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1节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作者:未妆 文案 花妩于三皇子周璟有恩,她挟恩求报,周璟答应来日若登基为帝,必然立她为皇后,让她成为大兴最尊贵的女人,两人成了亲,花妩把周璟看作未来的金大腿,周璟把花妩当作白月光替身,各取所需。 相敬如冰好几年,周璟终于顺利做了皇帝,然而就在他下旨立花妩为后的前一天,突然失忆了,谁都记得,却独独不记得花妩。 花妩:真是日了狗了。 失忆的周璟性情大变,他不仅不肯立后了,还一个劲要找自己的白月光。 周璟:朕有一个心上人,虽然记不清她的模样,但是朕喜欢她好久了。 花妩哄他:知道知道,你那幼时玩伴,可惜死了好多年,坟头草都三尺高了,长得与我相似。 周璟不信,掘地三尺找他的白月光,忽然有一天,花妩发现周璟那个白月光的相貌,不能说和她相似,简直是一模一样。 花妩(陷入沉思):难道我娘当年还给我生了一个双胞的亲姐妹? 花妩有很多毛病,记仇,小心眼,公主脾气,爱慕权势,还作天作地,但哪怕她一无是处,周璟仍旧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喜欢到不敢告诉她。 原本他打算瞒一辈子,好歹捱到白头,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失忆之后却捂不住了。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天作之合甜文 爽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就喜欢看他抗拒又沦陷其中的样子 立意: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第1章 殿内的熏炉里燃着香,不算浓烈,丝丝缕缕的烟雾袅娜上升,渐渐消散在空气中,整个寝殿寂静无声,针落可闻,宫人们垂手而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花妩僵立在屏风旁,声音轻轻,又带着一股子不敢置信的意味:“你的意思是说,皇上他跌了一跤,把脑子给跌坏了?” 老太医轻咳了一声,纠正道:“回娘娘的话,皇上不是跌坏了脑子,而是忘了一些事情,其他的都无甚大碍。” “这还叫无甚大碍?”花妩不自觉提高了声音:“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老太医干巴巴地道:“也不能这么说……皇上还是记得许多事情的。” 是,他只是忘记了一部分事情,这一部分事情里面又包括了花妩,确切来说,所有关于花妩的事,他都忘了个干干净净。 花妩甚至怀疑有人给周璟下了什么邪术。 老太医看她神色不好,斟酌着劝道:“皇上这病来得莫名,说不定过些日子就想起来了。” 花妩道:“治不好么?” 老太医面露难色:“老臣行医多年,也曾见过人得了这离魂症,但要说治,还真没有什么应对的良方。” 花妩黛眉轻蹙:“这样说来,这病是好不了了?” “倒不能这么说,”老太医安慰道:“也有一些人可以自行恢复的,况且皇上的症状并不算严重,说不定哪一日就想起来了,娘娘是不知道还有更严重的病人,什么事情都忘光了,连爹娘和自己都记不起来,那才叫麻烦呢。” 花妩并未因此而宽下心来,实话说,她一点也不关心别人如何,她隐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如果周璟真的忘记了她,那么,他曾经答应的那件事情,还作不作数?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清苦药味,明黄的帘幔被打起,床上坐着一个男人,正是当今天子周璟,他穿着寝衣,面容苍白,看起来有些微的疲态,却依然不减俊美,让人想起白色的玉,并不怎么温润,倒从里头沁出些许凉意来。 他生了一双桃花眼,淡淡地扫过花妩,然后落在那老太医身上,问道:“朕的病情如何?” 周璟的声音很是平静,仿佛他问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什么不相干的人一般。 老太医被他这淡定的姿态影响了,也略略镇静下来,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皇上的话,经过老臣的调理,皇上的外伤已无大碍了,仔细静养几日即可,至于失去了一些记忆,皇上吉人天相——” 他还未说完,就被打断了:“无妨。” 周璟摆了摆手,随口道:“既然能忘记,想来应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花妩的心下蓦然一沉,正在这时,周璟忽然抬眼看向花妩,他的眸色很深,幽如子夜,却藏着迫人的锐意,问道:“你是后宫里的嫔妃?” 任谁都能听得出他语气中的生硬意味,花妩缓步上前,眼波微转,面上笑吟吟道:“回皇上,臣妾是。” 周璟不客气地道:“朕不记得你,你叫什么名字?” 花妩微微垂下眼帘,答道:“臣妾娘家姓花,单名一个妩字。” 闻言,周璟一怔,道:“你是花家的人?” “正是。” 周璟皱起眉,那眼神中透着些打量和审视的意味,像是极为不解:“朕为何会纳你为妃?” 是啊,怎么会纳她为妃呢?花家好几个适龄的漂亮贵女,有温柔可人者,才貌双全者,花妩连排都排不上号,偏偏就只有她嫁给了周璟。 面对天子的疑问,所有人面上都露出些许尴尬之色来,就连老太医也忍不住朝花妩投来怜悯的目光,反倒是花妩颇为镇静,面上仍旧是笑着,道:“大概是因为皇上喜欢臣妾吧?” 这话胆大露骨,令人侧目,周璟的神色微怔,眉头紧紧皱起,像是并不相信,却又无从辩驳,他沉默片刻,仿佛在思量着花妩究竟是何许人,问道:“你叫花五,是在花家排行第五?” 花妩轻轻摇头,纠正道:“映浓愁浅黛,遥山眉妩。” 周璟听罢,淡声评价道:“轻浮。” 花妩忽然笑了,微微侧头看着他,问道:“皇上知道这首轻浮的词是谁人所作吗?” 周璟漫不经心地道:“不知道,想来是什么籍籍无名之人。” 花妩眼中笑意不散,赞同道:“皇上说的是。” 她模样生得好看,肤色如雪,青黛色的眉,尤其是一双杏核眼,笑起来时眼尾微弯,眼波柔亮,容貌秾丽,仿佛工笔水墨画一般氤氲染开,漂亮得惊人。 纵然是漠然如周璟,也下意识多看了几眼,待他反应过来,又转开了视线,声音变得更为冷淡:“朕要歇了,你们都下去吧。” 他俊美的面孔上露出些许倦色,像是疲倦,又或是厌倦。 天子下了逐客令,自是无人敢忤逆,花妩与老太医一前一后退出寝殿,回了自己住的碧梧宫。 眼下正是初夏时节,庭中种了一株玉兰树,此时枝头缀满了拳头大小的花苞,如一只只雪白可爱的小鸟,羞怯藏身于青翠葱郁的叶片下,好奇地探出头来张望。 花妩倚在轩窗前,手中把玩着一朵花苞,指尖纤纤,拨下一片花瓣来,侍立在旁的贴身婢女忧心忡忡,道:“娘娘,皇上如今不记得了,您该如何是好?” 前些日子,周璟说过会在这几日下旨,册立花妩为皇后,谁知道事到临头竟生出了这等变故。 一想起那人全然陌生的眼神,花妩就忍不住皱眉,早知道有今日,当初就该让他写个契书,摁个指印才好,倒省得陷入这不上不下的两难境地。 …… 御书房。 周璟将手中最后一本奏折放下,按了按隐痛的眉心,目光不经意落在御案的一角,那里放着一卷黄绢,混在一堆奏本里,不怎么起眼。 他下意识拿了起来,道:“这里怎么会有朕的手谕?” 贴身内侍刘福满愣了一下,答道:“那是皇上前些日子放在那里的,说是让奴才择日宣读。” “择日?” 周璟神色透出些微的疑惑,但是很快,他就知道圣旨的内容是什么了,那是一卷册立皇后的圣旨,上面的花妩二字写得格外端正,笔迹熟悉无比,这正是他亲手写下的。 他准备册立花妩为皇后。 周璟皱着眉,思量颇久,才动作徐徐地将圣旨收起来,问刘福满:“这花妩,究竟是什么身份?” 刘福满一怔,没等他回话,周璟用手指轻叩御案,声音微沉:“给朕如实说来,不要有半句假话。” 他初初登基,却已有了不小的威势,刘福满心头微惊,连忙躬着身子答道:“回皇上的话,贵妃娘娘是太后娘家的人,您两年前就纳了她为侧妃。” “侧妃?”周璟面露异色:“朕怎么会纳侧妃?” 这我哪儿知道?刘福满心中叫苦,纳妃的人是您,又不是我。 好在周璟放过了这一茬:“继续说。” 刘福满想了想,迟疑道:“奴才听说,您从前是打算娶贵妃娘娘为正妃的,但是太后娘娘和先帝不许,只能作罢了。” 周璟皱眉,莫名地,他心中忽然涌起些许烦躁,兴许是针对这句话,又兴许是因为不喜刘福满的态度,他淡淡道:“太后和父皇为何不许?” 刘福满斟酌着措辞,隐晦提醒道:“这……大概和贵妃娘娘的出身有些关系。” 周璟道:“她是花家的女儿,阁老的孙女,给朕做正妃应当绰绰有余。” 刘福满表情微有异色,小心道:“奴才听说,贵妃娘娘的身份有些尴尬,严格说来,她其实并不是花阁老的嫡亲孙女,只是养在花家罢了。” 周璟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先帝反对也就罢了,可花家是太后的娘家,他要娶花家的女儿,于情于理,太后都应当会赞同才对,为何就连太后也反对? 周璟望着手中这卷明黄圣旨,心里思量着,他打算册立花妩为皇后这件事,太后知道吗? 在未曾失去记忆的时候,花妩于他而言,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想到这里,周璟脑中忽然闪过女子轻浅的笑靥,眸光清透,声音温软:大概是因为皇上喜欢臣妾吧? 周璟的眉头皱起,喜欢? 他隐约记得,自己确实有一个极喜欢的人,但是他忘记那是谁了。 难道真的是花妩? 原本周璟觉得失去的那些记忆,对他而言并不怎么重要,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脑海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抹纤细的影子,朦朦胧胧,却无论如何也看不真切,惹得周璟心中生出几分躁意,他扔下手中的朱笔,吩咐刘福满:“去叫太医来。” 刘福满以为他哪里不适,连忙奉命去了,朱笔在宣纸上滚落开去,磕磕碰碰,留下一道蜿蜒的印子,下面隐约透着点墨色。 周璟伸手拿起来,却是一张信笺压在镇纸下,那信笺上赫然是他的笔迹:郊原初过雨,见败叶零乱,风定犹舞。斜阳挂深树。映浓愁浅黛,遥山眉妩。来时旧路,尚岩花、娇黄半吐。到而今,唯有溪边流水,见人如故。 映浓愁浅黛,遥山眉妩。 轻浮。 皇上知道这首轻浮的词是谁人所作吗? 不知道,想来是什么籍籍无名之人。 周璟:……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2节 第2章 老太医带着药童走在宫道上,面露忧色,走几步,叹一口气,正值夏日,绿树浓阴,朱色的宫墙上爬满了蔷薇,深红浅粉,开得热热闹闹,老太医却无心赏景,愁眉不展。 路过御花园时,忽闻亭内传来一个女子柔柔的声音,唤道:“姜院判。” 老太医连忙住了步子,躬身行礼:“见过贵妃娘娘。” 花妩道:“听闻皇上召了姜院判,本宫颇有些担心,是不是皇上的病情有所加重?” 老太医立即明了,答道:“回娘娘的话,皇上的离魂症并没有加重。” 花妩微微挑眉:“那院判大人这是……” 姜院判想了想,叹气道:“皇上召见老臣,是想问问如何恢复记忆,可是老臣之前也和娘娘您说过,离魂之症并无应对良方,只能慢慢等其自行恢复了。” 闻言,花妩微讶:“皇上想恢复记忆?他之前不是说,不重要么?” 姜院判也有些纳闷,道:“话虽如此,但于常人而言,少了一段记忆确实有些不便,更何况……” 花妩面露疑惑:“何况什么?” 姜院判斟酌着道:“皇上说,他还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花妩心下陡然一沉,老院判还在絮絮道:“要真是如此,也难怪皇上想要记起来了……” 花妩定了定神,笑着道:“本宫知道了,关于皇上的病情,还请姜院判多多上心,倘若有什么进展,不知姜太医能否派人告知本宫一声?” 姜院判答应下来,花妩向他行了一礼:“那就多谢院判大人了。” 姜院判连忙摆手道:“娘娘折煞老臣了,这都是老臣的分内之事罢了。” 目送老太医一路远去,很快消失在宫道的尽头,花妩良久不语,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直到一旁的贴身侍女轻声提醒,她才回过神来,悠悠地道:“你说,皇上他是不是把花想容也给忘了?” 不等绿珠回话,花妩忽地又笑了起来:“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周璟那般喜欢花想容,喜欢到愿意找个替身放在身边,心心念念,跟天上的明月似的,却没想到,有一天他竟会把心上人给忘了,真是造化弄人。 花妩莫名生出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绿珠忧心忡忡道:“可皇上也不记得您了呀。” “不打紧,”花妩的心情突然变得颇好了,她慢悠悠地道:“我有的是时间和他耗。” 花妩才回到碧梧宫,便听得庭中传来一声犬吠,一只黄毛狗儿颠颠地从里头奔出来,围着她汪汪叫。 那狗儿生得十分高大,浑身的皮毛油光发亮,尤其是尾巴上的毛,蓬松厚实,好似一把竖起来的鸡毛掸子,威风凛凛,生人见了都不敢靠近。 可它在花妩面前却是一副傻憨样儿,兴奋地挨着她的裙摆来回转悠,呼哧呼哧吐着舌头,甚是活泼,美中不足的是,它的右后腿有些跛,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但即便如此,也无损它的威风。 一旁的内侍见了,讨好地道:“方才还不高兴呢,趴在地上不肯动弹,十头牛都拉不动,偏见着娘娘就开心了。” 绿珠也笑道:“到底是娘娘一手养大的,就跟您最亲。” 花妩摸了摸狗儿的头,于是它变得愈发兴奋了,把个蓬松的大尾巴摇得呼啦直带风,花妩盯着它,好奇地道:“倘若你哪天再跌一跤,会不会也把我给忘记了?” 狗儿也不知听没听懂她的话,只呼哧着舌头汪汪叫了两声,花妩却好像明白了它的意思,笑眯眯地拍了拍毛茸茸的狗头,幽幽叹了一口气:“人不如狗啊,所以说,还是你最好了。” 狗儿:“汪!” 众人:…… 花妩同狗儿玩了一阵,外头进来一名宫婢,迎上来禀道:“娘娘,慈宁宫方才派了人来,太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花妩听了,把竹编的小球往庭外一扔,黄狗双耳竖起,汪地一声飞奔而出,兴奋地追着那球跑远了,只留下一串叮铃铃的铃铛声音。 花妩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玉红色的襦裙,略一思索,吩咐绿珠道:“取那件远山紫的衫裙来。” 绿珠有些疑惑:“娘娘从前不是说,那件衣裳颜色太素了么?显得人没精神。” 花妩却道:“穿素点儿才好。” 她不止穿了素色的衣裳,还把金钗和步摇都取下了,只别了两支白玉簪子,又往脸上施了些粉,看起来颇为苍白,弱不胜衣,整个人的气质倏然一变,从秾丽的富贵花变作了柔弱的小白花,好似风一吹就要折了。 花妩揽镜自照,菱花镜中的女子容貌精致,杏眼含雾,远山黛眉,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子娇弱,叫人见了便想捧在手中细心呵护起来,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怪道人人都喜欢花想容,倘若我要是个男人,我也喜欢。” 绿珠道:“娘娘何必妄自菲薄?您的模样比花六小姐好看多了。” 花妩笑了,放下菱花铜镜,道:“我哪里妄自菲薄?我比花想容好看百倍,只是忽然觉得……” 她说着顿了顿,若有所思地道:“兴许她的一些手段会很好用。” 但见绿珠面露茫然之色,花妩的神情渐渐变得黯然,失落道:“你这样,是觉得我比不上她吗?也是,我自小就是比不过她的。” 闻言,绿珠顿时大惊失色:“奴婢绝不是这个意思,娘娘误会了!您比花六小姐漂亮,又比她地位尊贵,哪里会比不上她呢?” 她说着便往下跪,懊恼道:“都是奴婢的错——” 谁知她还没跪下去,就被一只纤手拦住了,花妩笑吟吟地道:“哄你玩的,我怎么会因为这种小事就责怪你?” 绿珠被她拉起来,仍旧自责地道:“可是奴婢确实伤了娘娘的心,明知道您与花六小姐不对付,还一直说她……” 花妩扑哧笑起来,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杏眼弯起,眼波如水般潋滟,唇角微翘,道:“我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吗?再说了,花六如今碍不着我什么事。” 她又不是周璟,没必要把花想容时时刻刻放在心上。 因着换衣裳耽搁了一些时间,花妩到慈宁宫时,已是天色将晚,她候在廊下,不多时,宫人前来引她入殿。 虽说太后也是花家人,但花妩其实很少来拜访她,原因无他,太后不待见她,花妩也懒得做热脸贴冷屁股的事情,索性就不来了,美其名曰,不打扰太后她老人家的清静。 今日破天荒地头一遭,太后召见她,花妩心里琢磨着,应当是为着周璟失忆的事情,太后无子,周璟也是后来才养在身边的,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于情于理,她都该过问。 花妩跟着那宫人入了殿,转过屏风,太后身着常服,倚在榻边,正与一名宫婢说话,见了她来,太后便止了话头,正想说什么,又上下打量她一番,开口道:“瞧着你有些精神不济,难道是病了?” 花妩摸了摸脸,心想,粉大概是扑多了些。 她福身行礼,面露忧色,轻声道:“多谢太后娘娘关心,臣妾没病,只是因为担忧皇上的病情,心中有些焦虑罢了。” 女子眉眼微垂,脸色憔悴苍白,看起来恹恹的,仿佛没休息好似的,太后便信了七分,原本想斥责的话也咽回肚子里,她虽然不怎么喜欢花妩,却并也并不会过分苛求她。 太后命人看了座,花妩谢过恩,这才挨着绣凳边沿坐了,听见太后道:“皇上的病情,哀家也问过太医了,说他只是忘记了一些事情,不算特别严重,于身体没有大妨碍,你也放宽些心。” 这大抵是她少有的温和态度,花妩应了,心说,看来今日这一着算是走对了,不枉她又是换衣裳又是擦粉的。 太后道:“前几日皇上夜里去上林苑纵马,途中窜出一只野兔来,惊了马儿,这才使得皇上坠马。” 她说着,叹了一口气,道:“皇上自小性子就沉稳,也从不和旁人打闹,少有冲动的时候,怎么这次竟会闹出这样的事情来?” 花妩面上做出忧愁之色,心中却百无聊赖地想着,那一日正好是花想容的生辰,说不定周璟是对心上人思之如狂,不得抒发,只能纵马跑去上林苑,谁知半路坠马,最后跌坏了脑子,还把心上人给忘了个干净。 确实太惨了,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花妩在心里啧啧感慨,却听太后问道:“哀家听说,皇上坠马前,是去了碧梧宫,你们二人之间可是起过什么争执?” 花妩听着这话锋隐隐不对,她略一思索,神色转为懊恼,道:“都是臣妾的错。” 太后表情微肃,果然追问道:“怎么?” 花妩眉眼微垂,面上浮现几分失落,像是有些难以启齿,轻声道:“臣妾愚笨,那日皇上提起花六小姐,臣妾劝了几句,谁知惹了圣怒,都是臣妾不好,说错了话。” 闻言,太后沉默片刻,轻叹一口气,道:“这倒也不能全怪你,皇上那拗性子……罢了。” 说到这里,太后轻轻拍了一记大腿,道:“哀家就知道,那天是容容的生辰,皇上偏巧去上林苑跑马了,果不其然……” 花妩作势拭泪,弱弱道:“臣妾万不该惹皇上不痛快,招来了祸事。” 太后听了,只好安慰她道:“倒也不必这样说,此事跟你没什么干系。” 她顿了顿,又道:“事已至此,如今皇上失了记忆,你从前做的那些事,哀家都可以既往不咎,但是从此往后,你在宫里要老实本分,不要再多生事端了,明白吗?” 花妩默默颔首,太后见她听进去了,这才满意,态度也变得和煦起来,忽而想起了什么,吩咐宫人道:“去把那碟玫瑰松子糖拿来。” 她又对花妩道:“你自入了宫,就没什么机会回家了,这玫瑰松子糖是花府里的那位老厨娘做的,哀家听闻你幼时极喜欢吃,就都带回去吧。” 花妩幼时确实喜欢玫瑰松子糖,只是后来她不喜欢吃了,然而太后并不知道,花妩没拂她的情意,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神色,谢了恩告辞。 离了慈宁宫,见着一行人朝这边而来,打头那个身着深色常服,上以金线绣了蟠龙纹,头戴玉冠,正是当今天子周璟。 “臣妾见过皇上。” 花妩行了礼,周璟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顿了一会儿,才道:“病了?” 花妩抬手掩口,轻轻咳了一声,道:“没什么,只是因为忧心皇上罢了。” “忧心朕?”周璟想了想,道:“是忧心朕忘记了你的事情么?” 这话就有些意味深长了,花妩抬起头望向他,天色已渐渐擦了黑,男人的眸色显得愈发幽深,宛如深潭,叫人看不清其中的意思。 对视一瞬,花妩微微垂下眼,道:“皇上的话,臣妾不明白。” “不明白,”周璟将这几个字慢慢地念了一遍,像是在揣度真假,尔后哂笑一声,目光落在绿珠捧着的托盘上,道:“这是什么?” 绿珠连忙垂首回话:“回皇上,是太后娘娘赐下的玫瑰松子糖。” 周璟看向花妩,莫名问了一句:“你喜欢吃这个?” 花妩眼波微转,道:“虽然喜欢,不过臣妾记得皇上爱吃,就借花献佛一回,都送给皇上吧。” 解决了这盘玫瑰松子糖,花妩的心情变得极好,带着绿珠撤退了,待到她们一行人远去,周璟仍旧立在原地,问刘福满:“朕喜欢吃玫瑰松子糖?” 刘福满跟着他的时间也不长,哪儿知道这个?但是贵妃娘娘都说皇上喜欢了,那就是喜欢吧,他顺水推舟道:“可不是么?皇上确实爱吃这个。” 周璟又看看那碟松子糖,心中涌起一种古怪的感觉,他虽然有许多事不记得了,但是潜意识中,他并不喜欢这糖。 不是因为糖的味道不好,倒像是,因为某个人…… 周璟陷入了沉思中,究竟是因为谁呢? 第3章 “娘娘对皇上真好,还记得他喜欢吃玫瑰松子糖。” 绿珠跟在花妩后面,语气很轻快:“皇上一定非常感动。” 谁知,花妩却道:“其实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松子糖,反正我不喜欢吃,但毕竟是太后赏赐下来的东西,扔了也不是,吃了又实在委屈自己,倒不如送给皇上,让他吃去。” “啊?”绿珠吃了一惊,连忙四下看了看,小小声道:“那这不是……欺、欺君么?” “反正他自己也不记得,”花妩十分理直气壮,想了一会,又道:“不过我记得花想容很喜欢这玫瑰松子糖,皇上从前还送过她,有道是爱屋及乌,心上人喜欢的东西,他大概也是喜欢的吧?” 花府老厨娘做出来的玫瑰松子糖堪称一绝,两指来宽的小糖块,切得四四方方,色泽金黄如琥珀,上面沾了细碎的花瓣,裹着炒熟的松子,颗颗饱满,一口咬下去,松子酥香,糖块甜脆,那是花妩幼时最喜欢吃的东西。 但她很少能吃到,因为花想容也爱吃,她是花府的嫡小姐,每次做好的松子糖,大部分都送去了她的院子里,没人知道花妩喜欢吃,兴许他们知道,但也不会在意。 有一年中秋,后厨做了不少玫瑰松子糖,用白瓷碟子装着,给小姐少爷们做零嘴,花妩难得有机会吃这个,便想去拿,谁知被花想容拦下,她端着那满满一碟玫瑰松子糖,兴致勃勃地说要拿去喂马,她新养了一匹小马驹。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3节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隐晦的得意眼神看着花妩,眉梢眼角都是挑衅:你也想吃?可惜只有这一盘。 花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一盘糖,然后毫不留情地挥手打翻了,玫瑰松子糖在花想容的尖叫声中散落一地,琥珀般的糖块上沾满了草屑灰尘。 花妩站在台阶上,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你的马儿应当不会计较地上脏吧? 因着那盘糖,花想容哭了一个下午,花妩也挨了罚,太|祖母让她跪在院子里,教训她:在这花府里,你确实是小姐,但你永远不能和容儿争,也不能和哥哥姐姐们争,要低他们一头,时刻小心谨慎。 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和位置,明白吗? 花妩跪在地上,垂着头,向前摊开手心,没有吭声。 啪—— 戒尺狠狠地落在手心上,霎时出现了一道红印,太|祖母的声音变得严厉:明白了吗?! 年幼的花妩疼极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小声地吸着气回答:明白了。 尽管如此,那时的她还是不明白,既然他们都不喜欢她,为什么要把她接回府里来,其实她在外面过得很好,比花府里要好得多,虽然吃的是粗粮杂面,穿的粗布麻衣,但是至少不用去街头行乞。 在花府里,她每天都像是在行乞。 受过罚的第二天,太|祖母派人送了一碟玫瑰松子糖来,花妩坐在院子的小池边,盯着那碟诱人的糖看了许久,然后拿起来通通倒进了池子里。 才倒完,她就听见了脚步声,花妩警觉地站起身子,循声望去,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他穿着远天蓝的锦衫,眉目英俊,身量很高。 花妩知道他,叫周璟,他是宫里的皇子,身份极尊贵,时常来花府里作客,与那些哥哥姐姐们的关系很好,昨天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周璟也在场,最后还是他出面哄好了花想容的,否则花想容怕是要从天亮哭到天黑去。 花妩从未与他说过话,也不知他为何出现在这里,她心中升起几分警觉,在周璟靠近的时候下意识退了一步,然后看见他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荷包,颜色粉粉白白,倒像是女孩子会用的。 周璟问她:你刚刚在做什么? 花妩只盯着他,不答话,周璟又转头去看栏杆上的白瓷碟子,上面留着糖渣,还沾了几粒饱满的松子,一看就知道盛过玫瑰松子糖,花妩心中不禁懊恼,早知道就该和碟子一起扔掉的,让这人看见了,说不定会去告密,叫太|祖母知道了,还不知要怎么罚她呢。 花妩心里不住后悔,却听那少年迟疑地问道:你不喜欢吃玫瑰松子糖么? 花妩绷着小脸,硬邦邦地道:不喜欢了。 奇怪的是,周璟像是有些困扰,他握紧了手里的荷包,道:昨天不是还想吃? 花妩一听,把眼睛瞪得圆圆的,不高兴地道:我什么时候想吃了?谁想吃马儿吃的东西? 周璟立即点头:没想吃,没想吃。 花妩见他信了,心中这才舒坦了点儿,目光一转,见他手中还紧紧捏着那荷包,不禁问道:你怎么拿了个女孩儿的荷包?是谁的? 周璟犹豫了一下,含糊答道:送人的。 花妩好奇问道:什么东西,送给谁? 周璟只好道:是玫瑰松子糖,送给…… 花妩不由撇了撇嘴,周璟停顿了片刻,道:送给一个妹妹的。 妹妹,府里只有一个妹妹,那就是花想容,她长得好看,人人都喜欢。 花妩翻了一个白眼,不屑地哼道:花想容不住这里,你走错地方了。 她说完就撒腿跑了,也不理会那少年的呼喊,一边跑还一边想,真肤浅,竟然喜欢花想容那种除了脸一无是处的人。 真是白瞎了他那双好看的眼睛。 那时的花妩也没想到,周璟这一瞎就瞎了小半辈子,真可惜。 …… 慈宁宫。 见了周璟来,太后十分高兴,连忙让人奉茶,待周璟坐定,她才关切问道:“身上还有没有哪里不适?可千万要留心,叫服侍的人也警醒些,有什么不好的,立即叫太医来看。” 周璟都一一应答了,他虽不是太后所出,却是她一手养大的,两人母子情分深厚,周璟一向很敬爱她,鲜少忤逆,太后也有分寸,从不对周璟做出过分的要求。 母子二人说了些寒暄的话,看着太后温和的神色,周璟心中忽然想起刘福满的话,太后不喜欢花妩,但他还是纳了花妩为妃。 他竟会为了花妩而忤逆太后,为什么? 周璟的动作不由停顿片刻,太后察觉了,问道:“怎么了?可是这茶不好?” “没有,”周璟放下茶盏,道:“儿臣总觉得……忘记了一些事情,很是不便。” 太后听罢,叹了一口气,道:“真是作孽,叫你碰见了这一遭事,不过忘了便忘了,人还是要往前看,说不定你过了这个坎,以后就顺风顺水,万事太平了。” 周璟颔首:“母后说的是,往事不可追,当下才是重要的。” 太后舒了一口气,欣慰地道:“你一向是个稳妥的,明白这个道理就好。” 周璟想了想,道:“虽说如此,但是有些事情忘了,却又没完全忘记,在心里来来回回,总不是个事儿。” 太后似乎并不想接这个话,但又不能不接,犹豫片刻,才道:“什么事情,叫我儿如此惦念?” 周璟从善如流:“儿臣心中一直有个人,自醒过来之后,总觉得她十分重要,却又想不起来,母后知道那是谁吗?” 一听这话,太后就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周璟微微抬眼:“看来母后知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太后如何否认?只能叹着气,道:“哀家是知道,不过,哀家觉得你还是忘了她比较好。” 周璟追问:“为何?” 太后面露难色,道:“你们二人有缘无分,那人已嫁做人妇了。” 闻言,周璟一怔,随即正色道:“母后的顾虑儿臣明白,只是有些事情,并非是忘记就可以解决的,儿臣心中自有分寸,还请母后告知。” 太后无法,只好道:“是容容。” 骤然听到这两个字,周璟心中一跳,像是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卡在喉咙处,只要他一张口,满腔的情绪就会倾泻而出,肆意奔涌。 太后还在兀自劝说:“容容出嫁也三载有余了,哀家知道皇上喜欢她,只是你如今贵为九五,朝堂和百姓都在盯着,皇上纵使有千般的喜欢,也要放下了。” 就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周璟心中的滚烫情绪倏然就凉了下来,方才那种激荡的心情消失无踪,他语气平静地道:“太后说的人,是花想容?” 太后忧心忡忡道:“正是,你想起来了?” 周璟摇摇头,在心底道,不对,不是花想容,他的记忆很清楚,他从未喜欢过花想容,这么看来,就连太后都不知道他真正喜欢的人是谁。 思及此处,周璟的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另一个人来,女子巧笑嫣然,一双漂亮的杏核眼,笑起来时眼尾微弯,眼波柔亮,容貌秾丽,她似乎天生适合穿颜色鲜艳的服饰,骨子里透着一种娇气漂亮,热烈秾丽,只是她今天穿了一件偏素色的衫子,不太衬她。 周璟的心思不自觉飘远了,忽而听见太后道:“你这怎么也有玫瑰松子糖?” 周璟回过神来,顺着太后的目光望去,落在一个宫人的手上,他躬身捧着一个珐琅描金瓷盘,上面摆着色泽诱人的玫瑰松子糖。 周璟答道:“是贵妃给儿臣的,她说儿臣喜欢吃。” 闻言,太后便笑:“这孩子,哀家方才赏给她的,她倒机灵,顺水做了个人情,讨你的喜欢。” 周璟对这玫瑰松子糖实在没什么印象,微皱着眉,道:“儿臣不记得自己喜欢吃这东西。” “怎么会?”太后嗔道:“你从前还央求过哀家,说很喜欢吃,让花府的老厨娘特意给你做过一次,你连这也不记得了么?” 周璟摇首,太后又道:“不过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你年纪小,忘了也正常,只是你鲜少向哀家要过什么,所以哀家记得清楚。” 周璟略一思索,试探问道:“母后怎么会特意赏这松子糖给贵妃?” 太后道:“哀家听说她喜欢吃,幼时还因为吃这糖哭闹过,前阵儿花府派人送了礼来,就有这个,方才她在这里,哀家顺便赏她了。” 原来花妩喜欢玫瑰松子糖,周璟心想,那么,她应当不是他想的那个人。 第4章 周璟如今的记忆缺失了一大块,变得零碎不堪,他记得的人和事有很多,譬如花想容,太后,还有他的臣子们。 但是也忘了一些人,譬如他心中喜欢的那个人,以及花妩,这个女人就好像是凭空出现在了他的生活中,叫周璟有些不能习惯。 秉着知己知彼的念头,周璟向太后打听花妩的来历身世,至少,他想知道花妩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当初为何要纳她为妃,还想娶她为正妻。 “花妩不是哀家两位兄长的女儿,”太后皱着细眉,将手中的茶盏搁下,叹了一口气,道:“这事儿你从前也是知道的,整个燕京都传开了,人尽皆知,早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了。” 周璟在记忆里仔细翻找,也没能找到半点关于花妩的事情,就好像有一只手把她从自己的脑海中抹去了,干干净净。 太后观他神色,便知他忘了,娓娓道:“哀家有一个妹妹,从前年少不懂事,受奸人引诱,与其私奔,三年后又被那奸人抛弃了,她才独自归家,那时腹中已有了一个孩子,爹娘原是想让她打掉,再另觅个好人家出嫁的,谁知一碗打胎药下去,那孩子竟没打掉,到底是生了下来,取了个名字叫花妩。” 花妩她娘自知令家族蒙羞,便带着尚是婴儿的花妩离了家,去京郊的水云庵里头住了,直到花妩她娘过世好几年后,花妩才被接回花府里养。 出身不正,生母早逝,父亲又不详,可想而知,花妩在花府里的日子不会那么好过,太后叹了一口气,道:“因着那些旧事,这孩子就被送到了太|祖母身边养着,太|祖母虽说有些严厉,但是到底还是为了她好,生怕重蹈她娘亲的覆辙,可谁知——” 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话头戛然而止,岔开话题笑道:“这孩子颇有些调皮,小时候没少让太|祖母费神教导,好在现在长大了,也懂些事了。” 周璟却觉得事情没有她说的那样简单,中间应当是发生过什么事情,以至于太后不肯启齿。 他直接问道:“听刘福满说,儿臣从前还欲娶她为正妻?” 太后听了,停顿片刻,像是在斟酌措辞,道:“是有这一出,不过哀家和你父皇都觉得她的出身不妥,你父皇不点头,你也不肯让步,父子俩僵持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不知怎么有一天,你突然同意纳她为侧妃,这事就作罢了。” 突然同意…… 周璟若有所思地咀嚼着这四个字,但见太后欲言又止,便问道:“母后还有什么事情?” 太后犹豫片刻,委婉提醒道:“花妩那个出身,虽然在花府里养了几年,但是太|祖母到底当不得爹娘,有些失于管教,这孩子心思颇活络,人又机灵,你要防着她一些,知道么?” 这几乎是明着说花妩心机深沉,狡猾多端了,太后这般语重心长地提醒,周璟只得默然颔首,应了下来:“儿臣明白。” 告辞时,周璟特意问太后:“儿臣如今记忆有些浑噩,担心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母后若是想起来,还麻烦告知儿臣一声,免得耽搁了。” 太后想了想,道:“近日没什么大事。” 周璟便知道,立花妩为后这件事情,太后是不知情的,他竟然在太后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写好了立后的旨意,这就意味着,他是打定主意要册立花妩了,甚至没有与朝臣商量,谁都没有得到风声。 如此一意孤行,与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十分相悖,可圣旨上又确确实实是他的笔迹,周璟不禁有些迷惑,为何一定要立花妩为皇后? 他不是没想过自己喜欢的人就是花妩,从他得到的种种信息来看,周璟推断,他喜欢的那个人,名字里应当有个容字,讨厌吃玫瑰松子糖,可这些花妩都不符合。 “皇上,前面是碧梧宫了。” 周璟停下脚步,抬起眼望向前方,宫灯在夜风中摇曳,不知不觉中,他竟然走到这里来了,碧梧宫与乾清宫明明是两个相反的方向。 …… 初夏的夜间还有些凉意,风里挟裹着不知名的植物香气,穿堂而过,庭中点了几盏宫灯,暖黄的光晕在夜色中看着茸茸的,像是长了毛。 花妩蹲在台阶上,拿着木梳给黄狗梳大尾巴上的毛,溜光水滑,又软又顺,花妩拍了拍它的头,笑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跟着我这么多年,如今也是吃香喝辣了。” 黄狗吐着舌头,汪了一声,一副傻憨样儿,亲昵地去咬她手中的木梳玩。 花妩顺势将木梳扔出去:“绒绒,捡回来!”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4节 狗子虽然瘸了腿,却十分喜欢这跑来跑去的游戏,霎时间闻声而动,汪一声就蹿了出去,快得如同一道闪电,直奔那把木梳。 半人高的大黄狗气势汹汹,汪汪叫着扑出去,看起来十分凶猛,忽然间,只听得院门口传来一声尖声尖气的惊叫:“唉哟!” 意识到吓着人了,花妩立即站起身,吹了一声口哨,命令道:“绒绒,回来!” 片刻后,黄狗自昏暗的夜色中蹿了出来,嘴里还叼着方才那把木梳,得意洋洋地凑过来献宝,摇着大尾巴求夸奖。 花妩拍了拍它的头以示安抚,随即看向院门处,道:“什么人在那里?”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借着宫灯昏黄的暖光,花妩看清楚了来人的样貌,是身着深色常服的周璟,刘福满站在他身后,赔着笑夸赞道:“贵妃娘娘这狗养得真是壮实啊,威风着呢。” 花妩往狗子头上拍了一记,道:“吓着了刘公公,该打。” 她说着,又看向周璟,但见他神色有异,遂问道:“皇上也被这畜生吓到了么?” 周璟顿了一会,才道:“没有。” 他看着花妩身边的大黄狗,表情古怪地道:“你方才叫它什么?” 花妩心道不好,他该不会是想起了什么吧?譬如心上人的名字,虽说此绒绒非彼容容,但是让人听着,却也不能不多想。 花妩连忙解释道:“绒绒,是绒线的绒。” 周璟听了没说话,只盯着那狗看了半天,看到黄狗都不安起来,试图往花妩后边藏,挺大个身板,却是一副怂样儿。 周璟道:“怎么叫了这么个名字?” 花妩疑心他记起来了什么事情,又不敢肯定,只好斟酌着回道:“这狗是臣妾从前捡回来的,那时候它还小,瞧着绒绒一团,十分可爱,便起了这么个名字。” 周璟听了,忽而问道:“你的小字叫什么?” 花妩一怔,笑着道:“臣妾没有小字。” 周璟若有所思地道:“今日朕听见了两个绒绒,还以为你的小字也叫绒绒。” 闻言,花妩心想,看来太后与他提起了花想容,也不知说了什么,她一边思忖,面上却笑起来,杏核眼微微弯起,道:“恐怕要叫皇上失望啦,臣妾怎么会和狗叫一样的名字呢?” 至于另外一个跟狗叫一样名字的人,可就不关她的事了。 天子大晚上的过来,总不好让人站在院子里吹风,花妩将他让入内殿,又命人奉了茶来,这才道:“皇上这么晚来,可是有什么事情?” 周璟反问:“朕没事就不能过来?” 他的语气有些不好,像是在生什么闷气一般,花妩有些莫名,但还是附和道:“也是,整个后宫都是皇上的,皇上爱去哪就去哪,谁也管不着。” 她顿了顿,又道:“若是皇上今夜在碧梧宫里留宿,臣妾就派人去收拾收拾。” “不必了,”周璟面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朕有些事情想问你。” 听他这般语气,花妩的心中微微一跳,道:“皇上请说,臣妾知无不言。” 年轻的天子抬起眼看过来,一双桃花目在烛光下显得既温润,又透着几分凉意,他问道:“朕与你是如何认识的?” 原来是这一桩,花妩心下一松,笑吟吟地道:“这可说来话长了。” 周璟用指节轻轻叩了叩桌沿:“那就长话短说。” 花妩眼波微转,眸子在暖黄的光线下显得粼粼生辉,她确然生得极美,只这样一个浅浅抬眸,便多了几分慵懒风情,叫人忍不住凝神注视,舍不得移开目光。 她笑吟吟地道:“臣妾与皇上自小就相识了,那时皇上常去花府,皇上不记得了么?” 周璟自然记得自己经常去花府,甚至他记得花府里所有的人,唯独不包括花妩,他紧皱着剑眉,道:“朕不记得你,你详细说说。” 说完这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焦躁,指尖一直不停地轻叩着茶案,就像是迫不及待地等着某个答案揭晓,来印证自己心中那反复纠结的猜测。 周璟强自镇定下来,鼻端忽然闻到些许冷香,像是雪夜中盛开了一簇寒梅,清幽幽的,冷然中透着热烈,他怔了怔,这才发现花妩不知何时已经凑得很近了,近到能看清楚她的每一根睫毛,细细的眉,饱满的菱唇,弧度漂亮的眼尾,眼中粼粼的光,仿若秋水一般。 那冷香丝丝缕缕,像是在侵袭着他的思绪,周璟下意识屏住呼吸,不退不让,看花妩微微启唇,声音娇软软地道:“那时皇上说,很喜欢臣妾,要和臣妾一辈子在一起,谁知如今皇上却把臣妾忘了个干净,真是叫臣妾好伤心呢。” 她垂下眸,遮去了眼中的流光,黯然失望地道:“喜欢臣妾的时候,说要一辈子待臣妾好,要让臣妾做皇后,忘记臣妾了,就跑来质问,好像臣妾是外人一般。” 说到这里,花妩轻叹一口气:“果然如古人说的,诺不轻信,人不负我,当初就不该信了皇上,嫁给你做这劳什子的侧妃,如今皇上若是不喜欢臣妾了,就给臣妾写和离书,让臣妾走吧。” 美人颦着黛眉,眸子泛着浅浅微红,神色怅惘,仿佛十分难过,她就像一株纤细脆弱的琉璃花,让人忍不住想要将其拢入怀中仔细呵护。 周璟心想,她在勾引他。 第5章 周璟身为天家子嗣,或多或少也受过一些勾引,他从来不会侧目,看着那些女子做出暧昧之举,他也心如止水,并不觉得有什么诱人,可花妩不一样,她明明没有做出任何引诱的举动,眼角眉梢却都是勾引。 她流淌着的柔亮的眼波,微颦的黛眉,饱满的菱唇,若有若无的冷香,无处不是勾引,细细地牵扯着周璟的思绪。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在花妩的肩上,微微用力,花妩便顺着那力道往后退开些许,男人薄唇微抿,眼神透着冷意,道:“若真如你所说,朕可曾给过你什么信物?” 他说完,大抵是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了,顿了顿,又缓和了声音道:“朕不是有意要忘记你的。” “信物?”花妩眼睛一转,道:“确实有,皇上从前送的,臣妾一直收着呢。” 她说着,去了内间,在妆匣里翻找片刻,拿出一个绣囊来,那绣囊只有半个巴掌大小,上面绣着缠枝莲纹,大约是因为时间久了,那绣花都有些褪了鲜色,变得陈旧,但即便如此,仍旧能看得出当初绣这香囊的人技法高超,十分用心。 看见那绣囊的第一眼,周璟的表情就微微变了,道:“你怎么会有这个?” 花妩讶然道:“是皇上送给臣妾的呀。” 她打开绣囊,从里面倒出一块长命锁来,黄灿灿的,是真金打造的,桃核大小,纹路精致,是小孩子戴的样式。 “喏,”花妩摊开掌心,将长命锁送到周璟面前,细声道:“皇上瞧瞧,这算不算信物呢?” 周璟伸手去拿,花妩立即握起手心,顺势将他两根修长的手指捏住,笑意吟吟,眼波柔亮:“既然皇上送给了臣妾,这就是臣妾的东西了。” 周璟抿起唇,道:“朕只是看一看。” 花妩又笑起来,松开了他的手指,任由帝王拿走了那枚长命锁,借着烛光细细观看,她有些好奇,略略凑近了些问道:“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来历?” 周璟反问:“朕从前没有告诉过你?” 花妩摇摇头,道:“皇上只说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别的什么都没说。” 周璟沉默片刻,才道:“这是朕生母留给朕的遗物。” “喔,”花妩恍然:“那确实是很重要的东西。” 当初她与周璟做交易的时候,向他索要一个信物,以防日后翻脸不认账,周璟便把这个长命锁给了她,如今看来,他倒是没有敷衍自己。 花妩转念一想,信物有个屁用,如今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信不信自己还是两说呢。 果然,周璟也没说信不信她,将那长命锁交还后,态度倒是软化了不少,道:“你说过的这些,朕都不记得了,倘若朕真的与你说过那些话……”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花妩心里期待地道,他莫不是信了? 紧接着,便听周璟继续道:“你不要往心里去。” 花妩:? 她略微张大眼睛,吃惊地看向对方,周璟俊美的面孔上浮现几分罕见的无奈,道:“朕也不知当初为何会对你说那些话,甚至还把这长命锁给了你,但是朕心中确实有喜欢的人,并不是你,所以……朕不能让你做皇后。” 花妩的心往下猛然一沉,像是裹着硬邦邦的石块,她没想到周璟会如此直白地将事情挑明,沉默片刻,花妩才神色黯然道:“既如此,皇上是承认当初向臣妾撒了谎,要做毁诺之人了吗?” 周璟坦白道:“事已至此,你既然嫁给朕,朕必然会对你负责,从前如何,往后就如何,你的地位不会因为朕失了记忆,就有所改变。” 花妩梗了一瞬,负气道:“可是臣妾就想做皇后。” “除了这个,”周璟站起身来,低头望着她,道:“除了皇后之位,其他都行。” 花妩气得磨了磨牙,问道:“那皇上是想把皇后之位留给您的心上人吗?” 周璟沉默不语,花妩又道:“倘若她已不能嫁给皇上了呢?” 周璟怔住,望着花妩道:“你这话是何意?” 片刻后,他反应过来什么,道:“你也认为朕喜欢的人是花想容?” 太后果然与他提起了花想容,花妩心中微沉,眉尖不由微微蹙起,也是,这事儿人尽皆知,到底是瞒不住的,她索性摊开了,冷嘲道:“臣妾哪里会知道那些事?从前只以为皇上最爱的人是臣妾呢。” 闻言,周璟一时无言以对,他也十分摸不着头脑,倘若自己真的对花妩作出了相许一生的承诺,心里喜欢的却又是另一个人,那岂不是脚踏两条船的负心人? 周璟对自己的要求一贯极严,自少年时候起,他就打定主意,日后只娶自己喜欢的人为妻,不纳妾室,不收通房,二人恩爱直到白首,但是万万没想到,他坠马后一觉醒来,才发现自己从前是个人渣。 周璟心中的落差不可谓不大,甚至有些不能直视花妩,大抵是因为心有亏欠的缘故,他在这里有些坐不住,没一会就起身离去了。 花妩将他送到院门口,忽听周璟呼唤道:“绒绒。” 她下意识就想应答,却闻一声响亮的犬吠,瘸了腿的大黄狗箭一般从廊下蹿过来,绕着她的脚边直转悠,吐着舌头呼哧呼哧撒欢,鸡毛掸子似的大尾巴不住摇动。 好险,花妩心道,差点就在这人面前露馅了,毕竟把自己的名字给了一条狗,于常人看来,不算什么好事情,没失忆之前周璟就一直用这事挤兑她,时常当着她的面,对这狗叫绒绒,如今他总算把这茬给忘记了,可见失忆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花妩想,他最好一辈子也别想起来。 周璟伸手摸了摸大黄狗的头,刘福满笑眯眯地夸道:“绒绒真是听皇上的话,每次皇上要摸它,都乖得很,一叫它就过来了。” 大黄狗摇了摇尾巴,吐着舌头呼哧呼哧,没了之前那股子凶劲儿了,看着傻憨憨的,一瘸一拐地转着圈。 周璟问道:“腿怎么了?” 花妩看着狗子,答道:“小时候调皮,去玩炮仗,把爪子给玩瘸了。” 周璟道:“可惜。” 花妩也附和:“可不是么?这么傻的狗,若不是在宫里养着,早叫人抓去铁锅炖了吃肉了。” 周璟离了碧梧宫,才想起什么,问刘福满道:“宫中不是不许养狗么?” 太后最怕狗,曾经被狗惊到过,所以从先帝那会开始,宫里就不许养狗了,连狗毛都见不着一根,如今花妩竟然能在碧梧宫里养狗,还养了不短的时间。 刘福满忙道:“原是不能养的,但贵妃娘娘当初把狗带进宫里来时,是皇上您亲口特许的,说是离了碧梧宫,这狗就得用个绳牵着,不会惊扰太后娘娘的凤驾。” 周璟怔住,居然是他自己答应的,他这么纵容花妩么? 刘福满还在絮絮叨叨:“皇上不记得了么?您也极喜欢这狗呢,去了碧梧宫总要叫它,还同它说话。” 同一只狗说话?周璟有些想象不出来这是自己会做的事情,遂问道:“朕和它都说些什么?” 刘福满绞尽脑汁地回想:“就问它,绒绒,冷不冷,饿不饿啊,今儿吃得好不好,下人服侍得如何?对了,皇上有时候用膳吃到了什么合胃口的,也会叫御膳房给碧梧宫送去一份,说给绒绒吃。” 周璟:…… 他按了按眉心,都开始有些怀疑,自己心里头念念不忘的那个名字,真是一只狗了。 …… 绒绒一开始是没有名字的,花妩在桥洞里捡到它的时候,它还是一只小狗,两个巴掌那么大,眼睛刚刚睁开,是蒙蒙的蓝色,透着一股子清澈天真。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5节 那时花妩才九岁,刚刚被接回花府,被一群不认识的人们围着品头论足,他们用挑剔的眼光打量她,窃窃私语,花妩虽年纪小,可她是在市井间长大的,颇是敏感,她能看出来那些人眼中□□裸的不屑和轻蔑。 她本能地不喜欢这里。 堂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脸颊上有两道深深的法令纹,让她看起来不那么慈祥,她问花妩:今年九岁了吧,你娘给你取了什么名字? 花妩警惕地盯着她,答道:我叫花绒绒。 娘说生她的那几日正是冬天,开了窗就看见外面在下雪,洁白的雪花一片片落在窗棂上,绒绒可爱,便给她起名叫绒绒,希望她日后也像这雪花一样,晶莹洁白。 可惜的是,花绒绒这个名字只陪着花妩到了九岁,她被接回花府以后,就再也没有人叫她绒绒了。 因为花府里也有一个容容。 直到很多年后,花妩仍旧记得那些场景,花想容坐在太|祖母的怀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委屈地嘤嘤道:我才是容容,她怎么配和我叫一样的名字呢? 太|祖母哄她:那就叫她改名,不叫绒绒了。 花妩的年纪排行第五,太|祖母也没费心思,就叫她花五,直到很久以后,花五才改名为花妩。 太|祖母给她改名的时候,花妩不同意,她就叫花绒绒,为什么一定要改叫花五? 可她毕竟只是个九岁的孩子,抗争是毫无用处的,花妩顶撞了太|祖母,也没能保住名字,反而换来一顿罚。 深秋时候,冷风瑟瑟,花妩跪在院子里,青石砖硬邦邦的,磕得她膝盖疼,她听见屋子里传来花想容的笑声,清脆如银铃,那么开怀,那么得意,像一把锋利的剪刀,把花妩尚且年幼的自尊心剪得七零八落。 花妩抹了一把眼睛,爬起身跑出了花府,可她不认得回家的路,兜兜转转,沿着河边上了桥,银白色的月光清凌凌的,落在河水里,波光粼粼,她蹲在桥上大哭了一场,那时候她虽然年纪小,却是真正想过跳下河去的。 最好离这些讨厌的人和事都远远的,就在花妩爬上栏杆的时候,忽然听见桥底下传来微弱的叫声,是一只小狗。 桥下有桥洞,花妩循着声音,小心翼翼地爬到洞里,捧起了那只可怜的小狗,将它抱在怀里,哽咽着说:我的名字不给别人,就给你吧,以后你就叫绒绒了。 第6章 自打有记忆开始,花妩就跟着娘亲在京郊的水云庵里住,印象里,娘亲总是忧郁的,漂亮的容颜上笼着愁色,像是春日里连绵不断的阴雨,难得有什么事能叫她开怀,只有花妩哄一哄她,或者拿着刚刚学会的大字给她看,她才会笑一笑,眼睛里像是落进了融融的暖阳。 娘亲生得极美,花妩此生没见过比她更好看的人了。 她很纤瘦,肤色苍白,也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边,日光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由晨至昏,花妩问她在看什么,娘亲才恍然一般回过神来,道:没什么。 直到很久以后,花妩才知道她是在等人,有个人说过会来接她,但直到她死,也终究是没有来。 背着花妩的时候,娘亲会悄悄地哭,一哭就是好几个时辰,把衣裳都沾湿了,后来她的眼睛也哭坏了,看什么都是蒙蒙的,偶尔看不清花妩的脸,娘亲便会招手让她过去,将她抱在怀里搂着,轻轻晃着,花妩嗅到了玉兰花的香气,淡淡的,很好闻,那是她最开心的时候。 随着花妩渐渐长大,水云庵就关不住她了,时常会偷跑出去玩,周边多是农户,花妩跟着那些半大的孩子一起疯玩,到处野,脏兮兮的,要不是娘亲给她扎了双丫髻,任谁也看不出来这是个丫头。 花妩无师自通学会了打架,她下手又狠又快,仗着个子小,灵活得像一尾鱼,谁也揪不住她,报复心又重,经常把欺负她的人打得嗷嗷直叫换,从此见了她就绕路走。 花妩还常拿庵子里的斋饼收买人心,又有了一大票小跟班,天天跟在屁股后面叫大王长大王短,花大王一时间风光无限,无人敢与其争锋。 但总有一两个不服输的刺头挑事,又被花妩打怕了,便以言语攻击其薄弱之处,骂她是野孩子,有爹生没爹养,是野杂种。 花妩登时气坏了,揪住那孩子两拳下去,打得人鼻血长流,嗷嗷直哭,花妩用力地踹了他一脚,在众跟班们的喝彩声中扬长而去。 傍晚的时候,天色擦黑,花妩一路走回庵子,想起方才被人指着鼻子骂野杂种,满腔委屈无处发泄,奔进屋子里,一头扎进娘亲的怀中呜哇哭起来。 那是花妩此生做过的最后悔的事情,她一边哭,一边问娘亲:我怎么没有爹? 娘亲原本惊慌失措的脸一下变得惨白起来,像褪去了光泽的白玉,僵硬而木然,她看着花妩,蒙蒙的眸中透着一种她看不懂的东西,仿佛无尽的夜色。 她抱着花妩哭,从夜里哭到天色破晓,花妩睡了一觉醒过来,发现她满面都是濡湿的泪,娘亲用冰冷的手摸了摸她的脸,将她乱糟糟的双丫髻解开来,重新梳理整齐,又替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洗了脸,如今回想,种种俱是不祥的预兆。 只可惜那时的花妩不懂,她还为着娘亲终于不哭了而松一口气,娘亲将她抱在怀里,道:绒绒,你是有爹的,你爹叫陆青璋,是泓德十八年的探花郎,后来外放出京做官去了。 花妩听了十分高兴,她就说么,她不是没爹的野杂种,只是爹爹在外地当大官,所以才不在娘亲身边。 她伸手捂了捂娘亲红肿的眼睛,道:娘亲睡觉吧,绒绒守着你。 娘亲又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从那双漂亮的眸中滑落,打湿了花妩的袖口,让她不知所措。 娘亲说:乖绒绒,你比娘亲好,往后要记住一句话,诺不轻信,人不负我,诺不轻许,故我不负人。 那是娘亲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是个软弱的人,一生只做过两件勇敢的事情,一是在十七岁那年清晨,去见了她喜欢的那个人一面,二是在她二十六岁这年,用一道白绫结束了自己无望的一生。 娘亲将后事打点得很妥当,她留下了一笔银子给水云庵的老师太,托她照顾花妩,老师太是个好人,花妩母子俩在庵子里住了这么多年,她从未多说过半句话,娘亲去了,她也并不因为花妩孤身一人而慢待她,反而颇多照顾。 自此往后,花妩也不往外边跑了,老老实实待在庵子里,后来过了半年,水云庵隔壁搬来一个戏班子,班主领着一帮小孩儿天天晨起练嗓子,吵得花妩睡不着,她实在烦了,往隔壁撒了一把香灰,只听啊哟一声,香灰迷着人了。 花妩爬上墙探头一看,里边儿十来双眼睛正齐刷刷地盯着她,她心里一怵,脚下打滑,顺着墙根儿溜下去,掉进一个姐姐怀里。 那姐姐有一把好嗓子,又柔又亮,笑眯眯地捏她的脸,夸她:谁家的小孩儿,好漂亮。 戏班的几个小孩争先恐后地道:是庵子里的。 原来是个小尼姑呀! 胡说!花妩瞪他们:你们才是小尼姑,我有头发的! 姐姐笑了起来,给她拿了一块芝麻糖,道:快回去吧,这地方你来不得。 花妩往矮凳上一坐,老气横秋道:不走,我要看看你们每天在这里捣什么鬼,闹哄哄的,真烦人。 那姐姐哄她:不怕家里人着急么? 花妩用力嚼着芝麻糖,含糊道:我家里就我一个人,不着急。 她看那些孩子们跟姐姐唱戏练功,吊嗓子,甩水袖,知道了什么叫花旦,什么叫小生,还有会唱会打的武生,花妩看得兴起,便从墙上跳下去跟着练,她练得好,就连班主都夸她,夸完了又赶她出去。 倒是台柱子莲香儿姐姐替她说话:绒绒是个没依没靠的孩子,学一学也没什么打紧,说不定以后能靠这个讨一口饭吃呢。 班主也怜惜她,遂就此作罢,如此往后,花妩在戏班子里一混就是三年,风生水起,偶尔还替班主跑个龙套,只是在她九岁那年出了点事儿,花妩叫人贩子给抓了。 那时刚刚过了年初三,戏班子很忙,班主恨不得把手下人一个掰成几份用,跑了东家跑西家,花妩也跟着到处溜达,现如今她年纪渐长,水云庵的师父们也管不住她了。 街上热闹,到处都是人,逢年过节的,正是人贩子最猖狂的时候,花妩给戏班子跑个腿,半道就被人贩子截了,两手一绑,嘴巴一堵,就扔进牛车里。 车里头还有个孩子,也被绑了手脚,花妩歪歪斜斜地躺着,跟对方大眼瞪小眼,相顾无声。 牛车行驶了小半个时辰才停下来,花妩被颠得浑身骨头都疼了,她挣扎着坐起身的时候,车帘子就掀起来,一双蒲扇大的手伸进来,一手一个,把她和那孩子拎了出去。 她们被关在了一间柴房里,窗户纸破破烂烂的,门板也缺了一块,八面漏风,好在光线尚算明亮,花妩四下打量,左看右看,目光落在和她一起被绑的小姐姐身上。 对方瞧着年纪比她大些,披头散发,应当是个女孩儿,她垂着头,看不清楚模样,身上穿了一袭秋蓝色的锦衣,脖子上还挂着玉,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花妩被绑了也不怕,她胆子大得很,用肩膀推了推那小姐姐,对方终于抬起头来,白皙的脸上沾了草灰,青青紫紫,竟是仿佛挨过一顿打,都快看不出本来模样了。 花妩对着她唔唔几声,那女孩儿不解其意,只疑惑地望着她,花妩索性站起来,走到她跟前,转过身背对着她,被绑着的两只手灵活地动了动,示意她过来。 那女孩尚算机灵,果然凑过来,花妩给她扯掉了堵嘴的破布,然后蹲在她面前,又唔唔几声。 女孩便凑过来,用牙齿扯掉花妩嘴里的布,花妩立即呸呸两声,嫌恶地干呕起来,谁知道那破布是干什么用的?真脏。 她问那女孩:“我叫花绒绒,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犹豫片刻,答道:“阿瑾。” “哪个瑾?” “握瑾怀瑜的瑾。” 花妩想了一阵,撇了撇嘴,道:“不认得,没学过这个字。” 她娘死的时候,还没教她写这个。 阿瑾也没指望她认识,没说话,谁知花妩又问:“这字儿怎么写的?” 对方无语地看着她,花妩锲而不舍地追问:“怎么写?” 阿瑾道:“说了你也不知道。” 花妩不乐意了:“放屁,我可聪明了,你教我,我就一定会写。” 阿瑾只好道:“我的手被绑着,没法教你。” 花妩道:“这简单,我给你把绳子咬断。” 大约因为她们年纪小,那人贩子也没防着,只用了草绳,花妩牙口锋利,没一会就把绳子咬断了,两人解了绳索,花妩又催促阿瑾教她写字。 阿瑾拗不过她,拣了一根草棍儿在地上划拉几笔,写了个璟字,想起来什么,又给涂掉,重新写了一个瑾。 花妩看几遍,道:“我会了。” 她又问:“你知道花绒绒怎么写吗?” “知道。” 阿瑾在地上写了花绒绒三个字,她写的字儿好看,工工整整,一笔一划,比花妩的鬼画符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花妩自觉比不上,遂撇了撇嘴,她心里不肯服输,总想挣赢对方,大眼睛咕噜一转,道:“我带你逃出去,你叫我姐姐,不,你要叫我大王,行不行?” 阿瑾默然地看着她,花妩催促道:“行不行?” “行。” 花妩乐了,牵起她往柴房里头走,这地方破烂得很,到处都是蛛网灰尘,摸黑到了最深处,那里竟然还有一扇门,只是被半拉石磨盘堵住了,花妩熟门熟路地挪开了磨盘,带着阿瑾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外头黑黢黢的,夜深人静,月黑风高,花妩用力吹了一声口哨,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阵凶恶的犬吠,汪汪着朝这边靠近,花妩一个深呼吸,大声嚷嚷起来:“快来人呀,有人偷小孩啦!” 那人贩子实在是不走运,临时落脚的荒屋竟然就在水云庵的斜对门。 这里可是她花大王的地盘。 第7章 人还没来,狗倒先跑来支援了,那是屠户家的狗,生得威风凛凛,一身横肉,它吃过花妩给的饼,很听她的话。 人贩子被这动静惊到了,吓得连牛车都没要,趁夜色跑没了影,花妩坐在车上直乐,一副山大王的架势。 她晃悠着双腿,居高临下地对阿瑾命令道:“快,叫花大王。” 阿瑾站在车边看着她,提醒道:“你的裤子破了个洞。” 花妩低头一看,膝盖的布料果然刮破了一个大口子,往里头灌风,她连忙伸手捂住,慌张道:“糟糕,师太婆婆要念叨了。” 她从车上跳下来,跑了几步,又回头问阿瑾:“你怎么还不回家?” 阿瑾犹豫片刻,道:“天黑了,我不知道怎么走。”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6节 花妩想了想,向她招手:“你跟我来。” 好像就是在等那一声招呼似的,阿瑾立即跟上了她,女孩原本梳的双丫髻已经弄乱了,一小撮头发支棱起来,在风中晃呀晃呀,像一株不服输的小草,骄傲又倔强。 …… 花妩醒来的时候,还有些不知今夕何夕,意识迷蒙,直到绿珠将帘幔挽上玉钩,晨光落进来,满室通明,她才恍惚回过神来。 怎么会忽然梦见那么久远的旧事? 花府,娘亲,水云庵,戏班子,还有……阿瑾。 很长一段时间,花妩都已经记不得阿瑾的面孔了,但是在梦里的时候,倒看得很真切,小孩白皙的脸上青青紫紫,唯有一双眼睛生得漂亮。 花妩嘀咕道:“可惜是个小骗子,难怪会挨别人的打。” 绿珠听见了,一边绞帕子,一边笑道:“娘娘,谁是小骗子?” 花妩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随口道:“一个幼时玩伴,骗了我好久。” 绿珠讶道:“竟然敢骗娘娘,您后来去找她了吗?” “没有,”花妩接过帕子擦脸,道:“那时年纪小,不懂怎么找,后来就把她忘了。” 虽说是忘了,但不知为何,花妩今天好几次想起那个阿瑾,莫名其妙地走神,她想来想去,觉得或许是因为昨天见过周璟的缘故。 花妩曾经觉得周璟与阿瑾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很好看的眼睛,简直一模一样,所以在年少时候,花妩很讨厌周璟,再加上周璟又与花想容交好,这些因素聚在了一起,周璟这个人就变得很不讨喜。 偏偏花妩还总是能见着他,每次遇见,他都会过来与她说几句话,花妩很烦,敷衍不了几句就跑开,离他远远的。 如今想来,花妩颇为后悔,当时还是年少不懂事了,早知今日,她那会就应当同花想容一样,跟在周璟后边哥哥长哥哥短,加深一下印象,也不至于现在被人忘个干净,到嘴的鸭子都飞了。 用过早膳,便有宫人来禀花妩:“庆春班的人已入宫了,着人来请示娘娘,那出戏是上午排,还是下午排?” 花妩想了想,道:“上午排一出看看。” …… 罢了早朝,周璟照例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母子二人说了会话,太后又关切道:“你如今大病初愈,还是好好养身体要紧,我这里也没什么事情,倒让你跑来跑去,平白添了劳累。” 周璟却道:“母后言重了,儿臣自己心里有数,平日里未能在母后身边尽孝,已是不妥,岂能连晨昏定省也略去了呢?” 他说着,四下看了看,道:“母后宫中过于冷清了些,要不要再挑几个伶俐的宫女陪您说说话?” 太后笑起来,道:“我儿有心了,只是我一向清静惯了,人多反而觉得吵闹。” 周璟略一思索,想起个人来,遂问道:“贵妃常来陪您吗?” 太后迟疑了一下,道:“她来过几次,只是碰到哀家要礼佛诵经,她就回去了。” 一旁的贴身宫女不知是嘴快还是怎么,道:“打那以后,只要是太后娘娘不召,贵妃就再也没踏进慈宁宫了。” 闻言,周璟皱起眉,道:“她连请安也不来么?” 那宫女道:“从前倒还来给娘娘请安,后面就再也没见着了。” 周璟的神色略沉,俊美的眉宇间染了些许微怒,对太后道:“她竟如此惫懒怠慢,儿臣会教训她的,日后必让贵妃日日来给您请安。” “我儿勿要动怒,倒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太后反过来劝他,道:“你自成年至今,后院里也只有她一个人,难免心大,倘若上面有个作主的,她往后便知规矩了。” 这话的意思不言而喻,周璟沉默一瞬,没有接茬儿,只是道:“她既是儿臣的嫔妃,儿臣便能作她的主,母后放心便是。” 眼看着天子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处,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那贴身宫女替她轻轻捶背,道:“娘娘,陛下这意思……” 太后面露无奈之色,道:“他不肯立后,是因为心里还念着一个人呢。” 那宫女也叹气:“可惜了,倘若当初是六姑娘嫁的皇上,哪里还会有这档子事情?” “若不是花妩——罢了,”太后摇首:“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也不知皇上如今忘了那些,是好事还是坏事。” 说到这里,她的眼中透出些许担忧之色来。 出了慈宁宫,周璟便吩咐刘福满道:“去碧梧宫。” 谁知圣驾到了碧梧宫,却被惶恐的宫人们告知,花妩并不在宫里,周璟原本就心有微怒,这会儿俊脸已彻底冷了下去,沉声发问:“贵妃不在宫里待着,去哪里了?” 一个宫婢小心答道:“娘娘去司乐坊了。” “司乐坊?”周璟剑眉微皱,道:“她去司乐坊做什么?” 几个宫婢对视一眼,喏喏答道:“听、听戏。” 一进司乐坊的大门,周璟便听见了丝竹鼓乐之声传来,悠扬轻快,几声急促的鼓点过后,便是袅袅戏腔:“这青湛湛碧悠悠天也知人意,早是秋风飒飒,可更暮雨凄凄……” 司乐坊的正厅搭了一个戏台子,几个戏子正在上面唱戏,青衣的花旦一甩水袖,作哭腔唱道:“这负心人也,兀那薄情,将山盟海誓都抛作烟消云散,直哄得我梅娘心凄凄身惶惶无处归去——” 周璟:…… 他转而望向台下,那里摆了几张梨花木圈椅,他的贵妃正斜斜靠在那椅子里听戏,浑身软没了骨头一般,说不出的惬意。 大约是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花妩转头看过来,黛眉轻挑,略略坐直身子,轻轻抚掌,台上的戏子们立即停了下来。 “皇上怎么来了?”花妩笑意盈盈地起身过来,道:“难道是来找臣妾的?” 周璟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女子眉眼精致漂亮,这么一笑,显得愈发生动了,他将视线移开,落在那戏台上,道:“宫里何时有了戏班子?” 花妩眨了眨眼,道:“是臣妾请来的呀。” 周璟皱眉,显而易见的不赞同,谁知花妩又道:“过些日子就是太后娘娘的千秋节,臣妾想着让戏班子排一场戏,到时候也好让太后娘娘看看热闹,皇上不会怪罪臣妾自作主张吧?” 周璟这下倒不好说什么了,只是略缓了神色,道:“既如此,也是贵妃的一番拳拳孝心,朕自然不会怪罪。” “那就好,”花妩笑眯眯地道:“这戏才开始排,皇上也来瞧一瞧么?” 周璟正欲拒绝,花妩却一拉他的衣袖,语气轻快道:“上次臣妾与皇上提起此事,皇上也答应了,只是一直没有空暇,择日不如撞日,这回倒是赶巧了。” 周璟下意识在脑海中搜索相关的记忆,待反应过来时,花妩已牵着他的衣袖在台下坐定了,几个戏子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花妩却没事人一般拍了拍手,笑意娇柔:“诸位,皇上要看戏,还是从头来过吧。” 鼓乐声再起,青衣的花旦自幕布后步出来,婉婉唱了起来,周璟虽然不怎么热衷于听戏,但起初还是听得十分认真,花妩坐在他身侧,斜斜靠在圈椅里,一手支着头,外人看来坐没坐相的姿势,在她做来却别有一种韵味,像一枝半开的梅花,被折下来养在美人瓶中,漂亮又安逸,它合该长在那儿。 广袖从玉腕滑落至手肘,花妩今日穿了一件海棠红的烟罗纱裙,艳丽的色泽衬得女子的手腕愈发纤细洁白,盈盈不堪一握,让人想起玉骨冰肌四个字。 “……满满的捧流霞,相留得半霎,咫尺隔天涯。” 花妩对这戏已是很熟了,这会儿再听,不免有些百无聊赖,转头看向身侧的周璟,正好撞入那双深邃的眸中,花妩一怔,微笑起来,眼波盈盈,问道:“皇上觉得这出戏怎么样?” 周璟别开视线,将目光放回戏台上,颔首道:“尚可。” 花妩稍微直起身,朝他靠近了些,伸手指着台上那青衣花旦,道:“这梅娘是不是很可怜?” 周璟顿了顿,像是在思索方才看了些什么剧情,然后默默嗯了一声。 “臣妾也觉得她可怜,”花妩轻叹了一口气,道:“错信了负心人的鬼话,以为那青郎只爱她一个,谁知竟是被骗了,那青郎不仅另有了心上人,哄得她团团转,最后还抛弃了她。” 正说着,台上那青衣的戏子唱得凄凄惨惨:“这负心人也,兀那薄情,将山盟海誓都抛作烟消云散,直哄得我梅娘心凄凄身惶惶无处归去——” 花妩轻幽幽地叹道:“真可怜啊。” 周璟:…… 他方才应该转身就走的。 第8章 拜月亭唱的是一个痴情女与负心郎的故事,戏里的梅娘出身世家,喜欢上了一个叫章青的公子,原本两情相悦,郎才女貌,奈何两家有宿仇,不肯同意他们的婚事,两人无法相守,恰逢那章青要离京做官,说服了梅娘,两人一起私奔了。 倘若故事到此为止,也算得上一段佳话,虽然名不正言不顺,但是人们都乐意看一个圆满的结局,谁知后来情势急转直下,那章青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得到了梅娘,并不肯珍惜,在外面拈花惹草,又看上个青楼女子,把梅娘抛弃了。 梅娘此时已怀了孩子,但是她独自一人,无依无靠,只能回家,最后在庵子里生下了孩子,用一根白绫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一缕芳魂就此消逝,堪称悲凉。 一出戏唱罢,锣鼓齐鸣,戏子们纷纷退场,周璟看向身侧的花妩,有些费解地道:“你要在太后的千秋节上演这出戏?” 花妩笑起来,道:“皇上觉得不好?” 周璟皱着眉道:“未免有些……沉闷了。” “呀,”花妩轻轻一合掌,欣然赞同道:“臣妾也觉得,这出戏排得没什么看头,要改!” 她双眸晶亮亮的,笑的时候眼尾微翘,是一个很漂亮的弧度,令人忍不住总要多看几眼,周璟不自觉顺着话道:“怎么改?” 花妩眼波一转,颇为神秘地道:“臣妾自有章程,等改好了,再请皇上来观赏。” 她显然是在故意卖关子,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周璟心中确实是升起了那么几分好奇,他很快按捺住了,没有顺着话头接下去,而是问道:“朕听说你近来不曾去给母后请安?” 花妩这才得知他的真正来意,故意露出失望之色,道:“还以为皇上是想念臣妾了,却原来是为了这件事。” 周璟平静地看着她,道:“贵妃误会了,朕说过,朕喜欢的人不是你,既然不喜欢,就没有想念之说。” 这话端的是无情,花妩不禁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也懒得和他装,看着自己涂了丹蔻的指甲,破罐子破摔道:“臣妾确实是没去慈宁宫请安。” 眼看周璟那剑眉皱起,她话锋登时一转:“可是,那是皇上特许的呀。” 周璟神色惊异,像是觉得这话颇为荒谬:“朕准许你不必去给太后请安?为什么?” 花妩盈盈一笑,道:“臣妾去过慈宁宫几次,但是太后她老人家都在诵经礼佛,没有空暇,臣妾想着既然这样,就不过去了,没的扰了太后娘娘的清静,后来向皇上提起过,您也是准了的,如今皇上把这些事忘了,反倒对臣妾兴师问罪来了。” 周璟没想到内情竟然是这样,一方面无言以对,一方面又百思不解,转头问刘福满道:“贵妃说的是可是实情?” 刘福满忙答道:“回皇上的话,确实如此,您答应贵妃娘娘的时候,奴才也在旁边听着呢。” 周璟看着好整以暇、笑意吟吟的花妩,不免有些下不来台,道:“贵妃是朕的嫔妃,入门时拜过祖宗,便是天家的儿媳妇,不提在母后左右侍奉尽孝,但晨昏定省还是不能略去。” 闻言,花妩提醒道:“君无戏言。” 周璟:“从前是朕糊涂——” 花妩叹气,幽幽道:“食言多矣,能无肥乎?” 周璟:…… 天子那俊美的面孔微沉,眼看就要恼羞成怒,花妩见好就收,适时转移话题道:“臣妾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确实是应该的,只是太后她老人家若是和从前一般,没时间召见臣妾可怎么办?” 周璟略一思索,道:“这样,朕每日下了早朝之后,你与朕一道去慈宁宫。” 花妩眼波一转,笑了:“如此甚好。” 她倒是无所谓,就是怕太后瞧着心里头梗呢。 …… 离了司乐坊,周璟心中仍旧思忖着方才的事情,他忽然问刘福满道:“朕平日里待贵妃如何?” 刘福满想了想,迟疑道:“这个……奴才说不好。”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7节 周璟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说不好?你如实说来。” 刘福满犹豫道:“其实皇上颇有些纵容贵妃娘娘的,娘娘想要什么,您就给什么,大多数时候都不会拒绝,就连碧梧宫里的那条狗,您待它也是极好的,但是吧……” “但是什么?” 刘福满被他看着,竟莫名有些紧张,忍不住搓了搓手,小心道:“您有时候会和贵妃娘娘生气,有几回从碧梧宫出来,都是不欢而散,此后一连几天都心情不佳,甚至有半个月没踏足碧梧宫,所以……” 刘福满又瞅他一眼,道:“所以奴才也不知道皇上待贵妃娘娘是个什么意思,您曾经还说,贵妃娘娘是生得美,可她要是没长嘴就更好了……” 周璟:…… …… 第二日,天气晴好,庭中的玉兰花已全开了,香气馥郁芬芳,花妩坐在廊下的凉榻边,手里捧着戏本子看,耳边传来叮铃铃的脆响,却是大黄狗绒绒叼着它那个竹编的小球过来了,放在花妩的膝盖上,讨好地摇着尾巴。 绿珠捧着沏好的花茶出来,笑道:“它是想让娘娘陪着它玩儿呢。” 花妩俯身拾起那小竹球,掂了掂,狗子立即兴奋起来,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把个鸡毛掸子似的大尾巴摇得呼啦带风。 花妩失笑,索性放下戏本子,站起身来,将那小竹球往半空一抛,踢得飞了起来,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瓦蓝的天幕上化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大黄狗汪地一声飞蹿了出去。 不多时,它又呼哧呼哧跑回来,将小竹球放在花妩跟前,讨赏一般摇着尾巴。 “你还没完没了了。” 花妩嘀咕着,她伸手遮了遮明媚的日光,微微眯起眼,忽然来了些兴致,她将小竹球再次抛起,复又接住,一上一下颠起来,如踢毽子一般。 她身手灵活无比,无论那球多高都能接住,正着踢反着踢,令人看得眼花缭乱,大黄狗扑来扑去,就是碰不着那球,急得汪汪直叫,碧梧宫的宫人们都被吸引了过来,纷纷拍手叫好。 绿珠笑着称赞道:“娘娘好厉害!” 这玩法其实是花妩同别人学的,就是那个阿瑾。 那时花妩把阿瑾藏在水云庵好几日,一直没叫师太婆婆发现,花妩每次去灶房拿吃的,都要偷偷多拿几张斋饼,带回去分给阿瑾吃。 阿瑾是个极好的玩伴,很听花妩的话,花妩想去做什么,她也会跟着一起去,从不拒绝,有时候还给她出主意,会各种各样好玩的东西。 阿瑾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个竹编的小球,拿起来会发出铃铃的脆响,里头是个滚来滚去的小玉铃铛。 阿瑾很会踢球,正着踢,反着踢,颠着踢,不知怎么,那球就是很听她的话,想落哪里就落哪里,花妩看得来劲,指着不远处的屋檐角,冲阿瑾道:要比它高! 阿瑾听了,颠了颠球,往天上一抛,旋身用力一个侧踢,那球呼啦就飞了出去,玉铃铛发出细碎的脆响,在花妩的欢呼声中,精准地砸在了师太婆婆的头上。 终于东窗事发,阿瑾就这样暴露了。 “娘娘,能踢高一些吗?” 花妩看着高高的宫檐,琉璃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将小竹球挑高,一个旋身踢过去,小球霎时间越飞越高,在碧蓝的天幕上化作一个小点儿,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中渐渐落下来。 朱墙外头传来惊呼之声,砸着人了。 花妩与众宫人面面相觑,这下大黄狗也不叫嚷了,左看看右看看,不多时,有人从门口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竹球,里头还发出泠泠脆响。 天子的额头上还有一块红印儿,俊美的脸孔上笼着隐约的阴郁之色,问道:“这是谁的?” 花妩:…… 她默默看向蹲坐在地上的大黄狗,毫不留情地出卖了它:“是绒绒的。” 大黄狗一脸无辜:“汪?” 殿内。 刘福满让宫人取来窖藏的冰块,花妩向他伸手,道:“我来吧。” 刘福满连忙交给她,提醒道:“冻手呢,娘娘小心些。” 花妩将绢布包着的冰贴在周璟的额头上,只这么会功夫,那红印儿竟然肿了起来,她轻声嘀咕道:“细皮嫩肉……” 周璟正在端详手里的小竹球,闻言看向她:“你说什么?” 花妩换上笑颜,盈盈道:“臣妾夸皇上玉树临风,貌若潘安呢。” 周璟神色狐疑,到底没说什么,将注意力再次放回那竹球上,确切地说,他是在打量里面的那枚玉铃铛。 伸手一拨,玉铃铛便发出铃铃之声,清脆好听,周璟问道:“这东西哪里来的?” 花妩看了一眼,不甚在意地道:“捡来的,怎么?” 周璟皱着眉,将那小竹球翻来覆去地看,道:“朕觉得这东西有些眼熟,倒像是朕曾经用过的。” “噗——” 周璟的目光随之而来,花妩勉强忍了笑,轻咳一声,提醒道:“陛下,这是……绒绒的小玩意。” 周璟:…… 就在帝王再度要黑脸的时候,花妩又道:“不过皇上要是喜欢的话,就送给皇上了。” 大黄狗在殿门口探头探脑,试图引起主人的注意:汪汪? 第9章 周璟特意来碧梧宫,是为了带花妩一道去给太后请安,这在从前是很少有过的,太后虽然惊讶,但是到底没说什么,欣然命宫人看了座,奉上茶果。 母子二人寒暄起来,花妩就在旁边坐着,喝茶吃点心,也不吱声,除非是话头递过来了,否则绝不开口,直把自己当个木头人。 一来二去,不知怎么聊的,话题就转到了后宫上,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对周璟道:“你如今登了基,朝中安稳,民间太平,是该想想子嗣这一块了,先帝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虽说未有皇子,但公主也已有了两位,不管怎么说,天家子嗣,确实是一桩大事,轻忽不得。” 听到这里,花妩就知道她的话还没完,略略坐直了身子,果然,太后又继续道:“昨儿就与你提过,既然你不肯立后,我也不逼你,只是嫔妃总该要纳几个,充盈后宫。” 花妩端起茶啜饮,借着这当口去观察周璟的反应,恰逢对方正好看过来,眉宇间没什么情绪,也瞧不出他在想什么,花妩微弯了一下杏核眼,露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笑,倒像是幸灾乐祸。 请安可是你非要我来的,我现在就看着你表演了。 周璟收回目光,听太后还在絮絮道:“我也让人去打听了京师里适龄的女子,着人画了像来,都是好人家的女儿,各个温柔贤淑,你也来瞧一瞧,若有可心的,明儿就召她入宫来看看。” 宫人捧了几卷画像来,太后正欲打开,却听周璟道:“母后,儿臣暂时不想纳妃,母后的好意儿臣心领了。” 太后一怔,神色微变,道:“你连纳妃都不愿意?” 周璟略皱起眉,道:“儿臣暂时无心此事。” 太后欲言又止,最后叹了一口气,语气痛心道:“可你是天子,九五之尊,既不肯立后,又不纳妃,何来子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这般固执,叫哀家日后有何颜面去见你父皇?” 花妩端着茶,心道:咦,难道我竟是个死人吗? 正在这时,周璟又向她看来一眼,对太后道:“母后言重了,后宫中不是还有贵妃吗?” 花妩:哦,这会儿倒是想起我来啦! 太后听了,便道:“可哀家听说,你已有许久不曾在碧梧宫中留宿了,贵妃未能侍寝,焉能有孕?更何况,贵妃之前小产,已经伤了身子骨,太医说想再怀一个孩子很难了。” 闻言,周璟怔住:“贵妃曾经小产过?” 花妩慢慢地喝了一口茶,眼观鼻鼻观心,神色不动,就好像他们说的话与她没有半点干系似的,然后放下茶盏,迎上天子的目光,微微笑道:“臣妾忽然想起还有一点事情,就不打扰太后娘娘和皇上说话了,请容臣妾先行告退。” 周璟没说话,太后颔首道:“你去吧。” 花妩福了福身,没看周璟,退出了内殿,对候在廊庑下的绿珠道:“走了,咱们回去。” 绿珠有些担心地看着她,道:“娘娘,您没事吧?” 花妩一笑:“我能有什么事情?只是这日头太大,晃得人眼睛花。” 绿珠忙道:“那咱们赶紧回去吧。” 如太后所说,花妩确实曾经怀过一个孩子,只是实在不走运,那孩子没能保住,掉了。 虽说她是因为交易才嫁给了周璟做妃子,两人没什么感情可言,但是得知怀有身孕之后,花妩也曾期待过那个孩子,她都想好了,是男孩女孩都无所谓,她会好好爱他,给他起个好听的名字,陪着他慢慢长大。 周璟虽然是头一回做爹,但看得出他也是喜欢这个孩子的,那时他才登基不久,政事繁忙,但即便如此,他每日下朝都会来碧梧宫呆上一段时间,再匆匆去批阅奏折,那些日子他宿在碧梧宫里,哪怕有时候处理国事到凌晨,他都会过来,也不惊动花妩,天明时方才去上朝,如此数月,风雨不改。 那段时间大概是他们二人相处最为融洽的日子了,花妩怀了身孕,颇为嗜睡,总是睡到日上三竿,每每要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又会碰到太后在诵经礼佛,于是花妩只能坐着干等,后来周璟得知此事,便亲自去向太后说,免去了她的请安。 但说来好笑,因为给尚未出生的孩子起名字的事情,花妩和周璟还争吵了一次,原因是花妩想了好几个名字,单独听着很可爱,但是一冠上姓氏,就变得平平无奇了,颇是烦恼。 那时帝王听罢,一张俊脸就黑成了锅底,冷笑道:那是自然,周姓当然没有你心里喜欢的那个姓氏好听,你怎么都觉得不如意了。 花妩原本只是抱怨取名很难合心意,没想到却换来对方这般反应,当时就反唇相讥道:我只是说实话而已,你何必这样阴阳怪气? 周璟登时怒了:我阴阳怪气? 花妩轻哼:难道不是? 周璟霍然起身,声音冷硬:朕算是明白了,你哪里是不喜欢朕的姓氏?你只是觉得这孩子的爹是另一个人才好吧? 这话好没道理,把花妩气个半死,怒极反笑:话都让皇上说完了,臣妾还有什么好说的,既然如此,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周璟拂袖而去,两人不欢而散,因为这一场争执,花妩一连几日心情都不佳,便想着去御花园散散心,那时正是深秋十月的时候,阴雨连绵,傍晚路不好走,花妩在半道跌了一跤,把绿珠几个宫人吓个半死,好在除了手心破点皮以外,并无哪里不适,花妩不放心,又请了太医来看,也说没有问题。 那时花妩正与周璟冷战,虽说周璟仍旧宿在碧梧宫,但他每次都是深夜才来,天亮就走,两人已有足足三日不曾说话了,这时候把自己跌一跤的事情告诉他,倒像是先服了输一般,花妩就没开这个口,也勒令宫人们守口如瓶。 直到又过了两日,才入了夜,天上便下起了大雨,一声惊雷滚过,花妩手一颤,绣花针扎歪了,刺破指尖,渗出鲜血来,她忽觉腹中剧痛无比,像是有一只手扯着往下拽,痛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那段时间她的记忆都是模糊的,只记得殿门被人猛地推开,周璟从外面急奔进来,深色的常服湿漉漉地往下淌水,他一把将花妩抱起来,发丝上的雨水滴落在花妩的脸颊,与她的眼泪混在了一处…… 即便太医赶了过来,但是那个孩子终究没保住,太医小心翼翼地推测:兴许与花妩前几日跌了一跤有关。 天子听了脸色剧变,声音冷戾地逼问宫人事情始末,碧梧宫宫人各个吓得魂不附体,抖如筛糠,一顿板子下去,有几个受不住就哭着招了。 花妩躺在床上,听得脚步声沉沉响起,绕过屏风进了内间,在床边停下来,她睁开眼,看见周璟那双幽黑的眸子,透着霜冰似的寒意,脸色苍白难看,没有半点血色,倒仿佛忍着小产剧痛的那个人是他一般。 花妩轻声道歉:对不住皇上,没能留住这个孩子,下次…… 周璟的嘴唇微动,最后到底没说什么,只是握了握她的手,两人的手心都是冰冷的。 直到后来,花妩才知道他那日的欲言又止是代表了什么,因为太医说,她体质太弱,又经此小产,以后再难有孕了,哪怕是怀了,也很难保住。 太医说得很委婉,花妩过了几日才猛地醒过神来,伸手按住腹部,那里十分平坦,明明之前也没有怎么显怀,但她却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空荡荡的。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 不知是不是命该如此,花妩觉得自己生来便留不住什么,譬如娘亲,譬如她的名字,又譬如这个孩子。 越是渴望,越是喜欢,便越是容易失去,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期待,如此方能减少些许难过,她早该明白这个道理的。 太医院开了方子,变着法给花妩进补,几个月下来,花妩的身子也好了大半,她看着笸箩里未做完的绣活儿,婴孩的小衣服小鞋子,还有许多诸如长命锁玉佩金镯子等物,各种各样,十分精美,上面刻着吉祥的花纹,甚至还有刻佛经的,这些都是周璟之前派人送来的,看得出他用了心思,就连生肖都刻上了。 但如今已经用不上,花妩便命人将那些东西都收了起来,放进库房,她努力让自己忘记那个未出世的孩子,从不谈起,就仿佛他从没来过一样。 只不过这些在周璟看来,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他大概觉得花妩不怎么喜欢这个孩子,所以才放下得如此轻易,花妩也懒得同他解释,她并不想把伤疤一次次揭开任他人欣赏,更何况偏见一开始就形成了,再解释也无济于事。 因为此事,两人又吵过几次,直到花妩终于累了,对周璟道:臣妾是不能生了,皇上若是真的喜欢孩子,就另外再找人生一个吧,生男生女都可以,最好是对龙凤胎,儿女成双,皆大欢喜。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8节 她很是心平气和地道:只是,请皇上务必记得当初的约定,要立臣妾做皇后,以后无论是谁入了后宫,地位都不能越过臣妾去。 周璟冷冷盯着她好半天,像是恨不得要咬她一口,最后拂袖而去,这一去,就把脑袋给跌坏了,连那约定都不记得了。 花妩叹了一口气,莫不是真的命中注定,她想要得到点什么,就会失去什么? 贼老天跟她不对付啊。 第10章 倘若不是太后此番提起,周璟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曾经差点有过一个孩子,在得知事情始末之后,他的心沉甸甸的,无论如何都轻松不起来。 明明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会如此在意? 周璟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喜欢小孩,他甚至认为孩童的本性中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他们天生就懂得恃强凌弱,无知又狡猾。 大约是见他的脸色不佳,太后连忙补救道:“你如今还年轻,至于子嗣,日后总会有的,若是嫌后宫之事麻烦,只纳一两个嫔妃也行。” 周璟不怎么想继续这个话题了,他伸手按了按眉心,随意找个借口婉拒道:“近来山阳发了地动,山石崩塌,民房毁损,压死数千百姓,儿臣在这个时候纳妃实在不妥,还是容后再说。” 太后虽然不插手朝事,但是对山阳地动也有所耳闻,她虽清楚周璟是拿此事做借口,也不好再说什么,叹了一口气,道:“既如此,那就再缓缓吧,只是璟儿,你不要怪母后管得太多,身为帝王,子嗣单薄不是什么好事啊。” 周璟沉默片刻,道:“母后的意思,儿臣领会的。” 这一席家常终究没个结果,周璟略坐了坐,起身告辞了,正欲出慈宁宫大门时,听身后传来呼唤声,周璟停下步子回头,却见那人是太后的贴身女官,叫玉秀。 她疾步过来,行了一礼,周璟问道:“可是母后还有什么事情?” 玉秀恭敬道:“奴婢斗胆叫住皇上,是有一些事情想禀报,请皇上恕罪。” 周璟微微眯起眸,打量她一番,没有接话,反而问道:“是母后让你来的?” 玉秀垂首道:“不……不是,是奴婢自作主张。” 周璟听罢,道:“既然是自作主张,就不必说了,朕没有空。” 玉秀没想到他会这般反应,顿时急了,连忙抬起头来道:“皇上,是有关贵妃娘娘的事情。” 闻言,周璟的动作微顿,回过头望向她:“贵妃怎么了?” 玉秀上前一步,道:“奴婢是想告诉皇上,不要太相信贵妃娘娘了,当年她……她就是使了些手段算计皇上,还害了花六小姐,皇上无奈之下才肯纳她为妃,那些事如今皇上都已不记得了,奴婢实在不忍见皇上被她蒙蔽,故而斗胆禀报。” 周璟皱起眉,也不说信不信,只问道:“她使了什么手段算计朕?” 玉秀垂下头,答道:“无非是些媚上伎俩,上不得台面,当时出了此事,太后娘娘便命人压下去了,没叫外人知晓,所以这也是太后不喜贵妃娘娘的缘由。” 太后是曾经与他说过花妩心机深沉,周璟面上若有所思,他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倒是问了玉秀一句:“你服侍太后多久了?” 玉秀有些疑惑,但还是答道:“奴婢追随娘娘已有十一年了。” 周璟淡淡地道:“既然你入宫至少有十一年了,难道不知道宫里的规矩吗?” 玉秀一怔,听周璟继续冷声道:“主子没吩咐你做的事情,擅自做主,议论是非,视为大罪。” 乍闻此言,玉秀吓了一跳,连忙跪倒在地,脸色惨白,颤声道:“奴婢该死,求皇上饶命。” 周璟看着她,神色依然平静,语气很冷淡:“你是太后身边的人,于情于理,都不该由朕来教训你,该如何做,你自己明白。” 他说完,便率宫人离开了,玉秀伏跪在地上,耳听得四周都安静了,才敢爬起身来,去找太后领罚。 太后正在佛龛前添香,听了此事,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他不是不肯信,只是觉得哀家管得多。” 她把香插入香炉中,亲自伸手将玉秀扶起来,拍了拍她的手,道:“只是委屈了你。” 玉秀连忙道:“娘娘折煞奴婢了,只是皇上那边怎么办?贵妃娘娘若是借着皇上如今失忆,巧言骗得他的宠爱,那皇上以后恐怕就真的不会纳妃了。” 太后摇首,道:“璟儿自小是个拧脾气,有些事情你说多了,反而惹得他烦厌,你若任他去,说不得过阵子就想通了。” 事到如今,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可是,天子真的能自己想通吗? 太后又忧心忡忡起来。 …… 才入夜,碧梧宫里就上了灯,用过晚膳,花妩便倚在窗下的凉榻边,脱了鞋袜,手里捧着戏本子瞧,从雕花的轩窗看出去,廊下那棵玉兰树亭亭而立,暗香馥郁,随着清风穿堂而入,将门边的纱帘吹得飘忽不定。 大黄狗绒绒趴在榻下,正咬着花妩的鞋子玩,毛茸茸的大尾巴摇来晃去,擦过花妩的脚心,痒痒软软的。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狗子的大尾巴,手里拿着笔往戏本子上划拉,涂涂改改了一阵,才轻声哼唱起来:“谁想这牡丹花折入东君手,今日个分与章台路傍柳……” 女子的唱腔婉转,娓娓动听,随着夜风吹散开来,应和那玉兰花的香气,令人不由沉醉。 周璟一进门就听见这柔婉的戏腔,宫人正欲通报,他抬手拦住了,举步往里走去,顺着那声音穿过长廊,庭院,走过那株玉兰树,那声音清晰了许多:“见妾身精神比杏桃,相公如何共卯酉?” 周璟分开纱帘,踏入殿内,恰见月光泻落一地,银白如霜,女子双足赤|裸,亭亭立在那一方月色中,身披一袭妃色藤萝纹江绸春衫,臻首娥眉,兰指纤纤,如云的乌发沾染了细碎的微光,好似一匹落入星河的缎子,宛若月中聚雪,风情自显。 花妩瞧见他了,却没有停下,反而轻甩广袖,盈盈一笑,步伐轻巧地靠过来:“心事悠悠凭谁说?只除向金鼎焚龙麝,与你殷勤参拜遥天月,此意也无别。” 离得近了,她的眉眼愈发生动好看,灯下美人,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可入画,尤其是那双杏眼,盛着柔亮的波光,粼粼如水,仿佛含着无限的情意,要将人溺毙其中。 花妩的美,是一种显山露水的漂亮,她立在那儿,不必开口,便能成为所有人的目光焦点,张扬热烈。 她轻轻贴过来,菱唇噙着笑意,声音轻软地唱道:“枉了我情脉脉、恨绵绵,郎君呀!” 周璟眉心微动,呼吸间尽是馥郁冷香,怀中人仿佛也化作了这香气,顺着他的鼻端沁入肺腑,如投落了一粒种子,迅速生根发芽,将他的全部心神占为己有。 纤细的五指轻轻搭在他的襟口,被深色的布料衬得愈发素白,过了片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过来,将那玉指缓缓握住,花妩听见男人微沉的声音道:“这就是贵妃当初的媚上之技吗?” 闻言,花妩黛眉轻挑,心思微转,便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登时轻笑起来,吟吟道:“皇上说笑了,这哪里能称为媚上呢?” 天子眼皮微垂,遮去了其中情绪,目光深如子夜,静静地望着怀中人,花妩便轻轻踮起脚,凑过去在他耳边悄声呢喃一句什么,夜风吹拂而过,很快便将那字眼吹得没了影子,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尾巴。 花妩眉眼微弯,笑意娇软:“如此才叫媚上呀。” 她一面说着,轻轻用力便挣脱了男人的手,纤细的指尖顺着那襟口滑下,落在他的腰间,搭在那玉扣上,将解欲解之际,花妩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侧头略略靠过去,她将耳朵轻贴在对方的心口处,认真而仔细地听着。 手指拨开玉扣,坠子落地,发出哒的轻响,伴随着清晰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 从缓渐至急,花妩蓦然笑起来,她就那么倚在帝王怀中,眼里含着盈盈笑意,眸光闪动,透着狡黠的意味,小声道:“臣妾是蓄意勾引,皇上是见色起意,这哪里是臣妾媚上呢?” 她说着,殷红的菱唇一张一合,在周璟的目光中无声地吐出四个字:这、是、合、奸—— 一只手猛地捂住了那张嘴,制止她再说出任何惊心动魄的字眼,周璟低下头,紧紧地盯着她,双眸沉沉如深海,压着无数汹涌的浪涛,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破阻碍。 花妩却像是看见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她开心地笑起来,眸中晶亮,光芒微闪,好像一个恶作剧得逞了的孩子。 她微微撅起嘴,在那只手的掌心里亲了一口,发出叭的轻响,周璟像是被火炭烫到了一般,猛然松开了手,但是那柔软濡湿的感觉仍旧挥之不去,如同烙在手心里。 花妩却不肯放过他,索性伸长胳膊,搂住男人的脖颈,凑在他耳边,语气亲昵地道:“皇上,天晚了,睡觉吗?” 第11章 周璟垂下眼,看着怀中的美人,她的肌肤在灯烛下细腻玉白,如云堆雪,眉眼缱绻,恍若多情,叫人无法狠心去拒绝。 周璟伸手轻轻握住那纤细的玉腕,然后退开一步,语气冷淡地道:“朕还有奏折要处理,先回去了。” 他说完,毫不留恋地抽身离去,花妩立在原地,看着男人挺拔修长的身影消失在廊庑下,自言自语道:“不是吧?难道他要为花想容守身如玉?” 她啧啧称奇:“看来狗也转性了。” 花妩觉得颇有些无趣,回到凉榻边,复又拿起那戏本子看起来,也没注意大黄狗绒绒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却说周璟大步流星地走在宫道上,步履如飞,刘福满一路小跑都险些跟不上,他心里暗自嘀咕:皇上这又是在贵妃那里受什么刺激了? 不过他也见怪不怪了,周璟向来沉稳少言,也很少发脾气,他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很好,在外人看来,天子喜怒不辨,颇具城府,但是只有一桩,他每次去碧梧宫,情绪起伏都会很大,要么是怒,要么是喜,怒极时周璟会把自己关在寝殿里砸东西,喜极时,也会做出一些令人好笑的事情。 就比如当初贵妃娘娘被诊出有身孕那会,周璟走路都是轻快的,一下朝就往碧梧宫去,瞎子都能看出他心情好,四下无人时,他还会哼几句小调。 主子高兴,他这做下人的自然也跟着松快,日子一长,刘福满就发现了这样一个小秘密,碧梧宫里的那位,绝不像人们表面上看到的那般简单呐。 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左右着帝王的心绪,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只有真正上心了,才会如此介意。 刘福满揣着这个秘密,有些得意地想,他真不愧是主子跟前的红人,只有他这样细微入至,才能窥见些许圣心。 正在刘福满暗暗猜测碧梧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时,忽闻一阵又轻又急的动静,紧跟着一只大黄狗飞速地从他脚边蹿了过去,刘福满吓了一跳,差点没左脚绊右脚,当场摔个大马趴。 “哎哟,这、这不是贵妃娘娘养的狗?”他惊魂未定地道:“怎么到这儿来了?” 周璟也停下来,大黄狗跑到他前头去,把个什么东西放在地上,冲他汪汪直叫。 众人皆是低头看去,只见那东西是一个玉坠子,上面系着明黄的丝绦,这显然是帝王用的物件。 刘福满连忙拾起来,道:“这不是皇上的九龙白玉坠么?不知掉在哪里,叫它给捡到了,还能认出是皇上的东西,不愧是贵妃娘娘养的狗,可真有灵性啊!” 他将那坠子擦拭干净,一边疑惑道:“络子没断啊,这个玉坠不是系得很牢靠么?怎么就——” 话没说完,刘福满忽然福至心灵,立即闭了嘴,络子没断,那自然是有人解开的,谁敢解皇上的腰带? 他觑着天子阴沉的俊脸,茅塞顿开,刘福满悟了! 看来是皇上想宿在碧梧宫,可贵妃娘娘没让啊,难怪自打从碧梧宫出来,皇上这脸色就不对劲了。 周璟朝他伸手,刘福满连忙毕恭毕敬地将那玉坠呈上,那是一枚上好的羊脂白玉,入手温润光滑,甚至透着些微微的温,不知怎么,周璟忽然就想到落在掌心的那一个吻,温暖的,柔软的触感。 他心中蓦地生出几分莫名的怒意来,也不知是在气谁,周璟心烦意燥,用力握紧那玉坠,看向地上蹲坐的大黄狗,它吐着舌头呼哧呼哧,讨好地摇着大尾巴,一副憨憨的傻样儿,半点瞧不出它有个精明狡诈的主人。 周璟盯着狗看了半晌,吩咐道:“把绒绒带回去。” 刘福满:? 周璟心里终于平缓了几分,大步向乾清宫走去,刘福满懵了一下,才赶紧向随行宫人摆手,指挥道:“快,来人,想法子把这狗哄到乾清宫去,当心了,这可是贵妃娘娘的狗,千万别让它有事,否则咱家也保不了你们。” 看着几个宫人使了浑身解数逗那狗,刘福满擦了一把汗,心里感慨万千:有道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这皇上和爱妃吵架,连狗也要受无妄之灾了。 …… 花妩是在半个时辰后才得知大黄狗不见了的,绿珠急得额上冒汗,都快哭出来了:“娘娘,都是奴婢们的错,没看好它,天这么黑,碧梧宫外头又是湖,它会不会、会不会是……” 花妩立即放下戏本子起身,安慰道:“狗是会凫水的,就算是掉到湖里去也能游上来,你别自己吓自己。” 她说着,又吩咐道:“把人都叫来,分头去找,尤其是御花园,它喜欢往犄角旮旯里钻,亭子栏杆下,花树下面都看一看。” 众人都领命去了,花妩亲自提了一盏灯,带着绿珠出去找,顺着宫道往外走到头,便能看见明心湖,这湖很大,还有个湖心亭,花妩找了一遍,也没见着大黄狗,她开始有些担心了。 绒绒从前也丢过一回,那还是在它很小的时候。 花妩偷偷带它回府里,因怕挨□□母的骂,就把它藏在花园的假山洞里养着,只是狗儿虽小,却不乖,总喜欢乱跑,每次花妩要抱它,它都会拼命挣扎,急了还会上嘴咬,小小的乳牙咬了虽然不流血,但到底还是痛的。 被咬几次,花妩就来气了,又舍不得打它,把狗往地上一放,小狗儿一溜烟钻进花木丛中没影了,花妩负气骂道:“走了就别回来了!没良心的东西!”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9节 然而过了半个下午,她就后悔了,又去花园里找,找来找去都没有,连声狗叫都听不见,花妩又急又慌,担心那小狗掉进花池里淹死了,越想越后悔,一个人蹲在地上小声哭起来。 哭着哭着,她听见有脚步声靠近,花妩连忙擦了眼泪看向来人,竟然是她讨厌的周璟,少年几步过来,着急地问道:“怎么哭了?” 花妩惶然无措,顾不得往日那些成见,红着眼眶道:“我的小狗不见了。” 她哭得伤心,周璟安慰了几句,又问她狗长什么样儿,在哪里不见的,有多久了? 他问这些话的时候很仔细,像是笃定小狗不会出什么事似的,花妩也逐渐镇静下来,一一回答了,周璟便陪着她找狗儿,直到天色擦黑了,也没有半点不耐,两人几乎把整个花园的地皮都翻过来了。 花妩又眼泪汪汪地把目光投向水池,趴着栏杆探头往下看,周璟连忙拉住她,问道:“它平常喜欢待在哪里?” 花妩吸了吸鼻子,还真想起一个地方,花园有个小亭子,亭栏下面有个洞,里头的空间很大,周璟听了,便带着她找了过去,亭子下面的洞黑黢黢的,偶尔传来几声微弱的狗叫。 花妩顿时放下心来,高兴地道:“它就在这里!” 周璟二话不说,趴在地上,伸长了胳膊从里面抓出一只小狗来,花妩顾不得它脏兮兮的皮毛,将它搂在怀里,像获得了失而复得的宝贝,小狗对着她汪汪一通吠叫,十分不驯,还试图啃花妩的手指。 周璟一把捏住它的嘴,皱眉道:“这狗不听话。” 花妩道:“它应当不喜欢我。” 周璟神色疑惑:“不喜欢还养着?” 花妩不以为意:“我喜欢它便行了,谁在意一条狗喜不喜欢我呢?我只养着它,看着它,便觉得高兴。” 她说着,诚恳地向小狗道歉:“绒绒,对不起,下次你再咬我我也不会骂你了,谁叫你不懂事呢?” 周璟有些发蒙:“绒绒?” “嗯,”花妩点点头,把小狗举给他看:“可不可爱?” 周璟:…… 他顿了一会儿,像是才反应过来,问道:“你给你的狗,起名字叫绒绒?” 花妩瞪他:“绒绒不好听吗?” 周璟点头:“好听。” 花妩抱着小狗儿,想起自己刚刚在人家面前哭得那么难看,隐约有些抹不开面子,却又不好意思甩手走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些废话:“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顿了一下,坐直了身子,像是有些紧张地道:“我叫周璟,你呢?” “我叫花……”花妩犹豫了一下,道:“我叫花五。” 她摸着小狗儿柔软的绒毛,又道:“不过我从前叫花绒绒,是我娘亲起的,好听吧?” “好听,”周璟不解道:“那你为什么改名字?” 花妩不高兴地撇了撇嘴,道:“□□母给我改的,他们不许我叫花绒绒。” 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又问周璟:“你是哪个瑾?握瑾怀瑜的瑾吗?” 说到这里,花妩皱着鼻子道:“可千万别是,我讨厌那个瑾字。” 周璟一怔,表情都有些变了,小心问道:“为什么?” 花妩摸着小狗儿的头,认真道:“因为有个讨厌的骗子叫阿瑾,她骗了我。” 周璟犹豫片刻,才道:“不是那个瑾,是王景璟。” 他说着,拣了一根草棍儿在地上写了起来,这个字花妩从没见过,可她不能露怯,反问他:“你知道花绒绒怎么写吗?” 周璟望着她,忽然微微笑了,道:“不知道,你教教我,怎么写的?” 花妩得意起来,扬起下巴,矜持地道:“我教你好了。” 第12章 正在花妩担忧的时候,有宫人来禀报大黄狗的下落。 “被人带去乾清宫了?” 花妩十分惊讶,道:“是谁带走的?” 那是个小内侍,迟疑答道:“奴才也是远远瞧着,好像是皇上下的命令,刘公公便吩咐人,把那狗哄走了。” 花妩既好气又好笑,无论如何她都想不到周璟竟然会做出来这种事情,但是仔细想一想,好像又没什么可奇怪的,他就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人。 花妩率人到了乾清宫,几个值守的太监正在小声说话,见了她来,忙不迭噤声行礼。 花妩命其中一人去通禀,不多时,那人回来了,恭恭敬敬道:“皇上宣了,贵妃娘娘快请。” 乾清宫里灯火通明,花妩还没进殿,就听见里头传来天子逗狗的声音:“绒绒,捡回来。” 紧接着,是一阵叮铃铃的脆响,有道黑影自殿门口飞蹿而过,叼住一个竹编小球,兴奋地跑回去,动作一瘸一拐,正是她养的狗。 这没良心的小东西,玩得还挺欢,把她这主人都抛在脑后边去了。 花妩踏入殿中,向周璟福了福身:“臣妾参见皇上。” 周璟正坐在御案后,将那竹编小球拿在手中掂了掂,往外一抛,大黄狗立马一个飞扑冲了出去。 周璟专注地望着那狗,口中问道:“这么晚了,贵妃来见朕是有什么事吗?” 这话显然是明知故问了,花妩在他身边坐下来,神色微讶,无辜道:“难道不是皇上让臣妾来的吗?” 周璟的动作一顿,转头看向她,道:“朕什么时候让你来了?” 花妩盈盈一笑,眼波柔亮,道:“绒绒是臣妾的心肝宝贝,上哪儿都要带着,皇上把它捉来乾清宫,不正是想要引臣妾前来的意思么?” 她说着,一手支着下巴,靠在御案上,凑近些微微仰着看他:“难道说,是臣妾会错意了?” 周璟目光深邃,嗓音淡淡道:“贵妃未免有些自作多情。” “哎呀,”花妩面露懊恼道:“臣妾上当了。” 周璟就静静地看着她故作姿态,然后拿过一本奏折翻看起来,花妩的目光一转,落在他手边的一个物件上,她随手拿过来,发现那是一个玉坠,上面悬着明黄的丝绦。 坠子没什么稀奇的,上好的羊脂白玉,刻着九龙纹样,但是有趣的是,那玉坠当中还嵌着一枚透明的琥珀。 花妩来了点兴趣,她举起那琥珀对着烛光,质地晶莹剔透,色泽金黄,犹如玛瑙一般,十分漂亮,但那琥珀里凝着的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而是一只黑不溜丢的小虫子。 它只有半粒蚕豆大小,细细的触须,双翼向两侧展开,表面光滑,头颈处是红艳艳的色泽,最奇特的是,它的尾巴上散发出莹莹的金色微光,在烛光下尤其醒目。 花妩端详了一会,忽然发现,原来这竟是一只萤火虫。 它被人用精巧的手法凝在了这块琥珀之中,不知是如何炮制的,就连它尾巴上的荧光都保留了下来,萤火虫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从那琥珀中振翅飞出来。 花妩从前见过这玉坠,可她从来没仔细观察过,其中还有这样的奥妙,她看着那只萤火虫,脑子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一闪而逝,等她细细查究时,却又捕捉不到了。 这种感觉实在古怪莫名,花妩轻轻摩挲着那枚琥珀,脑海中隐隐约约闪现几幅画面:她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绣袋,数点微光自其中冉冉飞了起来,黄澄澄的,闪烁不定,像天上落下的星子,轻盈飞舞,如梦如幻,美不胜收。 有人曾经给她送了一袋萤火虫,还有一封信。 信中写了什么? 花妩已经不记得了,那实在是很久很久之前的记忆了,她向来就是一个擅长遗忘的人,倘若有什么人或者事令她不开心了,她便会刻意将其的存在抹去,并且还会记对方的仇。 就像阿瑾一样,花妩虽然已经不记得阿瑾长什么模样,但是她始终会记得对方骗过她。 花妩看向帝王,他正在翻看奏折,大约是有些不悦,男人的剑眉略皱起,眉心拢起一个浅浅的褶皱,烛光在他的面容上投落些许影子,使得原本就俊美的容颜显得愈发深刻起来,像是有人拿了墨笔细细描摹过一般。 花妩想着那只萤火虫,心中忽然微动,像是有蝴蝶扇了一下翅膀,带起浅风,大约是她注视的时间有些久了,周璟终于有所反应,抬眸望过来:“贵妃有事?” 花妩浅浅笑了起来,眉眼微弯,道:“臣妾最近想打几个簪子,只是一直找不到手巧的匠人,方才看皇上这玉坠子别致得很,不知是哪个工匠打造的?” 周璟还以为她要作什么幺蛾子,却原来是这个,随口道:“朕也不知,你可以问问刘福满。” 花妩举起那玉坠端详,作出颇感兴趣的样子,道:“这里头竟然有只萤火虫,好似活的一般,皇上是从哪里弄来的?” 闻言,周璟神色一怔:“什么萤火虫?” “喏,”花妩将玉坠递给他,笑盈盈地示意道:“这里头是一块琥珀呢,好漂亮。” 周璟接过去看了一眼,剑眉皱起,道:“这不是朕……” 话说到这里,他就停下来了,很明显,这样的东西一定有特别的含义,工匠绝不可能自作主张把一枚萤火虫琥珀嵌在白玉中,这应当是他自己的意思。 烛光下,琥珀中的萤火虫闪烁着微光,莹莹发亮,十分漂亮,周璟看了半天,才道:“朕不记得了。” 花妩一手托着粉腮,眼波一转,故意道:“看来这东西与花想容有些关系呀?” 听了这话,周璟下意识看她一眼,道:“你如何知道?” 花妩轻挑黛眉,声音懒懒道:“这不是很明显么?一只萤火虫而已,夏天随处可见,皇上却将它珍而重之地收藏起来,甚至为了保持它原本的样子,让人将其封入琥珀之中,想必这萤火虫于皇上而言,一定有十分特别的含义。” 她说着,兴致勃勃地分析道:“在一般情况下,什么样的东西才会有特别含义?要么是父母赐予,要么是亲友相赠,还有一种么,便是心上人送的,可巧了,皇上这一病没忘记别人,偏偏忘了自己的心上人,那么这东西的来历便十分清晰了。” 花妩越说越肯定,语气仿佛洞察了一切,轻轻合掌,笑吟吟道:“这一定就是花想容送给皇上的。” 周璟无语地看着她,满脸表情都是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花妩眨了眨眼,微微侧头:“皇上这么看着臣妾做什么?难道臣妾说得不对吗?” 周璟放下玉坠,道:“朕没忘记花想容,朕忘记的人是——” 话声戛然而止,周璟再次抬眸望向花妩,女子半倚在御案旁支着头,宽大的广袖滑落,露出两节洁白如玉的腕子来,她神色认真,秋水一般的眸中含着几分笑意,像是不解他为何没将话说完,略微歪了歪头,姿态里透着些别样的娇憨意味,追问道:“皇上忘记的人是谁?” 周璟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敲了敲,漏掉半拍,他猛地别过视线,迫使自己将注意力从她娇美的面容上移开,保持平静的语气,道:“既然已经忘记了,朕又如何能知道是谁?” “哦,”花妩轻轻拖长了音调,若有所思,用纤细的玉指敲了敲下颔,眼睛一转,道:“是了,皇上不仅忘记了臣妾,还忘记了自己的心上人。” 她故意把心上人三个字咬得很轻很软,平白就添了几分暧昧,很容易就让人误会了些什么。 周璟看她一眼,淡声提醒道:“但是那个人不是贵妃。” “嗯嗯嗯,”花妩点点头,十分敷衍的模样:“臣妾知道,臣妾蒲柳之姿,出身微贱,又不懂为人处世,如何配得到皇上的喜欢?” 听了这话,周璟皱起眉头,解释道:“朕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过分妄自菲薄。” 花妩却道:“皇上说臣妾妄自菲薄,那么在皇上眼里,臣妾有什么优点么?” 她眼含期待地望过来,周璟犹豫了一下,还是称赞道:“你模样生得好看,唱戏也好听。” 闻言,花妩却轻轻叹了一口气,失望道:“可生得好看又有什么用呢?还是得不到皇上的喜欢。” 周璟下意识道:“朕没有——” 话未说完,便看见花妩轻笑起来,眼尾微弯,挑起一个漂亮的弧度,眼波柔亮,秾丽得不可方物,她像是什么计谋得逞了一般,眉梢眼角都透着狡黠的意味。 周璟住了口,心中懊恼,他又中了她的计,总是如此。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10节 太后说得没错,这女人真是狡诈多端,但凡你对她心软半分,她就要顺杆子往上爬,乖张放肆。 周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花妩眨了一眨眼,道:“知道啦,皇上没有不喜欢臣妾。” 她故意把没有和不喜欢这两个字咬得很重,伸手拿起那个琥珀龙纹玉坠,笑眯眯地道:“为了回报皇上的怜惜,臣妾决定帮皇上做一件事情。” 周璟本能地警惕,这女人又要作什么妖? 花妩看着那琥珀中的萤火微光,笑容意味深长:“臣妾要帮皇上找到这个心上人。” 第13章 花妩带着那枚琥珀龙纹玉坠回了碧梧宫,她问绿珠:“我从前有一个匣子,是从花府里带过来的,上面刻着牡丹连枝纹,你可曾见到过?” 绿珠怔了怔,道:“奴婢好像见过,应当是在库房里。” 花妩道:“你去拿过来。” 绿珠去了,不多时复返,手里果然捧了一个长匣子,大约是因为时间长了,雕花上面的朱漆都剥落了,失去了光泽,灰蒙蒙的。 看着这个熟悉的匣子,花妩竟然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她摸着那斑驳的朱漆,心绪复杂万千。 是了,她已经离开花府很久了,可是在花府里生活的那一段日子,就如同这匣子上皲裂的漆面,在她的生命里永不能磨灭,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当初是如何卑微地活着。 花妩很小就学会了说谎,用一些漂亮话来掩饰自己内心的真正所想,她知道别人喜欢什么样的孩子,太|祖母希望她乖,听话,处处谦让,要她在下人面前端庄大方,像个世家小姐,又要她在欺负她的兄弟姐妹面前卑微讨好,像一条摇尾的狗。 太|祖母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你要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要想着和别人争,你也不配,花府能养着你,你就要感恩戴德,做人要有自知之明,要讲良心。 那时花妩想,也不是我要死乞白赖在这里的,为什么不放我回水云庵呢? 水云庵虽然穷,但至少她是自由快活的。 可太|祖母不答应,甚至不许花妩再提起水云庵,她神色严肃地呵斥:你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去那庵子呢? 花妩觉得这话矛盾得可笑,她能有什么身份?她就是在庵子里长大的,她和娘在水云庵里活了那么多年,从没有人告诉过她,她不应该住庵子里。 她还以为水云庵才是她的家呢。 但花妩很乖觉,她没反驳太|祖母,甚至还对她的话表示了赞成,从此往后,她也不再提起水云庵了。 随着花妩的年纪渐长,她的模样出落得越来越好,眉目间隐约有了几分娘亲的影子,眉黛春山,双瞳剪水,一双盈盈的杏核眼,笑起来就微微弯起,波光粼粼,像是含着几分情意。 大概是她娘有前科在先,那些年,太|祖母对花妩简直是严防死守,要求越发苛刻,她不许花妩用胭脂,也不许她穿颜色鲜艳的衣裳,更别提女孩儿们用的珠钗绢花了,花妩从头到脚没有一点装饰,一身素衣,比府里的丫环还朴素。 除此之外,太|祖母还要花妩每天背诵女诫,做女红,总而言之,花妩几乎没有机会离开小绣楼,更别说去前院了,她就像一只雀鸟,被锁在了庭院深处。 太|祖母掌控着她的全部生活,无孔不入,在她的授意下,嬷嬷会不定时检查花妩的住处,看看有没有不应该出现的物件,所以花妩没有任何秘密可言。 这个匣子是那会儿花妩偷偷藏下来的,小绣楼后面的院墙松动了,掉下来一块青砖,花妩背着人,悄悄把墙掏空了些许,将匣子藏入其中,因此边角的朱漆磕碰剥落了许多。 这个小小的匣子里,藏着她年少时候的所有秘密心事。 花妩轻轻打开锁扣,发出咔哒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陈旧的墨香扑面而来,混杂着宣纸特有的干燥气味,里面竟是厚厚的一叠信笺,还有一些无用的小玩意,干枯的花枝,五色斑斓的毽子,木雕的小狗儿,还有一个陈旧的绣袋。 花妩将它倾倒,有什么东西掉出来,旁边的绿珠惊呼一声:“呀,虫子!” “不是虫子,”花妩望着那小小的甲虫,道:“这是萤火虫。” 萤火虫的寿命很短,只有那么一两日,待第三日清晨,花妩醒来时就发现它们都已经死去了。 这绣袋是大黄狗叼回来的,绒绒时常出去溜达,一日不知从哪里叼了一把折扇回来,毛竹扇柄,宣纸做的扇面,样式普普通通,好玩的是,那扇面上还题了一首古怪的打油诗:半边大,半边小,半边跑,半边跳,半边奔驰疆场上,半边偷偷把人咬。 这分明是个诗谜,花妩只看一遍,便猜出了谜底,她取来一张小纸笺写了四个字:好个牢骚。 又向人赔罪,家犬管教不严,请君勿怪,若是实在气不过,抽它几下也就罢了,狗肉不好吃的。 花妩写罢,将纸笺夹在折扇中,又命绒绒给扇主人送回去。 绒绒去了小半日,傍晚才复返,脖子上竟然挂了一个小绣袋,里面放着一张纸笺,墨痕微干,笔迹端正,是那扇主人的,上面写道:既猜出了扇谜,便饶它一命,今值七月,镜湖有流萤万千,独赏乏味,聊赠数只,与君共赏,落款处是一个瑾字。 这人倒是有趣。 花妩将那绣袋完全打开,数点微光自其中冉冉飞了起来,黄澄澄的,闪烁不定,像天上落下的星子,轻盈飞舞,如梦如幻,美不胜收。 她看着那点点萤火,忍不住想象,镜湖的万千流萤,是何等模样? 旁人觉得乏味的风景,她竟是没有机会看上一眼。 就这样,花妩认识了一位瑾公子,因她不能离开小绣楼,他们二人从未见过面,只依靠书信来往,送信的便是大黄狗绒绒了。 花妩拿起那一叠信笺,上面写的都是一些日常琐事,寥寥数字,语气熟稔,宛如多年老友,随着他们交情日深,字也渐渐多了起来,粗略一数,那信笺竟有二十页之多。 花妩翻到了最后几页,泛黄的宣纸上,墨字清晰:每年秋天,家父会带我们去山里打猎,可惜从前我不会骑马,只能在旁边看着,心中颇是羡慕,不过我如今已学会了,师父说,只要再勤加练习,便可参加今年的秋猎了。 绒绒,倘若有机会,你也能来吗?我可以给你猎一对大雁。 …… 绒绒,又是六月,镜湖开始有萤火虫了,去年你说,萤火虫生命短暂,暮生朝死,见了徒增伤悲,可我不这么认为,它虽然薄命,却在每年都如期而至,从不失约,倘或你捉住了一只,那它的一生都属于你。 …… 绒绒,七月初七,天气晴好,你会去镜湖看流萤吗?我有事想对你说。 信笺翻到此处,戛然而止,原来这已经是最后一封了。 花妩想了起来,那年的七夕节发生了很多事情,但她还是偷偷跑去了镜湖,湖心亭空无一人,瑾公子没有来,他骗了她,那天的天气并不好,半夜下起磅礴大雨,花妩在石桌上放了一个绣袋,袋子里是一只萤火虫,还有一页信笺,并短短数字:萤火虫还给你。 七夕过后,她就嫁给了周璟,也再没有打开过这个装信的匣子。 所以花妩讨厌瑾字,也不单单只是因为阿瑾的缘故。 她放下信笺,指尖轻轻地摩挲着那枚琥珀龙纹玉坠,神色若有所思,尔后举起来,对着那烛光仔细观察那琥珀,凝固在其中的萤火虫栩栩如生,尤其是尾巴上的那点金色微光,宛如活了一般,熠熠生辉。 花妩看得入了神,这是当年的那一只萤火虫吗?天子姓周,名璟,璟意指美玉,字握瑾。 握瑾怀瑜。 她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莫名有一种咬牙切齿的意味。 因为太|祖母管教严格的缘故,花妩年少时总是待在小绣楼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甚至花府里新来的奴仆都不认识她,所以她与周璟的交集并不多,就连他的字,都是花妩在成亲之后才得知的,她从没把瑾公子和周璟联想起来。 但是,倘若她的猜测是真的,那么事情就变得很有趣了。 她被这个男人骗了,还一骗就是好多年。 光是想想,花妩就觉得一言难尽,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主子?” 绿珠的声音唤得花妩回过神,将那些信笺都放回匣子,交给她,吩咐道:“先收起来,别弄丢了。” 绿珠忙捧过匣子,花妩伸了一个懒腰,目光落在那枚玉坠上,又道:“对了,明日着人去问一问刘福满,做这玉坠的匠人是谁,我想打几个玉簪子。” 闻言,绿珠道:“是,奴婢明日一早就去问刘公公。” 眼看时间不早了,绿珠唤人进来伺候花妩梳洗,待躺到床上歇息时,已是深夜时分,花妩本以为自己睡不着,却不想才挨着枕头就犯起困来,大概是有所思而有所梦的缘故,模模糊糊的,她又做起了梦,梦里竟然又是小时候,她把那个叫阿瑾的小女孩带回了水云庵。 梦境真实而清晰,花妩拉着阿瑾从后门溜进庵子里,一路上没碰见师太婆婆,她还顺便从灶屋摸了两个斋饼,一人一个分着吃了。 回了舍房,因怕师太婆婆发现裤子破了洞,花妩便准备先换下来,她嘴里一边哼哼着戏词,一边开始解裤带,阿瑾见了,连忙别过头,既吃惊又窘迫地道:“你怎么……怎么这么换衣裳?” “怎么了?” 花妩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但见对方面朝着墙壁,耳根通红,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她扑哧乐出了声:“你在面壁思过吗?” 第14章 那时花妩搞不懂阿瑾为什么红脸,她也懒得理会,兀自哼着戏词儿换好了裤子,听得隔壁院子传来唱戏的声音,花妩立即来了劲,一溜烟爬上墙头,跟庆春班的孩子们吹嘘起自己的经历。 “我今天碰到个偷小孩的人,把我给抓走了。” 这话一出,小孩们呼啦一下全围了过来,争先恐后地追问,花妩便坐在墙头上,绘声绘色地给他们讲自己虎口脱险的故事,听得孩子们一惊一乍的,惊呼连连。 也有人质疑:花绒绒又吹牛了吧?这段儿是戏词儿里面的。 花妩不乐意了:“我什么时候吹过牛?” 她说着,眼睛一转,看见那个叫阿瑾的姐姐还站在墙根下,连忙道:“我是有证人的!” 花妩向下面招手:“阿瑾,你上来。” 阿瑾犹豫了一下,才爬上了墙,花妩拉着她的手,扬起下巴对墙下一众小孩儿道:“你们问她是不是真的?” 阿瑾看了看她,然后点点头:“是真的。” 小孩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一阵惊呼,花妩得意地笑起来,想起什么,对趴在窗边的小女孩道:“小鱼儿,你给我补补裤子,我今儿跑腿的钱都给你!” 小鱼儿探出头,大声道:“这可是你说的!班主说要给你二十个钱呢!” 花妩手一挥,豪气地道:“我说的,都给你。” 没多久,庆春班的哥哥姐姐们都回来了,开始练晚功,花妩坐在墙头上看,一边吃着斋饼,一边拍手叫好,有时候还跟着咿咿呀呀地唱,一不留神,半块饼掉在阿瑾的袖子里。 阿瑾的表情凝固:…… 花妩哧哧地笑,道:“还能吃啊,又没掉在地上。” 说着,就啊地张开口,阿瑾只能小心翼翼地拈起那块斋饼,给她塞进嘴里去,花妩嚼着饼,把腮帮子吃得圆鼓鼓的,像只偷食的小老鼠。 她盯着墙下的院子,摇头晃脑地跟着唱:“金樽佐酒筹,劝不休,沉沉玉倒黄昏后……” 忽地,腮帮子被人冷不丁捏了一把,花妩立即回头瞪着阿瑾:“你刚刚捏我?” 阿瑾平静地道:“没有啊。” 花妩半信半疑,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又转头去看戏,两条腿在空中一晃一晃,看到兴起的时候,她也像模像样地捏着个兰花指,跟着唱,声音虽犹带稚气,却别有一番韵味。 到了夜深,花妩才带着阿瑾回舍房,看她一身衣裳脏兮兮的,皱了皱鼻子,道:“你要换身衣裳才能睡我的床。” 她费劲地从衣箱里扒拉出一件衣服,嘀咕道:“可不能叫师太婆婆知道,她会念叨我的。” “师太婆婆?”阿瑾神色疑惑地问:“这里不是你家吗?” “家?”花妩挠了挠脸颊,道:“算是吧,不过这里不止是我一个人的家。” “那这里是什么地方?” 花妩把干净的衣裳扔给阿瑾,随口说:“水云庵啊。”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11节 阿瑾如遭雷击,张口结舌:“是……尼姑庵?” 花妩警惕地瞪着对方,告诫道:“不许叫我小尼姑,我才不是尼姑!” 阿瑾默然片刻,才道:“你们这里……是不是不许男人进来?” “当然啦,”花妩准备睡觉了,一边费力地扒拉外袄的扣子,一边道:“哪个男人敢进来哦?花大王打断他的腿!” 她手上一个用力,扣子就绷开了,飞出去打在阿瑾的额头上,又轻又有些疼,阿瑾伸手摸了摸,默默地没有说话。 舍房里只有一张床,花妩原是想同阿瑾一道睡,可是阿瑾死活不肯,宁愿和衣睡小榻,花妩吓唬她:“这么冷的天,夜里会冻死你的。” 阿瑾说:“我忍一忍就好了。” 她不肯,花妩也不能真冻死她,只好想个办法,把褥子和被子分开,一人一条,反正她们身量都小,各自裹着睡一晚也能将就。 第二天清早,天色刚蒙蒙亮,花妩眼睛还没睁开,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她登时一个激灵,从床上一跃而起,把榻上熟睡的阿瑾弄醒了,满面焦灼地指着门外比划,阿瑾再傻也知道是什么情况,立即下榻,鞋都没来得及穿,就被花妩推到了床底下。 花妩一把抱起褥子往床上跑,只是她人小,踩住了褥子一角,连人带被一齐滚在地上,和床底下的阿瑾看了个对眼,正在两人大眼瞪小眼的时候,屋门被推开了,传来师太婆婆疑惑的发问:“绒绒,怎么趴在地上?” 花妩连忙爬起来,道:“我不当心摔了。” “快起来,”师太婆婆顿了顿,又道:“怎么把褥子扯出来了?” 花妩扒拉了一下怀里的褥子,眨了眨眼,道:“我夜里太热了。” “热也不能扯掉褥子,当心受凉,快铺上去。” “哦。” 花妩乖乖地把褥子铺好,目送师太婆婆离去,连忙关上门,冲床底下道:“婆婆走了,快出来吧。” 寒冬腊月的,阿瑾衣裳单薄,也没穿鞋,这会儿冻得脸都发青了,花妩把自己的被子给她裹上,嘟囔道:“要你跟我一个床睡,你偏不肯,该的。” 她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也跟着钻进被子里,两个人挤着,阿瑾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往后略略退开些,两人各自裹成一团,花妩乐了,道:“好像两个芝麻球。” 阿瑾也勾了勾唇角,眼中闪现几分笑意,花妩盯着她瞧,道:“你要不是被人打肿了脸,应当是好看的。” 阿瑾抿起唇,道:“你也好看。” “哼,”花妩扬起下巴,理所当然地道:“那当然了,娘亲也说我是最好看的。” 她说这话时一点也不谦虚,昂着头像只开屏的小孔雀,又骄傲又可爱,让人非但不讨厌,反而生出十分的喜欢。 花妩一边梳头发,一边扯打结的发绳,扯得头皮发痛,龇牙咧嘴,她夜里睡觉打滚,每天早上起来头发都成了鸡窝,梳头于她而言,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情。 再一次扯断一小撮头发,花妩痛得眼眶泛红,眼泪直打转,恨恨地道:“我要去找小鱼儿借剪子来,都给绞了。” 阿瑾听了,便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花妩想了想,头发是娘亲留给她的,遂怏怏作罢,阿瑾从她手里接过木梳,道:“我来帮你。” 她显然是从没给人梳过头的,动作笨拙,却很轻,不会弄疼花妩,花妩夸她:“阿瑾,你真贤惠。” 阿瑾默然不语,给她梳了个歪歪扭扭的辫子,花妩抬头盯着她看,发现阿瑾的皮肤其实很白,只是因为脸上有青紫的伤处,所以看起来有些脏兮兮的,不好看。 花妩问她:“你脸上的伤是昨天那个人贩子打的吗?” 阿瑾摇摇头:“不是,是……” 花妩好奇追问:“是谁?” 阿瑾道:“是我的哥哥。” “哇!”花妩不敢置信:“你哥哥竟然打你!你打回去了么?” 阿瑾点头:“打了。” “打赢了?” “不知道,”阿瑾想了想,道:“不过我把他的一颗门牙打掉了。” 花妩大笑起来:“你的牙没掉,肯定是你赢了!” 阿瑾的眉眼微微弯起:“嗯。” 阿瑾在水云庵住了几日,花妩很喜欢她,两人一直形影不离,阿瑾会给她梳辫子,一开始还有些不熟练,后面梳得越来越好,阿瑾也很有学问,会教花妩写大字,那时候花妩觉得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厉害的人了,除了娘亲以外。 娘亲去后,花妩很少与人这般亲密,师太婆婆虽然关照她,但是到底有些距离,唯有阿瑾,那些日子下来,花妩自然而然地对她生出十足的依恋,像一只雏鸟找到了依靠,她简直恨不得长在阿瑾身上。 某一日,阿瑾给她梳头,花妩冷不丁冒出一句:“娘亲。” 阿瑾:…… 她无语地望着花妩,半晌说不出话来,花妩大笑起来,张扬放肆,扑过去抱住她,两人齐齐倒在小榻上,花妩在她怀里拼命蹭,一迭声道:“娘,阿瑾,你好像我娘亲啊!” 阿瑾竭力争辩:“我不是……纵然我是,你也应当叫我一声姐姐。” 花妩趴在她身上,用快乐的小眼神看她,任性道:“我不!” 阿瑾最终妥协了,她摸了摸花妩的头,花妩又开心起来,得寸进尺地要求:“阿瑾,你亲亲我吧!” 阿瑾面露吃惊,花妩眨眨眼,圆溜溜的眸子盛着明亮的天光,像上好的黑玛瑙,她难得地红了脸,小声道:“我娘亲还在的时候,经常会亲我,阿瑾,你也亲亲我吧?” 阿瑾很久没说话,神色是花妩看不懂的复杂,她总是拗不过花妩的,于是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碰了碰,亲昵地唤她的名字:“绒绒。” 花妩得偿所愿,嘿嘿乐了,乐着乐着,她突然哇地一声便哭了起来,哭得酣畅淋漓,声音嘶哑,娘亲走后,她第一次哭得这么大声,这么用力,因为有人会疼她,会把她抱在怀里小声安慰。 这是花妩一直忘不了阿瑾的原因,也因此,她后来一直恨着阿瑾。 第15章 水云庵的师父们发现阿瑾之后,十分吃惊,问她是哪里人,家住何处,今年几岁,怎么来水云庵的。 阿瑾有些拘束地答了,不时回头看她一眼,花妩很是郁闷,等师太婆婆离开以后,她问阿瑾:“你要回家了么?” 阿瑾嗯了一声,花妩有些不舍,却又没什么办法将她留下来,只好垂着头生闷气。 院子里静悄悄的,两人都没说话,花妩只能听见隔壁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音,正唱得一曲离别的词儿,唱得真讨厌,调子还起错了。 阿瑾忽然道:“我以后会来找你玩的。” 花妩心里才舒坦了些,道:“你自己说的,可一定要来,骗人是小狗。” 阿瑾郑重点头:“一定。” 花妩信了,自阿瑾走后,她就开始等,隔壁的戏班子要去走场,小鱼儿趴在墙边叫她,花绒绒,一起去啊,我们今儿要去梅园唱戏哦! 花妩大声拒绝,今天不去! 第二天她也没去,第三天,第四天…… 花妩总担心自己出去了,阿瑾来水云庵就找不到她,她日日坐在墙头上,对着远方翘首以盼,她不知道阿瑾会从哪个方向过来,但是花妩希望她来的时候,能一眼就看到自己。 但是直到过了好久好久,阿瑾也没来,从期待到失望,这个过程是十分漫长的,花妩在心里骂她大骗子,小狗。 又过了半个月,花妩开始跟着戏班子出去了,孩子总是善忘的,没多久,阿瑾在花妩的记忆中便被淡化了,每每想起她,花妩只模糊记得是一张带着青紫伤痕的脸,笑起来时,眼睛弯起,唇角微勾,像冬日阳光明媚的暖风。 暖风吹过去之后,就什么也不剩下了。 年幼的花妩隐约明白娘亲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诺不轻信,人不负我,诺不轻许,故我不负人。 娘亲直到死去,也没等来向她许诺的那个人。 那时阿瑾说会回来看她,兴许不过是随口一句玩笑话,只是她信了,被骗也怨不得别人。 花妩把阿瑾忘了。 再后来,水云庵来了几个自称是她娘亲家里的人,把花妩接走了。 一夕之间,无依无靠的花妩就多了很多陌生的亲戚,哥哥姐姐,舅舅舅母,外祖母外祖父,还有一个格外严厉的太|祖母。 花妩跟着太|祖母住,花府很大,看起来也十分富贵,就像戏文里唱的锦绣朱门,钟鸣鼎食之家,但规矩也很多,这不许那不许的,犯了规矩就要挨罚,初到花府没几日,花妩就挨了板子,两指那么宽的戒尺,抽下去掌心就肿起来了,跟个馒头也似。 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花妩难受的,其实是府里人异样的目光,每当花妩路过,都感觉人们在打量她,用一种她描述不上来,却又很讨厌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白纸上的一个墨点,极其显眼,又格格不入。 有很长一段时间,花妩夜里都会被惊醒,睁着眼睛看头顶的床帐,她觉得那里也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她,透着恶意的隐晦的打量,那是花妩在童年里最漫长的噩梦。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了其中的原因,因为她没有爹,娘是与人私奔生下的她,私奔,就是偷人,与人苟|合,这是肮脏不齿的。 这些都是花想容说的,她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用花妩熟悉的那种眼神看过来,像藏着无数细密的针,深深地刺痛了花妩。 她终于明白旁人打量她的目光是什么含义了,轻蔑,不屑,还有讥嘲。 她来花府的时候,师太婆婆说,要她乖乖的,听家里人的话,不要再像从前那样调皮了。 所以花妩一直很听话,这些人都是娘亲的亲人,现在也是她的家人,她愿意听他们的话,也愿意被他们管着,像一只小野兽甘愿被驯养,被束缚,就算太|祖母用戒尺打她,罚她的跪,花妩也只是委屈,却没有真正生气怨恨过。 直到现在,花妩终于发怒了,她像一只小老虎似地冲过去,花想容猝不及防,被推得翻了一跟斗,当场就摔蒙了,过了一会儿才想起疼,哇地大哭起来。 想着打一下是要挨罚,打两下也要挨罚,花妩一不做二不休,揪住她哐哐就是两拳,打得花想容鼻血长流,她凶恶地警告:下次再敢说我娘,我就把你的牙都打掉,叫你一辈子不能说话! 才放完狠话,花妩就被一只手拉了起来,她原以为是花府里的下人,没想到那花想容睁眼一瞧,哭得更厉害了,抽抽搭搭地叫道:璟哥哥,她打我! 花妩这才发现,把自己与花想容拉开的不是下人,而是一个小少年,年纪看起来比她大一点儿,模样长得颇是好看,眉宇间还有一点点眼熟,只是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 花妩琢磨了一下,没什么头绪,转念一想,这人是花想容的哥哥,跟她又不是一边儿的,说不定一会还要为花想容报仇,遂翻了个白眼,警惕地退了一步,凶凶地看着对方。 那少年怔了一下,正想说什么,花想容从地上爬起来,扑到他怀里,哭哭啼啼道:“璟哥哥,她欺负我!你帮我打回来!” 于是花妩又退了一步,这什么璟哥哥长得高,她可能打不过,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花妩什么也没说,撒腿就跑了,她一边跑,还一边大声威胁花想容:“下次再敢说我娘,还打你!” 不知为何,那璟哥哥并没有追上来打她,而是与花想容说了几句话,紧接着那花想容哭得更大声了。 花妩打了花想容,本以为不能善了,自己铁定要挨罚,她连跪哪儿都想好了,谁知竟然没有事。 她提心吊胆了一整天,太|祖母最后只责备了一句,容容年纪小,不懂事,你比她大,是姐姐,怎么能和她较真呢? 花妩心里有气,梗着脖子回道:“谁叫她说我娘坏话?倘若她当我是姐姐,就不该那样说我娘,倘若她不当我是姐姐,我为什么不能和她较真?我又不是她娘!” 太|祖母沉了脸,不悦地看着她,脸颊上的两道法令纹显得愈发深刻威严,花妩心里有点怕,却依旧挺直了腰板,不退不让,她没错! 顶撞了太|祖母,放在往常是要挨板子的,但是那天却没有,太|祖母只是沉沉叹了一口气,道:“你娘当初要是有你这脾气,也不至于……” 不至于什么,太|祖母没有说完,只是命人带花妩去洗漱睡觉,从那往后,府里再没有人敢用那种轻蔑的眼神打量花妩了,至少明面上是没有了。 后来花妩才知道,那天的璟哥哥是宫里的皇子,他是皇后的孩子,确切来说,他的亲生母亲已经死了,他就认了皇后当娘。 花妩有些不屑,倘若要她去认别人当娘,她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她娘只有一个,不会有别人。 所以她心底颇看不起周璟,再加上他长得有点像阿瑾,那天花妩回去琢磨了好半天,才终于把阿瑾从记忆深处给扒拉出来,阿瑾长什么模样她已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那双很好看的眼睛,和周璟有几分微妙的相似。 真令人讨厌。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12节 偏偏那周璟的脑子似乎有点痴,总是在花府里迷路,花妩经常能碰见他,但她每次都远远跑开,用警惕的眼神瞪过去,拒绝与他交谈,直到那一回,她养的狗儿跑丢了,周璟帮她找了回来,两人的关系才开始有所缓和。 …… 那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在梦里却清晰如昨,一觉醒来之后,花妩仍旧能记得清每一个细节,她觉得自己那时候挺傻的,就因为阿瑾披散着头发,她就认定了对方是个小姐姐,还把人家领回了水云庵? 那阿瑾竟也不解释清楚! 花妩揽镜自照,绿珠正在替她挽发,见状疑惑问道:“娘娘怎么了?” 镜中的女子眉如远山,目如秋水,模样漂漂亮亮,花妩却轻叹了一口气,黛眉微颦,忧愁道:“我素来以为自己是个聪明人,今日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个草包,不知人间有那般居心叵测的无耻之徒,叫人骗得好惨。” 绿珠听得云里雾里,不解道:“谁居心叵测,敢骗咱们娘娘?” 花妩放下菱花镜,冷哼道:“一条狗罢了。” “对了,”花妩想了想,道:“去打听打听宫里头有没有年岁大的宫人,最好是曾经在太后娘娘宫里伺候过的,我有些事情想问一问。” 第16章 听了花妩的吩咐,绿珠很快就找来了两个内侍,大约三十左右的年纪,他们垂手站在堂下等候,神色都颇有些局促。 绿珠见状,便道:“咱们娘娘有事相询,你们如实答来,不要说谎。” 那两名内侍连忙应是,花妩轻声细语问道:“你们从前都是在坤宁宫里伺候么?” “回娘娘的话,奴才们是。” 花妩倚在榻边,手里拿着团扇轻摇,道:“伺候了多久?” 一个内侍想了想,道:“奴才是泓德二十五年进的坤宁宫,伺候了两年,后来就去了尚膳监。” 另一个答道:“奴才是泓德二十七年入了坤宁宫,也是伺候了两年,被调去了钟鼓司。” 花妩又问道:“那时候皇上已经在坤宁宫了吗?” 一个内侍忙道:“在了在了,那会皇上刚刚到太后娘娘身边,奴才记得很清楚,是泓德二十七年的年初,那会年关才过没多久,下了好大的雪,奴才亲眼看见皇上被接进坤宁宫。” 泓德二十七年年初,正是她遇见阿瑾的时候,花妩在心里默算了片刻,问道:“那时候宫里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情?” 两个内侍皆是面露茫然,隔了这么久远的时间,谁还记得清楚? 花妩轻轻摇着团扇,徐徐提醒道:“譬如……有皇子公主离宫出走之类的事情?” 其中一个内侍想起了什么,啊呀一拍大腿,答道:“是有这么回事,正是当今圣上。” 花妩做出感兴趣的模样,身子微微前倾,道:“你详细说说。” 那内侍忙道:“那时候奴才刚入坤宁宫不久,只听说是三皇子失踪了,宫里闹得沸沸扬扬,许多人都受到了牵连,尤其是二皇子宫里头的人,杖毙了一大半,先帝陛下还派了御林军去搜查皇城,好在没过几日,三皇子就被找到了,太后娘娘亲自把他接进了坤宁宫。” 花妩面露恍然,摇了摇手中的团扇,悠悠地道:“原来如此啊。” 这就对上了,当初阿瑾说她与兄长打了一架,想来便是那个二皇子,后来不知怎么,她被人贩子给抓去了,碰到了同样倒霉的花妩,不明就里的花妩误以为阿瑾是女孩儿,把她带回了水云庵。 那两名内侍领了赏赐,喜笑颜开地退下了,花妩斜倚着软榻,团扇轻摇,像是陷入了思索之中,绿珠没敢打扰她,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待要出门时,花妩突然叫住她问道:“倘若有人骗了你,你会怎么办?” 绿珠听着这话,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道:“奴婢觉得这事要分大小,若是小事,便骂他几句,若是大事,就与他断了交情。” 花妩轻轻唔了一声,将团扇抵在唇边,自言自语道:“可我不想那么轻易放过他了。” 她说着,黛眉微挑,眼波流转如潋滟晴光,道:“我要报复他。” 花妩自幼便是一个小心眼的人,从没有人让她吃了亏去,纵然那是天子,也绝无例外。 窗外传来黄鹂啁啭,声声清脆,她转头望去,只见那庭中的玉兰树开得正好,清香馥郁,两只鸟儿在朱墙瓦上蹦蹦跳跳,依稀如当年。 …… 周璟下了朝时,正是巳时三刻,往常这时候,他应该要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了,但是因着花妩的缘故,他必须先去一趟碧梧宫。 周璟在御案后坐了一会,没有动,刘福满有些疑惑,轻声请示道:“皇上,是不是该摆驾碧梧宫了?” 周璟想起那个女人,脑中就自动浮现一双多情含笑的杏核眼,眼波清亮柔软,那女人真是麻烦得很,胆子颇大,也不怕他,一抓着机会就顺杆子爬,倘若叫她占了上风,她立刻就能爬到他头上去。 周璟不怎么想见她,但即便如此,他却还是站起身来,吩咐道:“走吧,命人摆驾。” 君无戏言,亲口答应过的事情,总不能食言而肥,否则又叫她拿住把柄了。 帝王仪驾一路往碧梧宫而去,今日天气颇好,晴空万里,偶尔有鸟雀自瓦蓝的天际飞过,洒下一串清脆的啼鸣,叫人见了便觉得心旷神怡。 圣驾路过御花园时,周璟听见一阵轻笑声,清凌凌的,十分好听,而且这笑声还颇有些耳熟,他明知那人是谁,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转过头去,只见一抹红云倏然撞入眼底,霎时间卷起了半天朱霞。 周璟低声道:“停下。” 龙辇应声停下来,周璟看向远处,秋千高高起落,女子身着妃红色的宫装,裙裾翻飞飘然如蝶,云髻峨峨,瓌姿艳逸,她笑起来时,杏眼弯成月牙,灼灼若朝霞一般,明丽动人,让人想起春日里枝头热烈盛放的红杏。 刘福满的声音轻轻道:“是贵妃娘娘。” 周璟回过神,看了他一眼,又望向不远处的秋千,淡淡道:“她怎么在这里?” “这……”刘福满不知怎么接话了,心道,奴才怎么知道贵妃娘娘为何在这里?您也没规定她不许来啊? 但天子问话,不能不回,哪怕这是句废话,刘福满只能小心翼翼地道:“兴许是今儿天气好,贵妃娘娘出来散散心?” 周璟却不信,道:“她散什么心?朕看她是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他绝不会再上这个女人的当,于是周璟放下车帘,吩咐道:“走了。” 刘福满心里暗暗道:走?您不是要去碧梧宫接贵妃娘娘吗?这半道上都碰着本人了,还往哪儿走? 不过天子总是对的,他一个奴才,听候吩咐就行,刘福满冲身后的宫人们摆手,示意他们起驾。 秋千上的花妩似有所觉,望向不远处的天子御驾,她看见龙辇中的周璟,与其对上了目光,花妩微微眯起眼眸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高声叫道:“皇上!” 周璟一怔,没有应答,刘福满也不敢擅自做主叫仪驾停下来,谁知这时,那秋千上的贵妃娘娘以为他们没听见,竟然松开了一只手,朝这边用力招了招,声音更大了:“皇——上——” 她一松手不要紧,那秋千本就不是个稳当玩意儿,这会儿突然大力晃了一下,看得刘福满心里一个哆嗦,哎哟一声叫了出来:“娘娘!您当心着点!” 那位可是他们陛下的心肝宝贝,要真有个什么事儿,遭殃的还不是他们这群宫人? 与此同时,龙辇中终于传来天子的声音,莫名有些阴沉沉的:“停下。” 花妩悠哉地坐在秋千上,看着周璟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他穿着一袭深色的常服,俊美的面容几乎跟那衣裳一个色儿了。 花妩笑得更加开心,还伸手朝他招了招,周璟的脸色更黑了,冷声斥道:“你是不要命了么?” 花妩听罢也不恼,待他走近前,她忽然就将两只手都松开来,整个人像一只蝴蝶似的飞掠出去,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撞入了天子的怀抱。 周璟下意识伸手抱住她,脚下一个踉跄,被冷香扑了满怀。 第17章 女子青丝漫漫散落,一双明眸中映着天光,清澈如水,两人的距离如此之近,周璟甚至能感觉到她轻浅的呼吸,不知为何,让他联想到冬日里落下的新雪,绒绒可爱。 绒绒…… 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周璟猛然间清醒过来,却见花妩正担忧地望着他,关切问道:“皇上没事吧?” 周璟意识到自己的失神之态,沉着脸把她推开些,道:“你在做什么?” 花妩拍了拍袖摆上的草屑,神色无辜道:“臣妾在荡秋千啊。” 周璟想起她方才的举动,脸色变得更难看了,呵斥道:“你知道刚刚有多危险吗?倘若不是朕,你早就摔断腿了。” 花妩听了,微微歪头:“可皇上不是接住臣妾了吗?” 这个女人就是故意的,周璟心中隐有怒意,皱起眉,冷声告诫道:“再有下回,朕绝不会管你!” 花妩扯了扯他的衣袖,笑眯眯地道:“臣妾知道啦!” 周璟拂开她的手,转身欲走,却听花妩轻呼一声,几个宫人也跟着惊呼:“娘娘!” 周璟下意识回过头去,只见花妩黛眉轻蹙,面露痛苦之色,周璟立即伸手扶住她,剑眉皱起,语气里透着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你怎么了?” 花妩微微垂首,轻声道:“臣妾好像崴了脚,站不起来。” 周璟并非没有起疑,但见她蹙着眉尖忍痛,还是对刘福满吩咐道:“去叫太医。” 末了又冷声训斥花妩道:“你下次还跳,最好跳到荷花池里头去,朕到时候叫人把你捞起来。” 花妩听罢吃吃地笑了,眼尾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声音娇软:“皇上这话是在心疼臣妾么?” 周璟瞥她一眼:“朕说过,贵妃不要自作多情。” 花妩半点都不尴尬,柔弱地靠在他怀中,伸手遮了遮日头,叹气道:“这太阳好大,臣妾晒得眼睛花。” 她说着抬头看周璟,委屈巴巴地求道:“太医也不知什么时候过来,臣妾能先回碧梧宫吗?” 时值夏初,确实有些热,周璟见她光洁白皙的额上泛起一层细密的汗,便应允了。 只是花妩伤了腿不能走路,便冲他张开双臂,笑吟吟道:“皇上抱臣妾吧?” 周璟没理会,淡淡地看着她,道:“你只是崴了脚,又不是断了。” 遂吩咐宫人把龙辇抬了过来,意思是要让花妩乘着回碧梧宫,刘福满见了,心里暗暗说:不得了,与天子同乘,这可是中宫的待遇啊。 他一边想,态度变得愈发恭敬小心了,陪着笑对花妩道:“贵妃娘娘请。” 花妩却不动,笑意明媚,面若春花,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刘福满不知何意,忙上前一步,躬着身子道:“娘娘有何吩咐?” 谁知花妩竟将一只手臂搭在他的肩上,冷香幽幽袭来,刘福满整个人瞬间就僵住了,耳听得贵妃娘娘声音娇柔,命令道:“你抱本宫上去。” “贵贵贵贵妃娘娘……”刘福满惊得语无伦次,手足无措,他甚至已经感觉到帝王射过来的视线,如冷刀子也似,要把他扎个对穿。 刘福满欲哭无泪,差点给花妩跪下来了:“娘娘,奴才、奴才……” 花妩不高兴了:“怎么?你要违抗本宫的命令?” 刘福满瑟瑟发抖:“奴才不敢!” 花妩盯着他看了几眼,忽然哎了一声,面露好奇之色:“从前没注意,你这小太监的相貌长得也颇清秀么?白白嫩嫩的,还没胡子,看起来比别的男人都要干净,你几岁了呀?” 天子的视线更冷了,刘福满险些绷不住要哭出声来,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只好小心翼翼道:“微贱之身,承蒙娘娘谬赞,奴才今年二十有三了。” 刘福满一边回答,一边擦拭着额头的汗,试图把话题绕回来:“娘娘,奴才扶您上轿吧?” 花妩却不肯,索性往他身上一靠,懒懒道:“本宫脚疼,动不得,就要人抱。”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13节 她说着,看了周璟一眼,但见对方脸色难看,冷肃阴沉,她非但不害怕,反而笑了起来,伸出纤纤素手弹了一下刘福满的额头,调侃道:“皇上抱不动本宫,也就罢了,你一个做粗活儿的,难道这点力气都没有?传出去未免叫人笑话了。” 这话一出,天子的表情更加难看了,刘福满又开始频繁拭汗,心里暗自叫苦:这话里的意思不是明摆着说皇上不行么?皇上怎么能不行呢?快打住快打住—— 他用眼角偷着觑了周璟一眼,对方仍旧没有动作,花妩还把另一只手也攀上来了,一副不肯罢休的架势,帝妃两人搁这唱大戏,横竖他一个奴才夹在中间,里外不是人。 刘福满牙一咬心一横,俯身把花妩抱了起来,一双玉白的皓腕挂在他脖子上,刘福满恍惚以为那是送他归西的白绫。 他心里紧张忐忑,步子不免有些不稳,颤颤巍巍地往前走,怀中的贵妃娘娘还凑过来,轻轻柔柔地道:“辛苦刘公公了,刘公公今儿个用早膳了吧?可别摔着本宫。” 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说话,呵气如兰,刘福满猛然打了一个激灵,双手一哆嗦,怀中人就往下坠去,正在众人惊呼之际,一双手臂从旁边伸过来,接住了花妩,妃红色的裙裾下摆轻轻擦过深色的常服,遮去了那锦绣蟠龙纹。 天子接过了怀中人,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了,望着两人的背影,刘福满大松了一口气,面色煞白,还往外渗着汗,他伸手擦了一把,却见那娇美的贵妃娘娘转过头来,透过天子的肩膀,对他轻轻眨了眨眼。 刘福满登时哭笑不得,心里大呼,我的娘娘诶,您可差点吓死奴才了。 花妩搂着周璟的脖颈,抬眸看他线条流畅好看的侧脸,剑眉斜飞入鬓,眼皮微垂,遮去了桃花目中的情绪,鼻梁挺直,薄薄的唇微抿起,花妩发现他竟然是有唇珠的,瞧着颇俊。 她盯着周璟看了一会,道:“臣妾听人说,嘴唇生得薄的人性子也比较薄情。” 周璟垂着眼瞥过来,看向她,道:“自然不及贵妃多情。” 他说完,俯身将花妩放入轿辇中,注视着她,嗓音冷淡道:“就连太监都要撩拨一下,朕有些担心,有朝一日这宫里头要关不住你了。” 花妩顿时吃吃笑起来,伸手抚过他俊美的脸庞,认真道:“怎么会呢?臣妾最喜欢的人就是皇上啦。” 第18章 龙辇到了碧梧宫,没让花妩有作妖的机会,周璟率先抱起她,一言不发地入了殿里,尔后问刘福满道:“太医来了吗?” 刘福满连忙道:“奴才去瞧瞧。” 不多时,一名年轻太医被宫人引进来了,向周璟与花妩行礼,周璟摆了摆手,示意他免礼,道:“贵妃崴了脚,给她瞧瞧。” 他说完,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盯着那模样清俊的年轻太医看了看,忽而问道:“就没有年纪大一点的太医了?” 闻言,刘福满醒过神来,忙问道:“姜院判呢?” 那年轻太医有些尴尬,以为天子信不过他的医术,遂涨红了脸,答道:“姜院判去给太后娘娘请平安脉了,穆院使前天告了假。” 他向周璟拱了拱手,垂首道:“微臣虽然年岁不及诸位大人,但是学医已有十二年之久,年前被院使大人亲自提拔了医正。” 周璟却道:“朕并非觉得你医术不够。” 他看了花妩一眼,道:“罢了,你给贵妃看看吧。” 那太医应是,上前告一声罪,绿珠连忙把花妩的裙裾掀开些,除去绣鞋素袜,露出一只洁白如玉的足来,足踝纤细,足弓线条流畅漂亮,趾头圆润,指甲还泛着淡淡的桃花粉,她就连一只脚都生得很美,叫人挑不出毛病来。 周璟只看了几眼,便移开视线,在椅子上坐了,刘福满连忙奉上沏好的茶来,他接过喝了一口,眉头顿时皱起,没留神烫着了。 刘福满见状,面露惶恐道:“皇上觉得这茶不好,奴才命人重去沏一壶来。” “不必了,”周璟莫名有些心烦意燥,放下杯盏,又去看那太医,见他在那只玉足上摸来捏去,而花妩这次倒安分了许多,没有开口作妖,只是盯着那太医的脸瞧,像是出了神。 不知为何,周璟觉得这场面十分碍眼,淡声问道:“如何了?” 那太医松开手,起身道:“贵妃娘娘应当是抻着筋了,故而觉得疼痛,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冷敷一刻钟,等脚踝不肿了,再用帕子热敷,这几日千万要注意少动这只脚。” 绿珠连忙命人去准备冷水和帕子来,花妩一手支着头,笑吟吟道:“多谢太医了,劳烦你跑这一趟。” 那太医受宠若惊,垂首道:“娘娘言重了,此乃微臣分内之事。” 花妩又问:“不知太医大人如何称呼?” 太医恭谨答道:“微臣姓程,名砚清,字墨倦。” 花妩笑道:“碧缕生香袖,清漪涨砚池,程太医这名字好听,就是有几分像女孩儿家。” 程砚清垂着头,看起来有些紧张,呐呐道:“是、是家父取的名……” 周璟在旁边冷眼看着,心知她又要开始作妖了,前头一个太监,现在又是太医,最终目的无非是想引起自己的注意,这次他也不开口制止了,就在旁边看她究竟能作到什么程度。 刘福满十分同情地看着程太医,心里既是怜悯,又带着隐约的兴奋,风水轮流转,人们之所以喜欢看热闹,大抵是因为那热闹的主角不是自己罢了。 正在这时,天子忽然转过头来,冷眉冷眼地问他:“茶呢?” “啊?”刘福满呆了一下,心道您方才不是不肯要了吗?但这话自是不能说的,他作势扇了自己一下,告饶道:“奴才这狗记性,皇上恕罪,奴才这就去沏一壶来。” 宫人手脚很快,沏了一壶碧螺春,周璟接了茶,又看向那两人,花妩还在与程太医说话,眉眼含笑,明丽动人,细听之下,已经是在打听人家家中有几口人,有无弟妹了。 帝王端着那洁白如玉的骨瓷茶盏,盯着里头的茶汤看了半天,碧色清透,绿汪汪的,方才被烫到的舌尖犹自隐隐作痛,他突然就没了喝茶的兴致。 这时却听花妩讶道:“程太医,你的耳垂上面似乎有一颗痣,是天生的么?” 周璟一抬头,不知何时,他的贵妃与那太医已经凑得很近了,盯着人家的耳朵瞧,差点要贴到人身上去,这女人真是不知羞耻! 周璟觉得再放任下去,自己的头顶就要跟那碧螺春茶汤一个色儿了。 “当啷——” 杯盏碰撞时发出清脆的声音,惊得刘福满眼皮子一跳,偷眼觑天子的脸色,好家伙,阴沉沉如黑锅底也似,眉眼隐怒,山雨欲来,他好悬没一膝盖跪下去,再看贵妃娘娘,犹自笑吟吟地朝这边望来,神色讶然道:“皇上怎么了?” 周璟霍然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嘲道:“既然贵妃伤了脚,行动不便,这几日不必去慈宁宫请安,朕也就不来碧梧宫了。” 她不是想在他面前演吗?他不来,看看她这出独角戏还怎么唱下去。 周璟临行前,吩咐刘福满道:“贵妃既已看了伤,你就把太医送回去吧。” 刘福满连忙应了,周璟扫过那程太医,任是个瞎子也能看出他眼底的冷意,更何况程太医,已是面色苍白,不知所措了。 天子负手,拂袖而去,刘福满向花妩陪笑,又躬身对那程砚清做了个手势:“程太医,太医院路远,咱家送您回去,您请,您请。” 程砚清背起医箱,向花妩告退,跟着刘福满出了碧梧宫。 外面日头高照,阳光白花花的,四五月也有了些热意,刘福满拣了靠墙处的阴凉地方走,不时侧头看程砚清一眼,但见他有些神思不属,显然是走了神。 刘福满心里叹了一口气,暗暗叫糟,这年轻太医莫不是对贵妃娘娘动了什么心思?不过也是,贵妃娘娘生得那般好模样,纵然他是个阉人,也不敢多看,更何况那是皇上的人,就算再借给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越雷池啊。 可惜这太医了,年纪轻轻,还生得俊俏,可惜前路未卜啊…… 刘福满心生惋惜,又叹了一口气,程砚清察觉到了,问道:“公公缘何叹息?” 刘福满目光怜悯地看着他,终究不忍,决定还是提点一下对方,道:“咱家不是叹息,只是感慨皇上对贵妃娘娘的情意,二人情比金坚,琴瑟和鸣,贵妃娘娘伤了脚,皇上身为九五之尊,还亲自抱着她上龙辇,令咱家十分感动。” 刘福满做出一副热泪盈眶的表情,心里暗忖:这程太医要是个聪明人,总该懂得咱家的意思了吧?皇上和贵妃娘娘那是神仙眷侣,两情相悦,你一个小太医要是不想惹火烧身,还是赶紧到一边凉快去吧。 程砚清的表情有些莫名,想了一会儿,还是斟酌着道:“刘公公也不用太难过,你还年轻,又是皇上身边的人,想必日后定会有一个女子不计较你的出身,与你厮守一生的。” 说完这话,他轻轻舒了一口气,心道:虽然我是个大夫,但是你这病我是真的没法治,再暗示也没用啊,还是装傻吧。 刘福满:…… 第19章 慈宁宫。 宫人奉了新沏的茶来,周璟随手打开杯盖一看,浅碧色的茶汤,竟然又是碧螺春,他顿时没了兴致,把茶盏搁下。 太后见他一口未动,关切问道:“是不喜欢这个茶么?我让人另沏一壶来。” “不必了,”周璟实在是不想再喝茶了,道:“儿臣方才在碧梧宫喝过了。” 才说完这句,他下意识顿了顿,碧梧宫,碧梧宫,谁起的宫殿名字? 太后见他面色不虞,轻声道:“你这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瞧着情绪不太好,是不是贵妃惹你生气了?” 周璟否认道:“没有。” 太后却并不信,但是也没追问下去,只是放下茶盏,徐徐道:“今儿贵妃怎么没有和你一道来?” 周璟沉默片刻,解释道:“她扭伤了脚,行动不便,太医说最好不要挪动,免得加重病情,儿臣便作主让她这几日都不必来慈宁宫了,母后不要见怪。” 太后听罢,语带关心地问道:“她怎么伤了脚,不要紧吧?” 周璟想起她之前与那太医交谈,言笑晏晏的模样,声音微冷道:“她好得很,没什么要紧的。” 太后有些奇怪:“既然都行动不便了,想来很严重,又怎么会好得很?” 周璟微微抿唇,含糊道:“儿臣是说贵妃的精神,好得很,不必母后牵挂。” 虽说如此,太后还是吩咐了宫人去取些上好药材,送去碧梧宫给贵妃进补。 周璟看着那些鹿茸老参,忽然道:“单只有这些还不够,儿臣觉得还是要以形补形。” 太后面露疑惑,问道:“怎么个以形补形?” 周璟道:“既然伤了脚,就要补脚,让人把这些药材送到御膳房去,与猪蹄一起炖煮,每日进补,想必贵妃的脚很快就会好了。” 太后迟疑道:“这法子管用?” 周璟微微勾起唇角,眸中露出一丝笑意,肯定地道:“儿臣听说是民间百姓用的偏方,很是管用。” 太后欣然道:“既然如此,那试一试也无妨。” 遂命人把那些珍贵药材都送去御膳房,每日炖个猪蹄,给贵妃进补。 …… 碧梧宫。 花妩执着笔,正靠在书案边看戏词儿,见绿珠端了一个朱漆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个盅碗,随口问道:“什么东西?” 绿珠笑吟吟地道:“是慈宁宫送来的,太后娘娘听说您伤了脚,吩咐人送了些好药材,皇上亲自命御膳房做了药膳,给您进补。” 花妩只是抻着了筋,其实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今日那番作态本就是故意为之,如今听说周璟亲自命人做药膳,倒也来了点兴趣,道:“打开瞧瞧。” 绿珠揭开盅盖,一股热气腾腾升起,花妩定睛一看,好大一个猪蹄,炖得油光发亮,皮肉饱满。 花妩冷笑起来,道:“他这是在借机讽刺我呢。” 绿珠轻轻啊了一声,又看了看那猪蹄,迟疑道:“那、这……这怎么办?” 这可是御赐的东西,也不能倒了啊。 花妩道:“能怎么办,吃了吧。” …… “她吃了?”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14节 周璟把心思从奏折上拉回来,抬起眼看向刘福满,道:“你亲眼看见的?” 刘福满忙道:“这倒没有,只是奴才瞧见那盅碗被端出来了,里头是空的,还有些骨头,可见贵妃娘娘是吃了。” “她什么都没说?” 刘福满道:“没有,贵妃娘娘还说,谢谢皇上和太后娘娘的关心。” 周璟嗯了一声,看来花妩是真的吃了,但是不知为何,他心里总觉得有些奇怪,以那个女人的脾性,不应当这么平静啊,事出反常必有妖,想必她还有什么后招。 周璟吩咐刘福满道:“明日让御膳房的人继续送。” 刘福满连忙应下,心里感叹:皇上对贵妃娘娘可真是上心啊! …… 第二日天气颇好,晴云万里,碧梧宫里的那株玉兰树开得绚烂,终于落下了第一朵花,玉白色的花瓣足足有半个手掌那么大,像一只小舟,悠悠漂在花池里,水面倒映着浓浓绿荫,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花妩坐在廊下,用筷子把盅碗里的猪蹄夹出来,放在一个大瓷盆,唤了一声:“绒绒!” 大黄狗汪了一声,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箭一般冲向它的饭盆,一边吃一边疯狂摇尾巴。 花妩微微眯起眼,伸手摸了摸它油亮的毛,道:“这猪蹄不愧是御赐的,果然大补,绒绒的毛都更好看了。” 狗子抽空汪了一声,以示赞同。 唯有绿珠忧心忡忡,跟做贼一边四下张望,小声道:“娘娘,下回咱们还是在屋子里喂吧?被人瞧见了可怎么办?” 花妩笑道:“瞧见就瞧见了,还能怎么办?” 等狗子啃完了猪蹄,花妩亲自给它擦干净嘴边的油光,绿珠赶紧把骨头都收拾起来,放回盅碗里,道:“娘娘,奴婢先去把碗还了。” 花妩忽然想起一事,叫住她吩咐道:“你去一趟太医院,把那个程太医请过来。” “啊?”绿珠忙问道:“娘娘是身子有哪里不适吗?” 花妩嗯了一声,道:“突然觉得脚又疼了。” 听闻这话,绿珠半点都不敢耽搁,连忙把盅碗送还给御膳房的人,刘福满也在,他亲眼看见那碗空了,十分满意,尔后又迟疑问道:“这骨头……” 绿珠有些紧张:“怎么了?” “没有没有,”刘福满夸赞道:“贵妃娘娘的牙口真好。” 绿珠干巴巴一笑,把他们一行人送出了碧梧宫,准备往太医院去,刘福满见了,顺口问道:“姑娘这是要去哪里办差?” 绿珠道:“娘娘方才说脚疼,叫奴婢去请太医。” 刘福满一惊:“脚又疼了?哎哟,是不是严重了?” 绿珠担忧道:“奴婢也说呢,想着赶紧去请程太医过来瞧瞧。” 一听到程太医,刘福满的眼皮子就是一跳,道:“姜院判的医术也很好,之前皇上坠马受伤也是他看的。” 绿珠却撇了撇嘴,道:“可皇上也还没好全呢,可见他的医术也没高明到哪里去,娘娘说了,要请程太医看,奴婢先去太医院了。” 刘福满忙道:“不耽搁姑娘了,您快去吧。” 眼看着绿珠快步离开了,刘福满才一拍脑门,指挥着其他几个人:“快快,回乾清宫,给皇上禀报一声,贵妃娘娘的脚疼!” 皇上诶,这吃猪蹄哪里是以形补形?明显都补到贵妃娘娘的心眼子上去啦! 果然,听得刘福满的禀报,周璟的眉头就皱起来,打成一个死结,心里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如他所料,那个女人一旦安分,必然是作妖的前兆。 就好像事情尚未曾发生之前,就一直想着琢磨着,如今总算是发生了,一颗心倒踏实了下来。 周璟放下奏折起身,淡淡道:“朕倒要看看,她的脚还能怎么个疼法。” 第20章 到了碧梧宫,宫人见了天子圣驾到来,纷纷跪下行礼,周璟没见着花妩,倒是看见殿门紧闭,里头传来了女子熟悉的声音,不同以往,带着几许撒娇的意味:“你轻一点儿。” 紧跟着便是那个太医的声音:“好。” “嘶——”花妩轻轻抽了一口气,似在呻|吟:“好疼……” 那太医犹豫:“那还是先拔|出来?” 花妩却道:“无妨,忍一忍就好了,你继续。” 殿里的人兀自交谈,半点没意识到外面已是寂静无声,针落可闻,刘福满心惊胆战地偷眼去看周璟,果不其然,天子脸色难看至极,周身气势阴沉冷肃,风雨欲来。 刘福满有点想跑路,他恍惚已经看到皇上头顶绿油油一片了,贵妃娘娘真是胆子大,还有那个程砚清,真是不知死活,明明自己都提醒过他了,怎么还是没把持住呢? 正在这时,殿里又传来一声轻呻,娇软柔媚,听得刘福满一哆嗦,周璟终于抬手,用力地推开殿门,大步踏了进去。 门板撞击发出震响,把殿里的人都吓了一跳,所有人都愣住了,一齐回过头来,待见来人是天子,立即纷纷行礼。 花妩趴在榻上,穿着薄薄的春衫,背上还扎着七八根金针,她回过头来,讶异地道:“皇上怎么来了?” 周璟看了那伏跪行礼的程太医一眼,又看向花妩,薄唇抿起,冷冷道:“一种把戏你还要玩几次?” 花妩笑吟吟地道:“皇上这话让臣妾实在不明白,臣妾今儿觉得身体不适,请太医来诊治,有病就看,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知哪里碍着了皇上的眼?” 她说着,一手托着腮,悠悠地叹了一口气道:“臣妾自个儿有病,自个儿请大夫看,也没想着去烦扰皇上,皇上自己跑来了,难道也要责怪臣妾么?真是好没道理。” 周璟半晌没说话,他发现自己竟然无从辩驳,遂斜睨刘福满一眼,刘福满缩着身子低着头,如一只鹌鹑也似,扑通跪下来,左右开弓就扇了自己两个嘴巴:“都是奴才的错,白生了对耳朵,听风就是雨,奴才听说娘娘脚疼,还以为是病情加重了,心里着急,立刻去禀报皇上,皇上一听就放下奏折——” “闭嘴。”周璟冷冷开口,脸色更难看了:“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刘福满:…… 花妩笑眯眯地看大戏,一边对那程砚清道:“对了,皇上前阵儿也病了,程太医看看,能不能给皇上也治一治?” 程砚清自然不会真的这么没有眼色,只是垂着头道:“微臣的医术不如姜院判,他都不能治好皇上,微臣也束手无策,请娘娘勿怪。” 周璟听罢,冷冷看了他一眼,道:“既然医术欠佳,为何又胆敢来给贵妃治病?” 程砚清不敢答话,花妩却轻笑起来,道:“术业有专攻,大夫们也各有所长,皇上何必苛求他们人人都是华佗扁鹊呢?” 她说着,让程砚清把金针都拔下来,自榻上起身,命宫人奉茶,周璟低头一看,竟又是碧螺春,遂撂了杯盖,拒绝道:“朕不渴。” 他问程砚清:“那你擅长医治什么?” 程砚清想了想,恭敬答道:“回禀皇上,微臣擅调理内府,强身健体,兼阴阳内经,妇科杂病。” 周璟道:“你方才给贵妃诊治得如何了?” 闻言,程砚清正色道:“贵妃娘娘体质偏寒,手足冰凉,经期腹痛不止,再加上娘娘曾经胎下小产,虽后有补救,但仍旧是伤了根本,需要长期调理,方能缓解。” 听得这话,周璟一时沉默了,他突然想起来,因为小产一事,花妩的身子确实不太好,原本心中隐有的微怒一下就泄了个干净,销声匿迹。 他下意识看了花妩一眼,她正倚在榻边,端着一杯热茶轻啜,袅袅的水雾如烟般弥漫开来,她垂着眼,长长的睫羽上似乎也染上了几分湿意,像清晨凝了露的花,透着一种脆弱的静美。 周璟收回目光,对程砚清道:“既然如此,你就好好替贵妃调理身体,直至恢复康健,朕有重赏。” 程砚清拱手应下:“臣遵旨。” 当着周璟的面,他又写好药方子交给绿珠,叮嘱了饮食宜忌,这才恭恭敬敬地告退,花妩放下茶盏,笑眯眯地对他招手:“程太医明日再来。” 她面上带笑,眼角弯起,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好似十分欢迎人家日日登门似的。 周璟移开视线,拿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剑眉倏然紧皱,硬生生把那口滚烫的茶水咽了下去。 他盯着杯子里的碧螺春看了半天,竟有些苦大仇深的意味,花妩见状,疑惑道:“皇上怎么了?” 周璟放下茶盏,表情不太好,淡淡道:“朕不喜欢喝碧螺春。” 他说着,吩咐刘福满道:“去内务库取些明前龙井来,把宫里所有的碧螺春都换了。” 花妩黛眉轻挑,虽然不明白周璟为何突然讨厌起碧螺春来,但她倒是无所谓,随他去折腾。 就在周璟要准备离开的时候,花妩忽然叫住他,道:“皇上今天能陪臣妾一起用膳吗?” 周璟下意识拒绝:“朕还有奏折没批。” “皇上,”花妩走近他,牵住他的袖子,眼神希冀道:“纵然是民间的普通百姓,夫妻亦是日日同食,夜夜同寝,臣妾自知无法与皇上心中的那个人相比,但如今臣妾是皇上的妃子,却连和皇上一起用膳的资格都没有吗?” 她说着,眉尖微颦,语气难过道:“皇上与臣妾说过,从前该如何,日后还是如何,臣妾的地位不会有任何变化,可皇上真的是这样做的吗?臣妾只是想讨皇上的喜欢罢了,难道这也有错么?” 花妩渐渐松手,放开周璟的衣袖,神色是掩饰不住的失落,明知她这番作态有七成是故意的,但是在那一刻,不可否认的是,周璟确实心软了一瞬。 就是因为那一瞬,他留了下来,在碧梧宫陪花妩用晚膳。 花妩命御膳房做了好些菜,兴致勃勃地道:“这些都是皇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上喜欢吃的。” 周璟看了看桌上的菜色,八宝鸭子,梅花雪蒸糕,芙蓉豆腐,甜醋鲑鱼,他不记得自己喜欢偏甜的口味,花妩替他夹了一筷子八宝鸭,殷切劝道:“皇上尝尝?” 周璟吃了一口,剑眉皱起,太甜了。 花妩疑惑问道:“皇上不喜欢么?” 周璟道:“尚可。” 花妩也没疑心,自己拿着筷子吃起来,周璟看她吃得很欢,心里猜测,怕不是她自己喜欢这偏甜的菜,才故意布置的。 这女人嘴里没有一句真话。 正在周璟有些食不下咽的时候,花妩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臣妾差点忘了,还为皇上准备了一道菜。” 她说着,轻轻抚掌,一名宫人端着朱漆托盘上前来,将一个盅碗放在周璟面前,揭开盅盖,腾腾的热气升起,伴随着一股特别的食物香气。 周璟定睛一看,那是一碗羹汤,汤汁清透,不知是什么食材,花妩催促道:“这是臣妾给御膳房的食方烹制的,皇上试试?” 周璟便尝了尝,汤味鲜咸,瞬间就拯救了他被甜食荼毒的味蕾。 花妩一手托着腮在旁边看,直到他把汤都喝完了,才问道:“皇上,好喝吗?” 周璟点点头,才想起问道:“这是什么食材熬制的?” 花妩笑眯眯地道:“虎鞭和鹿茸啊。” 周璟一下顿住,花妩眸中带笑,透着十足的狡黠意味,她倾身凑过去,几乎贴上男人的鼻尖,两人呼吸相闻,只差一点点就要吻上了。 花妩注视着面前人,明眸中泛起潋滟的光,她压着声音,嘴唇轻轻张合,犹如呢喃:“臣妾也是听来的民间偏方,以形补形,不知有没有用呢?” 第21章 殿门被重重打开,门板发出震响,尔后又弹回去,紧接着,夜风送来天子冷冷的声音:“回宫。”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15节 花妩趴在桌边,双肩隐隐发颤,绿珠轻手轻脚地进来,看着摆了一桌的菜色,地上散布着许多碎瓷片,一片狼藉,她十分担忧地道:“娘娘您……没事吧?皇上他……” 花妩直起身来,却不是她想象的伤心神色,眉梢眼角都透着笑意,止都止不住,她擦了擦眼泪,问道:“你方才过来瞧见他的脸色了吗?” 绿珠木然道:“瞧、瞧见了,皇上他看起来好吓人。” 岂止是吓人?周璟当时那表情简直是恨不得要吃了花妩,杀气腾腾,最后他用力摔了那个盛汤的瓷盅,拂袖而去,估计是回去吐了。 想到这里,花妩就忍不住想笑,腮帮子都笑得酸疼酸疼,她实在笑累了,伸手拍了拍脸颊,问绿珠道:“你说他为什么会生气啊?” 绿珠一呆,支吾道:“皇上大概是不想让人误会了……” “误会自己不行?”花妩又哧哧笑起来,道:“以彼之道还治彼身,我也是同他学的啊。” …… 乾清宫。 “啪——” 一本奏折横飞出去,砸在刘福满的脑门上,伴随着天子满含怒意的骂声:“张原晁是饭桶吗?这点事情都要来请示朕,还要他这知州做什么用?滚回家去种红薯吧!” “高志远当真是状元出身?一本奏折写得狗屁不通,也是饭桶!” …… 刘福满战战兢兢地在书房里听了一晚上的饭桶,上奏的官员几乎没有幸免于难的,天子从碧梧宫回来之后,就宛如吃了炮仗似的,一点就炸,没人点也要炸。 刘福满诚惶诚恐,看着满地散乱的折子也不敢去收拾,生怕怒火烧到自己身上来了。 批折子一直批到天色破晓,周璟才终于消停了,所有的宫人都大松了一口气,战战兢兢地服侍着九五之尊去沐浴休息。 乾清宫的浴池里是十二个时辰都备着热水的,浴池四角有铜制的瑞兽,热水自其口中潺潺流下,注入池中。 宫婢们服侍周璟脱下外袍,就在要除去内衫的时候,他摆手,将所有人都摒退至隔间,待殿内再无一人,他才解了衣衫,踏入汤池中。 殿内雾气袅袅,弥漫开来,池中水温正好,令人舒适,周璟倚靠在池壁上,不知怎么,他突然看见了一个竹编小球,正摆放在置物架上。 那个小球原是从花妩那里得来的,周璟还拿着逗过大黄狗,后来不知随手放哪里去了,原来在这儿。 闲来无事,周璟便将那小球拿过来,放在手中翻看,里头的玉铃铛骨碌碌滚动起来,发出清脆的声音。 周璟剑眉轻皱,他不止觉得这玉铃铛眼熟,这球也十分眼熟,倒像他小时候会玩的东西,但是不同的是,他小时候玩的那个更旧,而且也没有玉铃铛。 周璟意识到什么,他在那小球上翻找片刻,果然找到一处接口,轻轻一掰,小竹球就应声分开成了两半,露出其中的玉铃铛。 他眼中透出疑色,玉铃铛是他的,这球也像是他做的,可是对此他毫无印象,就像有一只手,把关于这球的所有事情都从他脑中抹去了。 或者说,是所有与花妩有关的事情。 周璟轻轻摩挲着那枚玉铃铛,不是什么贵重的玉料,在入坤宁宫之前,他也并不被先帝看重,因为他只是一个轻贱的宫婢所生的孩子,直到有一年发生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 周璟皱起眉,努力去回想,但是记忆在他脑中只剩下一点模糊的影子,无论如何都抓不住,令他心烦意燥。 他索性阖上眼,靠着池壁,一没留神,那枚玉铃铛就从指尖滑落,掉入浴池中,周璟下意识伸手去捞,没有找到玉铃铛,却碰到了别的物什。 触感是温热的、柔软的,滑腻如玉,亲昵地缠上来,竟然是一个人…… 他俊美的眉眼倏然转为冷冽,手上一个用力,将那人从水中扯了出来。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浅浅的热气霎时间弥漫开来,如烟如雾,遮去了人的视线,到处都是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了。 周璟紧紧捏着那只纤细的手腕,因为用力过大,指尖甚至在雪白的皮肉上留下几点印记,深红若春日的桃瓣,女子延颈秀项,皓质呈露,玉骨冰肌,春衫薄薄如蝉翼,紧贴着纤弱削肩,她整个人笼在浅淡的雾气中,眉眼朦胧,倏忽发出一声轻笑,声若娇莺,婉转动听。 周璟冷声质问:“你为何会在此处?” 花妩轻轻啊了一声,又笑起来,尾音上扬,透着妩媚与慵懒的意味:“难道不是皇上要臣妾来的么?” 她说着,徐徐朝这边靠过来,姿态婀娜优美,水波轻晃,绯红的衫子在水面铺散开去,宛如漫天红云,浓烈艳丽,衬得女子的肌肤愈发白,她就像一尾红鲤,轻巧地游曳,停在他的身侧。 乌黑的发,绯色的薄衫,玉色的肌肤,唇红齿白,明眸善睐,一笑便是万种风情,色如春花,柔情绰态,她亲昵地趴在周璟的肩头,眨了眨眼,轻轻地道:“皇上喜欢臣妾吗?” 声音柔媚入骨,像是一片羽毛,听得人心底发痒,周璟想说不喜欢,却不由自主地低头看她,女子青丝散乱,微仰着头,露出洁白修长的脖颈,纤细小巧的锁骨,里面浅浅地盛着一汪水,看起来甘美清透。 周璟忽然觉得很渴,这种渴不是单纯的口渴,而是从心底由内自外地散发出来的渴,仿佛燃起了一把火,将五脏六腑都焚烧了起来,血液被烧得滚烫,亟待一抔清水来浇熄。 于是那一汪浅浅的水,显得愈发诱人。 偏偏那女人像是知道他心底的想法,向他张开双臂,祈求一般道:“皇上,臣妾的脚好疼,抱一抱臣妾吧?” 她立在水中,乌发湿漉漉的,像山中食人的精魅,理智告诉周璟要远离,不要信她的鬼话,但身体却像不受控制一般走上前,将她揽入怀中,稳稳地抱起来。 女子微微笑了,仿佛得逞了一般,容色显得愈发秾丽,像极了话本里吸食人精气的妖,她窝在周璟的怀中,伸出皓白的玉腕,搂住他的脖颈,微微倾身,那锁骨里浅浅的一汪清水终于流下。 如周璟想象中一般甘美清甜,却并不能浇熄火焰,反而令其愈发热烈肆意,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种干渴,让他难以自制地抱紧怀中的人。 铺天盖地都是艳丽的绯色,绯色下则是洁白的新雪,雪是微凉的,在舌尖融化,开始变得温热、发烫,最后烧了起来,烧成如桃花般深浅不一的红。 女子的声音娇软柔媚,周璟素来冷淡的眸中泛起浓烈的幽色,他忽然伸出一只手,捂住了怀中人的嘴,因为常年握笔的缘故,大拇指布着一层薄薄的茧子,压在那柔软的殷红的菱唇上,像花瓣一般的触感。 他的声音很沉很低:“不要出声。” 花妩轻轻笑起来,她向来是不听话的,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周璟心中升起些许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她微微启唇,吻了吻他的拇指,大胆而露骨,又问了一遍:“皇上是喜欢臣妾吗?” 这话如同一瓢冰水,瞬间浇熄了所有的火焰,周璟猛然惊醒过来,张开双目,只见浴池中空荡荡的,唯有丝丝缕缕的热气袅袅飘浮,哪有另一个人的身影? 黄粱一梦,了无痕迹…… 刘福满率着宫人在外间恭敬等候,忽听里面传来一声水花巨响,倒像是有人往水里砸了什么东西似的,他吓了一跳,躬着身子小心问道:“皇上?皇上您没事吧?” 过了一会儿,里间才传来天子的声音,沉沉地道:“没事。” 刘福满领着人进去,只见周璟披着外裳站在浴池边,面无表情,看起来心情十分欠佳,这又是怎么了? 正在刘福满心里揣测的时候,周璟吩咐道:“把水换了。” 刘福满一怔,没等他应答,天子便大步朝外边走了,他摸了摸鼻子,心道,奇哉怪也,往常皇上不都是洗完就走么?今儿怎么关心起浴池的水来了? 第22章 又过了些日子,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周璟已有好几日没来碧梧宫,花妩猜那一盅汤大概是真的惹恼了他,故而不肯再来,但她也并不在意,因为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眼看太后的千秋节在即,她写的那出戏还未改好呢。 花妩是真真正正安分了两日,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冥思苦想,写那出拜月亭的戏,甚至有时候连饭都忘了吃,叫绿珠十分担忧,生怕她家主子饿死了。 等到花妩的脚好全乎的时候,已是四月底了,周璟竟又来了碧梧宫,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花妩正在哼戏词儿,颇是讶异地问绿珠:“他来做什么?” 真是天上下红雨了,花妩最近没功夫去撩拨他,他自己倒亲自送上门来了,花妩顿时来了点兴致,道:“他人呢?” 绿珠欲言又止,花妩道:“支吾什么?有话不能直说?” 绿珠只好道:“圣驾没进碧梧宫,就在大门口等候,叫娘娘出去面圣。” 嚯,竟是连门都不肯进了,花妩心道,这气性也太大了些。 待出了碧梧宫,刘福满正候在大门口,满面堆笑地迎上来行礼:“奴才见过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花妩笑吟吟道:“几日不见公公,瞧着倒是精神了许多。” 刘福满受宠若惊,连忙道:“娘娘谬赞了,还是娘娘看着愈发光彩动人,打眼一看,奴才还以为是神妃仙子下凡来了。” 这话虽然俗气,但是个人都爱听好话,花妩自然也不例外,两人互相一顿吹捧,末了皆是心情颇佳,直到那龙辇中传来一个沉沉的声音:“说完了吗?说完了便走。” 花妩疑道:“皇上要去哪儿?” 莫名其妙跑到她这里来,既不肯进宫门,也不肯下轿,花妩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刘福满赶紧冲她使眼色,轻声提醒道:“贵妃娘娘,皇上特意来带您一块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呢。” 花妩顿时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了周璟的来意,当初他就说过,要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花妩伤着了腿,最近这些日子就没去了,再加上每天要改戏本子,她早就把请安的事情忘在了脑后。 花妩遂笑吟吟道:“臣妾还以为皇上贵人多忘事,不记得了呢。” 周璟的声音隔着帘子传出来,没什么情绪:“到底是朕不记得,还是贵妃不记得了?” 花妩故作惊讶,委屈道:“皇上这话可冤枉了臣妾,这些天臣妾日日翘首,寝食不安,只盼着皇上能来呢,原本想去乾清宫面圣,可是又担心您还在生臣妾的气,故而不敢前往,却叫皇上误会臣妾至此,真叫臣妾难过。” 后面的绿珠低着头,不敢吭声,她家主子确实是寝食不安,不过那是改戏本子改的,跟皇上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龙辇里经过了片刻的沉默,周璟才道:“君无戏言,朕答应过的事情,自然会做到。” 花妩微微挑眉,心道,真是信了你的鬼话,你骗人的次数还少了?小时候阿瑾说会来水云庵看她,大了瑾公子说约她去镜湖看流萤,后来又说会立她为后,她在这个男人身上栽了三次跟头,倘若人食言真的会肥,周璟大概早就成了三百斤的胖子了吧? 可见承诺这种东西,不过是轻飘飘一句话,如风过耳,说的人没有当真,听的人也不必当真,免得到头成了笑话。 花妩这次没机会乘龙辇,周璟是有备而来的,专门给她安排了小轿,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慈宁宫。 下轿的时候,花妩眼睁睁地看着周璟已经上了台阶,修长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慈宁门处,竟是没耐心再多等她片刻。 绿珠十分担忧地看着她,欲言又止:“娘娘……” 花妩倒是无所谓,道:“进去吧。” 她犯不着同这狗男人生气较劲,日子还长着呢,早晚有她稳居上风的时候。 花妩进殿时,听见太后与周璟的谈话声,都是一些日常寒暄,待她一进来,周璟的声音便止了,花妩抬起头,与座上的天子对上了视线,只短短一瞬,周璟便移开了目光,不再看她。 花妩行礼问安之后,太后命人给她看了座,问道:“哀家听说你前阵子伤了脚,如今可养好了?” 花妩笑吟吟道:“谢过太后娘娘关心,已经大好了,还是要多亏了您赏赐的药,臣妾不胜感激。” 太后笑着对周璟道:“看来你说的以形补形,果然是有奇效啊。” 听闻此言,周璟的脸色倏然一僵,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接话,旁边的花妩差点没笑出声来,实在忍不住了,便垂下头用手帕掩着,遮去唇边的笑意。 好在太后没继续下去,转而提起另一个话题:“对了,璟儿前阵子不是不爱喝碧螺春么?正好我这里新得了些峨眉雪芽,喝着很是不错,你们也尝尝?” 周璟的神色缓和了些,颔首应下,太后便命人去泡茶,不多时,茶便奉了上来,花妩抬眼一看,哟呵,这哪里是品试新茶?分明是品试美人呢。 那捧了茶上来的正是一名十六七岁的美丽少女,她穿了一袭雪青色的素色衫裙,梳着简单的发髻,发间只点缀了两枝玉簪,略施薄妆,清丽非常,端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最妙的是,这少女的眉目之间,隐隐约约有三分花想容的影子,再加上她这身素净的打扮,更衬得人柔弱娇气,那三分就变成了七分。 花妩轻轻倚着梨花木圈椅,看着那少女袅娜而来,又看了看端庄含笑的太后,心中饶有兴致:有趣。 太后这是终于按捺不住,要往周璟的后宫里塞人了,看起来还颇下了功夫,不惜找了个与花想容模样相似的人来。 太后向那少女使了一个眼色,笑着示意道:“请皇上尝一尝。” 少女轻声应了,莲步轻移,捧着托盘走向天子,还未近前,便已羞红了脸,微微垂下头去,细声细气道:“请皇上用茶。”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16节 果不其然,周璟的目光停留在那少女身上,一息,两息,三息…… 少女的耳根都泛起了微红,太后的面上也隐约露出几分喜意和欣慰,正欲松一口气,却听周璟皱着眉道:“母后,慈宁宫的宫人都这般没有规矩吗?” 太后愣住:“怎么?” 周璟道:“身为宫婢,言行举止,穿戴打扮应当要遵守宫中规矩,儿臣知道母后向来仁慈,但是也不能一味纵容她们,倘若人人效仿,这宫中就没有规矩可言了。” 那少女的脸色唰地变为惨白,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太后也终于明白了周璟话里的意思,不禁愕然片刻,连忙解释道:“我儿误会了,这是南川文选清吏司郎中花劼的小女儿,名叫花若如,并非宫中的婢女。” 她说着,笑着对那少女招手,道:“也是哀家的错,忘了介绍,若如,快过来见过皇上。” 花若如忙上前行礼,红着脸道:“小女拜见皇上。” 周璟俊美的面容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起来吧。” 他接了茶,只尝了一口,便随手放在案几上,太后问他:“这茶如何?” 周璟想了想,道:“有些寡淡。” 花妩喝了一口,黛眉微扬,这茶汤回味甘甜,清清淡淡,香气绵长,明明是上品的好茶,怎么就寡淡了呢? 第23章 周璟的一句寡淡,硬生生把太后的话头堵住了,但她毕竟有所准备,十分从容地对宫人吩咐道:“既然皇上不喜欢,这茶就先收起来,另换别的。” 她说完,又将那花若如叫到身边来,笑着对周璟道:“上回你说我这宫里冷清,前阵子偶然见这孩子伶俐可爱,便让她在慈宁宫小住几日,陪我说说话,也好解闷。” 周璟听了,赞同道:“母后有人陪着,自然是极好的。” 说完,又赏了些金银云锦给那花若如,让她好好侍奉太后,花若如红着脸,既羞怯又乖巧地谢了恩。 一旁的花妩端着茶盏,兴致勃勃地准备看戏,果不其然,大概是看气氛不错,太后笑问周璟道:“你看这若如,是不是有几分眼熟?” 闻言,周璟便看向花若如,少女羞得满面绯红,但还是鼓足勇气与他对视,周璟忽然又看向花妩,彼时花妩正在喝茶,黛眉轻扬,微微一笑道:“皇上看臣妾做什么?” 周璟收回目光,对太后道:“她的眉眼有一两分形似贵妃,不过,形似神不似。” 所有人都是一怔,包括花妩,她心里纳罕道:这是什么眼神?明明这花若如更像花想容一点啊,连这一股子矫揉造作的气质都很相似。 太后也不知如何接话了,她轻咳一声,隐晦地提醒道:“不是像贵妃,而是像另一个人,皇上再仔细想想?” 周璟皱起眉,思索片刻,道:“儿臣实在想不起来,母后不如明示?” 太后只好道:“她有六七分像容容,你瞧不出来么?” “绒绒?”周璟的表情微变,但是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意识到此容容非彼绒绒,随口道:“是么?儿臣已许久没见过她,记不清了,兴许是像吧。” 太后的神色顿时松快下来,笑道:“你也觉得像就好。”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因着周璟还要处理政事,便与花妩一起告辞了。 待人都散了后,殿内安静下来,只剩下慈宁宫的人,太后拉着花若如的手,和和气气地道:“你这些日子就在宫里住着,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奴才们,过几天哀家再找个机会,让你多见一见皇上,若是入了他的眼,便是最好不过了。” 闻言,花若如眼中闪过欣喜之意,面上还要竭力端着,盈盈福身:“承蒙太后娘娘厚爱,不胜感激,小女一定聆听娘娘的教诲,尽心尽力对皇上好。” 太后听了,十分满意,连连道:“好,好孩子,只要你听话,哀家自然会帮你的。” 花若如退下之后,太后轻轻舒了一口气,对贴身宫婢玉秀感慨道:“还是你有点子,之前哀家觉着画像只有二三分像,今儿早上见着真人,还以为就是容容回来了呢。” 玉秀替她捏着肩,笑道:“若如姑娘不仅是您娘家分支的孩子,还是正经的嫡出小姐,这等身份不比碧梧宫那一位强得多?倘若她怀了龙嗣,娘娘日后也不必再这般操心了。” 听她说起花妩,太后又叹了一口气,道:“原先听闻贵妃有孕,哀家也是极高兴的,盼着是个皇子,只可惜……那孩子福薄,都是命啊,罢了。” 太后有些乏了,玉秀便服侍她回寝殿歇息,片刻后出了殿,小心翼翼地合上门,往外走去,路过中庭时听得有人小声唤她,玉秀定睛一看,却是那花若如。 “姑姑!” 花若如迎了上来,玉秀讶异道:“姑娘可是有什么事?” 花若如有些紧张地道:“若如初来宫中,很多地方不熟悉,有什么事情,还请姑姑指教。” 她的态度很谦恭,玉秀颇是满意,笑了笑,道:“指教不敢当,姑娘言重了,日后姑娘若得了皇上的青眼,入主后宫,那就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到时候还要姑娘多多照应奴婢了。” 花若如眼中闪过喜色,连忙道:“这是自然,倘若有那一日,若如必不会忘记姑姑的恩情。” 闻言,玉秀四下看了看,向她招手,道:“姑娘附耳过来,奴婢有几句话说与你听。” 花若如依言照做,玉秀轻轻在她耳侧说了几句话,她神色微惊,道:“还有这种事?” 玉秀比了一个手势,低声道:“嘘,姑娘心里知道就好,只要您抓住了皇上的心,日后这后宫便是您说了算。” 花若如踌躇道:“可今日我见那位贵妃娘娘,也是生得极美,若如心中有些没把握。” 玉秀淡淡一笑:“姑娘真是犯傻了,那一位美则美矣,却是成不了什么气候的,她若是能行,今日姑娘为何会入宫呢?” 花若如的双目微亮,面上透出欣喜之意,又连忙收住些,也跟着放轻声音:“那依姑姑之见,若如应当怎么做才好?” 玉秀并不正面回答,而是意味深长地道:“这就要看姑娘的本事了,姑娘是聪明人,又生得这般漂亮,还有太后娘娘做靠山,过几日便是五月初五,太后娘娘大概会办端午宴,姑娘不妨好好想一想,如何才能讨得皇上的喜欢。” 花若如听罢,面上浮现几分若有所思来,玉秀见她听进去了,笑吟吟地道:“要是没有旁的事情,奴婢就先行告退了。” 花若如忙道:“多谢姑姑的指点了。” …… “端午宴?”花妩斜倚在美人靠上,一边翻着改好的戏本子。 绿珠将一碗杏酪放在案几上,道:“是啊,过几日就是端午了,娘娘不会连这个都忘了吧?” 花妩倒不是忘了,她只是觉得这些个节日没什么意思罢了,从前在花府里的时候,她整日被拘在小绣楼里,很少有出去的机会,只有太|祖母心情好了,叫她去和几个表姐妹们聚一聚,吃些东西,可瞧着花想容那张脸,花妩就没什么胃口,久而久之,她也就不期待这些节日了。 听绿珠说慈宁宫要办端午宴,她又想起今天早上的事情来,花妩忽然笑了,意味深长道:“今年的端午宴应该会很热闹。” 闻言,绿珠不明就里,跟着附和道:“是呀,不过娘娘,您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花妩将戏本子翻过一页,抬眸看她,但见绿珠面上忧心忡忡,扑哧一笑,道:“没什么好担心的,太后无非是想要皇嗣罢了,所以才这样着急,甚至连替身这种馊主意都想得出来,纵然那个花宛如入了宫,只要她不是皇后,就碍不着我什么事情。” 绿珠提醒道:“娘娘,她叫花若如。” 花妩改口:“好吧,花若如。” 看她确实是没当一回事,绿珠有些担忧:“那……皇上呢?” “他?”花妩纤细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戏本子,微微挑眉,道:“他那么喜欢孩子,想必也是愿意的,我从前便与他说过,只要皇后是我,他爱生几个便生几个,最好是对龙凤胎,我这就提前预祝他儿女绕膝,子孙绵长了。” 左右她是生不了,也不想生,这恩荣谁想要谁要去。 第24章 转眼端午节就到了,宫里也有了些过节的气氛,碧梧宫里外都挂了艾叶与菖蒲,空气中弥漫着植物草叶的气息,十分好闻。 绿珠将一个五色香包替花妩系上,道:“奴婢在里面放了一枚钱,给娘娘辟邪。” 花妩见那朱漆托盘里还放着一个香包,道:“怎么多了一个?” 绿珠笑吟吟道:“这个啊,是给绒绒准备的。” 花妩拿过那个小香包,鹅黄色的绢布,上面还绣了一只狗头,竖着两只三角形的大耳朵,眯起眼睛,伸着舌头,一副傻憨憨的样儿,惟妙惟肖。 花妩伸手招了招,正四仰八叉躺在廊下乘凉的狗子一翻身爬起,颠颠地跑过来,花妩把那香包系在它脖子上,揉了揉狗头,惊讶地道:“你是不是又胖了?” 绿珠忍俊不禁:“御膳房送来的猪蹄可都叫它吃了。” “罢了,”花妩叹气:“还是要少吃些,本来就腿脚不利索,再胖点儿哪里还跑得动?” 大黄狗:汪! 花妩看它的脖子都粗了一圈,确实胖了不少,难怪这几天不爱动弹,遂让绿珠拿了绳子来,道:“给它套上,牵着出去遛遛。” …… 端午宴就设在漱雪斋,来的大部分是些天家的亲戚,远的近的,只要身份够得上,都纷纷赶来了,花妩到的时候,漱雪斋里已坐满了人,俱是言笑晏晏,寒暄攀谈。 花府也来了不少人,包括祖母舅母,以及各房嫂嫂,都坐在太后的下首说话,见了花妩进来,她们不约而同地停顿了一下,气氛变得颇是微妙。 这时候,一位侯夫人笑道:“许久不见贵妃娘娘,娘娘的风采真是愈发出众了。” 花妩笑着与她寒暄几句,走到太后身前行礼,太后命人看了座,和气地道:“哀家方才还想着你没来,正要派人去催一催。” 花妩道:“路上耽搁了些时候,故而来得晚了,请娘娘不要见怪。” 原本花府的女眷是坐在太后的下手处,如今花妩来了,正好坐在她们与太后之间,毕竟在场众人里,除了太后以外,便要数花妩的地位最高了,但如此一来,气氛就变得有些奇怪。 中间隔了个花妩,花府人就不好再与太后说话,可花妩也不同她们交谈,兀自喝茶,偶尔还同那位平阳侯夫人闲谈几句,姿态悠然从容,倒叫花府的几个人尴尬起来。 她们从前是很看不上花妩的,而如今花妩也并不拿正眼看她们,最后还是花府老夫人客气地问了一句:“贵妃娘娘近来身子可好?” 花妩放下茶盏,对她露出一个微笑:“尚可,多谢您关心,祖母和太|祖母还好么?” 老夫人忙道:“老妇倒还好,只是前阵子倒春寒,太夫人受凉染了风寒,总是咳嗽,她常常念着您呢。” 花妩眼眸微垂,目光落在袖口绣着的缠枝纹上,勾了勾唇,轻飘飘道:“多谢太|祖母惦念,只是不能在她老人家跟前尽孝,甚是惭愧,回头本宫让人准备些好药材,请祖母代为转交。” 老夫人连连应下:“娘娘有这份心就很难得了,太|夫人若是知道了,必然十分高兴。” 高兴?花妩想起离开花府之前,太|祖母那暴怒的面孔,两道法令纹深如刀刻,眼神厌恶而痛恨,指着她厉声骂道:花家养不出你这样的下|贱|胚子!阎王爷叫你投生做人,你非要去做那畜生!与你娘一样没有廉耻!早知如此,当初你一出生就该掐死了扔出去,倒省得丢了我们花府的脸面! 时至今日,怒骂声声在耳,花妩连太|祖母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记得,她微笑起来,倘若看见她送去的药,太|祖母大概不会觉得高兴,只觉得那药是脏的,到时候怕不是要呕出血来? 花妩轻轻拈着白瓷杯盖,忽然察觉到一道探究的目光,抬眸望去,却见那人是花若如,她见花妩发现,下意识有些躲闪,只是年纪到底还小,眼神里藏着不加掩饰的揣测与好奇,几乎将心思写在了脸上。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一声通报,天子来了,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起身恭候,花妩也跟着站起来,只见一道挺拔颀长的身影自门外踏进来,正是周璟,他今日穿了一袭松烟色的燕服,头戴玉冠,气宇轩昂,不似帝王,倒像是寻常的世家公子。 他一进来,众人便纷纷行礼,太后十分高兴,待周璟入了席,笑着道:“皇上平日里处理国事,甚是劳碌,今天是端阳节,你也能休息一日,松快松快了。” 周璟颔首:“母后说的是。” 花妩与众人一道入了席,周璟自然是在最上方,左侧则是太后,右侧才是花妩,每张桌案上都摆了时令的果品糕点,竟然还有一碟玫瑰松子糖。 花妩正欲绕过它,去拿旁边的栗子糕,忽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回望过去,是周璟,不知怎么,他就那么看着她,甚至没回太后的话,太后停下话头,疑惑道:“皇上怎么了?” 短短一瞬间,花妩脑中便转过了无数念头,她盈盈地对天子笑了一笑,没再去拿栗子糕,而是拣起了一小块玫瑰松子糖,放入口中。 待吃完后,花妩再假装无意地去看周璟,果不其然,他已经移开了目光,再次与太后说起话来,花妩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将舌尖那甜腻的味道压了下去。 她就是故意的,花绒绒不喜欢玫瑰松子糖,花妩却可以“喜欢”呀! “今日是端阳节,小女身无长物,只能为太后娘娘和皇上抄写了心经祈福,愿皇上洪福齐天,愿太后娘娘凤体康健,福祚长享。”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17节 花若如诚挚恳切的一番话,令太后十分开怀,笑逐颜开,周璟也命人赏了东西,这时候,参宴的众人大多回过味来,明白太后的意图了,开始纷纷称赞那花若如,直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再没有人比得上了。 太后笑吟吟地问周璟:“皇上觉得若如如何?” 周璟遂淡淡称赞道:“娴雅大方,有林下风致。” 他说完,将酒杯放下,对太后道:“朕有些不胜酒力,母后和诸位夫人慢用,尽兴便可,不必拘束。” 闻言,太后忙指挥宫人去扶他,又对刘福满叮嘱道:“多看着点皇上,哀家让御膳房去备醒酒汤,一会就送过去。” 花妩本就不怎么喜欢这端午宴,如今周璟都走了,她也不想在这里傻傻干坐着,遂用一手支着头,做出不舒服的样子,旁边有人注意到了,关切问询:“贵妃娘娘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花妩轻声道:“兴许是喝了酒,有些头晕。” 太后听了,果然道:“既然如此,你也回宫歇息去吧。” 花妩说了些场面话,从善如流地告辞,出了漱雪斋,绿珠让人抬舆轿来,她摆了摆手,道:“走一走。” 玫瑰松子糖太甜了,吃得她有些犯恶心,出来吹吹风也不错,这里距离御花园很近,花妩打算先带着大黄狗去溜达一圈,谁知走到半道上,天色阴了下来,乌云将原本就不大的日头尽数遮去了。 绿珠道:“娘娘,要下雨了。” 花妩最是讨厌下雨天,顿时没了溜达的心思,眼看时候也不早了,索性往漱雪斋的方向走,为着方便,她特意拣了小道走。 御花园里花木葱茏,几树木槿开得正好,花妩忽然瞧见前面的拐角有一道人影匆匆走过,原本她未曾放在心上,毕竟这宫里头到处都是宫人,但是转念一想,那人穿着一袭素色的衣裳,可不是宫婢的样式。 尤其是对方那副急匆匆的姿态,引起了花妩的兴趣,她牵着狗子,对绿珠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朝那人离开的方向走去。 时值初夏,花树都发了新枝,看起来郁郁葱葱,越往深处去,便越是偏僻幽静,隔着一丛箭竹,花妩瞧见了那道素色的人影,看样子是个少女,梳着简单的发髻,不是花若如是谁? 她背对着花妩,正在低头捣鼓着什么,行为颇可疑,片刻后,花若如站起身来,四下张望了一番,大概是因为太过心虚,她甚至未能发觉箭竹丛后的花妩等人,匆匆忙忙地走了,手里还捧着一个托盘。 待人走远后,绿珠才疑惑道:“娘娘,她在做什么?怎么瞧着……鬼鬼祟祟的?” 花妩道:“过去看看。” 她牵着大黄狗走到花若如之前在的位置,倒是没发现什么,正觉得有些可惜时,却听狗子冲着花圃里叫了一声,用爪子扒拉了几下,从落叶碎石下翻出一张纸来。 花妩俯身拾起来,对着天光看了看,上面有规则的折痕,应当是包过什么东西,还沾了些白色的粉末,她凑过去闻了闻,是一种甜腻的香气,像是沉香,又像栀子。 绿珠好奇道:“娘娘,这是什么?” 花妩黛眉轻挑,忽而笑了,她仔细将那一张纸叠好,慢悠悠地道:“这可是好东西啊。” 看不出来,那个花若如娇娇弱弱的,竟然也有这般胆子,真是小瞧她了,也不知她人在皇宫里,在哪儿弄来了这种媚|药,至于下药的对象是谁,简直想都不必想。 绿珠不明所以,道:“娘娘,咱们回宫吗?” “不回,去乾清宫,”花妩饶有兴致地拉了拉大黄狗的绳子,道:“咱们看戏去。” 第25章 乾清宫。 周璟立在御案旁,面前铺着一张宣纸,他手中执笔,柔软的毫尖在纸上游走,勾勒出流畅的线条,渐渐的,便成了一幅画。 他画的是一名少女,身形纤细,身着一袭素净的春衫,发髻用玉簪挽起,手中拿着一枝桃花,微微侧身,风吹得桃瓣零星散落。 可惜的是,那女子的面孔却是一片空白,没有五官。 周璟注视了半晌,也不知如何下笔,他脑中确实有关于这少女的印象,她靠在小楼的窗边,一手托着腮,居高临下地看过来,她伸手去摘枝头的桃花,唤他璟哥哥,她提着裙摆在墙边小跑,迎着风,长长的青丝和袖子一起飘荡起来,像一只乘风欲去的蝴蝶…… 可是无论如何,周璟都看不清楚她的眉眼,就像是笼着一层雾,他知道她在说话,在笑,在哭,一举一动生动清晰,犹如这幅画。 单单只这样看着,他心中都会升起无限的喜欢,仿佛有蝴蝶轻轻扇动双翼,带起的一阵微风。 周璟凝视着那画像良久,终于试着在空白之处画下一笔,细细的黛眉,应当是温柔的,如雾笼远山,她爱笑,也会哭,眼睛应当是生动的,明亮的,眼尾的线条圆润漂亮,顾盼生辉,祈求时又带着些楚楚可怜的意味,叫人不忍心让她失望。 随着笔落纸上,那画中人的五官渐渐清晰起来,眉黛春山,双瞳剪水,未语先笑,眼波柔亮清澈,有些熟悉…… 周璟猛然回过神,执笔的手顿住了,他注视着画上的少女,剑眉慢慢地皱起,是一个不解又稍显震怒的表情。 他方才添上去的五官,分明与花妩一模一样! 意识到这件事情,周璟的神色倏然就冷了下去,下颔微微绷起,不悦而隐怒,因为停顿的时间过长,笔尖的墨汁滴落在纸上,然后迅速泅开,变成了一个硕大的黑点,毁了整幅画。 周璟将笔随意扔掉,唤来刘福满,道:“把这画拿去烧了。” 刘福满连忙过来捧起画,瞧了一眼,惋惜道:“哎哟,可惜了,皇上画得多好啊!” 周璟冷冷地看他:“这张嘴若是不需要,朕可以让人帮你缝起来。” 刘福满登时吓了一跳,再不敢多说半个字,麻溜地捧着画退出去了。 他才走没多久,外面便有一个内侍进来禀报,说是太后派人送醒酒汤来了。 周璟在方才的宴上喝了些雄黄酒,他的酒量本来就不佳,这会儿确实有些头晕,遂按了按眉心,伸手从案上拿起一本未批的奏折,随口道:“送进来吧。” “遵旨。” 片刻后,有人入了殿来,步伐很轻,乾清宫的宫人向来谨慎小心,周璟自然不会注意,一双素白的手端着醒酒汤放在御案上,然后便没了动静,那宫人还候在一侧。 周璟头也没抬,吩咐道:“放下就行了。” 一个柔弱的少女声音怯生生道:“皇、皇上,太后娘娘说,要若如看着您喝了醒酒汤。” 这声音有些耳熟,周璟皱起眉头,抬眼看去,果不其然,不是什么宫人,而是花若如,她神色有些无措,并不敢直视周璟,飞快地垂下头,呐呐道:“这汤正好,等、等再过一阵子就该凉了……” 大概是因为过于紧张了,她说话有些磕磕绊绊的,声音又很小,周璟过了一会儿才听明白她在说什么,便端起那醒酒汤喝了几口,放下碗之后,才道:“日后这种事情,让宫人做就是了,你是太后娘家的人,又是慈宁宫的贵客,于情于理,也不该让你跑这一趟。” 花若如见他喝了醒酒汤,眸中闪过几分欣喜,鼓足勇气轻声道:“若如是自己心甘情愿来的,皇上是天下之主,为了百姓宵衣旰食,晨兴夜寐,若、若是能为皇上分忧,若如……若如什么都愿意做。” 周璟略略皱起眉,淡声道:“你父亲也能为朕分忧。” 言下之意是,还用不上你,只是花若如年纪小,听不出未竟之语,还以为天子是在夸赞自己的父亲,红着脸道:“若如这次来宫里,父亲还叮嘱了,说皇上很威严怕人,要若如谨慎行事,可是若如并不觉得……若如……” 喏喏之语,声音又小又含糊,周璟还需费神去分辨她的话,只觉得头更晕了,他再次按了按眉心,打断花若如道:“醒酒汤朕已经喝了,你去回禀太后吧。” 他说着,顿了顿,又强调一次道:“再有下回,太后让你来送什么东西,你交给乾清宫门口值守的人便可,不必特意进来,去吧。” 花若如有些呆了,她没想到帝王这般不留情面,连忙急急道:“可是皇上,太后娘娘还说了——” 周璟已有七分不耐了,声音沉沉道:“太后还说了什么?” 花若如看着他冷漠俊美的面孔,有些害怕,却仍旧不肯放弃,小声道:“太后娘娘说,说皇上整日忙于政事,十分辛苦,要若如陪着皇上说话解解闷……” “不必了。” “皇上!”花若如竟扑通跪了下去,楚楚可怜地求道:“太后娘娘的吩咐,若如没有做到的话,无颜回去面对她老人家,皇上如果嫌若如烦,若如就在旁边待着,绝不打扰,一刻钟后若如就走,求求您了……” 不知为何,周璟觉得头越来越晕,又听她一口一个若如,脑子都要成了糨糊,索性扬声道:“来人……” 然而不知为何,他的声音变得轻而无力,并不能惊动殿外值守的宫人,花若如伏跪在地上,浑身都紧张地绷起来,额上已现了涔涔寒意,她屏住呼吸细听,没再听见第二声呼唤。 过了许久,她悄悄抬起头,偷眼去看,只见天子正一手支着头,阖着眼,眉头紧紧皱起,看起来十分难受似的,花若如从未见过模样比他更好看的男子了,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不笑时眉眼凌厉,偶尔露出一点笑意便格外温润如玉,倘若能被他用深情的目光望着,不知会是何种幸福? 这般想着,花若如一时失了神,甚至忘却了尊卑规矩,无比痴迷地看着他,试探着伸手去触帝王的袍角,然后往上,又贪婪地抚向他的脸。 下一刻,一只手用力扼住了她的腕子,力道之大,花若如觉得自己的手腕要被捏碎了一般,下意识痛呼出声。 …… 刘福满亲自去烧了那幅画,这才着急忙慌地往回赶,原本这是不需要他去的,但那画上的人是贵妃娘娘,刘福满怕手下人嘴不紧,把风声漏了出去,引起什么误会,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碧梧宫那位脾气不好,倘若知道皇上烧了她的画,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呢。 回到殿前,刘福满远远就看见一道熟悉的婀娜身影,穿着一袭绯色宫装,手里还牵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黄狗,不是花妩是谁? 刘福满连忙加快步子迎上去,满面堆笑道:“哎哟,贵妃娘娘怎么在门口站着?” 又呵斥那些值守的小太监:“不长眼的东西,怎么不替娘娘通报呢?” 那小太监十分委屈地回道:“公公,不是小的们不通报,是娘娘不让啊……” “啊?”刘福满也蒙了,这来都来了,怎么还不让通报?他陪着小心问道:“那娘娘这是……” 花妩笑眯眯地道:“本宫有些不胜酒力,故而出来吹吹风,醒个酒,顺便遛遛狗,并不想打扰皇上的清静,故而不必通报。” 刘福满心说可真有您的,遛狗都遛到乾清宫来了,阖宫上下也就您一个人敢这么干了。 但这话自然不能说,毕竟这狗可比他还金贵,刘福满笑容可掬地弯着身子,对呼哧呼哧吐舌头的大黄狗道:“哎哟,几天不见,娘娘养的这狗也是越发威风了。” 花妩笑得意味深长:“可不是?吃得好么,这一身毛油光水滑的,还得多亏了皇上。” 刘福满正在琢磨这狗长得好与皇上有什么关系,忽听殿内传来一声不小的动静,伴随着女子惊呼的声音。 他有些吃惊道:“谁在里面?” 一个小太监忙答道:“是若如姑娘,太后娘娘派她来给皇上送醒酒汤,之前进去了,一直没见出来。” 刘福满一拍大腿,心道糟了糟了,难怪贵妃娘娘不肯进去呢。 他转头去看花妩,果然见她面上似笑非笑,声音轻轻柔柔地道:“看来本宫今儿遛狗遛得不是地方,反倒打搅了皇上会佳人了呀。” 那个呀字轻飘飘的,听得刘福满莫名捏了一把汗,正不知该如何接话的时候,殿内又传来些许动静,像是什么东西被碰落在地上了。 花妩算算时间差不多了,悠悠地道:“去通禀一声吧,本宫要面圣。” 守门的小太监愣住,啊了一声,迟疑道:“现、现在?” 花妩微挑黛眉,道:“就现在,去吧。” 那小太监左右为难,哭丧着脸看刘福满,盼着他能开口:“公公,这……” 刘福满瞪着这没眼色的东西,低声斥道:“娘娘的吩咐,还不照做?皇上说不定在批折子呢。” 那小太监心里差点哭出来了,糊弄谁呢,这么大的动静能是批折子?指不定里面在做什么呢! 他提着一颗心,战战兢兢地敲了敲殿门,提起声音道:“启禀皇上,贵妃娘娘求见。” 过了一会儿,殿里才传来一个很低的声音,微微透着些嘶哑:“进来……” 除了花妩以外,所有的宫人都松了一口气,刘福满忙推开殿门,笑逐颜开地道:“娘娘,皇上宣您进去呢。” 花妩笑了笑,把狗绳递给绿珠,道:“带它去遛遛吧。” 她这才提起罗裙,施施然踏入殿门,刘福满跟在一旁,毕恭毕敬地引着这尊大佛进了内殿。 才一进去,两人便听见了一阵嘤嘤哭泣之声,入目一片狼藉,折子散了一地,砚台也翻了,墨汁到处淌,花若如趴在地上,一身素衫有些凌乱,还染上了许多黑墨,看起来脏兮兮的,此时她正伏在双臂间,呜呜哭泣。 周璟坐在椅子上,扶着桌案,眉头紧皱,看起来十分难受,听得脚步声,他抬起头朝这边望来,与花妩对视了一眼,双目微红,即使是那么短短一瞬,花妩也看清楚了其中翻涌的炽烈情绪。 但是很快就被主人压了下去,周璟指了指花若如的方向,语气厌恶地吩咐道:“把她带出去,送回慈宁宫。”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18节 刘福满人精一个,看了这情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感情一个落花有意,一个流水无情,遂连忙上前去扶那花若如:“姑娘,快请吧。” 事到如今,花若如也觉得丢脸至极,一边掩面嘤嘤哭泣,跟着刘福满走了。 殿内再次安静下来,花妩目光一扫,落在那碗醒酒汤上,周璟并未喝完,还剩了半碗,她轻轻咦了一声,故意道:“方才在宴上喝了酒,臣妾正好有些难受,这醒酒汤也赏臣妾一口吧。” 说着作势欲端,谁知周璟的反应极大,伸手一挥,那汤碗就被打翻在地,哗啦一声,碎瓷片四散飞溅开去。 花妩抬眸看向他,叹气道:“原来皇上这般讨厌臣妾,竟连一口汤都不愿意给么?” 周璟紧紧皱着眉,他的声音有些无力,带着几分沙哑:“这汤有问题……” 他说着,扶着桌案站起身来,低声道:“朕的身体有些不适,需要休息,贵妃请回吧。” 大概是药效已经发作的缘故,花妩清楚看见他的步履开始微微不稳,好戏还没看完,她如何肯走?遂跟在帝王身后,语气关切道:“皇上没事吧?要不要臣妾叫太医来看看?” 周璟此时正十分难受,也不知那醒酒汤里放了什么东西,他只觉得口干舌燥,身体里像是燃起了一把火,让他只想宣泄,却又不得其法,更麻烦的是,他头晕乎乎的,以至于看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连思绪也开始变得迟钝,仿佛陷入了泥淖之中,不得脱身。 花妩的声音忽远忽近,周璟甚至听不太清楚她在说什么,直到进了内室,有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胳膊,周璟本能地反手抓住,才一用力,便听见女子轻声呼痛:“疼……” 她的声音娇柔,尾音软绵绵的,听着像是在撒娇,仿佛一片羽毛轻轻擦过,令人心底发痒。 周璟忽然停下来脚步,抓着她的手腕没再动了,花妩有些好奇,微微倾身凑过去看他,唤道:“皇上?” 那双桃花目中已经失却了一贯的清明,透着几分迷茫与无措,犹如玉珠蒙尘,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拂去,让它重新变得明亮起来。 他低声喃喃念了一句什么,花妩凑近些,恰好捕捉到了最后一个字:容,又或是绒? 她浅浅地笑起来,仔细观察着周璟,他确实生了一副好皮相,眉眼几乎是照着花妩喜欢的样子长的,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正正好,花妩在心中感叹,怪道有见色起意一说,诚不欺我。 她感受着那只手掌心传来的滚烫热度,透过薄薄的布料,像是要在她手腕上烙出一个印记来,男人皱着眉宇,薄唇紧紧抿起,是一个隐忍克制的弧度,花妩忽然就改主意了。 热闹没什么好看的,可是看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失去自制,被情|欲|缠身的样子,兴许更有意思。 从前他那般骗她,她小小地报复一下,不算过分吧? 花妩这么想着,微微踮起脚尖,凑得更近了些,两人几乎呼吸相闻,她甚至能感受到周璟脸上传来的热意,花妩轻轻地道:“皇上很热吗?” 她伸出手,若有似无地拂过对方的眉眼,故作讶异:“呀,皇上出汗了。” 女子纤细的指尖微微泛凉,轻轻一触,便带来一阵不可抑止的战栗,同时驱散了些许燥热,虽然周璟仍旧紧紧握着她的手,却没有做出任何阻拦的动作。 那只手很轻很柔软,像一片浅浅的羽毛,抚过他的眉,薄薄的眼皮轻颤,尔后是睫毛,挺直的鼻梁,浅凹的人中,最后停在薄唇上方,微凉的指尖与滚烫的唇,只隔了细如发丝的距离,这是一个引诱的陷阱。 花妩的眼里透着盈盈笑意,亲眼看着周璟的唇微微动了动,虽然只有那么一瞬,但仍旧吻到了她的指尖,那简直不能算是一个吻,却让空气中多了几分莫名的暧昧。 花妩的指尖滑过男人的唇瓣,然后捧住他的脸,踮起脚,在那薄唇上印下一个轻吻,如同奖励一般。 这个吻是柔软的,轻盈的,像山岚间的晨雾,被风轻轻一吹就会散去,花妩能清晰地感觉到唇齿间传来的颤抖,战栗一般,似抗拒又似沉迷。 她得意地笑起来,伸出皓白的玉腕搂住周璟的脖颈,亲密地抱着,与他贴紧,耳鬓厮磨间,带起一阵滚烫的温度,花妩感受到一只手臂揽在她的腰间,一点点收紧,空气中的呼吸声也变得微微粗重起来,但除此之外,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到了这时候,他竟然还在隐忍,花妩微微挑眉,对这反应不太满意,便略略侧过头,柔软的唇瓣轻轻贴着男人的耳垂,似吻非吻,呵气如兰,吐在他敏感的耳廓处,满意地感受着腰间逐渐收紧的力道,小小声叹道:“皇上从前可不是这样的……既不肯抱臣妾,那臣妾究竟算不算皇上的女人呢?” “鱼之于水,又是何种存在?” 这话犹如在火上添了一泼油,揽在腰间的那只手倏然用力,花妩只觉得身子一轻,就被人打横抱起来,放在软榻上,隔着衣裳也能感觉到对方身体散发出的热意。 她卧在软枕上,吃吃笑起来,青丝微微散乱,衬得肤色愈发洁白如玉,像一枝开得绚烂的花,伸手便可采撷,收为己有。 女子的眼角眉梢,处处都透着一种天真又艳丽的色彩,看似无害,却能勾起人心底最隐秘的贪念,想要将她揉碎,埋入骨血之中。 花妩仰望着身上人,欣赏一般,注视着周璟那双微微泛红的桃花目,深若幽潭,其中翻涌着明显的欲|望,却仍是克制的,甚至是冷静,他像是在思索是否该进行下一步,又或是预备随时抽身而去。 花妩并不给他犹豫的机会,纤纤玉指攀上他的衣襟,微微直起身,凑到他耳边轻声道:“皇上,这么久了,以形补形还有效么?” 周璟眉心隐隐一跳,低声道:“闭嘴。” 她就是在故意挑衅,他看出来了,却依旧入了她的圈套,这个女人…… 周璟咬牙切齿地想着,继而俯身,用力地吻了上去,不让她有机会再说出更可恶的话来。 是和梦中一样的甘甜柔美,令他心底的火烧得愈发炽烈,像是能将骨骼都焚烧殆尽一般。 花妩的声音很轻软,哼哼的时候像一只幼猫,带着些娇气的鼻音,尾音上扬,像一只小钩子,钩得人心荡神驰,恨不能再欺她更狠些,叫她哭出来才好,最好哭得眼圈泛红,泪落如雨,再拾不起往日的嚣张从容。 周璟最终是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捂住花妩的嘴,生了薄茧的指腹压在那殷红好看的菱唇上,触感如梦中一般,柔软得像花瓣,无端能引起人心底的肆虐。 他冷淡的眸中泛起浓烈的深色,沉沉若子夜,那是不加任何掩饰的欲|望,仿佛猛兽褪去了它的伪装,露出锐利的尖牙,要将爪下的猎物吞入腹中。 花妩看着他与往日不同的危险气势,不觉得害怕,反而隐约升起些兴奋与得意,这感觉就像是由她亲手解开了困兽的锁链,看它因欲|望而失去理智,渐渐变得疯狂…… …… 杏雨梨云,蜂蝶恋昏,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下午,最后花妩连手指都不想动弹了,索性假装睡觉,周璟才消停下来。 他的手碰到了一个东西,拿起来一看,是个小布袋子,里面不知塞了什么,散发出幽幽的草药香气,问花妩道:“这是什么?” 花妩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懒懒道:“是端阳的香包。” 周璟道:“里面是艾叶?” 花妩轻嗯了一声,忽然想起来什么,笑道:“差点忘了,这个是送给皇上的。” 周璟眉头微挑,他翻过来,看见香包上绣了一只狗头,三角耳朵,吐着舌头,一副傻憨样儿,正是大黄狗绒绒,他有些不信,语气质疑道:“送给朕的香包上,怎么绣了只狗?” 花妩一本正经地道:“绒绒是臣妾最心爱的狗,与亲人一般,臣妾把它绣在香包上送给皇上,就好比是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送给了皇上,这难道不比那些花花草草更有意义吗?” 周璟:…… 他一时间竟不能反驳,只好收下香包,道:“朕知道了。” 花妩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周璟看着她的笑,心里升起些许莫名的感觉,他甚至不能准确地描绘出那是什么,就像看见一只猫,伸出了它的爪子挠人,他知道它脾气坏,却没有半点制止的想法。 当欲|望得到了满足时,再凶猛的巨兽也会变得平静乖顺,像猫儿狗儿一样听话,它们会惬意地眯着眼,发出舒服的呼噜声,餍足而充满信任,将柔软的肚皮交给你,花妩觉得,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了。 她躺在周璟的怀中,打量着他俊美的面孔,天色有些暗了,天光透过窗纸落进来,衬得他的眉眼愈发深邃,在褪去了往日的冷漠之后,花妩惊讶地发现,此刻的帝王竟然显得有些温柔。 她忽而轻轻叹了一口气,周璟听见,便道:“怎么了?” 他的嗓音略带沙哑,透着一股别样的性感,花妩的眉眼微微弯起,小声道:“没有,臣妾只是想起一些事情。” 周璟依旧微阖着双目:“什么事?” 她用一只手略支起身子,道:“臣妾在想,方才皇上的心里在想什么?” 周璟睁开眼,像是不解其意,花妩托着腮,双眸微睁,小心又期待地道:“皇上与臣妾在一起,还会想起那位心上人吗?” 周璟的表情顿时凝住,未置一词,在这不长不短的沉默中,花妩便知道自己成功了,图穷匕见,一击即中,她刺中他的软肋了。 花妩轻轻叹了一口气,神色失落道:“看来臣妾这次又自作多情了呢。” 她抬眸望向沉默的帝王,微微一笑,道:“皇上真叫人败兴,连哄一哄臣妾都不肯。” “不过没关系,臣妾还是很喜欢皇上的,谁叫皇上生得俊呢?” 说完,花妩便轻佻地在周璟紧抿的薄唇上亲了一口,发出啾的轻响,然后起身下了榻,慢条斯理地将衣裙一件一件穿上,发髻凌乱了些,她索性拔去金钗步摇,任由青丝散落垂下,就这么施施然出了寝殿。 天色已经擦黑了,廊下点了宫灯,火光昏黄,殿门口还候着不少人,绿珠见花妩出来,忙欣喜地迎过来:“娘娘!” 待她看见花妩披散着长发,吃了一惊,道:“奴婢帮您……” “无妨,”花妩打了个呵欠道:“有些乏了,回宫吧。” 绿珠连忙应下,又让人抬了舆轿来,扶花妩上去,一行人回碧梧宫去了。 刘福满入了殿,看见帝王正披着衣裳倚在窗前,夜风自外吹进来,殿内的帘幔被吹得飘忽不定,刘福满莫名觉得这风冷飕飕的,心里暗自嘀咕,都五月了,怎么还这么凉? 宫人去收拾内间,不多时,一个内侍出来了,手里捧了些东西,请示道:“公公,您看这……” 刘福满定睛一看,原来是些金钗步摇,还有一个小香包,鹅黄色的料子,上面还绣了一只狗头,栩栩如生,道:“这肯定是贵妃娘娘落下的。” 他说着,取了那金钗和小香包到周璟面前,道:“皇上,这要给娘娘送过去吗?” 周璟沉着眉眼地看了过来,目光在那香包上停顿了一瞬,尔后伸手拿了过去,又是那种草药香气,他的脑中闪过女子的面孔,柔媚的,娇美的,微笑的,最后是一闪即逝的脆弱与失落…… 他一点点将那香包握在手心,望着窗外的夜色,片刻后才道:“不必了,都下去吧。” …… 碧梧宫。 花妩有些疲累,但精神还算不错,沐浴过后,她回了寝殿,大黄狗绒绒正趴在地上咬一只小绒球,见她进来,连忙一骨碌起身,讨好地摇着尾巴,傻里傻气。 绿珠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放在花妩面前,轻声道:“娘娘,熬好了,现在就用吗?” 那托盘上是一个瓷盅,花妩打开盅盖,一股清苦难闻的药味便扑面而来,绿珠向来细心,药都已经晾凉了,现在喝刚刚好。 绿珠看她端起碗,忍不住劝道:“娘娘,现在有太医为您调理身子,这避子汤不喝也行啊,万一真的能……” 花妩动作微顿,平静道:“倘若调理没有用处,真的怀上了孩子,十有八|九也是生不下来的,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免得他来这世上遭一回罪。” 她说完,便慢慢地将那一碗避子汤喝尽了,入口很苦,苦得人舌根发麻,顺着喉咙一直蔓延到肺腑之中,最后烧成了一片黑色的火。 绿珠每每见她喝药,都是这般面不改色,眉头也不皱一下,心疼道:“娘娘苦吗?奴婢去给您拿些糖和果子来压压苦味。” 花妩笑了,道:“不必了,没吃过甜的,就不会觉得药苦,等尝过了甜,以后反倒一点苦都忍不得了。” 她轻声道:“世间有千万种苦,药是其中最不苦的。” …… 次日一早,周璟下了朝,往常这时候该去碧梧宫,接上花妩去给太后请安了,然而刘福满等了半天,也没听见天子的吩咐,不由有些疑惑,莫非皇上和贵妃娘娘又闹了矛盾?不应当啊,昨儿贵妃娘娘还侍寝了呢,足足一个下午…… 正在他心里暗自思量的时候,终于听到周璟道:“去碧梧宫。” 刘福满连忙应了下来,命宫人摆驾,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碧梧宫的方向而去,到了宫门口,刘福满正想如往日一般,自己前去通禀,却见龙辇的帘子被揭开,身着深色常服的天子亲自下来了。 刘福满忙迎上去扶,周璟摆了摆手,道:“进去吧。” 说完,便迈开步子往碧梧宫走,刘福满暗骂自己瞎想,这不是好好儿的吗?纵然前阵子闹了脾气,那也是帝妃之间的情趣,没有什么矛盾是一次侍寝解决不了的,贵妃娘娘高招。 刘公公自觉窥见了真相,一颗心放入了肚中,连忙追着周璟的脚步,进了碧梧宫。 谁知一进去,就被宫人告知:“贵妃娘娘一早就走了。” “什么?”刘福满登时傻眼,急道:“娘娘去哪里了?” 那宫人惶惶道:“不、不知道,娘娘没说,不过她把绒绒也带走了,想必是散心去了。” 另一个宫人也解释道:“娘娘昨儿回来的时候心情似乎不佳,早早就睡下了,今天也是一早就出去了。” 特意进来接人,却扑了个空,刘福满简直不敢去看天子的脸色,躬着身子道:“奴才这就派人去寻。” 周璟想了想,道:“去御花园看看。” 语气很平静,甚至称得上温和,他竟是没有生气,刘福满心中颇是惊讶,却也不敢耽搁,命人摆驾往御花园的方向而去,抬着龙辇找了一圈,宫人们几乎要把地皮都翻过来了,却仍旧没见到花妩的影子。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19节 刘福满急得出了一头汗,把个脖子伸得老长,连藏人的犄角旮旯都看过一遍了,对周璟禀道:“皇上,没见着贵妃娘娘,许是不在御花园,奴才派人再到别处找找。” 周璟的目光落在不远处,刘福满顺着看过去,却见那是一架秋千,上面自然无人,唯有一只蝴蝶落在其上。 周璟道:“先去慈宁宫吧。” 刘福满应下,圣驾掉了头,又往慈宁宫的方向去,一直到了慈宁门处,该下轿的时候,龙辇里却没有动静,刘福满也不敢催促,屏气凝神听候吩咐。 又过了片刻,天子的声音有些低沉,道:“姜步寰到了吗?” 刘福满轻声回答:“出来的时候奴才就已派人去请了,这会儿想是该到了。” 他说着,抬头张望,正好瞧见老太医跟着宫人匆匆赶来,刘福满连忙道:“皇上,姜院判到了。” “老臣拜见皇上。” 周璟这才下了龙辇,亲自扶起他,道:“劳动院判跑这一趟了。” 姜院判立即惶恐道:“皇上折煞老臣了,为君分忧,是臣分内之事。” 于是一行人入了慈宁宫,太后早听说周璟来了,一见他进门,便笑着道:“方才御膳房送了些蜜粽,知道你要来,我特意叫人备了一些热的,要不要尝一尝?” 宫人立即将热好的粽子呈上来,白玉错金小碟中放着剥好的蜜粽,晶亮饱满,热气腾腾,显是刚刚端出来不久。 然而周璟只是看了一眼,婉拒道:“母后好意心领了,只是儿臣还不饿,没有胃口。” 太后听罢,便挥手让人撤下去了,她看着周璟,迟疑道:“我儿怎么了,怎么瞧着情绪不太好,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周璟没有回答,反问道:“母后是想让花若如入宫为妃吗?” 乍听他挑明这事,太后怔了一下,以为他是有意,遂笑着道:“若如模样好,性情也温柔,你昨日不是还当着那许多人的面夸她娴雅大方,有林下风致吗?母后是觉得她入宫为妃很不错,倘若你也喜欢,择个好日子迎她入宫便是。” 周璟却淡声道:“儿臣的看法恐怕与母后不一样,倘若儿臣不想纳她为妃呢?母后会怪罪吗?” 太后面上的喜色渐渐褪去,她意识到帝王话里的意思,有些吃惊地道:“你若是不喜欢她,自然可以不纳,难道皇上是觉得,我一定要让花若如入宫吗?皇上觉得哀家有私心?” 说到这里,太后神色震惊,以至于情不自禁地站起来,解释道:“哀家只是担心皇嗣,至于生下皇嗣的人,不一定要花家的女儿,李家,王家,只要是皇上喜欢,都可以接进宫来,哀家一视同仁,绝不会有半点偏颇。” 她语气有些激动,周璟也跟着站起来,冷静道:“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儿臣不喜欢花若如,并非因为她的姓氏,而是觉得她有些问题。” 太后毕竟是太后,转瞬之间就收拾好了情绪,疑道:“皇上觉得她有什么问题?” 周璟问道:“花若如昨日回来,是如何与母后说的?” 太后怔了一下,道:“若如说,是她初来宫中,不懂规矩,惹了你的烦厌,还不小心打翻了砚台,我看她吓得不轻,便让人带她去休息了,今日早上来报,说身子不舒服,却也不肯看太医。”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疑惑道:“究竟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周璟答道:“本来昨夜就该处理此事的,但是担心影响母后休息,便拖到了今天,姜院判,你来说说。” 太后的神色愈发惊疑不定,姜院判走过去行礼,恭恭敬敬道:“启禀太后,昨日太后娘娘命若如姑娘给皇上送醒酒汤,那汤里被放了一些虎狼之药。” 闻言,太后震惊失色:“什么?!” 姜院判道:“好在皇上并未将醒酒汤喝完,以供老臣查验,此事千真万确,绝无虚言。” 太后很快就反应过来,对周璟道:“哀家对此事毫不知情,皇上稍等片刻,来人,去将花若如叫来审问。” 声音到了最后,已转为冷肃,宫人立即去了,不多时,将花若如带了过来,她大概知道是出了事情,一张小脸煞白无比,惶然无措地跪在那里,给太后和周璟行礼。 太后这时候看她也不怎么亲切了,沉着声音道:“哀家给你一次机会,你昨日做了什么事情,从实说来。” 花若如见她面沉如水,一旁的天子亦是神色冷淡,看她就像是在看着一件死物一般,毫无感情,花若如害怕得简直要发起抖来,哆哆嗦嗦地颤声道:“臣、臣女……” 正在这时,外头有宫人进来了,轻声禀道:“贵妃娘娘来了,说是给太后娘娘请安。” 赶在这节骨眼上,太后愁得一个头两个大,摆手道:“就说哀家这里有事——” 话未说完,就被周璟的声音打断了:“让她进来吧。” 太后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重重叹了一口气,望向花若如的目光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殿内寂静,只能听见花若如压抑的低泣声,嘤嘤呜呜,让人心烦,太后无意中看了周璟一样,发现他不知何时竟喝起了茶,浑身的气势也不似之前那般冷冽了,倒像是放松了许多。 此时,外面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道婀娜纤细的身影不紧不慢地踏进殿门,正是花妩,她今日穿了一件海棠红的宫装,更衬得玉软花柔,妍丽动人,她一进殿来,就仿佛满室都生了光辉,叫人眼前一亮。 再与哭哭啼啼的花若如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花妩手持一柄团扇,姿态款款地给太后和周璟行了礼,落了座,像是这才看见地上跪着的花若如一般,啊呀一声,惊讶道:“这是怎么了?一日不见,若如妹妹怎么哭成这副可怜样了呀?” 她故意拖长了音调,显得有些做作,却又不让人讨厌,反而透着一点揶揄意味的调皮来,挺坏的。 第26章 面对花妩的调侃,花若如浑身都颤了一下,抖得更厉害了,吚吚呜呜地哭,哭到太后都不耐烦地冷了脸,沉声道:“亏得之前哀家还以为你是个懂事的,却不想竟如此恶毒下作,你既然不肯说,哀家自有别的法子治你,来人。” 她一声令下,几个宫人一拥而上,按住了花若如,花若如吓得惊叫起来,拼命挣扎,哭嚷着连连道:“太后娘娘饶命,饶命啊!臣女错了!臣女再也不敢了!求求您……” 她哭得涕泪连连,挣扎着试图往前爬,却无论如何都挣不开宫人的手,那模样十分可怜,好好一个小美人弄得这般狼狈,花妩瞧着都要生出几分心疼了。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提点道:“别哭呀,太后娘娘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只顾着哭又能顶什么事呢?” 其实按理来说,花若如是太后作主接进宫里来的,又是她的娘家人,再怎么样,只要不是弑君谋逆这种诛九族的大罪,太后都会尽力保下花若如的,毕竟这种事情传出去,实在不怎么光彩,她拼着撇下老脸不要,也能说一句是花若如年纪小不知事,打发出宫也就罢了。 可偏偏那花若如不配合,只一味哭嚷,不仅没明白花妩的意思,还以为她是在说风凉话,哭得梨花带雨,嘤嘤呜呜道:“臣女是一时糊涂,效仿了贵妃娘娘,才犯下这种大错,臣女知道错了——” 她这话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包括花妩,只是相比起太后的震怒,周璟的惊异,她的表情要平静很多,甚至称得上无所谓,花妩手指团扇轻摇,笑吟吟地点评道:“你这不叫糊涂,是叫愚笨啊。” 于是花若如哭得更凄惨了。 太后面露怒容,用力一拍桌子,厉声道:“你是从何处听说的这些胡话?!” 花若如吓得瑟瑟发抖,连哭都差点忘了,哆嗦着指了指旁边立着的宫婢,哽咽道:“是、是玉秀姑姑说的……” 玉秀的脸色登时一片煞白,噗通就跪了下去,不住磕头道:“太后娘娘饶命!奴婢冤枉,奴婢从未教唆若如姑娘去给皇上下药啊!” 花若如语带哭腔道:“明明是你告诉我,说当年贵妃娘娘也是给皇上下了药,这才做了皇上的侧妃,还说我有太后做靠山,只要想想办法,就能得到皇上的欢心……” 玉秀心里咬碎了一口银牙,没想到她蠢成这样,还要拉自己下水,急得甚至忘了尊卑,辩驳道:“姑娘可不要信口雌黄,我只是说太后娘娘很喜欢你,让你不要辜负了她老人家的看重,讨皇上的喜欢,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说让你去给皇上下药,你怎能给我泼脏水呢?” “我又没向你打听贵妃娘娘,你突然说那些话,难道不是故意暗示?” 花妩看着这出狗咬狗,一嘴毛的好戏,简直是想要给她们鼓个掌,真是精彩,不虚此行啊! “够了!” 伴随着啪的一声脆响,上品的青花釉茶盏摔得四分五裂,碎瓷飞溅,热腾腾的新茶泼了一地,太后表情惊怒,用力握住圈椅扶手,怒不可遏地道:“你们真是太让哀家失望了!” 她语气冷肃地命令道:“来人,把她们都押下去,按宫规惩处,两人各杖三十,玉秀交由敬事房处置,花若如暂且关押,叫花劼入宫来见哀家,哀家倒要问问他,怎么教出了这么一个好女儿!” 花若如听了,吓得立即哭喊起来:“太后娘娘饶命啊!臣女再也不敢了,臣女错了,皇上,皇上求求您,救救臣女吧!” 她手脚并用地爬向周璟,试图伸手去拉他的衣摆,却被宫人抓了回去,周璟像是才回过神,他放下茶盏,第一次用正眼看了花若如,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读过书吗?” 花若如脸上还挂着泪痕,闻言呆了一下,打了个磕巴:“读、读过……” 周璟道:“可知何谓东施效颦?” 花妩扑哧笑了出来,花若如的脸色乍青乍白,愣在当场,竟不知如何作答,周璟神色淡淡地道:“当年她的办法能奏效,必定有她的思虑,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岂是人人能效仿的呢?” 花若如瘫坐在地上,面若死灰,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等宫人把她们都带下去之后,太后重重叹了一口气,她今日算是受到了颇大的刺激,这会儿不免觉得疲累,对周璟与花妩道:“哀家有些头痛,要去歇息,皇上和贵妃自便吧。” 太后也走了,这一场好戏到此为止完美收场,总体来说,花妩还算满意,虽然出了点小小的意外,却无伤大雅,不过最令她感兴趣的是周璟的态度,纵然得知了当年的内情,他除了一开始的讶异之外,再没有任何反应,表现得仿佛平常事一般。 花妩实在好奇,出了慈宁宫,便问周璟道:“花若如给皇上下药,意图获得圣宠,以便入宫,您觉得她卑劣,不可饶恕,臣妾当年给皇上下药,如今您知道了,不怪罪臣妾么?” 这话问得直白,周璟回过头来望着她,一双桃花目在天光下显得略微幽深,淡声道:“因为朕知道你是个什么人,嘴上总是把话说得很动听,十句却有八句是假的,叫人看不见你的真心,从一开始,朕就对你没有过高的期待,自然也就不会因此而感到失望。” 说到这里,他顿了片刻,继续道:“朕自认为不是会受胁迫的人,如果当年你真的是做了那种事,朕却仍旧愿意娶你为妃,甚至想让你做正妃,那么一定是有其他的原因,而并非单单只是你下药这件事。” 花妩一下怔住了,有些意外于周璟竟然这般冷静和敏锐,过了一会儿,她又笑起来,眉眼微弯,道:“那臣妾是不是可以大胆地猜测,皇上当初对臣妾或许有那么几分喜欢?” 周璟沉默,道:“朕不记得了。” “也是,”花妩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故意道:“纵然有几分喜欢,又有什么意义呢?到底不是皇上心里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周璟看向她,正想说什么,花妩又道:“皇上当初不是亲口说,会被忘记的,都是些不相干的人,想来臣妾也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如此一番感慨,末了,花妩施施然上了舆轿,临走时,她侧首望来一眼,一手执着团扇,遮去唇边的笑意,眼波柔美,容貌秾丽,仿佛工笔水墨画一般氤氲染开,美得惊人。 …… 花若如的事情,没多久就有了结果,她的父母千里迢迢自南川赶来入宫面圣,双双跪在乾清宫前,痛陈自己养女无方,其父花劼羞愧难当,险些要当场自尽谢罪,被周璟让人拦了下来。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势必要有人来收场,正如花妩之前所料,最后还是太后出面,说花若如年纪小不懂事,又是受刁奴挑唆,这才酿成大错,她已受过杖责,花劼罚俸一年,带着花若如回了南川,此生大概不会入京了。 至于宫婢玉秀,太后念在她服侍多年的情分上,免去一死,赐了哑药,打发她到邺山守皇陵去了。 五月转眼就过了大半,最近的天气实在不太好,连日下雨,每逢这时候,花妩总是不出门的,哪里也不去,纵然是八抬大轿来抬她,也绝不挪窝。 眼看太后的千秋节在即,花妩写的那出戏还未排好,索性也不去司乐坊了,让戏班子就在碧梧宫里排,她如今是后宫第一人,自没人敢管她。 “这个方子再吃一剂就差不多了,微臣明日再给娘娘换一个新的方子。” 程太医替花妩诊了脉,又提笔写了一个新药方,交给绿珠,正在这时,外头有个宫人来禀道:“娘娘,庆春班的人都来了。” 花妩唔了一声,道:“叫他们都进来吧。” 程砚清起身收拾药箱等物,花妩见了,笑吟吟地邀请道:“外头下着雨呢,程太医要是不着急,不如坐一会儿,顺便看一出戏。” 程砚清略一犹豫,外面便进来了一行人,正是庆春班的戏子们,他只好坐了下来,众人行过礼之后,花妩便轻轻抚掌,笑道:“诸位,开始吧。” 这一出拜月亭的戏是花妩亲自改的,又做了润色,原本只有两折,第一折 是梅娘与章青相恋,两人私奔,第二折是章青移情别恋,另结新欢,抛弃了梅娘,梅娘产下一女后,自缢而死,惨淡收场。 花妩在后面又加了第三折 ,梅娘生的女儿被一个江湖人收养了,起了个名字叫蓉娘,她生得与母亲十分相似,蓉娘回到京师时,发现章青已是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娇妻美妾,儿女成双,日子过得十分美满。 蓉娘为自己的母亲感到不平,遂费尽心思接近章青的儿子,假意与其相恋,花前月下,互许终生,一如当初她的母亲与章青。 待到章青之子与她拜堂成亲那一日,章青坐于高堂之上,正喜气洋洋地接受宾客的祝贺时,蓉娘忽然掀开盖头,章青见她的容颜与昔日恋人一模一样,大惊失色,蓉娘厉声斥其薄情寡义,向众宾客陈述当年他抛弃梅娘之事,最后一剑刺死了章青,飘然而去。 三折戏唱罢,戏子们散场,花妩听见旁边传来了隐约低泣之声,转头看去,却见着程砚清正在擦眼泪,眼睛哭得通红,止都止不住。 花妩:…… 绿珠原本也看得眼泪盈盈,这会儿都给憋回去了,拿了一块手帕递过去:“程太医,您……擦擦吧。” 程砚清接了手帕,一边小声哭道:“呜呜呜梅娘怎会如此凄惨?那章青实在是可恶至极!” 他说话时,声音与往常的低沉大不相同,音调上扬,娇俏清脆,声若黄鹂,倒像是十八九岁的少女,就连绿珠都听出了不对,面露狐疑之色。 花妩轻咳一声,提醒道:“程太医,您的嗓子……”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20节 闻言,程砚清吓了一跳,连忙捂住嘴,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像是被揪住了尾巴的小兽,花妩有点想笑,对绿珠使了一个眼色,绿珠顿时会意,将众人都摒退了,殿内只剩下她们三人。 程砚清有些慌张,站起身道:“娘娘这是何意?” 他的音色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微微沉哑,透着显而易见的不安。 花妩笑吟吟地把玩着茶杯盖子,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本宫就发现了,程太医的身份似乎有些令人意外呢。” 程砚清虽然紧张,却依旧强撑着装傻:“娘娘在说什么?微、微臣实在不懂。” 花妩放下茶杯盖,悠悠念道:“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程太医,或者该称一声,程姑娘?” 程砚清的脸色唰地褪去血色,变为惨白,不知所措地立在那儿,哑口无言,绿珠吃惊地望向她,又问花妩:“娘娘的意思是……程太医他是个女人?” 花妩站起身,上前去拉住程砚清的手,十分温和地道:“太医勿要担心,其实我一开始就发现了,并没有与任何人提起,之后也绝不会,你替我治了这么久的病,我岂会恩将仇报呢?” 程砚清呆了一下,放下心来,呐呐道:“娘娘是怎么发现的?” 她用的是自己本来的声音,清清脆脆,又带着几分女子特有的娇柔,花妩唔了一声,轻轻点了点她的耳垂,道:“头一回见到太医,我就发现这里有一枚小痣,想必是从前穿了耳,未能完全愈合的?还有你的手,比寻常男人的骨架小很多,手指也更细。” 程砚清下意识摸了摸耳朵,叹服道:“娘娘真是观察入微,慧眼如炬,微臣、小女虽然很久没有戴耳饰,但这只耳朵一直未能痊愈,不想叫娘娘识破了。” 事已至此,程砚清也无法隐瞒,遂将自己的来历告知花妩,原来她家中祖辈世代行医,祖上更是出了好几个御医,但至如今已经式微,好在有祖父老友帮持,得了一个入太医院的机会,原本是让她的兄长程砚清去的,只可惜程砚清的医术平平,也无心此道,家里又不愿意放弃这个难得的机遇,便商量着让其妹程碧袖顶替兄长的身份,入了太医院。 说到这里,程碧袖苦笑道:“碧缕生香袖,清漪涨砚池,初见时娘娘念起这句诗时,小女便吓了一跳,后来娘娘还打听小女的家世,却原来是起了疑心,娘娘真是心细如发,小女佩服。” 绿珠好奇道:“可是你学男人的声音好像啊,要不是方才哭得露了馅,奴婢根本听不出分别来。” 程碧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兄长善口技,我跟着学了一些,难登大雅之堂,让姑娘和娘娘见笑了。” 花妩却夸道:“程姑娘替兄行医,在太医院这么久都不曾为人发觉,还得了提拔升为医正,也是十分厉害。” 她说着,拉着程碧袖的手摇了摇,笑吟吟道:“你虽为女儿身,但医术又不分男女,古有义妁鲍姑,今有程碧袖,这便是你的能力所在,倘若哪一日有机会,我会向皇上进言,在太医院设立女医馆,那时你便能堂堂正正以自己的名义行医治病了。” 闻此诚挚之语,程碧袖大为感动,眼眶都泛起了微红,向花妩深深一礼,道:“若有那一日,小女先谢过贵妃娘娘。” 花妩立即扶起她,两人相视一笑,自然而然便亲近起来,花妩想起一事,问道:“你行医多年,不知有没有一种药,叫人吃了之后会不停地哭泣,难以自已呢?” 程碧袖听罢,想了想,道:“小女曾见过一个偏方,以独活入药,服之能使人大喜大悲,无法自抑,不过喜伤心,忧伤肺,此药于人体到底有损害,不能多服。” 她说完,面露疑惑道:“娘娘怎么需要这种药?” 花妩笑道:“我不需要,只是有人需要,我怕他到时候哭不出来,倒白白浪费了我的心思。” …… 次日一早,天气终于放了晴,花妩便准备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仪驾到了半道上忽然停了下来,花妩有些奇怪,掀开帘子问道:“怎么了?” 却见绿珠不知何时已伏跪在地上,低声道:“娘娘,前面是皇上圣驾。” 花妩抬眼一看,果然看见前面一大拨人浩浩荡荡,挡住了去路,刘福满正疾步赶过来,额上都现了汗意,行了个礼:“奴才见过贵妃娘娘。” 花妩笑眯眯地与他寒暄:“好巧啊刘公公,皇上今日下朝这么早?” 刘福满躬着身子陪笑道:“皇上要不是早早下朝,哪儿能等到娘娘您呢?” 花妩作出受宠若惊的神色来,惊讶道:“原来皇上是在等本宫?” 刘福满苦笑不已,回头往圣驾的方向看了一眼,拢着嘴悄声道:“我的娘娘诶,您这几日可把那位折腾够了,天天在碧梧宫扑空,皇上那脸色,真真是不能看了。” 自从那一日周璟亲自去碧梧宫接花妩,却扑了个空之后,周璟再没接到过花妩,每次他去时,宫人都恭敬回答:娘娘已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了。 娘娘去慈宁宫了。 娘娘今日也先行一步了。 …… 日日扑空,周璟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答话的宫婢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禀道:“娘娘让奴婢转告皇上,说皇上日理万机,不敢劳驾您,以后她自己会去慈宁宫请安。” 从前不肯去请安的人是她,变着法找托辞想要周璟来碧梧宫接,如今周璟来了,她反倒又上赶着自己去请安了。 周璟今日特意下了个早朝,亲自在碧梧宫去往慈宁宫的必经之路上等着,花妩没防备,还真就被他等到了。 听了刘福满的话,花妩摇着团扇莞尔笑道:“原来皇上是在这里守株待兔呢。” 刘福满也陪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皇上还在等着您呢,娘娘快请。” 花妩下了舆轿去面圣,龙辇的帘子是打起的,周璟坐在其中,手里竟然拿了一本奏折翻看,旁边还放了一小摞,显是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花妩上前行礼:“臣妾见过皇上。” 周璟将视线从奏折上移到她身上,花妩以为他会说什么,亦或是责备她故意为之,但是谁知天子什么也没说,只是道:“上来。” 花妩微感惊讶,抬起头望去,正好对上周璟的目光,因为隔着些距离,她并不能看真切,只觉得那双桃花目很深邃,像平静的深潭,一眼望不到底。 花妩没动,轻声婉拒道:“与天子共乘,乃是中宫才能有的殊荣,臣妾只是一介后妃,不敢逾矩。” 空气陷入了一片奇怪的安静之中,一旁的刘福满默默拭汗,心道,您之前可不止与天子共乘龙辇,还要天子抱您上去呢。 周璟像是也没料到花妩竟然能说出这种话,他默然片刻,将手中的折子放下来,道:“朕许你中宫之权,上来吧,还是说……” 他的声音微妙地顿了一下,道:“你又要人抱?” 同一种招数花妩很少用两次,毕竟用多了就没有什么效果了,反而会叫人厌烦。 花妩从善如流地上了龙辇,坐在周璟的身边,听他吩咐了宫人,仪驾一路往慈宁宫而去。 路上花妩都没有说话,周璟看了她好几眼,花妩抬起眸问他:“皇上有事?” 周璟道:“你今日倒是安静许多。” 花妩微笑起来:“那皇上是觉得臣妾安静好,还是不安静好?” 周璟顿了片刻,道:“如往常一般就好。” 花妩便道:“那臣妾往常就是这样的。” 周璟不说话了,气氛陷入了近乎凝固的沉默之中,叫人不安,花妩却犹如未觉,甚至掀起轿帘去看外面的风景,就好似那些看腻的朱色宫墙和金顶琉璃瓦更能吸引她的注意。 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慈宁宫到了,花妩落后周璟一步入殿,两人给太后请了安,又开始进入日常寒暄,聊着聊着,话头不知怎么的,落到了花妩头上。 太后问道:“哀家听说,你弄了个戏班子在碧梧宫里听戏?这宫里有司乐坊,你又何必让那些戏子入宫来?到底是些三教九流之人,怎好叫他们入后宫,坏了规矩。” 她言语之间,隐约透着责备的意味,花妩还没想好说辞,反倒是一旁的周璟替她开了口:“此事贵妃之前与儿臣提起过,过些日子便是母后的千秋节,她叫戏班子是为了排戏,好为您的寿辰做准备,并非是为了享乐。” 听闻此言,太后一时也没话可说,只好道:“你有这孝心就已经很好,不过那些戏子还是要好好管束,不要出了什么岔子。” 花妩自然是应下来,等出了慈宁宫,她笑吟吟地向周璟道:“方才多亏皇上替臣妾说话了。” 周璟望着她,淡声道:“朕说的是实情罢了。” “还是要多谢皇上,”花妩面上的微笑很客气,福了福身:“臣妾恭送皇上。” 周璟:…… 一旁的刘福满心里干着急:皇上这架势,明显是想与您再聊几句啊,说不得还会去碧梧宫坐一坐,您怎么就开始恭送了呢? 说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花妩对周璟的态度冷淡了许多,每次见面也是笑着的,进退有礼,只是这种有礼在花妩身上,就显得不太正常。 她的笑和从前不一样,带着几分客气和疏离,也不再说那些似是而非的暧昧之语,更不会如之前那般,把喜欢二字挂在嘴边。 倘若从前花妩十句话有八句话是假的,那么到如今,剩下的两句也是敷衍与客套,就如现在这般,她甚至懒得与周璟交谈了。 花妩恭送了一会儿,发觉没把人恭送走,周璟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她跟前,半点要离开的意思都没有,表情若有所思,花妩疑惑问道:“皇上还有事?” 周璟望着她的眼睛,道:“你是在和朕生气?” 花妩黛眉微扬,反问道:“皇上何出此言?” 见她没有否认,周璟愈发肯定了,道:“你果然是在生气,是因为花若如的事情?” 花妩忍不住失笑:“花若如又不曾得罪臣妾,臣妾哪里犯得着与她生气呢?话说回来……” 她说着上前走近一步,微微仰起头望着天子,笑意浅浅:“皇上又为什么会在意臣妾生不生气呢?” 周璟低头看着她,女子笑起来时眉眼明艳,色若春花,叫人移不开视线,随着沉默越久,他的薄唇微微抿起来,最后道:“朕没有在意,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第27章 “朕没有在意,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面对天子的否认,花妩并不失望,反而笑起来,道:“那皇上以后还是别问了,否则叫臣妾误会就不好了。” 周璟没接她的话,他知道自己倘若顺着说下去,又会落了下风,花妩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她的示弱并非真正的示弱,而是一种陷阱,叫人猝不及防就入了套。 眼看到了晌午时候,日头已经被云遮去了,天色有些阴沉沉的,才晴了这么小半日,看起来像是又要下雨了,花妩想回碧梧宫,但见周璟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顺势邀道:“臣妾把那一出戏改了改,结局与从前大不相同了,皇上要不要看看?” 其实按照花妩的预想,周璟十有八|九会拒绝,说自己有折子要批,然后他们从善如流地道别,兵分两路,各回各家。 谁知周璟不按常理出牌,竟然答应下来,道:“也可。” 花妩的那句恭送皇上都已经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转而露出一个微笑,道:“皇上请。” …… 碧梧宫的前庭临时搭了一个戏台子,正在那株玉兰树下,此时满树繁花,香气馥郁,有风吹过时,玉白色的花瓣悠悠落下,景致倒是很美。 周璟坐在台下,看了看身边空置的椅子,问绿珠道:“贵妃呢?” 绿珠垂首答道:“回皇上的话,娘娘说有些事要处理,片刻就来。” 没错,花妩请了天子来看戏,结果把他扔在这,自己不知跑去哪里了,周璟心里不免有些着恼,却又不好发作,只好沉着脸坐在那里,冷眉冷眼,看起来拒人于千里之外,把宫人都吓得不敢靠近了。 正在这时,只听一声锣响,戏终于开始了,一名花旦自帘子后缓步出来,婷婷袅袅,她穿着一袭青衣,云鬓春花颜,芙蓉玉娇面,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莲步轻移,婉婉唱道:“我则为锦帐春阑,绣衾香散,深闺晚,粉谢脂残,到的这日暮愁无限!” 声音娇软曼妙,是与往常不同的韵味,周璟的目光落在那花旦身上,她恰好朝这边望过来,眼波柔亮又妩媚,粲然一笑,灼灼若芙蕖花开,清丽明媚,美不胜收。 她轻摆水袖,姿态款款,行动间翩若惊鸿,一举一动都透着柔美优雅,不显轻浮,周璟知道她是会唱戏的,也曾听过一回,却不知她原来唱得这样好。 周璟看着她扮那梅娘,含羞带娇,与章青花前月下,互诉衷肠,满眼都是欢喜与深情,扮章青的白面小生也长得颇俊,修眉凤眼,只可惜用力过头,显得有些油头粉面,假模假样,一看就是个斯文败类的禽兽小人。 刘福满在旁边也看得十分起劲,又抽空小心瞄了天子一眼,但见他正靠着梨花木圈椅,修长的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打,应和着台上人的唱腔,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青衣花旦,没分给旁人半点。 眼看着梅娘与章青一起私奔出京,途径拜月亭,两人便以天作父,以地为母,拜堂成了亲,青衣的花旦神色羞怯,眸中又透着欢喜,望着那章青,无限温柔。 刘福满眼睁睁瞧着,天子敲打扶手的动作停下来,不动了,他的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冷冷地看着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台上那携手对视的小鸳鸯,檀郎谢女,颇是相配。 刘福满在心里暗自啧啧,台上人是在演戏,这台下人怎么这么快就入戏了呢? 梅娘与章青成了亲,起初倒是还好,两人恩爱和美,只是没过多久,那章青便有了二心,开始出入秦楼楚馆,与一个青楼女子好上了,梅娘被蒙在鼓里犹自不觉,直到东窗事发,她质问章青,章青非但不慌,还反问道:聘者为妻奔为妾,你管那许多作甚? 梨花木扶手上,周璟的手已紧握成拳,手背上隐有青筋凸起,显示着主人内心的不平静,刘福满有些心惊胆战,生怕天子发了怒,好在周璟还算冷静,只紧抿着薄唇,继续看戏。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21节 此时梅娘已怀有身孕,原以为还能挽回丈夫的心,却不想章青越发肆无忌惮,甚至将娼|妓带了回来,扬言说要做妾,梅娘终于心如死灰,欲投河而死,却又舍不下腹中的孩子,独自一人回了京师,住进庵子里。 那青衣花旦唱得凄切,动人心肠,就连刘福满也不由酸了鼻子,悄悄揩一下眼泪,偷眼去看帝王,却见他剑眉皱起,双目紧紧盯着台上人,竟似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心疼。 最后梅娘仍旧是死了,这和当初周璟第一次看的那场戏没有区别,他终是没忍住,问绿珠道:“贵妃呢?” 绿珠恭恭敬敬道:“娘娘说,请皇上继续看下去。” 听得一声锣响,刘福满连忙往台上看,提醒周璟道:“皇上,还有呢,娘娘还在。” 周璟抬眸望去,却见花妩换了一身戏服,又款款步了出来,只是这次她不是梅娘了,而是梅娘的女儿,叫作蓉娘。 周璟下意识问道:“哪个绒?” 绿珠答道:“是芙蓉的蓉。” 周璟没再说什么,他眼看着蓉娘假意接近章青之子,最后于拜堂之时,一剑刺死章青,为母亲报了仇,这一出戏于最高|潮之时落了幕。 刘福满看得心潮澎湃,激动道:“娘娘唱得真是好啊!把梅娘和蓉娘都给演活了,最后那一剑可真是解气!” 周璟倒没立即说话,只是比起方才时,他的眉眼舒展了许多,搭在扶手上的五指也再次轻轻敲打起来,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的心情很不错。 他甚至还附和了一句:“嗯,章青死得好。” 不多时,花妩被宫人簇拥而来,她依旧是那身花旦的扮相,走得近了,眉间的花钿娇艳,眼尾一抹飞红,愈发衬得她色如春花,眉目生辉,活脱脱一个蓉娘自戏中走出来了。 她向周璟行礼,道:“上一次,皇上说这戏的结局过于悲凄了,臣妾改了改,皇上现在觉得如何?” 周璟望着她的笑靥,片刻后才道:“甚好。” 花妩笑意浅浅:“皇上觉着好就好,不过,臣妾斗胆想向求一个恩典,不知皇上是否答应?” 周璟道:“你说。” 花妩在他身侧坐下来,嫣然一笑,声音娓娓道:“臣妾自幼长于深闺,没什么别的爱好,只喜欢看戏写戏,这拜月亭是臣妾写的第一出戏,想叫它闻名于天下,传唱于后世,人人皆知,皇上觉得如何?” 周璟没想到她求的是这个,遂道:“你这戏写得确实是好,何以不能传唱于世?” 这意思便是答允了,花妩笑了起来,眉眼粲然,容色绝艳,她很是高兴,甚至站起来福身下拜:“臣妾多谢皇上恩典。” 周璟不自觉将目光落在她的眼角,那一抹绯色浅浅的,宛如天边的朱霞,秾丽勾人,艳色无双。 “皇上?” 御书房里,刘福满的声音唤得周璟回过神,他这才发现自己方才已走了神,笔上的朱墨滴落在奏折上,一点点泅开,他鬼使神差地伸手轻轻一抹,那朱红色的墨痕顺势晕开,宛如女子眼角的飞红。 颜色太重太艳了,僵硬死板,既不生动也不柔美。 周璟将奏折合上,这才问刘福满:“什么事情?” 刘福满躬着身子答道:“贵妃娘娘派人送了东西来,说是要给皇上。” 他说着,一名内侍轻手轻脚地过来,手里捧着一个朱漆描金的雕花托盘,托盘里放着一个金漆螺钿花鸟圆盒,盒子只有半个巴掌大,看起来精巧漂亮。 周璟道:“这是什么?” 刘福满瞧了瞧,猜测道:“看着倒像是女子用的胭脂水粉盒。” 花妩怎么会给他送这个?周璟伸手拿过来,入手颇沉,刘福满提醒道:“皇上,这儿还有字条呢。” 周璟接过来一看,洒金的桃红笺上写着几个簪花小楷:胭脂何事,朱色染芙蓉。 他打开那盒子,里面果然是胭脂,色泽绯红,被人用得只剩下半盒,上面还有一个浅浅的指印,像半个月牙。 周璟盯着那指印瞧了半天,伸出手指轻轻抚了一下,触感细腻微凉,他将指尖的绯色胭脂抹在宣纸上,染成了一道浅浅的飞红,与女子眼角的那道绯色一模一样,秾丽勾人。 …… 菱花镜前,绿珠用湿帕子小心翼翼地替花妩擦去眼角的胭脂,好奇问道:“娘娘,奴婢不明白,您为什么让人给皇上送一盒胭脂去啊?他是个男人,又用不上,而且还是您用剩下的,要送也该送新的嘛?” 闻言,花妩轻笑起来,她的眼睛线条圆润而漂亮,微微弯起时犹如新月,粲然生辉,道:“送新的做什么?他就喜欢那盒用过的。” 绿珠神色迷茫:“奴婢不懂,为什么啊?” 花妩敲了敲她的额头,笑吟吟地逗她:“你还是不要懂了,呆呆的多可爱?” “娘娘,”绿珠跺了跺脚,又羞又恼:“您不肯说也就罢了,何必拐弯抹角骂奴婢笨?” “小丫头还急了,”花妩哧哧地笑,对旁边一名喝茶的女子道:“你给她说说,叫她听个明白。” 那女子模样生得美艳,年纪明显长于花妩,闻言便掩着口笑,对绿珠道:“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男人的劣根性罢了,就好比同样一方手帕,老妇人的和美人的,对他们来说便是不一样,说来说去,就是寄托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遐思。” 见绿珠似懂非懂,莲香儿又转向花妩,笑道:“今日在台上真是好险,虽然我不是头一回扮小生,但是皇上在台下那般盯着我,仿佛随时要把我拉出去砍头似的,吓得我都差点忘了词儿了。” 花妩对着镜子瞧了瞧,道:“那不是因为你扮得好么?叫他看得入了戏。” 莲香儿笑吟吟道:“我却不觉得,让他入戏的大抵是另一个人才对。” 花妩笑而不语,她轻轻地将金钗别入发髻间,忽然问道:“姐姐,你还记得阿瑾吗?” 莲香儿疑惑:“阿瑾?听着倒有几分耳熟。” 花妩道:“从前我还在庵子里的时候,被人贩子抓走了,自己又跑了回来,还带了个小女孩儿。” 莲香儿恍然道:“想起来了,你那时候常带着她来庆春班玩,是一个个子挺高的孩子,后来听说她回家去了,你还天天坐在墙头等她,等了好几个月呢,怎么了,你后来找着她了?” 花妩微微一笑:“嗯,找着了。” “一晃眼竟然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莲香儿感慨,又问道:“她现在如何了?” 花妩道:“挺好的,他家世富贵,只是已经不记得我了。” 莲香儿唏嘘道:“世事无常,人走茶凉,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没什么可难过的,”花妩微微眯起眼,又笑了:“对了,姐姐,过两日就是太后娘娘的千秋节了,要唱那出戏,我想给章青改个名字。” 莲香儿有些奇怪,问道:“要改成什么?” 花妩一字一顿道:“就改成,陆青璋。” 十几年前,娘亲告诉她:绒绒,你是有爹的,你爹叫陆青璋,是泓德十八年的探花郎,后来外放出京做官去了。 十几年后,她爹早已经回来了,身居高位,任正二品吏部尚书,在而立之年便入了内阁,风光无限,娇妻美妾,儿女双全,羡煞了旁人。 没人记得他有一个含恨死去的原配,也没人知道他还有一个女儿入了宫,是当今天子的后妃。 不过没关系,花妩心想,过几日,他便会闻名天下,名声传唱于后世,遗臭万年。 第28章 没过多久,便到了六月,太后的千秋节在即,此时天气已经彻底入夏,京师有了几分暑气,纵然不是在日头下晒着,也有些酷热难当。 等到六月初八这一日,绿珠早早开始伺候花妩盛装打扮,整个碧梧宫上下忙得四脚朝天,好容易收拾妥当了,眼看时辰也差不多,绿珠便提醒道:“娘娘,咱们该走了。” 花妩看了看阴沉沉的天色,没有太阳,也不见一丝风,空气闷热无比,大黄狗趴在廊下吐舌头,没精打采的,蝉躲在玉兰树上一刻不停地叫嚷,拖着长长的调子,仿佛要断了气,实在不讨喜。 花妩轻声道:“看来今天要下大雨。” 她一向最是讨厌下雨天,绿珠也是知道的,遂安慰道:“兴许宴后便停了呢?” 往日每逢下雨,花妩都是不出门的,但是今天不一样,别说下雨,哪怕天上下刀子,她也要去保和殿赴宴。 收拾停当,花妩刚出了碧梧宫的门,远远便看见一行人过来,绿珠有些惊喜地道:“娘娘,是皇上圣驾来了。” 花妩抬眼一看,果然见着了熟悉的面孔,刘福满喜气洋洋地迎上来行了个礼:“见过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他的面上总是带着笑,就好像没什么烦心事一样,花妩打趣道:“公公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这样高兴?” 刘福满乐了,道:“这不是太后娘娘的好日子么?奴才沾着她老人家的光,自然高兴了,娘娘,皇上还在等着您呢,快请吧。” 花妩上了龙辇,只见天子正端坐其中,手里拿了一卷书看,花妩在他身侧坐下,道:“没想到皇上竟然会来接臣妾,真是令人受宠若惊。” 周璟听罢,放下书看她一眼,道:“难道你又误会了?” “怎么会?臣妾如今很有自知之明了,”花妩弯起眉眼,微微一笑,道:“皇上一定是顺道经过碧梧宫。” 周璟:…… 花妩看他:“难道不是?” 周璟:“嗯。” 龙辇中气氛开始变得沉默,谁也不说话,花妩倒是没什么不自在的,她还会撩开帘子往外瞧,远处的云层聚集着,阴沉沉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压下来似的,衬得那金顶琉璃瓦的宫殿也开始逼仄起来。 太后的千秋节甚是隆重,凡是朝中五品以上的京官,以及受封的侯爵国公,皇亲国戚等人一早就入了宫,还有那些不能入京的藩王,也都早早就派了人送寿礼来。 太和殿里十分热闹,待天子圣驾到时,所有人都立即起身,纷纷叩首参拜,山呼万岁。 花妩站在周璟身旁,抬眸扫过人群,一眼就在朱紫朝服当中看见了她要找的人,陆青璋身为二品大员,自然是位列前排,就在天子脚下,他伏跪在距离花妩数步之遥的地方。 花妩俯视着他,看他恭恭敬敬地站起来,低眉顺眼,在帝王面前连头也不敢抬起,仔细算算,陆青璋已年过不惑了,人发了福,白面微须,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放在人堆里花妩都不会多看一眼。 她心中有些惊奇,原来就是这个人,辜负了她的娘亲,害得她自尽而死,也间接害了花妩的半生。 在被花想容刻薄咒骂的时候,在被那些人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的时候,在被太|祖母训斥说她不配的时候,花妩都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要承受如此大的恶意? 倘若她有一个爹爹,倘若她的爹爹没有抛弃娘亲,那么她会拥有一个很好的家,娘亲那么爱她,花绒绒一定会过得很幸福,不用寄人篱下,不用小心翼翼,不用活得像一条卑微乞怜的狗,连自己的名字都保不住。 至少,这世上会有一个人永远爱花绒绒。 可是那个人现在已不在了,被陆青璋杀死了。 想到这里,花妩心中便烧起一片如火的恨意,以至于她藏在广袖中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大概是察觉到她的情绪不对,周璟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花妩笑起来,眉目粲然生辉,轻轻道:“没什么,臣妾很高兴。” 她今日盛装打扮,愈发显得皎若朝霞,灼若芙蕖,明丽动人,下方有些官员没忍住,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心中惊叹这位贵妃娘娘惊人的美貌,唯有其中一人忽然变了脸色,定定地看着天子身边的人。 花妩略略侧头,正好对上那人的视线,陆青璋的神色惊疑不定,花妩勾起唇角,对他微微一笑,颔首示意,这才跟在周璟身后入了座。 不多时,太后也来了,众人又纷纷起身,齐呼太后千岁,太后今日的精神颇好,容光焕发,她满面喜色地让众人入席,又命宫人开始传菜,场下搭了台子,伶人舞姬纷纷登场,丝竹入耳,一派歌舞升平。 随着宫人们陆续上菜,桌案上摆满了美味珍馐,不过花妩今日没什么心思吃,只是倒了一杯酒浅酌,一边欣赏歌舞,眼角余光瞥向下方,陆青璋正在与人低声交谈,喁喁私语,偶尔还会抬头看过来一眼,神色迟疑。 花妩不闪不躲,反而歪着头对他笑了笑,笑靥明媚,陆青璋的眼皮子猛地一跳,连忙别开视线,花妩却不肯放过他,转头对周璟娇声道:“皇上,这位大人为什么一直在看臣妾呀?”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并未刻意收敛,近处的官员们都听见了,纷纷朝陆青璋的方向看去,显然有不少人都注意到他之前的异样举动了,现在花妩一开口,都知道是说他。 陆青璋涨红了一张老脸,依然端坐在原地,安稳如山,看起来像是打定了主意,只要花妩不指着他的鼻子点名,他就不会主动站出来。 周璟一听花妩那个轻飘飘的呀字,就知道她有心要作妖,他对此已经有些适应了,甚至还能配合她一下,道:“你说的人是陆尚书吗?” 花妩笑吟吟道:“看来皇上也注意到了呀。”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22节 陆青璋这下是真的没了脸,不过他心中确实理亏,之前见花妩眼熟,没忍住盯着看了半天,被有心人都收入眼中,如今就连天子也不悦了。 他有些诚惶诚恐地站起来,拱手道:“启禀皇上,启禀娘娘,是微臣失礼了,只是方才乍见娘娘颇像一位故人,故而多看了几眼,不想冒犯了娘娘,微臣罪该万死。” 他说着,跪下去磕了几个头,周璟看向花妩,眼神很明显:满意了?见好就收。 花妩不满意,她要看的岂止是区区几个磕头呢?好戏还在后头。 她对着周璟盈盈一笑,道:“陆大人是朝中股肱之臣,臣妾岂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怪罪于他呢?皇上快让他起来吧。” 她松口得这么快,周璟反而觉得有些不对劲了,看了她一眼,语气带着提醒的意味道:“今日是太后的寿辰,本该君臣同欢,陆尚书既是无心之过,就不必自责了,入座吧。” 陆青璋谢过恩,这才终于舒了一口气,坐回了席间,只是这次他再也不敢往上面多看一眼了,哪怕有人把他的头掰起来,他也要紧闭双眼,那位贵妃娘娘可太厉害了。 谁知这时,一名宫人躬身来到他桌案前,手里捧着一壶酒,陆青璋往左右看了一眼,发现同僚都没有,忙道:“可是送错了?” 那宫人答道:“是贵妃娘娘特意赏的,说方才不该错怪了大人,赏一壶酒给您压压惊。” 陆青璋下意识要抬头去看上方,但是想起方才的教训,又立即克制住了,只是惶恐道:“多谢贵妃娘娘恩典。” 那宫人替他斟了一杯酒,道:“陆大人,请。” 陆青璋只好将酒饮尽了,又谢过一回恩,那宫人才退下,恰在这时,冷不丁一声铜锣响彻全场,陆青璋险些把手里的杯子给摔了,他循声转头望去,却见不知何时,那台上的舞姬伶人已经撤下去了,换上了戏班子。 大雨将至,风吹得帘子飘忽而起,挟裹着盛夏特有的潮湿闷热,水汽像是要粘在皮肤上,令人不适。 陆青璋随口问道:“这是什么戏?” 旁边一位同僚答道:“听说是叫拜月亭。” 陆青璋年轻时候虽然常去秦楼楚馆,却甚少看戏,眼下当着帝王太后的面儿,少不得也要做出些感兴趣的样子来,伸长了脖子,看那台上款款步出的青衣花旦。 花妩一手执杯,一手支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台上的戏,也看着台下的人,周璟望见她面上透着兴致勃勃的意味,敏锐地察觉她今日情绪不对,可是到底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眼看花妩又去斟酒,周璟便伸手按住了她的腕子,道:“你喝了许多了。” 花妩转过头来,脸颊微红,双眸粼粼如秋水,灼然生辉,她笑道:“皇上,臣妾今天高兴呀。” 周璟微微皱起眉,花妩却不以为意,反过来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贴着,笑吟吟道:“皇上你看,臣妾的心是不是跳得很快?” 掌心乍一碰到柔软的触感,周璟的双眸微睁,仿佛被烫到了一般,下意识收回手,低声斥道:“胡闹。” 花妩却哧哧笑,松开了他的手,轻声哼道:“睡都睡过八百遍了,眼下倒是装起来了。” 有那么一瞬,周璟很想用什么捂住她的嘴,叫她不能再多说半个字,他四下望了望,好在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戏台子上,没人听得见这位贵妃娘娘的轻浮狂言。 周璟松了一口气,倒了一杯酒饮尽,忽听那台上唱道:“小生姓陆,名青璋,字慎君,本京城人士也,家父拜吏部尚书……” 他眉头一皱,不是叫章青吗,怎么改了名字? 下一刻,下方传来一声清脆响声,似酒杯坠地破碎,伴随着几声惊呼:“陆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周璟也转头望去,但见陆青璋坐在席间,双目紧紧盯着台上的戏子,脸色乍青乍白,十分难看。 忽然间,天边一声滚雷轰轰然而过,闪电倏忽映亮了大殿,这一场酝酿许久的大雨,终于如期而至。 第29章 殿外大雨如注,殿内锣鼓齐鸣,热热闹闹的,台上青衣的戏子还在唱:“这负心人也,兀那薄情,将山盟海誓都抛作烟消云散,直哄得我梅娘心凄凄身惶惶无处归去……” 哭腔哽咽,令人心怜,整个大殿的人都在静静地看着这出戏,不时有人将异样的目光投向陆青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陆青璋的脑子浑浑噩噩,僵坐在席间,他的脸色十分难看,虽欲作从容之态,但总有那么零星几个字眼钻入他的耳中:“陆大……真的是他?” “肯定……你看他的表情……” “真是知人知面不……” 那些隐晦的打量,异样的目光令陆青璋如坐针毡,他纵横官场数十年,官至二品,已是位极人臣,自然十分爱惜名声,想不到年过不惑了,还要当众丢这样的脸,这还是在太后的千秋宴上,百官都在看着,用不了多久,整个京师都会知道这件丑事! 陆青璋如芒在背,他恨不能当即站起来,大喊一声,喝止台上那一出戏,戏中人与他同名同姓,还将当年那些事都演了出来,这明显是冲着他来的,究竟是谁,究竟是谁敢这样针对他? 陆青璋气得手都有些发抖,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头往天子御座的方向看去,正好对上一双盈盈含笑的美目,那五官,那眉眼,都渐渐与记忆中的另一个人重合…… 陆青璋倏然瞠大双目,恰逢台上一道厉声喝骂:“人道今世里的夫妻夙世的缘,陆青璋,陆青璋呵!似你这薄情寡义,负尽深恩,怎配做那父母官,我蓉娘今日亲上堂前,算尽机关,若不杀你性命,如何对得起这湛湛青天!” 话音刚落,殿外轰然一声雷鸣电闪,台上倏忽一剑急出,剑光雪亮如白虹,惊心动魄,众人俱是惊呼出声,甚至有人吓得手里的筷箸都落了地。 台上那“陆青璋”被一剑刺中心口,浑身僵立,大叫一声,仰面倒地,死了。 殿内忽然安静下来,就连戏台上的锣鼓声音都没了,空气静如死寂,片刻之后,梆子声音一下一下响起,清脆无比,犹如雨点,一声比一声急促,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竖起耳朵,等着看后面的戏。 可台上的戏子们都没有动,她们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静静地立在那里,像是等候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一点哽咽的哭声响起,竟是从酒席间传来的,众人皆循声望去,却见那礼部尚书陆青璋陆大人,正在不断地拭泪,他的表情很是古怪,不像是真情实感地哭,更像是惊诧于自己为什么哭,以至于面部都开始扭曲起来,察觉到许多人在看他,陆青璋既羞且愤,扯了袖子将脸遮住了。 随着那梆子的节奏,他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甚至盖过了殿外的暴雨声,最后变为嚎啕大哭,伏倒在桌案上,以袖掩面,失声痛哭。 霎时间锣鼓齐鸣,台上的戏子们终于动了,蓉娘掷剑于地,长叹一声唱道:“原来拜月亭中敬过天地,怎不算是夫妻?世间从来如此,分明是男儿薄幸,却叫我女子背负骂名,你非亲手杀她,却也害了她的性命,罢,罢,罢!” 她唱完这句,便飘然而去,锣鼓齐歇,再次安静下来,殿内只能听见男人的哭声,止也止不住,所有人都将异样的目光投向陆青璋,倘若之前只是猜测,那么眼下他的反应则是坐实了,这出戏唱得都是真的。 一时间,到处都是窃窃私语,官员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花妩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伏案痛哭的男人,笑靥如花,杏眸盈盈,对周璟道:“皇上,今儿这出戏唱得怎么样?精不精彩?” 周璟知她的脾性,一个不留神就能作出点什么事来,不过从前都是小打小闹,他没想到花妩会这般大胆,甚至敢搅了太后的千秋宴。 他问花妩道:“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闻言,花妩轻笑起来,伸手拉住他的衣袖,微微倾身,她喝了酒,如玉的脸颊上泛着浅浅的粉色,如春日桃花,连眼角都浮现几许绯色,殷红的唇瓣张合,小小声道:“那就要看皇上疼不疼臣妾了。” 仗着有桌案的遮挡,她的手指竟然趁机滑入天子的袖中,如灵巧的游鱼一般,指尖纤细,泛着微凉,掌心却是滚烫的,紧紧贴着周璟的手腕。 底下是他的臣子们,他们只需要稍微抬头,就能看见贵妃正眉眼含笑地与帝王说话,在无人能看见的桌案下方,是大胆的引|诱。 周璟俊美的眉眼微垂,目光落在女子透着绯色的眼角,宽大的袍袖中,她纤细的指尖轻轻勾过掌心,带来一阵微微酥麻的痒意,周璟的喉结微动,在发觉那只手还不打算消停的时候,反手抓住,声音略低地告诫道:“不要放肆。” 花妩也不挣脱,反而轻轻笑了起来:“皇上不喜欢臣妾放肆?” 周璟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松开手,他扫了桌上的酒壶一眼,觉得花妩是有些醉了,再放任下去,说不准还会出什么事情。 眼下这场被搅和的寿宴也需要收尾,太后坐在一旁,从方才开始就沉了脸色,一言不发,显然是在等周璟表态。 台上的戏散了场,台下的戏还在继续,陆青璋趴在案上以袖遮面,哭了半天,后来没动静了,左右有人低声道:“陆大人怎么不动了?” “陆大人哭得这样伤心,莫不是出事了?” 便有人大着胆子去推他,小声唤道:“陆大人,陆大人?您怎么样?” 陆青璋依旧一动不动,那人定睛一看,惊道:“陆大人昏过去了。” 座上的花妩听见了,微微挑起眉,他这时候倒是要脸了,还知道装昏呢。 太后显然已经是不悦到了极点,好好一场寿宴被弄成了这副模样,她能忍到如今,已是用尽了全部的耐力,面沉似水地问道:“陆尚书这是怎么了?” 花妩轻笑:“想是哭得太卖力,厥过去了。” 周璟一捏她的手腕,警告般地看了她一眼,招来刘福满,道:“去看看陆尚书,是不是喝醉酒了?” 刘福满顿时会意,连忙小步走到陆青璋跟前,弯着身子唤道:“陆大人,陆大人?” 陆青璋还是一动不动,刘福满哎哟一声:“怎么醉成这样了?快来人,把陆大人扶出去醒醒酒。” 几个内侍七手八脚地扶起陆青璋,往殿门口走去,经了这么一桩糟心事,太后是一点过寿的心思都没有了,站起了身,对周璟道:“哀家觉得身子有些不适,就先回宫了,皇上和诸位大人随意。” 她说完,便由宫人们簇拥着离开了保和殿。 这场闹剧终于是落了幕,陆青璋被扶出去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想是也没脸面对同僚了,对于这个结果,花妩其实并不算很满意,但她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搅和了太后的寿宴,太后没有当场问责,已经是十分给她面子了。 花妩慢慢地喝完最后一盏酒,周璟见她眼角晕红,宛如涂脂,便伸手将酒壶拿开,道:“够了,回宫。” 花妩抓了个空,一手支着头,轻笑起来,懒懒反问道:“回哪儿去?臣妾不走。” 她说不走的时候,略略扬起精巧的下巴,神色里透着十足的骄纵,杏眸微眯,显是有了醉意,周璟觉得她再继续呆下去,恐怕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于是他抓住花妩的手腕,站起身来,对底下的群臣道:“朕有些不胜酒力,先一步离席,请诸位大人继续,尽兴而归。” 众臣连忙起身恭送,周璟就这么牵着花妩的手,把人带走了,才出保和殿,龙辇早已等候许久了,周璟把花妩往里面一塞,吩咐道:“回宫。”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抹斜阳余晖自云层间落下来,金灿灿的,有些晃眼睛,花妩趴在窗口,伸手遮了遮,眯起眼看远处的宫殿金顶,层层叠叠,巍峨如山。 周璟看着她鬓边的金钗步摇,玉坠颤颤晃动,忽然问道:“你给陆青璋吃了什么东西,令他失态痛哭?” 花妩一手支着头,轻笑起来,道:“皇上真是慧眼如炬,一针见血。” 她转头看过来,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一味药罢了,要的就是他这一哭,今日这出戏才完美,但是臣妾又怕他哭不出来,只好帮他一把了,只可惜这药没毒,害不了他的性命。” 说着,花妩面上流露出几分遗憾来,像是真的觉得十分可惜。 周璟又道:“戏里的章青原来不叫章青,就叫陆青璋,你之前向朕讨要恩典,说想要这一出戏闻名天下,流传后世,就是为了今日的报复吗?” 花妩扑哧笑起来,她一手托着腮,侧过头,鬓边的步摇玉坠轻巧晃动,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笑着问:“皇上有没有讨厌的人?” 周璟想了想,道:“曾经有过。” “曾经,”花妩念着这两个字,好奇问道:“皇上报复过他吗?” 周璟道:“报复过。” “怎么报复的?” 周璟坦言道:“和他打了一架,打掉了他的门牙。” “皇上真是年少轻狂,”花妩笑眯眯地道:“倘若皇上现在有讨厌的人,又当如何报复呢?” 周璟听了,道:“朕不需要报复。” 他的语气平淡,却隐隐透着一种傲然,花妩赞同颔首,微笑着道:“皇上是天子,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天下人皆恶皇上之恶,怒皇上之怒,但是臣妾区区一介女流,要报复一个人,就只能用这种不入流的法子,臣妾不能如蓉娘一般用剑杀他,便借天下人的唇舌杀他,古有陈世美,今有陆青璋,往后百年千年,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说到最后一句,她仍旧是笑着的,只是那双眸子里透着寒意,犹如薄薄的冰,既冷又利,周璟第一次意识到,花妩那看似柔弱的身躯里,藏着一颗坚韧的心,处心积虑,步步为营。 他的脑子里忽然浮现一句话,妍皮不裹痴骨。 正在这时,花妩忽然道:“停下。” 帝王仪驾立即停下来,花妩倚在窗边,向外看去,只见宫道旁伏跪着一个人,他身着朱色官服,因才下过暴雨的缘故,宫道上处处是积水,他就跪在那积水中,官袍都湿透了,看起来分外狼狈,好像一条落水狗。 花妩盈盈一笑,她就喜欢痛打落水狗,语气轻飘飘地道:“陆大人,酒醒了呀?” 那人正是陆青璋,他好不容易借着醉酒脱了身,原想悄没声息地出宫回家,却不想这般倒霉,半路上又遇着这煞神了。 陆青璋如今听见她的声音就十分头疼,更不敢抬头,只是道:“微臣参见贵妃娘娘。”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23节 花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问道:“大人,今日那出戏是本宫亲自写的本子,皇上都夸好看,大人觉得呢?” 陆青璋埋低了头,按在积水中的双手用力,手背上青筋隐现,他语气艰难道:“微臣觉得……娘娘写得很好。” 花妩兴致勃勃地追问:“有多好?” 陆青璋顿了许久,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憋:“精彩跌宕,字字珠玑,乃是上乘佳作。” 花妩抚掌,欣然道:“大人不愧是先帝钦点的探花郎,果然很会夸人,真是本宫的知音啊!” 听着这充满讽刺意味的话,陆青璋堪堪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了吐血的冲动,沉默不语。 花妩收了笑意,道:“陆大人既然喜欢本宫这出戏,不如就多看几次吧,本宫会派人去贵府上,每日演一回,大人可千万要仔细欣赏啊。” 第30章 龙辇到了碧梧宫,绿珠扶着花妩下了轿,她回首冲周璟笑了笑,道:“今日多谢皇上了,皇上要来宫中小坐,喝杯茶吗?” 周璟先是顿了一下,还没回答,花妩便福了福身:“那么,臣妾恭送皇上。” 周璟:…… 龙辇往乾清宫的方向走,半道上,刘福满忽然听见轿中的天子问了一句:“朕刚刚看起来很不情愿?” 刘福满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连忙道:“没有,皇上没有拒绝的意思,只是贵妃娘娘快人快语,误会了皇上。” 周璟淡淡道:“她说不定也只是客套一句,敷衍朕罢了。” 刘福满这下也不知道如何接话了,暗暗腹诽,诚然贵妃娘娘没有再三相邀,但是您当时为什么要愣那一下呢?都是老夫老妻了,还用得着矜持什么?现如今倒跟我一个奴才抱怨起来了,真是…… …… 天色擦了黑,花妩才觉出几分疲惫来,今日的情绪起伏有些大了,又喝了酒,她这会有些困乏,但还是吩咐绿珠道:“去把那卷妙法莲花经取来。” 绿珠微微讶异,道:“不是要放在娘娘床头么?怎么又要拿出来?” 花妩揉了揉眉心,道:“明日给太后娘娘送去,今天我搅和了她的寿宴,她心里指不定怎么窝火,这妙法莲花经不是高僧用血抄下来的么?太后向来崇信佛法,想必很喜欢。” 绿珠迟疑道:“可这是皇上特意为您找来的,花了好大的功夫,就这么送给太后娘娘,您以后又做噩梦了怎么办?” 在花妩小产之后,她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总是做噩梦,梦中皆是不祥的事物,夜里时常会被惊醒,一如回到了幼时她刚入花府那会,因为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花妩也会做噩梦,醒来之后就盯着床帐看,总疑心那里有一双充满恶意的眼睛偷偷窥视着她。 既然睡不着,花妩索性不睡了,夜里熬到很晚,白天再补眠,但是这件事很快就被周璟察觉了,因为他发现无论他多晚来碧梧宫,花妩都精神百倍,甚至于在两人欢好过后,哪怕累到了极点,她也不睡,睁着眼睛神游太虚。 有时候躺到凌晨,实在无聊了,花妩还会起来去外面溜达,她披着外裳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游魂一般,有一回差点把起夜的绿珠吓出毛病来。 正好周璟夜里醒来时,发现怀中人不见了,也披了衣裳找过来,看见花妩站在庭中,舒了一口气,问她:怎么不睡了? 花妩答道:睡不着,白天睡了一天。 周璟皱起眉:白天怎么睡那么久? 花妩无辜道:因为晚上睡不着。 周璟:…… 他有些气急,拉着花妩回殿里睡觉,把人搂在怀中,语气强硬道:现在就睡! 花妩只好闭上眼睛,嘴里还问他:臣妾实在不困,皇上会唱哄睡的小曲儿吗? 周璟默然片刻,道:不会。 花妩于是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枕着他的手臂,清醒地等待天明,那一夜周璟也没睡,花妩略一动,他就醒了,伸手轻轻拍她的背,问:还是睡不着么? 花妩嗯了一声,周璟便道:我念文赋给你听。 他说完,便念了起来,他的声音一贯淡淡的,显得有些冷清,银色的月光透过窗纸落进来,花妩看见天边晨光熹微,大概是因为这些月光的缘故,他的语气竟有几分温柔的意味。 花妩听着听着,竟真的睡着了,然而才过了半个时辰,她便再次被噩梦惊醒,梦中光怪陆离,有食人的妖和鬼怪追着她,明明花妩从不信神鬼,可在梦里她却是真的极度害怕和恐惧。 周璟不知何时也醒了,替她拭去额上的冷汗,问道:做噩梦了? 花妩疲惫地应了一声,好在天色已明,晨光破晓,黑夜终于过去了。 次日晚上,周璟早早便处理了政事,来碧梧宫留宿,沐浴之后,花妩依旧睡不着,躺在天子怀里,睁着一双眼睛,精神抖擞,忽听耳边传来周璟的声音问她:要念赋还是唱小曲儿? 花妩有些吃惊地看他,但见男人面上的神色依旧从容坦然,只是微闪了一下眸光,解释道:今日偶然听见一个宫人唱了几句,罢了,还是给你念赋吧。 花妩哧哧笑,不肯放过他,翻个身趴在枕头上,要求道:要听哄睡的小曲儿。 周璟拧着眉,又将她翻过来,道:躺好。 花妩乖乖照做,侧过身子认真地看着他,周璟沉默了半天,才轻轻唱出第一句。 竟然很好听。 他的嗓音仍旧是冷冷淡淡的,却无端让人想起银白色的月光,花妩沐浴在这温柔的月色之中,渐渐睡去。 但是周璟不可能唱整整一个晚上,他一停,花妩就再次被噩梦缠上,尔后冷汗淋漓地惊醒过来,周璟皱起眉看着她,道:明日叫太医来看看。 太医来了,无非是开一些安神静心的药,花妩仍旧是整夜整夜做噩梦,周璟几乎用尽了办法,实在不行,他便唱小曲儿哄花妩睡,那段时间,就连臣子都看得出帝王的疲惫,纷纷上奏劝谏他不要太过操劳,保重龙体要紧。 到了最后,周璟在无计可施之下,竟开始寻求起佛法道术,不过找进宫里来的多是些江湖骗子,有道人说花妩是中了邪,招上了不好的东西,需要烧一道黄符,将符灰混入水中给花妩服下。 周璟一听就冷了脸,让人把那符水灌给那骗子喝了,道:还请道长先试一试效果。 经此一事,他意识到游方术士多是招摇撞骗之辈,又亲自去了一趟万佛寺,带回来一卷经书,便是妙法莲花经,据闻它是圆寂百年的得道高僧了尘大师,每日取自己的血,抄了七七四十九天才作成,世间只有这么一本。 周璟把经书装裱好,挂在了花妩的床头,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经书真的有用,总之花妩做噩梦的次数确实越来越少了,直至如今,也很少再反复。 现在她要把这妙法莲花经送给太后赔罪,绿珠不免有些担忧,道:“太后娘娘敬佛,库房里还有好些神佛塑像,挑一尊送去慈宁宫也行啊。” 花妩将经文仔细卷起,收入匣中,道:“太后身居高位多年,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慈宁宫的好佛像没有二十也有十几,她老人家哪儿看得上咱们这三瓜两枣?只有这妙法莲花经不一样,是圆寂的得道高僧亲手血书,世间再找不到第二份,如此方能入太后的眼。” 绿珠仍旧忧心忡忡道:“可没了这经书,娘娘又该睡不着了。” 花妩看了她一眼,扑哧笑了,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这经书究竟有没有用,还未可知,再说了,我如今已有许久没做过噩梦了,怕什么?” 次日一早,绿珠伺候花妩梳洗,道:“娘娘,一会就去慈宁宫吗?” 谁知花妩却道:“不急。” 绿珠有些摸不着头脑,毕竟这些日子以来,花妩每天都是早早就去给太后请安了,今日反倒不着急起来。 花妩靠在凉榻上看话本,不时嗑嗑瓜子儿,一直到了将近晌午的时候,有宫人来禀道:“皇上圣驾到了。” 话音才落,便见一行人进来了,打头的那个不是周璟是谁?花妩扔了话本,坐直身子,笑吟吟地道:“皇上来了,快快请坐。” 是与昨日截然不同的热络态度,周璟本能地面露狐疑之色,盯着花妩打量一番,道:“你闯了祸,今日倒是知道要等朕了。” 花妩一手托着腮,轻轻眨眼,声音又甜又柔地道:“倘若皇上愿意,臣妾可以每天都等您,望穿秋水,翘首以盼,皇上不来,臣妾哪里也不去,如何?” 这话说得很是动听,周璟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捏住了她的嘴,花妩猝不及防,神色疑惑:? 周璟看着她,语气慢慢地道:“你若是不说话,倒还有几分可信,越是这样说,越叫人觉着敷衍。” 花妩终于有些恼了,拿开他的手,道:“皇上不信便不信,何必这般讥讽臣妾?” 周璟微微挑眉,似有惊奇:“原来你也会生气?” 花妩好悬没白他一眼,道:“臣妾又不是泥捏的人,怎么不会生气?” 周璟道:“朕还以为你只会装模作样地笑呢。” 花妩:…… 眼看时间不早了,周璟也没久待,和花妩一道去了慈宁宫,远远就见着大门紧闭,太后显然是还未消气,倘若花妩今天是自己来的,少不得要吃这个闭门羹。 但是周璟是天子,太后就算再生气,也不能将他拒之门外,两人等了一会,太后才被宫人扶着,姗姗来迟,面上没个笑模样,花妩向她请安,她也不怎么理会。 周璟对花妩使了一个眼色,又向太后道:“听说过些日子万佛寺有法会,儿臣陪着母后去听佛法,正好也散散心,母后意下如何?” 太后听了,倒是有些意动,神色也不似之前那般冷淡了,道:“那法会是明无大师主持的,哀家也听说了,难得皇上有这份心意,想着陪哀家去看,不会耽误你的事吧?若是朝中事忙,也不急在这一时。” 这是答应了的意思,周璟道:“近来没什么大事,且为母后尽孝,本是儿臣应该做的。” 太后终于有了点笑模样,大概是缓过来了,她反倒主动提起了昨日的事情,道:“那陆尚书怎么样了?哀家瞧他昨日醉得厉害,没出什么事吧?” 周璟答道:“他今日告了假,说是染了风寒。” 太后冷冷哼了一声,道:“就叫他好好养病吧。” 话都到这里了,花妩站起来,向太后俯身行礼,道:“昨日那出戏是臣妾排的,无论如何,扰了您的寿宴,都是臣妾的错处,臣妾思来想去,夜不安寐,今日特意带了一卷经书,来向太后娘娘赔罪。” 她说完,绿珠便立即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将手中的匣子呈上,花妩十分诚挚地道:“这是高僧亲手抄的妙法莲花经,臣妾不懂佛法,拿着也是不知所可,想着这样好的东西,还是献给太后娘娘才是物尽其用。” 闻言,太后果然有了兴趣,道:“世传了尘大师以血抄莲华经,世间唯有一本,就是这一份了?” 花妩笑道:“想来应该是,臣妾也不懂,还请太后娘娘过目。” 绿珠上前一步,太后亲自接过那一份经书,徐徐展开,上面写满了朱色小字,字字清晰,站在周璟身后的刘福满看了一眼,微微变了脸色。 第31章 太后对那卷妙法莲花经十分满意,高兴道:“哀家曾经也派人寻访过,只是了尘大师圆寂多年,极少有手抄经文传世,尤其是这血抄经书,更是极其珍贵。” 花妩笑了,道:“能得太后娘娘的喜欢就好。” 太后爱不释手,又怕弄坏了,让人把那份经文仔细收起来,这才对花妩道:“你的这份心意,哀家已经知道了,说起来,你这些年心里还是有怨的,是不是?” 花妩没有立即说话,太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娘当年的事情,哀家也觉得十分痛心,只是她如今已去了,你再将此事传唱得天下皆知,除了让世人对她多有诟病,又能如何呢?” 花妩却问道:“太后娘娘知道当年那人是陆青璋吗?” 太后沉默了片刻,道:“哀家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花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道:“你们都知道,您,祖母,祖父,太|祖母,舅舅,所有人都知道,陆青璋抛弃了我娘亲,你们却什么都没有做。” 这近乎质问的语气令太后显然着了恼,但还是压着脾气道:“这本就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难道要闹得满城皆知吗?陆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你祖父一生要强,与陆太师争了一辈子,两人出行的车马都从不在一条街上走,他临到要乞骸骨的年纪了,如何肯丢这个脸?那时你娘回京师时,哀家就亲自劝过她,可以让她另择一位好人家,虽是嫁过去做妾,却也算是个好归宿,不比那庵子里要强?可是她不听,哀家有什么办法?哀家难道能叫先帝陛下把陆青璋砍了吗?” 花妩没再说话,她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就好像当年面对太|祖母责罚的时候,她厉声训斥:你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你不明白么?要有自知之明,花府养着你,你就要懂得感恩,为什么还要争? 那时幼小的花妩不明白,她是什么身份?她不是姓花么?难道她天生就低人一等?可她也不是奴仆呀! 如今的太后亦是这般,她们似乎有一套约定俗成的道理,失|贞的女人是不光彩的,哪怕被人抛弃,也是她自己活该,下贱,她生下的孩子也下贱,是其父不祥的孽种。 同为女人,她们却对女人如此苛刻,在她们的世界里自有一套严苛的规则,花妩不认同,由此便显得格格不入。 就像此刻,她觉得太后的每一句都十分荒谬可笑,甚至于她不知从何开始辩驳。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24节 罢了,花妩想,她垂眸敛目,像幼时面对太|祖母那般,沉默不语,她这般乖觉的姿态,让太后以为她听进去了,谆谆道:“自你入宫以来,哀家自认待你不薄,从前你不来慈宁宫请安,哀家也由得你,你昨日闹出那么一桩事情,哀家也没责备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倘若换个人,哀家早就把她撵出去了。” …… 出了慈宁宫,花妩一直没有说话,她这般沉默,以至于周璟都有些不习惯,道:“在想什么?” 花妩回过神来,忽然道:“皇上,你说这天下谁的话最管用呢?” 周璟微怔,花妩笑了,双眸盈盈道:“臣妾真是问了一句废话,普天之下,当然是皇上您说话最管用了。” 周璟想了想,却认真道:“朕说的话也不一定管用。” 花妩作出一副愿闻其详的神色,周璟继续道:“是人说的话最管用,世上每个人都能说话,但是有没有用,取决于他声音的大小,一个人的声音自然是小的,倘若有百人,千人,万人,万万人一起说同一句话,那么这声音便震耳发聩,谁不认同,谁就是错的,这便是民意,也是世间存在的道理,它不一定对,但是在此时此刻,无人敢说它是错的,朕也不能。” 说到这里,他顿了片刻,道:“兴许再过百年,数百年,世间换了一拨人,又会换另一种声音,另一种道理。” 听罢这话,花妩陷入怔忪,尔后微笑起来,道:“看来是臣妾没有生在好时候。” 周璟看着她,却道:“朕倒觉得没有是什么最好的时候,你活着的这一日,便已经是最好的时候,焉知以后的世道只会更好,不会更坏呢?” 花妩微挑黛眉,眸中隐隐有笑意,不同于往日的做作,倒像是真心的笑,她道:“臣妾倒觉得,能如今日这般,与皇上在一起说话,也算得上是最好的时候了。” 说话间,碧梧宫已经到了,花妩欲下龙辇时,忽然回过头望着他,道:“毕竟有时候,许多人穷尽一生,也不一定能找到可以说话的那个人,臣妾今天算得上幸运,当浮一大白。” 女子笑着,一双杏核眼眼尾微弯,眼波柔亮,容貌秾丽,仿佛工笔水墨画一般氤氲染开,漂亮得惊人。 …… 周璟回了乾清宫批折子,看着满折的墨字,他脑中总是会浮现花妩最后的那个笑,少有的诚挚恳切,让人莫名想起清透干净的东西,譬如冬日的新雪,又如出水芙蕖。 他有些心浮气躁,拿着折子翻了半天,也没看明白上面写了什么,尽是些鸡毛蒜皮,通篇找不到重点,便取来朱笔草草划了几道:啰嗦。 折子被发回去,那上书的官员捧着这大大的啰嗦二字,愁得眉毛都要掉了,天子这是不是厌弃他了?可他的辖内确实没什么大事发生,风调雨顺,百姓太平,无事可写,就只能例行请安了啊,皇上这次嫌弃他的请安折子,下次又该怎么办? 却说周璟今日批折子的效率变得极低,情绪也有些烦躁,宫人们都屏住呼吸,出入殿内都轻手轻脚,生怕惹恼了天子。 有内侍在门口探头探脑,刘福满见了,无声无息地退出去,训斥那小太监:“不懂事的东西,在这大门口溜达什么?有几个脑袋使啊?” 那小太监欲哭无泪,道:“是贵妃娘娘。” 刘福满一听,立即打起精神四下张望,道:“贵妃娘娘在哪里?” 小太监忙道:“在外头呢,娘娘求见皇上,着奴才来通禀一声。” 刘福满瞪他:“没眼色,怎么能让娘娘在外面等着?快请进来,咱家这就去禀报。” 小太监去了,刘福满这才轻手轻脚地进了殿,恭恭敬敬地道:“皇上,贵妃娘娘来了。” 周璟看折子看得正有些心烦,闻言便按了按眉心,道:“让她进来吧。” 刘福满哎了一声,小跑着出去,正好瞧见花妩过来,她身后跟着几个宫人,其中有人手里捧了一个大坛子,刘福满好奇地道:“娘娘这是……” 花妩道:“本宫在前年端午的时候酿了一坛酒,算算这会儿该好了,今日特意挖出来,想请皇上也尝尝。” 刘福满哎哟一声,道:“娘娘真是好心思啊,皇上批了一上午的折子,正有些烦心呢,召您进去,快快,您快请。” 花妩入了内殿,绕过屏风,便看见御案后的天子,她行了礼,笑吟吟道明来意,周璟看着那一坛子酒,微挑剑眉:“当浮一大白?” 他以为花妩那时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竟真的带了酒来,周璟自年少起便十分克制,做过最出格的事情,大抵就是跟他的皇兄打架,打掉对方的门牙了。 登基之后,更是谨慎言行,他还从未尝试过在白天无事喝酒,饮酒作乐,于天子而言,不是一个好词,周璟本能地不赞同,可是看着那素白的手揭去暗红色的封纸,他莫名又有些心动,一时间竟未曾拒绝。 封纸启开,一股幽幽的酒香逸散开来,颇是好闻,周璟问道:“这是什么酒?” 花妩挽起袖子,露出一双皓白的玉腕,镯子叮当作响,她让人取了酒盏来,亲自捧起酒坛倒酒,清亮的酒液色泽金黄,被玉盏衬得十分漂亮。 她答道:“青梅酒。” 说着,花妩将酒盏推向周璟,弯起杏眼,又露出之前那般好看的笑:“皇上尝一尝?” 周璟试了一口,意外地发觉竟然还不错,刘福满连忙让人去备些下酒菜来,可谁知花生米刚送到,那两人就快把酒坛子给喝空了。 他心里暗暗叫糟,以这两人的酒力,到底是怎么敢的呀? 眼看天子一手支着头,盯着桌子瞧,闷不吭声,像是要把那桌案看出一朵花儿来,刘福满立即让人去取凉水来,好随时应对。 花妩也有些醉意,拿过坛子继续倒酒,她倒还记得照顾天子,道:“皇上还要吗?” 周璟抬起头看她,一双桃花眼有些迷茫,像是没听懂她说的话,花妩伸手在他眼前招了招,笑了:“皇上醉了呀,一杯倒。” 周璟拿下她的手,按在桌上,道:“放肆。” 字正腔圆,却没有半点威势,花妩哧哧笑起来,一不留神,酒坛子歪了,酒水洒了出来,大半落在她的手背上,花妩低头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真可惜。” 她说着,举起手放到唇边,伸出舌|舔了舔酒液,抬起头,却见男人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眼底像是有什么东西烧了起来,炙热滚烫。 花妩一时来了兴趣,她凑近些,小声道:“皇上也想喝酒吗?” 周璟不语,他一贯少言,没想到喝了酒之后话却更少了,只盯着花妩瞧,那目光里甚至有几分露|骨的意味,像猛兽在打量自己的猎物。 花妩盈盈一笑,道:“皇上是天子,九五之尊,最后一盏酒,理应献给皇上。” 她说完,端起那玉盏慢慢地将酒饮尽,一双美目轻轻瞥去,像是含着无限情意,无端勾人。 周璟的喉结微微滑动了一下,他此刻有些晕眩,整个人像是浸泡在馥郁浓烈的酒香中,下意识握住女子纤细的手腕,入手触感柔滑,像上好的暖玉,让人不舍放开。 他的声音很低,微微透着些哑,疑惑地质问道:“不是应该献给朕吗?” 花妩意味深长地笑了,她松开手,玉盏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清亮的酒液和着白玉碎片四处飞溅,下一刻,一只手擒住她精巧的下颔,清冽的酒香扑面而来,伴随着滚烫的吻,像是要将人烧起来一般。 花妩伸手搂住男人的脖子,唇边溢出一丝轻笑,道:“臣妾不予,皇上就该自己来取。” 周璟顿了一下,并不接话,只是动作更用力了,猛兽将它盯上的小猎物按在爪下,翻过来,露出了最柔软的肚皮,居高临下地俯视,肆意掠夺。 第32章 杏雨梨云,酒酣欲满,满室浮动着馥郁的酒香。 花妩累极,忍不住轻轻打了一个呵欠,眼角被一只手碰了一下,她抬起眸,望向上方的天子,他眼中暗沉沉的,欲|望隐现,幽深如子夜,她笑了起来,道:“皇上在看什么?” 周璟不语,薄唇微微抿起,他做这档子事的时候总不爱说话,倘若花妩的声音稍大些,他还会伸手捂住她的嘴,亦或者用力吻住她,将她逸散的轻|吟堵在唇舌之间,像一只沉默的野兽,与他平日的模样大相径庭。 花妩最爱看他这种近乎失控的姿态,就像掌控了这位高高在上的天子的情绪,令她心中生出一种饱足感。 但是这还远远不够…… 正在花妩走神的时候,忽觉眼角再次被碰了一下,她看向周璟,却见他手里不知何时拿了一个小圆盒,手指上沾了些胭脂,拂过她的眼角,霎时间,女子漂亮上挑的眼尾开出了一抹艳丽的桃花,绯色浅浅,浓淡相宜。 微讶之后,花妩忽然笑了起来,犹如春风化雨,妍丽动人,道:“原来皇上喜欢这个呀。” 看来她当初送这盒胭脂,果然是送对了么? 周璟依旧不语,只反复摩挲着她的眼角,那一抹绯红印入了他幽深的眼底,浮沉在欲|望之中,肆意蛊惑着,使人不断坠落。 …… 花妩知晓自己在做梦,她抬头就看见一座熟悉的小绣楼,楼前种着一颗老桃树,她便知道这是个噩梦。 因为这里是花府,而她在那绣楼里住了整整七年。 花妩站在绣楼前没有动,嬷嬷从门里出来,看见她,顿时不悦,她有几分像太|祖母,严肃的时候,脸上有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看起来就不好亲近,花妩很讨厌她。 嬷嬷快步走过来,一边道:“表小姐怎么出去了?快回屋去,当心奴婢告诉老太太。” 花妩一把甩开她的手,嬷嬷的眼睛倏然瞪起来,像两只铜铃,她的脸逐渐扭曲,伸手来抓花妩,森森道:“表小姐,再不回去,老太太就要教训你了。” 花妩不理她,撒腿就跑,但偌大个花府宛如囚笼,无论她如何跑,都逃不出去,她弱小得就像一只蚂蚁,正在她近乎无助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熟悉的犬吠,是她养的大黄狗。 花妩心中稍安,立即顺着吠声找去,谁知才到了花园里,便听见一阵欢闹嬉笑声,伴随着狗狗的呜呜哀叫声。 “哥,哥你快瞧它,好笨呀!” “这狗怎么这样蠢,叫后厨拿去炖了算了。” 花妩听出来了,其中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是花想容,另一个是她的亲兄长花邱明,他们在欺负她的小狗。 只听花想容嫌弃地道:“噫,我才不吃,花妩养的狗,你看它那么脏,谁知道有没有病?” 花邱明便道:“还剩几个炮仗?你们捉住它,都给它绑在尾巴上,我看看它能跑多远。” 花妩一听,气得肝胆俱颤,拔腿疯狂地往声音来处跑去,一边跑一边放声大叫道:“你们滚开!不许动我的狗!” 她甚至来不及走正路,穿过丛丛碍事的花木,一眼就看见两个下人捉住她的小黄狗,花邱明正在往它的尾巴上绑炮仗,花妩怒火攻心,飞起一脚,把花邱明踹倒在地,劈手从下人手中夺过小狗儿,飞快地打量它的情况。 绒绒看起来脏兮兮的,它原本柔软的皮毛都被烧焦了,东一块西一块,尤其是爪子,不知是不是被炮仗炸了,已经血肉模糊,不住抽动着颤抖,它口中发出呜呜的哀鸣,清澈漂亮的蓝眼睛里盛满了汪汪的泪。 花妩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既自责,又心疼。 自责于自己的无能为力,心疼她的狗,哪怕是在梦里,也要再次遭受这份罪。 花妩不是第一次打花想容,但这次的事情就没那么容易收场了,花想容哭哭啼啼地跑去找□□母告状,太|祖母得知后果然十分生气。 正是下午时候,府里的人都赶来了,聚在太|祖母的院子里看热闹,只有花妩一个人跪着,怀里还紧紧抱着她的小狗。 太|祖母的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语气严厉地命令道:“来人,把那畜生拿走。” 花妩的身子轻颤了一下,她甚至觉得太|祖母话里的畜生,是在说她,下人过来拿狗,花妩不肯给,那下人就用力扯,扯得小狗儿疼了,在她怀里呜呜哀叫。 花妩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最后只能松了手,看着那人把她的小狗抱走了。 她没有任何办法,孩子的力量如此微弱,她保护不了她的名字,也保护不了小狗。 太|祖母厉声问她:“为什么要动手打邱明?他是你的兄长,我给你请了夫子,教你读书明理,你都读到哪里去了?” 花妩垂着头,闷不吭声,她不后悔踹花邱明那一脚,再来一次,她还要往他脸上踹,最好踹掉他的门牙。 花妩想东想西的,太|祖母还在训斥她:“以下犯上,真是毫无教养,野蛮至极!我们花家怎么就养出了你这种东西!” 花妩倏地抬起头来,瞪着上方的老人,大声反驳道:“我是我娘和师太婆婆养的,花邱明也不是我兄长,他打我的狗,我怎么不能打他了?!” 听了这话,太|祖母大怒,气得眼睛圆睁,浑身哆嗦,连连道:“大逆不道的畜生,来人,取家法来,老身今天就要打服了她,抽掉她这一身反骨!” 家法是一条乌木杖,足有小孩手臂粗,以往的戒尺与之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一杖打在背上,花妩整个人都懵了一下,随后才感觉到火辣辣的剧痛。 她趴在地上,也不求饶,咬着牙忍受着,一下一下地数,太|祖母足足打了十二下,所有人都在旁边看着,花妩的视线里是花想容的小绣鞋,胭脂粉的缎面,上面绣了精致的蝴蝶,还缀着两颗小小的珍珠,在天光下泛着润润的光,鞋面上粘着一小撮绒毛,是她的小狗儿的。 那一刻,幼小的花妩心中第一次涌现恨意,她觉得很不公平,花想容抢走了她的名字,打伤了她的小狗,她还有两个哥哥帮她,太|祖母也向着她,可是自己什么都没有。 她赤手空拳,孤立无援。 到了最后,还是大舅舅闻声赶来,劝住了太|祖母,事情才总算收场,太|祖母扔了乌木杖,命人把花妩送回屋里去,要禁她的足,等过了年关才能放出来。 谁知花妩抬起头,冷不防问:“那我的狗呢?”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25节 太|祖母吃惊地看过来,她发现花妩挨了家法,竟然没有哭一声,眼泪都没掉,花妩咬着牙,追问道:“我打了花邱明,太|祖母也打了我,那我的狗呢?” 看她一副死不悔改的态度,太|祖母气得手指发抖,怒道:“拿去扔了!” 大舅舅打着圆场劝道:“她年纪还小,喜欢猫儿狗儿也是正常,祖母何必与小孩子置气?倒气坏了身子,如今罚也罚了,想必五儿知道教训了,就叫她养着罢。” 太|祖母极力反对,声音高亢道:“不行!不能由着她,把她的心都惯野了,看不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就这样,花妩失去了她的小狗,她被关进房间里,躲在门后大哭了一场,再往后,她就很少哭了,大约是小时候哭多了的缘故。 由此,她渐渐懂得一个道理,如果没有人心疼,那么眼泪就是最无用的东西,只会让她看起来更加软弱可欺。 花妩被禁足后的第二日,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是周璟。 花妩趴在绣楼的二层小窗边,低头看了一圈,四下无人,便对墙外的少年道:“嗳……” 少年立刻抬起头望过来,花妩托着腮道:“你又迷路了?” 不怪她这么问,这周璟大概脑子有些不好使,忘性很大,明明他也是常来花府作客的,但经常迷路,专门跑到一些犄角旮旯的偏僻地方去,花妩总能碰见他。 花妩朝一个方向指了指,对他道:“花厅在那边,你顺着路一直走,左转就能看见大路了。” 周璟没动,仰着头问她:“你怎么样了?” 花妩垂着眼皮子,懒懒道:“挨了一顿打,禁足一个月。” 她顿了顿,道:“早知道这样,我就应该把花邱明的牙打掉,只踹了他一脚,不合算。” 周璟紧走了几步,问道:“疼么?” 花妩刚想说当然疼了,但是她忽然意识到这个人是花想容的哥哥,遂把话咽回去,没好气道:“不疼,我好着呢,再来一次都不怕!” 周璟欲言又止,花妩不想和他说话了,站直身子,把窗户用力关上,周璟似乎说了一句话,她没听清楚,想问一问,又觉得没必要。 那是花想容的哥哥,跟她没什么干系。 正这么想着,窗户外传来轻轻的咔哒声,像是被小石子打中了,花妩走过去推开窗,看见周璟还站在墙边,手里拿着一粒小石子儿,她不高兴地道:“你怎么还没走?” 周璟却问她:“吃糖吗?” 花妩本能地警惕:“为什么要给我糖?” 周璟想了想,道:“多谢你刚刚给我指路。” 花妩撇撇嘴:“不客气,慢走不送。” 周璟道:“是金丝虎眼糖,吃不吃?” 他不等花妩拒绝,就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小荷包来,退了几步,抬手往这边用力一掷,那小荷包划出一道好看的弧线,咻地穿过花妩的头顶,飞进屋子里。 金丝虎眼糖确实好吃,色泽金黄,像一块通透的琥珀,里面还凝着一朵花,吃起来甜丝丝的,花妩觉得周璟人其实挺好的,可惜就是花想容的哥哥。 她趴在窗边吃糖,右侧的腮帮子鼓起来,眼睛一转,对周璟甜甜唤道:“璟哥哥,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周璟一怔:“你……你说。” 天边滚落了一片红霞,夕阳金灿灿的,花妩微微眯起眼,看见少年的耳根被阳光映得泛起微红,她诚恳地道:“我的小狗被他们扔了,你能帮我找回来吗?” 周璟没拒绝她的请求,花妩支着下巴,把嘴里的糖咬碎了,嚼得嘎吱嘎吱响,望见少年的清瘦身影在地上拖出了长长的影子,她想,是花想容的哥哥又怎么样?抢过来就是她的了。 事实证明,花妩向周璟求助是正确的决定,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然真的把小狗找了回来。 他还给狗包扎了受伤的后腿,告诉花妩道:“太医说狗太小了,治不好,以后可能会瘸。” 花妩有些难过,又打起精神来,道:“绒绒先放在你那里,好不好?” 周璟答应了,花妩笑起来,盈盈地道:“多谢璟哥哥,璟哥哥真好。” 花妩去求太|祖母,跪在地上十分诚恳地认了错,又向她保证自己以后一定乖乖听话,认清自己的身份,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情,也不再和哥哥姐姐们起争执了,她一边说,一边红着眼眶,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倒真有几分悔过的意思。 如此足足求了两天,太|祖母才终于缓了口风,允许她养着那只狗,但她得去给花邱明赔罪道歉,以后不许再犯。 花妩去见了花邱明,态度十分诚挚地向他道歉,花邱明只摆了摆手,含糊几声,花妩这才发现他竟是没了门牙,说话漏风,故而不肯开口,虽然不知他是怎么弄的,但是花妩心中倒是畅快了几分。 失而复得的那一日,花妩紧紧抱着她的小狗,终是没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打湿了小狗儿柔软的绒毛,小狗似乎知道她心里难过,抬起头舔了舔她的脸颊,呜呜叫着安抚她。 周璟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她,道:“你怎么哭了?” 花妩擦了一把眼泪,扬起灿烂的笑来:“我是高兴的呀!” …… 花妩是被推醒的,醒过来的那一刻,她下意识松了一口气,睁开双眼,却见眼前模模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却原来不知何时流了泪。 她用力眨了一下眼睛,视线开始逐渐变得清晰,烛火微明,周璟好看的剑眉皱起,低头看着她,道:“你怎么了?是做噩梦了?” 花妩揉了揉眼,轻轻嗯了一声,她将手背覆在眼睛上,听周璟问她:“梦到什么了?” 花妩想了一下,轻描淡写道:“不太记得了,似乎有很多吃人的鬼怪,一直追着臣妾跑。” 天色未明,远处传来更漏之声,才至三更,距离天亮还有许久,周璟见她额上仍有微汗,显是被魇着了,遂道:“朕在这里,你睡吧。” 花妩阖上眼,口中问道:“做皇帝是不是很好?天下之主,九五至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周璟不防她说起这个,道:“亦有身不由己之时。” 花妩翻个身,面朝着他,看他线条流畅的侧脸,道:“世上无人敢欺你,迫你,掌控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闻言,周璟略略转过头,声音淡淡的:“怎么会没有?” 帐内光线昏暗,微弱的烛光自帘子隙间透进来,细细的一线,落在他的眉骨处,衬得那双眸子愈发幽若深潭,他道:“但凡是人,都有软肋。” 花妩好奇道:“那皇上的软肋是什么?” 周璟微微抿唇,没有言语,花妩也不追问,只轻轻一笑,道:“臣妾还是觉得做皇帝很好。” 周璟闭上眼,听花妩继续道:“可见权势是个好东西,将它拿在手里,便再也无人敢轻易造次。” 他感觉到花妩凑近了些,呵气如兰,微热的呼吸吐在耳廓侧,她小声道:“皇上,臣妾不想做皇后了。” 周璟睁开眼,微讶地看着她,之前不是很想要皇后之位么?怎么如今又不愿意了? 花妩弯起眼睛,笑得温吞:“臣妾今日见太后娘娘威风得很,她一生气,就连皇上也要想法子哄她,陪她去看法会。” 周璟:…… 他拧着眉,表情有些郁卒无语,冷声提醒道:“先帝已驾崩快一年了,你没有机会了。” 说完,便一手将她翻过去,按在臂弯里,语气有那么几分气急败坏地道:“睡觉,再胡说八道,朕就要你好看!” 花妩哧哧地笑,阖上了眼睛,张口还欲说什么,就被一只手给捂住了,周璟带着警告意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闭嘴,睡觉。” 花妩便撅起嘴,在他手心亲了一口,发出叭的轻响,果不其然,那只手闪电般地松开:“你——” 花妩声音懒懒地道:“皇上,夜深了,该睡觉了,不要打扰臣妾。” 说完便开始假寐,空气安静了稍许,一只手伸过来替她拉了拉被角,花妩心中生出几分安稳,竟真的再次睡过去了。 可到了破晓时分,她又被噩梦惊醒过来,冷汗涔涔,周璟觉浅,察觉到动静也跟着醒了,皱着眉道:“又做噩梦了?” 花妩心说邪门了,难不成那劳什子的妙法莲花经真的有用? 周璟欲起身唤人,花妩却拉住他,道:“无妨,一会天就亮了,不必折腾。” 折腾了也没用,睡不着就是睡不着,花妩见周璟仍旧皱眉,想起了什么,忽而笑道:“皇上会唱哄睡的小曲儿吗?” 周璟:…… 他隐约觉得这句话很耳熟,就仿佛在哪里听过一般,似曾相识的感觉,像是有人也这样问过他:会唱哄睡的小曲儿吗? 他静默片刻,道:“不会。” 但见花妩眼中露出几分失望的意味,他想了想,又认真道:“不过朕可以背诗念赋给你听。” 闻言,花妩扑哧笑了,不知为何,她笑得很开心,眉眼弯弯,漂亮秾丽的容颜少了些妩媚风情,倒像孩子那般天真。 她道:“可臣妾就想听小曲儿。” 周璟冷着脸道:“朕不会。” 他说完,径自背起词赋来:“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 整首背完时,殿内安静无比,只听得更漏之声,声声入耳,周璟低头一看,却见怀中人已不知何时熟睡了,窗边显出鱼肚白,晨光熹微,殿外传来些许动静,原来已是上朝时候了。 周璟轻轻将手臂自女子的脖颈下收回来,大约是察觉到不对,她细细的黛眉微微蹙起,神色颇有些不安定,周璟下意识伸手轻轻拍了拍她肩背,动作熟练自然,像是做过了千百遍一般。 他看着自己的手,表情有些怔忪,似乎曾经有一个人,也在他怀中这般瑟缩害怕,夜不能眠。 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像鱼儿吐出的泡泡,悄然无声地自水底冉冉升起。 第33章 转眼又过数日,便是浴佛节,京城各大禅院都举行了浴佛斋会,因前阵子周璟提起过要陪太后去听法会,故而当日一早,圣驾便出发前往万佛寺。 花妩闲来无事,也跟着去了,她虽然不懂佛,也不信佛,但是对于出去玩这件事,还是十分感兴趣的。 因此,太后对她的态度都和煦了不少,觉得她有心向佛是一件好事,还派人送了许多经文来,叮嘱她仔细参悟。 花妩随便翻了翻,满眼都是蝇头小字,顿觉头大如斗,随手把书垫在枕头下面,开始吃起桃子来,今年新进贡的第一批水蜜桃,香气扑鼻,果肉甜美,可惜太脆了,吃得她腮帮子有些发酸。 一路上,花妩都在马车上吃吃喝喝,直到晌午时分,圣驾才到了万佛寺,因着今日是浴佛节,不少信众都纷纷从各地赶来参拜,听高僧论法,太后诚心向佛,不欲打扰百姓,故而一行人都十分低调,没有兴师动众,只有万佛寺的住持领着几名长老前来迎驾。 那方丈一把白胡子白眉毛,看起来年逾古稀,精神矍铄,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恭恭敬敬地道:“法会还未开始,贵客远来,一路奔波,老衲已让人打扫了禅院,请尊客稍作休息,待法会开始,自会来请尊客。” 他说着,亲自引着众人往禅院方向走,花妩四下打量,不愧是香火旺盛的百年古寺,殿宇宏伟,处处都透着岁月的痕迹,通往禅院的小径清幽安静,一路上也没看见什么花木,三两株老树随意生长着,茂盛的树冠撑开来,几乎完全遮住了天穹,绿荫如盖,不时有清脆的鸟鸣传来,滴滴啾啾,十分好听。 花妩不是第一次来寺庙,从前她还住在花府的时候,太|祖母也信佛,每个月都要上庙里烧香,偶尔会带着花妩一起去,那是花妩唯一能出府的机会。 不过那个寺庙没有万佛寺大,也没这样安静,花妩看了一圈,目光落在一条岔路上,随口问道:“那边是通往什么地方?” 主持看了一眼,答道:“那是往后山去的路,施主,这边请。” 去后山的路口长了一株歪脖子桃树,繁茂的树叶里藏着拳头那么大的粉桃子,看起来已经熟透了,白里透红,沉甸甸的,坠得那细细的树枝都往下垂。 花妩临走时回头瞧了一眼,心想,这桃子看起来都熟了,吃起来应该很软吧? 脆桃好吃是好吃,就是有些费牙。 供香客休息的寮房是男女分开的,花妩和太后住一个院子,周璟则被安排在了另一个禅院,距离不远,就是要穿过一片竹林。 回房的时候,太后告诫花妩道:“这里是寺庙,上有神佛菩萨看着,你要时刻警醒,不要做出不妥的事情来。” 这口吻无端令花妩想起了太|祖母,她的心情一下子就跌入谷底,甚至生出些厌烦来,但面上还是乖乖应了,太后又道:“法会下午才开始,你在房间里看看书念念经,无事不得去皇上那里。”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26节 花妩嗯嗯答应,太后见她态度确实乖顺,十分满意,这才放她回屋。 绿珠把太后送的经书都拿出来,堆在桌上足有厚厚一摞,她道:“主子要看书吗?” 花妩瞥了一眼,道:“我还想活长久点儿,放着吧,谁爱看谁看,我又不想出家。” 她本就不是个安静的性子,只是在宫里待久了,不得不收着些,皇宫再大,也和当年的花府没什么区别,闷得慌,她这会儿出来一趟,就跟鸟儿出了笼子一般,哪里坐得住? 花妩终于知道为什么每次带大黄狗出去溜达,它都跟疯了一样撒欢,花妩现在也想撒欢,她又想起了那一树粉桃子,心里痒痒的。 她招手让绿珠过来,指了指后窗,道:“你从这后门出去,透过窗纸,悄悄看太后在做什么?” 绿珠很听话,应声去了,做贼一般蹑手蹑脚,趴在太后的屋子后窗下头瞧,不多时回来禀告:“太后娘娘在静坐念经。” 花妩当即吩咐道:“你在这房间里守着,若有人来,就说我出恭去了。” 绿珠吃了一惊,急道:“娘娘去哪儿,不带奴婢吗?” 花妩伸手弹了弹她的额头,笑道:“我去出恭,带你去做什么?” 绿珠跟了她这么久,还不知道她的心思?嘀咕道:“您肯定是出去玩儿了……” 花妩啧了一声,道:“我是为你好,倘若没人发现倒还罢了,要是被太后发现我溜出去,你是知情人,她不罚我,少不了要打你的板子。” 绿珠听了,果然有些害怕,但还是道:“可是这寺庙这么大,您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怎么办?” 花妩道:“再大还能大过皇宫去?再说了,我就是去摘个桃儿,一会就回来。” 她说着,拍了拍婢女的头,道:“乖乖的,等我回来给你带桃子吃。” 哄她跟哄大黄狗一样,绿珠有些哭笑不得,见劝她不住,便只好道:“主子快去快回,千万千万不要走远了。” 花妩满口答应:“嗯嗯嗯。” 态度敷衍得跟应付太后一样,绿珠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顿时又生出几分忧心来,有点像自家不省心的孩子偷跑出去玩一般,可她又不忍心拦着,只好任由她去了。 此时的花妩终于理解了大狗子的心情,小路安静无比,绿荫幽幽,没有一个人,她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见无人发觉,简直要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快乐,步子都轻快起来,提起裙摆一路小跑,直奔后山那条岔路而去。 穿过竹林之后,是通往另一个禅院的小道,路口突然转出个人来,花妩的步子一个没收住,直直地撞过去,正好扑在那人怀中,被一只手扶住,只是鼻子被撞得酸痛,泪花儿一下就冒出来了。 “痛……” 花妩倒吸了一口凉气,两眼泪汪汪地抬起头,瞪那不速之客,先发制人:“你怎么回事?不看路么?” 那人嗓音熟悉,淡淡地道:“你是自己撞上来的,瞎乱跑什么?” 竟然是周璟。 花妩眨了眨眼,盈了满眼的泪珠子往下成串地落,划过脸颊边,像断了线的珠子,晶莹剔透,她眼眶微红,黛眉轻轻蹙起,含着湿漉漉的泪,让人想起海棠花上的晨露,周璟忽然收了声,看着她,静默片刻,道:“很疼?” 花妩吸了吸鼻子,道:“皇上也撞一次试试,看疼不疼。” 她说着,忽然低头看了自己的胸一眼,自问自答道:“你撞肯定不疼了。” 周璟起先不解,尔后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顿时陷入了沉默,花妩抬眸瞥了他一眼,伸手挡住,故作吃惊地睁大眼睛:“阿弥陀佛,皇上,佛祖和菩萨在上面看着呢!您怎么能这样?” 周璟:…… 眼看着她越说越离谱,周璟有些头疼地按了按眉心,试图把话题岔开:“你跑这么急,去做什么?” 花妩眼波一转,没等开口,就听周璟语气淡淡地道:“说实话。” 如今他已经能轻易识破花妩的谎话了,她轻笑起来,道:“臣妾发现了一样好东西,正想献给皇上呢。” 周璟狐疑地看着她:“什么东西?” 花妩拉住他的袖子,笑吟吟道:“皇上跟臣妾来呀。” 素白纤细的手指牵着深青色的衣袖,衬得愈发莹白,如玉一般,周璟鬼使神差的,并没有阻止她,许是因为那手指太过好看的缘故。 等到了地方,花妩停下来,道:“皇上,到啦。” 周璟抬头一看,满树都是桃儿,粉白透红,他有些无语地看着花妩,道:“这就是你说的好东西?” 花妩道:“这桃树这么大,看起来有好些年头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桃树在山中吸收日月精华,长出来的桃子难道不是宝贝吗?” 一本正经地胡扯,还有模有样的,周璟剑眉轻挑,道:“是你自己想吃吧?” 花妩笑起来,眉眼弯弯,如新月一般,她笑得很甜,让人想起盛夏的碎冰梅子汤,瞧着便心中舒畅,周璟突然觉得现在的花妩有些不一样,似乎更活泼,也更真切生动一些,甚至有几分天真的意味。 就像笼于雾中的朦胧月光,这一刻终于露出了它本来的样子,触手可及。 周璟盯着她看了片刻,移开目光,望着那高高的茂盛树冠,道:“既然如此,你要如何摘下这桃子献给朕?” 花妩略微吃惊,道:“既是天地灵物,自然要皇上亲自动手才好,经了凡胎浊骨的手,就失了灵气了。” 周璟:…… 他道:“你的意思是,要朕上去摘了给你吃?” 花妩眸色狡黠,笑吟吟道:“皇上是君父,恩泽万民,倘若能分给臣妾一些小小的恩典,自是再好不过了。” 周璟转头就走:“朕记得前几日青州新上贡一批白玉桃,送了不少去碧梧宫,难道你没吃够?” 他走了几步,发现袖子被人扯住了,花妩站在原地不肯动,揪着他的袖角,固执道:“臣妾就想吃这树上的桃子。” 周璟不为所动道:“不许。” 花妩不作声了,周璟又走几步,回头看一眼,就见她在挽袖子,试图把裙摆塞到腰带里,一副要上树的架势。 周璟头都大了,一把拉住她,冷声道:“胡闹!这么高的树,你就不怕摔断腿?” 花妩下巴微扬,振振有词道:“皇上不给,臣妾就自己去拿,哪怕摔断腿,也是臣妾自己受着,与皇上何干?” 说完就甩开他的手,周璟没想到她竟然这样固执,只是一个桃而已,他今天还看见花妩在马车上吃得欢,桃核都扔了一路,进贡的桃难道不比这山里的野桃好?更何况,吃那么多桃,她就不怕吃坏了肚子? 可花妩就是要,哪怕会摔断腿也在所不惜,她的骨子里有一种强硬的执拗,近乎偏执。 …… “皇上,再往上一点,左边,左边有一个。” 花妩站在树下指挥,看天子在树枝间慢慢挪移,道:“那个桃子不够大,别摘,让它继续长吧,旁边那个才大。” 周璟只好放开,又去摘旁边的桃,花妩问他:“是软的吗?” 周璟试了试,道:“算是吧。” 花妩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为什么叫算是呢?” 周璟无语,有些牙根痒痒地道:“我怎么知道你说的软是哪种软?” 花妩坐在树根上,一手托着腮,微微眯着眼,笑得意味深长:“皇上又不是没试过,怎么能说不知道呢?” 周璟差点把手里的桃子丢下去,有些气急败坏道:“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花妩眼神疑惑,神色颇有些无辜道:“皇上长到这么大,难道从没吃过软桃吗?” 周璟:…… 花妩微微张大眼睛,吃惊道:“皇上你想到哪里去了?阿弥陀佛,菩萨在上,这里可是佛门清净之地,不可妄语。” 周璟额上青筋隐跳,有那么一瞬间,很想捏爆手里的桃子,他算是知道了,花妩就是故意的,这女人从没安分过,哪怕到了佛寺里,她也要作妖。 周璟打定主意不理她了,随便花妩在树下说什么,他都不接话,如此便不会入套,等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不对,树下也太安静了,花妩好半天没说话了。 周璟低头一看,却见花妩竟不知何时已经爬到树上来了,袖子绕着胳膊卷成麻花,裙摆乱七八糟地掖进腰带里,周璟惊了一跳,立即伸手抓住她的胳膊,一股怒意从心头腾升而起,道:“不是让你在树下等吗?” 花妩笑起来:“臣妾看皇上很辛苦,想上来帮帮你。” 周璟往下面看了一眼,这么高的地方,看得人眼晕,也不知她是如何爬上来的,恨不得狠狠教训她一顿,但碍于这位置实在危险,只好忍了,声音沉沉道:“你先下去。” 花妩低头看了看,道:“现在吗?可是下面有人诶……” 树下不知何时来了个小沙弥,十一二岁的模样,手里抱了一个大扫帚,正在扫青石板路上的落叶,只需要他一抬头,就能看见树上的两人。 这里是佛寺,倘若被人发现,还不知会传出什么话来,周璟闭了嘴,往旁边挪了挪,伸手将花妩拉到身边,让她在更粗壮的树枝上坐下,压低声音道:“一会你就下去。” 花妩敷衍点头:“嗯呐嗯呐。” 她摸到一个桃子,放在手里捏了捏,那桃已熟透了,颇软,色泽白里透红,像女子眼角的胭脂,尤其是小巧的桃尖儿,周璟看了一眼,闭了闭眼,立即转开头,把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从脑中驱散。 花妩擦了擦桃子,咬了一口,哧哧笑道:“皇上在想什么?” 周璟不言,不肯给她机会,花妩吃着清甜的桃子,微微眯起眼,道:“这个比那贡桃好吃多了。” 周璟忍不住讥讽:“为了个桃小命都不要了,当然好吃。” 花妩道:“宝剑锋自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千辛万苦得来的东西,怎么会不好吃?皇上说对不对?” 这话倒是不假,没等周璟认同,花妩却轻轻吐出两个字:“狗屁。” 她举起那咬了一口的桃,道:“无非是得不到罢了,看着树上的桃就犯馋,想吃只能自己去摘,拼了命才摘到,哪怕是酸的苦的,也会觉得好吃,因为她就只有这一个桃。” 花妩轻笑了一下:“若是躺着就能吃这个桃,谁又愿意这么拼命努力呢?” 金色的阳光自树叶隙间落下来,零散如星,落在女子的身上,她整个人都笼在那蒙蒙的光晕里,像是要羽化成光,融入那金色之中。 周璟忍不住伸手拉住她,花妩微微侧头看过来,她盈盈一笑,眉眼粲然生辉,若神妃仙子,轻轻道:“皇上,这桃还挺好吃,你也尝尝?” 她说着,倾身凑过来,在他唇边轻吻了一下,呼吸如蝴蝶一般轻浅掠过,停留一瞬,便欲离开。 周璟忽然伸手按住她的后脑,捉住这只蝴蝶,顺势加深了吻,修长的手指没入如云的青丝间,金枝华钗不慎滑落,跌在了树下的落叶堆里,发出一声轻响,引得那扫地的小沙弥望过来,吃惊地揉了揉眼睛:“谁掉了金簪子?” 他捡起那华贵精致的金钗,地也顾不上扫了,撒腿就往来处跑去,此时倘若他一回头,就能看见那枝叶繁茂的桃树上,隐约坐着一对人,正吻得难舍难分。 也不知这古刹中是否真的有神佛菩萨,正静静地注视着这两个扰乱佛门清修的凡人。 第34章 花妩回禅院的时候,还不忘给绿珠带了两个大桃儿,笑吟吟道:“看,我没骗你吧?真去摘桃儿了,拿去洗洗,挺好吃的。” 绿珠既感动又好笑,捧着两个桃道:“桃树那般高,主子怎么摘到的?” 花妩眸子一转,道:“有人帮忙,就摘到啦。” 正在这时,万佛寺主持派人来请,说法会就要开始了,花妩收拾收拾,带着绿珠出了门,太后见她安分,十分满意,一行人跟着领路的沙弥而去。 法会在一座大殿里举行,花妩一进去,便望见三尊金佛,顶天立地,足足有一整个殿宇那么高,不少人直接跪下去参拜,口中念念有词,无非是求菩萨保佑之类的话。 烟雾缭绕之中,花妩抬起头与佛像对视,耳边传来阵阵梵唱,伴随着清灵的罄响,木鱼的笃笃叩声,佛像静静地注视着世人,神色悲悯。 只是花妩并不信佛,在她看来,剥去这佛像表面的金箔,内里也不过是泥塑罢了,人们跪它,究竟是在跪什么呢?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倘若世上真的有神佛,那么他们看这些跪在地上叩拜的人们,大概也是在看一些泥塑罢了。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27节 法会开始时,太后一行人在距离高僧最近的位置坐下了,花妩略微侧身,往周璟身边靠了靠,周璟有所察觉,回头看向她,眼神里透着疑问:你又要作什么妖? 花妩原本没想做什么的,她只觉得这法会没两个时辰结束不了,这蒲团坐着不舒服,想借周璟的遮挡避一避太后,免得她看见了又唠叨,但是周璟的这个反应,让花妩一下来了劲。 她觉得自己不作一下都对不起他。 花妩弯起眉眼,冲周璟轻笑了一下,天子顿时警惕起来,往旁边让了让,花妩却伸手,捉住了他的袖角,放在指尖轻轻地绞着,一点一点,将他的袖子拉过来,若如蛇缠住了它的猎物,慢慢地拖拽。 随着花妩的动作,周璟的右边的袖子开始绷直,倘若有人看过来一眼,立即就能发现不对,可花妩并不放手,她好像压根不怕被人瞧见似的,周璟只好将手往她的方向伸了伸,以免自己的袖子真的被扯掉了,并朝她投去一个告诫的眼神。 花妩计谋得了逞,黛眉轻挑,眼中闪过几分得意,并不怕他,甚至还往他这边靠了靠。 周璟眉心一跳,飞快地一把捏住她的手,试图制止她的出格之举,谁知花妩的手指灵活地动了动,纤细的指尖在他掌心轻轻滑过,暧昧地挠了挠,像一根细软的羽毛,令人心颤。 悲悯端庄的佛像下,烟云萦绕,远处传来隐约的诵经声,高僧正在向众人论法,不疾不徐,字字庄严,信众们虔诚聆听,气氛肃穆宁静,而在这其中,无人发现,有两人的手悄悄牵在一处,借着宽大的袍袖遮掩,放肆纠缠。 花妩坐在周璟的右侧,再过去就是太后,哪怕此时她回头,也看不见花妩的小动作,花妩愈发肆意大胆,甚至用指尖在周璟的掌心写起字来:好玩吗? 周璟一下攥紧了她的手指,牢牢捏在手里,活像抓住了一尾鱼,任由她如何动弹,也不肯再松开半点。 有了周璟作消遣,花妩觉得这两个时辰倒也不算难熬,握得久了,两人的手心都渗了汗意,到法会结束的时候,周璟的手指都有些伸展不开,但他还是习惯性地握了握,掌心已是空空。 听了一个下午的经文,已是傍晚时分,花妩还不想那么快就回房里待着,对太后找了个由头,说方才听法会颇有感悟,想亲自再去拜一拜菩萨,这种虔诚向佛的举止令太后十分欣慰,二话没说就答应下来,又叮嘱她拜完菩萨之后尽快回禅院。 周璟看了她一眼,眼神明明白白写着胡扯二字,他薄唇微抿,到底什么也没说,与太后一同离去了。 绿珠倒真的以为主子有心向佛,还跟在后面问:“他们拜佛好像都要上香,奴婢要不要也去给您拿一些来?” 花妩停了步子,拍拍她的头,语重心长地道:“乖乖,难得出宫一趟,不想自个儿玩么?去吧去吧,这寺庙挺大,你到处转转,说不定能碰上一个有缘人呢。” 绿珠这才知道自己又被糊弄了,哭笑不得地道:“奴婢还是跟着主子吧,这么大的地方,奴婢不敢乱走,万一走丢了就糟了。” 花妩一想也是,便领着她到处溜达,到了前殿,有一株很老的树,树干虬劲,树冠撑开来,亭亭如盖,好似一把伞,枝繁叶茂,葱葱郁郁,上面还结了青色的小果子。 花妩笑道:“这树长得还挺标致。” “这是菩提树。” 一个年轻的男人声音自身后传来,花妩回过头去,却见那人穿了一袭竹青色的锦衣,头戴玉冠,模样清俊,看起来像个斯文书生,他向花妩拱了拱手:“见过贵妃娘娘,陆某贸然出声打扰,请娘娘勿怪。” 见他叫破花妩的身份,绿珠立即警惕起来,上前一步挡住他,道:“你是什么人?” 花妩打量那男人一眼,忽地轻笑起来,幽幽道:“好久不见了,陆公子。” 绿珠稍显迟疑,道:“娘娘认得他?” “认得,”花妩黛眉轻挑,意味深长地道:“姓陆的人,化成灰我都认得。” 陆修然神色微微一僵,没等他开口,花妩又道:“听说你前几年成亲了?” 陆修然嗫嚅道:“是……” 花妩轻轻叹了一口气:“真可惜,不知是哪家的好女儿,进了你们陆家的火坑里,幸好当年莲香儿姐姐没嫁给你。” 她十分真诚地望着对方,道:“本宫头一回见到你的时候,就是在佛寺里,时隔三年再见,还是在佛寺,可见你心里是信佛的,既然如此,为何不愿意听佛祖的话呢?” 陆修然面上露出几分疑惑:“娘娘的意思是……” 花妩笑了起来,金色的斜阳余辉落在她的眼尾,粲然夺目,她声音悠悠地道:“青灯黄卷才是好去处,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呀!” 听了这讥讽十足意味的话,陆修然苦笑起来,道:“本是陆家欠了娘娘的,娘娘心里有恨,也是应该。” “谈不上,”花妩轻哂道:“人之一生不过短短几十年,你们陆家哪里值得本宫浪费时间去恨?倒不用往自己脸上贴金,本宫只觉得厌恶罢了,就像看到一滩烂泥,多看几次就觉得心中作呕。” 陆修然是陆家长子,他养尊处优至今,大概从未被人这般直白地讽刺过,表情都僵住了,脸色微微发白,看起来很有几分狼狈,但不知为何,他仍旧没走,脚如同生了根一般,站在原地。 花妩被搅了好兴致,心里骂了一句晦气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转身欲走,忽听陆修然叫住她,道:“贵妃娘娘,陆某有一事相求。” 花妩没理会,继续走,却听身后传来脚步声,绿珠立即警惕地回头,张开双臂挡住那陆修然,一迭声道:“你想做什么?休对娘娘无礼!侍卫就在那边,我要叫人了!” 陆修然不敢再上前,只恳求道:“娘娘,能否把来敝府唱戏的戏班子撤去?自太后娘娘的千秋宴后,家父就染了风寒,重病不起,祖父和祖母原本也有痼疾在身,如今那戏班子在府里日日唱戏,从早到晚轮换着唱,一刻不歇,扰得府里没有宁日,家父和祖父母都不能安心养病,眼看每况愈下——” 花妩忽然停下脚步,陆修然见了,双目一亮,以为劝告有望,连忙继续道:“娘娘心慈,求您高抬贵手,将戏班子撤去吧。” 花妩回过头,冲他嫣然一笑,容色明媚妍丽,高兴道:“原来你们过得这样惨吗?太好了!” 陆修然倏然怔住,花妩面上笑意不减,畅快道:“这才哪到哪呢?陆公子,本宫就是要他们唱,一直唱到陆青璋死,从他死那一日唱到他的头七,从头七唱到他的忌日,百年千年,唱个天下皆知,流芳百世,你回去转告陆青璋,等他死那一日,贵府不用请戏班子,本宫替他包了!” 花妩说完,便施施然离开,再没有回头去看陆修然,陆青璋这就觉得受不住了?那怎么行呢?他不是要当官儿吗,花妩就是要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名声与他这个人一样,慢慢腐烂,直至变得臭不可闻。 …… 回去的时候,花妩的步子都是轻快的,得知陆青璋现在过得不好,她心里就跟吃了十个桃子一般,说不出来的痛快。 回禅院的时候天色已微微擦黑了,花妩看见隔壁屋子的门是开着的,里面隐约传来说话之声,一个婢女候在门口,见她来了,立即俯身行礼:“贵妃娘娘。” 花妩摆了摆手,正欲回房,这时却听见隔壁屋子里传来太后的声音:“是贵妃回来了?” 花妩只好收回脚,走到太后的房门前,里面已上了灯,太后坐在窗下的竹榻上,桌几上摆着茶盏等物,显然是在喝茶,她对面坐着的人,正是周璟。 花妩走过去行礼,太后今日的态度格外温和,问道:“你方才去了哪座殿拜菩萨?” 花妩溜达了半天,又把陆修然讽刺一通,哪里是去拜菩萨?她只好在脑子里翻翻找找,最后隐约想起一个殿名,道:“去了……大觉殿。” 闻言,太后竟莫名沉默了一瞬,颔首道:“也好,你有这份心,也是好的。” 花妩正觉得她的态度奇怪的时候,太后的语气愈发温和了,继续道:“哀家也听说过,万佛寺的送子菩萨很是灵验,原本打算让你明日去大觉殿拜一拜的,想不到你自己竟是去了,心诚则灵,说不定你的诚心真的能打动菩萨。” 花妩:…… 周璟忽然往这边看了一眼,意味不明,面对太后的谆谆劝导,花妩头一回说不出话来,只能干巴巴点头:“是,臣妾记下了。” 太后很满意,又让她坐下喝了两杯香茶,这才允她离开,花妩一出门,就大松了一口气,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周璟也跟着出来了。 他负着手走过来,低头看花妩,灯烛的火光从窗棂透出来,落在他俊美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流畅漂亮的线条,鼻梁挺直,薄唇微抿,一双眼眸在夜色里显得颇深,语气淡淡地问道:“去大觉殿拜菩萨了?” 他这话问得古怪,花妩直觉有些不对,她明明在太后面前已经说过了,周璟为何在此时要再重复问一遍?除非…… 花妩眸色一转,眼波如水,面上露出一丝轻笑,小声道:“臣妾去没去,皇上不是最清楚了吗?” 周璟的脸色冷了下去,他眼神幽深,紧盯着花妩,嘴角抿着,下颔微微绷起,这是生气的征兆,他想起傍晚时候,看见花妩和那个年轻男人说话,眉梢眼角都是笑意,金色的夕阳斜斜落在她的眼角,映得那双明眸灿然生辉,笑语盈盈。 花妩生得漂亮,她尤其喜欢笑,一颦一笑皆可入画,周璟第一次觉得那笑有些刺眼,令他心头发堵。 如今想起来,仍旧令人不快,周璟冷声发问:“那人是谁?” 花妩左右望了望,见四下无人,向他招了招手,周璟虽然黑着脸,但还是俯了身,花妩踮起脚尖,凑在他耳边,呵气如兰,一字一顿轻声道:“是我的旧情郎呀。” 周璟心头腾地升起怒意,花妩笑眯眯地侧过脸,挨着他的肩头,看他倏然紧皱的剑眉,语气十分无辜地道:“怎么了?难道就许皇上有心上人,不许臣妾有旧情郎么?” 周璟的呼吸微窒,一口气堵在心里上不去下不来,憋了个半死,脸色难看得跟死了娘一样,花妩心里畅快不已,她退后一步,盈盈福身:“这儿夜景颇好,皇上慢慢欣赏,且容臣妾先行告退了。” 她说完,便转身回了房间,指挥绿珠关门,绿珠看着门外沉默站着的天子,浑身的气势简直有些怕人,她心惊胆战地道:“主子,那皇上……” 花妩从桌上拿起洗好的蜜桃,咬了一口,眉眼微弯,愉悦道:“皇上要赏夜景,不要打扰他,关门吧。” 绿珠只好战战兢兢地把门合上,将天子关在了门外面,然后竖起耳朵,凝神细听,没多久,便有脚步声响起,逐渐远去。 绿珠大松一口气,道:“皇上走了。” 花妩随意地翻着经书,敷衍点头:“嗯呐嗯呐,让他走。” 绿珠:…… 普天之下,大概只有她主子敢这样对待当今天子了吧?不过她倒是不担心,从前帝妃二人有时候闹得更僵,摔东西都有过,过不了几日,皇上就会又巴巴来碧梧宫了。 花妩吃完了蜜桃,把经书扔到一边,看着窗外叹气,绿珠正在收拾东西,闻声便道:“主子怎么了?” 花妩道:“我心里实在高兴。” 绿珠不解:“高兴的话,为什么要叹气呢?” 花妩幽幽道:“这时候应当喝几杯酒痛快一下,可这里没酒,好绿珠,我想喝酒了。” 她这位主子真是想一出是一出,绿珠哭笑不得道:“我的娘娘诶,这里是佛寺,戒荤戒酒,奴婢上哪儿去给您找酒来呢?” 花妩一手托着腮,又叹了一口气:“没有酒喝,真没意思。” 绿珠哄她:“等明儿就回宫了,花圃下还埋了一坛子好酒,奴婢去挖出来。” 花妩苦恼地蹙起眉:“远水解不了近渴,我现在就想喝。” 绿珠快给她跪下了,哭丧着脸道:“可是娘娘,咱们就是掘地三尺,也不可能在佛寺里找到酒啊。” “怎么不能?”花妩站起来,道:“咱们找不到,自有人能找到。” 绿珠面露疑惑:“谁?” 花妩神秘一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她说完,便叮嘱道:“我出去一会,你守着门。” 绿珠惊恐道:“这么晚了您要去哪?太后娘娘来了怎么办?” 花妩拍了拍她的头,安抚道:“别怕,太后娘娘来了,就说我去……我去诵经了。” 绿珠简直快哭出来了:“这么晚了诵什么经?太后娘娘不会信的,您可别为难奴婢了。” 花妩捏了一把她的腮帮子,冷酷无情地威胁道:“给你两个选择,一,和我一起出去,这屋子里不留人。” 绿珠立即点头,便听花妩道:“但是被太后娘娘发现了,我不保你,叫她打你板子,打烂你的屁股,然后随便发配到浣衣局洗衣服去,二,我出去,你守着,倘若太后娘娘发现了,我绝不让你有事。” 绿珠登时傻住了,花妩想了想,补充道:“我是去皇上那儿,不会出事的。” 绿珠纠结半天,抹了一把泪,嘤嘤道:“您可别骗奴婢啊,真去皇上那儿?” 花妩点头:“嗯呐嗯呐。” 绿珠顿时更担心了,看着自家主子提起灯笼,渐渐没入黑暗中,一颗心不上不下,惶惶无依,差点又哭出来了。 …… 花妩循着记忆中的路,摸黑往周璟住的禅院走,总算到了地方,烛光透过窗户,投下一片昏黄的暖光,有一道人影隐约映在窗纸上,肩背挺拔如竹,显然是周璟。 门口候着侍卫,见花妩来了,略吃一惊,正欲行礼,花妩伸手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他只好收了声。 花妩把灯笼交给他,伸手推开了屋门,但见周璟坐在窗边的书案后,手里拿着一本奏折翻阅,听得人来,头也不抬,口中问道:“什么事?” 花妩不答,径自走过去,周璟觉得不对,抬起头望过来,眉头皱起:“你怎么来了?” 花妩笑眯眯道:“臣妾想念皇上了呀。” 周璟信她才有鬼,冷笑一声,道:“是吗?你怎么个想念法?” 花妩凑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发出啾的一声轻响,小声道:“这样想?” 周璟一双桃花眼微睁,像是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按住她的肩膀,气得近乎咬牙切齿道:“你——”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28节 没等他说完,花妩飞快地在他唇上又亲了一口,这次声音更响:“叭!” 周璟:…… 花妩拿过他手里的奏折,看了一眼,盈盈笑道:“皇上别生气啦,臣妾告诉你那个男人是谁。” 周璟果然转移了注意力,他微微后仰,盯着她看:“他是谁?” 花妩歪了歪头,狡黠地道:“皇上若是不生气,臣妾就告诉你。” 周璟抿起薄唇,沉默片刻,道:“朕没有生气。” 话虽如此,语气却还有几分勉强的意味,花妩笑得更开心了,搂住他的脖子,道:“那人叫陆修然。” 周璟了然,道:“陆青璋的儿子。” 花妩嗯嗯点头,拍了拍他放在一旁的奏折,道:“方才皇上不是还在看他的折子吗?” 周璟:…… 离开太后的禅院之后,他派去查那个男人身份的侍卫就来回禀了,周璟找出了陆修然的折子,正在逐字逐字挑毛病呢,没想到花妩就来了,他连合上奏折的机会都没有。 眼下被抓了个现行,周璟半点都不尴尬,十分平静地道:“陆修然是户部员外郎,朕看他的折子,有什么问题吗?不过是凑巧罢了。” 花妩就喜欢看他死鸭子嘴硬的样子,哧哧笑道:“皇上果然勤政爱民,日理万机,连来佛寺听法会也不忘批阅奏折,臣妾真是十分敬佩呢!” 周璟:…… 第35章 这禅房是特意收拾过的,摆设虽然简单,却处处细致,窗边还悬着一串竹风铃,夜风自门外吹进来,那风铃便轻轻晃动,声音不清脆,却自有一种闲适意味。 室内空气静谧,周璟端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奏章翻看,花妩倚在他身边,一只手轻捏着幽黑的墨锭,有一下没一下地磨着墨,墨色漆黑,衬得那指尖愈发洁白,在暖黄的烛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宛如工匠细细雕琢过的工艺品,让人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花妩端详着周璟俊美的侧脸,剑眉斜飞入鬓,他微垂着眼,正在看折子,他的睫毛很直,在烛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去了眼中的情绪,显得格外幽深,很安静。 花妩忽然凑近些,对着那睫毛轻轻吹了一口气,周璟骤然受惊,转头看过来,眼神疑惑地望着她,道:“怎么了?” 花妩恶作剧成功,露出得逞的笑意,道:“皇上觉得呢?” 她伸手按在折子上,一手托着粉腮,幽幽叹了一口气,道:“臣妾不顾天黑,趁夜前来相见,皇上却只会看折子,真叫臣妾难过啊。” 话虽如此,她眼中盛满了笑意,没有半点难过的意思,周璟哪里不知道她?就是嘴上说得好听罢了,心里指不定在打什么主意。 但即便如此,他仍旧是放下折子,陪着她演戏,道:“你要如何?” 花妩眼波一转,盈盈笑起来,道:“这么好的夜晚,不小酌一杯,岂不是辜负了月色?” 周璟剑眉轻挑:“你要喝酒?” 花妩点头,凑得更近些,两人呼吸相闻,声音轻而暧昧:“知臣妾者,莫过于皇上也。” 周璟伸出手指,轻扣住她精巧的下颔,道:“你还真敢提要求,这里是佛寺,纵然你不信佛,也该心怀几分敬意。” “敬意?”花妩笑容愈盛,暖黄的烛光落入她的眼睛里,像是点亮了星子一般,夺目粲然,她道:“佛祖心怀苍生,怎会因为这种小事就责备我呢?倘若他因此怪罪,便证明他心胸狭隘,那就更不值得我敬他了,我非他的信徒,又何必尊他的教律呢?” 周璟听罢,淡淡评价道:“诡辩。” “那就算诡辩嘛,”花妩笑眯眯道:“皇上愿意满足臣妾这个小小的要求吗?” 周璟盯着她看了几息,也不知是在想什么,忽然道:“倘若你能答上来朕的两个问题,朕便满足你的要求。” 这却有些意思了,花妩略略提起几分兴趣,道:“皇上请说。” 周璟道:“第一,朕最讨厌什么?第二,朕最喜欢什么?” 闻言,花妩黛眉微挑,轻轻啊了一声,道:“这可不公平,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由皇上自己决定的,没个定数,倘若皇上这一刻喜欢,下一刻又讨厌,臣妾岂不是永远答不对?” 周璟拿起下一本折子,口中道:“朕非是朝三暮四之人,不会随意更改答案。” 本以为这两个问题足以应付花妩一段时间了,谁知他才翻开奏折,一只手素白的纤手按在其上,花妩笑得狡黠,道:“臣妾还真的知道答案。” 周璟听了,面上闪过几分惊异,尔后饶有兴致道:“你说来听听。” 花妩斜斜倚在圈椅的扶手处,轻靠着他,浑身像软没了骨头,透着一股子闲适慵懒,一手支着头,轻声细语道:“皇上最讨厌和最喜欢的东西,难道不是同一种吗?” 周璟望着她,桃花目中浮现不解之意,花妩微微倾身,靠过来,呼吸浅浅地擦过他的耳廓,带来一阵轻微的战栗,她轻声道:“充满欲望的失控,以及近乎失控的欲望。” “皇上讨厌失控的感觉,却又享受欲望带来的欢愉,人的劣根性也大抵在于此,喜欢寻求刺激,但是在过后又会忍不住后悔,皇上虽说是九五至尊,却依然是肉骨凡胎,想来也不能免俗吧?” 说到这里,花妩轻轻啊了一声,像是才反应过来什么一般,眼底却藏着笑意,道:“臣妾妄言了,皇上勿要怪罪。” 周璟沉默许久,一时间没有说话,尔后扬声唤来侍卫,吩咐道:“去弄一坛酒来。” 侍卫无言:…… 他开始后悔今天晚上没跟人换班,这大晚上,在佛寺里,弄一坛酒?他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让皇上不满意了? …… 到底是御前侍卫,也不知他们是想了什么办法,最后真的弄来了一坛酒,竟然还是上好的关山曲,酒液色泽清亮,香气馥郁,方一打开封泥,霎时间满屋飘香,倘若佛家弟子闻到了,说不定会大呼罪过。 比起花妩,周璟到底还有几分收敛,把门窗都打开了,清冷的夜风穿堂而过,带来远处不知名的植物香气,将酒气都驱散了开去。 禅房里自然没有酒杯可用,只有喝香茶的紫砂小杯,花妩倒了一杯酒,浅酌一口,微微眯起眼,满足地像一只慵懒的猫儿。 她道了一声好酒,然后把小杯凑到周璟唇边,笑道:“皇上也尝尝?” 周璟原本不想喝的,毕竟他是陪太后来听法会的,不可能跟着花妩一起胡闹,可见她眼里的盈盈笑意,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期盼,一时间竟有些犹豫。 花妩故意激他:“皇上又不是佛家弟子,难道还怕犯戒么?” 周璟垂眼,望见一只素手拈着酒杯,杯中酒液澄澈,倒映出一双幽深的眼睛,他微微低头,将那杯酒喝尽了。 关山曲是取了小雪那一日盛开的梅花,大雪那一日落下的新雪,香气清冽,带着几分幽幽的寒凉,沁人肺腑,酒明明是冷的,入了喉头,却又烧起一片如火的滚烫,迅速蔓延至心底。 周璟虽然饮了酒,眼神看起来依然是冷静的,他的目光落在花妩斟酒的手上,素手纤纤,在银亮如水的月光下,莹润漂亮,动作不疾不徐,恰到好处的优雅,轻易就能勾起人心底的欲望。 近乎失控的欲望。 花妩过于通透了,她似乎有一种轻易能看透人心的能力,她知道他在想什么,要什么,她有时候会给他,有时候不会给,就像是在钓鱼,倘若周璟不为所动,她便会使出各种手段,诱他张口,明知道那饵中有钩子,他却仍旧想要靠近。 周璟一边喝着酒,在心里冷静地分析,倘若他吃了这诱饵,会如何? 这一坛酒其实没喝多少,花妩便听见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隐约的人声交谈,她反应极快,二话不说,抱起那一坛子酒就往书案下面钻,从周璟的腿边挤过去,冲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周璟微皱着眉,低头看她,花妩无声地张口:太后来了。 正在这时,门口便传来侍卫行礼的声音,太后道:“皇上还在看折子?” 侍卫恭敬答道:“贵——” 花妩急了,用力在周璟的大腿上拧了一把,没留手,周璟痛得轻嘶出声,一把按住她的手,提起声音道:“是谁?” 那侍卫连忙道:“启禀皇上,是太后娘娘来了。” 周璟道:“请母后进来。” 侍卫引着太后入了屋子,目光随意一扫,却见天子坐在书案之后,除他之外,再无其他人,奇怪,贵妃娘娘呢? 周璟对他使了一个眼色,道:“退下吧。” 侍卫不敢多看,立即躬身告退。 太后走近些,见书案上摆满了奏折,不由关切道:“这么晚了,皇上怎么还在批折子?若是看不完,等明日再看也是一样的,保重身体要紧。” 周璟将奏折都合上,若无其事道:“左右无事,随便看看罢了,这么晚了,母后怎么来了?” 太后也帮着他收拾奏折,一边道:“你是头一回来佛寺,这里毕竟简陋,不比皇宫舒适,我担心你睡得不好,故而过来看看。” 她见桌上放着一个紫砂小杯,讶道:“怎么这时候还喝茶?当心夜里睡不着。” 她说着,伸手去拿那个杯子,周璟眉心微跳,先一步拿起来,解释道:“母后误会了,这不是茶,只是清水罢了。” 太后将信将疑,轻嗅了嗅,道:“我闻着,怎么……有一股酒味呢?” 门窗虽然开着,但是之前的酒香过于浓郁了,这会儿依然没有尽数散去,周璟装作不经意地往桌下看了一眼,花妩正蹲在那里,怀中抱着个酒坛子,坛子口大敞,她虽然拿广袖遮了遮,但是那酒香依然挥之不去。 周璟十分冷静地道:“儿臣今日觉得腰酸,故而擦了些药酒,许是气味没有散尽的缘故。” 闻言,太后果然担忧道:“是不是下午听法会累着了?明日还是早早回宫,让太医给你看一看为好。” 周璟应下了,太后将奏折一一整理好,轻轻叹了一口气,周璟只好问道:“母后有烦心事?” 太后叹道:“是贵妃的事情。” 周璟微怔,桌子底下的花妩顿时打起了精神,她抱着酒坛子,竖起耳朵,光明正大地偷听,这位一向看她不顺眼的太后娘娘,要在天子面前说她什么坏话。 周璟用眼风瞟了她一眼,却见她的神色欣悦,眉眼生动,透着几分看热闹的意味,大概是为了听得更仔细一些,她竟然还大着胆子往外探了探身子,整个人都快要从桌子底下钻出来了,只要太后稍微走近一步,就能发现猫腻。 这要是真被发现了,太后少不得要为此发怒,到时候就麻烦了。 周璟实在担心,伸手按住花妩的头,试图阻止,花妩一下没防备,头一歪撞到了桌子顶部,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太后吃了一惊,道:“什么声音?” 周璟立即道:“应当是野猫一类的野物吧?儿臣今日见这禅院附近有一只猫。” 说着,便扬声叫侍卫进来,让他去查看一下,侍卫一头雾水地领命去了,心道,这附近哪里有野猫?他在这里守了一天,连只耗子都没瞧见啊。 太后果然信了,没再追问,话头也止住了,花妩听了半天,也没听见后文,有些按捺不住地用手捏了捏周璟的大腿,示意他问。 周璟:…… 花妩现在整个人都趴在他腿上,夏日的穿着本就略单薄,她呼出的浅浅热气,透布料传来,周璟忍不住往后收了收腿,试图避开她。 谁知他一动,花妩也跟着动,周璟担心太后发现端倪,只好停下来,整个人僵坐在那里,修长的手握住圈椅的扶手,指骨都微微泛了白。 偏偏始作俑者丝毫不觉,又捏了他一把,无声催促,周璟轻轻吐出一口气,认命地问太后:“母后方才说,贵妃她怎么了?” 听他问起,太后才继续道:“贵妃她,唉……她也是个可怜人。” 花妩一怔,太后幽幽叹气,道:“她身为后妃,以后没个孩子在身边,到底孤单了些,后宫的女人,除了帝王,孩子就是最大的依仗,我曾经也如她一般,惶惶不安,只是我运气比她好,先帝陛下立了我为后,又将你放在我膝下抚养,可是贵妃呢?听她今日说,她去了大觉殿求送子菩萨,我就想起了我自己。” 周璟微微抿唇,道:“母后放心,儿臣不会亏待她的。” 太后却道:“虽说如此,但是来日你立了皇后呢?” 周璟愣住,太后继续谆谆道:“所以哀家的意思,你立皇后的时候,给贵妃再提一提位份,封她做个皇贵妃,如此也算是一份恩宠了。” 周璟还没说话,便觉得大腿内侧骤然传来一阵刺痛,他低头一看,却是花妩伸手拧住了他的大腿,扬起脸,对他露出一个明媚的笑。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29节 第36章 花妩是一点儿都没留手,拧得生痛,周璟的剑眉忍不住紧皱一下,太后见了,误以为他是不同意,语重心长地道:“你忘了你从前是想娶她做正妃的,为此还不惜与先帝陛下起了争执,只是后来作罢了。” 周璟问道:“父皇那时为何不允许儿臣娶她做正妃?” 太后犹豫片刻,才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先帝陛下那时已属意你做储君,他得知贵妃用一些手段算计了你,便觉得她心术不正,难当太子妃的重任,故而不肯答应。” 周璟听了,却觉得事实应当不是如此,无非是帝王权衡之术罢了,花家出了一位皇后,怎么能再出第二个皇后呢?届时花家女儿把持了后宫,就会有外戚坐大的风险,先帝因此心生忌惮,在所难免,此事从他登基之后,不断提拔陆家的举动中便可窥见一二。 传言当年花阁老和陆太师同时参加殿试,两人才学都十分出众,不相上下,当时敬帝犹豫了很久,才列出一二名,花阁老当了状元,陆太师屈居榜眼,敬帝向人惋惜叹道:陆爱卿仅一字之差尔。 就因为这一句,花、陆两人便对立了大半辈子,从他们开始,及至儿孙辈亦然,周璟亲眼见过两人在朝堂上争执,吵得如乌鸡眼也似,就连他们的府邸,也是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泾渭分明,更有甚者,据闻有一次花阁老乘车出行,路遇陆太师的轿子,两人皆是齐齐掉头,宁可用上小半个时辰绕道,也不愿意同行。 他们这般势如水火,兴许有故意夸大的成分在其中,但显然,这是先帝十分乐见的,权衡之术,正在于此。 先帝登基后,花家有从龙之功,又出了一位皇后,在朝中一时风头无两,先帝明面上并未打压花家,却在暗中悄悄提拔了陆家,令二者势力互相抗衡,才形成了如今的局面。 倘若先帝陛下属意周璟为储君,必然不可能让花家再出现第二位皇后,所以无论当初花妩有没有算计他,先帝都不会让她做正妃。 周璟又想起了那一份还未宣读的立后诏书,在先帝驾崩后,自己竟然再次想把花妩扶正,让她做皇后,究竟是出于何种心思? 太后见他不语,再次轻叹一口气,道:“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到底还是要看你自己的意思,你若是愿意,就给她把位份提一提,若是不愿意,就当我今日没说这些话好了。” 她说着,站起身嘱咐道:“你好好休息,明日一早就启程回宫。” 周璟也跟着起身,道:“天色太晚,儿臣送母后回去。” 太后婉拒了一回,但见周璟执意要送,便也没再推辞,一行人出了禅院,途径那片竹林时,周璟只觉得一道微亮的流光划过眼角,莹莹一点,宛如星子,他下意识转头望去,却见竹林中不知何时已有了点点金色流萤,三三两两,微微闪烁着,如梦似幻。 周璟回去的时候,发现屋子里没有花妩的影子,不知是去哪儿了,他心中微跳,问门口值守的两名侍卫道:“贵妃呢?” 一个侍卫忙答道:“贵妃娘娘已离开了。”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娘娘还带着那一坛子酒。” 周璟的神色瞬间就冷下来,声音隐约透着几分怒意道:“所以,你们就这样让她一个人回去了?” 两名侍卫吓得立即跪下去,深埋着头,其中一个人急急解释道:“属下提出要送贵妃娘娘,可是娘娘说,她想散散心,不许属下跟随……” 周璟没心思听他解释,转头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夜色,伸手不见五指,月黑风高,她这时候散的什么心?万佛寺依山而建,哪里说不定还有山坡悬崖,若是出了点什么事,根本无可挽回,那一刻,周璟心中涌起一种近乎恐惧的感觉,不敢再继续往下想。 他厉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去找人!” 两个侍卫却没动,对视了一眼,像是在迟疑,周璟的脸色黑如锅底,山雨欲来,语气沉沉地道:“怎么?朕使唤不动你们了?” 侍卫们立即叩首,连道饶命,一个急忙忙地解释道:“回禀皇上,是贵妃娘娘,她临走的时候说了,倘若皇上要找她,就、就……” 吞吞吐吐,周璟恨不得一脚踹过去,把剩下半句话踹出来,咬牙道:“就什么?” 谁知那侍卫一着急就结巴,越发说不利索,还是另外一个帮着道:“若是皇上要找她,就得您一个人去,若是您不想找她,她一会儿就自己回禅院了。” 他说完,就深深埋下头,半个字也不敢多说了,贵妃娘娘当时说完就抱着酒坛子走了,连一点反应的时间都不给,要天子亲自去找人,三更半夜,人生地不熟,还不许带侍卫,这贵妃娘娘的胆子也太大了,皇上肯定不会答应的。 可贵妃娘娘一个人在外边,万一真出点儿什么事情,倒霉的肯定也是他们这些侍卫。 想到这里,那侍卫就悲从中来,真是走了背字了,今天下午他怎么就没好好拜菩萨呢? 正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天子的声音吩咐道:“去找一盏灯笼来。” 两个侍卫都吃了一惊,连忙纷纷劝阻道:“皇上要亲自去?万万不可啊!” 周璟淡淡看了他们一眼,只说了两个字:“闭嘴。” 顿时无人敢再劝阻了,侍卫很快就找了灯笼来,周璟提起灯笼,便往禅院外走,然而过了竹林,他却不知该去哪里找。 寂静的林子里,月光如水倾泻一地,夜风轻轻吹拂而过,带来远处不知名的虫鸣声,竹叶轻轻摇晃,树影婆娑,灯笼暖黄的光芒将周遭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随着周璟的步子,不断变幻,像话本里的鬼魅。 他一边走,不住在心中思索,花妩为何会突然离去。 想来想去,无非是听到了太后的话,太后提议让她做皇贵妃,位份晋升,于旁人来说,自然是一件好事,可是花妩…… 周璟莫名想起曾经那一幕,女子笑眼盈盈地看着他,语气任性又肯定地道:臣妾就是要做皇后。 所以皇贵妃于她而言,与贵妃并没有什么区别,花妩不会因此感到高兴,那么,她是生气了吗? 周璟停下步子,因为他当时没有反驳太后,让她觉得失望了,故而负气离开。 她会去哪儿? 周璟略一思索,便先去了那株老桃树的位置,和白日不同,因为枝叶过于繁茂的缘故,树下黑黢黢的,透出几分阴森森的意味,因着这个位置背风,连虫鸣声都听不见了,到处都是静悄悄的,令人心里瘆得慌。 周璟轻声唤了一句:“贵妃,花妩?” 无人应答,漆黑的夜色像是一张大口,将他的声音尽数吞没,没有一丝回应,周璟绕着桃树仔细找了一圈,又举起灯笼,抬头望树上看,光影愈发森森可怕,可花妩并不在树上。 周璟打算去前殿的方向找去,正在他要离开的时候,鼻端忽然闻到一点酒香,很淡,夹杂着植物枝叶的气味,几乎要分辨不出来。 但周璟方才喝过酒,这会儿还是闻到了,他看向老桃树下的那条路,羊肠小径歪歪扭扭地通往后山,在一个拐角之后,消失在夜色之中。 周璟每隔一段路,就能闻到若有若无的酒香,他伸手在草叶上轻轻拂过,指尖冰凉微湿,放到鼻端嗅了嗅,酒香味骤然浓烈起来,像是有人曾经经过此处,将酒液零零散散地泼洒在地上,会做出这种事情的,只有一个人。 周璟提着灯笼,顺着小径进了后山,起初的路很难走,又窄又陡,他好几次都看不清青石板的位置,差点踩空,来时着急,他忘记问那两个侍卫花妩有没有拿灯笼了。 随着山路往上,仍旧没有任何发现,周璟原本还算沉稳的心也开始逐渐焦灼起来,隐隐生怒,又有些止不住的忧心。 花妩胆子太大了,这么黑的晚上,竟然一个人进山,她就不怕遇到什么危险吗? 周璟加快步子,上了一个小坡,鼻端的酒香忽然变得浓烈清晰起来,他极目眺去,只见前方的视野开阔,银白色的月光如水一般,到处都亮堂堂的,不远处的空地上,长了一株树,树上挂着一盏灯笼,孤灯一点,在这无垠夜色中犹如星子一般明亮。 这株树野生野长,从没人打理过,枝丫横七竖八,花妩坐在上面,双腿轻轻摇晃,带的树上那盏灯笼也晃动起来。 她看着远处那点暖黄的火光慢慢接近,黛眉轻挑,眼尾微微弯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很快,那人到了近前,正是周璟,火光将他身上的深青色的衣袍映得更深,近乎墨色。 他站在树下,仰头向她望过来,既没有责备她任性折腾,也没有埋怨什么,只是很平静地道:“回去了。” 花妩觉得很吃惊,在一瞬的愣怔之后,她笑着问道:“皇上不怪臣妾么?” 周璟顿了片刻,才道:“你只是不满罢了,朕知道。” 花妩没动,也没说话,山风自远处而来,挟裹着夜里特有的凉意,树叶轻轻摇晃起来,无数浅紫色的花朵如雨一般纷纷落下,周璟这才发现这是一株紫薇树,正值花期,在月光下开得绚烂无比,如锦如霞。 “臣妾没有不满。” 过了一会儿,花妩才轻声道,这次她面上没了掩饰的笑意,少了些妩媚的风情,整个人变得清冷冷的,就像这银白色的月光,虽然冷,却更加真实,仿佛触手可及。 有那么一瞬间,周璟忽然生出一种感觉,只有面前的这个人,才是真正的花妩,剥去了伪装的外壳,将自己最真实的一面袒露在月光下。 他听见花妩淡淡地问:“皇上,你曾经有过失信于人吗?” 周璟沉默片刻,道:“有。” 花妩握住树干的手指一紧,粗粝的树皮嵌入掌心,带来一种近乎割裂的疼痛感,但是她的姿态却很平静,低头俯视着树下的男人,月光落在她身上,将她的肤色衬得如雪一般白,仿佛天上神祇,在聆听凡人的忏悔。 周璟继续道:“你说我曾经答应过让你做皇后,如今我虽然依旧忘了,但是承诺便是承诺,只要有一个人还记得,那就应该兑现。” 他仰头望着树上的女子,道:“曾失信于你,是我的过错,阿妩,我还有机会补救吗?” 第37章 “补救?” 花妩微微歪了头,垂眸望着他,道:“皇上想要如何补救呢?” 周璟坦然道:“当初朕既说立你为皇后,回宫之后,便兑现此诺,下旨册封你为后。” 花妩的反应却很平静,既不觉得欢喜,也没有得偿所愿的兴奋,只是问道:“倘若有人反对臣妾做皇后呢?皇上也会一意孤行吗?” 周璟回视她,眼神始终未曾躲闪,语气里透着几分笃定:“朕是天子,有权决定自己的皇后是谁。” 闻言,花妩终于轻笑起来,只是她的笑意里意味不明,就像这朦胧的月光,叫人看不真切,她轻轻道:“好呀。” 然后便松开了树枝,她张开双臂,广袖翻飞,像一只蝴蝶一般坠下来,那一瞬间,周璟惊得心都要骤停,几步上前,将这不知死活的女人一把接住,稳稳抱在怀中,声音隐怒斥道:“你不要命了?” 花妩搂住他的脖子,吃吃笑道:“皇上会接住臣妾呀。” 周璟心里仍旧有气,冷冷道:“若是我没接呢?” 花妩侧过头,仰望着他的眼睛,道:“那也没关系,顶多摔胳膊断腿,疼一阵子,再不济,摔到脑袋,得了和皇上一样的病,把什么事都忘了,一了百了,倒也是一桩好事呢。” 听闻此言,周璟拥住她的手臂略略一紧,斥道:“不要胡说。” 他没有放下怀中的人,花妩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看清楚什么似的,认真问道:“皇上是在可怜臣妾吗?” 周璟否认道:“没有。” 花妩又笑眯眯地问:“那皇上是喜欢臣妾?” 周璟这次没有回答,空气沉默着,漫山遍野都是安静,唯有远处的夜风吹过山岚,传来一两声隐约的鸦鸣。 …… 夜色无垠,月光如水,落在两人身上,像是覆了一层薄薄的霜雪,灯光如豆,光线昏黄,却依然照亮了前行的小径,两道身影一前一后缓缓而行。 周璟一路牵着花妩的手,把人送回了禅房,隔壁屋里的灯光熄灭了,显是太后已经入睡,唯有花妩的房门还开着一条缝,一个人影躲在门后张望,见了他们来,立即把门拉开,正是绿珠,她两眼汪汪的,差点就要哭出来了,张口欲言。 花妩立即伸手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绿珠反应过来,忙伸手捂住嘴,将两人让进屋里,小声道:“主子,您可回来了,奴婢差点给急死了。” 花妩拍拍她的头,安抚道:“哭什么,太后娘娘派人来过了吗?” 绿珠点点头,又道:“方才不久前派人来过,问娘娘在不在,奴婢没敢开门,只说娘娘今日拜佛累了,早早就歇下了。” 花妩捏了捏她的脸,满意地夸道:“真聪明。” 绿珠好气又好笑,道:“娘娘别打趣奴婢了,那会儿奴婢魂都飞了,说话打颤,好在没叫人听出来,否则还不知如何收场。” 周璟见时候不早,对花妩道:“你好好休息,不要再乱跑了。” 花妩点头:“嗯呐嗯呐。” 答应得太快,周璟下意识疑心她在敷衍自己,没有立即离开,直到绿珠开始服侍花妩梳洗,花妩侧过头来,眉目盈盈,在烛光下粲然生辉,道:“夜深了,皇上要留宿此处么?” 周璟起身道:“朕先回去了。” 花妩从善如流:“臣妾恭送皇上。” 他方一转身,就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引得几人都低头看去,花妩俯身拾起来,有些好奇地道:“这是什么?” 她放在手心,是一个小小的香包,鹅黄色的缎面,上面绣了一个憨态可掬的狗头,绿珠轻轻哎了一声,讶异道:“这不是绒——” 花妩立即捏了她一把,笑吟吟地接口道:“这是我亲手绣了送给皇上的。”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30节 绿珠顿时了悟,默默把话咽了回去,看着花妩将那香包交回给天子,故意打趣道:“想不到皇上这般爱惜,竟然随身带在身边,真叫臣妾受宠若惊。” 周璟薄唇微抿,解释道:“大概是服侍的宫人瞧着好看,给朕挂在玉佩上了。” 这话怎么听都有一股子欲盖弥彰的意味,花妩只是笑,作恍然大悟状:“看来臣妾又自作多情了呀。” 尾音轻飘飘的,透着几分促狭,周璟并不理会,收起香包,泰然自若地道:“明日一早就要回宫了,你好好休息。” 叮嘱完,他便离开了,步子尚算稳重,等关上了门,绿珠回转来,听见花妩自言自语道:“哎,你说他要是知道这香包是绒绒的,会怎么样?” 绿珠头大如斗,觉得自家主子这种想法十分危险,哭笑不得地道:“皇上是天子,娘娘这样捉弄他,叫他知道了,恐怕会十分生气……” 花妩却不以为意,托着腮笑眯眯地道:“生气才好,我就喜欢看他生气。” 在老虎嘴边捋胡须,看它气得想咬人的样子,真是太有意思了。 却说周璟离了禅院,独自走在小径上,途经那一片竹林时,林中依然有流萤飞舞,星星点点,美不胜收,他停下步子,从袖中取出方才那个香包,拉开锦绳,有几点金色自其中冉冉升起,微光闪烁,飞入了夜色之中。 周璟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可在面对那人的盈盈浅笑时,他下意识就退却了,本能察觉到危险,就像送到嘴边的甜美诱饵,只待他张口吞下,便会图穷匕见。 …… 次日一早,圣驾便启程回往皇宫,太后不知怎么想的,把花妩叫过去,与她共乘一车,花妩再不能如来时一般自在了,她捧着一本经书,整个人都有点恹恹的,像霜打的茄子。 太后见了,倒生出几分关切来,问她道:“是不是昨日累着了?” 花妩点头,黛眉轻蹙,故作疲惫道:“臣妾昨日听了法会,颇有感悟,夜里起来诵经到子时,故而困乏,请太后娘娘恕罪。” 听闻此言,太后哪里还会怪她,十分和气地道:“既然如此,你先别看了,在车上好好休息休息。” 花妩巴不得把经书扔了,但还是要装模作样,正欲推辞几句,却听旁边的宫婢低声在太后耳边道:“太后娘娘,前面就是了。” 前面? 花妩一怔,见太后掀起了车帘,她往外看了一眼,望见了一座高门府邸,门头上悬着一块匾额,上书两个描金大字:花府。 自花妩出嫁后,她就再也没有回过这里,许久不见,那座府邸变得既陌生又熟悉,乍一看见,她甚至在片刻后才反应过来。 哦,原来是那里。 马车没停下,太后放下帘子,对她道:“本想让你回去看看的,但是你既然已经累了,就改天吧。” 花妩十分庆幸她方才扯了个谎,因此而躲过一劫,那个地方,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去了。 …… 御书房。 周璟将一卷圣旨交给刘福满,道:“明日上朝的时候宣读。” 刘福满并不敢打开看,恭恭敬敬地双手捧过黄绢,细声道:“奴才明白。” 正在这时,外面有宫人进来禀道,说陆太师前来求见,周璟听罢,道:“正好,朕也有事找他,请他进来吧。” 不多时,宫人引着陆太师进来了,他如今已年近古稀,穿了一袭朱色官服,须发皆白,走路都有些颤悠了,陆太师是三朝元老,周璟自不会让他跪着,便免去大礼,又命人赐了座。 陆太师谢过恩,这才挨着绣凳的边沿坐了,君臣寒暄几句,这才进入正题,周璟问道:“太师今日来见朕,不知是为了何事?” 陆太师忙道:“回禀皇上,确有一事,只是不知如何与陛下启齿。” 他说着,重重叹了一口气,周璟心中已有几分猜测,但面上还是道:“太师但说无妨,朕先听一听。” 陆太师这才道:“承蒙敬帝与先帝陛下看重,让老臣以微贱之身,效力朝廷数十年,过蒙拔擢,宠命优渥,老臣躬身自省,未能为朝廷做出什么贡献,以至夜不能寐,如今老臣已六十有八,残年余力,老大无成,愧对敬帝与先帝陛下,故而向陛下乞骸骨,告老还乡,还望陛下成全。” 他说着,面上露出愧色,像是难以面对周璟一般,起身伏跪下去,深深埋着头,周璟听了,面露沉吟之色,亲自自御案后走出来,将他扶起,道:“太师言重了,您是三朝元老,敬帝和先帝亲手提拔的老臣,为了朝廷殚精竭虑,岂是一事无成?朕初登基,许多事还未能得心应手,还需要太师多多扶持。” 听了天子一席话,陆太师老泪纵横,道:“老臣何德何能,得皇上如此看重呐。” 周璟又安抚几句,让他坐下了,陆太师道:“老臣近来愈发觉得力不从心,病体孱弱,难以顾及朝中之事,人一老,身子也大不如前,夜里也歇息不好,时常被惊醒。” 话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被什么惊醒,也不往下说了。 他今日的来意,周璟自然已是心知肚明,并不顺着话头追问下去,只是想了想,赞同道:“太师为国事操劳一辈子,鞠躬尽瘁,确实十分艰难,您是老臣,朕也不能太过苛刻了。” 闻言,陆太师心中陡然升起几分不妙的感觉,没等他开口,就听天子沉吟片刻,道:“这样吧,朕体谅太师年事已高,这段时间就先在府里养病,宫里派几个太医去给太师诊治,务必让太师调理好身体,太师觉得如何?” 陆太师愣住了,一时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没料到这新晋天子竟然不按常理出牌,真的就坡下驴让他在府里养病了。 第38章 傍晚时分,一顶青篷轿子在陆府门前停下来,守门的家仆连忙上前,殷切地打起轿帘子,满面堆笑道:“太老爷回来了。” 陆太师的脸色阴沉沉的,没理会他,兀自负着手入了府门,人还没到花厅,远远就听见了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伴随着戏子尖细的唱腔:“你这负心郎……” 凄凄惨惨,呜呜咽咽,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陆府里办丧事了,那戏台子就搭在花厅旁,在前院和后院的交界处,以至于整个陆府,无论人走到哪都能听见唱戏声,这么几日下来,阖府上下的人都会哼戏词儿了。 陆太师的脸色更黑了,他进了花厅,见陆修然正出来,劈头就问道:“你爹呢?” 陆修然道:“父亲才喝了药,在房里歇着。” 陆太师年纪虽然大了,腿脚这会儿倒还利索,大步往后院去了,经过那戏台时,陆修然忍不住往戏台上看了几眼,青衣的戏子水袖轻摆,正居高临下地睇过来,唱腔柔婉。 陆太师骂他道:“看什么?也不怕脏了眼睛,当年你还说要娶个戏子过门,赶着给你爹送葬呢?” 他没收着声音,很清晰地传开去,台上的青衣戏子也听见了,却丝毫不为所动,继续唱着,陆修然被训得一声都不敢吭,跟在陆太师身后走了。 到了房门前,屋里传来一股清苦的药味,陆太师走进去,一位妇人连忙起身,道:“爹今日这么早下值了?” 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陆太师的脸色更难看了,锅底一般,沉沉问道:“青璋今日如何了?好些了吗?” 妇人答道:“他刚刚才睡下,大夫上午来过,开了一个新方子,说吃几日看看。” 屏风后传来闷闷的咳嗽声,陆青璋声音沙哑道:“是爹……咳咳,是爹来了吗?” 自那日千秋宴后,陆青璋装醉酒离席,意欲出宫,没想到半道上遇到了贵妃娘娘,他在水里跪了半刻钟,恭送圣驾之后,起身又不慎在水里跌了一跤,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就这么湿淋淋地回了府,当天晚上就起了高烧,不省人事,折腾得陆府上下人仰马翻,第二日连起身都困难了,便只能告假。 可纵然如此,他在府里也不能安心养病,前院唱戏唱得热火朝天,吵得陆青璋头痛欲裂,夜不安寐,恨不能昏死过去。 陆太师进了里间,药味愈发浓郁了,陆青璋躺在床上,神色憔悴,面皮蜡黄,情形竟比昨日还要差了。 陆太师有些气恼道:“一个戏班子,一个女人,就把你折腾成这幅样子了!” 陆青璋不敢言语,陆太师又骂他:“你个没脑子的,当初做什么要招惹那花家的贱人?你勾搭了她,又哄不住她,如今倒好,冒出个小孽障来,在太后的千秋宴上闹了这么一出,你这名声是彻底没了,官身留不留得住还是两说。” 陆青璋是有些怕他这个爹的,只喏喏解释道:“儿子那时不是被花家算计了么,没能进翰林院,被外放到阳山那穷地方去做三年知县,儿子心里实在气不过,恰好那天她来送行,儿子就想着,让花家也丢个脸面……” 陆太师双眼一瞪,颇是威严:“那时你怎么不将此事告诉我?花家瞒得严严实实,只说是走丢了女儿,可没说他女儿是跟你陆青璋私奔了!花家哪里丢了面子?倒是你老子的面子要丢光了!” 陆青璋的嘴唇瓮动,重重咳了两声,十分艰难地道:“那时儿子不敢说,花、花枕梅她……她……” 陆太师追问道:“她怎么了?” 陆青璋咳嗽着,隐晦地看了自己的妻子一眼,那妇人欲言又止,但还是招呼陆修然,和气道:“你祖母昨夜被吵得没睡好,精神颇为不济,我刚才让后厨熬了些参汤,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她老人家。” 陆修然顺从地颔首,跟着嫡母出去了,临走时往屋里看了一眼,隔着屏风,隐约能看见人影,还有父亲低低的咳嗽,伴随着压低的声音,模模糊糊:“她不愿……私奔,儿子……儿子就使了些手段……” 门被合上了,将那谈话声彻底阻隔开来,妇人按在门板上的手微微发着抖,陆修然看了她一眼,有些担忧道:“母亲……” 妇人冷笑一声:“真可惜,要是没有你,活该他姓陆的断子绝孙!” 她没有看陆修然的表情,只是望着前方,冷冷道:“我劝你还是趁早出去自立门户吧,这陆家就是一滩臭不可闻的烂泥坑,沾上了就一辈子都甩不掉了。” 说完,妇人便转身离去了,只余下陆修然怔怔地站在原地。 屋子里,陆太师听说陆青璋当年干的事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骂道:“你真是糊涂!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你若是一直哄着她也就罢了,等回了京城,找个机会让人一宣扬,花家就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咽,可你是怎么做的?你倒好,把她给赶走了,还带了个小孽障,如今小孽障算账来了,我陆家的几十年的名声,都败在了你的手上!” 陆青璋自知理亏,不敢辩解,只任由陆太师骂,骂了半天,陆太师才吐出一口气,道:“你今日好好歇息,明天去上朝。” 陆青璋有些为难,道:“可是儿子的身体……” 陆太师脸色阴沉,坚决道:“你再不露面,以后这朝廷上,就再没有我陆家说话的份了!” 陆青璋大吃了一惊,都躺不住了,连忙坐起身道:“这话何意,爹您不是还在吗?” 陆太师的表情更难看了,道:“我今天去见皇上了,本想卖个苦,让他把那戏班子撤了,可没想到啊,皇上他就坡下驴,让我在家里养病,他这是想要动我陆家了哇!” 陆青璋急得连咳嗽都顾不上了,道:“这怎么行?您是三朝元老,又是先帝陛下亲封的太师,他怎么能对您动手?” 陆太师又骂他:“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孽障?!你爹我当了几十年的官,这就要晚节不保了!无论如何,你明天就是爬,也得给我爬着去上朝!再这么下去,眼看朝廷就要变天了!” …… 傍晚时分,斜阳余辉自宫墙上照进来,透过玉兰树的枝叶,拉出细细长长的光影,大黄狗在其间窜来窜去,不时汪一声。 绿珠坐在廊下做绣活儿,连忙对它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嘘,嘘!娘娘好不容易才睡着,不许吵她,你去别地儿玩。” 狗子虽然听不懂人话,却看明白了她的意思,颇有些扫兴地摇了摇尾巴,拖着爪子一瘸一拐,悻悻地离开了。 绿珠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进了殿内,窗边的竹榻上,女子正安然入眠,即便是睡着了,她好像也有什么烦心事,黛眉轻轻蹙着,像两弯秀气的远山,愁绪不展。 绿珠轻轻替她拉了拉薄毯,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大气不敢出,生怕惊醒了梦中人。 她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在门口的廊下坐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许是真的因为那妙法莲花经的缘故,花妩最近一直睡不安稳,总是做噩梦,夜里时常惊醒,一醒就是一宿,无法入眠。 只有在白天累极了的时候,她才能小憩一两个时辰,只要稍微有声音,便会立即醒来,这样下去,对身子总是不好的,绿珠十分担忧,做绣活儿都没心思了。 正在这时,一个宫婢急慌慌赶来,脚步声大了些,绿珠立即瞪她一眼,那宫婢吓了一跳,站在原地不敢过来了,只是面容瞧着有几分着急,伸手指了指前殿的方向。 绿珠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去低声道:“怎么了?不是让你们别来这里打扰娘娘么?” “是皇上!”那宫婢急道:“皇上来了,要见娘娘。” 绿珠皱起眉,小声道:“怎么早不来晚不来……” 她自知失言,立即收了声,对那宫婢道:“你去拖一拖时间,就说……就说娘娘还在梳妆,片刻就去面圣。” 那宫婢应声去了,绿珠犹豫再三,才磨磨蹭蹭入了殿,主子昨夜没合眼,这会儿才睡下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她实在不忍心把她唤醒,只好在心底暗暗埋怨起天子来。 周璟在前殿等了一会,依旧没看见花妩,几个宫人伏地跪迎,他放下茶盏问道:“贵妃呢?” 一个宫人连忙道:“回禀皇上,娘娘正在小睡,奴婢方才已派人去请了,想是正在梳妆。” 周璟听罢,起身道:“朕自己过去吧。” 他亲自往花妩的寝殿而去,谁知到了庭中,只看见那个叫绿珠的婢女站在殿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面张望,一副鬼祟的样子。 周璟心生疑惑,叫她:“你在做什么?” 绿珠冷不丁被吓了一跳,眼见天子亲至,吓得脸色惨白,扑通就跪下去:“奴婢拜见皇上。” 周璟皱起眉,问道:“你不去服侍贵妃,在这里做什么?” 绿珠支支吾吾不敢回话,这态度令周璟愈发起疑,越过她,正欲入殿时,绿珠心一横,伸手拉住他的袍角,道:“皇上恕罪,奴婢斗胆,求皇上不要进去,娘娘已经一天一夜没睡了,刚刚才睡下,还没有一刻钟的时间。”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31节 周璟一怔,微微吃惊道:“竟有此事?她为何不睡?” 绿珠磕了一个头,道:“皇上不记得了么?娘娘从前就有做噩梦的毛病,夜里不能安眠,只有白天才能小睡片刻,为此皇上还曾经替她想了许多办法,都无济于事,最后从佛寺里带了一卷佛经,给娘娘辟邪,如此她方能安睡,可是前不久,娘娘把那卷佛经献给了太后娘娘,便又开始做噩梦了。” 周璟听罢,剑眉皱起,道:“就是那一卷妙法莲花经?” 绿珠忙应答道:“正是。” 周璟是知道花妩做噩梦的,甚至他还曾经碰到过一回,本以为是偶然的事,却没想到她的情形竟然如此严重,以至于整夜睡不着,那时花妩还笑意盈盈地告诉他没事,他就以为真的没事,如今想来,她根本就是不愿意告诉他。 想到这里,周璟的心一下子就沉入了谷底,那时花妩究竟是不愿意说,还是失望呢? 这些事情,明明他从前都是知道的,可如今却要从他人口中得知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周璟对自己生出一种近乎不满的情绪,心里似乎有一处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不怎么锐利,却隐约钝疼。 第39章 殿内点了熏香,气味不浓不淡,闻着便令人觉得心神宁静,夏日的微风自轩窗外吹进来,将那袅袅淡烟吹得飘忽而起,杳霭流玉。 周璟坐在榻边,低头看着酣眠的女子,她的面容姣好漂亮,肤色如玉,长长的睫羽安静地阖着,像憩息的蝶,让人不自觉放轻了呼吸,生怕惊动它。 一缕细小的鬓发被吹得飘飞,调皮地落在她的眼角,似乎扰了主人的安眠,她的眉尖儿轻轻蹙起,有些不安,像是下一刻就要醒转过来。 周璟犹豫一下,伸出手,拈起那一缕发丝,动作轻微而温柔地拂开,近乎小心翼翼,甚至于屏住了呼吸。 然而下一刻,那鸦青色的蝶翼轻轻一颤,慢慢张开来,杏眼莹润如秋水,又含着迷蒙的薄雾,懵懵懂懂地看着他,若纯真稚儿,她还是醒了。 周璟的心中涌起几分挫败,正欲收回手,却被她轻轻拉住,放在脸颊旁,花妩竟然笑起来,声若呓语:“皇上怎么来了呀……” 她仿佛没有睡醒一般,又闭了闭眼,声音含含糊糊:“喔……我在睡觉,这是梦吗……” 周璟下意识放轻了呼吸,他感受着掌心微暖的触感,像在抚摸一只柔弱无害的小兽,整颗心都变得柔软下来,他声音低得近乎诱哄道:“继续睡吧。” 花妩的意识似乎仍旧深陷于睡意之中,她迟钝地眨了一下眼,像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只轻轻呢喃道:“皇上……会一直陪着……我吗……” 她这时候仿佛一个孩子,执着地索求自己想要的答案,周璟的手指微微一颤,擦过那柔滑的皮肤,指尖像是有火一般的烫意,他低头注视着榻上的人,未曾发觉自己眼中是惊人的温柔,他轻轻应了一声。 “嗯。” 花妩终于得到了想要的回应,她露出一个透着傻气的微笑,轻轻蹭了蹭周璟的掌心,不敌困乏的睡意,再次阖上了双目,陷入浅眠之中。 周璟怕再次将她惊醒,便保持着姿势不动,直到花妩睡熟了,握着他的手渐渐无力松开,他这才将手收回来,掌心竟已微微出了汗意。 周璟又坐了一会儿,确认她不会被惊醒,这才站起身来,对绿珠使了一个眼色,无声无息地出了殿门,绿珠连忙跟了上去,垂首恭听。 周璟低声道:“无事不要扰醒她,朕晚上再过来。” 绿珠连忙应是,看着天子率着宫人离开,她这才轻轻呼出一口气,庆幸不已,倘若周璟要追究她的罪责,她今日所为,就是十个脑袋都不够使的。 绿珠轻手轻脚地回了殿,才绕过屏风就吓了一跳,却见花妩正坐在榻上,双眸清明,神色清醒,哪有方才的半点睡意? 她道:“走了?” 绿珠吃惊道:“娘娘什么时候醒的?” 花妩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道:“他来的时候就醒了,你们说话那么大的动静,我又不是个死人,早听见了。” 绿珠想起她方才睡意迷糊的举动,便知道这位主子又在捉弄人了,遂哭笑不得地道:“娘娘方才若是醒过来,皇上兴许就不会走了。” 花妩却不以为意,道:“走就走了,还会回来的。” 她说着,忽然吹了一声口哨,门外传来汪的一声,大黄狗欢快地跑进来,吐着舌头呼哧呼哧,把个鸡毛掸子似的大尾巴摇得飞起,一副傻憨样儿。 “你瞧,”花妩顿时笑了,伸手拍了拍它的头,道:“我说的对不对呀,绒绒?” 狗子使劲摇尾巴,谄媚地叫了一声:“汪!” 一旁的绿珠见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主子这是把皇上和绒绒相比吗? …… 周璟离了碧梧宫,吩咐刘福满道:“去慈宁宫。” 刘福满命人摆驾,一路往慈宁宫而去,路上忽然听见帘内传来天子的声音:“贵妃从前时常做噩梦,朕是如何做的?” 刘福满想了想,道:“皇上那会儿听说贵妃娘娘睡不着,就给她念词赋,还……还跟宫人学过哄睡的小曲儿。” “小曲儿?” “是。” 周璟忽然想起来了,那一日夜里,花妩被噩梦惊醒,说想听他唱哄睡的小曲儿,他是怎么回答的? 不会,不过朕可以背诗念赋给你听。 可臣妾就想听小曲儿。 朕不会。 那时她听见了,想必十分失望吧?回想起当时情形,周璟的心里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感觉,像是卡着什么东西,不上不下,那种钝痛的感觉又出现了,比之前还要浓烈一些。 他似乎一直在拒绝花妩的请求,她想要什么,他都给不了。 周璟藏在袖中的手掌一点点握紧,又慢慢松开,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心头的郁气,龙辇外面,刘福满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皇上那会对贵妃娘娘可真是好呢,娘娘一醒,您就给她唱小曲儿,还命太医给娘娘开方子吃安神药,怕她觉得苦,又都做成了药丸子,不过那药没什么用处,娘娘还是睡不着,后来,您又命人张贴皇榜,请了不少游医方士入宫,叫他们想办法给娘娘治……” “游医方士?”周璟一怔,尔后道:“朕从不信这些。” 刘福满忙道:“皇上那时是不信的,可见是担忧娘娘心切,病急乱投医了,后来您把那些方士都赶出宫了。” 周璟皱眉道:“那妙法莲花经是怎么回事?” 在他看来,他也不信佛,怎么会去找了一卷佛经来,给花妩辟邪? 刘福满忙道:“妙法莲花经不同,那是皇上亲自去万佛寺诚心求来的,是正经的高僧亲笔,与那些游医骗子如何相提并论?” 他犹豫片刻,放低了声音,凑到龙辇跟前,道:“那时候是奴才随同皇上一起去了万佛寺,妙法莲花经是了尘大师圆寂前,用自己的血抄了七七四十九日方成,是万佛寺的寺宝,在藏经阁里贡了有足足一百年之久,那主持和尚原本是不同意献给皇上的,但是皇上再三恳请,那主持和尚就提了一个要求……” 周璟疑惑道:“什么要求?” 刘福满四下看了看,声音放得更轻了,透过帘子传入龙辇内:“主持和尚说,此物是高僧遗下的佛宝,需要皇上一步一叩首,经过藏经阁的一百零八级阶梯,才能请走这本经文。” “这事儿只有奴才一个人知道,您要奴才守口如瓶,故而贵妃娘娘也不知道那卷佛经来历,所以那天她把佛经献给太后娘娘,奴才瞧着心里实在是……” 刘福满那时急得脑门都出了汗,却半个字也不敢说,如今天子问起,方才一吐为快,劝道:“皇上不要怪奴才逾矩,奴才虽是个阉人,却也知道有些心意要叫人知道,才是最好的,您对贵妃娘娘那么好,是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儿,在她面前却又不露半点声色,藏着掖着,贵妃娘娘她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这佛经是随处可得的,根本不知道您的一番苦心,这怎么能行呢?” 刘福满痛心疾首:“她既不知道,如何能与您心意相通?” 龙辇内静如死寂,刘福满的心一点点提起来,上头的热血渐渐冷却,他现在反应过来,恨不能给自己打几个嘴巴子,叫你嘴贱,那可是当今天子,你跟这教训谁呢?有些话也是你能说的? 就在刘福满额上汗如雨下,两股战战之时,才听见龙辇内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很模糊,像是一个嗯? 刘福满疑心自己听错了,却又不敢追问,只好不停地拉着袖摆擦汗,眼看慈宁宫近在眼前,连忙小心翼翼地禀道:“皇上,慈宁宫到了。” 周璟下了轿,刘福满躬身垂手,眼角余光瞥到天子深色的衣摆经过,然后停下来,像是在打量他,刘福满一颗心吊得老高,整个人战战兢兢,又想擦汗了。 正在这时,却听天子淡淡道:“看不出你一个阉人,知道得还挺多。” 刘福满吓得浑身一抖,在心里连连道:不不不,奴才真的不想知道这么多! …… 得知周璟来了,太后便从佛堂里出来,她身上还染着些檀香的气味,拉着周璟坐下,又命人上茶果,笑吟吟道:“你这会怎么有空过来了?对了,你昨儿说自己腰痛,可叫了太医瞧了?” 周璟顿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之前为了掩盖花妩喝酒的事情,确实跟太后扯谎说腰痛,这会便答道:“多谢母后关心,只是儿臣已好了,就没叫太医,不妨事。” 太后听罢,不太赞同地道:“你是天子,病痛无小事,还是让太医瞧一瞧比较好,也能放个心。” 周璟应付几句,太后见他似有心事,便主动问道:“皇上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周璟道:“来是为了告诉母后一声,儿臣要立阿妩为后。” 他轻描淡写说出这一句,太后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疑惑道:“阿妩,阿妩是……” 她倏然住了嘴,眼睛微微睁大,神色有些惊愕,不可置信道:“你要立贵妃为后?” 周璟颔首:“圣旨已拟好了,明日会在朝会上宣读,儿臣先来告知母后一声,也好给您通个气。” 太后立即站起来,断言道:“不可!” 她甚至有几分激动,手腕上的佛珠擦过圈椅扶手,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 周璟抬起眼看向她,态度很平静地道:“阿妩是花家的女儿,纵然她出身坎坷些,却也无伤大雅,母后曾经说过,她是花家老太太一手养大的,想必德行不会有问题,母后为何不同意?平心而论,您也是花家人,难道不希望花家的后辈尊荣永享,世代富贵吗?” 太后怎么不想?她若是不想,当初就不会试图把花若如弄进宫里来了,只是花若如实在太蠢,没有脑子,惹怒了周璟,坏了事情,太后只能打消这个念头,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周璟竟然会想让花妩做皇后。 她深吸一口气,摒退左右,这才慢慢坐下了,道:“如皇上所说,哀家不是不同意你立花妩为后,只是皇上有没有想过,当初你要娶花妩为正妃,为何没能如愿吗?” 周璟顿了片刻,道:“大概是父皇觉得,您已是皇后了,再让花家女儿做正妃,会影响朝中局势。” “是,”太后十分坦然,道:“你如今是不记得了,当时你与先帝陛下闹得十分僵,先帝就连你若是娶花妩做正妃,这辈子也不用指望储君之位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你那时也是半点不肯低头,父子俩犟了许久。” 周璟沉默片刻,道:“后来呢?” 太后叹了一口气,道:“那时你父皇身染沉疴,经不得你那般气他,再说了,储君之位何其重要?最后你还是让了步,立花妩为侧妃,只是哀家没想到,兜兜转转,你竟又起了立她为后的心思。” 她说着,摇首道:“可是不行啊璟儿,先帝哪里不知道你的脾气呢?你一贯固执,知子莫若父,兴许他早早就猜到今日了。” 闻言,周璟心中升起几分不好的预感,他道:“父皇说过什么?” 太后望着他,眼神近乎怜悯而无奈,道:“先帝弥留之际,曾下了明令,要人当着几位老臣的面宣读圣旨,传位于你,其中就有一条,是你在登基之后,不许立花妩为后,你连这也不记得了吗?” 周璟坐在梨花木圈椅里,下意识按住了扶手,他终于明白,为何当初拟好了立后的圣旨,却迟迟未能宣读,他想立花妩为后,既不与群臣商议,也不告诉太后。 原来如此,原来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不可以立花妩为皇后的。 第40章 傍晚时分,天色已渐渐擦黑了,圣驾候在慈宁宫前,一直没有动的意思,刘福满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天子的命令,自从周璟上了龙辇,就一直没有说话,不说走,也不说不走,不过他这次倒乖觉了,既无圣谕,那就等着,哪怕等到地老天荒去。 于是这一等又是一刻钟,眼看着夜幕星垂,天□□晚,宫里也都渐渐上了灯,刘福满整个人都快僵住了,才听见龙辇里传来一句:“去碧梧宫吧。” 刘福满如闻仙音,忙不迭道:“是。” “等等,”周璟忽然又改了主意,他像是犹豫了片刻,才道:“还是先回乾清宫一趟。” 刘福满不敢多问,毕恭毕敬地应下,及至途中,周璟又问了一句:“朕记得碧梧宫从前是叫宁禧宫的,这名字是谁改的?” 刘福满答道:“是皇上取的,贵妃娘娘住进去的时候,您亲手题的字。”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32节 听闻此言,周璟顿时默然,难怪他头一次见到碧梧宫的匾额,便觉得笔迹熟悉,果不其然,竟真的是他写的,碧梧宫,碧梧,凤栖梧桐…… 临走时太后的谆谆劝诫声犹在耳边:诚然我是乐见花家女儿为后的,可你才登基半载,根基尚浅,先帝余恩犹在,又有遗旨在先,你这时候要立花妩为后,朝中那些老臣们第一个不答应,我大兴向来以孝治天下,你现在要公然违抗先帝遗命,岂不是将自己推至风口浪尖,给了他们攻讦你的把柄?要知道,当初先帝立你为储君,朝中上下可不是一条心呐,顺王与平王如今虽然已去了封地,可谁知他们有没有彻底死心呢? 古语有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此事还是要慎重为好,哪怕你真的一意孤行,也要听母后一句劝,徐徐图之方是上策,等有一天,再无人掣肘于你,你才能真正成为一名合格的君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天下你要什么,再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龙辇停下来,紧接着,外面传来了刘福满恭恭敬敬的声音:“皇上,乾清宫到了。” 周璟入了殿内,左右看了看,吩咐刘福满道:“你去找个宫人来,会……” 不知为何,他轻咳了一声,才继续道:“要会唱小曲儿的。” 刘福满愣了一下,顿时心领神会,连忙道:“是,奴才这就去安排。” …… 此时正是入夜时候,月白风清,星斗漫天,碧梧宫已经上了灯,宫灯的光晕暖黄,将廊柱拉出长长的影子,没入黑夜之中,宽敞的中庭这会儿站了好几个宫人,正在低声私语,看着那只上蹿下跳的大黄狗,不时发出一声轻笑。 花妩把一只五色斑斓的鸡毛毽子放在团扇上,冲狗子示意道:“看见这个了吗?捡着了才能给你吃的。” 大黄狗绒绒立即叫了一声:“汪!” 花妩黛眉轻挑,语气嫌弃道:“瞧瞧你自己,近来真是愈发胖了,这一身肥膘,再这样吃下去,明儿就把你送去御膳房炖了。” 狗子委屈地呜呜了两声,拖着瘸腿跑过来,用爪子扒拉她的裙摆,一副可怜样儿,花妩伸手摸了摸它胖了一大圈的脖子,丝毫不为所动,冷酷道:“你撒娇也没用。” 下一刻,她就把毽子扔出去:“绿珠,接着。” “哎!” 说时迟那时快,大黄狗嗖地一下蹿了出去,直追着那毽子跑,才跑到绿珠面前,绿珠立即把毽子一扔,又到了另一个宫婢手中,如此反复,大伙儿都乐了,空气中充满了快活的意味,唯有狗子次次无功而返,气喘吁吁地吐着舌头,险些给累瘫了。 花妩掂了掂毽子,笑着唤它一声:“乖乖,快起来呀!” 她说着,将手里的毽子一抛,这次力道没收住,毽子一头扎入了模糊的夜色中,伴随着男人嘶的一声轻抽凉气,还有内侍特有的尖细声音,惊呼道:“哎哟,皇上!您没事吧?!” 霎时间,庭院里呼啦跪了一地,花妩面露几分惊愕,杏眸圆睁,微微张着嘴,片刻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算起来,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上一回她踢竹编小球,砸在周璟的额头上,这回是扔毽子,还是砸在额角,就连泛红的位置都差不多,也着实太倒霉了。 绿珠拿着一个煮熟的鸡蛋,小心翼翼地滚过周璟的额头,花妩的笑里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道:“皇上的准头真不错,每次都接住了。” 周璟见她这般没心没肺的模样,语气无奈道:“倒不如说是你的准头太好。” 花妩又吃吃笑起来,杏眸盈盈,故意问道:“这么晚了,皇上怎么来了?” 周璟顿了顿,才道:“朕……” “臣妾知道了!”花妩轻轻抚掌,笑道:“皇上一定是路过碧梧宫,顺道进来看看。” 周璟:…… 见他默然无语的模样,刘福满又开始着急了,恨不得冲他使眼色,让他解释清楚,但是奈何那是帝王,他一个奴才不敢造次,只好一手扶额,无声叹气。 然后,便听见周璟道:“没有,不是路过,朕……” 花妩面上露出讶异之色,望向周璟,他微微别开视线,轻咳一声,道:“朕下午的时候来过,不过你在休息,朕就走了,说晚上再过来,怎么,你们没人告诉贵妃吗?” 他看向绿珠,绿珠与花妩对视一眼,立即扑通跪下去,连连求饶道:“都是奴婢的错,奴婢该死,竟然忘记告知娘娘了,求皇上饶命!” 花妩道:“此事确实不怪绿珠,因为臣妾一睡醒,就让她带绒绒出去玩了,料想她是来不及说皇上来过的事情。” 周璟听了,便道:“无妨,起来吧。” 绿珠一颗狂跳的心才慢慢落回肚子里,爬起来时,腿肚子还有点哆嗦,刘福满看着她那副害怕的模样,暗暗摇头,这种重要的事情怎么能忘记呢?果然还是个小姑娘,没什么经验,唉。 花妩岔开话题,问道:“这么晚了,皇上用过膳了吗?” 周璟犹豫片刻,没立即回答,花妩明白了什么,掩口轻笑,眼中藏着几分促狭的意味,道:“皇上放心,今日没有虎鞭汤了。” 周璟:…… 他不禁再一次在心底问自己:大晚上跑这儿是做什么来了? 用过晚膳,宫人奉了茶来,是上好的明前毛尖,周璟喝着茶,花妩坐在凉榻边,手里拿着一柄宫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不时逗一下大黄狗绒绒,姿态十分闲适。 如此,周璟一盏茶喝到了深夜,他没说要宿在碧梧宫,花妩也不开口留他,两人对坐着干瞪眼,刘福满瞧了,心里不住叹气。 直到周璟放下了茶盏,花妩这才将注意力从逗狗子转移到他身上,笑吟吟道:“皇上要走了么?” 周璟沉默片刻,望着她道:“你是盼着朕走?” 花妩轻轻呀了一声,神色讶异道:“皇上何出此言?臣妾并无此意,只是觉得时候不早了,皇上明日要早朝,还是早早回宫歇息比较好。” 周璟便站起身来,旁边的刘福满一下就急了,恨不得又把他摁回椅子上,天子摆明了今夜想留宿碧梧宫,可是怎么就张不开嘴呢? 好在周璟没有立刻走,踌躇问道:“朕听说……你夜里睡得不好?” 花妩将宫扇抵在唇边,轻笑起来,眉目在烛光下粲然生辉,道:“偶然罢了,臣妾又总爱想东想西,困了便睡得着了。” 周璟微微颔首,忽然又道:“朕这几日……” 花妩神色好奇:“皇上怎么了?” 周璟顿了一下,道:“朕这几日有些睡不好。” 他说着,看向花妩,声音微低,道:“贵妃夜里可以陪朕说说话吗?” 旁边的刘福满终于大松一口气,在心里用力一拍大腿,成了! 谁知花妩听罢,黛眉微动,面上透出几分为难之色,道:“臣妾并非不愿皇上留宿,只是臣妾这几日不太方便,恐怕不能侍奉皇上了。” 周璟神色疑惑:“不太方便?” 花妩执着宫扇微笑不语,还是绿珠大着胆子,开口小声提醒道:“皇上,是主子的小日子到了。” 周璟:…… 他的耳根瞬间染上些许微红,倘若不仔细都看不出来,神色十分镇静且从容,轻咳一声,道:“无妨,朕、朕不做什么。” 刘福满拿着笔,有些惋惜地在册子上勾了一道,这是皇上在失忆之后,头一回留宿碧梧宫,竟然没选对日子,可见运气实在不好。 夜深时分,宫里已下了灯,只在殿内留了几盏,昏黄的光晕透过床帐隙间落进来,光线微暗,影影绰绰。 花妩躺在里侧,她白天小睡了片刻,这会儿还十分精神,便盯着那床帐顶瞧,上边绣着白鹤踏云的纹样,昏暗的光线中,那祥云流纹扭曲成了一只只巨大的眼睛,充满了诡谲的意味。 花妩不愿意多看,下意识翻了一个身,侧卧着睡,周璟自然有所察觉,也侧过身来,问道:“怎么了?” 他声音很低很轻,如同耳语,隔着这样近的距离,让人听了耳朵都生出一种酥麻感,花妩盯着他的眼睛,眸子微亮,声音带笑,道:“皇上听过一种妖吗?” 周璟道:“什么妖?” 花妩往前凑了凑,整个人几乎贴在他身上,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半指,呼吸相闻,她小声道:“听闻那妖会附身在女子身上,然后施展妖术,可以迷惑人心,让原本不喜欢她的男人,不知不觉就对她动心。” 周璟微微屏住呼吸,望着她道:“然后呢?” “然后呀,”花妩笑了,眉眼微弯,眸中水光粼粼,她略略支起身子,凑在他耳边,几乎要亲吻到他的耳廓,似触未触,她轻声道:“然后她在夜里就化身为妖……” 纤纤素手悄无声息地游移,覆在男人的心口,花妩的语气透着几分别样的魅惑意味:“用爪子把男人的心剖出来,吃掉啦。” 周璟:…… 花妩的眸子亮亮的,道:“皇上害怕吗?” 周璟握住她的手腕,拉下来,塞进薄被中,语气很平静地道:“你说自己夜里睡不着,想东想西,原来是在想这些?从哪个话本子上看来的?” 花妩见他没有半点惧意,不由撇了撇嘴,辩驳道:“臣妾可不是从话本子里看来的。” 周璟认真道:“那是从何处听来这些神神鬼鬼的故事?” 花妩轻笑着道:“是臣妾梦到的。” 闻言,周璟没有接话了,光线过于昏暗,花妩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道:“皇上?” 周璟开口了,道:“你夜里就是做这些噩梦,所以才会被惊醒?” 花妩没想到他提起此事,不由一怔,没等她回答,只觉得眼前光线倏然暗了下去,有什么遮住了她的眼睛,暖暖的,原来是周璟的手。 紧接着,男人微低的声音响起,道:“朕在这里,你睡吧,若是再做噩梦,就说给朕听听,看看究竟有多可怕,朕是真龙天子,想来没什么妖物敢造次。” 花妩一时间没有说话,她只是眨了眨眼,长长的睫羽如蝶翼一般,擦过周璟的手心,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瞬间蔓延至心底,那只蝴蝶扑扇着翅膀,肆意飞舞。 周璟没由来有些紧张,他顿了顿,迟疑道:“还是睡不着的话,朕可以念赋给你听,你……你要听小曲儿吗?” 心底的蝴蝶扑扇几下,在水面点开细细的涟漪,一点点扩散开去。 花妩微微扬起唇角,是一个笑,语气轻快道:“好呀!” 第41章 次日一早,天色还未亮,周璟醒来的时候,下意识将怀中人搂紧片刻,低头轻轻蹭了蹭她的额头,这动作似乎做过许多遍一般,等他反应过来时,花妩已经醒了,她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声音慵懒:“早朝?” “嗯,”周璟低声道:“你继续睡吧。” 花妩轻轻呢喃几句,便再次陷入了浅眠,她昨夜仍旧做噩梦了,但惊醒的次数却比之前少,竟也算得上是好眠了。 外头传来刘福满压低的声音,提醒了一句,周璟才轻轻抽回手,掀了帐出去了,刘福满忙带着人伺候他换衣裳洗漱,来时就耳提面命过了,动作一定要轻,最好呼吸声都不要有,一个小内侍大概是过于紧张了,手忙脚乱之下,竟把玉佩掉进了铜盆里,发出铛的一声轻响。 周璟立即回头,看向那紧闭的床帐,侧耳凝神细听,待发觉没什么动静,这才放下心来,刘福满冲旁边的宫人使了个眼色,便有人会意,伸手捂住那小内侍的嘴,把他带出去了,这一顿板子是免不了了。 收拾妥当,即将出门时,周璟没动,反而又走回那床边,伸手欲掀开床帐,但及至最后,他也只是轻碰了一下,飞快地收回手,大步离开了。 殿门被悄无声息地合上,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殿内依然安静无比,过了片刻,那紧闭的床帐动了,一只纤纤素手撩起帐子,花妩坐起身来,扬声唤道:“绿珠。” 殿门立即被推开了,候在门口的绿珠进来,微讶道:“娘娘怎么这么快就醒了?皇上方才还说您在睡着,让奴婢们不要打搅您呢。” 花妩昨夜睡得还行,这会儿精神不错,笑道:“我若醒了,岂不是要起床梳洗恭送他?麻烦得很。” 绿珠忍俊不禁,嗔道:“普天之下,也就娘娘敢这样糊弄皇上了。” 她过来替花妩打起床帐,一边犹豫着问道:“娘娘,奴婢不明白,明明娘娘这个月的小日子还没到,为何又、又……” 花妩黛眉微挑:“又骗了他?” 绿珠哎呀一声,下意识往门口看了一眼,比了一个嘘,小声道:“娘娘慎言。” 花妩坐在床上,下巴搁在支起的膝盖上,懒懒道:“他想吃就给他吃么?世上哪有这种好事,还要看我有没有心情呀。” 轻飘飘的尾音,透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意味,像猫儿的小尾巴尖,任性又肆意,叫人怎么也抓不住。 …… 晨光熹微,天边隐显出些微的鱼肚白,眼看到了上朝的时候,官员们照例早早就到了宫门口守着,等待宫门开启。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33节 城墙上燃着火把,光线明灭不定,众人正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寒暄低语,不多时,有人眼尖,看见一抬青篷小轿过来了,立即提醒旁边人,低声道:“陆尚书来了。” 众人连忙止了话头,纷纷回首看去,果然见陆青璋在家仆的搀扶下,从轿子里走出来,自太后的千秋宴后,他就告了假,一直未曾露面,昨日才有风声说,皇上准陆太师也在府里养病,如今看来果然是真,陆青璋今日就来上朝了。 只短短几日不见,他病得竟有几分形销骨立的意味,之前还有些发福,如今倒消瘦得厉害了,满面病容,走路都有些打晃,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其中原因,交汇的眼神里皆是心知肚明。 陆青璋起初是沉默,但是架不住有同僚来搭话寒暄,问候他的病情,于是只能勉强应付,没说几句话,他就开始咳嗽,一时急一时缓,众人瞧在眼里,心里都暗自摇头。 好在没过多久,宫门就开了,有官员向陆青璋示意:“尚书大人先请。” 陆青璋急忙推辞:“陆某身体不佳,恐耽搁了诸位,还是你们先请。” 他做足了姿态,再三推让,旁人也不好强求,众官员鱼贯而入,陆青璋落在了最后头,步履迟缓,不时发出重重的咳嗽之声,形容颇有几分寂寥狼狈。 正在这时,旁边忽然有一道重重的哼声传来:“真是报应不爽。” 陆青璋闻声看去,却见那人亦是一袭朱色官袍,头戴纱帽,下颔处有短须,正是他的死对头花翰维,花翰维与他同辈,不知是不是冤孽,如他们父辈一般,两人亦是同榜进士,一个为榜眼,一个为探花,陆家总是矮了花家一头,如今陆青璋任礼部尚书,花翰维却是吏部尚书,斗了几十年,两家的恩怨说起来,三天三夜都数不完。 输人不输阵,眼下见花翰维也来讥讽他,陆青璋松开掩口的手,竭力忍住咳嗽的冲动,反唇相讥道:“本官是报应,你们花家又是什么呢?门风败坏?花阁老寒花晚节,一生清誉,如今落得这样不堪的下场,他年纪大了,怕是受不得世人戳他脊梁骨。” 花翰维面上一变,怒极反笑道:“本官劝陆尚书还是管好自家的事吧,也不知陆太师何时才能养好身体,回来为朝廷尽忠效力呢。” 相看两厌,花陆二人夹枪带棒地互骂几句,一前一后入了议事殿,等待天子圣驾到来。 天色已微微亮了,远处一行灯火踽踽而来,在议事殿前面停下了,内侍通报圣驾已至,众官员纷纷侧身跪下,俯身叩首,山呼万岁。 陆青璋拖着病体,颤颤巍巍地伏跪在地,眼看着那绣着蟠龙纹的衣摆一晃而过,又过了片刻,上方才传来天子淡淡的声音:“众卿平身。” 众人陆陆续续地起来,站直了身子,听得宦官用尖细的嗓音道:“诸位大人,有事启奏。” 今日的朝议才正式开始了,官员们纷纷上奏议事,这一议,就议了足足两个时辰,从天光微明一直到日上三竿,陆青璋本就染着病,夜里又没休息好,为了今日的朝议,他昨夜硬是咬牙灌了一碗老参汤,今天早上才进得这议事殿来。 如今站了两个多时辰,他额上冷汗涔涔,两眼发花,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终于听得上方天子发话:“今日就议到这里吧。” 陆青璋如闻仙音,大松一口气,正在这时,忽听刘福满那尖细的声音道:“上有圣谕,诸位听旨。” 众臣又纷纷跪下去,各个心生疑窦,不知这是哪一出,天子要下什么旨意,怎么之前没听到风声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贵妃花氏,性秉温庄,淑仪素著,柔嘉表范,风昭令誉于宫庭,朕心深为珍惜,应即立为皇后,以示宠褒,钦此。” 圣旨一念完,众人都懵住了,一时间竟无人作出反应,左右四顾,官员们皆是从对方眼中看到震惊之意,立贵妃为后,皇上后宫里只有一个妃子,是花家的女儿。 皇帝竟要立花家女儿为后。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前方跪着的苍老身影,花阁老像是还没回过神,沉默不语,众人又想起了什么,纷纷看向另一个人,陆青璋伏跪于地,整个人都僵住了,宛如一尊木塑,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方才圣旨说了什么? 立花妩为后。 陆青璋脑中又浮现那张熟悉的娇美面孔,眉梢眼角,都与他久远记忆中的那个女人渐渐重叠,那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他当年为图报复,诱骗了花枕梅,后来失却耐心又将她抛弃,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她肚子里怀的那个孩子,以后可能会成为大兴的皇后! 花家出了一个皇后,可陆家没有,这么多年来,花家能稳稳地压在陆家头上,其根源不正在于此吗? 陆青璋的肠子都要悔青了,他气得眼前白光乍现,险些就要一头晕死过去,恰在此时,一个苍老的声音断然道:“皇上,此举不可!花妩不可为后!” 一连说出两个不可,所有人都循声望向前方,说话的人正是花阁老,他竟是第一个出来反对的。 周璟坐于御座之上,居高临下地望向白发苍苍的老臣,淡淡道:“为何不可?” 花阁老叩首,声音缓慢地解释道:“因为先帝陛下曾有遗命,皇上登基之后,绝不能立花妩为后,望皇上收回成命,另择良人。” 周璟听了,神色微讶,道:“朕怎么不记得有此事?” 花阁老正欲开口,他却轻轻抬手制止了,语气很平静地道:“朕前阵子生了病,想必诸位爱卿也都听说了,朕忘记了许多事情,花阁老说先帝有遗命,朕自然遵从,绝不违逆,但是此事也不能由你说了算,朕要亲眼见过,先帝遗诏何在?” 花阁老一怔,下意识答道:“遗诏应当封存于天禄阁中。” 周璟道:“如此,便命人去找。” 刘福满立即吩咐一个内侍去天禄阁找先帝遗诏,在等候的过程中,议事殿内一片寂静,众臣也不敢私语议论,只悄悄与左右同僚用眼神示意,无声交流。 陆青璋这会儿也不晕了,甚至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心里好似揣了一只兔子,怦怦直跳,又好似埋了一桶火药,稍不留神就能把他炸个四分五裂。 自始至终,花阁老都跪在最前方,纹丝不动,岿然如山,静静地等待着。 又过去了一刻钟,内侍去而复返,气喘吁吁地快步进了殿,只是他两手空空,没等众人惊疑,他便扑通跪在地上,声音发颤道:“启禀皇上,天禄阁在三个月前曾经走过一次水,先帝遗诏找、找不到了,极有可能烧毁了!” 这一次,殿内的议论声一下子明显了起来,嗡然作响,花阁老显然也没预料到这等变故,面露吃惊之色,却听上方的天子点他的名字,道:“诏书既然已经烧毁,如今查无对证,不过既是先帝遗命,想必不止花阁老一个人听了,当时还有谁?” 花阁老犹豫了一下,才沉声答道:“当时在场的还有陆太师,秦太傅,以及太后娘娘。” 秦太傅已年过古稀,先帝去后,他便告老还乡去了,一把年纪,总不能再把人召回京城询问,周璟道:“既然如此,朕先派人去拜访一番。” 他说着,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殿中众人,负手道:“花阁老年事已高,当时记混了也未可知,其中事实究竟如何,还需朕调查过之后才知,今日就这样,先退朝吧。” 众人山呼万岁,恭送天子离开,陆青璋从地上起来,一时间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无论如何,他现在要立即回府,速将此事告知父亲。 离开议事殿时,他与另一个人对上了目光,花翰维这次竟然破天荒地没讥讽他,两人分别将目光移向别处,一前一后离开了。 第42章 碧梧宫。 今日天气颇好,艳阳高照,暑气炎炎,有丝丝缕缕的微风吹拂而过,树下的蝉没命地鸣叫,大黄狗绒绒趴在树荫下乘凉,不时抖了抖耳朵,毛茸茸的大尾巴一摆,扫过落叶,发出刷拉的轻响。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一名碧衫宫婢快步自廊庑下经过,她拎起裙摆,恨不得两步并作一步,倒把大黄狗吓得一激灵,警醒地朝这边看过来,汪了一声。 那宫婢却顾不得它,穿过中庭,到了正殿前,对值守的内侍道:“娘娘在吗?” 那内侍道:“程太医才进去,这会儿想是在给娘娘请脉。” 那宫婢忙道:“那就叫一声绿珠姐姐。” 殿内。 花妩轻轻打了一个呵欠,程碧袖收回诊脉的手,关切问道:“娘娘这几日还是睡得不好?” 花妩顿了顿,答道:“昨天晚上倒还行。” 程碧袖一边写方子,头也不抬地问:“没有做噩梦?” “做了,”花妩犹豫片刻,才继续道:“就是觉得……噩梦似乎没有从前那般可怕了。” 闻言,程碧袖笑了笑,道:“这是好事呀,微臣前几日在古书上找到一个宁神静心的方子,颇对娘娘的病症,正想给您试一试,不过是药三分毒,娘娘又在调理身体,能不吃还是不吃的好。” 花妩略一颔首,正在这时,忽见绿珠从外面进来,面上带笑,一副喜气洋洋的姿态,道:“娘娘,好消息!” 花妩微讶,笑着打趣道:“什么事情叫你这样高兴?莫不是捡到银子了?” 绿珠嗔怪道:“就是捡到金子也不值得奴婢这样高兴,是娘娘的喜事!” 她说着,让出身后一名宫婢来,笑吟吟催促道:“快,快把你听到的话给娘娘说一说!” 那个碧衫宫婢显然是走得急,额上微汗,神色激动道:“娘娘,奴婢听前头说,皇上要立您当皇后了!” 闻言,花妩一怔,并没有很激动,反而问道:“然后呢?” 她的表情很平静,不见惊喜,倒像是此事在她意料之中,惹得绿珠和那名宫婢都愣了愣,笑意散去,绿珠渐渐反应过来花妩话里的意思,是啊,都要立后了,圣旨怎么还未到?她连忙推了推那宫婢,道:“你快仔细给娘娘说一说。” 那宫婢意识到出了岔子,有些害怕,说话也开始磕巴了:“奴、奴婢是经过长宁门时,遇到了乾清宫的小泉子,他、他干爹就是刘总管,是他告诉奴婢的,说皇上今天要在早朝上宣旨,立娘娘做皇后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娘娘,奴婢不是胡说的……” 她怕得快要哭出来了,花妩轻抬了抬手,莞尔笑道:“本宫知道你没胡说,并不是要怪罪你,罢了,你下去吧。” 说着,又吩咐绿珠拿些银锞子给她压惊,正在这时,外面有人进来禀报,说圣驾到了。 花妩没起身去迎,而是将手再次放在脉枕上,对程碧袖扬了扬下巴,笑道:“程太医,继续吧。” 明明方才已经诊过脉了,为何还要再诊一次?程碧袖不解其意,但还是依言照办。 周璟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这副情形,模样清俊的太医正在与他的贵妃谈笑,他将手指搭在花妩的手腕上,两人相对而坐,花妩面上还带着几分笑意,正与他说话,气氛看起来十分和谐。 他的步子顿了片刻,正巧听见花妩道:“我昨夜做了一个噩梦,梦见……” 周璟骤然停下来,花妩似有所觉,朝这边望过来,微微一笑,道:“皇上来了呀。” 程太医立即起身行礼:“微臣参见皇上。” 周璟并未理会,径自经过她,在花妩的身侧坐下了,十分自然地问道:“昨晚做了什么噩梦?” 花妩眼波一转,道:“臣妾不敢说,怕皇上怪罪。” 闻言,周璟微微皱起眉,道:“有什么不敢说的?朕绝不会怪你。” 花妩轻摇宫扇,笑吟吟道:“臣妾梦见……皇上要立臣妾为后,事到临头,却又反悔了,下旨将臣妾贬为庶人,打入了冷宫。” “胡说,”周璟的剑眉皱得更紧了,简直要打成了死结,辩驳道:“朕岂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花妩笑起来,赞同道:“臣妾也觉得,所以才说是噩梦呀。” 周璟沉默片刻,才道:“朕已下了立后的旨意。” 花妩微微张大杏眸,故作欢喜道:“果真?” 周璟应答一声,继续道:“在朝会上宣旨的时候遇到一些小问题,不过朕很快能解决的,你放心便是。” 花妩听罢,略弯起眉眼,笑道:“那么,臣妾静候陛下佳音了。” 周璟仔细打量她的神色,见她面上没有半分失落,仍旧是那般平静自在的模样,不由道:“你……不觉得失望么?” “失望?”花妩表情微微讶异,尔后笑了,道:“不会呀,臣妾本就觉得此事颇难,倘若皇上办不到,也是实属正常,怎么会失望呢?” 她表现得十分通情达理,就好像当初那个说一定要做皇后的人,不是她一般。 周璟的一颗心略微往下沉了沉,他道:“你不信朕?” 花妩轻摇宫扇的动作停下来,她像是沉思了片刻,才微笑着道:“本是皇上许下的承诺,又何必在意臣妾信不信呢?” 这话就像一根针,冷不丁刺了周璟一下,谈不上多痛,更多的是一种不适,这一刻,他突然发现自己与花妩之间,或许隔着很远的距离,只是她平日里的故作温顺,淡化了这种感觉。 周璟的薄唇抿起,道:“君无戏言,朕自然希望你是信任朕的。” “好呀,”花妩笑吟吟地将扇抵在唇边,眼波柔亮,从善如流地道:“臣妾信皇上。” 她说话一如既往的好听,但周璟心中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皇上,程太医跪了许久了,皇上能让她起身吗?” 说起那个太医,周璟脑中就想起方才看到的画面,莫名一阵不悦,花妩夜里做了噩梦,不与他说,反而要告诉这个太医。 他盯着程太医看了几眼,细皮嫩肉,五官阴柔,容貌勉强算得上秀气,只是太瘦弱了些,一阵风就能吹跑似的,周璟淡淡道:“起来吧。” 程太医连忙谢了恩,这才起身,便听天子道:“这些日子都是你给贵妃请脉吗?”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34节 程碧袖恭敬答是,周璟一边打量她,一边问:“阿妩的身体如何了?” 程碧袖谨慎道:“这些日子以来,微臣给娘娘换过三个方子了,娘娘的身体较之前已有些起色,脉搏也有力了许多,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还需徐徐图之。” 周璟微微皱眉:“你治了两个多月,只是有些起色?” 这是不满意的意思,程碧袖立即跪下去,解释道:“臣已竭尽全力了。” 周璟冷眼看着她,道:“毕竟只是医正,不如——” “皇上。” 花妩突然开口打断了他,抬眸对上他的视线,轻笑道:“臣妾觉得程太医挺好的,进退有度,说话做事都很合臣妾的心意,暂时还不想换别的太医。” 周璟:…… 他看向那年轻的太医,不知怎的,愈发看不顺眼了,就这弱不禁风的小白脸,能有什么治病的本事? 周璟自认为自己是一个脾性很宽和的人,从不无理取闹,既然花妩要求留下这小白脸,他想了想,道:“也行,不过朕还是有些不放心,这样吧,让姜步寰协助他为你诊治。” 听了这话,程碧袖额上的冷汗都要下来了,姜步寰是院判,地位仅次于太医院院使,还是她的顶头上司,协助她治病?皇上这是要把她架在火上烤啊。 程碧袖战战兢兢地叩首,道:“微臣惶恐,臣只是区区医正,不及姜院判经验丰富——” 周璟打断她,淡淡道:“朕之前还听你说,术业有专攻,医正未必就不如院使和院判,如今怎么反倒畏缩起来了?” 程碧袖欲哭无泪,她怎么也想不明白,高高在上的天子为何会突然为难起她一个小太医来。 …… 却说花翰维一下了值,就立即乘车赶回花府,甚至顾不得理会夫人迎接,劈头就问道:“爹呢?” “在书房。” 花翰维直奔书房,叩了叩门,听得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进来。” 他这才推门而入,书房里点了灯,花阁老站在书案后,一手挽袖,一手执笔,正在写字,他已脱去了乌纱帽,露出满头银丝,比起朝堂之上,这会儿露出了孱弱的老态。 花翰维走近前去,一眼就看见他写的四个字:忠孝节义。 他欲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叫了一声:“爹。” 花阁老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字上,头也不抬地道:“刚下值?” “是。” 花阁老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老大不小了,还是这么沉不住气,没点长进。” 花翰维挨了训,也不好辩驳,只是道:“爹,你今天在朝上,为何要反对皇上的旨意?” 花阁老声音平平道:“我没有反对。” 花翰维面露疑惑:“那您是……” 花阁老执着笔,在纸上落下稳稳一点,这才停下来,道:“我只是说出了先帝的遗诏罢了。” 花翰维有些急:“您这不还是反对?皇上要立花五为后,这对我们花家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呀!” “那你要我怎么说?”花阁老抬起头看他,松弛的眼皮下遮着两点锐利的光,道:“视先帝遗命为无物吗?” 花翰维辩驳道:“可先帝已去了,皇上又生了病,根本不记得那遗诏,天禄阁还走了水,这是一个机会啊爹,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几年几十年后,天下人只知当今天子,哪里还记得先帝?” 花阁老将狼毫扔在纸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狼毫滚了几圈,在宣纸上留下一道蜿蜒的墨迹,停在了那个忠字上面,他声音沉沉道:“这是不忠。” 花翰维压低声音,大着胆子道:“爹想岔了,我们花家何曾不忠?都说君无戏言,陛下今日当着文武百官下了立后的圣旨,转头又要他收回成命,岂不是拂他的面子?令他威仪扫地?先帝是君,可当今也是君啊!” 他伸手拿起那只狼毫,露出底下的忠字,道:“心中则为忠,爹效忠的,应该是您心中的君主才对。” 花阁老看着自己写下的字,良久不语,照花翰维对父亲的了解,这是意动的征兆,他继续劝道:“此事只有您和秦太傅、太后娘娘以及陆太师知道,太后娘娘不说,秦太傅那边山高路远,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至于陆家,儿子看陆青璋今日那表情,倒是恨不得圣旨当场成真,叫他陆家也出一位皇后。” 说到这里,花翰维不由激动起来,道:“天时地利人和,爹,花五就合该当皇后啊!除了她,换作花家任何一个女儿,都不可能有此机会。” 花阁老却仍旧迟疑,捋着长须,摇首道:“我还是觉得不妥当,先帝在位时,虽然看似对花家恩宠不断,却在暗地里一直提拔陆家,打压花家,新帝一即位,不说打压,反而不顾先帝遗命,要立花家的女儿为后,这是捧杀,还是故意……” 花翰维忍不住打断父亲,道:“儿子不这么认为。” 花阁老看向他:“你说。” 花翰维绞尽脑汁,最后憋出一句:“兴许是花五她实在争气,让皇上很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呢?” 花阁老:…… 第43章 夏日的傍晚,暑气散尽了,晚风习习吹拂而过,带来一丝凉意,碧梧宫里已上了灯,花妩坐在廊下,褪了鞋袜,光着脚踩在大黄狗的背上,茸茸的细毛从脚趾缝里钻出来,十分舒适。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团扇,唤绿珠来:“我要的牛乳樱桃甜冰酪呢?” 绿珠顾左右而言其他:“时辰不早了,娘娘要不要先进屋去?程太医说了,让您今儿要泡脚。” 花妩微眯起眼,悠悠叹了一口气:“绿珠大了,有主意了,记得你头一次来服侍我,不知道怎么梳头,急得直抹眼泪,管事嬷嬷要罚你,你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绵绵软软跟只兔子似的,如今兔子长大了,连一碗甜冰酪也不肯给我吃了。” 她越说越失落,绿珠愧疚得抬不起头来,嗫嚅道:“是、是奴婢的错,奴婢这就去把甜冰酪端来。” 花妩得了逞,笑吟吟地哄道:“好乖乖,快去吧。” 不多时,一个小巧的缠枝莲纹碗出现在花妩的视线里,天青釉的碗衬着洁白的牛乳,细碎透明的冰沙,上面点缀着殷红的樱桃肉,冒着丝丝凉气,颇是诱人。 花妩眼睛一亮,伸手去拿,欢喜道:“乖乖,你真好!” 谁知那人把手一抬,叫花妩接了个空,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便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叫谁?” 花妩转头望去,却见那人竟是周璟,他今日穿了一身藏蓝色的衣裳,衬得整个人很斯文,尤其是眉眼愈发俊美,在昏黄的灯笼光芒下,勾勒出一层深邃的影子,宛如用工笔细细描绘过一般,龙章凤姿,不过如此。 花妩眨了眨眼,才从美色中回过神,听见周璟又问了一遍:“刚刚在叫谁?” 花妩便轻笑了起来,道:“皇上明知故问呢。” 周璟轻轻嗯了一声,是一个上扬的尾音,面上还是淡淡的,也不看她,只盯着手里那碗甜冰酪瞧,像是在等待回答。 花妩起了玩心,大着胆子将团扇伸过去,轻轻挑起天子的下颔,略微倾身凑近,两人对视,呼吸相闻,她笑意甜甜地道:“当然是叫皇上呀!” 花妩如愿以偿地吃到了甜冰酪,冰沙凉丝丝的,牛乳香甜,她满足地眯起眼,拈起一枚樱桃送入口中,一时间竟不知是那樱桃更红,还是她的唇更红。 察觉到周璟的视线,她忽地抬眸看过来,粲然一笑,道:“皇上想尝尝吗?” 周璟素来不喜甜食,但是这一刻,他倒真想试一下这甜冰酪,真的有那么好吃吗? 花妩舀了一勺冰酪,举起送到他嘴边,周璟张口欲接,谁知她竟虚晃一招,把勺子挪开去,然后飞快地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发出啾的轻响。 花妩笑得眉眼弯弯,眸如月牙,十分得意地把那勺甜冰酪送入自己的口中,殷红的樱桃衬得她的唇瓣更红了,无端旖旎。 周璟的眼眸倏然变得幽深,掩去了其中的情绪起伏,下一刻,他伸手按住花妩的后脑,吻上了那嫣红的唇,因为吃过冰的缘故,她的唇舌泛着微微的凉意,像冬日里的新雪,甜丝丝的。 相对的,衬得他的唇舌更为滚烫,肆意攫取,像是要把那一片雪花吻得化成水,然后融入骨血之中。 …… 那碗甜冰酪终究是没有吃完,花妩才吃了两口就不慎打翻了,小瓷碗骨碌碌滚出去,正好掉在了大黄狗的背上,冰沙洒了它一身,它吓得一激灵蹿起来,汪汪直叫唤,打断了正黏在一起的帝妃二人。 花妩觉得十分惋惜,然后理直气壮地要周璟赔她一碗甜冰酪。 她今日穿了一件海棠红的薄裳,贪图凉快,便褪了鞋袜,露出一双白生生的脚,这会儿被牛乳打湿了裙摆,薄纱一缕缕贴在皮肤上,衬得肤色愈发洁白,如玉一般。 周璟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道:“太医说过你不能吃这些寒凉之物,于身体无益,让你吃两口已是格外容情了。” 说着,他又催促道:“地上凉,去把衣裳换了。” 花妩不肯动,她稳稳坐在原地,微扬着下巴,一副负气的倔强模样,令人想气,却又气不起来,活脱脱的恃宠而骄。 纵然是周璟,这时候也拿她没有办法。 他等了一会儿,便俯身抱起她,花妩猝不及防,轻轻惊呼一声,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玉白的脚丫子在空中一晃,人就被抱进殿里去了,再没有挣扎耍赖的机会。 殿里上了灯,花妩已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正坐在圈椅里泡脚,这是程碧袖说的法子,每日用药熬水泡脚,花妩虽不觉得有用,但是泡一泡还是很舒服的。 她一边泡,一边踩着水玩儿,大黄狗还以为这是什么好玩的,凑过来嗅了嗅,花妩伸出脚丫子,作势要轻踹它,吓得狗子夹起尾巴,一溜烟蹿出老远。 花妩大笑起来,骂它一声:“怂货。” 绿珠顿时哭笑不得:“它只是一条狗罢了,娘娘又欺负它。” 她说着,拿了帕子来替花妩擦脚,花妩笑道:“我哪里是欺负它?找乐子而已。” 她向来不是一个安分的主儿,但见周璟坐在旁边,手里拿着一本书翻看,十分专注的模样,花妩便悄悄把一只脚放在他的腿上,还嚣张地踩了踩。 周璟低头看了一眼,又望过来,眼神疑惑,花妩盈盈一笑,眼波柔亮,道:“皇上在看什么书呀?” 听见她这个轻飘飘的呀字,周璟便知道有人又想作妖了,遂将书拿起来,好让她看,上面写着通典二字。 花妩看过之后,一手托着腮,倚在圈椅里,十分有求知欲地道:“臣妾才学浅薄,没读过这一本书,皇上能给臣妾讲一讲吗?” 周璟便道:“这是一本写历朝典章制度的书,包括政治、礼法、兵刑以及民生,颇是枯燥,你大概不会感兴趣。” 花妩却摇首,笑吟吟道:“臣妾对皇上的一切都很感兴趣,只要皇上说,臣妾就爱听。” 周璟犹豫了一瞬,便翻到前面,念道:“穀者,人之司命也,地者,穀之所生也,人者,君之所治也,有其穀则——” 他的声音倏然顿住,花妩好奇地催促他:“有其穀则如何?” 她的脚仍旧踩在周璟的腿上,雪白的玉足一下一下地晃着,惹得人心烦意乱,偏偏她似乎全无察觉,周璟只得继续读道:“有其穀则国用备,辨其地则人食足,察其人则徭役均。” 如玉的脚趾泛着桃花一样的粉色,灵活得像一尾鱼,眼看越来越放肆,下一刻,周璟伸出一只手,将它握住了,不许花妩再乱动,面上神色依旧是平静的,徐徐念道:“知此三者,谓之治政。” 女子的脚心很软,触感如上好的暖玉一般,丰肌秀骨,香娇玉嫩,仅用一只手便可完全握住,让人莫名生出一种掌控欲来。 “圣人因之设井邑,列比闾,使察黎民之数……”帝王的声音淡淡的,没有任何起伏,就仿佛他此时手里摩挲的不是女子的玉足,而是一本圣贤书。 大概是他常年握笔的缘故,指腹有些微的薄茧,擦过花妩的皮肤,带起一阵细微的酥麻感,花妩不动了,他却还在继续念:“赋役之制,昭然可见也,自孝公用商鞅计,乃隳经界……” 一页念完了,他正欲翻第二页,花妩却伸手将书夺了过来,翻了翻,嘟囔道:“道貌岸然。” 她说完,将书扔在案几上,把脚从周璟的手中抽回来,也不穿鞋,赤着双足往殿内走,谁知才走了几步,便被人抱住,霎时间身子一轻,整个人腾空而起,花妩惊呼一声,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问道:“说谁道貌岸然?” 花妩微仰着头,笑吟吟地望着那双幽深的眼眸,语气挑衅道:“谁问,便是说谁,皇上觉得呢?” 周璟没有回答,只是念了一句:“黄绢幼妇,外孙齑臼。” 他说着,便抱着人绕过山水画屏,入了内殿,床早早就铺好了,花妩扑腾两下,像一尾鱼一般灵活地滚了进去,她揪着天子的衣襟,忽然啊呀一声,眨了眨眼,道:“皇上,臣妾现在还不方便侍寝呢……” 周璟:…… 他扯过薄被,将怀中人裹紧了,神色里莫名透着一股子气急败坏,冷声道:“睡你的觉。”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35节 花妩吃吃笑了起来,晶亮的眸中透着些狡黠的意味,她微微支起身,凑到帝王耳边,呵气如兰,小小声道:“不过臣妾可以……” 后面的声音越发得轻,近乎呢喃耳语,若是不仔细些,都听不清楚,周璟拧着剑眉,默然片刻,无语道:“你从哪里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花妩笑意盈盈,眸子弯如新月,道:“长夜漫漫,颇是无聊,总要找乐子嘛,再说了,皇上方才不是还摸得很——” 周璟及时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低声斥道:“闭嘴。” 花妩哪里是肯听话的性子?不让她说,她偏要对着干,周璟忍无可忍之下,便吻住了她,将所有的声音都淹没在唇齿之间,花妩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娇哼,轻飘飘的,像猫儿一般。 帐内逐渐归为安静,过了片刻,一道呼吸变得略微粗重起来,花妩轻哼了一声,忽然道:“皇上,臣妾想听你念通典。” 周璟:…… 他的语气近乎咬牙切齿,允诺道:“朕明日给你念。” “不要,”花妩肆意妄为,十分任性地道:“臣妾累了,臣妾现在就想听。” 周璟沉默不语,更无解的是,他现在不上不下,整个人跟着了火一般简直要烧着了,偏偏始作俑者还在恃宠而骄,跟他提条件。 帐内安静了许久,天子才终于开口,声音微沉,带着些许的沙哑意味,听得人耳中酥麻,他一字一句地念道:“簿书既广,必藉……众功,藉众功则政由群吏,政……由群吏则……人无所信矣……” 周璟仍旧是读完了通典,但字里行间全是旖旎艳色,从此往后,他再也没有翻开过这本书。 …… 又过了一些日子,天气开始变得差了,总是下雨,一到这时候,花妩就不愿意出门,周璟也知道她这怪脾气,每次都是等着雨过之后再带她去慈宁宫请安。 这一日,太后在寒暄的时候,忽然对花妩道:“上一次从万佛寺回来的时候,哀家就提起过一件事,不过你那时候身子不舒服,哀家就没再说,前两日花府着人递话入宫,说老太太病了许久,身子不好,总是念着你,你是她一手养大的,于情于理,也该回去看望她老人家。” 花妩听了,一时间没有应答,像是怔住了,太后面上露出几分疑色,叫了她一声:“贵妃?” 花妩这才回过神来,应答道:“太后娘娘说得有理,臣妾是该回去探望一番。” 太后满意地颔首,道:“哀家也让人备了一些礼,你到时候一并带过去。” “是。” 离了慈宁宫,花妩坐在龙辇上,有些走神,周璟频频自奏折中分神看她,在快到碧梧宫的时候,终于开口问道:“你不想回去?” “没有,”花妩的表情很淡,她认真地道:“臣妾只是有些怕。” 周璟不解:“怕什么?” 花妩回望他,眼中没有往常的笑意,道:“一个人千辛万苦地从泥淖中爬出来,当她再次看见这泥淖时,总是免不了心怀惧意。” 周璟沉默片刻,道:“那就不回去。” “不,”花妩却微微扬起下巴,语气肯定地道:“我一定要回去。” 恐惧什么,便去直面什么,她从不害怕痛苦,她只害怕有朝一日自己会失却面对痛苦的勇气。 第44章 早朝过后,周璟在御书房批折子,殿内寂静无声,刘福满轻手轻脚地进来,将沏好的新茶放在御案上,周璟忽然停了笔,道:“外面下雨了?” 刘福满忙答道:“回皇上的话,下了点小雨。” 周璟将笔搁下,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扇推开来,外面是一株老梅树,这会儿不是花期,满树浓绿,细如牛毛的雨丝落在枝叶上,发出轻微的沙沙之声,如春蚕食桑。 他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刘福满正觉得疑惑之时,忽然听见天子自言自语道:“该叫她晚些时候出宫。” 刘福满顿时明白了,贵妃娘娘不喜下雨,皇上这是心里念着她呢。 …… 下雨天,花府。 这两样都是花妩最反感的,今儿倒是赶巧凑一块了。 舆轿入了花府的大门,缓缓停下来,帘外传来绿珠的声音:“花府到了,请娘娘下轿。” 轿帘子被打起来,早有内侍撑着伞在旁边候着,另有数十名内侍宫婢列队排开,恭敬垂首,或手执拂尘,或手捧御香,一路蜿蜒至厅门口。 花府上下从前几日得了消息,便开始洒扫准备,今天自清早一直等到现在,这会儿总算等来了人,众人连忙跟随花老夫人一同前来迎接。 细密的雨丝落在伞面上,发出嘈嘈之声,听得人心烦,花妩打眼一看,人群里多了几个生面孔,都是女子,大概是花家小辈们娶的妻室,她们虽不敢正视花妩,但眼中仍旧藏着些隐晦的好奇和艳羡。 花老夫人的态度十分恭顺温和,亲自引着花妩入了厅,下人奉了香茶果品,皆是上等,花妩没怎么动,寒暄几句过后,便直言道:“听说太|祖母病了,本宫特意向皇上请了旨,前来探望。” 花老夫人没料到她这么直接,连礼貌的寒暄都不肯多说几句,愣了一下,忙道:“是,只是她老人家年事已高,又病了数月,实在起不来身,不能前来亲迎娘娘,请娘娘恕罪。” “无妨,”花妩站起来,道:“本宫可以前去探望。” 花老夫人再没别的话说,便领着她往老太太的院子去,花妩从前在这府里住了整整八年,一草一木都了然于胸,如今故地重游,她忽然发觉原来这花府没有她想的那么大,从前厅穿过垂花门,一路走到正院,也仅仅只用了半盏茶的时间。 太|祖母仍旧住在原来的院子里,旁边就是小绣楼,花妩从前就是住在这里,楼前的老桃树还在,如今已过了花期,满树茂密的枝叶,上面的还结着青碧色的毛桃,三三两两,大多只有婴儿拳头大小,那桃子并不好吃,又酸又涩,还有些发苦。 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花妩以为世上所有的桃子都是这样的,她还摘了一个送给瑾公子,在信里嘲笑桃树是表面光鲜,明明花儿开得那么好看,结出来的果子却酸涩难吃。 没多久,瑾公子回了信,大意是说淮南为橘,淮北为枳,兴许这桃树生错了地方,他家里也有一株桃树,结出来的桃子尚可,摘了一个请花妩尝尝。 那是花妩第一次吃到蜜桃,从此她就爱上了这种果子。 花妩的目光自那株苍老的桃树一晃而过,没有半点停留,继续往前而去,过了小绣楼,旁边就是一座院落,老太太一直居于此处。 这是一个两进的院子,庭中种了几株木槿,下人们在廊下跪迎,不必花老夫人刻意引路,花妩便熟门熟路进了正房,迎面便是一股子清苦的药味,让人想起朽烂的木头,散发出陈旧的气息。 屏风后传来闷闷的咳嗽声,像是有人捂着嘴,极力克制了,却仍旧不能停歇,花妩的脚步微顿,花老夫人扬声道:“母亲,贵妃娘娘来探望您了。” 绕过那一架香檀绣柱屏,花妩一眼就看到了太|祖母,她穿着诰命的礼服,坐在榻边,倚着软枕,满头花白的银发,梳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用两枝万寿翡翠簪别住,面上的皱纹更深了,尤其是那两道法令纹,如刀刻一般,除了瘦削些,她简直与花妩记忆中的模样没有任何不同。 确实还是不同的,她更苍老了,就连起身都需要下人来搀扶,花妩一眼就看出来,她的双腿不能自如移动,想是已经瘫了。 她伏在地上行礼,身子显得愈发干瘪瘦削,像一枚剥了壳的核桃,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但即便如此,她在起身的时候,周身的气势依旧是威严的,那是从骨子里头散发出一种刻板严谨,与从前一般无二。 真是令人生厌,花妩心想。 她沉默地入了座,在这之后,老太太才在花老夫人的搀扶下,也跟着在下手处坐下来,一个下人在她的身后垫了两个枕头,好让她能支起身子,不至于失礼。 花妩客套地问道:“太|祖母近来身体如何?” 老太太淡淡回答:“承蒙贵妃娘娘惦念,老妇离踏进棺材还有一步之遥。” 她敛着眉眼,并不抬头,这样便显得面上的皱纹深如沟壑,让人想起干枯的树皮,从前她训斥花妩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她的眼睛很锐利,像两把刀子,瞪人一眼就要剜出一道血淋漓的口子来。 如今她这般收敛谨慎,花妩忽然觉得好没意思,恨了一辈子的人,当她终于站到高处的时候,却发现对方已经如此孱弱,像一株内里开始朽烂的树,随时都可能会倒下。 她怎么能先倒下呢? 花妩仔细地打量着她,徐徐道:“太|祖母瞧着精神倒还好,还如从前那般爱看戏吗?” 一旁的花老夫人欲言又止,老太太的声音很平静,道:“老妇病了数月,没什么精力看戏。” 花妩轻轻哦了一声,十分诚恳地建议道:“近来京中有一出不错的戏,酒楼和戏园子都在排,太|祖母若是感兴趣,也可以听一听。” “什么戏?” 花妩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拜月亭,听说陆府尤其喜欢,让戏班子日日唱练不歇,您若是想听,本宫也可以安排。” 花老夫人手一抖,茶盏与杯盖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滚烫的茶水险些泼出来,她面上露出尴尬的笑,立即命人来打扫。 老太太冷声道:“老妇不看这些乌七八糟的戏,贵妃娘娘还是不要费心了。” “乌七八糟?”花妩黛眉轻挑,目光落定在她的面上,道:“这是圣上钦点的戏,怎么会乌七八糟呢?” “太|祖母,”她放轻了声音,道:“您这话可是大不敬啊。” 老太太倏然抬起头,直视着她,苍老松弛的眼皮子下藏着锐利的光,透着深恶痛绝的意味,就是这个眼神和表情,当初她就是这样指着花妩厉声斥骂:花家养不出你这样的下|贱|胚子!阎王爷叫你投生做人,你非要去做那畜生!与你娘一样没有廉耻!早知如此,当初你一出生就该掐死了扔出去,倒省得丢了我们花府的脸面! 骂声犹在耳畔,花妩一个字都没忘记过,甚至于有时候做噩梦,也能梦见那情形,分毫不差。 老太太耷拉着眼皮,声音冷硬道:“娘娘将此事传得天下皆知,叫活着的人没有脸面,死的人也要背负骂名,娘娘觉得自己做得很好吗?” 气氛开始不对,花老夫人连忙打眼色,让一屋子人都散了,她亲自合上门,走过来赔笑道:“贵妃娘娘,母亲——” “你如今是很了不得了,”老太太冷笑着,讥嘲道:“连我这老不死的见了你,也要给你磕响头,恭恭敬敬地叫一声贵妃娘娘,你受了花府的恩,却把花府的脸面放在地上,任千人踩万人踏,您还要耀武扬威,到我这把老骨头面前来颐指气使,贵妃娘娘,您可比那白眼狼还强出百倍。” 她说得急了,重重咳嗽起来,花老夫人急忙替她抚背顺气,花妩却不为所动,略微倾身,吐出四个字来:“本宫乐意。” 花妩微微扬起下颌,语气冷傲:“脸面这种东西,活着的人才会在乎,跟死了的人有什么相干?” 老太太一边咳嗽,一边骂道:“她自己不知廉耻,咳咳……与男人苟且,让人作践,她也知无颜见人,一条白绫走得干净,偏你在这里怨天尤人,如今倒——咳咳,怪起旁人来了!” 花妩怒极,抓起桌上的茶盏摔落于地,只听一声脆响,霎时间碎片飞溅开去,茶水滚烫,她却像是毫无所觉,厉声道:“什么叫走得干净?!” 花妩睁大眼睛,眼眶泛着微红,她轻轻地抽着气,面容秾丽,神色却是冷冽的,仿佛结了一层薄薄的霜冰,甚至透着几分戾气,她紧盯着苍老的妇人,冷声嘲道:“同为女人,她还是你的嫡亲孙女,你竟这般苛待她,可见你这人的心是刀子做的,看你没几日好活了,若有下辈子,叫你也尝一尝这样的苦,愿你也一条白绫,走得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老太太像是一口气没喘上来,瞪大眼睛,颤颤指着她:“你——” “怎么?”花妩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易地而处,原来太|祖母也做不到那个地步吗?” 老太太揪着衣襟,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嗬嗬之声,想是气得狠了,花老夫人急急替她抚心口,眼泪都要下来了,对花妩求道:“你太|祖母一向是个要强的性子,她刀子嘴豆腐心,贵妃娘娘千万不要和她较真……” 花妩却讥嘲道:“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刀子嘴豆腐心,能说出这般剜心之语,证明她心里头就是这样想的。” 老太太伸手指她:“你这……” 她重咳了两声,才把话说全:“你可真是比你娘强得多了。” 老太太一边点头,一边喘着气感慨道:“你说我苛待她,纵然我苛待了你,也没有半分对不起她,只是她命不好,怪不得别人,你娘要是有你一半的本事,如何会落得那般下场?是,你如今是当了宫里的娘娘,就不把旁人放在眼里了,你还知道你这娘娘是怎么来的吗?但凡你有半点羞耻心,你都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花妩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冷冽道:“本宫当时就是给周璟下了媚药,与他私自苟且,这才嫁给了他。” “这不是被太|祖母您一步一步逼出来的吗?您当年觉得我娘名声不好,我在京师不好许配人家,便将我说给了晋北的常家,还说常家主母严厉,家风极严,一定能管教好我,如今她管教花想容,想必也管教得很好吧?!” …… 一声惊雷轰然滚过,朱笔停下,殷红的墨点滴落,沁润开来,周璟看向窗口,风忽然大了起来,将那一株老梅树吹得摇晃不定,他剑眉皱起,道:“要下大雨了?” 刘福满连忙上前,将窗扇合上些许,便听得天子问道:“几时了?” 刘福满答道:“回皇上的话,快午时了。” 周璟想了想,道:“她今日是在花府用午膳?” “这……”刘福满迟疑道:“奴才派人去问一问?” “不必了,”周璟望着那扇窗,透出一线浓绿,他道:“她应该不会留在花府。” 刘福满琢磨了半天,忽然福至心灵,试探着道:“可这时辰也不早了,眼看就到用午膳的时候,要不要派人去催一催?”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36节 “嗯,”周璟拿着笔,在奏折上虚虚勾了几笔,漫不经心地道:“正好折子批完了,朕也去看看吧。” 第45章 直至如今,花妩依然觉得她当初那一步棋没有走错,她确实是给周璟下了药,这没什么可否认的。 为了脱离花府,她可以不择手段,没有人帮她,她必须为自己谋算,哪怕是用一些下作的法子。 花妩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握住了老太太的手,老人的手冰凉,上面布满皱纹,干枯如树皮,还有点点褐斑,与她洁白如玉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花妩就那么拉着她,轻声道:“对了,有一件事,太|祖母大概还不知道,本宫应该告诉你一声。” 她近乎怜悯地看着老人,声音徐徐道:“当年你们都觉得周璟喜欢花想容,想着撮合他们,等周璟成为储君,花想容便是太子妃,一旦先帝驾崩,花家就顺理成章有了下一个皇后,可是最后为什么是我嫁给周璟呢?” 房内静如死寂,花妩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很清晰:“因为花想容太蠢了,你知道她当年做了什么事情吗?她意图构陷我与陆修然,说我二人有染,于是在戏园子里看戏的时候,分别往我们的茶水里下了媚药,可她不知道我已发觉了此事,正好周璟也在,我想了想,觉得时机正好,您不是一直说我欠了花家的恩情吗?如今正是报恩的时候,花家想嫁个女儿入皇家,我也可以代劳呀!” 她说着,苦恼地蹙起秀眉,道:“至于花想容和陆修然的苟且之事,我就不清楚了。” 花妩微微一笑,望着老太太震惊的双眼,语气轻快道:“想是她自食恶果,偷鸡不成蚀把米吧,最中意的曾孙女做出了这样的事情,您是不是很失望?” 老太太瞪大双眼,颤着手指向她,喉咙中嗬嗬有声,一时间竟不能言语了。 …… 因着怕闹出人命,直接把老太太给气死了,花妩便没再逗留,离开了主院,花老夫人还得陪着她往前厅走,一路上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来,花妩也只作没看见。 过了垂花门,便是花园,有几个人正巧从前方转出来,见了贵妃仪仗,便立即想躲开去。 花妩看见其中一人的面容,忽然停下步子,笑吟吟地开口唤道:“六妹妹,数年不见,别来无恙否?” 那女子宛如僵住了,立在原地,微微垂首,不应答也没上前来行礼,空气一时间安静无比,最后还是花老夫人打圆场,对花妩陪着笑解释道:“容容是外眷,因着老太太病了,她特意赶回来侍奉,不敢擅自来见娘娘,怕失了礼数。” 花妩笑而不语,倒是旁边的绿珠伶俐开口道:“老夫人此言差矣,休说什么外眷不外眷,如今她既遇见了贵妃娘娘,却拒不上前行礼问安,这才叫失礼,若是按宫里的规矩,便是藐视主子的大罪。” 听了这话,花老夫人连忙招手示意,唤道:“容容,快来拜见贵妃娘娘。” 花想容似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走过来,对花妩福了福身,声音很轻:“民妇见过贵妃娘娘,娘娘万安。” 花妩没让她起来,她便只能一直躬着身子,这么不上不下,颇是尴尬,绿珠出言提醒道:“该要行跪拜大礼。” 花想容的身子轻颤了一下,抬起头看向花老夫人,眼圈微微红了,她轻咬下唇,眉头轻蹙,像是含着无限委屈,最终还是拜了下去,跪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向花妩行礼:“民妇……拜见贵妃娘娘,娘娘万安。” 花妩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定在她的发髻间,那里别着一枚白玉簪子,雕成碧桃花的样式,十分精致素雅,她语气悠悠地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戴着这簪子呢。” 花想容低垂着头,怯怯道:“民妇向来是个念旧的人,舍不得这些不值钱的物件,让娘娘见笑了。” 花妩勾起唇角笑了,没怎么给她留情面,不冷不热地道:“你不是念旧,你只是喜欢抢别人的东西罢了,哪怕是捡来的也能当成宝贝。” 她忽然俯下|身,在花想容耳边轻轻道:“当初你是怎么和你的璟哥哥说的,这簪子是我不喜欢,送给你的?” 闻言,花想容的身子顿时僵住了,脸色渐渐转为苍白,她原本就穿得很素,这会儿看着,面上简直要没了血色,显得格外柔弱无助。 她的嘴唇动了动,嗫嚅道:“娘娘说什么,民妇不、不明白……”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花妩轻笑起来,她的眉眼原本就生得精致漂亮,在红绢伞的映衬下华若桃李,透着一股子盛气凌人的美,她曼声道:“不妨告诉你,你的璟哥哥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忘了从前喜欢过你,纵然你们之间再是情深义重,也无济于事了。” 她才说完,便听见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娘娘就在那呢,皇上您看!” 这声音,怎么听怎么熟悉,花妩有些惊讶,循声望去,果然看见一个红衣太监,正是天子身边的大总管刘福满,他拿着一柄拂尘,跟在周璟身侧,满面堆着热络的笑意,远远就向花妩行了个礼:“奴才参见贵妃娘娘。” 花妩确实没料到这一出,她微微张大眼,讶然地看着周璟,他今日穿了一袭玄青色的燕服,头戴玉冠,看着比平日多了些斯文,倒有几分文人雅士的风流意味。 他一出现,所有人都纷纷跪了下去,独有花妩站在原地,待他走近了些,笑意盈盈道:“皇上怎么来了?” “朕……”周璟似有些不自然,他停顿片刻之后,顾左右而言他:“时候不早,该用午膳了。” 刘福满轻轻咳了一声,周璟便瞟他一眼,刘福满心里急得要跺脚,但面上还是不敢表露半分,恨不得自己替他回答了,吃什么午膳,您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花妩笑着问道:“皇上是想让臣妾陪您用午膳,故而亲自前来催促吗?” 周璟轻轻应了一声:“嗯。” 听闻此言,花府众人心惊不已,纷纷揣测,天子这样宠爱花妩,竟连一顿饭都等不得了?非得亲自出宫来接。 花妩上前一步,当着所有人的面拉住周璟的手,他先是一怔,尔后很快反应过来,反手握住花妩,十指相扣,表情和语气还是很平静,只是语调略微上扬:“走吧,回去了。” 路过花想容时,花妩忽然停了下来,指着她问:“皇上认识她吗?” 周璟看了一眼,只见一名身着素衫的女子伏跪于地,袖子上沾了些泥水,看起来脏兮兮的,头发也被细雨打湿了,一缕一缕贴在颊边,颇有些狼狈。 从周璟的角度来看,她实在太矮了,纵然此时微微抬头,也只能看见个发顶,隐约露出些眉眼,还被鬓发遮了大半,他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淡淡道:“不认识。” 那女子似乎怔住,下意识抬起头来,眼眶红红,神色凄楚,轻咬着下唇,但周璟已转开了视线,拉起花妩往前走。 帝妃相携而去,谈话声也逐渐变低,花妩问:“皇上觉得她好看吗?” 周璟的声音有些漫不经心:“朕方才没看清。” “那皇上要不要再回去看一眼?” “……不必了。” “真的?” …… 谈话声渐不可闻,下人扶起花老夫人,替她擦拭衣裳上的尘泥,她转头望见花想容仍旧跪在雨中,神色怔怔的,连忙指挥人把她也扶起来。 花老夫人亲自用帕子给她擦拭面上的雨水,心疼道:“都湿了,快,快回去换一身干净衣裳。” 花想容一把抓住她的手,五指微微用力,声音微颤道:“祖母,璟、皇上他……他真的病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花老夫人一愣,转而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轻叹一口气,爱怜道:“是,皇上几个月前从马上跌下来,生了一场大病,你姑母的意思,他忘记了许多事情,连贵妃娘娘都不记得了。” “那我呢?”花想容眸子微亮,急切地追问道:“花五她、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方才说,皇上也不记得我了,是真的吗?” 花老夫人神色迟疑:“这……贵妃娘娘她这样说,想必是真的,可是容容啊,你——你难道还想着……” 花想容表情微变,眼眶倏然红了,泪意盈盈,凄然道:“我能如何呢?当初我与璟哥哥两情相悦,若不是花五她从中作梗,我怎么会落得如今这个地步?她……她害得我失了清白,只能嫁去晋北那种地方,夫君是个病秧子,一个月有十五天是躺在床上过的,婆婆极其苛刻,连我穿什么衣裳,什么时候笑,什么时候不笑都要管着,稍有不是就罚跪祖祠,祖母,我在夫家待了三年,那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她说着,嘤嘤切切地哭起来,拭泪不止,花老夫人心疼得不行,连忙将她搂在怀里一迭声心肝肉地喊着,祖孙二人抱头痛哭,花想容泣道:“孙女命苦啊,夫君没挺住,早早就去了,孙女在这世上再没了倚靠,往后孙女就陪在祖母身边,哪里都不去了……” 花老夫人搂着她,连连道:“你如今还年轻,陪着我这糟老婆子做什么?快不要说这些胡话。” 花想容拭了泪,勉力作无事状,蹙眉道:“璟、璟哥哥如今不记得我了,也好……往后桥归桥,路归路,孙女这辈子也没什么可指望的,能陪着祖母和太|祖母,就心满意足了……” 她说着又哽咽起来,花老夫人也流了泪,搂着她哄道:“若真有缘分,那是怎么都斩不断的,往后日子还长着呢,容容不要怕。” 安慰完孙女儿,花老夫人命人带她去梳洗,换干净衣裳,花想容坐在菱花镜前,天光自窗纸透进来,落在她的发间,衬得那枚碧桃花玉簪莹莹生辉,贴身侍女要替她取下簪子,却被花想容挡住,亲自拿了下来。 侍女道:“小姐,您之前不是觉得这簪子太素么?怎么今日特意要戴上?” 花想容举着那簪子,她面上褪去了做作的柔弱之态,微微眯起眼,道:“你知道这簪子是谁的吗?” 贴身侍女跟了她好些年了,自然知道不少事情,迟疑道:“这不是您从前还没出阁时,在花府的后园捡的吗?” “是捡的,”花想容对着天光端详玉簪,道:“这是花五的东西,我一开始以为她与人私相授受,故而想拿捏她的把柄,没想到啊……” 菱花铜镜里,女子幽幽叹气:“与她私相授受的人竟然是璟哥哥,你说他那样好的身份地位,为什么会喜欢花五这种卑贱之人呢?” 侍女犹疑道:“那……您当时为什么不揭发她呢?” “你跟我这么多年了,怎么还是这么没脑子?”花想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我揭发他们做什么?好叫所有人都知道璟哥哥喜欢那个贱人吗?就连花五她自己都不知道璟哥哥的心意,我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捅出来?” 说到这里,她眼中隐约流露出得意:“当年就是凭着这玉簪子,所有人都觉得,璟哥哥喜欢的人是我,包括花五。” 侍女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拿起梳子替她梳头,长发被雨水打湿成结,压根梳不动,反而扯疼了花想容,气得她破口大骂,把侍女赶了出去。 侍女被关在门外,看着外面濛濛细雨,见四下无人,这才把心里的话小声嘀咕出来:“就数你最厉害,人家如今是宫里的娘娘,皇上的心尖尖,你就是个寡妇,还是个不守妇道的寡妇。” 第46章 却说花妩与周璟离了花府,正欲上车的时候,她忽然问道:“皇上,你看见花想容头上的簪子了吗?” 周璟愣了一下,道:“什么簪子?” 花妩盯着他的眼睛看,片刻之后轻笑起来,道:“一枝羊脂白玉簪,雕成碧桃花的样式,臣妾瞧着觉得很喜欢。” 周璟听了,便道:“喜欢就让人照着打几枝来。” 花妩却道:“臣妾就想要她头上那枝。” 闻言,周璟皱了一下眉,有些不解:“为何偏要那一枝?” 花妩面上仍旧笑着,眼神却冷了下来:“皇上不肯给么?那就罢了。” 她说着,踩着脚凳上了舆轿,顺便将帘子一把放下来,把天子拦在了外面,周璟知道她这是又生气了,仅仅因为一枝簪子? 他本能觉得不太对劲,于是招来刘福满,低声叮嘱几句,刘福满连连点头:“是,是,奴才明白了,这就去办。” 周璟摆手:“去吧。” 他上了舆轿,花妩端坐其中,既不看他,也不与他说话,神色冷冷淡淡,宛如陌生人一般,周璟想了想,开口解释道:“朕只是觉得,那簪子是他人用过的,总归是旧物,配不上你,你若喜欢,让人再打一枝新的不好么?” 花妩听了,总算有了些反应,转过头来看他,道:“可臣妾不想要新的。” 周璟沉默片刻,道:“朕已派人去取了。” 花妩面上这才露出几分笑意,主动拉住他的手,眸光盈盈,笑着道:“皇上真好,臣妾有些饿了,咱们快回宫吧?” 她的手既暖又软,无端让人觉得熨帖,周璟望着她的笑靥,心中恍然明悟,原来史书上那些昏君都是这样来的。 纵然知道她在作戏,也忍不住会为之退让,与此同时,些许疑惑悄然升起,那玉簪子,究竟有什么特别的? …… 得知天子身边的大总管来了,点名要见花想容,她登时欣喜若狂,连忙让侍女帮着梳妆打扮,妥帖了才施施然出去,但见一个红衣太监坐在花厅的圈椅上等候,正是方才在周璟身边的那个内侍。 花想容莲步轻移,上前施礼:“民妇见过总管大人,不知总管大人有何事情?” 刘福满受了礼,起身笑道:“咱家是来给皇上办差的。” 花想容心中狂喜,以至于面上流露出几分情绪,声音羞怯道:“璟哥……皇、皇上他有何旨意?” 刘福满恍若未察,抬手抚掌,立即有内侍捧了一个朱漆雕花的托盘过来,揭去上面的黄绸,露出一大堆金银华钗,珠光宝气,简直要晃瞎了人眼。 就连花老夫人都没见过这样多的首饰,大吃一惊,迟疑道:“公公,皇上这是……” 花想容神色娇羞地垂下臻首,却听刘福满笑吟吟道:“是这样,咱家奉皇上之命,用这些个金银钗子,跟花六小姐换一样东西。” 他的目光落在花想容的发髻间,道:“这一枝玉簪子,贵妃娘娘很是喜欢,却不好夺人所爱,皇上为了讨娘娘的欢心,故而特意命咱家前来,将这簪子换回去,还请花六小姐割爱。”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37节 众人皆是怔住,花想容面上的娇羞笑意一寸寸凝固住,最后变作震惊之色,她双目微瞠,脱口道:“花五要我的簪子?!” 刘福满表情陡然一变,尖声呵斥道:“大胆!你一个身份低微的妇道人家,怎可直呼贵妃娘娘的大名?!” 他语气威严,花想容吓了一跳,花老夫人连忙打圆场道:“她年纪尚轻,不懂——” 刘福满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若是咱家没记错,花六小姐只比贵妃娘娘小一岁,也是嫁了人的,年轻不懂事?这怕是活到六十岁也还是不懂事呢,老夫人,容咱家多几句嘴,高门大户的小姐们就没有这样不知礼数的,她还是贵妃娘娘的表妹呢,连尊敬长辈都做不到,贵府的家教还是要再好好管一管。” 花老夫人被这一番抢白,有些下不来台,可刘福满是天子身边的人,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讪讪应是。 刘福满又换上一副笑脸,对花想容和和气气地道:“六小姐瞧瞧这些金钗子,可有能入眼的?时辰不早了,咱家也要回宫交差,皇上还等着呢,耽搁不得,您说好不好?” 花想容一张清秀的小脸煞白,她被刘福满方才那一喝吓到了,这会儿胡乱点头:“好、好……” 刘福满一招手:“花六小姐答应了。” 有内侍上前一步,二话不说,从花想容头上取下簪子,恭恭敬敬地递给他,刘福满拿在手中仔细端详片刻,确认无误之后,面上露出一抹客气的笑:“六小姐果然是爽快人,咱家先谢过了。” 说完,便领着一行人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留下花想容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惊慌失措道:“祖母,我的簪子!” 花老夫人叹气,道:“是皇上要的,又有什么办法呢?罢了,祖母那里还有好些首饰,你去挑一挑,有喜欢的都拿走。” 花想容不甘心,红着眼眶道:“怎么能一样呢?那簪子是璟哥哥送给我的……” 花老夫人恍然大悟,片刻后,犹豫着道:“你当年说你们二人两情相悦,他送了这簪子给你做信物,如今他又派人拿回去,是不是……” 花想容脸色一变,勉强道:“不、不会的,璟哥哥不是那种人……” 花老夫人神色肃然道:“他如今是天子,此一时彼一时,纵然你们从前有再深的情分,你也要尊他一声皇上,切记,日后再不可如此莽撞了,叫人听见了,还觉得我们花府不知尊卑。” 花想容被这一通数落,心中羞愤欲死,面上却只能惶然答应下来。 …… 刘福满回了宫之后,亲自将那玉簪送到碧梧宫,尔后再回乾清宫复命,神色颇有几分战战兢兢的意味,周璟一边批折子,一边问道:“簪子送去了?” “送、送了。” 周璟抬起头望向他,道:“如何?她总该高兴了吧?” 刘福满欲言又止,他简直要不知道怎么回这句话,不住拭汗,又回想起方才的景象,他把玉簪子送去碧梧宫,贵妃娘娘见了那簪子,神色也没有很高兴,只是举起来对着天光打量,片刻后问他:刘公公觉得好看么? 刘福满自然满口夸赞:好看啊,这簪子最配娘娘了! 谁知花妩听了,盈盈一笑,一松手,那玉簪子就跌在了地上,摔成三截,她悠悠道:皇上说得对,旁人用过的旧物,再好看也配不上本宫了,但是一想到它在别人手里,本宫心里就膈应得很,如今总算了却一桩事情了。 刘福满干巴巴地复述了这些话,偷眼去看天子的表情,只见他剑眉微皱,手中的朱笔都停下来,沉声问道:“簪子呢?” 刘福满忙不迭从袖子里取出了断成三截的玉簪,捧到御案前,周璟看着那摔得七零八落的玉簪,心中不是没有气,但更多的是疑惑,为什么? 以花妩的脾性,不像是会在意这些东西的人,可她今日十分反常,或者说,她回了花府,就开始变得奇怪,像一只刺猬,竖起了浑身的刺儿,谁碰都要扎手。 周璟拿起其中一段碎玉看了看,发觉簪尾的位置刻了什么,对着天光仔细分辨,才发现那是一个小小的字,旁边还有一个奇怪的印记,像是印章,大概因为年头有些久了,变得模糊不清,难以分辨。 他将断簪递给刘福满,吩咐道:“你派人去查一查,这簪子是什么来历。” 闻言,刘福满立即答应下来:“是,奴才这就去办。” …… 碧梧宫。 花妩赤脚坐在凉榻上,一边吃着杏子,手里还在翻话本子,绿珠朝这边看过来,她冷不丁抬头,道:“你今日怎么了?我脸上长了花儿?” 绿珠连连摇首:“没有啊。” 花妩没好气道:“这是你第七次看我了,怎么,往常没看够,今天要看个饱?” 绿珠面露迟疑之色,道:“奴婢只是觉得……娘娘不是喜欢那玉簪子吗?皇上特意派人找了来,您为何又……” 花妩哦了一声,把杏子吃完,才道:“你觉得我把簪子摔了有些过分?” 绿珠立即把头摇得如拨浪鼓也似,道:“娘娘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花妩想了想,对她解释道:“这就好比有人偷了你的东西,还把它戴在身上张扬炫耀,你还没法要回来,跟吃了一只苍蝇似的不上不下,过了好些年,你终于能把东西拿回来了,又觉得它脏,只能扔掉了。” 当年花妩一眼看见了花想容头上的簪子,这事梗在她心里许多年,直至如今,也未能完全释怀。 那簪子其实是周璟送的,确切来说,是瑾公子送的。 那是很早的事情了,还要从花妩认识陆修然的时候说起,那会她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那个爹竟然还活在世上。 花妩每月会陪太|祖母去金泉寺上香,偶然认识了陆修然,得知他是陆青璋的儿子,花妩由此产生了好奇,她想知道当年抛弃娘亲的究竟是怎样一个男人,现在过得如何?为什么这么多年杳无音信?为什么会抛弃她们? 其实照花妩的情况,想打听陆青璋的事迹,颇有些困难,毕竟她被困在小绣楼里,哪里都不能去,也见不了外人,不过即便如此,她也有自己的办法,那便是她引为知交的瑾公子。 彼时花妩尚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只觉得对方谈吐得体,进退有度,还是个颇有趣的人,于是她拐着弯在信里向他打听陆修然,说是上香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人,觉得很有意思,问瑾公子是否认识。 没过多久花妩便收到了回信,瑾公子先是问她为何会认识陆修然,尔后才解释陆修然的来历,他是礼部侍郎陆青璋的庶出长子,母亲原是陆府的一个丫鬟,后来得了急病过世了,因主母一直无所出,所以陆修然虽是庶出,但也是陆青璋唯一的儿子。 信的末尾,瑾公子又写道:陆修然今年才中了榜眼,但是因其性格风流,喜爱戏子,又因狎妓一事,遭人弹劾,已被翰林院除名了,很快他就要被外放出京做官。 比起往常,这几行字显得墨迹格外明显,字也很大,显然是着重提醒,但花妩当时没怎么在意,她只是琢磨着,果然子肖其父,这父子俩就连经历都是一样的,那陆修然比她大,陆青璋显然在认识她娘以前,就和别的女人好过,还哄得娘亲团团转,最后又抛弃了她,真是个人渣。 花妩心里隐约升起一个大胆的想法,她要报复陆青璋,而报复陆青璋的最好办法,就是接近他唯一的儿子陆修然。 其实后来仔细想想,这个法子是行不通的,甚至有些天真,只是那时花妩不觉得,她本不是温顺的性格,却被老太太硬生生磨去了棱角,然而一旦有点什么机会,她骨子里特有的叛逆就会迅速死灰复燃。 因着花妩心里有盘算,她也不愿意将娘亲的事情道给旁人听,便草草回了信,扯个由头,试图将瑾公子的追问搪塞过去。 在这之后,她没再收到瑾公子的信,花妩便以为此事算过去了,及至半个月后,她又收到瑾公子的来信,信里也没再提陆修然,反而说起花妩的生辰到了,他准备了一件贺礼,随信赠来,字里行间透着几分小心翼翼。 贺礼是一枝羊脂白玉簪,簪头雕作树枝模样,上面缀了几朵将开未开的碧桃花,十分精巧,用料也极好,触手温润,质地上佳。 这是花妩收到的第一件礼物,但瑾公子的这番心意注定要浪费了,一来这东西明显价值不菲,她可以收他送的萤火虫,却不能收玉簪,二来,太|祖母从不许她用这些饰物,花妩留着也是无用。 她回了信,婉拒对方的好意,然后将玉簪装回绣袋,挂在大黄狗的脖子上,叫它带回去了。 在那之后,瑾公子没再回信,又过了一些日子,是太|祖母的七十大寿,花府里逐渐忙碌起来,花妩总算得了些松快,偶尔溜出小绣楼走一走,只要不去前厅,老太太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去了。 只是府里并不好玩,大黄狗也不知去哪里撒欢了,把花妩这个主人抛在了脑后,它来去如风,自由自在,日子比花妩好过多了,自己竟还不如一条狗,这么一想,花妩顿时心有戚戚然。 逛园子的时候,花妩碰见了花想容,她原本想调头就走,可这样一来,倒显得她落了下风,遂依然倚在亭栏边,没有动弹。 花想容领着侍女款款而来,她穿着一袭雪青色的衫裙,松松挽了一个发髻,平心而论,她的模样长得很漂亮,被那素色衣裳衬着,平白多了几分柔弱意味。 花妩记得她从前喜欢穿色泽鲜艳华丽的衣裳,只是不知为何越大越喜欢素了,想是也被太|祖母管教了? 那可真是普天同庆。 不过她这样穿着,倒显得人格外娇弱,有一种楚楚可怜的风情,花妩下意识多看了一眼,这一看,目光就定在了她的发髻间,忍不住道:“六小姐戴的簪子真漂亮。” 那是一枚白玉簪,簪头是别致的树枝模样,上面缀着几朵半开的碧桃花,十分别致,在阳光下显得莹润剔透。 花想容听她恭维,伸手摸了摸玉簪,面上露出几分得色,语气傲然道:“这是上好的羊脂白玉,不过么,以你的见识,想来也不知道羊脂白玉和普通白玉的区别。” 花妩也不恼,只笑吟吟问道:“那应当很贵重了,不知六小姐是从哪里得来的?” 闻言,花想容顿了一下,才矜傲地答道:“是别人送的。” “是谁?” 花想容立即警惕:“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花妩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白玉簪上,春日阳光明媚,有些晃眼睛,她下意识微微眯起眼眸,笑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簪子和六小姐真是绝配,简直是人比花娇,洛神再世。” 花想容虽然一向看她不顺眼,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花妩又是好言吹捧,于是破天荒地没寻她的麻烦,施施然离开了。 她人虽走远了,但那枚白玉簪,却像一根刺卡在花妩喉咙口,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她心道,这瑾公子也真是个妙人,她没收的簪子,转手又送给了别人,倒是不浪费。 第47章 此后花妩没再写信给那瑾公子,对方兴许也是课业繁忙,没有空暇,转眼就到了□□母生辰这一日,花府来了许多宾客贺寿,还有从外地赶来的,其中不乏达官显贵,就连宫里也派了人来送寿礼,给足了花府面子。 原本这种人多的场合,花妩都是要回避的,但是□□母今日大概是高兴,看花妩这几日也安分听话,便让她留在了席间。 花妩已有很久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场面了,她一边喝茶,一边默默观察四周,看见了花想容,发髻间别着那枚碧桃花白玉簪,正与她的那些兄姐们在一处谈笑,旁边还有一个人,是周璟。 花妩的目光顿了顿,周璟至少有近一年的时间没来花府了,无他,皇后去年新添了皇嫡子,周璟的身份就变得尴尬起来,他虽认了皇后做母亲,可一旦有了正主,他这冒牌的自然要往后靠一靠了。 周璟来花府的次数就逐渐减少,直到后来,皇嫡子得了急病,没几个月就夭折了,那段时间就传了不少风言风语出来,越传越离谱,就连花妩都有所耳闻,意思是周璟命硬,把皇嫡子给克死了,周璟嫉恨皇嫡子云云。 似乎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周璟彻底没再踏足花府,花妩原本以为他这次也不会出现,没想到皇后竟然派了他来给老太太送贺礼,这算不算是皇后在替周璟正名? 正在她暗自琢磨的时候,忽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花妩抬眸望去,正好对上周璟的目光,两人对视片刻,花妩微微弯起杏眼,露出一点礼貌的笑来。 到了傍晚时候,戏班子就搭好了台,只听一声锣鼓响起,一名身着水青色戏服的小旦款款步了出来,一甩水袖,唱腔婉转,花妩听了一会,忽然叫过下人问道:“府里请的哪个戏班子?” 那下人答道:“是城南的庆春班。” 花妩哦了一声,□□母听见动静,朝这边望过来,她今日格外和煦宽容,以为花妩觉得无聊,便道:“你要是不爱听这个,就去找哥哥姐姐们玩,吃些果子点心,只有一桩,不许吃酒。” 花妩求之不得,连忙乖乖巧巧地应下来,起身离了席,她并不想去找花想容那些人,但是当着老太太的面儿,样子还是要做一做,遂往那边去了。 才走到一半,她就看见周璟正在与花想容说话,少女面上带着浅笑,含羞带怯,娇软的声音隐约传了过来:“……簪子……好看吗?” 花妩下意识停住步子,周璟朝她望过来一眼,然后点头道:“嗯,好看。” 花妩顿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心道,花想容好看关我屁事?你看我作甚? 几个哥哥姐姐都促狭地哄笑起来,互相使眼色,花想容玉颊泛起微红,眼眸却晶亮亮的,仿佛很雀跃,十足的少女羞态。 氛围一时间和谐无比,正在这时,周璟忽然道:“对了,母后也让人给府里几位小姐备了礼,我一并带来了。” 他说着,命随行宫人捧了一个朱漆描金的雕花托盘来,上面放着几个锦盒,几个女孩儿们都面露惊喜之色,花想容数了数,讶异道:“哎呀,怎么多了一个盒子?” 有姐姐打趣道:“咦,多出来的那个,难不成是谁偷偷给咱们小妹妹准备的?” 众人皆笑起来,花想容顿时羞红了脸,又看了周璟一眼,伸手欲拿,周璟却看向花妩,道:“母后吩咐说是一人一份,没有多出来的。”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尴尬起来,尤其是花想容,她的手停在了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张小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煞是好看。 看见花想容尴尬吃瘪,花妩差点笑出来,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只好暗自忍了回去,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往那边走去。 花想容的反应还算快,大概是不想让她看笑话,立即恢复了笑容,问周璟道:“璟哥哥,这么多锦盒,是让咱们自己挑吗?” 周璟颔首:“母后说,几位小姐喜欢哪个便拿哪个。” 花想容便对其他几个女孩们笑道:“这里数我最小,让姐姐们先拿吧。” 她的谦让之举赢来颇多赞美,大堂姐花清月笑吟吟地夸道:“古有孔融让梨,今有咱们容容让礼。” 花想容红着脸道:“没有呀,只是想着姐姐们比我大,是长辈,我最后一个拿也没关系的。”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38节 花妩耐着性子看她作戏,不得不说,当着人前,花想容确实很懂得为人处世,既礼貌又可爱,说的话也讨人喜欢,那点子傲气尽数被收了起来,似乎只有在对着花妩的时候,她的劣根性才会展露的淋漓尽致。 花妩琢磨过,大概是因为在花府里,自己的地位与她是不平等的,在花想容看来,花妩应当是归属于仆人之流,身份卑微,却又顶了个小姐的头衔,名不正言不顺,碍了她的眼,故而厌憎。 花府几个小姐们都各自取了锦盒打开,里面的东西各不相同,有金银镯子,有金镶玉步摇,各色华钗,珍珠璎珞,林林种种,皆是上品。 最后只剩下两个锦盒了,花想容正欲伸手,谁成想有人先一步拿起那个,花想容惊讶道:“璟哥哥?” 周璟提醒道:“她也是你姐姐。” 他说着,把锦盒递给一直没动的花妩,所有人都静了下来,齐齐望向他们,一时间只能听见台上传来婉婉唱腔:去篷蒿广栽花柳,四时间如开锦绣,主人家能几遍价来往追游…… 花想容轻轻咬着下唇,看花妩伸手接过锦盒,她不得不拿了剩下的那个,打开一看,噘了噘嘴,里面只是一枚南珠,虽然有鸽蛋那么大,但是和姐姐们的金钗璎珞相比,实在是差得远了。 她忍不住把目光投向花妩,其他人也好奇她的锦盒里是什么,俱是围过去看,花妩也不藏私,打开锦盒,里面是一个桃花粉的玉手镯,水头十足,在天光下显得格外莹润剔透,粉中又泛着若有若无的浅青蓝,尤其漂亮。 众人皆是惊叹不已,纷纷要过去观摩欣赏,花妩其实不怎么在意这镯子,反正她也留不住,回头是要交给□□母的,美其名曰保管,老太太说待她成亲之后再给回她,但久而久之,花妩已经对这些东西失去兴趣了。 桃花粉的玉手镯在众人手中传看,个个眼露艳羡,十分喜欢,花妩有些百无聊赖,心思被台上唱的戏拉了过去,她看得入了神,直到耳边传来一声惊呼,随即是物什摔碎的清脆声响。 她连猜都不必猜,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甚至还抽空想,花想容的演技还是那么假,东西还没掉地上呢,你就先叫出来了,未卜先知么? 她不紧不慢地转过头来,只见那手镯已摔得七零八落,凑不出个囫囵来了,众人面露惋惜之色,花想容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神色惶惶地看过来:“我不小心摔碎了,对不住,我赔一个给你吧……” 她说着说着,眼里盈着泪,蹙起眉头,呜呜哽咽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众人连忙出声安慰,甚至有人来劝花妩:“就一个手镯而已,算了算了,你也别和她计较。” “是啊,她年纪小,又不是故意的。” 一时间,大伙儿都来劝花妩,花妩寻思着,她刚刚还什么都没说吧? 她看向花想容,少女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眼泪说来就来,这就是她的手段,从小到大,只要是花妩的东西,她都看不顺,要么想法子弄到手,要么就干脆破坏了。 她的名字,她的小狗,她的玫瑰松子糖,玉手镯…… 花妩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髻间,哦,还有羊脂白玉簪。 花妩一直没说话,众人都觉得她心眼颇小,是在故意为难花想容,大堂姐花清月面露几分不悦,道:“你这么舍不得,不如这样,我的这几枝华钗都赔给你,你原谅容容吧。” 花想容拭了泪,连忙道:“我的这颗南珠也赔给你,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了。” 周璟微微皱起眉,看了她们一眼,对花妩道:“宫里还有这样的镯子,我改日再拿一个给你。” “不用了,”花妩黛眉微挑,笑吟吟地道:“正好,我也不喜欢那镯子,太素了,华钗和南珠更好看,瞧着也更值钱一点,多谢了!” 她说着,毫不客气地把南珠和华钗收起来,笑得眼角微弯,对呆掉的花想容道:“那镯子更衬妹妹呢,可惜摔碎了。” 花想容的面孔扭曲了一瞬,像是想说什么,又生生咽了回去,挤出一个笑,表现得很乖巧:“到底是你的东西……” 花妩却摆了摆手,十分无所谓:“反正不喜欢,摔了就摔了,我也没损失什么嘛。” 不仅没损失,她还白拿了华钗和南珠,花想容的脸都绿了,险些要装不下去。 花妩看得心里大乐,笑眯眯地道:“就不打扰几位哥哥姐姐妹妹们的谈兴了,诸位吃好,我先走一步。” 她说着微微一礼,揣着袖子施施然离席了。 难得老太太不拘着她,这么好的机会,花妩才没工夫在这里看她们唱猴戏。 她出去晃了一圈,路过后园小径时,就瞧见那廊柱边站了个人,身量挺拔修长,少年如玉,穿了竹青色的锦袍,斜倚在墙边,半低着头,手里拿了一块儿肉干,大黄狗绒绒被馋得一个劲摇尾巴,一副谄媚样儿。 花妩想退回去,却已经来不及了,傻狗眼尖得很,一瞧见她,便撒腿朝这边蹿过来了,汪汪直叫,十分热情。 那斜倚着墙的人也站直了身子,朝花妩望过来,不是周璟是谁? 花妩揉了揉大黄狗的头,笑骂道:“你倒还记得你有个主子,一天天不知去哪儿玩了,连影子都见不着。” 狗子呼哧呼哧吐舌头,把个大尾巴摇得风生水起,旁边的周璟唤了一声道:“绒绒……” 大黄狗立即热情地回应:“汪汪!” 周璟扫了它一眼:“没叫你。” 他把手里的肉干往地上一扔,狗子立即挣脱花妩,飞奔过去,一副饿了八百年的模样,瞬间就把她这主子抛到天边去了,花妩气得瞪它几眼,骂道:“白眼儿狼!” 周璟的眉眼舒展,桃花目中含着些笑,提醒道:“它是狗。” 花妩又骂:“白眼狗。” 周璟忍着笑意轻咳一声,问她:“你……刚刚去哪里了?” 这话触动了花妩某根敏感的神经,太|祖母和王嬷嬷总喜欢这般盘问她,就好像她随时都会去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花妩本能地生出反感,警惕道:“没去哪儿,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像支棱起了浑身的小刺,好在周璟很快就意识到花妩的不悦,立即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随口一问,你别生气。” 花妩的情绪略略平复些许,也知道自己方才的反应过大了,眼睛一转,换上笑颜,反问道:“这里偏僻得很,璟哥哥怎么到这里来了,难道是又迷路了么?” 她叫他璟哥哥,语气很是亲昵,咬字轻软,像含着甜丝丝的糖块,能甜到人心里去。 明知道她是故意的,周璟仍旧不可避免地微红了耳根,但是他面上保持些许镇静,道:“我在这里等你。” 花妩有些吃惊,秀眉轻挑:“等我?” “嗯,”周璟犹豫了一下,把从方才起就一直负在身后的手拿出来,道:“我……把这个给你。” 花妩定睛一看,那是一个锦盒,与方才的一模一样,周璟道:“你的镯子被摔了,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再给你一个才好。” 花妩打开锦盒,里面竟是一枚玉佩,青玉质地,雕工精细,看着就不像是凡品,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她白得了南珠和华钗,这人又给她送了一个玉佩来,花妩一时有些意外,道:“花想容她们已经赔过我了。” 周璟却道:“她摔坏你的东西是她的错,自然要赔。” 花妩向他示意手中的玉佩:“那你这是……” 周璟轻咳一声,解释道:“她赔她的,这个……这个是母后让我送的,总之,你收下便是。” 花妩听了,便没再推辞,笑吟吟道:“那就谢谢璟哥哥啦。” 周璟答应一声,俯身去摸大黄狗的头,狗子正在吃肉干吃得起劲,还不忘在他手心里蹭了蹭,好似十分熟络一般,那时花妩心中闪过一丝奇怪的感觉,却没有细究,毕竟周璟曾经救过狗子一命,也算得上是它的恩人了,熟悉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48章 刘福满不愧是乾清宫的大总管,办事十分利索,没两日,就查出了些眉目,立即来禀周璟:“皇上,奴才拿这簪子去京城里的玉铺里问了一圈,听人说,这簪尾上刻的印记,是出自一家叫祥锦记的玉铺。” 周璟抬起头,问他道:“找到那祥锦记了吗?” 刘福满忙答道:“找着了,祥锦记是京城有名的大铺子,专门经营玉器,这簪子确实是他们家经手的,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那老掌柜险些把账册都翻烂了。” “如何?” 刘福满迟疑片刻,答道:“买簪子的是一个名叫瑾公子的人,听说他当时买的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玉料,又花了重金请他们铺子里的玉匠师父,手把手教他雕成了簪子,因着这事情十分有意思,老掌柜记得很清楚,奴才又找到了玉匠,他也说是有这么一件事。” 周璟见他神□□言又止,便知没说完,道:“还有呢?” 刘福满只好道:“听玉匠说,这簪子是瑾公子要送给心上人的生辰贺礼,故而……故而如此用心。” 周璟没说话了,过了片刻,才放下手中的笔,道:“瑾公子……是谁?” …… 碧梧宫。 廊下的花圃种了好些玉簪花,眼看就要到花期了,花妩今日闲来无事,拿了花锄准备给花松松土,狗子也来凑热闹,以为有什么好吃的,在花丛里穿来穿去,撒欢似的。 花妩好几次险些锄到它的鼻子,一时有些不耐烦了,揪了揪它的大耳朵,把它撵了出去,大黄狗不满地呜呜直叫。 花妩懒得理会它,正在这时,绿珠过来禀道:“娘娘,莲香儿姑娘来了,在候着您呢。” 闻言,花妩便净了手去前厅,莲香儿在喝茶,见了她立即起身:“见过贵妃娘娘。” 花妩拉住她笑吟吟道:“姐姐客气了,快坐吧。” 莲香儿这才入了座,她今日穿了一袭藕粉色的衣裳,衬得眉眼愈发娇艳,精神倒是还好,不见疲累,花妩观察之后,才放下心来,道:“这些日子在陆府唱戏,真是辛苦姐姐了。” 莲香儿笑道:“娘娘言重了,这有什么辛苦的?做我们这一行,只要有戏唱,就是好事,更何况还是奉了圣旨呢,这放在从前可是不敢想的待遇,再说了,戏班子里也不止奴家一个唱旦角的,大家轮流着登台,谁也累不着。” 她说着,眨了眨眼,放轻了声音道:“要说辛苦,就只能辛苦陆府那些人了,还有人给奴家塞银子,叫奴家歇会儿呢。” 两人相视一笑,花妩忍俊不禁道:“有钱不赚王八蛋,你收了银子,也去戏园子和茶楼唱一唱,都是一样的。” “谁会和银子过不去呢?”莲香儿也笑:“咱们庆春班里的孩子多,正愁没机会唱,如今叫他们练一练也好。” 她说着,又想起什么来,低声道:“对了,奴家今日入宫,还有事想告知娘娘,这些日子在陆府里,奴家听了些风声,说陆家想向娘娘服软示好,大概是因着……因着那圣旨的缘故。” 花妩登时心知肚明,所谓圣旨,就是那一道立后的圣旨了,陆家如今臭了名声,显然是有些走投无路的意思,唯有与花妩求和,说不定还能博一段浪子回头、幡然醒悟的佳话。 但是花妩只能说,他们打错了算盘,无论如何,她都绝不会与陆府和解的。 说什么就来什么,外面有宫人进来禀道,说有贵妃娘娘的家书递进宫里来了。 “家书?”花妩黛眉轻挑,她与莲香儿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异,莲香儿忍不住叹道:“陆府真是……好大的脸。” 花妩将那封信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一遍,信封上有四个字,吾儿亲启,花妩险些把隔夜饭吐出来了,拿过信的手上好似有几百只蚂蚁在爬,鸡皮疙瘩颤颤而起,她忙对绿珠吩咐道:“快取烛台来烧了。” 直到亲眼看见那封信被烧成了灰烬,倒进花圃里做了花肥,花妩这才平静了些,又取了胰子洗净手,焚过香,问莲香儿道:“我上次听人说,他病得颇为严重,后来怎么样?” 莲香儿想了想,道:“病倒还是没见好,只是精神看起来不错了。” 这真不是一个好消息,花妩有些失望,道:“果然是祸害遗千年,叫他病死了才好。” 她甚至开始琢磨着,要不要找程碧袖再想想办法,给陆青璋来一剂猛药算了。 花妩对绿珠道:“取纸笔来,我要给陆府回信。” 绿珠有些吃惊,但还是照做了,眼看花妩铺了纸,她一边研墨,一边好奇问道:“娘娘要写什么?” “写?”花妩道:“不写,他不配。” 她说着,提笔在纸上画了起来,绿珠和莲香儿都伸着脖子瞧,只见寥寥几笔,勾出一个大概的轮廓来,莲香儿迟疑道:“这是……一只猴儿?” “不对,”绿珠眼尖,忙道:“这是一只狗,可是娘娘,这狗它怎么没有牙齿啊?” 那狗儿蹲坐在地上摇尾巴,咧着大嘴,舌头微吐,只有一点很奇怪,它没有牙。 花妩收了笔,神秘一笑:“这天下的狗都有牙齿,独独它没有,正该反思一下。” 她说着,便命人将这封信送出宫去。 眼看时候不早了,莲香儿也要准备告辞,离开的时候,花妩忽然叫住她,道:“姐姐,当年的事情,我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若不是因为我,花想容也算计不到陆修然身上,倒毁了你的姻缘。” 听了这话,莲香儿便笑了笑,她不愧是庆春班的台柱子,模样实在生得很美,与花妩不同,她的美中透着一股子沉静,如同静水深流,给人一种可靠安心的感觉。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39节 她道:“纵然没有那件事,我与他也是成不了的,那时只是一个花想容,焉知后来会不会有别的人?说来说去,我们本就不是一条道上的。” 说完这句,莲香儿忽然伸手摸了摸花妩的头,轻轻叹道:“当年你亦是受害之人,任是怪谁,也怪不到绒绒的头上来,人生一世,遭遇痛苦本就是常态,还是要开开心心才好,毕竟我们只有一辈子,过一日便少一日了。” 花妩忽然就红了眼眶,莲香儿微微一笑,道:“心里有什么事,就找个人说出来,若是对着人说不出,就找个物件,死物终归是不会嘲笑你的。” …… 周璟到碧梧宫的时候,不见花妩,绿珠冲他比了一个手势,又悄悄指了指寝殿,小声道:“娘娘已经在里面待了一个下午了,关着门,也不肯出来,不知是怎么了。” 她有些忧心忡忡,周璟略一思索,道:“朕去看看。” 他走到寝殿门口,敲了一会门,无人来应,绿珠忙道:“奴婢们也敲不开。” 周璟顺着回廊往前走,拐到了寝殿后,那里种了一丛芭蕉,窗扇大开着,窗下是梳妆台,他走过去一看,正好和花妩打了个照面,花妩手里揽着一面菱花铜镜,大概是过于讶异,她微微张大杏眸,一时间没有说话,看起来反而有些懵懂的傻气。 周璟觉得她这反应很难得,甚是有趣,遂负手靠在窗台边,往她手里的菱花铜镜看了一眼,道:“你这是在……揽镜自照么?” 花妩:…… 她忽然举起那铜镜正对着周璟,道:“皇上看着它。” 周璟一时间有些莫名,下意识盯着那铜镜看了几眼,里面清晰地映出了他的容貌,还有此时略显不解的表情,道:“怎么?” 花妩从镜子上方探出头,天光落进她的明眸中,显得晶莹澄澈,犹如清泉,她道:“皇上有没有什么不可对人言的心事?” 周璟怔住,片刻后才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花妩笑吟吟道:“有人告诉臣妾,心里有什么事情,总是一个人憋着不好,说出来才会觉得松快,倘若对旁人说不出口,可以对着死物说,臣妾想着,死物无知无觉,纵然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它既不知开解安慰,也无法和臣妾感同身受,倒不如对着自己说,皇上觉得对不对?” 周璟微微颔首,花妩便露出得逞的笑容,道:“不如这样,皇上说一件,臣妾说一件,如何?” 周璟再次愣住:“这……” 但见他迟疑,花妩的笑意垮了下来,失落道:“看来皇上不愿意与臣妾交心呀,原是臣妾不配,自作多情了。” 她说着,便收回铜镜,伸手要关窗,周璟抬手挡了一下,无奈道:“朕还什么都没说,你倒是一个人说完了。” 花妩笑眯眯道:“那皇上这是答应了?” 周璟顿了一会,问道:“都要说真话?” 花妩道:“这是自然,谁也不能说谎。” 片刻后,花妩开门迎周璟入殿,两人摒退了宫人,相对而坐,花妩手里抱着那一面铜镜,端端正正地对着周璟,周璟摆了摆手,道:“拿开,晃眼睛。” 花妩盈盈一笑,果然把铜镜放下了,问道:“皇上先来,还是臣妾先来?” 周璟道:“朕先来吧。” 花妩一手托着粉腮,认认真真地倾听,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盯着他瞧,目光专注,对上她的视线,周璟忽然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他迟疑了一下,道:“你……别看着朕。” 花妩哦了一声,把眼睛闭上,长长的睫羽在夕阳下投落浅浅的影子,像蝴蝶的翅膀,安静地憩息,甚至有点点晶亮的微光跳跃,美不胜收,周璟看了许久,才慢慢地道:“朕……自小就是一个嘴笨的人。” 花妩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心中微微讶异,便听见那声音继续道:“因为无人教导,便不懂得怎么说话,很不讨人喜欢,有一次过年,要去太庙祭祀,朕不想去,父皇问为什么,那时朕才五岁,便回答说觉得太庙过于森冷,十分怕人,父皇当即就怒了,命朕在太庙里跪了一夜。” 周璟停了一会,才道:“直到第二天出来,朕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被罚,伺候的宫人说,是因为朕不会说话,触怒了父皇。” “后来又有一次,是皇祖母的千秋节,宫里放了许多烟火,其中一个刚刚点燃便熄灭了,朕当时看见后,随口说一句,火灭了,正好被皇祖母听见,她当场训斥了朕,又对父皇说,其母身份低贱,果然生出的皇子也是一样的蠢笨,父皇没说什么,只是命人把朕带离了宴席。” 即使说起这些,他的语气也是很淡淡的,道:“那时朕就懂了一个道理,多说多错,若是不说话,便不会出错了。” 花妩沉默,慢慢地睁开眼望着他,金色的夕阳自窗外照进来,将帝王俊美的侧脸勾勒出一道漂亮的线条,直到这一刻,他的表情仍旧是平静的,就好像在说旁人的故事,与他全然不相干。 “到你了。”他提醒花妩。 花妩张了张口,还没说话,周璟忽而又道:“朕可以提问,你来回答吗?” 花妩正好也不知该说什么,便弯起眉眼笑道:“好呀。” 周璟唔了一声,似乎在思索着问题,然后才道:“你……从前有喜欢的人吗?” 花妩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微微眯起眼,眼尾向上挑起一个漂亮的弧度,笑眯眯地道:“皇上就想知道这个?” 周璟轻咳一声,欲盖弥彰似地道:“朕是随便问的,你若不想说,就换一个。” 花妩眸光盈盈,眼波在阳光下显得柔亮动人,道:“可以告诉皇上啊,臣妾有喜欢过的人。” 她这般坦然,倒叫周璟说不出话了,下颔微微绷起,沉默片刻,将心头压着的疑问终于问出了口:“瑾公子……是谁?” 第49章 殿里很安静,透过半开的轩窗,外面却传来声声蝉鸣,扰人心绪,花妩迎着周璟的目光,微微弯起双眸,狡黠道:“皇上,这可是第二个问题了哦。” 周璟:…… “不过,”花妩话锋忽然一转,笑着道:“皇上若是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瑾公子啊,他是一个大骗子,臣妾曾与他交心相识,只是后来被他骗过,便与他绝交了。” 闻言,周璟下意识追问:“你喜欢过他?” 花妩一手托着粉腮,眼波盈盈,睫羽在夕阳下覆了一层金色的光,她笑得意味深长:“这是第三个问题了,皇上。” 周璟心里像是被一只小爪子挠了似的,有些痒还有些疼,却又不能发作,只好沉住气问道:“你想问朕什么?” 闻言,花妩眨了眨眼,她略微倾身,凑近了些,小声道:“臣妾想问……皇上这么在意瑾公子,是因为醋了么?” 周璟张口欲言,花妩忽然伸手轻轻点在他的唇间,是一个制止的动作,她嘘了一声,眸中漾着浅浅笑意,道:“皇上,要说真话。” 周璟进退维谷,他发现自己自始至终都处于下风,顿了片刻,才语气淡淡地道:“朕不知道什么叫醋,只是这个人让朕颇不舒服罢了。” 这也确实算是真话,他像是要保持最后的矜持与体面,花妩都有些不忍心了,哧哧笑起来,眸子弯如新月,周璟认真地提醒道:“该你了。” 花妩轻唔了一声,歪了歪头,道:“没有,那时臣妾只把他当作哥哥,并没有喜欢他。” 周璟有些疑惑,皱着眉道:“你方才还说,你有喜欢过的人。” 花妩将那面菱花铜镜举起来,一点点翻过去,露出背面的精美花纹,她狡猾地笑了,十分轻快地道:“到此为止,皇上,游戏已经结束啦。” 周璟:…… 他语气有些烦闷:“朕觉得这不公平。” 他又开始忍不住思索,花妩喜欢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不是瑾公子,也不是陆修然,还会有谁? 她是他的妃子,怎么能喜欢别的人? …… 陆府。 家仆捧着一封信匆匆穿过回廊,险些撞上一个人,他吓了一跳,连忙垂首道:“公子。” 陆修然的目光落在他手上,随口问道:“谁的信?” “是……”家仆道:“是宫里送来的,小的正要给老爷送去呢。” “宫里?”陆修然面露疑惑,很快反应过来,道:“给我吧,我拿过去。” 家仆连忙将信双手奉上,陆修然看了看,信封上一个字也没有,火漆还是新的,他拿着去了书房,陆太师也在,他最近奉了圣旨在家养病,闲得骨头疼,正在与陆青璋说事,陆修然叩门而入,道:“爹,有您的信,是宫里的。” 陆青璋与陆太师对视了一眼,急忙起身道:“快拿过来。” 他把那封信拿在手里,三两下撕开,从里面取出一张叠起来的宣纸,打开一看,却见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只画了一只大狗,蹲坐于地,龇着嘴吐舌头,活灵活现,唯一奇怪的是,这只狗没有牙齿。 陆青璋一头雾水,正琢磨这画有什么深意时,却听旁边的陆太师轻哼了一声,道:“她在骂你呢。” 陆青璋疑惑:“骂我?” 陆太师指了指那没牙的狗:“无齿。” 又指了指那张画:“之图。” 陆青璋顿时反应过来,整个人僵在原地,一张脸乍青乍白,怒容隐现:“她这个——” “爹,”陆修然适时打断,没叫他把后面难听的话骂出来,岔开话题问道:“宫里那位怎么会突然给您写信?” 陆青璋掩口重重咳嗽了几声,没好气道:“若不是因着那道圣旨,你爹我何必自取其辱?如今看她的意思,是不肯领这个情了。” 他的脸色十分阴沉,还透着未去的病郁之气,瞧着颇有些难看,对陆太师道:“爹,依我看不然还是算了,她把事情做得这样决绝,一丝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纵然她当上了皇后,于我们陆家也毫无益处啊。” 陆太师捋着胡须,沉吟片刻,才慢慢地道:“枉你做了几十年的官,却还是没看明白如今的情势,皇上当着朝廷文武百官下了圣旨,就说明他是真的有意立贵妃为后,这不是商量,是告知,皇上是有备而来的,且不说先帝遗旨已经不见了,就算真的有,你又能拿他如何?难道要去宣德门口死谏?哪怕再换一个人当皇后,于我陆家就有益处了?” 一番话说得陆青璋哑口无言,陆太师看了他一眼,语气淡淡地道:“如今不是她巴结着你,得你巴结着她了。” 陆青璋吭哧一会儿,道:“可这……爹,她是要把我们陆家往泥里踩啊!” 说起这个,陆太师就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还不是你做的好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那一屋子妻妾,但凡有个肚子争气的,让我陆家有个女儿进后宫,也用不上巴着她了,现如今天上掉个馅饼下来,你还捡不着,事已至此,陆家还有别的路可走?你这一生的名声,可就系在她身上了。” 陆青璋被骂得狗血淋头,再不敢提这一茬,只战战兢兢道:“那、那花家不是也不赞同她做皇后?那一日花阁老可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了先帝遗旨的事情,他总不能把话又咽回去。” 陆太师轻哼一声,道:“花弘毅他那个人一向假清高,惺惺作态,不过是怕遭非议罢了,故而做出一副直臣的架势来,你瞧着,过不了几日,他肯定会把话咽回去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一会,面上浮现若有所思之色,道:“说起来,这倒是一个好机会……” 陆青璋不解道:“爹,什么机会?” 陆太师没答话,只是吩咐道:“快,命人备轿,我要入宫面圣。” …… 此时已是傍晚了,夜幕降临,宫里也早早上了灯,御书房里,烛火轻轻跃动着,光影明灭不定,宫人拿了剪子,小心翼翼地剪去了灯花,长长的灯芯掉在铜盘里,发出轻微的声音,然后慢慢熄灭。 火光倏然亮了起来,光焰往上蹿了一大截,整个书房都变得明亮,挺拔修长的人影投落于地,帝王负着手,轻轻踱步,道:“你的意思是,当时先帝的遗诏,并没有说不许立花妩为后?” 陆太师伏跪在地上,他满头花白的银发,在烛影下显得斑驳,用苍老的声音答道:“回皇上的话,确实没有此事。” 周璟俯视着他,淡声道:“这可与花阁老的说辞截然相反,你们二人,总有一个是出了错,朕究竟应该相信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谁?” 陆太师在心中反复揣摩,口中谨慎答道:“不知花阁老是如何想的,老臣只说了自己亲耳听到的事情,一切对错,皆交由圣上裁决。” 闻言,周璟沉默着,慢慢踱步,片刻后才道:“既然如此,那明日在早朝上,你再与花阁老理论理论,也好叫朕细细分辩。” 陆太师一颗心登时放松了下来,颤颤叩首:“老臣遵旨。” 等宫人把陆太师送了出去,周璟坐在案后,手里拿着一本折子,像是有些出神,刘福满恭恭敬敬地道:“皇上,现在叫人传膳么?” 周璟摆了摆手,忽然问道:“你会不会……有时候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刘福满疑惑:“皇上的意思是……” 周璟把折子放下,道:“就是总觉得一些事情异常熟悉,像是曾经真切地发生过一般,尤其是面对着某一个人的时候。” 刘福满想了想,试探着答道:“偶尔会有,好比奴才昨儿捧着东西走在半道上,遇到一个小太监和奴才搭话,这感觉就十分熟悉,就好像不久前已经发生过一次。”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40节 周璟摇首:“不是这样,是……” 他的脑中又浮现花妩的笑意,令他有些走神,不知为什么,周璟近来走神的次数越来越多,尤其是在面对花妩的时候,他会下意识生出一些奇怪的想法。 比如今日,他听见她说,曾经有过喜欢的人时,心里某一处忽然疼痛起来,仿佛是被什么扎了一下,那痛意熟悉无比。 好像在曾经某一刻,亦或是时时刻刻,他都被这种痛意所围困,每到这时,他的脑子里都有许多片段一闪而逝,但是去捕捉时,却又空无一物,如同虚无的光点。 有时候他甚至沉溺于这种痛意,并希望它持续得更久一点,以便于他捉住那些片段,好看个仔细。 他想看看在那些已失去的记忆里,花妩究竟处于什么样的位置,他想真正地看清楚她。 烛火安静地跳跃着,忽然轻轻抖动了一下,周璟站起身来,吩咐道:“去碧梧宫。” 圣驾到碧梧宫的时候,第一个出来迎的是大黄狗绒绒,别看它瘸了一条腿,跑起路来倒是飞快,连蹦带蹿,呼哧呼哧吐着舌头,在周璟脚边转悠,热络地摇着大尾巴。 周璟下意识俯身,摸了摸它的头,道:“肉干呢?” 刘福满连忙道:“奴才这就派人去拿。” 周璟愣了一下,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往前走去,碧梧宫的宫人们都纷纷跪迎,周璟一边走,随口问道:“你们主子呢?” 一个宫人轻声道:“娘娘正在用膳。” 周璟进了门,果然看见殿里已经摆了晚膳,花妩正坐在桌边,面露微讶,尔后起身笑道:“这么晚了,皇上怎么过来了?” 周璟没回答,锐利的目光自她身上扫过,又在另一个人身上定住,语气意味不明:“这么晚了,他怎么在这儿?” 程太医神色惶恐,战战兢兢地跪了下去:“微臣参见皇上。” 第50章 空气静如死寂,针落可闻,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帝王的神色甚是阴沉,冷冷地盯着程太医看,一双桃花目里仿佛凝了冰渣子,要把人活活给冻死。 程太医额上都渗了冷汗,低着头险些要把自己埋进地里去了,花妩适时解释道:“太医方才来为臣妾诊脉,臣妾听闻她还未用膳,觉得耽搁了她,颇有些过意不去,故而将她留了下来。” 闻言,周璟朝她看过来,表情依然没见缓和,语气毫无起伏,道:“正好,朕也没用晚膳,来人,多添一副碗筷。” 宫人战战兢兢地送了碗筷来,空气紧绷,像是要凝固了一般,令人觉得窒息,周璟瞟了跪在地上的太医一眼,声音森冷:“程太医,起来用膳吧。” 程太医这会儿哪里敢起来,吓得腿肚子都要抽筋了,还是刘福满上前一步掺起她,有些怜悯,又有些恨铁不成钢,轻声道:“太医,请。” 程碧袖下意识看向花妩,眼神可怜巴巴,充满了求助的意味,周璟见这两人还当着他的面“眉来眼去”,脸色变得更难看了,薄唇微微抿起,正欲发作,却听花妩道:“皇上心里有气,只管冲着臣妾来,何必累及旁人?今日是臣妾之错,不该留太医用膳,皇上要怪,也是怪臣妾才对。” 周璟不看她,敛着眼皮,生硬道:“朕没有生气,贵妃这般善解人意,朕自当欢喜,只是让他坐下来用膳,又不是要杀他的头。” 他说着,轻飘飘望向程太医,道:“难道你要抗旨不遵?” 就算再借八百个胆子,程碧袖也不敢忤逆当今天子,她只能硬着头皮道:“皇上恕罪,臣微贱之身,不敢冒犯天威。” 周璟冷冷道:“朕看你胆子挺大的。” 程碧袖:…… 谁知正在这时,花妩手里的银筷箸忽然落了地,发出清脆的声音,她面色苍白,抱着肚子缓缓蹲了下去,绿珠失声惊叫道:“娘娘,您怎么了?!” 周璟也是一愣,继而反应过来,立即伸手扶住花妩,眼见她额上竟然渗了冷汗,露出痛苦之色,那一瞬间,他的心莫名狂跳起来,隐隐有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像是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似乎在曾经哪个时候,也出现过这一幕。 他把花妩打横抱起来,急声厉呼道:“太医!快叫太医来!” 绿珠吓得一张小脸都绿了,差点当场哭出来,拔腿就往外跑,着急忙慌道:“奴婢去叫太医!” 霎时间,整个碧梧宫当即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乱作一团,唯一的太医程碧袖傻傻地立在当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好在刘福满的脑子还清醒,一拍大腿,急忙拽着她跟上天子,道:“哎哟我的太医大人,火都烧眉毛了,您还在这发什么愣呢?!快快快,快去看看娘娘是怎么回事?” 周璟已经把花妩抱进了内殿,才放在软榻上,花妩便翻了个身,疼得微微弓起身子,把自己蜷缩起来,面色苍白如纸,不住哼哼,口中溢出破碎的呻|吟。 只这么片刻功夫,她额上已渗出了冷汗,鬓发都打湿了,贴在颊侧,衬得面容愈发惨白,全无血色,周璟皱着眉头,语气紧张问道:“怎么了?阿妩,你哪里不舒服?” 花妩抱着肚子,哼哼唧唧,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疼……” 周璟下意识屏住呼吸,低声问她:“哪里疼?” “肚子……”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周璟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刘福满拉着那个太医过来了,他终于想起这人的身份,立即命令道:“她说肚子疼,你过来给她看看。” 程碧袖也急了,连忙上前给花妩把了脉,正欲仔细查看,忽而想起来什么,面露踌躇之色,对一旁的周璟道:“启禀皇上,微臣可能要给娘娘检查身子。” 周璟面上的焦急之色还未散去,闻言连思索都没有,便道:“那你还磨蹭什么?现在就给她看!” 程碧袖心说,这可是你自己答应的,到时候再乱吃飞醋,就怪不得我了。 她这么想着,便伸出三指,探到花妩的腹部,轻轻摸索按压,一边问道:“娘娘,是这里疼吗?” 花妩蹙着眉,有气无力地摇头,程碧袖又往下半寸按了按:“这里?” 花妩继续摇头,待那手指再往下一寸,轻轻一按,一阵针扎似的疼痛陡然袭来,就仿佛有一把刀子在腹内翻搅不休,她呜了一声,差点哭出来:“疼——” 程碧袖立即收回手,便听见天子急声问道:“如何了?她为何会这般?” 程碧袖轻咳一声,道:“皇上不必担心,娘娘这是正常的。” 周璟的剑眉挑起,满面都透着不信的意味,看她就像在看庸医,一把揪住她的襟口,冷声道:“这还正常?她都疼成这样了!” 程碧袖被勒得脖子疼,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急忙解释道:“娘娘这是来月信了,经行不利,故而少腹疼痛不止,她原本就宫寒体弱,气血不畅,会痛确实是正常的。” 闻言,周璟面露迟疑:“月信?” 程碧袖把头点得如小鸡啄米也似:“正是正是。” 周璟这才松开她,又看向榻上哼哼个不停的花妩,道:“那该如何治?” 程碧袖忙答道:“施以针灸,或可缓解一二。” 周璟道:“那就快些。” 盯着帝王充满压力的目光,程碧袖战战兢兢地打开了药箱,取出金针来,给花妩扎了几针,施针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轻轻拽了一下,程碧袖惊异,转头看去,正好看见花妩对她使了一个眼色。 程碧袖:…… 她收回金针,周璟皱起眉,道:“怎么不继续了?” 程碧袖轻咳一声,解释道:“依娘娘的程度,这两针已足够,多了反而不好。” 闻言,周璟又看向花妩,轻声问道:“怎么样了?” 语气是他自己也没料到的温柔,花妩的睫羽轻轻一颤,小声道:“好一点了。” 周璟这才放下心来,程碧袖又说了一些需要注意的地方,譬如不能着凉,忌生忌冷,最好喝一些姜茶,用汤婆子捂一捂肚子,诸如种种,周璟都记下了,这才摆手让她退下。 程碧袖大松一口气,知道今晚这一关过去了,拎着箱子忙不迭退出去了,刘福满也去命人准备姜茶和汤婆子,殿内一时间只剩下了花妩与周璟两个人。 花妩确实是疼得很,并不是借题发挥,她也没想到会这样巧,她的月事向来是不准的,程碧袖近些日子一直在给她调理,那么多药灌下去,倒真的有了些效果,只是这疼实在是叫人吃不消。 花妩这次也没法作妖了,周璟怕她着凉,还给她裹紧了被子,包的严严实实,她整个人恹恹地躺在那里,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小脸苍白,让人瞧着倒生出几分心疼来。 周璟伸手替她擦了擦额上的汗意,忽然问道:“以前也这么疼?” 花妩抬起眼皮子瞟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道:“皇上是觉得臣妾在作戏么?” “不是,”周璟否认,顿了片刻,才换了个问法:“总是这么疼么?” 花妩从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算是确认,她抱怨道:“疼死了。” 声音含嗔,软绵绵的,像是在撒娇,叫人听了心里发软。 周璟抿了抿唇,想做点什么,却又无事可做,最后只能又替她拉了拉薄被,掖好被角,语气近乎诱哄:“等会拿汤婆子过来捂着,就不疼了。” 花妩盯着他瞧,一双眸子黑白分明,一眨也不眨,忽然道:“皇上,你凑近些。” 周璟不知她要做什么,便依言俯身,拉近了距离,花妩只是盯着他看,像是在仔细打量,片刻后方才道:“皇上,你鼻子上有一颗小痣诶,不仔细都看不见。” 她语气惊奇,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周璟有些不自在,语气还是淡淡的:“这有什么稀奇的?” 花妩弯起眉眼,笑眯眯地道:“很好看呀,想咬一口。” 周璟:…… 他微微侧开脸,耳根染上了一抹可疑的微红,轻咳一声,语带呵斥道:“胡说什么。” 花妩躺在被窝里哧哧地笑,笑得她肚子又开始疼,哎哟直叫,周璟见状,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你消停一点。” 他都不敢碰花妩的身子,怕不小心弄疼了她,只能又掖了掖被角,花妩忽然道:“其实……臣妾第一次来月信的时候,还是皇上发现的呢。” 周璟的动作一顿,面露惊疑之色:“朕发现的?” 花妩嗯了一声,云淡风轻地道:“那时候的皇上可好玩了,还以为臣妾受了伤,非要带臣妾去看大夫。” 周璟:…… 他简直不敢想当时的场景会有多尴尬,但是一方面又忍不住想,原来那时候他就已经认识花妩了,他们从前是如何相处的?他隐约记得那会自己总往花府去,因为母后叮嘱过,说花府有不少与他年纪相仿的孩子,平日里做个玩伴也是好的。 有关于花府的记忆并不如何清晰,零零散散,犹如碎片,他试图从中拼凑出有关于花妩的部分,然而徒劳无功,就像是隔着一层什么,隐约一现,却又无法捕捉。 周璟忍不住凝神细思,他想起了花府的后花园,花池边有一座小亭,亭子旁长了一丛迎春花,到了春日的时候,会开满金色的小花,热热闹闹,灿烂得如瀑布一般,一只黄毛小狗儿颠颠地跑过去,因着腿太短,好似一团毛球在地上滚,紧接着,花丛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绒绒,别乱跑—— 就是她了,年少时候的花妩。 她是什么样的? 深绿的迎春花丛后,一点素色露了出来,像洁白的新雪,又像莹莹的月色,她从中缓缓走出来—— 正在这时,周璟陡然觉得鼻尖一痛,他下意识轻抽一口凉气,这下什么雪色月色都没有了,只看见了花妩得逞了的盈盈笑意,她竟然趁着他走神的功夫,咬了他的鼻尖。 花妩还露出好奇又无辜的表情,问道:“皇上在想谁,想得那么出神,臣妾都有些嫉妒了。” 周璟:…… 他好气又好笑,盯着被窝里的人,语气有些森森地道:“朕在想,你一个月究竟会来几次月信?怎么只有这一次痛呢?” 糟糕,花妩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她好像有点玩过头了。 第51章 眼看事情不妙,花妩当机立断,可怜巴巴地求道:“我错了,璟哥哥,饶了我这一回吧。”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41节 周璟:…… 他万万没想到花妩会这么叫他,记忆中,似乎只有花想容这么唤过,那时周璟并没有任何感觉,至少绝不像现在这样,他甚至觉得很受用。 周璟轻咳一声,正想说什么,殿门被叩响了,外面传来刘福满恭恭敬敬的声音:“皇上,姜茶煮好了。” 周璟直起身,道:“端进来吧。” 花妩由此顺利逃过一劫,她喝了姜茶,又抱着汤婆子,舒舒服服地窝在被子里,还不忘对周璟表示关心:“皇上还没用晚膳吧?臣妾让人重新传膳。” 周璟想再听她叫一声璟哥哥,却又没好意思开口,只是道:“朕再坐一会儿,还要回去批折子。” 花妩有些吃惊:“皇上不在臣妾这留宿么?” 周璟看着她,没作声,花妩神色失落,幽幽叹道:“皇上变了,之前臣妾未能侍寝,皇上也会留宿的,想是臣妾如今人老珠黄,色衰爱弛,大不如前了。” 越说越像那么一回事了,周璟的眉心隐跳,道:“不要胡说。” 他顿了顿,又道:“朕批过折子就来。” 花妩叹了一口气:“好吧,臣妾恭送皇上。” 两刻钟后,刘福满领着人马不停蹄地赶回碧梧宫,他擦了擦额上的汗,禀道:“皇上,奴才把奏折都送过来了。” 花妩笑眯眯地夸赞道:“皇上真是勤政爱民,宵旰忧劳呢。” 周璟给她掖了掖被角,道:“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就叫朕。” 花妩这次十分乖顺地点头:“臣妾知道啦。” 大约是真的不舒服,花妩一晚上都安安静静,没再作妖,周璟在外间批折子,一时竟有些不习惯,偶尔会进室内看一看,只见花妩侧躺着,一手揪着锦被,双眸紧闭,竟然已经睡着了。 周璟看了半晌,俯身将她的手小心放入被子里,动作十分轻柔,像是生怕惊醒了她。 …… 次日清早,周璟照常起来去早朝,花妩已经醒了,迷迷糊糊地揪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手,嘟哝道:“几时了?” 周璟看了看天色,道:“才五更,你继续睡吧。” 花妩睁开眼睛,有些懵懂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没反应过来,困极了似的又再次闭上,只是依旧没撒手,她睡觉的时候总喜欢拽着些什么,有时候是被子,有时候是周璟的衣襟和衣袖,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安心入睡,这习惯倒有几分像小孩子一般可爱。 周璟犹豫了一下,尽量放轻动作,在不惊动花妩的情况下,他索性把整件中衣都脱了下来,这才掀起床帐出去。 刘福满正在指挥内侍干活,见帝王没穿中衣,愣了一下,连忙又命人重取了一件新的,服侍周璟穿戴好。 从头到尾都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更别说弄出什么动静了,直到整理妥帖,周璟往外走去,刘福满立即率人跟上。 正是早朝时候,文武百官纷纷入了议事殿,早有人眼尖,发现最前头站了两个人,一个是花阁老,另一个竟然是许久不见的陆太师,不少人心里泛起疑惑,陆太师不是奉旨在府里养病么?怎么今日又来上朝了? 花翰维与自己的父亲对视一眼,微微颔首,花阁老便合上双目,开始养神,静静地等候天子圣驾。 没多久周璟便来了,他一眼就看到立在百官最前面的陆太师,并未表示出疑惑,反而还对他点了点头,不少大臣见了,心中都恍然了悟,看来皇上这次对陆太师养病之事,也只是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了。 人家毕竟是三朝元老,分量是摆在那儿的。 本以为今天的早朝也没什么大事,众臣不免有些轻忽了,甚至有些人心底开始默默盘算着,什么时候下朝,回去还能赶个午膳。 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老臣有本要奏。” 众人皆抬目望去,那人竟然是陆太师,他上前一步,动作都有些颤巍巍的,禀道:“老臣近日赋闲在家,听闻皇上有意立后,此乃天大的喜事,可有人假借先帝遗旨,造谣阻止皇上,信口雌黄,整个朝廷上下无一人敢指出来,实在是令老臣惊怒痛心。” 这话一出,众臣皆惊,面面相觑,立后的圣旨是前几天的事情了,花阁老说起的先帝遗旨,本以为还有求证秦太傅,谁也没想到竟是陆太师先跳出来了。 机灵点的官员立即嗅到了不同寻常的苗头,直起身去看花阁老,却见他立在原地,没有任何动静,就仿佛陆太师要弹劾的人不是他一般。 “这下糟了。” 有人悄声嘀咕着,旁边的同僚听见了,压低声音问道:“何出此言?” 那人四下看了看,见无人注意,微微倾身,小声道:“这明显是花阁老与陆太师当堂对峙啊,遗诏又烧没了,死无对证,你说皇上心里会偏向谁?” 那人了然,天子自然是偏向他最想看到的情形。 陆太师狠狠参了花弘毅一本,说他仗着自己是三朝元老,先帝重用的心腹大臣,却蓄意欺瞒今上,其心可诛。 说到后面,措辞愈发犀利,字字如刀,令旁人听了都觉得心惊肉跳,花阁老只静静立在那里,不做辩解,也不反驳,倒是花翰维着急了,出列一步,替老父帮腔道:“陆太师用词未免过于严重了,阁老对皇上一片忠心,绝没有这种意思。” 一旁的陆青璋哼笑一声,也道:“不愧是上阵父子兵,看得出尚书大人很敬爱自己的父亲了。” 花翰维瞪着眼,气得胡须都翘起来了:“你——” “行了,”御座上的天子终于开口了,道:“休要逞口舌之快,这里是在朝堂之上。” 花、陆几人皆立即垂首称罪,周璟的目光落在花阁老身上,好声好气道:“朕上一次便说了,阁老年纪大了,或许记岔了先帝遗旨,也未可知,如今陆太师当堂参你,你有何话说?”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登时跟明镜似的敞亮,且不说先帝遗旨究竟如何,今天陆太师说的这事儿怕是要板上钉钉了,甚至有可能,他说的话还是天子授意过的。 都说胳膊肘拧不过大腿,当年先帝在世时,他是大腿,说的话自然管用,但现在是当今掌权,那他才是最大的一条腿,花阁老顶天了也就是个胳膊肘。 殿内静默片刻,鸦雀无声,花阁老忽然就拜了下去,沉声道:“老臣年事已高,头昏耳聩,记错了先帝陛下的遗命,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 …… 花妩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她迷迷瞪瞪地醒转,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忽然发觉自己手里拽了个什么东西,定睛一看,却是一件男人的中衣。 花妩:…… 绿珠将床帘打起来,天光自窗纸透进来,将整个内室映得亮堂堂的,她见花妩坐在床上发呆,好奇道:“主子,您怎么了?” 花妩回过神来,像是被烫着了一般,将手里的衣裳扔下,道:“没什么!” 绿珠低头看了看,轻轻咦了一声,道:“皇上的衣裳怎么落在这了……” 花妩赶紧摆手:“快拿走快拿走。” 绿珠不明就里,觉得她今日有些怪怪的,但还是将那衣裳收起来,一边问道:“主子的身子如何?有没有不舒服?” 比起昨日,今天倒是好了许多,只是睡太久,花妩觉得自己一身骨头都酸软了,便道:“想起来走一走。” 绿珠领着人伺候她梳洗,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宫婢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绿珠轻斥道:“这么着急忙慌的做什么?” 那宫婢面嫩,急得一时间都说不出来话,只是指着前庭的方向,道:“圣、圣旨……” 绿珠呆了一下,手里的簪子都落了地,她吃惊地看向花妩,竟也跟着结巴起来了:“主、主子,圣旨到了。” 比起她们,花妩却淡定得很,她自己在妆匣里挑挑拣拣,拿了一枝金镶玉红玛瑙坠子的钗子别上,对着菱花铜镜瞧了瞧,镜中女子眉如春山,目似秋水,容貌姣好,清丽动人。 她施施然站起身,道:“愣着做什么?去迎圣旨呀。” 碧梧宫上下所有人都赶到了前庭,包括花妩养的大黄狗,满满当当跪了一地,宣旨的太监是个面熟的,是乾清宫的人,嗓音尖细:“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贵妃花氏,性秉温庄,淑仪素著,柔嘉表范,风昭令誉于宫庭,朕心深为珍惜,应即立为皇后,以示宠褒,钦此。” 花妩缓缓拜下去:“臣妾领旨,叩谢圣恩。” 那太监急忙躬着身子,催促道:“娘娘,快起来吧。” 花妩接过那一卷黄绢,泛着微微的凉意,握在手中的触感虽然是柔软的,却让人莫名有了一种底气。 宫人们一迭声恭喜娘娘贺喜娘娘,绿珠甚至高兴得当场哭了起来,相比之下,唯有花妩是最冷静的,她给碧梧宫上下都派了赏,这才入了内殿,随手将圣旨放在案几上。 绿珠擦过眼泪,这会儿眼眶还是红通通的,像一只兔子,她看着花妩如往日一般倚在榻上,开始翻看起话本子,有些不解道:“娘娘要当皇后了,不高兴吗?” 花妩举着话本子,翻到昨天看的那一页,顺便往嘴里塞了一块杏脯,道:“我高兴啊。” 绿珠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被随随便便搁在桌案上的圣旨,迟疑道:“您瞧着……” 花妩接过她的话:“我看起来很冷静?” 绿珠点点头:“嗯嗯。” 花妩的目光终于从话本子上移开,侧过头看向她,笑着打趣道:“还要怎么高兴,难道要像你一样哭鼻子么?” 绿珠顿时尴尬起来,觉得自己颇为丢脸,却听花妩继续道:“是高兴,但也只是高兴罢了,这皇后之位本就是我该得的,迟来了这么久,还想要我喜极而泣,感恩戴德?” 第52章 宫里的消息向来传得快,花妩才接到立后的圣旨,慈宁宫便派了人来,太后要召见花妩。 她今日格外和气,姿态也不像往日那般高了,对花妩叹道:“前阵子皇上就跟哀家说过要立你为后的事情,哀家只以为他是随口一说,却不想竟真的做到了,不过他一向是个认真的性子,认定了什么事情,就不会轻易更改的,你好好的,不要闹出什么事情来,往后日子就好过了。” 然后又拉着花妩说了一些勉励的话,教导她如今做了皇后,便与从前大不一样了,不可争宠,不可妒忌,对外要公平公正,对内要贤淑柔顺,一切都要为皇帝着想。 说完这些,她末了叹道:“实不相瞒,哀家是从没想到,璟儿会立你为后,如今兜兜转转,这好事落在你身上,也是你的福气。” 花妩心中不以为意,但面上还是乖顺的,道:“臣妾谨遵太后教诲。” 太后十分满意,颔首道:“往后你便是一国之母,整个后宫都要交到你手上,整顿内廷,需事事上心,如今皇上哪里都好,就只有一桩,颇让哀家担心。” 她话锋一转,花妩便听出了几分苗头,隐隐有预感了,果不其然,太后轻叹一口气,继续道:“皇上还未有子嗣,这可是大事,你身为皇后,应当要为夫君分忧,替他充纳后宫,挑几个性格好的女子,劝诫皇上雨露均沾,让她们早日诞下皇嗣,这才是你做皇后最首要的重任。” 花妩算是明白了,太后这是在敲打她,她之前劝周璟纳妃,周璟不听,故而指使花妩接下这桩差事,不得不说,太后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花妩也只假装听不明白,做出傻乎乎的姿态,满口答应道:“只要是皇上喜欢的,臣妾绝无二话。” 太后很高兴,拉着她的手轻拍两下,欣然道:“既如此,此事便交给你了,哀家甚是放心。” 花妩也笑,又坐了坐,这才起身告辞,离开了慈宁宫。 屏风后转出一个女子来,身着一袭雪青色的素衫,发髻轻挽,容貌清丽非常,声音轻轻柔柔地道:“姑母。” 太后见她便笑了,忙招手道:“容容,来,快坐下。” 宫人奉上新沏的茶来,花想容接了,太后问道:“方才怎地不出来?也见一见你表姐。” 花想容勉强笑了笑,端着茶盏踌躇道:“上一回在府里已见过了,娘娘她……大概不怎么愿意看见侄女。” 闻言,太后顿时了然,又想起那些夹缠不清的旧事,轻叹一口气,道:“真是造孽,当初你□□母要把你说给晋北常家,哀家当时就觉得不妥,如今果然,婆婆不慈,相公久病,只是苦了你了。” 花想容红了眼眶,哽咽道:“是侄女的命不好,怪不得旁人。” 太后见她这般懂事,心中愈发怜惜,拉着她的手哄道:“什么命不命的,你现在年纪还轻呢,有哀家在,还能再委屈了你不成?等过些时候,哀家帮你在京中瞧一瞧,再觅一户好人家,嫁个会疼人的,家里没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事情,你去了也能过好日子。” 闻言,花想容的神色几不可察地微滞了一瞬,尔后勉强一笑,道:“侄女如今也算看透了,只想陪在祖母和姑母身边,再没别的指望了。” “这叫什么话?”太后语气嗔怪,语重心长道:“佛家都讲究一个缘分因果,你也不要太难过了,自有你的缘分在等着你呢。” 花想容笑了笑,与她说起别的事来,故作不在意地提道:“对了姑母,侄女从前听说皇上他病了,似乎挺严重,上一次在府里遇到,他都不认识我了。” 闻言,太后便叹气,道:“是,他那病也不知怎么,忘了许多事情,一直没见好,就连太医也没有法子。” 花想容心中稍定,试探道:“那……他还记得花——贵妃娘娘吗?” 太后摇首,答道:“不记得了,他还曾经来问过哀家,有关皇后的身世呢。”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42节 她说着,又望着花想容,迟疑道:“容容你……你是不是还念着璟儿呢?” 花想容涨红了脸,急急道:“没有的事情,姑母,侄女如今已是残花败柳,这种身份,怎敢肖想皇上呢?” 太后听了,便正色道:“你也不要过于轻贱了,说到底,未遇着良人,也不是你的错处,哀家觉得你是个好孩子,只要听话,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花想容点点头,眼看到了太后诵经的时候,便命宫人带她下去歇息,太后进了佛堂,立在佛龛前,亲自拈一炷香点了,眼看着火起来,她轻轻抖了抖,将火抖灭了,一缕青烟袅袅而起。 太后慢慢地道:“你说她今日这话里话外,是不是想让哀家帮她?” 候在一旁的贴身宫婢一怔,答道:“奴婢听着,是有那么些意思。” “也是,”太后端详着那青色烟雾,在天光下若有似无,她道:“否则她早不入宫,晚不入宫,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哀家说要帮她找好人家,她也推辞了,转头却又提起了璟儿的病。” 那宫婢想了想,委婉道:“奴婢觉得,六姑娘是有些心思的。” “这都无伤大雅,”太后对着菩萨拜了几拜,将香插入香炉中,淡淡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本是世间常态,没什么可指摘的,哀家只是有一点不明白,提到皇上的病的时候,你说她怎么就忽然问起了贵妃呢?” 她转过身来,面露几分思忖,道:“若是她心里有皇上,知道皇上得了离魂症,她也不问问皇上还记不记得她,反而问皇上记不记得贵妃,这是不是有点奇怪?” 宫婢道:“您说得有理,六姑娘是有些奇怪。” 太后越说,越是疑惑:“当初她拿着那玉簪子来,哀家就知道那簪子是璟儿亲手刻的,瞧见过几回,还打趣问璟儿是不是送给意中人的,璟儿说是,后来簪子到了容容手里,哀家便以为璟儿喜欢她,可容容又对哀家说,璟儿面嫩,不好意思叫旁人知道这事,还让哀家也不要去问他。” 她说着,轻轻掸去袖口沾着的香灰,慢慢地道:“璟儿虽不是哀家一手养大的,可对他的脾性还算是了解,他不是面嫩,只是喜欢把事情藏在心里,不爱搅得天下皆知,但你若是问他,他也不会否认。” 说到此处,太后又叹了一口气,道:“哀家当初真应该仔细问一问的。” …… 回了碧梧宫,绿珠便小声抱怨道:“太后娘娘也真是,您才刚刚做皇后,她便让你替皇上纳妃,这不是摆明了为难人么?” 花妩笑了,道:“这是块烫手山芋,她巴不得早早扔给我,上次因着花若如的事情闹得那样难看,还惹得皇上对她起疑心,太后那种精明人,怎么会给自己惹一身骚?” 绿珠欲言又止,最后道:“您真的要给皇上纳妃啊?” 花妩摸着大黄狗的头,黛眉轻挑,笑吟吟道:“也不是不行啊,反正这宫里无聊得很,有的是人削尖了脑袋往里头钻,比如容容,你说是不是呀?” 大黄狗以为是在叫它,立即汪了一声,以示肯定。 绿珠一头雾水,道:“娘娘,绒绒不是已经在宫里头了么?再说了,它只是一条狗。” 花妩轻笑:“狗可比人聪明多了。” 狗子立刻又汪了一声,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疑惑的声音:“什么比人聪明多了?” 花妩转过头,只见天子立在不远处,慢慢走过来,他今日穿了一件竹青色的燕服,衬得整个人十分斯文儒雅,还有点生嫩,透着些少年意气,像一棵刚刚拔节的笋子,花妩忽然想起来,周璟只比她大了两岁,今年也才二十有二。 她扑哧笑了起来,周璟莫名其妙道:“怎么了?” 花妩笑得眉眼微弯,道:“皇上今儿穿得这一身真好看。” 她总是随口就能说出一些赞美之词,比常人的奉承不一样,周璟每次听了都有些不自在,仿佛心会冷不丁漏跳一拍,他轻咳一声,打量花妩,道:“你……今天也很好看。” 夸得很笨拙,花妩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海棠红的衫裙,忽然冒出一句:“红配绿,赛狗唔——” 周璟深知她的脾性,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才没让花妩把话说完,对上那双充满狡黠的灵动眼眸,他无奈地斥道:“粗俗。” 花妩拿开了他的手,笑意盈盈,眼尾上挑时若有桃花,她甚为得意地道:“臣妾粗俗,若是皇上喜欢臣妾,那皇上不是也粗俗了吗?” 周璟:…… 他发现自己从来就辩不过花妩,她仿佛永远有那么多歪理,能堵得人哑口无言。 花妩忽然想起了什么,拉着他的袖子道:“皇上,臣妾现在就是皇后了吗?” 周璟道:“是,不过册封大礼还要等礼部那边筹备,挑个黄道吉日。” 花妩倒不是太在意这个,她兴致勃勃地道:“那你的整个后宫现在都归臣妾管了,对不对?” 周璟转头看着她眼中透出的雀跃意味,语气纵容道:“嗯,都归你管。” 花妩道:“可皇上的后宫只有臣妾一个人啊。” 周璟一面往前走,一面随口道:“那你就管着自己。” 花妩跟上他的脚步,道:“那怎么行?今天有人告诉臣妾,说皇上的后宫太空了,臣妾想着,是不是该给皇上纳几个妃子?皇上有喜欢的女人吗?” 周璟登时停下步子,黑着脸低头看她,语气透着点儿咬牙切齿的意味:“你才刚做了皇后,就学会替朕充纳后宫了?” 花妩伸出手指算了算,有些无辜:“太后娘娘说,还有雨露均沾,早诞皇嗣。” 第53章 看着天子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绿珠有些担忧地道:“主子,皇上他……不会是生气了吧?” “他生什么气?”花妩拣一枚杏子吃了,酸甜可口,她微微眯起眼,慢悠悠地道:“替他纳妾,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他还不高兴。” 绿珠欲言又止:“可……可若是真有女人,分走了皇上的宠爱,那您……” 花妩讶异,道:“宠爱原来是可以分走的吗?那要这份宠爱做什么?” 绿珠一时间竟哑口无言,花妩继续笑着道:“若不是独一无二的,我也不要,平白脏了自己的手。” …… 乾清宫。 殿内寂静无声,宫人们走路都放轻了步子,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正在伏案批奏折的帝王,刘福满接过了内侍沏好的茶,亲自呈到御案上。 周璟随手端过去,才喝了一口,就被烫到了,他嘶地倒抽一口冷气,吓得刘福满脸都变了色,急忙命人取凉水来。 “不必了。”周璟把茶盏放下,顺带连朱笔也搁下了,刘福满心道不好,皇上这是连折子都没心思批了啊。 正在他诚惶诚恐,满脑子想着如何补救的时候,忽听周璟问道:“你说她今日这是什么意思?” “啊?”刘福满一愣,心思飞快地活络起来,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皇上问的是……皇后娘娘吗?” “不是她还能有谁?”周璟语气有点冷,又有些许负气,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她第一把就想烧到朕头上来了,朕听说人有官瘾,她做个皇后也有官瘾不成?” 刘福满人精一个,顿时听明白了皇上话里的不满,谨慎道:“奴才觉得,这应当不是皇后娘娘的本意,兴许后面有太后娘娘的意思呢。” 听了这话,周璟才冷静些许,没再说话,刘福满再接再厉道:“自古以来,后宫的女人谁不想独得专宠?皇后娘娘自然也不例外啊,奴才觉着,她今日也就是试探试探皇上,毕竟有太后娘娘在,她也怕落了口舌。” 周璟按了按眉心,声音有些无奈:“朕早与母后说过了,皇嗣之事不必着急,朕还有几十年可活,又不是明日就要驾崩了。” 这话刘福满没敢接,只是小心提议道:“不若皇上跟太后娘娘说清楚些,如此皇后那边也好交代,往后她自然就不会再提此事了。” 周璟思索片刻,觉得有道理,便命人摆驾慈宁宫。 太后得知他来,亲自出来相迎,母子二人寒暄过后,周璟开门见山道明来意:“儿臣知道母后忧心皇嗣一事,故而今日前来与母后商量。” 太后一听,就知道自己今天敲打花妩那番话起了效用,还以为她说动周璟,令其终于醒悟了,于是十分高兴地道:“皇嗣确实是大事,皇上愿意重视真是再好不过了。” “母后说得有理,”周璟说着,话锋忽然一转:“朕常遥想起父皇在世时,案牍劳形,勤勉于政,方得天下太平,河清海晏,朕登基之后,自觉资质平凡愚钝,不如父皇远矣,于是未敢有一日轻忽大意,兢兢业业,倘若因后宫而惰于政事,儿臣实在愧对父皇在天之灵。” 太后面上的笑意渐渐凝固,周璟语气歉然道:“儿臣如今的心思都在政事上,实在无暇分心于后宫,也要辜负母后一番拳拳心意了。” 太后有些着急,但还是按捺住,颔首道:“此事确实不能操之过急,可这天下事哪有忙完的时候呢?皇上还是要为自己多多考虑。” 周璟道:“儿臣心里明白,不过后宫如今不是还有皇后么?皇后若有孕,才是最好的。” 言尽于此,再说别的,就徒惹嫌弃了,太后只能按下话头,勉强笑着打趣道:“你如今立了皇后,往后这些事情,也用不着哀家来操心了,自有她管理。” 周璟却认真道:“此事皇后也与朕提起过,朕今日险些与她起了争执,她实在有些不懂事,不能体谅朕。” 太后:…… 她有些讪讪,几乎疑心周璟这话是故意说给她听的了,于是轻咳一声,道:“既然如此,一切看皇上自己的意思,哀家再没有半句话了。” 周璟来这一趟,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又坐了坐,这才起身告辞,离开了慈宁宫。 等人一走,太后就问贴身宫婢道:“容容呢?哀家不是让你去叫她了么?” 宫婢答道:“奴婢方才派人去了,想是一会子就该到了。” 太后点点头,不多时,一个宫人引着花想容来了,她盈盈福身,太后连忙招手道:“怎么来得这样迟,方才皇上还在,哀家还想着让你见一见呢。” 花想容垂首,语气柔顺道:“侄女今日身子不大爽利,故而来迟,辜负了姑母的好意,真是该死。” 太后嗔怪道:“不是什么大事,总是有机会的,哀家记得你从前还小的时候,总爱跟在璟儿身后,璟哥哥长璟哥哥短,如今大了,情分也还在的。” 花想容柔柔笑了:“是,姑母说得对。” 眼看午膳时候到了,太后留花想容用过膳,这才让她离去,等人走了,才招来方才去传话的宫人问道:“你去的时候,是照哀家的意思说的?” 那宫人连忙答道:“是,奴才对六姑娘说,太后娘娘请她去一趟,又假装不经意说一句,皇上也来了。” 太后仔细问道:“她听了如何反应?” 宫人想了想,道:“六姑娘问奴才,皇上是一个人来的,还是皇后娘娘一起,奴才答了,她原是想来的,但是不知道怎么,临出门耽搁了半天,颇有些磨蹭,才跟着奴才出门了。” 闻言,太后与一旁的贴身宫婢对视了一眼,片刻后,她摆了摆手,道:“哀家知道了,你下去吧,再叫个人,看着她一些,这里毕竟是后宫,不要闹出什么事来。” 经过花若如的事情,她实在有些怕了,哪怕花想容表现得再听话,她也不能不防。 太后对贴身宫婢道:“显然她方才是想来的,却又在害怕什么,故而拖着,等皇上走了才赶到。” 贴身宫婢猜测道:“难道她是怕皇上?” 太后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皇上不是喜欢她么?她怕皇上做什么?哪怕皇上如今忘记她了,也不会无端为难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何况她还是花家的小姐,当初花妩都不怕,如今她却怕了?” 她说着,轻轻一叹:“若说人心真是奇怪,一旦对某个人起了疑虑,那真是处处蹊跷,疑邻偷斧,不外如是,真希望哀家所思所想都是错的啊!” …… 因着花妩受封为后,如今便不能再住在碧梧宫了,要准备搬去坤宁宫,所有人这会儿都忙得热火朝天,绿珠指挥了一下午,更是忙得一口水都喝不上,一些旧的物件该留的留,该搬的搬,还有一些不方便留,又没必要搬的,通通都扔了。 除此之外,还有库房也要打理,有个宫婢捧了一个破旧的雕花匣子来,问绿珠道:“姐姐,这个还要不要?” 绿珠打眼一看,那匣子眼熟得很,上面的漆都磕碰掉了,打开一看,一股子陈旧的墨香扑面而来,里面是一叠厚厚的信笺,她连忙道:“这个要留着,可不能扔,好好儿收着。” 那宫婢应了一声,忙捧着匣子又下去了。 绿珠出了殿门,才走到廊下,就看见花圃里蹲了一个人,竟然是花妩,她拿了花锄正在刨土,狗子在她身边晃来晃去,被驱赶了几次也依然锲而不舍。 绿珠叫道:“娘娘,您在做什么呢?” 花妩道:“这里还有一坛梅花酒。” 绿珠哭笑不得地道:“这种事情让奴婢来做就行了,您怎么能亲自动手呢?” 花妩却道:“当日是我亲自埋下去的,自然由我亲自挖出来,做人要善始善终。”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43节 她说着,扔了花锄,在土里刨了刨,欣然道:“找到了。” 这一坛梅花酒是三年前酿的,那时候她才刚刚嫁给周璟为妃,正值寒冬腊月,梅花盛放的时候,可王府里并没有梅树,花妩觉得有些遗憾,随口与下人提了一句,让他们明年种几株梅树。 过了几日,晨起之时,花妩忽然闻到一阵幽幽冷香,只见窗前的青瓷美人瓶中插着几枝白色的梅花,花瓣上还残留着昨夜的新雪。 也不知这花是从何处折来的,花妩本以为是哪个婢女用的巧讨心思,用膳的时候还特意夸了一句,周璟随口问道:喜欢? 花妩道:比桃花好看。 如此,梅花一连换了好些天,往往没到开谢的时候,第二天就换成了新枝,旧的想来是扔了,花妩觉得十分可惜,对婢女道:明日不必换了,等花谢了再换吧。 婢女讶异道:这花是王爷每日清早去摘来的,也是他亲手换的,奴婢们不敢置喙。 直到傍晚时分,周璟下值回来,无意间看见窗台前的书案,忽然愣住了,问花妩道:花呢? 那青瓷美人瓶中,只剩下光秃秃的梅枝,上面一朵花都看不见了,花妩想了想,道:许是被风刮走了?反正明日要换新的了,没关系。 周璟:…… 他第二日回来,发现瓶中的梅花依旧被剃了光头,连一片花瓣都没剩下,周璟找来婢女询问,婢女犹犹豫豫,但还是把花妩供了出来。 梅花就是花妩薅秃的,面对周璟黑沉沉的脸色,她还振振有词:反正明天就要换成新的,物尽其用不好么? 两人争执了一通,但是次日晨起时,窗下的美人瓶里仍旧有新的白梅,王府里虽没有梅树,但是花妩一整个冬天都能看见梅花。 她把薅下来的白梅花一朵一朵收集起来,酿成了一坛子梅花酒,在王府里埋了两年多,等周璟登了基,花妩也没忘记把酒带进皇宫,在碧梧宫的花圃里挖了个洞,一直埋到如今。 绿珠看着花妩把那坛子酒抱出来,仔细擦去上面的花泥,她好奇问道:“主子,这酒藏了这么久了,什么时候能喝呢?” 花妩想了想,随口道:“等我哪天高兴了,就挖出来喝了吧。” 第54章 入住坤宁宫的时候,已是傍晚了,绿珠不愧是跟了花妩很久的人,年纪不大,做事却十分利索,把一切都打点得极为妥帖,坤宁宫的□□没有玉兰树,倒有两株老柿子树,花妩亲自把那坛梅花酒埋在树下,用土盖严实了。 绿珠忙命人打了水来给她净手,又禀道:“司衣局方才来了人,说要给娘娘量身裁衣,赶制凤袍,也不知册封大礼定在哪一日,来不来得及。” 花妩笑她道:“你倒愁起来了,自有礼部的人去筹备,你小小年纪,操这许多心做什么?” 绿珠红了脸,嗔道:“奴婢还不是为了主子您着想?” 司衣局的女官带着人,恭恭敬敬地向花妩行礼,然后才取了软尺替花妩量身,正在这时,有宫人来禀,说皇上来了。 那女官连忙停下来,迟疑地看着花妩,意思是要不要先去迎驾。 花妩对她一笑,示意道:“你继续吧。” 女官得了命令,只好继续替她量身,周璟入了殿,一眼就看见了花妩,她笑意吟吟道:“皇上怎么来了?” 周璟道:“来看看。” 这时候忽然听见一声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紧接着有人惊呼起来,花妩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婢女满脸煞白,扑通跪了下去,不住求道:“奴婢罪该万死!娘娘饶命!” 是一枚九龙琥珀玉坠摔碎了,细碎的晶体在烛光下显得分外漂亮,一点金色的微光在其中闪烁,犹如萤火,倏忽之后,便湮没于空气中。 花妩忽然想起来,原来是那只被凝固在琥珀中的萤火虫,它本就是死物,哪怕用奇巧的法子将它保存起来了,然而琥珀一旦摔碎,失去了保护,它依旧会再次沦为尘泥。 花妩觉得有些可惜,又觉得世事理当如此。 眼看着那宫婢吓得惶恐无措,冷汗涔涔,简直要当场昏死过去了,花妩看向周璟,询问道:“这玉坠本是皇上的,如今被摔坏了,皇上要如何处置她呢?” 周璟看了一眼,目光落在那萤火虫上,莫名停顿了一瞬,没有立刻答话,花妩又唤了一声:“皇上?” 周璟这才回过神来,随口道:“罢了,她也不是故意的,只是这样笨手笨脚,还是让她换个差事吧。” 听闻此言,花妩便笑了笑,对那宫婢道:“听见了么?皇上饶了你,还不快谢恩?” 宫婢如蒙大赦,连连叩首,这才起身退了出去,很快有人来打扫那摔碎的琥珀和玉,绿珠将其收集起来,连同那一只萤火虫,向花妩请示道:“娘娘,这些该怎么办?” 花妩看了片刻,语气淡淡道:“都坏了,就扔了吧。” “是。” 绿珠捧着那堆东西准备离开,周璟下意识道:“等等。” 绿珠一怔,急忙停下来,恭敬问道:“皇上有何吩咐?” 周璟看着那只小小的萤火虫,莫名其妙的,他欲伸手去拿,却听一旁的花妩笑吟吟道:“既然皇上舍不得,便留着吧。” 绿珠有些无措,周璟微微皱起眉,对花妩道:“朕不知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花妩拿着宫扇轻摇,眼波柔亮,语气轻快道:“臣妾之前不是和皇上说过了么?花了这么多心思保存,想必是心上人的旧物。” 她盈盈一笑,娇柔温软,说话的语气却截然相反:“皇上如今把人忘了个干净,还要把东西也都扔了么?真是好生薄情呢。” 周璟:…… 他一时间竟听不出来花妩的话是讽刺,还是真心诚意的建议,眼看气氛一下僵住了,旁边的刘福满急得想擦汗,最后一咬牙,小声对绿珠道:“姑娘,这些都先交给咱家吧。” 绿珠正不知如何是好,听了这话,便连忙把那烫手山芋给了他,花妩见了,笑着柔声叮嘱道:“公公可要好生替皇上保管着啊。” 刘福满只好陪着笑,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纵然机灵如他,这会儿也接不上话了。 殿内的气氛变得有些僵硬,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那替花妩量身的女官也有些紧张,动作都开始不利索了,好在花妩安抚了几句,她才放松下来,继续手上的动作。 周璟看着花妩张开双臂,女官用软尺轻轻绕住她的腰,很纤细,让人想起柔软的柳枝,盈盈不足一握,仿佛很轻易就可以掌控在手中。 周璟的目光停留颇久,直到女官恭敬退下了,他才回过神来,对上花妩含着戏谑意味的眸子:“皇上在看什么?” “没什么。”周璟轻咳一声,移开视线,道:“钦天监来报了日子,说册封大礼定在三个月后。” 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现在已经是八月了,花妩并不太在意这些细节,只随口道:“那时候应当要下雪了。” 她想起来什么,忽然笑了,道:“皇上还记得吗?臣妾当初嫁入王府的时候,也是下雪。” 闻言,周璟一怔,他下意识去想象那是怎样的情景,一幅画面在脑海中徐徐展开来,小雪如酥,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红色的绣鞋踩上去,留下一个浅浅的足印,女子穿着大红色的嫁衣,手持纨扇,眉心点着殷红的花钿,一片细雪落在其上,很快融化,凝成小小的水珠,她缓缓抬眼望过来,眸子清澈,其中倒映出茫茫天地,以及一个男人的影子。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过去,替她轻轻拭去那花钿上的水珠,一触即收,女子忽然笑了,眼波柔亮如秋水,美不胜收。 …… “皇上?” 花妩的声音唤得周璟回过神,她疑惑问道:“皇上怎么了?” 周璟看着面前的花妩,她的容貌逐渐与那个身着嫁衣的女子贴合起来,周璟脱口道:“你穿嫁衣的时候很好看。” 花妩神色微异,尔后轻笑起来,她将团扇抵在唇边,眉眼弯弯道:“皇上不是忘了臣妾么?怎么会记得臣妾穿嫁衣的模样呢?” 周璟忽然沉默,他一时间竟不知方才那幅画面是自己凭空想象的,还是曾经真切发生过的情景。 好在花妩也只是随口一提,没有再继续追问,是夜,周璟宿在坤宁宫,寝殿内灯烛高燃,直至子时一刻,天子命人送热水进去,花妩躺在锦被中,连手指头都不愿再动弹一下,懒洋洋地道:“不想动。” 周璟只得披衣而起,俯身将她抱了出去,水的温度刚刚好,花妩趴在浴桶边沿,惬意地眯起眼,暖黄的烛光下,那柔滑如玉的身子泡在水中,活像一尾银鱼,美得不像话。 周璟提醒道:“不要泡太久,水冷了,当心着凉。” 花妩没理会,她伸出玉白的手臂,笑容娇柔:“皇上要来吗?” 周璟低头望着她,女子眉黛春山,双瞳剪水,容貌秾丽,仿佛工笔水墨画一般氤氲染开,漂亮得惊人,尤其是她面上沾着些水珠,整个人犹如水中而出的精魅,轻易就能蛊惑人心。 所谓鱼|水之欢,的确算得上是人间一件快活事,这时候花妩不必想别的事情,也不必去担心什么,怀疑什么,她甚至有空暇寻思,此时的周璟在想什么。 她想着想着,就有些走神,忽然间,周璟停下来,低头看着她,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因着怕花妩的头磕到浴桶边缘,所以周璟用手垫在她的脑后,半托着她,他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帝王的声音透着点哑,让人听了耳朵都有些酥麻,他将花妩抱起来,借着水的浮力,花妩轻轻揽住了他的脖子,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莞尔笑道:“皇上刚刚在想什么?” 浴桶的水缓慢地晃动着,发出轻微的动静,周璟轻吻着怀中人的耳廓,声音低沉道:“朕总是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所以……时时刻刻都在想你。” 花妩轻轻啊了一声,像是恍然,又像是戏谑,她抬眸看着周璟,很认真地道:“皇上时时刻刻都想着臣妾,是不是代表皇上喜欢臣妾呢?” 她侧过头去,轻轻地吻了吻天子的薄唇,有些凉,又有些热,她的语气透着几分蛊惑,用最柔软的声音问他:“喜欢吗?” 那唇也是柔软的,像春日里枝头初绽的花,令人忍不住流连,可她总是若即若离,犹如嬉戏一般,引诱他,戏弄他,却又不肯交付全部。 周璟蓦然按住她,用力吻了上去,甚至有些急切和焦灼,他低声道:“喜欢。” “再说一遍,臣妾还想听。” “喜欢你。” 交|缠的唇舌间吐出这三个字,清晰无比,没有一丝含糊和迟疑,花妩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满意足地笑了,带着几分得逞的意味。 她问他:“有多喜欢?和皇上的那个心上人相比呢?” 周璟的动作停滞,花妩略略退开些,她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颊,亲昵地与他依偎着,犹如最恋慕的情人,吐出的话却是锋利冰冷的:“皇上还记得她吗?” “倘若不记得,那看来皇上的喜欢也不过如此,说不定来日臣妾就是下一个‘心上人’,倘若记得……” 花妩故意停顿片刻,无视对方逐渐隐怒的危险眼神,凑近些,近到鼻息相闻时,她才意味深长地道:“那皇上会觉得愧疚吗?同时喜欢上两个人,这种喜欢也配叫喜欢么?” 杀人诛心,一击即中,这是一场蛰伏已久的完美刺杀。 花妩缓缓站起来,清透的水珠自她身上滑落,美丽纤细,在烛光下如上好的羊脂玉一般,她披上外裳,幽幽叹道:“皇上喜欢的那个人,真可怜啊。” 一语双关,刀刀见血。 …… 纵然此时是盛夏,深夜时分的风仍旧有些凉意,穿堂而入,花妩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绿珠连忙把殿门合上了,到了内间,小心翼翼地觑着花妩的脸色,迟疑道:“娘娘,皇上他……” 花妩揉了揉鼻尖,满不在乎地道:“应该是恼羞成怒,跑了吧,随他去。” 绿珠有些着急:“怎么会这样呢?之前还好好的,还、还叫奴婢们送热水来……皇上他怎么突然就翻脸不认人了?” 花妩看着她,小婢女面上的担忧不似作假,倒比她这个正主还着急,她忍不住扑哧笑起来,绿珠跺了跺脚,又急又气:“您还笑呢,这、这可怎么办呀?您现在可是皇后了,万一传出去……” “怕什么?”花妩打了一个呵欠,道:“传出去又如何?说我失宠了吗?那正好,我给他纳妃,想纳几个就纳几个。” 见她这般,绿珠有些狐疑,不确定地问道:“主子,您不会是……又说了什么话,把皇上气着了吧?” 花妩黛眉轻挑,理直气壮道:“他可是天子,一国之君,哪里会这么容易被我气到?” 绿珠嘀咕道:“那可不一定,以您的性子……” 花妩微微眯起眼,笑吟吟道:“小绿珠,你近来胆子真是越来越肥了。” 绿珠连忙捂住嘴,不住摇头,花妩又打了一个呵欠,扔了外裳,翻身藏进锦被中,还不忘掀起床帐,对她吩咐道:“出去的时候记得把灯熄了,我不起夜,今晚不必守了,你去睡吧。” 她说完,果真盖了被子睡起觉来,绿珠见自家主子心这么大,一时间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但还是熄了灯烛,轻手轻脚地退出去了,只留下一室静寂。 月光自窗纸外透进来,银白如霜,花妩闭着眼,随手在被子里摸了摸,抓住了一角绸布,触感柔软,与往日一般无二,她这才安心了一般,沉沉睡去。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44节 …… 刘福满是实在没想到今天晚上居然还会生出变故,皇后娘娘大半夜把皇上给气跑了,还是在侍寝之后,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他心中叫苦不迭,一路小跑着跟在大步流星的帝王身后,在路过御花园的时候,周璟忽然停下步子,刘福满只觉得自己的头皮都绷紧了,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直到听见周璟声音沉沉地问他:“那个玉坠呢?” “啊?”刘福满一时间确实没反应过来,有些茫然地回视。 周璟那张俊美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森冽,他冷然道:“朕问你,那个琥珀玉坠呢?” 刘福满在心里抽了自己一巴掌,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锦袋来,双手呈上:“在,在,奴才带着呢,碎了的琥珀和玉都收在这里了。” 周璟盯着那锦袋看了半天,拿起来信手往远处一扔,只听花池内传来小小的噗通声,他这才转身,大步往乾清宫的方向而去。 第55章 不知是不是前一日受了凉的缘故,花妩次日便有些发热,不住打喷嚏,把绿珠急得不行,又去叫太医来看。 来的还是程碧袖,不过这次她学乖了,谨慎地问了一句:“皇上他……” 绿珠顿时心领神会,小声道:“皇上没在呢。” 程碧袖这才放下心来,背起药箱跟绿珠去了坤宁宫,给花妩把脉,果然是着了凉,邪风入体,她忍不住道:“娘娘本就体虚,眼下又在服药调理身体,还是应当注意一些,爱惜自己才是。” 她是好意,花妩难得有些讪讪,笑道:“知道知道,麻烦你啦。” 程碧袖给她开了方子,绿珠在旁边,欲言又止,频频看花妩,试探道:“娘娘,您这都病了,那个药……还、还能不能吃啊?不如问一问程太医?万一药性相冲呢,到时候吃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程碧袖听了,只以为是自己开给花妩调理的药,便道:“先停了,等娘娘风寒好了之后,第三日再接着吃。” 绿珠急忙道:“不是,不是那个药。” 程碧袖的动作一顿,疑惑地抬起头:“那是什么药?” 她看向花妩,有些凝重地道:“除了臣给娘娘开的方子之外,娘娘还在服别的什么药吗?” 绿珠支吾:“就、就是那个……” 程碧袖肃然道:“还请姑娘说清楚。” 花妩摆了摆手,绿珠大松一口气,连忙把殿里的宫人都摒退了,只剩下她们三人,花妩才道:“就是一剂避子汤,倒也没什么,倘若不能吃,这次就不吃了。” 闻言,程碧袖大惊失色:“娘娘还在服避子汤?怎不早告知臣?” 花妩轻咳一声,道:“这个……倒也没常服,就那么一两次而已。” 程碧袖哭笑不得,急道:“这东西哪里还能常服?” 她见主仆二人皆是茫然,便有一种鸡同鸭讲的感觉,叹了一口气,只是道:“这避子汤于身子有大损,我就说娘娘为何体虚至此,原来还有这种情况。” 说到这里,程碧袖又十分不解道:“娘娘为何要服避子汤呢?” 花妩迟疑片刻,才道:“之前我小产过,姜太医说我体虚,底子弱,以后恐怕难再有孕,哪怕怀了也保不住,我……我想,既然如此,还是就不要有怀上的机会了,万一又掉了呢?” 闻言,程碧袖正色道:“姜太医不擅妇科一道,他说的也未必是对的,退一万步说,世事无绝对,娘娘虽然体质差,但是好好调理,就还是有机会。” 花妩垂眸,道:“好好调理,就一定能保住吗?” 程碧袖愣住:“这……” 花妩笑了起来,她笑得十分好看,让人想起云雾散开后的月色,凉凉淡淡的,分外美丽,却又无法触碰,她道:“那就这样吧。” 她不认为自己还能承受得住第二次失去。 程碧袖离开时,欲言又止,但她到底没敢给出什么保证,她只是一个大夫,要为自己的每一句话负责,就花妩目前的情况,她的确不敢说一声,一定可以,看着花妩那般平静近乎死水的神色,她甚至都有些痛恨自己的医术不精。 临走之前,程碧袖又把绿珠叫过去,仔细叮嘱道:“你往后多劝一劝娘娘,避子汤不能再喝了,不止这一次,哪怕……哪怕侍寝之后去沐浴呢。” 闻言,绿珠连连点头,满口答应:“奴婢知道了。” …… 大概是那一晚上把周璟气到了,一连几日都没见他踏足坤宁宫,花妩也乐得自在,甚至闲到跑去钓鱼了。 御花园有个小湖,如今正是八月初,荷花都已过了花期,湖里面的水是活的,清澈碧绿,隐约能看见巴掌大的鱼儿在水底游动嬉戏。 今日天气极好,清风徐来,吹散了暑气,花妩坐在亭子里,一手拿着钓竿,微微眯起眼眸,听女官禀报,再过些日子就是中秋,按照往年规矩,宫里都要筹办中秋宴,如今花妩做了皇后,这些事少不得要经过她的手。 正在这时,却见不远处有一个人慢慢走过来,花妩凝目望去,笑着对绿珠吩咐一句,绿珠立即去了,追上了那人,叫道:“太医,程太医,等一等!” 程碧袖正背着医箱在路上走,见是绿珠,忙道:“姑娘怎么在这儿。” 她说话用的男人声音,配着清秀的样貌,倒是半点不违和,反而有一种斯文的味道,绿珠指了指亭子的方向,掩口轻笑道:“娘娘叫您呢。” 程碧袖转头一看,果然见花妩倚在亭栏边,向她招手,程碧袖背着药箱过去了,向花妩行了礼:“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花妩上下打量她,戏谑道:“咦,程太医今儿真俊啊!” 一行宫婢们都轻笑起来,程碧袖哭笑不得,但还是要端着,怕露了馅让人看出来,花妩又笑吟吟问她:“太医可有婚配啊?你瞧瞧本宫这里的姑娘们,有没有看得上的?” 程碧袖无奈道:“娘娘别打趣臣了。” 花妩招呼她坐下,道:“日头这么晒,程太医也歇歇脚,绿珠,给太医上一碗牛乳酥酪。” 绿珠应下,端了一个小碗过来,花妩托着腮问她:“你方才去哪儿诊脉了?乾清宫?” 程碧袖一怔:“娘娘怎么知道?” 花妩笑了:“我能掐会算呀!” 程碧袖不信,但还是道:“是皇上,乾清宫派人来请姜太医,他今日告假,只能是臣过去了。” 想起帝王看见她的那个表情,程碧袖现在心里还有些发毛,心惊胆战地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呵斥,周璟语气有些恹恹地吩咐刘福满:“让他走,换姜步寰来。” 刘福满苦口婆心地劝道:“姜太医今日告假了,皇上就让程太医瞧一瞧吧?” 周璟:“朕不——” 话才说完,他就打了一个喷嚏,程碧袖小心翼翼地道:“皇上这症状,似乎与皇后娘娘一样,也是着凉了。” 周璟沉默片刻,才问道:“她怎么样了?” 语气竟有几分缓和,程碧袖心下松了一口气,道:“娘娘她有些邪风入体,不算严重,吃几服药就会大好了。” 周璟听罢,一时间没有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忽然道:“给朕也开几服药。” 他顿了顿,接着道:“就……开跟她一样的。” …… 程碧袖说完,十分无奈地对花妩道:“就这样,到最后臣也没能给皇上把脉,开了个方子就走了。” 她当时害怕极了,若是寻常人,没把脉就让她开方子,程碧袖只会让人滚,但是那可是天子,程碧袖只能乖乖就范,写了方子就麻利滚了。 花妩听罢,乐不可支,十分坏心地建议道:“下回刘福满再派人来,你也告假,让别人去。” 程碧袖喝了一口牛乳酥酪,点头应是:“有理。” 花妩又道:“对了,过阵子就是中秋,宫里要办宴,到时候你也过来吧?” 程碧袖犹豫道:“按道理,微臣还没有资格去赴宴的……” 花妩一哂,笑道:“是我让你来的,你还怕什么?到时候你吃完宴又回去。” 她说着,倾身小声道:“这次中秋宴有不少好东西,都是各地新上贡的,平日里难得,还有西番进贡的玫瑰葡萄酒,不吃白不吃。” 程碧袖顿时心动,犹豫片刻,道:“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相视一笑,正在这时,另一行人自御花园小径尽头过来,听见谈笑声,太后迟疑道:“是谁在那里?” 花想容扶着她的手,举目眺望,道:“姑母,是皇后娘娘,在和……” 她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微妙:“和一个男人在说笑。” …… 乾清宫。 刘福满小心翼翼地将熬好的药放在御案上,提醒道:“皇上,药好了。” 周璟看了一会,没有动作,就在刘福满以为他不想喝的时候,他端起碗直接一口闷完了,那架势看得刘福满都有些吃惊。 周璟放下碗,药汁余味苦涩无比,从舌根一直蔓延到五脏六腑,他下意识想,花妩喝的时候,也是这么苦吗? 他见她喝过药,很平静,如同在喝水一般,她明明是很嗜甜的一个人,连喜欢的菜式都是偏甜的,周璟从前不怎么习惯,但是渐渐的,也觉得能吃了。 那样爱甜的花妩,喝药却从不说苦,她想做皇后,却对他的喜欢不屑一顾。 她究竟想要什么呢? 周璟忽然想起在万佛寺的时候,花妩坐在桃树上,举着千辛万苦摘来的那一个桃子,笑眯眯道:臣妾就想吃这个桃子。 有个宫人在殿门口探头探脑,刘福满见了,出去把人叫到一边,低声训斥道:“贼眉鼠眼的做什么呢?” 那宫人急忙道:“公公,是皇后娘娘。” 刘福满吃了一惊,道:“皇后娘娘怎么了?” “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吵起来了,在御花园!” “哎哟!”刘福满一拍大腿,追问道:“怎么一回事啊?” 那宫人一时间也说不清楚,只道:“好像是太后娘娘要处置一个太医,皇后娘娘不让,就、就吵起来啦,太后娘娘气得不轻,派人来告皇上了。” 刘福满眼皮子一跳,他连想都不必想,肯定就是那个程太医了,真是冤孽,上次叫皇上碰上,这次又叫太后碰上,他还是卷包袱滚回家算了吧。 “公公,公公怎么办?太后娘娘派的人还在候着呢。” 刘福满略一思索,这事儿真不是他能应付的,急急忙忙跑去禀报周璟了,周璟一听,只觉得方才喝下去的药在腹内翻滚,一股子苦涩味道从舌根泛起来。 他没动,忽然问刘福满道:“你说她真的喜欢那个太医,怎么办?” 没等刘福满说话,周璟就自言自语道:“她就是仗着朕宠她喜欢她,不能拿她怎么样,她太过分了,这次朕一定不能轻轻放过。” 第56章 御花园。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45节 “且不说你如今是皇后,哪怕是寻常有夫之妇,见了外男也应当避嫌,你倒好,竟然与这个男人说说笑笑,举止亲密,真是不成体统!” 太后说着,愈发激动,显然是被气到了,道:“现在哀家要处置他,你还敢拦着,你做了皇后真是了不得了,眼里还有没有哀家,有没有皇上?” 花妩微微一笑,十分真诚地道:“臣妾这么大一双眼睛,自然看得见太后娘娘和皇上,可您要处置程太医,实在叫臣妾不明白,仅仅只是因为臣妾与太医多说了几句话么?” 太后怒而反问道:“难道这还不够?” 花妩一哂,道:“哎呀那可糟了,臣妾与姜老太医也说过话,往远了说,还有万佛寺的主持与高僧,难道每一个与臣妾说过话的人,太后娘娘都要一一处置吗?” 太后气急:“你——真是强词夺理!哀家说的是你与人说话这件事吗?” 花妩摇着宫扇,神色讶异:“可臣妾方才除了与太医说话之外,并未做其他的出格之举啊。” 正在这时,斜刺里一个声音插进来道:“这是怎么了?” 所有人都是一静,花妩望向声音来处,果然是周璟,来得还挺快,太后道:“皇上,你来得正好,你瞧瞧这事儿怎么处理,哀家真是管不了她了。” 她显然被花妩气得不轻,心口不断起伏,花想容连忙替她顺气,小声劝慰道:“姑母息怒,可别气坏了自个身子。” 周璟看了看花妩,又扫了一眼诚惶诚恐的年轻太医,对太后道:“发生什么事了?” 太后便指着花妩道:“哀家今日来御花园散心,见到皇后与这太医同坐同食,举止亲密,说说笑笑,全无半点规矩,也不知避嫌,哀家要处置这个太医,她倒还拦着,不肯认错,还说了一通歪理狡辩,真是气死哀家了。” 周璟的目光落在那个程太医身上,淡淡道:“又是你。” 轻飘飘三个字,却莫名让人听出了一种隐怒的意味,程碧袖垂着首,瑟瑟不敢言语,太后听出了点什么,狐疑道:“又?难道还有别的哀家不知道的事情?” 周璟没答话,道:“此人确实有些轻浮狂妄了。” 见他站在自己这边,太后心头顿时一宽,道:“皇上也这么觉得,那就——” “皇上这是要给臣妾也定罪吗?”花妩望向天子,语气幽幽道:“觉得臣妾与程太医有私通之嫌?” 周璟一怔,薄唇微抿,立即道:“朕不是这个意思。” 花妩垂下眸子,轻声道:“臣妾为何与程太医在此处说话,说了些什么,皇上也不在意吗?既然如此,原是臣妾请太医过来的,皇上要处置,也该先处置臣妾才对,何必累及旁人?” 周璟下意识问道:“你们说了什么?” 花妩不说话,程碧袖灵机一动,连忙恭恭敬敬道:“启禀皇上,微臣一开始只是路过,娘娘见了,便派人请微臣过来,问微臣是不是去乾清宫给皇上看诊了,还问皇上病情如何,微臣都如实回复了,皇后娘娘心地仁善,体恤微臣,顺便赏了一碗牛乳酥酪,正好被太后娘娘看见了,故而有了些误会。” 一口气说完,程碧袖叩首道:“微臣与皇后娘娘清清白白,绝无半点瓜葛,请皇上和太后娘娘明察!” 空气一下子安静了,周璟一时间没有说话,又看向花妩,花妩也不与他对视,只摇着宫扇,神色透着几分漠然。 刘福满左看看右看看,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误会啊!” 周璟的神色也缓和了不少,正在这时,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道:“臣女也觉得是误会……太后娘娘过来的时候,那位太医,和娘娘聊得很是开怀,有说有笑,甚为坦荡,并不避着人,应当不会有什么的……” 花想容这么一说,太后心里登时不太痛快了,冷着脸道:“即便是关心皇上的病情,也应当避嫌,派个宫人去问一问便是了,太医到底是个男人,你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了?这种态度,如何当得中宫之主,如何能打理后宫?” 这话苗头直指花妩,令所有人都一下子绷紧了,周璟皱着眉,盯着花想容看了一眼,眼神锐利如刀,刺得对方立即低下头去,他并不愿意把火引到花妩身上,遂对太后道:“母后息怒,此事交给朕来处置吧。” 太后闻言,便点点头:“自当交给皇上。” 周璟看向那个伏跪在地上的太医,莫名又想起他方才说过的话,花妩叫他过来,真的是关心他的病情么?她都说了什么,怎么问的?得知他病了,她是什么反应? 他很想追问,但是眼下又不太合时宜,只吩咐道:“先撤去此人太医一职,留后处置。” 花妩神色微变,抿着唇没开口,太后对这个结果不甚满意,但毕竟是周璟的安排,她也不好置喙,便也没再说什么,带着人离去了。 一时间亭中只剩下花妩与周璟等人,程碧袖也被带了下去,花妩心中有些后悔,她今日确实大意了,倒给对方带来了无妄之灾,在她心中,程碧袖是女子,确实没什么可避嫌的,可在旁人看来,她就是与一个男子举止过密。 但是无论如何,她绝不能让程碧袖失去太医一职。 空气很安静,远处的垂柳枝叶间传来几不可闻的蝉鸣,周璟立在亭栏边,低头看着花妩的钓竿,一只红色的小蜻蜓落在竿头,忽而又飞开去,穿入荷叶间,再看不见了。 周璟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轻轻拉了一下,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素色,搭在他的袖角,像一只怯怯的小动物,仔细地观察他的反应。 周璟没动,他耐心地等待着,想看花妩这次要出什么招,如果……如果她是要开口替那个太医求情,那么—— “皇上也染了风寒吗?” 花妩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在这夏日的午后显得有几分柔和,她在借机向他示好,周璟很冷静地想着,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心底竟十分受用。 “臣妾见程太医从乾清宫的方向过来,便有所猜测,所以叫她过来问了问,皇上是讨厌程太医吗?” 周璟略略转过头,看见花妩垂着眼眸,长长的睫羽不安地颤动着,像蝴蝶的翅膀,透着一股子令人心怜的意味,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忽然抬起眼,与他对视,道:“皇上不喜欢她,臣妾以后就不见她了,好吗?” 明知道她是在故意示弱,可那一刻,周璟的心还是狠狠悸动了一下,甚至有些发飘,这样的花妩真是难得一见,她不拧不倔了,也没有往日的刺,乖顺无比,可这不正常。 周璟一面冷静地想,她必有所求,一面却又用很淡的语气问道:“真的不见他了?还会留他一起用膳吗?会与他谈笑吗?” 花妩摇首,他忽然伸手抬起她的下颔,低下头去,与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对视,两人之间的距离靠得极近,他轻声道:“朕知道你想给他求情,可以,甚至不用你开口,朕都答应。” 花妩微微张大眼,听见他继续道:“只要你告诉朕,你心里喜欢的人是谁。” 因为常年握笔,周璟的指腹带着些微的薄茧,轻轻摩挲着花妩的皮肤,他徐徐道:“你怀疑朕有二心,朕没有办法,只好认了,但是朕也想知道你喜欢的人是谁,只是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他是天子,一国之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是说这话时用的是商量的语气,桃花目中甚至带着些许自嘲的意味,花妩僵硬地与他对视,她的嘴唇动了动,第一次没有了往日的游刃有余。 就好像一只要被人夺走壳的蜗牛,局促不安,不知所措,周璟耐心地等待着答案,过了良久,花妩才镇定下来,她露出一个轻浅的笑意,小声道:“臣妾喜欢的人,当然是皇上啊。” 周璟垂着眼,定定地看着她,片刻后才道:“这是你亲口说的,朕信了,你……不要骗朕。” 他像一个小孩子,固执地向她提着近乎幼稚的要求。 在得到花妩肯定的回答之后,他俯下|身,轻轻抱住了她,手臂一点点收紧,像是要将她揉入骨血中一般,清风自远处而来,带来不知名的植物香气,金色的斜阳余辉照过来,将亭中相拥两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像两株缠绕在一起的藤蔓,脆弱却又亲密。 …… 周璟果然说到做到,程碧袖很快就官复原职,重新做了医正,只是花妩不再让她来坤宁宫诊脉,每日替她请平安脉的人也换成了姜院判,花妩正好染了风寒,称病在宫中养病,免得和太后相看两厌,直到她的病好,才与周璟一道去给太后请安。 也不知为什么,太后待花妩的态度倒如从前一般,没有任何差别,就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甚至还问起了中秋宴的筹办事宜,表示若是花妩觉得人手不够,她可以拨几个老人来帮忙。 花妩有些讶异,但还是笑着道了谢,例行寒暄几句,周璟欲告辞离开,花妩心里松了一口气,也跟着起身,却不知怎么,手指在圈椅上碰了一下,刺痛传来,竟是手被划破了一道口子,鲜血瞬间就汩汩流出来。 绿珠惊呼一声:“娘娘您的手!” 周璟见状,立即抓住花妩受伤的手:“怎么回事?” 他谨慎地拉开了花妩,低头审视那圈椅,发现是扶手处有一根小木刺,尖利非常,轻易就能把人的皮肤划破。 太后见了,面色一变,忙道:“快叫太医来。” 这话一出,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叫姜太医来。” 这简直是欲盖弥彰,花妩心中好笑,她拿了干净的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迹,笑吟吟道:“只是破了点皮,等太医来,这伤就已经愈合了。” 她说着,将手指举到周璟面前,示意他看,周璟仔细端详半天,才皱眉道:“还是要上药,回去吧。” 他拉着花妩的手,与太后告辞,正要出门时,一道纤弱的人影自殿门口进来,见了他立即俯身行礼,是花想容。 周璟看了她一眼,想起来什么,忽然停下脚步,回首对太后道:“外眷不宜久留宫中,朕听说花家太夫人病重卧床,母后也应当放她回去尽孝才是。” 他说完,就带着花妩离开了,花想容脸色煞白,僵立在门口,太后看了看她,迟疑道:“容容啊,你是不是开罪了皇上?” 花想容惶惶道:“不、不会的,姑母,侄女在今日之前,都未能与皇上说上一句话,怎会开罪他?” 另一边,花妩上了龙辇,饶有兴趣地问:“皇上怎么突然关心起花家的事情来了?” 周璟还在捉着她的手指看伤口,头也不抬地道:“朕不关心花家。” 他顿了顿,道:“朕只关心你。” 第57章 周璟鲜少说这样直白的话,花妩一时间都怔住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轻叹道:“那皇上突然说花想容是……” “她那日在太后面前说了不该说的话,”周璟语气淡淡的,道:“朕想起来觉得不舒服。” 倘若不是花想容那一日拱火,太后未必会那么生气,大多数时候周璟是一个不记仇的人,但关于花妩的事情除外。 好半天,花妩才弯起眉眼,笑吟吟地问道:“皇上觉得花想容此人如何?” 闻言,周璟皱起眉,仔细想了想,道:“朕从前没怎么注意过她,似乎……有些骄纵,使小性子,还欺负人。” 花妩好奇道:“欺负谁?” “欺负——”周璟薄唇微抿,他脑子里隐约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脱口道:“欺负绒绒。” 这话一出,整个龙辇都安静下来,周璟心里猛然一跳,下意识去看花妩的反应,花妩的表情有些奇怪,并不是生气又或者冷嘲,而是怔忪,然后她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飞快地扑扇,像是要遮去眼底的情绪。 她幽幽道:“那看来皇上并不喜欢她啊。” 周璟皱着眉,道:“朕从未喜欢过她,也不知那些传言是从何而来的。” 花妩轻笑起来,道:“所谓捕风捉影,自然先有风,才能捉影了。” 闻言,周璟若有所思,他看着花妩,试探道:“方才……朕说绒绒的时候,你并不意外,你认识绒绒么?” “认识啊,”花妩黛眉轻挑,眼见周璟的神色闪过几分紧张,她才盈盈笑道:“绒绒……不就是臣妾养的狗么?” 说完,便扑哧笑出来,待见周璟无语,她才收了笑,轻哼一声:“皇上又想起那个被遗忘的心上人啦?” 她拿话刺他,不知怎么,周璟这一次不紧张了,反而道:“朕往后不会再想了。” 花妩微微愣住,但是很快,她意识到周璟正在仔细观察自己的反应,便立即侧过脸去,望向帘外,轻声咕哝道:“爱想不想,跟臣妾有什么关系?” 很快到了坤宁宫,周璟先下了龙辇,花妩跟上,走了两步,见他仍旧在原地没动,像是在等待着什么,花妩有些疑惑道:“皇上怎么了?” 周璟微微抿唇,看了她一眼,又望向别处,淡淡道:“你说你喜欢朕,就是这么做的么?” 花妩顿时莫名其妙,一时间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于是诚心求教:“那臣妾应该怎么做?” 周璟看起来有些微的焦躁,最后向她伸出一只手来,抿起薄唇,像教小孩一样,强调道:“你从前是怎么做的?” 花妩从前总爱和他贴着,挽着,笑眯眯往他身边靠,可现在没有了,甚至还需要他来提醒,周璟有些失望,失望之余,又有些认命。 手被一只纤细的手拉住了,掌心柔软,亲密地贴合,周璟反手紧紧拉住,花妩盈盈笑道:“臣妾受教了,下次一定记住。” 她牵着周璟走,今天的日头不大,凉风习习,可那两只手的掌心都透了些微的汗意,潮乎乎的,却又让人舍不得放开。 …… 侧殿内。 “啪——” 一声脆响,上好的青瓷杯盏摔得稀碎,彰显着主人内心的暴躁和愤怒,婢女明月方推门而入,就撞见了这一幕,花想容举着一个美人瓶欲砸,她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急忙道:“小、小姐不可啊!这里是慈宁宫!” 她冲上前去,把那美人瓶抢下来,一面不住抚心口压惊,明月是真心实意觉得自己这个主子有病,还是疯病!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46节 从夫家那会就有了,如今变得愈来愈严重,慈宁宫是什么地方?太后娘娘的居所,她不过是太后的侄女而已,还这么多年没见了,真把自己当一碟子菜了。 明月一边腹诽,一边劝道:“小姐啊,太后娘娘只说让您回府去,在太夫人跟前尽尽孝,没说以后不让您进宫啊,往后日子还长着呢,您别生气。” “还有什么机会?!”花想容恨恨骂道:“定是那贱人看我不顺眼,跟璟哥哥吹了枕边风,否则璟哥哥怎么会突然针对我?” 明月暗道:您前阵子还在太后跟前给皇后使袢子,人家看你顺眼才奇怪了。 心里这么想,她嘴上还是哄道:“不是还有中秋宴么?太后娘娘说了,中秋宴还叫您来宫里,您到时候在皇上面前露露脸,指不定就、就入了皇上的眼呢?” 她说这话时颇有一种昧着良心的感觉,然而花想容竟听进去了,对她道:“叫你去弄的东西呢?” 明月有些迟疑,道:“奴婢……” 花想容蹙眉:“你没弄来?” 明月只好从绣袋里取出一条丝帕来,迟疑道:“那、那可是皇后娘娘,您真的要……” 花想容看了她一眼,有些阴森森的,明月吓得登时闭了嘴,花想容打量帕子,见上面果然有血迹,这才叠起来,收入袖中,警告道:“管好你自己的嘴,我的手段你是知道的,倘若说出去半个字,你的小命就不保了。” 明月白着脸,再不敢多说半句,花想容摆了摆手,道:“你把地上收拾一下,就说是你自己笨手笨脚,摔碎了东西。” 明月硬着头皮应下来,在心里大骂这寡妇刻薄可恨,就这样的秉性,哪怕皇帝瞎了眼都看不上你! 花想容入了内间,从枕头下取出一个小匣子,里面有一些奇怪的东西,针线,朱笔,以及一个浑身漆黑的小娃娃。 花想容把那一块帕子叠得很小,然后剪开娃娃的肚子,把它塞进去,复又用针线一点点缝起来,明月的眼角余光觑到了,吓得又一缩,连忙别过头,像是极度害怕一般。 花想容把缝好的小娃娃放回匣子里,又取了一根针,自它头顶穿过,她有些兴奋,以至于双眸都发着亮,自言自语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等我回府向祖母问一问那贱人的生辰八字。” 她说着,又看向明月,道:“要是能弄来璟哥哥的贴身物件就好了。” 明月吓得脸色苍白,颤声道:“可、可今天都差点被发现了,太后娘娘正在查那椅子是谁动的手脚,小姐,万一查到我们头上……” “瞧你那胆子,”花想容翻了一个白眼,轻蔑道:“怕什么?她查不出来的,只有中秋宴的时候再想办法了。” …… 坤宁宫。 午后,花妩坐在廊下乘凉,树影婆娑,清风细细,比起凉榻,她更喜欢这个位置,廊下就是花池,里头的水清澈见底,几片树叶落在水面上,又投下浅淡的影子,凉悠悠的,瞧着让人心动。 绿珠捧了一盘切好的瓜出来,就看见花妩褪了鞋袜,试图把脚往花池里泡,她吃了一惊,道:“主子,那水凉着呢!” 花妩还狡辩:“这么热的天,怎么会凉?我试一试。” 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自殿里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本折子,绿珠急忙告状:“皇上,您快管一管主子,她不能泡凉水的。” 周璟听罢,几步上前,直接一把将花妩整个抱起来,绿珠还以为他会把人抱回殿里,谁知周璟竟然走到那花池边,低头看了看一尺见深的水,道:“想泡就进去泡。” 说着作势把花妩往池子里放,花妩惊叫一声,连忙抱住他的臂膀,急急道:“别!不要!” 耳边传来男人不疾不徐的声音:“这么热的天,泡一泡也没关系,为什么不要?” 花妩紧紧揪着周璟的衣襟,忙道:“不泡了不泡了。” 周璟反复确认:“真的?” 花妩点头:“真的。” 周璟嗯了一声,却也没放开她,低头看着怀里人,道:“你说些好话来求一求朕。” 花妩便抬起头,午后的斜阳透过树影枝叶的间隙,落在她的眉角,她眸光盈盈,笑着道:“璟哥哥,求求你啦。” 听见那令人悸动的称呼,周璟的心脏骤然紧缩起来,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捏紧了,却仍旧不可遏制地狂跳,他的脑子里莫名掠过许多画面,呼啸而过,本以为这一次仍旧来不及捕捉,却有一幕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在桃花盛开的小绣楼,女孩儿趴在二楼轩窗口,低头朝他看过来,她的眼睛微红,像是刚刚才哭过似的,对着他却是一副笑颜,向他招手:璟哥哥,你又迷路了么? 女孩儿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衫,那熟悉的眉眼和笑靥,分明是花妩幼年的模样。 他终于在破碎的记忆中,窥见了有关于花妩的一角。 …… 周璟借口去处理政务,离开坤宁宫,却没回御书房,而是去了慈宁宫见太后,因着上午才请过安,他这会儿来,太后有些意外,以为他有什么要紧事。 谁知周璟开门见山问道:“当初儿臣来问过母后,儿臣以前的心上人是谁,母后为什么会认为那个人是花想容呢?” “这……”太后神色微讶,道:“是你自己与我说的啊。” 周璟皱起眉,道:“儿臣是什么时候告诉您的?” 太后想了想,道:“那时你刚刚及冠没多久,是该说亲了,先帝陛下将此事托付给我,因为那会正是在端午节宴后,你送了些上好的雄黄酒来坤宁宫,小酌几杯,我便特意问了你一句,可有属意的女子,你说,想娶容容为妃,我那时也不知容容说亲了没有,便没立即应你,只说帮你去探一探口风。” 周璟心下一沉,太后那时应该是误会了,容容和绒绒,根本不是一个人,太后知道的容容,只有花家的花想容。 他斟酌片刻,才开口道:“母后,有没有可能,你认为的容容,和儿臣说的绒绒,其实并不是同一个人?” 闻言,太后吃了一惊,道:“会是如此吗?你喜欢的难道不是花家的容容?你还送了信物给她的。” “什么信物?” “一枝白玉簪,你亲手刻的,”太后不假思索地道:“后来见那簪子确实在容容手里,我就没多想。” 周璟神色震惊,立即道:“白玉簪?什么样的?” 太后仔细想了想,道:“太久了,我记不得了,像是刻着梅花还是桃花,有些别致。” 闻言,周璟久久不言,太后小心翼翼地道:“璟儿你……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周璟像是才回过神来,坦言道:“之前儿臣就与母后说过,儿臣记得花想容这个人,却也记得自己并未喜欢过她。” “我以为你是掩饰罢了,毕竟……毕竟她已嫁了人,”太后哑然,又迟疑道:“可我也没听说哪家的女儿叫容容的,这不像正经名字,倒像是小字。” 周璟颔首,道:“是,可儿臣那时候怎会对母后说心上人的小字?” 太后迟疑:“这……” “除非,”周璟继续道:“儿臣认为母后知道她是谁。” 太后听了,恍然道:“这却是有道理,可我确实不知道谁家女儿叫容容啊。” 周璟顿了片刻,忽然问道:“皇后有小字吗?” 太后摇首,道:“此事我就不清楚了,她原是在庵子出生的,后来被接回花府的时候,我才知道她叫花妩,听起她祖母提过,她小字似乎是花五?” 她说着,又想起一事,道:“你不记得了么?她会被接回花府,还是因为你的缘故。” 周璟疑惑:“因为儿臣?” 太后幽幽叹了一口气,道:“说来也是缘分,那时你才十一岁,与顺王起了争执,离宫出走,叫拐子给抓去了,你父皇派人搜了全城也没找着,好在你过了些时日,竟自己回来了,生了一场大病,还念着要去见朋友,说是她救了你,只是那时你病得神志不清,先帝如何肯让你出宫?于是派人去询问,没想到救你的人竟然就是花妩。” 周璟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突突地跳,他下意识按了按眉心,那种感觉又出现了,无数个破碎的画面飞快地掠过。 太后还在絮絮地说:“到底是花家的孩子,先帝也听说了她的身世,觉得她住在庵子里颇为可怜,就下了旨意,让花府把人接回去了,你后来病好了,我不是还让你去花府见她了?” 周璟只觉得头一阵阵晕眩,两耳嗡嗡作响,他猛地握住圈椅扶手,一幅画面隐约可见,碧蓝无云的天空,干净如琉璃,一只竹编小球被高高抛弃,球内的玉铃铛滚动着,发出清脆的声音,伴随着女孩儿轻快的欢呼,掠过青瓦檐角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不断下坠…… 第58章 宫婢伸手将殿门推开,恭敬不失礼数:“姑娘,请吧。” 斜阳余辉自身后映入殿中,因为背着光的缘故,打眼一看里面很是阴暗,花想容的心底莫名升起几分不安,之前因着周璟的话,太后本打算让她明日就出宫回花府的,只是不知道现在忽然叫她过来,有什么事情,她试探问道:“姑母……太后娘娘召见我有什么事吗?” 宫婢眼观鼻鼻观心,道:“奴婢也不知。” 花想容定了定神,谨慎地入了殿门,只见太后如往常一般坐在软榻上,向她招手:“容容,过来。” 不知是不是花想容多想了,她总觉得对方语气有些古怪,尽管如此,她还是缓步上前,向太后行礼,怯怯问道:“姑母叫侄女来,有什么事情吗?” 太后让人赐座,花想容挨着绣凳边沿坐了,一抬头就对上了太后的视线,那种目光与其说打量,倒不如说是审视。 她久居上位,花想容被看得有些心慌,垂下头去,尔后便听太后笑了一声,道:“也没什么,只是想着你明日要回府了,哀家心里舍不得,想和你好好说一说话。” 她端着茶盏,姿态十分优雅,吹了吹浮沫,和颜悦色地道:“哀家这些侄女儿里面,就数你最懂事,嘴也甜,从前还想着,若是你来做哀家的儿媳妇,真是再好不过了,然而世事无常,可见咱们还是没这个缘分。” 花想容的心略微放下来些许,声音柔柔道:“姑母还是容容的姑母,往后姑母若是有什么事,觉得寂寞了,随时可以叫容容入宫来,陪您说话解闷。” 太后笑了,望着花想容,打趣道:“真是个贴心的孩子,不如就把你长长久久地留在哀家身边算了。” 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花想容的心砰砰跳起来,垂下头道:“容容毕竟是、是外眷,皇上也说了,不好久留宫中,恐怕要叫姑母失望了……” “是呀,”太后慢腾腾地把茶盏放下,意有所指道:“毕竟是外人。” 她的语气变了,花想容一怔,紧接着便听太后道:“哀家有件事一直想问个清楚,好孩子,你和哀家说句实话。” 她那双向来慈和的眼变得有些锐利,紧紧盯着花想容的表情,道:“当初那一枝白玉簪子,是璟儿亲手送给你的吗?” 花想容没料到她突然提起这个,神色微变,有些慌张道:“是、是啊,姑母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这就奇怪了,”太后轻轻搭着扶手,天光将上面的翡翠佛珠映得晶亮,折射出冷冷的光,她蹙着眉,轻悠悠地道:“皇上说,他从没喜欢过你,也没送过你白玉簪,这和你从前跟哀家说过的话,不太一样啊。” 她像是真真切切地疑惑,看见花想容神色巨变,太后的眼神犀利,道:“这件事究竟是你在说谎,还是皇上说谎呢?哀家都迷糊了。” 然而真正答案如何,其实她心中早有定数,所以今天才叫了花想容过来问话,想通这些,花想容已是四肢冰凉,惶恐不已,她立即起身跪下,连连道:“姑母,对不起姑母,是我撒了谎。” 她说着哭红了眼眶,膝行至太后面前,抱住她的腿,哽咽着道:“我只是太喜欢璟哥哥了,想嫁给他做妻子,可他不喜欢我,我没有办法……” 她哭得楚楚可怜,颤声道:“那时候娘亲和祖母她们又商量,说璟哥哥有可能会做皇帝,若是能娶花家女儿做妻子,就、就再好不过了,我一时鬼迷心窍,骗了姑母……对不起姑母……” 太后握着圈椅扶手,低头看着她,半晌没有说话,消息是她透露出去的,她是先帝的枕边人,先帝属意谁,她早就猜到了,故而告诉了娘家,可她没想过自己会被一个小辈骗得团团转。 比起花想容冒充周璟的心上人,一向疼爱的侄女欺骗自己这件事更令太后失望。 这么多年,她从没疑心过花想容,还每每为她惋惜,现在想来,简直是荒谬! 花想容抱着太后的双腿痛哭流涕,看起来十分悔恨,甚至道:“后来侄女屡次想对姑母开口道明,可却又怕姑母失望,厌弃于我,便一直不敢说,如今侄女过得不好,想来也是命中的报应……不敢奢求姑母的原谅,侄女这次离宫之后,就自己去庵子里头住,余生诵经拜佛谢罪,再不敢来惹姑母的嫌弃。” 太后见她哭得这样凄惨,有些恨铁不成钢,道:“你真是糊涂,这种事情哪里瞒得过呢?” 可是一想,她还真的瞒了整整三年,若不是今日周璟亲自来问,太后仍旧被蒙在鼓里,以为周璟念念不忘的人就是花想容。 思及此处,太后忽然想起什么,问道:“那簪子既然不是璟儿送你的,又是从何处得来?” 花想容擦了一把眼泪,小声道:“捡、捡的……” 太后摇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在看一个孩子拙劣的谎言:“不对,你若是捡来的,戴着它招摇过市,叫璟儿看见,必会向你讨要,你是从哪里偷来的?” 偷这个字刺痛了花想容,她瑟缩了一下,才急急解释道:“真的是捡的,是、是花五掉的……” 她闭了闭眼,脸色苍白,哆嗦着道:“簪子……是花妩的,我、我骗了璟哥哥,说簪子是花妩不要,送给我了。” 太后吃惊:“你这样说,岂不是坏了他们的情分?”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47节 花想容不住摇首,流着泪,抱住太后的腿求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姑母,求你别让璟哥哥知道,他知道了我一定会没命的!” 毕竟是自己一向疼爱的侄女,这般哀求不止,太后到底心软了,重重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事已至此,如今也只能这样了,你明日回府,往后无事不要入宫,免得皇上看见你再想起来什么。” 花想容脸色陡然一白,她咬了咬唇,低声道:“是,多谢姑母,侄女明白,往后再不给姑母添麻烦了。” …… 绿珠捧着一个朱漆雕花的描金托盘在宫道上匆匆行走,眼看天色擦了黑,她加快了步子,途径春宁门时,听见一个女子声音向人问道:“那个……请问坤宁宫往哪边走?” 绿珠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天光有些暗,只隐约看见那人穿着一身碧色的衣裳,大概是哪个宫的宫婢,新来的吧?连坤宁宫都不会走。 她问的那个小太监答道:“顺着这条一直走到头,左转再右转,就是坤宁门,你脚程快些,一会该下锁了。” 他说着,看见绿珠,哎了一声,连忙笑道:“绿珠姐姐这是要回去呐?” 小太监指着那个婢女道:“巧得很,这个姐姐说要去坤宁宫,找不着路,有劳姐姐捎她一程。” 绿珠住了步子,上下打量那婢女,她有些躲闪,形容仪态总有一股小家子气,不太像宫中的人,绿珠起了疑心,问道:“你去坤宁宫办什么差?” 那婢女忙道:“没什么,我、我就是随便问问。” 这就更奇怪了,绿珠没再追问,她还要赶着回去,没工夫在这里逗留,于是打了个招呼自己走了,没走多远,她忽然回头看了一眼,见那婢女竟然跟在她身后,一副鬼祟的样子。 桌案上摆着一个白瓷的碟子,里面盛满了细小的珍珠,洁白圆润,皆是上品,花妩用线穿起来一粒,看它骨碌碌滚下去,落在桌上,发出轻响。 绿珠从殿外进来,道:“主子,奴婢方才遇到一个很可疑的人,鬼鬼祟祟地打听咱们坤宁宫。” 花妩低着眉眼,认真地串珍珠,随口道:“怎么个鬼祟法?” 绿珠道:“就是……闪烁其词,问她做什么也不肯开口,还说要见您,真是好大的胆子。” “见我?”花妩抬起头,笑了:“让她进来,问一问。” 绿珠去了,不多时,两个年轻力壮的太监把一个婢女推搡了进来,她穿着浅碧色的衫子,不是宫中的样式,花妩看了一眼,略微讶异:“原来是你?” 绿珠看了看那形容瑟缩的婢女,迟疑道:“娘娘认得她?” 花妩道:“认得,花想容的人。” 她慢条斯理地串着珍珠,一边道:“听说你要见本宫,怎么,是花想容有事?” 出乎意料的,那婢女小声道:“不、不是。” 她像是十分害怕,却又强自给自己壮胆一般,挺了挺背,道:“奴婢是自己来见皇后娘娘的,求、求娘娘救命!” 明月说着,往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头,那头磕得很实在,砰的一声,听得绿珠脑门都疼了,花妩这次是真的讶异了:“救命?救谁的命?” “奴婢的命,”明月顿了顿,语出惊人道:“也是救娘娘的命!” “放肆!”绿珠斥道:“咱们娘娘好着呢!” 花妩摆了摆手,她对手里的珠串彻底没兴趣了,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婢女,道:“你详细说说,发生了什么事情,本宫才好知道怎么救你我的命啊。” 明月见她信了,心中大定,急忙道:“是小姐,小姐她要害您。” 这个花妩半点不意外,她托着腮问道:“她怎么害本宫?刺杀吗?” 明月连连摇头,四下看了看,小声道:“是、是蛊术。” 这话一出,众人皆惊,明月继续道:“她从前在晋北遇到一个方士,跟他学了蛊术,那蛊术十分厉害,真的能咒死人的。” 花妩听罢,十分好奇道:“她咒死过谁?” 明月答道:“她把姑爷咒死了,因为常老夫人待她严苛,她也下了咒,姑爷去后,老夫人也病倒了,没心思管她,她才借口回了京师。” 花妩觉得匪夷所思:“你怎么知道人是她咒死的呢?听说她那个夫君体弱多病,兴许是自己病死的也未可知。” 明月急急道:“肯定是咒死的,奴婢亲眼所见,小姐她用银针刺心法,刺那个小人的心口,而姑爷死的那一天,也一直在喊心口疼,在床上直打滚,他是活活疼死的,死后心口还有一个小血点儿,千真万确。” 这话听得人毛骨悚然,绿珠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想起了什么,惊道:“你方才说,她还要害咱们娘娘?!” “是,”明月道:“用皇后娘娘的血和生辰八字,就能下咒。” 花妩想起早上自己在慈宁宫受的伤,恍然大悟,道:“本宫当时还想,慈宁宫的下人怎么那般疏忽大意,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她还以为是太后看她不顺眼,故意折腾她呢。 绿珠急道:“那她不是已经拿到娘娘的血了么?都是奴婢的错,不该把那帕子交给别人的。” 明月有些心虚:“是……是奴婢拿走的。” “你!”绿珠瞪她:“你们好大的胆子!” “只需要本宫的生辰八字和血,就能下咒?”花妩黛眉微挑,道:“这也太轻率了些。” 明月急忙道:“还有,要把那个下咒的娃娃按照五行风水,埋在一个地方,这地方应当距离娘娘的住处不远,这三者缺一不可。” 花妩听了,忽然看了她一眼,道:“她咒她的,跟你也没什么干系,你为什么要背叛她,反过来告诉我呢?” 明月有些紧张,颤声道:“在皇宫里埋东西,还要根据五行风水,太危险了,小姐她不会自己去的,肯定指使奴婢去,前面她咒姑爷和老夫人的时候,也都是迫使奴婢去的,她手里有奴婢的生辰八字,奴婢不敢不听,可、可这次实在太……奴婢心里害怕,求娘娘救命!” 她说着又磕起头来,十分用力,绿珠都听得有些不忍心了,看向花妩道:“娘娘,这个女人太恶毒了,咱们去告诉太后和皇上吧?” 谁知花妩面上若有所思,片刻后,道:“不急。” 她看向明月,道:“花想容会把东西交给你去埋?” 明月点点头,不安道:“从前都是交给奴婢的。” “什么时候?” 明月想了想,道:“她还不知道皇后娘娘的生辰八字,说要回府问一问老夫人,但是中秋宴,她可能会入宫,如果小姐顺利拿到了生辰八字,就是中秋宴那一天了。” 花妩听了,唤来绿珠,附耳叮嘱几句,绿珠点头,去而复返,手里拿了一个小香袋,递给明月,花妩轻声道:“中秋宴那一天,本宫会借太后的名义,邀花想容入宫,她一定会来,你将那娃娃调换一下,把这个香袋放进去,生辰八字么,也改一改。” 明月紧紧攥住那个香袋,像是抓住了自己的救命稻草,趁夜离开了坤宁宫,绿珠亲自送她回去,半道上叮嘱道:“你只要听咱们娘娘的话,就一定会保你性命,可别动什么歪脑筋。” 明月连忙点头,苦笑着道:“姐姐,我身家性命都系在娘娘身上了,怎么敢动歪脑筋?” 绿珠不语,她还是对明月之前偷了花妩的帕子耿耿于怀。 眼看慈宁门近在前面了,绿珠顺势停了步子,道:“就送你到这里了,我不方便过去,你自己回去吧。” 她说完,转身就走了,借着廊庑上的灯笼,明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香袋,料子是鹅黄|色的,质地上佳,最奇怪的是,上面绣的不是花也不是草,而是一个憨态可掬的狗头,两只三角形的大耳朵,吐着舌头,栩栩如生。 第59章 比起权贵云集的城西,官宦显赫的城东,京师的城南便不那么起眼了,这里多是市井百姓,越往南走,就越靠近京郊,出了内城门,外面便是一大片矮山丘,这里有不少农户,也有三教九流之人,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村落,水云庵在这村落里显得十分不打眼。 但它毕竟年头很久了,又是敬着神佛的,每逢初一十五也有人来进香,送些香火钱。 这一日晌午,日头刚刚转西,老师太正拿着扫帚打扫庭院的落叶,她年纪大了,有些耳背,直到听得有人唤她,老师太才转过身去,却见面前站了一个年轻的公子,穿着一身苍色的锦衣,腰悬玉佩,气度非凡,身后还带着几名侍从,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出身。 老师太迟疑问道:“施主是要进香?” 那锦衣公子略一犹豫,微微颔首:“是。” 老师太听罢,将扫帚放下,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请随贫尼来。” 周璟对几名侍卫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停在原地等候,自己跟上了老师太,午后的阳光自屋檐下照进小佛堂,里面的陈设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虽然简陋却处处干净,一尘不染,供奉的菩萨并非金身,也依然悲悯庄严,一手拈花,静默地俯视世人。 老师太示意周璟净手,这才取了香递给他,静候在一旁,等周璟上过香,她慢慢地敲响了罄,声音清脆悠长,一点点荡开,响彻了整个佛堂。 周璟立在佛像下,和花妩一样,他其实并不信佛,可是就在此时此刻,他心底骤然生出一种冲动,希望神佛能听见他的所求。 他取下腰间的玉佩,放进功德箱里,老师太看见了,念了一声佛号:“施主仁心,功德无量。” 周璟对她说:“我是来找人的。” 老师太神色疑惑,问道:“施主找谁?” 周璟顿了片刻,道:“我找……找花绒绒。” 说出那个名字时,他的声音有些干涩,甚至带着几不可察的颤抖,周璟活了二十多年,头一次这么紧张,这还仅仅只是提起那人的名字而已。 老师太显然也怔住了,她睁开那双苍老的眼睛,认真仔细地打量着周璟的面容,五官眉眼,一寸一寸地辨认过,才露出恍然的表情:“原来是你啊。” 这一声像是叹息,周璟微惊:“您……认得我?” 老师太转过身去,将门推得更开些,午后的太阳热烈地涌进来,整个佛堂更亮了,让所有的阴暗都无处遁形。 她背对着周璟,用青砖把门板挡着,声音慢慢地道:“以前有个叫阿瑾的孩子,在这里住了些日子,和绒绒玩得最好,后来离开了。” “不过你既然走了,还回来做什么呢?”老师太扶着门站直了身子,眯起眼看向外面,轻轻叹道:“绒绒已经长大了,也不住在这里啦。” 她看着周璟,话里意有所指:“人长大了,就不像小时候那样,会一直傻等。” 周璟心中一紧,像是被一只手重重握了一下,整颗心都痉挛起来,他低声道:“她等了很久么?” “也没有多久,”老师太扶着门走了出去,周璟下意识跟在她身后,听见她继续道:“小孩子就是这样的,一晃眼就过去了,等的时候是认真等的,忘记的时候,也是认真忘记的。” 她停下来,站在屋檐下,指着对面的墙头:“喏,就在那里。” 周璟望过去,墙头已长满了碧色的青苔,他似乎能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托着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小腿,期待地向远处张望。 老师太说:“你看,你不说会来,那孩子就不会等,日子也这样过去了,她高高兴兴地去找别人玩,当你是个过客,可你给了承诺,要她等,她就等了,一日没等到,她就一日不快活,仿佛往好好的墙上打了个钉子,纵然哪一天钉子□□,也还是会留下印记。” 她苍老的眼睛里带着责备的意味,像是在看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你走后有一段时间总是下雨,某一日天晴了,她来向我抱怨,说还是下雨好,这样你不来不是因为忘记了,而是因为下雨。” 真是孩子气的话,就连抱怨都这么柔软天真。 而花绒绒的报复也是简单的,她只是忘记了他,从此往后再也不提起阿瑾这两个字。 周璟的心紧紧缩着,泛着细密的隐痛,令他几乎不能自如呼吸,他对老师太提出想在庵子里看看。 老师太道:“这里还和从前一样的,施主自便吧。” 她说完便慢慢地走远了,步履有些蹒跚,到了庭院,继续拿起扫帚打扫落叶来。 小时候不觉得,如今周璟才发现这庵子实在小,一眼就能看到头,想必那时候老师太早早就发现了他的存在,却什么也没说,任由他陪着花绒绒玩,所以每次花绒绒带着他去后厨,都能在锅里找到热乎的斋饼,一开始只有两张,后来渐渐就有三四张。 可他们谁都没有起疑,还自以为隐藏得很好。 花绒绒住过的那间屋子,如今是空着的,却打扫得很干净,他们在这里同住同食,花绒绒总喜欢粘着他,向他撒娇,她像一颗小小的糖,有些黏人,又甜滋滋的。 长大了的花绒绒,像一颗莲子,包着一层硬硬的壳儿,芯是苦的,若要强行砸开那层壳,她便会粉碎。 周璟立在窗前,从这里能看见一面青瓦白墙,墙皮上有几个浅浅的小坑,露出泥砖缝隙来,里面也长满了青苔,花绒绒从前就是踩着那小坑,熟练地翻身爬上墙头,笑着向她伸手:阿瑾,快上来呀! 她整天没事儿就骑在墙头,笑话隔壁戏班子的小孩们,指指点点说他们唱腔跑调,台步走歪。 那些孩子们不服气:你行你来么?光说不练假把戏!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48节 来就来! 花绒绒把斋饼塞进周璟手里,一抹小嘴站起来,就在那窄墙上给他们练了一段关大王单刀赴会。 她唱得有模有样,比那些孩子们都唱得好,一时间大伙儿都服气了,没人再吱声,花绒绒得意洋洋地问他:阿瑾,我唱得好么? 还是阿瑾的周璟认真点头:唱得好。 花绒绒高兴地一拍手,提议道:等咱们长大了,也去开一个戏班子吧?能赚好多钱呢! 阿瑾迟疑:我不会唱戏…… 没关系!花绒绒一挥手,很有大将风范地道:我来唱,你收钱就行! 阿瑾逗她:那你不是亏了么?我什么都没做。 花绒绒睁大眼睛,认真道:可我们是一家啊,我的就是你的。 那时她有一颗滚烫炽热的心,满怀着热情,神采飞扬,仿佛什么都遮不去她的光芒,可命运并未给她半分优待,日复一日,将花绒绒的光芒磨灭,火烧成了冰。 她像一枚尘封的明珠,被锁在小绣楼上,明明才受过罚,哭得眼圈红红,却对着他笑,眼底有小心翼翼的打量,声音很轻地求道:璟哥哥,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我的小狗被他们扔了,你能帮我找回来吗? 掌心传来一阵刺痛,周璟方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抓着窗棂的手太过用力,以至于被木刺划伤了,渗出些血来。 他收回手,目光落在窗台上,上面划着一道道刻痕,是竖着排列的,很整齐,从左至右,像一排小树,最左的位置,刻着两个字:阿瑾。 我叫花绒绒,你叫什么名字? 阿瑾。 哪个瑾? 握瑾怀瑜的瑾。 不认得,没学过这个字,这字儿怎么写的? 说了你也不知道。 放屁,我可聪明了,你教我,我就一定会写。 …… 花绒绒确实很聪明,这么复杂的字,只教过她一遍,她就会写了,周璟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深深浅浅的刻痕,像是看见那个幼小的女孩儿,在他离开后,每一日都认真地在窗台上刻下一道痕迹,如此日复一日,到了后面,痕迹越来越淡,渐渐变得稀疏,不像之前那么密集了,直到最后,戛然而止。 她放弃了。 周璟忍不住想,倘若他回宫之后,他没有生那一场病,是否会是另一种结局?他为什么没有回来这里找她呢? 寂静的屋子里传来一声闷响,窗台微颤,有些许灰尘飘下,周璟收回紧握成拳的手,几滴鲜血落在窗棂上,慢慢渗入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中。 …… 周璟今日一整天都没见着人,花妩也乐得自在,话本子终于看腻了,她最近沉迷于编璎珞,各色珍珠和玛瑙珠子,摆了满满一桌,因着天气实在热,她悄悄脱了鞋,只穿着素袜踩在地砖上,凉凉的。 她把编好的璎珞举起来,示意绿珠过来,兴致勃勃道:“好看吗?” 大黄狗从榻下爬起来,伸了一个懒腰,绿珠低头一看,发现它脖子上也挂了一串璎珞,还是红玛瑙的,瞧着倒是好看,顿时哭笑不得地道:“主子,绒绒怎么也有,它给咬断了怎么办?” “没关系,”花妩满不在乎,伸手亲昵地摸了摸狗子的头,笑道:“再给它做。” 绿珠故意打趣道:“娘娘待它可真好,奴婢见了都要羡慕了。” 花妩笑而不语,正在这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自外面传来,殿门半开着,温暖的烛光映照出去,从她这个方向,隐约能看见来人挺拔颀长的身影,是周璟。 还是不知为何,他没有立即进来,花妩与绿珠对视了一眼,还没说什么,大黄狗便起身蹿了出去,对着那人叫了一声,热情又讨好地摇着大尾巴,一副狗腿样儿。 片刻后,那人终于动了,如往日一般踏入殿门,他看着花妩摆了满桌的玩意儿,道:“在……做什么?” 不知是不是花妩的错觉,她觉得周璟的语气有些奇怪,透着忐忑不安的意味,她轻轻抽了抽鼻子,讶异道:“皇上喝酒了?” 周璟扶着桌沿,在旁边坐下来,嗯了一声,反应近乎迟钝,道:“喝了一点。” 这可太新奇了,他一向是理智冷静的,怎么会平白无故喝酒?花妩有些好奇地道:“皇上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周璟微微抿着唇,顿了片刻,才道:“是。” 花妩更好奇了,饶有兴致道:“什么事情?很难解决么?” 闻言,周璟抬起头,目光深深地望着她,桃花目中仿佛酝酿着无数情绪,但最后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道:“很难。” 他扶着桌沿,像即将坠入深渊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树枝,直捏得指骨都泛起青白,艰难吐字:“我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话太奇怪了,花妩蹙起秀眉,纤细的指尖捻着玉珠,疑惑道:“皇上贵为天子,手握天下,也有解决不了的事情么?” 周璟道:“自然有。” 花妩笑吟吟道:“那就不要管它了,时也命也,顺其自然也是好事。” 周璟摇首拒绝:“不行。” 花妩撇了撇嘴,继续串珠子,随口问道:“究竟是什么事情,皇上与臣妾说一说嘛。” 她其实并不关心,只是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又有一些撒娇的意味,让人忍不住推心置腹,想要倾诉,周璟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看着她的动作,轻声道:“倘若有人失信于你,你会怎么办?” 花妩的手一顿,玉珠从指尖滚落,滴溜溜掉到桌下去了,没入昏暗之中,过了一会儿,她方才慢慢地笑起来,眼底却没有笑意,语气轻快道:“皇上听说过尾生抱柱吗?” 没等周璟说话,花妩便继续道:“尾生与女子相约于桥梁,久候女子不到,河中涨水,尾生乃抱桥柱而死,臣妾从前便觉得尾生很笨,旁人随口一句话,他便信了,还为此丢了性命,真是不值得。” 她说着,拈起一粒新的玉珠,用银线穿过,声音轻悠悠道:“人生在世,总有几次失信于人嘛,没什么关系的。” “倘若有人失信于臣妾,臣妾会……选择原谅他,”她盈盈一笑,眼神灵动,语气却是冷漠的:“此生老死不相往来。” 第60章 听了花妩那句话,周璟变得沉默,她轻轻挑眉,笑着打趣道:“当然了,这只是臣妾浅见,毕竟臣妾向来是个小心眼的俗人,和皇上自是不能相比的。” 周璟的唇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然后俯身去拾她掉落的那一粒玉珠,正好瞧见桌案底下,一双只着了素袜的纤足,正轻轻晃着。 花妩拈着一粒红玛瑙珠,准备穿在璎珞上,忽觉脚被一只大手握住,她吓了一跳,玛瑙珠子又掉了,花妩下意识缩回脚,低头一看,却见周璟拿着绣鞋替她穿上,语气很平静地道:“不要贪凉。” 他就像是在做一件十分寻常的事情,无视宫人们吃惊的目光,天下最尊贵的人,亲手替她穿鞋,这气氛竟莫名有些温存。 花妩难得不自在,立即缩回脚,若无其事地继续串珠子,一连串了几粒,才发现颜色都错了,顿时懊恼起来,正在这时,一只手拿着一枚玉珠送到她面前,花妩正在拆珠子,心烦意乱,脱口道:“不要这个。” 语气生硬任性,她自己听了都惊了一瞬,尔后抿唇不语,原以为帝王也会发怒,谁知周璟却好声好气问道:“要哪个?” 这简直是破天荒地,花妩睁大眼睛瞪着他,片刻后,慢慢收敛了表情,她忽然扑哧笑了起来,眉眼微弯,眸光柔亮,在烛光下显得十足动人,她道:“皇上今天有些反常呀,是有求于臣妾么?” 她敏锐得像一只猫儿,于细微处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伸出爪子开始狡黠地试探。 周璟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望着她,就在花妩等得不耐烦,将注意力重新放回珠子上的时候,才听见他道:“是,有求于你。” “哦?”花妩头也不抬,笑吟吟地道:“说来听听么,臣妾或许可以为皇上分忧呢。” 她声音软绵绵的,给人一种错觉,就好像你提什么要求她都会答应,明明是一颗裹着硬壳的莲子,却还假装自己是一粒糖,若是真信了她的话,一口咬下去,牙都能崩掉。 可周璟却仍旧为之心动,深深注视着她,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低声道:“对不起……绒绒……” 念着那两个字,他的声音近乎于发抖了,这实在不像是周璟能说出来的话,花妩眼中闪过震惊,抬眸回视对方,两人之间的距离近了,她再次闻到了淡淡的酒气,心里顿时恍然,镇定下来,笑道:“皇上喝醉了。” 周璟略皱起眉,急急否认道:“没有。” 他语气急迫地道歉:“对不起,绒绒,当年是我的错,我应该回去的——” 醉了的人往往不会承认自己喝醉的,花妩并不相信,她倏然挥开了周璟的手,站起身来,声音冷淡而肯定:“皇上确实醉了。” 然后对绿珠吩咐:“去让人熬醒酒汤来。” 周璟似乎有些慌,抓住她的手腕,起身将她拉过去紧紧抱住,不住道歉,叫她绒绒,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难过,像是有满腔的悔意要倾吐,以至于声音都颤抖着,这般失态的模样,可真是难得一见。 花妩转头望向殿门外,黑黢黢的,远处的回廊下点了一盏灯,光芒昏暗,几只飞蛾围着它打转,扑扇着白花花的翅膀,拼命试图撞入灯里去,可中间隔着一层纸,它再用力也无济于事。 为什么要进去呢?花妩冷静地思索,进去就会立即烧着,然后化作灰烬。 花妩抬起头,对上那双微微泛红的桃花目,天子此时没了往日的冷静,眼神隐痛,竟有一种手足无措的可怜,花妩微笑着提醒道:“皇上又想起心上人了吗?可臣妾不是您的绒绒呀。” 她不肯承认,周璟轻轻捧住她的脸颊,拇指摩挲过那上挑的眼尾,眸中浮现着痛苦与自责,低声道:“我……都想起来了,绒绒,对不起,都怪我,我应该回水云庵的……” 听到这里,花妩面上的笑意一点一点冷却,她轻轻啊了一声,叹道:“原来皇上想起来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周璟轻声道:“昨天模模糊糊想起一些,我今天又去了一趟水云庵,都记起来——” 花妩打断他:“皇上记起来自己喜欢花绒绒了么?” 周璟望着她,抿起唇,道:“是,我一直喜欢花绒绒。” “真好,”花妩弯起眉眼,眸光盈盈,笑着问道:“皇上爱花绒绒,那花妩怎么办呢?” 周璟的神色微变,他有些紧张地握住怀中人的肩,近乎小心翼翼道:“花绒绒,不就是花妩么?” 花妩表情微讶:“怎么会?花绒绒和花妩怎么会是一个人呢?皇上从前说喜欢花妩的时候,可没把她当成花绒绒呀。” 周璟顿时哑然,花妩轻轻踮起脚尖,凑到他耳畔,语气很轻,问出口的话却又极其尖锐:“倘若有一日,皇上把花妩和花绒绒一起忘记了,又会喜欢上谁?” “皇上对不起的是花绒绒,为什么要向花妩道歉呢?” …… 那碗醒酒汤没人喝,花妩随手倒在了窗下的花圃里,眼看到了该歇息的时候,便吩咐绿珠关殿门,地上洒了许多珍珠与玛瑙珠子,红红的如石榴籽一般,在烛光下折射出亮晶晶的光。 绿珠蹲下去收拾,花妩打了一个呵欠,道:“明日再收吧,太晚了。” “奴婢还是收了吧,”绿珠一边捡,一边认真道:“晚上主子起夜,踩到摔倒就不好了。” 她把那满地的珠子都收拾完,又分类放入瓷碟中,这么一通忙下来,竟已快到子时了,绿珠捶了捶酸痛的腰背,见有一扇窗虚掩着,被夜风吹得摇晃不定,便走过去想关上,抬眼一看,只见对面的回廊下站了个人,身形挺拔修长,朝这边看着,也不知站了多久了。 绿珠轻轻惊呼一声,床上传来花妩的声音:“怎么了?” 绿珠小声道:“是……是皇上,皇上还没走。” 静默片刻,床上传来窸窣之声,花妩起身,赤着足走过来,绿珠连忙让开了些,她朝外望去,果然见廊下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大约是看见了花妩,周璟往这边走了几步,视线紧紧定在她身上,如有实质。 花妩却恍若未见,她的目光掠过廊下那盏灯笼,仍旧散发着昏黄的光,只是飞蛾已不见踪影,不知是放弃了,终于悻悻离开,亦或是已扑火成灰。 她没多看,伸手把窗合上了,将一切连同那专注的目光,一并阻隔在外,对绿珠淡声吩咐道:“你也去睡吧。” 绿珠欲言又止,花妩已转身,往内间而去。 …… 不知是不是花妩的错觉,这两日太后对待她的态度越来越和蔼了,她一方面觉得怪怪的,一方面也懒得去猜测其背后的用意,她有点累。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49节 请安的时候,太后还和气地询问,怎么今日不和皇上一起了? 花妩笑意盈盈地答道:“皇上政事繁忙,臣妾也不好打扰他,故而先来了。” “正该如此,”太后十分满意,连连颔首,道:“你如今做了皇后,果然和从前不一样了,倒真有了几分中宫的风范。” 她自是不知道,帝王昨天在花妩的寝殿外头站了一宿,花妩脸不红心不跳地受了这夸奖,又和太后提了提中秋宴的事宜,要请哪些人入宫,筹备的进展如何,有条有理,没有一丝差池。 太后愈发高兴,道:“你把事情办得很好,哀家放心,往后处理宫务有什么不懂的,尽可以来问哀家。” 花妩应了,又与她寒暄几句,眼看时候差不多了,这才起身告辞,才出了慈宁宫没多久,正好见着圣驾远远过来,花妩坐在凤辇上,命人退到小道上,只等着圣驾过去。 谁知等了半天,也没见宫人来禀报,安安静静的,花妩疑惑,伸手掀起轿帘,随口唤了一声绿珠,低头就看见绿珠跪在凤辇侧,由下自上望来,小心地朝她使眼色。 花妩的动作一顿,将手松开,轿帘顺势落下来,下一刻,又被另一只修长的手从外面接住,再度掀起,露出一道穿着深色常服的身影,她微微抬首,对上那双熟悉的桃花目。 片刻之后,花妩若无其事地笑着打招呼:“好巧啊,皇上这是要去给太后娘娘请安么?” 周璟应了一声,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眨也不眨,道:“绒绒。” 花妩回视他,眸中瞧不出什么情绪,周璟顿了顿,又改口唤她:“阿妩……” 他近乎小心翼翼地道:“不要躲着我,好么?” 花妩忽地笑了:“臣妾怎么会躲皇上呢?” 周璟双目微亮,却听花妩继续道:“皇上驾临坤宁宫,臣妾会领着坤宁宫上下恭迎圣驾,绝不会有半分怠慢,皇上尽可以放心。” 那点微光立即变作了失望,隐没于眼底,周璟像是无奈,没有了任何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花妩离开。 回了坤宁宫,花妩觉得有些疲乏,又有些无趣,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累,那些璎珞都没有串完,她已经没有半点兴致了,趴在桌上用手捉起一粒珍珠,对着天光看,出神了半天,漫无目的地思索。 绿珠几次经过,终于忍不住问道:“主子在想什么?” 花妩随口道:“没什么。” 冷不丁的,她忽然就想起了娘亲,那时候她总是不明白,外面的阳光那么好,鸟语花香,蜂飞蝶绕,那么热闹,娘亲为什么能整日整日地坐在屋子里,怔怔地发呆。 她时常傻傻地问:娘亲在想什么? 女子看了她一眼,微笑着,伸手轻轻摸她的头:没什么。 滚圆的珍珠粒掉入瓷碟中,发出嗒的一声轻响,花妩望向窗外,阳光明媚,能看见傻狗追着一只蜻蜓跑来跑去,不亦乐乎。 娘亲那时想的应该是陆青璋,那她刚刚在想什么? 正在花妩发怔的时候,绿珠急忙进来,禀道:“主子,太医来请脉了。” 花妩没什么心情,摆手道:“今日不必看了,让姜太医回去罢。” “不、不是姜太医,”绿珠咽了咽口水,小声道:“是程太医,程太医奉皇上之命,说来给您请平安脉。” 第61章 殿门开了,绿珠自里面出来,又仔细将门关上,廊下站着一个青衣太医,正在恭候,见她过来,上前一步道:“绿珠姑娘,娘娘她……” “程太医,”绿珠顿了一下,才轻声道:“娘娘说今日乏了,不必看诊,您请回吧。” “这……”程碧袖背着药箱,有些踌躇道:“可臣是奉了圣上旨意,不好交代啊。” 绿珠四下看了看,掩口轻声道:“娘娘这几日是与皇上闹了脾气,并不是迁怒您,乾清宫那边也是知道的,您不必担心。” 闻言,程碧袖顿时恍然大悟,绿珠又道:“娘娘还说,之前答应过您的事情,必然会想办法替您办到的,绝不食言。” …… 乾清宫。 一名小内侍小步疾走,上了台阶,在刘福满耳边轻语几句,刘福满叹了一口气,下巴微扬,表示知道了,自己甩着拂尘,轻手轻脚入了殿内。 天子正在御案后看折子,听见他来,抬头问道:“怎么样?” 刘福满恭敬禀道:“回皇上的话,娘娘说身子乏,没让程太医看诊,就把他打发回去了。” 周璟听了,一时间没有说话,刘福满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他以为周璟会生气,可等了半天,却只等来一句:“朕……有点后悔了。” 刘福满迟疑:“皇上后悔的是……” 周璟放下折子,声音很轻:“当初不该逼她。” 那一日在小亭里,他逼着花妩说喜欢他,周璟本想抓住一点东西在手里,却忘记了月光是不受拘束的,倘若试图将它捂在手心,便会消失于黑暗。 花妩就像虚无缥缈的月光,越是想握紧,便越容易失去。 到了傍晚时分,周璟摆驾去了坤宁宫,花妩率所有人前来相迎,恭恭敬敬,就如她所说的那样,做足了礼数,令人无可指摘。 可周璟却宁愿她还如从前那般,随意坐在廊下逗狗,又或是倚在凉榻上,看话本,吃着果子,悠闲慵懒,见了他,轻轻吐出果核,然后笑眯眯地唤一声:皇上来了呀。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毕恭毕敬,冷淡无比。 周璟扶起她,花妩谢了恩,顺势起身,收回手,跟在他身侧,略微落后一步,入了殿内,此时已上了灯,烛火通明,到处都亮堂堂的,周璟甚至能看清楚她微微垂下的眼睫,柔顺却疏离。 “在做什么?” 花妩听见他试探着询问,她轻声答道:“没什么,只是收拾一些无用的旧物。” 正在这时,有宫婢捧着一个匣子前来,绿珠见了,立即冲她使了一个眼色,可那宫婢大概是没明白,愣了愣,才想退下,正好被花妩瞧见了,道:“怎么了?” 宫婢连忙躬身道:“回娘娘的话,奴婢觉得此物颇旧了,有些拿不定主意,故而来问娘娘的意思。” 花妩只看了一眼,那匣子上朱漆斑驳,边角都磨损了许多,确实很旧了,它简直不应该待在这金碧辉煌的宫中,遂淡声道:“都扔了吧。” 绿珠忍不住唤了一声:“娘娘。” 周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花妩看向他,讶异道:“皇上真的想知道?” 周璟有些不安,但是依旧颔首,迟疑道:“朕可以看吗?” “自然可以,”花妩忽然笑了,眸光盈盈地对那宫婢道:“呈上来,给皇上过目吧。” 陈旧的木匣子,虚虚挂了一把锁,上面都泛起了铜绿,确实有些年头了,花妩将一枚锁匙递给周璟,示意道:“既是皇上想看,便自己来打开吧。” 周璟握住了那把锁匙,连同花妩的手指,问道:“里面是什么?” 花妩勾起唇角,微微笑道:“臣妾不是说过了吗?只是一些无用的旧物。” 周璟打开了那个木匣子,一股浓重的干燥墨香扑面而来,带着陈旧的气息,里面是厚厚一叠信笺,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彩色羽毛的毽子,干枯的花枝,鸽蛋大的琉璃珠,还有,死去的萤火虫…… 周璟僵坐在那里,紧紧盯着匣中的物件,一时间竟忘了动作,这些东西都太过眼熟了,都是经过他的手,精挑细选而成,还有那些泛黄的信笺,也都是他亲笔写就,逐字逐字地斟酌,不必细看,他也能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七月七日,镜湖有流萤…… 他一生失信了三次,每一次都是花妩,怎会如此? 花妩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面孔上,看清了他眼底的震惊与失措,她仍旧是微笑着的,轻轻叹道:“都是些没什么用处的东西,皇上看它做什么呢?平添烦扰。” 她说着,将木匣子合上,交给宫婢,道:“拿去扔了吧。” 宫婢意欲来接,下一刻,一只手紧紧握住了花妩的手腕,帝王的声音里透着急迫:“别!” “绒绒,不要扔。” 他紧紧抿起薄唇,桃花目中透着焦灼的意味,花妩歪了歪头,不解道:“为什么呢?这是臣妾的东西,臣妾不能处置吗?” “因为……”周璟像是拙于言辞,他握住花妩的手那么用力,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无论说什么,在此时都像是苍白的托词。 花妩再次打开了木匣子,看着那一叠陈旧的信笺,用空闲的左手拿起来,目光随意扫过,甚至露出几分欣赏的意味,称赞道:“瑾公子的字真是好看,苍劲有力,笔法秀逸,臣妾很喜欢,曾经还仔细临摹过许多次。” 她一边说着,将信笺放到烛火上,慢慢地道:“临摹的时候要背着人,先用薄宣比对着挑一些字描下,然后再照着练,有一回叫嬷嬷看见了,告诉了太|祖母,太|祖母便起了疑心,责问这些字是从何处学来的,为何与夫子教的不一样?” 她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经历,无悲无喜,火舌舔舐着干燥的纸张,呼啦一下就烧着了,明灭的火光映入花妩的眸中,闪烁不定,晶亮如星,她笑吟吟道:“也就那一次,后来没再学了。” 火渐渐蹿高,空气中逸散着纸张烧焦时特有的气味,一只手探过来,在宫人们的惊呼声中,猛然握住了那一叠烧着的信笺,竟硬生生将火都捏灭了,花妩吃了一惊,下意识松开手,信笺纷纷乱乱地飘落在地,散开如雪。 “皇上!”刘福满第一个叫起来:“快快,来人!快去取清水,再叫太医来!都愣着干什么?赶紧去啊!” 花妩转头望向周璟,大概是因为被火灼痛了,他的眼底泛起微红,薄唇紧抿,只盯着她看,片刻后,才用艰涩的语气问:“她……怎么罚你?” 花妩别开目光,不与他对视,冷冷道:“和往常一样罚罢了,算不得什么。” 周璟的手被那一下烧伤了,掌心和指尖都灼得通红,没多久就起了密密麻麻的水泡,来的太医是姜步寰,见到这伤势都惊了,一边小心处理,一边问道:“皇上这是怎么弄的?” 没人敢接这话,唯有周璟淡淡道:“不当心碰到了火烛,燎了一下。” 姜步寰行医数十年,什么烧伤没见过?这分明是硬生生用手去抓什么,被烧伤的,只不过他很识趣地闭了嘴,替周璟上好药,又叮嘱一些忌宜之事,这才退下。 信终究没烧完,被留了下来,重新锁入木匣中,周璟命刘福满收起来,对花妩道:“既然你不想要了,就给我吧。” 花妩故意嘲他:“皇上身为一国之君,富有四海,要什么没有?几张破纸也这样宝贝?” 周璟抿了抿唇,望着她,道:“我用四海天下,可以换到它吗?” 他的语气仍旧是平静的,像是真的考虑这个问题,花妩心中骤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这种情绪令她感到不知所措,却又无从宣泄,她想刺伤这个男人,用任何方式,最好让他从此远离,仿佛唯有这样她才能获得想要的平静。 他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靠近? 花妩不需要他的道歉,她现在就很好,做上了皇后,除开那么一两个人之外,没有人能掌控她,命令她,这里没有严苛的太|祖母,没有盯着她一举一动的嬷嬷,也没有人敢轻视她,在背地里用异样的目光悄悄打量。 不能离开皇宫也没关系,从前在花府也这样过了整整八年,人一辈子能有几个八年?一晃眼就过去了,花妩觉得自己可以忍受。 可是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要把那些难看的旧事翻出来呢?花妩已经长大了,她也不再是花绒绒,脆弱得不堪一击,连一道小小的伤口都能哭半天。 她很坚强,离开花府后,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她什么都可以忍。 花妩轻轻吸着气,仿佛这样做,她就能轻松一点,今天她是故意的,就是要在周璟面前烧掉那些信,看他因此而痛苦,可花妩并没有从中获得半点快慰。 她像一个负伤累累的人,用手去抠那些陈旧的伤痂,一方面觉得痛,一方面却又无法停下。 当看到伤口鲜血淋漓时,她又对自己生出几分深深的厌弃来,这真是太丑陋了。 花妩的手紧紧捏起成拳,语气生硬地道:“皇上想留,就留着好了,反正臣妾是不要了。” 她说完,便霍然起身,快步入了内间,寝殿内室没有外面那么亮堂,灯烛少了许多,光线昏暗,这让花妩生出几分安全感,她整个人都松弛下来,疲惫地掩面。 过了许久,有人轻轻拥住她,宽阔温暖的胸膛,让花妩有一种想依靠的冲动,她抵着那人的肩头,感觉到有吻落在鬓发处,很轻,像是怕惊到了她。 花妩紧紧咬着自己的手指,闭上眼睛,殿内寂静无声,唯有夜风吹过窗台,传来树叶轻晃的声响,烦躁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花妩松开手指,轻轻吸气,问道:“我们像从前一样不好么?你去上朝,处理政务,我就待在坤宁宫,我们一起去给太后请安,然后你回乾清宫去,我回坤宁宫,你想要皇嗣,我可以给你纳妃,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我就给你挑什么样的,这样不好吗?” 她用的是商量的语气,好声好气,情真意切,就像一个真正贤惠的皇后。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50节 片刻后,她才听到对方的答复:“不好。” 花妩又开始啃手指,蹙着眉尖,近乎惶惑地道:“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我想……”那人拥住她的手紧了紧,像是要把她揉入怀中,低声道:“我想要喜欢你,只要你。” 花妩揪着他的襟口,哑然半晌,才轻声问道:“喜欢我,你不觉得痛苦吗?” 周璟抱紧了她,就像方才用手去抓那一团烧起来的火,义无反顾地道:“没关系,倘若我痛苦,能让你不再怀疑我的爱意,那就没有关系。” 我情愿痛苦。 第62章 又过两日,便到了中秋节,宫中筹办宴享,白日在太和殿赐宴文武百官,夜晚则是宫中小宴,来的大多都是有诰命在身的女眷,王侯夫人,穿戴得雍容贵气,华冠丽服,衣香鬓影,其中又数花府的人最为春风得意,毕竟是太后与皇后的娘家,身份是摆在那儿的,不少人都上赶着攀谈巴结。 花想容也在其中,她今日依旧穿得很素雅,看起来十分纤弱,却又不失风情,恭敬柔顺地上前给太后见礼,太后的眼神微变了一瞬,面上却什么也没表现出来,笑着让她起身,又拉着人亲热地寒暄,一如从前。 背着人,太后方才悄悄问贴身宫婢道:“哀家不是说过,暂时不要让她再入宫了吗?皇上如今已记起来了,再见到她,恐怕会不高兴。” 宫婢低声回道:“奴婢之前特意暗示过的,本以为他们明白了,却没想到六小姐还是来了……” 也不知哪里出了差池,太后有些怀疑是花想容还不肯死心,但如今这么多人,她也不好追问,好在周璟还没来,她略微放下心,对宫婢叮嘱道:“你让人把她的位置往后挪一挪,别叫皇上瞧见了。” 宫婢领命去了,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通报声,一行宫人打着灯,迤逦而来,龙旌凤霎,雉羽葵头,浩浩荡荡,这是帝王仪驾终于到了。 众人急忙起身相迎,纷纷拜下去,恭迎圣驾,身着朱衣的大太监恭敬上前,打起龙辇轿帘,先下来的是当今天子,他穿着一袭深色常服,头戴玉冠,气度从容,他下来之后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略略俯身,自龙辇内又扶出一名女子,正是新后。 花妩穿了一件妃色的宫装,广袖及地,上面以金银线绣着繁复精致的凤凰纹,华丽非常,鸦青的发髻高挽,别了数枚金簪、各色大小珠花,又斜插了一枝金镶玉凤钗,凤凰作翩飞之态,口衔赤珠,与眉间的花钿交相辉映。 她今日真是艳丽非常,皎若朝霞,灼若芙蕖,美到了极致,令人一时间不敢直视,那些穿金戴银满头珠翠的诰命夫人侯府小姐在她面前,竟都生出一种自惭形秽之感,犹如鱼目见了明珠。 帝后二人携手徐徐而行,自所有人面前经过,花想容跪在角落里,低垂着头,看着那绣着金丝凤羽的曳地裙摆自面前而过,华丽璀璨,贵不可言,些微烛光映入她的眼底,迸发出了强烈的怨毒和嫉恨,倘若没有花妩,这一切本该是属于她的。 思及此处,花想容用力地握紧手心,心里咬牙切齿地咒骂:这个贱人!如果不是她…… 上方传来帝王的声音,让众人平身入席,花想容默默地站起来,正欲入席,却有一名宫婢过来,道:“六姑娘,您的席位不在这里,请随奴婢来。” 这点动静自然逃不过他人的耳目,旁边的夫人贵女都纷纷投来讶异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花想容,她甚至听见有人低声问道:“这位是谁?” “似乎是太后娘家的六小姐……” “她?她不是嫁去那个乡下地方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嘘——听说是夫君没了,就回京师了……” 她们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彼此对视,眼神皆是心照不宣,花想容只觉得如芒在背,她捏紧袖角,用尽全力才保持住优雅的表情,轻声问道:“之前不是安排我坐此处么?怎么又要挪位置呢?” 她猜测这是花妩动的手脚,这个位置距离御座很近,只要上方的天子略一注意,就能看见她,花妩那妒妇,连一个席位都要计较。 谁知那宫婢为难道:“奴婢不知道之前是谁引您过来的,但是现在是太后娘娘的意思,请六姑娘移步。” 花想容犹如被劈脸挨了一巴掌似的,她吃惊地看向太后,却见她正在笑着与花妩说话,漫不经心朝这边看过来一眼,目光微顿,花想容从中看出了几分告诫的意味。 她僵立在原地,手足冰凉,面上一阵一阵滚热,如有火烧,背后那些指点议论的声音越来越明显了,不少人都注意到这边,纷纷看过来。 那宫婢催促道:“快要开席了,六姑娘,您快点吧。” 花想容心中大恨,却只能垂下头去,轻声道:“劳烦你带路了。” 宫婢松了一口气,道:“姑娘这边请。” 宴会已经开始了,周璟发现今晚的花妩似乎格外精神,倘若换作平常,她早就露出无聊的表情了,可是今天没有,她甚至有心情和太后扯家常,夸太后新戴的翡翠佛珠漂亮,嘴巴跟吃了糖似的甜,哄得太后合不拢嘴。 花妩总有这种本事,只要她愿意,她可以让任何一个人喜欢上她,产生好感。 周璟的目光一直落在她面上,女子眼波盈盈,如银河秋水,一颦一笑皆是动人之态,大约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花妩侧过头来,疑惑唤道:“皇上?” 声音温柔,如浴春风,周璟甚至有些受宠若惊,略略坐直了身子,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道:“这酒不错。” 闻言,花妩轻笑起来,亲自拿过酒壶替他添酒,一边道:“这酒名叫烧春,滋味虽然好,后劲却过足,皇上可不要喝醉了,容易误事。” 她口中这般说,却笑吟吟地将酒盏推过来,烛光下,美人笑靥明丽,色如春花,这时候,别说只是一杯酒,哪怕里面下了毒,周璟也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 他饮尽了杯中酒,花妩一手托着粉腮,眸光盈盈地望着他,问道:“皇上觉得,好喝吗?” 周璟与她对视,方才的酒是个什么滋味,他半点都没喝出来,满心满眼都是面前人,只是对上那双希冀的眼眸,他还是默默然颔首:“好喝。” 花妩好奇追问道:“那……比臣妾从前酿的那一坛青梅酒,味道如何,孰高孰低?” 青梅酒。 周璟想起来了,在那一日午后,花妩抱着一坛青梅酒来乾清宫找他,清透的酒液,碎裂的玉盏,女子眼角的一抹胭脂,晕染成暧昧的飞红…… 方才喝下的酒仿佛一下子就起了后劲,在腹内翻滚烧成了火,烧得他口干舌燥,不知所措,他知道花妩是故意的,可他依然不能拒绝这种撩拨。 周璟不答话,花妩面上露出几分失望之色,道:“看来皇上觉得,臣妾酿的青梅酒,不及这烧春了。” 她收回手,正欲坐正了,周璟却忽然拉住她的手腕,紧紧握在手心,低声道:“这二者如何能相提并论?它比不上青梅酒半分。” 席间自是有人注意到了帝后的动作,纷纷讶异地看过来,但见是天子牵着新后的手,恩爱无比,不少人面上都透出几分艳羡来,亦有人暗中悄悄握紧了拳。 花妩很高兴,她今天晚上笑的次数似乎比往日都要多,在烛光下显得越发明艳动人,叫人忍不住要多看几眼,越看越好看,最后周璟的目光就定在她面上,几乎抽不出空去观察别的,更别说往席间看了。 正在这时,花妩头上一只小小的珠花滑落,掉在御座下,她轻轻惊呼一声,没等宫人反应过来,众人便见高高在上的天子俯身下去,去替皇后拾那一枝珠花。 纵然殿内明亮,可到底是桌下,影影绰绰,看不太真切,周璟方才又喝了烈酒,酒劲上头,有些晕乎乎的,他的目光逡巡了好半天,才看见那枝珍珠珠花,在花妩的裙摆下露出一角。 周璟才刚刚拣起,就感觉有什么轻轻踩住了他的手,很柔软,是花妩,她竟如往日在坤宁宫中一般,裙摆下的脚没有穿鞋,只着了素袜。 周璟没动,抬头望去,正好对上她含笑的明眸,花妩略略倾身,伸手轻抚过他的脸颊,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借着桌案的遮挡,又或是根本没有遮挡,她就这么在帝王的薄唇边落下一吻,在众目睽睽之下。 她轻声道:“多谢皇上。” 整个宴会都安静了一瞬,太后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有些奇怪,遂转头来看帝后二人,此时花妩已直起身来,太后疑惑道:“怎么了?” 花妩笑着道:“臣妾的珠花掉了,皇上帮忙拣了起来。” 太后又看向周璟,嗔怪道:“有这么多宫人在,皇上贵为九五之尊,这点小事就不必亲为了。” 周璟的反应有些迟缓,他像是喝酒喝多了,耳根通红,太后看了几眼,觉得不太对,连忙道:“皇上酒量不好,就不要喝太多酒了,免得伤身体,哀家命人去备醒酒汤来。” 周璟顿了片刻,才道:“不、不必。” 他手里还握着那珍珠珠花,小小的一枝,嵌在掌心,被体温熨得滚烫,他不自觉又想起方才的触感,软软的,温热,就像这珠花一般,一只手就能掌握。 周璟轻轻呼出一口气,他甚至没敢看身旁人,低声道:“朕……我、去外面醒酒,一会就回来。” 他说着,向太后打了一个招呼,便起身离席了,花妩笑吟吟地目送他远去,尔后目光不经意地自席间扫过,在一处落定。 一个纤瘦的浅碧色身影躬身进来,在花想容身侧停下,有些紧张地四顾之后,凑到她耳边低声说话。 花妩勾起唇角微笑,端起酒盏轻啜,烧春确实是好酒,也够烈,越是烈,她的兴致就越高,一切就绪,好戏要开锣了。 太后心中忽觉几分不安,她伸手抚了抚眼皮子,贴身宫婢轻声道:“太后娘娘怎么了?” 太后皱着眉,道:“哀家总觉得今日这眼皮子,一直跳个不停,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席间,花想容坐在很不起眼的地方,旁边的灯烛都暗淡许多,无人注意到此处,这样也方便她骂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东西呢?” 明月借着袖子的遮掩,飞快地将一个东西送到她手中,四下张望,因为太过于紧张,她额上都沁了汗意,低声急急道:“奴婢也不知道那些人要搜身,奴婢先过去,等他们搜完身了再来找主子,应该不会再搜第二次了,奴婢到时候把东西带进去。” 花想容本想趁着宴席,好让明月去行事,可没想到事到临头出了这种变故,一时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把那东西往袖子里藏,低声道:“你快去快回!免得夜长梦多。” 明月连忙应声去了,只是过了很久,也不见回来,花想容等了又等,不住往门口处张望,可依然没看见那熟悉的身影。 这贱婢…… 花想容心中咬牙切齿地咒骂,眼看着距离宴会结束的时间越来越近,太后如今不肯帮她了,错过这一次,再想入宫就难了。 花想容开始坐不住,心一横,准备找个借口偷偷离席,谁知正在这时,御座旁的花妩忽然站了起来,抬手轻轻抚掌,立即有十数名宫人自外面进来,将出去的门团团围住,整个大殿一下子就安静了。 众人惊疑不定,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无人敢开口问话,太后也一头雾水,问道:“皇后,你这是做什么?” 花妩笑吟吟地道:“臣妾丢了一样很贵重的东西,是皇上所赐,臣妾十分害怕,故而想要找一找,诸位稍安勿躁。” 太后皱起眉:“什么东西。” 花妩信口胡诌:“凤印。” 太后吃了一惊:“什么?!” 花妩作出惶然无措的模样,道:“是臣妾之过,凤印为贼人所窃,那人就藏在这殿里。” 太后听了,急忙道:“那就快些找啊,凤印是何等重要的东西?” 她甚至来不及责备花妩,便厉声下令道:“来人,挨个儿查,务必要抓住那贼人,将他就地正法!” 此刻的花想容满心惊恐,她看见上方花妩瞥来的目光,忽然发觉,自己似乎已经落入了一个圈套之中。 第63章 一听说是凤印丢了,席间众人皆议论纷纷,猜测那胆敢偷盗凤印的贼人究竟是谁,竟然还藏在她们之中。 几个老嬷嬷领着宫婢开始挨个搜,大多数人都自觉问心无愧,遂大大方方地张开双臂,任由她们搜寻,待搜完了,便退到一旁,如此反复,眼看就要轮到花想容了,她紧张地揪住袖口,一颗心怦怦直跳,几乎要破腔而出。 她额上都沁出些汗了,不住看向门口的位置,那里守着七八个大太监,人高马壮,她的婢女却依然不见踪影,很明显,她应该是背叛了她。 纵然花想容再竭力保持镇静,旁边有细心的人也瞧出来她的不自在,各个都面露微异,甚至有一名贵女干脆伸手指了指她,对搜身的宫人直言不讳道:“我瞧这位姐姐看起来很着急,怕是有什么事情,你们不如先搜一搜她,若是无事,也好让她早些离席呢。”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花想容身上,她心中大骂那提议的贵女,面上却还要装作平静,垂首向太后福了福身,勉强笑道:“想是这位妹妹误会了,我只是听说皇后娘娘的凤印丢了,替她着急罢了。” 那贵女轻笑起来,道:“偷凤印的贼人就在这殿里,皇后娘娘已派人把这里都围起来了,她插翅难飞,你着什么急?” 她这般说,众人看花想容的眼神都多了几分别样的意味,花想容僵立在原地,脸色苍白,是个人都能看出来她此时的慌张无措,就连太后的表情也开始透着几分怀疑了,但毕竟是自己的侄女,她不好开口,只是看向花妩,道:“皇后觉得呢?” 花妩微微一笑,摆手道:“不急,臣妾觉得还是慢慢查,总能查到的。” 太后颔首,以眼神示意,宫人们又开始继续搜,直到终于轮到了花想容,她强自做出镇定的姿态,张开手臂,一个老嬷嬷上前去,道一声得罪,动作利索地搜查起来。 花想容紧咬下唇,臻首微垂,静静等候着老嬷嬷搜完身子,一无所获,她轻轻松了一口气,唇边刚刚勾起一点轻松的笑意,就听见一个声音响起,迟疑道:“奴婢方才瞧见六姑娘往桌子下扔了一个东西。” 花想容的笑意霎时间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慌,骤然回首,是那个引她换座的宫婢,低垂着头解释道:“就在刚刚,因为太黑了,奴婢也不知道是什么,但是……但是她确实从袖子里拿出来了,就扔在桌下。” 那个老嬷嬷十分麻利,听闻此言,立即一个箭步到了花想容的桌案处,一把掀起桌帘,伸手往里面摸了摸,果然拿出了一样东西,她定睛一看,面色剧变,所有人都看清了,那是一个漆黑的小人偶。 有人失声惊呼:“巫蛊之术!” 太后的脸色瞬间变了,不可置信地看着花想容,正欲说话,花妩却先一步开口,语气讶异问道:“是什么东西?让本宫仔细看看。”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51节 那老嬷嬷如临大敌,捧着手中的小人偶,恭恭敬敬呈到花妩面前,花妩饶有兴致地打量那个小娃娃,看起来十分粗陋,只有成人一个手掌那么大,用黑布缝制而成,有鼻子有眼,眼珠子不知是用什么做的,红彤彤的,像两颗玛瑙珠,在烛光下折射出微亮的光,竟好像在直勾勾地看着人一般,十分诡异。 太后只瞧了一眼,就立即别开视线,既惊且怒道:“这种脏东西……快拿走!” 谁知花妩竟然伸手,将那人偶拿了起来,仔细端详,道:“里面有东西。” 那老嬷嬷急忙道:“娘娘,这东西怕会脏了您的手,让老奴来看看吧。” 花妩将那人偶递给她,老嬷嬷到底有经验,目光狠辣,两下就撕开了人偶,里面掉出一团白丝绢,还有一个小小的绣袋,鹅黄|色的,上面绣着一只狗头,憨态可掬。 老嬷嬷拾起来那白丝绢定睛一看,禀道:“是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是用朱砂写的,花妩慢悠悠念道:“庚午年辰月己巳日丁卯时。” 太后想起来什么,神情骤然变得愈发难看,花妩犹自不觉,还转头问她,道:“臣妾觉得这个生辰八字十分眼熟,太后娘娘知道是谁的么?” 她说着,又拿起那个小香袋,语气惊异道:“这个本宫倒是知道,是本宫亲手所绣,送给皇上的,怎么会在这里?” 老嬷嬷恭敬答道:“娘娘,一般用巫蛊之术咒人,都需要用被咒之人的贴身信物以及生辰八字。” 花妩恍然大悟,轻轻抚掌,道:“本宫想起来了,那生辰八字倒是和皇上的一模一样。”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哗然,更有人惊声道:“她要害皇上?!” 花想容周围的人都纷纷退开一步,看她的眼神震惊且厌恶,像是看见了什么脏东西一般,恨不得躲开她三丈远。 花想容脸色苍白,连连摇首,惶然无措道:“不、不是我,那东西不是我的!” 她说着,转向太后,眼泪盈盈地求道:“姑母,救救我,这真的不是我的,我没有要害皇上,是有人要陷害我。” 太后表情僵硬,像是还未反应过来,声音都有些哆嗦:“不是你,那又是谁?竟敢在宫中弄这些邪物?还、还敢下咒害皇上?” 花想容哭着梨花带雨,一直摇首道:“我不知道啊,姑母,此事与侄女无关,您要相信我,一定是有人要害侄女,求姑母替我作主!” 花妩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狡辩,并不言语,花想容背后是花家,她意图谋害天子,那可是灭九族的大罪,整个花家都不能幸免,太后似乎冷静了下来,定了定神,道:“兹事体大,还需再仔细调查,不可轻易下结论——” 花妩终于开口,轻声道:“可如今人赃并获,那东西就是从她的桌案底下搜出来的,又涉及了巫蛊秘术,谋害天子,这么多人看着,怕是不好善了啊……” 她说得没错,在场的大多数都是有诰命在身的夫人王妃,侯门贵女,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极有分量的,这么多双眼睛,如何能糊弄过去?天子离席也有一段时间了,眼看就要回来,到时候如何交代? 太后也开始迟疑了,她隐约觉得今夜的事情太过棘手,闹不好,花家就要遭大殃了,左右为难之际,太后心里又开始厌烦起花想容来,拎不清的东西,早听她的话,不来这中秋宴,哪里会有这许多麻烦事?如今捅了个天大的篓子,还得她来设法善后。 花想容怨毒地看了花妩一眼,哽咽着向太后辩解道:“姑母,一定是有人故意把那东西扔在侄女的桌下,侄女发誓,此事与侄女没有半点关系!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她说得信誓旦旦,言辞恳切,花妩都要笑了,轻声道:“还是不要乱发誓得好,如今正是夏日,夜里多雨,待会儿一道雷劈下来,六妹妹你就是长十张嘴也说不清了啊。” 太后现在听见花想容叫姑母就心烦,甚至不想多看她一眼,但是奈何无法置身事外,只好道:“哀家派人去查,倘若真有人想陷害你,定不轻饶!” 花想容略略松了一口气,低头小声啜泣着,却听花妩又幽幽叹了一口气,疑惑道:“可是那人为何独独要害六妹妹呢?要知道,六妹妹的席位,一开始可不是在那儿的啊,还是说,有人提前就布置好了,再特意把六妹妹带到那个位置上去?这可要好好查清楚。” 她说着,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声音变得锐利森冷:“是谁?” 那指认花想容的宫婢脸色一白,立即扑通跪下去,拼命磕头解释:“是奴婢,可是奴婢是奉了太后娘娘的命令,将六姑娘的位置挪到这里的,与奴婢无关啊!求皇后娘娘明鉴!” 大概是因为太害怕,她的声音都哆嗦起来,急切道:“奴婢真的没有撒谎,奴婢用性命起誓,若有半个假字,叫奴婢不得好死,那东西就是六姑娘放的!奴婢亲眼所见!奴婢本是太后娘娘宫里的人,与六姑娘无冤无仇,好端端的为何要陷害她呢?” 太后此刻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她万万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回到自己头上来,整个人都有些发蒙,贴身宫婢见状,立即上前扶住她:“太后娘娘!” 太后这才深深呼出一口气,恨声道:“给、给哀家查!好大的胆子,好大的胆子……” 花妩慢声细语道:“既然如此,那就还是先从六妹妹开始查起吧。” 她轻轻摆手,几个宫人一拥而上,将花想容按住了,花想容着了慌,惊叫起来:“你们做什么?放开、放开我!不是我做的!” 那几个内侍手劲很大,花想容哪里挣得脱?情急之下,她只能哭着向太后求助:“姑母,姑母救我!” 太后如今实在是厌烦她到了极点,不耐看她哭哭啼啼的可怜模样,索性闭上眼睛,这态度已经十分明确了,内侍们拖着花想容往外而去,正在这时,外面忽然滚过一声惊雷,毫无征兆,吓得所有人都惊了一跳,甚至有人碰落了杯盏碗筷,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整个殿内鸦雀无声,针落可闻,唯有外面雷声隐约传来,再联想到花想容刚刚才发过的毒誓,太后的眼皮子又跳了跳,花妩一语成谶,竟真的打雷了!就连花想容也没料到这种发展,一时间都愣在那里,忘记了挣扎。 忽然间,有人大声呼喊着什么,自外面急奔进来,是一个大太监,夜风将殿门吹得微微摇晃,发出嘎吱的轻响,只这么短短片刻,瓢泼的大雨落了下来,在檐下连成一片,潮湿的水汽和着风穿堂而入,带来夏夜里特有的凉意,花妩的身子轻轻颤了颤,伸手扶住桌案边沿,下雨的天气真是讨厌。 太后被今晚的事弄得整个人都紧绷了,这时候实在不想再听到什么变故,没好气地呵斥那太监:“大呼小叫什么?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大太监面如土色,扑通跪下去,哆嗦着声音道:“启禀太后,皇上、皇上他刚刚落水了!” “什么?!” 太后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险些没站稳,好在贴身宫婢及时扶住她,太后惊慌道:“怎么会落水?皇上呢?救起来了吗?” 她一迭声追问,那大太监忙答道:“救起来了,已经救起来了!” 太后又急切道:“叫太医了没?” “奴才们已经去叫了。” 太后一边快步往外走,一边焦灼道:“好端端怎么会落水呢?你们这些个奴才真是废物东西,连个人都看不住,皇上若有个什么事,哀家饶不了你们!” 花妩依旧站在御座旁没动,怔怔的像是在出神,绿珠着急地看着太后的背影,上前去扶住她,小声道:“娘娘?您怎么了?” 花妩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力之大,绿珠都觉得自己的腕子要被捏断了,花妩垂着眼,长长的睫羽扑扇着,像是十分不安,她问道:“我让你拿的绣袋,不是皇上那一个吧?” 绿珠明白她的意思,那个叫明月的婢女来坤宁宫求助,花妩给了她一个绣袋,和从前给周璟的那个一模一样。 绿珠急忙轻声解释道:“不是皇上的,娘娘千万别多想,奴婢从前给绒绒做了好几个绣袋呢,这个只是看着一样,但是里面没有铜钱,您送给皇上的那个是放了铜钱的。” 花妩像是没听进去,自言自语道:“不会真的因为这个出事吧?那个明月不是说还要把傀儡人偶埋在什么地方么?” “娘娘!”绿珠看她似乎魔怔了一般,急得紧紧握住她的手,解释道:“肯定不是的!她只写对了一个生辰八字而已,别的都不对,您别自己吓自己!” 花妩脸色苍白,怔怔望着她,眼神惶然:“我……我只是有些害怕……” 她怕真是自己的缘故,害了周璟。 绿珠从没见过她这般模样,只能语无伦次地安慰,说此事与她无关,她想起什么,忽然道:“或许皇上没事呢?娘娘要不要先去看看?” 花妩略一定神,终于点了点头。 周璟落水之后被救起来了,就在御花园附近的听雪斋里,花妩穿过长廊,步子透着几分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迫切,才到了门口,宫人连忙见礼,里面传来周璟的声音,是与平常截然不同的冷淡:“你是何人?” 太后惊声道:“是母后啊!璟儿,你怎么了?你不认识母后了吗?” “我不认识你。” 花妩蓦然停下脚步,望着那扇门,暖黄的灯光自里面透出来,落在她的裙摆处,金线织就的凤羽光华璀璨,美得惊人。 门里的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沉声道:“谁在那里?” 紧接着,是熟悉的脚步声,大概是刚刚落了水,男人只着了中衣,随意披着外裳,长发湿漉漉地散着,他剑眉斜飞入鬓,容颜俊美,衬得整个人气质愈发清冷,他怔怔地看着花妩,像是有些吃惊,道:“绒绒。” 他加快了步子过来,用力将花妩拥入怀中,紧紧抱着她,道:“我找到你了。” 花妩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反应,一时间有些束手无策,愣愣地站在那里,任由他抱住,紧接着,太后一行人也从屋里出来,吃惊地看着他们二人。 过了好一会,太后才迟疑道:“皇上方才落水,醒来就谁也不记得了,连哀家也认不出来,他……” “他现在似乎就记得你一个人。” 第64章 周璟又失忆了,这次他谁都不认识,只认得花妩一个人。 殿内的熏炉里燃着香,气味淡淡,烟雾丝丝缕缕,袅娜上升,在烛光下投下轻影,尔后渐渐消散在空气中,无人说话,四周寂静无声,针落可闻,这情形隐约有些眼熟,上一次也是发生在周璟失忆的时候。 花妩立在一旁,看太医给周璟诊脉,问道:“皇上如何了?” 姜太医面露迟疑,收回手,道:“老臣行医数十载,皇上的这种情况,简直闻所未闻,上一次皇上是跌到了头,如今又是因为溺水,短短几个月时间,就得了两次离魂症,这实在是……” 花妩眼神微动,问道:“能治好吗?” 姜太医苦笑道:“老臣从前就告诉过娘娘,离魂症这病奇得很,实在是说不好。” 他又想起什么,道:“皇上之前不是痊愈过一次么?这次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自己好了。” 太后在一旁又急又慌,忍不住用手绢拭泪,道:“真是造孽啊,怎么就摊上这种事了呢?” 周璟从头到尾都紧紧拉住花妩的手,用陌生的目光看着众人,眼底带着几分警惕的意味,花妩能感觉到他整个人都是微微绷着,不肯放松。 她又问刘福满:“皇上不是出去醒酒么?怎么会突然落水的?” 刘福满跪在地上,他知道自己这次大祸临头,躲不过了,面色惨白,颤声解释道:“皇上那时有些醉了,就说出去透透气,不许奴才们跟得太紧,奴才只好远远看着,不敢有疏忽,谁知皇上走着走着,就到御花园的湖边去了,他在石栏边往水里看,像是看见了什么东西,一动没动。” 说到这里,刘福满已是大汗淋漓,却不敢伸手擦拭,只继续道:“奴才隔得远,也不知皇上在看什么,正想上前去问一问,谁知皇上伸手往水里捞了一下,就、就掉进去了!” 花妩神色疑惑:“水里有什么?” 刘福满快要哭出来了,道:“什么也没有啊,救起皇上之后,奴才还特意去看了看,湖里真的什么都没有,今儿又没有月亮,水面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 他说着,又磕头不止:“奴才罪该万死,没保护好皇上,请娘娘降罪!” 这磕头是实打实的,几次下去,额头上就见了血,花妩到底有些不忍,示意他停下,犹豫片刻,道:“此事兴许也并非你们之过。” 太后正惶急呢,听了这话,瞪着那群没用的宫人,骂道:“不是他们的过错,还能是谁?这么多人跟着,还能让皇上掉进水里去,都是废物东西!要哀家说,都该拖出去一个个全部杖毙!” 她这话一出,不少太监都低声哭起来,怕得瑟瑟发抖,抖如筛糠,花妩却道:“太后娘娘就没想过,好端端的,皇上怎么会去水里捞东西?大晚上的,能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亲自去捞?使唤一个宫人不行么?” 闻言,太后一时怔住,她这时候有些六神无主,觉得花妩说得也有道理,道:“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花妩淡淡地道:“依臣妾之见,皇上应该是被魇住了,迷了心智。”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忽然有一阵风挟着水汽自门口吹进来,帘幔随之飘忽而起,一时间叫人心头发冷,所有人都噤声了。 太后显然也被吓到了,脸色有些发白,扶着贴身宫婢,声音哆嗦道:“被、被什么魇住了?你是说……皇上遇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下意识握住了腕间的翡翠佛珠,低声念了两句佛号,隐隐的闷雷声音自外面传来,雨声如瀑,殿内气氛莫名开始变得压抑沉重,花妩的双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太后,轻声幽幽道:“太后娘娘不是还亲眼见过么?花想容给皇上下了咒的傀儡人偶。” 太后的神色很难看,既惊又惧,她看了周璟一眼,对上那双冷清的眼睛,不见了往日的熟悉,而是透着全然的陌生,就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太后忍不住在心里猜测,难道这就是花想容的真实目的?她想让周璟失忆,忘记她当年的所作所为,然后再趁机接近? 这心思未免也太险恶了。 可倘若真的认定此事是花想容所为,她谋害天子的罪名一旦坐实,那么背后的花家势必要被牵连,太后又犹豫了,花妩便转向周璟,道:“皇上觉得呢?臣妾说得有没有道理?” 周璟不假思索,颔首道:“我觉得绒绒说得很对。” 太后:…… 她捏着佛珠,在心底默念三遍阿弥陀佛,这才道:“既然如此,那皇上觉得,要如何处置花想容?” “她谋害天子,其罪当诛,”周璟一动不动地望着花妩,像是要从她的神色中推断出什么来,语气变得有些慢,斟酌道:“应处以极刑。” 花妩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倒是太后微微变了脸色,周璟有所察觉,直接问道:“太后不愿意?” “没有,”太后立即矢口否认,勉强道:“只是花想容毕竟是花家的孩子,哀家有些不忍……”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52节 花妩垂眸,声音轻轻地道:“这如今已不是花想容一个人的事情,而是关系着整个花家,太后娘娘会为难,也实属正常。” 她说着,看向周璟,道:“所以此事究竟如何,还要看皇上的决断了,倘若皇上愿意,饶过这一回……” “不,”周璟想也不想便道:“我……” 他突然改口,道:“朕决不会轻饶此事,既然她是花家的,那就把花家所有人都抓起来,一一审问,按律法查办吧。” 这话一出,太后的表情骤变:“皇上,这是不是太——” “朕意已决,”周璟并不看她,握着花妩的手紧了紧,语气冷淡地道:“按照律例,谋害国君,花府有造反之嫌,当九族连坐,斩首示众。” 惊雷落下,上好的翡翠佛珠忽然断了线,碧色的圆珠一粒一粒滑落,蹦跳着四散开去,再无处可寻,太后的神情惊惶,脸色苍白,嘴唇颤了颤,终究没能说出求情的话。 谋害天子,意图造反,这几个字砸下来,岂是区区一个花府承受得了的?任何一个帝王,都不会轻轻放过此事。 今夜的变故和惊吓实在是太多,令人身心俱疲,太后也撑不住了,见周璟没什么大恙,便称病回慈宁宫去了。 一时间,众人皆纷纷散去,听雪斋里只剩下花妩和周璟两个人,他披着外袍坐在那里,眉眼在灯烛下愈发显得俊美无俦,长发依然湿漉漉的,给他平添了几分脆弱之感。 男人这模样实在不多见,花妩便盯着他瞧,瞧得久了,周璟耳根微微泛起薄红,还强作镇定道:“你……在看什么?” 他拉着花妩的手一直没放开过,掌心潮热,像是与花妩黏在了一起,花妩一手托着腮,看着他若有所思道:“皇上真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不,”周璟摇首,道:“我记得很多事。” 花妩黛眉微挑,问道:“记得什么,皇上说来让臣妾听听?” 周璟便道:“有关你的事情,我都记得。” 听了这话,花妩笑了,眼波柔亮,眼角微微挑起一个向上的弧度,十分漂亮,戏谑道:“不对呀,皇上怎么会知道自己忘记了什么呢?又如何能笃定没有忘记与臣妾有关的事?” 周璟想了想,道:“看见你,就想得起来。” 他说这话时,看了花妩一眼,又别开视线,那匆促一眼中,竟透着几分温柔的赤忱意味,像是真的没有说谎,花妩开始将信将疑。 她又问周璟记不记得太后,记不记得刘福满?甚至把绿珠叫过来让他辨认,周璟都说不认得,他看绿珠的眼神是全然陌生的,就像真的是初次见到她,花妩都挑不出毛病来。 这太奇怪了,简直像是中了邪。 花妩心里微微一跳,她一方面觉得周璟没必要撒谎,一方面又觉得不可思议,就像姜太医之前所说的那样,一个人怎么会接连失忆两次?也太巧了些。 “绒绒不相信我?” 周璟自然是察觉到了花妩的怀疑,他皱起眉头,语气有些急:“我为什么要那么做,骗你有什么好处么?” 是啊,花妩又有些摇摆,他是一国之君,天下之主,花这么大的力气来骗她,有什么好处?就因为喜欢她?那这未免也太荒谬了。 即便心中犹疑不定,花妩也没表现出半分,反而轻笑起来,道:“臣妾自然是相信皇上的。” 听闻此言,周璟也并没有很高兴,欲言又止,花妩看出来了,却故作不理,只是柔声提议道:“天色不早了,皇上又折腾这么久,想是累了,不如先回乾清宫休息吧?” 周璟牵着她的手没放,没有起身的意思,而是没头没脑地道:“你从前不是这般唤我的。” 花妩一怔:“什么?” 周璟抬起眼直视她,闷声问道:“你现在怎么不叫我璟哥哥了?” 语气里透出的指责意味,几乎让花妩怀疑自己是个翻脸不认人的负心汉了。 花妩惊讶地看着他,周璟神色认真,竟不像是玩笑,这感觉真新奇,花妩忍俊不禁道:“皇上喜欢听臣妾这么叫你?” 周璟略略侧过脸,他的耳根又泛起些微红,语气却很镇定:“嗯。” 顿了顿,他又补充一句:“喜欢。” “好肉麻啊,”花妩故意唱反调:“又不是小孩子了,臣妾不喜欢这么叫。” 周璟的脸上迅速浮现几分失望,花妩稍稍倾身,凑到他耳边,小声问道:“不若换一个?皇上想听臣妾怎么称呼你呢?” 闻言,周璟飞快地看了她一眼,道:“我说什么,你都肯叫么?” 花妩笑得眸如新月:“当然啊。” 周璟轻咳一声,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微微红了脸,道:“那、那就叫夫君吧?” “我们已经成亲了,”周璟一本正经道:“你应当叫我夫君,我叫你娘子,这才是对的。” 语气平静,理所当然,又带着些许小心翼翼的期待。 第65章 花妩没想到周璟的要求竟然是这个,这简直不像他会说出来的话,她盯着周璟瞧,越瞧越惊奇,周璟在她的注视下也显得有些不自在,忽闻花妩冷不丁问了一句:“皇上还记得和臣妾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么?” 周璟怔了怔,不假思索道:“在一辆马车上,我们都被人拐子抓了。” 他不解道:“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花妩没回答,继续问:“臣妾喜欢吃什么东西?” “甜食。” “讨厌吃什么东西?” 周璟答道:“玫瑰松子糖。”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花妩,眼神仍旧是疑惑的,花妩微微蹙着眉尖,自言自语道:“似乎还是原来那个皇上,没换人啊。” 周璟:…… 花妩扑哧笑了,道:“臣妾觉得还是要叫太医来看看,皇上这一落水,怎么忽然性情大变了,您从前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闻言,周璟沉默片刻,道:“你从前也不喜欢我。” 花妩略微惊异:“皇上说得哪里话?臣妾何曾不喜欢你了?” 周璟抿起薄唇,道:“从一开始,你就讨厌我,每次我想与你说话,你都跑得远远的,好不容易说几句,你总是不耐烦,有时候还噘嘴,背着人悄悄翻白眼。” 他个子比花妩高很多,每次女孩儿做什么小动作,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其实都逃不过周璟的眼睛,他那时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觉得这样的花绒绒灵动可爱,一方面又有些难过,但即便如此,他仍旧忍不住想要靠近对方,倘若花妩好好跟他说上几句话,周璟的心情就能好一整天。 这次轮到花妩沉默了,她没想到周璟会这般直言不讳,点出了她那时候的小心思,可这怪不到她头上,谁让周璟看起来跟花想容关系更好呢? 花妩决定避开这个话题,面上又重新浮现笑意,道:“时候不早了,臣妾有些疲乏,皇上要回宫休息么?” 闻言,周璟没再揪着从前的事情不放,点头应了,花妩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正欲出门之时,却发现他又不走了,花妩疑惑问道:“皇上怎么了?” 周璟牵着她,低声提醒道:“你刚刚,还没叫我。” 旁边传来一声轻笑,是绿珠,花妩转头瞪了她一眼,她连忙伸手捂住嘴,以示闭嘴了。 外面的雨已经不知何时停了,听雪斋本就靠近湖,远处传来了隐约的蛙鸣与虫声,显得空气很静谧,花妩犹豫了一会,才没奈何地唤道:“夫、夫君。” 她头一次这么叫周璟,短短两个字,有些生疏,却又透着一种别样的亲昵感觉,真奇怪,明明只是一个寻常的称呼而已。 周璟牵着她的手更用力了,彼此掌心都有了潮热的汗意,在花妩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他忽然俯身将她抱住了,在她耳边低声唤了一句。 “娘子。” 花妩的心猛然就跳了一下,怦怦的,应和着远处的蛙鸣,在胸腔里鼓噪。 …… 原以为这就结束了,却不想花妩没多久又遇到了一个问题,周璟不肯自己回乾清宫,一定要跟着她在一起,花妩去哪里都跟着,简直像一条尾巴。 这条尾巴还不能随便打发了。 天子坠湖,纵然有花妩帮忙说情,伺候的宫人们也都挨了罚的,刘福满一瘸一拐地跟在周璟后面,可周璟压根不理会他,还不悦地驱赶他走远一点。 刘福满欲哭无泪,又生怕周璟再出点什么事情,他这条小命都要保不住了,为难地看着花妩:“娘娘,这……” 花妩只好道:“你先回去吧,皇上今夜就宿在坤宁宫了。” 闻言,刘福满大喜过望,感激地连连道:“多谢娘娘,那奴才就告退了。” 花妩摆了摆手:“去吧。” 周璟牵着花妩进了坤宁宫,花妩暗中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发觉周璟表现得对这里十分熟悉,又不像是失忆的模样,她心中起疑,遂试探道:“皇上记得这里?” 周璟怔了一下,道:“你不是住在这里么?” 这倒也解释得通,毕竟他之前说过,有关花妩的所有事情他都记得,花妩轻轻唔了一声,又开始将信将疑。 临睡前,花妩要沐浴梳洗,绿珠小心翼翼替她将长发撩起,放在浴桶外,然后挽起袖子服侍花妩沐浴,但见她靠在浴桶边,神色若有所思,随口问道:“主子在想什么?” “我在想皇上……”花妩迟疑道:“你觉得他是真的失忆了么?” 她微微蹙着眉尖,像是在努力地思考,神色是少见的烦恼,倒有几分小女儿的情态了,绿珠瞧得忍俊不禁,答道:“奴婢觉得皇上失忆和没失忆,都一样啊。” 闻言,花妩看向她,不解道:“怎么会一样呢?” “怎么不一样?”绿珠反问,一边替她撩水,一边用轻松的语气道:“无论皇上有没有失忆,他喜欢的自始至终都只是主子您一个人啊,这多好。” “可是……”花妩神色犹豫:“倘若他是骗我的呢?” “啊?”绿珠面上微微露出惊讶之色,十分不解地道:“皇上假装失忆,就能骗走主子什么东西吗?” 花妩倏然闭口不言,绿珠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表情,有些不安道:“奴婢说错话了吗?” “没有,”花妩微笑了一下,安抚道:“与你无关,我只是想起一些事情罢了。” 正如绿珠所说,周璟能骗走她什么东西? 她在这世间孑然一身,所拥有的全部也不过是一条狗,还有一颗心罢了,她究竟在怕什么呢? 花妩潜意识里拒绝去思索那个答案。 沐浴完毕,花妩便披着外裳往外走,才出了门,就看见一道修长挺拔的熟悉身影倚在殿门旁,循声抬眼看过来,也不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了,花妩有些吃惊:“皇上怎么在这里?” 周璟站直了身子,道:“我在等你。” 花妩:…… 这架势,显然就是她前脚刚进去,他后脚就跟过来了,失了忆的周璟忽然变得格外粘人,他总要时时刻刻看着花妩,像是唯有这样才能安心,一旦花妩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周璟就开始找她,尽管有些不敬,但花妩还是想说,他左右张望找她的模样,和大黄狗绒绒还……挺像的。 到了就寝的时候,所有宫人都退出去了,殿内变得安静无比,花妩躺在里侧,感觉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她翻个身,对上周璟的目光,道:“皇上还不睡?” 周璟直勾勾地盯着她,轻声道:“你……冷不冷?” 现在是八月的天气,殿里开着窗,又刚刚才下过雨,夜风吹进来,纱幔飘忽而起,倒真有了几分凉意,花妩揪着被子,否认道:“不冷。” 下一刻,一只手轻轻拥住了她,周璟将她往怀里带了带,下颔抵着她的额角,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近,近到花妩能听见他说话时,胸腔传来的震动,他道:“我觉得有点冷。” 这借口真是太敷衍了,花妩都懒得费神戳穿他,她习惯性地伸手揪住周璟的襟口,捏在手心,渐渐有了几分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困意,临睡前,她感觉到有一个吻轻轻落在额头,很柔软,一触即收,花妩的眼皮子变得更沉了。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53节 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间,花妩冷不丁就惊醒了,因为她忽然想起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周璟这么粘她,连沐浴的时候都不放过,可他是个皇帝,明天早上要五更起来去上早朝的。 他要是不肯去怎么办? 想到这里,花妩就把周璟推醒了,问他道:“皇上,你明天会去上早朝吧?” 周璟从熟睡中被折腾醒,这会儿的神色迷茫无比,显得整个人都呆呆的,只是下意识把花妩抱得更紧了,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亲,用微哑的声音哄她:“不怕了,我在这里。” 他说完,又伸手拍她的背,把人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像是在哄小孩儿一般,花妩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周璟大概是以为她刚刚做噩梦了,故而如此。 月光透过床幔的缝隙落进来,皎洁银白的一线,落在男人的脸侧,勾勒出漂亮流畅的线条,他看起来很困倦,却依然哄着她,不住地轻吻她的额角,说,不要怕,我就在这里。 花妩的问话突然就梗在了喉咙处,再没了声音。 她揪着周璟的衣襟,略微低下头,把脸埋在他的胸口,轻轻蹭了蹭,嗅到了熟悉好闻的气味,像冬日里干燥的棉絮,绒绒的,睡意袭来,花妩坠入了一个温暖的梦里。 …… 次日清早,花妩醒了,确切来说,是被吵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入目是周璟的胸膛,耳边听见他压低的声音,冷冷呵斥道:“出去。” 紧接着,是刘福满急得快哭出来的声音:“皇上,您就快要上早朝了啊。” 周璟:“不上,你滚出去!” 刘福满差点以头抢地,就在他以为要完蛋的时候,床帐里头传来慵懒的女子声音:“该早朝了。” 她顿了顿,又柔柔唤了一声:“夫君。” 空气顿时安静下来,刘福满伏跪在地上,屏住呼吸,提着一颗心,过了片刻,里头又传来帝王的声音:“哦,这就去。” 床帐被掀起,周璟下来,看了刘福满一眼,反手立即把帐子合上,冷声道:“还愣着做什么?等我去扶你起来?” 话里带着明显的怨气,刘福满吓得一溜烟爬起来,赶紧指挥宫人服侍天子洗漱穿戴,周璟全程黑着一张俊脸,眼神跟刀子似的,看谁谁哆嗦。 临了出门,他又不肯走了,像是反悔了,刘福满急得满头大汗,想催促几声,却又没那个胆子,直到床帐被轻轻撩起,花妩探头,因为困倦的缘故,她微微眯起眼,轻笑道:“夫君要好好上朝呀,不要迟了时辰。” 鸦青的发丝如瀑,慵懒地垂在如玉般洁白的肩头,美得有些惑人,周璟眸色微暗,冷静地把她按回床帐里,低头亲了亲,道:“等我回来。” 第66章 天方破晓,已经到了早朝的时候,文武百官们在议事殿等候多时,可今日不知怎么,天子圣驾迟迟未至,众人都隐隐骚动起来,向就近的同僚低声说话,议论着昨夜的事情。 最前头的位置是空着的,花阁老没来,其原因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昨天夜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花家意图用巫蛊之术谋害天子,整个花府都被捕入狱了,朝里的消息向来是传得快,不少人一整宿都没睡着,惊疑者有之,欣喜者有之。 然而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都三缄其口,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纵然有人来打听,也都含糊着搪塞过去了。 天边现了鱼肚白,天子圣驾才姗姗来迟,大臣们照例伏跪行礼,山呼万岁,起来之后,便开始正式朝议,可是议着议着,不少官员就发现了不对劲,天子似乎不认得人了。 无论谁上前奏事,刘福满都会在他身边小声禀告那人的名字和官职,那官员一头雾水,还以为自己的地位太轻,没能给周璟留下印象,故而羞愧不已。 紧随其后的是兵部尚书,禀报明年要拨的粮饷与兵役事宜,刘福满提醒了之后,周璟略一思索,道:“此事你先与户部商量,议个章程出来,之后再说。” 他似乎没什么耐心,频频看向殿门口,众人竟看出了一种皇上想尽快下朝的迫切心情,就连奏事的语速都加快了许多。 一直轮到礼部尚书陆青璋,他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禀道:“皇后娘娘的册封大礼,所需的一应事宜都已大致准备妥当了,只是礼器还缺十二只金鹤,需要工匠另行打造。” 周璟听罢,神色一正,道:“那就造。” 陆青璋踌躇道:“可如今册封大礼的预算已用尽了,需要户部再拨一笔钱。” 户部尚书立即不干了,拱手分辩道:“启禀皇上,当初这笔预算是陆尚书亲自提的,户部比照过从前的大礼,预算已是高了三成,如今不够用了,陆尚书应当想想自己的问题,而不是又朝户部伸手,这户部也没有一只能下金蛋的鸡啊。” 陆青璋自是不肯从自己身上找问题,反驳道:“预算的时候,并没有算到礼器有失,户部拨来的每一两银子,都花在了大礼的筹备上,黄尚书这话里的意思,难道是指责我贪污了不成?” 户部尚书冷哼道:“本官可没这么说,陆尚书也不必给我扣帽子,至于少了礼器,那是礼部的事情,十二只金鹤可不是什么小件,陆尚书上下嘴皮子这么一碰,张口就来,实在是令本官汗颜。” 两人就当堂吵了起来,不过这情景众人已是司空见惯,毕竟朝议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吵架,就看天子会帮谁了。 周璟听了一会儿,两个正二品的尚书争得面红耳赤,不分伯仲,眼看陆青璋要落下风了,他忽然话锋一转,拱手向周璟道:“十二金鹤唯有孝元皇后在册封时用过,孝元皇后崩逝时,所有的金鹤都随之葬入皇陵,后来的册后仪式里都略去了,倘若没有这十二只金鹤,大礼也能成,只是当初皇上将此事交给臣来筹办,嘱咐过要按最隆重的规制,微臣领旨办事,但是如今户部不肯拨款,微臣也无计可施,还请皇上圣裁。” 一时间,所有官员都将目光投向上方的天子,周璟想了想,淡淡问道:“当初礼部向户部要了多少拨款?” 陆青璋恭敬答道:“二十万两。” “内阁批了红?” “批了。” 周璟面无表情地道:“圣旨是朕下的,差事是你领的,钱和人也都给了你,如今陆尚书是觉得自己能力欠缺,不足以胜任此事?” 这话里的意思就严重了,陆青璋急忙跪下去道:“臣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行?”周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慢慢道:“若是觉得不行,就换一个能行的来,朝中这么多大臣,自有能者可以接手。” 陆青璋心一紧,暗叫不妙,立刻道:“臣定当竭尽全力,为皇上效命。” 周璟语气平平道:“既然如此,那朕就等你好消息了,十二金鹤很好,就照孝元皇后的规制来办。” 要拨款没有,但是十二金鹤必须要,否则乌纱帽就别要了,陆青璋一颗心都在滴血了,他脸色发青,爬起身来,正好对上户部尚书的目光,对方咧嘴一笑,露出豁了口子的牙:“陆尚书,不急,还有两个月呢,慢慢来。” 陆青璋:…… 他想起自己收到的消息,不是说皇上昨夜被巫蛊之术咒得失忆了吗?怎么这架势看着不太像,反而比从前更难应对了,陆青璋只是想趁机浑水摸个鱼,他万万没想到到头来把自己的身家都搭进去了。 …… 慈宁宫。 花妩坐在圈椅上喝茶,等了一会儿,才有宫人扶着太后进殿来,她的脸色不太好,瞧着倒有几分病气,脸色虚弱苍白,花妩吃惊道:“太后娘娘这是怎么了?” 宫婢小心翼翼地扶太后坐下,答道:“娘娘一整夜都没睡好。” 太后抬了抬手,宫婢立即住口,低头退到一旁,这情形,让花妩想不追问都难,便顺势道:“请太医来看过了吗?” 太后道:“人老了,都是这样,看也没什么用,哀家让他们别忙了。” 花妩笑了笑:“您还是保重身体要紧,若是病了,皇上也会担心的。” 说起这个,太后果然重重叹了一口气,摆手道:“你不说还好,一说起这个,哀家这心里头就难过,皇上如今不认得人,往后可怎么办呢?” 花妩悠悠道:“太后是皇上的母亲,无论他记不记得,这关系总是斩不断的,您也不必担心,皇上从前还把臣妾给忘了呢,后来不是又想起来了?” 太后欲言又止,道:“可如今,花府的情形,哀家总不能置身事外……” 她说着,又不住叹气,花妩心知她想让自己帮忙说情,花府会有如今的局面,还要多亏了她在中间推波助澜,如今又怎么可能回头去帮花府呢? 她没有接话,只听着太后长吁短叹,默默喝茶,正在这时,外面有宫人来禀,说皇上来了。 太后一怔,连忙道:“快请他进来。” 不多时,宫人便引着周璟进来了,他第一眼就看见了花妩,道:“我下了朝回去没看见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语气里竟透着几分抱怨的意味,花妩默然,道:“臣妾来给太后娘娘请安。” 周璟这才想起什么,看向太后,向她微微颔首,仿佛这时候才终于注意到了她的存在。 太后:…… 她忽然就觉得,这次想凭她自己说动周璟,替花府求情的可能性极其之低了,如今周璟已经不记得她,哪里还会顾及什么母子情分? 太后的脸色很难看,听着周璟在和花妩说话,大约是有旁人在侧,他的声音压得很轻,倒像是小夫妻在说悄悄话。 “下次你可以等我一起来请安。” 花妩斜睨他一眼,道:“皇上日理万机,臣妾可不敢打扰了。” 周璟拉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一本正经道:“除你之外的事情,才叫打扰。” 他说这话时,声音仍旧是淡淡的,却十分认真,太后有些牙酸,心道,当着哀家的面儿,你也不掩饰一下,照这么说,来给哀家例行请安也算是打扰你了。 她心中郁卒,本来还想试探周璟的口风,如今见那对小夫妻黏黏腻腻,她连坐一坐的心思都没有了,恨不得立即回去歇着。 好在周璟还记得这是在慈宁宫,总算注意到了太后的脸色不佳,随口问道:“太后瞧着精神不太好?” 闻言,太后的脸色稍稍缓和,道:“昨夜没休息好,身子有些不适。” 周璟便道:“那要请太医来看一看,您病了需要安心静养,朕和绒绒就先不来打扰了。” 他说完,牵着花妩的手,向太后告辞,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等人走了,太后还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好半天才捂着心口,对贴身宫婢道:“哀家可算是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了。” 宫婢不解道:“什么感觉?” 太后叹气道:“当初皇上头一回失忆的时候忘记贵妃,想必贵妃心中也难过得很,明明从前那般亲近,哀家那时还觉得没什么,不算是要紧事,可如今见皇上待哀家,倒像是待陌生人一般,虽然恭敬,却没有半分感情了。” …… 回了坤宁宫,用过午膳,花妩在廊下铺了凉簟,躺在树荫里看话本子,大黄狗趴在她的脚边,扒拉着一只鞋玩,不住地摇尾巴。 毛茸茸的大尾巴扫过花妩赤|裸的足,痒痒的,她索性把一只脚搭在狗子的背上,软绵绵的,忽然间,有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的脚踝,花妩吓了一跳,下意识一脚蹬过去,话本子都掉了下来,砸在她的鼻梁骨上。 “痛……” 花妩轻呼出声,伸手捂住鼻子,眼泪都要出来了,她去瞪始作俑者:“你在做什么?” 一双明眸微微泛红,含着晶亮的泪,瞧着十分可怜,周璟连忙松开手,过来查看她的情况:“哪里痛?” 花妩坐起身来,一把打开他的手,怒道:“哪里都痛!” 周璟理亏,有些悻悻然地蹲在她面前,神色无措,试探着道:“那……我给你揉一揉?” 他低声下气地哄着,于是花妩愈发想折腾了,黛眉轻挑:“皇上刚刚还摸了臣妾的脚,现在又给臣妾揉?” 周璟:…… 他好声好气道:“那怎么办?” 花妩眼波一转,道:“这样吧,臣妾今日觉得腰背和腿有些酸,就……就罚皇上给臣妾捏一捏吧。” 闻言,周璟的耳根泛起些红,一双桃花目微暗,直勾勾地盯着花妩,半晌没说话,花妩挑衅:“下人做的事情,皇上是做不到么?” 周璟沉默,忽然俯身将她抱起来,大步往殿内走去:“绒绒,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 第67章 中秋过去后,天气倒没有之前那么热了,午后偶有凉风自窗口送进来,将帘幔吹得轻轻摇动,外面时不时传来一声黄莺啼鸣,悠长静谧。 殿里的宫人都退出去了,水晶珠帘随风微动,日光将影子拉得细细长长,投落在地,花妩斜倚在美人榻上,好整以暇地等着天子给自己捏腿捶肩,她倒要看看周璟能有多少耐心。 周璟倒是有模有样的,先给她捏了捏肩,力度有些轻,花妩懒懒地评价:“挠痒痒,没劲。”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54节 听罢这话,周璟眉眼微动,手上一用力,花妩轻抽一口凉气,差点没稳住身子往后倒去,却被周璟稳稳接住,捞入怀中,他的嗓音很平静:“有劲了么?” 花妩不肯服输,兀自嘴硬道:“不过如此,皇上这手劲还不如绿珠呢。” 才说完,那只手往旁边移,在肩颈某个位置轻轻一按,花妩猝不及防地轻呼一声,浑身都酥软了片刻,她下意识抓住了周璟的衣裳,试图退开,然而男人将她一整个圈在怀中,花妩已经退无可退。 他轻轻揉捏着花妩的后颈,她就像一只小猫儿似的,僵着身子,不知所措,一动也不敢动,听见周璟低声在耳边问道:“现在如何?” 花妩依旧嘴硬:“尚可。” 周璟唔了一声,伸手抱住她,在花妩的惊呼声中,像抱一个小孩儿那般,竟将她整个人都提了起来,轻而易举地放在腿上,面对面坐着,让花妩直视他。 他一手搂住花妩的腰,好让她坐稳,这个动作看着像是保护,却也算一种桎梏,霸道地困住了猎物,不让她逃离。 花妩今日穿了一件海棠红的宫装,因为天气尚热,衣衫有些单薄,露出一截洁白的颈子,让人想起冬日的新雪,甚至想品尝一下,看是否如想象中一般凉丝丝的。 骨节分明的手按在花妩的后颈处,轻轻揉按,他似乎掌握了什么技巧,花妩被捏得浑身酥软,头皮发麻,就连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甚至觉得周璟的眼神也开始变得奇怪,像是会冷不丁一口咬下来,将她吞入腹中。 花妩琢磨着这架势不太对劲,试图悬崖勒马:“臣妾忽然觉得身子好多了,不必再麻烦皇上。” 说完,她便想挣开周璟跳下去,谁知周璟没有半点放手的意思,依然稳稳搂着她的腰,慢条斯理道:“你不是说腰酸背痛腿疼么?这才捏了肩,还没到腰腿呢。” 花妩觉得再让他捏下去,应该就不止腰腿了,还没等她说话,又听周璟认真问道:“绒绒觉得我服侍得如何?” 花妩只好夸赞道:“皇上很厉害,手劲适中,恰到好处。” “舒服么?” 花妩:…… “舒服。” 周璟轻轻嗯了一声,却依然没放手,只将她抱着,低头亲了亲花妩的后颈,说是亲吻,倒更像是摩挲,灼热的呼吸轻吐在她的皮肤上,引来花妩不由自主地战栗。 她试图挣了两下,没有挣脱,忽然就顿住不动了,不敢置信地微微张大眸子,揪着周璟的衣裳,瞪他:“皇上,这可是大白天的,你……” 周璟的耳根微红,表情却十分平淡,若无其事道:“情动而已,人之常情,不必管它。” 他说得那么轻巧,花妩差点就信了,她竭力保持镇静,商量道:“既然如此,皇上就先放臣妾下来?” “不行。” 周璟一口就回绝了,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绒绒,从今往后,我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会做到,绝不食言。” 花妩:…… 她浑身僵硬地坐在周璟的腿上,妄图劝说:“食言也没什么的,臣妾不会放在心上……” 周璟望着她,桃花目微垂,他的睫毛很长很直,让人想起展开的羽扇,在天光下投落一片轻浅的影子,他认真道:“我会放在心上,我知道你还不愿信我,但是无妨,来日方长,总有那么一天的。” 花妩一怔,抬眸与他对视,因为背着光的缘故,周璟的眼睛显得幽黑,像无垠的子夜,不知怎么,忽然让她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阿瑾,那时他们坐在墙头,花妩得意地给戏班子的小孩们唱戏,指点江山,阿瑾便坐在一旁,小心地替她拿着斋饼,也是这般静静地看着她。 一旦将阿瑾和周璟联系起来,花妩的心开始莫名其妙地焦躁,像是本能地感觉到不安,却又不知缘由是什么,她只好不耐地别过眼,不肯再去看周璟,口中小声咕哝道:“自说自话……” 一只手轻轻扣住她的后脑勺,花妩被那力道推得往前趴去,下颔抵住男人的肩头,这下她整个人的重量完完全全地交给了周璟,这感觉有点舒服,她不必费任何力气,周璟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脊背,来来回回,像是在安抚一个孩子。 花妩奇迹般地安静下来,她从没有这样放松过,从肩背到腰,手臂,双腿,足尖,每一根手指都松懈了下来,软绵绵地倚靠在这个人身上,软成了一滩泥。 窗外传来黄莺声声轻啼,悠长婉转,花妩的眼皮子也放松下来,那只手还在轻抚着她,一下一下,动作不疾不徐,却莫名让她生出一种安心,这时候她不像浮萍了,倒像水面的荷叶,无论怎么飘摇,底下都有莲茎牵着,不会随波漂走。 花妩本能地警惕起来,可她实在是有些困了,现在正是该午睡小憩的时候,所以那警惕只出现了片刻,便消失于更沉的睡意之中,倏忽不见了。 周璟静静地抱着她,过了许久,直到那呼吸变得轻缓平稳,怀中人彻底睡熟了,他才轻手轻脚地把人打横抱起来,绕过屏风,入了内室。 …… 花妩醒来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片昏暗,不知不觉她竟睡了整整一个下午,这实在是少见。 一只手搭在她的腰间,想也不必想那是谁,周璟挨得很近,近到花妩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轻轻吹拂在她裸|露的后颈处,痒痒的。 花妩忍不住往前挪,试图避开,谁知她才刚动,那只手就收紧了,往怀中带了带,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变得更近了,脊背后面贴着周璟宽阔的胸膛,随着呼吸,慢慢起伏着。 他看起来应该还没有醒。 倘若花妩拉开他的手,周璟肯定会被惊醒,然后一脸迷茫地看着她,想想就很好玩,花妩这么恶劣地想着,悄悄伸手探向腰间,在一片昏暗之中,触到了周璟的手背,但是下一刻,那只手便自如地反过来,将她的手握住,慢慢摸索着,直到顺利地十指相扣,才又不动了。 这一动作如行云流水,毫无凝滞,花妩疑心周璟压根没睡着,轻声唤道:“皇上,皇上?” 回应她的唯有安静的呼吸声。 到底是八月的天气,这么搂着抱着,没多久花妩就开始觉得热了,牵着的手心也出了汗意,她实在忍不住,推了周璟一把,他立即就醒了,人还有些迷糊,却下意识把花妩往怀里抱了抱,声音微哑道:“怎么了绒绒?” “热,”花妩有些气恼,挣开他坐了起来,不太高兴道:“你离我远一些。” 周璟听罢,静了片刻,一声不吭地退开了些许,又把床帐都挽上玉钩,这才问道:“还热吗?” 清冷的夜风自窗外吹进来,热意顿时一扫而空,花妩的脑子也清醒了不少,想起自己方才的语气态度,她不免有几分心虚,看向周璟,因为睡觉的缘故,他已除了冠,头发散着,身上只穿了中衣,襟口有些凌乱,衬着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孔,十足出挑,令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花妩心中暗骂美色惑人,下一刻,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周璟皱眉道:“是出汗了,先别吹风,免得着凉,我去叫人送热水来,给你擦一擦。” 他说着,起身下床去将窗合上,只留了一扇通风,又唤宫人送来热水帕子等物事,绿珠正在忙活,周璟从她手中接过帕子,道:“我来。” 他说完,将帕子浸在热水中,然后绞干,捧着白云铜盆的宫婢盯着他的脸看,目光往下游移,又落在他半敞开的襟口,不知怎么的,竟悄悄红了脸,略微垂首,又忍不住用眼角去偷看。 只是周璟已经转身,拿了帕子去替花妩擦汗,并没有发觉这宫婢的小动作,兴许他发现了,但是并不放在心上。 他仔细替花妩擦了脸颊,脖子,后颈,正欲去换洗帕子,花妩忽然伸手搂住了他,将他拉得往下俯身,周璟猝不及防,吃了一惊,片刻后,迟疑着抱住她,近乎受宠若惊地道:“绒绒,怎么了?” 花妩没说话,她搂着周璟的脖子,无声地盯着那手捧铜盆的宫婢看,眼神有些冷,那宫婢先是懵然,尔后才反应过来什么,霎时间就白了脸,险些把一盆热水打翻,她怕得身子都发起抖来,惊慌失措地垂下头去,不敢再与花妩对视。 花妩看着那抖如筛糠的婢女,许久之后,才淡淡吩咐道:“你们都出去吧。” 绿珠不明就里,点头应是,指挥宫人把铜盆帕子一应物什都放下,这才领着众人退出寝殿,直到殿门被合上,花妩才松了手,放开周璟,一抬眼就对上那双熟悉的桃花目,她立即别开视线,目光落在周璟的襟口处。 衣襟有些凌乱,略微敞开着,一缕发丝不知何时钻了进去,花妩脑子一热,忽然鬼使神差地伸手过去,顺着那发丝,探入周璟的襟口,还下意识摸了一把,挺滑挺结实的。 于是,两个人都愣住了。 第68章 殿内寂静无声,花妩愣了一下,立即把手收回来,却被周璟握住,按在心口处,低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他用了些力道,花妩挣脱不开,五指和掌心紧贴在那光滑温热的皮肤上,渐渐烫了起来,尤其是周璟的目光,一直盯着她看,花妩的耳根也渐渐跟着热了起来,她有些着恼了。 但是还没等花妩发作,周璟便放开了她的手,顺便摸了摸她的额头,道:“绒绒看起来好热,脸都红了。” 她脸红了? 花妩下意识摸自己的脸,是有点烫,她心里又开始恼了,这有什么好脸红的?以前都不知睡过他几回了,现在只是摸一下而已。 好在周璟没再说什么,只拿了帕子继续替她擦拭手,广袖被推高,露出洁白纤细的腕子,他的力度很轻,擦得花妩有些痒痒,忍不住往后缩了缩,周璟察觉到了,抬头看她一眼,正在花妩不明所以的时候,他忽然伸手捏了捏花妩腰间的软肉。 痒得花妩一个打挺,扑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使劲推他:“你做什么?走开!” 她十分怕痒,拼命往后缩,偏偏周璟觉得有趣,又捏了几下,痒得花妩不可自控地发笑,乱没形象,满床打滚,金钗珠花都掉了,青丝铺散开来,衣衫凌乱,气喘吁吁。 她眸中水意盈盈,透着还未散去的笑意,躺在周璟的袖子上,压着他,故意不肯起来,周璟也不急,伸手替她拂开脸颊处的发丝,轻轻落下一吻。 花妩忽然伸手捧住他的脸,借着烛光细细端详,暖黄的光线落在他的面孔上,勾勒出流畅漂亮的线条,尤其是那一双桃花眼,最为好看,冷清中又透着几分温柔的意味,他的唇有些薄,听说这样的人薄幸,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但是现在花妩只觉得好看,可以说,周璟是她见过模样最好的男人。 这张脸无论看多少次,花妩都不觉得腻。 她伸手轻轻搂住周璟的脖子,小声提要求:“再亲一下?” 闻言,周璟自然是不会吝啬,低头在她脸上又亲了一口:“这样?” 花妩不耐烦了,手上用力,把人勾得俯身,她仰头亲上了那好看的薄唇,唇齿相碰,纠缠,这种亲密无间的感觉实在太过奇妙,令两人都下意识颤了一下,一种奇特的快|感自脊背腾升而起,花妩不自觉从鼻腔发出一声轻哼,很娇很软,像幼猫一般。 周璟的双目变得微暗,他轻轻捧住花妩的脸颊,亲得愈发用力,愈发缠绵,像是要把人吞入腹中一般。 殿内安静无比,唯有夜风吹拂进来,水晶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盖过了那轻微的水声动静。 呼吸开始变得滚烫急促,周璟终于如愿品到了那洁白的新雪,不凉,却甜丝丝的,令人流连忘返,花妩正情动时候,眸光水盈盈的,在烛光下,像是落入了晶亮的星子,美不胜收,她的目光中充满了依恋,仿佛一只雏鸟,很粘人,总要抱着周璟,不肯撒手。 比起其他地方,她更喜欢周璟吻她的脸颊,鼻尖和唇,周璟自然是满足她,花妩微眯起眼,轻轻哼了一声,她深呼出一口气,搂住周璟的脖颈,像是没了骨头一般,无力地靠在他身上,脸颊微红,眼神也醉迷迷的,喝了酒一般。 周璟将她抱起来,好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专注地吻着她,起初还好,花妩享受得眯着眼,可渐渐的,她就开始焦躁起来,因为周璟除了吻,再没有别的动作,如隔靴搔痒。 她有些不满地别开头,不肯让周璟亲,周璟有些莫名,愣了一下,低声问道:“怎么了,绒绒?” 花妩一言不发,爬起身要走,周璟这下再迟钝也知道她生气了,立即搂住她,按在怀里,不住哄道:“别气别气,怎么了?” 花妩轻咬下唇,脸颊处还有未散去的红晕,在烛光下像是刚刚才上的胭脂,红扑扑的,分外好看,她仍旧不说话,只盯着周璟瞧,直看得对方手足无措,她才轻嘲道:“皇上真是端方君子呢。” 她说着,忽然往前挪了挪身子,语气恶劣道:“想必柳下惠也没有您这份定力。” 周璟顿时红了耳根,浑身僵硬地抱着她,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花妩看着他这模样,更是来气,起身要走,没好气道:“你放开!” 周璟哪里肯放?连忙收紧了手臂,把人抱在怀里,安抚着亲她的脸颊,然后把花妩轻轻放在床榻上,枕头软绵绵的,她一下就陷了进去,仰头看着周璟,他一手支着身子,亲了亲她,犹豫片刻,才低声道:“我之前听太医说过,你的身子不好,还不能有孕。” 他好声好气地商量:“就先不行房了,我……帮你,如何?” 花妩的脸骤然红了,她看了周璟一眼,又别过头去,目光落在一旁,周璟本是半支起身子,手自然地搭在锦被上,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因为累日握笔的缘故,中指的指腹覆着一层薄茧,比别的手指更突出些许,也显得更长。 想起他方才的话,花妩顿时又羞又急,紧紧咬住下唇,不肯答话,她的嘴唇原本就红,用力咬着,显得愈发殷红,像一枚小小的樱桃颗,鲜艳欲滴。 周璟担心她咬伤自己,立即伸手去摸,试图让她松开下唇,谁知花妩忽然睁开眼,扭过头一下把他的手指咬住了,一边咬,一边还忿忿地瞪着他,自以为眼神凶狠,殊不知在周璟看来,简直像一只撒娇的小猫儿。 花妩含糊不清地骂他:“谁要你帮忙?没脸没皮!” 尖利的牙齿在指节处磨了磨,其实不太疼,花妩吐出来,轻呸了一口,讥嘲道:“滚!既然皇上不行,臣妾就去换一个行的。” 她说着,推开周璟就要起身,下一刻,就被一股力道按了回去,灼热的吻猝不及防地落下来,狂风暴雨一般,令花妩几乎不能呼吸,耳边传来天子压低的隐怒声音:“你想去找谁?” 花妩不服输,断断续续道:“找……比你强……的……” 周璟红着眼,向来理智冷静的眸中浮现出近乎疯狂的神色,像一只凶恶的猛兽,将它的猎物按在爪下,慢条斯理地舔舐着它脖颈处的皮毛,一寸一寸,从头到尾,没放过任何一个地方,任凭那猎物如何呜咽求饶,它也没有松开,直到将对方失去了所有的抵抗,才将其彻底吞入腹中。 …… 绿珠领着人在殿门口候着,忽然听得里面传来砰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落了地,她吓了一跳,侧耳细听,却又没有别的动静。 绿珠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娘娘?可是有事?” 过了好久,才听到花妩的声音传来:“你……带玉兰进来,收拾一下。” 绿珠听了,急忙应下,又点了一名婢女,叮嘱道:“玉兰,你和我一起进去收拾。” 那玉兰正是之前捧铜盆的婢女,听罢忙道:“是。” 绿珠推门而入,殿内光线有些暗,她带着人轻手轻脚地进去,忽然听见屏风后传来一声轻哼,软绵绵的,花妩低声抱怨道:“疼……” 紧接着,是帝王微哑的声音:“我的错,亲一亲就不疼了?”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55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特的气味,并不是之前熏的香,绿珠霎时间明白过来,一下从脸红到了脖子根,她下意识看了看身后的玉兰,虽然她低垂着头,但也看得出她红了脸。 才绕过屏风,绿珠就看见了满地的水迹,还有一个打翻的白云铜盆,这才明白之前听见的动静从何而来,只是…… 她迟疑地看了看放铜盆的架子,就在床头的位置,可这……是怎么打翻的? 床帐是半掩着的,里面影影绰绰,瞧不清人影,只传来花妩慵懒的声音:“把地上收一收吧,不当心碰到了。” 她的声音是不同寻常的绵软,透着一股子妩媚的意味,绿珠红着脸,识趣地没有多问,对玉兰使了一个眼色,两人开始收拾满地狼藉,衣裳扔了一地,这下全沾了水,湿漉漉的,简直是惨不忍睹。 绿珠觉得有玉兰一个人收拾就够了,便道:“主子,奴婢去给您准备衣裳吧?” “嗯,”花妩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手里扯着周璟的头发玩,一圈一圈地缠在指尖,然后绷直,又松开,玩得不亦乐乎。 周璟看她这么起劲,道:“喜欢?” 花妩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还没等她说话,周璟便支起身,撩开床帐,看见外面正在收拾的婢女,她吓了一跳,手里的东西都掉了,不知所措地回视,目光落在帝王袒露的肩膀上,又烫着了一般飞快挪开。 周璟声音冷淡地吩咐道:“去取剪刀来。” 玉兰呐呐道:“是,是。” 剪刀很快就取了过来,周璟披上外裳,当着花妩与那婢女的面,剪下了一缕头发,又看向花妩,花妩立即捂住自己的长发,警惕道:“你说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周璟忽然笑了:“你还记得?” 他向来沉默寡言,很少笑,这会儿笑起来,一双桃花眼愈发漂亮,像是含着温柔的情意,花妩都有些看呆了,愣在那儿,不知如何反应。 周璟拉过她的手,将那一缕发丝轻轻缠上她的手腕,一圈,绕过来,然后打了一个漂亮的结,漆黑的发丝衬着雪白的皮肤,竟透着一种莫名的美感。 花妩看着他眉眼微垂,认真的神色,忽然就想起很久以前,还在水云庵的时候,有个小孩也是这样,拿着木梳,认真笨拙地替她梳头。 第69章 倏忽一瞬,八月转眼就过去了,天气就渐渐凉了下来,晨起的时候,单薄的衣衫都有些穿不住,坤宁宫的朱墙边种了几株桂花树,这会儿已经开得很好了,趁着花还未谢,几个宫婢正在忙着摘桂花。 新鲜的桂花晒干后,做成桂花糕,香糯清甜,大黄狗在花妩的脚边来回转悠,摇着大尾巴撒娇,黏黏糊糊,倒让她想起某个人来了,花妩看得有些好笑,道:“你也想吃?” 大黄狗殷勤地摇尾巴,汪了一声。 花妩掰了一块糕点喂给它,狗子兴奋地吃起来,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光线明亮,她托着腮,微微眯起眼看向远处,宫殿层峦,金红的光芒映照在琉璃瓦上,金灿灿的,满天祥云。 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对绿珠道:“那个叫玉兰的,你让她过来。” 绿珠听罢,立即去了,不多时,领着一个身着浅碧色衫子的宫女过来,她手里还捧着摘桂花的小篮子,有些不知所措,向花妩行过礼,方才怯生生道:“不知娘娘唤奴婢来,有什么吩咐?” 花妩笑吟吟道:“抬起头来说话。” 玉兰便顺从地微微抬头,看着花妩,能入坤宁宫做事,她的模样自然不错,算得上清秀佳人,个子娇小,看起来有些柔弱,花妩笑着称赞道:“模样生得真俊,做个下人实在是委屈了你。” 玉兰连忙垂下头,呐呐道:“娘娘谬赞了,奴婢不敢当。” “这有什么不敢当的?”花妩又给大黄狗扔了一块桂花糕,笑道:“好模样是天生的,旁人羡慕还来不及呢,对吧,绿珠?” 绿珠虽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却也笑着附和道:“娘娘说得有理。” 花妩平日里并没有什么架子,主仆有说有笑,那玉兰渐渐放下心来,听她们说起宫里一些琐碎事情,正在这时,忽听花妩点了她的名字,道:“尚仪局前阵儿跟本宫说,放了一批宫女太监出宫了,十分缺人手,我瞧着那是个好去处,事儿少,清闲,月俸也比旁的地方高,不如就把你调过去。” 玉兰听罢,吃了一惊,急急跪下去道:“奴婢……奴婢想追随娘娘身边,为娘娘效命。” 花妩伸手呼噜大黄狗的头,笑吟吟道:“可坤宁宫用不上这么多人伺候啊,再说了,尚仪局哪里不好?你好好做事,往后还能有机会晋为尚仪,不比在坤宁宫做个大宫女强得多?” 玉兰一时语噎,支吾着,仍然不太情愿,绿珠微微皱眉,轻声呵斥道:“娘娘心善,亲自给你安排了好去处,又不是钟鼓司浣衣局那种苦差事,你不赶紧谢恩,还想着挑三拣四?” 玉兰再不敢有二话,连忙叩头应道:“奴婢谢娘娘恩典。” 花妩微笑摆手:“收拾收拾,就去尚仪局办差吧。” 玉兰又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看了花妩一眼,轻咬下唇,垂首退下了,尚仪局自然是好去处,可是一旦去了那里,就再没有机会得见天颜了。 待玉兰一走,绿珠还在不满地抱怨道:“从前只觉得她还算老实,却不想这般没眼色。” 花妩却悠悠道:“我倒觉得她太有眼色了。” 闻言,绿珠神色茫然,但是花妩又不说话了,日头升起,天边朝霞绚丽,如火一般,她没什么心思欣赏,怔怔地发起呆来,正在这时,有一名宫人过来,轻声禀道:“娘娘,慈宁宫来了人,说是太后娘娘要召见您,让您赶紧去一趟。” 自中秋节过后,太后便称病不出慈宁宫,一直持续到如今,花妩清楚其中的缘由,病不病的倒是其次,主要是太后也没别的办法,因为花府的案子还未结,周璟又因为失忆忘了她,她甚至不能开口替花家求情。 太后一称病,周璟就坡下驴,把请安都免去了,说不打扰太后静养,这一下太后更是进退两难,她今日特意趁着周璟去上朝的时候,召见花妩,不必想都知道是因为什么。 慈宁宫派了人来,花妩应召前往,太后瞧着身体尚好,大概是这段时间发愁,故而精神不佳,她命人给花妩上了茶,也不寒暄了,开门见山道:“你是花家的孩子,如今花家有难,你也该伸出援手帮一把了。” 她说着,皱着眉叹气道:“哀家最近想办法去见了你祖父一面,那刑部大牢里哪是人呆的呢?才这么几天,他就像是老了十岁,一身病痛,还有你太|祖母,她原就染了病,如今更是加重了,眼看就不行了……” 说到这里,太后几乎说不下去,红了眼眶,用帕子拭泪,看向花妩,却见她神色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像是在听旁人的事情一般,无关己身,一股寒意自她心底升起,太后有些怒了,责备道:“你这孩子,难道不担心他们么?” 花妩执着团扇,垂眉敛目,道:“谋逆是大罪,纵然臣妾担心也没法子呀。” “怎么会没有?”太后急了,甚至忘了压低声音,道:“皇上如今只记得你,又对你诸般宠爱,哀家都听说了,他日日宿在坤宁宫,甚至连朝都不愿意去上,你只消提醒那么一两句,皇上他自然能领会你的意思,对花家从轻发落。” 花妩抬眼,反问道:“太后娘娘的意思,是要臣妾干政?” 太后神色一僵,解释道:“这、这怎么能算是干政?花家是你的娘家,你为花家求情,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以皇上的性子,他不会怪罪你的。” 花妩忽而笑了,她生了一双杏眼,笑起来很好看,眼尾向上挑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太后有些莫名其妙,语气隐怒道:“你笑什么?” 花妩眸光盈盈,声音依然带着几分笑意,道:“花家是太后您的娘家,可不是臣妾的娘家,从臣妾离开花家的那一刻起,就与他们没有了任何关系,花家人是死是活,都与臣妾不相干。” 听闻此言,太后愕然瞠目,既惊且怒,她瞪着花妩,用手指着她,哆嗦道:“你、你这没心没肺的东西,你真是——” 她气到话都说不顺畅了,抬手就要扇花妩的巴掌,绿珠惊叫起来,花妩飞快地别过脸,没叫她扇着,只是眼角被刮了一下,霎时间就红肿起来,长长的一道口子。 太后气急败坏地骂道:“狼心狗肺!花家养了你这么多年,你就是这样报答的?!” 花妩的眼角火辣辣地疼,但是她并不在乎,而是慢慢地回过头,微扬起下巴,那是一种不服输的姿态,她很冷静地,一字一顿道:“花家折磨我这么多年,还想要我报答他们?当年我娘死的时候,可没叫我回花家去!” “住口——”太后怒极:“花家有哪一处对不住你了?给你吃给你喝,将你养大成人,你太|祖母那么大年纪,还要日日为你操心,你如今倒好,当上了皇后,就忘了祖宗?” 花妩站起身来,冷笑着道:“对,就像养一条狗一样养着我,无论受到什么羞辱,也要拼命帮着花家谋前程,可是谁叫我天生就是白眼狼呢,花家当初就该让我待在那庵子里,听天由命,今日也不会等来我反咬一口了。” 她越说越怒,越怒却越冷静,看着太后失态惊怒的模样,花妩心中生出莫大的快感来,她想报复花家,想了很久很久了,从她离开花家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天,如今桎梏她的牢笼被打破,她终于自由了。 “对,”太后的声音有些发颤,点头道:“对,当初就该把你放在那庵子里,花家不该接你回去,若不是、若不是你救了璟儿,先帝感念你身世凄苦,亲自下了圣旨,就不会有这一遭……” 花妩的身子略略一僵,杏眼微睁,可是太后没有发现,她陷入了极度的愤怒与悲伤之中,兀自拭泪,哭着骂道:“真是造孽啊!花家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落井下石,没心没肝的东西……” 她翻来覆去就着这几句话骂,花妩再也没看她一眼,转身就离开了,绿珠连忙追上去,但是花妩的步子迈得很快,很急,她差点都没追上,眼看花妩的背影消失在慈宁门口,绿珠再顾不得形象,两手捞起裙摆,撒腿就追:“主子,等等——” 才出了慈宁门,她的声音就戛然而止,傻傻地看着前方的花妩,以及她面前站着的天子,周璟像是刚刚才下朝,照例穿了一袭深色常服,正低头望着她,花妩举着右手,那架势…… 像是要打人。 绿珠惶恐地想,这究竟是想打,还是已经打过了啊? 她的心砰砰跳着,整个人都快昏厥过去了。 周璟低头看着花妩,又看了看她举起的手,迟疑道:“怎么生气了?” 花妩双眸微红,不知是气的还是什么,她紧紧抿着唇,像是在竭力掩饰自己的情绪,只是声音依然不稳,慢慢问道:“当初,是因为你……我才会被接回去,是不是?” 她问得没头没尾,周璟却听懂了,他沉默片刻,道:“是。” 花妩死死盯着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慢地放下手,绿珠提起的心也跟着逐渐放下来,捂着心口暗道:还好还好,没有打…… 下一刻,周璟忽然伸手捉住了花妩的手腕,一用力,只听啪的一声,清脆无比的巴掌声响起,所有人都惊呆了,周璟这才回过头来,将花妩的手握在手心,轻轻揉了揉,然后不顾她的挣扎,把人抱入怀中,亲吻着她的发顶,低声道:“对不起,绒绒,别气了,都是我的错。” 第70章 周璟那一巴掌并没有留手,打得很结实,没多久就浮现了一个红印子,看得人心惊胆战,他自己却没怎么在意,只盯着花妩眼角的那道口子,细细长长,这时候已经有些红肿了,衬着雪白的皮肤,十分显眼。 他伸手碰了碰,轻声道:“这是怎么弄的?” 花妩别开头,避过他的手,并不说话,周璟怔了一下,不再碰她,转头吩咐下人去取药膏来,然后交给绿珠,示意她来替花妩上药。 绿珠胆战心惊地接过药膏,在周璟的注视下,开始小心翼翼地为花妩涂药,周璟看着那一道泛红的口子,忽然道:“是太后对你动手了么?她要你帮花家求情?” 花妩终于看了他一眼,冷嘲道:“花家好吃好喝地养了我这么多年,如今也是该报答他们的时候了。” 周璟抿起唇,道:“当初是我的错,倘若不是我回宫之后,执意要去寻你,父皇也不会下旨让花家把你接回去,你在水云庵待着,必然比在花家要好。” “绒绒,对不起,”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艰涩,道:“但是……即便如此,我也希望你不要因为此事后悔。” 花妩微微抬起眼看他,周璟忽然握住她的手,继续道:“不要后悔当初遇见的人是我,好么?” …… 自那一日之后,花妩再没有踏足慈宁宫,太后依旧称病,闭门不出,然而只过了几日,花府的案子就结了,花想容一开始拼命否认自己意图谋害天子的罪行,但是刑部大牢可不是什么好去处,没半天花想容就熬不住了,老老实实地招认。 她说自己原是想咒花妩的,人偶里面放的应该是花妩的血以及生辰八字,但是为何最后变成了天子的贴身物件,她是半点都不知情,定然是她的贴身婢女明月动了手脚,故意陷害她。 于是刑部派人去查,查到花想容身边确实有一个叫明月的婢女,可是那个婢女在中秋宴后就没了踪迹,搜查了整个京师,掘地三尺也没找到人。 花想容这下是彻底慌了神,日日喊冤,只说自己是被人害了,刑部的人问是谁要害她,花想容便说了花妩的名字,那官员听罢顿时变了脸色,二话不说,扔了签子,打了她几十板子,打到花想容再不敢提花妩的名字,这才作罢。 如此十数日过去,花想容在牢里吃足了苦头,磋磨得没个人样了,及至一日太后来了,她急急爬起来,隔着栏杆去拉太后的裙摆,哭着嚷着求姑母救她。 太后看着这个侄女,听她抽抽噎噎解释,心中一片麻木,只觉得一阵阵寒意上涌,令她四肢发冷,她失望地看着花想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因一己之私,害了整个花家,都是哀家的错,当初就不应该叫你入宫,不,也许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让你和璟儿亲近,叫你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如今真是报应啊……” 花想容跪在地上,怔怔地看着她,呐呐道:“可是你们不是说,璟哥哥会当皇帝吗?只要我能嫁给他,花家就可以再有一个皇后,璟哥哥那么好,我若是怀孕了,诞下皇子,花家就有长长久久的荣华富贵,这都是你们说的啊!” 她激动地尖声叫喊起来,紧紧揪住太后的裙摆,红着眼状若癫狂地嘶喊:“这不是你们说的吗?!花家要再有一个皇后,谁让你那么没用,连自己的皇子都保不住,还让人灌了绝子汤,在先帝面前一句话都说不上,你就是花家的废棋,如今花家出了事,你也只会说风凉话,祖父说得对,你就是废物!” 太后的脸色青白交加,难看得吓人,她吃惊地看着花想容,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人是自己一直疼爱的侄女,太后浑身都哆嗦起来,指着她颤声道:“你……你再说一遍,爹他说我什么……” 因为太过于震惊,她甚至忘记了自称哀家,花想容仿佛揪住了她的痛处,拼命扒着栏杆叫喊道:“他说你是废物!花家费尽周折让你当了皇后,你却一点用都没有,反而令先帝对花家生出提防,肚子也不争气,没生下储君,如今只能在璟哥哥面前伏低做小,你活该!你哪有一点太后的样子?你还比不上当初的陈太妃!” 陈太妃是太后的死对头,先帝当年最宠爱的妃子,后来先帝病重,眼看没几日了,陈太妃用一根白绫自缢而死,留下一封遗书,说愿意追随先帝而去,先帝感念其深情,临死前下了旨意,让他们二人同葬皇陵,陈太妃下葬时,用的是皇后之礼,其娘家也受了颇多好处,受封侯爵,光宗耀祖。 这件事一直是卡在太后心中的刺,如今花想容的这番话,简直是把那根刺重重戳进了她的心窝子,她紧紧捂住心口,在宫人的惊呼声中,往后倒去。 花想容疯了,刑部再提审她时,她什么都肯招,甚至把她谋害自己的夫君和婆婆这些事都招了出来,听得刑部官员各个都是大为震惊,次日便整理好文书,上了折子递到御案,只得到四个字的朱批:按律处置。 花想容谋害天子已经是铁板钉钉了,当处以极刑,按照大兴律例,花家应该连坐,斩首示众,但是念在花阁老是三朝元老的份上,便只杀花想容一人,花家其他人皆流放漠北苦寒之地。 圣旨下的前一日,花家的太|祖母不堪重病,在刑部大牢中离世了。 先得知这个消息的人是周璟,他犹豫了很久,才告诉花妩,彼时花妩正在看话本,听了这话,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过了许久才翻开下一页,轻轻应了一声。 “哦,死了啊。”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56节 语气淡淡的,她看向周璟,但见他面上似有担忧,忽而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下颔,道:“怎么,皇上以为臣妾会难过么?” 没等周璟答话,她继续自言自语道:“我不难过,只是觉得有些吃惊,她那样厉害的人……我以为她还能活到一百岁呢,从没想过她会死。” 太|祖母这三个字,在花妩心头压了这么多年,让她没有一丝喘|息的空间,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再高的山都会崩塌的。 …… 次日上朝时,朝中的气氛明显有些不一样,花家算是彻底垮了,如今陆家没了对头,看不见花翰维那张令人厌恶的脸,陆青璋的步子都轻快许多,笑着向御座上的天子禀道:“臣已筹备好了十二金鹤,只待皇后娘娘受封大礼之日,万事俱备。” 周璟听罢,果然夸赞了他办事妥当,十二金鹤本是陆青璋自己掏家底垫的,虽然肉痛,好在有花家的事情聊作安慰,他也就忍着了,此一时彼一时,来日方长,朝中没了花家,他们陆家总算是有机会冒头了。 周璟有些担心花妩,下了朝便赶回坤宁宫,半道经过长宁门时,不知是从哪里冲出一个宫婢来,口口声声说有要事相禀。 把刘福满都吓了一跳,开口呵斥道:“这么冒失莽撞,真是好大的胆子,你是哪个宫里的,竟敢阻拦圣驾?” 那宫婢急急道:“奴婢……奴婢是坤宁宫的。” 一听她说是坤宁宫,刘福满立即闭了嘴,神色也跟着缓和几分,正在这时,龙辇中的周璟也听见外面的动静,问道:“怎么了?” 刘福满急忙回道:“有个坤宁宫的宫人阻拦了御驾,说有要事禀告皇上。” 周璟听罢,以为是花妩派了人来,立即道:“叫她上前说话。” “是。” 刘福满向那宫婢招手,和颜悦色道:“你来,皇上叫你过来说话。” 那宫婢受宠若惊,急急起身,拍了拍裙摆,走近御驾前,刘福满已派人将帘子打起了,帝王端坐其中,他还穿着玄色的朝服,朝这边看过来一眼,居高临下,俊美无俦,令人忍不住倾倒。 周璟盯着那宫婢看了几眼,道:“朕记得你,在绒绒身边伺候过。” “是、是奴婢……”玉兰登时红了脸,结结巴巴道:“奴婢之前在坤宁宫做事的。” “之前?”周璟微微挑眉,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道:“现在怎么没在了?” 闻言,玉兰面露踌躇之色,低声道:“奴婢、奴婢前阵子被皇后娘娘调去尚仪局了。” 周璟眉头轻皱,既然已经被调去尚仪局,那么就不是花妩派来的了,他的语气明显冷淡了许多,道:“你阻拦圣驾,说有要事相禀,是关于谁的事?” 玉兰忙道:“是、是皇后娘娘的事情。” 周璟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对刘福满使了一个眼色,刘福满顿时心领神会,摒退众人,自己站在不远处等着,随时听候吩咐。 这个距离不远也不近,正正好能听清他们交谈的声音,周璟的语气缓和了几分,问道:“皇后怎么了?” 玉兰犹豫着道:“奴婢之前听到绿珠、绿珠姐姐和一个人说话。” 说半截吞半截的,卖关子一般,刘福满心里连连摇头,皇上肯定会不高兴的。 果不其然,周璟不悦地皱起眉,冷声道:“她们说了什么?” “那个人奴婢不认识,她不是坤宁宫的,奴婢听见绿珠姐姐叫她明月,然后交给她一张纸,上面写了一些字,还有、还有一个鹅黄色的绣袋。” 明月,这个名字周璟知道,在刑部递上来的折子上有提起过,是花想容的婢女,据说中秋宴那一夜,就是她把诅咒用的巫蛊人偶带给了花想容,后来她就消失无踪了,在京师掘地三尺也没找到。 玉兰还在期期艾艾地道:“绿珠姐姐亲自把她送回了慈宁宫,她们有说有笑,奴婢——” “朕知道了,”周璟忽然开口打断了她,抬眸道:“你说的要事就是这个?你怀疑皇后与花府的案子有牵连么?” 玉兰嗫嚅道:“奴婢不知,奴婢只是把自己看见的事情告诉皇上……” 周璟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这让玉兰有些害怕,她开始怀疑自己今天的所为是不是正确的,可她都说的这么明显了,皇上不可能猜不出她话里的意思…… 她正心神不宁间,听见天子问她:“这件事你还告诉了谁?” 玉兰连忙摇头:“除了皇上,奴婢谁也没告诉。” 周璟循循善诱:“慈宁宫呢?” 玉兰否认道:“没有。” 周璟轻轻嗯了一声,伸手招刘福满过来,指了指她,吩咐道:“带她下去领赏吧。” 玉兰惊喜交加,忍不住露出笑意,但是很快,她又收敛些,伏跪下去,壮着胆子道:“奴婢不敢要赏,只是想恳求皇上,让奴婢跟在您身边服侍。” 闻言,周璟淡声道:“不行,朕身边不用人伺候。” 玉兰还要再说,他弧度很小地摆了一下手,道:“领赏去吧。” 刘福满笑容满面地道:“姑娘,快请吧,咱家亲自带着你去领赏。” 玉兰无可奈何,只得一步一回头,跟着刘福满去了,周璟坐在龙辇中,一手搭着旁边的案几,修长的指尖轻轻地叩着,不多时,刘福满的身影再次出现了,他一路小跑着过来,因为跑得急,额上都出了汗意,到了近前,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皇上。” “派了赏了?” “派了。” 周璟点点头,道:“回坤宁宫吧。” “是。” 第71章 周璟回到坤宁宫的时候,正是晌午,绿珠从内殿出来,见了他忙要行礼,周璟只摆了摆手,示意她噤声,绿珠心领神会,向屏风处指了指,小声道:“主子在里面呢。” 周璟走过去,窗下放了一张书案,案上燃着香,烟雾袅袅,香气不浓不淡,身着宫装的女子正在伏案执笔,认真地写着什么。 书案上铺了不少纸笺,上面墨迹犹新,都是漂亮小巧的簪花小楷,花妩显然是写了挺久了,周璟低头一看,上面写道:夫云妇德,不必才明绝异也,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妇容,不必颜色美丽也,妇功,不必工巧过人也,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 周璟有些吃惊,道:“绒绒,你在写什么?” “女诫,”花妩一边写,一边道:“好久不写,倒是生疏了。” 从前她抄过不下百篇女诫,倒背如流,在她出嫁的前一日,还被罚跪在太|祖母的院子里,抄写女诫,老太太亲自持着戒尺,坐在一旁监督,直到如今,花妩也能清楚地回忆起她当时的神态。 花妩终于停了笔,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痕,周璟欲言又止,她侧过头来,道:“皇上想说什么?” “你……”周璟道:“抄这个做什么?” “送人啊。” 花妩笑起来,她的语气轻快,将那些抄好的宣纸一一收拾了,去到院子,绿珠正在柿子树下等候,见了她立即迎过来:“主子,已经准备好了。” 周璟看了一眼,那树下居然放着不少折好的元宝纸钱和蜡烛等物,花妩亲自点起蜡烛,把元宝和纸钱烧了,火有些大,她往后退了退,碰到了一个人。 是周璟,他学着她的姿势,两人肩并肩一起蹲着,问道:“这是烧给谁的?” 花妩往火堆里添了一把纸钱,道:“给太|祖母的,今天是她的头七。” 她说着,将那些抄好的纸笺投入火中,火呼啦一下蹿起来,舔舐着薄薄的宣纸,将上面的秀气小字吞没了,橙红的火光映得花妩的眸子亮亮的,她轻声解释道:“太|祖母生前十分喜欢这篇女诫,我特意写了烧给她,也算是一份孝心了。” 她转头看着周璟,道:“她看见了会高兴吧?” 周璟沉默,然后点头,违心地赞同道:“会高兴的。” 闻言,花妩笑起来,眉眼微弯:“那就好。” …… 花家被判流放之后,太后的病也终于好了,只是身子似乎比从前虚弱了很多,也不怎么出慈宁宫,据说成日在小佛堂里诵经念佛,两耳不闻窗外事,她还亲自下旨,免去了花妩和周璟的请安,只说自己要静心修佛,若无大事,不必打搅。 这模样倒像是心灰意冷了,当日的事情花妩也有所耳闻,毕竟刑部大牢不是什么密不透风的铁桶,不少人都听说过花想容的那番“疯话”,一时间传得到处都是,还是周璟下了圣旨,这才终于压下去了。 九月过去之后,京师入了秋,眼看受封的大礼近在眼前,花妩也没了清闲,这一日尚仪局的女官前来禀事,花妩想起什么,随口问道:“之前调了一个宫女去尚仪局做事,现在如何了,她可还勤快?” 尚仪女官一怔,忙垂首道:“娘娘说的是玉兰吗?” 花妩觉得她神色不对,道:“是她,怎么了?她犯了事?” 尚仪女官小心答道:“回娘娘的话,玉兰已经不在尚仪局了。” 花妩蹙眉,道:“那她去了哪儿?” 尚仪女官踌躇着回话:“听说她家中父母年迈重病,不能自理,她年纪又到了能出宫的时候,故而回家去了。” 花妩有些不信,不仅仅是因为对方这支吾躲闪的态度,还因为玉兰的性子,花妩从她眼中看见过野心,这样的人怎么会心甘情愿地离宫? 她眼波一转,笑吟吟道:“玉兰模样生得好,脾性温柔,很得皇上的喜欢,之前说把她放到尚仪局去,也只是让她好好学宫里的规矩,本宫还打算将她的位置提一提,封个答应,日后好去伺候皇上,你倒厉害,悄没声息就把人给遣送出宫了,坏了本宫的事,倒是有几分胆量。” 闻言,尚仪女官吓了一跳,立即跪下去求道:“娘娘恕罪,不是奴婢将她遣送出宫的,娘娘明鉴啊!” 花妩黛眉轻挑,悠悠道:“那是谁的主意?” 尚仪女官急急解释道:“是刘总管,刘总管吩咐的,奴婢只是照着他的话说,不是有意欺瞒娘娘,求娘娘饶命!” 刘福满?他没事揪着一个小宫女做什么? 花妩微微眯起杏眸,她直觉这里面有些隐情,问道:“你觉得刘福满为什么要这样叮嘱你?” 她的语气很平和,没有责备的意思,尚仪女官稍微定了定神,略一思索,试探着道:“想必玉兰做了什么错事,得罪了刘总管?” 花妩一手支着头,漫不经心道:“她一个尚仪局的小宫女,跟乾清宫的大总管八竿子打不着,刘福满也不是那种刁钻的脾气,突然来这么一手,想想都蹊跷……你觉得玉兰还活着吗?” 尚仪女官迟疑着,慢慢摇首,在这偌大的皇宫里,想要一个宫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实在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若非花妩今日问起,绝不会有第二个人注意到玉兰的失踪。 花妩心中有了几分猜测,道:“罢了,今日这事你不要往外说,本宫自有定论。” 听闻此言,尚仪女官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声应是,这才退下了。 …… 宫道上,刘福满领着两个小太监正在疾步走着,那两名小太监各自捧了一摞厚厚的奏折,他不时回头看一眼,提醒道:“都小心着点,看路。” 折子是要送去坤宁宫的,在刘福满的印象中,自从中秋节后,皇上就再也没有回过乾清宫,除非要议事,否则御书房也不常去了,他粘花妩粘得紧,刘福满自然是乐见其成,这样一来他就少了很多事。 皇上只要待在皇后娘娘身边,脾气就变得极好,万事都好说,他们这做下人也松快。 入了中庭,刘福满一眼就看见花妩坐在秋千上,几个宫婢正在踢毽子,欢声笑语,活泼得很,刘福满连忙凑过去,笑容可掬道:“奴才见过娘娘,娘娘万安。” 花妩笑吟吟地看过来,她今日穿了一袭石榴红的宫装,一手执团扇,梳着朝仙髻,金钗玉坠,眉心的花钿鲜艳精致,艳色逼人,叫人不敢多看。 她悠悠唤道:“刘公公,刘总管。” 这语气听得刘福满眼皮子一跳,连忙惶恐道:“奴才身份卑贱,娘娘只管叫奴才的名字便是。” 花妩仍旧是笑,道:“岂敢,公公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呢。” 于是刘福满愈发惶恐了,他哪里不知道花妩的脾气?这是要找麻烦了,可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尊煞神,遂小心谨慎地道:“奴才算什么东西,皇上用得着奴才,那是奴才三辈子修来的福分。” “公公也不必过于自谦,”花妩轻轻摆手,笑着道:“你都敢动本宫的人了,可见是有几分底气在的。” 刘福满愕然:“动……娘娘的人?”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57节 电光火石之间,他蓦地醒悟过来,最近他只动了一个人,还是坤宁宫的,那就只有—— 花妩微微挑眉:“看来公公终于想起来了?” 刘福满连忙跪下去,道:“奴才该死。” 他甚至没有辩驳的意思,一口就把事情认下了,这让花妩有些意外,她心里隐约又有了另一个猜测,居高临下地看着刘福满,声音轻而缓慢:“公公不解释一下吗?” 刘福满沉默片刻,低声回道:“倘若娘娘说的人是玉兰,奴才……奴才没什么可解释的,她确实是犯在了奴才手里。” 花妩的神色不动,道:“让本宫来猜一猜,这事和皇上有关系?是他授意的?” 刘福满的身子一顿,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如实禀道:“皇上有令,奴才不能说,可娘娘若是想知道,为何不直接去问皇上呢?” 他说着,抬起头来,壮着胆子直言道:“以皇上待娘娘的情意,娘娘想知道什么,他一定会告诉您的,您为什么不亲自问一问呢?” 花妩摇着团扇的动作停住了,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哼道:“你觉得他那个脾气,会肯告诉本宫?他瞒着本宫的事情还少了么?” 话说到这里,语气里透出几分怨意,但是很快花妩就调整过来,摆了摆手,淡淡道:“罢了,你既然不肯说,本宫也不稀罕知道,你下去吧。” 刘福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磕了一个头,恭敬退下去了,没多久,与大臣议完事的周璟照例来了坤宁宫,刘福满再次欲言又止,周璟敏锐地察觉到了,问道:“什么事?” 花妩睨过去一眼,刘福满飞快地垂下头去,周璟有些莫名,但是没等他细问,花妩便把刘福满打发出去了。 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还有一条大黄狗,花妩的注意力都在狗子身上,伸手揪了揪狗子两只毛茸茸的大耳朵,教训道:“你背着我又偷偷做了什么坏事?” 狗子无辜地汪了一声,却不敢挣开,讨好地去舔她的手,被花妩拍开:“才啃了骨头,脏死了。” 周璟捏着折子,看着这情形,觉得自己有些被忽视了,轻咳一声,唤道:“绒绒。” 花妩不为所动,轻扯狗子的耳朵:“叫你呢。” 大黄狗:汪! 周璟瞥过来一眼:“没叫你。” 狗子都有些迷茫了,又汪了两声,花妩伸手在它额上弹了一记,道:“我有话问你,老实招来,若是不说话,或者想骗我,就扒光你的毛。” 大黄狗:…… 周璟在旁边听了这话,看着狗子那无辜懵懂的眼睛,不知怎么,突然间就福至心灵,醍醐灌顶,他对花妩道:“你想问我什么?” 第72章 “你想问我什么?” 花妩摸大黄狗的动作一滞,周璟见状,便知自己猜对了,道:“绒绒,你看着我。” 花妩下意识抬眸望过去,一对上那双专注的眼睛,脑中又想起了刘福满说过的话,她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捏着狗子的大耳朵,咕哝道:“臣妾问什么,皇上都会如实回答吗?” “自然。” 花妩犹豫了一会,才问道:“玉兰她因何事冲撞了皇上?” 闻言,周璟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了一瞬,像是在斟酌措辞,花妩心道果然,意料之中的反应,她拍了拍狗子的头,笑吟吟道:“臣妾也就随口一问,皇上不必在意,她一个小小的宫女,触怒了天子,死一百遍都不足惜。” 周璟的神色有些迟疑,试探问道:“她在你身边伺候多久了?” 花妩的心情不佳,也没了谈兴,只淡淡答道:“不算久,大概半年左右。” “她不是好人。” 花妩讶异地看向他,周璟微微抿起薄唇,解释道:“那个玉兰对你有异心,我怕她日后会害你,故而将她杀了,之前没告诉你,是以为你不会注意……对不住,绒绒。” 花妩怎么也想不到背后的原因竟是这个,有些吃惊,玉兰有异心,她早就注意到了,否则也不会将她调去尚仪局,可是……害她? 花妩不解道:“她要怎么害我?” 周璟走过来,将她的手捉住,差点被捋秃毛的大黄狗终于逃过一劫,夹着尾巴跑开了,周璟细心地替花妩拍去指间的浮毛,低声答道:“她那日拦住我,说有事要禀告。” 他说着,抬头看着花妩,只吐出两个字:“明月。” 不必多言,花妩立即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浑身一震,脸色变得苍白,指尖都轻颤起来,脊背上像是有刺儿球滚过一遭,汗毛直竖。 见她面露惊慌之色,周璟立即微微用力,握住她的手,将她整个拉入怀中抱着,温言安抚道:“不怕,不会有人知道的,我已经把她杀了,再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过了好一会儿,花妩才终于镇静下来,她屏住呼吸,轻声问道:“你都知道了?” 语气透着几分小心翼翼,像一个被发现闯了祸的孩子,她鲜少露出这种姿态,示弱一般。 周璟轻轻地嗯了一声,他抱着花妩的手从始至终都没有松开,另一只手慢慢抚过她的脊背,这动作令花妩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心之感,她逐渐放松下来,蹭了蹭,把脸埋在周璟的怀中,嗅到熟悉的气味,闷声闷气道:“是我陷害了花想容。” “胡说,”周璟呵斥,却没有半点责备的意思,收紧双臂搂着怀中人,认真纠正道:“是她想要害你,你不过顺水推舟罢了,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 花妩小声道:“是我把你的生辰八字给明月的。” 周璟摸了摸她的发顶,欣然道:“绒绒竟然记得我的生辰八字。” “绣袋也是我给的,我特意吩咐明月,叫她把巫蛊人偶里的东西都掉了包,然后在中秋宴上借口凤印被窃,搜查贼人,众目睽睽之下,就算花想容长了十张嘴也说不清。” 周璟继续夸:“绒绒真聪明。” 花妩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他,迟疑问道:“你不生气么?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周璟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眼角,道:“是有点生气。” 花妩脸色一白,试图避开他的手指,却被周璟挡住,他捧着花妩的脸哄道:“只是生气你明知道花想容要害你,却不肯告诉我,你想要报复花家,为什么不告诉我?” 花妩怔了怔,周璟低头在她脸颊处落下轻吻,呢喃道:“我不在乎你有没有害人,只要你好好的,你想要什么东西,都可以告诉我。” 他亲昵地抵着她的额头,对上那双秋水般澄澈的明眸,道:“你那时说想做皇后,我就为你去争皇位,绒绒,如今这天下没有人比你更尊贵了,你不用再害怕什么。” 花妩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没有出声,这些话温柔得过分,像是春日里的草籽落入泥土中,飞快地生根发芽,长出软嫩的叶片来,如藤蔓一般疯长,将她空荡荡的心房填满,直至饱胀。 这种感觉实在是陌生极了,令她有些不知所措,甚至于开始惶惶不安。 花妩紧紧闭着嘴,并不说话,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发出奇怪的声调,或者说出奇怪的话。 她胡思乱想着,今天的周璟也很怪,他从前都不会说这种话的,他们之间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遮掩,以及针锋相对的较量、反复拉扯,像今天这样的坦诚直接,简直是反常。 花妩甚至开始怀疑起花想容的巫蛊咒术是不是起效了。 “绒绒?” 周璟察觉到了她的走神,表情浮现几分黯然,薄唇微抿,道:“你还是不信我?” 花妩难得局促起来,下意识轻声反驳:“我没有,只是……” 语气有些弱,明显是动摇了,周璟眼神微动,他像是在一瞬间领悟了什么,道:“那就好,来日方长,绒绒以后就知道了,这世上,我最喜欢的人是谁。” 闻言,花妩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她想像从前一样,佯作洒脱和毫不在意,嘲他说这些腻人的情话,也不嫌害臊。 但是仔细想一想,她从前似乎比周璟还要不害臊,张口就是臣妾最喜欢皇上,闭口就是皇上要一起睡觉吗,如今想再说,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花妩就像是一只被拎住了后颈的猫儿,手足无措,浑身僵硬,可这人还不肯撒手,试图将她彻底驯化。 “绒绒喜欢我吗?” 不等花妩说话,周璟就自问自答道:“不喜欢也没关系,我喜欢你就行了。” 这话有些耳熟,花妩寻思着,像是在哪里听到过一般。 然后便听见周璟问她:“亲一亲?” 他又凑近了些,在花妩挺翘小巧的鼻尖亲了一口,还发出了亲昵的啾声,花妩忽然就茅塞顿开,恍然大悟,她总算是明白这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这不正是她从前对付周璟的手段吗?他倒是活学现用,一套套照着搬过来,用在自己身上了。 第73章 就在周璟要得寸进尺的时候,花妩忽然伸手扣住他的下巴,制止他继续靠近,微微眯起眸,感叹道:“皇上真是好学啊。” 周璟一怔,花妩笑吟吟道:“皇上是想要引诱臣妾吗?” 周璟伸手环住她的腰,将她整个抵在椅子里,轻声问道:“那我成功了么?” “没有,”花妩的神色有些微得意,觉得自己看穿了他,道:“皇上还不够火候呢。” 闻言,周璟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十分诚恳地道:“那你教教我。” 他要花妩教他如何取悦自己,这倒是有点好玩,花妩眼波一转,故意问道:“教你有什么好处呢?” 周璟认真思索了片刻,道:“绒绒想不想出去玩?” 花妩愣了一下,道:“去哪儿玩?” 周璟替她将鬓发仔细别在耳后,道:“我们出宫去。” 出宫,这两个字一说出来,不可否认的是,花妩当即就心动了,她迟疑地看着对方:“真的?什么时候去?” 周璟很肯定地答道:“只要你想,我们现在就走,不过……” 他顿了顿,抵着花妩的额头,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得很近,看起来十分亲密,他低声道:“在这之前,你要好好教我才行。” 闻言,花妩只犹豫片刻,便伸手勾住他的脖颈,周璟立即会意,顺势抱起她,放在自己腿上,两人面对面坐着,他发现花妩似乎很喜欢这个姿势,像在抱一个小孩子,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他身上,上一回也是这样,她就趴在他的肩头,没一会就睡着了。 周璟紧紧扣着女子纤细的腰,好让她坐稳一些,继续不耻下问:“然后呢?” 花妩本就是坐在他腿上的,位置比他高了一些,只好用脚尖轻轻点着地,免得悬空了,她低头看着男人,道:“亲我。” 语气带着几分命令的意味,然而周璟并未感觉到冒犯,因为花妩很少这样直白地向他提出要求,这让他十分受用。 花妩需要他。 意识到这件事,周璟的心一下就滚烫起来,像是有一簇火在燃烧,他几乎没有犹豫,捧住花妩的脸吻了上去。 唇齿相依的感觉实在太过刺激,两人都不约而同地轻颤了一瞬,呼吸也变得明显急促起来,吻得急了,花妩会从鼻腔发出轻轻的哼声,娇软动听,她微微眯起眼,像一只晒太阳的猫儿,惬意舒适。 周璟喜欢极了她这慵懒沉迷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扣住她的后脑,修长的五指没入如云的发间,不动声色地加深了这个吻。 花妩被吻得晕乎乎的,浑身都轻飘飘,整个人骨头都软了下去,趴在周璟的胸口,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亲得累了,便别过头去,靠在他的肩头,将身体的一切重量都交给对方。 她又开始犯困了,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就在这时,她脑中飞快地闪过什么,仿佛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对了,出宫。 花妩猛地清醒过来,坐直了身子,精神奕奕地盯着周璟,双眸微亮:“现在就走么?” 周璟亲了亲她的脸颊,道:“走。”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58节 …… 他们换了装束,没有带任何随从,便离开了皇宫,从宣德门出去,便是御街,眼下正是下午时候,再往前走一段路,过了跃鲤桥,人渐渐就多了起来,有匆匆赶路的,也有挑着担子叫卖的货郎,河边的老柳树下有人正在浣洗衣物,说说笑笑,一派热闹的人世烟火。 花妩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情景了,她看什么都觉得有意思,哪怕几个小孩儿在街边嬉戏打闹,也会忍不住多看几眼,周璟一直紧紧牵着她的手,将她护在身边,不时出声提醒,免得她被什么东西绊倒。 小孩儿们嘻嘻哈哈地从花妩身边奔过去,涌向街角,她好奇地看了一眼,道:“那是什么?” 周璟看过去,道:“是卖糖画的。” 他问花妩:“想去看?” 花妩犹豫了一下,那小摊旁边挤满了半大的小孩子,一个个都只有她腰身高,他们两个大人过去,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花妩迟疑道:“还是不去了吧?” 周璟不言语,只牵着她走过去,街上行人愈发多了,花妩鲜少见到这么多陌生人,不免有些心慌,一旦有人走近了,她便下意识往周璟身边靠了靠,紧紧拉着他的手。 周璟发觉了,便伸手揽住她的腰,轻声道:“别怕。” 花妩听罢,兀自嘴硬道:“这有什么好怕的?” 周璟忽地低笑起来:“嗯,绒绒没怕。” 不知怎的,花妩听出了几分调笑的意味,遂瞪了对方一眼,就这么短短一会,两人已到了糖画摊儿前,小孩儿实在是太多了,里三层外三层,还大声嚷嚷着,叽叽喳喳活像八百只鸭子。 “我要那个蝴蝶!” “我要老虎,给我一个老虎!” 花妩听见周璟问:“绒绒想要一个什么样儿的?” 她看了看,摊儿上已经有做好的糖画,用小竹签支着,大多是些飞禽走兽,也有各色花卉,那摊主是个年纪颇大的老人,十分利落地从锅里舀了一勺糖浆,飞快地勾画,浇出了一朵花,花瓣繁复,层层叠叠,竟然是非常漂亮的牡丹。 花妩惊叹:“这个真好看。” 周璟听了,道:“那就买这个。” 谁知旁边一个小孩儿听见了,大声嚷嚷道:“这是我的!” 他竖起眉毛瞪着两人,道:“不许你们抢!” 那是个小男孩,矮矮胖胖,瞧着挺凶狠的,周璟皱了皱眉,把花妩往身边拉了拉,道:“没跟你抢,你买你的就是了。” 他说着,又对那摊主道:“老丈,劳烦您给我们也画一朵牡丹。” 那老人听了,笑呵呵地道:“好啊,不过小郎君要等一等了,这一锅糖浆要用完了,只够再画几个,等的孩子有点多,实在对不住。” 他有些歉然,周璟问道:“要多久?” 老人一边勾糖画,一边答道:“至少要一刻钟吧。” 他们对话的时候,不少小孩儿都看了过来,大约是好奇为什么会有大人也想买糖画,紧接着便看见周璟取出一锭银子来,对他们道:“我花银子请你们所有人吃糖,能否让我先排前面?” 小孩子们都愣住了,面面相觑,没明白这是什么情况,一个机灵点的孩子立即叫道:“我的让给你!” 其他人也跟着纷纷嚷起来:“我也可以让!” “还有我!我也愿意!” 没多久,花妩就拿到了一朵漂亮的牡丹花,糖浆在夕阳下呈现出半透明的金黄|色,金灿灿的,看起来十分诱人,她有点舍不得吃,就拿在手里。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叫住他们:“喂!” 那声音就在旁边,花妩低头一看,竟是那个胖墩墩的小男孩,他看起来有些紧张,问道:“我、我也可以去拿吗?” 他这时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半点嚣张,但是就冲他方才凶花妩的态度,周璟也不喜欢他,只淡淡道:“你刚才不是已经买了一个么?” 那小男孩咬着手指,道:“给、给我妹妹了。” 他说着,指了指身后,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娃娃站在那里,捧着一朵比她脸还大的牡丹花,正在慢慢地舔着,用怯生生的眼神望着他们。 那小男孩壮着胆子道:“我不白拿你们的,我可以……可以给你们跑腿!我对这里可熟了,别人叫我跑腿还要给钱哩!” 花妩怔了怔,下意识跟周璟对视了一眼,她忽然想起来,从前她也是经常给人跑腿的,这样可以拿到几个铜钱的报酬,有时候她还会带着阿瑾一起去,跑完腿回来,用得来的钱在路边买一串糖葫芦,一人一颗分着吃了,糖葫芦一般是七颗,每次多的那一颗都进了花妩的肚子。 周璟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对那小孩道:“你去拿吧。” 小男孩先是吃惊,然后露出高兴的笑容,他欢呼一声,一头扎进了人堆里,对忙得不可开交的摊主嚷嚷道:“我要一只大老虎!要大的!” 花妩看了看手里的牡丹花糖画,听见周璟问她:“绒绒觉得糖葫芦好吃,还是这个好吃?” 花妩微微抿唇,在糖画一角飞快地舔了一口,甜滋滋的,她道:“这个好吃。” 糖葫芦的山楂芯儿是酸的,哪有糖画甜? “我也想尝尝。” 花妩有点舍不得,怕他把牡丹花咬坏了,于是看了他一眼,小声咕哝道:“还没走远,不然……再去买一个?” 周璟都有点气笑了,他牵起花妩的手,避着人群,往一个小巷里走去,巷子口窄,里面的光线有点昏暗,花妩小心翼翼地护着糖画,不解道:“来这里做什么?” “吃糖。” 周璟说着,将人往怀里一拉,紧紧抱着,低头吻了下去,花妩起先还有些担心,不住去瞟手里的糖画,生怕它磕了碰了,周璟见她分心,索性将那糖画拿过来,一手举高了拄在墙上,哄着她道:“不会掉的,你放心。” 金色的夕阳在地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光影,有点晃人眼睛,街上行人来来去去,谁也没有注意到这小巷中相拥亲吻的二人,时光仿佛就此停滞了。 第74章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长街两侧的店铺都点上了灯笼,远远望去,如游龙一般,街上茶楼酒肆,货行药铺,各色摊贩,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招徕顾客,行人来往,络绎不绝。 花妩手里捧着香糖果子,她从下午一直吃到现在,没怎么停歇过,好在每一份的分量并不算多,只是这香糖果子实在有些腻人,她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但是扔了又觉得可惜,总不能一直拿着。 正在花妩犹豫着如何处理的时候,却听周璟道:“吃饱了?” 花妩点头,周璟把糖画递给她:“拿着。” 花妩举着糖画,正疑惑间,却见他把香糖果子接了过去,咬了一口,微微皱了皱眉,却什么也没说,把香糖果子都吃了。 花妩讶道:“你不是不爱吃甜么?” 闻言,周璟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落在她的唇上,不知怎么,他忽然笑了一下,旁边的酒肆传来笑语声,暖黄的光芒自门窗透出来,落在他的脸上,眉目生辉,俊美无俦,那一瞬间,花妩忽然明白了何谓君子如玉。 周璟的声音不大,穿过吵嚷的闹市,清晰地传到花妩耳中:“今日才觉得甜的也很好吃。” 花妩立即便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忍不住瞪他一眼,举着糖画往前走去,两人逛遍了整个东市,花妩还买了不少小玩意,指头大的小木雕,泥人儿,绢花,小荷包,鸡零狗碎一大堆,她的袖袋装不下就塞周璟袖子里,到了后来,周璟自觉付银子,接东西。 直到他拿到了一个拨浪鼓,随手摇了摇,小鼓发出清脆的声音,咚咚作响,周璟有些迟疑道:“你要玩这个?” 花妩兴致勃勃:“不好玩吗?” 那卖东西的货郎见了,立即笑着附和道:“这个拨浪鼓可好了,小娃娃都喜欢得很,您二位买回去,保准孩子们乐开花!” 花妩神色微变,道:“不要了。” 货郎吃了一惊,不明就里:“怎么……” 花妩只淡淡解释道:“家里没有小孩儿。” 货郎有些惋惜,但还是不想放弃这笔生意,劝说道:“看您二位这般恩爱,小孩儿早晚会有的嘛,那话怎么说的?有备无患么!” 花妩不听,兀自去拿周璟手里的拨浪鼓,拿……拿不动?她疑惑地抬眸,正好对上那双熟悉的桃花目,周璟轻声道:“买都买了,给小孩儿玩。” 花妩无语,冷笑道:“好,买回去给你的龙子凤孙玩。” 她说完,负气走了,那货郎捡了一单生意,虽然高兴,但还是催促周璟道:“郎君,你娘子跑啦,快追上去,好好哄一哄她!” 他说着,还随手从货担里拿了一个竹风车递过来,乐呵呵道:“这是我家小囡囡玩过的,卖不出去,也送给郎君了,不要钱。” 周璟道过谢,抓起那只竹风车,朝花妩离开的方向追去。 …… 街上行人很多,花妩走得并不快,再加上她袖袋里装了许多小玩意,步子一大就会发出叮铃哐啷的声音,没多久,就被周璟追上了。 她并不回头,然后听见周璟叫她:“娘子。” 花妩的步伐微微一顿,依然没停,周璟的声音提高了些:“娘子,等等我!” 不少人都听见了,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看着这对似乎在闹别扭的小夫妻,花妩有点尴尬,微微低下头,兀自往前走,旁边有一个卖饴糖的老婆婆,十分热心地提醒道:“小娘子,你家夫君叫你等等他呢。” 另一个卖烧饼的摊主也笑着打趣:“小娘子脚程那么快,你夫君要撵不上咯!天黑路滑,当心他走丢了。” 不少人都善意地笑了起来,花妩有些窘迫,只好放慢了步子,只听得耳边忽然传来咚咚之声,清脆悦耳,花妩吓了一跳,猛地转过头去,却见周璟手里拿了一个拨浪鼓,咚咚摇着,问她:“好听么?” 花妩瞪他:“你做什么?!” 周璟一本正经道:“给小孩玩。” 他说着,将拨浪鼓并一个竹风车递过来,不由分说塞进花妩手中,花妩正欲发作,一只微暖的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道:“给我们家花绒绒玩。” 花妩霎时怔住,盯着手里的拨浪鼓和竹风车,像是要把它们盯出一个洞来,周璟把着她的手,轻轻摇了摇拨浪鼓,两个小鼓丸欢快地敲打着鼓面,一来一回,叮叮咚咚,声音十分清脆。 他低头看着花妩,问道:“好玩吗?” 小摊贩们见了,哄笑起来:“这是把他娘子当小孩儿哄呢。” “小郎君,送拨浪鼓有什么用,得给她打个金子做的鼓啊!” “要我说,你背着她回家,她就高兴了,我家娘子就这样,保准管用!”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谈笑,给周璟支招,花妩十分难得地羞红了脸,一用力,挣脱了周璟的手,却仍旧紧紧攥着那拨浪鼓,终究没有放开。 她的眼睛一瞥,看见周璟另一只手里拿着的竹签子,上面的牡丹花不知何时已经掉了大半,只剩下一小块还顽强粘在上面,摇摇欲坠,看起来十分可怜。 周璟有些尴尬,解释道:“方才走得急,碎了。” 花妩:…… 她气鼓鼓道:“你赔我!” 周璟想了想,道:“我们回去找那个卖糖画的老丈?” “太远了,不想走,”花妩不跟他讲道理,摇了摇手里的拨浪鼓,道:“就要你赔。” 周璟犹豫很久,才决定让花妩在原地等,自己回去买糖画,临走时还频频回头,旁边卖饴糖的老婆婆笑着对花妩道:“小娘子真是好福气,你家郎君可宠你哩!” 花妩面上有些热,摇了摇手里的拨浪鼓,只是轻轻喔了一声,算作是应答。 周璟回了糖画摊儿,那个老丈还记得他,乐呵呵道:“郎君怎么又回来了?” 周璟道:“劳烦老丈再给我画一朵牡丹花。”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59节 他说完要掏银子,老丈急忙拦住道:“小郎君之前付过钱了,这次就不用了。” 说完,便利落地从锅里舀出一勺糖浆来,飞快地勾画起牡丹花,没多久就做好了,周璟道了谢,拿着那枝糖画往回赶,老丈只来得及叮嘱一句:“郎君您慢走。” 周璟大步流星,火急火燎地赶回去,却见之前让花妩等他的地方空荡荡的,人不见了,霎时间,一种近乎悚然的感觉自他心底升起,头皮发麻,手里的糖画都险些拿不住了。 花妩人呢? 他压下心中的恐慌,勉强镇定下来,飞快地巡视四周,问之前那个卖饴糖的老婆婆:“您看见我家娘子了吗?” 老婆婆随手一指:“喏,不是在那里么?” 周璟望过去,只见不远处的街角,一抹熟悉的纤细身影正站在那儿,花妩在踢毽子,她身边围了一大拨小孩子,拍着手大声数:“七十六,七十七,七十八……” 踢到九十的时候,花妩的腿开始有点酸痛了,只是小孩们实在太热情,个个都崇拜地看着她,这让她有点不好意思停下来,只好咬着牙坚持,她从前能一口气踢三百多个呢,这算什么? 花妩强撑着踢到一百个,只可惜用力不当,那毽子就斜飞了出去,完了。 已经有几个小孩忍不住发出惋惜的声音,谁知那个毽子在落地之前,竟然被拦了下来,端端正正地落在青色的靴面上。 花妩讶异抬头,却见接住毽子的人正是周璟,周璟看了她一眼,腿微微用力,毽子就向上高高飞了起来,花妩愣了一下,慢慢地笑了,她指着周璟,对小孩们道:“我夫君踢毽子也很厉害!” 谁知她才说完,周璟的动作一顿,没接住毽子,掉了。 孩子们大声哄笑起来,花妩也有点傻眼,她还是头一回碰到这种情况,刚刚吹过牛,就现了原形。 周璟俯身把毽子拿起来,一本正经道:“我娘子说得对,我踢毽子很厉害的。” 他说着,把毽子往上一抛,开始踢起来,一口气踢了三百个,没再继续,而是停下来,伸手将毽子稳稳接住。 孩子们惊呼起来,有人问他:“怎么不踢了?” 周璟把毽子还给他,道:“我只能踢三百个,不如我娘子,她更厉害一点。” 一个孩子反驳道:“可是她刚刚只踢了一百个。” 周璟认真解释道:“她刚刚看到我来了,所以不想踢了。” 他说着,走到花妩身边,把糖画递给她:“还玩么?” 花妩有些赧然,强作镇定接过糖画,小声嘀咕道:“脚酸,想找个地方坐坐。” 周璟嗯了一声,带着她去了茶楼歇息,花妩一手拿糖画,一手拿拨浪鼓,趴在栏杆上兴致勃勃地听说书人讲故事,不时还跟人叫好喝彩。 桌上摆了一大堆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周璟让跑堂小二取一张粗布来,准备打个包袱带走,毕竟全塞袖袋里有些碍事儿。 花妩眼角余光一瞥,从桌上取了一朵大红绒花,做工挺好的,就是颜色有点鲜艳了,她眼波一转,忽然道:“夫君,你头上有东西。” 周璟听了,伸手要拂,却被花妩一把抓住,自告奋勇道:“我来帮你吧!” 周璟一怔,欣然答应道:“好。” 花妩起身,转到他身后,仗着周璟看不见,光明正大地把那朵红绒花别在他束发的玉冠上,笑眯眯道:“好啦!” 周璟回头:“是什么东西?” 花妩敷衍搪塞:“一片叶子,已经扔了。” 她说着,看了周璟一眼,他模样本就生得好,红绒花衬得他整个人愈发俊俏,俊俏中又有那么一丝丝滑稽好笑。 花妩扑哧笑起来,眉眼弯弯,周璟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花妩一个劲乐:“没有,看见你就想笑。” “高兴?” 花妩点头:“嗯,高兴!” 周璟眉目舒展,笑道:“那你多看看。” 花妩又笑了起来:“一定一定!” 两人从茶楼里出去的时候,不少人见了周璟,都会露出笑容,周璟浑然不觉,他没工夫在意那些人,只觉得花妩一直在看自己,然后又哧哧笑开了。 一直到了深夜时分,花妩才说要回去,逛了一晚上,又踢了毽子,她这会儿腿酸得不行,走三步歇一步,周璟道:“我背你吧?” 不容花妩拒绝,他便微微蹲下去,露出结实宽阔的肩背,花妩顿时心动了,只犹豫了片刻,就彻底缴械投降,趴了上去。 她左手拿风车,右手拿糖画,转头问周璟:“我重不重?” 闻言,周璟便掂了掂她,道:“不重。” 夜深人静,长街已经没什么人了,显得有些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冷清,卖饴糖的老婆婆也收摊了,看见他们经过,打招呼道:“哎哟,郎君带小娘子回家呢。” 周璟嗯了一声:“回家。” 老婆婆注意到他头上的红绒花,笑着夸道:“郎君这花儿怪好看的。” 花妩又开始笑,拍了拍周璟的肩:“婆婆夸你呢。” 周璟很从容地道谢,背着她往皇宫的方向走,花妩笑了一路,脸都开始有些发酸,她故意问周璟道:“你知道婆婆为什么夸你吗?因为你头上——” “有一朵花?” “咦?”花妩愣了一下,吃惊道:“你怎么知道?” 周璟低头看路,一边慢慢地道:“茶楼里有灯笼,你给我戴花儿的时候,我看见影子了。” 花妩讶道:“那你为什么不说?” 她看不见周璟的表情,但是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你看见我就笑,那么高兴,绒绒高兴,我也高兴,这样就很好,为什么要说?” 花妩一下没声儿了,她忽然问:“背了我这么久,你不累吗?” “不累。” 花妩把一直握在手中的牡丹糖画递过去,放在他嘴边,道:“你咬一口吧,这样更有力气。” 周璟迟疑:“会咬坏的。” 花妩固执道:“让你咬就咬。” 盛情难却,周璟便只能挑了一个最不起眼的地方咬一口,很甜。 夜风自远方吹拂而来,有些凉,却让人精神一振,花妩无意间发现手里的竹风车转起来了,慢悠悠的,她惊喜地举起来,对周璟道:“你看,风车动了!” 周璟听了,忽然加快了步子,大步往前奔去,竹风车转得更快了,呼啦啦的,伴随着拨浪鼓的声音,叮叮咚咚,清脆悦耳,洒落在深夜的长街。 第75章 转眼就到了十一月,京师入了冬,下过几场小雪,天气就愈发冷了,整个皇宫上下都忙碌起来,不仅仅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年关,更是因为皇后的册封大礼就近在眼前了。 这一日凌晨时分,绿珠便起来了,推门出去一看,满庭都是银白的雪,一踩就没到了膝盖,昨夜竟是下大雪了,绿珠暗道不好,连忙把坤宁宫上下都叫起来,立即洒扫积雪,今天是花妩受封的日子,绝不能有半点差错。 寝殿内,寂静无声,暖香幽幽,床帐安静地垂落下来,花妩安然酣卧在锦被中,鸦青的发丝堆在枕侧,将她的肤色衬得如雪一般白,旁边有一只手伸过来,替她轻轻拂开散落的一缕发丝。 花妩似有所觉,睫羽微微一颤,扑扇如受惊的蝶翼,她半梦半醒间睁眼,咕哝道:“你怎么……还没去早朝?” “今日不早朝。” 花妩还没反应过来,迷迷糊糊道:“为什么……” 她这模样实在是懵懂得可爱,周璟忍不住在她额上轻轻吻了一下,道:“今日是你的册封大礼,我已下令免了早朝了。” 花妩这下终于清醒了一些,慢慢张开眼睛,周璟摸了摸她的脸,道:“起来么?还是再睡会?” “还睡什么?”花妩揉了揉眼,道:“绿珠她们一会就来了,别误了时辰。” 果然没多久,绿珠便带着女官们过来了,花妩今日盛装打扮,发髻高挽,大小珠花各九枝,凤簪九枝,礼服是早就做好了的,深青质地,上面以金线绣了九只凤凰,栩栩如生,振翅欲飞。 女官正欲替花妩披上最后的凤袍时,一直没动静的周璟忽然出声,向她伸出手:“让朕来。” 天子有命,那女官自然听从,垂手恭敬地退到了一旁,周璟走到花妩面前,低头看着她,她原是垂着眸的,微微抬起眼,烛光便落入那黑白分明的眸中,犹如星子,她的眉心点着殷红的花钿,是火一般的纹样,给她添了几分雍容大气。 凝视了片刻之后,周璟才将凤袍展开,轻轻披在花妩身上,那一瞬间,整个殿内都安静下来,所有人屏住呼吸,忍不住心生惊叹,太合适了! 这件凤袍仿佛天生就是为她而准备的,凤袍上的图案太过精致漂亮,但凡换个人来,都会被其压过风头,反倒沦为陪衬,但是穿在花妩身上,相得益彰,华丽端庄,叫人只能想到殊绝二字。 绿珠激动道:“主子……主子太好了!” 她说着,声音都开始发起颤了,几乎要变调,花妩见她眼圈红红,不由失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道:“我穿着不好看么?你哭什么?” “没有,好看,很好看!”绿珠用力抹了一把眼睛,不住点头道:“奴婢是高兴的,奴婢为主子高兴!” 她的主子吃了多少苦啊,才换来这一天,如今总算苦尽甘来了,绿珠恨不得大哭一场。 这时有人进来通禀,刘福满来了,他如往日一般捧着拂尘,笑容可掬地向周璟和花妩行礼,尔后才对周璟恭恭敬敬道:“皇上,时辰差不多了,请皇上先行奉天殿。” 大礼要开始了,此时正是清早时分,天色方明,因着昨夜下了大雪,无数宫人齐心协力,这才把宫道上的雪一一扫除,天子御驾到奉天殿的时候,百官都已各就各位,恭敬等候了。 见天子仪驾来,乐官即刻奏乐,刘福满躬着身子引周璟登上御座,众官员整齐划一地伏跪下去,山呼万岁。 周璟俯视着他们:“平身。” 大臣们谢了恩,陆陆续续站起来,这时候,礼部尚书陆青璋上了前来,他手中捧着一卷金册,毕恭毕敬地放在册宝案上。 刘福满立在御座下,一甩拂尘,扬声道:“有制!” “跪!” 正副册使即刻跪下,刘福满唱道:“今册妃花氏为皇后,命卿等持节展礼。” 正副册使齐齐应声叩首:“臣等遵旨。” 两名册使小心翼翼地捧起册宝案上的金册,退出了奉天殿,接下来他们要去请节与凤印,然后前往坤宁宫为花妩赐节,授金册,传凤印,如此大礼方成。 册使才离开,周璟便站起身来,刘福满忙道:“皇上有何吩咐?” “朕要去坤宁宫。” 刘福满有些急了:“按照礼制,皇上要在奉天殿等着,娘娘受封之后才会过来。” 周璟却道:“朕不想等。” 他想亲眼看着他的绒绒成为皇后。 扔下这句话,周璟便大步离开了奉天殿,往坤宁宫的方向而去。 …… 正副册使捧了册宝在中宫门前停下,乐官奏乐,不多时,坤宁门徐徐开了,身着九凤衣的花妩立在殿上,身姿亭亭。 两名册使躬身入殿,尚仪女官道:“拜。”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60节 花妩便拜了四拜,奉册内官取了金册慢慢展开,宣读起来,当他读到花绒绒三字时,花妩明显一怔,下意识抬起头,尚仪女官立即低声提醒道:“皇后娘娘。” 花妩只好又低下头,直到那内官将金册读完,接下来便是授节与凤印,四拜过后,她抬起头,便撞入一双熟悉的桃花目中,竟然是周璟,他远远立在坤宁门口,望着这边,已不知站了多久了。 两人的目光交缠在一处,庭中有零星小雪簌簌下着,飘忽不定,像是不舍得就此坠地,洁白的雪落在周璟的肩头,小小的一朵,花瓣似的,绒绒可爱。 周璟朝这边走过来,两名册使有些愣住了,按照规制,他们这会儿应当回奉天殿去,回禀天子,受封礼毕,但是谁也没想到,天子居然自己过来了。 还是正册使机灵,当即就跪下了,叩首拜道:“启禀皇上,臣等奉制册命皇后,大礼已成。” 周璟摆了摆手:“赏。” 他走到花妩面前站定,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深深地凝视着她,花妩的目光落在他的肩头,下意识想替他摘去那一朵雪花,谁知才刚刚伸手,便被周璟握住了,他的指尖很凉,掌心却是滚烫的,花妩轻轻一颤,手指终于碰到了雪花,它融化在两人的指尖上。 周璟低声问道:“高兴么,绒绒?” 花妩抬眸望着他,眼睛慢慢弯起,眼尾向上挑起一个漂亮的弧度,容色秾丽,不可方物,她笑答道:“高兴呀!” 这一天来得虽然晚,好在还算值得。 …… 受封礼毕,皇后还要接受百官朝贺,依旧是在奉天殿,尚宝司早早设了宝案,又有表案,以供文武百官上表笺称贺。 这是最耗费时间的,朝中大臣不论品阶,每人都要上表,再由宣表官当场唱读,倘若写的人再啰嗦些,一份表至少要读两刻钟以上,眼看天色已经擦黑,花妩也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她坐在御座旁,趁着下方无人敢抬头看,略略换了一个姿势,端了一整天,浑身骨头都僵硬了,周璟立即有所察觉,轻声道:“累了?” 花妩轻轻唔了一声,又道:“还好。” 毕竟下面的大臣们也站了一天了,她这会儿说累,未免有些招人恨,周璟叫来刘福满,低声叮嘱几句,刘福满连连颔首,捧着拂尘一溜小跑,到了百官列前,扬声道:“皇上有旨,诸位大人上表朝贺,诚心可嘉,圣上体谅诸位老臣们年迈体弱,不能久侯,另择吉日再宣唱贺表。” 众人听罢,喜出望外,纷纷跪谢圣恩,又叩谢皇后恩典,如此,大礼总算是结束了。 文武百官们恭送皇后与皇上离开奉天殿,这才陆陆续续散去,陆青璋的步子迈得十分轻快,容光焕发,才出了殿门,就被陆太师叫住了:“过来说话。” “爹?” 陆青璋四下看了看,跟上对方的脚步,两人拐到一条无人的宫道,慢慢走着,陆太师道:“皇后的金册是你拟的?” “是,”陆青璋忙道:“是儿子亲手拟的,呈给皇上过了目,没有出任何纰漏,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陆太师负手而行,眉头紧锁,道:“我总觉得有些不对,我来问你,皇后闺名叫什么?” 陆青璋身为礼部尚书,这个自然清楚,不假思索答道:“她叫花妩。” 陆太师停下步子,霍然转头看他,问道:“那你为何在金册上写的是,花绒绒?” “花绒绒?”陆青璋吃惊地张着嘴,解释道:“不对啊,儿子写的是花妩,花绒绒是谁?” 陆太师的表情都不对了,一字一顿道:“我也想知道,花绒绒,是谁?” 慌张了一瞬,陆青璋很快就强自镇定下来,干笑道:“总而言之,不管花绒绒是谁,今日封后的那个人,就是她花妩,对吧,爹?” 陆太师铁青着脸,道:“自从花家出了事,我这心里一直不太踏实,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有点担心。” 陆青璋也微微变了脸色:“爹担心陆府成为皇上的眼中钉?” 陆太师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当初的十二金鹤,我让你不要领下那差事,你非不听,要去皇上跟前献媚,如今又出了金册的事情,我怕其中有大问题。” 陆青璋勉强道:“只是一个名字罢了,能出什么大问题,再说了,皇上前阵子不是中了巫蛊术,又把事情都忘了么?儿子看他当初上朝那模样,连人都不认识了,不像是谣传,听说他把太后娘娘也给忘了,至于花家,他们是自己找死,谁也怨不着,关我们陆府什么事?” 陆太师依然忧心忡忡:“希望如此。” 希望皇上是真的中了巫蛊术,把事情都忘了,否则,他们陆府,就难逃一劫了。 第76章 夜色已深,殿内,灯烛静静地燃着,白铜云纹盆里烧着红罗炭,散发出融融的暖意,熏炉的香快燃尽了,宫婢用铜签子轻轻拨去浮灰,取来新的苏合香点了,盖上熏炉盖,片刻后,丝丝缕缕的轻烟便缭绕而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冷香。 花妩换下了凤袍,只穿着平日的燕服,端坐于妆台前,鸾凤铜镜里映着她的面容,眉目姣好,五官精致,额间的花钿殷红如火,绿珠轻手轻脚地替她除去凤簪,正在这时,旁边探过来一只修长的手,绿珠一怔,急忙垂下头要行礼,那只手摆了摆,她顿时会意,恭敬地退了下去。 玉梳轻轻梳过柔顺的青丝,在烛光下泛着细碎的光,犹如一匹上好的锦缎,令人爱不释手。 花妩有些走神,她随口吩咐道:“绿珠,把帘子卷起来吧,外面是不是还在下雪?” “刚刚又开始下了,不过雪不大。” 回答她的,竟是十分熟悉的男人声音,花妩诧异回过头,果然看见周璟立在她身侧,手中执着玉梳,低头望过来,殿内的宫人不知何时已退出去了,只剩下他们二人。 难怪这么安静,花妩心想,嘴里问道:“皇上何时来的?怎么无人通报?” 周璟放下玉梳,答道:“刚刚才到的。” 他说着,摸了摸花妩的头,道:“忙了一天,累不累?” 不说还好,一说花妩便觉得累了,腰酸背痛腿也疼,端了一整天,浑身的骨头都僵了,她撇了撇嘴,道:“牛都没这么累。” 闻言,周璟忍俊不禁,将她抱起来,花妩惊呼一声,连忙搂住他的脖子,睁大眼睛道:“皇上要做什么?” 周璟抱着她往内室走,脚步不停,口中道:“叫夫君。” “我不,”花妩没由来犯起倔,恼道:“无缘无故的,你又想作什么妖?” 周璟停下步子,低头看着她,冷不丁叫了一声:“娘子。” 花妩:…… 她咬牙不肯应,周璟便继续叫娘子,叫来叫去,他忽然道:“我觉得手有些酸。” 才说完,手便松了一松,花妩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要摔,急急搂住他的脖子往上爬:“别——会掉!” 周璟又叫一声:“娘子?” 花妩哪儿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蔫蔫儿地哼了哼:“夫君。” 周璟这才收紧手臂,将她稳稳抱在怀中,到了软榻边,花妩以为他要放自己下来了,忙往下跳,却不防周璟压根没撒手,反而将她整个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两人又是面对面的姿势了。 周璟微微低头,抵着她的额头,小声道:“亲一亲?这样就不累了。” 实话说,花妩还是有点心动的,她实在很喜欢这个姿势,周璟算是把她的喜好拿捏透彻了,累了的时候,人就这么一趴,放空思绪,什么都不用去想,整个人会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 最后花妩没能忍受住诱惑,两人便亲了起来,唇齿交缠,好像两块饴糖融在了一起,黏黏糊糊,还甜腻腻的,让人不舍离开。 寂静的殿内,呼吸声逐渐急促,一高一低,高燃的烛火隐隐跳跃起来,影影绰绰,明灭不定,女子轻轻哼了一声,小声呼痛。 榻上虽然铺了软垫,但是边缘却还是硬的,花妩的小腿抵在榻边,她本就细皮嫩肉,没一会便磕得有些疼,实在没忍住,轻踹了周璟一脚。 周璟便停下来,深深吸气,亲了亲她玉白的耳垂,声音微哑,低声道:“别动,我们去那边。” …… 直到最后,花妩的小腿还是被磕青了一块,不算严重,周璟替她上了药,仔细揉开,花妩踢他一脚,又羞又气道:“你先去收拾干净!” 她实在不敢想象一会绿珠和那些宫人进来,看见那把太师椅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周璟说换个地方,没错,确实是换地方了,就是这个地方实在是……令人难以启齿。 周璟听话地去收拾了,不多时回转,抱住花妩,低头亲了亲她绯红的眼角,道:“你不是……喜欢我这样抱着你么?” 花妩瞪他一眼,轻啐道:“恬不知耻。” 周璟眸光一闪,捏了捏她微粉的耳垂,语气淡淡道:“刚才还叫哥哥呢,绒绒翻脸就不认人了。” 花妩拍开他的手,正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轻微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周璟警惕道:“什么人?” 花妩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伸手就推开了窗,外面下着小雪,簌簌的,烛光从窗口透出去,那里插着一只小小的竹风车,在冷风中轻轻地转动着。 空气安静了一瞬,周璟转头看过来,道:“之前不是说这风车玩腻了,扔掉了么?” 花妩面不改色地道:“是啊,早就扔掉了,谁知道它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的。” 周璟伸手扣住她的下颔,道:“那糖画呢?” 花妩理直气壮:“吃掉了。” “也没给我留。” 花妩眼波一转,咕哝道:“你之前不是咬过一口么?” 她小气得很,让他咬一口已经很不错了,周璟恨恨地在她唇上咬了咬,眼睛余光瞥过窗口,从这个位置正好能看见月亮门,他忽然福至心灵,问道:“你之前让绿珠把帘子打起来,是想看我有没有来吗?” 花妩一口否认:“不是。” 她不承认也没关系,周璟现在的心情已经十分之好了,道:“绒绒,想去看雪吗?” “现在?”花妩迟疑道:“去哪儿看?” 周璟替她穿上衣裳,又取了自己的大氅替她披上,道:“带你去个好地方。” 两人离开坤宁宫,一个人都没有带,雪还没有停,周璟亲自撑伞,花妩一手搂着汤婆子,一边呵热气:“到底去哪里?” 乾清宫与坤宁宫相隔很近,入了乾清门,宫人们上前行礼,周璟只摆了摆手,拉着花妩一路往前走,七歪八拐,入了一道侧门。 甫一进去,花妩就闻到了一股幽幽的冷香,倘若雪有香气,那么必然是这种味道。 她眸子微亮:“是梅花。” 眼前是一大片梅林,此时正是十一月,梅花已经开了大半,洁白的花瓣上面堆着绒绒的雪,晶莹剔透,美不胜收。 周璟道:“还没全开,原本想过一阵子再带你来看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笑了笑,道:“现在时机也正好。” 梅林中有一个八角小亭,四周点了灯笼,暖黄的光芒落在梅枝上,像洒了一层金粉,夜风吹来,灯笼轻晃,小雪簌簌飘着,落在花妩的脚边。 周璟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花妩瞧,直看得她有些不自在起来,微微别过头去,道:“皇上在看什么?” “在看你,”周璟直言不讳,道:“绒绒现在已经是我的皇后了。” 花妩有些好笑,问他:“难道臣妾和平日有什么不一样么?” “当然,”周璟伸手替她将鬓发别到耳后,又拂去青丝上的小雪,认真地道:“从今日起,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花绒绒是我周璟的妻子,生同衾,死同穴,哪怕几十年后你我都死了,葬入皇陵,亦是合葬一棺,史官记载时,会写下我们的名字,往后百年千年,后来人也都会知道。” 这近乎起誓一般的语气,听得花妩都愣住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有些啼笑皆非地道:“皇上想得未免也太长远,连身后事都谋划好了。” “不远,”周璟却一本正经地道:“只剩下几千个日日夜夜,过一日就少一日了,所以要多看看你。” 他这态度竟不像是玩笑,花妩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呆呆地看着他,周璟将她轻轻拥入怀中,指尖滑过那缎子一般的青丝,他的声音有些低,在耳侧响起:“人的一辈子这样短,光是想想我之前忘记了你,长达一百二十余日,我便觉得足以抱憾终生。” 语气中透着明显的懊恼,让花妩忍不住想笑,趁着男人看不见,她弯起眼睛笑起来,杏眸微亮,暖黄的火光映入其中,像落入了星子,她道:“皇上这是钻牛角尖了呀,你我相识的时候,我是九岁,皇上是十一岁,难道这也算是遗憾么?” 周璟想了想,道:“不算。”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61节 花妩好奇问他:“为什么?” 周璟很平静地道:“因为从我遇到你的那一天起,我这一生才算开始。” 这话说罢,奇异的,风便停了下来,四周安静无比,甚至能听见不远处传来梅枝上有簌簌雪落。 第77章 大雪过后,便入了腊月,年关也愈发近了,比起往年,今年的雪似乎格外多,一下就是一整夜,次日起来便放晴了,老一点的宫人都说,明年会有个好年成,这是瑞雪兆丰年,天恩浩荡。 对于大多数百姓来说,今年是个太平年,没什么大灾大难,新帝初初登基,免了一年的赋税,又加修了两条河堤,算得上是一个圣明天子,励精图治,今年过得很不错了,人们便盼着来年春至。 但是对于另外一些人而言,这个年关着实有些难熬了,陆青璋便是其中一个,不知那些御史发的什么疯,近几日来,接连不断地参他,甚至敢当堂落他的面子,就连他三个月前提前一刻钟下值的事情都揪了出来,简直是鸡蛋里挑骨头,试问朝中文武百官,谁没提前下值过? 偏偏御史揪着他陆青璋不放,说他尸位素餐,就连衣架饭囊这种词都用上了,陆青璋气得险些当场和那御史打起来,还是碍着天子的面上,他才没有发作。 说什么来什么,陆青璋正埋头走路的时候,听见一个声音道:“哟,陆大人。” 语气熟悉得很,陆青璋心里无比膈应,抬头望去,正是今天在早朝上参他的那个御史,二十五六的年纪,偏生比那些老家伙还要刁钻难缠,恶犬似的,陆青璋一见他就烦,没想到在这里又碰上了,十分窝火,直道晦气。 他只做没看见,自顾自走着,那御史丝毫不觉,还凑上来,笑吟吟道:“陆尚书准备下值呢?” 陆青璋好悬没当场翻白眼,忍着气冷笑一声,道:“陈御史,现在是酉时三刻,本官可是按时下值的,你也别费那功夫去皇上面前参本官了。”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陈御史笑着道:“下官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么?” 陆青璋真想揭下他的脸皮,数数看到底有几张,陈御史跟着他走,一直到了宣德门口,天上又下起雪了,飘飘忽忽,渐渐的越来越大,冷风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灌入胸腔,陆青璋一下子就重重地咳嗽起来。 陈御史一双手揣在袖子里,笑眯眯道:“陆尚书,下官听说了个事儿,和您有关系的,不知陆尚书能否为下官解惑?” 陆青璋瞥了他一眼,讥嘲道:“陈御史一向最能捕风捉影,整个京师还有什么事情是你不知道的?” 陈御史嘿嘿笑了一声,揣着袖子,略略倾身,附耳道:“听说当初皇后娘娘受封大礼,效仿孝元皇后,铸了十二金鹤,户部掏不出钱来,那十二金鹤的银子,是尚书大人您自己给掏的?” 其实这事儿算不得什么秘密,当初陆青璋和户部尚书在早朝上争得脸红脖子粗,满朝上下百官都看着的,后来天子发话责难,陆青璋为了保住官帽,这才咬牙认下了那桩差事。 封后大礼都过去了快一个月,御史突然提起这件事来,陆青璋心里就不得不打了一个突,他警惕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陈御史笑得很讨人嫌,一边走,一边道:“随便问问嘛。” “您瞧瞧下官,”他抖了抖宽大的袖子,被风吹得鼓起,空荡荡的,陈御史叹气道:“诶,当初入京来做官,本是想着捞点儿银子,光耀门楣,再把自己给捯饬捯饬,承蒙当今皇上看得起,给下官提了御史,可下官发现啊,这当御史跟小吏也没什么区别,一个月俸禄才五两银子,二十石米,没点银子傍身,下官何时才能像尚书大人一样,随随便便就铸出十二金鹤,为皇上分忧解难呢?” 他说到这里,面上还是笑眯眯的,一双眼睛盯着陆青璋,锐利如钉子似的,看得人莫名心寒。 陆青璋冷下脸来,道:“陈御史这话是何意?我父亲是三朝元老,先帝陛下的赏赐数不胜数,这次为了皇后娘娘的大礼,我陆府掏空了家底,才凑出来十二金鹤,陈御史是觉得,我陆青璋贪墨了银两?” “欸,”陈御史摇首,笑道:“下官可没有这么说,只是下官听说了一句话,说什么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也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倘若是真的,那这个人也是很厉害了,尚书大人说呢?” 陆青璋冷哼一声,拂袖道:“不知所云。” 陈御史也不恼,眼看到了城门口,陆府的仆人早早在等候了,他向陆青璋告了辞,自己撑了一把油纸伞慢慢离开,陆青璋冲他的背影唾了一口,咬牙骂道:“竖子!” 说罢便举步下台阶,才走了几步,脚下一滑,他哎哟一声,整个人就跌坐下去,龇牙咧嘴,吓得陆府仆人伞都来不及撑,急急过来扶起他:“老爷,老爷您没事吧?” 陆青璋痛得险些出不了声,好半天才被扶起来,低头一看,正是他刚刚唾陈御史的那一口。 陆青璋的表情都扭曲了,大骂道:“晦气!真是晦气!” 他表面显得疾声厉色,可心里却升起些不祥的预感,不仅仅是因为近日的不顺,还因为陈御史刚刚说过的话。 …… 坤宁宫。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想来陆府的家底应该比朕的私库要雄厚了,”周璟终于翻完了手里的册子,将其合上,递给刘福满,道:“先收起来吧。” 花妩正伏在案边画画,闻言抬头道:“什么东西?” 周璟解释道:“是陆府贪墨的账册。” 花妩饶有兴致问道:“他贪了多少?” 周璟想了想,道:“方才粗略估算了一下,大概有近百万两之多,当然,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数目。” “这么多,”花妩有些吃惊,尔后想起什么,问道:“他会被砍头吗?” 周璟走到她身侧,道:“按照大兴律例,官员贪墨超过十两,就要斩首示众了。” 他说着,伸手揽住花妩,问道:“绒绒在画什么?梅花?” “九九消寒图,”花妩小心翼翼地给梅花点上朱色,头也不抬地道:“什么时候砍他的脑袋?” 周璟略一思索,道:“绒绒想什么时候?” 闻言,花妩轻轻吹了吹宣纸上的朱色染料,红艳艳的梅花怒放着,还有一小部分没有着色,含苞欲放,等这梅花全部开尽的那一日,冬天也就彻底过去了。 她微微眯起杏眸,道:“就在这个冬天的最后一日吧,他也不配等到春天。” …… 次日早朝的时候,风雪已经停了,天又放了晴,眼看年关将至,事情赶在了一处,以至于早朝也越来越久,大臣们从五更开始一直站到上午,腿都站麻了,更别说陆青璋昨天还跌了一跤,这会儿已经摇摇欲坠,难以支撑。 眼看朝议到了尾声,上方的天子问道:“还有人要奏事吗?” 陆青璋顿时松了一口气,谁料正在这时,一个人出列,高声道:“启禀皇上,臣有本要奏。” 这声音实在是太耳熟了,陆青璋心里一跳,眼皮子也跟着跳起来,陈御史禀道:“臣要参礼部尚书陆青璋,贪墨银两近百万,伙同朋党,以谋私利,泓德二十二年,陆青璋任青州知府,勾结当时的巡抚崔满,贪墨赈灾银十五万两,次年朝廷拨款修澴河河堤,三十万两白银,尽数入了他与崔满的腰包,此后陆青璋被调回京师,才过了短短一年半的时间,澴河再次决堤,淹没无数良田……” 桩桩件件,陈御史一件都没漏下,仔细讲来,他声若洪钟,如重锤一般砸在陆青璋的耳膜上,他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两股战战,原本就隐痛不已的双腿这时候终于支撑不住了,噗通跪倒在地上。 霎时间,整个殿内都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齐齐望向陆青璋,他哆嗦着伏跪于地,连一句冤枉都不敢喊了,心中惶恐震惊,那些事,御史知道得比他自己还要清楚,定是已经有了把柄在手,现在该怎么办? 直到上方的天子发了话,周璟向刘福满伸出手,不紧不慢地道:“差点忘了,说起来,朕昨日得了一样东西,也好叫诸位观赏。” 刘福满恭恭敬敬地将早已备好的账簿呈上,当着陆青璋的面,周璟将那本账簿翻开,徐徐道:“这上面的记载比陈御史说的要详细多了,只是有些繁琐,朕没什么耐心。” 他说着,信手将账簿一抛,扔在了陆青璋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不然,还是你亲自来念?” 陆青璋看着面前的账簿,向上翻开着,正好记载了他去年私通吏部尚书,买卖官身之事,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一字未差。 他哪里敢去捡,额上冷汗如雨下,然而不只是他,还有不少官员也是面白如纸,抖如筛糠,一副要当场晕死过去的架势。 周璟倚在御座上,像是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朕昨夜梦见先帝陛下了。” 众人讶异,不明白他想说什么,周璟直起身,手肘搭在膝头,皱着眉头,语气懊丧道:“父皇责备了朕,说朕听信佞臣谗言,误解了他的旨意。” 一直没说话的陆太师猛地抬起头,正好对上天子责备的目光:“父皇托梦说,当初他的遗旨明明是不许朕立花妩为后,可为何陆太师要告诉朕,父皇的遗旨没有提这件事呢?” 周璟的语气很冷,厌恶道:“好在朕派人去找了遗旨,果然如父皇梦中所说,遗旨上写得清清楚楚。” 陆太师愣住:“可皇上不是说,先帝遗旨已经被烧——” “被烧了?”周璟表情冷肃,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冷冷道:“原来陆太师是觉得没有遗旨可查,就能糊弄朕了?朕敬你是三朝元老,你却这样回报朕,真是令朕齿冷!” 陆太师如遭雷击,震在当场,他看着口口声声说齿冷的帝王,心底升起寒意来,手足发冷,今年三月份天禄阁走了水,说先帝遗诏被毁,六月份周璟下旨立后,如今十二月,又反口说遗诏尚在。 细细想来,怕不是花府和陆府皆入了天子布的局,纵然没有巫蛊之事,花府和陆府,也是同一个下场,如今花府没了,就该轮到陆府了。 当时陆府就不该掺和立后的事情,皇后之位原本就跟他们陆府没什么关系,皇后…… 陆太师的脑海中有什么倏忽一闪而过,金册,花妩,花绒绒…… 原来如此! 他霍然抬眼,正好对上周璟的目光,一者不敢置信,一者平静无波,就像在看一幕早已知晓结局的戏,他的眼神中甚至透着几分百无聊赖,像是没什么耐心似的,天子沉声道:“陆青璋贪墨之事,交由刑部和大理寺以及都察院三堂会审,犯案者革职查办,至于陆邈妄传先帝遗旨,意图欺君瞒上,先押入刑部大牢,按律处置。” 早朝散了,议事殿的大门被小内侍推开,明亮的天光争先恐后地涌入,众人下意识眯起眼,只能看见天子的背影大步离开。 第78章 【完结章】 陆青璋贪墨的案子实在很好查,三堂会审,证据确凿,他就算长了八张嘴都解释不清,拔出萝卜带出泥,一大拨官员也纷纷跟着落马,大多是先帝在时的老臣,有一个算一个,全部摘了乌纱帽。 案子很快就判了下来,没到一个月,陆府就被查抄了,雪花银足有几十箱,尽数充入国库,原本到了年底,户部还在发愁怎么过这个年,为了来年的预支,六部之间争得不可开交,面红耳赤,如今抄出了近百万两银子,于户部而言,简直是久旱逢甘霖,恨不得放一挂鞭炮庆祝。 至于陆太师欺君罔上,这案子连查都不用查,刑部与大理寺等人亲眼看过遗诏,上面黄绢黑字清清楚楚地写了,今上登基后,不可立花氏女花妩为皇后,当初陆太师以为遗诏被毁,趁着天子又生病失忆,故而上书进言,假传遗诏,所有人都是知道的,这欺君之罪是板上钉钉了。 但他到底是三朝元老,先帝亲封的太师,周璟顾念君臣之情,只判了他流放,脚程快一点,兴许还能遇到花家的人,至于陆青璋,于年二十九在菜市口斩首示众。 对不少人来说,这个年过得很不错,尤其是花妩,她的心情一直很愉悦,年三十那一日,饭都多吃了一碗,撑得走不动路。 到了下午时候,外面下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坠落,她命人把帘子打起来,殿内烧了地龙,暖呼呼的,赏雪是最好不过了。 虽然下雪,但是天色并不阴沉,反而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昏黄,从轩窗看出去,天上的云层堆积着,无数的雪花如羽毛一般飘下,有些许落在窗棂上,洁白晶莹,绒绒可爱。 庭中立着两株柿子树,上面还挂着红彤彤的柿子,披着洁白的霜雪,像一盏盏小灯笼似的,十分喜庆,花妩有些馋了,命人去搬梯子来,她想亲自去摘。 绿珠顿时急了,劝道:“主子,这实在太危险了,还是让别人上去吧?让奴婢去,如何?” 花妩不愿意,眨了眨眼,振振有词道:“自己摘的才最好吃。” 绿珠算是看出来了,她哪里想吃冻柿子?她就是想玩儿。 宫人把梯子搬过来了,架在柿树上,绿珠拦不住花妩,正急得火烧眉毛,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见廊下有人过来了,身姿挺拔修长,披着深色大氅,上面还沾了零星的雪,最引人注意的是,他手中还拿了几枝梅花,周璟走得大步流星,一个小内侍举着伞跟在后面,险些追不上。 绿珠如同见了救星一般,连忙行礼:“奴婢参见皇上。” 其他的宫人也纷纷跪下去,周璟摆了摆手,示意她们起身,看了看柿树上的木梯,又看向花妩,疑惑道:“这是在做什么?” 花妩若无其事道:“摘柿子啊,现在还不摘,过几日就该掉下来了,多浪费。” 见她避重就轻,绿珠急了,壮起胆子解释道:“皇上,娘娘她想要自己上去摘,可这树太高了,实在危险,奴婢怎么都劝不住。” 花妩立即轻瞪她一眼,绿珠缩了缩脖子,假装没看见,花妩听见周璟问道:“想吃冻柿子?” 花妩轻轻嗯了一声,便见他将手中的梅花递过来,道:“拿着。” 那梅花想是刚刚摘下来不久,殷红的花瓣上还堆着晶莹的雪,十分漂亮,花妩伸手碰了碰,有些冰,耳边忽然听得一阵惊呼,她抬头一看,却见周璟不知何时已脱去了大氅,爬上了木梯。 他身姿挺拔,穿着深色的燕服,动作并不慢,三两下就爬到了最高处,鹅毛似的雪花纷纷扬扬飘下来,落在他的发上,肩头,袖子。 花妩仰起头看他,周璟微微向前倾身,握住了一个柿子,低头望过来,对上花妩的目光,道:“摘这个?” 这情形似曾相识,花妩蓦地想起来,那一次在万佛寺中,他也是如现在这般,爬到树上去替她摘桃子。 这情景与记忆中的画面竟然奇异地重合了,花妩慢慢地笑起来,她模样生得好看,一双明亮的杏核眼,笑起来时眼尾微弯,眼波柔亮,容貌秾丽,仿佛工笔水墨画一般氤氲染开,漂亮得惊人。 她点点头:“好。” 周璟怔了一下,才回过神,移开视线,又摘了几个柿子,这才下来,早有宫人捧了朱漆雕花的描金托盘来接柿子。 立后前一天狗皇帝失忆了 第62节 刘福满急忙替他拍去衣裳上的雪花,又将大氅取来披上,那柿子在树上挂了一个冬天,日日下雪,早就冻实了,冰块也似,实在是冻手。 周璟轻轻呵出一口热气,却见有一只素白的手伸到面前来,捧着一个小巧精致的手炉,他微微一愣,抬眸望去,花妩歪了歪头,示意道:“拿着呀。” 她见周璟没接,傻了似地站在原地,便轻叹一口气,索性亲自拉过他的手,冷得她一激灵,连忙将手炉塞到他手中暖着。 花妩才欲收回手,却被对方反手握住,紧紧贴着手炉,她的手心是暖的,手背却是凉的,那是周璟的手指。 花妩抬眼望着他,雪渐渐地大了,将整个世界覆上了一层干净的洁白,安静而温柔,就像周璟的目光。 他上前一步,伸手将花妩轻轻揽入怀中,紧紧抱住,花妩还捧着手炉,这一刻,她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一点点加快,比那雪花坠落的速度还要快。 …… 轩窗开着,下面的软榻上放着一张案几,案上摆着一个青瓷美人瓶,瓶中插了数枝红梅,灼然盛放,小巧的花瓣上还覆着薄薄的雪,已经消融了大半。 正值傍晚时分,天光依然是昏黄的,朦朦胧胧,庭中的柿树枝丫遒劲,静静而立,这景象十分漂亮,像是名家笔下的水墨画。 花妩托着粉腮专注地看着,道:“倘若不下雪,今日应该有半天朱霞,会更漂亮一些。” 周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道:“下雪也很好看。” 花妩扑哧笑了,转头望着他,道:“下了一个冬天的雪,还是有些腻了。” 绿珠捧了一个小瓷盘来,里面端端正正放着两个柿子,红红的皮儿,上面还挂着些霜,煞是好看。 “主子,这个在温水里泡过了,”绿珠将柿子放在她面前,提醒道:“不过此物性寒,程太医说过了,您不能多吃。” 花妩低头看着那柿子,迟迟不动,周璟疑惑道:“怎么了?” 花妩伸手戳了戳柿子的皮,软软的,她撇嘴道:“忽然不想吃了。” 周璟倒是很好脾气,道:“那就不吃了。” 绿珠只好把柿子又拿走,花妩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忽然又道:“先放着吧,我不吃,就看看。” 绿珠:…… 周璟想到了什么,开口道:“你是不是不想剥皮?” 花妩哎呀一声,眨了眨眼,道:“皇上怎么会读心术?” 她其实想吃柿子,但是又嫌吃这个要剥皮,有些脏手,让宫人剥也可以,但是她总觉得不干净,只好放弃,准备望柿止渴,却不想竟被周璟一眼看穿了。 周璟命人取了小刀来,将那柿子轻轻划开,露出内里软嫩的殷红果肉,晶莹剔透,如冰沙一般淌开,再用银勺挖起来,送到花妩嘴边。 花妩尝了一口,鲜甜清香,顿时惬意地眯起眼,周璟问她:“好吃么?” 花妩点头:“嗯,好吃。” 周璟低声道:“那我也试试。” 闻言,花妩犹豫了一下,四顾左右,摒退了宫人,却见周璟挖了一勺柿子自己吃了,花妩愣住,周璟抬眼看过来,一双桃花目似笑非笑,道:“是挺好吃的,绒绒刚刚在想什么?” 花妩顿时明白自己被戏弄了,她涨红了脸,气急败坏地伸手要去打他,却被周璟一把抓住手腕,下一刻,他探身过来吻住了花妩。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窄窄的案几,旁边是殷红的梅花,近在咫尺,散发出淡淡的幽冷香气,花妩轻轻闭上双眸,启唇回吻。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那云层之间透出淡淡的金色来,竟然有余晖自隙间落下来,穿过庭中的柿树,落在轩窗旁,将两人亲昵相吻的影子投在地上。 倘若今日不下雪,就该会有漫天朱霞。 正是大年三十,辞旧迎新的日子,竟有红霞映雪,众人称奇,早有机灵的人,称之为祥瑞,天子励精图治,政治清明,杀了大贪官,感动上苍,才降下这祥瑞奇景,那云层后面,是有金龙在其中游动呢。 花妩今日很高兴,到了晚间,她又多吃了一大碗饭,还命人取了酒来,周璟见她这架势,有些担心,按住了她倒酒的手,道:“明日再喝吧?” 花妩明眸晶亮,道:“可是我想喝。” 她又开始胡搅蛮缠了,周璟深知这时候讲道理是讲不通的,想了想,退了一步:“只喝一口。” 他亲自给花妩倒酒,酒液清亮,香气浓郁,不同于平常的酒,透着些甘冽的冷香,周璟忍不住道:“这是什么酒?” 花妩道:“寒梅酿。” 绿珠笑着解释道:“这是娘娘亲自酿的酒,从王府一直带到碧梧宫,又从碧梧宫带到这里,换了三个地方呢。” 周璟将倒好的酒推到花妩面前,讶异道:“这么珍贵?” 花妩端起那盏酒,笑眯眯道:“可不是么?梅花都是我一朵一朵收集起来的。” 周璟一怔,脑中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还没等他想明白,就听见花妩道:“皇上,喝酒吗?” 她举着杯,笑吟吟地望过来,周璟自然不能拒绝,甚至他的身体比脑子还要先动作,下意识接过那个酒杯,将其中的酒一饮而尽。 “这酒……” 花妩笑道:“好喝么?能酿出这坛酒,也有皇上一份功劳呢。” 周璟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初花妩想看梅花,他每日晨起去京郊摘来白梅,插在瓶中,可是每当他下值回来,梅花就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干,花妩还骗他,花是被风吹掉了,如今总算是真相大白。 周璟从没想过,他摘来的那些花竟然都保存下来了,以这种方式。 倘若花妩今日不开这一坛酒,那么梅花便会永永远远地保留下去,直到他们化作黄土白骨,而他也永远不会知道,花妩酿了这一坛酒。 那一刹那,周璟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花妩,道:“绒绒,这酒酿了多久了?” 声音很小心,甚至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花妩垂眸,笑意浅浅,语气却轻快:“也就几年啊。” “几年?” 花妩唔了一声,眸光透着狡黠的意味,不肯与他对视,别过头去,悠悠道:“你猜呀。” 周璟不敢去猜,他甚至害怕知道那个答案,这意味着,他当初是多么愚蠢而迟钝。 他伸手轻轻扣住花妩小巧的下颔,稍一用力,让她转过脸来,与他四目相对,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近,周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低声道:“绒绒会一直留在我身边吗?” 花妩一怔,听见周璟继续问道:“此生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对么?” 语气是少有的不确定,像是小心翼翼的求证,花妩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近乎惶惶不安。 她望着周璟,一直没有说话,她看见周璟微红的眼眶,里面浮现出隐隐的水光,花妩有些惊奇,相识这么多年来,她从没见过这个男人哭。 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哭起来也是隐忍无声的,薄唇一直微微颤抖着,嘴角往下撇,像个孩子。 真可怜,又有点可爱。 花妩终于忍不住伸手捧住他的脸,轻轻吻了吻他的眼角,舌尖尝到了眼泪的味道,又咸又苦。 但是奇异的,她心底竟升起几分愉悦的感觉,或者说是,一种满足。 仿佛一个饥饿了很久的人,终于吃到了想吃的东西,那种由内自外产生的饱腹感,令人不可抑止地战栗,甚至有落泪的冲动。 花妩替他擦去眼泪,微笑着道:“不要哭了,璟哥哥。” 她顿了顿,轻叹一口气,又道:“倘若你一直像今天这样喜欢我,我们就会一直在一起,真的,我不骗你。” 花绒绒从来不骗人。 周璟将她紧紧抱着,声音微哑,道:“我会的,绒绒,我喜欢你,只要我还活着一日,就永远喜欢你。” “嘘……”花妩抬起头,食指轻轻点住他的唇,笑得眉眼微弯,道:“不要轻易许诺哦,璟哥哥。” 周璟轻轻吻了吻她的指尖,神色虔诚,道:“我明白的,绒绒。” 花妩小声道:“那……亲一亲?” 话音才落,周璟便低头吻了下来,唇齿相依,爱意热烈,透着至死方休的意味。 花妩仍然不信他,但是没关系,他有一生的时间可以来践行诺言,周璟不会在现在许诺下辈子如何,那些话他要等到奈何桥前才告诉她。 他喜欢她,这辈子的喜欢,这辈子给了。 下辈子的喜欢,就留着下辈子再给。 这一次,他绝不会失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