部慢慢成为了宁州最富庶的部落之一。 这日,圭湳部的小公主圭湳阿沁,正牵着一头小羊羔,百无聊赖地走在已经有些泛黄的草地上。 说她是“小公主”,只是因她是圭湳部的大汗王圭湳东耳最小的女儿,其实她早过了草原上女孩该出嫁的年纪。 附近的部落,甚至远至坝北的几个部落,下至贵族上至王子都曾来圭湳提过亲,无一例外的被这个阿沁公主回绝了。 圭湳阿沁显然遗传了她来自南陆的母亲的美貌,和那挑剔的眼光,在她心里,除了阿爸和哥哥们外,她是怎么也不愿和那些高壮又粗鲁的宁州汉子同在一个帐篷里多待一刻的。 圭湳东耳无比溺爱这个小女儿,只因阿沁的母亲是他此生最心爱的女人,却在为他生下女儿时难产死了。自阿沁记事起,这个大汗阿爸就对她几乎言听计从。 而今天让圭湳阿沁不开心的事有很多,先是阿爸和两个哥哥一早就去大帐议事,还不让她跟着去。 就连她那最小的哥哥,整天只会骑着马到处瞎溜达的圭湳良花都被叫去了,他可是昨晚才答应的今天要陪她去找野马群的。 再就是今天早上起来后,阿嬷非让她穿上这身笨拙的羊皮袄子,还有这顶傻了吧唧的羊毡帽子,穿上后简直就像羊圈里的那群绵羊一样。阿沁平日里最喜欢穿的,可是哥哥们帮她从南陆的商人那里买来的锦缎的霓裳。 但阿嬷非说草原的冬天就要到了,芳青州的白毛风就要刮过来了,再穿南陆那些单薄的衣裙,会被冻出病来的。 圭湳阿沁越想越气,提起鞭子就想抽旁边那只忙着低头吃草,拽都不愿走的小羊羔,但手举起来又不忍心挥下去了。 这只羊羔是前些日子白驹送给她的,说这小羊羔才产下几日,母羊就被狼叼走了,这让生性刁蛮的小公主听了突然一下心软,想到自己从未见过的阿妈。 从那日起阿沁就开始细心地照料这只小羊崽子,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呼噜”,每天她都会都牵着呼噜去青草地,还吩咐阿嬷每晚从羊圈里逮一只刚产过崽的母羊喂呼噜喝奶。 本来白驹和她的小哥哥良花时不时也会陪她放羊崽,但今天他们俩都有事,阿沁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呼噜除了会奶声奶气地咩咩叫,也不会陪她说话,阿沁实在是太无聊了。 白驹是芳青州的漓远人,每年过冬前都会来圭湳部的寨子,据说是受不了芳青州冬季呼口气都能结成冰渣子的严寒。 他是个满肚子奇闻异事的家伙,阿沁最喜欢听白驹酒喝多了后,靠着火堆讲的天南地北的故事。 奇怪的是,这个白驹明明就是个会讲故事又怕冷,还好酒贪杯的酒坛子,阿爸和哥哥们却都喊他“先生”。 他算个什么“先生”,脸上的胡茬子还没有良花多呢。 就在阿沁已经无聊到坐在土坡上,开始数那四散分部的芒草垛子时,她突然发现不远处的草地上,一团红色的火焰,在黄绿相间的草原大地翻滚、跳跃,像是舞动的火精灵,又像是白驹讲的故事中的火狮子,把本已渐入暮秋的草原,撩出了一阵盎然的生气。 阿沁高兴地站起来,朝着那团火焰高声喊到: “红袖!红袖!” 那团翻滚的火焰停了下来,只见那是一只红色的大狰,驮着一个身穿绿衣的南陆打扮的小姑娘,正是前些日子还漂泊在海上的红袖,而驮着她的那只红狰,显然就是在这茫茫草原上,终于能显露真身的将戈。 红袖寻声望过去,也发现了圭湳阿沁,随即调头,骑着将戈,又像团火般向圭湳阿沁奔去。 在离阿沁还有几步远时,红袖只是轻轻拉了拉将戈脖子上的一撮鬃毛,将戈便乖巧地停了下来,鼻子中喷出两团滚烫的热气。 这可吓坏了小羊呼噜,刚刚还开心地啃着草皮,突然一只凶悍的“大猫”突然出现在面前,顿时吓得四蹄发颤,瑟瑟发抖地躲在阿沁身后。 阿沁将身后的呼噜一把抱起来,几步跳到红袖和将戈面前,兴冲冲地笑道: “红袖,你怎么在这儿,山青呢?” 红袖翻身下来,拍拍将戈,示意它自己撒野去吧,然后回答道: “他在你们巫医的帐子里,还真把自己当个医生了,成天盯着你们的老巫医。” 阿沁拨弄着呼噜毛茸茸的脑袋,开心地说道: “那不是太好了,格萨尔年纪大了,连走路都要人搀着,前些日子南边的寨子闹瘟疫,要不是山青帮忙,可能会死好多人呢。” 红袖撇了撇嘴说:“他那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瞎猫碰上死耗子?哈哈,哈哈。”阿沁被南陆的一句谐语逗得开怀大笑。 笑了好一阵,阿沁好不容易直起身子,又说道:“阿爸说,他已经同意做我们圭湳部的巫医了,老格尔萨可能没多少日子就要去见罗颂大神了,这老东西可一直没收过几个好徒弟。” 红袖听了不说话,若有所思地望向远方。 是啊,山青要成为这个宁州部落的巫医了,看来这个落魄公子还真有悬壶济世的宏愿啊。可是自己呢? 楚回和凤绯离开这世界这么多天了,她来宁州的目的也随之早就失去了意义,难道自己也要在这片草原上度过余生吗? 阿沁没有看出红袖的思虑,她只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地特别喜欢这个南陆姑娘,把呼噜放下后拉住红袖的手说: “走吧,哥哥们都去大帐了,没人陪我,我们去找白驹吧?” “白驹先生?他好像回芳青州了,说要过些日子再来。” “啊?”阿沁瞪大了水灵灵的眼睛,惊讶道:“他这个时候回芳青州干嘛,冬天马上就要到了啊,他这怕冻鬼肯定没几天就要流着鼻涕来我们这边讨火夏酒喝。还有,红袖你怎么也喊他先生,他不就是个怕冷的酒蒙子嘛?” 红袖一愣,旋即笑道: “不知道,总觉得他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老先生。” “老先生?阿爸好像也跟我说过,他们漓远人好像都是老先生,可老先生不应该都像格尔萨那样嘛,白驹看起来可不像……” …… 草原上的这个青草稀疏的小土坡上,北陆和南陆的两个姑娘并排坐着,身边的小羊羔绷直着身子警惕地盯着不远处一只恣意狂奔的红狰。 两人有说有笑,仿佛是相识了多年的好友…… 第五十二章 远方的客人 宁州圭湳部的大帐内,一群人围坐在烧着木炭的火炉旁。 这个火炉不像普通牧民们用的以粗铜所铸的方炉,而是一个通体鎏金的四足圆鼎,足有半人多高,里面隐隐燃着的,也是最上品的红罗炭,燃出的些许青色的烟雾顺着雕刻着蟠龙的烟道在毡顶缓缓飘出。 这是齐州的巧匠以南陆富商们所用的熏笼为原型改制,和帐内的其他名贵陈设一样,都彰显出主人的富贵豪奢。 而这个帐篷的主人,圭湳部的大汗圭湳东耳,此刻正和他的两个儿子一言不发地坐在正北的主位上。 剩下的人则分别是宁州坝北四部中河勒、十马、阔阔台三部的大汗和他们的儿子。 阔阔台部大汗努布哈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东耳,听说了嘛,南陆的使臣已经在铁勒的帐子里呆了快一个月了。” 圭湳东耳冷哼一声,说道: “那是他们咎由自取,当年南陆还没打过来的时候就跑去跟人家和谈,原本是匹狼,却硬是要做狗,现在狗的主人拿着棒子来了,我倒要看看,他们有没有本事咬回去。” 河勒的大汗河勒鸪阴着脸说道: “这狗会不会咬主人我不知道,但这疯狗已经到我的地盘上撒尿了!我的草场上已经有坝南的奴隶在套野马了!” 努布哈马上接过话,说道: “就是,坝南的其他五个部落现在都以铁勒马首是瞻,仗着铁勒的黑骑,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圭湳东耳的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冷冷说道: “黑骑……那是宁州老祖宗们留下来给十个部落共有的东西,后来铁勒占了踏火原,无耻地把踏火野马都当成自己的财产,不然他哪有本事训练出黑骑!” “可不是!”众人都齐声附和。 然而此后,帐内又恢复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炉内的炭火焚烧,发出清脆的“啪,啪”声。 圭湳东耳的小儿子良花还是个青头小子,一会儿就坐不住了,小声地问旁边的哥哥良普: “哥哥,今天这是要干嘛?难道真的要和坝南打起来啦?” 良普瞪了他一眼,让他不要多嘴,良花只好无趣地缩了回去,盘弄起他刚从南陆的商人那儿买来了的一串珠子。 耳尖的河勒鸪却听见了圭湳两个王子的窃窃私语,开口说道: “良花小王子,草原上哪天不在打仗,今天我抢你的马,明天我宰你的羊,今天你抢我的草场,明天我就掀了你的寨子。但只要在阿坝河的河谷外搭上彩帐,大家坐下来谈,谈好了,分公道了,再大醉一个晚上,早上醒过来大家就又都是兄弟,都是罗颂大神的儿子女儿。” 圭湳东耳接过他的话,继续说道: “可是,铁勒看起来已经不打算再和我们谈了,你看看河谷里的芒草,已经长得快有马驹那么高了,彩帐之盟早就名存实亡!” 一直没有说话的十马部大汗十马不脱突然开口道: “上一次彩帐大会上,铁勒震海说,额古娜的风沙已经开始侵蚀坝南的草场,有些部落的牛羊已经快没有牧场了,还有……还有些部落已经开始饿死人了……” 努布哈粗暴地打断了十马不脱,声音也提高了八度: “那又怎么样?!铁勒震海不是有本事嘛,他把那些饿鬼穷鬼都归拢到他的寨子里去,还把草场分给他们,他不是要做草原上的皇帝嘛!” 众人脸色都变了,“草原上的皇帝”,这可是从没有人敢想过的事! 圭湳东耳一直紧紧握着的马刀当啷一声砸在火炉上,炉中烧红的热炭被震出一团火苗,而圭湳东耳的眼里也似乎在闪着火光。 “草原上的皇帝……他有这命吗?他还有几年能活?倒是他那两个儿子,都不是省油的灯,我们早做打算是对的。” 河勒鸪似乎看准了时机,忙问道:“是,是,哥哥你说的对,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准备呢。” 圭湳东耳摇晃着身子站了起来,向身后走了两步,撩起一个门帘,从门帘后的帐篷的隔间里走出来一个人。 只见那人脑门宽大,面似圆盘,一袭柳黄蚕丝长袍罩住肥硕的身子,一只手还拄着支龙头金拐,赫然是龙武天宝号的船主,龙嗣。 “都见一见,我们来自远方的客人。” 龙嗣一瘸一拐地走到众人面前,朝着一众大汗和王子们作了个团团揖,朗声笑道: “诸位大汗王子,鄙人南陆人士,姓龙,单名一个嗣字,常年在南北跑海为生,此番得见诸位贵人,三生有幸。” 大汗们却似没听到龙嗣这番半文半白的自述,只是瞥了他一眼,又看向圭湳东耳。 河勒鸪开口问道:“哥哥,这人什么来头?” 圭湳东耳却答非所问道:“河勒鸪,你部落的勇士们可是用的是南陆齐州的兵器?” 河勒鸪听后一怔,慌忙解释道: “哥哥你说笑了,我……我哪用的起齐州的兵器。” 圭湳东耳环视众人,那对仿佛还在喷火的眸子看得另外三个大汗的额头都开始沁出汗珠。 “你们几个,都喊我一声哥哥,这就证明我们坝北四部还是一家,一家人不该有隐瞒。现在整个草原上,谁不在买南陆的兵器,宁州没有好的工匠,铁矿的产量也不高,如果真到了剑拔弩张的时候,谁也不愿拿着锯了口、生了锈的马刀上战场。” 大汗们被说得哑口无言,圭湳东耳却继续道: “前些日子,有人告诉我,铁勒部已经发现坝北在大量购置南陆的兵器,这个月他们已经开始禁海了,你们部落的骑兵们都有趁手的刀刃了吗?射手们,都不会还拿着打鸟的弓吧?” 努布哈听后大怒道: “铁勒的野狼崽子占着宁州港!我们每年交给他几十万金铢做税费!他凭什么禁海!” 圭湳东耳斜眼看着不停喘粗气的努不哈,冷冷道: “凭什么?你还看不出来吗?南陆有句话不知道你们听过没有,叫做先下手为强。” 一直话不多的十马不脱也激动了起来,几乎是扯着嗓子喊道: “什么?先下手为强……这铁勒……难道他们真的要先动手,这……这怎么办,哥哥,我……我可没有多少南陆的兵器啊,你得救我们十马啊。” 圭湳东耳指着十马不脱的鼻子骂道: “不脱!你要是有你父亲一半的本事,也不会现在沦落到来求我!你的钱都用来做什么了?!用来买奴隶,买萩箛,买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哄你那十几个老婆!现在,倒要我来救你!” 十马不脱被骂得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圭湳东耳也不再管他,接着说道: “现在,是我们四部该合众一心的时候,我也不再瞒你们,今年我在齐州洛家的龙吟坊定做了十万套铁线甲和钩镰枪,就是为了对付铁勒的黑骑,本来已经足够武装我们四部的精锐,但最后一批货,却在海上被昊朝派往铁勒的使臣发现了,送货的洛高格也死在了海上。” “什么?这……这可怎么办……”河勒鸪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忙问道。 一直看着帐内大汗们说话的龙嗣此刻开口: “大汗莫慌,那大昊的使臣景元确实扣下了洛老板的货,不过……嘿嘿,他们扣下的不过几十箱,还有数百箱在起航前一个月,洛老板已经运到龙某船上的暗舱里,此时就停在宁州港” 帐内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各部心中都有着各自的盘算,但最浅显的道理却又都明白,只要这几百箱铁线甲和钩镰枪能运回坝北,那坝北四部就有了和铁勒一战的资本,甚至可以……先发制人! 圭湳东耳再一次用马刀敲了敲铜炉,嗡嗡作响下努不哈、河勒鸪、十马不脱都抬起头望向他,等着这个坝北势力最大的部落首领发话。 “今天,在这个帐子里我们每个人说的话,都要烂在肚子里,连陪你们睡觉的女人也不要透露,天黑后,我会让我的儿子良花带上马队和龙老板一起去宁州港,等他们回来的时候,我希望你们的勇士和战马,已经做好准备。” 说完,圭湳东耳把自己那把厚重的马刀,交到了一脸惊讶和激动的小儿子手上。 …… 入夜,圭湳良花骑着他那匹黑马,奔跑在马队前后,兴奋得像匹刚出栏的马驹子。 阿沁和红袖刚刚回来,看到了圭湳良花,阿沁上前问道:“二哥,你这是要去哪?” 圭湳良花勒住缰绳停下来回答道:“阿爸让我去宁州港,嘿嘿,还把他的马刀给了我。” 阿沁看着良花挥舞着马刀耀武扬威的样子,心里面十分嫉妒,嘟着嘴说:“去宁州港干嘛?我也要去。” 良花把马鞭一甩,丢下一句:“小孩子别多问,回去放你的羊羔子吧,我走了!” 阿沁看着良花飞驰而去的背影,气得直跺脚,她转身朝红袖说:“红袖,等他们走远了,我们跟上去,我就是要看看我二哥这样不靠谱的人,阿爸会让他做什么大事,还把马刀给了他,你看他那得意的样子。” 红袖摸着身旁将戈的鬃毛,有些为难地说:“这不好吧,被大汗知道了,要惩罚你的,而且这么晚了,就我们俩怎么跟得上啊。” “没事,阿爸最疼我了。”阿沁说着又看了一眼红袖的大狰,接着说道:“你这‘大猫’虽然跑得快,但是太扎眼了,骑我的那匹夜狮子,我再去告诉阿嬷,让她给我们准备些干粮,一会儿就能追上他们,我们在他们后面悄悄跟着,等过了阿坝河,良花再想甩掉我,我就拿阿爸的马鞭抽他,啊呀,我都好久没出过远门了。” …… 第五十三章 狼不食草 景元已经在铁勒部呆了快一个月,他已经有些失去耐心了,草原上的三餐让他的肠胃很不习惯,甚至仅是看到牛羊肉和马奶,都已经开始反胃。 但前段时间斥候送来的武帝密诏,却让他不得不继续呆在这放眼望去除了牛羊就是青草的地方。 武帝密诏上交代了很多,包括下一步该如何与铁勒谷阳谈判,但“静候夏长阶”几个字却让景元有些心惊。 “连千机营的银甲卫都派来了,皇帝这次真是下了血本啊……” 景元看着草原尽头起伏的逐云大山,思绪不定,但更令他心烦意乱的是,他还没有机会单独见上铁勒部的大王子,铁勒谷阳。 在景元一行到了铁勒部的当日,铁勒部的老汗王铁勒震海盛宴款待了他们,宴席上老汗王兴致大发,虽然年事颇高,力不如前,但仍举着酒杯,高谈阔论。 说到当年自己派遣大萨满与九裘圣皇帝和谈,订立颖上之盟,更是满怀感慨,动情之处竟然还落下两行老泪。 可随即话锋一转,便开始诉苦,说铁勒绝非有意拖欠朝贡,只是因为坝南的草场沙化,他被迫收容失去牧场的兄弟部落,要养活的族人、奴隶、牲口越来越多,自己都快挨饿了,实在是拿不出给大昊了。 景元酒席宴前也是就坡下驴,一直顺着老汗王,告诉他此行绝不是催贡,只是受武帝之托来看望看望他,更是巧舌如簧地把武帝宽宏仁慈描述的淋漓尽致。 然而景元心里想的却是: “都说铁勒震海是宁州的贪狼,没想到是只狡猾的老狐狸……” 那日之后,铁勒震海把景元安排在了一处装饰豪奢的帐篷里,说是他们坝北的六个部落中,除了汗王的帐篷外最好的帐篷了。 然而这个帐篷却离汗王的金帐很远,远到要骑马才行,景元此后也一直让手下去大王子铁勒谷阳那儿送拜帖,却迟迟得不到回应。 这日,景元终于坐不住了,刚准备让人备马,却看到远处一骑黑骑踏尘扬土而来,不一会儿就到了景元跟前。 神骏的踏火马上坐着一位黑衣骑士,那骑士见到景元也不下马,甚至没有正眼瞧过去,只丢下一句: “大王子请你到他的帐子里。” 说罢,便挥着马鞭扬长而去…… 景元骑马赶到铁勒谷阳的帐子时,太阳已经落山,偌大的帐篷外面只坐着几个解去铠甲的骑兵围着火堆喝酒。 景元挑开帐帘走了进去,只见帐内灯火通明,正北坐着两人,一人外貌粗犷豪雄,身上甲胄 还未解,却已经开始大口大口地喝酒吃肉了,这正是铁勒部的大王子,铁勒谷阳。 他身边坐着的那位,显然样貌老成许多,穿着虽很随意,但也能看出至少是个宁州贵族。 铁勒谷阳也不起身,随意指了张离他很远的靠门位置,对景元说道: “南陆的使臣大人,请坐吧。” 景元刚想行礼拜谢,却被铁勒谷阳挥挥手打断道: “不用了,我从小就在草原,不懂你们南陆的礼节,你也不用讲究,随意一些。” 景元只好讪讪地陪了个笑,尴尬地坐了下来。 铁勒谷阳拍着身边那人的肩膀,又接着说道: “这是我的叔叔阿颜骨,他在你们南陆呆过些日子,现在回来都喝不惯马奶了。他告诉我,你是南陆皇帝身边的红人,还是个什么……什么……内人。” “是内臣。”阿颜骨忍不住笑着纠正道。 “啊……对对对,是内臣,是内臣,就是皇帝身边的那个……内臣嘛……” 景元这才看出来,铁勒谷阳明摆就是在给自己下马威。 然而景元自幼进宫,毫无身世背景,靠一己之力爬上这个位置,也不是奚落嘲弄的三言两语就能让他失了方寸的,可这铁勒谷阳,也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景元努力压住怒气,淡然回道: “景某不过是圣上跟前一个跑腿传话的,可不敢称作红人,大王子言重了。” 铁勒谷阳没料到景元不上套,也没兴趣捉弄他,正色道: “哼,你是跑腿传话的,我可是听说真正来传话的御史,可是死在了海上的那位。” 景元昂首道:“大王子这话,错也没错。” “什么意思?” “李御史确为圣上派往铁勒的御史,可惜暴毙于途中,但李御史不过是在明面上代表昊朝出使,见的是汗王。而在下……则是圣上亲自交代,一定要来见一见大王子您。” 铁勒谷阳的眼神微变,问道: “见我?做什么?我可没有贡品给你带回去” 景元心念这个铁勒谷阳竟然像他爹一样小气,就知道哭穷,嘴上却说道: “圣上只让我问大王子一句话。” “什么?” 景元注视着铁勒谷阳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宁州的贪狼,还要再吃草吃多久?!” 一旁的铁勒阿颜骨拍案而起,怒斥道:“你什么意思?!” 景元丝毫不惧,扬声答道: “当年铁勒大汗王遣使节与我大昊会盟于颖上,本是因我先帝敬仰大汗王之一统北陆之雄心,但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铁勒竟然还未踏过阿坝河,坝北的四部却早已虎视眈眈,你可知道,景某所乘来北陆的船上,就载满了齐州送往坝北的兵器。” 铁勒谷阳听后不动声色,又拍了拍铁勒阿颜骨的肩膀,示意他坐下,沉声道: “我父汗为了北陆安定,多次召集十部召开彩帐大会,就是为了能十部一心,如今坝南的草场沙化越来越严重,我铁勒已经分出自己的牧场,坝南六部也已经依附于我铁勒。” 景元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继续慷慨激昂道: “可坝北的四部可是富的流油,他们用最肥沃的土地,养着宁州不足四成的人口,却不肯像老汗王那样大方,哪怕分出一亩草场给坝南,听说……最靠南方的部落寨子里,已经开始饿死人了啊。” 铁勒谷阳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阴霾,口气中也透出冷冷的杀意: “怎么?武帝派你来,是为了挑拨我宁州十部?” 景元道:“何须挑拨?彩帐之盟早已名存实亡!坝南的战马随时会踏过阿坝河,来抢夺你们的奴隶和女人!” 长久的沉默后,铁勒谷阳缓缓开口:“武帝究竟有何用意?” 景元缓缓落身,整了整压皱的袍子,稳了稳方才太过激动的情绪,开口道: “武帝可借一队精兵,助铁勒一统十部,在草原称帝,与大昊于逐云南北,分治天下。” 草原称帝! 铁勒谷阳隐忍在内心最深处的欲望,被这四个字撩动得呼之欲出,他压抑着胸中翻滚的情绪,说道: “南陆的军队,可从没踏上过宁州的草原,你这是要我拿起别人递的刀,去砍杀自己的兄弟,落得众叛亲离吗?” “自古成王败寇,行大事者,当不拘小节。”景元道:“况且,纵然坝北有了齐州的兵刃,但在铁勒的黑骑面前,也不过是群蝼蚁,圣上借兵,只是为表诚意,只有在铁勒需要时,他们才会出现。” 铁勒家的两位叔侄互相对视一眼,都不说话,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又好像是还处于巨大的诱惑和困惑中,无法自拔。 直到一个黑衣骑士急匆匆地冲进帐子,打断了几人的思绪,骑士跑的气喘如牛,进门却被铁勒谷阳赏了一鞭子,冲他吼道: “慌什么,没看到我有客人吗?” 那骑士虽然吃痛,却也不惧铁勒谷阳之怒,凑到他近前,耳语道: “大王子,探子来报,圭湳的马队,往宁州港去了。” 铁勒谷阳脸色一变,旋即起身,朝景元说了句: “此事日后再议,景大人请回吧。” 景元刚想再说什么,铁勒谷阳却已不理睬他,又朝着铁勒阿颜骨说了句: “叔叔不用跟我,你去荣列那里。” 说罢,便头也不回的大步走入夜色之中。 第五十四章 草原之狐 铁勒荣列站在帐内一面雪狼旗前,愣愣地出神。 从远处看,图腾上雪狼那长长的獠牙似乎正要咬伤铁勒荣列的脖子。 雪狼曾是宁州大地上食物链的顶端捕食者,那时候宁州还和芳青州一样寒冷,白雪覆盖着荒原。 就像荒原上孤独的猎手,雪狼靠着厚厚的皮毛御寒,靠着匕首一般锋利的獠牙捕猎,那时候只有雪狼,才是这片荒芜之地真正的主人。 后来南陆的暖风越过逐云大山吹到了北陆,冰雪渐渐融化,雪原变成了草原。 夷族的祖先们迁徙到了宁州,牛羊也越来越多,雪狼却越来越少,为了保护牛羊,夷族的祖先们提弓跨马,布设陷阱,到处围猎雪狼,直到北陆再也看不到它们的身影。 然而在铁勒部大萨满代代相传的摩云梵书中,铁勒部的第一任汗王是吃了雪狼的奶水才活了下来,也是因此,宁州十部中只有铁勒才把雪狼旗作为图腾。 “铁勒人的血管里流着一半的狼血,贪婪是铁勒的本性。” 宁州大部分部落都这样评价铁勒部。 可铁勒荣列,这个铁勒部大汗的二王子,铁勒震海和一个奴隶女人生出的儿子。 认得他的人都说他不像贪婪的狼,从骨子里透出狐狸的阴损狡诈,很多人都称他是“草原狐”。 铁勒荣列不是很在乎这些,狼吃肉,狐狸也吃肉,都一样。 他甚至不是很在意眼前这面象征着铁勒贪婪之血的雪狼旗,他此刻正出神地盯着的,是一条坠着三缕红穗子的旧马鞭。 这是他那唯一的姐姐送给他的。 在铁勒荣列还没高过马背的年纪,因为那生下他后就被赶走的母亲,他从小就被哥哥和叔叔的儿子们欺负。 但每次被打得在地上缩成一团时,他的姐姐就会挥舞着这支马鞭把欺负他的孩子赶走。 姐姐比他大很多,具体大多少岁,铁勒荣列已经有些记不清了,但他记得那时候,姐姐就被人称赞为草原上最美的女人。 他还记得她出嫁前的名字,铁勒宁颜。 后来姐姐远嫁的地方,叫鄢都,她成了大昊的第一任皇后。 铁勒荣列那时虽然难过,但想着自己应该还能有机会看到姐姐,等他长大了,就可以坐船去南陆了。 但他绝没想到的是,大昊圣皇帝殡天,那夺位的东方信常,竟然让所有的妃嫔陪葬,包括他的姐姐,曾经的草原之珠,宁颜公主! 更令他心寒的是,父汗,哥哥,叔叔他们竟然都接受了他们的公主被人活埋在南陆皇帝的坟墓里。 从那时起,他变了,变得阴险,变得狡诈,变得心怀城府,变成了人们口中的“草原狐”。 他也在那时便发誓,要让这些人,这些夺走姐姐生命的人,都付出代价! 然而,在他阴冷内心的最深处,却始终为这条红穗马鞭,留了一块位置…… 这时,甫正走进了帐子,像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站在铁勒荣列的身后。 而铁勒荣列像是背后长了眼睛,头也没回地开口问道: “东方长安走了?” 甫正答道:“是的,已经照二王子吩咐安排送去了宁州港,不日将回南陆。” “平宁王府这个世子倒是不像他那丧兵王父亲,反昊的决心似是很坚定啊,本来此间之事只需甫正、卫良两位先生从中斡旋就行了,却非要冒险跑这一趟,巧遇了昊朝的御史不说,好像还差点把命送在海上。” 甫正道:“世子此行也是为表诚意。” 铁勒荣列的脸上浮出一丝冷笑,道: “诚意?哼……还是不信任我,想要我当面给出承诺吧。” 甫正不语。 铁勒荣列接着道:“这我倒是不在意,只要他在鄢都的那位贵人朋友能按计划行事就行。” 铁勒荣列转过身,狐狸般的眼睛盯着甫正继续说道: “想那位鄢都的贵人也真是本领通天啊,竟然能同时拉拢南陆平宁王府、夔州的陆家还有朔州的季家,甚至连甫正卫良两位神仙样的人物都能在他计划的全局之中。” 甫正终于开口:“只是因为老朽和这些人所图的,都是同一件事。” 铁勒荣列笑了起来,笑声虽听得豪爽,却透出阴冷之气,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帐内,连甫正都感到了一丝寒意。 “你们所图之事,和我所图之事,终究殊途同归,所以,我们才能成为盟友。” 甫正微微颔首,答道:“二王子说的是。” 两人沉默了约摸半刻,甫正先开口问道: “陆家的玄羽还一直滞留宁州港,二王子是否有所指示。” 铁勒荣列抬眼望向甫正,缓缓说道: “玄羽……真羡慕陆晓晨啊,手下竟然有这样一队杀人机器,既然他说到了北陆玄羽可尽为我所用,那么这支暗箭,我一定会让它在最关键的时候射向目标,很快……很快就能用上了……” 甫正听出铁勒荣列并不想对他把计划全盘托出,这只草原狐永远都是一副深不见底的模样,于是继续试探道: “听说圭湳部派了很多人去宁州港了。” 铁勒荣列狐疑望向甫正,说道: “没想到先生来北陆时间不长,消息倒是灵通,我也得知此事不久,估计,我那哥哥也快知道了,不劳先生费心,自会有人处置。” 正说着,只听帐外仓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人匆匆跑了进来,正是铁勒阿颜骨。 铁勒荣列却不惊讶这么晚了他这叔叔跑来自己的帐子做什么,只是小声朝甫正说: “先生你看,送信的这不是来了。” 铁勒阿颜骨进了帐子,看到帐中二人,瞥了一眼甫正,他一直不喜欢这两个突然出现在北陆的两个神秘人,特别是前些年去南陆“请”季家的后人那次,这两人近乎如妖魅的身手,更让他感到害怕,然而也正是这两人,在那次海难中救了自己一命。 铁勒荣列看铁勒阿颜骨欲言又止,摆摆手道: “叔叔不必顾虑,现在大家都在一条船上,有什么就直说吧。” 铁勒阿颜骨谨慎地朝帐外看了看,确定无人之后,压低嗓门说道: “南陆昊朝要借兵给铁勒,助铁勒统一十部。” 铁勒荣列和甫正闻言都是一惊,这可是夷族最为忌讳的事情,当年东方裘本心怀踏入宁州之意,但颖上之盟、和亲铁勒之后,东方裘至死都再未谈及此事。 现在东方信常继位大宝,竟然又要染指宁州,说是助铁勒一统十部,可这真武帝的野心,昭然若揭! 铁勒荣列却在沉默后冷笑一声,说道: “好事,好事啊,坝南坝北本来就实力相当,虽然铁勒有黑骑,但其他五部太弱了,如今大昊的皇帝肯派兵来,开战之事,可以拿到桌面上谈了。” 铁勒阿颜骨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连一直面似枯木的甫正脸色都变了,铁勒阿颜骨急道: “可谷阳说,这是拿起别人递的刀,去砍杀自己的兄弟啊!” “自己的兄弟……哼,坝南的部落可没把我们当兄弟,哥哥顾虑太多了。” 话音落下,帐子里又变得鸦雀无声。 半晌,阿颜骨又小声说道: “铁勒在草原称帝……荣列,你我能得到什么?” 言下之意,三人都懂,铁勒震海虽已老迈,但仍是铁勒的大汗,纵然殡天之后,汗位也必然是他的大儿子的,他们俩一个是奴隶母亲生下的庶子,一个不过是一母同胞的弟弟,能得到什么呢? 铁勒荣列却似不以为然道: “叔叔放心,哥哥和我承诺给你的封地,一分也不会少,至于我嘛,我只是为铁勒尽心,不想得到什么。” 连甫正都听出了他的言不由衷,但又都心照不宣。 铁勒荣列接着问:“哥哥现在在干嘛?” 铁勒阿颜骨此时也回过神来,答道: “探子来报,圭湳有一大队人马往宁州港方向,谷阳已经带人去了。” 铁勒荣列与甫正对视一眼,然后对他叔叔说道:“是吗,看来圭湳已经按捺不住了啊。” 随即话锋一转,又道:“叔叔和甫正先生这几日都辛苦了,先行回去歇息吧。” …… 等到帐中只留铁勒荣列一人,他又望向那条旧马鞭,极力压抑却渐渐恣意外露的一抹笑意,在草原狐的脸上,渐渐浮现…… 第五十五章 良花之死 宁州港 红袖远远看着码头上停靠的龙武天宝号,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快又看到了这艘船,那段在海上的日子,真的就像昨夜才做的一场梦一般。 山青前些日子才对红袖说过要不就留在宁州草原吧,南陆有太多伤心的往事了。 红袖没有回答他,何去何从,她真的不知道,也不敢去想。 他不知道山青这傻子是怎么能做到随遇而安的,那天急匆匆跟着阿沁出来,她把将戈牵到山青住的帐篷时,这个柳州名门之后竟然穿着夷族的羊皮袄,正和老巫医格萨尔一边痛饮着火夏酒,一边唱着夷族的长生歌。 一切好像都在楚回和凤绯坠入蜃渊的那一刻,都变了,红袖也仿佛从那一刻起长大了,以前的她,从来都不会为还没有发生的事费心思。 以前的她,就像她身边还比她大上几岁的阿沁公主一样,无忧无虑。 圭湳阿沁很好奇红袖为什么不想登上那艘南陆来的大船,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船,哦,不,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船啊!真不枉费她几乎是撒泼打滚地求了哥哥良花,才同意带上她们俩一起到宁州港。 可良花不肯让她上船,红袖也不肯陪她偷偷溜上去瞧瞧,阿沁只能无聊地站在远处,看着哥哥良花指挥人一箱一箱地从船上搬下来不知道什么东西。 龙嗣瘸着腿跑上跑下,还绕着圭湳良花溜须拍马,忙得不亦乐乎。 这一箱一箱的货,对这些夷族人来说是杀人的兵器,可对他来说,可是实实在在的金银啊! 虽然洛高格死了,但齐州洛家还有后,龙嗣早就行飞雁传书,给洛家报丧的同时,还在信中写明了,洛家的货会由他送往圭湳部,但由于此事已败露,风险很大,他要从中抽成一半! 这就是那天他与丁八两所说的: “老子要把这趟亏的都给补回来!” 龙武天宝号的大副丁八两看着这些沉重的木箱从船上的暗舱中搬出来,心里想的不是龙嗣马上要补足此行亏空,而是,原来船上还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货物。 不知道龙嗣是什么时候把这么多箱货物运上船的,但如果没有这些货,或许那日在海上,那柳州人的御风之术本是可以助尚未深陷漩涡的龙武天宝号逃出生天的。 那样,他和那个女人,也不用死…… 最后一箱货装上马车,圭湳良花高高挥起马鞭,狠狠一鞭抽在马屁股上,纵马奔出几步后,又一把拉住缰绳停下,朝着后面缓缓而行的车队吼道: “都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这是圭湳良花第一次被父汗委以“重任”,他在那群叔叔伯伯眼里一直只是个没长大的毛头小子,都说他没有哥哥良普可靠。 圭湳良花虽然纨绔,但也一直想要在父汗面前证明自己,然而圭湳东耳却从没给过他机会,连去草场上套野马都不让他去。 这次,在坝北各部的汗王、王子面前,父汗把到铁勒的地盘运回南陆兵器这样的重任交到自己手上,他在心底隐隐感到,自己比起他一直崇拜的哥哥良普,也不是旁人所说的那样相差甚远。 就在白天的时候,还是他一个人先到了宁州港,花了一袋金铢买通守卫,他们才能大晚上堂而皇之地到铁勒部管的码头上来运货,他那直肠子的哥哥良普可不一定想得到这些。 圭湳良花领着马队在夜色中前行,阿沁和红袖被他安排在了马队最后面,他可不想这么威风的时候,身后有两个小丫头做跟屁虫。 几百箱货物压在近百辆马车上,箱子里的东西特别是那些为夷族勇士定做的铁线甲,沉重无比,马队的速度比来的时候慢了很多。 圭湳良花也明白了,再怎么催也没用,但他向来性子急,不停地在马队前后穿梭。 好在跟来的百夫长经验丰富,把马队安排的井井有条,只是他也想不通,大汗为什么这次要派在草原上都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二王子来。 马队穿过宁州港外围的山路,行至宽阔的草场,百夫长忽然隐约听到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声音由远及近,正朝着他们的马队而来。 百夫长是圭湳部的神射手,目力极佳,他向马蹄声来的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月光照耀下的草原夜色中,一群黑压压的骑兵,正朝着他们的方向奔来。 “是……是黑骑!”百夫长大喊一声。 圭湳良花正好骑马跑到他身旁,一脸疑惑地问道: “什么黑骑?在哪儿呢?” 还没等百夫长答话的功夫,只听得一声长长的马嘶,那队黑骑已经在离圭湳部的马队前面十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只见黑骑中为首一人身材壮硕,披一身墨黑铠甲,正是铁勒谷阳。 圭湳良花认得这个铁勒部大汗的大儿子,以前草原上还举行彩帐大会的时候,哥哥良普和铁勒谷阳比过摔跤,良花那时候还小,只是远远看过这个号称铁勒第一勇士的铁勒部大王子。 圭湳良花其实心里有些发抖,但他自然不愿露怯,高声朝那一团黑影喊道: “什么人?为什么挡我们的路?!” 铁勒谷阳却不回答,反而问了一句: “前面可是圭湳部的小儿子?” 圭湳良花昂着脖子回道: “是又怎么样,我认得你,你不就是铁勒部的大儿子嘛。” 铁勒谷阳冷冷道:“按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叔叔。” 圭湳良花知道圭湳部很久以前和铁勒有过和亲,但却不知道自己父汗竟然是和铁勒谷阳一个辈分,现在知道了反在心中生起一阵厌恶。 呸!什么叔叔,不过是群野狼崽子! 好在圭湳虽然年少轻狂,但还不至于蠢到失了方寸,只是大声朝着铁勒谷阳喊道: “叔叔不在铁勒做你的大王子,现在这是改行在草原上劫道了吗?” 铁勒谷阳没有被他的挑衅激怒,只是沉声问: “你身后的马车上,都装了些什么?” 圭湳良花也不退让,回道: “这是我圭湳部从南陆买来的货物,叔叔管的太宽了吧,圭湳部每年给铁勒的港稅可是一个子儿都没少过!” “货物?我可听说,那些可都是从南陆买来的精兵铁甲!” “胡说!”圭湳良花的脸上瞬间涨得通红。 铁勒谷阳步步紧逼道: “你们圭湳,是要与铁勒开战吗?!” 圭湳良花的额头上渗出豆大汗珠,手上紧紧握住那把父亲临行前给他的那把宽刃马刀,死死地盯着铁勒谷阳,一言不发。 对峙之中,阿沁和红袖发现马队停滞不前,从队伍最后挤到了最前面,赫然发现圭湳良花正提刀立马,面对着一队黑衣黑甲的骑兵。 “既然你不承认,那就让我打开一箱看看,里面装着的到底是什么” 铁勒谷阳一边说一边抬起手,身后的两骑黑骑应声从队伍中走出慢慢向圭湳的队伍移动。 “我看谁敢碰我们圭湳部的东西!” 圭湳良花把马刀高高举起大吼道,胯下那匹雪蹄马不知是被自己主人突如其来的怒吼,还是被迎面而来杀气腾腾的两匹踏火马惊到,竟然嘶叫一声朝着对面的黑骑奔去。 “不好!”圭湳良花身后的百夫长惊呼一声,刚想驾马上前去拦。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一支冷箭从铁勒谷阳身后射出,发出一声尖啸,从圭湳良花胸前贯穿而出。 圭湳良花的马刀还高高举着,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插在胸口的半截箭羽,鲜血从心脏汩汩涌出,在将要失去意识从马上坠落的一刻,圭湳良花喃喃喊着: “阿爸,阿爸,儿子……儿子又给你丢脸了……” 这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两方人马都愣在原地。 只听得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阿沁从人群中冲出来,跑过去紧紧抱着倒在血泊中的圭湳良花,不停地喊着: “哥哥,哥哥,你醒醒啊!醒醒啊!不要睡,不要睡!” 这是她最爱的小哥哥啊,是和她一起在草原上骑马,和她一起去芳青州的冰原上钓鱼,和她一起喂羊崽,和她一起捉弄来提亲的王子王孙,从小到大最疼她宠她的小哥哥啊。 铁勒谷阳也没想到,没有自己的命令,竟然有人敢放冷箭!他朝着身后的黑骑吼道: “是谁?!” 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回答。 铁勒谷阳又朝着跪在地上的阿沁说: “你是圭湳东耳的女儿吗,这件事我会查清楚,给圭湳部一个交代。” 阿沁抬起头,血红的双眼死死盯住铁勒谷阳,然后一把折断良花身后的箭,拿着它指向铁勒谷阳,怒喊道: “查什么查!你是瞎子吗?!我要你给我哥哥偿命!” 只见那支断箭的箭镞下,正是一颗被用白漆纹饰的雪狼牙! 红袖和百夫长同时冲出来,拦住几乎要发疯的阿沁公主。 铁勒谷阳则是冷冷地盯着那支断箭,沉默良久后,仍是重复了那句: “铁勒会给圭湳一个交代,你们走吧,安葬你们的二王子。” 说罢,他一把拉过缰绳,调转马头,带着黑骑,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圭湳阿沁已经晕了过去,被众人抬上一架马车,圭湳良花的尸体也被抬上另一架,没有人敢再去找铁勒谷阳理论,他们能做的,只有赶货圭湳部,向他们大汗,禀明这一夜发生的所有事。 …… 两百步之外的一丛半人高的芒草中,木瞳开心的笑了。 六个目标,一个都没失手。 宗主这次肯定要给自己大大的奖励! 第五十六章 无量城 柳州,无量城外。 楚回望向城内高耸入云的九重星楼,日辉之下,琉璃彩瓦反射出的斑斓光晕,透过晨间的薄雾,盘绕云间,仿若神居仙境。 曾今生活这座宏伟的城池中的柳州人,原本相信,这座城可以庇护所有人,只要还在这座城中,就没有人可以伤害他们。 然而,此时的无量城中,乃至整个柳州,都如同蛮荒的无人之境。 柳州十日,几乎将修行天道的柳州术士赶尽杀绝,武帝的绝杀令下,整个南陆都已再看不到柳州术士的踪迹。 或许今日的柳州甚至整个昊朝的疆土,只有楚回一个术士,还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个柳州人从前的故乡,如今的墓场。 此刻的楚回身着一袭雪银长袍,临风而立,仪态出尘,日华照耀下,周身长袍翻飞,银光粼粼,一如降临凡世的神祇,俯瞰着尘寰。 如今的他,在这个世界终于毫无牵绊,内心也再无波澜,终于可以接受自己只是一名需要完成任务的维序者,接受这世间之人相较于683号实验宇宙来说,都只是尘埃,都被刻成了棋子,布成文明架构师想要的棋局。 他只需要关注自己最新的维序任务,也无须在躲躲藏藏,四处流亡,只需在此,等一个人的到来。 楚回所等的那个人,此时正坐在九乘銮驾之上,斜靠着金丝龙榻,闭目小憩,身前站着的两人,是内臣甘福和辅政司马何不平。 何不平自恃身兼讲经堂祭酒,博古通今,无人能及,正滔滔不绝地向龙榻上的武帝讲述柳州地志: “陛下,这条直通无量城的驰道,故名曰,万古一人路,相传乃是无量城的山氏一族所修,取意‘万古唯一,天人咸仰’,实在是自不量力,先帝定都后便废了此路名……” 武帝未睁开眼,幽幽说道: “山氏一族若有后人,得知如今被你们这些酸腐文人如此奚落,不知会作何感想。” 何不平闻言一怔,想不明白武帝此话何意,胆怯回道: “陛下,山氏……山氏自那年厌火节后已经……” “已经死绝了?” 武帝微微抬起眼望向何不平,语气虽平稳,但眼神却若寒冰,他接着说道: “朕怎会不知啊,当年可是朕带着银甲杀入柳州,十天十夜,鸡犬不留啊……” 何不平不敢回话,都说伴君如伴虎,天威难测,真武帝尤为甚之。 何不平一路摸爬滚打做到当朝首辅,学会的第一个伴君之道就是,该闭嘴的时候就不要再吐一个字。 銮舆之中的气氛霎时变得压抑得可怕,空气似乎都在武帝的天威之下凝结。 忽听得帘外随行的内官报道: “大将军武安忠求见。” 武帝慢慢直起身子,抬了抬手,一旁的甘福连忙高声喊道: “宣。” 一身流云银甲的卫严部大将军武安忠缓步走进銮驾,躬身拜道: “圣上,前方探马来报,无量城外有人挡了圣驾。” 何不平一惊,柳州早就被银甲卫屠戮一空,千机营日日巡查,怎么可能还有人敢站在无量城外!他连忙问道: “什么人?有多少人?” 武安忠没有看一眼何不平,只是朝武帝答道: “只有一人,尚不明身份。” 武帝沉思片刻,道: “车驾不歇,继续前行,安忠你带人先去查探。” “遵圣命。”武安忠领命退出。 何不平满脸疑虑,刚想说些什么,但看到武帝阴晴不定的面色,又把话咽了回去。 …… 武安忠拍马疾驰,领着一队银甲,不消片刻就到了无量城外。 只见一人,站在无量城高大的城墙投射的阴影外,似是有华光蔽体,看不清样貌,唯见得白衣之上,流云般的万千青丝,或垂于肩侧,或迎风纷飞。 马蹄踏出的烟尘已经被风吹到了他的面前,但他却一动不动,仿佛亘古以来就一直独立于此,化作了这座千年古城前的一座雕塑。 武安忠则看着十几步外出尘如仙的那个人,心中隐隐有丝不祥之感,那个人让他想到了这片地界曾经的主人,柳州术士! 但他也不能断定此人就是,毕竟夏长阶已经禀明武帝,柳州已经几年不见这些术士的踪迹了。 武安忠朝着那人大声喊道: “前面是何人?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此刻被问话的自然是楚回,他已经等了数日,现在看到这些银甲,他知道,他等的人,就要到了。 楚回微微抬起头,回问道: “将军后方,可是当今昊朝皇帝的圣驾?” “锵”的一声,武安忠拔出了自己身佩的宝刀,身后跟随着银甲武士们一片拔刀出鞘之声,武安忠继续冷冷问道: “再问你一次,你究竟是谁?意欲何为。” 楚回淡然回答: “在下柳州人氏,在此恭候圣驾。” 武安忠双目圆睁,心中却陡然升起一阵寒意,竟然真的是柳州人!那传闻中如妖似魅,有着上神之力的柳州术士! 武安忠举刀迟疑着,他自认绝非胆怯,但却也不敢贸然出手,自己虽然身居卫严部大将军,九千银甲都属他管辖,但他是武帝登基之后,才入军一步步坐上今天的位置,当年屠戮柳州他没参与过,就连千机营在柳州执行武帝的绝杀之令,他也只是交予夏长阶,自己很少过问。 其实武安忠谋略尚不及景元,武力更与夏长阶相差甚远,他能当上如今的大将军,多半还是因为他是武帝的堂侄,算是武帝能信得过的人中能力稍强的一个。 而他自己的“宏愿”不过是能像当年武帝一样,有朝一日被赐国姓,然后去当个安乐王爷。 但如今真的碰到了柳州术士,虽然自己一身银甲在身,按理不会被任何术法所制,但怎么将举起的刀向那柳州人砍下去,他思虑再三,却想不起一招一式,只得咬着牙向身后的人喊道: “给我拿下!” 两名武士应声出列,挥起战刀,驾马向楚回奔去。 楚回仍站在原地,面不改色,只是抬起双手,紫色的法阵在身前慢慢成形,就在那两个银甲武士离自己还有几步之遥时,法阵之光陡然变亮。 随着战马的两声嘶鸣,只见楚回面前的一大块地面突然塌陷下去,两马两人都陷落其中,任凭他们向外拼命挣扎,这块塌陷的地面仿佛流沙一般,一点一点地要将他们吞噬入地心之中。 这是,囚土之术! 虽然没见过几个柳州术士,但入伍这么多年,武安忠自然听闻过柳州术士常用的几种秘术。 但此刻陷入囚土之术中的可是被萧不害赐予神力的银甲卫啊! 在那一身银甲的加持下,理应任何秘术都无法伤其分毫的啊! 武安忠此刻握刀的手已经有些微微发抖,身后也响起杂乱的马蹄声,战马被凄烈的嘶吼声搅得不安,那些银甲武士的心中,也有了和武安忠一样的疑问。 为何这个柳州术士,可以对银甲卫施术?! 就在那两名银甲要被整个吞没时,楚回手上的法阵暗了下来,随之地面的塌陷也停了下来,两个人和两匹马,就只剩上半截身子和马脖子还露在外面,还在痛苦地挣扎着。 楚回朝着呆立在原地的武安忠,缓缓道: “楚某只求面圣,不愿造杀孽。” 第五十七章 星君天临 武安忠死死盯住这个柳州术士,愤怒、恐惧、疑惑,各种情绪在其脸上交织不定,银甲包裹住的身躯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他好不容易稳住心神,勉强张开口,却发现声音在控制不住的发颤: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楚回无奈摇了摇头,道: “将军不用再问了,楚某自行在此静候圣驾吧。” 武安忠压抑不住的怒气终于喷薄而出,他用长刀指向楚回,声嘶力竭地吼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狗杂种!也配说面圣!圣上早就下令要把你们这群怪胎杀光杀尽,你竟敢在柳州出现挡圣驾!” 他吼出这些话的底气不单单是身后的这一队银甲,五里外就驻扎有三千银甲卫,只要他的长鸣号一响,不出半柱香就能急行至此。 纵然这柳州人能击败一两个银甲卫,难道他还能以一敌千吗? 楚回似乎没有听到武安忠的怒吼,双目放空,眺望远天,仿佛面前这些杀气腾腾的银甲武士根本不存在一般。 武安忠震怒之余,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两方久久对峙,上百人的眼睛都齐刷刷地盯着一人,正应了脚下这条路原本的名字,万古一人。 横亘万古,只一人,可挡千军! …… 不知过了多久,武安忠突然猛地想到,方才武帝让自己先来探查,但说了车驾不歇,算算时候,应该马上就要到了。 “不好!” 武安忠在心底暗骂一声,慌忙想去找身边的副将赶紧回去拦住圣驾,他可不想让武帝看到柳州还有术士存在,更不想让武帝看到,仅仅一个柳州术士,就把他们搞得如此狼狈不堪。 然而他想到这些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被杂乱的马蹄扬起的尘土已经从不远处飘来,武帝的九乘銮驾被仪仗簇拥着,已然近在咫尺。 “该死!” 武安忠朝地上啐了一口,狠狠骂了一句,随即调转马头,向武帝銮驾方向奔去,还不忘朝副将扔下一句: “给我看好这个杂碎!” 此时武帝銮舆之上的帐帘已经被掀开,他清楚地看见了停滞不前,肃立在原地的那一队银甲卫,等到武安忠拍马赶到,没等他下马详禀,武帝先开口问道: “是什么人?” 武安忠跪下后一开始唯唯诺诺不敢作答,但抬头看见武帝那双如幽潭般深不可测的眸子,立马叩首道: “是……是个自称柳州术士的人……他……他……” 还没等武安忠说完,武帝身侧的何不平惊呼道: “柳……柳州术士,怎么可能!武大将军,这柳州境内早已鸟雀不飞,别说术士,连只苍蝇飞进来都会被你的银甲卫拍死,怎么可能有柳州术士现在站在无量城外?!” 武安忠非常讨厌这个何不平,武帝重武轻文,这个老夫子官位虽低他一阶,但朝堂之上从不给自己面子,大事小事都要与他强辩,原本以为他有副文人傲骨,还敬他三分,可前些日子,原本朝内最反对武帝迁都的何不平,竟突然转性,屁颠屁颠地替武帝张罗起巡视柳州之事,这让武安忠更看不起这个看似忠诚的官场老饕。 武安忠根本不去管何不平那边的鸡飞狗跳,只是稳了稳心神,继续向武帝禀报: “应该……应该确是柳州人,方才已经看他施展秘术了,说来奇怪,银甲在他的秘术下,似乎……” 武帝眼神微凛,道: “继续说!” “似乎失效了……他施展的囚土之术,已经困住了臣的两名银甲卫。” 武帝似乎对银甲卫竟然被术法所制并不惊讶,语气淡然地说道: “是吗……这个柳州人,是否说他所欲何事?” “他说……他说……他要面圣……” 何不平听后更是大惊失色,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到武帝跟前跪下,拜道: “圣上,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这个柳州人来的蹊跷,此时该调戍卫柳州的银甲卫来,即刻将此人拿下……” 然而武帝刀锋一般锐利的眼神,又让何不平立刻闭嘴了。 武帝绕过跪在面前的何不平,朝武安忠道: “带路。” …… 万古一人路上,武帝与楚回相隔十步,对望彼此,本在楚回对面的银甲卫已然将他和武帝团团围住,方才困于囚土之术中的两个银甲也已归列,术法消失后,那片地上已丝毫不见塌陷的痕迹。 武帝看着面前此人,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让他想起了另外一个人,萧不害! 武帝先开口道: “朕听闻,你是柳州人士,想要见朕。” 楚回微微躬下身子,拜道: “在下柳州人士,名楚回。” 武帝再问: “你既为柳州人,可知朕对柳州人……” 楚回抢先答道: “赶尽杀绝。” 武帝脸色微变,冷冷道: “那你见朕是为何?是为了……复仇?” 楚回仍面露微笑,似乎感觉不到从武帝身上,从银甲卫的刀光中隐隐而现的杀气,仍淡然说道: “不,陛下,楚某此行有一事相助,有一事相求。” 武帝面露不解之色,一事相助,一事相求,这个柳州人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 楚回不等武帝开口,又说道: “陛下此行,是否为迁都一事?” 武帝闻言心中一凛,迁都之事尚在内阁草议,除了像何不平、武安忠这样的几个大臣之外,应无人知晓,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柳州人竟然得知如此机密之事,他压抑住疑虑和怒火,沉声问道: “你怎会知迁都之事?” 楚回却答非所问道: “楚某助陛下的一件事,就是,助陛下踏入这无量中。” 武帝怒道: “王土无界,朕想要去什么地方,轮得到你来助朕?!” 楚回并不急着解释,脸上仍挂着那一抹淡漠的微笑,却在众人都不曾注意的时候,突然抬起一只手,暗言·冥剑之术印从指间亮起,随之一道暗光直冲武帝而来。 “不好!”武安忠大喝一声,迅速冲向武帝身前,想要挡住那一道暗光。他自知银甲可能也不能阻挡这个柳州人的秘术,心中只想着,这就是我武家为家主尽忠的时候了。 可武帝却临危不惧,昂首直立,他曾是南陆第一勇将,万军之前也从未露出过一丝胆怯,何况只面对一人。 然而,那道暗光擦着武帝的衣袖向武帝身后射去,武安忠也没得到尽忠的机会,只是狼狈的扑倒在在了武帝身前。 只听得突然一声长嘶,武安忠情急中丢下的那匹马被暗光射穿马腹,却未当场毙命,只是突然变得双目赤红,惊惶万分,好像什么在忍受什么巨大的痛苦,长嘶停歇之后,像发了疯一样,朝前狂奔起来。 这匹马本是武安忠从北陆购得的宝驹踏火马,比普通的战马高出半截,此刻受惊狂奔,瞬间就把银甲卫的包围圈冲破,顺着这条大道,直奔无量城洞开的城门而去。 武安忠从地上爬了起来,拔刀相向,朝楚回怒叱道: “大胆狂徒,你敢行刺?!” 楚回却不理睬武安忠,只是回身朝武帝道: “陛下稍候片刻,就知,为何要楚某相助,才能进这无量城。” 武帝不语,众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匹马狂奔入城,城内城墙的巨大阴影如同巨兽之口,瞬间将它的身影吞没。 片刻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见无量城的上空突然亮起一小片金色光芒,比高悬的太阳还要刺目,眼力好的几名银甲卫射手能看到,那片金光竟是一道法阵! 几乎是与此同时,法阵之中,一道金雷直劈而下!随之便是一声踏火马声嘶力竭的悲鸣! 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的一瞬,这一瞬后,法阵渐渐隐没,城中也再无任何声响…… 就连武帝都被眼前这一幕震惊,原本依何不平对此次出行的安排,第一个踏入无量城的人,就是武帝! 武帝突然想起,当年柳州陷落后,第一个踏入无量城的也是自己,那时的他披着银甲,带着屠刀,冲入城中,把这里变成了人间炼狱。 但那时,可没有这样的惊天之雷…… 武帝缓缓开口问楚回: “那是什么?” 楚回答道: “此乃天罚之术,星君天临!” 第五十八章 破阵 星君天临,柳州落辰术士至高无上的终极秘术,纵然是天阶的落辰,身怀此术者也屈指可数,数百年以来也从未有术士施展过此天罚之术,是因为: 代行天罚者,必遭天罚反噬! 当年武帝还是圣皇帝东方裘的先锋将武信常时,身披银甲,手持不尘剑,同时挑战无量城中硕果仅存的是十一名天阶落辰。 囚土术、暗言术、引魂术……这些柳州术士几乎将所有的杀伐之术都使尽了,却未能伤他分毫。 然而,直到无量城破,他也没见到天罚之术,星君天临。 传言,其实柳州本就只剩山无量一人还身怀此术,可圣皇帝攻伐柳州时,山无量已仙逝,其子山玉尚未达天阶,其孙更不过是几岁的孩子,都在无量城的屠杀中身亡,只有山无量之妻符氏带了几个女眷,由隐居东山的几个术士接应逃出柳州。 未能救柳州于危亡中的星君天临之术,竟然在数十年后重现无量城! 武帝极力掩饰心中的不安,甚至是恐惧,强稳情绪,缓缓开口: “你!真的是要来行刺朕?” 楚回答道: “陛下误会了,城中的星君天临法阵并非由楚某布下,楚某在此等候圣驾已四日,第一日便发现此阵,而且,依楚某所见,布阵之人现如今应该并不在城中,或许,已并不在柳州。” 武帝略微迟疑,接着问道: “什么意思?” 楚回淡然答道: “想必此阵也并非为今日行刺陛下,陛下此次北巡,并未昭告天下,微服简驾,直到柳州境内才有仪仗随行,而这星君天临之阵应该已在无量城上布置数年,只因陛下的禁行之令,才未有人发现。” 数年?!会是什么人在绝杀令下潜入柳州,施天罚之术于这无人的空城?! 楚回看出武帝的不解,便接着说道: “楚某觉得,这是为了申饬大昊,无量城,仍是柳州的不可侵犯的圣地。” 武帝不屑道: “不过尔尔,朕的卫士有银甲护体,天罚,地罚,能奈我何?” 楚回看着武帝,没有开口,然而想说的话却通过秘术传音入耳,只有武帝一人听到: “武帝应该已经知道,萧不害灌注于银甲的秘术,几十年间,或已消弭殆尽。” 武帝闻言大震,腰间那把从未离身的不尘剑也随之发出阵阵龙吟,似是天威怒吼,又似是葬命于这把名剑的柳州亡魂发出的悲鸣。 这是昊朝最大的秘密,战无不胜的银甲之师,早已不负当年之勇,几年前夏长阶就曾奏报,银甲再遇柳州秘术后,已不再固若金汤。 这是武帝早就开始担心的事,自萧不害仙逝于天海聚星阁的那天,他就在想,萧不害灌注秘术的九千银甲,是否还能一直作为大昊最高效的杀人机器。 如今猜想已被验证,银甲卫之所以还能保持昊军的最强战力,只是因为所选之人都是历年讲武堂武试中的佼佼者。 此事除了武帝和夏长阶,应该没有活着的第三个人知道! 武帝环视四周,银甲卫形成的包围圈依旧戒备森严,但好像的确除了自己外没有人听到刚才楚回的话,等了很久,他才开口,却还是那句: “你,说这些,做这些,意欲何为?!” 楚回突然缓缓俯下身子,诚笃道: “陛下,楚某相助的一事,便是助陛下,破阵。” 话音未落,只见楚回周身被紫色光芒笼罩,袍袖纷飞,反射出刺目的亮光,四面狂风掠过,集于楚回脚下的法阵。 片刻后,楚回如化苍龙,腾空而起,朝着无量城中最高的九重星阁,怒袭而去…… 临空而立的楚回,开始了他在这个世界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施术吟唱: 合万物之相 合众生之相 化本来之相 得天成之相 天成,为吾所用 造化,化吾为王! …… 像楚回这样几近参天悟道的术士,施术根本无须吟唱,只需手结术印即可,楚回甚至有过未结术印便能施术的经历。 然而此刻面对的法阵,可是传说中最强大的杀伐之术,星君天临。 楚回必须保证,能将合相天成的威力发挥到极致! 万千紫色光箭在楚回身前的法阵争先恐后地涌现,簇拥着施术的楚回,如紫日凌空。 紫色光箭开始慢慢环绕楚回飞舞,一圈一圈向外扩散,密布整个无量城上空。 又是一个刹那! 万千光箭同时向下坠落,箭雨如注,又仿若同时击在一个无形的屏障上,紫电惊雷瞬间在空中连绵不绝地炸开! 众人皆被这耀目的光芒刺痛双眼,惊雷之声震耳欲聋,一时都不知该遮住双目,还是该掩住双耳! 好在这番景象并未持续多久,不足一刻,如拨云见日一般,无量城的上空又恢复了平静。 只有楚回一人,于高阁之上,临风而立,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仿若天神,睥睨众生…… 待到楚回飘然落地,再站到武帝面前,面容仍是淡漠如水,悠然道: “星君天临之阵已破,陛下现可驾临无量城。” 武帝不动,众人也不敢动,都紧紧盯着楚回,在有些人眼中,他是来复仇的冤魂,在另一些人眼中,他是重现尘世的神职使徒。 然而,在武帝眼中,他恍惚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萧不害! 楚回见武帝不语,又躬身拜道: “陛下不放心,可与楚某一同入城。” 说完,楚回一手指天,随着一声穿透云霄的鹤鸣,一只巨大的云鹤从云间飞来,缓缓落在楚回身侧。 游云毕方! 这是楚回从缓冲区回归683号实验宇宙后,在观察者l透露的线索指引下,于逐云大山的忘情崖寻到的神兽,依照观察者所说,驯服这只萧不害曾经的神兽座驾,是完成维序任务的关键一环。 武帝彻底被震惊了。 真的是他?!大昊的第一任国师,萧不害?! 不,不可能!萧不害是武帝亲眼看到仙逝于天海聚星阁!况且眼前此人样貌、年纪都与萧不害相差甚远,难道真的有轮回转世一说?! 楚回看出武帝的震惊,这正是他想要达到的效果。 楚回俯身抬手,做出恭迎圣驾的姿势。 何不平和武安忠几乎同时冲到武帝面前跪下,大喊: “陛下!不可啊!” 然而,武帝却一挥袍袖,冷冷抛出一句: “给朕,让开。” 说罢,在数百双目光的注视之下,驾上了那只云鹤。 …… 九重星阁的琉璃彩瓦上,武帝和楚回并肩而立,眺望远天,此情此景,一如当年启辰山巅的东方裘与萧不害。 武帝开口,语气中已没有方才凌厉的杀意与怒火: “看你年纪尚轻,但也该知道,当年是朕在此地,屠戮你全族。” 楚回淡然回道: “楚某那时年幼,随先师修行于东山乡野,圣皇帝于东山未布置重兵,侥幸获存。” “你不恨朕?不想为柳州复仇?” 楚回言语中仍不起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照本讲经般说道: “楚某对那场战事无多印象,因自幼只与先师二人孤居乡野,对柳州也无甚归属之感,便也对圣皇帝攻伐柳州之事谈不得仇恨。” 武帝隐隐感到这个柳州人并没有道出实情,却也不愿深究,换了话由问道: “你助朕之事已完成,所求之事为何?” 楚回沉默片刻,答道: “楚某所求,是请陛下命我为大昊国师。” 武帝的脸上闪过惊讶,却又如茅塞顿开,眉眼间稍稍舒展: “你想做第二个萧不害?” 楚回突然昂首,眼中的坚毅之色几乎让武帝动容,就如同萧不害当年在启辰山上打动东方裘一样,激昂之语,喷薄而出: “是!萧不害以观星参透天命,助圣皇帝横扫南陆十二州,霸业乃成。而楚某,观万物之相,参出大势,要助陛下征服的,是整个天下!” 武帝也如当年的东方裘一样,心动了。 难道成就无上伟业之前,都会得到神明眷顾? 难道自己自夺位登帝起便一直压抑的野心,又要在一个柳州人的帮助下,得以实现? 但武帝还是冷静了下来,缓缓开口问道: “萧不害铸银甲,助先帝战无不胜,你如何助朕?” 楚回躬身道: “夺取天下,未必只能靠战无不胜之军。天机尚未可露,请陛下恕罪。但楚某知道陛下遣使宁州,楚某可先助陛下确保铁勒一事顺利完成。” “哦?你知道朕遣使铁勒?可朕的御史暴毙于途中了啊。” “楚某已与景督主机缘相会于涯海之上。” 武帝沉默不语,此刻他虽然已渐渐相信,这个柳州人将是自己进军北陆的神助,是如同萧不害一样的,却属于自己的指引天命之人。 但他又忌于楚回所说的“天机尚未可露”,不像未起兵时的东方裘,从武信常到东方信常,再到当今真武帝,他的心境早就被磨炼得如铁坚,如海深。 直到日落西山,漫天华光渐散,武帝才终于开口道: “朕许你以国师之名,至宁州与夏长阶先行会合,他自会相告朕在宁州所图之事,此后你等再会景元齐力完成此事。宁州事成,归来之日,朕会亲自在天海聚星阁,对你拜国师之礼。” 楚回深深一拜,道: “还请陛下以惊鸿飞雁传书,告知夏将军,楚某不日即到。” 第五十九章 剑舞 额古娜漠北三百里 沙漠月夜中,千机营在一处古寺外扎营。 一面颓垣之下,篝火熊熊燃起,百孔千疮的墙面上映出三个人影,分别是夏长阶,魏冉,邢傲。 夏长阶将落枫长剑随意插在沙地里,靠在墙上,灌了一大口酒,朝着邢傲说道: “你这刀和那把匕首都不错,名家之手吧?” 邢傲不太习惯这冷如寒霜的黑衣将军竟然开口和自己攀谈,摩挲着文龙破岳的刀鞘,开口道: “受赠于齐州名匠,武广城。” 夏长阶似是来了兴致,立刻直起身来,拍着落枫的剑鞘说道: “可巧,我这把落枫也是武广城所铸。” 说罢,夏长阶突然翻身跃起,长剑随之出鞘,酒意阑珊的夏长阶开始在篝火旁舞剑。 “剑,长六尺,刃宽寸余,北极寒铁所铸,淬以神泉,寒如冰,薄如翼,剑之成也,精光贯天,日月斗耀,星斗避怒,鬼神悲号……” 那落枫长剑本就比普通刀剑长出一倍有余,此刻却被夏长阶挥舞如行云流水,玄黑色的剑身反射出清冷的月华,仿佛此刻笼罩沙漠的月光都化成了这把剑,剑风凛冽,却不含丝毫杀意,和着夏长阶的把酒高歌,尽是悲凉…… 一曲舞罢,长剑回鞘,夏长阶席地而坐,月色皎皎照黑衣,青丝落落如云幕,任谁能想到,这番落寞的身影,竟是属于如今昊朝的第一杀神,黑衣将军,夏长阶。 魏冉早就烂醉如泥,迷迷糊糊看完夏长阶舞剑,高喝一声: “好剑!” 随即竟倒头就睡,如狮吼虎啸般的鼾声,从他巨大的身躯中传出来。 夏长阶却幽幽说道: “广城子宿以名刃配有缘之人,当年若非他给我铸了这把剑,我可能……” 夏长阶没有接着说下去,邢傲却感到讶然,原本以为这夏长阶是冷面杀神,没想到方才舞剑抒怀,简直就像个浪迹天涯的侠客,他可是千机营统帅,是武帝最锋利的一把利剑啊。 夏长阶却只是淡然笑道: “怎么,是不是觉得我应是个淡漠之人,怎么会如此突然抒发情怀。” 邢傲点了点头,夏长阶则接着说: “邢傲,你避世多年,有酒便醉,有地便睡,其实令我羡慕不及,我与魏冉,和这千机营一众兄弟,常年往返于柳州、朔州、夔州,现在又被派往宁州,所做的事情却只有一样,杀人,可是,谁又是嗜杀成性的人呢?” 邢傲更是吃惊,他所称呼为“兄弟”的银甲卫,不正是曾经令南陆诸国闻风丧胆的杀人机器吗? 夏长阶似是看出了邢傲眼中的惊讶,又见他望向不远处驻扎的银甲卫,继续说道: “你祖父恭阳侯曾是武帝手下的银甲,想必从他口中,你也听说过这支不败之师的一些事情。但是……如今的银甲,和当年的银甲比,早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其实你戴不戴银甲,也不会有多大区别。” 邢傲一愣,这和祖父逝世前对自己说的可大不一样,银甲卫怎么会戴不戴银甲没有多大区别?! 就在邢傲要开口追问时,却听得一声急报传来: “报!夏将军,武帝惊鸿飞雁传书。” 一骑银甲飞奔至篝火旁,夏长阶瞳孔猛地一收缩。 惊鸿飞雁! 若不是万分紧急的事,鄢都绝不会用到惊鸿飞雁。 和普通飞雁传书不同,普通飞雁只会在固定的两地间传递书信。 而惊鸿飞雁却是一雌一雄同生共养,长成后将雌雁羽翼折断,养于笼内,日夜悲鸣。 而雄雁则无论相隔千里万里,都会飞回雌雁身边,没人知道雄雁是靠什么辨别雌雁的方位,但却利用此习性,传递十万火急的情报或者军机。 雄雁奔袭千里后,多会力竭而亡,雌鸟也会随之而去,所以,很多时候,惊鸿飞雁的一生,只会传书一次。 也是因此,惊鸿飞雁不会用作通常的书信往来,此时武帝以此传召,难道北陆之行又有变故? 夏长阶从银甲卫手中接过一个竹筒,从里面抽出一小卷黄色的绢条,徐徐打开。 看得出这么小的绢条上只写得下寥寥几句,但夏长阶前前后后看了几遍,脸色微变,片刻之后,便又不露声色,将绢条丢入一旁的篝火,燃起一阵青烟。 前来送信的银甲卫待夏长阶读完武帝密诏后,接着报道: “将军,哨兵来报,十里外天色有变,恐有沙龙卷将形成。” 邢傲心叫不好,行军这么多天来,夏长阶一直没有带队直行正北,反而蜿蜒绕行,虽在沙漠忍受烈日灼灼,酷暑难耐,但沙龙卷和恐怖的牧狼族却都没有见到。 沙龙卷是额古娜沙漠最危险的天象,狂风裹挟漫天黄沙,遮云蔽日,吞天食地,只要遭遇沙龙卷,任凭千军万马,都会在一瞬间被吞没。 然而夏长阶听报后,却是淡定自若,嘴角显出一个讥诮的弧度,说道: “知道了,传令下去,全军集结,入神庙,进地堡!” 说完还踹了一脚酣睡如牛的魏冉,喝了一句: “起来了,痴冉,长得像大象就不怕被风刮跑吗?” …… 荒废神庙的正殿中央是一座布满灰尘的神龛,地堡的通道就隐匿于神龛之下。 这个通道入口虽窄,但内部却很宽敞,足够三人并行。 领行于前的是魏冉,他的身躯过于高大,几乎要把整个上半身弯下才能顺利前行。 夏长阶和邢傲紧随其后,火把的光把夏长阶满是慵懒之色的脸照得忽明忽暗,一旁的邢傲忍不住好奇,开口问道: “夏将军怎么会知道这里有密道通向地堡。” 夏长阶打了个哈欠,淡然回道: “额古娜沙漠曾经是夷族的万神殿,遍布供奉罗颂大神的神庙,现在那些宁州各部的萨满,都是由这些曾在神庙中修行的僧侣所传的衣钵。” “后来天象异变,额古娜慢慢变成了鬼神之地,但仍有僧侣固守自己的庙宇,相邻的神庙就在其中规模最大的神庙底部挖掘地堡,天晴便在破庙中诵经奉神,天变就在地堡中祈求上苍。” 邢傲叹道: “夏将军连这些都知道。” 夏长阶不假思索道: “我知道个屁,这些都是临行前陛下亲授,大昊唯一曾带兵入额古娜的,只有当今圣上,就连额古娜的行军图,也是宫中画师根据陛下口述所绘。” 原来如此!难怪此行如此顺利,未损一兵一卒,千机营已将行至宁州边境。 此时,前面弯腰前行的魏冉忽然咳了两声。 夏长阶听了,却佯装去踹魏冉的屁股,笑骂道: “你这痴冉,又怪我话多!” 随后又转身朝邢傲说道: “所有人初见我时,都觉得我是寡言少语,冷漠至极之人,其实夏某人也曾提酒纵马,快意江湖,无奈最后走了这条路……” 此时,所有人都已走入地堡,魏冉带着几个兵士在四周墙上插上火把,周遭变得通亮。 地堡很大,千余人在此都觉拥挤,所有人席地坐下,皆不言语。 只听得狂风刮起后如鬼哭狼嚎般的响声,通过方才走进地堡的狭长通道,幽幽传了进来。 天地之威下,横行天下的银甲卫,也不过是躲入沙丘的蝼蚁。 第六十章 夏长阶 我叫夏长阶,大昊千机营统领。 在拥有这个身份之前,我是名剑客,更确切的说,是个剑痴。 我出生于长庆,南陆盛产丝料布匹的地方,父亲承袭祖业,开了一个布庄,一个染坊。 我是家中幼子,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 父亲罹患腿疾后,哥哥继承了布庄,姐姐与姐夫继承了染坊。 而我,这个父亲年过不惑后才生下的幼子,却从来不过问家中的生意,只唯独对习武斗勇之事,甘之若饴。 父亲和哥哥姐姐都溺爱我,从不阻挠我习武,也不逼我参与家中的营生,甚至遍访名师,教我学艺。 不知为何,一个祖传三代卖布的小门小户,竟出了我这样的习武奇才。 请来的师傅,不出一个月就已倾囊相授,无可再教,我也无可再学。 不到三个月,他们都已成我手下败将。 那时候还是圣皇帝在位,尚武之风还未在南陆兴起,但在长庆、南宣一带,我已难逢敌手。 然而,我对至高剑术的渴求却越来越强烈。 就在我苦闷至极,无处抒怀时,我遇到了凌观鱼。 他初来长庆时,是一副破落道士的打扮,但手上握着的却不是拂尘,而是一把长剑。 那日我刚刚在比武中击败长庆镖行的总镖头,正受着围观众人的高声喝彩,人群最外围的一个牛鼻子老道却嗤笑一声: “这也叫剑?” 我不知道他说的剑,是我手中产自齐州的精钢剑,还是我刚刚击败对手使的长云剑术,但心中莫名觉得他或许有些本事,便问道: “前辈何意?未曾请教……” 那牛鼻子老道举起手中长剑,一脸戏谑地笑: “贫道凌观鱼,来,后生,与我比一比。” 围观的人群让开了一条路,凌观鱼身如游龙,几个箭步就到了擂台之上。 我细细打量了他一番,一身脏兮兮的道袍,个子不高,瘦削至极,脸上胡子拉碴,但一双眼睛却极为有神,手中那把长剑比我的精钢剑长出不少。 我那时打擂多年,虽然赢多输少,但还是明白一个道理: 不要轻视任何一个在你面前拿着剑的人。 精钢剑出鞘,我摆好架势,准备先接招。 可凌观鱼却捋了捋胡子,不急不忙道: “等等,等等,这场比试可有彩头?” 我不解道: “前辈突然来此,临时开擂,自然没有准备彩头。” 凌观鱼嘿嘿一笑: “不如先定下一个如何。” “前辈但说无妨。” 凌观鱼伸出黑黝黝的手,摸了摸脑袋,说道: “怪不好意思的,那我就开口了啊,如果贫道赢了,后生,你拜我为师如何?” 我那时就是个武痴,剑痴,只要能够赢了我手中的剑,他不说我也会求他传授,当即答应道: “有何不可!” 那场比试,真的是我此生输得最惨的一场之一。 凌观鱼的长剑根本没有出鞘,而他使的,也根本算不上剑法,一招一式,随心所欲,那把陈旧的长剑仿佛就是他身躯的一部分。 攻时,如天风卷月 守时,如龙鳞蔽日 我的精钢剑,根本就没能近身分毫,每刺出一剑,都会被那把没出鞘的长剑从各个方向格挡开。 十招之后,我便放弃了,丢下手中剑,不顾台下人群的指点,跪拜道: “我输了,求前辈授我剑法。” 凌观鱼告诉我他是个未入道门的道士。 不修道经,修道法。 不修人道,修天道。 连道号观鱼都是自己给自己起的。 传我的剑法名字也很奇怪,叫观鱼三十六剑,说是他在古澜江观鱼时悟出的剑法。 这些我都不在乎,反正他也没让我随他出家修行,只要能学到他的剑法,我才不去管他姓什么叫什么,或是剑术的名称为何。 一年后,观鱼三十六剑我已悉数掌握,与再与凌观鱼对剑时,已渐不落下风。 后来,他就带我去了齐州,找到了当时还未名动天下的铸剑师武广城。 凌观鱼似乎与他很熟络,见面后寒暄几句,就指着我说: “广城子,我的剑术已经传给了他,你为我准备的那把剑,现在可以拿出来了。” 武广城从他那简陋的铁铺中翻出来一把乌黑的长剑,递到我手中,对我说: “此剑名为落枫,剑长六尺,北极寒铁所铸,只有它,才能配得上观鱼的剑法。” 凌观鱼却没有看那把名剑,似是有些迫不及待地问武广城: “广城子,常万里带他的传人来过了吗?” 武广城摇头,道: “没有,依我三人所约,他的刀我也早已经准备好了,不过,还是被你抢先一步。” …… 受剑当日,凌观鱼与我在齐州辞别,告诉我他将继续自己的修道之路。 我没有挽留,却还是道出了心中一直藏住不说的疑问: “师傅,为何要传剑法于我?” 凌观鱼却只是摇了摇头,叹道: “我此生未得剑道之极致,奈何既然决定要寻天道,也就无力再去探寻剑道,好在在最后的时间找到了最合适的人,你我虽缘尽于此,但还是希望你能替我找到答案。” …… 此后,再没有人能教我剑法,观鱼三十六剑我也无法再有所突破。 为了探寻剑道极致,我不停地去挑战天下各路高手,即使对方要赌上身家,要立下生死状,只要能与我一战,我都在所不惜。 高手对决,生死瞬间,点到即止已经无法满足我,不知不觉中,我所追求的变成了,对手要尽力,而我,要尽兴。 在一次决斗中,玄羽的一个堂主被我误杀。 其实那场比试我还算尽兴,毕竟是曾经在整个南陆都赫赫有名的玄羽,在夔州木堡之变后几乎绝迹,现在能被我找到已经让我十分兴奋,更何况还能和其中的佼佼者来一场比试。 那场决斗中,那名玄羽竟然在一个眨眼就能连射出五支箭,可惜还是不能破我的观鱼三十六剑,落枫刺穿他的喉咙时,我看到了他绝望的眼神。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 但 生死状已立,生死便由天。 …… 等到我回到长庆家中,却发现父亲、哥哥、姐夫还有怀有身孕在身的姐姐,全都横尸在堂屋,每具尸体上都插着一支黑色的羽箭。 我知道是谁干的,那场决斗后,那名玄羽的弟弟就曾瞪着血红的双眼对我说,要让我血债血偿。 好!那就让血债血偿! 收敛好家人的尸首,我没有为他们办丧礼,连夜赶回鹿耳州,在那个玄羽避世而居的小渔村,乘着夜色,杀了他全家一十七口。 我手中玄黑色的落枫剑被鲜血染红、染透,夜风吹过,泛起的寒意让我不停地发抖。 我发了疯地逃走,却在天亮时又折返回去。 玄羽是天下第一的刺客,我能逃到哪去?! 倒不如回去拼了! 可晨曦中的渔村却已空无一人,仿佛已然荒废了一般。 我站在原地,怅然无措。 一声马蹄,打断了我的思绪。 来者只身一人,骑在一匹高骏的白马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又环顾整个村落,漫不经心地说: “可惜啊,可惜啊,你来晚一步,我比你早来一步,可还是晚了。” 我问他: “你是何人?” 那人不答,却翻身下马,继续说道: “这玄羽避世多年,要不是声名远播的夏长阶来此找人决斗,我还真找不到这个地方,可惜可惜,你昨晚闹出的动静让他们一夜之间又消失了,这鹿耳州有成千上万像这样的村子,你说,叫我再怎么找?” 我拔出落枫,指着他吼道: “你究竟是谁?!为何知道我的名字?!” 他看着我手中长剑,丝毫不惧,反倒笑着说: “剑痴夏长阶,谁人不知,人家灭你满门,你便杀他全家十七口,这可算不得一命抵一命啊。” 在他看似随意的话语中,我却听到了渐渐凝结的杀意,不知为何,这是我第一次还未交手就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这样吧,你既然是剑痴,我也用剑,不如我与你一战,若我输了,我的命,我的剑你都可以拿走,如果你输了,此后你的剑,你的人,便为我所用,如何?” 我挥起长剑朝他冲了过去,大吼着: “打便打,哪那么多废话!” …… 那是我习得观鱼三十六剑后第一次输,一败涂地,几无还手之力。 与观鱼三十六剑的行云流水,畅意天下不同,他的剑法狂沛绝伦,仿佛有开山断岳之势,有裂土分海之威,每一剑劈下都使天地变色,使日月无光。 他手中的那把剑形制古拙,通体云纹,泛着耀目的华彩,落枫与那把剑相互交错之间,玄黑之色几乎隐匿不现。 那是把,王者之剑! …… 多年后,我亲眼看到那把名为“不尘”的名剑,斩下了靖南王东方言的头颅。 那把剑的主人,便是当今的真武帝,东方信常。 而我,信守失败者的赌约,成了为他所用的另一把剑。 一把能在暗处,替他解决王权之路上任何障碍的杀人之剑! 第六十一章 英雄迟暮 宁州坝北,圭湳部 万千素縞飘荡,仿佛雪季提前到来,济木萨青黄相接的草原上的一个个帐篷,都挂满了素白的丧幡。 这是圭湳良花大丧的第七日。 圭湳东耳一个人站在他小儿子曾经住过的帐篷里。 帐内所有的陈设都还和七天前一样,南陆买来的新奇玩意儿比比皆是。 这些都是圭湳良花生前喜好,这个一直被自己骂不争气的小儿子,虽然顽劣,却最为敬重父亲和哥哥,时常淘换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送给他们。 不,算不上顽劣,他只是没长大而已,他还只是个孩子而已。 圭湳东耳出神地想着,泪水从他苍老的脸上,缓缓滑落。 他用手掌摩挲着自己送给儿子的那把马刀,仿佛又看到良花挥舞着马刀兴奋地和自己告别,这一切都好像都只发生在昨天而已…… 仅仅几日,竟已是天人永别,白发人送黑发人。 人间至痛,不过如此。 圭湳东耳深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握住了刀柄,脸上的痛楚,慢慢变成愤怒,变成刻骨的仇恨! 他承认,虽然自己的确一直看不上这小儿子,不指望他有多大出息,但是,自己曾向亡妻发誓,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他的儿子女儿在草原上受到欺负。 而如今,他连儿子的命都没能保住。 他要让夺去他的良花性命的人,付出代价! 此时,圭湳良普走进帐中,小声喊道: “父汗。” 圭湳东耳转过身,看着他仅剩的一个儿子,缓缓问道: “你妹妹怎么样?” “已经好些了,格尔萨亲自配了汤药,山青也去看过,还有那个南陆的那个小姑娘红袖,也一直陪着她,只是……还没有开口说话。” 圭湳东耳布满血丝的眼中闪出一丝疼惜,小女儿亲眼看到自己的哥哥被人杀死,这是怎样的打击啊…… 但只是片刻后,圭湳东耳的语气又变得冰冷,继续问道: “铁勒的人呢?” 圭湳良普有些怯懦地回道: “派人来了三次了,但还是说……” 圭湳东耳突然暴怒,将手边的一盏雕花琉璃碗狠狠砸碎在地上,吼道: “说不是他们干的?!不是他们,难道是我们圭湳部的自己人杀自己人?!良普,你给我听好了,如果他们还有人来,不要问了,也不用他们说了,直接给我宰了!” 盛怒之下,圭湳东耳整个身躯都在颤抖。 圭湳良普不敢多言,赶紧回道: “是,父汗。” 过了很久,圭湳东耳起伏不定的胸脯慢慢平息,他又开口道: “三部那边,都怎么样了。” 圭湳良普答道: “河勒六万人马,阔阔台五万人马,十马部三万人马,都已入战备,各部三千精锐,都已配上我们的铁线甲。” 圭湳东耳神色一凛,问道: “十马就区区三万人?” “是的,就这三万人里,还有五千是去年才充入军中的奴隶。” 圭湳东耳冷笑一声: “就这样,十马不脱那个蠢货还要和我提出分坝南的草场和奴隶,做梦!” 圭湳良普又接着说道: “探子昨日来报,已探明铁勒部目前有两万黑骑,合坝南六部整军约在三十万。” 圭湳东耳点了点头,道: “倒是与我们坝北军力相当。” 帐篷内又恢复了沉默,一父一子就这么看着良花生前之物,久久无语,只听得见圭湳东耳紧紧握住刀柄的那只手,发出关节摩擦的咔咔响声。 直到帐内的烛火就要燃尽,圭湳东耳起身挥袖走出帐外,丢下一句: “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 宁州坝南,铁勒部 金帐内铁勒震海卧在床榻上,两个儿子盘坐在身侧。 草原的冬天就要来了,坝北虽然比坝南更晚入冬,但昨晚一场夜雨,温度又降了许多,帐内已经燃气火炭。 铁勒震海肺疾多年,前些日子寒气入体,已经卧榻不起多日。 铁勒的两个儿子已经悄悄找新任的铁勒部大萨满赤耳欢算过天命,结果,却不容乐观。 老汗王双目无神地看着金帐顶上盘布的纹绣,时不时发出剧烈的咳嗽,缓过些精神后,气若游丝地说道: “圭湳部小儿子的事,查清楚没有?” 铁勒谷阳开口回道: “没有,那夜随儿子一起去宁州港的黑骑,我都亲自一一查问过,连他们箭囊里的狼牙箭都在当夜一一查点过,一支都没少……” 铁勒震海又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脸色涨成紫红,却还要强拉住铁勒谷阳的衣袖,盯着他的眼睛问: “那是谁干的?!那是谁干的?!谷阳!你告诉我!” 铁勒谷阳连忙起身扶起父亲,轻拍着老汗王的,安抚道: “父汗,你放心,儿子会查清楚的。” 拉住衣袖的那双苍老的手松了下来,铁勒震海刚刚恢复神色的眼睛,又变得暗淡如死灰,口中喃喃说着: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一直没有说话的铁勒荣列却在此时突然开口: “父汗,这事查的清,查不清,已经没有意义了,坝北四部的军队已经开始集结,显然是要借着这个由头跟我们开战了!” 铁勒谷阳瞪了铁勒荣列一眼,示意他闭嘴,然而铁勒荣列却似丝毫不惧,接着说道: “哥哥不用阻我,这件事情本来就蹊跷,先是圭湳东耳莫名其妙地派出最没用的小儿子去宁州港,然后又莫名其妙被杀了,谁知道是不是他们坝北在自己演戏给自己看,即便不是圭湳自己动的手,那河勒鸪和努布哈,哪个不是巴着我们打起来!” 铁勒震海显然被此话激怒,强撑着直起身子,指着铁勒荣列骂道: “你……你……你这蠢才,住嘴!” 铁勒荣列却故作不卑不亢,昂首道: “父汗骂儿子,儿子也要说,坝北四部连年扩充兵马,还利用我们宁州港的海运从南陆购买兵器甲胄,自从那年彩帐大会闹翻了之后,他们可早憋着想跨过阿坝河来抢夺我们的草场和奴隶,更别说他们一直觊觎的踏火原了,还有……” 话还没有说完,却被铁勒谷阳的一声暴喝打断: “荣列!你!给我滚出去!” 铁勒荣列立刻站起来,说了句: “哥哥!父亲!我们不能再自欺了!宁州,早就不是从前的宁州了!” 说罢,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金帐。 铁勒震海看着小儿子离开的背影,胸口不住的起伏,好像有一大团闷气压抑在胸,却怎么都无力吐出。 缓了好久,铁勒震海紧紧握着铁勒谷阳的手,几乎是哭诉般说道: “谷阳,你弟弟不懂事,我不能怪他,我像你们这么年轻的时候,也是心怀壮志,一心要做草原上的贪狼,出使南陆,和亲大昊,都是为了为一统草原做准备。” “可是……可是……这么多年来,坝南的五个部落却是因为草场、人口越来越少,因为吃不饱肚子来依附我铁勒,叫我一声哥哥,我甚至在梦里听罗颂大神说过,宁州十部是他的十根手指,一个,都不该少啊……” 铁勒谷阳静静地听着,看着父汗苍白衰老的那张脸,如今已沟壑纵横,看着那双曾经被宁州人称为贪狼之目的双眼,如今已只剩悲凉之色。 他的脑中却只闪现出四个字: 英雄迟暮! 第六十二章 踏火黑骑 宁州,踏火原 铁勒谷阳坐在一匹踏火马上,远远看着踏火原上的黑骑整齐划一的排兵布阵。 千夫长一声高喊: “列!” 数千骑黑骑闻令而动,马蹄声四起,尘土飞扬间,只过了片刻,分散各处的黑骑就列好四个方阵,每个方阵都有一名骑手,持红、黄、青、黑四面雪狼旗列于阵前。 千夫长又一声高喊: “袭!” 红黄两旗被骑手舞动,如翻滚的彤云,左右两列前军迅速向两侧散开,如同一对巨大的羽翼张开,渐形包围之势。 先动的两旗,踏火马的马背上都是持弓弩的士兵,皆是精挑细选出的神射手,百步的弓手,两百步的弩手,能对被包围住的敌人进行交叉射击,两翼夹击下,射程之内的敌军,都将成为困兽,成为活靶。 两翼阵势初成后,青黑两旗又被舞动,后军两阵迅速合拢,逐渐并成一列长阵,前锋如锥,后渐宽,如同一把长剑。 后军两旗的骑手,个个手持宽刃锯齿长刀,他们都是铁勒部最勇猛的武士,阵前的百夫长,更是有宁州第一猛将之称的铁勒昂力,此阵冲锋时,就如同刺入敌军心脏的一把利剑。 铁勒谷阳望着这自己厉兵秣马多年的成果,心中燃起了一团火: “我铁勒有这样一支军队,凭什么不能称霸宁州!” 正想得出神,铁勒谷阳身后响起了一阵马蹄。 回头望去,却正是自己的弟弟,铁勒荣列。 铁勒荣列骑着一匹枣红马,缓缓踱到铁勒谷阳身侧,他也朝着踏火原上列阵的黑骑望去,一会儿幽幽吐出一句: “雁行阵,牡阵……哥哥,这黑骑用的都是南陆的阵法啊。” 铁勒谷阳瞥了荣列一眼,他向来不是很喜欢这个弟弟,倒不是因为他出生低贱,而是因为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这个奴隶女人生的弟弟自幼就很不合群,也的确经常被欺负,但他被打到在地后,还要死死盯着你的那对眼睛,却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只有姐姐宁颜会帮荣列,他也只与姐姐说话。 姐姐嫁到南陆后,荣列第一次和父汗争论,被父汗绑在马桩上用鞭子狠狠地抽,抽得皮开肉绽,却还是死死咬住牙,用那对眸子盯着众人。 后来他被送到南陆去了几年,回来之后仿佛变了个人,变得圆滑,变得世故,就连父汗也对他改观。 即使是对他最好的姐姐殉葬的消息传来,他也支持了父汗不与大昊动干戈的决定。 但那双眼睛,却让铁勒谷阳永远无法信任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铁勒谷阳冷冷地问道: “你来做什么?” 铁勒荣列却是一笑,道: “哥哥,铁勒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随时会危及整个宁州脆弱的平衡,做弟弟的,怎么能不来分忧呢?” 铁勒谷阳感到一阵别扭,这个草原狐,嘴里说的每一句话,总感觉至少有三四层意思在其中,开口道: “你要替铁勒分忧,那为何要说那样的话去激怒父亲?!” “哥哥,父汗老了……” “老了他也是铁勒部的汗王!是贪狼的领袖!” 铁勒谷阳突然暴怒。 铁勒荣列一怔,随后缓缓弯下身躯,道: “哥哥说的对,是弟弟没有分寸了。” 兄弟二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空气中弥漫着踏火马身上熊烈的气息,在黑骑高昂的战吼,和踏火马仿佛要踏碎大地的马蹄声中,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北方。 良久,铁勒谷阳终于开口: “你和南陆人走的很近,那两个黑袍子的人,每次到你的寨子里,都会待很多日子。” 铁勒荣列似乎知道他会这么问,回道: “哥哥,我在南陆那些年是交了些朋友,但都是闲云野鹤,贩夫走卒之徒,比起这次去找你的昊朝御史,实在算不上是人物。” 铁勒谷阳冷笑一声: “你派人监视我?” 铁勒荣列忙解释道: “哥哥呀哥哥,你为何要误会弟弟呢,那个什么景元,送了那么多次拜帖给你,连你寨子里的奴隶仔们都知道了,何须要我来监视。” 铁勒谷阳把脸撇了过去,他是越来越难相信铁勒荣列嘴里说出来的话了。 但铁勒荣列却不肯住口,指着踏火原上的黑骑说道: “哥哥,你看,我们有这样的军队,为什么要畏惧不前?!为什么要仰人鼻息?!为什么要做一只吃草的狼?!” 铁勒谷阳猛地抬起头。 “吃草的狼”!这话不久前可是从那大昊御史口中说出来! 他盯着铁勒荣列的眼睛,好像要极力挖出这深潭一般的双眼底下,到底隐藏什么样的思量,到底还隐瞒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铁勒谷阳终还是叹了口气,说道: “等父汗身体好些,你去给他赔罪吧。” 铁勒荣列用难以置信地眼神盯着铁勒谷阳,几乎是喊道: “哥哥!弟弟有什么错?!父汗他……父汗他没有了争霸宁州的勇气和决心,难道哥哥你也没有了吗?!” 铁勒谷阳冷冷地看着他,语气也似寒冰坚铁: “你没有错?你说圭湳良花的死是坝北自己演戏给自己看,你说是老子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你是不是早就盼着宁州战火连天,早盼着父汗归天,哥哥我战死沙场,你好当这草原上的皇帝?!” 铁勒荣列的脸上满是错愕和震惊,但眼神却还是无比的坚定。 “哥哥怎么想我不重要,我一个奴隶女人生的儿子,有什么资格当什么草原的皇帝,但是哥哥呢?难道也要忍受被别人的马蹄踩在脸上?难道……” “滚!你给我滚!” 铁勒谷阳终于忍无可忍,挥起马鞭,一鞭子抽到了铁勒荣列胯下那匹枣红马的屁股上。 枣红马一声嘶鸣,却被铁勒荣列紧紧拉住缰绳停下,看着兄长震怒扭曲的那张脸,铁勒荣列反而笑道: “哥哥,这才该是草原之王的样子,对不听话的弟弟,要挥起马鞭,对胆敢犯我铁勒的敌人,哥哥,你该挥起手中的刀了!” 说罢,铁勒荣列调转马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铁勒谷阳怔怔地看着一人一马离去的背影,又转头看向暮色中的踏火原。 战马齐鸣,声威震天…… 是的,他手下如今有这样一支军队。 踏火,草原上最神骏的战马 黑骑,宁州十部中最勇猛的战士 为什么, 他不能成为草原上真正的霸主?! 第六十三章 再相会 景元这几日心神不宁。 几个消息接连被斥候传来。 一是圭湳部的小儿子被杀了,凶手据说就是铁勒的黑骑,但铁勒却坚持称不是他们所为。 二是坝北四部已经开始调集人马,驻扎的部队已经离阿坝河只有三十里。 三是夏长阶已经快到了,再过三日便可达宁州边境。 还有个消息,是景元自己打探来的。 铁勒震海已经卧病不起多日,恐怕撑不过这个冬天。 这几个消息,每一个都关乎宁州的命运,也都关乎武帝交于自己的使命。 “助铁勒谷阳一统宁州” 武帝密诏上的这一小行字,一直刻在景元脑中,可要实现这寥寥几字,简直比登天还难。 首先,是这个“助”字,要助一人成事,前提是所助之事要与那人所图之事一致,可铁勒谷阳到现在还没表态,其若不欲,吾何以施? 其次,是铁勒谷阳这个人,铁勒震海尚在人世,就算铁勒部一统十部,宁州大汗王之位显然还是铁勒震海的,怎么让它落到铁勒谷阳身上呢? 不过如今这铁勒震海已是病入膏肓,此问似是可解。 最后,是“一统宁州”这件事,铁勒部固然是宁州最强大的部落,但坝南其他五部都是弱兵残旅,光靠铁勒部的黑骑,一定能战胜兵强马壮的坝北四部吗? 武帝显然已经顾虑到这一点,所以才会派夏长阶来。 可来了,难道铁勒会同意让银甲卫参战? 用铁勒谷阳的话来说,那就是拿起别人递来的刀,去砍杀自己的兄弟啊! 看来要等夏长阶来了之后,才能商定下一步棋该怎么走。 …… 宁州边境,芒山 夏长阶独坐在山坡上,嘴里衔着一根芒草,斜阳落落,夕日余晖洒在远处草原与天际的地平线上,长剑落枫被他随意插在地上,狭长的影子指向西方。 千机营在今日早晨终于离开鬼神之地额古娜,比预计的时间早了整整一日,他们需要在这宁州边境之地再等上一日。 他还需要等两个人。 一人是先行宁州,代御史之职的景元。 一人是武帝惊鸿飞雁传书中所说的,大昊新任国师。 这两个人,一个他不喜欢,一个他不认识。 “真是让人头疼啊……” 夏长阶躺下身子长叹一声。 就在他昏昏欲睡之时,眼前的天穹突然被一个巨大的阴影遮蔽,细看之下,竟然是只巨大的云鹤! 夏长阶翻身跃起,单手拔出落枫,警惕地看着空中盘旋的云鹤。 忽听得一声尖啸,云鹤乘风飞走,一人从空中缓缓落下,站在离夏长阶十步远的地方。 那人一袭雪银长袍,落日余晖在其衣袖间翻转不定,宛如把这天地间最后一点光亮都拢在他周身。 夏长阶紧握剑柄的手松了下来,他知道这是谁了。 落枫在半空中划过一个简单却圆润的弧线,稳稳落回剑鞘,夏长阶拱手,问: “可是国师?” 楚回笑答: “在下楚回,尚未被受国师之礼。长剑,黑衣,想必阁下便是夏将军吧。” 夏长阶还在细细打量楚回,一时间忘了回话。 楚回也不在意,继续道: “受圣上所托来此,听候夏将军与景督主差遣。” 夏长阶一愣,慌忙摆手道: “什么差遣不差遣的,先生乃方外之人,吾等凡夫俗子岂敢妄言。” 楚回仍是笑着,言语间却淡漠如水: “将军言重了。” 夏长阶挠了挠头,这国师虽然和自己想象中不太一样,但那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还是让他想起了曾远远看过一眼的那个人。 大昊第一任国师,萧不害。 夏长阶虽然曾自嘲“话多”,但却不知道如何和这些人交流,只能尴尬地在原地沉默。 不远处却传来一声高喊: “楚回!” 楚回和夏长阶都寻声望去,只见来人正是邢傲。 “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带红袖去宁州了吗?” 邢傲看着这个曾在荆齿城助他破过奇案的柳州人,此刻的他和当初大不一样,曾经的粗布青衫变成了雪银长袍,连眉宇间都是超凡脱俗之态,眼神中也丝毫不见那时的隐忍和悲凉。 夏长阶奇道: “怎么?你们认识?” 邢傲这时才突然觉得不妙,眼前的这可是柳州人!而夏长阶可是绝杀柳州的杀神!自己若和这个柳州人相识…… 楚回却先开口道: “有幸曾与邢捕头萍水相逢于堰州,没想到邢捕头竟还记得楚某。” 夏长阶笑道: “原来是这样,也算是熟人,邢傲,你见到楚先生的时候,他应该还不是咱们大昊新任的国师吧?” 邢傲几乎要惊呆了!国师?!这个柳州人竟然成了大昊第二任国师! 楚回却淡然道: “当然不是,那时楚某不过只是个苟且偷生的柳州后裔。” 夏长阶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佩剑落枫,轻声道: “柳州后裔……死在我剑下的柳州后裔可不少……” 邢傲却知道楚回并不在乎这些,当时自己也曾让楚回杀了自己,报灭族血仇,但却被他拒绝。 果不其然,楚回摇了摇头,道: “夏将军不必挂怀,楚某于柳州,正如萧不害于柳州。” 萧不害!他难道真的是第二个萧不害?! 刚刚两人尴尬的沉默,此刻却变成了三人尴尬的沉默。 过了许久,才由夏长阶开口: “国师,你我来早一日,这宁州之事,还要等一人来,方能定夺。” …… 翌日 乔装成牧民的景元站在夏长阶和楚回面前,眼中的惊讶并不比昨天邢傲的少,甚至还要再平添上一分恐惧。 “你……你……你没死?” 景元几乎没有办法好好说话,声音颤抖,牙齿发颤。 夏长阶却又奇道: “怎么?这又是熟人?!” 楚回躬身施礼: “景督主,好久不见。” 景元不敢与他对视,厉声问夏长阶: “夏将军,他怎么会在这儿?!你可知道……他……他是个柳州人!” 夏长阶却好像很享受看景元失态的样子,满不在乎地答道: “知道啊,哦,还没来得及给督主大人介绍,先生名楚回,将是我大昊第二任国师!” 景元的眼珠几乎都要瞪了出来: “国师?!怎么可能?!我出来才几月,怎么可能就冒出一个国师?!” 夏长阶摆摆手,接着说: “哎,景大人,我可比你出来的晚,要不是圣上以惊鸿飞雁传来密诏,我也不知道。” “密诏呢?!” 夏长阶一拍脑门: “我给烧了。” “烧了?!” 景元紧紧盯着夏长阶,一副似乎恨不得吃了这个人的表情。 一直未开口的楚回此时却从怀中掏出一物,淡淡地说: “景督主,不知此物是否可以证明夏将军所言非虚。” 只见楚回手中之物,四四方方,晶莹剔透,似是玉质,四条青龙盘踞于上,栩栩如生。 “龙……龙玺!” 龙玺现,如天子亲临! 景元和夏长阶都跪伏余地。 楚回将龙玺收入怀中,道: “下面,我们三人,应该可以谈谈此行宁州的下一步计划了吧!” …… 芒山下简易的军帐中,景元把斥候和自己在宁州打探的消息和盘托出,也将武帝派自己去铁勒部的目的告诉了夏长阶和楚回。 “现在最难的事,是怎么说服铁勒谷阳开战,再怎么助他取代铁勒震海。” 夏长阶道: “开战不难,依景大人所说,烽烟即起,铁勒不打,坝北四部也会先下手为强,可谁胜谁负可真不好说。” 景元道: “然也,铁勒虽已统辖坝南六部,但其他五部实力太弱,几可忽略,坝北四部,圭湳最强,其他三部也不弱,铁勒要确保取胜,关键时刻,夏将军可能还是要出兵相助。” 夏长阶瞥了一眼景元,不屑道: “我出兵?你刚才也说了,铁勒谷阳可没那个意思。” 一直沉默不语的楚回却突然开口: “或许……他没那个意思并不妨碍你出兵助他,圣上也没说必须得到铁勒的首肯再出兵,夏将军只需在战局僵持时,奇兵突现,帮他逆转局势即可。” 夏长阶无奈笑道: “国师有所不知,宁州的战场,可是一览无余的草原,你让我埋伏在哪儿,搞出一出天降奇兵呢?” 楚回也笑了,缓缓道: “或许,这就是楚某出现在这儿的意义。” 第六十四章 柳州二仙 夜幕笼罩的草原上。 一名黑袍老者牵着一匹黑马,缓缓前行,他走得很慢,仿佛每一步踏出,都要使出全身的力量。 他浑身笼罩在黑色的宽袍之下,月色下也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有拽住缰绳的那只苍老惨白的手暴露在外。 不知道他从哪儿来,也不知道他已经走了多久。 那匹黑马,却突然倒下,口鼻中喷出鲜血,胸腹不断起伏。 黑袍老者艰难地俯下身躯,伸出枯藤般的手轻轻抚着马头,口中喃喃道: “陪我走了这么久,竟是你先倒下了,也好,人世疾苦,往生才是归宿,我也想随你去了,可惜,吾使命未结,宿命未了……” 黑马呼出最后一口热气,血红色的双眼慢慢合上,老者又默默地看了黑马一眼,长叹一声,想要直起身子。 然而,他突然感到天旋地转,堪堪直起的双膝一软,整个人又重重地跌坐在地。 他再也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仰头看着布满星辰的夜穹,仿佛那是他无法归去的故乡,两行泪水顺着密布沟壑的双颊,缓缓流下。 “这,便是终结了吗?……” 就在他要合上双目,坦然接受自己将魂归于此之时,突然听见了一声: “卫良,你回来了啊。” 那是他最熟悉的声音,自出生后,这个声音一直伴随着他,从稚嫩,到青涩,到成熟,再到现在的苍老沙哑,这个声音陪伴了他整个一生。 他努力地抬起了头,看到了这片夜幕之下那个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身影。 湛青的法阵之光在那个身影前亮起,他感到汩汩暖流顺着血液流淌全身,他终于有力气抬起手,指向对方,沙哑着嗓子努力说出一声: “甫正,我回来了……” …… 卫良拖着刚刚被甫正的归元之术修复的身子,不顾甫正的劝阻,要亲手埋葬那匹黑马。 甫正也只好帮他一起徒手在草地上挖着,他看着卫良露出手臂上布满的血痕,忍不住痛心问道: “卫良,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 卫良挤出疲惫的笑容,答道: “雷州那些人,只信他们蛊母藏画上的那句‘天行者,以紫电惊雷伏金蟾,是为上神’,如果不施星君天临之术,他们怎么会信我,助我。” “愚民无知!”甫正忍不住骂道。 卫良却笑了笑,说: “甫正,他们并不愚昧,只是信仰。信仰,我们也曾有过。” 甫正的眼角抽动,是啊,他们也曾信仰苍穹星辰,信仰在此庇护之下,柳州人会代代延绵,安心供奉星辰,直到那个人的出现,让星辰之力化为乌有,打破了他们所信仰的一切。 “你施展天罚之术,可是要每日受天罚反噬的啊。” 卫良停下手来,抬头望向甫正,道: “甫正,你不也是?你我同生同长,本就该同受苦难。” 甫正的眼神却突然黯淡下来: “鄢都传来消息,我施于无量城的星君天临法阵,已然被破了。” 卫良大惊: “怎么可能?!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能破此法阵,除非是萧不害再世,否则绝无可能啊!” 甫正却淡淡道: “我想了很久,萧不害重临人世,应该不可能,但世上还有一种术法可破星君天临的天罚之阵。” “你说的是……合相天成?!” 甫正点了点头。 卫良却更为激动: “你说是合相门的叶书吗?他也早死了啊!” 甫正叹道: “合相一脉单传,叶书可能还有传人活在世上。” “那他为什么要破你布的阵?!合相、落辰虽不属同门,但也都是柳州人啊!” 甫正答道: “据传此人破阵后便消失不见,武帝也未向任何人透露只言片语,但鄢都那边已经在加紧打探了。” 卫良仍是困惑地看着甫正,说不出话来。 甫正只好换了个话题,道: “不说这个了,卫良,你此去雷州,如此牺牲,不过因为堰州的一点小变故,难道金蟾蛊真的就不能为我们所用了吗?” 卫良摇了摇头,道: “金蟾蛊……也不见得能在南陆派上什么用场,不用也罢,况且那人已经让玄羽解决了后患,也封死了这条路。不过好在,此行并非全是枉费心机。” 说着,卫良从宽袍中取出一物,只见此物长约三尺,被一块黑布紧紧包裹着。 甫正不解地问: “这是?” 随即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等卫良回答,忙又开口: “雷州……难道这是……?!” 卫良轻轻点了点头,眼神中闪出异常的兴奋。 甫正也是,嘴角都忍不住抽动起来,伸出手想要触碰那样东西,却又忍住停下手来,脸色变得难看,只听他说道: “这……这可是仙踪法器啊……可是卫良,这是阴冥之器,若是用它,反噬之力只怕比天罚之术还要强啊!” 卫良却似乎并在乎,道: “你我早就看淡生死,又何惧再多添一层反噬,有了它,我们或许都不用再求别人相助,南陆那些人各怀鬼胎,宁州的这只草原狐也没安好心,我们不用和他们苟且在一起了!” 甫正却一把拉住卫良的胳膊,说道: “卫良!不到万不得已,此物不能现世啊!” 卫良感受到甫正的手在不住地颤抖,眼中也尽是恐惧,只好叹了一声,点了点头,将那件东西收回自己袍内。 …… 天色已渐露微亮,地平线上已翻起鱼肚白,草地上多了一个矮矮的坟包,甫正和卫良站在一侧,看着这座矮坟,那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苍老的面容上,写满了悲凉。 良久,卫良先开口道: “甫正,东方长安曾称你我是柳州二仙,真是笑话,如今我们,不过是丧家之犬,死后都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为你我修坟立冢。” 甫正叹了口气,望向草天相接的地方,道: “你我修行半世,更在落日崖冥思苦参二十载,修为早就突破了天阶,若在从前的柳州,我们的确当的上一个‘仙’字。” “可柳州……柳州已经是一座孤坟,我们哪还是二仙,两个孤魂野鬼罢了。” 卫良惨然一笑,悲怆之情浮现于面,语气却十分坚定,一字一句道: “纵是孤魂野鬼,也要复仇索命!” 第六十五章 一触即发 宁州,阿坝河南岸 一个樵夫背着柴火沿着河岸疾步走着,时不时停下,将手中的一根木杖插在地上,静静地站定,似是在听什么动静,但每次停下都不超过几次呼吸的工夫,便又提起木杖继续前行。 在这六七里长的浅滩上,他今天已经走了三个来回,羊毛毡的棉裤裤脚早已被冰冷的河水打湿,冻得他浑身发颤,但他却一刻也不敢耽搁。 他叫鹿木竹,是坝南鹿木部的一个牧民,后来鹿木部的草场都被风沙侵蚀成了戈壁,他便和族人一起迁到了铁勒的草场。 本来他只是换了块地方继续牧马放羊,但铁勒部的百夫长铁勒昂力却在偶然间,发现了他的一个异于常人的本事: “地听” 这个本事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发现,谁也没办法考究。 鹿木竹只记得,他有马背那么高的时候,有一次和族人去套野马,找了一天都没找见马群。 大家都一脸丧气地坐在草地上休息,鹿木竹不知道在哪捡了根棒子,准备在草地上画个圈,和同行的一个半大小子比试摔跤。 当他把木棒刚浅浅插进土里时,却突然“听”到了狂乱的马蹄声,那马蹄声并没有通过空气传到他的耳朵里,反而像是从他的手心传来。 马蹄声忽远忽近,鹿木竹的脑海里已经看到了上千匹野马肆意奔腾的画面,而手心里的“声音”也越来越清晰,甚至能辨别出从哪个方位传来。 后来,将信将疑的鹿木部族人在他的指引下,真的在二十多里地外找到了野马群。 这件事,先是在鹿木竹自己的寨子里传开,然后是鹿木部,再是整个坝南,都听说鹿木部有个用手“听”声音的家伙。 铁勒部的百夫长铁勒昂力也得知了此事,心说这不就是兵家说的“地听”之术嘛,不过别人靠耳贴地面听,这人竟然只靠手和木棒就行,而且不光能探听的距离远近,连方位都能辨别。 再后来,鹿木竹就成了铁勒的哨兵。 说是哨兵,鹿木竹却从来没有拿过刀枪,也没骑过战马,只是打扮成一个樵夫,每天在各部划分好的边界线上来回晃悠。 这几天,他就一直在阿坝河的几个浅滩附近“巡逻”。 虽然在铁勒的军队中,自己不过是个最低等的小哨兵,甚至还是个外族人,但他还是听闻了坝南坝北剑拔弩张的态势。 这让他感到无比的紧张。 这阿坝河不论是对于坝南还是坝北,都可能是战争的最前线,而战争往往可能不是比的是谁先动手,比的是谁先掌握敌人的动向。 铁勒昂力前些日子亲自找到鹿木竹,告诉他,他可能是能让铁勒和坝南在战争中占得优势的关键一环。 这让他神经紧绷却又怀着一丝兴奋,既想着能立下一功,好让一家上上下下九口人能迁到铁勒最肥沃的草场,又担心坝南坝北真混战起来,不可一世的铁勒黑骑是不是有必胜的把握。 鹿木竹虽然一直在胡思乱想,但脚步一刻不歇,仍要装出一副赶路的模样。 就在他一手扶着木杖,准备吃点东西歇一会儿时,他突然“听”到了大地隆隆的震动,那是他最熟悉的声音。 马群奔跑的声音! 声音由远及近,应该离阿坝河不超过二十里! 应该有至少一千匹……不!肯定超过两千匹成年的骏马同时在朝这个方向奔来! 鹿木竹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稳住心神,再细细“听”了一会儿。 然后,把肩头的干柴一股脑都扔在地上,飞也似地奔向他那匹还在不远处悠闲啃着青草的花马。 …… 铁勒部大汗金帐内,铁勒震海合着双眼,似是在安然睡着。 帐帘被一双大手掀开,铁勒谷阳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正在照顾大汗的阏氏慌忙起身,拦住铁勒谷阳,急切地小声说道: “谷阳,大汗刚刚吃完巫医带来的药,好不容易睡下了。” 铁勒谷阳看了一眼床榻上的父亲,眼神闪烁不定。 阿坝河那边的消息刚刚被传过来,所有部将都一致认为: 坝北四部,要先动手了! 可这些日子,大汗的病情日益严重,肺病带来的剧烈疼痛,折磨得这个曾经在草原上叱咤风云的贪狼,已经虚弱得不能再说出一句话,每天只能靠巫医送来的安魂汤才能勉强入睡。 铁勒谷阳走到床榻边,跪下身子,握住了父亲的手,小声说: “父汗,他们到底还是先动手了,儿子不怕,铁勒部的将士也都不怕,宁州的贪狼,是时候露出牙齿了……” 他直起身便要走,却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朝阏氏说道: “母亲死后,便是你一直照顾父汗,他这最后一路,也烦劳你送好……”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离金帐不远的一处小山坡上,铁勒荣列静静看着铁勒谷阳驾马远去,身后跟着一大团翻滚的黑云。 他的嘴角上扬,渐渐显出一个讥诮的弧度,在脸上凝结成冰冷的笑意。 “终于,要开始了!” …… 历史的车轮滚滚不息,从不受任何意志的掌握,没有人能撼动,也没有人能让它止步不前。 然而前行之路并非一马平川,一颗小小的嵌在路中央的小小石子,就能轻易地让车轮偏离方向,驶向未知。 鹿木竹“听”到的并非坝北的骑兵开始发起进攻,如果他再“听”上半柱香的功夫,就会发现那几千匹马的奔腾之声其实断断续续,来来回回,忽近忽远。 那是坝北的十马不脱,在“训练”他那一队“特殊”的骑兵。 圭湳东耳知道他只集结了三万部队,还拿五千个奴隶充数时,大为恼火,扬言要是他不能派出五千的骑兵先锋,一亩坝南的草场都不会分给他。 五千!那可是他十马部将近一半的骑兵,拿去和铁勒的黑骑冲锋,他可不愿意! 十马不脱把那五千个奴隶集结了起来,给每个奴隶都配发了武器和战马。 这群临时集结成的奴隶骑兵,当天就开始了他们的“练兵”。 练兵的内容只有一项,就是驾着战马,朝着阿坝河发起冲锋。 只要头也不回地冲就行! 十马不脱向他们承诺,只要能在战场上活着回来,就让他们脱了贱籍,能拥有自己土地和帐篷。 十马不脱知道,真的打起来,这些奴隶其实就是在送命。 拿五千奴隶仔的命,换坝南的土地和更多的奴隶,这是在是太值了! 殊不知, 这场他精心策划的练兵,会成为一场大战的导火线! 第六十六章 对弈 南宣州,平宁王府 这是平宁王东方羽安的府邸,虽是王府,但并不豪奢,堂外是厅,厅外是院,院中是一座雅致的凉亭。 凉亭中端坐着二人。 一人锦衣玉袍,衣饰华贵,正是平宁王世子,东方长安。 对坐一人,着一袭落落青衫,面容清秀,似是比东方长安还要年轻一些,但一对双眸却似幽潭,深不见底,此人是夔州陆家家主,陆晓晨。 两人中间的石桌上,放了一个棋盘,棋局已入中局,黑白散落,玄机重重。 东方长安手执的白子迟迟不落,另一只手握着斟满青梅酒的酒杯,眉头紧锁,似是陷入苦思。 陆晓晨却并不着急,端起酒杯,浅酌一口,笑道: “世子,此时不宜举棋不定。” 东方长安知道陆晓晨此语并非单指棋局,他把那枚白子握入手心,抬头望向陆晓晨,问道: “北陆真的打起来了?” 陆晓晨答道: “是的,玄羽的通达耳目传回的消息,不会有错。” 东方长安的手微微一颤,杯中的酒洒出了一些,在棋盘周围潺潺流成一条水绢。 “这第一步,终于要开始了……” 陆晓晨点了点头: “没错,世子,谋划布局了这么久,第一枚棋子终于要落下了。” 东方长安的眼神闪烁不定,他参与这场计划之中,并未告知年迈的平宁王东方羽安,但眼看北陆烽烟已起,过不了多久,南陆的纸也快包不住火了。 陆晓晨看出了东方长安脸上的犹豫,开口道: “世子是在担心王爷?” 东方长安闭言不答。 陆晓晨接着说道: “世子不能再顾虑了,这江山天下本就属于你们东方氏!而不是如今阳阙宫里那个武氏的余孽!” 东方长安一怔,手上颤抖得更厉害,好不容易稳住了心神,他盯着陆晓晨说: “可这江山天下,也是我东方氏从你们手中夺过来的。” 陆晓晨似乎并不在意,淡然道: “自古成王败寇,我陆氏可以臣服于东方裘,但绝不会臣服于那个窃国的武信常!” 东方长安突然发出一声冷笑: “哼,如果木堡之变陆英能对武氏斩草除根,也不会有今天的真武帝了。” 陆晓晨闻言把酒杯重重砸在石桌上,整个棋盘为之一颤,但棋子却还都稳稳落在原来的位置。 东方长安却不在意,继续紧盯着陆晓晨说道: “如今你我还有季氏,要掀翻这个窃国之贼,看似目标一致,但事成之后呢?还有大昊吗?你是要我毁了圣皇帝的基业吗?” 陆晓晨面色却回复如常,淡淡说道: “不会,我陆氏只要回夔州的封土,纵是宗属大昊,我也愿意,季康也是如此。” 东方长安沉默不语,此事早在他于鄢都为质时,就已经开始谋划。这么多年过去,真正要开始行动时,却总是时而犹豫,畏步不前。 秋风萧瑟,温酒已凉,东方长安终还是开口: “季康呢?怎么还未到?” “他那副模样,可不像我,要从深山老林一路到世子这繁华的南宣州,可不容易。” 正说着,一个小奴慌慌张张跑来,跪下禀报: “世子,一个……一个……” 东方长安抬手打断他,淡淡道: “请进来吧。” …… 季康扮作了一个僧人,宽大的僧袍罩住全身,不仔细打量,也难发现他空空荡荡的左边袖子。 陆晓晨见他后忍不住打趣: “豹公啊豹公,怎么,你这是看破红尘遁入空门了吗?” 季康不恼不笑,刀劈斧削般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话音也如钝刀磨骨: “我从朔州日夜兼程赶了十几日才到这儿,不是来听你开玩笑的,说正事吧!” 陆晓晨也正色回道: “豹公,宁州铁勒已与坝北四部开战,相信很快便有战果,如果结果和计划中一样,我们也该做好行动的准备了。” 季康瞥了一眼东方长安,道: “我四千云豹早已磨刀霍霍,是要等铁勒一起强攻龙喉关吗?” 东方长安摇了摇头,说道: “豹公还有所不知,武信常意欲迁都柳州无量城,鄢都那边正在极力促成此事,所以我们的目标要换了,不是胤州,而是柳州!” 陆晓晨也附和道: “对,只要武信常迁都至柳州,昊军主力必定迁出天险龙喉关,而我们行军路程也至少会缩短一半,正可以逸待劳!” 季康却不像陆晓晨一样兴奋,冷冷道: “没有龙喉关,我们就一定胜得了昊朝大军,胜的了银甲卫?陆家小子,你太天真了吧!” 陆晓晨拍案而起,却被东方长安一把拦下。 “豹公,你季家虽在朔州深山,但多年来也已恢复元气,拥兵五万,四千虎豹更是以一当十,陆家也有五万羽弓卫,还有玄羽相助。父王在南宣戍卫的平野部旧将届时也会应我揭竿而起,再加上铁勒荣列的黑骑,只要是在柳州开战,武信常分散各州的兵力绝无可能及时来勤王保驾” 季康的眼神中渐露波澜,开口问道: “银甲卫呢?武安忠是个草包,但可还有那黑衣将军夏长阶!” 陆晓晨的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笑道: “豹公有所不知,夏长阶已经到了宁州,世子已告知甫正卫良二老,务必不能让他活着回来。” 季康一怔,说不出话来,他本想和夏长阶在沙场上一较高下,看看这被人传得神乎其神的黑衣将军到底有什么本事。 陆晓晨却接着说: “豹公,鄢都传消息的人还说,夏长阶在堰州接了个人一起去了宁州,你可知那人是谁?” “谁?!” “是堰州的一个小捕头,名叫邢傲。” 邢傲!季康突然感到断臂之处传来刺骨的疼痛,他又想到了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少年邢傲一刀斩断了他的左臂,让他如丧家之犬般狼狈逃窜,也让本已恢复元气的虎豹骑又一蹶不振多年,这是断臂之仇!更是蚀骨之恨! 季康紧咬着牙齿,狠狠吐出一句: “这个人!应该让我亲手了结!” “啪”的一声,东方长安手中的白子终于落定,死气沉沉的棋局,被这一子盘活! 东方长安将杯中一口饮尽,说道: “夏长阶,邢傲,武安忠,景元,这些人,都不足为虑,最该担心的,是那两个人……” “谁?”季康和陆晓晨齐声问道。 东方长安起身,指着棋盘天元位置一黑一白两枚棋子,说: “一是武信常,他可是曾经号称南陆勇武第一人,更曾斩杀柳州十一天阶。” “二是不久前刚刚助武信常破了甫正先生天罚之阵的柳州人,此人来历不明,动机不清,去向不知,太诡异了……” 第六十七章 孤军深入 山青看着草原上的这一幕,惊呆了。 仓促挖出的战壕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数千人,活人和死人躺在一起,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几只秃鹫已经开始在战壕上方盘旋。 这些伤亡的士兵都是坝北四部的先锋骑兵。 两万人的骑兵,面对铁勒的黑骑,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但还是被命令一次次地进行冲锋。 每一波冲锋,都会死伤数百人。 然后退下来,收拾好部队,再一次冲向死神般的黑骑。 这些徒劳的进攻除了让死的人越来越多外,几乎没有任何效果。 铁勒的黑骑已经踏过阿坝河的浅滩,踏上了坝北的草地,已经逼近离阿坝河最近的十马部。 坝北四部的骑兵冲锋失败一次,就往回退十里,防线节节失守,后方的战壕已经来不及挖。 前天夜里,圭湳的老巫医格萨尔让山青一定要去前线看一看。 “打仗会死很多人,山青,你去吧,能救上一个就救一个,他们……都是罗颂大神的儿子啊……”老巫医拉着山青不停地呢喃着。 山青不会骑马,老巫医不知道从哪儿找了匹小矮马,山青骑着它奔波了一夜,终于找到了坝北的部队。 可看到这满地的尸体和断肢残躯,山青却愣在原地,一步都不敢朝那地狱般的战场迈去。 充耳满是哀嚎声,马蹄声,怒吼声,幼年时模糊的记忆涌入脑海,柳州的那一夜如同梦魇照入现实般,让山青陷入了巨大的恐惧。 “救……救我……”一只沾满血污的手突然拉住了山青的裤脚。 山青猛地回过了神,赶忙俯下身子,扶起脚边的那个人。 然而他突然发觉这人竟然轻得像个孩子,他顺着他浑身的鲜血朝下望去,却发现这人的下半身已经消失了。 这是个河勒部的骑士,在上一次冲锋中被黑骑的长刀斩断了身子,上半截身子挂在他的战马上被拖了回来,又被扔在了地上。 骑士的眼神逐渐涣散,但两只手还是死死地抓着山青,不住地哀求着: “我……我见过你,你…你…你是巫医,求求你……求求你……救……救……” 纵然是号称能生死人肉白骨的柳州宁言宗,也没办法救这样一个将死之人。 山青颤抖着双手结出术印,将回乡归梦之术施在了他的身上。 骑士脸上痛苦的神色渐渐消失,如同睡着了一般,慢慢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便停止了呼吸。 山青直起身子,又望向战壕,战壕里十马部的伤兵和尸体最多。 而且这些人根本不像是士兵,甚至有些人身上那件单薄的甲胄都是反着穿的。 在他们活着的那些人的眼中,看不到恐惧,看不到绝望,只有无尽的空洞,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他又看到了几个百夫长模样的战士围坐在一边的空地上。 山青急忙解下矮马上的一个包袱,冲到那几人面前,急道: “我是圭湳的巫医,这是我带来的草药……” 话还没说完,河勒的百夫长打断了他: “别费心了,你看看那沟里有多少人,又有多少死人,马上下一场冲锋就要开始了,没有人能顾得上他们。” 山青一愣,又慌忙说道: “这里面还有安魂汤的草药,至少……至少让他们……走得安心一些啊!” 圭湳的百夫长接过山青递来的包袱,想了想,又把它丢在了地上,茫然道: “走吧,回去吧,你觉得现在还会有人顾得上生火煮药吗?回去告诉格萨尔,老头子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如果能见到大汗,告诉他,圭湳的勇士没有丢圭湳部的脸,如果这场仗胜了,请他把我们的尸体带回济木萨草原上安葬……” 说罢几人齐齐起身,丢下山青,头也不回地走了。 山青站在原地,看着几人的背影,又看看地上散落的草药包,突然疯了似地向不远处的那匹矮马跑去。 他要赶紧回去!赶紧回去面见大汗! 他要告诉圭湳东耳,这不是在打仗!这是在送命啊! …… 夜色中,山青的那匹矮马被鞭子抽得拼命叫唤,但山青却一刻也不敢停歇。 他专注地盯着眼前的一片黑暗,只能靠牢牢记着的方向,一路向北,才能在连星光都没有的无边草原上不会迷路。 山青没有意识到,在他身后,正跟着一小队骑兵。 那队骑兵都骑着高大的黑马,几乎要比山青的矮马高出两个头。 那些骑士似乎也不着急,像围捕猎物的狼群一样,始终和山青保持住一定的距离。 突然,一支冷箭从山青的头顶飞过,速度极快,只能听到箭镞划破空气的尖啸。 山青一惊,拉住缰绳停下,回头望去,原本几乎已似浓墨的夜色中,竟然还有一团更深的黑色就在不远处。 山青此刻终于能听到四散的马蹄声,和战马粗重的响鼻。 笼罩夜空的乌云被一阵清风吹散,山青看到了对面那团黑色的全貌。 雪蹄的黑色骏马上,是一群手执锯齿斩马长刀的黑甲骑士,为首一人孔武高壮,正冷冷地盯着山青。 这是……黑骑! 血液似乎都要被冰冷的寒意凝结,山青紧咬着牙齿,嘴里已经沁出血液的腥甜之味。 这些可不是普通的马,普通的骑兵,这可是群草原上的最恐怖的贪狼啊! 那队黑骑似乎并不急着冲过来,刚才那一箭也想必是故意射偏。 他们要抓活口! 山青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在巨大的危险之中求生的本能终于让他僵住的身子重新能够活动。 他没有去问来者何人,也没有勇气再去看一眼,调转马头又开始拼命地挥起了鞭子。 只听得一声嘶鸣,胯下的矮马突然停住了,不停地原地打转。 山青回头一看,马臀上正插着一支黑色的羽箭! 完了,逃不了了吗?! 情急之下,山青突然想到了一句“死马当活马医”,当下结出归元之术的术印,一把拍在了马屁股上! 这可是他第一次对人以外的动物施术! 那矮马突然停住了疯狂的转圈,愣在了原地,马屁股上闪闪隐现出青绿色的光。 山青一鞭抽下,那矮马如离弦之箭般飞奔出去,速度快到竟在身后的夜色中留下一道青色的尾迹,不一会儿就只剩一团模糊的影子。 那一队黑骑正要去追,却被为首那人抬手拦下,这人也并非旁人,正是带队夜探敌情的铁勒谷阳! 队中的铁勒昂力策马行至他身边,小声问道: “大王子,那人应该是圭湳部的,不抓回来问话吗?” 铁勒谷阳看着那匹矮马狂奔的背影,问道: “你看见那奇怪的绿光了吗?” “那是?……” 铁勒谷阳摇了摇头,道: “不知道,但总觉得不祥,前面快到十马的地界了,我们人马不多,不追了。” “是!”铁勒昂力点头回道。 铁勒谷阳又问: “黑骑已过阿坝河近三十里,后方部队到哪儿了?” “骑兵还有十里过阿坝河,步兵还有三十里,辎重就要更远些了。” 铁勒谷阳点了点头,继续道: “还不算远,不等了,明天继续进攻,先拿下十马再说!” 说罢,黑骑扬起一阵尘土,消失在重新被黑暗笼罩的夜幕之中。 第六十八章 杀子之仇 山青回到圭湳部的时候,天已大亮。 策马狂奔了一夜,他早已疲惫不堪,但他却一刻也不敢歇,翻身下马后就直奔大汗的营帐而去。 走到一半,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回过头跑向那匹矮马。 那支玄黑色的羽箭还扎在马臀上,箭镞下方的雪狼牙徽记发出瘆人的白光。 山青狠了狠心,一把将羽箭拔出,本来被这种带着倒刺的三棱箭镞射中后,应该更为妥善处理,像这样硬拔,难免撕裂一大块血肉。 可山青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已经没时间顾虑这些了。 可奇怪的是,原本以为会带着血肉拔出来的箭镞却光亮如新,那匹矮马像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悠哉地啃着草皮。 这归元之术对马竟然疗伤效果这么好? 山青也就讶然了一小会儿,便又握着那支箭向营帐跑去。 圭湳东耳的大帐中,河勒鸪,阔阔台努布哈,十马不脱,还有他的大儿子圭湳良普都在。 他们围着一张羊皮舆图,指指点点,争论不休,甚至没有发现突然闯进来的山青。 山青不得不大喊一声: “大汗!” 几个人齐刷刷地看向山青,只见他头发散乱,满身污泥,两只眼睛布满了鲜红的血丝。 圭湳东耳问道: “这不是新任的巫医山青小先生嘛,你从哪儿跑来的,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山青顾不得礼数,直接说道: “我……我刚从阿坝河北边赶过来,大汗,那里全是死人,全是死人啊!” 圭湳东耳不动声色,接着问: “你去那里干什么?什么死人?” 山青惊讶不已,他怎么会不知道前线现在早已躺满了尸体。 “是坝北的骑兵啊,到处都是,伤的,死的,他们每冲一次都会死几百个人,老巫医格萨尔让我去能救一个是一个,这……这哪救的过来,他们……他们是在送命啊!” 旁边几个大汗脸色都微微一变,圭湳东耳却仍旧面沉如铁,说道: “好了,我知道了,打仗,总会死人的,山青,你费心了。” 山青急得要跺脚,举起手中的狼牙箭,喊道: “他们不是黑骑的对手啊!大汗,不能再这样冲了,不能再白白地死人了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那支带着雪狼牙徽记的玄黑色羽箭上。 只有黑骑的射手,才能配发这种狼牙箭! 圭湳东耳冷冷地问: “这箭,你是在哪里捡到的?” 山青几乎又是喊了出来: “捡到的?!这箭差点要了我的命啊!” 圭湳东耳的声音也抬高了八度: “我问的是在哪儿!” 山青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回道: “在哪儿?……天太黑,我没注意,应该快到十马部了吧……” 十马不脱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倒,强撑着拉住圭湳东耳的衣角,带着哭腔喊道: “东耳……不,哥哥啊!听到了嘛,他们到了,黑骑到了,到了我十马部了啊!” 圭湳东耳一把甩开他,冷眼看着他道: “你慌什么!如果不是你派那些不中用的奴隶上前线,他们能这么快吗?!” 十马不脱瘫坐在地上,心中想着:他怎么会知道? 嘴上却喊着: “那些活着回来的奴隶我可是要给他们脱贱籍的!现在黑骑都快要踏平我十马的帐篷了,我能不慌吗?!” 圭湳东耳压了压怒火,他实在看不上这个十马不脱,他连一点夷族汉子的血性都没有,如果不是要他的部落作为坝北真正的第一道防线,他早就把他赶出帐篷了! 圭湳东耳突然戏谑地问: “踏平你的帐篷?你部里的贵族们不早就拖家带口迁到后方了吗,你真的那么在乎你的那些子民和奴隶?你怎么不把他们一起迁到你的寨子里去?!” “你……你!!!” 十马不脱一下子站起身,用手指着圭湳东耳,气得双唇颤抖,却又说不出话。 河勒鸪拦住了十马不脱,打圆场道: “好了好了,都是坝北的自家兄弟,黑骑都到家门口了,就不要再争执了,这不都是计划好的事情嘛。” 圭湳东耳也不再理睬十马不脱,抽出马刀,刀尖扎在羊皮舆图上的一点,朗声说道: “河勒鸪,努布哈,十马把这儿空出来给我们埋伏,现在,该让你们的人准备好了,要让这里成为铁勒黑骑的墓场!” “好!” 河勒鸪与阔阔台努布哈齐声响应。 一旁的圭湳良普突然站到父亲面前,单膝跪下,道: “父汗,让儿子跟大汗们一起去吧!儿子要亲手宰了铁勒谷阳!” 圭湳东耳看着眼前自己唯一的儿子,坚毅的眼神中闪出一丝犹豫。 圭湳良普见他不说话,继续恳切地说: “父汗要为儿子良花报仇!良普也要为弟弟报仇啊!” 圭湳东耳扶起儿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去吧,活着回来,阿爸只有你一个儿子了……” …… 大帐里只剩下圭湳东耳和茫然失措的山青。 圭湳东耳慢慢坐了下来,山青发现这个坝北最强大部落的大汗,他那一直像猎鹰一样凌厉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 此刻的圭湳东耳,更像草原上普普通通的一个苍老的牧民。 圭湳东耳抬起眼睛,望向山青,缓缓说道: “山青,你不是夷族人,也不信我们挞答教的罗颂大神,但你能答应留下来做我圭湳部的巫医。我很高兴,格萨尔老了,我也一样,但他找到了传人,而我,却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 山青也不忍再刺激这个悲伤的老人,但还是说道: “大汗,良花也是我的朋友,我们一起喝过酒,一起套过野马,他死了,我也很难过,可是大汗,前线死的人太多了!他们也有父亲和儿子啊!” 圭湳东耳不动声色,目光移向手中那把亮晃晃的马刀,沉声又说了句: “打仗,总是要死人的。” 山青哽咽站在原地,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再也开不了口。 圭湳东耳却接着说道: “你是柳州人,但和大多数逃到北陆的柳州人不同,他们要么有人收留变成了普通的牧民,或是牧民的丈夫、妻子,再也不展现他们神奇的法术,要么继续往北边逃,逃到秦州、芳青州,只想离南陆越远越好。” “可是还有些人,很少的一些人,我看到了他们眼中的仇恨!像火一样的仇恨!” 说罢圭湳东耳停了下来,紧紧盯着山青的眼睛,直到山青扭开了头,他才又开口道: “山青,你不恨吗?不恨在南陆屠戮你的族人,让你变得无家可归的那些人吗?” 痛苦的回忆再次涌现,山青再也受不了了,抱着脑袋蹲下,小声地呢喃着: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圭湳东耳抬起头,泪水顺着苍老的面颊留下。 “可是我恨啊!我的儿子死了!铁勒的儿子也必须死!” 第六十九章 阵前单骑 铁勒谷阳握着刀柄的手已经有些发麻,雪亮的刀刃上沾满了已经干透的血渍。 战况顺利得有些难以置信,坝南四部的先头骑兵简直不堪一击。 但令铁勒谷阳疑惑的是,这些骑兵已经被打退了七次,但只要是铁勒的黑骑继续向坝北腹地深入,他们还是会不要命地反扑过来。 即使每次反扑的部队人数越来越少。 铁勒谷阳望向前方,再过几里地就是十马部的领地。 眼前不远的草场上,到处都是半人高的芒草,一条笔直的大路从中间将芒草地分成两片。 坝南真的不愧是“神的牧场”,这么大一片草场竟然就这么荒着生芒草! 哪怕他们愿意只分出一小块,去年冬天坝南也不至于会饿死那么多人! 铁勒谷阳恨恨地吐了口唾沫,落在地上不久就变成一块冰碴。 北陆的冬天,真的要到了。 铁勒昂力驱马行至铁勒谷阳一侧,问道: “大王子,前面就是十马部,我们继续往前吗?” “后方部队和辎重到哪儿了?” “探马还没回来,我们离得有些太远了。” 铁勒谷阳犹豫片刻,随后又斩钉截铁道: “拿下十马,就地扎营!” 黑云般的部队在铁勒昂力的一声高吼下,四个方阵并成两列,轰隆隆地马蹄声响起,扬起漫天的尘土,开始继续前进。 此时的天空,乌云密布,铁勒谷阳突然感到一丝不祥。 前些日被黑骑如割芒草一样一茬一茬杀退的那些骑兵部队,已经不见了踪迹。 已经到了十马部边境,竟然看不到哪怕一个牧民的影子。 四周黑骑的马蹄声,只有寒风吹过芒草后发出的沙沙声。 太安静了! 但这不祥之感并没有使铁勒谷阳停下。 他需要尽快结束战争。 他需要尽快把胜利的战果送去给病入膏肓的父汗。 …… 黑骑长龙般的队伍,蜿蜒在分割芒草地的大路上。 在最后一小队黑骑踏上这条路时,铁勒谷阳看到了前方路的尽头,出现了密密麻麻攒动着的人头、马头。 铁勒谷阳抬起手,身旁的铁勒昂力立即高吼一声: “停!” 如巨熊般的吼声传到后方,再由百夫长们接应传递,游动的黑龙慢慢停了下来。 铁勒谷阳感到一丝不安,胯下那匹高大的踏火马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紧张,不停地原地踱步,鼻子里喷出滚烫的热气。 这样的地方确实不利于骑兵开战,但对方显然也是骑兵,两军交锋还是铁勒的黑骑占优势。 铁勒谷阳决定以静制动,后发制人。 对面的部队却一刻也不犹豫,大路的尽头隐隐扬起一阵烟尘,涌动的人群马群中突然升起两面旗帜。 那是河勒的雷鹰旗和圭湳的熊旗。 铁勒昂力又是一声号令: “上弓!” 随之而起的,是整齐的弓弦被绷紧之声,前排的两队黑骑射手,都已将狼牙箭瞄准了前方。 对面河勒和圭湳的部队并未疾行,只是慢慢推进,在两军相距三百步时,齐齐拉住了战马的缰绳。 骑着马位于两个擎旗的旗手中间的,是河勒的大汗河勒鸪,与圭湳的大王子圭湳良普。 铁勒谷阳立马高喊道: “这是河勒鸪和圭湳的大儿子吗?” 河勒鸪先回道: “这不是铁勒的狼崽子嘛,怎么,铁勒震海这只瘸腿的老狼现在已经出不了狼窝了吗?” “你说什么!我宰了你!” 铁勒昂力大怒,挥起马鞭就要冲上去,却被铁勒谷阳拦了下来。 圭湳良普抽出斩马长刀,指着铁勒谷阳,锋刃上闪烁着寒芒,而那对血红的双目则如同燃烧的红炭: “铁勒谷阳!我不管你们铁勒今日是老子来还是儿子来,我弟弟的命,今天要就让你们用命来还!” 铁勒谷阳冷笑一声,骑着踏火马在阵前从容地迈着碎步: “圭湳没出息的两个儿子,见到叔叔,都不知道喊一声吗?” 河勒鸪知道铁勒谷阳是在挑衅,伸手拉住圭湳良普的臂甲,对他说 “良普,不要冲动,依计行事。” 圭湳良普摇了摇头,目光凝视着黑骑的长队: “铁勒谷阳……他不会先动的。” 他挥起长刀,刀尖划过地面,掀起飞砂,胯下的白马突然长嘶一声,单刀匹马从圭湳的阵中冲出,向着铁勒的黑骑直奔而去。 就在铁勒的骑射手手中的狼牙箭将要离弦之际,铁勒谷阳突然大吼一声: “放下弓!” 说罢,踏火马发出一声长啸,朝着圭湳东耳对冲而去。 战马交错,刀刃相接,火光四溅,两把长刀在剧烈的撞击下几乎要脱手。 他们都感到从虎口到肩头的一阵痛楚,两人的力量竟不相上下。 铁勒谷阳突然想起那年彩帐大会上,曾和这小子比试过摔跤,那时的铁勒谷阳三两下就能把他整个扔了出去,如今这小子竟然能和自己持刀相抗。 两人也只是停滞了一瞬。 “给我死吧!”圭湳良普咆哮着再一次挥起了长刀。 圭湳良普的战马比踏火马矮上半个头,他不得在马上半立起了身子,借着马纵跃之势,狠狠地将这刀劈下。 长刃破空,雪亮的刀光扫过铁勒谷阳的头顶,铁勒谷阳没有选择,全力支起刀,硬生生接下这一击。 他感到双臂猛震,手腕处传来一阵剧痛。 但圭湳良普的刀势终究被阻,乘着他落身未稳,铁勒谷阳忍痛强转手腕,横刀扫向圭湳良普的前胸。 圭湳良普方才一刀用尽了全力,他没料到竟然未能伤及铁勒谷阳分毫,此时整个身躯都在一阵麻木痛楚之中,根本没办法闪身。 锯齿的长刃瞬间割裂了圭湳良普胸前的牛皮甲胄,却未能再深入分毫,但圭湳良普还是在这一刀的余势下,险些被斩落马背。 铁勒谷阳疑惑地看着圭湳良普,只见他胸前爆裂的切口下,隐隐闪着金属的光泽。 这是……软甲? 两人初战方歇,都未曾注意到,不远处河勒鸪不动声色地将一把铁胆弓丢给身边一个身材极为壮硕的骑兵。 这个骑兵名叫河勒氓,是河勒部最好的射手,使这种铁胆弓,可以轻松射中两百步远的目标。 此时两军相距三百步远,当中的铁勒谷阳正好在射程之内。 河勒氓将弓拉满如全月,已经瞄准了背身相向的铁勒谷阳。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铁勒昂力的一声大吼: “大王子!有暗箭!” 玄黑的羽箭拖着长啸,直射向铁勒谷阳! 铁勒谷阳未转身,手中的长刀却转了一个诡异的弧度伸向后背。 “铮”的一声,箭镞撞击在刀身上,夺命的一箭被弹飞出一丈多远。 铁勒谷阳缓缓调转过马头,深黑色的眼眸喷出的浓烈的杀意。 他缓缓举刀,直指河勒圭湳联军的军阵,怒吼道: “杀!” 第七十章 黑骑之殇(上) 整个黑骑在铁勒谷阳的一声令下,忽的震动。 前阵的骑射手向两边散开,手持锯齿刀的骑勇开始像潮水一样向前涌动。 踏火马血红的四蹄,扬起烟尘,汇聚成一股狂狼,顺着狭长的驰道向前方滚滚而去。 圭湳良普收起长刀,狠抽马鞭,在铁勒谷阳身旁掠过,回到了联军阵中。 联军的前阵也在河勒鸪的指挥下散成两列,轰隆的马蹄声也在联军阵中传出。 这实在是个不能令人满意的战场,两边都是密布的芒草,可供骑兵冲锋的,只有这只能并列二十匹马的驰道。 这条驰道对于行路来说,或许可以算是宽敞,但对于上万人的骑军,实在是太过逼仄了。 铁勒谷阳在阵前压着行军的速度,他是这片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勇士,但却并没有多少行军经验。 毕竟,草原上战火纷飞的年代,已经离他们太过遥远了。 前些天,在阿坝河北岸的那几场仗,铁勒的黑骑可以如洪水猛兽般侵袭着坝北的部队。 但在这条路上,翻滚的巨浪被狭湾阻滞,奔涌之势渐渐停歇。 铁勒谷阳此时的心境仍旧稳如磐石,他觉得,既然都是骑兵,不论在什么样的战场上,黑骑永远是草原上无敌的存在。 一百步……两百步…… 黑骑从来没有用过这样的速度向前推进,踏火马被缰绳勒得发出嘶鸣,却仍在骑士的驾驭下迈出整齐的步伐。 …… 铁勒谷阳突然发现,坝北联军的阵形中渐渐前移的骑兵方阵有些奇怪。 他们的战马上都披挂着闪亮的铠甲,除了四蹄之外,都被厚重的铁甲包裹。 “重骑!” 铁勒军中不知谁发出一声惊呼,但声音随即又被仿佛要踏碎大地的马蹄声淹没。 铁勒谷阳心中一凛。 重骑,是已经在宁州消失了将近上百年的兵种。 彩帐之盟确立后,宁州百年未有大战,对于原本就缺少铁矿的宁州各部来说,自然不会再去训练这种花费极大的兵种。 圭湳部是什么时候拥有了这样一支军队?! 铁勒的踏火黑骑向来以机动神速制敌,轻装冲锋向来是克敌的第一手段,前锋骑勇在敌人尚未能摆开阵形时就能撕开裂口,加以雁阵中的骑射以箭雨掩护,黑骑的骑勇挥舞着锯齿刀,像从地狱中走出的死神般疯狂地践踏着敌军。 可面对重骑,铁勒谷阳失去了必胜的信心…… 圭湳舞动的熊旗后方,重骑兵以更为缓慢的速度推进。 然而这列骑兵似乎也并非装备完整的重骑。 全具装重骑兵称“甲骑具装”,人甲和马甲都应装备到位,可圭湳的战马虽已披上重甲,骑兵却仍是一身硬皮甲胄。 两军相距不足一百米时,似是约定好一般,双方都像勒紧的弓弦在最后一瞬射出的羽箭。 在震天的战吼声中,这两支骑兵终于狠狠相撞到了一起! 铁勒昂力挥舞着两把锯齿刀冲在最前,胯下的踏火马和他的主人一样勇猛无畏,刚至敌军阵前,就扬起前蹄狠狠踹向对方战马的马头。 重骑的战马虽披铠甲,但被这一蹄猛击之下,瞬时就歪着脖子倒了下来。 铁勒昂力高啸一声,长刀凌空劈下,刚好砍在摔下马的那名重骑兵的后背上。 硬皮甲胄被锯齿刃哗的撕开,料想本该皮开肉绽,血溅当场,然而那名重骑兵虽被铁勒昂力的巨力击倒,但中刀之处却没有一滴血流出! 皮甲上狭长可怖的裂口,隐隐闪出一丝鳞光! 和方才铁勒谷阳与圭湳良普决斗时发生的事几乎一模一样。 这些重骑兵的硬皮甲胄之下,竟然还有一层金属软甲! 这能贴身而穿的软甲,竟然连铁勒部最强悍的两个战士都砍不穿! 这是产自齐州洛家龙吟坊的铁线甲,和南陆的环锁铠有些相似,都是用细小的铁环一一相套,缀合成甲,最高品的环锁铠号称“铠如环锁,射不可入”,普通的弓箭和劲弩都无法轻易射穿,而圭湳的重骑藏于皮甲下的铁线甲,则经过龙吟坊的进一步改良,质地更轻,每一根铁环都是经过淬火百锻的铁线切割而成,几乎可以算的是上刀枪不入。 洛高格虽死,但他的铁线甲还是送到了圭湳部的手中。 越来越多的黑骑骑勇意识到了铁线甲的牢不可破,一刀刀挥出,却无法伤及重骑兵分毫。 有些臂力稍弱的,砍下的长刀锯齿竟然卡在了铁线甲的铁环之中,被重骑一刀斩下了战马。 黑骑像是撞在了一座铁壁之上,无法向前突进不说,还被反伤得头破血流。 铁勒谷阳意识到不妙,在这种无法机动冲锋的战场上,轻骑实在不是重骑的对手,何况,这些重骑的装备如此精良。 但他没有退路。 “弩手!射!”铁勒谷阳朝着后方的骑射大喊。 铁勒黑骑中的弩手听令立即换上弩弓,搭箭拉弦,瞄向圭湳的重骑兵。 此时正是两军胶着酣战中,重骑兵机动较弱,很容易成为射手弩手的靶标,黑骑的弩手经验丰富,见重骑身披的铠甲连锯齿刃都砍不穿,都纷纷瞄向了他们暴露在外的头颈部位。 铁勒的弩弓比普通弓箭的威力要大上很多,射程之内甚至能击碎猛兽的头骨,第一轮齐射后,重骑中数名骑兵被射落战马。 圭湳良普挥刀格开两支弩箭,朝着河勒鸪大吼道: “大风!” 重骑后方的河勒鸪听此暗号,一把拉过身旁骑士背着的雷鹰战旗,迎风挥舞了三下。 片刻后,铁勒的将士们发现联军后阵中升起了一团黑云。 黑云缓缓而升,掠过联军前阵的重骑,又骤然下落! 此时他们才发现,这不是什么云,而是密集的箭雨! 这是河勒部秘密训练了很久的,矢阵! 河勒的重弩手在阵中架起将近半人高的重弩,以半蹲姿,向空中射出弩箭,特制的重弩射程极远,射击的角度经过精确的计算,弩手们能精准弩箭下落的距离。 而此时圭湳的重骑如同整军的盾牌,护卫着后方的矢阵,阵中的弩手们完全不用担心前阵的战况,只需要机械地不停拉开弩弦,射出弩箭。 箭镞和箭身都是由精铁铸造,落下后能直直插入坚硬的冻土,当然,也能轻松穿过脆弱的血肉之躯。 一阵箭雨落下后,铁勒的后阵传出哀嚎一片。 就在他们还没来得及举起挂在马鞍上的皮盾时,第二轮箭雨又开始骤然而至。 这是收割生命的死亡之雨! 铁勒谷阳回头望去,他的中军阵型在密集的箭雨下已经大乱,后军也已无法向前支援,自己所率的前军则被圭湳的重骑兵死死牵制。 不可一世的铁勒黑骑,难道真的要败了?! 从未有过的念头在他脑海中一点点浮现出来…… 离铁勒谷阳不远的圭湳良普看到了他脸上渐渐显出的惊惧。 圭湳良普冷笑起来,他朝着铁勒谷阳喊道: “铁勒谷阳,我英勇的叔叔,铁勒的第一勇士,你在怕什么?!” 铁勒谷阳横刀砍断一个重骑的脖子,滚热的鲜血喷溅在他的脸上,他回望向圭湳良普,血红的双眼死死凝视着满脸挑衅的圭湳大王子。 圭湳良普却一边策马在乱战的骑兵中穿梭,一边仍是朝着铁勒谷阳喊道: “你是在怕败吗?!怕你自认为无敌的黑骑败在我手上!还没完!还没完!失败不是你的归宿!” “死亡才是!!!” 第七十一章 黑骑之殇(下) 圭湳良普并不只是在为了激怒铁勒谷阳。 他说的是事实。 在十马部阻击铁勒谷阳,也并不是为了击败铁勒部的先锋黑骑,坝北四部开战前制定的计划就是,在十马部斩杀铁勒谷阳。 铁勒震海已如日落西山,在坝南六部的声望早就比不上自己的大儿子铁勒谷阳,他庶出的二儿子铁勒荣列跟他哥哥相比,只不过是个浪荡的纨绔二少。 坝南五部依附铁勒后,原来的大汗都不再自称汗王,只是在铁勒的长老会上各占一席,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在长老会上,铁勒谷阳实际上已经是坝南六部的领袖。 此次南北之战开始后,坝北的圭湳、河勒、阔阔台与十马各出了五千人的骑兵,这两万人的部队,目的只有一个: 诱敌深入! 不出圭湳东耳所料,铁勒谷阳真的亲率黑骑先锋踏过了阿坝河。 坝北联军的先头骑兵部队以近乎送命的冲锋,终于将铁勒的黑骑引到了这个他们早已埋伏好的战场。 而两万的骑兵,在黑骑的铁蹄践踏下,只活下了不到三千人。 圭湳部中这支敢死先锋的百夫长叫圭湳哲,是与圭湳良普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最后一次冲锋失败后,圭湳的残军只带回了他半截身子…… “是时候让铁勒谷阳,给良花和踏火马蹄下的亡魂们偿命了!” 圭湳良普胸膛中的愤恨之火熊熊燃起,他一把拉住缰绳,胯下的战马高高扬起脖子。 “惊雷!” 圭湳良普朝着前方发出又一声怒吼,和方才给后军河勒的信号“大风”一样,这应该也是事先约定好的新一轮进攻的暗号。 可奇怪的是,他这振聋发聩的一声怒吼所朝着的却是迎面的铁勒军! 离他近的几名黑骑的骑勇都有些发懵: 这是怎么了?圭湳良普是杀疯了吗?朝着这边吼什么?难道已经嚣张到朝敌军咆哮了吗? 圭湳良普没有疯,这一声怒吼自然也不是为了向黑骑咆哮示威,这的确是一声暗号,接收暗号的部队则就隐藏在他吼声所至的方向。 只听驰道两边方才还随风浪起伏的芒草中,突然传来了窸窣的声响,片刻后又变成了金属摩擦撞击的声音。 不祥之感再次萦绕铁勒谷阳的心中,他不仅仅是个勇士,还是草原上优秀的猎手,有着天生的警觉,但此时他莫名的紧张感却不是来自他猎手的直觉,自己更像是个猎物,嗅到了危险即将降临。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巨大的错误! 自己此次带队贸然突进,进入这条直通十马部的驰道前,竟然没有派探马探查! 驰道尽头突然出现的联军他没有探到,驰道两边密布的芒草从,他也想当然地认为不会有异常。 连日来摧枯拉朽般的胜果,果然还是冲昏了他原本冷静的头脑。 芒草丛中的动静越来越大,连酣战中的前锋黑骑都真切听到,铁勒谷阳勒助战马低吼一声: “近卫!” 立刻有四五名骑勇围了上来,护卫铁勒谷阳四周,铁勒谷阳用脚卡住马镫,直立起身子朝后望去。 他身下的这匹踏火马万里挑一,身形比普通的踏火马还要高出一截,铁勒谷阳站直后视线越过了乱战中的部队。 突然,他发现,芒草从中无数条巨蟒闪电般钻了出来! 不! 这不是巨蟒! 是无数条闪着银光的铁索! 伴随着当啷作响之声,竟然有数不清的铁索瞬间从两边的芒草中探出,在黑骑的中军后军的马蹄四周盘绕成了密布的铁网! 这不仅仅是铁索!每根铁索的索头上都连着四把三尺长的白刃! 铁索被芒草丛中的伏兵抛出后,四把白刃就旋转着砍向黑骑的马蹄! 锋利的白刃将马蹄砍得血花四溅,原本整齐排列的部队立刻乱作一团。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这四把白刃被打造得类似弯刀的形状,以十字形排列,十字中心是方形铁核,铁核下方有三个铁锥,从半空落地后,在重力作用下铁锥能死死抓住地面。 黑骑被惊到的战马狂奔起来,扬起的马蹄正好撞在白刃上,血色的马蹄竟然被齐齐割下! 黑骑的骑士们尝试用马刀将这些铁索和白刃排开,但刚刚被拔出地面的十字白刃,瞬间就被拉紧的铁索拉了回去,白刃扫过的地方又是一片人仰马翻! 这铁索白刃是龙吟坊的另一项杰作,“钩镰”! 其实“钩镰”的原型应该源自宁州骑兵作战时时常会用到的“绊马索”。 但宁州的绊马索多是浸过煤油的长麻绳,至多是细长的铁链,使用起来也最多能遏制小队骑兵的冲锋。 但“钩镰”却能在可以设下埋伏的战场上,以砍杀战马为主要目的,最大程度地消耗敌军的机动部队。 这条芒草丛中的狭长的驰道,简直就是能发挥“钩镰”最大威力的绝佳战场! 钩镰扫过的铁勒黑骑后军,哀嚎阵阵,血肉横飞,简直像是一个巨大的绞肉场,神骏的踏火马一匹匹倒下,四蹄露出可怖的白骨,落马的骑士被四飞的白刃割开脖子,割裂胸膛! 修罗之境,不过如此! 铁勒谷阳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与恐惧。 自己苦心训练的铁勒黑骑,竟然变成了毫无还手之力的待宰羔羊! 曾以为拥有黑骑就能制霸草原的信心,在这一瞬间,被彻底击垮。 不远处的圭湳良普贪婪地欣赏着铁勒谷阳此时的表情。 对于圭湳良普来说,在杀死一个人之前,最令人兴奋的,就是欣赏他的难以置信,他的不甘,他的绝望! 圭湳良普缓缓举起刀,驱马踱向铁勒谷阳的方向,现在,他只要砍下铁勒谷阳的头颅,就能为弟弟报仇!就能成为草原上最伟大的战士!就能让圭湳部,成为宁州的霸主! 突然! 一片黑影闪过,圭湳良普的战马被一阵巨力撞得几乎站不稳脚,踉踉跄跄好几步才站住。 圭湳良普稳住马,看到了那片黑影是铁勒昂力和他的踏火马,那匹壮得像犀牛般的踏火马仅是擦身而过就险些让他翻倒在地。 铁勒昂力此时已浑身浴血,手中锯齿长刃竟然把他砍断了半截,但还是挥舞着断刃,如巨灵降世般砍翻了围着铁勒谷阳的几个重骑。 他血红着眼冲到铁勒谷阳身边,低喊了声: “大王子,撤!” 撤? 铁勒谷阳疑惑地看着他,现在还能撤吗?被重骑兵像铁桶一样包围,后面有绞肉翻飞的钩镰,还有接连落下的矢阵箭雨。 往哪撤?! 铁勒昂力看出了铁勒谷阳的犹疑,一把抢过他的缰绳,拉稳马头后,又回头朝着还在苦苦支撑的残部大喊道: “都跟我撤!进芒草地!” 第七十二章 观察者日志 十马之战被683号实验宇宙的观察者记录在了观察日志中。 在浩如烟海的观察日志中记录这一场规模并不大的战役是十分少见的。 和昊朝史官在通史中轻描淡写的两句“十部会战于宁州,铁勒初败于十马”不同,观察者对这场战役的描述非常详细。 双方的军力,兵种,主将,甚至双方使用的武器,军械都被事无巨细地一一记录在案。 观察者对这场战役的评价也很高,称之为“683号实验宇宙冷兵器时代经典战役之一”。 观察者们甚至从多个维度深入剖析了这场战役中铁勒的败因: 首先,自然是铁勒谷阳的自负。 作为铁勒部的实际掌权者,六部联军的统帅,他太高估了黑骑在这场大会战中所能发挥的作用。 在最初的几场遭遇战击败了坝北的骑军后,这种心理更被放大到了极致,甚至自以为仅凭麾下的一万黑骑先锋部队,就能直捣坝北腹地,轻松拿下胜利的果实。 这种自负源自于对坝南坝北军事实力的错误估计,黑骑在北陆威名延续了上百年,但在百年间并没有大规模的战役检验这支部队。 说黑骑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不尽然。 若论机动性和杀伤力,黑骑依旧可以算是罕逢敌手,在十部会战伊始,黑骑以一万对联军两万骑兵,可谓是碾压般的优势,虽然坝南联军的两万骑兵中有五千是十马部送去凑数的奴隶部队。 但缺乏作战经验的黑骑和他们的统帅铁勒谷阳,毫无防备地踏上了最终给他们带来惨败的战场,十马部的那条狭长驰道。 虽然意识到地形不利,但铁勒谷阳却并没有重视这一点,连情况都未探明,就孤军深入,惨遭埋伏。 第二,便是圭湳东耳为铁勒“量身定做”的诱敌深入的战术。 圭湳东耳在军事天赋和政治才能上,在当时的宁州算得上是佼佼者,他准确预判了此战中铁勒谷阳冒进的心理,在一开始就制定了用骑兵引诱铁勒谷阳孤军深入的作战计划。 为了使计划能够落实,他放弃了使用小股部队佯攻,而是以四部联合组成的骑兵不断与铁勒的黑骑对冲,且战且退。 虽然这支骑兵队伍最终几乎溃灭,但他还是达到了自己的目的,铁勒谷阳在没有等待后方援军和补给的情况下,一路猛进,又一头扎进了为他们准备的修罗场。 坝北上万条人命在此计划中丧生,但能换来几乎全歼将近一半的黑骑,至少在战果传回圭湳的大帐时,圭湳东耳觉得这是值得的。 第三点因素在单单这一场战役中,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那就是南陆新式武器的运用。 齐州的洛高格,在铸造上算是名匠,虽然与当时的圣手武广城有很大差距,但在他的龙吟坊集结了当时683号实验宇宙一流的武器设计师,设计了大量可供单兵作战、集团军作战的新式武器。 在这场遭遇战中,圭湳部重骑的铁线甲,河勒部矢阵的重弩,以及伏兵所用的钩镰,无不是专门为对付机动性极强的铁勒黑骑所专门设计,可谓是点面结合,在附加上地形的优势,铁勒的败局在黑骑踏入十马驰道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 纵观683号宇宙的战争史,在不受非自然干扰因素影响的大型战役中,每一种关键武器的出现,都有其标志性的意义。 在北陆战局初定后,南陆的真武帝以通敌叛国的罪名,将齐州洛家抄家灭族,大量武器图纸被收入官坊及鄢都的军械所,以致之后的南北之战双方的军中都出现了很多新式武器。 然而,在维序者的干预下,火器提前出现在了实验宇宙的战争之中,虽然在南北战争中还没有广泛应用,但还是为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带来了一定的变数。 最后,观察日志又深究了铁勒部外交与政治上的失败。 颖上之盟后,宁州十部中的铁勒向大昊称臣,并进行了和亲。 这一是为了避免东方裘一路猛进杀入宁州,铁勒毕竟在地理位置上离南陆更近,二是因为当时的铁勒本欲统一十部,不能因为南陆入侵破坏多年的策划。 可盟约的订立,却只给铁勒部带来了唯一一个实实在在的好处,那就是宁州港的海运。 铁勒震海在坝南五部不战而依顺之后,因为自身心态和信仰的改变,战略方向发生了巨大改变,除了收纳安置坝南的流民外,更多时候还要调停坝南坝北的冲突,反而再也不提向坝北扩张之事。 铁勒部对南陆的态度也在宁颜公主殉葬东方裘厚发生了根本变化,虽隐忍不提断绝盟交,但也不再称臣纳贡。 在这层尴尬的关系下,南陆的武器反倒是先流入了更偏远的坝南。 就连盟约带来的宁州港,铁勒也未善加利用,故步自封的铁勒震海,并未积极参与与南陆的往来贸易,只是满足于收取其他九部因使用宁州港而缴纳的港税。 宁州港的管理也是腐败且混乱,港务只负责收钱,从不查验货物,导致铁勒部再大战开始之前都没发现坝北已经与南陆齐州各大工坊秘密交易了多年。 铁勒谷阳有心振新铁勒部,但为时已晚,铁勒震海晚年的弊政和对各部绥靖的战略,导致了铁勒部积重难返,也在根本上导致了十马之战中铁勒的惨败。 十马之战的惨败,本该对宁州的这场混战产生决定性的影响,铁勒部面临的也本该是无法挽回的败局。 但维序者的干预因素还是在最终左右了战局。 非自然的力量让本该倾斜向坝北的胜利天平,在铁勒一侧的托盘上,加了一个造物主亲赐的砝码。 683号宇宙的很多后世史书上,对圭湳河勒联军大破铁勒黑骑之战要么只字不提,要么三言两语带过,反而对此战之后发生的神迹,花费了大量的笔墨。 但这对观察者而言,却提高了683号实验宇宙的样本价值。 毕竟对于这个特殊的实验宇宙来说,有“神”的因素参与的战争,更具有被观察的意义…… 第七十三章 逃出生天 铁勒谷阳的马鞭像雨点一样砸在胯下的踏火马身上,挥鞭的动作变得机械而麻木,他不知道有多少黑骑冲出了乱阵,也不知道在圭湳的重骑和河勒的矢阵下,还有多少黑骑在拼死抵抗。 现在的他,更像是一匹被狮群驱赶的孤狼。 一切的骄傲、信心、抱负都被这一场惨败摧残殆尽。 铁勒昂立策马在其身侧,不时挥刀替他格挡飞射来的流矢,这名勇将跟随铁勒谷阳多年,他最清楚铁勒大王子的心性。 “大王子,我们还有一万黑骑!后方还有二王子带来的六部三十万联军,我们没有败啊!” 铁勒昂力说的没错,这场宁州十部的大混战才刚刚开始。 只要铁勒谷阳还活着与后方的军队汇合,就还有机会扭转战局! 只要不是在这种困兽囚笼般的地形,在辽阔无际的草原上,踏火黑骑,仍然是骑兵之王! 铁勒谷阳深吸几口气,开始在心里不停默念: “我还没有输,我还没有败!我还没有输,我还没有败!……” 杀出重围的黑骑在芒草从中绕行了很远的距离,他们要尽量躲避隐蔽在草丛中那些索命的钩镰。 钩镰的铁索长度有限,他们只要远离那条驰道,就能远离钩镰的攻击范围,但已在攻击范围里的黑骑,却很少能跃过那些带来死亡的绞肉机。 河勒的矢阵也开始向前推进,箭雨漫天地落向已经惨不忍睹的修罗场,铁勒谷阳听到了自己军队的哀嚎声和踏火马的嘶鸣声,正在渐渐偃息…… 芒草秸秆上横伸出的坚硬的倒刺,把踏火马的四蹄和马腹剐得血淋淋,但这些神骏的战马似乎也知道,自己现在能做的,只有拼了命地跑出这片芒草地,才能让自己和主人活命。 如果此时有雄鹰在天空俯瞰,它能看到的是,翻滚的草浪中,散落着上百个黑点,在逆着浪头快速移动,如同滴入大海的几点墨汁,倔强地逆流而上,而这些墨点散出的地方,正慢慢淹成一条血红的长河…… 圭湳良普望向铁勒谷阳和黑骑的散兵遁去的方向,已经有联军的骑兵追了上去。 但他知道,披着厚重甲胄的重骑兵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黑骑的。 纵然是后排插上的圭湳部的轻骑也加入了追逐的行列,但想要追上以速度闻名天下的黑骑,就是再给他们安上两条马腿也是徒劳。 他狠狠地将手中的长刀向下去掷,雪白的刀刃直直地穿过地上一名奄奄一息的黑骑骑勇的心脏,喷薄出的鲜血溅到他的马鞍上。 竟然让铁勒谷阳逃了! 他在出发前就发誓,要亲手为弟弟报仇。 他还取走了父汗送给良花的马刀,就是现在插在地上的骑勇身上的那把刀,它本该插在铁勒谷阳的胸前! 圭湳良普一把撕开身上破裂的皮甲,胸脯在铁线甲的包裹下剧烈地起伏着,他仰起头朝着天空发出一声长吼,仿佛要将心中郁结的怒气全部吼出来。 河勒鸪驱马行至圭湳良普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良普,发这么大火干嘛,铁勒谷阳逃得掉吗?努布哈早就已经包抄到后方,就等着捡我们放出的漏网之鱼呢。” “别的鱼我不管,他爱捡多少捡多少!但铁勒谷阳,他应该在我的案板上!由我亲手剐了他!” 河勒鸪又无奈地笑了笑,如秃鹫般的眸子里夹杂着凶狠和狡黠: “铁勒谷阳不是号称宁州第一勇士嘛,应该不至于那么快死在努布哈手里,等我们把这边的事情了解了,你再去亲手给你弟弟报仇也不迟啊。” 圭湳良普闻言转过了身,看着这个他们已经占尽优势的战场,主帅已经夹着尾巴逃走了,剩下的那些残兵不过是靠着求生的本能还在负隅顽抗。 这些坐在天骄神驹马背上的铁勒部骑兵,做梦也没想到,如今的他们竟然像是被狮群围猎的角羚,只能等着露出獠牙的狮子,一口咬断他们的脖子。 “杀了他们,一个不留!” 圭湳良普冷冷地说道,雷鹰旗和熊旗又齐齐挥舞了起来。 猎手们的弓弩再次瞄向了猎物,刽子手们也纷纷举起了屠刀,一场屠杀即将拉开序幕。 …… 铁勒谷阳终于冲出了芒草,他的两条腿上全是血污,裤管早已只剩破烂的布条,胯下的踏火马也是浑身浴血,到处都是裸露在外的伤口,分不清是流矢擦过的箭伤,还是被芒草倒刺割出的伤口。 他一个人骑着马走到了一处高坡上,静静回望着刚才逃出来的方向。 铁勒昂力则正忙着收整残部,他一遍又一遍地清点着人数,又不停地赶着马来来回回跑着,生怕还有逃出来的黑骑找不到他们。 直到芒草从中再没有马蹄声,铁勒昂力还是翘首等了很久,这些都是他训练的勇士,从百夫长到千夫长,他带着这些人练习列阵,练习砍杀,练习骑射,很多人都如同他的手足兄弟。 但在败局来临之时,却是他第一个想要抛下这些兄弟。 他没有办法,只有保住大王子铁勒谷阳的命,这场仗才能有机会继续打下去。 他也知道,如果最终是铁勒赢了,那么这场战斗的失败和将近一半的黑骑的覆灭,都将由他来替铁勒谷阳扛下所有责任。 可他相信,这就是他的使命,作为铁勒氏汗王的守护者的使命。 铁勒谷阳朝着坡下喊道: “昂力,还有多少人?” “大王子,还有……九十八人……” 九十八人! 铁勒谷阳愣在了原地,一阵狂风吹起他散乱的头发,他突然如同疯癫了一般惨然地大声笑着。 多么可笑啊,自己出征前亲自点兵,精挑细选出的踏火黑骑,四色雪狼旗方阵中最勇猛的佼佼者,竟然只剩下了九十八人! 他竟然还在出征前找到昏迷的父汗,说出“宁州的贪狼,是时候露出牙齿了”这样猖狂无畏的话! 他还有什么脸面回去见父亲? 铁勒昂力慌忙下马奔向铁勒谷阳,稳住他的马缰,拉着他的胳膊喊着: “大王子!大王子!你不能这样啊!我们还没输,只要你逃出生天,我们就还没输!” 可失魂落魄般的铁勒谷阳,却没有给他任何反应,只是痴痴地惨然狂笑着。 “现在就说逃出生天这样的话,会不会早了点。” 如从地府传来的一声冷笑,被草原上的狂风吹到了铁勒百人残军的耳朵里。 第七十四章 贪狼之血 铁勒谷阳的惨笑声和凛冽的风声,让铁勒的残军没发现,有一支部队悄然将他们围了起来。 而刚才那声冷笑,正是来自这支部队的统帅,阔阔台努布哈。 这是支轻骑部队,战马虽不如踏火,但也都是长鬃飞扬的骏马,骑兵都配上了刚刚让铁勒的骑勇吃了大苦头的铁线甲。 这支轻骑不知道埋伏了多久,每个士兵满眼都是终于等到猎物的兴奋和贪婪。 阔阔台努布哈带了三四百人的队伍,一层层地将铁勒谷阳和他不足百人的残军围困,外围又不停有部队涌过来,最终形成了一个由三千骑兵组成的巨大包围圈。 如果没有通天的本领,包围圈里的“猎物”,决然插翅难飞。 阔阔台努布哈用力一拉缰绳,胯下的战马扬起前蹄,发出响亮的响鼻声。 “这不是狼王铁勒震海的大儿子嘛!怎么搞成这副德行?是被狼追了吗?你们铁勒自己不就是贪狼嘛,啊,哈哈,哈哈……” 阔阔台努布哈发出嚣张的狂笑声。 “狼王”这两个字,如今在草原上已经很少有人提起。 当年铁勒震海带领着族人,扛着部落的雪狼旗,从南方最贫瘠的土地一路北迁到阿坝河南岸最丰沃的草场,所到之处都如同被狼群扫荡过一般,最后连踏火原都被他据为己有。 那时的铁勒,每个战士的血管里都流淌着雪狼的贪婪和凶狠。 铁勒震海,也曾是当之无愧的“狼王”。 不知道是因为听到了“狼王”这两个字,还是因为阔阔台努不哈猖狂至极的笑声。 原本好像陷入癫狂的铁勒谷阳突然安静了下来,他一言不发地冷冷看着阔阔台努不哈,又环视四周围困他们的骑兵。 突然!铁勒谷阳一刀斩断被铁勒昂力拽住的缰绳,然后反手用长刀的刀身狠狠拍打着踏火马。 踏火马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迅速朝着还在狂笑的阔阔台努不哈冲去。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甚至连刚刚还在铁勒谷阳身边的铁勒昂力都没反应过来,还紧紧抓着两截断掉的缰绳愣愣地站在原地。 但铁勒谷阳与阔阔台努不哈之间毕竟隔着不小的一段距离,阔阔台部的骑兵看到铁勒谷阳朝他们的大汗冲了过来,阵中立刻有几名轻骑冲上去挡在他们大汗身前。 铁勒谷阳的双腿紧紧夹住踏火马,此刻他已经不再需要缰绳,也不再需要马鞭,胯下的踏火马在这一刻与主人似乎合为一体。 人和马的眼中全是血红之色,那红却是黯淡无光的红,像是已经干硬结痂的血。 胜败、荣辱此刻他都不再挂怀,甚至抛下了所有属于人的情感,如同一只兽笼中的野狼,向着笼外沾沾自得的猎手,再一次龇出了雪亮的狼牙! 铁勒谷阳由单手握刀改为双手,大开大阖的刀势卷起了劲风,身后留下一长串带血的蹄印。 阔阔台部的骑兵被铁勒谷阳疯狂的举动震惊,骑射手过了好一阵才想起来从箭壶中摸出羽箭搭上长弓,向铁勒谷阳瞄准。 但铁勒谷阳的速度实在太快,已经离最近的骑兵不足十步,这样的距离很难进行有效的射击。 持刀的骑兵也开始扬刀迎了上去,铁线甲给了他们与草原第一勇士相抗衡的勇气。 铁勒谷阳感到仿佛有股强大的力量正随着血脉流经全身,手里二十斤重的宽刃锯齿刀变得越来越轻,他和这把刀一样,现在只渴望鲜血的味道。 长刀被双手举过头顶,在空中划过一道完整的半圆,撕开弥漫着血腥的空气,向着前方劈下。 奔跑在最前面的阔阔台部骑兵只感觉眼前有一阵白光闪过,然后再看到的,就是他齐根断下的右臂滚落在地上,被后面的骑兵战马踩成了肉泥。 这一刀,用绝对的力量,砍穿了坚不可摧的铁线甲。 这一刀,也将铁勒谷阳身体里的贪狼之血彻底唤醒。 然后是接踵而至的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 迎面朝铁勒谷阳冲去的几名骑兵,在这仿佛要斩破日月,劈裂乾坤的狂刀下,纷纷被斩落马下。 战场上突然安静了下来,只有随着主人冲锋的几匹战马绕着尸体来回踱步的声音。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如同魔神一般的铁勒谷阳。 长刀,再一次被鲜血染红。 铁勒谷阳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中的鲜血的味道,仰起头,发出一声长长的怒吼。 “来啊!!都上啊!!!” 这是消失在这块土地上将近百年的,响彻宁州的狼嚎! 阔阔台努不哈全身都在战栗,他忘记自己此刻可是正在用三千骑军围困一支不足百人的残军,也忘记了刚才的嚣张和猖狂。 他想起了草原上古老的传说,想起了传说中那个在南方贫瘠的土地上流淌着狼血的部落…… 贪狼之血,居然真的存在! 铁勒谷阳暗红的双眼扫过人群,目光落到了努不哈的身上,他抬起还在滴血的长刀指着努不哈,冷冷问道: “阔阔台大汗,刚才是你,直呼狼王这两个字的吗?” 阔阔台努布哈拉着缰绳努力不动声色地往后挪着胯下的战马,肥硕的身子扭曲着不自觉地往后缩,但还是硬起脖子回道: “怎么?是我又怎么样?你们难道不是坝南的狼崽子?!” 铁勒谷阳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浑身随着热血蒸腾而出得杀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没有人再敢贸然上前,阔阔台努布哈也识相地闭了嘴,他知道,就算单打独斗……不,哪怕是以十对一他的这些骑兵也打不过铁勒谷阳,下场必然和刚才护主的几名骑兵一样。 可自己的部队可是铁勒这队人马的三十倍! 一人砍一刀都能把他们砍成肉泥! 他本想活捉铁勒谷阳,把他带给圭湳东耳邀功,毕竟圭湳东耳和他的儿子都想亲手宰了铁勒谷阳。 但现在看来,还是直接杀了比较稳妥。 但就在阔阔台努不哈要下令开始围攻时,铁勒谷阳却突然举起刀朝着铁勒的残军喊道: “铁勒的勇士们!困兽犹斗!何况我们都是雪狼的后裔!流着的是贪狼之血!难道要在这儿任人宰割吗?!” “随我杀出去!纵然是死光了,也不会丢了祖宗的脸!” …… 宁州草原上,响起了连绵不绝的凄厉狼嚎…… 第七十五章 奇兵突现 杀声震天! 哀嚎遍野! 这不再是一场常规的战斗,而是一场最野蛮原始的肉搏。 没有战术,没有计谋。 只有长刀举起,落下,砍下头颅,拔出血肉! 铁勒谷阳从踏火原带出的铁勒黑骑中最后的不到一百名勇士,只靠着满腔的怒火和不甘,靠着血液里流淌的最后一丝狂热,在铁勒谷阳的带领下,不顾生死地砍杀着。 千夫长铁勒昂力身上的甲胄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鲜血把他魁梧的身躯整个浸染成深红,他的胸前和后背都各插着一支羽箭,血像泉水一样从伤口汩汩的涌出。 但他仍死死护卫在铁勒谷阳身侧,和其他已决心赴死,只抱着能杀一个是一个的心态的黑骑不同,他还始终相信,只要铁勒的大王子还活着,只要能拖到铁勒的援军赶上,就还有希望! 断肢残躯不断堆积在这一小块圆形的战场,战马踏着已经分不出属于哪个部落的尸体,艰难地移动着方向。 铁勒谷阳依旧双手持着长刀,每一刀举起,都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半圆,每一刀落下,都是四溅的血花纷飞。 此刻的他,不在是要心系整个部落安危的大王子,不在是被圭湳的重骑和河勒的矢阵打得仓皇逃窜的败军之将。 此刻的他,只是草原上最孤独的狼王之子,张开布满利齿獠牙的嘴,要咬断每一个胆敢靠近他的敌人的脖子! 虽然已入疯魔,但铁勒谷阳似乎有了比之前更为犀利的目光和更为冷静的判断,看似野蛮的劈杀,却刀刀致命。 他与胯下的踏火马仿佛成了人潮人浪中凸起的一座暗礁,任凭浪潮拍打,岿然不动如山。 明明是一百对三千的悬殊兵力,此刻却显出众不敌寡的态势,三千的阔阔台精兵,几乎没有一合之将! 阔阔台努布哈此时急切地要往包围圈的外侧移动,满脸写满了惊讶和恐惧。 曾经的他也是马背上的勇士,和坝北的许多贵族王亲一样,在纵情声色、纸醉金迷后变得渐渐失去了夷族人的血性。 但他不相信自己会输,阔阔台的骑兵仍占尽兵力和阵形的优势,那些铁勒部的狼崽子,不过是在做最后的殊死之博。 …… 阔阔台努布哈料想的其实没有错。 这场实力悬殊的搏斗,铁勒谷阳的一百勇士也只是坚持了不足一个时辰。 一百勇士变成八十……五十……三十…… 此刻,只剩下十几名黑骑围在铁勒谷阳身侧,苦苦支撑着。 刀钝马乏,最后的这十几人也无不是满身是伤,马和人都发出粗重的呼吸声,但所有人都还紧紧握着马刀,像饿狼一般盯着黑压压涌上的阔阔台骑军。 战场一开始出现的混乱,也已接近尾声,阔阔台努布哈远远望去,铁勒谷阳和那一小队黑骑的身影,正逐渐被人潮淹没。 阔阔台这三千精兵毕竟也都算是久经沙场,虽然没有大战经验,但在部落之间的摩擦纷争中都立过战功。 度过了初期的混乱之后,他们慢慢打出了章法,有人围而不攻,有人暗中放箭,还有人用上了套马索,铁勒谷阳和他的黑骑战力再凶悍,也开始露出败象。 铁勒昂力此时正被一根套马索索住了上半身,他还没来得及用长刀斩断套马索,另一头的骑兵就已经紧握住索绳挥起了马鞭,催动起了战马绕着包围铁勒的内圈跑起来。 铁勒昂力被一阵巨力拉扯,险些一个踉跄跌倒,却又立刻站稳了,双脚如同灌入铜汁一般,稳稳扎在地上,套马索另一头的那名骑兵立刻被拽下马背,铁勒昂力拉住困在身上的绳索,三两下就把那名骑兵扯到自己脚下,然后抽出马刀,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铁勒昂立举起血淋淋的人头,朝着人群狂吼道: “来啊!还有谁?!都来啊!冲老子来!” 在他的怒吼未绝之际,一支黑色的羽箭刺破虚空,如一道暗光,穿透了铁勒昂力的后背,又稳稳扎在了不远处的一匹战马的尸体上。 这支箭射出的速度极快,连阔阔台部自己的骑兵都没有注意,只感到一阵劲风从身边扫过。 再等铁勒谷阳回身望去,铁勒昂力已经直挺挺地倒下,跌在一片血泊之中。 “让你狂!蛮牛!不过是头蛮牛!”阔阔台努布哈的嘲笑声从人群中传来,只见他手持着一支半人长的重弩,正洋洋得意地看向铁勒昂力倒在地上的巨大身体。 阔阔台带来的骑兵根本不适合配这样笨重的重弩,这一支是他从河勒鸪那里要来的,他把重弩配给了随行的近卫,刚才一直往后退缩的原因,也是为了拉开这支重弩尝试向铁勒放暗箭。 这一箭放出,阔阔台努布哈发现了,原来在这样的射程内,直射的弩箭居然有这么大的威力,而且速度快到让人根本无法闪躲,就是装填箭支要费些功夫和时间。 这样一来,铁勒那最后十几只黑骑,还有铁勒谷阳,不就是任由他玩弄的活靶子了嘛! 铁勒谷阳看着地上的铁勒昂力,眼神中的红光渐渐褪去,他缓缓下马,蹲下身扶起铁勒昂力。 这个铁勒部最忠勇的武士,誓死护卫铁勒王室的战士,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着,他吐出一大口鲜血,眼睛看向天空,嘴里却还喃喃喊着: “大王子……大王子……再撑一会儿,再撑一会儿,援军……援军马上就要到了……要到了……” 铁勒谷阳抓紧他的手,释然地轻声道: “结束了……结束了……昂力,我们要一起去见罗颂大神了……” 阔阔台努布哈兴奋地端起刚刚填充好弩箭的重弩,刚准备向铁勒谷阳瞄准,却突然听到后方传来一阵骚动,赶忙回头望去,只见一团黑色的影子冲进了后方的阵形。 那团黑影,上下翻飞,所到之处,亮起点点寒光,立刻就有几名骑兵被斩落马下。 黑影杀入人群的速度极快,如同一把割裂布匹的黑刃,不断深入阔阔台的军阵。 比那团黑影更恐怖的,是在他之后接着出现的一个巨熊般高大的身影。 那是个几乎和战马一样高的巨人,山岳般的身躯轰然砸进了阔阔台的骑兵团,惨叫声、不知是人还是马的骨骼断裂声,此起彼伏地传来。 这两人是谁?! 第七十六章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虽然刚才阔阔台大部分骑兵的注意力都在包围圈内的铁勒黑骑身上,但外围还是有骑兵戒备。 然而这两个人好像是从天而降的一般,突然就杀入了阔阔台的军阵! 阔阔台努不哈手中的重弩突然不知该瞄向哪里,那团黑影像幽灵一般神出鬼没,根本没办法瞄准。那个巨人被外围的骑兵团团围住,密不透风如同铁桶一般,弩箭也射不进去。 就在他犹疑之际,身旁的扛着阔阔台部战旗的旗手突然惊呼道: “大汗,快看!真是见鬼了!” 阔阔台努布哈顺着旗手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空地上突然出现了一大片密集的人影! 那是一支凭空出现的军队,成四方阵形整齐排列,在日晖照耀下,整支部队都闪耀着刺眼的银光。 然而就在不久前,甚至对于外围面向那个方向的阔阔台部骑兵来说,只是一个眨眼前,那片草地上还是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 难道真的是天降奇兵?! 阔阔台努不哈没有去过南陆,但他也听说过,千里之外的大昊,有一支从未尝过败绩的军队,他们的战士个个身着银甲,每一个都是冷酷的杀人机器。 银甲卫! 正如他所想,凭空出现在阔阔台阵型之外的军队,就是夏长阶从南陆带来的一千银甲! 而率先杀入阔阔台军阵的,就是黑衣将军夏长阶,和他的副将魏冉! 银甲军阵前,有两人未披战甲,骑着两匹枣红马,正远远朝着被夏长阶和魏冉搅乱的包围圈望去。 这两人中有一人紧锁着眉头,满脸紧张,显然是从没有亲临过战场,此人正是昊朝派往铁勒的秘使,景元。 另一人,一袭银白长袍挂在马背上,满脸的疲惫之色,正是刚刚以大昊国师之名来到宁州的楚回! “国师真是有通天之能啊。” 景元突然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自楚回在他面前出示龙玺后,再辅以夏长阶口传的武帝密诏,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柳州人真的被武帝委以国师。 楚回淡淡笑了笑,没有理睬他,此刻的楚回极为虚弱,像是刚刚大病了一场,脸上看不出一点血色。 为了能让这一千人的部队从宁州边境就开始隐匿前行,楚回将诡身之术施在了整个部队所有人身上,这一千银甲军在诡身术下如同草原上游荡的幽灵,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银甲军昼夜不歇,只有在深夜潜行时,楚回才能收回术法,稍作休息。 虽然他的所有能力都是降临在这个世界时就被架构师赋予后潜藏在体内,但却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数日连续施展如此大规模的术法,已经几乎掏空了楚回所有的精力。 此时,随夏长阶杀入阔阔台军阵的魏冉周围,围满了惊慌失措的骑兵,这个他们从未见过巨人,站直了就能平视马背上的骑兵,扬起的马蹄踢在他身上仿佛是在捶背瘙痒一般。 魏冉手持的那支特制的长枪,抡起来就能把三四个骑兵横扫落马,刺出去竟能把两个人串成一串。 在又将两名阔阔台的骑兵击落下马后,魏冉扬起头朝着已经深入敌军的夏长阶吼道: “将军!可以起号了!” 他的腰间挂着一个巨大的牛角号,显然是用来发起冲锋的号角。 夏长阶听到魏冉的高呼,回过头去,但剑舞不停,落枫剑如游龙,玄黑的剑刃所到之处,都是一片血花飞溅,他的脸上挂着兴奋的笑意,似乎在享受杀戮的快感,朝着魏冉喊道: “等等,再等等,好久没这么痛快啦!” 阔阔台努布哈现在没有时间再去思考这南陆的一千银甲是怎么跨过重洋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不断被夏长阶和魏冉击倒的骑兵让他知道,至少这一切,不是幻觉。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慌忙地调转起马头,落稳马蹄后又赶紧端起了重弩,瞄向了还被自己的部队紧紧包围住的铁勒谷阳。 要杀了他,要赶紧杀了他!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此刻乱作一团的军阵中,还有一人混入了其中,没有夏长阶如墨的黑衣,也没有魏冉身上紧裹的银甲,只是一身短装,丝毫不起眼。 这个时候,包围圈内部的骑兵仍死死围困着铁勒谷阳,箭矢、刀刃仍在不停往仅剩的十几名黑骑和铁勒谷阳身上招呼,而外围的士兵注意力则早就被夏长阶和魏冉吸引。 那个短装打扮的潜行者,手里横持着一把长刀,猫腰钻行于混乱的马丛中,时而不动声色地低头缓行,在马群的间隙中一闪而过;时而横扫一刀,割断一个狐疑看着他的阔阔台骑兵的喉咙。 他悄无声息潜行的方向却和夏长阶与魏冉不同,不是包围圈中心的铁勒残军,而是乱军中被近卫团团围住的一个肥硕臃肿的身影,阔阔台努布哈。 这个潜行者不是别人,正是被夏长阶在堰州招募入军的邢傲! 年少成名的那一场战役,让他学到一点,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他当年也正是在乱军中砍下了季康的手臂,才让横行的虎豹骑方寸大乱,不得已被再次赶入深林。 此刻的阔阔台努布哈,好不容易才稳住了胯下战马,吃力地抬起重弩,全神贯注地要瞄准铁勒谷阳,丝毫没注意到身后不远处投来的冷峻的眼神。 阔阔台努布哈的手抖得厉害,重弩的准星一直绕着铁勒谷阳魁梧的身躯游移,情势突变,他现在已经不想留下铁勒的活口了。 留活口不过只是为了向圭湳东耳邀功,圭湳东耳和他的儿子都想手刃仇敌,而他阔阔台努布哈,不过是希望这场大战结束后,能多分些坝南的草场和奴隶。 可要是因为这把命送了,那可太不划算了! 这些人……至少冲进来的这两个人,显然也是冲着铁勒谷阳去的,看这架势多半是要救他。 必须要一击致命,杀了铁勒谷阳,要是让别人知道,三千对一百,还把人放跑了,他阔阔台部在宁州可就永远抬不起头了。 就在阔阔台努不哈好不容易稳住手腕,准备扣动机扩时,突然一把长刀从他眼前扫过,一刀将那半人长的重弩连同精铁的弩箭斩成了两截。 刀身闪耀着龙纹,阔阔台努布哈还在惊愕之中时,文龙破岳冰冷的锋刃,已经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别动!” 第七十七章 挟质者,当与质同击 阔阔台努布哈身后,邢傲不知何时抢了一匹阔阔台骑兵的战马,此刻正立马提刀架在阔阔台努布哈的脖子上,四周的阔阔台骑兵见状无不大惊,立刻又在他们周围围成了一个小的包围圈。 阔阔台努布哈感到冰冷的寒意从脖子一直蔓延到全身,刚才邢傲的一声“别动”,仿佛是什么咒语一般,让阔阔台努布哈定在了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但自己好歹是宁州十大部落之一的阔阔台部的大汗,若被人看见吓成这幅德行,以后……如果还有以后的话,肯定是要夹着尾巴做人了,阔阔台努布哈想到这儿,鼓起最后的一丝勇气,昂起脖子说道: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来与我为敌?” 邢傲其实根本不知道这人是谁,只是从穿着打扮和其在军阵中所处的位置判断出了他肯定是这支部队的统帅。 在他们刚刚赶到这儿在高地观望时,只有景元认出了被围困的铁勒谷阳,对方部队他也分不清是谁,毕竟景元也没有和坝北四部接触过,只认得出铁勒的雪狼骑,阔阔台那火蜥图腾,他从来可未曾见过。 当时铁勒谷阳那队残军已是强弩之末,夏长阶几人商议以后,觉得此时战况不明,遂定下以夏长阶、魏冉和邢傲单兵杀入敌军,尝试先把铁勒谷阳救出来的计划。 邢傲虽然这几年一直呆在边陲之地,但却从未曾荒废武艺,依然身手矫捷,刀法凌厉,没费多少力气竟然就控制住了阔阔台大汗,只是在面对阔阔台努布哈的质问时,邢傲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是啊,干嘛要与什么人为敌呢?老子在荆齿城待的好好的,干嘛要跟着来蹚这趟浑水?” 一念闪过,邢傲不由苦笑一声,但旋即又将刀一横,将刀刃紧紧贴着阔阔台努布哈的脖颈,冷然道: “少废话!让你的人都散开!” “散开?!不可能!就凭你们这几个人,敢威胁我?!识相的就把刀放下,我放你们一条生路。” 阔阔台努布哈断然道,好不容易才围困住铁勒谷阳,整个战局的关键就在此一举,怎么可能让他现在放弃。 “几个人?你是瞎了吗?” 邢傲用另一只手指向不远处列队齐整的银甲卫说道。 阔阔台努布哈却冷哼了一声,说道: “你们是铁勒从南陆搬来的救兵?南陆皇帝也真是大方,就这么一小队人,我们宁州人每人吐一口唾沫也能把你们淹死。” 邢傲也不再与他啰嗦,抬眼望向夏长阶突进的方向,却发现,就在他们说话间,夏长阶已然到了铁勒谷阳身处的包围圈,正遥遥地与他四目相对,而魏冉也如同狂龙排浪,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即将与夏长阶汇合。 不知道夏长阶和铁勒谷阳有没有说些什么,只见夏长阶突然转身回望向邢傲的位置,高声喊了句: “邢傲!厉害啊!你捉住的可是阔阔台部的大汗啊!” 他这一声是用尽全力喊出,甚至鼓动了几分真气,至少围在他和铁勒谷阳周围的两圈阔阔台骑兵都听得很真切,纷纷掉头望向他们的大汗的方向。 他们都看见了,阔阔台努布哈果然是狼狈地被一人把刀架在了脖子上,也正昂着头看向他们这边。 阔阔台努布哈见他的那些骑兵都望向了自己,一时慌神,连忙喊道: “都他娘的看我做什么?!不要管我!先杀了铁勒谷阳!” 文龙破岳长刀微震,发出一声龙吟,鲜血立刻顺着刀锋流了下来。 “再敢胡喊,下一刀,要的就是你的命!” 邢傲分寸把握的极好,长刀划过了阔阔台努布哈脖颈上的一截皮肤,却刚刚好没有触碰到脆弱的血管,那一点血也只是割破一点皮肉流出的。 阔阔台努布哈却被吓得不轻,肥硕的身躯颤栗不休,几乎要吓得跌下马背,他赶忙又改口喊道: “等一等!等一等!让我与他们谈谈!” 魏冉此时离他不远,正一个重拳打翻一匹战马,听到了他抖抖索索地喊话,吐出一口血沫,吼了声: “谈,谈你娘的谈,打便打,杀便杀。” 远处的夏长阶大笑一声,道: “哎,哎,魏冉不要胡说,让他谈,让这位大汗谈嘛。” 邢傲刚刚稍移开的长刀再近一寸,厉声喝道: “说!” 阔阔台努布哈吓得脖子一缩,赶紧喊道: “铁勒谷阳!你我现在是人质,你先说!我们再谈,什么都可以谈!” 所有人的目光又移向了铁勒谷阳,此时的铁勒谷阳已经完全看不出出征时的那股意气风发,全身都是血污,前胸后背还各插着两支羽箭,但他仍是持着长刀傲然而立,眼神中仍有着孤狼的血性。 铁勒谷阳抖了抖身上的尘土,一把将胸前的羽箭扯出,带出一大片雪花,他的那匹踏火马还活着,绕开满地的尸体跑到他身边,铁勒谷阳利落地翻身上马,长刀一挥,指着的却是阔阔台的骑兵们。 “阔阔台的勇士们,你们的大汗让我们谈,还让我先说。说什么,我们死了这么多人,你们死的更多,死的这些都是你们的兄弟、至亲,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拿这些人命做交易吗!!!” 铁勒谷阳的怒吼在空气中回荡,所有人都被这个孤军之将的气势震慑住了,只见他终于回身望向了邢傲刀下的阔阔台努布哈,接着说道: “南陆有句话,挟质者,当与质同击!你们该做的,是杀了他!再杀了我!为你们地上躺着的兄弟偿还血债!” 所有人都惊呆了,他竟然让阔阔台的士兵杀了自己的大汗! 阔阔台努布哈冷汗沁湿了全身,他自然知道铁勒谷阳不是在求死,只是在蛊惑军心,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骑兵竟然犹疑起来,马蹄声杂乱地砸着地面。 这些士兵和铁勒的一百残兵激斗到现在,早已杀红了眼,杀昏了头,此时竟突然凭空有奇兵出现,还有人挟持了大汗,难免有不少人想着干脆一起和自己的大汗昂然赴死算了。 阔阔台努布哈连忙喊着: “别听他蛊惑!他是在……” “邢傲!既然要杀了他,你代劳吧!”夏长阶突然高呼一声,打断了阔阔台努布哈。 邢傲脑中嗡的一声响起,杀了他?! 他不是没杀过人,少年从军时,死在他刀下的敌军并不少,刚刚也杀了不少阔阔台的骑兵,但在这么多人众目睽睽之下,杀死一人,还是个部落大汗,却让邢傲犹豫了起来。 “邢傲!” 又是一声高呼,邢傲抬头,突然看见,夏长阶正手持落枫长剑直指着自己的方向,嵌在夏长阶瘦削的脸上的那双深黑的瞳孔,像幽冥中的两束光,直直地射了过来,他突然感到了一股不可辩驳的力量在驱使着自己…… 长刀划破血管,半人高的血柱喷涌而出! 第七十八章 形势逆转 阔阔台努布哈臃肿的身躯发出剧烈的抖动,他抬起手还想要捂住血涌如柱的脖子,手抬到一半却眼前一黑栽倒了下去。 四周的骑兵看着在地上蜷成一团还在不停抽搐的大汗,一时间竟没有一个人想到去看看阔阔台努布哈还有没有救,也没有人去上前擒住刺杀他们大汗的邢傲,都是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形势急转直下,根本没有给这些士兵反应的时间。 夏长阶却突然暗暗一笑,拉过一匹已经失去主人的踏火马,一跃而上,先朝铁勒谷阳道: “铁勒大王子,时机已到,可还有力气随我杀出去?!” 铁勒谷阳昂首把长刀一挥,算作回答。 夏长阶大笑,勒紧缰绳,扬声再朝魏冉喊道: “魏冉!起号!接应邢傲!” 沉浑的号角声响起,整片草原上回荡起巨兽怒吼般的声响,一千银甲卫闻声而动,五百骑兵率先发起冲锋,五百步兵组成的盾枪阵紧随其后。 阔阔台部的一位百夫长终于回过了神,拨开人群冲到了阔阔台努布哈刚才立马的地方,然而此时的阔阔台大汗已经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百夫长抱着尸体狂吼一声,然后指着邢傲,朝着周围的骑兵大喊道: “都愣着干什么?!杀了他!把他们都宰了!!!” 邢傲仍高坐战马之上,冷静地看着数百双向他投来的杀气腾腾的目光。 文龙破岳稳稳握在手中,邢傲此时心中毫无惧意,在一刀结果了阔阔台努布哈后,他的心境竟然丝毫波澜未起。 他突然觉得,自己天生就该属于这充斥着鲜血、战吼和刀光剑影的沙场。 于千万人中,横刀立马,斩将杀敌。 在堰州几年郁郁不得志的阴霾此刻在心里被一扫而空。 “来啊!” 长刀挥下,刀锋扫过的地面留下一条长长的裂痕。 万里破风刀!自己终于有机会毫无保留地使出师傅传授的刀法。 几名阔阔台的骑兵率先冲向邢傲,宁州的骑兵马技娴熟,战马默契地配合着士兵的冲锋,瞬间就在邢傲面前架起一排刀阵。 邢傲岿然而坐,等到阔阔台骑兵冲到他面前,面对数把北陆特有的锯齿长刀从他正面和两侧砍下。 邢傲突然在马上跃起,在空中腾挪转身,一刀格开两把长刀,脚下轻点马背,再翻身跃出丈于,跳到正面一个骑兵身后,扫出刀锋,直接了当地斩下那名骑兵的头颅。 骑兵失去脑袋的身躯仍在马上笔直地坐着,手上仍机械地挥舞着长刀,邢傲这一刀太快,快到对方的身体还没来得及反应突如其来的死亡。 另外几名骑兵显然被这一刀震慑,略略退后,不敢冒进。 正在收拾大汗尸首的百夫长见状吼道: “围!” 十几名骑兵得令迅速催动战马,绕着邢傲十几步远奔跑起来,不一会儿就形成了一个小型的包围圈,圈外几名骑射立刻拉弓瞄准当中的邢傲。 邢傲此时已弃马,孤身站在原地,刀风舞起,在周身交织成密集的刃网,不断把飞向他的箭矢斩断击飞。 突然,邢傲身后一名骑兵冲出阵列,朝着邢傲背后空门直奔而去! 骑兵手中的长刀锯齿雪亮,如同盘踞的长蛇瞬间亮出的利齿! 邢傲却如同背后生眼,早就感觉到背后的动静,隔开一箭飞矢后正欲转身回击。 猛然间,他发现骑兵身后出现一个巨大的身躯,投射出的身影几乎整个盖住了正猛冲过来的一人一马。 那如石佛般巨大的身躯自然不会是别人,正是魏冉,他三两步冲出人群,身后掠过的地方一片狼藉,仿佛刚刚被巨兽扫荡蹂躏过一番,只见他奔跑中右臂一震,把长枪插在地上,一双巨手向前伸出,一把抓住了奔向邢傲的那匹战马的马尾根部。 战马发出凄厉的一声嘶鸣,魏冉却是一声怪叫,双腿稳扎一个马步,双臂肌肉暴起几乎撑破衣甲,膂力迸发,竟将那一骑连人带马甩飞了出去! 随着一声人马落地的巨响,尘土扬起,人马皆是口鼻冒血,昏死过去。 魏冉却只是拍了拍手,好像只是扔出一包垃圾一般轻松,他拔出插在地上的长枪,朝邢傲大笑道: “哈哈!小子!还有点本事,比起当年在龙喉关讲武堂,还不算荒废一身本事!” 邢傲也报之以笑,朝着自己多年前武试的最后一名对手拱了拱拳。 魏冉指着阔阔台军阵外银甲卫所在的方向喊道: “该走了!” 邢傲顺着所指方向望去,此时,银甲卫的先锋骑军已与外围的阔阔台骑军交战开来。 而阔阔台整个三千人的骑军部队现在正值群龙无首,军心不定之际,阵形内部有一拨人阻拦正欲杀出重围的夏长阶和铁勒谷阳,又有一拨人围着魏冉和邢傲,只有外围的骑兵能与银甲卫交战。 银甲卫,号称成军以来未尝败绩可并非浪得虚名,不像未经大战洗礼的宁州军队,银甲卫虽更迭换代,但从一统南陆十二州到围剿柳州、朔州、夔州,历经大小数百场战争,这一千银甲更是来自优中择精的千机营,每一个人都有以一当十之勇。 阔阔台的这三千骑兵也是精兵,但精兵和精兵比起来,也有高下之分,虽然个个穿着铁线甲,能抗刀砍箭射,但在冲锋中却能被银甲卫的长枪轻易刺穿,几轮冲锋下来,阔阔台已死伤过百人,银甲卫却一员未减。 而军阵内部,看似围困了四人,但这四人却如同潜龙入海,在密集的人群中不断翻起浪潮。 更可怕的是,这四人好像都在享受杀戮的快感,一路杀,一路吼,一路掀起血雨腥风,四个人的脸上全都写满了杀红眼的兴奋。 高坡上的景元远远望着战场上变幻的局势,脸上慢慢浮起笑意,他看到银甲盾枪阵也已入战,阔阔台的军队已败相尽显,也看到了乱军中夏长阶和铁勒谷阳的身影。 景元长舒了一口气,心想,总算在最关键的时刻赶上了,要是让铁勒谷阳死在这儿,那可真是有负圣命了。 他又转身望向楚回,若不是这位国师,他们这一千银甲可能在宁州寸步难行,但最少却还是故意揶揄道: “国师,看来不用你施展当日在龙武天宝号上的神通啦。” 楚回嘴角微微扬起,没去理睬他,只是远远望着,却不知是看那杀声震天战场,还是只是在放空双目,遥看那接天连地的青草莽莽。 他只感到一阵阵倦意仍在不停席卷而来,如果可以,他真的想马上在这松软的草地上睡上一觉,不去管那一方正杀得天昏地暗。 景元见楚回不理他,心生闷气,不依不饶继续说道: “国师既能在蜃渊中逃出生天,那个女海……不,那位叫凤绯的姑娘,也肯定大难不死了吧……这可真是……” “不。” 楚回冷冷地打断了景元的啰嗦。 凤绯,这两个字再次刺痛了他已经麻木的神经,再次把他带回那片涯海之涯。 你为我赴死,我竟独活于世…… 一滴泪,从心底流下,流入一汪清泉,汇成悲伤的大海。 楚回的脸上却仍是淡漠和平静,他缓缓转过脸,正视着景元的双眼,一字一句道: “不,她,死了。” 第七十九章 援军已至 战局已接近尾声,阔阔台几乎全军覆没。 之前收殓阔阔台努布哈尸首的百夫长,带着几十名骑兵仓皇逃走,却没能把他们大汗的尸首一起带走。 银甲卫井然有序地清理着战场,从满地的尸体中,将阔阔台和铁勒的士兵分开,这其实很难做到,身穿甲胄的躯干还好,断肢残腿却实在分不清,不过这些堆积如山的尸体中却没有一个银甲卫在其中。 银甲卫,再一次捍卫了王者之军的荣誉。 铁勒谷阳一个人牵着走到阔阔台努布哈的尸体旁,冷眼看着这个曾叫嚣着“坝南的狼崽子”的阔阔台大汗,此刻的他,不过是一团等待腐烂后被秃鹫抢食的肥肉,令人作呕,这是这场大战中宁州十部死的第一个大汗王,但绝不是最后一个。 长刀劈下,阔阔台努布哈肥圆的脑袋滚了出去,尸体已经僵硬许久,颈腔中只流出少许暗红色的血,但头颅上那对瞪圆了的眼睛,却好像还死死盯着周遭,满是横肉的脸上仍是那幅难以置信的表情。 阔阔台努布哈至死都没想到,宁州草原上叱咤风云的这些人物里,竟然是自己第一个命丧黄泉。 铁勒谷阳走出几步,从地上拾起一块满是血渍的破布,将阔阔台努布哈的脑袋胡乱裹了起来,然后系在了马鞍上。 这是他在这两场生死之战中唯一的战利品,而付出的代价是,一万黑骑的片甲不回。 一旁的夏长阶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突然拍了拍身侧的魏冉,指着铁勒谷阳的那匹满身是伤却依旧神骏的踏火马说道: “魏冉,南陆没有你骑的马,你看那匹马那么高,应该够你骑的吧?” 魏冉闷声哼了一下,没有理会夏长阶莫名其妙的调侃,继续用一块黑布擦拭着银枪雪亮的枪尖。 此时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景元驱马慢慢踱了过来,他朝着铁勒谷阳拱了拱手,道: “大王子,你看圣上借与铁勒的这支奇兵来的可算及时?幸不负铁勒和大昊的颍上盟约啊。” 铁勒谷阳慢慢抬起头看向景元,景元一脸的假笑让他十分不悦,冷冷回了句: “及时?哼……” 他的目光扫向尸横遍野的战场,一万黑骑只剩下他这一个孤军之将,还有刚刚被抬走的半死不活的千夫长铁勒昂力,如果在受困于十马驰道时就能有援军相助,何至于此? 景元看出了铁勒谷阳的心思,但心中却有些愤愤不平,当初铁勒谷阳可未对武帝驰援铁勒之事作出表态,此时他好不容易把援军带来了,铁勒谷阳竟然要把战败的闷气撒在自己头上,当真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但景元嘴上去还是说: “大王子,我和夏将军昼夜不停,带着部队赶了好几日才找到你,能在此截击,已然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万幸?!”铁勒谷阳粗暴地打断了景元“你们这上千人的部队深入我宁州腹地阿坝河,这么多天却没有一个探马来报,你们究竟是为了驰援我铁勒,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景元一时语塞,他们的目的明明就是驰援铁勒,这也正是为了武帝密诏中的助铁勒谷阳在宁州称帝的圣命,如今正值宁州南北剑拔弩张之时,草原上到处都是各部的探马和岗哨,一千银甲是在楚回的诡身术下才能一路长驱直入到达阿坝河岸的战场,但对于大昊新任国师也参与此事能不能透露给铁勒谷阳,景元有些踌躇不定。 然而就在此时,南面突然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那是至少上万匹骏马齐奔才能发出的几乎令地动山摇的声音。 银甲卫在魏冉的高呼下立刻布阵,整齐肃列地面对马蹄声传来的方向,不久,便看到远方一望无际的草场上,大片黑云压过阿坝河,正朝着他们迎面而来。 黑云中四色雪狼旗猎猎扬起,山呼海啸的战吼响彻大地。 铁勒谷阳的脸上风云变幻,这不正是他的踏火黑骑!也是铁勒仅剩的最后一万踏火黑骑! 黑骑在离银甲卫方阵三百步远处整齐停下,最前方的红色雪狼旗方阵中一人驱马走出,是铁勒的二王子铁勒荣列。 铁勒谷阳翻身上马,朝着自己的弟弟缓步而去。 夏长阶扬起手向下一扫,轻喝了一声:“落!” 银甲卫所有人得令立即将长枪立起,盾牌收回,解除了备战军姿。 夏长阶又朝前排使了个眼色,两名银甲马上抬出一个简易的担架,上面躺着的,正是已经简单包扎处理过伤口的但尚在昏迷的铁勒昂力。 两名银甲担着他紧赶两步,走在铁勒谷阳身后。 铁勒荣列看着只身一人,浑身浴血的铁勒谷阳,心中夹杂着疑惑和震惊,脸上却满是关切之色,还没等靠近,就大声喊道: “哥哥!这是……” 铁勒谷阳一言不发,却忽地把系在马鞍上的包着阔阔台努布哈头颅的那个包裹扔向前去,破布散开,血淋淋的人头滚了好几圈,停在了铁勒荣列的马蹄下。 铁勒荣列认得这个人,彩帐大会上最咋咋呼呼的阔阔台部大汗,这才开战几天,他竟然已经被送去见了罗颂大神。 再看自己的哥哥,铁勒大军的统帅,身后除了那支银光烁烁显然不是草原骑兵的部队以外,已无一兵一卒,他可是带了一万的踏火黑骑先行出征的啊! 还好铁勒谷阳还活着,如果他现在就死了,那他的计划可能就没那么能顺利完成了。 不过不远处出现的南陆军队,却把他的计划向前推进了一大步,变得更加完美而合乎情理…… 铁勒荣列没有去问一万黑骑的去向,他的心中已猜出大概,没想到坝北四部竟然能做到将一万黑骑杀得片甲不留。 他指着前方的银甲卫问铁勒谷阳: “哥哥,那是南陆的军队吧,怎么会……” “那是昊朝皇帝借铁勒的兵,如果不是他们突然出现……我可能已经死了……”虽然有些不情愿,但铁勒谷阳还是勉强说出了口。 “是南陆的援军啊,竟然来的比我们还快……” “是比你们快!”铁勒谷阳突然吼道:“你们为什么这么慢!后军和辎重不说,你这一万黑骑,早该到了!” 铁勒荣列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到未曾有意放慢行军速度,只是在踏过阿坝河之前等了一夜的辎重补给,他也没想到铁勒谷阳的一万黑骑先锋会被伏击啊,铁勒荣列慌忙开口解释: “哥哥,我不是……” “好了!别说了!”铁勒谷阳厉声打断了他,又指着黑骑中突兀的两个身穿黑袍的人说道:“他们俩是谁?怎么会跟来。” “他们是相师,大萨满赤耳欢要留在父汗身侧,这甫正和卫良二位先生是我请来为铁勒大军占卜吉凶的。” “占卜吉凶?!那他们可算到你哥哥我会战败如斯?!” 铁勒荣列咬紧牙齿,不再回话。 铁勒谷阳也不再管他,策马奔向黑骑阵前,铁勒荣列也只好悻悻地跟了上去。 景元赶马追了几步,在后面喊着: “铁勒二位王子,我军该如何?” 铁勒荣列头也没回地丢下一句: “随军入列!” …… 距铁勒黑骑和银甲卫不足五里的地方,圭湳与河勒的联军也在如潮水般向前奔腾着,一场屠杀过后,他们在那条驰道上留下了遍地的尸体。 重骑、轻骑、弩手还有芒草丛中隐蔽的钩镰手,汇聚成将近五万人的坝北四部联军,杀气腾腾地向着铁勒谷阳遁逃的方向行进。 而阔阔台部剩下的几十骑也即将与他们会合,届时将会告诉他们,阔阔台部已全军覆没,连大汗也遭击杀。 在不久后,他们也会发现,坝北联军将再次面对铁勒的一万黑骑。 …… 此时的铁勒军中,甫正和卫良看着夏长阶带来的一千银甲,苍老的面孔下是几要掩藏不住的杀意和怒火。 这可是屠灭柳州的军队! 卫良几乎想立刻使出星君天临之术,和这些号称不惧任何术法的银甲军团拼上个你死我活,但甫正还是拦住了他,轻声说道: “勿妄动,待时机!”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跟在夏长阶和邢傲身后的一个单薄的身影,正仰头望向长天,满脸写满疲倦和落寞,仿佛这一切的征途霸业都与他无关。 即使,他有着左右这一切的能力。 第八十章 驸马伏先(上) 南陆胤州,龙喉关。 晨光初露,箭楼上的一声钟响划破清晨的宁静,十丈高的城墙下,骡马声、车夫的催赶声此起彼伏地响起。 城关的两扇侧门被缓缓拉开,几队士兵鱼贯而出,分列在幽深的门洞两侧,开始盘验入关的货商和旅客。 缓缓而入的队伍中,有一锦衣公子高坐在白马上,面庞素静,眉宇清秀,细看下却似乎带着一丝邪气,身侧跟着一个仆从打扮的下人,头顶一个宽大的斗笠,遮住了一半的面容。 城门吏将二人拦下,问他们要通关的文牒,又见二人身无长物,便开口问道: “你们二人,何事入关?” 锦衣公子从怀中取出官牒,递了过去,答道: “拜会上司。” 城门吏扫了一眼文牒上盖着的南宣州州司官印,又瞥了眼上面那句“南宣州衙署县丞奉命牒行”,就摆了摆手让他们进去。 走出门洞进入龙喉关的瓮城,那名仆从打扮的人摘下斗笠,露出全貌,是一张刀砍斧削般方正的脸,只听他朝马上的公子小声说道: “家主,鄢都那位还真有本事啊,连平宁王府都没办法弄到的南宣州官牒,他不过修书一封,就能让那州司屁颠颠给送来啊。” 说话者不是什么仆从下人,他叫木江野,是赫赫有名的玄羽的宗主,而被他称为“家主”的锦衣公子,自然就是如今羽弓卫和玄羽的主事者,夔州陆家的陆晓晨。 陆晓晨笑着回道: “他不见得有什么通天的本事,不过是利益纠葛罢了,如今这昊朝上上下下、角角落落的官商,有几个和鄢都的驸马府扯不上一点关系。” 驸马伏先,武帝嫡长女长乐长公主的夫君,这场横跨南北两陆,足以改变宁州十部和大昊命运的惊天之谋的幕后策划者,一直被各方势力讳莫如深地称作“鄢都的那位贵人”,正是陆晓晨此行欲见的人。 木江野又问: “家主,此行事关重大,牵连甚广,为何只有我陆家要涉险进入鄢都?” 陆晓晨叹了口气,答道: “平宁王世子刚刚被放回南宣没几年,不方便贸然回鄢都,季康那副样子……恐怕连城门都进不了,陆家在南陆销声匿迹这么久,我又是个刚掌权不久的家主,自然最适合隐匿身份。” “……家主放心,木江野和玄羽誓要助家主夺回陆家失去的一切!” 陆晓晨回过头看着木江野,眼神中露出一丝萧索之色,缓缓道: “江野兄,失去了便是失去了,能夺回的东西也不会再是完璧,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复仇,也是为了让陆家能在南陆有一席之地……你不也是吗?江野兄,你所做的一切,不也是在为木步安赎罪,为木堡之变赎罪?” …… 鄢都,驸马府。 长公主东方璃坐在花园的一角,纤手拂过一片花丛,落英纷纷飘入池塘内,她赶紧又探出身子望去。 飘浮的花瓣随着一点点涟漪,如一叶叶扁舟,起起沉沉,摇曳不定。 她突然看到了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精致的妆容,细心盘起的流云髻,但在眼角,却有几丝掩盖不住的细纹。 东方璃有些黯然,年华到底还是在她脸上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 她紧咬住唇间的一抹残红,沁出一丝腥咸,让她苍白的脸上平添了一点艳色,宛若池中夭夭落下的残花,努力地绽放出最后一刻芳华。 “璃儿。” 一声温柔地呼唤,让她欣喜地抬起头望去,眼中的笑意如碧波般荡漾开来。 男子款款走来,欣长的身躯挂着青玉色的长衫,长衫上纹着淡淡的云绣,清俊的面容同样漾着浅浅的笑意。 “伏先儿。” 东方璃一直喜欢这么唤他,在初见得知其名后便如此,在他还是个落魄书生便如此,在他金榜高中时也如此,在他成为大昊驸马后还是如此。 伏先把她纤弱的身子搂在怀中,嗅了嗅插着碧玉发簪的流云髻,笑道: “比这满园的木槿还要香。” 东方璃故作娇嗔地轻锤了锤伏先的手臂,看着风中飘摇的木槿花,叹道: “经不住一场夜雨,败了这许多。” 伏先爱怜地轻轻抚了抚东方璃的额头,仍是温润如水地笑着说: “花谢花开,春去春来,璃儿,只要不错过此刻便足矣。”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春时……”一滴苦情的泪水划过厚实粉黛的面颊,留下一道明显的泪痕。 伏先却仍是无比耐心地宽慰着长乐公主的伤春悲秋,他比东方璃小了七岁,深知这两年年华和容颜的老去,对这个心境仍如少女的长公主造成了很大的打击。 直到东方璃破涕为笑,伏先才缓缓地张开双臂,放开了她。 东方璃最为享受这一刻的厮守,这也让她相信,自己当年不顾父皇的反对,甚至以死相逼都要嫁的人,会守护她一生。 一个小宦官急匆匆地迈着碎步跑来,在离伏先和东方璃五步远的一块空地伏身跪下,小声禀道: “驸马爷,长公主,门子来报,有客到。” 东方璃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撇了撇嘴道: “又是有客到,有客到,伏先儿,你哪来那么多客人。” 伏先脸上仍挂着万千柔情,笑容中甚至有些女子般的妩媚,他轻轻握着东方璃的手,柔声说: “哪有,还不是沾了璃儿的光。” 东方璃感到从骨子里传来一阵酥麻,方才的那一点点不悦立刻烟消云散,脸上泛起一阵红晕,略带一丝娇怯地说道: “你就会乱说,我哪有光给你沾,这次来的什么人,要我见一见吗?” “不用,都是些小人物,还不配得与大昊长乐公主见上一面……” 差遣小宦官把长公主送回内室,伏先驻在原地,又朝那个华服包裹着的纤瘦身影看了两眼,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这本是他的一枚棋子,和他布下的棋盘中的其他棋子不同,长公主这枚棋在最开始就被放在了天元位,给他的诸多险棋提供了最坚实的保障。 在无数次险象环生后,东方璃这枚早已落定的棋子,却渐渐地让他越来越感到心安,感到归属。 而这种感情,不应该出现在自己身上! 伏先决绝地摇了摇头,拂袖而去。 第八十一章 驸马伏先(下) 伏先走到前厅,门子已经把陆晓晨和木江野引了进来。 “驸马爷,这二位是南宣州来的外官,到理政堂述职前,特地来拜会驸马爷。” 门子满脸堆笑,显然是收了不少好处,伏先也不管他,摆摆手让他退了下去。 伏先又朝陆晓晨二人微微颔首,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他们再朝里走。 陆晓晨和木江野跟着在极尽奢华的驸马府内兜兜转转好一会儿,引路的伏先在一扇上锁的门前停下。 只见他从袖中摸出一把金灿灿的钥匙,插进锁孔,“吱呀”一声,雕着盘龙的花梨木门缓缓打开。 只见那屋内连一丝光亮都没有,仿若一个幽深的洞穴,伏先不知从哪又摸出一支火折,吹燃后,只身一人先探身进去。 片刻后屋里亮起昏暗的烛火,陆晓晨这才发现,这是个狭小至极的暗室,室内只有一桌四椅,再放不下任何一件摆设。 伏先已经先落座,示意陆晓晨和木江野也进来就坐,在木江野最后一个踏入暗室后,伏先轻声道: “木宗主,阖上门吧。” …… 四方的桌子中央,一支白蜡幽幽燃着,蜡烛下方是精致的烛台,虽算不得巧夺天工,但在这几乎只图有四壁的暗室里,还是显得格格不入。 烛火的光只照亮了围坐三人的脸,场面有些诡异,伏先却还是满脸堆笑,先开口道: “陆侯与木宗主远道而来,可是带来了北陆的消息。” 陆晓晨在这逼仄黑暗的环境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不停揉搓着手中的一把折扇,开口道: “铁勒首战告负,若不是夏长阶及时赶到,铁勒谷阳差点连命都送了。” “哦?竟然会这样……”伏先语气似乎有些惊讶,但脸上仍是波澜不惊,又看向木江野“不过还是要说玄羽的通达耳目真是厉害,才幸得不曾延误这样重要的军机。” 玄羽宗主木江野却不解地问: “家主,还有驸马,老朽有一事不明,既然铁勒谷阳在我们的计划里必须得死,那早死些晚死些,有什么区别?” 伏先回答道: “宗主,死要死得其所,死在坝北联军的手里,激化的不过是早已剑拔弩张的宁州十部之间的矛盾,还达不到我们想要的目标。” “况且……”陆晓晨接过话补充道:“铁勒谷阳若出师未捷身先死,铁勒荣列这只草原狐未必能有统领坝南六部联军的威信。” 伏先点了点头: “铁勒谷阳必须得死在关键时刻,最好能死在南陆人手里,必要时还是得玄羽相助。” 木江野应道: “驸马放心,木瞳这次几个任务完成的都不错,本来不该派他这个新手去的,但在堰州任务完成后,只有他来得及上那艘船,况且眼下时局,玄羽也很难再调出人手” 陆晓晨向木江野投出赞许的目光,他能在陆家羽弓卫中重新树立威信,少不了这个主动归顺的玄羽宗主。 在被大昊圣皇帝东方裘打败后,羽弓卫被陆家的几个家臣瓜分,这些家臣为获自保最终向大昊投诚。 而陆家培育了几代,号称“一箭山河定,两箭星野改”的羽弓卫,则成了这些人的私人武装。 这些年,是玄羽宗主木江野辅佐陆晓晨,才让他能笼络旧部,也让大部分羽弓卫能重回其麾下,当然,也少不了用些玄羽特殊的手段……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烛光渐暗,伏先续上一支新烛,但不知为何,这烛火始终只能照亮四周那么一小块地方。 烛影摇晃,照得三人的脸阴晴不定,又是伏先先开口说道: “其实北陆的消息,烦劳木宗主的通达耳目送来便是,二位并不必亲自跑一趟。” 陆晓晨放下一直揉搓的折扇,道: “的确……但有些事,还是觉得该自己跑一趟,和平宁王世子亲赴北陆见铁勒荣列一样,陆某总该来府上拜会一次,也算是……为表诚意吧。” “哦?伏某可从未怀疑过陆侯的诚意啊。” “这是自然,此番驸马一手策划的事,足以惊天动地,也必定凶险万分,若有一方心存猜忌,此事定不能成!” 陆晓晨突然抬起头,一双在烛光下深邃如幽谷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伏先那张如同绝色画皮般的笑脸。 到底还是不信任。 伏先看穿了那个眼神的深意,心底暗暗苦笑一声,却依旧不动声色地回望着陆晓晨,他本就是一介书生,能在昊朝安身立命,位极人臣,靠的除了策无遗算的心机谋略外,还有的就是这份深藏不露的城府。 陆晓晨在伏先的脸上找不出破绽,突然有种自讨没趣之感,便岔开了话题: “驸马,近些日子,昊朝的八方军好像对我夔州戒备很严啊,甚至还透出风要我那些家臣裁撤武装,说什么要清乡勇,禁私募。” 伏先笑道: “这不是武帝要迁都的风声被放出去了嘛,你夔州离柳州那么近,有些人总要做出些样子,陆侯放心好了,八方军在东方言死后早就是些懒将熊兵,总兵蒋坤与伏某有些交情,交给伏某办吧。” “那是最好。”陆晓晨看似满意地点了点头。 伏先又接着说道: “其实我这府里近日也不太平,督政司查的很紧,明日你们来我府上的消息必然会上达天听,景元是个人才,但太碍事,都去北陆了,手下那些喽喽还能不停掀出事端,所以……” 他盯着陆晓晨一字一句道: “麻烦通知一下柳州二老和玄羽的小兄弟,这次在宁州该死的不止铁勒谷阳一个,景元,夏长阶,都得死……” …… 烛火又将尽,本以为再无多话,陆晓晨和木江野也作势要走,伏先正准备起身送客,陆晓晨却突然又回过头来,在黑暗中,问了伏先一句: “驸马,恕陆某多嘴,只是想多问一句,驸马本就已居高位,平步青云,为何愿意与我们这些人周旋不清,极力要促成此事呢?” 伏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也就是那么短短一瞬,在烛火的照耀下却十分明显,陆晓晨立即又道: “陆某只是好奇罢了,驸马可以不答。” 伏先深吸口气,吹灭了屋内唯一的那支蜡烛,也隐在黑暗中回答了陆晓晨: “有人乱世求安,有人乱世求名,伏某,不过一介书生,但也想被后世史书记上一笔,盛名也罢,骂名也罢,总好过提笼遛鸟,无所事事了此一生。” …… 伏先望着陆晓晨、木江野二人离去的背影,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渐渐凝结,终于在他慢慢紧锁的眉间显现出一丝疑虑。 刚才自己撒的那个谎,还算高明吗? 能蒙混过陆晓晨吗? 什么乱世求安,乱世求名,这不过是自己的任务而已。 是自己身为683号实验宇宙维序者的任务。 第八十二章 是战是和? 楚回已随着坝南六部和夏长阶的一千银甲组成的联军奔袭了数日。 邢傲顾虑他一身方外之人的装束在战场上太过扎眼,给他也弄了一套短装。 由此,楚回混在人群中,除了那张清俊的脸,和一个普通的伙头兵也无二样。 楚回也乐得如此,自从施展诡身术将银甲军带到战场后,他再未有过其他干预战局的举措,只是默默地跟着部队前行,甚至一次术法都未施展,即使偶尔陷入混战,也全靠邢傲和夏长阶护其安危。 不知为何,这让楚回想起了很久前古老头讲的那个“故事”。 据他说,萧不害在东方裘屠戮柳州后,直至与铁勒缔结颍上之盟,都很少再干预战事。而现如今,楚回也似乎和萧不害一样,以通神之能改变战争的走向,却又隐匿锋芒,冷眼旁观。 一个维序者,一个觉醒者,大昊的两任国师,在不同的时间节点,却又有着不谋而合的相同境遇。 其实,自铁勒谷阳与坝南的主力汇合后,宁州的战局似乎已不用再多施加外力干预,铁勒的黑骑在辽阔草原的战场上势如破竹,再加上银甲卫的强势辅攻,坝北四部被打得节节败退。 圭湳的重骑,河勒的矢阵,似乎一夜之间失去了在十马之战中展现出来的强大战力,就连铁线甲和钩镰,在银甲卫的枪阵下,也变得不再能够左右战局的平衡。 胜利的天平似乎又倒向了铁勒一方。 圭湳良普和河勒鸪在遭遇铁勒另外一万黑骑的那天,看到了被插在雪狼旗上的阔阔台努布哈的脑袋,惊讶之余,原本根植于心中的必胜信念也开始动摇。 圭湳的重骑不敢贸然突进,河勒的矢阵更是龟缩不前,但铁勒的黑骑却不管他们是守还是攻,把首战失利的怒火,发泄在了一次又一次无畏的冲锋中。 坝南的后军和辎重也及时跟上了主力前锋,在充足的补给和高昂的战意的催化下,铁勒为首的联军一路高歌猛进,直打得坝北联军退缩到了十马部以北的河勒防线。 十马部沦陷后,铁勒谷阳下令留下女人和奴隶,所有高过马背的男人被他全部坑杀。 十马不脱和几个贵族,则在提前收到风声后带着奴隶、家眷数万人连夜逃到了后方的圭湳部。 宽阔无边的草场上,被挖出了数个巨大的葬坑,无数人被反绑着手脚,在坑中哀嚎,一锹锹夹杂着黄草的泥土被劈头盖脸地浇在这些人身上,整整两天之后,才再也听不到那些惨绝人寰的呼救与哭喊。 不知为何,自此后,那几块重新填埋平整的土地上,只生得出芒草,芒草的秸秆上,密密麻麻的红色血线一直延伸到根部。草原上的劲风吹过时,秸秆交织摩擦,会发出哭嚎般瘆人的声音,这种芒草还被后人起了新的名字,叫血哭草。 河勒鸪最先得知十马不脱不战而逃,气得跺脚,却又不由转念想到,自己这数万血肉之躯铸成的防线,又能在坝南的铁蹄狂摧之下撑多久呢? 他可没有十马部那样可以埋伏的驰道? 就算有,铁勒谷阳还会再上一次当吗? 在铁勒部挖坑填坑的那几日,他去找了几次圭湳良普,可这小子到底是不知天高地厚,还是扬言要和铁勒硬拼到底。 “我们主力尚存,这两天已经派人去阔阔台部,让他们尽快派主力支援,铁勒一时得胜而已,等我们主力汇齐,定能反杀回去!” 河勒鸪摇头叹道: “努不哈都死了,他的六个儿子怕是正忙着争汗位,连他们父亲的尸首都不想着去向铁勒讨回来,我们能指望吗?” 圭湳良普听后抽出长刀,一刀砍在行帐的木柱上,横眉怒斥道: “混账东西!铁勒都打到家门口了,还争个屁的汗位!努布哈虽然败得不像个英雄,但比他这些脓包儿子还是强太多了!” 河勒鸪阴沉着脸看这圭湳良普,这小子如今嚣张跋扈得很,俨然把自己当成了坝北四部联军的统帅,不久前对自己还有阔阔台努布哈都是一口一个叔叔地叫着,现在竟然毫不忌讳地直呼其名起来。 但河勒鸪还是不露声色地说: “如今我们没有有利地形,铁勒那边竟然还有南陆的银甲卫加入兵团,硬拼下去,死伤不可估量啊……” “怕什么!打仗,总是要死人的!” 这句他父亲圭湳东耳曾说的话,此刻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只能听出一股无知者无畏的蛮勇。 河勒鸪终于有些忍不住了,厉声说道: “良普!清醒一点!我们从阿坝河以北三十里一路被打到我河勒部,现在是多派些兵就能反败为胜吗?!” 圭湳良普还想反驳,但看到河勒鸪那秃鹫般阴翳的眼神,突然反应过来这场大战的总指挥并不是自己,而是远在圭湳部的父亲圭湳东耳,此刻自己的确有些不知分寸了。 他只好悻悻地把刀收回刀鞘,一屁股坐在毛毡上,说话的声音也轻了许多: “叔叔!我河勒部的汗王叔叔啊!那你说怎么办?不去拼,不去杀,难道等着他们在你河勒部也挖些万人坑把我们都给埋了吗?!” 河勒鸪头上冒出一排细细的汗珠,这些天,十马部那边传来的鬼哭狼嚎般的惨叫声,已经折磨了他们几夜,河勒鸪和圭湳良普夜巡军营时,已发现军心不稳的迹象。 这也难怪,对于士兵来说,战死不过一瞬间的事,但要在寂静的长夜里一直面对死亡近在眼前的恐惧,任谁都不能坦然待之。 铁勒谷阳实在狠毒!不止杀人,还要诛心! 河勒鸪沉默不语,良久,艰难地从嘴中吐出两个字 “和谈……” 圭湳良普听到这两个字几乎惊掉了下巴,他一下子从毛毡上跳了起来,瞪着环眼问道: “和谈?怎么谈?!这场仗不打出个结果来,铁勒怎么会和我们谈!铁勒谷阳杀了我弟弟,我凭什么要和他们谈!” 河勒鸪按住圭湳良普的肩膀,尽力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 “良普,宁州百年没有大战,这就是第一次彩帐和谈的结果,你的弟弟死了,但你也杀了他的一万黑骑啊。” “不能这么算账,我……” 河勒鸪立刻打断了他道: “况且,就是谈不拢,也能为我们重整军心争取时间,我知道,这件事你不能定夺,乘着铁勒还在埋坑,派人去给你父汗送信吧……” “父汗他……会愿意和谈?……” 圭湳良普颓然地坐下,手中的马刀哐啷啷地砸在地上,也在他的心里,砸出一个深坑。 第八十三章 带我的阿沁走吧 宁州最北的圭湳部落,虽然战火暂时还没燃烧到这儿,但部落里压抑的气氛却在一点点地蔓延开来,汗王大帐所在的寨子里,每天都有军马来往奔袭,昼夜不歇。 这些都是传递军情的探马,但自从第一份十马之战的捷报传来之后,就再没有带来一个好消息。 阔阔台大汗被杀、十马沦陷、联军连败,这些消息虽是机要军情,但还是从大帐传了出来,弄得人心惶惶,甚至有人在深夜开始携家带口地北逃。 对于这些想北逃到芳青州的人,圭湳东耳全都下令严惩,要么抄没家产,要么降格为奴,但这些手段并不能消除压抑在人们心中的恐惧,有谁会明知杀神将至而无动于衷呢? 这天天刚亮,红袖一路小跑到圭湳阿沁的帐篷,路上碰到的人全都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有的人还在嘴里不停嘟囔着: “来了,来了……这些狼就要来了……” 红袖不清楚这些人口中“狼”指的是宁州贪狼铁勒部,还在奇怪,几只狼而已,大家在怕什么?就算是狼群来了,圭湳有这么多好猎手,也不用怕啊。 但她不知道的是,圭湳所有的猎手,甚至连马夫,都在这几天被征召上了战场…… 红袖掀开圭湳阿沁的帐帘,朝里面轻声唤了句: “阿沁,我是红袖,我来看你啦。” 圭湳的小公主阿沁,此刻正木木地坐在碳炉旁发呆,听到红袖的声音,立刻起身跑向她,急切地问道: “是哥哥回来了吗?是哥哥回来了吗?” 她口中问的“哥哥”自然是他的大哥良普,良花死的那夜之后,她因惊吓昏厥,过了好几日才缓醒,在得知他仅剩的一个哥哥又要出征后,阿沁更是每日都提心吊胆,天天盼着良普能早日得胜而归。 红袖摇了摇头道: “还没有消息,大汗帐下的那些人嘴严得紧,但山青已经拖老格萨尔去问了,你放心,没有消息或许就是好消息呢。” 阿沁公主松开拽着红袖衣角的手,茫然地坐下,旋即又抬起头,看着红袖说: “不对……不对!红袖,你说的不对!没有消息,不见得是好消息,我这几天出门少,但昨天出去的时候,寨子里的气氛一点也不对,还有……有的人家里像是死了人,却好像在偷偷地办着丧事,红袖,这不对啊!” 她慌忙地站起身,说着就要朝门外走去:“我要自己去问阿爸!” 红袖赶紧伸手拦住了她,说道: “阿沁,大汗现在很忙,他让我看……照顾好你,不让你出帐子……” 阿沁公主顺着红袖躲闪的眼神向外望去,只见门口两边各站着一个高大的武士,这两人阿沁认识,是她阿爸贴身的近卫。 她气恼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到底是怎么了?!……” …… 此刻圭湳部汗王的大帐内,圭湳东耳端坐在炉火旁,阴沉着脸,正在用一把匕首拨弄着炉灰,把烧红的炭显露出来。 然后,他将另一只手上握着的一小截羊皮纸扔了进去,在覆上红炭的一瞬间,腾地燃起,不一会儿就化作了一缕青黑的烟。 那是今天从前线传来的战报,不,这次算不上战报,应该只能算作消息,或者算作请示。 坝北退守到河勒防线后,铁勒攻势暂缓,但据说是在坑杀十马部的男人,良普这次送信来,大意是问,如今形势不利,是打是谈,需要他这个父汗来定夺。 圭湳东耳深锁的眉头,让他那张苍老的脸显得更为阴郁。 谈……那什么谈,坝北现在还有什么谈的资本,除了割让土地和奴隶之外,还有什么可以拿出去和别人交换的。 可是铁勒会稀罕吗?铁勒谷阳做出坑杀十马部数万人的举动,显然是打定主意要以这一战一统十部,让宁州的草原上,只有他们铁勒一个汗王! 圭湳东耳很懊悔,他千算万算,只少算了一步,没有算到在铁勒和南陆大昊明明已名存实亡的颖上盟约下,大昊竟然真的出兵相助,虽然只有区区一千人,但却在关键时刻左右了局势。 这场宁州的南北之战,其实在铁勒谷阳被夏长阶从阔阔台军阵中救出后,就已经开始走向了与他期望相反的一个结局。 只是圭湳东耳还不肯认命! 凭什么他要认命?! 他不像十马不脱那个蠢货,全族几乎被灭,女人和奴隶全部被铁勒掳去,他却拉着几万人在圭湳北边的草场支起了寨子,没几天就给他自己和一众妻妾搭起了华丽的大帐。 他是要做英雄的人,即使战死,即使圭湳部全灭,圭湳东耳也不会像十马不脱那样苟且偷生!坐以待毙!醉生梦死! “来人!” 圭湳东耳一声高喝,帐外一名武士应声而入,跪在大汗面前。 “备马!去阔阔台部!”说罢,昂首阔步走出了大帐。 阔阔台努布哈的那六个儿子,把将近五万人的主力按在阔阔台部不动,大战当前竟然全都在想着争一个部落的汗位,现在也只有圭湳东耳去才能震慑住这些不识好歹的小崽子们了。 圭湳东耳刚翻身上马,走出几步后忽然勒住了缰绳,朝着两边的近卫说道: “等等,先去阿沁那儿。” …… 圭湳东耳走进女儿的帐子时,阿沁正和红袖面对面呆呆地坐着,看到大汗走了进来,阿沁像是见到救星一般赶忙起身跑了过来,拉着圭湳东耳的衣袖,带着哭腔喊着: “阿爸,阿爸,你终于来了,哥哥回来了吗?寨子里这是怎么了?” 圭湳东耳怜惜地抚着女儿的头发,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说道: “阿沁,阿爸和你哥哥都要去战场上了,我们要守护你和我们的族人。” 阿沁难以置信地看着父汗,两行泪水终于忍不住地流下: “阿爸,阿爸,你都老了,你怎么也要去打仗,不,你不能去,阿沁不让你去……” 圭湳部的所有人,连同两位王子都不敢当面说汗王老了,此刻圭湳东耳在女儿口中听到,却没有一丝愠怒,他只是越发地心疼自己的小女儿,也越发地觉得,或许自己……是真的老了。 “阿沁,阿爸是老了,但阿沁长大了,懂事了,阿爸让你做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做好!” “什么事?”阿沁擦了擦脸上地泪水,疑惑地问道。 圭湳东耳却没有马上回答他,反而望向阿沁身后的红袖,说道: “红袖姑娘,这些天一直是你陪着我的阿沁,谢谢你,但是我还是有一件事求你,还请你务必答应。” 红袖欠了欠身,道: “大汗,红袖和山青承蒙你收留,我和阿沁公主也是好友,做这些是应该的,有什么红袖能帮上忙的,大汗就吩咐吧。” 圭湳东耳点了点头,又转头看着自己的小女儿,眼神中满是宽慰和疼惜,沙哑着嗓子说道: “带我的阿沁走吧,往北方去,我已经和白驹说好了,你和山青还有他,一起带着阿沁去芳青州,让阿沁骑她那匹夜狮子走……你们本就不是夷族人,没必要卷入这场战火,但希望你们,能让我的阿沁,安然无事……” “不!” 泪水再次夺眶而出,阿沁用尽了全力哭喊着。 但圭湳东耳,已经耗尽了心底最后一丝柔情,他决绝地甩开了女儿的手,丢下一句: “如果连这件事都做不好,你,就不要再说是我的女儿!” 第八十四章 人头·篝火 圭湳东耳带着一队轻骑匆忙赶往阔阔台部,马鞭像雨点一样砸着,颠簸不停,片刻不歇,让圭湳东耳觉得一身骨头都几乎要散架。 他老了,很久没有这样骑马赶路,以往他的驾銮都是都是四乘的大车,在平坦的草原上如同在坐在大帐的红木床上一般平稳。 可他耽搁不起,他必须要最短时间赶到阔阔台,说服阔阔台努布哈的那六个儿子出兵。 他那在前线的唯一的儿子,此刻已几乎被铁勒谷阳逼入绝境,上一封战报虽是快马送至,但如今也离战报发出时过了几日,战局瞬息万变,莫说几日,哪怕只是半日,甚至是一个时辰,都会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圭湳东耳的小儿子已经死了,小女儿也被送走了,他此行与其说是为了逆转战局颓势,不如说是为了救他儿子圭湳良普一命。 即使是输了,败了,也不能让发生在阔阔台努布哈身上的事,发生在良普身上! 这队轻骑从正午奔袭到了黄昏,战马的响鼻声越来越粗重,马上就要坚持不住了,好在前面不远就是阔阔台部的领地。 突然,圭湳东耳身侧的百夫长高呼一声: “停!” 队伍猝然停下,圭湳东耳拉住马缰,正要斥问,却见那百夫长指着正前方,禀道: “大汗,你看!” 百夫长是猎手出身,目力极佳,圭湳东耳顺着他指的方向,只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 那黑影快速移动,愈来愈近,在离圭湳的队伍五百步远时,圭湳东耳终于开清了来人。 那是一个骑着黑马的黑甲骑士,全身上下连同覆在面上的铁盔都是纯黑色,一片浓黑下,只有那匹战马的四蹄,是血一般的烈红! 是黑骑! 这一骑黑骑是怎么突破前线封锁,越过阔阔台领地,到了圭湳部?! 他又为何而来?! 只见那黑骑速度渐缓,踏着碎步,一点点向圭湳的部队踱过来。 圭湳的百夫长扬声喝道: “来者何人,亮出身份!若再进前,让你立毙于此!” 圭湳的骑射手纷纷取出箭壶中的羽箭搭上弓瞄准了那个黑骑。 黑骑缓缓停下,刚刚好离圭湳东耳约摸三百步,超过了草原上骑射的最远射程。 只见他从身上解开一个黑色的包袱,执着包袱的两角,在空中抡了几圈,他的臂力惊人,竟将那包袱扔到了百步开外! 那包袱方一落地便散了开来,在几百双目光的注视下,两个血淋淋头颅滚落而出。 虽然相隔百步,两个头颅上也满是血污,但圭湳部的大多人,特别是圭湳东耳还是一眼认出了头颅的主人。 一个是河勒的大汗,河勒鸪。 另一个……是他们圭湳的大王子,圭湳良普! 圭湳东耳眼前一黑,只感觉天旋地转,几乎要倒下战马,一旁的百夫长马上上前扶住大汗。 远处一直未发一言的黑骑,却突然开口,声若洪钟,在场的所有人都听了个真切: “圭湳部的大汗,我替铁勒部的大王子传个话!坝北乱军已尽数剿灭,阔阔台四子携部众受降,限你三日内归顺奉土,自降为民,我保你还是个贵族,若不然,十马与河勒便是圭湳的下场!” …… 夜色中的草原上,四个影子,正朝着正北方向快速移动着。 皎皎月光照耀下,可以分辨出,这是两男两女,分别骑着马和一只红色的大狰在焦急地赶着夜路。 这四人正是圭湳阿沁、白驹、山青和红袖。 圭湳阿沁在父汗的威逼下终于同意和白驹他们一起去芳青州,红袖在出发前让圭湳阿沁换上了自己的南陆衣服,又让她骑上自己的将戈,自己则骑着公主的夜狮子出发。 这个圭湳的小公主,虽然年纪和红袖相若,但却从未出过远门,红袖想着,若是战事不利,铁勒攻下圭湳部却发现小公主不见了,派兵出去搜捕,或许公主一身南陆装束再加上一只大狰搞不好能蒙混过关。 子时刚过,白驹停下马,朝前喊道: “停一下,停一下,我和山青这两匹马跑不过你们的大猫和夜狮子,再跑就跑死啦。” 四人便停了下来,在一片水洼边升起了一小丛篝火,几人围坐在周围,从包袱里取出些干粮吃了起来。 阿沁什么都不肯吃,默默地垂着泪发呆。 山青看了有些不忍,便宽慰道: “阿沁,不用太担心,大汗这只是以防万一,或许还没道芳青州就派人接我们回去了。我让老格萨尔去问过了,坝南的主力还在,铁勒的黑骑也死了快一半,这场仗还说不准谁输谁赢呢?” 阿沁抬起头看着他,红着眼睛说: “我不知道什么黑骑,什么主力,为什么要打仗?像以前那样大家一起围着篝火喝酒跳舞,不好吗?……良花……良花不去运那些打仗的兵器……他也不会死啊……” 阿沁断断续续地哭诉着,一旁的三人也不知道再怎么安慰,他们都是局外人,不知道宁州十部的恩恩怨怨,也不清楚打仗是为了什么,只好沉默着看着这个流亡的小公主,满脸的怜惜。 不知过了多久,白驹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 “阿沁,我们漓远族不打仗,但我是个吟游者,去过很多地方,听过很多故事,在我看来,打仗无非是为了满足欲望,人都是有欲望的,或大或小,战争就是欲望膨胀的结果,一开始战争可能是为了生存,当欲望继续膨胀后,战争就是为了满足更高规格的生存,所以说,有人的地方,就难免有战争,这是没办法避免的……” “那你们呢?你们怎么不打仗,你们没有欲望吗?”阿沁反问道。 白驹一愣,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有着一双碧绿的眸子,此刻在月光下如同两汪清澈的湖水,湖水泛起微微的涟漪,白驹抬头仰望着夜空,缓缓说道: “我们是异类啊……是不折不扣的异类……造物主洒下的生命种子,却浇灌了不同的生命之泉……阿沁,我今年一百多岁了,看不出来吧。但我在漓远族里还算年轻的,漫长的岁月磨平了漓远族人的欲望,连繁衍的欲望都没有留下,族人也越来越少,这是人最基本的欲望啊,用繁衍来延续生命……” “我们呢……能活到这么久……谁还想着再去延续生命,所以,在原始的欲望消失后,漓远族,也再也不会有战争了……” 白驹说的很慢,像是在哼唱一首古老的歌谣,其他三个人虽然都听不太懂,但都没有打断他。 夜色阑珊,寒风骤起,裹挟着刺骨的寒冷,火堆旁的那一洼浅水渐渐结出一层浮冰。 苍凉大地,仿佛只有这一小团篝火,还能带给迷途的旅人,一丝温度。 第八十五章 弑兄者 铁勒的两个王子立马站在高处,看着眼前最后的战场。 偌大的圭湳部营寨满是萧杀之气,彼此相连的帐篷间没有一个人走动,放眼望去,也看不见一匹马,只有冲出羊圈的羊啃着地上散落的破布烂衫。 插在圭湳部汗王大帐外的那面熊旗,在风中无力地摆着,已然如一块裹尸布般血迹斑斑,那是最后一名守旗的武士的鲜血,他和那些战斗到最后一刻的圭湳部勇士一样,纵然抛出了一腔热血,却还是难免最终的结局。 圭湳部的女人们却不像十马部的女人那么顺服,她们像她们的男人们一样刚烈,贴身带着匕首,把刀刃磨得雪亮,在铁勒攻进营寨的时候,挥刀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不远处的一大块空地中央,插着铁勒部的四色雪狼旗,红、黄、青三面旗的顶端,都挂着一个头颅,那是坝北的三个大汗,圭湳东耳、阔阔台努布哈,河勒鸪。 十马不脱在铁勒大军压至圭湳部时,第一时间递交了降书,甚至还把圭湳的布防详述给了铁勒谷阳,铁勒谷阳虽然不耻与他为伍,但在收服阔阔台部时自己曾许下诺言,受降者不杀,所以当十马不脱跪在他面前摇尾乞怜时,虽然铁勒谷阳想一刀宰了这个怂包孬货,但还是不得不暂且留他一条活路。 十马不脱在得知自己已获不死后,立刻拜称铁勒谷阳为宁州大君,把铁勒谷阳坑杀他数万部众之事丢到了九霄云外。 夏长阶和魏冉两人站在的另一块高地上,冷眼看着这一切,他们此行的目的已经几乎达成,而且执行得十分顺利,一千银甲仅折损三十二人,这三十二人的尸体也被装裹妥当,待到铁勒部后入殓棺椁,再运回南陆,他们的后人将荫封为侯,世袭罔替。 只有他们的国师,似乎并未因大战得胜和即将归乡而感到兴奋或者高兴。 楚回一个人默默地站在被战火摧残的圭湳部营寨中,口中轻声地念叨着什么。 那是夷族的往生经,是楚回很多年前从一个夷族老人口中听到的,虽然只有短短几句,却道尽了生死轮回,人生喜悲。 一场战争,数十万人的生死,即使是对于整个683号实验宇宙来说,也是足以能记上一笔的重要事件。 而楚回,不过是为了完成任务,顺水推舟地随了武帝的心意,来到这宁州战场,却成为铁勒取胜之路上的关键一环。 介入战争本非楚回的本意,但却是完成维序任务的必要条件。 “宁州事成,归来之日,朕会亲自在天海聚星阁,对你拜国师之礼。” 为了武帝的许诺,为了完成自己隐藏的使命,楚回参与到了宁州十部的混战。 虽然在把银甲卫送至前线后,也未再多干预战局,但这无数的亡魂若是要复仇索命的话,自己的待遇恐怕也会和如今在这块土地上收割战果的那几个人一样。 只希望夷族人口中的罗颂大神,能让这些亡魂得到真正的安息。 …… 铁勒谷阳的眸子褪去了瘆人的血红色,看起来已不像前几日如同杀神一般的可怖,看着风中鼓鼓扬起的四色雪狼旗,他的胸膛不住地起伏。 这可是宁州一百年都没有人完成的功业啊! 这可是堪比南陆九裘圣皇帝一统南陆的不世之功啊! 是他,是他铁勒谷阳,一手促成了这一切! 他终于相信,做草原的皇帝,并不是痴人说梦! 铁勒荣列似乎看穿了哥哥的心思,驱马走到他身边,说道: “哥哥,此番一统坝北四部,宁州,已尽归你所有!” 铁勒谷阳回头冷冷看着他,斥道: “荣列!你胡说什么!什么叫尽归我所有!父汗可还活着!” 铁勒荣列却未反驳,也不认错,反而慵懒地打了个哈欠,悻悻地闭嘴,眼睛却看着南陆的那支部队,似是在等着什么。 铁勒谷阳又问道: “黑骑呢?已经回踏火原了吗?铁勒昂力有没有赶紧送回寨子去疗伤?” “黑骑昨日已经回踏火原去了,收拾残局可用不上他们。昂力也随他们去了,伤的不轻,但好歹保下一条命。” 铁勒谷阳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铁勒荣列却突然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了他期待的东西。 那是从银甲军团中骑马缓缓而来的两个人。 这其中一人是景元,他一直观望着铁勒的两位王子,心中焦急,战事平息后,铁勒谷阳一次都未和他们南陆一方有过交涉。 他见铁勒二人似是谈完话了,便赶忙驱着马要去找铁勒谷阳,身边一个银甲卫突然跟上说是夏将军吩咐要护其安危,景元应允后便驾马随行在景元身侧。 邢傲本想说要不他去吧,后来想想算了,他和夏长阶一样,有些看不惯这个时而颐指气使的督主。 几百步外的夏长阶看到这一幕却心生一丝疑虑,景元要去和铁勒交涉,这本不奇怪,但银甲卫怎会听从这个督政司督主的吩咐,做了他的马前卒呢?…… 景元行至铁勒两位王子身后,清了清嗓子,拱手拜道: “景某恭贺铁勒旗开得胜!此番会战,实乃不负铁勒与我大昊的颖上之盟啊!” 铁勒谷阳转过身去,盯住景元不说话,不知道为何,他已经很厌恶再听到景元说到“颖上之盟”四个字。 一旁的铁勒荣列却笑着说: “这位南陆的大人,我们铁勒自不会忘记南陆皇帝派出的援军,真的是天降神兵啊!” 铁勒谷阳厌恶的目光又投向了这个被人称为草原之狐的弟弟,他那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实在让铁勒谷阳有些受不了。 然而,铁勒荣列的话锋却突转,狐狸般的眼睛冒出森然的寒光: “可惜啊!可惜啊!你们不该做一把借来的刀子!哥哥啊哥哥,你也不该拿起这把刀子,砍杀起自己的手足兄弟!” 他的目光移向铁勒谷阳,一字一句接着道: “这可是你自己亲口说的!” 铁勒谷阳满脸诧异,铁勒荣列此番挑唆是什么意思? 然而就在他疑惑地看着自己弟弟时,余光突然发现,一个修长的身影,在半空中飞速掠过,划出一道银光,刹那间在他身侧骤然亮起,又一闪而过。 这是刺杀技,拔刀绝息! 铁勒谷阳不知道这是什么招数,他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那个身影,他那魁梧的身躯已如同山崩般倒下,脖子两侧喷出鲜血,染红了他脚下刚刚占领的土地…… “南陆贼!弑我兄!” 第八十六章 铁勒谷阳,被神化的英雄 7721号观察者日志 记录者:q 记录起始时间节点:683号实验宇宙第一万一千四百二十一大苍年,冬月 铁勒谷阳,宁州铁勒部第十一任大汗铁勒震海的长子,在宁州十部之战中死于刺客木瞳之手,时年四十二岁。 铁勒谷阳之死作为92号维序者和101号维序者维序任务的第一次交汇标志,具有一定的观察意义,其本人被观察者议会评定为3类观察样本,故将其生平以及对683号实验宇宙的后续文明进程影响记录如下: 铁勒谷阳在铁勒震海执政末期,对铁勒部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政治和军事改革。 一是在铁勒部控制的宁州港,设立了市舶司,掌检查出入海港的船舶,按月征收商税,取代了以往在各部集会时清算往年旧账的落后做法,在设立初期缓解了因收容坝南五部而造成的经济压力。 但由于铁勒并未积极参与南北贸易,而宁州港港务又积弊难返,贸易税率没有合理标准,加之官员的贪腐无度,宁州港能给铁勒带来的收益逐年减少,至宁州十部之战开始前,铁勒谷阳已下令禁海,此举本意为断绝坝北与南陆的贸易,却无意间为日后铁勒荣列将宁州港改制为军事港口奠定了基础。 二是在军事训练上,引入了南陆更为先进的军阵布置,牡阵,雁行阵等新式阵形被应用到铁勒的王牌部队,踏火黑骑。虽然在十马之战中遭遇惨败,但在此后的战事中,南陆的阵法加之黑骑的骁勇,把坝北四部在武器装备上建立起来的一点优势击碎成了粉末。 这些便是铁勒谷阳执掌铁勒部乃至整个坝南六部时的主要功绩,当然,其最大的功绩还是在统一十部的战争中取得的巨大胜利,虽然前期失利,但在双方主力交战时,他以自身的勇武和出色的指挥,在宁州百年来最大规模的一场战役中,将铁勒谷阳四个字响彻天下,名动四野。 然而,这一切都似乎都不足以让后世的宁州夷族对他如神明般的顶礼膜拜。 在后世数百年,铁勒谷阳完全成为了一个被神话了的英雄人物,其在宁州乃至部分南陆人的心中的地位,甚至比历任贤君明主都要高出许多,时任铁勒部的大萨满赤耳欢还将其事迹编入了宁州人代代相传的长生歌中。 究其原因,观察者做出了几点分析,但并不深入。 首先,铁勒谷阳代表了宁州夷族最推崇的向死而生的精神,这种精神集中体现在了被阔阔台努布哈围困时激发而出的贪狼之血。 很多时候,不把一个人逼到绝路,人的精神是无法觉醒的,而当精神觉醒后,这个人生存的每一毫秒都会焕发出积极的活力,从而展现出无限的可能。 宁州人信奉罗颂大神,多数为挞答教徒,大多都相信世间所有人或是动物都是罗颂大神的子民,死后都将回归罗颂大神的无上境,但真正面对死亡时,却很少有人能够坦然,也是因此,能在死亡的绝境面前有向死而生的觉悟的铁勒谷阳,成了人们心中的精神图腾。 很多人相信,真正在十部之战中扭转战局的,不是南陆的一千银甲,而是铁勒谷阳,和被他激发出狼之血性的一百勇士。 铁勒谷阳死后数十年,宁州人仿南陆建造,在草原上为铁勒谷阳建了许多圣武帝君祠,在那场逆转取胜的古战场上,圣武帝君祠旁还立了一块一百勇士碑,以此纪念那些宁州人心目中,面对绝境无畏无惧的英雄。 圣武帝君,是大沅风炎皇帝铁勒荣列对铁勒谷阳的尊封。 在十部之战后铁勒荣列带着铁勒谷阳的尸体班师回铁勒部的途中,铁勒部时任大汗王铁勒震海因肺疾而崩。 铁勒部大汗与大王子大丧之后,铁勒荣列于踏火原宣布宁州十部一统,立国号为沅,自立帝号风炎,追封铁勒震海为沅始祖,追封铁勒谷阳为沅太祖。 太祖庙号,多为帝国创基立业者,铁勒荣列追书追封兄长为开国太祖,此举在后世史书中的记录中说法不一。 其中缘由自然是铁勒谷阳死因的扑朔迷离,以沅朝正史所说,铁勒谷阳自然是昊朝秘使景元命人刺杀,行刺的目的,被一句“言不和,遂杀之”草草带过,显然不合情理。 然而由于知道此事真相的当事者甚少,铁勒荣列称帝后这些人又对此事缄口不提,所以史官和学者们对于铁勒谷阳的死仅仅只能从捕风捉影的传言上判断出:铁勒谷阳之死蹊跷甚多。 这反倒给铁勒谷阳这个人物本身,又平添一抹传奇的色彩。 而铁勒荣列,曾短暂统一过南北两陆的风炎大帝,更是为铁勒谷阳的成神推波助澜,铁勒震海和铁勒谷阳合办大丧,铁勒荣列对其兄长竟和对他的父汗一样行了匍拜之礼,追封庙号时更是将开国之功全部归于铁勒谷阳一人。 这么做虽有笼络人心之意,毕竟铁勒谷阳在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在铁勒部部众中的威望无人能及,但却更加让宁州人相信,是铁勒谷阳一人铸就了铁勒部的不世伟业。 在铁勒荣列问鼎南陆后,更是尊封铁勒谷阳为圣武帝君,并在南陆各州兴建圣武帝君祠,以此宣扬铁勒谷阳的勇绝天下。 在各种造势之下,铁勒谷阳成为了铁勒部部众心目中唯一的狼主,宁州人心中的武圣,天下人心中的传奇。 其实铁勒谷阳本来只是文明进程规划中的一个参与度较高的文明参与者,从维序任务线交叉情况来看,在维序者任务交汇后,其对文明进程的影响应该已经几近结束,因此并不足以评定为观察样本。 但因为出现了较多偏离值,导致对其死后的文明进程产生了规划之外的影响,虽然不足以影响进程线,但经过观察者权衡后还是把他列为了3类观察样本记录在案。 总结来说,铁勒谷阳是一个被神话的英雄,即便是那些能力更接近于所谓“神”的人也没有被后世如此推崇,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是统治者的“造神”,为了让治下之民有精神寄托,将一个普通的历史人物搬上神台,是众多实验宇宙的文明进程中非常普遍的事情。 第八十七章 无妄之罪 铁勒谷阳死的实在太突然。 以至于在铁勒荣列喊出那句“南陆贼,弑我兄”时,一时间除了离铁勒荣列十步远的几名近卫,竟再未有一个人做出任何反应。 景元惊讶地坐在马上,目瞪口呆地说不出一句话,就在他颤着手想指向铁勒荣列想说些什么时,却被几名近卫一把拉下马,脑袋重重撞在地上,立刻昏死了过去。 刺杀铁勒谷阳的那个银甲卫,能在瞬间使出一击即中的刺杀技,却在三四个近卫手下几乎毫无还手之力,挣扎几下之后,被拖到了铁勒的军阵之中,不一会儿就淹没在了人群里。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夏长阶,他因觉得景元带着自己的兵去会见铁勒家两兄弟有些奇怪,便时不时地望向他们。 但就在他一个不留神,再看过去时,景元和那个银甲卫正被拖进铁勒的军阵,而铁勒谷阳则倒在地上的一片血泊之中。 夏长阶立刻翻身跃起,拾起落枫长剑,也顾不得上马,催动真气,化作一道玄黑的暗光直冲向铁勒荣列所处的那个高坡。 刚刚与夏长阶并肩而坐的魏冉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见夏长阶突然冲出去了,便也迈开巨步跟了上去。 直至离铁勒荣列五十步远,夏长阶猝然停住,朝着铁勒荣列扬声道: “发生何事!” 铁勒荣列身后有两人慢慢上前,黑袍罩住了两人全身,看不清面容,两人默默站定在铁勒荣列两侧,从黑色的面罩中射出两对寒光。 铁勒荣列愤然吼道: “你们杀了我的兄长,反问我发生何事?!” 夏长阶面不改色: “何人杀你兄长?叫他出来对质,未必定是我们的人。” 铁勒荣列挥手指向地上一把沾满血迹的短刀,斥问道: “这不是你们南陆的刀?!” 夏长阶和身边的魏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的确是银甲卫的佩刀,银甲卫虽为枪盾骑步兵,但都在腰间悬配短刃,以备近身肉搏。 夏长阶似乎想到了什么,小声问魏冉: “阵亡士兵是否卸下甲胄和佩刀?” 魏冉还是不明白这都是怎么回事,闷声答道: “没有,为何要卸甲?当然要回到南陆再将衣甲卸下入库,不然弄丢了怎么办?” “痴冉!穿在死人身上就不会弄丢了吗?”夏长阶没好气地骂了一句,说完又向铁勒荣列喊道: “刀是南陆的刀,可人不见得是我们的人,此事蹊跷,还是把凶手拉出来让我们认上一认,我带来的一千银甲每个我都……” “放屁!”铁勒荣列粗暴地打断了夏长阶“你自然认得也会说不认得!还是,你要像冲入阔阔台军阵一样,冲到我铁勒的军阵中劫走此人?!……又或是,要兔死狗烹,杀人灭口?!” “你好歹是铁勒的二王子,竟看不出此事蹊跷吗?!我们乃圣上派来援护铁勒,为何要杀你们的大王子!” 铁勒荣列静静看着夏长阶,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 “南陆皇帝此招甚妙啊,先派个秘使来挑唆我宁州十部开战,再派兵佯装助我铁勒,待这草原上说的话上的人都死绝了,宁州变成一片散沙,你们……就差再灭我铁勒,然后扶持个傀儡,好静候你们那真武皇帝来问鼎宁州了吧!” “灭你铁勒……我区区一千人马,何以灭你铁勒?” “你这区区一千人马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来我宁州?又是如何避开探马深入战场?谁知道你们到底来了多少军队!” “你!”夏长阶一时语塞,铁勒荣列看似强词夺理,却句句都在煽动铁勒军队,有些事他的确无法简单几句就能解释。 但夏长阶已然意识到了一点,虽亲眼看到了银甲卫随行景元,然铁勒谷阳之死未必是银甲卫所为,甚至……可能这就是铁勒荣列自导自演! 乘着前些日乱战之时,先命人偷走阵亡银甲卫的甲胄和佩刀,在战后松懈防备时将人安插进银甲军团假冒银甲卫,然后便只要在景元只身一人去面见铁勒谷阳时,找个借口一同跟上去,最后乘铁勒谷阳不备一击将其刺杀。 铁勒荣列这步棋,走得险!这一招,使得毒! 可这行刺之人是谁?!方才看那人身影,应不是宁州夷族人。况且以铁勒谷阳身手,怎么会如此轻易被击杀?!而且这铁勒的军士们,面对最高统帅的突然暴毙,表现得也太过冷静了。 夏长阶猛然想到一点,前日在尽数剿灭圭湳最后的部队后,铁勒的黑骑和大部分主力都被调回了后方,如今还在圭湳部的这些铁勒军士,怕都是铁勒荣列的人! 铁勒荣列看来为这场哗变已经谋划了很久。而且,要布下此局,恐怕还有更大的势力在其背后支持! 夏长阶的额头渗出一丝冷汗,他环顾四周,铁勒的军队已经从后方散开,慢慢将他们包围了起来。 他小声吩咐魏冉: “痴冉,机灵些,若是马上打起来了,不要恋战,让步兵抢马,随时准备撤!” 魏冉半蹲着的身子忽地站直,茫然问道: “什么意思!还要打?铁勒那小子是不是疯了,老子去把他宰了!” 夏长阶苦笑一声,道: “蠢货!小点声,没看到他身边两个怪模怪样的家伙吗?看不清底细,不要冲动,你先退回去,通知邢傲……还有我们那位国师,最好……我们突围之后他还能掩护我们撤退。” 魏冉应了一声,抬头狠狠瞪了一眼铁勒荣列,然后迈开步子往银甲卫军阵走去。 夏长阶待魏冉走远后,又朝铁勒荣列喊道: “二王子既不愿交出凶手对质,那你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铁勒荣列冷笑道: “处置?这位将军,你可知死的是我的兄长!是铁勒部未来的大汗!是宁州未来的大君!你说该如何处置?!” “……拿你们这区区一千条人命来抵,如何?” 夏长阶丝毫不惧,昂首道: “银甲卫不受无妄之罪!铁勒大王子之死是何人所为你心知肚明!现在我不愿和你再多纠缠,若我要走,这世上还没有人能拦的住一千银甲!” 夏长阶声震四野,铁勒荣列却不为所动,脸上狡黠的笑意越来越浓,只听他一边缓缓后退,一边说道: “将军好大口气!不过,想要杀绝你这些银甲卫的,可不止我铁勒部……” 第八十八章 汝辈宵小,当受天罚 随着铁勒荣列步步向后退去,两个原本在他身侧的黑袍人更加突兀地显露出来。 夏长阶心中的不祥之感渐渐隐现,这两人绝非夷族,又不是南陆扮相,虽看不清脸,但那两对射出寒光的眸子隔着老远都能让人不寒而栗。 他果断地拔出长剑,朝后方喊了一句: “魏冉!西南!突!” 夏长阶早就看好铁勒军阵在西南方尚未合拢,此时也不用魏冉再解开腰间的牛角号,银甲卫全部闻令而动,骑兵一马当先向着西南方冲了过去,步兵紧随其后,亮出长枪,随时准备把铁勒攻上的骑兵刺落马下。 楚回骑着马,一脸茫然地跟在邢傲后面,刚刚还正念着往生经为战死的亡魂超度,却被邢傲一把拉起,拖回了银甲军阵。 此时的他,在诡身术上耗费的心神和精力已恢复大半,其实已可以施术唤出游云毕方,驾乘而去,毕竟武帝交付之事,应该算是完成了。 但形势却似乎变幻莫测,本是联军的铁勒和银甲卫突然剑拔弩张,楚回不解地问身前策马扬鞭的邢傲: “邢捕头,这是怎么了?” 邢傲有些好笑,这柳州术士到现在还在叫他捕头,他可是几日前刚刚手刃了阔阔台部大汗的人啊。 然而,邢傲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夏长阶说要往西南方突围,便拉上楚回一起跟着冲了出来。 他只好回头丢下一句: “不知道!铁勒怕是翻脸了!楚回,你那什么诡什么术,还能用吗?!” 楚回摇了摇头,道: “阵形太散,后方步兵离得太远,没办法对所有人用诡身之术。” 邢傲叹了口气,握紧了手中的文龙破岳。 楚回则朝夏长阶那边看了过去,只见夏长阶执剑而立,面对的却不是铁勒部的两兄弟,刚才站在高坡上的两人不知何时变成了一直隐匿在铁勒军中的那两个黑袍人。 那两人骑着两匹和他们袍子一样颜色的纯黑骏马,马蹄下方一大块地面被不知谁的鲜血染红,难道这便是这场哗变的起因? 楚回又见两个黑袍者同时抬起右臂,枯柴一般的手指隐隐显出湛青色的光芒。 单手结印,这两人是术士! 与此同时,银甲卫骑兵前列突然响起一阵战马嘶鸣,全速前进的方阵突然停了下来。 前方传来魏冉的一声震耳欲聋的高呼: “这奶奶的是什么鬼东西!国师!国师呢?!” 楚回顾不得再多想,踏着御风决凌空而起,在数百银甲卫的头顶掠过,片刻后悬停在了最前排的阵列上空。 只见魏冉和数十名银甲卫以及他们所驾战马,此刻都深陷在泥土中,人和马都在塌陷如同流沙的土中挣扎,魏冉此刻也是有力无处使,高大的身躯如碉堡一样被死死定在原地。 更为可怕的是,地面塌陷的范围还在不断扩大,直逼得后面的银甲卫不住地后退。 囚土之术!那两个术士竟能相隔几百步之远施术! 楚回双手结印,紫色光芒瞬间笼罩全身,又在刹那散出万千流光,如狂风过后的一片落英,夭夭落在受困的军士和战马四周。 不停塌陷的地面突然停滞,众人忙不迭地爬出地坑,又把马拉了上来,弄得一身狼狈。 随着洒落在地面的紫芒渐渐淡去,那一大块地面又恢复如初,看上去平整而坚实,甚至覆于其上的枯败黄草都看不出有所变化。 然而,却暂时没有人再敢踏上一步。 那两个黑袍人也收了阵法,互看了一眼,也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惊讶。 这两人自然就是被称为柳州二仙的甫正和卫良,他们惊讶的一是银甲卫竟然被简简单单的囚土之术所困,二是这银甲卫中,竟然藏着一个柳州术士,顷刻间就破了他们的法阵! 甫正先开口: “卫良,你看到了吗?” 卫良点了点头,沉声道: “看到了,不光看到,我还听到了,那冲在最前面的巨汉,喊那人……国师。” “国师?!萧不害?!” 卫良摇了摇头,道: “看年纪,不是,但还是由我来问一问他。” 卫良苍老的嗓音随着秘术洪流传到楚回一人耳中: “你是柳州后人?” 楚回一愣,望向高坡上的甫正和卫良,半晌后同样以秘术传音回道: “是。” “为何要助纣为虐!你难道不知这些着银甲者,都是屠灭柳州的凶手!” “……知道。” “你知道?!方才那莽汉称你为国师,你和萧不害有何关系?” “……并无关系。” 卫良言语中充斥着怒火,却仅仅得到楚回只言片字的回答,他已经按捺不住,正想结出术印,使出杀招,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看着身着一身短装,面容憔悴,仍凌空立在远处的楚回,细细端详一阵,又问道: “是你破了无量城的星君天临法阵?” “是。” 回答他的,仍只有一个字。 “合相门……你是叶书的后人啊……” “是。” “就算你合相一脉单传,侥幸苟活于那场屠杀,又何以要自甘堕落,助这些祸患天下、残戮无辜的恶魔!” 楚回沉默了,上万人集结的草原上同样是死一般的寂静,铁勒军显然是接到指令只围不攻,银甲卫也是摄于突然出现的术法,警备不前。 良久,楚回的声音才再次传到柳州二仙的耳中: “此间缘由,恕我不能详告,只期两位前辈放我们一条生路,以免再造杀孽。” “杀孽?!柳州数十万生灵涂炭,是谁造的杀孽?!” “逝者如斯……” “别废话了!”一旁的甫正赫然打断了楚回和卫良的传音对语,他一把摘掉了脸上面罩,露出沟壑纵横的枯槁面容,死灰色的脸上只有那对眼眸如火如炬,那是彻骨的仇恨,如同地狱之火一般的仇恨。 只听他用方圆之内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破得了无量城上的残阵又如何?!老夫今天就让你见识真正的星君天临!” 楚回闻言赶忙道: “前辈三思,天罚之术,万不可滥用……” 甫正,却已从马背上缓缓腾空而起,洪钟般的怒吼声响彻云霄: “汝辈宵小!当受天罚!!!” 第八十九章 落辰·合相 半空中的甫正黑袍翻涌,虚空踏在一片湛青之上,天罚之术的施术吟唱如空谷梵音,回荡在茫茫济木萨草原之上: 星辰之力 落于凡世 吾为星使 恭引星君 杀不仁 伐无道 纵天地之威 皆若蝼蚁蚍蜉,受领天罚 …… 苍云之下,一个个青色的法阵亮起,如同无数只天神的巨眼,凝视着尘世,凝视着星辰之下的万千凡夫。 除了柳州二仙和楚回,所有人都抬头望着这如同梦魇般的景象,这绝非凡人所能创造,也绝非凡人所能驾驭,这是天地之威,凡胎肉骨只能仰其威仪,拜服于下。 密布的法阵中,突然有一个炸亮出无法直视的强光,随之一道青芒如同闪电般直落而下。 这是星君天临的第一道天罚雷光,直落下的地方正站着一个手执长枪的银甲步兵。 步兵只觉得眼前目之所及的一切突然都变成了湛青色,他没来得及做出任何躲闪,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天罚雷光在触碰到他的一瞬间,他整个人连同那一身引以为傲的银甲,顷刻化为湮粉。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楚回,都是第一次见到传闻中柳州最强大的杀伐之术。 这是近乎于神的力量,有着不可抗拒是绝对威慑,而半空中的那个黑袍老者,就是神在人间的代言,用一道道天雷,传述着天神的愤怒。 天空中密布的法阵,又开始亮起,这次不是一个,而是一片! 楚回再不敢耽搁一刻,双手结出法印,一个呼吸间就飞到了甫正正前方。 “前辈!” 而此时的甫正,双目中已不见黑白,只有青蓝色的华光喷薄而出,也不知这样的一对眸子能否看见正对他的楚回,但甫正还是吼道: “滚!若是想置身事外就立刻滚出我的阵场!若是想继续助纣为虐,就快些施展出你的合相天成!落辰与合相,干脆在今天来个了断!” 楚回无言以对,他本无意与如此高阶的落辰术士为敌,落辰与合相几百年来的恩恩怨怨也不过只是在师傅叶书口中听过,自己虽“降生”于柳州,但却从未真正融入过术士这个群体。 所以,落辰合相的恩怨,他不能体会;苟活于柳州十日屠后的柳州人,对大昊、对银甲卫、对真武帝的恨,他也同样无从体会。 然而在目睹刚才那个银甲步兵被星君天临的天罚之雷挫骨扬灰后,楚回仿佛感觉心脏被一双大手狠狠握紧。 一个鲜活的生命,被造物主赐予的超越自然之力摧毁,就像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存在过一般。 他再一次对这种不合常理的力量产生了深深的厌恶,即使他的身体中也蕴含着同样的力量。 既然无法摆脱在这个实验宇宙被设定好的使命,那至少,让自己替所谓的“造物主”给世间留下一丝悲悯。 几个月前他曾在造物主所造的蜃渊中救下一船人的性命,今日,他也要在此,救下这些面对神赐之力毫无反抗之力的一千人的性命。 紫色的光芒再次笼于全身,吟唱之声随之响起: 合万物之相 合众生之相 化本来之相 得天成之相 天成,为吾所用 造化,化吾为王! …… 星君天临,合相天成,这世间凡人所能掌握的两个最强大的术法,数百年后,在离柳州千里之遥的宁州草原,再一次碰撞在一起。 …… …… “师尊,同为柳州术士,同蒙天地之恩修行,为何我合相要离群索居,隐匿东山呢?” 叶书看着楚回,响亮地打了一声酒嗝,说道: “臭小子,你才修几年术法,还扯上什么天地之恩了,你怎么知道这是恩还是罚?” 楚回不解: “我辈以冥思参天地,又能以术法破红尘,这是神赐之力啊,怎么会是罚呢?” “怎么不是罚?罚你不能如芸芸众生般简单一生,罚你背负神之使徒的虚名,永远困在柳州这方寸之地。” 楚回更加不解: “术士虽多修行于柳州,但畅行天下无人可阻啊,怎么会受困呢?” “……你不懂,柳州是个樊笼,只要是柳州人,无论你的身体走多远,你的灵魂都永远被困在这里,若不然,以术法之力,这南陆,乃至这天下,不早该都是柳州人的了?” 楚回紧锁着眉头思量,叶书却端着一个精致的小酒壶继续仰头痛饮 良久,楚回开口道: “师尊,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柳州术士只分为两脉,为何合相与落辰相差如此之大?” 叶书皱眉,道: “几辈子前的陈年往事,不提也罢!” 楚回坚持道: “请师尊赐教!” 叶书紧紧盯着楚回的眼睛,那对眸子淡漠如霜,简直没有一丝情感的波澜,盯得再久,反倒是自己的眼神开始躲闪,叶书长叹了口气,缓缓道: “数百年前,柳州合相与落辰两门其实势力相当,门下之徒的数量也不分上下,可两派修行的……应该说是两派对‘术’的理解分歧越来越大。” “合相认为所修之术是万物本相,是万物之理,而落辰则认为所修之术是星辰之秘,是无上天机。一开始,不过是商酌,是争辩,到后来,是比试,再后来,便是战争……” 楚回仍只是淡然地问道: “合相输了?” 叶书苦笑一声: “战争没有输赢,输赢虽重要但本不关乎生死,战争却让合相一脉几乎灭门。” “看来还是落辰的术法更厉害些……” 叶书一巴掌拍向楚回的后脑勺,斥道: “蠢材!合相术法一点不比落辰的差,只不过太考验修行之人的天资,修大成者甚少,所以才会败给落辰!” 楚回木然地摸了摸脑袋,抬头又问: “那合相天成比之星君天临呢?” 叶书的醉意朦胧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随即又灌了几口酒,敷衍道: “那肯定是我们厉害,落辰的天阶,我从不放在眼里,就连那无量城的符世勋,都要送上这个‘千杯不尽’来讨好我……” 楚回见他醉态毕露,便起身告辞,走到门前,却听到叶书从未有过的沉稳声音: “楚回,既然你叫我一声师尊,我便会把一脉单传的合相术法倾囊相授,不过我不知道这是对是错。” “你是天降奇才,我十年参悟的合相天成,你月余便能施展,你是我见过的唯一配称之为‘神使’的人,但我看不透你,你的力量似乎是与生俱来,合相天成,不过是打开封锁的钥匙……” “如果你真的要担负起神的使命,希望你……能替神给这世间多留一些慈悲……” 第九十章 神使 甫正单薄如枯柴般的身躯,像一片凋落的枯叶,摇摇晃晃地从空中坠落。 深陷的眼窝中那对毫无生机的双眼,空洞地望着上方,原本密布法阵的空中,此时除了几片苍云,已空无一物。 他曾料想到,能破他在无量城布下的残阵,合相天成必然不是那么容易对付。 但他做梦也不曾想到,已突破天阶的星君天临之术,竟只是在一击之下,便化为乌有。 那上千个蕴藏着星君之怒、天罚之雷的法阵,竟在那一道道紫芒划过天穹后,在原处炸成了湮粉。 那种力量,已经完全突破了任何术法。若仅是合相天成,绝不可能有如此神威! 在数百年前那场被称为“无量黄昏”的那场战争中,合相一脉修成合相天成之术的术士,与落辰的天阶术士,两方之争,并未分出高下,最终是落辰凭借修术大成者在数量上优势取得了胜利。 甫正在古籍中看过柳州的那段历史,也看过几段合相天成与星君天临对阵的描述,均是“惊绝鬼神、石破天惊”等等形容。 绝非像今日这样,一击即溃,如卵击石。 这让甫正想到了古籍曾提到的几乎已是传说的一类柳州术士:“神使”! 他们不用像普通柳州人一样冥思苦修,自诞生于世,便被赋予了上神之力,是即使突破天阶也不能达到的无上之境界。 每一个“神使”的出现,都足以搅动天下的风云! 甫正再一次望向离他越来越远的那个看似平平无奇的年轻人。 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 一直默默看着这一切的另一个黑袍人卫良,在甫正离地面还有一丈远时,脚踏御风决,飞向空中,接住了将要坠地的甫正。 他第一次感受到,怀中的身躯,轻如薄纸,仿佛所有的重量都不过只是那一身黑袍,黑袍之中似乎已没有躯壳,只剩残缺的灵魂。 在落定在地面之后,卫良将甫正扶起,半坐于一块松软的草甸上,手指上的湛青光芒亮起,正欲施展归元术,却被甫正抬起枯瘦的手拦住: “不用了,他未伤我,只是破我阵法。” 卫良收起术印,眼中满是忧虑,声音有些颤抖: “合相天成……真的如此强悍吗……?” 甫正却突然激动起来,他拉着卫良的袍子,急切道: “不!不……这绝不是合相天成的术法之威……” 他抬起手指着空中的楚回,用一种近乎绝望的声音对卫良说: “是他,他……是神使!” 卫良闻言如遭雷击,愣在原地一动不动,望向楚回的目光中却交杂着恐惧、愤怒、不甘…… 神使! 挡在他们面前的,竟然是柳州的神使! 传说中由上神直接赋能,降生于世后便达无上之境的神使! 谋划多年的复仇大计,所有的牺牲,所有的隐忍,日日夜夜受天罚反噬,躲到千里之外苟且偷生,这付出的所有一切,竟然都如同甫正的星君天临法阵一样,被这莫名出现的神使,击成了粉末…… 不!决不能就此妥协!绝不能如此认命! 纵然是星君天神亲至凡间站在面前阻拦,也要……也要逆天而为! 卫良决然地站起了身,拂了拂黑袍上的几点尘土,然后一只手探入了怀中。 甫正见状连忙匍下身子,紧紧拉住卫良的袍角,道: “卫良!不至于此!不至于此啊!就是放他们走了,我们也能另寻他路啊!” 卫良低头望向甫正,眼神中已经没有方才那么复杂的情绪,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释然,不是看破红尘的释然,而是对人世再无留恋之意的释然。 “甫正,没有他路了……今日若不能有个结果,我们也再没有资格与任何人谈条件,你我所图之事,终将为泡影。” …… 在场的其他人,包括铁勒荣列、夏长阶、邢傲、魏冉,以及铁勒军和银甲卫的士兵们,都完全无法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若不是亲眼目睹一名银甲卫被天雷击成了湮粉,众人或许都会以为这在空中如腾云驾雾般的两人,在变什么华丽的戏法。 然而那个顷刻间毙命的士兵却让他们意识到,这是远远超越世间所有武术、兵器、技法的神赐之力! 所有人的心中都浮现出这样的想法: 这就是柳州的术士吗?拥有这样能力的柳州术士,是怎么会沦落到灭族亡种的地步…… 最先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还是夏长阶,他见己方的这位国师楚回似乎在一招之下就控制住了局面,本想乘机反杀回去,揪出那个刺杀铁勒谷阳的凶手,再逼着铁勒荣列当众道出实情,以免背负着欲加之罪返回南陆。 可他却突然发现,那两个黑袍的柳州术士,却并未退缩回铁勒军阵,其中一人正从怀中掏出一个漆黑的包裹,周身湛青色的光芒闪耀,像是又要祭出什么术法。 夏长阶当即拔出长剑,朝着魏冉大吼一声: “还在等什么!快冲出去!” 而他自己,则化成一道黑影,直冲向柳州二仙! 此前他带着银甲卫在柳州蛰伏多年,也遇到过几个柳州术士,虽然没有人施展过今日他所见的术法,但囚土、冥剑之术却也是见识过的,这些术士都要用手结出术印才能施术。 他相信只要自己的观鱼三十六剑足够快,快到这些术士来不及结出术印,这两个柳州人,也会像在柳州遇到的术士一样,被他立毙于剑下! 他必须要先杀了这两个柳州术士,不仅仅是为了突围,更是因为,他们显然已经发现了昊朝最大的秘密之一: 银甲卫已然不能免疫术法! 被柳州流亡到北陆各州的术士知道了这个秘密,银甲卫对于柳州人,便不再有威慑之力…… 卫良却都没有哪怕抬眼瞧一下迎面而来的夏长阶,他淡然地解开怀中掏出的黑色包裹,恭敬地取出了其中之物。 只见那是一面墨绿色的令旗,面上的纹饰是三个互相堆叠的血色骷髅,旗面连着一根两尺见长略带弯曲的乌黑色木杆。 夏长阶的脚步稍稍一顿,有些迟疑地看向了卫良。 生死攸关间,他掏出这面怪异的令旗,是为何意? 头顶却响起了楚回的一声高呼: “夏长阶!快走!” 第九十一章 降世冥王旗 楚回已然识出了卫良手中所执之物,心中大骇,那可是在世间绝迹千年的“仙踪”法器,降世冥王旗! 这法器有多大威力,能施展出什么样的术法,都未可知。 唯一能确定的是,能与三清镜、隔世环齐名,降世冥王旗定然有能让天地变色之威! 此时夏长阶离卫良最近,仅不足百步之遥,卫良握旗之手的湛青之光已然转变成如幽冥鬼火一般的暗绿色,法阵初成,夏长阶必然首当其冲。 夏长阶听到楚回的呼喊,回头望了过去,却见楚回飞纵的身形一滞,似乎撞在了一面无形的巨墙之上。 楚回只感觉全身一阵剧痛,仿佛是被一把冰冷的剔骨之刃从里到外剐了一遍,瘆人的寒意瞬间盈满全身。 他这才发现,卫良的术法之阵已然布成,不是在他的周身,而是覆盖了银甲卫所处的整个环境,连空中都被设下结界,如同巨大的穹顶笼罩在草原之上。 楚回一时不知该如何破阵,卫良的苍凉的吟唱之声却已响起: 汝等无路可走,无路可退 汝等将入亡者之路 亡者将为汝等接引 不屈之魂,将履誓约 与汝等,同堕轮回 …… 随着吟唱,法阵的穹顶覆盖的范围也越来越大,但卫良的声音却渐弱,似乎他也承受不了秘术洪流的反噬,眼鼻中渗出鲜血,整个面容变得扭曲,仿佛地狱中走出的恶鬼。 楚回见他的施术吟唱暂断,当即朝夏长阶吼道: “夏长阶!断他执旗之手!” 夏长阶闻声而动,化作一道凌厉的黑色闪电,直奔向卫良。 近身十步,长剑破风,落枫的寒光在暗绿的冥界幽光中显得极为扎眼。 然而,原本倒在地上的甫正却突然横在二人之间,夏长阶的一剑斩入虚空,眼前只剩下两个黑色的残影。 “诡身术……” 夏长阶回身望去,甫正和卫良已在一丈开外,甫正的右手正高高举起,法阵之光在指尖闪耀。 只在夏长阶愣神的一个刹那,一道落雷从天而降!直直地劈向他的天灵盖! 夏长阶到底是绝顶的武者,浑身每一寸皮肤都能感到危险的到来,他头也不抬,飞身一跃,落雷堪堪擦着他的肩头而过。 然而,那道落雷却突然在他身侧炸裂,随着一声巨响,爆发出耀眼的白光,夏长阶闷哼一声,被炸飞了两三丈远。 只见他滚倒在地,覆盖右半边身子的黑衣被完全撕裂,露出一片血肉模糊,而夏长阶,则紧闭双目仰面朝天,不知生死…… 施术的甫正,却未去理会在他的落雷术下夏长阶是生是死,他也伸出了一只手,握紧降世冥王旗的乌木旗杆,与卫良一起,嘶声喊出了最后一句施术吟唱: 亡者,将获解脱 生者,魂归于冥! …… 草原上忽然刮起了一阵狂风,天色突变,一片云都没有的天空突然变得阴暗,仿佛整片法阵之中的所有东西,包括天地、空气都被拖入了冥界。 巨大的暗绿色穹顶已经笼罩了整个圭湳部的王寨,连铁勒部的战马都感觉到了刺骨的寒意,发出不安的嘶鸣。 铁勒荣列也看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东方长安派来的两个垂暮老者,竟然有如此之神通,他们俩和那个还在空中被称为国师的人所拥有并施展出来的能力,已经完全超乎了正常人类想象的极限。 这样的人,若不能为己所用…… 铁勒荣列倒吸一口凉气,狐狸般的眼睛,闪烁不定。 片刻后,穹顶下的空气仿佛凝成了寒冰,突然有人发现,在铁勒的军阵中,有影影绰绰的绿色人影出现,而且数量越来越多。 铁勒的将士们也发现了身边的人影,细看之后,几乎全都被惊得呆若木鸡。 那哪是人影!分明是鬼影! 那些浑身散发着暗绿荧光的人影,竟都是身披战甲,手持利刃的骷髅! 他们身体呈现成半透明状,有些甚至与铁勒的军士和战马重合在了一起,仿佛是从他们身体穿过了一般。 卫良,高举冥旗,鲜血淋漓的脸上满是扭曲的兴奋,他高呼了一声: “背誓者!现在就该是你们履行誓约的时候了!着银甲者!杀之!” 数不清的骷髅战士,汇聚成了暗绿色的狂浪,伴随着鬼哭狼嚎之声,从铁勒军阵中杀出,向着被围困的银甲卫涌去。 身经百战的银甲卫面对这支从冥界而来的亡者大军,完全失去了方寸,加之主帅夏长阶被击溃,群龙无首,士兵们竟然都忘记了端起枪盾,摆出阵形。 邢傲最先回过了神,高呼一声: “别被吓到!那些鬼魂能穿人而过,应该也触碰不到人身!列阵!列阵!防备铁勒军突袭!” 卫良听到了邢傲的急呼,冷笑了一声: “亡者之军触碰不到人身,但他们所持的引魂之刃,却能带你堕入黄泉!” 果然,第一波亡者大军瞬间就穿过了银甲卫前排的盾阵,仿佛银甲卫才是虚无的幻影,可以随意穿梭其间。 前排的盾兵只感觉全身一阵刺骨的冰凉,但却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应,就像只不过是在寒风中又过了一身凉水一般。 看来邢傲说的没错啊,真的就是唬人心神的把戏而已! 众人都开始这么想着,邢傲却发现端倪,穿过银甲卫的骷髅战士们突然停下,回身从腰间抽出了弯曲的刀刃,对着刚刚穿身而过的银甲盾兵的脖子,挥刀斩下。 数十条血柱喷涌而出! 正如卫良所说,这些骷髅战士的身体不能触碰人类,但他们的兵刃却能斩杀活人! 后排的银甲卫立刻持枪而上,但长枪却只是一次次徒劳地刺入虚空之中,士兵们只能横起长枪,极力去格挡这些骷髅战士挥下的亡灵之刃。 这是条件完全不对等的战斗,试问要怎么打败一个看得见却触碰不到的敌人?!更何况,这样的敌人何止一个,成千上万的亡者大军已然把银甲卫围了个水泄不通! 邢傲呆立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突然意识到,能破此局的那个人,怎么还不来? 他举起文龙破岳,挡开一个尖啸着飞奔到他面前的骷髅战士的弯刀,抬头望向空中。 只见黑灰色的天空下,巨大的暗绿色穹顶一直延伸到了十里开外。 穹顶之上,有一个紫色的亮点,正和暗绿色纠缠在一起,像是极力要突破穹顶结界,却迟迟不能突进分毫。 完了!主将生死不明!国师被隔离在阵外!冥界的亡者大军近在咫尺! 邢傲用力握紧刀柄,从未有过的恐惧,在心中一点点蔓延开来…… 第九十二章 背誓者 甫正和卫良看着战场上亡者大军的屠戮,眼中满是兴奋。 不可一世、未尝一败的银甲卫,如今成为案板上任由宰割的鱼肉。 复仇之火终于熊熊燃起,焚灭一切! 这是怎样的快意! 他们身侧的虚空中,缓缓走出一个身披战甲,驾着亡灵战马的骷髅骑士。 他的周身暗绿色的冥光萦绕,同样呈现为半透明状,但和战场上的骷髅士兵不同的是,骷髅骑士的胸前,两条交叉的十字型锁链,隐隐散发着幽暗的血红之光。 卫良看到了骷髅骑士,微微颔首,道: “亡者之主,雷万空,柳州人感谢你,能履行誓约。” 骷髅骑士转头看向卫良,空洞的眼窝像是深不见底的无尽深渊,如同从冥界传来的声音在柳州二仙耳边响起: “汝为柳州上神之后,唤醒沉睡的亡灵为汝而战。可知吾等履约后,汝,应禀从上神与吾等之约,予吾等自由。” 卫良闻声一怔,一丝冷汗从额头沁出,顿了片刻后,决然说道: “亡者之主,此间事成,老夫定会遵从千年之誓,助亡者,解脱不入轮回之苦!” 被称为亡者之主的骷髅骑士雷万山,仍紧盯着卫良的双眼,似乎要从中看出其所言虚实。 卫良正色而对,枯柴般的手指紧紧握拳,在手心攥出了腥凉的鲜血。 直到雷万山的白骨之面转向了别处,卫良的手才稍稍放松下来。 他在撒谎。 降世冥王旗是千年前的一名柳州神使所造之物,只有拥有神使之力者才能解除缚魂誓约,让缚困于降世冥王旗中的万千英魂重获自由,入转轮回。 而用降世冥王旗施展唤魂之术的卫良,却不过是个修为超越天阶的术士,并不是传说中的神使。 如今看来,能解除缚魂誓约的神使,想必只能是当下被拦在魂术穹顶之外的那个被银甲卫称为“国师”的那个合相术士。 卫良抬头看向天空中的那团耀眼的紫芒,思绪却被拉到数月之前的雷州…… 在雷州深山中的万蛊洞,卫良在蛊母和众多巫蛊族洞主面前施展了星君天临之术。 蛊母和巫蛊族人皆大惊拜服于地,山呼“上神”。 卫良对蛊母说: “我来取回一件东西,它在你们雷州封印了近千年,现在,我替你们千年前的那位上神,让它重见天日。” 蛊母惊骇,她知道卫良所言为何物,那件东西世世代代被封印在万蛊洞中,除了历任蛊母,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眼前这个枯槁老者,有千年壁画上施展紫电惊雷奇术的上神之姿,按照雷州巫蛊祖训,上神之语,皆要从之。 穿过蜿蜒直至地底的幽暗隧道,在一个被长明蛊照亮的硐室内,蛊母将黑布包裹的降世冥王旗交到了卫良手中。 卫良打开包裹的黑布,抚摸着玄黑的旗杆和旗面,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涌满全身,整个硐室中突然响起如从阴间传来的鬼泣之声。 卫良赶紧覆上黑布,裹成一个包裹塞入怀中。 “蛊母可知此物中封印着什么?” 虽然在伏先给他的古籍中,卫良找到了降世冥王旗的所在,也学会了如何用降世冥王旗施展唤魂之术,但对于此物的由来,古籍中并未详述,他想从冥旗的守护者口中找到答案。 蛊母匍匐于地,缓缓说道: “是背誓者的不屈之魂。” 卫良冷然问道: “何为背誓者?” 蛊母面露惧色,颤声答道: “背誓者是雷州先民,千年之前臣服于南陆柳州而来的上神,上神也被柳州人称之为神使,先民与上神定下不朽之誓,却背弃了誓言,被上神遗弃,死后不入轮回,成为雷州群山中无主的阴影。” 卫良继续问: “不屈之魂为何又会被封印入降世冥王旗,既然先民背誓不入轮回,你们这支血脉,又是如何延绵至今?” “亡者之主,雷州先民的领袖雷万山,与上神定立新的誓约,缚魂于旗,待上神再临,为上神驱使,可得解脱。吾等是卑微的护旗者,和雷州的另一族类矮脚族,都是深受诅咒的弃民,巫蛊族终生受蛊毒噬心,容貌丑陋,矮脚族永世受困于地底,不见天日。请上神念吾族人世世代代苦守千年,为吾等解除诅咒,望上神垂怜!” 蛊母矮小的身躯整个趴在了地上,无比虔诚地祈求着。 卫良冷冷看着她,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旋即又立刻收敛起来,正色道: “待你们的先民之魂助我成事,你们都将得到解脱。” 蛊母兴奋地抬起了头,乌黑的脸上那对碧绿色的眸子盈满了泪水,她不住地向卫良拜谢: “感谢上神!感谢上神!上神之恩,吾等定当……” “不必了。”卫良打断了蛊母:“活着吧,就活着就行,带领你的族人,好好守好你们这一方土地,不必心怀感恩,你们已有和将有的一切,都源自你们的信仰,源自你们的苦行。” 蛊母愣在原地,不明白卫良所说为何意。 卫良却已阔步走出了幽闭的硐室,丢下她一人,和万千忽明忽暗的长明蛊…… 卫良离开雷州时,再未和任何人多言一句,他有些厌恶自己,厌恶他给这些虔诚的信徒带来了永远不会实现的诺言和希望,厌恶他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 他也是修行入仙之辈,本也该怀对天地的敬畏之心,然仇恨之火在胸中熊熊燃烧,烧毁了所有的信仰和坚持,只剩下复仇之心,驱使着自己,做出一件又一件违背修术初心之事。 如今,他又带着封印千年的幽冥之器重临凡世,将会给人间带来无尽的杀戮和灾难。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现在,卫良看着眼前被屠戮殆尽的银甲卫,最初报仇的快意也几乎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不尽的悲凉之情。 一连串难解的疑问在他脑海中响起: 这一切,究竟还有没有意义? 复仇的枷锁究竟还要在自己和甫正身上套多久? 柳州空无一人的无量城、百里湖、东山,四散天下的柳州人真的还回的去吗? 穹顶结界之上的那个被甫正认定为神使的合相术士,为何像千年前在雷州的那名神使一样,非要混迹乱世,搅动天下风云? 第九十三章 战局尾声 银甲卫与亡者大军的战场上,浸满鲜血的银甲遍地都是,骷髅战士散发的暗绿色冥光在血色银甲上反射出魔幻的光线。 银甲卫都是百战之勇,这些万里挑一的战士,在骷髅兵的弯刀贯穿身体、划破咽喉之后,用长枪撑住身躯,或直立、或半跪于地,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不屈之姿,维护不败之师的最后尊严。 尚能苦苦支撑的银甲卫越来越少,矗立在血色草原上的一支支静止的长枪,组成了一片银色的丛林。 连围观的铁勒军看到眼前此景都有些动容,一些铁勒将士甚至将手按在胸前,向这些曾经与自己并肩而战的勇士,致以敬意。 而在这片长枪之林中,还有一个身着银甲的巨人,如战神一般,岿然如山,他挥舞着那支足有两人高的长枪,一次次扫过骷髅战士虚无的身躯,一次次格开朝他挥下的亡灵之刃。 这是在银甲卫中号称万人敌的魏冉,他身上的银甲已是千疮百孔,遮蔽不住的一道道血口不停地往外涌着鲜血,但他的面容却坚毅如铁,丝毫不露惊慌或是恐惧。 不断涌上的骷髅士兵,像一道道暗绿色的巨浪,拍打在魏冉如礁石般的身躯上,每一波浪潮退去,魏冉身上的血红之色都会更深一层。 未着银甲的邢傲穿梭在人群鬼影之中,骷髅战士似乎都没有把他当成主要攻击的目标,只有在邢傲挡住他们前行之路时才会横刀相向。 邢傲此时也是力不从心,只想冲到魏冉身侧为他挡上几刀,这个曾在讲武堂与他比试的莽汉,此刻已几乎是一千银甲仅存的硕果,若能撑到楚回突破结界,或许还能救下他一命。 然而,亡灵大军的弯刀挡住邢傲不得前进一步,万里破风的刀法也没办法斩杀虚空中的敌人,文龙破岳翻飞的刃光,也渐渐隐没在了一片幽冥之中…… 铁勒荣列驱马缓缓走到卫良和甫正身侧,指着如雕像般伫立的魏冉说道: “二老,留下此人的性命。” 卫良回头望向他,眼神中带着疑惑,问道: “二王子何意?” 铁勒荣列狐狸般的的眼睛紧紧盯着远处的魏冉,面露阴沉的笑意,答道: “此人能堪大用,还有那黑衣将军夏长阶,我看他还有一口气在,都暂且留下一条命,他们将成为我们手中的筹码。” 卫良皱眉: “南陆那边的意思不是要景元、夏长阶都必须死吗?” “二老,南陆人各心怀鬼胎,特别是鄢都那位驸马,到现在都不知道他所图为何,不可尽信尽从啊。” 卫良沉默片刻,随即朝他身前的亡者之主雷万山说道: “亡者之主,留下那个着银甲的巨汉之性命。” 雷万山闻言并未回头看向身后说话的人,只是微动身躯,半透明的枯骨之手抬起,握拳。 那些战场上的亡灵士兵似乎同时间得到了指令,如潮水般从魏冉周围退去。 魏冉停下挥舞的长枪,血红的双眼扫视着周围,突然喷出一口鲜血,用长枪支撑着身体,缓缓跪倒在地上。 邢傲乘着骷髅士兵退去的间隙终于冲到魏冉身侧,一把抓住魏冉粗壮的胳膊,却怎么也扶不起他巨石般沉重的身躯。 铁勒荣列看着战场中央唯一还活着的两人,又指着邢傲说: “这个人,不用留着了。” 卫良正想开口,却被甫正拦下,朝他点了点头说: “不用再烦劳亡主了,我来吧。” 抬手间,暗言·冥剑的术印在指尖显现,一道暗光,刺破虚空,直朝邢傲而去! 邢傲身上有着警觉危险的本能,第一时间发现了这道暗光,但却没有时间再动身躲避,他下意识地抬起文龙破岳挡在身前。 暗言·冥剑术为柳州暗杀之术,能穿过除了人类躯体之外的物体,直取人命,邢傲此时虽及时做出反应,却也不能阻止冥剑直射其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天空突然传来一声尖啸,紫芒划过天际,落在邢傲周身,冥剑之光射入紫芒中,瞬间湮灭不见! 甫正和卫良大惊,抬头望向天空,只见暗绿色的穹顶结界被撕开一条裂缝,一只独腿的巨鸟,正朝着战场中央盘旋而落。 游云毕方! 甫正和卫良脸上惊异之色更甚,这是传说中飞仙入神之人才能驾驭的神兽! 相传曾经的大昊第一任国师萧不害也曾驾此神鸟,但一直只是在传闻中听过,甫正和卫良本坚信此言是昊朝为了溢美萧不害而编造出来的。 如今他们亲眼看到了,神鸟之上,一人负手而立,正是方才一招破阵的楚回! 甫正颤抖着呢喃: “他真的是神使……他真的是神使……” 卫良却比他冷静一些,兀自镇定心神,冷冷看着再次突然闯入的楚回。 只见那游云毕方原本通体雪白的鹤羽上,似乎在幽幽燃着绿色的火焰,甚至一小片地方已经被烧成了焦褐色。 想那定是神鸟被楚回唤出撕裂结界的同时,也被结界的幽冥之火所伤。 楚回看了一眼柳州二仙,眼神复杂,却不多言,只朝身后的邢傲道: “上来,我们走!” 邢傲忙说: “可魏冉,还有夏长阶,怎么办?” 楚回摇了摇头,用眼神告诉邢傲,现在只有他们两人能逃离此地,魏冉和夏长阶都已身负重伤,一个重若磐石神鸟也不可负,一个又躺在几百步开外,此时亡灵大军已经又开始向他们涌来,只有他们两人能有机会走了! 邢傲最后朝魏冉看了一眼,踏上了游云毕方。 又是一声长啸,游云毕方驮着两人拔地而起,飞向远天。 就在神鸟再次冲破结界之时,突然一支暗箭从下方直射而来,速度之快,根本来不及让楚回做出反应,玄黑的箭镞就深深扎入了游云毕方的下腹之中。 游云毕方嘶鸣一声,却不改飞行方向,腹腔中鲜红的血从空中洒落,落在了射出暗箭之人的脸上。 那人竟就是刺杀铁勒谷阳的那名银甲卫! 他的脸上殷红一片,眼神却死死盯着远去的飞鸟。 铁勒荣列不知何时已在他身侧,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木瞳,没事,你做的已经很好了,再辛苦你几日,你便能回去复命了。” 铁勒的兵士立刻涌了上去,把这个刺杀铁勒大王子的刺客重新按在了地上…… 楚回驾着游云毕方飞出没多久,正想检查一下神鸟的伤势,低头却看见了地面上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那仿佛是草原上的一团烈火,在向着刚才的战场狂奔而去! 将戈! 那是他的大狰将戈! 只见将戈的背上还驮着一个身着绿衫的瘦弱身影,似乎已然昏死过去。 是红袖吗? 他们怎么会在这儿?! 第九十四章 乱世将起(上) ——宁州·圭湳部—— 楚回和邢傲发现昏死在将戈背上的那个姑娘并不是红袖,虽然穿着红袖的衣服,却似是夷族人。 他们自然不知此人正是圭湳东耳的小女儿圭湳阿沁,她乘那夜白驹、红袖、山青在篝火旁熟睡后,偷偷骑上了将戈奔回圭湳部,却在圭湳的王寨看到了父汗的头颅被挂在了铁勒部的雪狼旗上,一时急火攻心,昏死了过去。 楚回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姑娘冲进亡灵大军送死,只好把她也抱上游云毕方,然后将在醉怀居带来的一块凤绯的花牌系在将戈的脖子上,摸了摸将戈的脑袋,朝他的老朋友说: “去找红袖,告诉她,我还在。” 邢傲指着昏迷的圭湳阿沁,楚回说: “她怎么办?” 楚回叹了口气,道: “先带上和我们一起走吧,她应该本是与红袖和山青在一起,不然将戈也不会听她驱使,我把他们俩从南陆带出来,却未尽到责任,如今也不能再抛下他们的朋友了。” 邢傲也苦叹一声,问: “我们去哪儿,去找红袖?” 楚回摇了摇头,道: “跟着将戈或许能找到他们,但我们此间之事未了,还需回鄢都向武帝复命……回南陆吧……” 楚回抚着游云毕方身上被术法暂时封闭的伤口,接着说: “神鸟……也只能带我们飞过额古娜了。” ——宁州·铁勒部—— 在铁勒的大军回归铁勒部的途中,铁勒的大汗铁勒震海因肺疾而崩于金帐之内。 这个铁勒曾经的狼主,在死前似乎预料到了什么,弥留之际,身边的阏氏问他是否还有什么需向他的大儿子交代。 铁勒震海却不停地在口中呢喃: “谷阳……谷阳……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铁勒荣列为汗王及其长子合办大丧,宁州十部的掌势者皆来吊丧。 坝南五部的长老,坝北阔阔台部夺位成功的四子,十马部的十马不脱,圭湳及河勒部则是两家外姓贵族家主,这些代表着十部之乱后宁州各部势力的头羊,皆对铁勒俯首称臣,去汗王称谓,列席铁勒的长老会。 铁勒荣列对父汗和长兄的灵位同行匍拜大礼,痛哭三日几近昏厥。 甫正和卫良隐于人群,看着草原之狐精湛的表演,面面相觑。 黑袍包裹下,卫良的右边袖管空空荡荡,亡者之主雷万山在圭湳部战胜银甲卫后并未得到许诺的解脱和自由,在被重新封印回降世冥王旗之前的一瞬,挥下引魂之刃,斩断了卫良的右臂。 铁勒大丧后七日,大萨满赤耳欢于踏火原为铁勒荣列加冕,铁勒荣列宣告天下,宁州一统,立国号为沅,自封风炎皇帝,尊封铁勒震海沅始祖,铁勒谷阳沅太祖。 同时,铁勒荣列废除铁勒与大昊定立的颖上之盟,逐云南北,正式决裂! ——胤州·鄢都—— 阳阙宫大殿之上,真武帝危坐于蟠龙金座,二十八层金阶之下,偌大的殿中,只跪着两人。 一人是辅政司马,何不平。 一人是大将军,武安忠。 武帝从身边的甘福手中接过一个舆桶,抽出其中的奏折,扔在了跪着的二人面前。 二人虽不和,但此时却不知道哪来的默契,都看出了武帝在强压盛怒,两人都不去接地上横陈的奏折。 武帝冷笑一声,道: “哼,怎么,都不去念念吗?那由朕讲予你们听。北陆斥候传来的消息,朕的一千银甲,全军覆没,景元被铁勒荣列五马分尸,夏长阶被俘,生死未知。” 武安忠大惊失色,他是九千银甲名义上的最高统帅,听到这个消息,感觉如同一道惊雷在脑中轰地炸开,他将头重重地磕下,颤声说道: “圣……圣上,怎么……怎么会,银甲不败,何况还有黑衣夏长阶……我大昊是去助他铁勒,铁勒怎么会反水?!” 武帝未直接回答,而是又接过一个舆桶,抽出另一封奏折,这次他将奏折执在手中微微扬起,接着说: “这是今日送到的八百里加急,上面说……铁勒荣列在北陆称帝了!” 何不平好像刚刚才反应过来,恍然惊呼: “铁勒……铁勒荣列?!圣上,这是……这是……怎么会是这样?……” “急报上说,铁勒荣列称我昊朝御史景元,派人刺杀他铁勒大王子,意图控制整个宁州。还宣称自他称帝之日起,我大昊圣皇帝与之定立的颖上之盟,就此废止!” 盛怒之下,武帝手中的那一纸奏章被他激荡的真气瞬间震碎成了齑粉。 何不平与武忠头都不敢再抬,其实宁州事变与他二人并无关系,派遣御史和一千银甲都是武帝的乾刚独断,然摄于武帝天威,两人都不敢向武帝阐述一个事实: 大昊此次北行,显然是被人利用了! 良久,何不平终于胆怯开口: “圣上……宁州……就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武帝不知其何意,冷眼看着他,不语。 何不平慌忙解释: “圣上,微臣的意思是,宁州此番变故蹊跷,斥候急报可能不能详述其原委,若有亲历者,或许更能为圣上……” “没有!”武帝打断了何不平,他并不想告诉两人,那已成齑粉的急报上还有一句“银甲军中,二人乘飞鸟逃出”。 他到现在都没和任何人提过那日在无量城星阁之上,他和楚回都说过些什么,更没和任何人提过册立国师之事。 如今看来,只有这位尚未封礼的国师带着一人逃出了宁州,也只有等他回到鄢都,才能真正了解宁州之变的始末了。 武帝继续说道: “宁州狼子野心,为备战事,迁都之事,不可再拖。” 何不平道: “圣上,此事……此事急不得,柳州荒废日久,道路不畅,漕运不通,况迁都兹事体大,还需择机昭告天下……” 武帝却不想听他多言,奋袂站起,拂袖而去,丢下一句: “明年冬月之前,朕要柳州无量城,成为我大昊新都!” …… 武帝离开大殿后并未回寝宫,而是径直走向了天海聚星阁。 高耸入云的二十八重天海聚星阁下,身着华衫的长公主东方璃似是等候了许久,看到武帝阔步向她走来,急忙迎了上去,浅施一礼,柔声道: “父皇。” 武帝独爱长女,此时见到东方璃,常年阴云密布的脸上,难得的显出一丝笑意,他对东方璃说: “璃儿,等很久了吧?” “没有,父皇,璃儿也刚到不久,父皇唤璃儿来是要璃儿陪父占星祈福吗?但璃儿没有看到占师啊。” 武帝摇了摇头,笑道: “占星祈福都是陈规旧礼,能免则免,今天你陪朕去看样东西。” 东方璃不解,但还是跟着武帝步入了星阁。 星阁第二十八重,这重星阁一直是被封锁的禁区,萧不害飞仙后,除了武帝,就再未有人能踏入一步。 厚重的玄铁门前,武帝问东方璃: “璃儿,你可信天下诸事,皆可预言?” 东方璃摇头答道: “回父皇,璃儿不信,万物因果,随时易,随事变,况人心更不可测,何以能预言。” 武帝又笑了笑,不置可否。 闭合的铁门被四名力士合力打开,门内一片光亮,似是长明灯不息不灭地照耀,一面几乎一人高的巨大铜镜,映入了眼帘。 “父皇,这是……?” “三清镜。” 第九十五章 乱世将起(下) ——南宣州·宣城—— 平宁王府内乱作一团。 东方长安在王府正厅来回踱步,神情焦躁不安。 胡坪突然闯了进来,沉着一张方正的黑脸,朝东方长安拱手道: “世子,全城找遍了,还是不见王爷踪迹。” 东方长安一愣,眉头锁得更紧,三日前玄羽的通达耳目把北陆的消息传来,他还在思忖要不要把自己私下谋划之事提前告知平宁王,晚膳之后再去王爷寝室,却已寻不到平宁王东方羽安的踪影。 当晚,王府上上下下被翻了个遍,也没找到老王爷,直到第二日清晨,胡坪才在与王府相隔一条街的一个即将收摊的夜市摊主口中打探到,王爷果然是在夜间只身一人离开王府,在此间逗留了一阵后又独自离去。 东方羽安已足不出户多年,连世子从鄢都回来他都未出门相迎,却突然在这个时候失踪不见。 平宁王府撒出府内所有亲兵和仆从,在宣城寻了整整三日无果。 东方长安对胡坪厉声道: “再去找!!城中找不到就去城外找!王爷年迈,又未带车马随驾,能走出去多远?!” 胡坪领命,却踌躇不动,思索片刻后说道: “正是因王爷此次是只身外出,属下才担心……” “担心什么?快说!” “担心王爷的心疾……前些日子属下拜见王爷,王爷竟似是认不出属下是谁……” 东方长安又是一怔,羽安王爷罹患心疾多年,惶惶不可终日,听胡坪所说,已然是失了神识。 “去找!是生是……无论如何都要把王爷安然带回来!我这就修书给陆晓晨,玄羽这些年培植的通达耳目已遍布天下,让他们帮忙,毗邻南宣的有谷和长庆二州,也要去找!” 东方长安此时已不见了一贯的儒雅风度,显得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胡坪似乎都比他冷静一些,又问了句: “是否要知会州司衙署?” “不用!此事万不可泄露给官面!如今时局巨变,万事都要谨慎而为……” ——雷州·地火城—— 回颜穆勒用刀柄砸开地上一坛酒的酒封,浓郁的酒香瞬间盈满了他所处的这间昏暗的石室。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猛地灌上一大口,畅意喊了一声: “痛快!” 随即又把酒坛往身边一人递去,说道: “劫刀,尝一尝,这些矮脚族冰镇过的雷州酿比上宁州的火夏酒,哪个更烈,哪个更醇?” 囚兽劫刀此时化作的是人形,却还是如野兽一般,鼻子凑过去嗅了嗅,又摇了摇头退了回来。 “蠢材!你可知道,在这座烧着地火的地下之城,可只有族长才能享受到这样的冰镇之物?我们可算得上他们最尊贵的客人了啊!哈哈!” 劫刀不屑地说道: “他们不就是贪图我们带来的金子嘛,少主,我们花这么多金子,就换来这些长长短短的铜管,这……值吗?” 回颜穆勒瞥了他一眼,道: “目光短浅!少吃些兽丹,多动动脑子!这是什么?是南北两陆都还未在战场上用过的杀人之器!” 劫刀愣了半晌,挠了挠毛茸茸的后脑,不解道: “少主,我牧狼一族盘踞额古娜,要这些做什么?” “说你蠢真是抬举你了!我回颜部在额古娜茹毛饮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过的是人过的日子吗?!宁州十部如今混战不休,正是我回颜部杀回草原,夺回实地的大好时机!” 劫刀似乎想起了什么,赶忙道: “少主,忘了跟你说了,你这次派我回额古娜运金,路过宁州时,我可打探到了,宁州十部战事已歇,九部已尽归铁勒部所统。” “什么?!!”回颜穆勒大惊而起,手中的酒坛都失手落地,砸了个粉碎:“你这蠢货,怎么不早说!怎么会这么快?!这坝北四部竟这么不堪一击?!” 劫刀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又嗫嚅着说道: “少主……刚刚你也没问啊……我还听说,铁勒的汗王和他的大儿子都死了,现在二儿子好像还要自封宁州草原的皇帝呢……” “草原的皇帝……”回颜穆勒稍稍冷静下来,眼神却飘忽不定,良久,他抽出面前箱中的一管火铳,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如同自言自语般说道: “看来铁勒这个二儿子野心不小啊……这是要与南陆决裂,分庭抗礼啊……” 劫刀听不大懂,索性闭口不言。 回颜穆勒却突然将火铳黑洞洞的管口对准了劫刀,吓得劫刀猫腰窜到一旁,只听回颜穆勒继续说道: “乱世将起,我牧狼一族,可不能只满足于分一杯残羹了!” 劫刀躲闪着火铳,狼狈地说道: “少主,你光让这群矮胖子造这么多铜管子、铜丸子,那柳州人不是说了嘛,还要硫磺、硝石,这我们去哪儿弄啊?” 回颜穆勒胸有成竹地笑着,一边抚摸着火铳上雕刻精致的云纹,一边说: “昊朝鄢都有位贪财的驸马,只要有金子,你在他那儿什么都能买到……” ——胤州·鄢都—— 驸马府幽闭的暗室内,伏先一人坐在昏暗的烛光中。 摇曳的烛火下,他那张清俊中透出一丝邪魅的面容显得阴晴不定。 这间暗室里的蜡烛不知为何,化得极快,半个时辰里,伏先已经续了三根。 他似乎在等什么,微闭着双目,一动不动,只在烛火熄灭时才动身换上新烛。 在第三根蜡烛燃尽后,他等的“人”终于到了。 完全漆黑一片的暗室里,响起了只有伏先才能听到的那个声音: “101号维序者,我是观察者m。” 伏先嘴唇微微扬起,展眉露出一笑,说道: “老朋友,我可等了你好几天了。” “我们谈不上是朋友吧。” “为什么不呢?你比那个冷冰冰的q亲切多了。” 黑暗中的声音停顿片刻又再次响起: “q是经验丰富的观察者,她比我要更专业。” “我也是经验丰富的维序者啊,这是我第……嗯……好像是第三百多次执行实验宇宙的维序任务了吧,我也是很专业的。” “是的,所以架构师才会临时安排你进入这个实验宇宙。” “这个临时啊……真荒唐,这个实验宇宙的文明进程基本定型了才安排我进入,我可是花了好长时间才适应。” “这才体现出你的专业。” “好了好了,少捧我了,也没给我安排什么好角色,除了一副好皮囊,真是一无是处。” “但你任务执行得很出色。” “又来又来,省省吧,还是说正事吧,乱世模型已经基本构架成功,下面的主线呢?” “接引主线进程,促成南北两陆限定范围内的最大规模的战争。” 伏先脸上的笑意更浓,渐渐露出无比得意的神情。 “果然,我果然猜的不错,那个词叫什么来着……生灵涂炭吧。” “并不准确,你经历过那么多实验宇宙的文明进程,应该知道,实验宇宙的资源有限,不能任由文明参与者的无限度扩张。” “我知道,但这个实验宇宙,有点特殊……” “101号维序者,请专业一点,架构师的设计,不需要你我来质疑。” 伏先掩面一笑,似是开玩笑地说道: “好的好的,创世之神我们不能忤逆。” “好了,还有未尽事宜吗?” “急什么,再聊两句嘛,纯粹好奇,再问最后一个问题,我的这次任务,和其他维序者有交集吗?” 黑暗中的声音沉默了很长时间,伏先甚至以为“他”已经走了,才又听到: “在我的权限范围内,只能回答你,在事关文明进程的关键节点上,很有可能不止一个维序者在执行维序任务。” 伏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不说了等于没说嘛,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希望其他维序者聪明一点,不要搞出那么多偏离值麻烦你们……更不要……再扯出什么觉醒者、叛逃者事件了……” (北陆初卷完) 又到了作者多说两句的时候了,希望坚持看到这里的各位看官不论从哪个渠道看到这本书,不吝留下只言片语,或者随手点亮几颗星星,都是对作者莫大的鼓励!因为种种原因,作者更新的比较慢,但一定会坚持写完,中年人的少年梦,希望让我做完!谢谢! 第九十六章 文明观察室 l悠然地睁开了双眼,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球面圆幕,密密麻麻的点线交错纵横,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彩。 他站起身,在圆幕上几个闪着绿光的节点上,轻轻点击了几下,点击的位置立刻显示出几张图表。 l扫了一眼,着重看了看标记着“任务偏离值”的柱状图。 看到所有的数值都在偏离阈值范围内,l满意地点了点头,随手便打开了身旁的一个方形的装置,白色雾化的气体瞬间从装置伸出的一个喷口中涌出,渐渐充满了整个昏暗的房间。 这是文明观察室里唯一能让人神经放松的玩意儿,弥漫在房间的气体混杂着诱人的气味,刺激着人的感官,却又能让人感觉无比的放松。 l有些弄不清这种雾化物的名字,只知道这东西的成分参照了目前观察的实验宇宙中的一种叫做“萩箛”的植物,当然,“加工”的时候去除了其中的有害成分。 这其实非常有意义,属于是实验文明对“现实”世界的文明反射,不过这都不是观察者所需要考虑的事情,观察者只知道这东西给他们枯燥乏味的观察工作,带来了那么一点点的“乐趣”。 就在l盯着忽明忽暗的圆幕昏昏欲睡时,他的身前突然亮起了一个全息的投影,l定睛看去,脸上浮现出厌恶的表情。 又是那个烦人的家伙…… 全息投影中的那个人影四处张望一番,在雾气弥漫之中中找到了l,兴奋地开始说话: “嘿,l,你这儿云遮雾绕的,好自在啊!” l不耐烦地回他: “m,你能不能专业一点,交流频道不是给你串门用的。” m满不在乎地说: “你别假正经了,不是串门用的,那能用来干什么,互通有无?得了吧,就是怕我们这几个人闲着无聊,闷的发慌,让我们没事扯扯闲篇的。” “瞎说八道,我看就你闲着!” m瞄了一眼l身前的圆幕,笑道: “我可没你闲,你这任务墙上干干净净,一览无余的浅色点线,我那面墙我都看不下去,动不动就冒红点。” l回之轻蔑一笑,说道: “那还不是你有本事,搞那么多超出阈值的偏离值,我告诉你,你最好悠着点,少给那些维序者透露些有的没的,我这边和你的任务交叉点上,已经有几条任务线马上就要触到阈值了!” “你紧张什么?偏离值高了就修正呗,我这偏离值高也没办法,还不是最近的主线闹的,那些维序者也是人啊,光凭他们自己,怎么可能完成这么重要的任务线。” “哼,你那个101号维序者能耐不是挺大嘛,已经在翻云覆雨了。” “这你还别说,101可比其他维序者强多了,在这个被架构成这么……这么奇怪的实验宇宙,他可是什么能力都没被赋予啊,能做到这样的维序者有几个?” l没有立刻回话,手指轻拨,面前的圆幕随着他的动作变换着画面,又随着他的动作停滞而静止,画面上一条深棕色的任务线显现出来,l指着这条线说道: “这个任务线里出现的那样东西,可是你做维序者时的杰作啊,如果不是你透露给101号维序者,他会找得到?” m看着圆幕,眼神有些躲闪,嘟囔着: “你竟然还记得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做出那样东西还不是因为急着要转职成观察者,不得已为了提前终止维序任务才做的嘛……” “我怎么会不记得,那时候我可是你的观察者!” “我知道,我知道,老大,可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呀,如果没有那件东西,这南北两陆可没那么容易翻脸。” l有些生气,语气也变得强硬起来: “但因为你的那玩意儿,我的维序者险些就要提前终止任务了!” m马上赔笑道: “不会不会,你说的是92号维序者吧,他可是被架构师直接赋能的维序者,待遇跟我以前一样,哪那么容易玩完。” l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说道: “他要是玩完了,这个实验宇宙的观察意义就会大打折扣,你的任务线最好给我设计的离他远一点!” “知道,知道,不过话说回来,这个维序者还是个菜鸟吧,怎么会让他执行这么重要的维序任务?上一次在文明封锁区,他可差一点为了个文明参与者……” l立刻厉声打断道: “够了!这件事已经经过上层讨论过!不允许再提!” m悻悻地闭了嘴,不过刚过一会儿,他又恢复了一副没皮没脸的讪笑,朝着显然已经很不耐烦的l说道: “我的l大人,l老师,我还是个新手嘛,这是我第一次做实验宇宙的观察者,以后你多多指教,多多关照……” “少废话!你的接引人是q,老盯着我干嘛?!” m耸了耸肩,说: “q最近太忙了,根本烦不到我……” “我看是你太烦了,聒噪得像个长舌妇,哪里像个文明观察者!” m听了也不恼,似乎是习惯了l的责骂,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喊道: “l,我突然想起来了!上个月你这间文明观察室被提高等级到中继舱了,可以开启多方交流频道,我来试试,把q一起拉进来……” “你!……” l慌忙想去阻止,却已经迟了,屋内又亮起了一个全息的人影,是个年轻的女性。 “哈哈!q,我的接引人大人,终于又看到你了!” m兴奋地大喊道。 全息影像中的q却是一脸的淡漠,甚至没有正眼瞧m一眼,冷冷地说道: “l,这是你的观察室,是你找我有事吗?” l有些无奈地说: “不是我找你,是m他……” q冰冷地打断了l: “没事,那我就退出交流频道了,再见……” “等等!”l突然喊道。 q的影像晃动了一下,又看向l,问: “还有什么事?” l看着那张极为精致却没有丝毫表情的脸,停顿了片刻后说道: “q,我接手你的观察事项已经很久了,你那边呢,那东西找到了吗?” “什么东西?”q仍是用不带一丝情感的语气反问。 “观察盲区……” “没有,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表明,683号实验宇宙有观察盲区的存在。” 第九十七章 神鸟归 楚回和邢傲,带着昏迷不醒的圭湳阿沁,乘着游云毕方穿越额古娜漫天的狂沙,在堰州边境的牛眼山缓缓落下。 游云毕方下腹又开始沁出鲜血,那支暗箭还深深在它体内,周身被降世冥王旗的结界冥火烧伤的羽毛已然结成了一片焦黑色。 楚回虽然用秘术暂且封闭伤口,但他到底不是像山青那样的回春圣手,此时术法已尽,他也对神鸟的箭伤束手无策。 眼看游云毕方匍匐倒地,呼吸急促,邢傲走上前去,说道: “我来试试吧。” 楚回点了点头,给他让开位置,只见邢傲剥开伤口,一股鲜血顺势涌出,他又仔细看了看箭身,叹道: “还好是支新箭,应该没有锈毒,但扎得很深,数百步外能射出这样一箭,必然是个高手……” 楚回忙问: “该如何处置这箭伤?” 邢傲摇了摇头,道: “中箭之后还负重飞行这么远,箭镞已经深入腹腔,我早年从军曾看人处理过,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说着,邢傲从腰间取下一把匕首,那是他的另一把名刃“盲追”。 玄黑的刀刃划开游云毕方的皮肤,在已经肿胀的伤口附近开出一个丁字形的切口,再向里探进去很深,仍寻不到箭镞,邢傲的额头开始渗出豆大的汗珠。 楚回在一旁干着急,这神鸟自从在傲阳峰随自己落凡,就一直任凭驱使,虽没有与将戈那样多年的感情,但如今看到神兽因为自己而受伤如此,楚回难免心生不忍。 “看到了!” 邢傲一声高呼,楚回赶忙凑上前去。 只见可怖的伤口中,一枚箭镞正好钉在了游云毕方的肋骨之上。 楚回和邢傲同时舒了口气,还好,若是此箭从肋骨间隙射入,想必肯定要刺穿神兽内脏,那时候谁也不敢把这箭再从它体内拔出。 …… 邢傲在随身的军囊中取出一截白色麻布,细心包扎好伤口,又看了看地上那支鲜血染红的箭,突然发现了什么,拾起来细细端详,然后指着箭身上被血渍掩盖的狼牙纹饰,对楚回说: “你看,狼牙箭!你我那天都看到了射箭之人就是铁勒荣列所说的刺杀铁勒谷阳的那名银甲,万分紧急之下,是谁给他递的这狼牙箭!” 楚回不语,这把箭的确指向了铁勒荣列确实是自导自演了这场哗变大戏,但却指证不了什么。 其实,也无需指证,大势已定,谁是刺杀铁勒谷阳的凶手已经没那么重要,北陆已然被铁勒荣列只手掌控,“真相”永远握在掌权者手中。 只能说,武帝这次,走错了棋,下错了注…… 随着一声嘶鸣,独脚的游云毕方重新站了起来,它环顾四周,然后似是颇通人意地朝邢傲和楚回点了点头,随即忽地振翅飞起,洒落一阵狂风,不一会儿便飞入了茫茫逐云大山之中。 “它……它这是去哪儿?”邢傲愣愣地问。 “傲阳峰,落日崖,神鸟隐居之所。”楚回看着游云毕方远去的身影悠然答道。 “就这么走了啊,它可是救了你我的性命啊……” 楚回面向邢傲,说道: “天地之大,有缘则能再相会,如同你我。” 邢傲一怔,随后坦然笑道: “是啊,真没想到还能与你再见,真是……” “你们是谁?!”突然一声清丽的惊呼打断了邢傲的感慨。 两人回身,只见一直昏迷的圭湳阿沁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此时正瞪着秀目,惊慌失措地看着面前的两个陌生人。 邢傲先开口问道: “你又是谁?为何会出现在圭湳的战场上?” 圭湳阿沁失魂落魄地喊道: “我要去为我阿爸报仇!我要去找我的阿哥!你们把我带到这里干什么?!” “你阿爸……你阿爸是谁?”邢傲又问。 圭湳阿沁的眼中早已满是泪水,却倔强地不肯流下,昂起头说道: “我阿爸是圭湳的大汗,他被铁勒的狼崽子杀了!我要去找我的哥哥良普,和他一起去为阿爸报仇!” 楚回和邢傲都吃了一惊,没想到仓皇之间救下的竟是圭湳部的公主! 楚回缓缓走向前,轻声道: “公主,你的哥哥圭湳良普也战死了,他和你阿爸都是草原的英雄,都战斗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圭湳阿沁捂住了嘴,极力不发出呜咽的声音。 楚回又接着说: “我们是南陆的使臣,也是被铁勒部追杀才一路逃到了这儿,路上机缘碰到了你,见你昏厥在将戈的背上,才带你一起逃离了铁勒的追杀。” 邢傲吃惊地望向楚回,不知道他此言何意。 圭湳阿沁却没听出不对,反而问道: “将戈……将戈……你怎么会知道那只大狰的名字?!” “我认得它,我还是认识红袖,认识山青……” 圭湳阿沁闻言立刻扑了上去,拽着楚回的袖子,哭道: “那你能……你能带我回去吗?我要让叔叔们为我的阿爸阿哥报仇!我要杀了铁勒的狼崽子!” 楚回摇了摇头,说道: “我们已离宁州数百里之遥,带我们来的神鸟已经离去,这里是大昊境内,我们不会再回去了……而且,你的那些叔叔,可能也……不在了……” 圭湳阿沁颓然瘫软在地上,掩面放声大哭。 楚回似是有些不忍,身子刚要往前,却突然又立住,再开口时语气变得有些冰冷: “你真的要为你的父亲和兄长复仇?” 圭湳阿沁茫然望向楚回,虽然清秀的脸上满是泪水,但还是眼神笃定地点了点头。 楚回正色说道: “好,你是圭湳东耳的女儿,我带你去见南陆的皇帝,铁勒部此次肆意妄为,吞并你圭湳,也与我南陆决裂,我会向南陆的皇帝禀明,他日起兵讨伐铁勒,定会还你公道,复你故土。” 圭湳阿沁似懂非懂,却一把抹干了眼泪,昂首道: “好!你既然是红袖的朋友,我信你!” “你叫什么名字?” “圭湳阿沁。” “在见到南陆皇帝以前,我们都称呼你阿沁,圭湳这个姓氏,即使在南陆,也未必再安全。” “好!” …… 一行三人乘着夜色,遁入了牛眼山的茫茫林海。 邢傲跟上几步,压低声音对楚回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小姑娘看起来不过跟红袖一般大,你为何要带她去面圣,而且……灭圭湳部,我们大昊银甲也有份啊……” 楚回摇了摇头,未直接回答邢傲,只是说道: “有些事,她未必需要知道。” 第九十八章 故人回 三人在夜色中疾行,沿着古道翻越过牛眼山,在日出时分到了庆阳河岸。 渡口已经有三两船夫在岸边等待,此时正值牛眼山中草药、菌菇疯长之季,来往于两岸的人明显变得多了起来。 楚回看着庆阳河上漂浮的渡船,突然问邢傲: “邢捕头,那方鱼儿你可否缉捕归案?” 邢傲一愣,不明白楚回为何要提起那件事,但还是答道: “你们上船前往宁州之后,我带着捕快衙役把荆齿城搜了个遍,都没找到这只方泥鳅,原本以为他已经远逃他乡,况且城务司也不想深究此案,也就把此事放下了,谁知……” 邢傲脸色微变,似是有难言之隐,然而话说了一半,连毫不知情的阿沁都被勾起了兴趣,和楚回两人一起盯着邢傲,等他接着说下去。 邢傲只好接着说道: “谁知数日后天降大雨,庆阳河河水暴涨,雨停潮退后,巡检的差役竟然在岸上发现一个泡肿的尸体,我到了后发现尸体身上捆缚着麻绳,脖子被人扭断了,根据所穿衣物第一时间想到了这很有可能便是方鱼儿,便马上找来他的叔父,就是出云客栈的方老板来认尸,然而因为尸体肿胀得厉害,方老板也不敢确认,我上报城务司后,那总兵孔全向来昏庸无能,强令我以无名氏意外溺毙结案……” 楚回听后,唏嘘摇头,这方鱼儿本是几个月前巫蛊奇案的关键人物,此时听邢傲所说,显然是被人灭口。 此次北行之后,楚回一直觉得巫蛊奇案和南北两陆急变的形势或有关联,然而牵涉其间的巫蛊族雷氏父子与这方鱼儿皆被灭口,凶手还可能是绝迹多年的玄羽,线索也因此完全断了。 楚回叹了口气,道: “我觉得此案蹊跷,但时隔数月,已无从再查,我们还是赶紧回鄢都复命吧。” 邢傲却觉得有些奇怪,问道: “这里尚距鄢都千里,你有圣上龙玺在身,是不是应该先联络州司,通过驿马加急上报?” 楚回摇了摇头,面色凝重,压低声音说道: “此次北陆事变,铁勒荣列必定谋划日久,我觉得南陆也必有势力牵涉其中,难保不会有官面上涉及,我们三人,特别是阿沁,要尽可能不暴露行踪。” 邢傲一惊,他可从没想过这些,但他更没想到的是,这个几个月前还乔装隐匿的柳州人,不仅摇身一变成为大昊国师,还对这南北两陆的局势看得如此深入。 “先上船吧,此行可能不会十分顺利。” 楚回也不再多言,丢下这么一句,便兀自向渡口走去。 阿沁听不懂两人的对话,只好在一旁干瞪着眼,看到楚回先走了,便拉着邢傲小声问道: “喂喂喂,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是这儿的大官吗?” 邢傲无奈道: “你都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就答应跟着我们走?” 阿沁天真地指着楚回的背影说: “他不说他是红袖的朋友嘛,我也是,朋友的朋友就也是朋友啊,而且……我看你俩不像是坏人,我看人很准的!” …… 庆阳河上,一叶小小的渡舟,不急不慢地横渡在粼粼水波之上,船上除了桨夫,便只有楚回、邢傲和阿沁三人。 阿沁一会儿站上船头,眺望远处的逐云大山,一会儿又俯下身子,捧起清凉的河水,洒向河面。 虽然身负血海深仇,但烂漫的天性却让她对一切新鲜的事物充满了好奇。 阿沁突然转身,朝着舱室内默默无言的两人说道: “对了!我都告诉你们我的名字了,你们俩怎么不告诉我你们的名字?” 楚回淡淡一笑,说道: “在下楚回,这位是邢傲。” “楚回……邢傲……你们南陆的名字可真奇怪……还有哦,我刚才问邢……邢傲,他都没有回答我,你们真的是南陆皇帝手下的大官吗?” 邢傲闻言面露难色,还是楚回答道: “邢兄曾是我们马上要进的荆齿城的捕头,我是昊朝皇帝陛下的御史,算不上什么大官。” 邢傲知道楚回这是故意隐瞒二人的身份,但他面不改色的样子让邢傲有些不自在,便索性别过头去,不再准备搭话。 阿沁却不依不饶地问道: “算不上大官……那你们能见到皇帝嘛……还有,我……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你们的皇帝能相信我嘛?” 楚回又笑道: “放心,只要你信得过楚某,楚某也一定会让皇帝信你。” “好!用你们南陆的话说,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三人上岸后,步行至荆齿城门,发现城门驻守的竟然还是那几个瘦的像枯柴一样的老兵。 为首的一名门吏已不认得楚回,却认得邢傲,慌慌张张地迎了上来,欠身拜了拜,说道: “这……这不是邢捕头……不对,不对,老朽前些日子听说了,邢捕头高升,应该称邢大人了。” 邢傲尴尬地笑了笑,回道: “莫听传言,我不过是被调任他职,不存在升迁之说。” 那门吏显然认为邢傲这是在谦让,便仍是点头哈腰地说道: “是是是,邢大人这是要进城?需不需要老朽通禀城务司?” 邢傲望向楚回,见他微微摇了摇头,于是答道: “邢某此行是从军令,不得惊扰地方,你放我们进去便是。” 门吏连忙答应,然后和另外几个老兵簇拥着把邢傲楚回一行送进了荆齿城城门。 入城之后,三人行至十方街。 十方街上一如从前景象,酒肆店铺林立,此时正值早市,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这三人此时都是饥肠辘辘,前胸贴着后背,阿沁更是直勾勾地盯着包子铺冒着热腾腾的蒸汽。 “走,去出云客栈,先填饱肚子再说吧。”楚回边说边看着阿沁,红袖的影子却浮现在脑海。 都是身世飘零的小姑娘,也都在葱葱花季便流浪于乱世,楚回心里又莫名浮现的保护欲让他吓了一跳。 这违背了他在凤绯离开而自己重临这个世界后立下的决定:做一个只关心自己的维序任务,不在和这个世界的任何文明参与者有感情的交集的维序者。 欺骗阿沁,向阿沁隐瞒宁州发生的事,本也是自己计划的一部分,这个宁州来的小姑娘,也只不过是自己的一颗棋子。 可如今心中的那一丝不忍,又是什么?…… 阿沁却没注意到楚回突然的恍神,听到要去填饱肚皮,便急忙踏着碎步跟了上去。 邢傲将文龙破岳横架在脑袋后面,满脸的疲倦之色,打了个哈欠,说道: “吃一顿,再住一晚吧,反正也不急这一日了。” 第九十九章 乞丐 出云客栈的老板方同一见邢傲,便满脸笑地迎了上去。 “邢捕头!可有日子没来啦!可听说你不是高升了嘛,怎么又有空来我们小店?” 邢傲黑着一张脸,心里奇怪怎么这小小荆齿城里好像是个人都知道他的职位变动,定是那总兵孔全到处胡诌,他也不搭方同油腻的寒暄,沉声说了句: “方老板,备桌酒菜,三间上房。” 方同倒是有些眼力见儿,不再多言,将三人引至雅间,便去吩咐小儿准备酒菜去了。 雅间内阿沁左看看右瞧瞧,对屋内那些廉价的陈设颇感兴趣,邢傲不知哪来的兴致,开口打趣道: “你好歹也是个公主,怎么进了城之后跟个没见过世面的丫鬟似的。” 阿沁扑闪着两只明澈的大眼睛,问道: “什么鸭?什么环?我们草原只有牛羊,不养鸡鸭。” 邢傲一愣,没想到这个圭湳的小公主竟然不知道什么是丫鬟。 “什么鸡鸭牛羊啊,我说的是给你们端茶送水,伺候你们的那些……那些……” “哦……你说的是奴隶啊,不对!不对!你怎么拿我和奴隶来比,真是岂……岂有此理!”阿沁气得不行。 楚回不觉一笑,这小公主真是滑稽得紧,也半开玩笑地说道: “公主这南陆的文辞也是用得巧妙啊。” 阿沁没有听出楚回言语间有些揶揄她的意思,反是骄傲地昂起脑袋说: “那当然,我阿妈就是南陆人,虽然我很小她就生病死了,但我阿妈活着的时候教了我很多南陆话,还给我讲了好多南陆的故事……” 楚回有些吃惊,宁州贵族特别是王室,向来很少与南陆人通婚,没想到圭湳东耳竟娶了南陆人做他的阏氏。 阿沁还想继续说,小二上菜的吆喝却打断了她,一盘盘精致的菜点被端上桌,阿沁看得两眼发直,不住地咽着口水,早就忘了还要再说什么。 桌上的一盘醋鱼和一盘炙烤里脊腾腾地冒着热气,显得尤为诱人。 鱼是清早刚从鱼市买来的鲜活的庆阳河短尾,打上花刀后过一遍滚油,再浇上晶莹剔透的糖醋芡汁,鱼肉外酥里嫩,紧致入味。 里脊也不取是自普通家猪,而是只有牛眼山中才有的剑猪,开出脊背,从脊骨内侧削小的一小片嫩肉,腌制后再以银炭微火炙烤,滋滋地冒着油香。 还有几碟时蔬,也是考究,尤其是那当季的芦笋,脆嫩爽口,色味俱佳。 阿沁有些别扭地拾起碗筷,显然用得不惯,但不一会儿便停不下筷子,歇不下嘴,再也不去管面前两个盯着她的男人。 小二端上酒后,阿沁也不客气,自顾自地斟上一杯,仰头便饮,随后又皱了皱眉,嘟囔了句: “这菜是不错,可这酒真是寡淡,比我们宁州火夏差远了。” 楚回无奈地摇了摇头,也动起筷来,两杯“寡淡”的清酒下肚,楚回问身旁的邢傲: “南下鄢都,我们该选什么路线?” 邢傲答道: “水路和陆路都可,择水路便去长庆,那里有直通胤州的漕河,择陆路便去有谷,沿驿道南下,再买三匹快马,要比水路快一些。” “那就骑马去!越快越好!”阿沁嘴里嚼着里脊,不清不楚地喊道。 楚回笑了笑,点头道: “公主到底是马背上长大的,那我们就听公主的,骑马南下。” 阿沁突然放下了筷子,瞪着眼睛认真地说道: “不要叫我公主了,不是你们说的嘛,要隐藏身份,叫我阿沁!” 楚回和邢傲一怔,面面相觑,竟都无言反驳…… 酒足饭饱之后,楚回和邢傲又领着阿沁在十方街的衣铺里挑了几件女孩儿的衣裳,都是尽量普通的衣物,这让穿惯了锦衣华服的阿沁公主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回客栈的路上,三人路过了醉怀居。 楚回驻足,呆呆地看着门庭冷落、人去楼空的醉怀居,心中感慨万千。 他又想起了和凤绯在这儿度过的那段安然的时光; 想起了与她茫茫涯海上的最后一次相遇; 想起了蜃渊之上那个不顾一切向他飞来的绯色身影; 想起来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对她说,带她去涯海之涯…… 如今,故楼犹在,斯人已逝。 邢傲不知楚回与凤绯的往事,也不知道数月前龙武天宝号上发生的一切,还以为楚回驻足不前是因想起了红袖,于是上前安慰道: “阿沁前日说了,红袖去了芳青州,那应该是世间最安逸的地方,你也不用再挂怀了。” 阿沁在一旁好奇地问: “红袖?难道这儿是红袖在南陆的家?” 楚回默默不语,良久,丢下一句: “是啊,这是她的家,但她,她们都不在了……” 说完,也不管邢傲和阿沁,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时正好十方街上没有车马行人,楚回落寞的身影被夕阳拖长,一袭银白长袍扫着地面,却好像沾染不上半点尘埃…… 邢傲也跟了上去,只留下阿沁还在绕着醉怀居打转。 突然一个老乞丐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端着个破碗,朝阿沁嘿嘿地笑,嘴里念叨着: “姑娘行行好,姑娘行行好,赏两个铜子儿给老小儿吧,赏两个馒头也行啊。” 阿沁被吓了一跳,退出去老远,隔着三四步指着乞丐问道: “你是什么人啊?!想干嘛?!” 老乞丐没想到阿沁反应这么激烈,摆着脏兮兮的手,用有些发颤的声音说道: “我……我不是什么人啊……老小儿只是……只是个乞丐啊。” 阿沁秀眉微蹙,继续问道: “乞丐……什么是乞丐?” 老乞丐瞪大眼睛,张了张嘴,却没说得出话。 “哼!我看你就是个老骗子!有手有脚,不去放牛放羊,还跟我要什么馒头、铜子,做梦!我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也没那么笨!” 说完,阿沁头也不回地昂着阔步走开,小跑着跟上已经走远的邢傲和楚回,只丢下一脸茫然的老乞丐,端着破碗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街市上。 待三人的身影消失,老乞丐乌黑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笑。 第一百章 蟊贼 夜已深。 出云客栈的天字号房内,楚回盘膝坐在一块甘草蒲团上渐渐陷入冥思。 烛火阑珊,夜风寒凉,心绪却迟迟不能如窗外的街市般寂静。 他在等观察者开启对话。 从北陆一路颠簸至此,楚回还没有一刻能静下心神,宁州的种种变故让他的维序任务增加了太多变数。 为什么宁州会出现柳州的天阶落辰术士? 为什么消失千年的降世冥王旗会突然重临凡世? 为什么铁勒部会突然反水? …… 这些问题,仅凭圭湳部一役是无法找到答案的,此间必然还牵涉到了隐藏在暗处的各方势力。 如果要推进任务进度,那就只有一条捷径可走,那就是由观察者透露已观察到的相关事项。 但奇怪的是,在对自己主线维序任务如此重要的关键节点,今晚又是极佳的对话时机,观察者竟然迟迟不开启对话,甚至连一点暗示都没有。 时值子时,依然毫无动静,楚回按捺不住,站起身来准备吹灭烛火,睡上一觉。 突然!他听到隔壁房间有窸窣的响动,声音很轻,但在寂然无声的夜里,还是能够依稀听见。 那是阿沁的房间,此刻她应该早就入睡,房内怎么会有这样显然是人为刻意压低的怪声呢? 难道客栈进了贼?! 楚回迅速走到门前,打开一道可通行的门缝,闪身走了出去,赫然发现邢傲已然站在了阿沁的房间门前。 他们三人房间并排,阿沁的房间在楚回和邢傲的房间当中,想必邢傲也是听到了阿沁房间里的怪声,才出来打探究竟。 邢傲朝楚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抬起手,手指轻轻按在门框,微微用力,房门不动,看来已经在屋内上了门栓。 邢傲又将手按在腰间别着的盲追之上,轻声喊了句: “阿沁。” 屋内窸窣的声响顿时戛然而止,却没有人答应。 邢傲当下一脚飞踹过去,门栓瞬间被踢断,房门洞开。楚回也立刻跟了上去,手指微光隐动,随时准备施出秘术。 也就是这一瞬,乌黑的房内忽然窜出一人,黑衣蒙面,身材瘦小,一出来便如泥鳅一般滑过了邢傲朝他伸来的那只手。 可邢傲可不是普普通通的擒贼衙役,立刻反手扣住那黑衣人的肩膀,五指用力,一时间几乎能听到关节错位发出的“咔咔”声响。 那黑衣人也不像是普通的蟊贼,用尽全身力气向下一挣,右肩发出“咔哒”一声,竟挣脱了邢傲的控制,立刻闪到了十步开外。 虽然暂时脱困,但他的肩膀也在那一瞬脱臼,整条手臂垂在了身侧,那人也是吃痛,一声不吭,用脱臼的手臂撑在地上,另一只手扶住肩膀,身体突然一扭,又是“咔哒”一声,脱臼的关节竟被他这样复位了! 但也就在此时,邢傲高大的身躯已若游龙般冲到他面前,横掌推出。 那黑衣人身后已是客栈内墙,此时避无可避,只好同样抬掌迎了上去。 “轰”的一声闷响,激荡的真气让周围几间房间的窗门都齐齐一震。 那黑衣人突然吐出一口鲜血,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邢傲抬起手看了看,眉头皱起,有些纳闷。 自己半成内力还未使出,这人看起来没那么不堪一击啊。 也就在此时,阿沁揉着惺忪睡眼,从房内走了出来。 “怎么了呀?吵死了?” 楚回见她披了件外袍,内里衣物整齐完好,松了口气。 至少应该不是个采花贼…… 邢傲一把将那人脸上蒙着的黑布扯下,只见那人相貌普通,脸上全是从口鼻中涌出的鲜血。 阿沁看到那人样貌,却微微一怔,喊道: “啊?是他?” 邢傲和楚回脸色都变了,齐声惊问: “你认得此人?!” 阿沁点了点头,说道: “认得啊,下午刚刚见过,就在红袖的老家外面,他说他是个什么……什么乞丐,还问我要什么铜子儿咧。” 楚回忙说: “你快进屋看看,有没有少什么东西。” 阿沁闻言跑进屋内,片刻后便又跑了出来,脸上带着些许红晕,气鼓鼓地骂道: “这个坏蛋!把我今天刚买的新衣服翻的乱七八糟!” 楚回又问: “除了衣服呢?他还有没有……” 阿沁看楚回欲言又止,摸了摸脑袋,一脸奇怪地说: “还有什么啊?我从宁州跟你们到这儿来什么都没带,那包袱里的衣服也都是今天才在街上买的呀。” 楚回一时语塞,便也不再多问。 邢傲将昏死过去的那人上下搜了个遍,也没搜出一样多余的东西,朝他身上踹了两脚,说道: “现在怎么办?报官?” 楚回摇了摇头,说道: “不宜多生事端,交给客栈老板处理吧,但为以防万一,我们今晚便动身吧。” 邢傲朝楚回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说道: “以防万一的话,要不还是把这人给杀了?” 这话却被阿沁听到,立刻喊起来: “你杀他干嘛?他不就是个……什么乞丐嘛!最多又是个小偷,在我们草原上,偷东西的贼最多也只是打上几十鞭子啊!” 楚回示意阿沁小点声儿,又朝邢傲说道: “不用,或许就是个蟊贼,你没必要无缘无故染上人命,我们即刻动身便是。” 三人收拾了一番,叫醒了客栈老板方同,将捆缚好的黑衣贼交给了他。 那方同在这人鬼混杂的边境之地开了这么多年客栈,也算是见过世面,赶紧叫起两个伙计把那黑衣贼扔进了柴房,准备一早交给城务司。 又对邢傲三人频频赔礼,不仅免了房费开销,还亲自喊醒了隔壁马铺的老板,帮他们三人赁了三匹好马。 此时天色已微亮,三人在城门一开后,便驾马离开了荆齿城。 就在方同给三人忙活的时候,出云客栈昏暗的柴房里,黑衣贼慢慢睁开了眼。 他吐出一口满是血腥味的唾沫,坐直了身子,整个人身体奇怪地扭曲了起来,不一会儿,身上捆缚的麻绳竟然都尽数脱落。 “妈的,关键时候还是装死有用。” 黑衣贼恶狠狠地骂了一句。 随即,他的脸上又浮现出一抹讥笑,正和那日他在十方街上“目送”楚回三人时的表情一样。 “宁州来的……嘿嘿!” 第一百零一章 贫瘠之地 有谷州南邻南宣,北接堰州,东面有延绵百里的海岸线,通达南北的驿道贯穿其而过,向来有九州通衢之名。 然而和沃土千里的堰州不同,有谷州境内多为贫瘠之土,难以耕种,百年以来农耕之业几乎荒废殆尽,只有毗邻堰州的一小片地方尚能仅靠耕种自给自足。 这和“有谷”的州名实在相悖,也实在讽刺,这古地名可能也只是寄托了州内一代又一代先民渴望丰收的愿望罢了。 真武年间,辅政司马何不平曾巡视于此,在州司翻阅州志时竟发现,同为南北通衢之地,面积比长庆州大了两倍的有谷州,在册人口仅有长庆州的三分之一。 在州内寻访几日,随处可见饿死者、逃荒者,何不平叹大昊立国几十载,辖属之内竟然还有饿殍! 何不平本想在有谷州的临海处设立港口,开发海运,然经水官考证,有谷州的海岸线上四处暗礁环绕,根本不适合建造海港码头。 再加上武帝穷兵黩武,对治下的这么一块无力奉税的穷地方根本毫不关心,何不平也只好无奈作罢。 如今,有谷州对大昊最大的价值,也只有这一条通达南北的驿道了,可靠山可以吃山,靠海可以吃海,靠着条路,除了多招用了一批靠着跑腿混饭的驿丞,有谷州的民众还是吃不上饭。 楚回、邢傲和阿沁三人自堰州荆齿城出发,快马加鞭,昼夜不停,在第二天清早终于到了有谷州境内。 一边走阿沁一边四处张望,只见周围景象越来越荒凉,到处都是枯藤败柳,老鸹三两成群到处乱飞,突然不知道被什么惊起后,发出刺耳骇人的一阵怪叫。 阿沁吓得浑身一颤,慌忙低下头,捂着脑袋问: “喂喂喂,我说,你们把我带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啊。” 邢傲挥着文龙破岳替她赶走头顶盘旋的几只老鸹,笑着说: “公主大人,你难得出门,又初到南陆,我们自然要带上你四处好好逛逛,见识见识,此处虽荒凉,但也别有一番意境嘛。” 这几日三人熟络了许多,特别是邢傲和阿沁,经常这么胡乱开玩笑。 阿沁做出一副嗔怪的模样,说道: “邢傲,邢大人,这么叫没错吧,你怎么老是不听人话,让你不要叫我公主,不要叫我公主,你怎么不跟你旁边的楚大人学学?” 邢傲瞥了一眼楚回,又笑道: “这位楚大人,三棍子打不出个响,自然不会叫错。” 楚回一愣,没想到这二人会扯上自己,只好无奈开口: “我们之前约定秘密前往鄢都,我们不叫你公主,你也不要叫我们大人,还是就以姓名互称吧。” “好的,楚……回,这名字真怪……哎呀,不要管叫什么名字了,快点走吧,我可不想在这种鬼地方过夜。”阿沁说完扬起马鞭,狠狠抽在马屁股上,一溜烟地飞奔了出去。 楚回和邢傲又是相视无奈一笑,策马跟了上去…… 三人又奔袭了数十里路,颠簸得骨头几乎散架,胯下的三匹骏马也都开始喘着粗气。 然而除了路过了两个简陋的驿站,连一个村子都没见到,更别说落脚的客栈了。 此时天色渐晚,眼看就要日落西山,阿沁拉住缰绳停下了马,喊道: “这是什么破地方啊!比我们宁州的沧浪原还要荒,跑这么久怎么连个鬼影都没看到?!” 楚回和邢傲也驻马停下,邢傲叹了口气,说道: “有谷州就这样,荒得拔不出毛,穷得掉不下渣,这条驿路上每隔三十里地会有一处驿站,不行我们就在下个驿站投宿吧……” “什么?!”阿沁又瞪圆了眼睛喊道:“你说的那个驿站是今天路过的那两个马棚吗?那哪能住人啊?!” “没办法,我们离南宣怕还有两三百里,中途驿站都没有办法换马,马已经吃不消了,只能将就了。” 阿沁满脸的不情愿,嘟起了嘴,嚷嚷着: “怎么能让我睡马棚……我不信,这路上肯定有地方好住的,没有荆齿城那么好,哪怕有个像样的帐篷也行啊。” 邢傲知道这圭湳的小公主定是娇生惯养惯了的,能吃的了长途跋涉的苦就已然不错了,让她睡“马棚”确实说不过去,但此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于是便朝楚回望去。 楚回也是一脸的无奈,开口劝道: “阿沁,这有谷州地广人稀,能有驿站落脚已然不错了,这样吧,现在已经不早了,如果在下个驿站之前还没有见到村镇,我们就在驿站将就一晚吧。” 阿沁仍是一脸不悦,却也不再纠结,丢下一句: “我不信!肯定有比马棚好的地方!” 说完赌气似的又把马鞭狠狠地抽了下去。 可跑出去没几里地,一马当先的阿沁忽然又停住了,不过这次停下之后,她却是欢欣鼓舞地指着驿道一侧喊道: “快看!快看啊!炊烟,是炊烟啊!我都看到屋顶了!我就说肯定有好地方落脚!” 她也不管后面的两人,兀自就调转马头,拐进了一条岔道,向着袅袅炊烟升起的地方跑去。 邢傲和楚回面面相觑,停了半晌之后也赶忙跟了上去,他们都很奇怪,荒无人烟之地怎么会突然有炊火燃起,特别是邢傲更是感觉纳闷,这条驿路他走过不止一次,从没见过有周边有村镇,可那青烟升起的地方,分明是有排排黑瓦,的确像是有一座座屋舍。 三人驱马走在小路上,不一会儿便穿过一小片林子,翻下马背走上了一道道田埂,都说有谷州地贫如沙丘,可这么块地方却有着一方方良田,里面叫不出名字的作物显然是刚经过丰收,只留下一排排整齐的根茬。 此时南陆已入深秋,连号称粮仓的堰州都早过秋收,反而是在有谷州又见到了丰收之景,实在是怪诞至极。 此时,天空中突然黑压压飞过一群老鸹,数量之多简直要遮蔽住已经微薄的夕照,像是一大团乌云般飘过三人头顶。 伴随着一阵瘆人且聒噪的鸟鸣声,三人终于牵马走过田埂,眼前只见一条小路幽幽向前延伸。 小路的一侧,有个歪歪斜斜的石碑,借着尚存一丝的日光,三人看清了上面刻着的三个字: “牛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