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缕千丝》 第1章 《万缕千丝》 作者:沈亚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楔子 「小曦,妳快迟到喽!」 「来了!」 屋内的少女拉长了脖子喊。她一边忙着穿衣服,一边忙着对着桌子快乐地叨念:「今天就可以见到你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高兴!真的好快乐喔!那天你从美国回来,我有去接机喔!可是人太多了,根本没看到你。不过幸好你要到学校来任教,说不定会变成我的教授……哈哈哈哈!快乐!没想到真的会有这么一天!真是太幸福!太美满了!」 说着又忙跑到梳妆镜前,少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太满意地左顾右盼,一把抓起镜前的剪刀,快速在头上挥舞了几下,头发到处乱飞;光是剪还不能令她满意,梳妆台上排着好几瓶彩色喷雾,她仔细研究了好几分钟,才终于决定颜色。 「蓝绿色怎么样?」拿起彩色喷雾,她回头又跑回书桌前摇摇自己手上的喷瓶。「好看吗?」 「程小曦!妳再拖下去我要出门了喔,妳自己搭公车去学校。」 「好了啦!等等我嘛!」 「我妈最近工作不太顺利,脾气很大喔!以前她才不会这样催我!」少女对着桌上的黑白照片扮鬼脸,火速回到镜前,用喷雾罐将自己一头短发快速染成奇特颜色。 「好了,我要出门了!」冲回书桌,俯身用力亲吻桌上的照片,脸上洋溢着幸福快乐又兴奋无比的笑容。「要对我好一点喔!我们终于终于要见面了!哈!」 「拖拖拉拉的……喂!小姐,妳这个头发太劲爆了吧?学校真的不管妳吗?」 「安啦!学校才不管我的头发是什么颜色。快点快点!我要迟到了啦!」 「这几天妳心情特别好,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没啊。」少女笑嘻嘻地,举手投足全是兴奋神采。 「恋爱了啊?」被她的喜悦传染,母亲忍不住伸手揉揉女儿的一头乱发。 「喂!不要弄乱人家的头发啦!」 「妳这头发还用得着我弄乱?根本是一窝鸟巢嘛。」 「嘻……」少女不住地傻笑,双眸绽放出兴奋憧憬的光彩。「告诉妳喔,我终于要跟我的梦中情人相见了!」 「……那个高教授?大妳十八岁那个?」 「妈!十四岁而已啦!」 「好好好,年龄不是距离。」 少女蹦蹦跳跳冲出门,「快点喔!不然我不等妳喔!」 母亲微笑着摇摇头。女儿终于长大,不用再对着黑白照片谈恋爱了。唉,也该是时候了。虽然对象是一个可能性极低的人,但恋爱嘛,不经过几次风霜,怎么能体会爱的真义?很快的女儿必然会明白暗恋通常都是苦涩的,然后再找一个年龄与她相近的可爱青年来一场正式的恋爱…… 「期望太高很容易失望喔。」 「才不会!」 「我是以过来人的身分提供建言,恋爱呢——」 「我知道我知道,是距离造成美感,相见总不如怀念。」 少女含笑的声音渐渐远去,大门砰一声关上,屋内又恢复了寂静。而少女房间桌上的黑白照片,正用一种叛逆不羁的眼神凝视着空无一人的房间。 第一章 「柔三小姐!」 家仆们满山遍野的喊着,但见晴天朗朗,和风徐徐,遍野开满了鹅黄色小花,他们呼喊的声音在风中回响,却不见他们口中的「柔三小姐」。不要说柔三了,柔二、柔一也没有。 「咦?『腾云飞龙』啊!」一名丫环仰天一看,忽然嚷了起来:「快瞧!那是不是咱们家的腾云飞龙吗?」 「唉啊,真是『腾云飞龙』!这下可惨了,让老爷知道了还得了,那可是命好几名巧匠费了大半年的功夫才制成的,怎么给拿出来了?」 所谓「腾云飞龙」是一个巨大的风筝,长十丈有余,宽足两丈,神态鲜艳威猛,画工精巧细致,是风筝中难得的珍品。 果然家仆们抬起头时,半空中正飞舞着一只威武无双的巨龙,晴朗的天衬得那只红黑金三色巨龙更是活灵活现,仿佛真龙一般。 这可不正是他们家的「腾云飞龙」!听说是要上贡朝廷的,要是给弄坏了还得了?让老爷子知道他们个个都要人头不保啦!家仆们全不由得急切地往风筝的方向狂奔。 「是谁?到底是谁?」 「是谁拿出了风筝?快把风筝拉下来!」 这片山坡说大不大,说小却也让几个人跑得气喘吁吁还跑不到尽头,上坡跑得喘吁吁,往下便滚成一团团。风筝在天上飞,而他们只能像是无头苍蝇一样的在地面上循着风筝的方向没命的跑。 「柔三小姐?是柔三小姐吗?是的话您快应一声,快把风筝拉下来啊!」 「您别逗了!那么大一个风筝,光凭小姐一个人哪放得上去,定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小厮给取了出来的。」 他们边跑边找,蓦地一个眼尖的家仆看到不远处的林子里有人影闪过,他立时没命地大喊起来:「在那里!咱们快过去!放风筝的人在那里!」 「嘻!快跑吧幺弟,风筝可不要松手了!」 少女银铃般清脆的嘻笑声在林子里飞扬起来。只见两条人影在林子里拔腿狂奔,后面的家仆们见了全都追了上去。 「柔三小姐!小少爷!快别跑啦!风筝……风筝啊!」 「快停下!老爷知道了会重重责罚你们的!快别跑啦!」 为首的妙龄少女身穿一袭翠绿短袄,肌如凝脂肤似雪,黛眉轻扫,双眸如漆墨点星,灿烂的笑容天真无邪,浑然不知世间愁苦。 跟在少女身边的是他们家最小的弟弟,也是唯一的儿子。段家大姊跟二姊年纪与老三、老四略有差距,打小老四就与三姊感情最好,只要是他三姊说的话他无不遵从,当然也包括去替他三姊偷风筝。 段家老四天性害羞腼腆,但却天生神力,虽然才十二岁的年纪,但那身蛮力却能够一口气推倒好几个大人。如果不是有此等神力,单凭他们两个半大不小的娃娃怎能放得动这巨大风筝! 不过此时此刻段家小少爷却乱了脚步,脸上的表情可不如他姊姊那样轻松惬意。他虽然神力惊人,但是胆子却小得很,一想到要受到父亲大人的责罚,小脸都吓白了,跑起来摇摇晃晃,手上的风筝也显得吃重起来。 「三……三姊……」 「怎么啦?跑快点啊!让他们抓着了就不能继续玩了。」柔三姑娘开心地鼓励着他,「跑快些啊!」 「可……可是……」段家小少爷紧张得话都说不清楚了,脚底下一个踉跄,登时往前扑倒,手中的风筝线忽地往上飞,他一个没握紧,手掌给割出一条血痕。「唉唷!」 「唉啊!没事吧?」柔三姑娘见弟弟摔倒了,连忙往回跑。「怎么流血了?快让我看看!」 「惨……惨了!」段家小少爷却只怔怔地抬着头看着风筝远去,眼看沉重的风筝线轴还在半空中晃荡,他连忙飞身扑上去想抢救。「别跑!别跑!」 「快追风筝!」追上来的家仆们个个绿了脸,全涌上去七手八脚的想将线轴抢下来,一伙儿人全往上看,没多久便撞成一团,哀号声此起彼落。 「哈哈哈哈!」柔三姑娘笑得更开心了。看着那风筝越来越远,她的心也跟着不断飞扬起来,不但不帮忙,反而还乐不可支地拍手叫好。「快飞吧!飞高一点!再高一点!回天上去吧!」 「三姊,不要闹了啦,快点追风筝,要是风筝没了爹爹会气炸的!到时候铁有咱们两个一顿好打啊!」段家老四急得快哭了,偏偏他只是力气大,跑起来却很慢,跑得气喘吁吁却一点用也没有(奇*书*网^.^整*理*提*供)。真正跑得快的是柔三姑娘,她跑起来像风那么快,又像森林里的小鹿儿那样轻灵。 柔三姑娘却只是仰着天笑,光灿明亮的眸子里闪烁的不单单只有愉快,还有一丝希望能与风筝异地而处的渴望。「哗……看哪!那条龙多自由、多快乐!说不定它还真能飞上青天、飞上天庭呢!」 「三姊!」 听到弟弟焦急的呼唤,柔三姑娘终于叹口气,回头对着弟弟嘟囔着: 「唉,急什么,飞走就算了。反正无论飞不飞走,咱们回去都是要受罚的,早告诉你了,现在怎地又反悔?」 「没反悔啊!都是罚,可是风筝飞走了会罚得重些嘛!」想到爹爹的板子,段家四公子头皮都麻了。那可是高高举起重重落下,一点也不含糊啊! 瞧弟弟急得红了眼眶的可怜模样,段家的柔三姑娘无奈地耸耸肩,将裙子往腰间一扎,迈开轻快的脚步在山丘上跑了起来。 「三姊!要带着风筝回来啊!」 迎着风,她不由自主地绽开灿烂笑颜。每当她开始奔跑,天地万物的声音似乎都清晰可闻,风吹过草原、脚底下沙沙作响的小草,甚至花瓣坠落、云彩漫舞!这让她身心舒畅,让她整个人感到轻快得像是飞上天一样。 「哗!好快!」 家仆们忍不住发出赞叹声。这年头到哪儿去看妙龄少女这样放肆奔跑的景象?也只有他们段家得见此奇景了。 「哈!你才知道。以前三姑娘还小的时候,每次老爷要教训她,我们上上下下全都跑断腿也不见得抓得住她。不是我说啊,这三小姐动作真是快! 第2章 」 「可是一个闺女儿跑这么快能干什么?又不打算作信使报马的。」 「话是这么说,可是没见过姑娘家能跑这么快的嘛!」 「你见过几个姑娘家跑了?说不准每个姑娘家跑起来都这么快。」 「咦?你是怎么着?专挑我毛病跟我说起嘴来了!府里的丫环们你让她们跑跑,看她们谁能跑得比柔三小姐快!」 「呃……你们别吵了,就算让三姑娘追着了又怎么样?她一个人难道能拉得回风筝吗?她那点儿个头,怕不让风筝给驮上天去都成。」 「……」 「还发什么楞?快追啊!」 跑得快不快她无所谓,但谁说女孩家就不能当信使报马?说不走改天她就偷偷跑出去改成男装,就在外头跑他个一年半载。哈哈!光是这离经叛道的想法已经够叫她兴奋了。 眼看风筝线轴就在眼前,柔三姑娘伸手一探没捞着,干脆整个人飞跃上去紧紧抱住线轴不放。 用跑还嫌慢呢,用飞的岂不是更快! 也许这巨大的风筝能带着她飞到天涯海角……正想着,突然觉得自己的身子真的往上腾空,她的双手连忙紧紧抱着线轴,往下一看,自己居然真的已经离地飞起! 「咦?咦?!哇!」 底下的人全傻眼了。柔三小姐那么娇小轻盈,真让风筝给驮上天了! 「快……快追啊!」家仆们全慌了。这下可好,不止把「腾云飞龙」给弄丢了,连三小姐也弄丢了!天哪! 通州真是个好地方,尽管时节已经腊月,但通州依然遍地绿意、山峦迭翠,生机盎然。 站在巨松下远眺,脚底下所站的山坡是附近最高的地方了。坡下茶棚的小二说,此地名为「棉被铺」,又被戏称为「馒头堆」。听起来觉得这名儿怪,此时站在此处放眼望去,他总算明白这地名的由来。 高高低低的小山坡,有远有近,此处高些,那处便低些,有些绿了点儿,有些又苍了些,远望过去就像是棉被格子,又像是高高低低迭在一块儿的胖馒头。 拎着小二送的小葫芦跟荷叶包,他在巨松下盘腿而坐,酒菜香混合着草香,令人心旷神怡,天地间至高的享受莫过于此。 天空湛蓝无垠,远处雪白云堆跟近处的绿色馒头堆相映成趣,微风徐徐,酒未过三巡,他却已经浑然忘我,满脸净是欣喜陶醉之色。 已经好久好久不曾如此放松过自己了。戎装生涯远比他所想象的还要严苛辛苦,好不容易才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轻吁口气,半倚着巨松,舒适的睡意悄然袭来。左右无事,在这里打个盹也是人生一大乐事,正想要闭眼歇息,耳边却清晰听到有女孩惊恐的尖叫声。 他倏然睁开双眼四下搜寻,那双锐利的眸子连远处的山坡也没放过,但却只闻其声不见其影。莫非在这座山坡下?他翻身立起,正待举步下山,眼前的景象却让他惊得呆了! 他这一生过得并不算精采,没见过多少稀奇古怪的事情,但眼前这一件绝对可以名列前茅——应该说可以拔得头筹。 一条七彩斑烂的金龙驮着一名少女从山谷下缓缓而起,他错愕得有那么几秒完全无法动弹。 然后他看见了那名少女,宽袖绿衣配着湖绿色小袄,衬托着她红扑扑的可爱脸蛋,而那双晶亮的眸子此刻正又惊又怕——不,不对,除了惊怕之外,更多的是新鲜跟好奇。那双生动的眸子仰天望着,还写着一丝丝惊险趣味。 他不由自主地跟着那条龙,蓝衫飘动,人影已经发足飞奔。 他一定要看看,看那双乘龙飞起的晶亮墨瞳里还有些什么。 「朝廷钦命大臣曹公公到——」 「钦命大臣?」段家老爷眉头一蹙。他虽贵为通州御史,但除了每年固定上贡朝圣及汇报州务外,与朝廷往来极少,为何突然来了钦命大臣? 「圣旨到——跪!」 段正康连忙恭敬跪下。「通州御史段正康恭迎圣旨!」 悄悄侧脸望向来人。只见一名中年太监笑意盈盈迈着官步缓缓而来,一张净白脸皮配着双狭长凤眼,嘴唇艳红得有几分突兀,不知怎地,这人一打眼便让段正康从心里生出厌恶感,那和蔼可亲的笑怎么看都觉得矫情虚伪。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闻通州御史段正康有女段柔,谦恭俭让、温良贤德,堪为世间女子表率,今下旨于正月朔日迎段柔入宫封为女官,赏金银珠宝若干、绫罗绸缎若干……钦此,谢恩!」 「谢万岁万岁万万岁!」 段正康脑海中一片空白,一听到「正月朔日」、「封为女官」数字,已经让他心神俱丧、面无人色。 「恭喜啊!段御史此后平步青云,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啦!」曹公公笑着上前作揖,那双精明干练的鹰般锐眸不住地打量着他。段家老爷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接圣旨的手却是颤抖的。「唉啊,只记得与段御史贺喜,却不知段御史是否还记得曹某?当年在朝咱俩也有过一面之缘……」 「封为女官」……那就是……他心爱的女儿就这么没了……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他们已经远在通州,皇上怎么会突然降旨? 素来被迎入宫封为女官的女孩儿,貌美些的,变成后宫佳丽;相貌家世朴素些的,可能被主公们选为太子、公主们的伴读;再次者变成宫女;只有下下等人品,才会被「赐回」。但是被赐回的女孩儿却是家族耻辱,从此再也不能见天日,更遑论出嫁成家。 他心痛如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心思百转千回却都不在曹公公身上,他忘了该请他坐、该奉茶、该「聊表心意」。他甚至压根没听见曹公公那番亲热的叙旧。 曹公公脸上的笑意收敛,从鼻尖轻轻哼了声:「真不愧是未来的国丈爷,段御史真是好大的架子!」 「啊?什么?」段正康楞了一下,眼睁睁看着曹公公往外走,这才惊醒过来,连忙上前挽住曹公公衣袖陪笑道:「公公见谅,正康蒙恩浩荡,一时间竟傻住了,并非蓄意慢待公公,公公万万不可多心!」 「哼!免啦!段御史公忙,曹某不多打扰了。」 「公公!公公!」段正康慌忙扯住曹公公衣袖。「实是皇恩浩荡,正康难以负荷,一时怠慢实非所愿,公公请留步,请上座!上座!」 曹公公只是拂袖冷笑,「不坐啦!奴才只是个传令太监,怎可与未来国丈平起平坐!」 段正康登时惊出一身冷汗。谁不知道自先皇驾崩以来五年,朝政始终被谢太后、贾似道及曹公公等人把持,他们不但能一手遮天,更能翻云覆雨。 现任的皇上龙体孱弱,十天有九天不上朝,朝廷里人心涣散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就算他不为自己前途着想,柔儿只要一进了宫,便再也不是他的羽翼所能及,她得仰仗的就是这獐头鼠目的匪类太监!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就算他段正康如何刚正不阿、如何为官清廉,也不得不弯下腰来给这太监打躬作揖卖笑脸。 思及此,段正康不得连连屈身陪笑,硬压住喉头那一口又酸又苦又涩的胆汁。「曹公公言重言重!什么未来国丈?正康愧不敢当。小女资质朴素得很,进宫后不给皇上皇后添麻烦已经是承天之幸了,一切还要曹公公多多担待费心照料。公公您先坐会儿吧,下官这就命人奉茶,品茗之后,公公若是不嫌弃粗茶淡饭,就请在寒舍用膳如何?」 曹公公从鼻子里轻轻喷出一口气。 「请坐请坐!」 段正康亲热地挽着曹公公坐在大厅正位上,随即转身吩咐家仆备出好酒好菜,然后开始想着这宅子里有什么东西是曹公公能看上眼的。金银珠宝?翡翠玛瑙?他都没有!唉!早知会有这么一日,他又何苦清廉数十年! 「听闻段御史为宫清廉深受百姓爱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曹公公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这雅致的大厅。御史的年俸不高,段家宅院规模却远胜于御史所得,这句话显然是讽刺多于美赞。 「正康惭愧,昔日祖上确留有几亩薄田庇荫子孙,目前由拙荆打理。正康为官不敢提『清廉』二字,都是皇上隆恩,通州一带素来风调雨顺,百姓爱屋及乌才会对正康多有谬赞罢了。」 「几亩薄田,哈哈!好个『几亩薄田』哪!段大人禀性谦虚,真是难能可贵。」曹公公笑着,眼底的光却是冷的。 几亩薄田?据称通州段家拥有良田百顷乃一方富贾,这段正康却如此小气,说自己只有「几亩薄田」? 不说段家祖上留下的祖产有多少,段老太君当年曾经伺候过杨皇后很长一段日子,据说她出嫁离宫之时,宁宗皇帝跟杨皇后曾御赐了不少奇珍异宝作为陪嫁,这段正康分明以为他是个耳不聪、目不明的太监! 「公公,这……不知皇上怎么会突然降下如此隆恩,小女何德何能竟能蒙皇上青眼?」 「嘿!这是太后的旨意,太后四处寻找女官已经有好一段时候了。奴才奉太后之旨四处打探……」他的语意未尽,那神态竟是为自己邀功。「呵呵,记得上月段夫人曾与三小姐到大德寺进香吧?彼时本官也在寺内。」 「是是是,小女有幸蒙公公青睐实是……段家之福……」这句话说出来险些要咬断他的舌根。这狗仗人势的宦官!怎不说是贪图他段家的财产?今天莫说他段正康有三个女儿,就算没有女儿这位曹公公也一样能上门生事。 「老爷。」胡管家从内厅出来,捧着画轴恭敬地立在一旁。 第3章 「照您的吩咐把画给取来了。」 「曹公公,正康不才,手边正好有幅水墨想请公公鉴赏鉴赏。」 曹公公打着斜眼看他。这段正康真是久不在京了,竟连他曹大中的脾性也不了解,想他堂堂朝廷的内务总管怎会有什么闲情雅致欣赏水墨画?读书人就是读书人,真是迂腐得紧! 「公公请看。」 段正康必恭必敬地将水墨画在他眼前缓缓打开,古人是「图穷匕现」,而他则是「图穷银现」,打开水墨画的手微微颤抖!水墨画正中央贴着张三千两银票。这是他从来没做过的事,他心头纵有万般屈辱却仍不敢形于色,只得咬紧牙关强颜欢笑,他这一生清廉名声就此断送了。 「咦?呵呵呵呵!果然是一幅好画!」曹公公轻轻地笑了,眼眉稍稍飞扬,但三千两终究也只是三千两,只能换他一笑而已。 段正康察言观色,内心翻搅着无尽怒火,但他还是忍下了。「曹公公如是喜欢,正康还有许多小玩意儿想请公公一并鉴赏鉴赏。」 「好!好!」这次曹公公终于诚心诚意、毫无廉耻地笑了。 如果能这样一直飞,会飞到什么地方去呢? 往下看,家仆们跟弟弟的身影有点远了。她几度犹豫着该不该放手,趁着现在离地还不甚高的时候应该是摔不死的吧?可是又好想知道自己这样慢慢的飞会飞到什么地方去。 抬头仰望风筝,飞得很稳,一点也没有因为她的重量而稍显吃力,仿佛真的可以就这样天长地久的往前飞。 风一来风筝又高了些,离地更远了。她的手心儿不由得微微冒汗,兴奋、刺激,又害怕,她的眸儿大大地睁着,皓齿轻轻咬着唇,忽地绕住风筝线的手微微滑了一下,她忍不住惊呼—— 「小姑娘别怕!我来救妳!」突然不知从哪传来呼叫声,柔三姑娘四下张望却没瞧见人影,正狐疑间,蓦地身子被撞了一下,她吓得大叫。 「哇!」 「哗!别动!」 人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就这么突然出现在她身边,男子陌生的气味传来,她已经被某人紧紧拥在怀中。 「哇!」不知道是因为差点掉下去还是因为这拥抱实在太不合礼节,柔三姑娘忍不住叫个不停,「哇!哇哇!」 「咦?原来小孩儿妳还不会说话啊,只会哇哇哇的叫?」 「谁、谁不会说话!你是谁啊?快放开我!」 「呵呵,原来会说话嘛!小姑娘别怕,可别乱动唷!现在放开妳的话会摔成肉酱吧?」声音从男子的胸膛传出,厚实又有力,甚至还带着点儿笑意。 柔三姑娘使劲儿想抬起头看清楚来人,但身处在半空中,两个人又搂抱在一起,她想挣扎却又怕摔下去。她真的很不想往男人身上靠,更不想用腿盘住人家,可是身子就这么荡在半空中,不那么做也不成啊,这这这……成何体统啊! 「小姑娘好调皮,不怕真的摔得粉身碎骨?」 男子轻笑,有力的臂膀拥着她纤细腰枝,那感觉完全陌生,令人手足无措。 「我……我哪知道会飞这么高!你你你、你快放开我啦!」她的耳朵贴着人家的胸口,每次他一说话,她的耳朵就酥麻酥麻的,虽然她还不知人事,还是个小姑娘,但也知道此举大大不妥。 男子低下头朝她微笑,「在下也很想放开姑娘,但这风筝委实结实,承受我们两人的重量竟然还能飞,眼下实在放不得手啊!小姑娘请忍耐些。不过早知如此,就不该这么调皮吧!」 大概是阳光太猛烈的关系吧,男子那张俊脸看起来不太真实,英姿飒飒、潇洒俊朗,只见他刚毅的下颚微仰,狭长带着笑意的双眸垂视着她。柔三姑娘的脸红了,她怔怔地望着他,鼻间一直闻到他身上那种舒爽又特别的阳刚之气。 她的手无处可放,一手缠在风筝线轴之上,另一只手贴着男子精实又充满弹性的胸口,这触感与幺弟的感觉大不相同,不知怎地,她很想用力压看看会有什么反应。突然想到,这个男人……是第一个拥抱她的男人。 恍惚中只感觉自己的心一阵乱跳,她忽然手足无措起来,手不知不觉松了,整个身子刷地往下滑。 男子连忙环住她,将她紧紧贴在胸口。「别松手!」 说着,他有力的臂膀将天上的风筝缓缓往下扯,如果他往下扯的速度太快将风筝扯坏,那么两个人都会摔到地上。虽然这高度他不至于没命,但这位娇滴滴的小姑娘说不定就会香消玉殒。 「别——别抱这么紧!」柔三姑娘又羞又慌,顾不得自己还身在半空中,粉拳没停地敲着男子的胸膛。 「别乱动啊!我不抱紧妳难道要让妳摔下去?这要是摔下去可真的会没命唷!」男子垂眼,手臂并没放松,口气还是调笑的,只有最后一句端庄些。「在下无意唐突,小姑娘请勿介怀。」 「小姑娘小姑娘……人家不小啦,我都十五了!」 十五岁是可以嫁人的年纪了。前些日子已经有媒婆来提亲,幸好让爹爹打发了回去,从那时候开始,她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她一直以为只要大姊跟二姊不成亲她就能永保安康,可惜事实并不是这么回事。 「妳有十五岁吗?」猿臂轻移,风筝正缓缓往下落。「姑娘看起来……」 「这很小,像十一、二岁的孩童对吧?」柔三姑娘没好气地轻哼,「没想到公子也是以貌取人之辈。」 男子只是轻轻地笑了笑,并不反驳。就在言语间,他们已经安全落到地上,他松开手,柔三姑娘立刻感到一阵微凉。原来他们两人真的贴得那么近,近得连风都无法穿越缝隙。 「好大的风筝,真可以把人给驮上天。」男子仰望风筝,那神采飞扬的龙真是耀眼夺目。 他望着风筝,而柔三姑娘却是楞楞地望着他。男子的穿著打扮看来像个武人,但面目却是极为俊朗潇洒,跟他们家护院的武师浑然不同。他星目剑眉、鼻若悬胆,那微微往上扬的唇擒着一抹笑—— 然后他低下了头,用那俊朗的笑脸对着她,「妳家的风筝?」 柔三姑娘登时红了脸,嗫嚅着别开脸。她是该谢谢人家的,可是平时伶牙俐齿的她却说不出半句话。她的心跳得好快啊!乱了方寸、乱了阵脚,连呼吸都感觉浓浊。这种感觉是什么呢?娇羞得想转头就跑,可又好想好想多看他一眼—— 「三姑娘!柔三姑娘!」 不远处传来家人焦急惊恐的呼叫声,柔三姑娘连忙抬起头从他手上匆忙抢回风筝线。「谢……谢谢大侠,不对,谢谢公子,也不对,你……」 「在下名叫边承欢。」 「边……边边公子……」 「不是边边公子,是边承欢。」他温柔地朝她垂眸微笑。 柔三姑娘的脸更红。她又羞又气,气自己这么不中用,连一句话都说不清楚;气自己这么慌慌乱乱,更似个小孩儿。 「柔三姑娘!」 「快快!在那边!柔三姑娘!」 「嗳!嗳!」家人的呼叫更急也更近了些。柔三姑娘跺跺脚,努力深吸一口气佯装镇定之后,才抬起头面对那双笑眼。 「小女子段柔,边公子的救命大恩无以为报,请公子到段正康段御史家中领赏吧!」说完,只能仓皇逃离,她知道自己再不走就要闹大笑话了。可是走没几步又赶忙回头,将头上的玉簪扯下塞进那人手中,还不忘红着脸切切嘱咐:「记住喔,一定要来喔!以此簪为凭,家人一定会放你进来的。记住!一定喔!一定要来喔!」 「哎,段姑娘……」男子想谢绝她的好意,但转眼间少女已经快步跑下山丘,他忍不住眨眨眼有些惊愕。十五岁?那模样明明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儿呢,多活泼俏丽!她啊,真是个像风儿一样的女孩啊! 正想着,却瞧见段柔回眸朝他俏皮的笑了笑,挥挥手。阳光下,在小山丘上飞奔的娇俏身影,在他心头留下不灭倩影。 第二章 「我才不要!为什么偏偏选我?大姊跟二姊年纪都比我大,理应比我早出嫁,为什么就选我?」柔儿气得跺脚,小脸胀得通红。「我才不要进宫去当什么女官!我更不希罕当什么妃子!你们硬要我去,我就死给你们看!」 「放肆!」段家老爷猛一拍太师椅怒喝:「这儿几时轮到妳说话?几时轮到妳作主?」 「老爷!」段夫人连忙上前劝慰:「别生气,柔儿年纪小!」 「什么年纪小?都十五了!想当年妳嫁给我的时候不也是十五?这般不懂规矩就是给你们宠坏了!」 「我不管!我不去!打死我都不去!」段柔气急败坏尖叫,只差没赖在地上撒泼。 「柔儿——」 「容得了妳不去么?来人!给我取家法来!」段正康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 「老爷!」段夫人吓得面无人色,咚地一声竟跪了下来。「老爷息怒!柔儿……柔儿打不得,她身子骨弱,万一打损了如何对朝廷交代?」 「娘,您不用替我说话,爹要打我就让他打好了!打死了了事!」 「妳!」段老爷气得浑身颤抖。原只是想吓吓女儿,没想到她却倔强如此,这下如果真不打她,他在这个家还有威信可言吗?「家法呢?你们反了是吗?再不取来你们全部给我滚出去!」 「吵吵嚷嚷的吵些什么?」 「太祖奶奶!」段夫人喜出望外,连忙奔上前去跪哭在老太太面前。「太祖奶奶救命!请太祖奶奶劝劝老爷,他……」 段家的太祖奶奶年纪已逾八旬,可是依然耳聪目明,她那不怒而威的眼神朝孙子身上一飘,段正康立时低下了头。 第4章 谁不知道太祖奶奶最宠爱的曾孙就是小柔三,真不知是哪个不要命的奴才竟跑去通知了她! 「太祖奶奶!」柔儿一见救星来到,立刻奔上前去哭倒在她怀里。「太祖奶奶,爹爹要我进宫去当什么女官,柔儿不依,爹爹就说要家法处置柔儿!太祖奶奶,柔儿不进宫,柔儿宁愿一辈子待在太祖奶奶身边伺候您!」 「进宫?」 太祖奶奶拄着龙头拐,沉重地一步一步踏进了大厅,她胖胖的身子圆润富泰,年纪虽大但模样却还不老,鹤发童颜的她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美貌模样,而今这位段家的太上老祖可真是生气了。 「进宫?!」她坐在正厅的主位上,恼怒地握住龙头拐往地上使劲一蹬。「说!谁让我的小柔三进宫?谁准我的小柔三进宫?我说过了,咱们段家的女孩儿绝对不准进宫!当年我吃了多少苦才从宫里出来,逃都来不及,你竟然还眼巴巴的想把我的小柔三给送进去!打?你想用家法打她?你是怕气不死我?」 「祖母。」段正康连忙上前温言道:「是宫里派了人来下圣旨,封柔儿为女官,孩儿……也是心有不愿,可是圣旨已下——」 「圣旨?这不成!我要亲自进宫面圣求圣上放了柔儿,宫里那种日子这小丫头片子怎生受得了……」段家太祖奶奶说着说着便起了身,颤巍巍地拄着龙头拐激动地嚷:「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祖母——」 「老爷,外头有人上门求亲。」管家竟选在这时候打断他的话。 「什、什么?」段正康楞了一下,回头一看,老管家正手持拜帖站在门口,表情十分尴尬。他恼怒地挥手怒吼:「这时候还求什么亲?打发了!」 「可是……」 「可是什么?没见着眼下正忙着吗?」 管家犹豫不决,半晌才耙耙头皮有些苦恼地开口:「时候真是不对,可……可这不是普通人,是朝廷的一位将军。」 段正康傻眼了,他们段家是走了什么运?先有皇帝下旨,眼下又是一位将军……「求什么亲?求哪门子的亲?」 「是……」管家停顿了一下,不太自在地环视着屋里的人,咽咽口水低声道:「求三小姐的亲。」 「……」 「老爷,对方说有信物为凭。」 如果让他选的话,这年轻斯文的边将军将会是他的乘龙佳婿。 眼前的青年风度翩翩、仪表不凡,一看就知道是受过良好教养的好孩子。他年纪轻轻就已经当了飞虎营的将军,将来前途必是无可限量;更何况他对柔儿还有救命之恩,若真的能将女儿许配给他…… 「唉!」什么话都还没开始说,段正康先深深叹口气。 边承欢微楞。「段御史是怪在下太过唐突失礼吗?在下原也想按照古礼聘媒人前来提亲,无奈此行有君命在身,行程十分仓促,但在下对令嫒一片赤诚——」 「边将军误会了,老夫岂敢嫌弃将军!将军乃柔儿的救命恩人,能蒙将军青眼实乃小女之幸,只可惜……」他不由得再度深深叹口气,如果能早一天……就算半天也好。苍天真是弄人,只迟了一时半刻,柔儿的一生却完全不同了。 「段御史的意思是?」 「今晨皇上才命人来下了圣旨,封我家柔儿为女官……」 边承欢震了一下,脸色刷地发白。 「若边将军能早一天前来,老夫自是欢喜非常……欢喜非常啊!」 「原来如此……」边承欢苦笑。他的心隐隐作痛,原来这就叫相见恨晚!这一生唯一倾心的女孩儿即将进宫,而且……还是由他亲自护送。 离开段府,边承欢无言地站在红漆门前发了半晌楞,心头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挥之下去。 微风袭来,素蓝长袍轻扬。他楞楞地望着天,仿佛可以看到早晨山丘上那一幕,一个小小的女孩儿被风筝驮上了天,隐约可见那粲然美丽的笑脸,红红的,像极了熟透的果子。 深夜,万籁俱寂,一个小小的黑色身影从段府悄悄冒出,她的背压得很低,蹑手蹑脚地穿过段府后门,往夜色中头也不回地奔去。 夜空中的玉盘原光灿耀眼,但几片流云短暂地掩住了月色,那小人影便趁着阴影在街上不断跑着,穿过了更夫的身旁、越过打盹儿的狗儿身畔,窜出东大街,直奔过半个通州府来到城外驿站。 「呼……呼……」 驿站外的松树下,小人影微屈着身子不断喘气,她跑得太快太急,竟然有点晕眩的感觉。 或许是此行太刺激、未来的前途太渺茫,让她不知所措,无所依归,所以才会跑得那样快吧。驿站里的人是她最后一个希望,如果连这个希望也没有了,她还能去哪里?还能怎么办呢? 「驿站后院,梧桐树下第二间……」她喃喃自语地叨念着,背上的小包裹像有千万斤重,压得她小小的肩头好酸、好沉。 绕过驿站来到后院,高高的城墙对她来说是不可能的任务,往脚底下一看,果然如幺弟所说的有个小狗洞。 「要钻过这里啊……」 她犹豫了,委屈地望着那小小的狗洞。真没想到堂堂段家三小姐居然沦落到要钻狗洞与人私奔的下场……可是眼下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不钻狗洞的下场就是到皇宫里去被斗个半死或者孤寂千年。要不长痛,要不短痛,该如何选择已显而易见。 她捏着鼻子忍着臭味钻过那小小的洞口,承天之幸她的身型够小,否则还真穿不过狗洞。 一穿过小洞,她立刻忙着将身上沾着的树叶泥沙抹去,但无论怎么抹都无法抹掉身上恐怖的臭味。她苦着脸,不知道以这副模样来求人与她私奔到底有几分可能。 驿站后院一片静悄悄,夜已经很深很沉。院子正中央的确有一棵梧桐树,可是梧桐树左右两边各有两排屋子,幺弟所说的第二间是哪一间啊? 她蹑手蹑脚地穿过庭院,先往右手边的屋子探,里面漆黑一片,鼾声如雷;再往左手边的屋子探头,里面一样没有半点灯光,同样都是鼾声如雷。到底边承欢住的是哪一间? 「边……边边公子?」她压低了声音轻喊。「边公子?」 「谁啊?」里面的人问道,声音沙哑又低沉。 「边公子?是我啊!」 「变什么啊?变变变叫个不停……」床上的男子翻身下床,门屝猛然拉开,赤裸且长满黑毛的粗犷胸膛坦露在她面前吼道:「到底是谁三更半夜吵老子睡觉?变什么变啊!」 她的脸烧得通红,眼前那一片「森林」前所未见,让她张口结舌反应不及。抬头一看,粗汉一脸落腮黑胡几乎将头脸全给遮住了,铜铃大眼看起来杀气腾腾,她连忙低下头道: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是……找边边……边边公子……」 「边边边边,边什么边?连一句话也讲不好还敢来找人!」 「可可可是我……我只是想找边边边公子——」 「唉,不是边边公子,是边承欢。」 身后传来边承欢温柔的叹息声,她开心得立刻转身扑上去。「边大哥!我终于找着你了!」 「将军,这——」粗壮的汉子耙着头皮,不明所以地问:「这位——」 「这位小兄弟是我的好友,没事了,你去睡吧!」边承欢不等他搞清楚状况,拉着段柔的手便往屋里走。 小兄弟?汉子打着哈欠,眼光却盯着那娇小窈窕的身影不放。那什么味道骚臭得那么恐怖?连他这粗人都受不了! 呵!虽然他睡眼惺忪但可没老眼昏花,那要是个「小兄弟」那可就真是奇啦!臭归臭却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娘子,没想到他们边将军原来……嘻嘻嘻!不过这样也好,省得兄弟们老是担心他有断袖之癖。原来不是什么断袖之癖嘛,只是……只是有点恋童症罢了! 「妳怎么会来这里?」 「我……」段柔低着头不敢看他,小嘴抿成一条直线。如果被他拒绝呢?虽然他曾经上门求亲,可是「私奔」跟成亲是两回事,他会愿意吗? 「妳这身打扮……」边承欢看着她那身黑色夜行衣,不由得轻叹口气摇摇头,「该不是打算离家出走吧?」 「不是离家出走。」段柔低嚷着将背上的小包袱放在桌上,好半晌之后才鼓足勇气开口:「我是要跟你私奔。」 「……」 她的脸已经烧得通红,一双明亮的眸子低低地垂着不敢望他。刚刚才鼓足了勇气,此刻却又忧心迟疑,她的声音在颤抖却又不能不往下说,否则也许连继续站在他面前的勇气也没有了。 「你会答应吧?那天你真的来了,可是没想到……我绝对不要去宫里当什么女官、什么贵妃!我宁愿一辈子粗茶淡饭也不要去过那不见天日的生活!」 望着她明明羞红了脸却还是鼓着勇气说出这些话,他觉得自己的心微微揪痛。多可惜啊……只差那么一天,却是这么大的遗憾! 「你会带我走吧?去哪里都可以,未来日子怎么过也都没有关系,我可以吃苦!真的……」见他久久没有回应,她的声音逸去,悄悄地抬起那双惶恐的眸子望着他。他为什么什么表情也没有呢? 眼前的男子与她只有一面之缘,但她却深深的记得那天在山坡上他脸上的表情,那种令人如沐春风的温柔、那带着微笑的眼眸,如果他不曾为她动心,那么后来的求亲又是从何而来?|qi|shu|wang|难道只是一时兴起?难道只是随口问问? 第5章 「我送妳回府吧。」 段柔错愕得无法动弹,只能怔怔地望着他。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她的唇微微颤抖,破碎的呜咽随即逸出。 「明天宫里的车队就要出发了,早点儿睡免得路上太累。」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不可置信加上奔波一晚的怒气,段柔使劲跺脚。「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姑娘……」 「我叫段柔!你不是上门来求过亲吗?如果你不喜欢我,为何登门求亲?既然你都愿意来求亲了,为何又不肯带我走?」 「求亲跟私奔是两回事。」 「是一回事!」 边承欢又好气又好笑,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多可爱,浑身又脏又臭,表情却又倔强得那么理所当然,好似他现在就应该挽着她的手飞奔到天涯海角似的。 「是两回事。」他温颜望着她,真当她是个孩子。 「我不管!那就是一回事一回事!」 「……」 泪水滑落她白玉无瑕的粉颊,面对他的无言她无助又无力,只能背过身去。她恨自己没有勇气一个人逃亡,更恨他明明才来提过亲,怎么现在就反悔了! 「别哭了,我送妳回府吧。」 「你是不是嫌弃我,不愿与我……私奔?还是你听了我爹爹的话,以为我真的要进宫去当什么妃子,你害怕皇帝会降罪于你?」 边承欢望着眼前的泪人儿,他的心纠结得更疼。如果可以,他真的愿意现在就拥她入怀,现在就挽着她的手浪迹天涯。这一生他从未渴望过任何人,只除了她。 打从见过她,他满心满眼满脑都是她可爱的模样,那倩影深深烙印在他的心上,她温暖馨香的气息在他的血液中流窜,所以他才立刻登门求亲。因为他知道,他知道这种渴望也许一生就只有这么一次,错过了就再也没有机会! 看着她那双泪眼,他的双拳不由得握紧,然而却得提醒自己,他们今生已是无缘。握紧、放松、握紧!幸好,用情不深,趁两人尚未泥足深陷之前了结这一切吧,何必徒增痛苦? 「我想梳洗一下可以吗?」良久,她终于幽怨开口:「我好臭。」 简单地点个头,他转身离开去替她打水。 终于安置好之后,他静静替她关上门。「我就在门外。」 「怕我溺死我自己?放心吧,我不会给你惹麻烦!」赌气地背转过身,仰头让泪水流下。 第一次,在自己闺房以外的地方宽衣解带,望着那洒满白色花瓣、充满香气的水,不知道是该感激他的贴心,还是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滑稽。 干脆……真的把自己溺死在这桶芳香无比的热水里好了。 被逼到绝境的委屈、被拒绝的羞耻全都涌上心头,她又气又恨,既恼且怒,怎能就这样屈服?但不屈服又能如何?真的就这样自己逃走吗?能逃去哪里?又该如何生活下去? 思绪千丝万缕,每一根细丝都像是隐形的枷锁重重扣住她的手脚,蒙住她的口鼻,教她无法呼吸。 冒着热气的水淹过她的头顶,将自己完全没入水中,隔绝了凄冷的空气跟无情的现实,仿佛如此便能想出一条生路。 水好温暖,抚慰了她奔波一整夜的辛劳。她在水里拥抱着自己,突然觉得好像可以这样一直待在这无声的世界直到地老天荒,昏沉的感觉随着水波晃动缓缓袭来,如果就此沉沉睡去,其实也不是太差的主意…… 突然,一双大手从水中将她哗地抱了起来。她惊骇得呛了好几口水,连惊呼声也发不出来。 一床棉被没头没脑地紧紧裹住她,边承欢深锁着两道浓眉凝视着她。 她连连呛咳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而他将她一把抱住放在床上,随即带着怒气转身。「把衣服穿好,我送妳回去!」 他大概以为自己真的想自尽。虽然她曾有过短暂的念头,但真的不是要自尽啊! 百口莫辩的委屈让她发起脾气:「你放心好了,就算我要死也不会死在这里拖累你!」 砰地一声关门巨响就是他的回答。 段柔又气又急忍不住尖声怒吼:「你不能这样冤枉我!你可以不要我,但不可以这样诬赖我!」 屋外的他什么话也没说,任由她大发脾气。水桶被狠狠推翻、茶壶茶杯被砸在门上,但他依然什么话也没说。 住在驿站里的其他人早被吵醒了,他们纷纷打开窗户探出头,却都在他冷冽致命的眼光下瑟缩。 屋内的她摔得累了、哭得累了,终于沮丧万分地跌坐在地上。这时她才想起自己身上依然一丝不挂,也才发现自己早已冻得发颤。 这脾气来得好快,却也终于将她满腔的怒气全都发泄光了。记忆中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白天在府中虽然怒到极点,却依然不敢过分造次,只有现在才真正怒极、恨极! 她好喜欢他,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如果今天曹公公没有来宣旨、如果今天他没有登门来求亲,或许明天她就会自己收拾好包袱,天涯海角去寻找一个只见过一面却救过她一命的男人——但现在不需要越过天涯海角了,他现在就狠狠的拒绝了她。 好蠢! 起伏的胸口终于平缓,她这才感觉到地上好冰,而裹着的棉被上还有他身上的气味……裹紧厚被深呼吸,万般委屈涌上心头。 现在能不能诬赖他?毕竟他已经见过她的身子,就这么耍赖要他负责一辈子可以吗? 双颊猛然烧红。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这样耍赖,可是她真的好想好想就赖在这里永远不要起来,为什么他不能理解呢? 皎洁的月光映照着两个人的身影,马蹄声笃笃笃单调地响着,好漫长的一条路。骑在马上的女孩儿沮丧地垮着细瘦双肩,啜泣声早已悄悄隐没在黑夜中,只剩下一双无神的墨瞳与无力的小手。 马匹在段府大门前停了下来,边承欢无言地朝她伸出手,她却倔强地拒绝了,努力想从马匹上自己下来。可惜她身材太过矮小,半悬在空中的模样既可爱又可怜。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等她反对便将她抱了下来。双手放在她纤细的腰枝上,感觉她柔软的躯体跟温暖的香气,她漆黑如瀑的发丝掠过他的鼻尖,带来一阵酥麻轻痒,他忍不住深深嗅息isuu書网,感觉自己坚硬如铁的心早在不知不觉间有了裂缝,他渴望摒除一切拥她入怀,深深将她嵌入体内,永远不要放开。 难堪的僵持持续着,他得咬着牙用尽全身的气力阻止自己——他们之间不会有未来的,放手吧! 脚才落地,段柔立刻使劲推开他,明亮的月色映着她气得通红的脸,秀丽绝伦。 张开口,却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望着她倔强低着头的模样,他的心又是一阵抽痛,果然相处越久越是难舍。 原本只是她的一丝希望、他的一丝情缘,却在这难堪的沉默中渐渐蔓延。 好半晌段柔才悄悄地来到他身边,轻轻地扯着他的衣袖,抬起那双含侯墨撞无言地望着他。 凝望着那张梨花带泪的小脸,裂缝正在渐渐扩大,只是……男儿忘在四方,岂能只因为儿女私情而断送自己满腔热血与雄心壮志? 「我会死的……」略显苍白的樱唇颤抖,泪水映着月色滚落,如断了线的珍珠。「我真的会……你带我走,好不好?」 此刻不答应她,将来他必会终生后悔。但是…… 「你带我走,好不好?我什么都听你的,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你带我走,好吗?刚刚都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我不该……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请你不要把我推进门去,我不要……」 一声声恳切的祈求几乎打动了他,那双盈盈泪眼映着月色如此之美,「男儿志在四方」这几个字顿时淹没在泪水珍珠当中,他张开口就要同意,此时门却开了—— 段家大门咿呀一声被拉开,以段正康为首的一群人打着灯笼站在段府门内。 「小姐……」丫环锦儿欢天喜地地冲了出来。「小姐小姐!妳吓死我了!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我刚刚发现妳不见了……」 锦儿麻雀似的叽叽喳喳打碎了段柔最后一丝希望,她凝视着边承欢,露出一抹凄然苦笑。 在那一瞬间,他已经后悔。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第三章 庞大的车队慢吞吞走在黄泥路上,听说天黑之前他们若能赶到风陵渡就算运气好了。 几辆马车落后在队伍最后方,多数是些没有家人陪同的女孩儿,虽然她们也许是将来的后妃,但此刻她们无权无势又无钱,连护送的宫廷侍从也懒得去理会,走得慢些便换来大声斥责喝骂。 打从他们出发之后,一路上凄风苦雨,一直到今晨才总算见到阳光。可是几天下来,他们已经全都累得不成人形,连马匹都显得无精打采,有一步没一步地拖着步伐慢慢走。 黄泥路颠簸不堪,坐在马车里已经是酷刑,再加上潮湿严寒的天气,叫人给颠得想「呕心泣血」。 她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像是快散了似的难受,陪着她一同受苦的是小丫鬟锦儿,锦儿不知几时已半瘫着沉沉睡去,而她却睁着一双无神的大眼睛怎么也睡不着。几天过去她整个人已经瘦了一大圈,三魂七魄也变得零零碎碎的,魂不附体。 早知道就应该自己收拾细软逃走的,省得闷在这马车里都快闷出病来了。 早知道就不该寄望边承欢的,如果她自己一个人逃走,现在说不定已经跑到天涯海角——可恶的边承欢、可恨的边承欢! 第6章 都是他!都是他! 「边唷边唷边边边!我变!我变!我变变变!变个啥好呢?变个翩翩佳公子,边边公子佳公子……」 突然,车边传来荒腔走板的唱曲儿声,那曲儿谁都没听过,乍听之下令人糊里糊涂,仔细一听,她立刻清醒过来,感觉自己整张脸都在燃烧。她连忙扯开马车旁的布帘怒道:「是谁在大呼小叫?」 「嘿嘿,是我啊,变啊变啊变变变!变变公子。」纠髯汉子嘻皮笑脸地望着她。他骑在马上看起来更是高大威武,宽厚的胸肌随着马匹而移动着,满脸落腮胡的他穿上军装显得威风凛凛。 「小姑娘,妳忘记我了?」 谁能忘得掉这样的人?段柔又好气又好笑地瞪着他,「这位军爷,咱们认识吗?」 「唔……大概不认识。」黑汉子咧开大嘴笑了,喳呼喳呼地又高声唱了起来:「我变!我变!我变变变!变变公子——」 「喂喂喂!」段柔红着脸低嚷:「快别唱了!」 「嘿嘿!小姑娘叫我不唱,我当然也就不唱了。」黑汉子朝窗子凑近脸,那张黑脸显得更是黝黑粗犷,只见他笑咧了一口黄牙道:「小姑娘坐在轿子里闷不闷?」 当然很闷!更令人气闷的是这行车队的领队竟然是边承欢!难怪他不肯与她私奔:难怪那天夜里送她回府的路上,他半句话也不肯多说。一个堂堂飞虎营的年轻将军,怎可能为了儿女私情而抛弃大好前程? 眼前这个满脸落腮胡的汉子一定是边承欢的手下,所以这些话再怎么赌气也不能说出口,段柔只能问:「还不知道军爷大名?」 「熊定邦。」 「熊大哥。」 「小姑娘挺可爱,我这种大老粗哪能有妳这样可爱好看的妹子。」熊定邦拍拍胸脯,「既然妳叫我一声大哥,那我也教妳个法子让妳见见变变公子怎么样?」 「咦?什么变变公子?谁想见什么变变公子?」 熊定邦先是楞了一下,随后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是是,小姑娘当然不认识什么变变公子啦,不过……这么气闷,要不要随熊大哥去兜兜风?」 「兜风?」段柔有些讶异。「怎么去?」 「就这样去。」熊定邦笑嘻嘻地抽出腰间的配刀,刷刷两声将马车厚厚的布篷划开,朝她伸出手。 马车的窗户并不大,有布篷遮着的时候更是小,现在布篷被划开了,登时露出一个破洞,换了平常人是绝对出不去的,但段柔的身材跟一般十二、三岁的小娃儿相去无几,上半身稍微挤一下就能往外探出身子。 就这样,熊定邦只用一只手就把她从马车里捞出来放在自己马上,这还不打紧,他还唯恐昏昏欲睡的马车夫没发现,硬是嚣张地「啊呼啊」乱吼着策马狂奔。 「喂!」果然,马车夫吓醒了,望见车里的小姐给人抱走,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喳呼喳呼地吼了起来:「喂!喂喂!你你你!你是谁啊?喂!喂——」 在马车夫惊恐的叫喊声中,熊定邦的马早已经跑得老远。骑在马上的段柔感觉自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飞了起来,当风飞掠过她的脸颊,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马匹飞奔了好久,车队早已经看不到了。夕阳在茫茫大地沸腾着,远方的河流如同滚烫的金色之河,白皑皑的雪覆盖着连绵不绝的山峦,放眼望去,竟是如此凄美孤绝!世界如此辽阔,她却觉得好孤单。 寒凉的冷风袭来,她不由得打个哆嗦,不敢喊冷,只想知道他们究竟身在何处。 「熊大哥,咱们去哪儿?」 「去哪儿都好。」熊定邦回道,不住回头往后看,怀疑那位边将军究竟几时才要追上来。 这回答令段柔有些愕然。他也不知道?继而一想,现在他们离车队已经好远了,离自己那悲惨的命运也是,若要求背后这汉子带她私奔,他会肯吧?只是……为何心头如此惆怅? 原来……私奔也不是跟谁都可以。 「那……唉……咱们回去吧。」 「回去?!这怎么成?不回去!」听不到后面追兵的声音,他反而更着恼。 怎么?就连他老熊掳个闺女也不打紧是吧?掳的还是皇帝要的闺女儿哪!这都无所谓? 说穿了他是恼怒上头的人太不讲理,想他老熊待在飞虎营也不是十天八天了,虽然他是个大老粗又目不识丁,可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也熬了整整四年了!原以为前头的黄将军走了之后,他这个副将可以荣任飞虎营主帅,谁知道竟然来了个唇红齿白的边承欢! 武举人怎么样?武举人好了不起啊?哼!不过就是功夫好了点、脸皮嫩了点罢了,要说起打仗哪及得上他老熊!大半年了,也没见这位边将军有个啥建树,人是斯文了点儿,说话也中规中矩颇有气度…… 唉唷,扯哪去了!反正说来说去老熊就是看不顺眼,非要惹个事儿,看看这位边大将军有什么肩膀处置。 此次索性「掳」了这小姑娘,且看那边大将军要拿他这副将怎么办。是杀了、砍了?还是好生相待?总之啊,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大个疤,他老熊这次真是豁出去了。 「对!就这么办!」越想越生气,猛一拍马走得更远。 「喂喂!这怎么成?你要去哪儿啊?咱们快回去吧!」 「咦?妳不是想找人私奔?那去哪儿有什么关系?总之走得越远越好不是吗?」 段柔急得哇哇大叫:「谁……谁说的!我哪有!你你你快放我回去!」 蓦地,他们身后传来马蹄声,细听之下只有一匹马。嘿!这小伙子有胆识,竟然单枪匹马来,不怕他老能二刀剁了他脑袋? 熊定邦忍不住笑了起来,「俺知道,小姑娘是想找人私奔,不过找的是那边边公子,不是我这个大老粗对吧?」 「你快别胡说了!我才没有!」 「妳有。」 「我没有!」 「妳明明就有!」 「我就是没有没有没有!」段柔又羞又恼,在马匹上乱跳起来。「你莫再胡说,否则我跳下去了!」 「嗳!嗳!别跳别跳,妳要是跳下去让马给踩成肉酱了,那可就见不到边边公子了唷!」 这可好,才不过几天前,边承欢跟她说别跳,跳下去会摔成肉酱;这会儿,这位熊大哥又说她会被马给踩成肉酱,怎么她左右都是变成肉酱的下场?她真有这么讨人厌吗? 熊定邦的身体往前倾,在她耳边神秘兮兮地道:「喂,我说小姑娘,妳想不想知道妳的边边公子到底喜不喜欢妳?」 「我……」 「想就想,不想就不想,真是小姑娘,婆婆妈妈。」 段柔抿着唇答不出话来。熊定邦呵呵一笑,「妳不说话我就当妳是想了。熊大哥教妳个法子,待会儿妳什么都不要说,让我来说。」 「你要说什么——」 话还没说完,达达的马蹄声已经追了上来,熊定邦不待她把话问完,忽然勒转马头,对着来人咆哮道;「不许再过来了!」 夕阳将来人全身洒满点点金光,玄铁戎装将他修长的身材衬得英伟无匹,墨色乌丝飞扬在他身后,无表情的脸孔静静地凝视着他们。她觉得自己好幼稚,于是只能无言地低下头来。 「我们不会回去的!」熊定邦喳呼喳呼地粗声咆哮道:「小姑娘与俺说好了,咱们决定一起私奔!」 听到这话,段柔惊吓地回头望着熊定邦。 只见他挥舞着大刀对着来人露出牙齿,模样极其凶恶续道:「谁要是敢阻拦老子,老子就把他的头给砍下来!就算是你也不例外!」 寒风中弥漫着肃杀之气,半晌,段柔觉得自己的脖子已经快扭断了,却仍没有勇气回头看他脸上的表情,好不容易才终于听到边承欢淡淡的声音。 「如果这是段姑娘的意思,你们就走吧,朝廷之事自有在下一力承担。」 什么? 什么?! 段柔无法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他竟然……宁愿让她跟这个大老粗私奔…… 某种激烈的感情冲昏了她的脑袋,她想都没想直接从马背上跳下。 她的动作快得出奇,完全出乎意料之外,边承欢跟熊定邦都还来不及反应,她已经跳下马背。马匹受了惊吓一阵乱踢,他们两人甚至还来不及发出惊呼声,她已经滚出铁蹄之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狂奔而去。 「段柔!」 「小……小姑娘!」 「你留在这里,哪里也不准去!如果我回来的时候不见你,无论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会亲手把你抓回飞虎营问罪!」边承欢严厉地说道,随即策动马匹追着段柔的身影而去。 「嗄?嗄?喂!」熊定邦楞了楞,眼睁睁地望着马匹飞奔而去。小姑娘跑得好快,简直可以用神速来形容——呃?他刚刚说错了什么,小姑娘怎么突然就跑了? 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楞楞地杵在寒风中打哆嗦。咦?他真的要在这里等啊?他们两人会不会突然决定真的私奔去也,留下他跟二楞子一样傻傻的站在这里等到地老天荒? 熊定邦左思右想,手里的大刀朝半空中挥舞了几下,好像他真的有勇气砍下边承欢的脑袋似的。 可是……边承欢不会那么做的,他模样看起来虽然跟个娘儿们一样斯文,可是他的心却是很坚定的。他其实并不了解这位边大将军,但他直觉可以如此肯定,用人头担保也没问题。 小姑娘的一番美意恐怕是……那句话是怎么说来着?什么什么有意什么什么无情的? 第7章 嗯,大致就是这个样子。 刚刚边承欢的语气真是严峻极了,脸上的表情也挺象样的,原来小白脸将军也不是好惹的。虽然还是有那么点儿不服气,不过……唉,当了一辈子的副将,看来他真真只有「副将」的命,那也只好……就这么继续等下去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跑?五岁还是六岁?已经想不起来了。印象中,当两个姊姊在花园里扑蝴蝶嬉戏的时候,她总是一圈又一圈地绕着偌大的庭院跑个不停,直到满身大汗、气喘吁吁,直到母亲无奈地呼唤着她的小名,直到再也跑不动躺在草地上仰望着蓝天。 她喜欢凉风拂过脸颊,也喜欢阳光照耀着她晶亮的眸,有时她会认为自己可以一直一直不停的跑下去,然后猛然倒在地上在快乐中死去。 如果真的可以这样……也很幸福吧? 「段柔!」 她惊跳一下,浊重的呼吸更加急促。 边承欢的呼喊随风飘扬回荡在空旷的山谷之间,马蹄践碎薄冰发出啪哧啪哧的声响,那声音越近,她跑得越快,不管胸口是否已经疼得快炸开,不管眼前的景象是否已经模糊一片。 为什么还要来找她呢?为什么不能就让她这样一直跑到地老天荒,就这么死在这荒芜的山谷中? 她不想去面对自己的命运,不敢想象下半生再也不能跑、再也没有欢笑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她对自己的人生原本也没什么期望,满心以为会跟两个姊姊一样待在家里终老,这样起码她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就算嫁人也只要普通的小康之家就好,只要可以自由自在过这一生也就够了。 她跟两个姊姊不一样,她们总期望可以嫁个富贵人家,所以一直对父亲有很大的怨怼,因为父亲闲云野鹤似的性格不愿上京攀权附贵,所以才蹉跎了她们的青春。但她没想过要什么荣华富贵,她只想做自己就好了,这样简单的要求真的好难吗? 但为什么没有人在乎她的想法呢?为什么她要任由其他人来决定自己的命运? 「段柔!」 跑得太快,她甚至没注意到天色已暗,脚下一个踩空,整个人咕噜噜地摔了好几个跟斗,停下来的时候,整个人、整张脸贴在冰冷的草地上。热泪烧灼着她的颊,她就这么趴着,一点也不想起来了,就这样摔死好了,反正有谁在乎? 「段柔!」马上的边承欢大惊失色,一个纵身,几个快速起落来到她身边。「段柔!段柔!妳没事吧?」他急切地上上下下抚摸着她的身子,担心她可能摔断了某根可能致命的骨头。 「哪里痛?快告诉我!妳不要乱动,万一碎骨割破脏器后果不堪设想……这里疼吗?这里?」 「……」 他的担心如此真切,好像他真的害怕她会因为这几个跟斗而摔掉小命似的,如果他这么关心她,为什么还任由她无奈地接受命运摆布? 「真的很疼吗?腿骨?手骨?摔到头了?」他焦急地将她抱在怀里,望着她的脸、她的眸。那双墨瞳涌出泪水,那种痛楚仿佛也同样降临在他身上,边承欢心疼地替她轻轻拭泪。 「别哭,告诉我哪里不舒服?」 「这里。」握住他的大手压着自己的胸口,抬头望进他那双溢满关心的眸,忍耐多日的委屈、防卫瞬间溃堤。 「这里痛!痛得要命,痛得快死了!可是你在乎吗?没有人在乎!既然你一点也不在乎,为什么还要追来?为什么不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死在这山里面?你根本就不喜欢我,干嘛还要上门提亲?我不想去宫里,可是……可是根本没人管我喜不喜欢!我的心好痛……喜欢你有什么用?你根本懂……根本不懂!」 说到最后,呜咽已经变成哭泣,细细碎碎的啜泣还不足以表达她的悲痛,于是她放声大哭,悲伤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间,久久不散。 天凉了,夕阳所带来的最后一丝暖意逸去,她纤弱的身子微微颤抖着,边承欢拉开自己的斗蓬将她整个包裹起来拥在胸前。 日暮余晖染红苍茫的大地,月轮早在那边山头亮晃晃地闪烁着银光,一边的天是紫黑色昏茫茫,另一边却是雾蒙蒙似白昼蒙纱。 可惜月轮再亮也没有温暖,寒气逼人的夜从脚底直往上窜,连心都结冰。 她的小脑袋垂在胸前,整个人虚软得连小指头也不想动一下。好冷……别说四肢百骸早已失去知觉,就连脑袋也冻得几乎结冰。 边承欢拥着她,用他的体温给她温暖,他的大掌包围着她冻得青紫的小手,可是她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心已死,泪流干,什么男女之别、生死富贵都已不在眼里。 「我们回去吧。」边承欢轻轻地在她耳畔说着。 早知道他会这么说的,她已经死了心,要怎么样都随便吧,就算把她扔在这里等死,她也不在乎了。 他会来找她只是职责所在不得不为,他对她原本就没有半丝感情,是她自己一厢情愿的认为他会来提亲必是喜欢自己。其实这年头男人视妻子如衣裳,天天换、日日换也无所谓,提亲又算什么呢?自怨自艾到极点,感觉自己一无是处,似乎连活下去的价值也没了。 「在下……」他突然开口,然而想了想终于叹口气说道:「我不是不喜欢妳。」 直到他开口,段柔才知道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一直自言自语,把心里所想的一字不漏全说出来了。 她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稍稍坐直了身子,表示自己正在听。 「有句话说……相见恨晚。」 她的肩膀再次垂下,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哭还是该笑。相见恨晚……晚一年是晚,晚一步也是晚,总之,是晚了。 「家父过去一直是边疆守将,过去二十年来我大概只见过他十次吧,他并非一代名将,只是军中一员普通将士。几年前他在边关染上恶疾,等我与家母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回天乏术,一生忠肝义胆最终却也只落个客死异乡的悲凉下场。但家父始终心怀天下,认为自己一生忠君为国,俯仰无愧。而家母独自一人含辛茹苦将我扶养长大,在知道我立志与家父定同样的路时,她什么话也没说,反而四处筹措银两供我上京求取功名。在下考中武举时,家母说她可以含笑九泉,有脸去见我父亲了,两年后,家母也真的撒手人寰。」 夜凉的风,伴随着缓慢的马蹄声,显得无比苍凉。 她仿佛可以瞧见边承欢那一心精忠报国却寥寥无名的老父,也仿佛可以望见他那白发苍苍,为了丈夫、儿子耗尽一生的老母。他们一辈子的心力如今都扛在边承欢的肩上,而她却希望他能为了自己而背叛皇帝,背叛国家。 突然,她为自己的自私幼稚感到脸红,也为他把这些事告诉她而感到一丝喜悦与愤怒交杂。 她宁愿什么都不知道,然后一辈子怨恨他;她宁愿他们之间隔着的只有「相见恨晚」这四个字。 「我没有别的选择。」他下了结语,话说得很轻,含意却重达千万斤。 他……有点儿不一样。 这几天她总是背地里悄悄地注视着他,虽然距离很远,可却还是可以明显的感受到眼前这个边承欢跟她初识时的那个人不同。 第一次见到的边承欢明朗愉快,甚至还有那么点儿调皮;可是眼前这个边大将军却是沉稳而冷静,甚至当他说起自己的身世时,语气是沉重且带着点悲凉意味的。 他的脸上看下到笑容,好严肃,军装让他显得比实际应有的年龄还要老些,时时刻刻保持着警觉的锐利眼神甚至让人感到敬畏。 她不知道自己喜欢哪一个边承欢多一点,抑或者这危险而陌生的吸引力让她混乱,她无法自拔地对两者都投注了少女珍贵的爱情。 会不会他只是她求生的最后一根浮木?又或许这与喜不喜欢完全没有关系?她感到迷惘无助,万缕千丝无从厘清。 很快的,天色完全黑了,马匹停在不知名丘陵的最高处。月色很亮,所以他们可以看到远处山峦起伏,银色的大河像一条项链似的镶在大地之上。 「柔儿,妳真的想逃吗?」他突然开口。 段柔的身子微微僵了僵。一天的疲累让她不由自主地打着盹儿,却没想到他会天外飞来这么一句。 「如果妳真的想逃,我可以带妳去最近的村落,我身上还有些银两可以让妳暂时度过一段时间,等风声稍停之后妳可以回通州,也可以去过妳自由自在的生活。」他握着疆绳的手微微抽动了一下。 「那……你呢?熊大哥呢?」 「这些事妳就不用管了,我会想办法解决的。反倒是妳的家人们……恐怕会受到朝廷的责难,但应该不至于杀头。」 「不至于吗?」段柔苦笑,想起太祖母曾对她说起那些宫里的故事,其中有些骇人听闻的情节,如今不知怎地显得特别真实。 「我只是幼稚,不至于无知。」 「考虑清楚,下了山妳就没有退路了。」 窝在他温暖的怀里,她感觉自己不争气的泪水又掉了下来。她往他的怀里窝得更紧、依偎得更深,哽咽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支离破碎。 「除了跟你走,我待在哪里都没分别,我老早就……没有退路了。」 第四章 风陵渡的驿站已经很破烂了,驿站的人说曹公公只看了一眼便转头离开,眼下他们应该已经在当地的衙门打尖。 边承欢他们在驿站人员的指点下来到衙门,仔细一看其实衙门的状况也不比驿站来得好,只不过比驿站稍微大些,屋舍看来还算工整。 第8章 而今衙门门口已经被车队的马车完全占据,衙门内灯火通明但却静悄悄地没有人声。 这也难怪,这一路上曹公公的严厉是有目共睹的,他说他怕吵,所有人说话都得小心翼翼、轻声细语,免得激怒了那位看似慈眉善目实则尖酸苛刻的总管太监。 踏进门,衙门大堂上曹公公正冷着脸等待着,瞧见他们进来,他眉宇间愤怒的黑气下免又上升了几分。 「边将军,老夫可终于把您给盼回来啦!老夫还以为您就此一去不回头哪!」 「小姐!」锦儿哭红了双眼,连忙迎上来。打从小姐被掳走之后,曹公公一直对她严加逼问,甚至威胁要用衙门里的刑具对付她,害她吓得六神无主。还好小姐终于回来了,不然她真不敢想象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边承欢转头对锦儿开口:「段小姐累了一天了,快扶你们家小姐进去歇息吧!」 柔儿抬头紧张地望着他,他却只是微微一笑,示意她离开这里,段柔无奈只得与锦儿往内堂走去。 「慢,段家小姐。」曹公公凛着脸冷哼道:「令尊与老夫虽然只有数面之缘,但令尊一再恳求老夫路上多关照妳,老夫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知段小姐可有受惊?」 「没。」 曹公公眉头一蹙,对这回答很不满意。 「熊大——白日在车内气闷得紧,是段柔请求熊副将带段柔——」 不待她把责任揽下,边承欢已经先打断她,「锦儿,带小姐回去歇息。」 「可是——」 边承欢脸上严峻的表情令她不由得微微瑟缩一下,段柔只得低下头乖乖地转身离开。 「哼,边大将军好大的军威!段家小姐是皇上未来的妃子,岂容你这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曹总管有什么话请直说。」 曹公公眉毛轻轻挑了挑,微微仰起脸,「边将军的副手竟然色迷心窍掳走女宫,不知边将军打算作何处置?j 边承欢正色望着曹公公,他身后的熊定邦正不安地喷着气。他的性命全都捏在边承欢的手里了,只要他一句话,熊副座就得人头落地。 「段柔乃在下之义妹,熊副座与义妹原本就相识,他见义妹在马车里闷得难受,恐义妹闷出病来给公公添麻烦,才会自作主张带段小姐出去透透气。虽是好意却处理失当,熊副座此举亦未事先知会在下,是在下管教不当,回飞虎营后在下必当好好处置他。」 「义妹……」曹公公那张老脸有些发白,指间泛青。「边将军为了爱护属下竟连此漫天大谎也扯得出来?」 「是否扯谎,曹公公尽管回通州去问段大人。边承欢不才,日前曾救段家小姐一命,段家小姐认在下为义兄可有不妥?」 边承欢一席话说来脸不红气不喘,仿若真有其事一般。 曹公公凤眼微瞇,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心中几度盘算。 方才段柔分明有意将此事的责任揽下,对着两个素为谋面的男人,她为何要那样做?可见他们的确早已相识。 掳走女官这件事可大可小,所幸段柔已经毫发无伤的回来了,这件事就此打住也许比较好。尤其近来风陵渡以北极为不平静,路上不时有悍匪出没,未来的一路上还要仰仗飞虎营的保护,眼下得罪边承欢是否合宜? 这一路上他观察这年轻人许久,这家伙目前正是京城中最著名的武将,能蒙皇上御笔钦点为飞虎营首将绝非单单只是幸运而已,虽然这人不识抬举,几次婉谢与他交谊的大好良机,不过看在他前程似锦的份上,他还是决定先不予以为难!谁知道呢?若他真是段柔的义兄,将来皇帝说不定爱屋及乌,得罪此人恐非上策。 思及此,曹公公原本凛然严峻的表情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温和笑颜。「原来段家小姐还有边将军这位少年英才为义兄,段御史果然好福气。既然边将军如此说了,这件事老夫不再追究计较便是。」 边承欢冷冷望着曹公公的嘴脸,终于叹口气,敛眉垂眼挤出一抹苦笑,「有劳公公费心了,边某谢过曹总管。」 「好说,好说!」曹公公何许人也,望一眼边承欢的表情便已知晓,过去他多次想与这位少年英豪的将军攀谈总是被婉谢,而今不需他费心拉拢,只要段柔在皇上身边一天,这位边将军就会为他所用——就好像段御史一般。 说起来……这可是意外收获,段柔还真是一枚很有价值的棋子啊! 回了房,桌上已经端正放着收拾好的小包袱。 「小姐。」锦儿将包袱往她怀里一塞,带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开口:「妳快走吧!」 「咦?」段柔愕然。 「锦儿想通了,今儿个一整天这般折腾下来,锦儿知道,如果让小姐进宫成天对着曹公公嘴脸,小姐一定受不了的!」锦儿鼓足了勇气说道:「所以小姐还是快点儿逃吧!锦儿留下来替您拖延时问。」 「锦儿……」望着忠心耿耿的婢女,段柔又是感动又是贴心。「真多谢妳!本来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跟妳说,我要是逃了一定会拖累妳……」 「小姐,别说什么拖累不拖累了,小姐待锦儿那么好,小姐的终身幸福锦儿怎么可以坐视不理!锦儿都想好了——」 「锦儿,我的夜行衣在哪?」 「咦?啊?」锦儿楞了一下,连忙从另外的行李包袱中抽出那套墨黑色小短打。「在这儿。小姐,您是决定了要逃走对吧?」 「对,也不对。」段柔急急忙忙将衣衫换上,顺手将发髻拆了,吩咐道:「帮我绑个男人头……像妳帮幺弟绑的那种就可以。」 「女扮男装啊?是是!还是小姐聪明,一个大姑娘家怎么能三更半夜在路上到处乱走。」锦儿手上忙着,嘴里仍不停歇地说着,说到伤心处还有些哽咽。「小姐,妳一个人在外处处都要小心,别听陌生男人的话,财物不可露白。锦儿也没在外面生活过,这些都是我阿娘教我的,虽然我阿娘只是个不识字的乡下人……」 「锦儿……」 「可是这里也是乡下,听阿娘的话总不会错!」 「锦儿!」 「啊?」 「明儿个妳别乘马车,悄悄躲在驿站里别让人瞧见。」 「小姐是担心锦儿是吧?不要紧的,锦儿已经想好了,明儿个锦儿换上小姐的衣衫,一时半刻间他们不会发现的,就算发现了也不至于杀掉锦儿,这样小姐就有足够的时间逃走——」 「锦儿,妳的好意我很感谢,」段柔叹口气回头,认真地望着锦儿的眼睛。「但我不是要私逃。」 锦儿这才终于吶吶地住了口。 「我是要想办法让边将军与我一起逃,做一对亡命鸳鸯。」 「啊?!」锦儿傻了,完全听不懂小姐的意思,只楞楞地望着她。 段柔回头,透过铜镜朝锦儿俏皮地笑了起来。「他越是不要我,我越是要逼他就范。本来我已经打定主意要乖乖进宫,但现在可不。」 「小姐……妳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啊?」锦儿握着她乌黑的发,满脸满眼都是疑问。 「总之妳听我的准没错,明儿个早上无论我回来了没有,妳都别搭上马车,明白吗?」 「呃……明白。」 可是事实上她只听懂了「别搭上马车」这一句,其它的则是半句也不明白。小姐说什么就范、什么亡命鸳鸯,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风陵渡口是黄河南北向的交通要道,虽然渡口并不大,但却聚集了许多往来行商的人,因此也就成了个不大不小的市镇。 是夜,华灯初上,湿冷的南风跟冷峭北风一样叫人挨不住。这时日往来行商的人少了许多,原本热闹的街道顿时冷清不少。 最为繁华的渡口边上,只剩下几家商户还有一搭没一搭的做着生意,往来的行人多数也都是风陵渡口当地的住户。 其中一家福临客栈是当中最热闹的了,四面由牛皮绷起来的皮屋中灯火通明,三、四桌客人正搭着酒聊天。 忽地,牛皮棚门给掀了开来,一名身穿短打黑衣的少年匆忙奔了进来,直往掌柜的柜上跑去。「唉啊,不好了,怎么小的还没到,朝廷的人却先到了!眼下他们占住了衙门,从通州运来要分派给渡口的民生粮食就要让他们运走了!」 「什、什么?」掌柜的吓了一大跳,周围的客人纷纷也转过头来问:「小兄弟,你可说清楚是怎么回事,什么粮食?谁要运走?」 「你们不知道吗?」少年无辜的大眼眨了眨,「可不是你们风陵渡的县爷发信到我们通州,要求我们段大人送粮草过来吗?说是你们给悍匪连连打劫了三次。」 「是是是,是有那么回事儿!那些不要命的土匪来了又来,简直把咱们的皮都要剥掉了!」 「这不就是了?你们县爷来信说是民生紧急,朝廷的人又全是些王八羔子,不但不替你们着想,还死命的想从你们身上捞油水,我们段大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运来十几车的粮草,虽然赶不上年前,但眼下也才初几,总能够撑过元宵嘛!」 「是是是!没想到咱县爷还有这番好心——」 「什么好心?」少年横了那老掌柜的一眼。「咱们段大人说你们县爷压根不安好心眼儿,恐怕他是猪八戒照铜镜,两面都是油!」 「咦咦?这又是怎么回事?」 少年大大叹了口气,「唉啊,你们县爷一方面跟我们通州求援,另一方面却又让朝廷派了人来收粮草,这样一来他不但不用上缴县税,连该你们的救命粮草也给了朝廷,这算啥好心? 第9章 」 「说得对!说得对!那该死的梁通不是好人!怎么连咱们的救命粮草也要抢?真不是个好东西!叫那些饿得连棉被也要吃下去的孤儿寡母该怎么办哪?」客人们给说得义愤填膺,纷纷拍桌跳起。 「那……这位小兄弟,你又怎么知道这些事?」 「咦?我不是说了吗?是我们家老爷派我来的,我是报马。我们家老爷听到朝廷要派人过来收粮的事赶忙就让我过来了,我原是想去衙门报讯,没想到刚刚到衙门一看,衙门口停了几十辆大车,眼看粮草全都上去了,明儿个就要回京。」 少年说着,夸张地叹了口气,摊摊手,「唉,真对不住各位父老兄弟,小的实在也尽力了,前儿个就从被窝里爬起来,没日没夜的赶着过来,可还是来不及……」 「小兄弟,你好!你真有种!不关你的事!掌柜的,快给这位小哥送上酒菜,饭钱全算我的!瞧这位小哥为咱们风陵渡这般尽心尽力,整个人都瘦得皮包骨啦!」 「是是是!小哥儿您别忙着走,让咱们好好斟酌斟酌,瞧这事儿该怎么个办法,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救命的粮草给朝廷运走啊!」 几名大汉忙着将少年安置在桌旁,一群人喳呼喳呼地围在一旁商议,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慨。 这年头已经很糟了,近日古怪的天气让渡口河水时而解冻、时而结冰,冰上不能行车,河水却又无法行船,商户们多数没有生意可做。这也罢了,黄河上的悍匪还三天两头过来打劫,当地的县太爷跟县兵不但没有能力保护他们,还要求他们必须依时缴纳县税;更惨的是潼关附近跟蒙古鞑子的战事越来越吃紧,不知道哪天是否就打了过来,朝廷没有给他们任何保护,却连他们救命的粮草也要掠夺! 「如果那些粮草给朝廷运走,恐怕许多人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是啊是啊!潼关附近的百姓日子更苦,已经有不少人携家带眷逃过来了,他们更惨哪,等那些粮草救命的!」 「这不成,万万不能让他们将粮草运走,得想个法子!」 「可是……能想什么法子?总不能明着去抢?」 「你们等等,我去找大狗子跟周二爷他们过来,大伙儿一同商议商议,天亮前总能想出个好办法。」 「是是,说得极是!快去吧!」 坐在桌边的少年低着头竖起耳朵静静听着,看他的神态像是倦极了,连头也抬不起来,但那双眼睛却是骨碌碌地转着,神态中透着几丝狡狯。 她不是别人,正是通州段御史的女儿段柔。月前她跟幺弟曾躲在花圃偷听到书房里爹爹与幕僚的谈话,刚刚那些话有一大半都是那时候他们曾经说过的,而她加油添醋说出来后,竟然也没人怀疑。 瞧这些人谈得脸红脖子粗,想必很快就会找上衙门去理论。 曹公公所带的车队只有飞虎营保护,算来兵将也不过十多人,再加上那些不中用的太监们,哪能抵得住这些长年在河上讨生活的汉子们! 他们根本没有粮草,可是这些人又怎么肯相信?抵挡不住的时候,边承欢一定会保护她逃走,这样边承欢就不能再回京城了吧?连车队也没能保护周全,回去的话一定会被杀头的! 哈哈,真是越想越得意。届时边承欢想不与她做一对亡命天涯的同命鸳鸯也难了…… 想到这里,段柔的心里不知怎地泛起丝丝不安,她的小脸泛白,愧疚之意油然而生——这样会不会太不厚道?可是她真的不想边承欢为了那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而放弃自己的终身幸福啊! 他的爹娘都已经过世了,为何还要遵守那种诺言呢?爹爹几次对她说过,当官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是最不快乐的事,她希望边承欢快乐,所以要计谋……这样应该没有错吧? 天才蒙蒙亮,严寒的温度没让她醒过来,但周遭吵杂的声音却让她惊觉自己竟然不知不觉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绝不能放过他们!」 「对!现在就找他们理论去!」 「快走快走!别让他们跑了!」 段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在成群暴怒的镇民之间,他们手持着镰刀、锄头,有些壮汉不断挥舞着手上的武器咆哮着,这群人老弱妇孺都有,每个人脸上都沸腾着怒气。 她有些心惊,事情的发展与她所想的不同。她原以为只会有十几个,最多几十个人,但现在客栈内外都聚集了人群,人数远比她所想象的要多上许多,而且他们脸上为何会有那种视死如归的表情? 她好像犯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错。她可以现在就跳起来大声疾呼,承认自己撒谎,可是她却没有勇气。他们会相信吗?如果被他们发现原来这一切只不过是她的恶作剧,她又会有什么下场? 她吓坏了,只觉得手脚冰冷,浑身却使不出半点力气。 「走!现在就走!」 「快点!」 人群往外快速散去,没多久客栈内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呆坐着,连客栈掌柜跟店小二都跟去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大梦初醒。快!以她的速度,她可以赶在他们之前去通知边承欢,他会有办法的!他一定可以挽回这一切! 但……她想得太天真了! 从风陵渡往衙门的路上竟聚集了大批百姓,他们气愤难平且面露凶光。虽然她已经尽快,但依然被人群给耽误了时间,等她到达衙门时,那里已经聚集了上百个人。 「出来!快把粮草交出来!」 「对!没错!不交出粮草不准走!」 百姓们吵吵嚷嚷,每个人手上都挥舞着武器,衙门的衙役努力想挡住他们,但人数实在太多了。 段柔立刻绕到衙门后方,果然发现马车都已经拉到后门,准备从后门出发。她远远地瞧见边承欢,正想开口呼唤,却被后面的人群给挤得摔倒在地。 「在这里!他们想逃走!后门!快挡住后门!」 「不是的……不是的!你们误会了!这一切都是误会!」段柔急得哭了起来。她好不容易躲开人群的践踏,拉开嗓门高声呼喊,但却没有人愿意听,也没有人听得见她的哭喊。 一切是如此混乱,成千上百个愤怒的百姓推挤着朝廷的车队,衙门的衙役、飞虎营的士兵们奋力抵挡着如潮水般涌来的怒火。 段柔拼命想从人群中挤出去,她远远的看到她所搭乘的马车已经被推向远处,她一定要想办法靠近,一定要想办法让边承欢知道她有多抱歉。 「小姐……小姐!」锦儿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哭喊,她身上穿着自己的服饰,表情惊恐无比。 衙役与飞虎营的士兵再也忍不住了,他们抽出配刀开始砍杀失去理智的百姓,处处溅血,哀号声不绝于耳。但这并没有吓阻百姓们的决心,相反的,他们的怒气更加高涨。「杀人啊!官兵杀人!」 「不要放他们走!把他们全都拉出来!」 人群中怒吼的声音也同样高亢。场面已经全然失控。 「不准杀人!他们只是百姓!杀人者死!」突然,骑在马上的边承欢怒吼。他的声音让士兵们先是楞了半晌,只这半晌,百姓们再度群拥而上,好几名士兵被扯下马,顿时只见刀剑棍棒齐飞,那些士兵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马车!快抢马车!」人群中又有人高喊,只见人群像蚂蚁一样涌向那些马车,里面的女孩们厉声尖叫着。 段柔被挤在人群中泪流满面,她恨不得自己就这样死了算了。她怎么会犯下这种天大的错误?怎么会啊……此时的她已经鼓不起勇气继续坚持,索性让人群推挤着她,活也好死也好…… 「柔儿!」 蓦然,边承欢的呼喊声惊醒了她,努力抬眼眺望,竟看见边承欢飞身扑向自己的马车边。他一定以为自己还在里面!而马车已经被推挤到陡峭的坡道上,失去控制的马车若被挤下陡坡,下场必是摔得粉身碎骨。 「边大哥!我在这里!」段柔拼命呼喊,不知道哪来的力量,责让她硬是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边大哥!锦儿!」 好不容易,她终于到了马车边,旁边的百姓们同样攀住马车,无论如何不肯松手,段柔想尽办法也无法进入马车,只能不断拍着马车大叫:「边大哥!锦儿!是我啊!边大哥!」 马车的木门忽然被猛力踢开,边承欢握住她的手,将她猛力往上提拉进自己怀中。 「边大哥!」段柔哭得不能自己,只能紧紧抱住边承欢,那一瞬间才知道自己有多恐惧。 「抱紧我!」 「可是锦儿——」 「她不在里面。」 他说谎。就在边承欢再度纵身离开马车的同时,段柔望见了马车内凌乱的景象,望见锦儿雪白无知觉的手,望见那一截染了血的衣角…… 锦儿死了!替她而死。 段柔再也哭不出声来,只能紧紧抱住边承欢,任由热泪不断奔流。都是她的错!是她愚蠢、无知,是她害死了锦儿! 「柔儿抱紧了,我们得离开这里。」 边承欢在人群间不断飞身纵跃,但百姓的人数实在太多,如果他继续克制自己不出手,很快就会用尽气力,届时他们将会被这群已经完全失去理智的百姓给撕得粉碎。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别说了。」只望一眼她身上的装束,他已经知道大概。 段柔无言地将脸埋在他胸前,任凭泪水湿透他的衣衫,自责得不住颤抖的手几乎无法再支撑自己。 第10章 边承欢停下脚步,将她紧紧揽在胸前,腰间的配剑刷地出鞘,寒芒闪烁。「刀剑无眼,你们别再过来了!」 他在寒风中凛立,一身戎甲杀气腾腾,四周包围着他们的百姓们果然慑于威严而稍稍后退。但他们气急了,早已经杀红了眼,只后退那么几尺,后面的人群便又蜂拥上来。 「要杀人吗?你们这些不知民间疾苦的狗官,让你杀了了事,老婆子再不用挨饿受冻!」一名老得已经看不出年龄的老妇弯着腰上前,手里的拐杖不住地往前挺,丝毫没有畏惧。 他是官,他们是民,岂有军官斩杀人民的道理? 「让你杀!让你杀!」 「边大哥……」 边承欢猛一咬牙,手中的长剑匡啷落地,他一把抱起段柔娇小的身子再度纵身飞起,不住地往前奔。 风声在她耳边呼啸而过,她的脸上落下几滴冰冷水滴,是下雨吗? 抬眼一看,却看到边承欢脸上的两行泪。 这个国家是要败亡了,无论他如何努力也无法阻挡这些饿得发疯的百姓,无论他如何忠心也护不了紫禁城中的主人了。 忽地,后面射来木棍,边承欢一个失足,两个人在地上滚了好几滚。他用身子护住段柔,但冲击的力道太大,他根本来不及反应,身子便往下直落!他们的正前方竟是一方断崖! 段柔被护在他身子下方,此时两人的去势已无法阻挡,他只能奋力将她往上推。 段柔猛然扯住悬崖边的一株枯树,千钧一发之际,她使尽全身的气力握住他的手腕。 「柔儿妳快松手!再不放手我们两个都要掉下去了!」边承欢恼怒地晃动着手腕,试图甩掉柔儿的手。可没想到看似文弱的她力气却大得吓人,无论如何也甩脱不掉。 「我不放!要死一起死!」 「妳说什么疯话!快放手!」 「不放!死都不放!」 「妳——」 「找到了!找到了!他们在这里!打死他们!」愤怒的村民已经找了过来,他们个个手持刀枪棍棒杀红了眼,根本不管眼前的两个人已经命在旦夕,不劳他们动手了。 「柔儿!快放手!妳快逃命去吧!让他们抓到妳……若让他们抓到妳……」边承欢狠狠咬牙,若是真让他们抓到柔儿,她的下场一定比死还惨! 「边大哥!」 「打死妳!」就在这时候,一名少年率先冲到悬崖边,冷不防一棒往段柔头顶砸下! 「柔儿!」 边承欢疯狂地大喊着。只见满脸鲜血的段柔死命咬着唇,鲜血从她死白的脸上缓缓往下流,滴到他的脸上,边承欢再也喊不出声音。村民们已经纷纷冲上来,就在那一刻,他奋力一扯将半昏迷的柔儿往下拖,两个人霎时落入万丈深渊。半空中,他紧紧抱住柔儿失去知觉的身子,在那一秒他们紧紧相贴着,隐约中柔儿似乎抬起了眼,朝他微微一笑…… 第五章 西元二〇〇六年,x大物理系实验一室。 宋朝的度宗皇帝是争议性很大的一个皇帝,有人说他明着是仁慈良善的青年,有着麻雀变凤凰的传奇,暗着却是心怀不轨且妒心极重的谋杀者。南宋在他手上溃败,但似乎也不能把所有责任都归咎到他身上,他毕竟只是个无力回天的青年,最坏的还是贾似道跟谢后…… 嗯,教授一定会说她这是无意义的妇人之仁,历史不能用感情来论断。 一个身分低微且有先天残疾的青年在不可能的情况下继位,毒杀他可能的对手,这到底要算是宫廷中不得不的求生之道,还是残忍嗜杀的开始?又或者该如稗官野史所说的,有某种奇特的浪漫? 历史是真实的故事不是美化过的童话,历史通常染了鲜血,而那气息永久不灭!再这样想下去干脆不要念历史,改念哲学算了。可是文科向来不是她的专长,一个学物理的天才美少女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选修自己不拿手的历史呢? 呃啊,脑袋又打结了!现在不是正在念南宋灭亡的历史吗?关于这个南宋边防的问题…… 她的脑细胞超高速运转着,所有的资料以电脑位元组合方式条条成列,但那些文字对她却没有任何意义。越过那些无意义的条文,眼前所出现的景象她从来都没有见过,但却如此似曾相识。 她仿佛亲临现场一般感到寒冷、感到凄凉。 那是南宋名将边承欢…… 黄昏的风势强劲如刀,飞云卷雪,四周静默沉寂,边城肃杀气氛一如往常。 高高的围楼上站着黑发男子,他面容清癯略显憔悴,那双曾经温柔含笑的狭长双瞳幽远地凝视着远方。 他身上带着一股忧伤的气息,那是边城守将,令她心痛、思念,光是想起来都觉得心头纠结难分的挚爱…… 她怎么知道这个人是边承欢?有哪部电影曾演过他吗?为什么她会对这段历史、这个人特别感兴趣? 往那人所望的方向看去,惊见密密麻麻的箭矢如蝗虫般飞来,眼看避无可避、无处可躲—— 「边大哥——」 「小曦!程小曦!」 「哗!」她整个人跳了起来,冷不防撞上了站在她面前的人,两个人全都疼得大喊一声。 「哇!要命!」 刘开抱住下巴痛得掉眼泪,这一撞害他咬中舌头,现在嘴巴里含着一口咸咸的血。「该死……痛痛痛!好痛啊!」 「哇!你叫什么!我也很痛啊!」被称为小曦的女孩泪眼汪汪地捣着头,这下可真撞得不轻呢!「痛死了啦!你没事干嘛突然大叫?」 「谁突然大叫?我已经叫妳好久了!」舌头痛得要命,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妳又在实验室熬夜了?现在已经九点多了,妳上午没课吗?」 「呜……」原本抱着头申吟的女孩突然慌张抬眼,「什么?已经九点了?」 「正确说法是快十点啦。」 「完了完了,这下玩完了!」女孩慌慌张张地到处张罗上课的物品。书呢?该死的,上课要用的书跑去哪了? 「糗大了啦!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这堂是张教授的课,他一定要点名的,这下真的毁了……」 好不容易抓到书,她立刻往外冲。 「喂喂!等我一下啦!妳现在去有什么用?小曦!」 唉,怎么会又睡过头?她明明有调闹钟的,闹钟怎么没响啊?一路上跌跌撞撞,看她那样子谁都知道是错过某个严厉教授的课了,同学们很有默契地纷纷闪开,可惜还没跑到齐贤楼,钟声已经响起了。 「哇!惨了啦!」小曦哀叹一声停下脚步。 「不用跑了啦!早跟妳说来不及……」刘开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找老大去帮妳求情还有用一点……呼!呼!要命!一大早就这样跑很累耶!」 「哇!我的天哪!」小曦惨嚎。「呜……我的命好苦哇!咦?我是赶上课,你干嘛跟着我跑?」 「我哪知道,看妳跑我就跑了。」 「所以说你的脑袋的确有问题。」 「妳的脑袋才有问题!死小孩,完全不懂得感激,厚,痛死了啦!」 反正已经来不及,程曦叹口气转身往墙上一靠,整个人半仰在走廊的栏杆上,仰望着蓝天白云喃喃自语道: 「这下可真的大事不妙!张教授很严的,我上次跟上上次迟到已经被警告过了,这次还干脆旷课……完了完了,看来学期末的报告就算写个一百页来赎罪也过不了关了!」 「反正是不重要的课,重修就重修嘛,有啥了不起!妳还怕被当?」 「喂,别这么乌鸦,谁会被当啊?我可是物理系的——」 「天才美少女咩!」刘开没好气地替她接下去。「拜托,我都会背了好不好,换个头衔嘛!」 「换什么头衔?我找不到比这个更适合我的头衔了啊。」 「啧啧,真是大言不惭。算了,脸皮比城墙还厚的美少女反正也不多了。」 「我看是你想被当才是真的,以后别想靠我罩你。」一边跟刘开斗嘴,一边仰望着蓝天。 白云苍狗,碧空无涯……这个场景、这个角度好像哪里见过?小曦傻傻地仰望着天,和风徐徐吹来,她狐疑地不停转动颈项由不同的角度仰望这片天。 刘开耙耙脑袋,他的嘴还在流血,觉得舌头在嘴里肿了起来,说话时还会卡到。「作人不要这么小气,妳可是天才美少女耶,有点度量嘛……呃……我好像有什么事要告诉妳……厚!都是妳害我的啦,这样怎么接吻?」 在哪里见过这样的蓝天白云呢?仰着头往后倒着看。 「是喔,你几时有对象可以接吻了啊?」她心不在焉地回答。 「妳又知道没有了?说不定很快就有啊。」 刘开趴在栏杆上低嚷,斜眼望着整整矮他一个头的女孩。真是好娇小,俏皮刁钻的模样也挺可人。 小曦在学校里「娇小」得很出名,不但年纪小,个头最多最多也不过一百五十公分,再加上那张圆圆的小脸蛋,远远看去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偏偏她又爱穿厚得不得了的「恨天高」,怎么看都觉得像个洋娃娃似的好可爱。不过娇小归娇小,她的智商可一点都不娇小,据说测试的结果高达一百九十几分!啧啧,果真是天才! 打从程曦入学他们就认识了,刚开始他还以「学长」的身分照顾她,后来发现这位「新生」竟然跟他同年级,他简直大受打击。可是熟了之后,他又好像被强力胶黏住一样,天天都跟着她到处乱窜。 现在在老大的实验室里他们又被分配在一起,可怜的他老是得靠这个小家伙才能安然过关。 第11章 唉!没办法啊,谁叫她是个天才而他只是个靠苦读才能勉强撑住场面的「普才」而已。 她踢着脚,让自己的身子往后,让仰角更大一点,再更大一点,每次踢动都觉得身子似要往下坠落…… 「妳刚刚作了什么梦?大吼大叫的。」 「有吗?」 「当然啊!在实验室外面就听到妳的叫声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呢!」 「记不得了……」 「边大哥是谁?」 「咦?」 「妳自己叫的啊!」 边大哥? 仰望着蓝天白云,小曦脸上充满了迷惘的表情。「我不认识什么边大哥,可是我正在念南宋的历史,其中一位宋代名将是叫边承欢没错,很有名的,可是再怎么样也不至于疯到叫一个死人为『边大哥』吧?呜!最近老是作奇怪的梦,往下坠落坠落,掉进恐怖的万丈深渊……呜!我好可怜,一定是压力太大了!」 「听说会作往下坠落的梦的确是压力太大的表征喔,小心过劳死。」 「呸呸呸!人家还不到二十岁耶!」 「是啊,谁叫妳是物理系的天才美少女——唉啊,想起来了!是老大叫我来抓你去开会,山上的实验大楼啦!」刘开突然大叫一声。 被他这一叫,踢动的脚突然顿了一下,她脚底一个踩空,整个人似乎真要往下坠落。「哇!」 刘开连忙扯住她。「喂!」 在那一瞬间,刘开的脸似乎变了个样子;在那一瞬间,她似乎看到那仰在她上方的男子,天空好蓝,雪白的云朵…… 她的心脏狂跳着,脸色霎时变得雪白。 「小曦!妳没事吧?」刘开被她的样子给吓坏了。「喂!妳不要吓我啊!」 难怪会觉得熟悉了,这场景她真的见过……在刚刚的梦里! 男子有着一头乌黑长发,风卷起,发掩面,那若有所思的眼眸……咦?怎么那么像高教授啊? 「程小曦,拜托妳慢一点啦!厚!真的会被妳整死耶!一大早就这么没命的跑跑跑,呜!」 「动作快一点啦!谁叫你不早点说老大找我们去开会!喂!你长那么高有什么用啊?跑都跑不动!」 程曦在前方取笑他,动作快得像只小兔子一样一溜烟又跑得不见人影,定眼一看,居然已经跑出学校后门,往后山小径冲上去了。 每次看小曦跑步都会有种错觉,这女孩是不是练过轻功什么的,怎么身手那么灵活啊!刘开半蹲着身子双手支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且还脸色灰白。一定是中暑了——这种冷死人的天气会中暑吗?厚!天哪!好累啊! 前方的小曦脸上绽放出无比快乐灿烂的笑容,那喜孜孜、甜入心坎的模样,任谁都看得出来那是恋爱了,物理系的天才美少女恋爱喽! 只那灿烂的回眸一笑,已经叫刘开动心动念,动来动去就是双腿不动。 他叹口气,放缓了步子,慢条斯理地踱着脚步。 真不知道这些女孩子们的眼睛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连小曦也臣服在「他」的破牛仔裤管下?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会喜欢上「那种人」啊?难道她们看不出来他才是真正正直善良的好男人吗? 「那种人」指的当然是比程曦更天才的高亚拓教授。 如果有人问起那位高教授,无论任何场合,小曦同学都会立刻插嘴把他的身家背景如滔滔江水般的完整说明一次。 「高教授真的真的很厉害!他十五岁就念大学了,念的就是我们学校,然后二十岁就已经从美国的麻省理工学院物理研究所毕业。 「二十五岁之前他都在麻省理工学院担任研究员,那时候大家都说他是最有希望拿到诺贝尔物理奖的人选呢,因为他实在太年轻、太出色了!可不是空口无凭,『当代物理与科学』这本杂志妳知道吧?很有名的!这本杂志还曾经以头版头条报导过他呢,他是那一期的封面人物喔!那一期我有在网路上买到,如果妳要看,下次来我家,我拿给妳看! 「喔,离题了。他二十六岁的时候离开麻省,据说美国太空总署也对他频频投以关爱的眼神,希望召募他成为专属研究员,可是他还是毅然决然回到台湾从事研究,现在是我们学校的物理系教授。 「他不只当教授而已喔,教授算是他的副业,从事研究发展才是他的正职,而且还有不少大企业出钱赞助他做研究呢。 「啊?你问我什么研究啊?当然是很厉害很厉害的研究!妳知道粒子加速与压缩的关系吗?说起来这真是超厉害!说简单点就是把一件东西加速到最高点,物品在极高速的情况下会分裂成原子、粒子,最小的单位当然就是现在超有名的奈米,然后再经过极度压缩,把所有粒子压缩到最极限,这时候就会产生爆炸——很难吗?其实真的不难啦,不过也只有他那么天才会想到做这种实验……」 唏哩呼噜、哇啦哇啦,一长串交杂着崇拜、骄傲与爱慕的话语从平时毒死人不偿命的小曦口中说出来,连大气都不用换一下。因为她恋爱了,她偷偷暗恋着高教授,每次想到他就忍不住心花怒放;每次想到他,她的眼底就会闪烁着灿烂无比的光,然后刻意略过他在其它方面的「丰功伟业」。 小曦对高教授各种缺点的忍耐度之高,会让人怀疑她是否患了某种选择性的失忆症。 例如,她就完全不提高教授的脾气,他的脾气之坏绝对是有目共睹。他之所以离开麻省理工学院,就是因为他多次忍不住出手殴打与他理念不合的研究员——或者他的上司。 她也完全不认为高教授那错综复杂、放浪形骸、屡次令人瞠目结舌且毫无道德感的危险性关系有什么重要。 根据不负责校刊不具名统计,至少已经有五个女学生「曾经」、「试图」,或者「宣称」过要为高教授「奉献生命」。 如果不是高教授太有才华,且极有可能勇夺诺贝尔奖,校方岂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受他各种惊世骇俗的举动! 曾担任过高亚拓指导教授的一位老学者曾叹息着说:「他是恣意堕落于无尽深渊的天才。」 啧啧,多华美又富于想象的形容词!难怪会令小曦这位天才美少女忍不住芳心暗许,暗暗恋慕着那倨傲不驯的放浪教授了。 可是美丽又天才的少女啊,拜托妳擦亮妳的眼睛看一看吧,高亚拓那家伙老得能当妳爸爸了耶!虽然恋爱不分年龄、阶层、性别,可是……拜托回头看我一眼,只要看我一眼就好了,我才是真正暗恋了妳一整年的痴汉啊! 正当刘开满腹哀怨地凝视着程曦的背影时,恐怖的咆哮声已经回响在整个山坡上。 「你们是白痴吗?是谁把回圈程式弄成这样的?」 小曦踏进门的步子顿了一下,那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定在屋内的男人身上;而她身后的刘开则是更慢了,能走多慢走多慢,最好慢到连脚步都不用移动。|qi|shu|wang|除了程曦,还有谁会想快点去面对那种没人性的暴君啊? 他站在高高的半圆形露台上,同学们都戏称那是「龙座」,从龙座上往下俯瞰,一派君临天下、不可一世的气势。 他很高,以程曦那种超迷你的身材来比较已经像巨人;当他双手抱胸微瞇着狭长双瞳往下注视的时候,会给人极度地压迫感;当他双手撑着露台的栏杆往下狂吼时,像极了漫画里的暴风魔神。 现在他就是用这种姿态吼着,然后他看到程曦,唇角立刻不满地往下撇。「为什么迟到这么久?」 「我……」 程曦感觉自己像是回到幼稚园时代,她的双手背在身后不停的搓着,连细长的腿也不由自主的打结。 说话啊说话啊!平时说话速度好似连珠炮,但一遇到高亚拓,连珠炮可就碰上万吋墙,连发射都有困难。 「我早上有课……」说得很心虚,好像上课是一件见不得光的丑事似的。 「妳不知道今天早上很重要吗?『超荡机』要进行最后的调整测试,妳身为实验室的一份子……」 事实上这台怪机器的全名叫「超微粒子压缩分裂震荡机」,如果他能改口不要老是叫它「超当机」,搞不好这台机器的表现会好一点。 「我知道……」 「知道还迟到!」 高亚拓的怒吼声吓得程曦不由自主地瑟缩一下,杏眼圆睁。 「快进去。」刘开在她身后轻轻地推推她。 突然,屋子正中央足足有两层楼高的巨大机器发出尖锐的警告。 「完蛋了!机器过热!」 「你们这些连猪都不如的蠢蛋!快把那个该死的回圈程式给我停下来!」高亚拓暴怒的吼叫立刻让整间屋子陷入骚动中。 「呼!」 程曦虚脱地半躺在电脑椅上,她捣着自己不断小鹿乱撞的心,感觉像是打过一场仗那么刺激。 好不容易终于搞定那台不断呜呜怪叫的「超当机」了!呜,老天保佑,真不知道是教授的脸色比较恐怖,还是「超当机」吓死人的声音比较恐怖?总之都很恐怖! 「超当机」发出警报的声音太大,惊动了山下的学生们,连校警都跑来关切。偏偏警报器坏了关不掉,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当时教授的表情教她真想一头撞死或者立刻逃走算了。 现在其他同学们能跑的全跑了,谁都不想继续留下来看守机器——当然更不想面对高教授那张臭到吓人的脸,只除了她。 没办法,那个把教授彻底激怒的「该死的回圈程式」就是她写的。 第12章 很惨耶!从连一点电脑语言基础都没有,到可以写出完整的程式,可是花掉了她所有的时间。为了学会写复杂的电脑程式,其它的功课真的荒废不少。她倒不在乎其他教授对她不满意,反正他们随时可以当掉她,她多得是时间可以重修,她只头疼写程式时必有的副作用——除错跟抓虫。 写程式真的很有趣,但是抓bug的工作实在太要命了!无论她写得多小心、多谨慎,总是会有极细微的小虫子在程式里出现,有时只是一个「.」,或者是一只长了尾巴的「;」,「超当机」所跑的程式动辄成千上万个码,要在当中找出几只小虫,每次做起来都教她头皮发麻。 次次检查程式搞得斗鸡眼只算是最轻的副作用,严重起来叫教人日夜狂扯头发状极疯狂。 刚刚「超当机」之所以不断尖声怪叫,也就是里面还藏了两只虫,尽管她事前已经检查过几十遍了。 可是……单单那两只虫会造成这么大的反应吗?刚刚在终止程式的时候,她的眼角瞥见里面还有另外一个程式在跑,那是她从来没在「超当机」上面看过的程式。她发誓自己对「超当机」里面所有的程式都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怎么可能会有她没见过的程式呢? 程曦挑挑眉,开始在「超当机」上作业起来。 那个程式隐藏在最底层运作。到底是谁?又打算用程式算出什么东西?她的好奇心一旦被挑起就非得找到答案不可。果然,被终止的程式不只一个,还有另外一个程式也同时被终止了。 她所能想到的第一个人是高亚拓……教授为什么要偷偷在「超当机」里跑程式不让他们知道?这个程式又有什么作用? 将程式叫出来从头到尾看一次,越看越觉得一头雾水。这是个回溯程式吧?教授明知道他们正在测试「超当机」的物体连结运送功能,为什么会在底下跑回溯程式?这不是很矛盾吗? 萤幕显示着——「执行」或「取消」? 先让自己写的传送程式重新跑一次,她一定要确定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是那两只该死又狡猾的笨虫?还是因为两个程式同时执行? 然而萤幕上再度跳出「执行」或「取消」的字眼。她的手指在键盘上轻轻敲着发出「搭搭搭」的声响,不知不觉地咬着唇犹豫着,要试试看两个程式一起跑吗? 抓起桌上已经冷了的咖啡轻啜一口,眼睛悄悄地瞟向楼上的办公室。高教授还没有走哩,要不要直接上去问他…… 她的脸悄悄地红了起来,光是想象他们两人单独相处的情形都会让她脸红心跳。 他刚刚真是气坏了!虽然他们经常看到他生气,可是像这样暴跳如雷却很少见。其他同学们耳语着说他越来越火爆,一定是「超当机」效果不如预期所致,说不定这根本是一台没用的破铜烂铁。她绝对不相信这种说法!「超当机」虽然不稳定,但是一定能推动粒子科技往前迈进一大步的! 到底该不该上去弄个明白…… 才一动念,程曦立刻低下头,好像真的可以感受到高亚拓那张粗犷、帅气、集天下型男优点于一身的脸正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她。 自从被教授从学运现场拖回来之后,教授就再也没正眼看过她了。她一定让他很生气吧?那天他那么火大地骂她不自量力,模样真的好吓人!尤其他痛殴那名警察的那一幕,至今还留在她的心里,每次想起来都还是觉得惊心动魄到了极点。 教授当时的模样跟平时判若两人,好野蛮!其他同学都说他狂暴易怒,但他们根本没见过他真正生气的模样,那神态真是……好迷人! 当然,还有那扑朔迷离的后续……令人脸红心跳的一刻。 「唉……」 叹口气往后仰。人人说她刁钻尖酸又可恶,可惜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特性在高亚拓面前全是废物,她终究是提不起勇气去跟高亚拓单独面对面。 突然她的眼角瞥见一截衣角从巨大的机器后方一闪而逝,接着铁楼梯上有脚步声传来,那是高跟鞋笃笃笃的快步声,程曦连忙从椅子上跳起来。就在这瞬间,她的手指直觉地往键盘压下,她楞了一秒,萤幕上的确认键已经被启动—— 开始执行程式。 不知怎么地,她心头闪过一丝不祥预感,很想立刻终止程式,却又更想知道执行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正当她左右为难之际,碰! 实验室的后门被挤爆了。刚刚跑掉的同学们全趴在地上对着她龇牙咧嘴地傻笑。 「咦?你们——」 「嘘!」同学们七手八脚挣扎着爬起来,还不断胡乱地朝她挥手。「不要吵啊,有好戏看,是方助教兴师问罪来啦!」 方助教……程曦顿时忘了手边正在忙的事,心头不祥的预感也随即被抛诸脑后,剩下的只有一肚子怨气。 尽管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她还是忍不住气得跺脚。「唉!真讨厌!」 而那些同学们居然也非常识相地与她同声一气,笑骂道:「哈!是啊,真讨厌!」 第六章 方助教芳龄二十有六,三围不用说了,是全校男师生都会跟在后面吹口哨的那一种,最爱穿贴身短裙,一双根据数学系男同学目测公布超过一百一十公分的超长美腿,真可谓扫遍天下无敌手! 低头看看自己穿着棉布卡其裤的这双小短腿,程曦又叹口气。上帝是公平的,给她一颗好脑袋,就拿走一双美腿——不知道哪里有卖美人鱼的巫婆汤?喝下去会长出两条漂亮美腿的那种。她很愿意用多余的智商交换。 「快快快!上去啊!别挤嘛!」 「你们脚步放轻一点!」 「不要吵啦!」 同学们前仆后继全挤进实验室的螺旋状铁楼梯下,你推我挤的全争着要看精采场面,旁边还有人不断补述程曦错过的精彩情节。 「妳知道吗?前阵子高教授跟方欣打得火热呢!据说两个人经常在夜市手牵手状极亲热,校园里也可见两人卿卿我我的浪漫景象。可是喔,高教授最近又搞上了x大另外一位女助教,美的咧!」 「方欣也很美好不好!我看高教授根本有『美盲症』,他看太多美女了,每个到最后都差不多了。」 「不要插嘴啦!就是高教授搞上另外一位助教之后——」 「不要说『搞』啦,好难听!要说『泡』。」 「……好好好!方教授『泡』上另外那位助教之后,被方欣知道了,而且还逮个正着,据说两个人闹得很不愉快。结果咱们高教授的脾气妳也是知道的,他对方欣就来个不理不睬,把『三不政策』发挥到最高点,连校务会议都不去参加了。」 「『三不政策』?」 「不见面、不联络、不认识。」 「……」 「话说高教授除了上课之外,已经一个星期没去学校开会了喔!」 「什么?他根本连课也不太去上好不好!昨天我有他的课,他只来露脸五分钟就闪人了。」 「厚,你们很烦耶!总之高教授就是躲着方欣嘛,现在方小姐终于忍不住了,干脆直捣黄龙来兴师问罪!」 程曦一颗纯洁的、小小的芳心沉入谷底,小脸沮丧得垮下来。虽然明知道高亚拓花名在外,而且他跟方欣交往也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但她总不愿意正视这个事实,现在居然连他们最神圣的实验室也即将被污染! 高跟鞋笃笃笃的声音越来越往上,程曦翻着眼睛往上瞪铁楼梯,那双美丽雪白的腿真是越看越叫人不满意…… 「喂?」 她拿起打扫用的长竹竿。当然啦,这栋楼光是一楼就快五公尺高,不用这种竹竿怎能打扫那些蜘蛛网?不过现在有比蜘蛛网更叫人讨厌的黑寡妇在她头上。 「程曦?」 算准了时间,那双修长的腿举起、放下,长竹竿穿过铁楼梯,她露出那足以担任神射手的锐利目光,在高跟鞋抬起的同时将竹竿往上顶;楼上的受害者太气愤了,完全没留意到脚下有人来这一招。 「哇!」 碰!修长双腿瞬间失去平衡,咚咚咚一连串脆响。 啧啧,脸部朝下摔在铁楼梯上,铁定痛得要死。 「高亚拓!」女子气愤至极的尖叫声,回荡在五公尺高的实验室内。 铁楼梯下看热闹的小老鼠们嘻地一声轰然而散。方欣往下追了几步,立刻发现自己不可能追上他们。这真是够了!够了! 「高亚拓!你真是欺人太甚!」她回头往楼上跑,满腔的烈焰熊熊燃烧。 听到方助教的怒吼声,一伙人连滚带爬、嘻嘻哈哈地冲出实验室。年轻的他们全都笑得乐不可支,只有闯了祸的程曦装出一脸满不在乎,但其实她内心的怒火也一样未曾稍歇。 「哈哈哈哈!想想看想想看,方欣会有多生气!高教授又会有多生气!天哪,程曦妳真的够呛够辣!」 要是真的够呛够辣,她应该直接当着方欣的面叫她滚出他们神圣的实验室,滚出高亚拓的生活才对。 「哗!她真的气坏了耶!现在是火上加油,会不会发生凶杀案啊?」 「安啦!咱们教授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别忘了他交手过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方欣喔,太嫩点了啦!」 「喂,你们对方欣的评价很低喔!」 「不是对方欣评价低,是对咱们自家的教授有信心!今天是平安夜嘛!」 男同学们嘻嘻笑着,他们排成一排半躺在山坡草地上,有些嘴巴里还咬根草故作潇洒,一群人状极优闲,但其实全都竖起长长的耳朵,等着不远处山坡上的实验室发生变化。 第13章 「我猜十分钟,只要十分钟方欣就会哭着冲出来。」 「呃……我猜二十分钟好了。」 「嘿嘿,才没那么快,炒个饭起码也要半个小时嘛,加上穿衣服什么的——」 「喂!」女同学们笑骂着拿起手边可以捡拾的任何东西扔他们。「你们好下流!」 他们所说的一字一句都化成恐怖的影像出现在程曦眼前,她当然不希望那两人在实验室里大打出手,可是更不希望他们在里面翻云覆雨…… 她越想越觉得不妥,反正回去认错最多就是挨教授一顿骂,他才不会真舍得把她赶出实验室,这次的实验她可也算是贡献良多呢! 「程曦?喂!妳要去哪?」 「回去。」 「回去?现在?!」 「唉唷,明知道小曦喜欢教授,你嘴巴真贱,非要说什么炒饭……」 「我怎么知道她会当真啊!程曦……喂!」 把他们的呼唤声抛在脑后,她坚定地踩着「恨天高」快步往实验室跑去。 她绝对不允许……绝对不允许方欣跟教授在里面做「那种事」! \ 方欣闯进来时,他正半躺在柔软的沙发椅上闭目养神。刚刚发生的当机事件让他十分不悦,这不是他预期的情况,应该说这和他所预期的情况相差太远了!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错? 「高亚拓!」方欣愤怒的呼喊从楼梯一直传到小房间内,让他不由得深深蹙起眉。 门砰地一声被猛力推开。 「你已经几天没来找我了?十天!整整十天!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是平安夜!」方欣气得浑身发抖,纤细的手颤抖且戏剧化地指着他的脸。「我有那么糟糕吗?为什么这样对我?」 他冷冷地望着她。披头散发状似泼妇,被感情逼到绝境的女子他见得多了,方欣不是第一个,大概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不过他真的以为方欣玩得起,她看起来也真的像是玩得起的女人,毕竟在这座学府里声名狼籍的可不只他一个。 当初大家在一起之前不是就已经说好了不认真,为何这些女人们总会背弃自己当初的诺言? 「是那位周助教?我看不是吧,你根本存心玩弄女人,任何一个女人对你来说都只是廉价的纸制品,用过即丢!」 「妳既然已经有答案,还来找我做什么?」 方欣楞了一下,没想到他会大方承认,她的脸色由青转白,泪水忽地落下。「你……真的太过分了……」 他双手一推桌子,刷地起身走到她面前蹙眉俯视她。「我以为大家当初都说好了,只是普通玩伴,妳也享受了其中的过程,不是吗?妳要求结束合作关系,我尊重妳的意愿,这样的我到底是哪里过分?」 「什么叫『我要求结束合作关系』?我们两个……我们两个之间就只有『合作关系』吗?你只在床上认识我,下了床就跟陌生人没有两样是吗?难道我连一点要求都不能吗?这种日子谁过得下去!」 「方欣小姐,妳要的是『恋爱』,而我给不起,请妳另请高明吧。」高亚拓摊摊手,打算结束这场闹剧。 「不许走!我不会让你就这样甩掉我!」方欣气疯了,她冲上前用尽力气推他,高亚拓一个踉跄被推出了门外,他索性转身大步往楼下走。 「高亚拓!我说了不许你走!你给我站住!」 她越是疯狂,他越是冷淡,脸上露出厌恶、憎恶的表情。 方欣不断地拉扯他,哭得泪流满面,漂亮的脸蛋上狰狞成厉鬼。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她!她满心以为自己终于找到对手,终于可以驯服一个她真正喜欢的男人,但他却对她冷心冷情,她不甘心! 两个人拉拉扯扯的终于下了楼梯,方欣又哭又骂,尖锐的指甲几次差点抓花他的脸。蓦然,她冲到他面前狠狠给了他一巴掌,他的眼镜掉在地上,露出那双冷得足以叫地狱结冰的眼神。 高亚拓极少拿下眼镜,虽然那并不是墨镜,但他的眸子总是隐藏在那淡灰色镜片后面,冷然凝望人间。方欣第一次在床上以外的地方看到这双眸子,过去她多次在床上称赞他,说他有一双好美好美的眸,如今才知道原来那是一双好冷好冷的瞳。 「快走,我不打女人。」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气疯了!」方欣连忙上前握住他的手哀求着,盈满泪水的双眼楚楚动人。「别生我的气好吗?求求你,再给我们彼此一个机会。我哪里不好?你希望我改变什么我都愿意!」 高亚拓再度蹙起眉,凝视着方欣那张哭得唏哩哗啦的脸。他突然微微一笑,轻轻挑起她的下颚;方欣的眸子登时闪出欣喜的光芒,她知道他会原谅她的,没有男人可以抗拒为了自己疯狂的女人的。 「但是我,不、愿、意。」他一个字一个字轻轻地说着,字字清晰、字字见血。 她的心蓦地往下沉,仿佛跌入冰窖一样浑身冰冷。 「我最讨厌纠缠不休的女人。」末了,他给了她最后沉重的一击,那双冷酷的眼眸和那鄙夷的神情。 方欣喘息着跌坐在地上,她不敢相信自己会如此一败涂地,竟然连起身的能力也丧失了!望着高亚拓的背影,所有的情爱都崩溃,愤恨的情绪高涨——她忽然瞥见地上遗落的钥匙圈,有着蓝绿色头发的怪异布娃娃头,她的眼前突然闪过第一次到这间实验室时的情景,当时的确有个怪异的女孩染着诡异颜色的头发…… 如果不是另有内情,像高亚拓这样的男人怎可能随身携带这种不入流的小玩意儿? 「原来是她……」她喃喃自语,失神的眼瞪着那布娃娃好半晌,忽然,她冲上去拾起布娃娃用尽全身气力扯烂了它。 他楞了半晌,这才发现一直放在口袋里的钥匙圈竟然在两个人扭打的时候掉了出来,他欲上前阻止已经来不及了。愤怒的女人力气大得吓人,才几秒钟,方欣已经气愤地将布娃娃扯个稀烂。 「妳到底闹够了没有?」他气炸了!上前夺过已经被分尸的布娃娃,眼中的怒火能熊燃烧。他快忍不住了,如果她再继续这样闹下去,他真没把握自己还能保持君子风度。 「真的是她?!」方欣尖叫。「你这个恋童癖!变态狂!她才二十岁,当妳女儿也绰绰有余了,你竟然会爱上那种黄毛丫头!」 「妳!」高亚拓猛然握住她的肩膀将她往门外推。「滚!立刻给我滚!」 「我不走!我今天一定要弄清楚!你怎么可能?你是瞎了眼吗?你竟然为了那种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想甩掉我?哈!太好笑了!堂堂高教授——」 「哇!」 门口传来的惊呼声虽然很轻,但他们却都听见了,猛然回头一看,他们口中的「黄毛丫头」正楞楞地望着他们。程曦的手掩在唇上,却掩不住她的震惊。 「就是妳!」方欣疯了似地挣脱了高亚拓的掌握,冲到门口将程曦拖了进来。「就是妳!妳这不要脸的——」 「对不起啦!我真的不是故意——好吧,我也许有一点故意——」刚刚她真的是有一点冲动才会害方助教摔得鼻青脸肿,不过那就是她的原意没错,但她敢作敢当敢认错啊,自首不至于无罪,不过减轻刑责应该可以吧? 方欣先是楞了一下,接着却不可思议地狂笑起来。「哈哈哈哈!我真是太低估妳了……你们这个年纪的小鬼就是这样吗?看到喜欢的直接出手抢?我真的太低估你们这些书呆子了!」 「啊?」程曦傻傻地望着方欣又哭又笑的脸,突然觉得有些恐怖。方助教好像……疯了…… 「妳说什么啊?什么抢?我抢了妳什么啊?」 「够了!妳这个疯子!快出去!」高亚拓不由分说地上前想扯开她们两人,但方欣却死命地抓着程曦不肯松手,他气急败坏地介入其中,却只是火上加油让方欣更是妒恨得完全丧失理智。 「对!我是个疯子!既然你说我是疯子,我今天就干脆疯个够!」方欣猛力扯着程曦的手臂,程曦又痛又怕,连忙闪躲着想挣脱,但她越努力挣扎方欣就抓得越紧,痛得她眼泪都掉下来了,只得大声呼痛! 「妳放手啊!我的手快被妳扯断了!放手!」 三个人拉拉扯扯间,实验室里的红灯突然亮了起来,原本安静的机器突然开始运转,但他们谁也没注意到这一点,反而注意到门口再度出现学生们的身影。而学生们看到眼前的景象全都傻了—— 「现在是什么情形?」 「打架?」 「刘开!快帮忙!方助教发疯了——哇!」 程曦大声呼救,却被方欣猛力推扯到墙角。此时的高亚拓也已经气到了极点,他毫不犹豫地出手挥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方欣晕头转向,连带着原本被她紧紧抓住的程曦也被这一掌跟方欣突然松手的力道给震得飞出去—— 砰地一声,程曦整个人摔进了传送器的玻璃柜中,她眼冒金星根本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呜哇呜哇呜哇—— 「超当机」发出巨大的警报声,他们现在终于注意到它了!警示灯跟警报器的指数瞬间攀升到最高,屋内的人全都傻眼,高亚拓一个箭步冲向玻璃柜朝程曦伸出手,「小曦!」 呜哇呜哇呜哇—— 程曦挣扎着想起身,但她实在摔得好痛,勉强睁开一只眼,正好看到教授朝她伸出的手,她也想伸出手,但眼前却突然变成七彩光灿,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大轰隆声让她慌得立刻直觉地屈起身子抱紧自己。 第14章 轰! 屋外的变电器承受不了过高的电压,猛然发出爆炸声。 瞬间,实验室陷入一片黑暗;瞬间,好像全世界都在尖叫…… 高亚拓感觉自己的指尖已经碰到玻璃柜了,玻璃所发出的高温烫伤了他的手指,但他不顾一切地往前冲,然后整个人撞上玻璃柜! 轰!劈啪劈啪……伴随着最后几声象征着不祥的劈啪炸裂声响,屋内的灯光终于再度亮了起来。 玻璃柜内空空如也。高亚拓怔住了!他凝立在空无一物的玻璃柜前,手掌贴在烧烫的玻璃上却像个木头人一样动也不动。 「小曦?」同学们错愕地望着玻璃柜。突然,玻璃柜哗地整个在高亚拓面前碎了一地。 「小曦……小曦!」刘开此时才终于冲过来,望着一地的碎玻璃跟空空如也的传送室,吓得跪倒在地。 他一直知道「超当机」真正的功能是什么,只是他没想到这台机器真的已经能够运作体积如此庞大的「人类」。 太快了!他压根还没有心理准备。 当初校务会议上有人询问他这台机器的主要功能时,他必须很努力用最浅显易懂的语言解释给那堆脑满肠肥的家伙们了解。当初他是这么说的: 「我们拿一张白纸在上面画两个点,从a点到b点最短的距离是多少?一般人都会认为只要把a点跟b点用一条直线连起来,那条线就是最短的距离,但其实不是。」 他说着,将白纸弯曲成圆桶状,对准了a点跟b点,然后用钢笔十分有力且富有戏剧效果地戳破那两个黑点。「这,才是最短的距离。」 校董们跟企业家们的嘴巴张成一个惊愕的o型,他们眼底闪着不可思议的光芒,望着他的眼神好像他是天神转世。 大约过了十秒,所有人纷纷从口袋里掏出支票急切地问:「你需要多少钱?」 想想看在能源高涨的年代,这种机器可以节省多少运输费用跟时间成本,所有的交通跟旅行的方式都将出现巨大革命。这不单单是划时代的创举,更将颠覆整个世界的运作方式!跟这台机器所塑造的远景比起来,「太空梭」简直就是儿童玩具! 如果这些话从别人的口中说出来,也许会被当成疯子,但从他高亚拓的口中说出来,就变成一个极有可能达成的愿景。 只是他没告诉他们这中间会有多少风险,还有当机器开始运作时所造成的黑洞会对这个世界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因为这些问题连他自己也没有答案——就算他有答案,也要亲眼见证过才会满足。 至于后果?哈!他根本不在乎,他只知道这样的「玩具」如果不能打造出来,那他的人生还有何乐趣可言? 他是个疯狂科学家,开支票的人也都知道,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到底有多疯狂。 科学跟魔幻,素来都只有一线之隔。 就像爱,与不爱一样。 现在该怎么办? 方欣还昏迷不醒躺在地上,她不会知道自己闯下什么样的大祸,不过那不重要,就算把这个女人杀了也挽回不了什么。当务之急是必须知道程曦给传到什么地方去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她还活着吗? 就好像古老电影「变蝇人」里面的恐怖情节,当把物体传送到另外一个地方时,物体本身所有的存在都会被转变成原子序列,这样才有办法穿越密度极高的黑洞。当然,传送完成时物体的原子必须完完整整,而且所有顺序正确无误的组合在一起,否则传送过去一张椅子,组合之后可能会变成一堆灰烬;或者更可怕的,传送过去一个四肢完整的人,结果却变成一堆会蠕动的血块…… 不……不会的!虽然他们还没有做过活体实验,但他对自己的成果有信心,这台机器绝不会杀人! 不会?!高亚拓溃然跌坐在地上,双手不住发抖。 真的不会吗? 这是他第一次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这是他此生所犯的最大错误!他不该开始这个实验……而实验的第一个生物对象更不该是他心里一直悄悄喜爱的女孩! 他已经太老了,老得没有本事再失去。 过尽千帆皆不是。 他真的已经太老了,老得知道自己所仅存的爱只够给一个人,然后便再也没有能力去寻求。 天哪!他到底做了什么啊…… 第七章 半年前—— 第一次见到小曦,是物理系的系主任介绍的,系主任得意洋洋地告诉他,他们「又」发现一名天才了! 「天才」他见得多了,身在到处都是天才的环境里十几年,他觉得自己就算闭着眼睛用闻的,也可以闻出天才的味道。而那种味道通常都不太好,有些带着点酸腐、有些带着深刻的寂寞、有些带着变态式的狂妄、有些尖刻得像保力龙刮过黑板,也有些呆板得像是一台人形运算器。 他没有见过几个快乐的天才,因为「天才」很脆弱、罕见,而且需耍小心呵护;因为「天才」每天都得承受外界异样的眼光,所以快乐天才的数量实在是少之又少。 他很想告诉那个笨蛋老头,自己实在不想再认识天才了,任何一个蠢才只要经过努力都可能变成天才;而天生的天才却总是因为太多的呵护而夭折成无可救药的蠢才,那种结果次次都让人忍不住嗟叹。 可是小曦不同……他没有闭上眼睛,因为她那头有着诡异蓝绿色的头发实在太醒目。 「我们在物理系、数学系跟机械工程系里找到十八个超级资优生,小曦是当中年纪最小,却最具有潜力的一个。」系主任如此告诉他,同时带着他前往那些学生们聚集的地方。他们人还在一楼,就已经听到楼上传来的吵闹声。 那群大孩子正在做实验,吵吵嚷嚷得像一群幼稚园生,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不少看热闹的学生正慢慢聚集过来。 这一天是端午节,端午节应该要立鸡蛋,但是物理系加上数学系这群鬼头鬼脑的怪物们决定「扔鸡蛋」,把鸡蛋从位于四楼的物理系走廊上往下抛,看看谁的鸡蛋能够不破,条件是只能用纸、胶水跟鸡蛋。 赌注则是十八碗校外著名的芒果牛奶冰。 他知道当中有人使诈,因为这原本是他开给大三物理系学生的课外小游戏,一定是那群不中用的大三学生把题目拿来考这群资优生——他们已经被内定成为他实验室中的助手,全物理系都知道这十八个人堪称为本校最资优的学生,又被戏称为「十八罗汉」。 啵地一声脆响,一颗英勇阵亡的鸡蛋横尸在一楼滚烫的地面上。 「失败!」「检察官」举起白旗,高声宣布结果。 「唉!」周遭传出一片此起彼落的哀叹声,这已经是第六颗不幸阵亡的鸡蛋。 「下一组是谁啊?」担任裁判的学生贼兮兮地笑着,「如果你们全都解不开这个题目那该怎么办哪?大热天这么多同学来给你们加油鼓励,我看你们这群高材生得请全部的同学一人一瓶可乐喔!」 「ya!好耶!」 人群顿时发出欢呼声。其实一瓶饮料也没什么,但让这群有x大金头脑之称的「十八罗汉」难看,意义可就大不相同。 人群中有人正在汲汲营营努力,有人在探头探脑看着,也有人高高地坐在四楼的矮墙上瞪着天空发呆。 程曦的身型特别娇小,混在这群大学生当中看起来简直像个国中生一样,她穿着破烂牛仔裤、简单的白t恤,却染着一头醒目的蓝绿色头发,发型是很「爆炸」的黑人头,衬托得那张小脸蛋更加迷你。 那仰着脸出神凝视着天空的表情,不知怎么地,让他冷冻的心为之一动,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如此纯真无邪,他只在小婴儿的脸上看到过。 高亚拓楞了几秒,细细品尝着自己那冰冻已久的心缓缓苏醒的奇特感觉。 「程小曦!快啦!别发呆了!快点啦!」一名年轻男子满头大汗从四楼的矮墙底下伸出脑袋,「再死三颗蛋就轮到我们了耶!」 那是刘开,明明长手长脚动作却十分笨拙,他推推不断从油腻的脸上往下滑的眼镜,徒劳无功地想把鸡蛋用纸包起来。 「唉……你真的很笨。」程曦低头,脸上露出同情。「不管用多少纸也不能让鸡蛋从四楼跳下去而不摔死好吗?」 「嘿!怎么说我们也同组耶,不帮忙就算了,还泼我冷水!」 「没办法,谁叫你蠢!」程曦叹口气从矮墙上跳下来,身手轻灵活泼。「做个降落伞嘛!」 「降、落、伞?!」刘开咬牙切齿瞪她。「连根绳子也不准用,妳做给我看!」 「谁说没有绳子就不能做降落伞?呆!」程曦从他手上抢过鸡蛋,把上面那层层迭迭的纸张撕开,然后再将一迭纸塞进刘开怀里。「揉成纸团,要包空气,包越多空气越好。」 「啊?干嘛?」呆头呆脑的刘开傻傻地望着她。 「……你真的很笨,脑袋完全不会转弯,怎么念到大三的啊?有没有考虑过去动脑部手术?搞不好健保有给付喔!」 「……妳千万不要去学校后面的小河吐口水,不然会被环保局以非法毒鱼起诉!」 小曦只笑嘻嘻地横了他一眼,手脚俐落地开始动作。 只看她第一个动作,高亚拓的脸上已经泛起微笑。不愧是天才,这小家伙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十分钟后,一个「鸡蛋降落伞架」已经做好,果然只用了几张白纸、胶带跟胶水。 「很简单嘛!用这些纸跟大量空气揉成鸡蛋先生要搭乘的底座,再用纸揉成条状来当降落伞的绳子,接下来只要再用一张纸来做伞,然后呢,鸡蛋先生就可以安全的坐进去啦! 第15章 」 程曦边说边做,动作又快又确实,仿佛她已经做过无数次「鸡蛋降落伞架」。「看到没?这样就好了。再来我们只要控制变数就行啦。因为楼层很高,不过幸好今天没有风,但是我们还是希望鸡蛋先生能安全落地,所以呢,速度要让他慢一点,那降落伞的伞就要大一点、底座轻一点……」 然后她娇小的身影从人群中站起来,走到裁判面前。她个头虽然真的很娇小,但模样却一派轻松自信。 「让一让啊。」说着,她将鸡蛋降落伞高高举起来,对着它说:「鸡蛋先生您好,欢迎您搭乘不负责航空跳伞训练营,我们即将进入倒数过程,如果摔死,您将获得一百瓶高级冰汽水的理赔!」然而她抬起脸对着群众嘿嘿一笑,「你们想太多了,我绝对不会也不用请你们喝汽水的!这种小case我高中就不想再玩了。」那一脸无所谓的臭屁,让人很有扁她一顿的冲动。 然后鸡蛋先生就往下跳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足足过了一分钟才安全着陆。 场面先是一片死寂,然后爆出激动的欢呼声。 系主任在他耳边很骄傲得意地说着什么,但他的眼光却只定在那小小的女孩身上,直到系主任在欢呼声中对着他吼道:「看不出来吧?她今年才二十岁,却已经念大三了!」 顿时,他的心凉了半截……要命!才二十岁!连私奔的公民权也才刚刚拿到呢! 在一个秋日的午后,学校后山山坡上的废弃旧大楼正式成为高亚拓教授的实验室。会选废弃大楼做为实验室,是因为他从美国带回来的机器实在太大,大学里的教室完全无法容纳。 这一天「十八罗汉」站在大楼一楼的正厅仰望着这台前所未有的机器,每个人脸上都充满了惊奇,只有程曦一个人忙碌得像只小老鼠一样,东奔西跑地到处探索。 「这是什么?这是主机吗?哗!上面跑的程式是什么?糟糕,我没有学过程式也没有学过机械学耶,这样我还可以进来这里吗?它现在正在算的东西是什么?刘开刘开你来看!这是什么意思?上面说什么?」 庞大的机器在运转时发出低沉的轰鸣声,那声音回荡在整座大楼间,四面雪白的墙壁、玻璃帷幕,看起来就像是科幻电影里的场景。这是他精心设计的成果,他希望这群大孩子能在他的带领下走在世界科技的最前端。 他从来不是个好老师,也不打算将自己的一生耗费在教育上,这群学生对他来说意义大约等同于「手下」,而他自己则是卡通里危害世界的恐怖科学家。 他喜欢这种想法,只可惜找不到「英雄」作为对手。毕竟没有锲而不舍的坏蛋,哪来疲于奔命的英雄? 他站在大楼二楼的露台上双手抱胸,一脸冷酷地往下望。那群大孩子还茫茫然四下张望,像一群迷途羔羊,只有程曦忙碌的身影让他的眼神柔和。然而无人能看见他的眼神,半透明的镜片总是将他的表情隐藏得很好。 程曦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发色改成白金色,如果不是她脸上那两酡俏丽可爱的嫣红,真的会让人以为她是天生的白子。 白金色头发让她看起来像一只小老鼠,那东奔西窜的模样更像。 突然站在他身边的方欣发出「咦」地一声惊呼。 方欣错愕地望着他,好似他的背上突然长出一双翅膀似的。「你在看谁?」 他眉头一蹙。「看谁?」 「你的表情……你在看谁?」 方欣往下看,那群呆头呆脑的高材生看起来没一个象样的,清一色都是牛仔裤、破球鞋,几个女孩子夹杂在其中样貌也完全不出色,明明正是青春年华的大好岁月,却为了念书把自己搞得跟村姑没什么两样。但那都不是她在乎的,她一点都不想知道这群大孩子的脑袋里装的是什么,她只想知道这群人里究竟是哪一个会让高亚拓的脸上有那种宠爱的表情。 她又妒又恨,那是她从来没见过的表情! 「又是程曦啊。」 高亚拓心念一动,脸上面无表情,心跳却漏跳好几拍。 「前几天看到还是蓝头发妖怪,今天变成白发魔女啊……真是个爱作怪、讨人厌的小孩。」方欣喃喃自语似地说着,突然转头睨他一眼,接着自言自语地笑了起来。「当然不可能,不可能对吧?相差太远了!」 「我不知道妳在胡说什么东西,我在看我的机器。」高亚拓冷冷地别开脸。「快回学校去,这里不是妳该来的地方。」 「那我该去的地方是哪里?你的床?」方欣倚在栏杆上,涂得完美的法式美甲在栏杆上轻轻敲着。她的态度很轻松,脸上甚至带着俏皮的笑容,但语气却十分刻薄,眼底闪烁着挑衅的光芒。 「妳要是不喜欢,可以不去。」 「说不定我真的会。」她仰起娇艳美丽的脸庞,轻轻舔舐着红艳樱唇。 「那我就要恭喜我自己了。」 「你——」 「快走吧,别惹我的工人们讨厌。」他轻佻地握住她纤巧的下颚轻轻一点。 这无视于其他人存在的亲昵举动终于令她满意,方欣这才巧笑倩兮地摆出助教的矜持,媚眼一横道:「没规矩!别忘了,晚上一起吃饭。」 「在我床上?」 方欣款摆着水蛇腰,似笑非笑地横他一眼,这才妖妖娆娆下了楼离开实验大楼。 真不明白,这样的女子怎么能当助教?她能教学生什么?如何成为一个颠倒众生的女教师? 楼下的学生们互相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放荡的浪子教授加上美艳妖娆的女助教,简直是校园活春宫的金牌组合嘛! 只有一个人没注意到这一点,那是「他的」程曦。 高亚拓冷眼一一扫过那些学生的眸子,完全理解他们眼神里的不屑跟崇拜,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程曦身上。 只有这个眼神需要掩饰,尽管已经掩藏在镜片后方,但他依然慢慢地以手遮住自己的眼,用慵懒高傲的姿势假装自己对他们不耐烦。 实验室第一天成立,伟大的高教授半句话也没说。 「小曦,妳没想过吗?」 周末,山坡下方的学校安静许多,正值青春年华的学生们多半跑出去享受自己的金色岁月了。山坡上的实验室里也安安静静,只有巨大的「超当机」发出低沉的轰鸣声,让整座大楼像个发出鼾声的沉睡巨人。 这一天值班的是程曦跟大二的蒋凯勋,而他则单独坐在楼上的房间里,点着烟瞪着天花板发呆。 他们大概不知道他并没有离开,毕竟花名在外的高大教授怎可能在周末还留在实验室里当科学怪人。 他知道今天是程曦值班,是这样吗?是因为他看到他们所排出的班表?否则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有什么理由让他拒绝美人儿助教的午后性感邀约。 性感邀约早已经抛诸脑后,现在的他正竖起耳朵倾听楼下的声音,感觉自己像个有偷窥癖的变态老伯。 「想过什么?」 程曦咕噜咕噜地回答。她正嚼着口香糖,据说过几天她就要去装牙套不能再嚼口香糖了,所以这几天她跟口香糖紧紧相依,说起话来老是咕噜咕噜个不停,像个牙牙学语的小婴儿。 「出去玩啊!外面天气那么好……」 脚步声。蒋凯勋大概走到窗边,渴望地仰望着碧空无垠。「这种日子出去玩最好了,不会太热、不会太冷,看电影很棒。」 「……电影院跟天气有关系吗?」 「有啊!看完电影走出来的感觉就不一样了嘛。」 「是喔,还真没注意过。不过我有看电影啊,前几天才去看过。」 「厚!小妹妹,我的意思是妳没想过吗?真的完全没想过?」 「想看电影?」 「想当个正常的青少女!」 程曦沉默了几秒,可以想见她正翻着那双可爱的大眼睛往上看,然后耸耸肩回答;「那又怎么样?身为一个怪胎,这会不会想太多了?」 「谁说妳是怪胎?」 「不用别人告诉我,我自己知道。」 蒋凯勋叽哩咕噜地说了些什么,楼上的他听不太清楚,但他却感觉自己有些心疼。作一个天才的代价太昂贵,竟然连一生只有一次的青少年时代也无法享受——这种代价他也付出过,虽然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后悔。 「妳才不是怪胎,妳是个很可爱很可爱的女生。」蒋凯勋这样说着,声音里突然多了点什么令他警觉。 「呃……妳有没有想过……」 「你的口头禅是『妳有没有想过』吗?」程曦忍不住笑出来。 「唉唷,我很认真耶!妳有没有想过要交男朋友?」 原本仰躺在舒适躺椅的他瞬间直起身子,感觉自己的耳朵灵敏度突然提高到百分之两百。 「有啊,我喜欢高教授。」 他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一股狂喜从内心油然而发。老天,从来没想过第一千次听到这句话会让他如此如此的高兴!他的唇不自觉地上扬十五度,一个漂亮又性感的角度。 「那只不过是学生喜欢老师,还有少女盲目的崇拜而已。我说的可是『恋爱』,货真价实、让人成长、让人感受到车福的恋爱!」蒋凯勋不以为然地说道。 「恋爱还分品种啊?」程曦又笑。 「那当然!妳需要的是可以点燃爱苗的恋爱……」 声音越来越小,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想象力正无限蔓延,想象着蒋凯勋慢慢接近小曦,贴近她的脸,挑起她的小脸蛋—— 「哈啾! 第16章 」他的鼻子突然前所未有的过敏起来,几个激烈的喷嚏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 「教授!」 程曦关切的声音很快从楼下传上楼,过不到五秒,她那张被白金色卷发所围绕的红扑扑小脸已经出现在跟前。 「原来你在啊?你没事吧?感冒了吗?」 高亚拓只冷冷望了她一眼,一只手半掩着脸,另一只手不耐烦地挥了挥,示意她走开。 程曦圆圆的大眼睛天真无邪地望着他。「很不舒服吗?你等等喔,我去帮你买一杯热金桔茶,治感冒很有效喔!」说着咚咚咚又跑下去。那双恨天高超过二十公分吧?真担心她下楼时会摔断那可爱的小脖子。 「喂!程小曦,妳去哪啦?」蒋凯勋吼着。 「去帮教授买饮料,马上回来!」 这句话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们说得果然没错,小曦跑起来的速度简直像练过轻功一样。 他在笑,打心眼里感到温暖窝心,然后他突然想起一份被他压在抽屉里很久的文件。 那是蒋凯勋在学期开始时交给他的,申请到美国当交换学生的计画。 他很快将那份文件找出来签下自己的大名。 一个月后蒋凯勋就背起行囊,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了。 蒋凯勋大概一辈子也想不透原因。原本死都不肯推荐他的教授,为什么会突然大发慈悲完成他的心愿? 他自己也想不透为什么。为什么他那么迫不及待地想把围绕在小曦身边的苍蝇蚊子全都赶走呢? 两个月后,小曦终于亲自来面对他了,比他所预估的时间还早一点。 「嗯……那个……上午做测试的时候,我发现有些地方很奇怪……」她局促地站在他面前低着头,双手不安地扭绞着。 「嗯,我听着。」悄悄观察她的反应,他很努力藏起自己宠溺的微笑。 站在自己面前的小曦跟在其他人面前的小曦判若两人,这是女孩子在心仪对象前的标准型态,害羞又可爱。他的眼神无比柔和,只是藏在凛然冷峻的表情后。 「就是……要把物体从a点穿越空间移到b点,我们虽然已经克服了空间的曲度,但是却没有考虑到时间的曲度,每一次的位移都会有时间上的偏差。例如,昨天的测试应该是成功的,只是东西被移到哪一个时间点去我们并不知道,所以以为实验没有成功。」她滔滔不绝地说着,越说速度越快,双手还辅以可爱的动作加强语气。有时她会侧着头像是正在思考,那时她那双乌溜溜的圆眼睛便会骨碌碌地转个不停。 「移动无生命的物体当然没有关系,可是如果移动的是有生命的物体,这可能会造成很大的问题。例如,我们可能从中国大陆运送可爱的熊猫到台湾来,但因为被移动的熊猫穿越了时间,也许本来已经长成,但结果却被回溯成精子,甚至不存在的状态,那就糟糕了对吧?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甚至造成国际事件……」 高亚拓的眼神闪烁的赞赏与警戒,他早想到这群学生当中必然会有人察觉到这一点,只是没想到会是由年纪最小的她来提出疑问。 「这是你们小组的结论?」 「不不不,」她连忙摇头,「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我对空间曲度跟时间曲度都不了解,也许是我多虑——」 「这不是多虑,而是一个很好的问题。既然妳已经想到问题的症结点了,那妳有办法解决吗?」 「我还没有想到那么多,但是我想教授应该——」接触到他严肃的眼神,她明显楞了一下,张口结舌。「难……难道教授也没有答案?这不可能啊……」 「我们这样说好了,空间曲度与时间曲度要如何能在同一条平行线上保持一致?如果把两种曲度用同样的方式计算是否能达成?还是说这两种曲度由于在基本性质上的不同而无法并列?」 他双手抱胸,淡淡地提出他的问题,但却注意到程曦微微往后退了一步,这让他蹙起眉。他不希望自己吓到她,但更不希望她在这种重要问题上退缩,她还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潜力。 「我说过我对空间曲度跟时间曲度的了解都不深……」语气越来越虚弱,最后飘散在空气中消失得一丝不剩。 高亚拓的身子往前倾,目光灼灼注视着程曦显然变得有些苍白的脸,他很难不注意到程曦似乎很怕他,每次他们的谈话都在她闪躲的眼眸中结束。对于一个平时被严重怀疑有过动倾向的小家伙来说,这种恐惧感是否有点病态? 他不要她害怕,更不愿意她感到恐惧,于是他站起来往前踏了一步,注意到她的眼睛突然不正常地睁大。「回答我的问题,小曦!」 咚! 出人意料之外的,程曦毫无预警地笔直地往后倒,整个人摔在铁制的地板上。 高亚拓吓得魂不附体。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惊吓反应能够夸张到这种程度! 第八章 「高教授请放轻松一点,她真的没事,没有休克的现象,只是晕过去了,很快就会醒过来。」 「她的脉搏很稳定,瞳孔扩张也很正常,只是头稍微撞了个包,并不碍事。」 校医跟护士不断安慰他,他们看不到他隐藏在镜片后面的表情,但他那铁青的脸色已经让人感受到足够的压力。 「为什么会突然晕倒?中暑?感冒?还是有其它原因?」 「目前看起来都满正常的,也没有发烧。」校医只能摇摇头,「可能要去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 「那么严重?」 「呃……这只是建议,并不是说这位同学有什么毛病。」 看着高教授恐怖的脸色,校医觉得自己最好谨言慎行。虽然教授爱护学生理所当然,不过高教授的反应未免也太激烈了一点,只是晕倒而已,教授的神情却像是动什么大手术似的严肃。 高亚拓咬着牙,眼睛紧盯着躺在沙发上不省人事的程曦。她到底怎么了?为何会突然晕倒? 突然,小曦睁开了眼睛,她迷糊地望着校医跟护士的脸,有那么几秒表情充满疑惑,接着是一脸的恍然大悟跟——羞愧懊悔。 「小曦,妳没事吧?」护士小姐摸摸她的脸颊,「体温有点低——」 「你们刚刚不是才说过她的体温没有问题?」 高亚拓忍着怒气低问,那声音中的怒火显然吓着了护士小姐,她连忙摇摇手苦笑道:「刚刚是说她没有发烧啊。体温低可能是因为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活动一下就没事了。」 高亚拓一语不发地推开护士来到小曦面前专注地望着她。「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会不会头晕?有没有想吐的感觉?」 程曦连连摇头。 「看吧!她一点事也没有。」校医终于松口气。明明是个医生,怎么来到这里感觉自己像个被拷问的囚犯? 「程同学是吧?妳以前有没有晕倒过的纪录?如果有的话,建议妳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这种无预警的晕眩不是好现象喔。」 「嗯……」程曦低着头支吾着。 「好了,那么我们回学校去了。」 「我、我也要回去!」程曦从沙发上跳起来,高亚拓却立刻制止她。 「妳哪里也别想去,好好躺着休息。或者我送妳回家?」 「我真的没事!一点事都没有!」接触到高教授严肃的眼神,程曦欲哭无泪地乖乖回到沙发上坐着。「可是人家真的没事……」 「没事为什么会晕倒?」 「……」 「刚刚校医的问题妳没有回答,妳以前也经常晕倒吗?」 「不是经常,只是偶尔……」 声音低得像是蚊子叫,或许比蚊子叫还小声,但高亚拓却听得一清二楚。 「我送妳到医院去检查,现在就去!」他一把抓起椅背上的外套。 「不用啦!」程曦惊恐地贴住沙发,仿佛打算把自己塞进沙发的缝隙里去似的。「真的!真的真的不用!」 「为什么不用?妳不知道这有多危险吗?万一妳突然在路上晕倒呢?万一正在过马路呢?万一——」 「不会有那种万一啦!」 「告诉我为什么不会?」 小曦扁起嘴张着大圆眼睛瞪着他,半晌之后,发现他的决心跟她一样坚强,她只好认命地垂下双肩。「因为我妈早就带我去检查过无数次了,每次的答案都一样,『没有任何身体上的问题』。」 「然后?」 她低着头闷了许久,直到空气几乎都结冰了,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脑科医生说可能是压力过大引发的脑部当机。」 高亚拓忍不住惊讶道:「脑部什么?」 「当机。」小曦红着脸低嚷,「因为压力过大,所以大脑里面的神经系统当掉了,中断所有的讯号,结果就是会晕倒。我不会在过马路的时候突然压力过大,也不会因为玩过头而晕倒,我每次晕倒都是因为……」 高亚拓正等着,程曦却说不下去了。她吶吶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指,担心下一刻会不会又晕过去,因为现在她就感觉压力好大啊!高教授用那么认真的态度望着她,害她心跳狂飙到一百八十,说不定等一下连心脏都当机呢! 「因为什么?我正在听。」 「……可以不要说吗?」 「不行。」 程曦终于可怜兮兮地、极度沮丧地垂下双肩,她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叹一口气之后,才近乎绝望地道:「……因为有人问我我不会的问题。」 气氛凝重,车窗外的风景咻咻飞逝,但车内的空间与时间却完全凝结。 第17章 程曦像个木偶一样拘谨地坐在车上,连小指头也不敢稍动,只有无辜紧张的眼神不住四下飘移。 学校离她家好远,又是上下班的交通尖峰时间,真要这样一路闷回家? 不自觉地咬着嘴唇,她悄悄地用眼角瞟向驾驶座上的男人。 他的侧脸好美……这样形容一个男人的脸,大概会被觉得很怪异吧,可是真的很美耶! 饱满光亮的额头、挺直的鼻梁,还有线条优美的唇,组合起来就是一张阳刚又不失俊美的脸。这世界上也许还有很多比他更俊美、更阳刚、更富男子气概的脸,但是最好看的还是高教授的脸,她觉得自己可以就这么对着这张脸,永远永远都不感到厌倦。 她暗暗想着,目光不住地飘向他,但是她得很小心很小心,绝对不能被发现,于是她的头越来越低,几乎垂到胸前。 「妳很怕我?」 一听到这句话,程曦连忙坐直身子,白金色的头颅摇得像博浪鼓。 她的答案让他心安。全天下的人都可以惧怕他,只除了她。 「真的不怕?」 车子在漫长的车阵中停了下来。 「呃……」 「哇!」他突然回头大吼一声。 「哇!」小曦整个人跳起来,头撞上车顶。「呜……」 「哈哈哈哈!」高亚拓忍不住狂笑。 「教授!」她哀号着抗议。 「不是说不怕?」 「好痛!你害我得去收惊了啦!」摸着剧痛的头,她含着眼泪哭诉。 「哈哈!乖小孩不应该说谎。」 「我不是小孩!」她立刻抗议。 「喔?那妳今年几岁?」刚好满十九岁,天秤座,维纳斯的子民。他在心里替她回答。 「二十一岁。」 啧啧,真是说谎不打草稿。 高亚拓微微一笑,斜睨着她。「希望妳四十岁的时候也这么诚实。」 「我是台湾人,我们都算虚岁。」她也笑嘻嘻地回答,气氛总算缓和下来。 「才十九岁就念大三,不会觉得很吃力?」 「是二十一岁。」她再度纠正。「一点都不会。事实上就算我想念大四,校方应该也很乐意吧,只不过这次我想慢慢来,我妈也同意。」调皮地扮个鬼脸,天真无邪的笑容令人心疼。 见她回答得如此笃定,高亚拓只是淡淡点头。「从什么时候开始跳级的?」 「小三的时候。」 这个问题已经被问过几百次,但这次是由高教授来问,意义大不相同,她以充沛的热情兴高采烈地详细回答。 「因为我太吵了,老师教的我都会了,上课无聊到爆,只好不断找同学们聊天、折纸飞机、吵闹。学校的校长跟老师们特别为我开会,他们本来以为我是过动儿,我妈跟他们解释了好久,最后我整整考试考了一整天,然后就通过四、五年级的考试,直接跳到小六。」 「妈妈一定很高兴吧?」 「当然啊,我妈说我比两个哥哥都强太多了。」她说得眉飞色舞,脸上净是得意。「我两个哥哥都跟我爸爸,只有我跟着妈妈,第一次跳级我爸就想要我跟他一起住,他说我两个哥哥都是笨蛋。哈!我才不要呢,我喜欢跟着妈妈,而且如果没有我,妈妈一定很寂寞。」 父母早年离婚,单亲的小曦特别努力上进,为了让母亲开心,所以她一再跳级,但教育不只是学科分数,她的心智年龄还太稚嫩,根本无法承受那么沉重的压力。小曦得过多次科展首奖,在高中时代已经名震江湖,是多所大学极力争取的学生。妈妈的笑容对她来说就是那么重要,重要到她愿意牺牲十几岁少女应有的待遇跟享受。 望着她脸上的笑容,他的心一阵阵揪紧。 「教授……前面的车子开了。」 高亚拓的脸恢复了冷漠,方才突如其来的童心再度消失,所有的感情都只藏在那张冷冷的表情之下。 悄悄望着他。为什么他看起来像在生气?是她太多话了吧?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人告诫过她,「程小曦,妳实在太吵了!」为什么就是改不掉呢?连在教授面前也这样叽叽喳喳个没完,谁想知道她是否比两个哥哥强,谁又想知道她家里的那些琐事啊! 「讲话的时候不要老是『啊』、『唷』、『喔』个不停,那很幼稚!」学姐们几次好意告诫她。「还有,不要老是说重复的话,什么真的真的、绝对绝对,厚!那更是幼稚到极点。」就美丽学姐们的眼光来看,她的程度简直跟幼稚园小娃娃没两样,所不同的是幼稚园小娃娃是真的可爱,而她则令人作呕。 沮丧排山倒海而来,她乖乖躺回椅背低头把玩自己的手指。 车阵再度停止移动。华灯初上,道路两旁的夜市已经开始营业,熙来攘往的人群漫步在这条著名的夜市大街,其中不乏手牵着手的年轻情侣。她的小脸蛋整个贴在车窗上,目光充满了艳羡。如果有一天也能跟教授这样手牵着手……小脸立刻烧得通红,连回头看他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肚子饿吗?」 「咦?」小曦立刻回头,眼睛闪亮亮。哗!是因为这几天都有扶老太太过马路,幸运之神突然决定好好奖赏她一下吗? 「我是问妳肚子饿不饿?」她那表情简直像是见了骨头的小狗,真是叫人又爱又邻。 「可以吗?可以吗?」又重复了!哔哔,扣分! 「反正塞车,这一路塞下去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说着,他将车子转个方向驶进停车场。「我请妳吃饭。」 「万岁!」 小曦开心地大喊,她的愿望终于成真。虽然很害羞,但一走出停车场,见到教授微微举起的手臂,她仿佛中了头奖一般,快乐地挽住他。 她发誓,从今天开始,以后每次见到老婆婆、小朋友过马路,一定都义不容辞立刻帮忙!而且,直到地老天荒都没问题! 不知道已经几年没再这样轻松逛过夜市了,尤其旁边有程曦这小丫头,什么都好玩、什么都好吃、什么都有趣,她的兴致高昂得不像二十岁的女孩,看来她的心智年龄跟真实年龄真的有巨大落差。 他们一路从夜市头逛到夜市尾,小曦的食量惊人,几乎每个摊子都要求尝一尝,直到要离开了还意犹未尽地打包了盐酥鸡、一大杯冰凉酸梅汤,还有他帮忙捞到的两只小金鱼——为了捞这两只金鱼所花的钱,大概可以去水族馆买个二十只金鱼都没问题吧。 因为那粲然的笑颜,他几乎忘了要送她回家这回事,甚至忘了下午她才刚刚晕倒过,而他的原意是送她回家早点休息。 结果他们却痛快地玩了一整个晚上。 车子停在山坡上的社区小巷弄口,山风清凉舒爽,一栋栋造型优美雅致的小别墅在路灯下显得十分宁静祥和。 「我家就是上面数过来第三间。」 抬头往上看,灯光还亮着。「快上去吧,妳妈妈一定很担心妳了。」 「我妈妈没那么早回来,那是自动灯光。」小曦吐吐舌头微笑,「是我自己设计的喔,只要太阳下山,客厅的灯光就会自动亮起来。虽然市面上也有同样的产品,可是我设计的还会每隔一个小时就自动变换光线亮度呢,防小偷超好用——」话声嘎然而止,她再度低下头,因为惊觉自己又说了太多话,而且说起话来还是幼稚到不行。 「怎么了?」 「教授……整个晚上你都没说什么话,一定觉得我超烦的对吗?其实……有时候我也可以很安静的。」 「妳是说有时候妳也很懂得怎么假装乖巧?」 「……」程曦有点委屈却又不敢反驳,她一定要表现出成熟的态度,不能让教授拿她当成小孩看待。 「我知道我有时候有一点点吵……可是我会改的,我妈妈说女孩子长大自然就不会再像小孩了——」话声再度消失。哪个二十岁的女孩子会老是把妈妈说的话挂在嘴边啊?厚!天哪!她的「幼稚病」真的严重到令人抓狂的程度耶! 「唉……」 看到她那沮丧、自责、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的表情,高亚拓忍住笑,下颚靠在方向盘上,温柔的眼眸笔直凝视着挡风玻璃。 他太喜欢她了,已经超过教授对学生,甚至男人对女人的喜爱。这种感觉前所未有,他突然觉得自己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处理才好。 每天看着她在实验室里蹦蹦跳跳,为了写一个程式咬烂了好几枝笔;看着她在电脑萤幕前无比专注的神情,有时他会忘记自己真正的任务,有时他会以为自己每天待在实验室里,就只是为了多看她两眼而已。 这种程度的喜爱让向来在女人堆中无往不利的高亚拓感到不自在,他从来没有处理过「爱」这个字。 打从他十几岁开始,rou体的欢愉就来得过于轻易,多得泛滥。女孩们给他太多太多感情,而他全都虚掷在无知的岁月中,他无须付出就能得到无数的爱情,如今终于尝到苦果……他已经是个不懂得付出、害怕付出的胆小鬼。 漫长的沉默之后,她终于鼓起全部勇气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教授,我送你一个礼物好不好?很小很小的,你如果不喜欢就找个抽屉随便丢进去,可是……请答应我不要丢垃圾桶。」 「不能丢垃圾桶?」 「是啊,万一被我看到,我会很伤心……」原本想说会「很伤心很伤心」,但立刻紧急煞车,她已经够幼稚了,再这样下去,教授一定会她彻底绝望——虽然「希望」原本就不存在。 「那不如不要送我礼物,妳就不会伤心了。 第18章 」 「我也这么想过。」小曦坦白地点头。「可是我还是很想送……不然……你丢垃圾桶的时候丢远一点好吗?不要丢在实验室或者教室里,这样我就不会发现了。」 有这种想法的女孩心智年龄大概几岁?十二还是十三?程曦的心智年龄跟她可爱娇小的身材一样,大概十二岁之后就没再继续发展过。 他突然感到极度罪恶感,他可没有恋童症啊! 「这个给你。」 那是一个小小的布娃娃钥匙圈。还不到十公分长的小布娃娃有着圆圆的脸、圆圆的小黑豆眼睛,跟一个大大的微笑,最特别的是这个娃娃有着一头怪异蓝绿色的头发——跟三个月前的她一模一样。 缝制的布娃娃的手工精致细腻,毛线做成的头发还细心地编成小发辫,而娃娃脸上的那朵笑容,灿烂得有如春天的朝阳。 「为什么给我这个?」 「是因为要把妳自己送给我吗?」如果换了其他女人,他大概会这么调戏;但对着心智年龄只有十二岁的小曦,这句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的头很痛,不是因为吹了太多山风,而是因为他突然发现对着这么个小女孩,自己居然进退维谷。 也许他只是对小曦那难能可贵的天真产生了一时的迷恋,只要他回到成年人充满情欲的世界,少女童话便再也不复存——他只能说服自己如此相信。 「因为教授很少笑。」她流畅地说着,这番话她早就在心里预演过几十次甚至上百次了。「你不觉得这个娃娃很可爱吗?你看她的笑容多阳光,很适合教授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或者阴天的时候,你可以把它挂在窗边当成晴天娃娃也很不错啊!」 「妳做的?」 程曦点点头。 他有些意外,原来这小家伙不只会做火药炸弹跟鸡蛋先生降落伞,连这么细致的手工女红也行啊! 「无聊的时候我还满喜欢乱缝东西的。」她说着,脸颊上又浮起两朵红云,羞赧甜蜜的笑容叫人很难把持。 他这一生不知道收过多少女孩们的礼物,但却从来没有像此刻感到如此温暖窝心。 将小布娃娃握在手掌心,感觉那柔软质感从手心直窜上内心。 高亚拓努力凝视着挡风玻璃。「快回去吧,很晚了。」 这个夜晚终于要结束了。程曦的表情很失落,好像才刚刚中了乐透,却又在一瞬间把所有的钱都花光的感觉。 「那……我回去了。」 「早点休息。」 教授的声音里没有半点感情,好公式化。她沮丧得几乎提不起脚步,打开车门慢吞吞下车,又在车子旁发呆站了好一会儿之后,才终于讪讪然转身离开。她是个胆小鬼,她没有勇气。 她就是没有勇气在教授脸颊上亲一下!教授在国外那么久了,这只是正当礼仪而已嘛,只是一下,只要一下就好了,就可以为这个夜晚画下完美句点! 于是才刚刚踱开的脚步,又快步跑回来敲敲车窗。 高亚拓不明所以地放下车窗。「还有什么——」 程曦快速地俯下身子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红着脸开心地大步跑开,跑没几步又回头对着他猛力挥手大叫:「教授再见!晚安!」 被亲吻的脸颊居然像是被火烧到一样火辣辣地燃烧起来!他楞了好半晌,不自觉地轻轻抚摸着被亲吻的颊,哑然失笑。 天!他竟然……竟然跟她一样开心,仿佛又变成了十多岁的小伙子一样! 高教授一定不知道她暗恋他多久了,大概会以为只是大学女生对帅哥教授那种程度的喜欢而已,但其实她从国中时代就已经喜欢上他了。默默暗恋一个素未谋面的人那么多年的她,只会被笑是个笨蛋吧? 第一次看到高教授的照片,是在牛顿科学杂志上,当时有一篇名为「物理明日之星」的采访报导,采访的第一个明日之星就是高亚拓,那时候他还在念麻省理工,由于一篇「分子惯性跳跃」的论文而声名大噪。 那时高亚拓留着中规中矩的短发,但是她却透过金丝框眼镜看到那双充满了叛逆挑衅的黑眼睛。黑白照片里的他乍看之下与一般大学生没什么两样,但却深深吸引了她的目光,那篇报导被她压在书桌底下整整八年,一直到现在都还好好的收藏着。 当别的同学都在崇拜偶像明星时,她每天都对着高亚拓那双叛逆的眸子念书,悄悄地对他诉说心事:遇到难解的题目,只要看着那张照片,就会觉得自己拥有与高亚拓一样的头脑跟勇气。 如果照片有灵魂、能记忆,那么那张黑白照片应该是这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因为不管发生什么事,有什么悲伤、寂寞、快乐,照片都是第一个知道的。除了妈妈之外,高亚拓是这世界上她最喜欢的人,所以她选择的学校当然是高亚拓当年的母校,选择的科目当然也是高亚拓专长的科目,因此当她知道高亚拓要回学校教书,她觉得自己真是这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了! 能亲眼见到高亚拓,可以跟他说话,看到照片里的人突然有了呼吸,那种幸福感强烈得难以言喻! 她一度以为只要这样她就会满足了,但事实却不是这样,原来她是那么贪心的人…… 她不只要高亚拓当她的老师、她的教授,还要高亚拓当她的男朋友、她的情人!她以为只要能在高亚拓的脸上吻一下,平生的愿望就已经满足,但她却像走进糖果屋的小孩,要了一个还要一个,永远不知厌足。 只是越是贪心,失望就越大。因为她的贪心,终于还是遭到报应了。 她终于明白自己天真的「幼稚病」根本已经到了末期,无可救药了。 前几天所发生过的事其实是一场美梦,梦醒之后当然什么也没留下。难道她还真以为教授从此会对她另眼相看? 好吧……的确是另眼相看了,教授对她好像比对其他人更严格了。 「如果妳再迟到,以后就不用过来了。」这是他昨天一整天对她说过的话。 今天唯一的对话则是:「这满是bug的东西是什么?重做!」 教授是不是真的看她不顺眼?是不是真的格外讨厌她?还是她那天晚上做了什么让他生气的事?也许就是最后的那个吻,也许教授讨厌被突袭…… 「唉……」 刘开从餐桌前抬起头,「干嘛长吁短叹?还为了刚刚被骂的事情生气?」 程曦百无聊赖地挑弄着盘子里的食物。 「喂,不要玩吃的东西。」 「我吃不下。」既然不能玩,索性双手一推,将盘子推到刘开面前。「你吃。」 「我又不是妳的垃圾桶……」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乖乖的接收了汉堡跟薯条。希望这些垃圾食物可以让他成长茁壮,起码不要再看起来像只丝毫没有威胁性的长脚蜘蛛。 「刘开,我是不是很讨人厌?」双手撑着桌面,程曦将脸推到刘开面前。 凝视着那张超可爱的小脸,刘开只看了一秒便迅速低下头埋首在食物中。「呃……这要我怎么说,见仁见智吧。」 「意思就是说真的有人很讨厌我?」程曦瞪大了双眼,样子十分惊讶,好像她真的从来没想过有人会讨厌她这个天才美少女。 刘开塞了满口食物道:「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天才……」 「可是天才应该会喜欢天才啊!惺惺相惜嘛!」 果然又是为了高亚拓那个家伙,刘开突然胃口全失。他叹口气放下手中的汉堡,莫可奈何地望着程曦。「程小曦,妳真的那么在乎他吗?你们年龄相差快一倍耶!」 「乱讲!哪有一倍?高教授才三十出头。」 「三十出头?出到哪?三十九岁半?」 「三十四岁。」 刘开又叹口气,真不该问的,程曦根本是「高亚拓通」。 「高教授好像真的很讨厌我……」低下头,假装什么事也没有,但眼眶却不由自主微微泛红。 刘开也低下头瞪着眼前的汉堡,沉默了好几分钟才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小曦,我有些话一直想告诉妳,我……」 「他们来了!」程曦突然趴在桌上,又圆又大的黑眼睛骨碌碌地转。「跟方助教一起……厚!天哪,这是餐厅耶,方助教怎么可以挽着他!大家都在看他们!哇!往这边走过来了!」 「……」 刘开真是欲哭无泪,他觉得自己刚刚双手捧着的心掉在地上,碎成一地惹人厌的垃圾。 不用回头也知道「他们」是谁。他把头直接砸在汉堡上,喷了一脸的蕃茄酱。不知道有没有人撞汉堡自尽成功的? 程曦趴在桌子上,眼角不住地瞄着高亚拓跟美丽大方的方助教,根本没空注意刘开。她不由得叹息,他们两人看起来多么登对……也难怪教授讨厌她了。方助教多有女人味,多么成熟又有风韵;相较之下,她根本就是一只上不了台面的丑小鸭,任谁都不喜欢被鸭子在脸上啄一口吧? 「呜……哇!」正在自怨自艾之际,抬眼却瞧见刘开满脸的血迹。「你干嘛?」 「没……头太重了撑不住。」 「……拜托,你满脑子都是豆腐渣,豆腐渣有那么重吗?」忍不住佩手一抹刘开脸上的蕃茄酱,程曦露出噁心的表情。「噁!豆腐渣居然还流血!」 「妳管我。」刘开阴森森地瞪她一眼,「小心我用豆腐渣喷妳!」 「是喔,我真是害怕极了!」程曦终于笑了起来。她双手一撑桌子跳了起来,「走了啦,豆腐渣,下午不是还有活动? 第19章 你这样子想吓死谁啊?先去洗脸吧!」 只要能博她一笑,就算他脑袋里真的全都装了豆腐渣也无所谓了。刘开耸耸肩起身,望着坐在餐厅另外一边状极亲昵的高亚拓跟方欣。 这世界上他的对手就只有高教授一人,而他绝对不可能看上程曦!真是老天有眼,承天之幸啊! 但正当他如此想的时候,高亚拓却对程曦的背影投以一枚令刘开印象深刻,且不由得感到头皮发麻的温柔眼神。 「喂!豆腐渣,你到底走不走啊?」 他连忙抢步挡在程曦身后,不让她看到高亚拓的眼神,只是那眼神已经让他心跳加速几乎乱了方寸。 天!是他看错吧?老天!但愿是他看错…… 第九章 他从来不是个好老师,就算他想当个好老师也做不到,因为他太没有耐心,对愚蠢的问题更是丝毫无法容忍,这也是他只能找学生来参与实验的理由之一。 多数与他有类似背景的孤独科学家也有着类似的问题,他们都缺乏耐性,经常尖锐地互相咆哮仇视。而那些脾气好的科学家通常都已经有非常好的工作环境,没有人必须忍受与他这样的「天才」关在同一个笼子里。 跟学生们一同做研究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之一,就是他得努力当个好教授——就算他再怎么不愿意也得忍受这一点,因为光凭他单打独斗是成不了事的。他也不是那种愿意事必躬亲的人,但「带学生」这种附带条件让他有多难过,从他每天进入实验室时的脸色就可以看出来,高亚拓从来都不是愿意与人和平相处的人。 所以绝大多数的学生对他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只除了程曦。 除了爱情,还有什么能令人如此眼盲? 但这一天却连程曦也消失了。 才踏进实验室高亚拓便蹙起眉,该不会这些家伙全都受不了跑光了吧?怎么只剩下一个人? 「人呢?其他人都去哪了?」 电脑前啃着零食的女孩耸耸肩,他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我问妳话!人呢?」 「都去参加游行了。」 他深深蹙起眉。这几日校内校外因为敏感的政治问题而引起轩然大波,原本只是一小部分的学生在闹学运,校方一直以为过个几天无人响应就会结束,却没想到事情越来越扩大了。 昨天,有几百个学生包围了学校,引来了警方关注,且不断举牌命令他们解散。还有一些对政治超有兴趣的校外人士也参与其中,还不断煽风点火,现在已经闹得整间学校都惶惶不安。 「程曦也去了?」 「对啊!听说带头的好像就是程曦班上的,她去友情赞助。」 「该死!」高亚拓立刻转身往外冲。 这个呆头呆脑的小笨蛋,竟然去参加学运!难道她不知道那种场合很危险吗? 高亚拓抓起外套快步往校外跑。他现在只能祈祷那个小笨蛋真的只是去友情赞助,不至于涉入太深,因为刚刚他才听到,为了避免事情再扩大,警方已经决定动用武力,要在晚上九点之前净空学校周边。 「抗议!抗议!抗议!」 「抗议校方剥夺学生的言论自由权!」 「抗议政治力介入校园!还我们一个干净的学校!」 「抗议!抗议!」 两方人马在校门对峙,形势越来越紧绷。 「刘开,张晨在哪?不是说在校门口集合吗?」她得拉开嗓子大喊才能压过喧闹的抗议声。 「我也不知道啊!人实在太多了,根本找不到!」 矮小的程曦什么都看不见,只感觉自己四周都是拥挤的人潮,而她不断被推挤过来、推挤过去,幸好刘开入高手长,虽然瘦弱了点,但紧紧握住她的手把她留在身边还做得到。 「那现在怎么办?我快被挤扁了啦!」 「要不要回去了?场面好乱!好像会打起来的感觉!」 「可是已经答应了张晨,现在回去是不是不太讲义气?」程曦有点犹豫。 张晨是他们的「班头」,也就是一个班上的实际领导人物,他在辩论社十分活跃,虽然功课不怎么样,但校外活动倒是一把罩。刘开跟程曦都是所谓的「书呆」,好不容易才蒙这种风云人物青眼,他们都有些不想爽约。 「再找找看好了。」刘开用自己的身体护着程曦,在人群中慢慢往前挤。「说不定他会在前面,群众运动的头头一定都在最前方。」 「抗议抗议!」 「你们抗议个屁啊!吵什么吵?学生的本分就是念书,你们现在这样像什么样子?」 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吵闹声,原本的抗议声变成对骂,远远还听到警方用扩音器喊着「违法聚会,立刻解散……」,人群不知怎地竟越挤越多,现场简直像是沙丁鱼罐头一样又闷又热。 「刘开……」 程曦努力想待在刘开的怀里,四周不友善的气氛节节上升,虽然她天不怕地不怕,但身为「小矮人」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得到一堆人的胸口的情况,还真是令她感到十分不安。 「你们才是屁!校外人士不要干涉学生活动!」 「说什么?你出来!出来!」 叫嚣、咆哮、鼓噪充满四周。 「小曦!妳千万不要放手!跟紧一点!」刘开低下头努力对她喊,但他们中间还隔着好几个人,两个人的手虽然紧紧握住,但他已经看不见程曦的脸了。「小曦!」 「刘开!我在这里!不要推我啦!刘开!」 「程小曦!」紧握住的手终于被挤开了,刘开惊慌失措地回头想拨开人群,结果小个头的程曦在他眼前一晃,便被人群挤得失去了踪影。「让开!程曦!程小曦!拜托让一让!小曦!」 「刘开!」 她已经完全看不见刘开了,人群像潮水一样涌过来涌过去,她根本毫无选择,只能随着人群不断移动。只是人真的好多,万头钻动却没有半张熟悉的面孔,这让她不由得开始惊慌。 「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你们违法聚会,已经违反了集会游行法,三分钟内自动解散离开,否则警方就要动用武力驱离。听到没有?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你们违法聚会……」 「前面在打架!有人打起来了!」 「黑衣人打学生!」 「是警察打学生啦!」 「不要打不要打!」 突然群情激愤起来,四面八方都有喊打、劝架的声音,警方的扩音器夹杂在其中不断高声呼喊——这哪是学校?根本与战场没有两样! 她得赶快离开这里,不然万一被踩死多划不来。 问题是该如何离开这里?她努力辨识方向,搞清楚学校的方位之后,埋头直冲!没想到她前进的速度比她所想的快上许多,因为人群的行进方向与她一样,被挤在人群中的她根本是被人群推着跑,几次还险些摔倒。 她还来不及想为什么人群会往学校的方向冲,后面已经传来轰隆轰隆的爆炸声。 「汽油弹!有人丢汽油弹!」 哇!太夸张了吧?程曦楞了一下,回头一看,远处真的有火光与浓烟!爆炸声响起的同时,人群如同受惊的马群,全往学校里面狂奔。 「有人扔汽油弹!好恐怖!」 「有人受伤了!好多人被炸伤!」 每个人脸上都是惊恐。他们都还只是年轻学子,从来没见过这种恐怖的场面,没想到原本充满崇高理想的学生运动会变成流血冲突! 呜!该死的刘开!程曦感觉自己像是难民,随着人群不断被往前推挤。惊叫声、怒吼声、警笛声,还有惊悚的爆炸声到处响着,她个头又小,力气也不大,想在人群中杀出生天真是难上加难! 「警察打人啊!警察打人!」 无数个警察高举着警棍涌人人群中,他们身穿镇暴镗甲,手里拿着盾牌、警棍,脸面被隐藏在头盔后,下手极重。 「为什么打人?你们不能殴打学生!警察打人啊!」 程曦周围的人群不断鼓噪,好多人狂怒地尖叫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场面一片混乱,她不敢再随便乱跑,只能站在原地抱头努力保护自己。但等她察觉眼前冲来一名员警想跑时已经来不及,猛然抬头一看,对方竟然朝她高举起警棍! 「啊!」 警棍挥下的同时,一只手臂硬生生挡在她头顶。 程曦被拉到某人身后,那人宽阔的背像一堵墙一样挡住她,接着猛力扯下警棍,一掌挥掉警察的头盔,周遭的人再度惊叫。 「这是教训你不该欺负弱小的学生!」那人狂怒咆哮,一拳挥向倒楣的警察。 那位镇暴警察被这充满力量的一拳直击倒地,周遭的人立刻群涌上去。 她的心脏不断狂跳,被这场面吓得惊慌失措。蓦地,一只有力的手从人群中伸出,紧紧握住她的手腕。 「放开我!放开我!」程曦吓坏了,她根本无法反应,只能死命挣扎。 「别乱动!跟我来!」 教授?! 程曦错愕地抬头,正好望见高亚拓那张严肃又阴郁的脸,瞬间安心的感觉流遍全身,眼眶立刻红了起来。「教授……」 高亚拓低头没好气地望着她,「晚一点再跟妳算帐。」 「教授!」程曦又哭又笑地投入他的怀抱中,周遭混乱的一切渐渐消失,她的眼前只剩下高亚拓那张俊美的脸,有教授在,她什么都不怕了。 学校四周的回廊全都挤满了学生,有些是暴动中躲进来的、有些则是原本已经离开学校听到消息之后又迫不及待赶回来看热闹的,就算是一年一度的开学日,学校也没这么爆满过。 第20章 更夸张的是校门口停了一长排的sng车,各大媒体闻讯蜂拥而来,还有几名记者溜进学校到处找人访问,被上头叮得满头包的校警们正气急败坏地到处搜查。著名的校园闹哄哄一片,真可谓盛况空前。 而他们则跑到山上的实验室里,现在实验大楼真的空无一人了,连之前待在一楼的女学生也跑出去看热闹。 上了楼,高亚拓一直拖着她的手终于松开,一脸冷峻阴郁。 他的眼镜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什么地方,散乱的黑发覆盖着饱满的前额,让他看起来更加危险狂野。 没想到第一次真正看到教授的眼睛会是在这种情况下,原本她还偷偷幻想过浪漫旖旎的场景呢,现在幻想恐怕破灭了,只能乖乖准备被痛骂一顿。 她的心跳好快,紧张得手足无措,因为教授的表情超恐怖——可是教授怎么也跑去游行现场?如果他觉得很危险,自己就不该去吧? 一直维持这种尴尬的沉默太难受了,她决定勇于开口,长痛不如短痛,反正都是要挨骂的,干脆一些吧! 「教授,我……」 高亚拓直接卷起袖子,程曦楞惊愕地望着他——他要直接揍她一拳?教授没那么生气吧? 然后她看到高亚拓手臂上那严重的肿伤——手肘到手腕间肿了一大块,又红又肿的样子十分吓人,她这才想起方才那个警察高举起的警棍。 「天哪!」程曦惊呼一声冲上来。「天哪天哪!伤得好严重!这要立刻看医生啦!万一断了——」 「没断。」高亚拓伸手抬起她的小脸,冷峻地望着她的眼睛沉声道:「幸好这是敲在我的手上,如果是敲在妳的脑袋上,妳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程曦吓坏了,只能楞楞地望着教授那双带着强烈怒气的眸子,动都不敢动一下。 「妳这个小脑袋里到底装了什么?竟然会跑去参加游行!妳有很强烈的政治立场吗?还是妳觉得参加那种活动很好玩?」一次一句,每一句都比上一句更强烈、更愤怒! 「我……」 「妳知不知道那有多危险?妳以为那是可以闹着玩的吗?」 程曦咬着唇,一脸无辜愧疚。「对不起……」 「对不起?!」高亚拓显然真的气坏了。「妳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刚刚我被吓得多厉害?看到那个警察举起棍子对着妳,妳知不知道如果当时我手上有枪,我一定已经毙掉他了!」 她不知道,她更不知道哪一种惊吓多一点,是刚刚的场面?还是现在教授所说的话? 程曦圆圆的眼睛惊愕得大睁着,而高亚拓突然的举动更教她傻了眼。 他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她可以听到耳边剧烈的心跳声,也可以感受到他的恐惧。 教授担心她、关心她?原来教授不像她所想的那么讨厌她嘛! 程曦又惊又喜却不敢回应他的拥抱,她可以感觉到他们之间有一点「什么」,却又没有勇气确定。 希望的火花如此微弱,好像她只要稍稍用力呼吸,火苗就会立刻熄灭。 教授的怀抱好温暖,强烈的阳刚之气令人目眩神迷。 他仿佛要将她揉碎嵌进自己体内,强而有力的臂膀环绕着她娇柔的身体,当他低下头的同时,她毫不考虑地抬起唇瓣以迎接他的深情。 如果权力是一种强力的春药,那么恐惧就是感情最有力的催化剂。 方才发生的一切对他所造成的影响,远大于他自己所能想象。 在人潮汹涌中,他几度失去程曦的身影。当爆炸声响起、当他看到那名四处搜索目标的警察对着程曦高举起警棍,他内心的恐惧几度高涨到他无法忍受的程度。 像要确认彼此的存在,他们的拥抱几近狂野,探索的唇深深纠缠,生疏的她在他热情澎湃的引导下,不由得轻声嘤咛,欲望的火焰如野火燎原 直到楼下传来笑语声,高亚拓终于放开她。而她虚软的身子甚至无法支撑自己的重量,额头抵住他的胸膛,娇嫩的身子微微颤抖。 抬起程曦的脸,娇嫩的唇如今更显得红艳动人,他忍不住伸手轻抚她的唇瓣,眼神因未满足的欲望而显得深沉复杂。 她从教授那双墨瞳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她知道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头发凌乱、眼神迷蒙,在他的注视之下,她自觉赤裸而且脆弱。她渴望重新投入他的怀抱以抵御突如其来的凉意,isuu書网却在他的眸中读到几丝挣扎。 「我不该这么做……」 毫不意外他会这么说,但这仍然刺伤了她。 程曦背过身子,委屈得直想流泪,但她已经不是孩子,这是成人世界的游戏规则,她只能接受或者离开。 「小曦——」 而她选择离开,她不愿意去听那些千奇百怪的理由。 她回过头,对他俏皮地微笑——或者她自以为俏皮,却是一抹比哭还难看的惨笑。「没关系,我了解。」 「不,妳不明白!」 「也许我不愿意明白……」再一次打断他的解释,程曦努力忍住眼泪摇头。「请你什么都不要说好吗?那只会让我更难过。也许刚刚发生的事让你很难接受,但我绝不承认那是个错误,那才不是错误!」抿起唇,她要自己坚强,她用最明朗坚定的表情面对他,「我知道我们不可能,但我宁愿我不知道。很感谢您刚刚救了我,教授。」 然后,她挺起背脊转身离开。 望着她纤细又脆弱的背影,他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大的混蛋!他竟然没有勇气承认,比一个才二十岁的女孩更懦弱、更虚伪! 他竟然没有勇气承认,他恋爱了。 实验室里悄无声息,只剩下刘开一个人孤单地坐在电脑前埋头苦干,其他的同学们若不是累翻了,就是被「人间蒸发」事件搞得神经紧张而不敢再到实验室来,只有刘开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三天还不愿意离开。 「可不可以逆转?程式可以逆转吗?」 刘开抱着头不断自言自语。 从背后看,他的长手长脚跟细瘦的身躯显得有点可笑,难怪程曦老是叫他长脚蜘蛛,模样还真的很像。 「我为什么这么笨?为什么老是依赖小曦呢?如果我聪明一点就好了……猪脑!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快想啊!你这猪头!程式一定可以逆转,然后呢?逆转之后把我自己传送过去?万一死掉怎么办……你是猪啊!怎么可能死掉!死掉了怎么救小曦?现在不可以想这种五四三的,小曦就在某个地方,像她那种笨蛋一定会到处闯祸,一定要快点想办法把她救回来……」 刘开抱着头,双肩微微抽动。他听到很轻的啜泣声。 他默默望着刘开的背影,想着自己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赶走蒋凯勋,为何却迟迟没对刘开下手? 这年轻人资质并非上乘,脑筋转得不快,动作也有点慢吞吞的,要说聪明才智,刘开在这间实验室里可算是敬陪末座,但他有种不屈不挠的科学家精神是其他人都及不上的,甚至连他自己也没有那种耐心。 做科学要的不只是天分,耐心也是很重要的一环。天才型的科学家想出创意,苦干型的科学家则实现创意,每一项科学实验都可能要失败一千次一万次,只有像刘开这样的人,才有足够的耐力不断尝试错误仍不放弃。 刘开对于爱情的态度也一样,任何人都看得出来这瘦削的年轻人深爱着程曦,却又缺乏告白的勇气,于是只能默默陪在她身边,陪她哭、陪她笑,现在还要为她落泪。 因为刘开如此深爱着程曦,能在她身边保护她——那是自己做不到的事。 他再一次因为自己深沉的心机而厌恶自己!他之所以没有把刘开从程曦身边赶走,只是因为他知道刘开不会造成威胁,他知道刘开可以代替自己保护程曦,说穿了……刘开也只是身为他的工具而不自知。 相对于他的老谋深算,刘开此时此刻所流的眼泪显得多么纯真可贵! 「教授,你有办法救程曦吗?」突然,背对着他的刘开说话了,声音有些喑哑。 「嗯。」 「你知道她被送去什么地方?」 「没把握。」 但他清楚的知道年份,那是个特殊的数字,始终莫名其妙地缠绕在他的心头。打从他开始制造「超当机」,他就知道自己第一个测试的年份会是那组不知从什么时候窜入他脑海且始终不肯离开的数字。 那天方欣虽然造成很大的损伤,但真正让事情演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其实是一连串奇特的巧合,大概可以称之为「命运」吧。 他悄悄地将自己写好的程式在「超当机」中测试,想知道「超当机」是否真的能够运作,没想到当天上午的测试完全失败了,他的时光回溯程式与程曦的物体运送程式不相容,还造成严重的当机事件。 之后程曦不知道为什么偷偷的重新起动那两个原本应该不相容的程式,且还运算成功,然后在一片混乱中鬼使神差地成了第一个实验品——第一个以科学方式回到过去的实验品。 如果——如果真有「命运」这种东西,那么程曦现在应该完好无缺的存在于过去,正确来说是西元一二七〇年,距今七百三十六年前的宋朝。 「你不会让我去对吧?」刘开终于转过身,昏暗的光线下,刘开有些粗糙的脸孔显得阴郁。 「你没必要冒这个险——」 「最好你的理由只是这样!」 向来温和的刘开突然起身,瘦高的他在阴影下变得高大、危险。 第21章 「教授也喜欢小曦吧?」他带着怒意问道。 高亚拓微微蹙起眉。为何自己会感到心虚?好像现在他们所谈的并不是一趟恐怕有去无回的危险旅程,而是他正打算趁人之危抢夺刘开心爱的女人一样。 「无法回答吗?我看过你注视小曦的眼神,如果不是喜欢一个人,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神?如果你不喜欢她,又怎么会违反你的原则出手打方助教?」 「你现在需要什么样的答案?希望听到我回答什么?」 刘开恼怒地往前踏了一步,恫吓地挥舞着手臂,「我的问题很简单,你就不能直说吗?」 「……」 见他不回答,刘开愤怒地猛挥了几下拳头低喊:「为什么我这么倒楣!」 「?」 「如果没有你,我慢慢跟小曦磨,磨一年、十年,等她累了、倦了,总有一天她会喜欢我,会发现我的好;可是有了你,她全心全意都是你,如果你不喜欢她那我还有机会,可是……为什么像她那样可爱的小女生会爱上你这种该死的老头!」 「……」 这种话要怎么回答?高亚拓有些哭笑不得。他真的老了,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让场面变得滑稽的能力到底只有年轻人才有。 「说!你到底喜不喜欢她?」 面对如此直接的质问,高亚拓顿觉手足无措,双手该抱胸还是背着?该尴尬地笑一下还是维持冷漠的表情?刘开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直视着他,半晌之后他终于伸出手,开口道: 「这是修改好的程式,传送室我也修好了,你要不要帮忙?」 刘开眨眨眼,他简直不敢相信会有这种人,事情都到这种地步了,他还是跟只蚌一样紧闭着嘴不说! 看出他的不满,高亚拓叹口气,「现在不是讨论爱情习题的时候吧?我的徒弟。」 我的徒弟?我的徒弟?!他真的这样说?根本是星际大战里的对白!在这种时候他竟然还有力气搞这么冷的幽默?! 刘开像一条鱼一样嘴巴无声地开合几下,最后终于沮丧地垂下双肩,接过磁片。「我该如何帮忙?」 「开启程式之后,用这块光碟执行,今天晚上就守在这里。我只是先过去设定传送盒,但我无法确定时间到底需要多久,且时间太紧迫,我只能做出一个传送盒,所以设定好之后,必须用这边的传送程式把我接回来。」 「为什么不直接过去找小曦,把她一起接回来?」 「因为我不知道她在哪。」 「意思就是说,很可能根本找不到她?」 高亚拓简单地点个头。「的确如此。如果真是这样,我就得多做几个传送盒到处乱放,那是乱枪打鸟的办法,若第一个地点没找到,后面要找到的机率就更渺茫了。」 刘开立刻抢过光碟片回到电脑前。「那我们还等什么?」 等一份勇气。 高亚拓站在传送室前凝视着空空如也的四面玻璃,镜面反射出他凝重的神情。 他在等一份勇气。 等在七百多年前的是什么?是一个有程曦的年代?是一个他莫名想了解、想参与的年代? 见了程曦他该说什么?然而更重要的是……如果连程曦也见不到,他又该如何活下去?研究了一辈子的科学,竟然没办法给他这简单的答案。 他等的是一份勇气,一份探究真相的勇气,而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去面对。 「教授?」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他踏进传送室。「开始吧。」 【待续】 好久不见的某人生活赠送版part1 某人与某木头人的某一夜…… 「哇!」 是的,是惨叫声,这个家庭的开场白经常是尖叫声、惨叫声,或者哀号声;不是她,就是他。 沙发上已经生根发芽、健康茁壮的马铃薯淌着口水呆望着惨案主角,身为男主角的某人状极哀切,口气极度绝望地道:「这个秤……坏了。」 「没坏,我刚刚才用过。」 「坏了,真的坏了!」 「……你是说你,『坏了』吧?」听到这种不幸的消息,马铃薯顿时化身为坏心巫婆开始窃笑。 「不、可、能!」身为剧中的男主角,他果然很有气氛,咬牙切齿的同时,眸子里还含着两泡不甘的泪水。 「嗯……六十九点八?」 「……七十。」 「哇!哈哈哈哈!」 「所以我说这个秤绝对是坏了!我绝对不可能在一个星期之内胖两公斤!」 「秤,是不会说谎滴!」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男主角开始像八点档连续剧的女主角一般捣着脸摇头惨叫。 坏心巫婆走到他身边很有义气地拍拍他的肩膀,「乖,下来,作人不要跟自己过不去,去把我帮你新买的裤子穿上。」 男主角叹口气,垂下沮丧的双肩回房,五分钟后无言地走了出来。 「好看吗?腰围比较大喔,粉可爱喔!」坏心巫婆回到电视前啃零食,眼睛盯着电视,嘴里很贤慧地说着。 「我一定要穿这个吗?」 「没办法,谁叫你胖,裤子都不能穿了咩。」 「我受伤了!」某人义愤填膺地嚷,随即又沮丧得垮下脸,「呜……我不想穿这种裤子……」 「现在很流行——噗!」巫婆回头一看,满口的零食喷了出来。 可怜的家伙穿着「条纹小马甲」,万般委屈像个小媳妇似的望着坏心巫婆。 「哇哈哈哈哈!」巫婆笑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趴在地上起不了身。「怎么会……你怎么会……」 那是最流行的彩色条纹四角裤,但不知道为什么穿在某人身上看起来就像一件小马甲,裤头可以直接拉到胸部,小肥油完全被包裹在紧紧的裤子里,显然,连塑大腿的功能都有了。 「妳一定是故意的!这尺寸真的有比较大?哪里有比较大?明明就很小!」木头人怨恨地控诉。「我不要穿紧身衣!我不要我下要!」 「随便你,又不是我胖。」 「……妳真的很坏!」他低嚷,低头看着自己这不伦不类的样子,然后拍拍果冻状的甜甜圈肚子,满眼满脸的犹豫不甘。 「那你去做运动,你知道的,减肥最好的办法就是运动。」巫婆忍住笑,两横瞇瞇眼这时候闪着光(奇*书*网^.^整*理*提*供),乐不可支却还是努力镇定。 「穿这样吗?」口气开始有点认命。 「那件裤子有减肥的功能,真的!我从网路上买的,很贵耶!重点是它还有远红外线的功能。」 「那是干嘛的?」 「可以帮助你减肥啊,就算坐着都可以减肥耶!这是最新科技产品,你真落伍,难怪胖。」 「落伍跟胖有关系吗?」 「多多少少。」 「妳真恶毒。」男士角含悲带泪,认命地举起哑铃。 「那种东西,是猛男才需要。」 「什么东西?恶毒?」 「哑铃。」巫婆横了他一眼。「你该做仰卧起坐,练掉你的甜甜圈。」 就这样,某人一整个星期都乖乖穿着那条「有减肥功能的远红外线小马甲」,直到那个周六…… 「我还想要那种裤子,在哪买的?」 巫婆躲在电脑前窃笑。「我不是说了吗?网路买的嘛!」 「没有店面吗?」 「应该是没有吧……有效吗?」 某人拍拍自己腰间的甜甜圈,「好像有吧……只是很麻烦,都不能伸懒腰。」 「不能伸懒腰?」 某人委屈地拉起衣服,小马甲果然还在胸前,双手稍微举高些就露出色彩鲜艳的条纹。 「噗!」巫婆又喷水了,笑得用头狂撞键盘。 「我想要肤色的……」 「好吧,看在你这么诚心诚意要减肥的份上,改天再帮你买。」巫婆一直躲在电脑前不敢出来,她的肚子好痛……已经笑得快内伤了。 当天下午,他们再度光临最爱的大卖场,巫婆正逛着百逛不厌的文具部时,某人怒气冲冲地冲到她面前龇牙咧嘴压低了声音怒吼:「妳这恶毒的……刻薄的……妳……」 看到他手上挥舞的东西,巫婆眨眨眼,颤抖着唇开口道:「冷静!请你一定要冷静听我解释……」 「解释?妳……」某人已经完全抓狂。「妳买这种东西给我穿……哪里有远红外线!」 太难了,完全没有办法忍耐,巫婆的脸开始扭曲抽搐,然后含着泪蹲在地上。「我真的有苦衷……」 就算到这种时候,单细胞的木头人还是想着「有减肥功能的远红外线」,忍不住……忍不住,她不敢看他,只能用力抱着肚子。 「女用居家彩色条纹弹性棉裤!」他终于崩溃大叫。 巫婆倒在地上,这下真的爬不起来,眼泪狂喷,笑得嘴巴完全合不拢。 没办法,透明包装的彩色条纹裤子,中央还有一匹小马,实在太明显了,想扯谎说他看错产品都很难。 「妳不是说妳要解释!」他还在大叫。 顾不得四周怪异的眼光,坏心巫婆生平第一次笑倒在地上打滚。 「我真的有苦衷……」她不断狂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因为……因为啊……我买错尺寸……」 木头人抓狂的大吼声,直到现在都还在那间大卖场的横梁上缭绕着。 「妳这坏心的、恶毒的、刻薄的家伙!」 隔了很久很久以后,巫婆终于忍不住发问:「请问你为什么一直没发现?难道你不觉得那件裤子真的怪怪的吗? 第22章 」 这个问题换来一枚冷冽得足以将地狱结冰的致命眼光。 「因为啊……」巫婆选择忽咯那眼光,兀自滔滔不绝的说:「少了一条……你知道的,开口嘛!裤子前面咩。」 「……」 又隔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后,木头人才终于承认,「他以为」减肥的裤子都是长那德行。他私底下偷偷想过,因为要减肥,所以裤子设计得多么贴心,连上洗手间都要额外运动。 当然,这种答案又让坏心的巫婆笑趴在地上…… 《万缕千丝(下)》 【作者】沈亚 第十章 最先听到的,是稳定的心跳声,就在耳边,咚咚咚咚,她挨得更近,感觉到温暖的怀抱跟很熟悉的气息。 附近有小鸟轻快的歌声、有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令人不由得欣喜地弯了唇角,这似乎是个很棒的日子。 心跳声持续着,可以感觉身边的人正紧紧拥着自己。是边大哥吧……日前与他共乘一骑,他身上散发的就是这个味道,很阳刚、很舒爽,所不同的是这次带着血腥味…… 血腥味?! 她的眉头锁了起来,惊恐的记忆一点一滴地流进四肢百骸——暴乱的村民、血迹四处飞溅、马车里锦儿那截无力的手…… 「喂!姑娘!你们没事吧?」 远处突然传来呼喊声,段柔霍然起身,却被身子底下的剧烈晃动给吓了一大跳。 「别别别!」那声音又喊;「千万千万不要乱动!」 「别动啊!小姑娘!妳千万不要动啊!」 是两个声音,一男一女。 段柔捣着心口,惶惶然望着自己所处的环境,往下一看,登时给吓得白了脸。 她跟边承欢双双跌在一个小堰边上,相差咫尺便会摔到底下的林子里。 「小姑娘,我来救妳了!妳可千万千万不要动啊!」底下的男人看样子是个樵夫,只见斗笠从下方慢慢往上移。 低头一看身边的边承欢,他身上的铠甲看来残破不堪,但也多亏了他的铠甲束带钩住了上方的岩石,否则他们现在一定已经摔得粉身碎骨了。 「边大哥……」段柔颤抖地轻喊。边承欢朝下趴着,地上一摊半干的血迹看起来怵目惊心。 他还活着吗?泪水已经到了眼眶,段柔颤抖着轻探他的鼻息——摸到微弱气息的那一剎那,她的泪水不由得涌了出来。 「边大哥……都是我害了你……」 「呼……呼……小姑娘——嗳!还有一个?」爬上来的夫楞了下,「还活着吧?」 「还活着还活着!求求你帮帮忙,帮我把……我大哥抬下去。」 「呼……这么大个子,咱可真没把握抬得动他……」中年樵夫耙耙脑袋想了想,「这样吧,把他绑起来,咱俩慢慢把他往下放,这可好?」 「好!好!」 费了好大的功夫,累垮了樵夫跟段柔,等他们终于回到地面上,已经耗费了一两个时辰了。在地面上等着的是个壮硕的大婶,见他们终于下来了,大婶儿立刻蹙着眉开口:「当家的,这位军爷,我看……是不成了。」 段柔腿一软,跌坐在地。 「嗳嗳!怎么乱说话!这位军爷分明还活着,怎么说不成了?」樵夫连忙蹲下来检视边承欢,将他的身子上上下下检视过一次之后,脸色却也凝重起来。 段柔惊恐地望着他们。「他……我大哥……我大哥怎么了?」 樵夫略略让开身子,边承欢身上的铠甲已经卸了下来,段柔这才发现他浑身上下都是血迹。 「胸口被砍了一刀,不过还好,入肉不深;头上这口该是跌伤的,这要紧点;不过最糟的还是他的腿……」樵夫叹口气,段柔扑过来一看,登时吓得面无人色。 边承欢的小腿从中扭曲成奇怪的角度,一截断骨竟突出肉外,血迹早已凝干。 「他的脉相越来越虚弱。内人所言不假,令兄恐怕……凶多吉少。」 段柔一窒,眼前墨黑一片。「凶多吉少」四个字教她心神俱丧! 「姑娘!」 「我没事……」段柔喘息着摇摇头,努力让自己清醒。 不能晕,不能在这时候变成弱女子!她既然有能耐闯出这么大的祸事,必然也有能耐解决眼前的困境! 「唉唷,姑娘,妳头上这伤也不轻啊!」大婶儿突然嚷着。段柔头上已干的血迹乌黑一片,难怪由上往下看总觉得这姑娘的脑袋怪怪的,原来是肿了一大块! 「我没事,早就不痛了。可是……找大夫……一定要给他找大夫!」 樵夫夫妇却一脸怜悯地望着她。 段柔忍住泪,将自己疲软的身子撑起来。「哪里有大夫?我现在就去找——」 樵夫终于叹口长气,「先别忙,咱也不能将令兄抛在这荒郊野外是吧?这样吧,咱先回去,慢慢再找大夫。」 「慢?不能慢!边大哥——我大哥伤成这样,一定得马上看大夫才行!」 樵夫还没开口,一旁的大婶却忍不住说了:「姑娘,咱们这儿是陶源村,最近的大夫可远在百里之外啊!」 病榻上的边承欢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他的脸色一片惨白,唇瓣干裂肿胀,越是仔细看他的脸,越觉得他情况严重。 四面泥墙虽然可以遮风挡雨,但是昏暗的光线加上茅草屋顶、简陋的破桌,这种种情境令段柔陷入悲伤的情绪中不可自拔。 若不是她可恶的行径,边承欢何至于落到如此下场?万一他真的死在这破屋中,她也会断然随之而去,绝不苟活于世! 她那悲伤的神情令人不忍,春樵子夫妇面面相觎,忍不住叹息。 「姑娘,老朽过去也念过几本医书,虽然谈不上什么医术,但这村里的人有什么小病小痛的也总来找我,姑娘要是放心的话,就让我先替令兄敷点药试试,总比就这么放着要好些。」 「有劳大叔,小女子感激不尽!」 「姑娘头上的伤也该处理一下,不如妳先跟内人去内屋梳洗一番。照顾病人最需要体力,姑娘若是累倒了,令兄可就无人可依靠了。」 段柔无言地望着边承欢,她根本不想离开这里半步,但春樵子说的也不无道理,万一连她也病倒了,还有谁能照顾边大哥呢? 春大婶儿领着她离开土屋,他跟春樵子就住在不远处。只见屋子周围绕着两亩薄田跟菜园子,屋后还养着几只鸡。 深山中的小聚落规模并不大,一路走来只有几十户人家,那也就是陶源村全部的村民。救了他们的樵夫自称为「春樵子」,他们住在此地已有半甲子,一直过着耕田、读书、砍柴、织布无忧无虑的隐士生活。 「咱这实在是个好地方,原先外面的纷纷扰扰都到不了这儿,直到前阵子朝廷开始征兵……唉,竟连咱这深山小村也没放过,眼下壮丁们多数都给拉走了,净剩下我们这些老弱妇孺。」 春大婶儿说着推开了木门,他们所住的屋子也是泥土砌成的,只是有人住的地方总是显得温暖舒适些。 「妳先坐坐,我去给妳打水。」 「谢谢大婶儿。」 见她神情哀戚,春大婶儿不由得叹口气,「俗话说生死有命,妳也别太伤心了,我相信你那口子会好起来的。」 段柔楞楞地抬起脸,只见春大婶儿笑了笑,「怎么,大婶儿我都这么大把年纪了,还会看不出来吗?你们是私奔的两口子吧?要是已经成了亲,妳就不会叫他大哥,若真是妳大哥,妳也不会哀恸欲绝到这地步,大婶儿没猜错吧?」 段柔惨然一笑,「大婶儿好眼力。」 「小姑娘妳叫啥名字?」 「段柔。」 春大婶儿笑了笑,上前替她解开一把纠缠不清的发。「柔儿,妳多大年纪?」 「十五了。」 「呵呵呵呵,幸好,大婶儿还以为妳只有十一、二岁哪!幸好已经十五了,也该懂事了,妳有没有听人说过『生死有命』这四个字?」 段柔幽然叹口气。 「大婶儿口拙不会安慰人,但古人说过的话总不会错的,『生死有命』,咱们人怎么不愿意也违抗不了天老爷的意思,所以妳也甭哭了,放宽心吧。」 说得容易,这位大婶儿怎么会知道她内心的痛苦纠结。段柔低着头什么话也没说。 「就好像妳这把头发,」春大婶儿突然拿起铰子喀擦一声剪下她一把头发。「瞧,怎么解都解不开,就算用铰子剪断了,还是缠在一块儿,对不?」 段柔心头一惊!望着那截断发,不知怎地,她觉得好悲伤,好似已经看到她跟边承欢的未来——这一路走来,他们始终没有明天,就算脱离了朝廷的控制又如何?他们依然没有明天。 难道……她跟边承欢真的注定了无缘? . 迷糊中听到哭泣的声音,声音细细碎碎的十分悲伤,他试图挥手赶走那令他无法安眠的声音,但那声音却持续着不愿意停止,仿佛可以一直这样永不止息地哭下去。 他轻易认出段柔的声音,那哭泣声如此哀伤,令人鼻酸,他想张口安慰,却发现自己无法出声,喉咙如同被塞了把沙一般又干又痛。他的眼睛几乎睁不开,火热痛楚的感觉蔓延全身,让他渴望着重新回到无知觉的黑暗中。 「边大哥!你醒了!」 烛光摇曳中,段柔的脸凑了过来,她满脸泪痕,一双水亮动人的眸子早已经哭得红肿。打从他们认识之后,她总是哭泣着,他原先恋上的笑容早已不复见。 第23章 边承欢勉力伸出手轻触她的脸,冰凉的泪珠濡湿他滚烫的手,他努力扯出一抹笑,干裂的唇立刻感到一阵刺痛。 「你别说话,你别说话……」段柔哭着以湿布轻沾他肿胀的唇,凝视着他浮肿变形的脸,眼泪再度不可遏抑地滚落。「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 边承欢开口却无声,他只能轻轻摇头,却立刻感到头痛欲裂。眼前的人影模糊而且分裂,他几乎无法好好看,稍微移动身子便感到噁心欲呕。 他快死了,他知道。 思及此,他突然感到无比放松,既然都已经快死了,还有什么好计较?都已经快死了,难道还不能顺从自己的真心? 闭上眼睛稍事歇息,耳畔听到段柔恐惧的呼唤声,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感觉自己好了许多。 「我不怪妳……」终于能发出声音,他微笑。 段柔被他的转变给吓坏了!边承欢不知道自己面色如土,肌肤肿胀渗血,目光虽然渐渐清明,但样子却比昏迷时还要糟糕上几倍。 「我快死了。」他虚脱地笑。 「不要……我不要你这么说!求求你好起来!求求你!不要抛下我一个人!等你好起来,你说什么我都依你!要我进宫、要我听话、要我做什么都成!求你!」 「傻瓜……我死了,职责也就卸下了,妳可以去任何妳想去的地方,改名换姓,好好过日子……」 「我不要!没有你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都这种时候了,还这么任性。」边承欢惨然一笑,灰败的脸色让那笑容更显凄凉,看得段柔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别哭了,再哭我的心就要碎了。」他轻轻替她拭泪,颤抖的手握不住泪珠。「如果时间可以重来……在山坡上认识妳的那一剎那,我就应该带着妳远走高飞,直接掳走。」 「这算是笑话吗?」段柔终于破涕而笑。她知道,以边承欢的性格,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这种事。 「先强娶了妳,然后再回去跟妳爹娘请罪。」他喘息着说完,脸上露出俏皮的笑,就如同当日一样。「反正,妳也想当场就嫁给我。」 段柔红了脸,却没有反驳。 谁说不是呢?见到他的那一剎那,她不是也早已芳心暗许,纵使当时他演个山贼把她掳走,说不定自己私心里也是开心的呢。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边承欢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但手仍紧紧握住她的手。他觉得很累,尽管还有许多话没有说,但他却再也打不起精神,他知道这一合眼可能就是永别,于是依然努力地想睁开眸再看她一眼。「柔儿……妳要好好的……好好的……」 话,说不完,深深地凝视她一眼,他终于还是不敌强烈的疲惫感,再度陷入黑暗中。 「边大哥……」 段柔颤抖着碰碰他的鼻尖,幸好,还有着些微气息。她狠心抽回自己的手,回头望着再度陷入昏迷的他,心中已经有了决定。 无论如何,她决不能让边承欢命丧此地! 「那个马大夫啊,又名『马要钱』,医术呢,应该是拔尖儿,可是没天良这一点也一样,任何人想请他出马,二话不说都先要二十两银子,看病的银两还要另外算呢!」春大婶儿没好气地喷着鼻息嗤道:「二十两!咱全村的银两加起来怕也还不到一半!过去年头好些的时候,一个馒头还只要一文钱哪!二十两!多少人倾家荡产也筹不出来,真亏他说得出口要得下手!」 「银两我来想办法……」段柔揣测着自己胸口藏着的小荷包里究竟有多少钱。多亏了锦儿死活都要她带在身上,否则这下到哪里去凑钱?「那位马大夫要去哪里找?上次您说在百里之外?」 春大婶儿跟春樵子面面相觑,半晌,春樵子终于呼出一口水烟,叹口气道:「百里之外的大夫是有良心的,不用那么多钱,如果姑娘真的请得起,那个马要钱就在二十里外的市集里。」 「好!我明天就去请他!」 「小姑娘,妳当真要去?那市集龙蛇杂处,马要钱也非善类……这样吧,老朽陪妳一块儿去——」 「不不,我自己一个人比较快!我怕……我怕……」怕边承欢等不了那么久。这句话她说不出口,但黯然的神色却已经说明了一切。 望着她的神情,春樵子理解地点点头,「那姑娘万事可要小心。」 清晨天还没亮,段柔便出发了。她走了好远好远的路,一边走、一边跑,走得她的脚好酸好疼。她这一生从来都没有这样感激过自己的脚程,普通人要走上一整天的路程|qi|shu|wang|,她只花了两个多时辰便到了。 从早晨一直走到快晌午,终于让她走到了。不远处的确就像春大婶儿所说的有好几间棚屋,人声鼎沸、吵吵嚷嚷,各种蔬菜食材一应俱全,正是这附近唯一的市集。 大婶儿说过了,棚屋最深处有个王胖子所开的摊子可以兑银子。春樵子说王胖子这个人跟马要钱一样不老实,要她小心,于是进市集前,她先从锦儿给她的小荷包里挑了件朴素首饰紧紧握在手里,但愿这小首饰够兑她所需要的银两。 日正当中,棚屋附近热闹极了,棚屋外还有个小圈子豢着些猪只牛羊待卖,四处的叫卖声听起来虽然吵杂,但听在她的耳朵里却感觉像是天籁一般。 她从来没到过这种地方,多么新鲜有趣,如果边大哥也在……甩甩头,她连忙提醒自己还有要紧事要办,眼下可不是分心的时刻。 穿过人群,她找到了大婶儿所说的摊子,一个脑满肠肥的黑汉子坐在摊子后,正使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掮着风。棚屋里热极了,胖子身上的衣衫全湿透了,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隐约传来,但她还是壮着胆子悄悄凑上前去。 「请问王……王大爷吗?」 黑汉子斜着眼睛打量她,那张肥滋滋的脸笑得全挤在一起了。「俺就是王胖子,小姑娘找俺有什么事儿?是不是家里没粮没米,爹娘让小娘子来给胖子当小姨子换点粮食啊?年纪小点儿没关系,王胖子别的没有,把妳养得白胖白胖那点儿本是却还是有的,嘻嘻嘻嘻!」 段柔微微蹙起眉。这人讲话粗俗就算了,偏偏那双贼溜溜的老鼠眼不怀好意的盯着她看,让她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她灵机一动傻笑起来,用手一抹嘴,装出天真无邪的笑。她看来原本就比同年龄的女子还要稚幼,再这么一装,看起来完完全全是个傻丫头。 「王王王王大爷,我娘……娘要我来来来来兑兑兑……」 「兑银子是吧?」一句话说得七零八落,王胖子满腔热血都给浇熄了,他不耐烦地伸出手,「拿了啥东西俺来瞧瞧。先说好,咱可不收什么破衣服、破鞋子,咱又不是开善堂的!」 「那那那那那……」她舌头打了七八个结巴,骨碌碌的眼睛往不掩住调皮的笑。 「唉唉唉唉唉!拿来吧妳,蠢丫头!」王胖子厌烦地瞧着她那淌着唾液的樱唇,忍不住叹口气道:「可惜啊,长得还不赖,偏偏是个傻子,现在仔细一看,嘴还有点儿歪呢!真是……咦……」 正嘟嚷着,低头一看傻丫头手上的金饰,他却结结实实楞了一下。这可不是凡品,两只小小的金蝶栖息在一片花瓣儿上头,金蝶约莫只有指甲片儿那么大,可是模样却是活灵活现,手工极为精巧细致。 这王胖子早年在京城里走动,是因为犯了事才不得不跑路回乡,也算是开过眼界的家伙,一看这金饰便知道这不是普通人家买得起的首饰。 「丫头,这玩意儿哪来的?」 看出王胖子惊诧的眼神,段柔大大地张着嘴儿,「那是娘娘娘……娘家爷爷给的……」说着又假哭了起来。「娘家爷爷死死死死死了……」 「别哭别哭,我没叫妳哭!快说,这东西妳家里还有没有?还有几样?」 段柔一个劲儿摇头,心下也有些急了。「兑兑兑……娘说要兑兑兑银子,你兑不兑?」 「兑!当然兑!说,妳要兑多少?」 这可真的把段柔给难倒了,她真不知道这小首饰可以兑多少银子。 王胖子眼中精光一闪,笑嘻嘻地掂了搪首饰。「这样吧,这玩意儿虽然小,可是手工可也精巧可爱,又看丫头可爱的样子顶合大爷胃口,大爷我就大发慈悲兑个十两银子给妳如何?」 「十两?」段柔连连摇头,「不不不不……不成,娘说要兑五十两,要……要请马马马要钱……」 「五十两……」王胖子微微瞇起眼。「那可不成,这小东西值不了那么许多钱,妳拿回去好了!」 段柔楞楞地望着王胖子,他真的把首饰还给她,还满不在乎地抖着腿儿。 或许单这一件首饰真的值不了那么多银两。段柔沮丧地低着头转身离开,躲到暗处悄悄地又把身上的荷包打开,又拣出一样首饰。 为了怕不够,这次她拣的是一条金玉珠串,上好美玉刻成镂空的玉珠,用金丝细细密密串在一块儿,可以勾在发簪上也可以串在腕际。这小玩意儿光是看着已经觉得赏心悦目,总该值钱了吧? 于是她低着头又踱回王胖子身边,悄悄地递出那一条金玉珠串。「再再再加上这个,五十两……娘说的。」 王胖子眼睛顿时为之一亮。这丫头片子来头不小,竟然有这上等玩意儿!别说五十两,这两样东西加起来上百两也值得!但他还是装出懒洋洋的模样,摇摇头——这丫头是傻的,不拐她拐谁去? 第24章 她身上说不定还有,非得全刮出来不可! 段柔原是假哭,但此时却忍不住真的哭出来。她呜呜咽咽地站在那儿犹豫半晌,正想转身离开,却发现王胖子眼角那丝狡狯光芒,段柔心中大叹自己果然是个傻丫头,险些被这狡猾的胖子给骗了。 「呜……呜呜呜……娘……娘说要五十两,娘说要是兑不到这些银两,叫我不许回家……呜呜呜,我该怎么办才好……呜呜呜……」 王胖子冷眼望着她。直哭了快一刻钟,段柔做出绝望的表情,起身摇摇晃晃地甩头就走。 「喂喂喂!」王胖子连忙叫住她,「傻丫头,妳去哪儿?」 「回家去。」 「妳娘不是说没兑到银子不许回去?妳还得去找马要钱看病不是?」 「是啊,可是兑不到银子嘛!我饿了。」 王胖子眼中精芒一闪,说道:「这样吧,妳身上还有多少东西全给我,我兑给妳一百两银子,再请妳吃顿好的,妳说好不好?这样回去也不会挨打了,妳娘一定大大夸赞妳聪明伶俐。」 这王胖子果然没有良心,幸亏春樵子夫妇事先提醒过她,否则后果可真不堪设想。 段柔摇摇头,「就这两样了,这个小珠珠原先我想留着自己用的,我要留给自个儿当嫁妆!」说着露出大大的笑容,「现在你不要,我又可以留下来给自个儿当嫁妆了,做新嫁娘去别人家一样有好吃的!」 王胖子摇摇头,开始觉得厌烦。 跟这丫头说那么多做什么?完全牛头不对马嘴嘛!先兑给她,再派两个手下跟着她回去,到时候他们家有多少全给抢过来,再连现在兑给她的银两也一并抢了不就得了,何必多费唇舌!唯一可惜是要损失二十两,马要钱那家伙见面就要钱的……唉!不过看在这些玩意儿值不少银两,就当是工本费好了。 「好吧好吧,大爷我看着妳可怜,兑给妳啦!」 段柔大喜过望,却还是装出可惜的神态。「五十两啊?」 「对对对!五十两!快拿来吧妳!」 第十一章 春樵子夫妇说马大夫就住在离市集约莫半里路的一间宅子里,附近只有两三户人家,马大夫的屋子是最大的,很容易找。果然,她很快找到马大夫,他模样清癯满头银丝,穿着一身玄黑色长袍,手里跟春樵子一样提着根水烟,看上去倒不是很讨厌,说起话来慢吞吞的,收下银两便转身挥手叫她走。 「可是……」 「老朽会骑着驴儿尽快赶到,妳说的地方老朽知道,断不会误了姑娘的事。不过咱们话先说在前头,若那人在老朽抵达前便断了气儿,银两可是不退的。」 段柔无言地望着老人,深怕他光收钱却不肯医治边大哥。直到看到他慢吞吞地收拾了药箱,又从屋后牵出一头小驴,这才放心离开。 又赶了半天路,她觉得自己气力即将用尽,尽管陶源村就在不远处了,她的速度却越来越慢,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最糟的是,她发现有人正悄悄的跟踪自己。那个王胖子果然不安好心!她越走越是慌张,越走越是心急。 他们为什么要跟着她?绝对不会是为了她身上的几两银子,难道……他们打算跟着她回到她住的地方抢夺其它的首饰? 如果让他们跟着她回去,那边大哥……这些人财迷心窍,为了银两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绝不能领他们回去! 她往小路旁的树丛一闪,娇小的身子整个没入树丛间。跟踪的两个汉子果然直追上来,嘴里慌张地嚷着: 「人呢?怎么不见了?」 「快找找!千万不要让她给跑了!」 「王胖子说那丫头是傻的,真的是傻的吗?会不会被她发觉了啊?」 「嘘!别嚷嚷!包不准她还在附近。」 「要是还在附近岂不是更好,咱们直接押了她回去拿,省得鬼鬼祟祟挺麻烦的!」 「喂,可别瞎说,咱们怎么会干那种抢劫的勾当!傻姑娘需要银子,咱们只是做做好心,让她把所有首饰全拿出来兑银子,一件兑个十两,嘿嘿!」 「那傻姑娘我刚刚瞧了一眼,说真的,模样还挺娇嫩可爱的,不如咱们俩大爷好人做到底,好好的疼疼她,也给个十两银子,嘻嘻嘻嘻!」 越听越是心惊,段柔头皮不由得发麻,躲在树丛中的手脚抖个不停,无论阳光如何晒都感觉不到任何一丝温暖。 她怕极了…… 「喂!小姑娘,别躲啦,咱们瞧见妳啦,乖乖自个儿出来吧!」 她不由得惊跳一下。这一跳,树丛晃动,那两人立刻发觉。 「在那儿!」 段柔吓得刷地起身,那两人瞧见她,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一步一步地逼近。 「王胖子没说错,小丫头果然是傻的!你瞧她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小姑娘啊,别怕,大爷很怜香惜玉的,哈哈哈哈!」 在那一刻,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把怀里揣着的剩银全往他们脸上扔去,同时用尽全力往他们身上猛然一撞,逃之夭夭。 「快追!」 「等!等等等等!银子!银子啊!先捡了银子!」 「别捡了,再捡人就跑了!」 「等等,银子啊!」 趁着他们两人在争论的时候,她拚了命的跑,这辈子她从来没这样拚了命地狂奔过。眼前起了黑雾,胸口剧烈疼痛得像是快炸开一样,但她还是不停地继续跑着跑着…… 她一定要活着回去见边大哥! 他需要她! . 绕了好大一段路,整个陶源村都兜过大半圈了,她才喘吁吁地回到春樵子夫妇所住的地方。春樵子夫妇住在陶源村最深处,跟其他人家有一小段距离。她在屋外徘徊了好一阵子,希望能见到春樵子夫妻。有人在的话,那些匪徒应该不敢明目张胆来打劫吧? 天已经快黑了,屋内却没有春樵子夫妇的踪影,难道他们上山砍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吗?那谁来照顾边大哥呢? 绕到更后面她跟边承欢的小屋,屋内已经点上烛油,可见春樵子夫妇才出门不久。这种时候他们会去哪?她好焦急,已经一整天没见到边大哥,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她迟迟不敢进门,虽然已经好一会儿没见到那两个人,但她不敢肯定他们真的已经死心离开了,万一引狼入室…… 「嘿嘿!逮着妳了!」 「这还抓不住!小姑娘狡猾得很,根本一点儿也不傻嘛!」 段柔的声音梗在喉问叫不出来,那两名匪徒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这一左一右扯住她的手臂。 「快把东西拿出来!这就是妳家了吧?妳鬼鬼祟祟在这里不敢进去,是不是怕我们知道妳住在哪里?太迟了!快带我们进去!」 「妳不说大爷就押妳进去,把妳的衣服扒个精光,全身上下好好的搜搜!」 「哈哈哈哈!好主意好主意!」 段柔吓得喘不过气来,死命挣扎着不愿意跟他们进去。这两个人要是见到重伤的边承欢会做出什么事来?她想都不敢想! 「救命!救命啊!」此时此刻已经顾不得是否会吵醒边大哥,她只希望村子里有人听到她的呼救声会前来搭救。 「嘿嘿!这种鸟地方哪来的人救妳?就算来了也只是半死半残的农夫罢了,咱两兄弟才不怕!」两名匪徒嘿嘿冷笑,不怀好意地拖着她往屋子里走。「进去!把东西一样一样好好交出来。大爷很懂得怜香惜玉——哇!」 他话还没说完,屋内突然飞出板凳,硬生生砸得他头破血流。 「谁?」另一名匪徒大惊失色,连忙抽出小刀往段柔的脖子上一架。「快出来!不许装神弄——唉啊!」 他的话也一样没说完,另外一把板凳又飞了出来,他虽然早有警戒,但伸手去挡的结果却是让手臂被凳子给敲断。 木门咿呀一声打开,高大的男子倚在门口,他双手抱胸冷冷望着来人,「不想死的话快点滚,否则下一次扔出来的就不是凳子而是刀子。」 两名匪徒面面相觑,恨恨地咽口唾液却不敢吭气。光是扔板凳已经把他们伤成这样,要是对方真的出毛他们岂不是连小命都没了? 「妳……你们记着,王胖子绝对不会就此罢休的!」 恐吓的话一撂完,两个人随即拔腿狂奔,一下子就不见人影了。 而就在他们逃走的同时,倚在门口的人影也悄悄倒了下来。 「边大哥!」 烛火摇曳,屋内气氛凝重,段柔忧心忡忡地紧守着榻前,春樵子夫妇也候在屋内,众人的眼光全都注视着不断沉吟的马大夫。 光是诊脉已经过了快一炷香的时间,只见他摇头晃脑不停地喃喃自语,时而睁开眼睛嘟囔两句、时而闭上眼睛哼哼哈哈,良久,他终于放下边承欢冰凉的手。「这位爷伤得不轻。」 春大婶儿给他急出好几条皱纹,一听他这么说,脸都绿了。「有眼睛的全都看得出来!昨儿个我就跟我当家的说这位爷伤得不轻,还用得着您马大夫——」 「别急别急。」马大夫示意他们稍安勿躁。「头上的伤、腿上的伤都好办,就是内伤不容易治。」 「内伤?」段柔急得六神无主。「还有内伤?」 「当然啦。这位爷是摔伤的吧?可摔得不轻,五脏六腑都损了,再加上他心中郁结难解……」马大夫望着段柔,「零零总总加起来,当然也就不容易治了。」 「不容易治可是还有得治?」春樵子摇摇头,「我说马要钱哪,都什么年头了,花二十两银子请你跑这一趟也够本了,何苦还要惊吓人家小姑娘? 第25章 」 「嘿嘿。」马大夫不住地笑。「春老,您在这庄头也算是有名有姓的,您这么说我可承受不起啊!要是嫌弃我马某人医术不精——」 「马大夫!求求你!求你想法子救救我大哥!」段柔不等他话说完,咚地一声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无论要多少银两您尽管说,小女子一定想办法给您凑齐,只求您大发慈悲救救他!」 「马要钱,你看到没有?人家小姑娘是求你救命!为了凑钱,今儿个还险些让王胖子的人给污辱了!你到底还有没有半点良心啊?」春大婶儿说着说着火气可就上来了,她从怀里掏出段柔刚刚交给她当成谢礼的三十两银子往桌上一摆,怒道:「吶!这儿有三十两银子,是咱们全部的家当了!一句话,你治还是不治?」 「大婶儿——」 「妳别说话,看看这没良心的大夫还有什么话好说!这些银两是妳用命换来的,我春大婶儿可是一个子儿也不敢收。」 「好好好!你们别闹了,不用火大也犯下着再磕头。」马大夫转个身,大大方方收下那三十两银子,继而嘻嘻一笑,「治!我当然治!我是大夫嘛!起来吧起来吧!不过呢,话一样要说在前头,未来三天这位爷能不能活过来,我马某人可不敢打包票,你们给多少银子我尽多少人事,倘若这三十两救不了他的性命,天底下也再没人能救他了,明白吗?」 段柔低头无语。春大婶儿却回头低声问:「当家的,他这般说法到底是嫌银子少,还是说他医术好啊?」 屋内灯光依旧昏暗,现在到底是什么时辰?他早已分不清了。他只隐约记得有两名恶贼——眼睛倏然睁开,焦急地环顾四周。段柔人呢?那两名恶贼真的逃了吗? 「大婶儿说萝卜要杀……呃……怎么个杀法啊?」屋子另外一头,段柔手里拎着个大白萝卜,另一只手拿着菜刀,正自言自语着。 她举棋不定,菜刀几次靠近萝卜又缩手,好像怕萝卜痛似的不忍心下手。 那模样真可爱!她蹙着眉慎重地打量着白萝卜,雪白皓齿咬着红艳樱唇,侧着头对着萝卜看了又看,始终下不了决定。 边承欢忍不住轻笑,这一笑让段柔吓了一大跳,萝卜、菜刀全落到地上。「边大哥!」她开心地冲到床畔,双眼灼灼。「你怎么样?好些了没有?」 他温柔地点点头。喉间已没那么灼热,声音虽然沙哑,但已经可以开口说话。「好多了。妳在做什么?」 「杀萝卜。」段柔蹙起眉做个鬼脸。「马大夫说要给你吃萝卜粥,说温凉的粥品可以去你体内的秽热。春大婶儿本来要帮我做的,但我想还是自个儿给你做……你敢不敢吃?」 「当然敢,妳做什么我都吃。」他举起依然虚弱的手轻抚她的发,心疼她受了那么多苦。「累着妳了。」 一听这话,泪珠又险些滚落,但她却笑开了脸,将眼泪吞回肚子里去。马大夫说了,边大哥心中郁结难消,她不能令他更担心。 「不累。我从未下厨,原来下厨这样好玩!大婶儿说萝卜要杀哪!我吃了那么些年的萝卜,从来不知道原来萝卜长这个样子,像个小娃娃,真是杀不下手,唉!。」她故意重重叹口气。「我要是杀了萝卜,那萝卜的娘会不会伤心难受啊?」 边承欢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想萝卜的娘应该已经在某人的肚子里,不至于伤心了。」 「原来是这样啊。」段柔也笑,看着边承欢终于稍微恢复血色的脸,她内心的喜悦层层迭迭无法诉说。 「边大哥,我知道你不怪我,可是我还是要说……真对不住你。」段柔的眼里有着泪光,愧疚令她微低下头。 边承欢轻叹一口气,抬起她的小脸,「是我对不住你,如果不是我的固执,今儿个事情又何至于弄到这种地步?柔儿——」 原想诉说情意向她求亲,但随即想到自己此时此刻正身受重伤,虽然感觉已经好了些,但却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复原,若此刻向段柔求亲,万一他有什么意外,依段柔的性子,岂不是会害她一辈子? 边承欢的声音逸去,他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微烫的脸上,温柔的双眼凝视着她,良久之后才掀开被子一角,轻轻开口:「很晚了,明天再杀萝卜吧,上来我身边休息。」 段柔错愕地望着他。边承欢是个极为讲究原则的男人,现在他居然愿意让她躺在他身边? 「我?真的可以?」她渴望又小心翼翼地问。 边承欢叹口气,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把她吓成这个样子。过去他到底是多严厉的人?「真的可以,而且我保证绝对不会欺负妳。」 被他后面那俏皮的话语给逗得笑了出来,泪水却也不由自主地落下。尽管天就快亮了,但这却是她睡得最甜美的一夜;躺在边承欢身边,感受着他温暖的怀抱,她终于回到安全的港湾。 屋外的柔儿正在晾衣服,瞧她小小的个子从背后望还似个孩子,晾衣服的动作却已经非常娴熟。 一个月了吧?他的时间概念完全消失,只能就着日头的位置约略估计。 缠绵病榻的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是半坐在榻上默默地望着段柔忙进忙出,感觉她每一日都比前日更加成熟,感觉自己的心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加柔软。 他已经可以想象他们两人在这间屋子里相守,尤其看到屋子里一点一滴的变化,他甚至可以看到他们的「未来」。 这段日子以来,她长大了不少,脸上稚嫩的表情变得成熟妩媚,那双晶亮天真的眸子也多了几分世故。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将头发盘起来梳成已婚妇女的发髻,但却没梳得像其他已婚妇人那样干净,幼细的发丝仍然飘在她的小脸上,让她看起来像个少女又像个少妇。她的举手投足间依然稚气未脱,但眉宇间却已经隐隐蕴含着成熟风采。 这段日子以来的苦难,奇异地为她原本苍白的小脸增添了血色,尽管她穿着粗布素衣,看起来却比之前坐在轿子里时更显得生气勃勃。 她的动作灵活,那双清澈的墨瞳闪耀着光彩,让她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难以逼视的光芒。这样的风情不知勾引了多少男人的目光,即使在这民风纯朴的小村里也一样引人注目。 细细的汗水从她珍珠般光滑的皮肤中渗出,他仿佛可以闻到她身上那种奇特又迷人的隐约香气。就这样,从屋内望着屋外站在阳光下的她,充满野性的原始欲望开始熊熊燎原…… 这是多么痛苦的折磨!这世界上他最想要的女人就在他眼前,他却得假装自己完全不为所动。 「边大哥?」 灿烂的阳光在她身后投下阴影,她的脸容背着光显得无比柔和。走到榻前伸手探探他的温度,她每天都要这样做上好几次,好像怕他突然热得蒸发。 「你累了吧?饿了吗?我马上去煮午饭——」 将可人儿拉进怀中轻轻拥着,一点力气也不敢使,怕泄露了自己内心汹涌澎湃的感情。他就这么拥着她,感受她的发香,轻触她纤细的肩、柔软的腰枝…… 纯粹阳刚的气息让段柔瞬间陷入迷惘之境,她抬起迷蒙的双眼凝视着他,发现他的表情好严肃,好像强忍着什么似的。她不由得伸出手轻抚着他的脸,仿佛这样就可以将他脸上纠结的痛楚抚平。 「别动……」 边承欢握住他的小手,沙哑的声音透露出深沉的欲望。这是不被允许的,这是一种背叛!但,他为什么还要在乎呢?他已经死了,段柔也已经死了,没有人知道他们躲在这里…… 他不该让自己陷入这种情境,更不该——怀中的柔儿真的努力不乱动,可是就连她轻轻嘤咛的声音都会让他全身紧绷。 感情、欲望,野火燎原—— 缠绵的吻不知是从何开始的,如雨点般的吻是先落在她的脸上、颈项上,还是唇上?躯体紧紧交缠,彼此探索着对方的身体,温热交缠的舌将最后一丝理智烧成灰烬…… 如果要说是她心甘情愿将自己交给他,不如说她根本连反对的机会也没有,突如其来的感情与欲望猛烈得如同熊熊烈火,让她迅速瘫软在他怀中,那炙烈的感觉让她觉得既陌生又措手不及。 他的手强而有力地环抱着她,不断深入探索的吻狂热放肆得令她下由得发出销魂的申吟声……天地不复存,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他强烈的存在。 然而粗重的喘息声却随着他将自己的脸埋进她细致的颈项间消失,接着是挫败、破碎跟愤怒交杂的低吼咆哮。 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占有她——除了他自己,那该死的自己! 他气息粗重地将她的身子紧压在胸前,笨拙地抚着她的发,努力平息自己身体上的冲动。 「嫁给我。」这是他起码能给的,一个仪式、一个典礼,她最少该拥有这些。 她娇小的身子颤抖着,被那突如其来的情欲撼动得无法自己,她只能不住点头,深刻感觉到自己狂喜的泪跟还没被满足的欲望。 「在我们成亲之前……尽量别再靠近我。」边承欢苦笑着推开她。她看起来好狼狈,就像被狠狠的爱过一场——发丝乱了,娇艳的唇微微红肿,眼波柔情荡漾——他只能仓皇逃出小屋,免得自己控制不住。 而屋内的她却笑了。 段柔趴在边承欢所躺的床上闻着他的气息,耳边听到边承欢从井边传来的泼水声跟喃喃自语的咒骂声,她的笑容更甜,她可以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幸福。 第26章 她的确正被好好的爱着呢! 大队人马突然闯进了小市集,大清早的市集正热闹,所有人给这群官兵吓得纷纷落荒而逃。 「给我仔细的搜!」 领头的是一名红胡子军官,横眉竖眼的样子颇为凶狠,他所带领的官兵们全都穿着朝廷的服饰,跟一般所见那些面黄肌瘦的士兵不同,他们看起来十分饱满有精神。 「所有人停在原地不许动!敢动一下就以违抗军令处置!」 「这是搞什么啊?」 「拉军夫?没想到咱大宋也沦落到这般田地……」 「不要窃窃私语!」红胡子军官肃杀的眼神扫过小小市集,而其他官兵们正挨着摊子一个一个搜。 「你们有没有见到一男一女的陌生人打这儿经过?男的是个练家子,长得格外高大;女孩儿看起来约莫十二、三岁的模样,有没有?」 市集上的人全都摇摇头。 「军爷!」突然,市集深处两名官兵押着王胖子过来,将瑟缩发抖的王胖子推倒在地。「军爷,这些首饰是从这个胖子身上搜出来的!」 红胡子军官仔细看着呈上来的首饰,冷冷地瞅着王胖子,「说,这些东西哪来的?」 王胖子浑身不住地发抖。他当年犯过事从京里逃出来,现在是一见官兵就怕,更何况还是京里来的官兵。「是……是……一个小姑娘拿来典当的。」 「哪里的小姑娘?」 「小的没见过……」 「就这样?人家拿了来路不明的东西来,你便给了银子出去?倘若这是赃物呢?这首饰是从京里来的,难道你不知道?」 「我……我……」 「带回去好好审问!」 「我真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王胖子吓得尿了裤子,瑟缩发抖地乱嚷:「小的只知道那个姑娘说要兑银子请马要钱回去看病!真的!我只知道这样!我还派了两个人跟踪她,可是全给打回来了!他们说在二十里外的陶源村里,还说那家伙是个怪物,光扔板凳都可以扔死人!」 「喔?」红胡子军官微微瞇起眼,突然朝他身后爆喝一声:「熊副将!」 蹑手蹑足想悄悄转身离开的男人倏地停住脚步。 「熊副将想去哪儿?」 满脸落腮胡的熊定邦没好气地回过头,咬牙切齿地吼道:「老子想去撒尿!怎样?还要经过您的同意吗?李大将军!」 「来人,陪着熊副将一同前去。」红胡子军官微笑着说道:「免得熊副将人生地不熟的迷了路。把这胖子带着,等熊副将小解完,咱们立刻出发前往陶源村抓人!」 第十二章 僻静的小村落正热热闹闹地办着喜事。 这么小的村子稍有风吹草动都是瞒不了人的。春樵子夫妇对其他村民说段柔是他们的亲侄女儿,因为外头乱所以前来投靠,连着把未婚夫也一块儿带来了。无奈在途中遭抢受了伤,眼下伤势好了,便顺势替他们把婚事给办了。纯朴的村民没有多问,大伙儿只开开心心地替他们张罗着喜事。 村子小便有此等好处,村头村尾全像是一家人一样,昨儿个才说要办喜事,大清早便有人送来囍字红帐,不等招呼便自顾自的搭挂起来。几个手巧的妇人在屋里替他们剪纸花做装饰,还有年幼的孩子们四处去采来的鲜花。 朴素的茅草泥屋顿时成了热闹的喜堂,村民们忙碌地穿梭其间,有人捧着大红色印着藷字的馒头、有人送来红色窝窝头当成喜饼,对对红烛自是免不了的,连簇新的凤冠霞帔都端整地放在案上。 屋内的春大婶儿正埋头改着喜服,别瞧她粗手粗脚,针线活儿却是极为灵巧,做着喜服的时刻眉梢都还隐约带着笑,像是回忆起了自己的年少时刻。 「大婶儿。」 「来来来!快来试试我给妳改的喜服。」 段柔楞了一下,没想到春樵子夫妇的动作这么快,屋内屋外这一切,简直像一场梦一样! 「唉!还是大了点儿。妳啊,真该多吃点了,要嫁人喽!哪个姑娘家要嫁人了还像妳这样瘦的?」春大婶儿拿着喜服往她身上比比,左看右看,喜不自胜。「瘦归瘦,模样却可爱得紧!这套喜服啊,是我当年嫁过来的时候穿的,那时候年头不错,我爹娘专程请裁缝做的呢!大婶儿眼巴巴的留着这么多年,再怎么穷都舍不得拿去换银两,就是想给自个儿的女儿穿。没想到……哈!几十年也蹦不出个子儿来,妳来了正好,给妳穿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大婶儿……」段柔红了眼,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您这样待我,柔儿真是……真是无以为报……」 「真是个傻姑娘!报答什么呢?咱们相逢就是缘分,这不就了了大婶儿一桩心事吗?是好事哪,怎么哭了?大婶儿不说就是了,好不好?别哭了。」 「我没哭……」 泪水都已经掉下来了还说没哭?春大婶又是叹气又是好笑。「妳这丫头也真够怪的,哭就哭也没什么好丢脸的,大婶在妳这年纪还不是成天哭哭啼啼的。」 「我……我是很开心,大婶把我当自己人这样照顾我,让我想起我爹娘……」说着,眼眶又红了起来。从小到大没离开过家这么长的时间,一路上种种惊险跟心境的转变都无人能说,而现在居然要嫁人了,如果这个时候太祖母跟娘在身边,那该有多好啊! 「傻孩子,别这么说。唉唉唉,瞧妳,弄得大婶儿都想哭了!」春大婶忍不住也吸吸鼻子,按了按自己的眼角。 这时候边承欢与春樵子都进来了。边承欢虽然已经康复大半,但行动却还是不方便得由春樵子搀扶着,他们一进门便见到两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春樵子摸摸头道:「咱们家办的好像是喜事儿,怎么?是咱们走错门啦?」 「死老头!没个正经的!」春大婶儿含着泪笑骂,顺手将段柔往边承欢身上推。「去去去!小两口外面溜达去。晚上你们就要成亲了,这里没你们的事,快去溜达溜达吧!」 「可是大婶儿,我想帮忙——」 「帮什么忙啊?晚上够妳忙的!趁还有时间,去村外逛逛,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哪有新嫁娘自个儿动手的道理?快去快去!」 边承欢忍不住笑了起来,揽着段柔的肩,「走吧,别拂了大婶儿的好意。」 离开春家,边承欢牵着她的手慢慢走着。他的腿伤虽然外表已经痊愈,但却留下永远的残缺,走起路来微微跛着。 田间小路上几个村民挑着扁担朝他们微笑致意,苗圃中有妇女正弯腰播种,春天的气息早早来到这小村。 「如果……我们就在这里落地生根,妳会觉得厌烦吗?」 段柔慌乱摇头,「当然不会!」 「跟着个跛子一辈子,不遗憾吗?」 「边大哥!」段柔含嗔嚷道:「你怎么这么说!你会变成这个样子都是我害的……」说着,眼眶又红了。 边承欢连忙停下脚步,双手揽着她的肩,「柔儿,我的意思是说妳该配得上更好的——」 「可是你就是更好的!天底下没有再比你更好的了!」 靠在他的胸前,段柔紧紧拥住他的腰低语:「我不要其他的,我只要你……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你真的不怨我?不恨我?」鼓足了勇气抬起眼,段柔望着边承欢温柔的眸子,一鼓作气将所有的话全说出来。 「是我太想得到你才会说了那种谎。虽然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演变成那样,但终究是发生了,死了很多人……你爹你娘的心愿、你的心愿,都因为我而不能达成,这样的我配得上你吗?」 「配得上。」 简单的三个字令段柔感动得无以复加,她再度破碎地呜咽,惭愧得无地自容。 「嘿!别哭。」边承欢紧紧拥着她,贴着她的发际柔声安慰:「是我不好,是我太固执、太八股,如果我能早点觉悟,事情又怎会变成今天这个模样?所以我也要负责。既然妳要对我负责,而我也该负责,那不如……」抬起她的小脸,边承欢印下柔情万千的吻。「不如我们就一起负责直到地老天荒吧!」 黄昏了,屋内的段柔正在试穿喜服。春大婶儿的手艺果然极好,喜服改得分毫不差,穿上去的模样艳丽可人,就算素净着脸也是个艳丽可人的新嫁娘。 「真好看……我都忘了自个儿年轻的时候穿是不是也这么好看……」 「唉唷,都什么年纪了还想这个,真是个没脸的老蹄子!」 「春大婶儿穿这件衣服的时候怕不是四十年前的事儿了吧?哪还记得!」 「什么四十年?呸呸!老娘几时那样老了!」 「那不?妳都自个儿说是『老』娘了咩!」 帮着换衣服的村妇们取笑着春大婶儿,一伙的婆婆妈妈嘻嘻哈哈的热闹极了!原本心头上总缠绕着的遗憾,被她们这么一笑闹,心情顿时轻松不少。段柔回头想开口,却瞧见春樵子慌慌张张闯了进来。 「快走快走!」 「咦?时辰到了——」 春大婶儿嘴里还有个「吗」字还没说出口,春樵子已经急忙扯着段柔的衣服手忙脚乱地嚷:「快脱下来!这衣服颜色太显眼,容易被找着!快脱!快脱啊!城里的军队来找人了!」 段柔脑中轰然作响! 城里的军队来找人了?! 村妇们没有多说,她们只七手八脚地将好不容易穿上去的喜服又剥了下来,随手帮她套件短衫,接着春大婶儿便拉着她的手往屋后跑。 「可是边大哥——」 「别怕,我当家的会来知会妳,一定也会让你那口子逃的! 第27章 」春大婶儿柔声安慰她:「别怕,妳快往后头的林子里跑,林子里阴森,他们应该不至于找过去,等风头过了再出来。」 春大婶儿话说完转头便走,段柔连忙扯着她,「大婶儿……」 「好孩子,别怕,不会有事的,等他们走了咱们再办喜事。乖!快走!快走!」春大婶儿温柔地揉揉她的发,不住地挥手叫她定。段柔不得不往茂密的竹林中盲目地前进,再回头时已经看不到春大婶儿的人影,只剩下黑影幢幢的密林。 段柔心头有着不祥的预感。为什么军队会找上门?为什么会选在这时候? 林子里好阴森,夜风袭来冷冽刺骨,她孤独地瑟缩在草丛中,无肋的感觉油然而生。 突然,后方的竹林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正朝她的方向走来。段柔一双大眼睛瞪得大大的,恐惧得几乎立刻拔腿就跑。光线越来越暗,她已经无法看清前方的情况,耳边听着那声音越来越靠近,她终于忍不住转身—— 「嘘!」边承欢的大掌捣住她的唇。「是我,别出声。」 惊慌失措的心终于稳定下来,她想也不想便回头投入他的怀抱中。「天哪……你差点吓死我!」 边承欢的胸膛微微震动。「别怕,不会有事的。」 「可是他们……」 「跟我来。」边承欢领着她在黑暗的竹林中穿梭,他虽然伤势未愈,但行动却依然敏捷。「别发出声音。」 段柔悄悄地跟着他,他们穿过了竹林又绕过小丘,终于来到一处隐密的高点,两人躲在冰冷的草丛中,他们的正下方就是村落的入口。 陶源村亮晃晃的,几十个士兵正挨家挨户搜查,所有村民都被集中在村子口,大家一个挨一个聚成一团,表情都有些忐忑不安。 「边大哥……」 「没事的,只要没找到我们,他们应该不至于对村民不利。」 「真……真是来找我们的?」 「嗯。」 边承欢直直望着在村中进进出出的官兵。飞虎营已经在紫禁城中守卫两年,他也驻扎在京城中两年了,那些官兵们其中有些还与他打过照面……京城里的官兵何其之多,会专程挑些与他认识的人前来,可见绝对是曹公公派出来找寻他们的。 「为什么选在现在……」段柔泫然欲泣。 为何选在他们成亲的这一天?前一刻还浸淫在欢乐的气氛中,此时却连背脊也因为不安而感到寒凉。 现实的残酷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她终于不能再欺骗自己,她有爹有娘,远在通州的他们会不会受到牵连?皇帝会不会一怒之下将他们全都杀了? 感受到她的恐惧,边承欢紧紧地拥住她安慰道:「别担心,他们不会发现我们的。只要他们找不到我们,日子一久就会认为我们真的死了,到时候我们就安全了。」 「可是……我们一辈子都要过这种躲躲藏藏的日子,你受得了吗?」 他的薄唇微微一抿,那瞬间令她的心无助地揪紧。原本边承欢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是朝廷的猛将,一心只想尽忠报国,可如今却为了她区区一个小女子而得终身畏首畏尾地过日子,这对他来说多么不公平!多么残酷! 「傻瓜,妳想到哪里去了!我们不是已经约好了要在这世外桃源相守一生吗?我们就在这里种田、织布,过着粗茶淡饭的平淡生活,何来躲躲藏藏之说?」 段柔低眉垂眼,神情黯然。 「嘿。」边承欢揽住她纤细的肩,柔声道:「别胡思乱想好吗?咱们既然已经决定共度一生,天底下就再没任何事可以分开我们,相信我,好吗?」 「嗯……」 挤出的笑容如此勉强,边承欢心中隐约有着一丝不安。 段柔什么都好,就是心思纤细敏感,稍稍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忧心半天。 「柔儿……」 段柔仰起小脸。 「答应我,不要做傻事。」边承欢忧心地拥她入怀,如雨点般的吻落在她脸上、眼上。「答应我,跟我白头偕老。」 凝视着边承欢带着忧伤的眼,段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泪水滚落粉颊,她只能不住点头。 有了她的允诺,他终于松口气,紧紧拥她入怀。只是他的心却依然不踏实,不祥的预感如乌云般笼罩着他。 「将军!」几名士兵拎着凤冠霞帔交给红胡子军官禀报:「找到这些东西,但屋里没人。」 「办喜事啊?」红胡子军官冷笑。「新郎官跟新娘子呢?」 「新郎官不就在这里?」春大婶儿没好气地努努嘴指着春樵子。「咱老夫老妻了,偏生还没拜过堂,想拜个堂过过瘾而已。」 「妳?」李将军冷笑着将喜服扔给她。「喜服妳穿得下?妳倒是穿给本将军看看!」 春大婶儿脸一红嚷道:「还没改呢!看就知道啦,这是小姑娘的身段,不改一改我这老婆子怎么穿得下!」 「连喜服都还没改好,喜堂倒是全布置妥当了,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咳,军爷,贱内童心未泯,大伙儿也跟着凑凑热闹罢了,军爷怎么当真了!」春樵子恭敬地上前打揖,「只是闹着玩儿——」 「谁跟你闹着玩儿!」红胡子李将军恼怒地将春樵子踹得老远。 「哇!」村民全都吓呆了。春大婶儿哭喊着赶忙扑上去扶着春樵子。 「反了反了,怎么动手打人!」 「对啊,我们又没做坏事!」 「通通给我住口!」李将军凛着脸怒道:「快说!段柔跟边承欢在哪儿?要是不说的话,一个个全都拉回去严刑烤问!」 「我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儿没你说的人!」 「把人给我带上来!」李将军一挥手,被五花大绑的王胖子跟张三、王二两个匪徒立刻被推到马前。「你们说!是不是这个村子?」 「是是是是!」 「我们就是在这里被打的!那个男人武功好厉害!」 「是啊!那个姑娘还装成自己是傻的,其实一点儿都不傻!」 「听到没有?段柔跟边承欢是朝廷钦犯,窝藏者杀无赦!你们说还是不说?」 村民们噤若寒蝉,谁都没想到还有这一段。 「不说是吗?」李将军指着还躺在地上的春樵子夫妇,「给我重重的打!打到他们肯说为止!」 士兵们一拥而上,全都对着春樵子夫妇拳打脚踢。他们只不过是两个普通的庄稼人,哪能受得了这样的毒打,现场顿时哀号声一片。 躲在村口上方的段柔紧紧捣住自己的唇,免得哭嚎出声。她身边的边承欢握紧了拳,温和的眸子闪出戾光。如果他现在出去,大概只有死路一条,因为他伤势未愈,不可能对抗那么多军士;而且他们还打算成亲,那是欺君罔上的死罪! 段柔呜咽着,手里悄悄握住一颗石头,她突然回头往后看,轻嚷:「边大哥,你!」 话未完,边承欢甚至还没回头,已经被一棒子敲昏倒地不起。 「熊大哥!」 「嘘!妳快走吧,被发现就不得了了!」熊定邦将边承欢晕过去的身体拖进草丛藏起来。 「不成,我得去救春大婶儿,他们待我极好,我不能这样害他们!」段柔哭红了眼睛,凝视着边承欢昏迷的脸眉,感觉自己好不容易才暖热的心,再度粉碎。「边大哥就……麻烦你照顾……」 「唉!照顾个屁!我哪能照顾他?我是跟着那个该死的李将军来的!幸好让我先找着你们,要是让其他人逮住,你们两个全都人头不保!我得马上回去,免得被发现了。」 「既然你要回去,那……就连我一起带回去吧!」段柔伸出双手,决绝地说道。 「什么……」熊定邦不由自主地大叫。 「是谁在那里?」下方的红胡子将军立刻警觉。 段柔霍地起身将自己塞进熊定邦的怀中,一切……都结束了。「放开找!放开我!」 熊定邦又苦又懊恼,但他能怎么样?只希望边承欢醒来之后能自行逃生,别来讨他的项上人头,他也是百般无奈啊! 「是我!我抓到段柔了!」 临行前,段柔无言地再深深凝视边承欢一眼,一口充满不舍与懊恨的鲜血随之呕出。老天爷,若是无缘,何必让他们相识?何苦这样做弄人呢7 「妳是段柔?」 曹公公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段柔可是他精挑细选的女孩儿,他深知主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段柔恰好是当中最好的——或者该说约莫一年前的段柔是最好的一个,但眼前的女子跟他之前所挑选的段柔却有着天壤之别。 她一身粗布素衣,皮肤显得粗糙晦暗,连那张小脸蛋也晒得黑乌乌的,这哪是他选的段柔?这根本就是个乡下粗鄙村姑! 段柔抬起眸,淡淡地望着曹公公那张老脸。「我就是段柔,公公要是不信可找我家的人来指认,不用从通州找,我有个舅母就住在京城的仪华街——」 「不用不用。」曹公公厌烦地挥挥手。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妳说说看,这些日子妳都到哪里去了?」 「被村民攻击之后受了伤,一直住在一位大婶儿家里,直到伤势痊愈。」这番话她已经在心里默念了上百次,但从嘴里说出来还是显得艰涩绕口。出卖自己的谎言说出口原来是这般苦涩。 「嗯?真是这样?」曹公公冷眼打量着她那张无表情的脸,突然转向身旁的小太监道:「去把唐嬷嬷给找来,老夫要验验这丫头。」 小太监领命而去,段柔的眼底终于闪过一丝惊慌。 第28章 「怕啦?」曹公公冷笑道:「妳可别以为老夫老眼昏蒙什么都不知道,妳跟那边承欢一路上眉来眼去、暗通款曲老夫可都瞧在眼里。咱们被暴民攻击是真,但妳跟边承欢双双失踪也是真,莫不是妳被那边大将军给甩了才想重回皇宫吧?小丫头,妳当这是什么地方?咱圣上难道会是个捡破鞋的吗?」 这些话像是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凌迟着她,但她却什么表情也没显露出来。 她这一生算是已经走到尽头了,离开边大哥的那一刻就是她的死期,现在旁人说些什么又与她有何关?反正她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被称为唐嬷嬷的老宫女在小太监的带领下很快来到,曹公公命两名小太监就地拉起一道布帘。 「进去吧,段家小姐。若妳已非完璧会有什么下场妳可知道?」 段柔微微蹙起眉。曹公公脸上的表情像是将她当成某种已经厌恶的玩物,非得使劲摧毁才甘心似的,他甚至微微笑着,仿佛很期待可以亲手掐死她。 「若妳已非完璧之身,就是犯了欺君之罪,那……可是要杀头的。」曹公公兀自抿着唇轻笑道:「非但是妳要杀头、边大将军要杀头,甚至连妳的家人也无一可幸免。」 「你那么讨厌我,当初为何还要选我?」她终于忍不住开口。 「老夫当初是不讨厌妳的,反倒还认为妳会是最得皇上欢心的一个,我跟你爹可是煞费苦心要栽培妳哪!为了让妳在众女宫之中拔得头筹、脱颖而出,老夫还特地买通了画匠,精心绘制妳的图像,那可真花了老夫不少银两呢!可惜妳这小贱人却完全不知感恩,居然趁乱与边承欢私奔!唉,段姑娘,妳可真真是伤透了老夫的心哪!」 「边大哥才没有——」话才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她真笨,怎会受这老狐狸的使弄! 段柔凛着脸掀开布帘走了进去,她一点也不害羞地躺在斜榻上掀起裙子,对着面容丑恶的老宫女开口:「来吧。」 那一刻,泪水还是掉了下来,濡湿了她的乱发。 这样的羞辱……是她早该想到的,她可以后悔一千次,但只要想到边大哥从此得以解脱,可以完成他毕生的心愿,这一点小小的牺牲又算什么呢? 轻轻掀开小轿窗帘,昂首望着碧空下显得华丽庄严的城池,每座燕子飞檐上都是素雅干净的,没盘据着五彩斑烂的巨龙、没有展翅欲飞的凤凰或者模样神气的麒麟,但线条华美的飞檐朝天高高翘起,反而更有种尊贵肃穆之感。飞檐之下赤褐色的瓦片整整齐齐地堆迭着,层层往上堆,直指天际。 城墙太高了,无法瞧见里面的景象,但只凭这几眼的印象,她已经知道这是一座打造得富丽堂皇的监牢。 小轿静悄悄地穿越了城楼,眼前是一条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的长廊,放眼望去,右边是一片精工打造的白石地,石板被打磨得光亮平整,一大片一大片铺在地上。偌大的白石广场上,站着许多雕像般的全身金光闪闪的钟甲武士,白石地一直绵延到远处雄伟壮观的大殿,那便是皇帝召见群臣的主殿。 太祖母曾告诉过她,每逢重要节庆或者国家有要事之时,天下百官会群集在这片白石地上,高官贵爵们会整齐画一地对着天子下跪朝拜,场面壮观。 长廊的左边便是城墙,墙边花木扶疏,干净得好似那些花木全都不会掉落任何一片叶子似的。 扛着轿子的太监们半点声音也没有,好像连呼吸也不用,他们脚步轻快又稳重地朝目的地前进着。 小轿抬得好稳,如履平地。过去在家乡她当然也乘过轿子,但从来没有这么舒适过,相反的她总被轿子晃得头晕,视乘轿为苦差。坐在几乎不摇晃的轿子里,会以为他们会就这么地老天荒地走下去。 原来这就是天子殿堂,连扛轿的太监也得训练得如武林高手。 换了大姊或二姊一定会很高兴吧?这里处处透露着尊荣,隔绝了天下万民,可以从高处冷眼俯视人间。 轿子终于停下来,太监无声地掀开轿帘,示意她下轿。 眼前是一座亭楼,太监引着她往亭楼上走,来到二楼之后,太监朝她有礼地打个揖便退下了。 楼上半圆形的屋子布置得十分雅致可爱,环境清幽隐蔽;亭楼的另一头还有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长廊,但她提不起任何好奇心,连一点儿想探究的意愿也没,她就这么木然地站在亭楼中央。四下只有鸟叫虫鸣,清风穿楼而过,屋里一盏水晶铃发出清脆可人的声音。 这里,就是皇帝的居所了,苍天之下最尊贵的地方。 她将要见的会是皇帝本人吗?想都没想过会见到皇帝,这也从来没在她的志愿内过。 她年纪还小的时候太祖母经常抱着她,说些她年轻时待在宫里的所见所闻给她听。 太祖母说:「有一次有个官员为了一件小事跟皇帝意见不合,原本所有的官员都应该听从皇帝的话,但是那时候的皇帝说自己喜纳百言,鼓励官员多发表自己的意见,于是那名官员一次又一次地上呈奏章表达自己的意见,有一天,皇帝便下令将他杀了。」 当时她不解地问太祖母:「皇帝说自己喜纳百言,那为什么还要杀他?」 太祖母微笑着回答:「傻孩子,皇帝说的话怎么能听!他会说喜纳百言是怕人家说他没有度量,可是实际上他还是不喜欢听跟自己意见相左的话。聪明的官员说一次,只要发现皇帝不喜欢便不会再说了;只有愚笨的官员才会一次又一次与皇帝争辩。」 她还是不解。「可是他也只是跟皇帝争辩而已,皇帝不爱听就算了,何必要杀他呢?」 太祖母又回答:「傻柔儿,蚊子也只不过是咬了你一口,你还不是立刻把牠给杀了吗?」 当时她还想辩驳说人跟蚊子不一样,可是看到太祖母那种表情,她便住了口不再追问了。 任何人在皇帝的眼里也只是一只蚊子,随时随地都可以因为讨厌而扑杀——就像现在的她。 蚊子,嗯……瞧瞧自己过细的手脚跟粗黑的皮肤,还有瘦得削出下颚的脸颊……哈!还真的挺像呢。 以前她跟小弟经常偷听爹爹在书房与文士闲谈,据说现在的皇帝二十几岁才继位,刚开始好像还有点作为,但过了不久就原形毕露——他性好渔色又耽于逸乐,身边不知道已经有多少个王美人、林美人,可却还是日复一日搜寻天下美女。这样的男人想必一见到她这种长相就会倒尽胃口,也许盛怒之下真的会把长相跟蚊子一模一样的自己给杀了也说不定。 思及此,她的脸上悄悄浮现异样光彩,居然笑了。 另一头的男人在太监的陪同下来到,远远地停住脚步,他蹙着眉瞧屋里的女子,脸上的表情不甚愉悦。 怎么屋里的人与曹公公所送来的画像全然不同?画里的女子如同一朵清晨悄然绽放的小花般清新可人,屋里的女子却皮肤黝黑、神情憔悴,面容了无颜色不说,那眼瞳竟也黯然无光,只看一眼男子便觉得不耐烦。 随行的太监深知主子心意,悄悄躬下身子道:「主子,要不要奴才去打发了她?段御史还在京,不如就让她……」 男子正欲开口,眼神却忽地闪出一丝惊诧。 那女子不知想什么想得出神,半倾着头微微笑了起来。 天下女子美丽无比的笑容他不知已见过多少,却从来没见过这样动人的笑! 那笑容笑得极慢,如墨彩在白纸上晕开,如东方初阳染红天际,又像花朵于晨雾中绽放,缓缓地、一丝一丝地,笑容从她的眉宇、脸孔,一直蔓延到整个人,瞬间某种不可思议的光彩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不止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甚至还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雀跃起来。 男子如着了魔,他惊奇地看着那笑,不知不觉地挪动了脚步踏进屋里,来到女子面前;而女子则不明所以地抬起那双晶亮墨瞳瞧着他。 他的心跳瞬间快了起来,好似从来没那么开心过,而他只要一开心就会忍不住结巴,「我……我叫德孙,妳呢?」 第十三章 「臣,兵部尚书赵隆启奏圣上,蒙古大军已经越过长城,逼近十堰,湖北御守张敬谦有本上奏……」 见龙椅上的男人闷声不响以手支颚,赵隆的话声逸去,尴尬地低着头不知该如何应对。 「皇上……」太监轻轻在男人耳边道:「皇上,尚书大人还有事启奏——」 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太监住嘴,太监果然识相地立刻退到一边。只见男人眼眸一转,望着殿上群臣问:「近来可有何新鲜上贡?」 「呃……」朝臣们面面相觑,不知为何突然有此一问,顿时你望着我、我看着你,全都无法作答。 「这问题有那么难?」男子蹙起眉沉声道。 「启奏圣上,此事该问内务总管——」 「通州御史。」 「咦?」 男子不耐烦地招手示意太监,「立刻下召命通州御史阖家进京,即刻启程,不得延误。」 「奴才领旨。」 太监领命而去,男子再度微微抬起下颚,睨着阶下男人。「爱卿,朕问你,你身为国之尚书,可知天下间有何好玩有趣的事物?」 赵隆张口结舌,顿时傻眼。 「唉,寡人虽贵为天子,却不知道天下究竟有何新鲜好玩的事物能令爱妃一笑……」言下之意竟是大大感叹自己视野狭隘,乃井底之蛙。 此言一出,群臣俱默。 传言近日圣上新封一位柔妃,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令圣上神魂颠倒,至今日他们才知道此言非虚。 第29章 皇上素来以风流自居,后宫佳丽何止三千,但过去总还惦记着朝纲,此刻却连蒙古大军已经兵临城下也不在乎了! 「启奏圣上,微臣家中有祖传『九转七窍玲珑盒』一只,机关精巧非常,每每开启机关,盒中时而鸟叫、时而虫鸣,还有木头娃娃跳起嬉戏,凡见者无不啧啧称奇,微臣这就命人取来,或者能博柔妃一灿。」 「启奏圣上,日前暹罗国送来『墨香』数盆,此栽花如其名,花色如墨且香气逼人,中原未见此奇珍。圣上何不携柔妃前往御花园一探?」 「启奏圣上,近日京城有关士彦杂艺一团,团中奇人辈出,亦有名伶声如黄莺,登天幻术名为王母献桃,神奇无比,连日演出精彩非凡,日日高朋满座,圣上不如命他们进宫献艺……」 佞臣们欢天喜地,纷纷上前建言,龙椅上的男人不但面无豫色,反而听得津津有味,时还点头赞许。 尚书赵隆黯然退下,郁郁不乐。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前面几个张美人、唐美人还不够,此刻又来个柔妃,想来是天要亡大宋,他……无力可回天啊! 此时龙座上的男人却墨瞳一转,冷望着赵尚书。「尚书大人面有难色,莫非是责怪寡人?」 赵隆闻言只长揖到底,满面泪痕。「臣不敢!臣只恨自己老迈糊涂,人微言轻。」 男人霍然起身,大殿上一片死寂。 「老迈糊涂……嘿嘿……」男人猛一转身,拂袖而去,临去却还不望咬牙怒道:「赵卿想告老还乡,寡人照准!」 御书房内的男人先是恼怒地挥掉案上所有事物,之后又懊恼地叹口气:「命人取回圣旨吧。」 曹公公连忙上前。「圣上,哪一份圣旨?」 「当然是赵隆那一份。」 曹公公恭谨地低下头。「圣上三思。」 「三思?」 「君无戏言,主上既然已经准了赵隆告老还乡,此刻又怎能反悔?」 「赵隆根本没有说要告老还乡。」 「主上说他有,他自然就有了。」 男人仰躺在椅上,长吁口气道:「寡人只是一时气愤,眼下蒙古人都打到长城外了,能不理会吗?此时此刻怎能少了兵部尚书!」 曹公公微笑,「主上太过忧劳国事了,唉,也怪赵隆那匹夫。圣上英明,我朝兵强将猛,十堰驻有三十万大军,再不济,后头的襄阳也还有二十万大军,区区蒙古鞑子哪能动圣上的江山分毫!那赵隆胆小如鼠,这兵部尚书不做也罢。」 「是这样吗……」 「当然是了。圣上若不信,可召贾丞相问个清楚。」 「嗯……」 「眼下倒有件事儿比赵隆要重要得多。」 男人微张眼。 「奴才听闻飞虎营的边承欢已经归营,正在午门外候旨。」 「边承欢?」男人再度闭上眼睛,苍白的神色看来有些疲惫。 「当初与柔妃一块儿失踪的武举人边大将军。」 「喔,这事,」男人微微颔首,「柔妃与朕说过。嗯……他忠心护主,要是没了他,柔妃今日也无法进宫了。你说封他个什么好?」 曹公公微微一笑,俯下身来,「不如封他为驸马吧。」 男人愕然睁眼。「驸马?」 「嗯。主上,您要不杀了他,要不就将公主许配给边大将军,这是最好的法子。」 「杀了他?」男人挑挑眉。「此话何解?」 曹公公沉吟着,半晌之后才开口:「启禀主上,有些话奴才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 曹公公于是俯身,低低地说了些什么,而男人的脸色一变再变,终于从苍白转成微红,阴郁的眼神中还透着股怒意。 「皇上,所谓『权力』是让人知道,他之所以能不死,只是因为您的恩泽,一旦恩泽没有了,性命自然也没有了,命没有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还需要你来教我怎么作皇帝?」 曹公公连忙俯跪在地。「奴才多嘴!奴才该死!」 男人霍然起身,御书房的门立刻敞开。 「传朕的旨意,在御花园摆宴!」 御花园里秋枫艳红,平凡百姓家里的花都已经凋谢了,但在这种满了奇花异草的花园里,娇艳盛开的花朵却依然处处可见,花园远处的枫树火红灿烂,将景致陪衬得更是艳丽无双。 微风阁中宫女、太监川流不息,却没有半点声响,幽灵鬼魅似的来回穿梭,只因为柔妃头疼怕吵。 他们的面前满桌都是手工精致纤巧的小食,有做成小花儿的、捏成小兔儿的,样样都是活灵活现、精巧可爱,可是她没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德孙是存心要讨好她,脸上的笑容很殷勤,宫女太监会如此蹑手蹑足的来回,想必也是由于他的授命,不许他们打扰。 「柔儿,这是江南来的点心,也有苏州的、杭州的,还有你们通州的软糖唷,都是天下名厨的手艺,我特地命他们每样都做一点儿让妳尝尝。瞧妳!都瘦成小猴儿了,看了真叫人心疼。」 「谢皇上。」无精打采。 「我说过了,私底下妳不必称呼我为皇上,叫我德孙,我也不自称为朕,咱们只是普普通通的两口子,好不好?」 「两口子」听起来格外刺耳,可她不能生气也没有力气生气,只能莫可奈何地朝他挤出惨笑,那笑容让德孙的表情僵了僵。 「妳喜欢什么花?我命人去给妳采来。对了对了,前儿个暹逻国送来『墨香花』,嘿,可奇特了!花瓣浑身净墨没半点儿杂色,而且香得紧哪,真是人间少有,妳一定会喜欢!来人……」 没多久那奇特的小花就送到眼前了,浓郁强烈的花香让她头疼,她眉头不由得一蹙—— 「快拿走它!」德孙立刻挥手命人取走,关心之情溢于言表。「怎么?不舒服?要不要我叫太医!」 「不用了,我只是累……我可以回去休息了吗?」 「再坐一会儿嘛,妳才刚来……一定是那墨香花不好,我命人将它们全都烧了,再不准让妳闻到那讨厌的味道好不好?」 他满脸的温柔体贴,那种无微不至的呵护让人想哭。 「唉……你又何苦——」 就在此时,亭外太监传声打断她的叹息。「华郡主到!」 德孙安抚地朝她一笑,「今儿个我命妹妹来作陪客,她也想见见妳,妳不会生我的气吧?」 段柔只得摇头,她压根没听过也没见过华郡主。皇帝大概有很多兄弟姊妹吧?如果一天见一个,她很快就会无聊死。 正想着,美得如同仙女下凡的华郡主已经在宫女的搀扶下娉婷来到跟前,只见她双手一福,屈膝行礼道:「皇帝哥哥万岁万岁万万岁。」 只那轻轻一福,已是姿态万千。她的声音如黄莺出谷,那双足以勾魂摄魄、灵气逼人的眸子巧笑倩兮,好个我见犹怜的美人! 柔儿不禁看傻了眼,相形之下自己岂是「庸脂俗粉」而已,简直是下等姿色! 「柔儿,这是我妹妹华焰。皇妹,快来见见我的好柔儿!」 「原来姐姐就是柔儿!我皇兄朝思暮想的全都是妳,即便妳已经在跟前了,心里却还是想着呢!」 华郡主微笑着坐下。她脸上虽然笑着,但眼神中却有股尊贵慑人的威严,跟平易近人的德孙全然不同,是一位货真价实、不折不扣的皇室公主。 段柔顿时手足无措起来。跟德孙相处时并不觉得他是皇帝,但是见到了华郡主,她却浑身不自在起来,深深觉得自己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子,眼下究竟是该行礼,还是落荒而逃? 还没想到该怎么做,身体却已经自动自发起身,仓皇间连凳子都翻倒在地。「郡……郡主万福……」 「快别这么多礼!华焰是我妹妹,咱们都是一家人,无须拘礼。」德孙忙着搀扶,华郡主却是掩着樱桃嘴儿笑了。 「听其他人说柔儿姐姐好大架子,连我皇帝哥哥也不放在眼里,此刻一见却不是这么回事儿,想来是那些人嘴舌太毒污蔑于妳,回头我让人好好教训教训他们。」 段柔说不出话来。这位郡主话中有话,艳丽无双的脸蛋儿虽笑着,眼神却好冰冷。 「飞虎营统帅边将军到!」 段柔身子猛地一震,双手连忙扶住桌子,小脸霎时惨白。 她不懂得掩饰,来不及看德孙扭曲僵硬的脸,也来不及看华郡主轻轻上扬扯动冷笑的脸,她只猛然回头,望见那镌刻在心头令她日夜疼痛的身影缓缓走来。 像是一剂良药,也像是一剂毒药,她不由自主地笑了,如此灿烂,仿若朝阳。 「皇兄要臣妹嫁给他?」华焰公主猛一咬牙,双眼精芒迸射。 德孙连忙陪笑,「边将军乃少年英豪,当年他在殿试中技压群雄是皇兄亲眼所见,实乃一代良将,皇妹嫁给他也不至于委屈了。」 「不至于委屈?」华焰微微瞇起眼,凤眼中净是冰霜之色。「皇兄,他是个跛子。」 「跛子也是国之栋梁,有何不可?」 一直以来,他与华焰这个妹妹并无兄妹之情,他们虽同父所生,却是异母兄妹。华焰乃正室夫人的爱女,自幼身上便有一股尊贵不可侵犯的威严;而他却只是身分低下的婢女所生。他们名为兄妹,但成长过程全然不同,一个是天,一个却是地。 「况且那是他新近受的伤,也是为了保护柔儿才受的伤,皇兄自会命御医好好医治,想必不久之后必会康复与常人无异。 第30章 」 华焰银牙暗咬不再答话。德孙的意思已经很明白,无论她如何反抗,这桩婚事都已经定下了。他是天子,她只是他的妹妹,就算是寻常百姓人家也说「长兄如父」,这件婚事她毫无置啄余地。 「皇妹……」 「若父亲大人还在,必不会让焰儿下嫁此人。」 德孙脸色一凛。他们的父亲当年如何以天地之别对待他们二人,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华焰说这句话是存心挑衅,但这只让他的心意更加坚定。 若非上一任的皇帝,也就是他们的皇伯父理宗无子,非立他为太子不可,那么他此刻的命运绝对比一般亲王的儿子还要不如! 华焰是亲王万般宠爱的掌上明珠,他却是先天带有残疾的庶出之子,若不是命运之轮走岔了路子,此时此刻哪里轮得到他对她发号施令! 华焰微微昂起下颚,艳丽绝伦的脸蛋明显写着恨意,她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我知道你从小就讨厌我、恨我,父亲一死你就巴不得把我打入地狱!所以你现在选个跛子作我的夫婿,还要将我远放到你永远看不到的地方去,对不对?」 德孙的身子微微往前倾,原本应该口齿不清的他,说话突然变得流畅通顺了起来,「是啊,我是巴不得把妳流放到边疆去,但我不能,因为妳还是我妹妹。让妳嫁给边承欢已经算是礼遇妳了,若按照我原来的心意,是该把妳送到蒙古去和蕃。」 华焰娇艳的唇瓣紧紧抿着,冷冽的眼光笔直射进他的眼眸。「我诅咒你不得善终,皇帝这个位子你坐不了多久的!」 「就算这个位子我只坐到明天,妳的命运也已经没有机会改变,我亲爱的妹妹。」他冷笑,口齿伶俐不再隐藏。 对啊,他一直都在隐瞒,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口齿不清、思虑混沌,根本是个昏昧之人。若不是如此,他岂能安然活到今天?他们背地里说他是个残废,他岂会不知?这个妹妹如何瞧不起他,他又何尝不明白?他只是一直在等,等一个让他们无还手之力的机会,而今机会终于来了! 远处的御花园里,久别的情人终于相逢,他们泪眼相对,默默无语。 这是一箭双雕之计,就让边承欢娶一个艳胜桃李却心如蛇蝎的女人吧!还有什么惩罚比这更恐怖? 就让华焰嫁一个对她的绝世美貌永远不会心动的男人吧!还有什么手段比这更残酷呢? . 他们就这么走着,若无旁人。 御花园已经绕完一圈,还是相对无语。 张口欲言,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好想哭,却只能死命忍住眼泪,不能哭……会害死他;好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 太监、宫女们随侍在侧,虽然他们全都低着头、弯着腰,但却是耳聪目明,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会上达天听。 终于走回微风阁,皇帝跟华焰公主都还等着,他们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仿佛还可以继续这样一直等下去。 边承欢终于在绿竹下停住脚步,深深地凝视着她。 他们彼此都知道再也没有机会,已经永远错身而过了。 「熊大哥……」 「我知道,他全都告诉我了。」 当晚他连夜拼死的希望能赶上军队,却还是来不及;回到京城飞虎营,熊定邦已经在他的房里候着等死。 「那不是他的错。」低着头,泪珠终于还是忍不住滚了下来,扑簌簌无法停歇。「是我不好……」 「妳没有不好,春樵子他们……都很感谢妳。」艰难地说完这句话,边承欢抬起头仰望着天,温热的液体只能往肚子里吞。 好悲伤啊,却连大哭一场的权利也没有。心头有无数的苦、无尽的委屈,这种锥心之痛到底几时才会停止? 段柔死命咬着唇,口中已经尝到血腥味却还是没办法停下来。她不能……她没办法再这样过下去了!双手紧紧握着拳,感觉指甲锐利地刺穿了皮肤,感觉自己身体的每一吋肌肤都被狠狠撕开,她承受不了这样的痛苦!她以为她可以,但她错了,她承受不了啊! 「我……好痛……」咬着牙,她忍着泪低语,破碎的声音让边承欢紧紧闳上眼睛。 「忘了吧。」他只能这么轻轻地开口,声音沙哑,充满了无力感。 「不行……不行……」 「可以的,妳还有好长的人生要走,一定要忘了。别忘了你答应过我要好好活下去,无论发生什么事。」 她也答应过不做傻事,可是她还是做了,如今落得这般下场,能怨谁? 段柔颤抖着几乎支撑不了自己的身子,泪水依然奔流着,已经无暇他顾,索性蹲下身子。 「柔妃!」远远的,微风阁里的德孙立刻开口呼唤,飞也似地赶到她身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来人!快叫太医!」 「我没事……没事……」 宫女们搀扶着她,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微风阁。其实她好想好想不顾一切地扑到边承欢怀里哭个痛快啊! 「唉,瞧妳这身子骨,多吹一点风就不成了,真是!」 「我没事,给我一杯酒暖暖身子就好了。」 「喝酒的机会多得是,等边将军与皇妹成亲的那天,妳才要好好的敬他几杯酒,感激他的救命之恩。」 宫女端给她的玉杯匡啷落地。 段柔错愕地抬起泪眼。她从德孙的眼里看不到同情、看不到温柔,只看到一双冷冷的墨瞳,他,正笑着呢。 「为了感谢边将军对爱妃的救命之恩,我决定将华焰妹妹许他为妻,几天之后他就是驸马爷了。」 段柔听不到德孙一张一合的嘴里到底在说些什么,她抬起眼望着边承欢,而他惨白着脸,喃喃自语似地说着:「谢主隆恩。」 「朕真是不明白,无论妳要什么,就算是天上的月亮,朕也会亲自爬上天给妳摘下来,为什么妳还是这么冷淡?朕有什么地方不对?什么地方不好?为何爱妃的心如此难以捉摸?」 斜躺在榻上,她只是一径的流泪,心已经麻木不痛了,为何泪水还是流个不停?面对德孙责难的眼神,她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他是个好人吧?对自己万般温柔,可惜她只能对他抱歉,感激他的错爱。 「边承欢有什么好?」德孙恼怒说道:「他今夜就要与华焰成亲,若他真心爱妳,就应该跪在朕的面前求朕成全你们!可是他没有,他乖乖的娶了华焰,这样的男人值得妳为他肝肠寸断吗?」 段柔别开脸。他不明白的,没有人会明白,边大哥是为了她好,为了让她死心断念,为了让她留在皇帝身边好好活下去,若非如此,他决计不会另娶他人! 她宁愿他不要这么做,但她知道那是他的爱,那是他如今唯一能为她付出的——选择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只求她活下去!可是她不能啊,没了心的人要怎么沼? 「妳说说话,什么都好,妳怪我、怨我?妳原本就是我的妻子!我不怨妳与边承欢私奔,不怪妳对别的男人芳心暗许,我只要妳从今以后心里只有我一个人就好,我也会同等待妳。古今多少帝王,谁能做此承诺?这样对妳还不够吗?」 她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想就这么静静的躺着,可是连这点要求也好难 「喝一口汤,只要一口。」宫女捧来鸡汤,德孙亲手端到她面前一脸哀求。「就当是朕求妳了,只要一口就好。」 摇摇头,她连张嘴的力气也没有。 咬着牙,德孙紧紧抿着唇怒视她,忽地将瓷盅狠狠摔在地上! 「皇上息怒!」旁边的人全都惊吓地跪趴在地。 德孙猛然拂袖起身。「妳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明日与朕结为连理共享天下,另外一个……」薄唇一抿,冷冷开口:「另一个是明日喝下朕所赐的御酒。」 「皇上!」段家老太君与段夫人哭倒在地,匍匐着上前拉住龙袍哭道:「皇上息怒!求皇上饶了柔儿,民妇一定好好规劝她,求皇上收回成命!」 德孙无情的眼光冷冷扫过她们哀戚的脸。「君无戏言,朕又何尝愿意如此?」回头看一眼段柔槁木死灰的神色,他心一横转头便走。 「明日卯时,不是凤冠霞帔便是鸩酒一杯,你们看着办吧!」 「皇上!」段氏家人哭天抢地,但却什么也不能挽回。 德孙前脚刚走,段家老太君便哭着扑到床沿,「我的好柔儿、乖柔儿,听祖奶奶的话,别再倔了!妳这样……这样看得祖奶奶好心疼哪!」 段家老太君哭红了双眼,搂着气息奄奄的曾孙女。她老泪纵横,心头有如刀割,却还是不得不来劝她。她的曾孙女儿是她的命根,看着她如此折磨自己,她只恨自己不能替她承受! 「他……来了么?」段柔喃喃自语似地微睁双眼,空洞的眸子呆滞地凝视着皇宫内碧丽堂皇的天花板,那里也有一条龙,是他们相识时的龙吗? 「他不会来的……」 「他会来,他许过我的,他一定会来……」 「三妹,妳别再傻了,边承欢永远都不会来了!刚刚皇帝说的妳没听见吗?他娶亲了!娶的是圣上的亲妹子!此时此刻人家已经洞房了!」 「段秀!」段家老太君恼怒地回头,「妳瞎说些什么!」 「是么……唉……边大哥,你这又是何苦……」 「祖奶奶,为什么不让我说?您瞧瞧三妹的样子,她快死啦!眼下不死,明日也要死!难道真的眼睁睁的看着她死?她就是需要有人告诉她,好让她清醒!」 「段秀! 第31章 」段夫人连忙起身拦阻。「别说了!快别说了——」 「我要说!我偏要说!三妹,妳再不醒过来,咱们段家上下数百条性命全都要死在妳手里了!妳不爱皇帝是妳的事,为何要牵连我们?妳瞧不见皇帝待妳有多好吗?他帮妳盖宫廷、帮妳造花园,一切的一切,都只为了看妳一笑!妳为什么那么死心眼?边承欢只是个什么都没有的武官,他已经娶了华焰公主,人家成亲了成亲了!妳还要怎么样?」 她不想怎么样,也不能怎么样,只是能不能让她安静?好吵!咦?耳边怎么会响起锣乐声?那天在陶源村,春大婶儿开开心心地告诉她,他们从邻村请来会吹奏喜乐的锣鼓手,很快便到了! 是那些人来了吗?要为她跟边大哥演奏祝贺。堂前红烛摇曳,厅外锣鼓喧天…… 鲜血从她的口中汩汩流出,因为已经流不出眼泪,只好流血了。她呆滞着,双眼茫然地望着天上的那条龙,真希望……真希望当初她真的飞去了远方,飞去那不知名的地方…… 「柔儿啊!我的好柔儿!来人哪!快来人!快叫太医过来!」 卯时将到,暗夜未尽,微风阁中却已经异常忙碌。 天空泛着灰,几丝红霓几不可见地散布在天上。 往来的宫女们忙碌地将大红喜服、凤冠霞帔、一匣一匣的珠宝装饰、锦罗彩缎全送进那间屋子里;而那里正红烛摇曳,笑语盈盈,只见满室异香缭绕,奇珍异宝灿然生辉。 这是皇上与柔妃的大好日子,也是史无前例的婚礼。过去皇上除了大婚之外,另外赐封妃子是不需要有其它典礼的,皇上对柔妃的痴心深情可见一斑。 光亮铜镜前的女子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她的模样如同槁木死灰,双眼无神,面容憔悴。 她宁愿不要什么典礼,宁愿这一切都只是恶梦一场,可是眼前这梦幻的一切却真实得叫她的心不断淌血。 人当真不能胡乱许愿,当日在陶源村她说多么希望太祖奶奶跟爹娘都能在场,如今他们真的全都围绕在她身边,只是却没有了边承欢,多么讽刺! 她的左右两侧各候着一名太监,一个手捧着凤冠霞帔,一个手捧着银盘白玉杯。 一边是生,一边是死。 对她而言,生与死是完全不需要考虑的,放不下的是后面殷切期盼着她能死里逃生的家人。 仔细想想,自己这十几年来好像从来没有好好对待过他们,尤其一见到边承欢,整颗心都跟着他走了,竟把家里的人忘得一干二净!她若死了,德孙会不会怪罪他们? 宫女还在为她细心上妆,灰惨惨的脸在她们的巧手下居然也透出一丝颜色,红艳艳的唇瓣让她看起来精神不少,波光盈亮的墨瞳闪烁着温柔的光芒,透过铜镜,她朝家人们微微一笑。 这一笑,笑得段御史紧绷的眉头松了,笑得段秀跟着松口气;也笑掉了段家祖奶奶的三魂七魄,笑得段夫人哭倒在地。 段柔起身,穿着大红龙凤服的她模样多么尊贵好看,她转身对着家人们盈盈下拜,感激他们十五年来的养育之恩。「太祖母,爹娘,您们的恩惠柔儿今生无法回报,但愿来生——」 「不不不!不要这样!不要这样!」段老太君捣住胸口干嚎,「我的心肝!我的心肝哪!」 「柔儿……柔儿……」 「请他们出去吧。」低俯着身子,段柔对太监、宫女下令。 只要她还活着,她就是他们的主子,宫女、太监们无奈地架起段家人往外走。 「柔儿!妳别做傻事!柔儿!」 直到门关上了,她都依然低俯着身子,不让他们看到她死意已决的表情。直到门关上了,他们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她才起身取过玉杯,毫不犹豫地一仰而尽。 慢慢走过房间,在豪华的织锦大床上躺下,段柔轻轻吁了口气。真累,不过终于安静了。 她终于可以好好的歇息,再也不用心痛了。 闭上眼睛,感觉边承欢的身子似乎就在身边,她的唇角微微泛起幸福笑意。终于……可以作个永恒的美梦了。 第十四章 两年后—— 四周一片静肃,只有大漠风沙与马匹不安的喷气声,压力正逐渐累积着。他们手里握着的兵器都被汗水濡湿,士兵们犹如绷紧的弓弦,手握紧了又放开、放开了又握紧,丝毫不敢松懈。 放眼望去,这片荒漠已经被人海所占据,一黑一黄,两种颜色各据一方,一边是荒漠蛮兵、一边则是大宋飞虎营大军,双方对峙着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艳阳无情地高照着,士兵们个个挥汗如雨,但却没有半个人敢抱怨,也没人敢掉以轻心,因为这是双方对垒的重要时刻。 这次就是生死决战了吧?双方兵马距离已不到百丈,是刀对着刀、矛对着矛,千钧一发之际了。只要双方稍有妄动,就是一场血流成河的肉搏战! 但若要比两方兵将的紧张程度,飞虎营的士兵们应该远胜于蒙古蛮兵,因为那些蒙古蛮兵不知道他们主帅是出了名的不要命,打起仗来有如天神附身——不是刀枪不入,而是无论什么样的伤都不能阻止他继续往前冲。 边承欢带领飞虎营已经有三年的时间,他年纪轻轻就因为武艺高强而蒙圣上特别拔擢钦点为飞虎营主帅。当时谁都不服气,但经过一段时间相处之后,飞虎营里的弟兄们已渐渐把他当成兄弟手足,只要他一声令下,无不奋勇争先。 但他却变了,从皇上赐婚的那天开始。 听说边将军在新婚之夜从皇城夜奔而出,名义上是军情紧急,但知情的人都知道当时根本没有紧急军情,到底是什么事竟让新任驸马爷从皇城中仓皇而逃?至今依然是个秘密。 而整个飞虎营也从护卫皇城的职务中被调往边城,原本威风凛凛的皇城禁卫军成了灰头土脸的边关守门军。 从那之后,边将军打起仗来就开始不要命了,永远身先士卒的他,不但总是一马当先,而且还经常孤身深入险境。 就像现在这样,站在大军之前,毫无惧色地面对几十万蒙古兵手中的弓箭。难道他不知道只要对方主将一声令下,他就会被射成刺猬? 或者他根本知道,只不过是一心求死所以根本不在乎吧! 边承欢的得力副将兼先锋熊定邦此刻正在他身旁,他那双铜铃般的牛眼正目光灼灼怒视着敌方阵营,任何人只要被那目露凶光的眼神扫过都会不寒而栗。 蒙古鞑子个个高头大马,全飞虎营里也只有他这种虎背熊腰的身段才能与蒙古蛮兵一较上下。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凶恶,但心里真是格老子地紧张得快死了!他那双握住链条流星锤的双手早就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不知道多少次。 为了保住边承欢的命,他早连自己惯用的大刀都放弃了,选了这又重又沉的流星锤,为的只是能在边承欢的前面先开出一条血路,好让边承欢不至于还没跟敌军交手就先被射成蜂窝或者剁成肉酱。 没办法,谁叫他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他总自责自己当初不该多事,唉啊,当初啊,他真是千不该万不该啊! 如果当初不是他一时兴起掳了段柔搞恶作剧,说不定他们两人就真的云淡风轻过去了;如果当初在陶源村他不要多事想救边承欢,说不定他当时一死百了也算干净利落,偏偏他这大老粗把不该做的、不该救的全做了、救了。事情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边承欢还是这般的不要命,他这始作俑者当然得舍命陪君子了。 他们这样对峙到底多久了?熊定邦咽咽口水,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塞了张沙纸似的又干又痛。他偷偷地瞄了一眼边承欢——真要命,又是那种表情! 又是那种「我今天绝对要战死沙场」的要命表情!他认命地握紧了流星锤的握柄,准备随时杀出一条血路。 咚!咚咚!咚咚咚咚……战鼓声越来越急促,好似连击鼓的人也已经等得不耐烦似的。对方的鼓声快一拍,这边便又加快一拍,于是鼓声像下雨一样变得狂暴而猛烈。 双方都屏息等着自己的主将下令进攻。果然,在战鼓最激烈的剎那,双方主将不约而同的高举起手中的武器,扯开喉咙大喊:「杀!」 杀—— 成千上万的士兵们也跟着举起自己手中的武器大喊:「杀!」 两边人马杂沓互相砍杀,兵器交鸣的铿锵声不绝于耳,夕阳如血映照着滚滚黄沙,哀号声四起,天地为之同悲。 就在双方人马战得难分难解之际,沙漠中突然响起巨大的轰隆声响,不知来自何处或何物,但声音越来越大,令所有人不得不停下厮杀四下张望。 不只蒙古人敬畏鬼神,大宋士兵们也同样礼拜天地,这声音仿佛来自地狱,半空中隐约浮现的黑点更让人胆寒。 天空变了色,奇异的气流将天空流云卷成诡异的漩涡,漩涡中闪电忽隐忽现,雷声隆隆。 他们吓得无法动弹,没有人敢扔下武器逃走,也没有人敢移动脚步,眼前的景象是他们前所未见的。 黑洞越来越大,轰隆巨响在天地间回荡,直到黑色的虚空像是吃掉了天地——所有人都张口结舌地钉在原地,还来不及呼天抢地,蓦地,黑洞中掉下一个东西,转瞬间黑洞、巨响、诡异的流云漩涡又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切像是没发生过,只除了正从沙地上缓缓起身的东西。 「呃……嗨?」 从黑洞中掉下的「东西」怯生生地露齿笑了笑。 第32章 这一笑,周围看得到她的士兵无论是蒙古兵还是大宋士兵,全都吓得大叫一声,扔下武器拔腿狂奔。 「恶魔!」 「鬼怪!」 「妖怪啊!」 后来军中便流传着——可怕的女鬼在决战时从一片漆黑的空洞中出现,吞噬了日月。女鬼满口银色獠牙,恐怖至极! 她想起幼稚园时,第一次见到邻桌的小美,那时候她的表情大概就跟这些「古代人」差不多吧。 小美的嘴里满是矫正钢丝。 就算她是被传送到现代的某个拍戏现场,那也已经够惊悚了,但显然她是真的被传送到古代,且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没直接把她绑在木桩上烧死,已经算她命大——但这里到底是哪一朝、哪一代啊? 尽管她自称天才美少女,可是眼前的情况她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能怎么办?只好紧紧闭上嘴,免得一开口又吓坏这些早已经面露惊惧的人们。 军帐中安静无声,立在两旁的士兵眼睛瞪得大大的,双手紧紧握住武器,深怕妖怪会突然张开血盆大口突袭。 主帅终于脱下头盔,那一瞬间程曦险些惊叫出声。 高教授?!天那! 她诧异地望着眼前的男人,他的容貌跟高亚拓真的很神似,五官简直像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只是一个是穿古装、一个是穿时装而已。 显然,那个男人对她也有同样的看法,因为他注视她的眼光很不同,像是相识已久,难道……教授也来到古代了?可是就算教授来了,跟她抵达的时间应该是一样的,为什么他能当主帅,而她却变成妖怪? 「你们全都下去。」男子终于开口。 「将军……」周遭的人一脸不赞同,这妖怪来历不明,怎能让她跟将军独处一室。 「全都下去!」 威严的军令让所有人都住了口,他们悻悻然、惊惊然地退下,每个人都对这模样娇俏可爱的妖怪投以极度不信任的眼光。 终于,营帐内只剩下他们两人,长桌后的男人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前,便一个跨步跃过桌面直接来到她面前猛力拥住她。 「啊?喂!」 「妳没死……天哪!天哪……妳没死……」 男人的身躯不停地颤抖着,他的声音低沉喑哑,仿佛带着深沉的伤痛与巨大的狂喜。 程曦楞住了,只能怔怔地被他紧紧拥在怀中。她突然有种感觉,好似他们早已相识,就好像……他真的是高教授一样。 但他不是。 良久之后男子终于松开她,改为深深凝视着她。那双带着沧桑的眸及布满风霜的脸眉跟高亚拓真的很像,但却不是。 「柔儿……」他开口呼唤。 程曦叹口气,抿抿唇,「我不是。」 「妳是!」 程曦遗憾地抬起眼睛,墨瞳里溢满同情。「我真的不是,我叫程曦。」 男子无法置信地望着她,良久之后露出一抹惨笑,「我知道妳恨我,所以改名换姓,但上天垂怜,依然让妳回到我身边。我知道自己过去所犯的错有多大、多不可原谅,但从今尔后我们将永不分离。」 永不分离?!嗄? 程曦惊吓地望着他连连摇头,「不要!我为什么要跟你永不分离?我现在就要回家!」 「家?通州?」男子居然点头应允。「待战事告一段落,我们就回家。」 我们?! 程曦觉得自己快晕倒了!这家伙将她误认为自己的爱人,而且还一口咬定她就是,但她却完全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通州?!哪个通州?大陆的通州?战事?什么战事?这些古代人——要命!理智回来之后,她才惊觉自己居然已经无家可归了! 「柔儿?」 「我不是……」程曦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蹲在地上像个无助的孩子。「我说了我不是嘛!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啦!」 「柔儿——」男子也低下身子试图柔声安慰,但这只让她更难过——而且更生气! 程曦猛然抬起脸对着他张开嘴大吼:「我不是你的柔儿!难道你的柔儿会有一嘴大钢牙吗?笨蛋!」 「边承欢?!」程曦大叫一声。 名叫阿草的少年眨眨眼睛用力点头,「是啊是啊,我们将军就是鼎鼎大名的边将军!连蒙古人都怕他喔!」 「我真不敢相信……」程曦跌坐在椅子上喃喃自语。这一定是上天开的玩笑!昨天她还在k宋朝的历史,今天她就身在其中!就算要惩罚她念书不用功,也不必用这么激烈的手段吧? 蒙古人当然会怕边承欢,历史中有明确记载说他死守襄阳直到城破国亡,是宋朝最后一道堡垒的守门人,他可是力战到最后一滴血——天哪!天哪!这在开什么玩笑啊? 「小姐?姑娘?妳没事吧?」 阿草在她面前挥挥手。虽然大家都说这小姑娘是个妖怪,但他怎么看都很难从这女孩身上找到半丝「妖气」。是啦,穿着打扮是怪了点,但除此之外好像没什么危险性的感觉哩。 「怎么会没事?事情大条了……宋朝耶……怎么会跑来这种地方?」程曦欲哭无泪地蒙着脸申吟,「这太离谱了!太夸张了!我一定是在作梦!对!我一定是在作梦!」说着,她用力甩了自己两巴掌——哇塞,真痛! 阿草被她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将军交代他要好好照顾这位妖怪姑娘,不许让她有半点损伤,可是她自己打自己该怎么办?「喂喂,姑娘,妳讲话好奇怪,还有请妳不要打自己,万一打伤了我很难对将军交代。」 「我就是喜欢打自己!」程曦赌气瞪着阿草。「我打我自己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干嘛一直看着我?你不怕我突然吐个火把你烧个精光?」 「……妳会吐火吗?」阿草小心翼翼地望着她问。 「说不定真的会!」程曦露出一口「钢牙」阴森地瞪着他。 阿草咽口口水,考虑着该不该后退几步。他的头皮有点发麻,脚底也很想先抹点油以备不时之需。 这位姑娘最恐怖的就是那口牙,看到那口牙就会相信她真的是妖怪,虽然样子还满可爱的。 「你出不出去?不出去我真的……真的要『那个』了喔!」 「那个?哪个?」阿草一紧张起来就开始不住地踏步。十五、六岁的男孩其实已经可以上战场,但他已是城里所剩无几的男丁了,边承欢特许他在帅府里工作不用打仗,这等于保住了阿草的一条小命,所以阿草对边承欢心悦诚服、唯命是从,尽管他又紧张又害怕,但还是鼓足了勇气没有逃跑。 「就是『那个』啊!」加重语气又恐吓一次。但事实上她脑袋里全都是襁糊,完全想不出有「哪个」办法可以吓跑阿草。 「哪个?哪个嘛?」 「你……」 程曦气得跳脚。就在这时候,门却开了,一大票人从门口跌进来,剽悍的熊定邦没好气地站在门口瞪着那些等着看「妖怪」的家伙们。 「你们全都吃饱了没事做吗?还不快点给我滚!」如雷震耳的咆哮声响起,看热闹的人们轰地跑个精光,只剩下阿草神色惊慌地还在原地不断踏步。 「还有你!」熊定邦指着阿草的鼻子,「滚!」 「我我我……我不能滚……」阿草焦急地道,踏步的动作就是停不下来,反而还越踏越快,明明已经踏得气喘吁吁、脸色胀得通红,还是坚持坚守岗位。「将军……将军要我……」 「滚到门口去守着!」 「是!马上去!」阿草终于不用踏步了,他垂头丧气地离开。 「妳!」 熊定邦一个箭步已经到了程曦面前,程曦怔怔地望着眼前这高头大马、满脸胡须的粗汉,不知怎地并不怎么害怕,她睁着大眼睛望着他,然后侧着头微微一笑,「我也要滚吗?」 . 段柔已经死了,死得干净俐落什么也没留下。她死的那一夜他曾经潜入她所住的微风阁想再见她最后一面,却无法得偿所愿,更遑论留下她曾经存在过的蛛丝马迹以供凭吊。 或许就是因为她死得那么轻易、那么渺无痕迹,所以他私心里总认为其实段柔还活着,或许是被皇帝藏在某个神秘的角落;又或许是她又发挥了快跑的能耐,跑得不见踪影……但她千真万确是死了吧? 两年了……日复一日,夜夜相思,多么痛苦煎熬的日子!而他知道这样的日子将伴随他一生,就如同他的腿伤一样是永远无法复原了,那为什么她又出现了? 从黑暗虚空中出现的女孩如果不是段柔,那会是谁?是上苍可怜他相思成狂,所以才准许他们再有一次机会的吧?她为何不肯承认?是不肯原谅他吗?柔儿是怪他让她惨死在紫禁城那牢狱中,所以才不愿意与他相认吗? 苦酒一杯一杯下肚,他的思绪混乱得无从打理,忽喜忽悲。他多么渴望再度将柔儿拥在怀中,远走他乡,远离这个战事不断的地方,远离那些不堪的过往,但此时此刻他怎么能? 整座城池的百姓全都仰赖着他,他一旦撒手离开,蒙古铁蹄会立刻踩破这座城池,血流成河…… 为何是现在?上苍到底还要给他多少考验才足够?到底他还要忍受多少煎熬才有资格得到幸福? 边承欢喝光了最后一口酒,终于还是忍不住起身推开了房门。 他现在就要去找段柔,一分一秒也无法再忍受下去了!他一定要看着她、拥着她,再也不放开手! 「他们好可怜喔……那位段小姐真的就那样死了啊? 第33章 惨毙了!」程曦夹了一口菜,眼眶有些泛红,但筷子却没有停过。穿越时空七百年很辛苦耶!上次吃饭可是七百多年前的事了。 「惨毙了」到底是哪门子的用词?熊定邦挑着眉思考着,但嘴上可没停,「我们将军又何尝不惨?明明已经娶了郡主变成驸马爷了,可还在这里出生入死,不对,不是出生入死,他根本是一心求死!唉,老子真没看过那么痴情的人!」 「嗯嗯,他也很惨。」 「所以啊,他已经这么惨,妳为何不肯与他相认?」 「认什么?我明明不是,怎么认?」程曦横了熊定邦一眼,一脸「多此一问」的表情。 「这没可能!天底下怎么可能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又不是双生子!」熊定邦一拍桌子嚷道:「就是妳不肯认!还是妳忘了?说不定妳摔坏了脑子——对!一定是这样!来来来,告诉我,要怎么才能帮妳想起来?」 程曦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我才没有摔坏脑子!更何况长得一样是你们说的,我又没亲眼看到,说不定我一看会觉得根本不像。时间都过去那么久了,每个人的记忆都会有点误差——」 「妳到底认不认啦?」熊定邦不耐烦地又是猛力一拍桌子,桌上的酒菜全都跳了一下。 「不认。」大概是因为酒力影响,这古代的酒可真是烈,才喝几小口就已经觉得整个人像火烧,但也因而勇气十足,她双手抱胸挑衅地瞧着他,「就说了不是,不是就不是!你想怎么样?屈打成招?」 「我……」熊定邦挺起胸膛,铜铃般的双眼瞪得如牛眼那么大,他已经做出自己最凶恶的表情,但一看到小姑娘那红通通的小脸他就虚了,垮下双肩哭丧着脸,「我的小姑奶奶,妳就认了吧,当我老熊求妳了……」 程曦笑嘻嘻地趴在桌上看着熊定邦的脸,国字脸变成一个、两个、三个……好多个,她一直咕哝着:「就不认……死活都不认……」 「喂喂!妳别睡啊!程……段……唉啊,到底要叫妳啥啊?话还没说完呢!妳别睡啊!」熊定邦耙耙脑袋,表情十分懊恼。 这小姑娘到底是不是段柔?看起来像,可又好像比段柔年纪大些?不过距离上次看到段柔已经过了两年,人家说女大十八变,模样有点政变也是正常的,而且怎么看就是段柔的样子,她怎么就是不肯认? 「喂——」 门开了,边承欢一脸阴郁地走了进来。 「将军,属下……」 望着趴在桌上沉睡的段柔,边承欢只摇摇头示意他出去。 熊定邦摊摊手。他已经尽力了,剩下的也只能让他们小两口自己去解决。不过他不解的是段柔既然已经回来了,咱将军为何还是一脸的不高兴啊? 他继续耙着自己的头,摇头晃脑地走出去,感觉自己粗大的脑袋里装满了跑来跑去的问号。 边承欢抱起已经睡得香甜的人儿往榻上轻柔地放下,凝视着她的眼眉,泪水就这样掉了下来。 他以为自己的泪水在离开京城的那天晚上就已经流干,干涩的眸再度得到泪水的滋润,就像他干涸的心重新得到雨水一般。 躺在她的身边,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倾听着她的呼吸、感觉她的体温,他的泪水不断奔流,却是两年来第一次感觉自己还活着。 他忆起了许久许久以前与段柔在陶源村的那段日子,忆起了他们第一次并肩躺着,忆起她倚靠着他的肩窝睡得香甜的模样……时光仿佛倒流回那段幸福快乐的日子,他们曾经离幸福真的只有一步之遥啊! 贴着段柔娇小细瘦的背,他终于忍不住破碎地哭了起来。这次,他离幸福也只有一步之遥,却是……遥不可及。 第十五章 腊月了,瀚漠下起了大雪,暴风雪没天没夜的下着,不多久,城墙已经有一半淹没在皑皑白雪之中。 自从瀚漠落下大雪,边境变成一片冰天雪地之后,蒙兵已经一个月没有来犯,但这却没能让士兵们稍微开心些,相反的他们个个神色凄然,面有饥色。 据说朝廷的粮饷始终没有送来,城中粮草已经不多,再加上天寒地冻,这些来自南方的士兵全给冻得面露青紫,饥寒交迫之下却还要面对虎视眈眈的敌军,这叫人怎么开心得起来? 而且……是腊月啊!每逢佳节倍思亲,这些将士们离家都很久了,思乡之情更使人憔悴。 看着他们这模样,真是叫人好心疼,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好过些—— 哼,她才没那么体贴,光是那个该死的冷着张脸的边承欢软禁她这件事就够她气的了!那个混蛋竟然连让她出大门都不肯,跟对待犯人一样硬把她关在房里哪里也不准她去。 边承欢不知道,可是她知道——这里已经是危城,如果她估计得没错,这座岌岌可危的城池,在春天来临前就会被蒙古铁蹄踩得粉碎。 天哪!没想到她这天才美少女的青春就要莫名其妙葬送在这个鬼地方!最惨的是竟然会死得如此没没无闻,像是人间蒸发。 自己都已经这么惨了,她怎么可能还会想让谁好过一点?她只是无聊!对,就是这样!刚开始看到下雪她好高兴,她这辈子从来没见过下雪,可是没想到这鬼地方一天到晚就是下雪,大雪、小雪、暴雪、狂风暴雪……没完没了、没天没夜的下着雪的地方真是无聊透顶了! 「阿草,你们故乡腊月的时候有什么活动?」 「活动?啊?」在火炉边打着瞌睡的少年揉揉惺忪的双眼,不明所以地问:「什么意思?」 「就是……呃……赏灯啊、猜灯谜啊,花灯有没有?舞龙舞狮?还是放烟火?」古代人怎么过节,她可真是一点概念都没有。好吧,她的历史算是白念了,难怪会被张教授当掉!回去之后一定要好好恶补一番!如果她还有命回去的话。 「烟火?」阿草打个哈欠笑了起来,「小曦姑娘,您是说烟花吧?咱们家乡每年过节都有烟花的,好热闹!京城里的巧手工匠一年就到咱们这鬼地方露那么一次脸儿,那可全都卯足了劲儿呢!要说起那烟花……哗!」 阿草露出向往渴慕的神情,双眼闪闪发亮,仿佛又回到在家乡赏烟花的时刻。「又是红、又是绿,什么颜色都有,什么颜色都好看!轰隆轰隆的,说有多精采就有多精采!」 「嗯,那就是放烟火喽?烟火容易,这个简单。」程曦笑着跳起来。「快走!快走!明天不就是正月初一了吗?咱们给大伙儿一个惊喜去!」 「啊?什么惊喜啊?程姑娘!您不能出去!喂——」阿草虽然不明白,但却也跟着跳起来。程曦姑娘真是古灵精怪,外头冷得冻死人不说,这会儿哪来的烟火巧匠?说放烟火就放烟火?哪那么容易啊! 「喂喂,我说程曦姑娘,这种鬼地方怎么放烟火?哪来的巧手工匠啊?就算有工匠好了,这会儿怎么赶明儿个也来不及啊!您快回去吧!让将军知道我放妳出来会砍我的头的!」 「他才不会砍你的头!要砍的话,叫他来砍我的头好了,反正也保不住多久了,哼!」 「为什么妳的头保不了多久啊?为什么?」 「你不用理那么多啦!快带我去军火库就是了!」 「可是军火库里面明明就没有烟火啊……」阿草一边嘟囔着,却还是遵照她的嘱咐领她往军火库走。 「放心吧,本小姐可是物理系著名的天才美少女耶,区区烟火岂能难得倒我?」 「什么什么系?什么少女啊?」阿草嘀嘀咕咕地望着后方的少女,只觉得这位来历不明的小姑娘真是古里古怪。 程曦笑着一蹦一跳地往外跑。宋朝已经有火药了,军火库里面的应该足够她做几个小烟火吧?几个小烟火哪能难得倒她,她可是物理系的天才美少女耶!幸好物理化学她都行,更幸好她八岁就做出第一个「炸弹」过——把程妈妈心爱的厨房给炸得面目全非。 「虽然不能做出甘道夫那种龙型的烟火,不过小烟火我还行的……嗯……金属粉麻烦点,不过粉末粗点也不要紧吧?反正是要炸掉,效果差点也无所谓……」小曦喃喃自语地往军火库走,脑海里盘算着需要哪些材料、要怎么处理才能又快又漂亮……她就这么摇头晃脑的走着,竟然连跟边承欢错身而过都没有发觉。 「阿草。」 「属下在!」 边承欢凝视着小曦的背影问:「小曦姑娘怎么出来了?她要去哪?做什么?」 「呃……小曦姑娘说要放烟火。」 边承欢楞了一下。「放烟火?」 「对啊,明儿个是正月初一,按照咱们家乡的规矩是要放烟火的。」 边承欢望着小曦那娇小的身影闪进军火库,脸上难得地露出了忍俊的表情。「嗯……你下去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啊?」阿草搓搓手,有点不知所措。其实他也不知道程曦姑娘要他做啥,但总是些小厮该做的琐事,堂堂驸马将军去做那些零碎的琐事不大好吧? 「将军叫你下去你就下去,婆妈个屁!」熊定邦狠狠瞪他一眼。 阿草吓得跳起来。「小的这就下去!」 望着早已经转身追进军火库的边承欢,熊定邦不由得耙耙头皮喃道:「唉,早说了不要多事,怎么又多事了……」 可是……也许真有死而复生这种事,也或许世上真的有那么相似的两个人,如果因此能让他的好兄弟边大将军重新活过来……哈!也不枉他这大老粗这两年来拚死护卫他了,不是吗? 第34章 哈哈!哈哈! 军火库里严禁火烛,里面阴阴暗暗的只在门口点了盏小油灯。库里火药兵器层层迭迭,娇小的程曦闪进去之后顿时消失了踪影,边承欢好整以暇地倚在门口等着看这小东西准备搞什么怪。 「硝石、硫磺、木炭……黑火药,用这个就可以了。树脂,药房里面应该有树脂吧?再来需要金属粉……铁粉、镁粉……哈!有耶!银粉麻烦点……阿草,能去库房里拿几锭银子吗?」 「要多少?」 「多少啊……我想一下,我们要放几个烟火呢?十个好不好?」 「十个太少了,要放就放大点,让蒙古兵也看得到咱们正在欢度节庆,干脆放一百个。」 「一百个唷……」 瞧她那摇头晃脑的模样,边承欢的眼神不由得温柔了起来。 她真的不是柔儿吗?为何那样貌、神态如此神似?他似乎又看到柔儿站在屋内,手里拿着大白萝卜审慎思考的模样…… 「大婶儿说萝卜要杀……呃……怎么个杀法啊?」 连萝卜都不懂得料理的柔儿,当然不会用火药,且她贵为御史千金,自然不懂得这种炼金术士的方子,可是为何会如此相像?每一次他想到柔儿的死,心头上那血淋淋的伤口便一再被撕裂;可是现在看着程姑娘,他仿佛可以感觉那伤口正在愈合,他冰冷的心又恢复了跳动,他又开始懂得呼吸了。 「一百个也行啦,可是要用掉好多纯银、铁粉、黄石粉之类的,边将军知道了会不会昏过去啊?」程曦一边问着,娇小忙碌的身影进进出出的把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全搬了出来。 「本将军保证一定不昏过去就是了。」 一抬头,边承欢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就在眼前,程曦吓了一大跳,手上捧着的箱子忽地往下掉—— 「小心!」边承欢连忙闪身接住了箱子,两个人同时往下蹲,箱子是接着了,两个人却也撞成了一团。 「唉啊!」 「程姑娘,妳没事吧?」边承欢好笑地扶住被自己撞得一屁股往后跌的她,可是玄铁戎装太过笨重,地方又狭小,为了不压住娇小的她,他只好伸手将她往自己怀里一捞,接着转个身,承受了两人的重量。 他身上的味道好特别,铁的味道、硝烟的味道,还有许多她无法分辨的气味融合在一起,这就是边承欢,那气味令人目眩神迷,仿佛可以想象到这身戎装之下的男儿之躯是如何的健壮野蛮——哇勒,她在想什么东西啊! 程曦登时羞红了脸,她伸手想推开边承欢,却发现不要说推开了,她根本连推动他的能力也没有。 可是这姿态……实在太暧昧了! 「放烟火?嗯?」边承欢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眼底柔柔的,深情流露。 「厄……嗯。」 「妳会做烟火?」 「当然会啊!」她用力点点头。那双闪亮亮的眸子含羞带怯,小脸蛋儿在烛光映照之下显得红扑扑的,娇俏动人。 边承欢静静地就着烛火凝视她,心底埋藏已久的柔情渐渐苏醒,他已经后悔了整整两年,如今绝不能再任她从指缝中溜走! 他的大掌轻轻将她的身子往下压,让她的小脸凑到跟前,程曦敏感地立刻了解他的意图,连忙挣扎起来。 「喂喂喂!你不要又来了!我真的不是你的柔儿!」 「妳真的不是?」 他满眼迷惑,一丝受伤的感情从眸底流露出来,那脆弱的模样简直让程曦想咬断自己的舌头。唉,她讲话干嘛这么直嘛!他真的好可怜的,因为女朋友横死而把自己流放到这种地方的男人真是世间少有,何必伤他的心呢? 「唉……就算我是,也是转生过的,不然我还真的无法解释我为什么会老觉得自己已经认识你很久了,可是——」程曦小声回道。 「那就代表妳是!上天怜悯,所以才让妳重新回到世间,让妳回到我怀里!」过去他绝不会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但此时此刻他已经什么理智也没有了,他一心只想重新得回自己的挚爱,什么怪力乱神、什么转世轮回都随便吧! 说着,他俊雅的脸再度贴近,程曦只好使劲推开他,恼怒地瞪着他道:「喂!你这个人真的听不懂人话耶!我已经说了我不是柔儿嘛!柔儿是你女朋友,可我不是啊!怎么你老想亲人家!」 边承欢无言,只轻轻拥她入怀,让彼此的心跳紧紧相贴,嗅闻她的发香。 这个怀抱也很温暖,很像教授,但毕竟不是。程曦不由得幽然叹口气。 「别动,妳是也好,不是也好,请允许我就这样抱着妳一会儿,只要一会儿……」他的声音沙哑,伤痛的语气让程曦真的乖乖的待在他怀中。有那么几秒,他们都以为自己已经找回真爱,只可惜梦幻很短暂…… 「将军!将军!」军火库外有人急切地拍门呼喊。 边承欢深深叹口气,烛火下的他略略别开脸,隐约中她似乎望见他眼角有些微的水光。 「将军!您在里面吗?属下有军情回报!」 他扶着她站好,然后转过身去,只喑哑地开口:「自己小心,别炸伤了。」 望着他那孤寂的背影,小曦突然有种上前拥抱安慰他的冲动,但她却只是点点头,算是回答。 「去死吧!噎死你们!」 城楼上的士兵们气得大骂、叫嚣,在黑夜中挥舞着对方根本看不见的兵器,仿佛这样就可以将蒙古兵吓得落荒而逃。但事实是蒙兵就在城楼下远处燃起了大营火,几百几千个人正在大啖香喷喷的烤羊、饮着美酒。 烤肉的香气尽管隔了几里一样清晰可闻,香得叫这些饥肠辘辘的宋兵简直要哭出声来。对方蓄意击盅高歌,场面欢乐无比,这跟「四面楚歌」相去无几,真难相信以剽悍勇猛著称的蒙古人也会想出这种奸诈狡猾的诡计! 「喝死你们!撑死你们!」熊定邦高举着流星锤,气得简直要吐血,无奈他喊得再大声也拿对方莫可奈何。 「将军,再这样下去会军心涣散的……」军师低声在边承欢身边说道,「不如让其他人都下去吧。」 的确,他们城中无粮无草,士兵们全都饿慌了,蒙兵此举无疑是雪上加霜,对一天只能喝一碗稀粥的他们来说当真是极大的打击。 他正要下令,阿草却兴高采烈冲上城楼。「将军!程姑娘来了!」 两名小兵扛着沉重的箱子上来,程曦跟在他们身后。她对周遭的景象感到十分好奇,来到边承欢身边,这才发现原来不远处的蒙兵正在开派对哪! 「啧啧……真卑鄙……」程曦没好气地回头命两名小兵上前,「快去把军火库里剩下的几箱全搬上来!」 「那是什么东西?」熊定邦好奇地对着那几个箱子探头。「这是啥?」 「烟火。」 「烟火?」周遭的人全都挤上来,他们只见过炸药,可没见过烟火。「烟火长这模样?咱们这儿有巧匠会造烟火?」 「这时候拿烟火出来做啥?」 程曦从中挑出最粗的一根,阿草立刻把她刚刚临时做出来的发射器在城墙上架好。「你们刚不是说要噎死他们、喝死他们?不如气死他们怎么样?」 她将烟火拿在手上晃了晃,像模特儿在展示商品一样在这边举了举、那边又晃了晃,边承欢又好气又好笑地轻咳了两声,她才终于将烟火放进发射筒。 说是发射筒,其实还真有那么点心虚,她只不过从军火库里面找了几片铁片,然后命人火速找来铁匠敲敲打打一番,连炮筒到底圆不圆、结不结实都没仔细检查,等一会儿该不会膛炸吧? 烟火已经就位,阿草恭谨得像个中规中矩的军人,连鞠躬都有模有样,他做个「请」的手势后让开位置。 呃……她绝对绝对不想自己放烟火,万一把手脚给炸掉了,那可不是开玩笑的,这里可没电话叫救护车啊。 看出她的犹豫,边承欢大方从她手中接过烟火,装进炮筒点燃! 咻!一阵尖锐的声音直射上天,砰地在半空中炸开。 「哗!」 城墙上的兵士们纷纷发出赞叹声。圆形的烟花绽放出鲜红光芒,照亮了夜空。 边承欢楞了一下,没想到这小家伙真的会做烟火!他连连摇手,示意阿草继续拿烟火过来。 咻——砰! 巨大的紫色烟火再度炸开,这次整城的人都发出欢呼声响。 「哈哈哈哈!好玩好玩!让我来让我来!」熊定邦挤过人群,一把抓起了两三枝烟火,「一起放才过瘾!」 「我们也来帮忙!」士兵们七手八脚忙着放烟火,没多久一场烟火盛会于焉展开。边城上空灿烂无比,此起彼落的赞叹声、欢呼声撼动城池。 远处的蒙古人也不唱歌了,他们跟着一起看烟花。从远处望去,瞧见他们个个傻站在冰雪中仰天而望,看来他们的计谋失败了! 他们原以为用营火、烤羊、美酒能让大宋士兵军心尽失,没想到却看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烟火盛会! 蒙古人多数没见过烟花,他们傻傻地望着,心中突然升起了恐惧感。 原以为这是一座危城,但现在看起来城里的人不但没有饥寒交迫,反而还在大肆庆祝,这……他们还得在这冰天雪地中熬多久才能打下这座城池? 砰声不断,城墙上挤满了士兵跟从城里跑出来观赏的百姓。边承欢抖开披风揽住程曦,两人悄悄退到城楼边。 「妳真了不起!」仰望着天空不断绽放的烟花,他由衷称赞。 第35章 「这没什么……」程曦笑嘻嘻地看着自己的成果。「只可惜材料不是很够,不然我还可以做出更多花样。」 「这已经够了,我替全城的人谢谢妳,妳不明白这对他们的意义有多大。」 「我想我明白……」周遭的人满脸都是欣喜之色,烟花的光辉映照在他们的脸上,将他们每个人的眸都照耀得好灿烂。 气候严寒,但此刻却没有人意识到这点,此起彼落的欢呼声令她感动得几乎落泪,自己总算做对了一件事。 边承欢凝视着她,披风包得更紧。灿亮烟花映着她的瞳,如此光灿动人……她不是段柔,段柔绝无可能在一夜之间无中生有变出这些烟火,他一再告诉自己,但内心却怎么也不愿相信自己的理智。 「现在你相信我不是你的柔儿了吧?」仿佛心有灵犀,她抬起眸子得意地笑了。 边承欢什么话也说不出,只下意识地紧紧拥着她不愿意放手。 「如果你还不信,我甚至可以让你从这里飞——到蒙古大营去。」程曦神秘地朝他眨眨眼,从她的表情看不出这究竟是玩笑还是认真的。 见他不说话,程曦感觉有些无趣,她抬头望着烟花,点点余烬飘散在夜空,满天都是硝烟。 「所以……我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的……」她轻轻地说着,说给自己听,也说给他听。「我的教授很快会来接我。」虽然她并不相信会有这种可能性,然而她还是用力点点头,肯定自己的说词。「他很快就会来接我——」 边承欢突然紧紧地拥住她,将她密不透风地包围在胸前。怀里的小人儿如此温暖真实,他不要再听任何疯话! 紧紧地闭上眼睛,感觉眼角有暖暖的泪水流下。他什么都不想听,只想就这么紧紧地拥抱着她,直到地老天荒…… 第十六章 这就是她当初「降落」的地方了,如果按照物理学原理,虫洞一定有出口跟入口,中间曲折的虫径也许会有变化,但出口跟入口却是固定的,如果她想回到属于她的年代,那么这里是最有机会找到原始入口的——如果她真的有本事自己在这个年代制造一台超光速粒子压缩震荡机的话。 不过想也知道不可能,无论她是如何的天才,就算把材料通通摆在她面前,她也没有能力制造出来那种怪机器,有那种能力的只有高教授那种怪物而已。 从高处往下望,她突然张大了嘴巴,再揉揉眼睛——没错!不是幻觉! 居高临下,下方的沙漠中央竟然用碎石整齐排出一个α符号! 「啊……啊……」 边承欢蹙起眉低头道:「怎么了?」 「啊……」程曦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得不断拍着自己的脸,努力压抑住狂喜。但她的声音却还是忍下住颤抖,「啊……这里风沙好大,可以去前面的沙漠吗?」 「这里风沙很大吗?」边承欢抬起头,四下无风,清晨的瀚漠寒意虽重,但真的没有半点风。 「下去,我想下去!」程曦不住催促着,边承欢无奈只好策马前进。 「到了到了!」 「到了?」 「这是我来的地方,我想看看这里。」 边承欢举目四望,这里果然是当初程曦凭空落下的地点。这个古战场年代久远,是附近瀚漠中唯一有沙砾的地方。 下了马,她四处张望着,虽然暂时没什么发现,但她相信那个符号决不会凭空出现的。 「α」是希腊文中的首个字母,代表着开创的精神与宇宙精粹上;而在物理中「α」带有正电,经常被用来制造碰撞能量,「超当机」的原理也就是利用「α」跟质子的碰撞——除非真的有外星人降临此地,不然这记号绝对是教授留下的!外星人跟教授,她当然选后者。 然后她看见了!就在「α」符号的边缘,另外有个小石堆也推成「α」符号。 她连忙回头,马上的边承欢正远眺着蒙军大营,趁着他没注意,她连忙冲过去将石堆正中央的小小盒子揣进怀里。错不了!这年代怎可能有这种金属盒?是教授教授教授!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着。那小小的盒子证明了自己的来历,证明了……高教授真的来找她了! 「想什么?」 「啊?!」 程曦吓了一跳,猛然抬头,眼里净是惊惶。边承欢不知何时已经下马来到她身边轻声问道,只差那么一秒他就会看见小盒子了! 「怎么了?」边承欢蹙起眉有些忧心的望着她,「怎么脸色这样难看?不舒服?」 「不不不,没有,我只是……只是……」几秒钟之后,她才终于勉强挤出镇定的微笑道:「我只是有点想家……我妈妈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妳指的是令堂?」 「嗯……还有我的同学们,还有期末的报告——」她想叫自己住口,但是紧张让她不由自主的多话,「我有个教授很凶的,我旷课那么久,他一定会当掉我!这真的很糟!」 蓦然,边承欢从她身后紧紧拥住她,他的怀抱很僵硬。「够了!我不想再听妳说这些怪力乱神、莫名其妙的话!」他显然生气了!虽然隔着玄铁战衣,但他胸膛的起伏还是贴着她的背清楚的让她知道。 他终究还是不肯相信她。 「妳可以告诉我令尊令堂住在什么地方,待战事告一段落,就算是天涯海角我也会送妳回去,但别再说什么时空穿梭这种鬼话!」将她娇小的身子转个方向紧紧盯住她的瞳,他紧抿着薄唇,冷峻又严厉的表情令人不寒而栗。 他真的生气了!只看他那么一眼,她就觉得难过又生气。 好凶! 就算不相信也不用这么凶啊!什么怪力乱神、莫名其妙?她只是实话实说!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是她还是实话实说了,难道他比较喜欢听谎言吗? 一阵难堪的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尽管他们紧紧相贴的姿态如此亲昵,但实际上彼此的距离却是那般地遥远——只是相隔近千年「而已」! 「我不准妳再说那种话|」 「我为什么不可以说?」程曦也生气了,赌气的泪珠悬在眼角,她实在受够了!「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听不懂也好,不相信也罢,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早就说了我不属于这里,这里——」 她的话没有机会说完,唇瓣已经被他紧紧贴住,带着某种惩罚的意味,却又缠绵悱侧得令她头皮发麻。 她真不敢相信这男人会这么做! 他如同一把烈火,那充满渴求、欲望的深吻,既火辣又甜蜜地撩拨着两人的原始欲望,她无法呼吸、忘了呼吸,晕眩的感觉如潮水般涌来,令她不得不紧紧攀住他的肩。 这……实在是太刺激了一点! 时间到底过了多久?她一点概念也没有,只知道自己的心不断狂跳着,随时都会失速晕倒,但她却可以感觉到他正轻咬着她的唇,一点一点轻轻啃着!这家伙铁定是食人族……这种举动让她快崩溃了,连接吻的方式都相同!她的初吻给了教授,而那记忆至今犹新啊! 「我不准妳说妳不属于这里!妳只属于这里、只属于我怀里,从今尔后没有我的陪伴妳哪里也不能去!哪里也不准去……」 如此专制蛮横的话为什么听起来好甜蜜? 能不能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先停止一下这种「食人」的举动?她已经被他啃得头晕目眩无法思考了。她全身无法克制地轻轻颤抖着,娇喘连连只能依靠在他的胸膛。这……这太不公平了!他明知道她现在根本无法反驳,这是趁人之危耶! 「妳永远永远都不准再离开我身边了……永远永远!」 濡湿的感觉,他的泪水灼伤了她的心。 所有的甜蜜退去,程曦抬起脸怔怔地望着他,樱唇微微颤抖着,好半响才终于回过神,才终于咬紧牙关,使尽力气推开他! 她不但推开了他,还学电视剧里的女主角用力地、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 那清脆响亮的声音让两个人都傻住了!她长这么大从来没动手打过人,而他也从没被女人动手打过,霎时两个人面面相觑,竟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她觉得自己的手掌发麻,又看到边承欢的脸颊缓缓地发红,终于浮出清晰的五指印,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又羞又气、又恼又恨地尖喊:「不准你再亲我!我不是你的柔儿……你也不是我的高教授!」 在那一剎那,程曦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失落、迷惘,他什么话也回答不出来。而她努力挣脱他的怀抱跳下马背,就算会摔断脖子她也不管了,因为就算摔断脖子也不会比现在更痛了。 天哪!她真搞不懂自己了!她到底在心痛什么啊? 她只知道她好害怕,这一生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 她害怕自己从此就要留在这个地方,永生永世都无法再见到她最爱的高亚拓了! . 偷偷摸摸地,确定四下无人,守在门口的阿草也已经睡熟之后,她终于躲在床上悄悄地取出盒子。不知道是什么金属制成的,摸起来透着冷冽的冰凉感,盒身上整齐排列着数字键,正下方用英文刻着——birthday。 生日?程曦眨眨眼睛,按下自己的生日数字——0301。 盒子发出「喀」地一声,盖子轻轻弹开。 没想到教授居然知道她的生日,真是令人感动的设计! 选好方便的时间跟地点,按下按钮。按下按钮后将传送盒放在定点,保持安全距离十公尺,传送所需的时间无法估计,约需十到六十分钟。 第36章 ps.声音可能极大,或许有奇特光线,最好选四下无人之处。 高亚拓 程曦楞楞地望着那张字条,翻来覆去看了好几次,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是教授写的!真的是高教授写来的! 他是怎么找到她的?当时「超当机」并没有设定,她被传送到何处理当是个永远解不开的谜,为什么他居然那么神奇可以找到她? 呜……好感动,他们没有放弃她!她怎么会那么笨!怎么会以为自己会终身被困在这里?哇!真的太感动了!好开心好开心!她真的可以回去了! 盒子里面有个小小的遥控器,跟音响的小遥控器差不多大,这种遥控器的构造并不复杂,她自己以前经常在家里diy,可为何教授做的就可以穿越时空呢?她伸手就想立刻按下按钮,但在要压下按钮的那一秒却又紧急煞车。 她被传送过来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声音?她完全不记得了。有没有什么恐怖的黑光、蓝光之类的?她当然也不知道。 现在按下去的话,最有可能的后果是把整城的人全都吵醒,然后边承欢发现她想逃走,然后熊定邦一刀砍死高教授…… 她顿时感觉头顶有一群乌鸦飞过……真是好恐怖的后果! 于是她的手停了下来。明明渴望得要命,却还是只能按耐着,等天亮再找个地方按下按钮,然后很快地,她就可以跟教授手牵手快快乐乐回到她的时代去了! 光是想到就觉得好开心!哈哈!好开心好开心! 那一夜她睡得很好,抱着盒子睡得香甜无比。她的梦里有高亚拓潇洒酷帅的一号表情,还有妈妈煎的超好吃牛排——ya!可以回家喽! 只是,当她早晨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盒子消失了! 消失了……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盒子从来不曾存在过? 程曦的脸色刷地惨白,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呜!不可能!不可能!我明明抱着睡觉的!我明明就紧紧抱着睡觉的!」她在屋子里疯狂地搜寻着,怀疑自己是否在睡梦中将盒子藏起来,还是不知不觉中扔到哪里去了。 可是床上没有、床底下没有、桌子上没有,整间屋子就这么点大,她翻过来翻过去死命的找却还是毫无踪迹! 「不可能……」眼睛很快就哭肿了,绝望的感觉笼罩了她。 然后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冲到门口,阿草还呼噜噜地睡着,她立刻用力摇晃他,「醒来醒来!」 「嗯?」阿草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睛。「天亮啦?」 「快醒来!说!你半夜有没有偷偷进我的房间?」 「我……」听到这话阿草吓得立刻醒过来。「冤枉啊!我哪敢偷进小姐的房间啊!除非我不想活了!将军会砍我的头一千次的!」 「真的没有吗?说不定你进去过自己却忘了?」 阿草楞楞地望着她,伸手摸摸她的额头,「程曦姑娘,您是不是病啦?我有没有去过您的房间怎么可能会忘了?」 「很难说啊,说不定你有梦游症!」 「什么症?」 「就是……唉,算了!」程曦沮丧地往阿草身边一坐,眼泪又掉了下来。「呜……掉了,不见了……难道真的是我在作梦吗?不可能!isuu書网我真的有抱过那个盒子……」 「程曦姑娘,妳没事吧?」阿草忧心地问。瞧她哭得如此伤心,着实有些不忍。「到底掉了啥?」 「掉了……这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 「这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阿草搔搔头皮。「那是啥?贞操?」 「哇!人家都已经够难过了,你还跟我开玩笑!呜……哇……」 「嘘嘘!好好好,是小的嘴贱!小的该死!您快别哭了!这般哭法,旁人还以为我欺负您呢!」 「呜……我难过嘛!你看不出来吗?」 「看是看得出来,可是您还是没说掉了啥啊?」 程曦边抹眼泪边哭。「你不明白啦,那真的非常非常重要,就算用这座城池、两座城池、三座城池来换也换不到!」 「哗!那那不就是『价值连三城』了吗?果然是很很很贵重的东西!」 「就是说嘛!呜……」 「唉!没想到……」阿草话说到一半突然止住。 程曦猛然回头瞪着他。「没想到什么?你说没想到什么东西?你知道什么?」 「没、没什么!」阿草连忙摇头摇手摇脚,浑身上下都在摇。「小的真的没说什么!我是说没想到……没想到您会有那么贵重的东西!」 程曦沮丧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她可怜兮兮地努力将自己的身子撑起来,摇摇晃晃地晃进屋子里,嘴里兀自喃喃自语道:「我也没想到……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我拥有过……但又失去了……」 门关上了,屋内还是传来程曦悲伤的叹息跟绝望的哭泣声。 门外的阿草再度搔搔头皮,一张嘴扭过来扭过去做着怪表情。他心里正想着:没想到……真没想到……堂堂边大将军也做贼啊! . 奇异的盒子,摸在手中感觉像是铁,但重量却又不重,横条纹路遍布整个盒子,却丝毫看不出手工敲打的痕迹。盒上有几个奇怪的按键,上头的字他完全不识,他相信这世上除了程曦,大概也不会再有其他人识得了。 他虽然没见过多少珍奇异宝,但这盒子给他的感觉就像自称为程曦的女孩一样——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为自身的矛盾感到痛苦。为何明知她不属于这个世界,却还是硬要将她留在身边?为何每次见到她就像见到段柔,心里却又无法真正将她当成段柔?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程曦到底来自何方?为何与段柔如此的神似?难道真如她所说「来自未来的世界」?思及此,他不禁为自己荒谬的想法哑然失笑。他真是让程曦那小丫头弄昏头了!她的说法不仅是荒谬无稽而已,根本是天马行空、惊世骇俗! 慢慢按着盒子上奇怪的白色压钮,他无言地望着这个「来自未来世界」的盒子,心中的悲痛再度缓缓涌出。 她不是段柔……不是。 多么悲伤啊!昙花一现的希望,是上苍对他做过最残忍的事!将段柔还给他,却是个冒牌的,他不能哭、无法笑,只能半夜悄悄的窃取了这个盒子,假装她真的是段柔。他到底想欺骗谁? 东方已露出鱼肚白,城里开始有了走动的声音,他揉揉疲惫无比的眼,再度深深叹息。 好几天了,他完全无法入眠,深怕再度睁开眼睛时,会发现他重生的段柔只是一场梦,一场……就算是假的,他也甘心继续被蒙骗的梦。 . 城外战事稍歇,边将军领着小队出城了,他的屋子里此刻空无一人,而阿草正在门外探头探脑,手痒心痒。 他真的真的真的很想看看「价值三座城池」的宝贝到底长什么样子。 咬着唇左顾右盼,这辈子第一次做贼,感觉真是惊险刺激! 万一被发现,顶多说自己来替边将军打扫屋子报答他的恩情——会不会有点勉强?唉啊,随便唬弄过去就是了,反正他也不是真的想偷,他只是想看看价值连城的宝贝长什么模样而已。更何况边将军也是偷来的,这最多……也只是黑吃黑而已嘛! 想来想去,委实心痒难耐,确定周遭都没有人之后,他终于伸手推开了门。 屋里静悄俏地,虽然战事频传,但将军的屋子还是窗明几净。这也难怪了,他是大家最爱戴的边将军咩,无论发生什么事,城里的妇女们总会想尽办法好好照顾他,但这样的好人将军却做贼?唉唉唉! 「价值三座城池呢!不管是哪三座城,只要能让边将军管就一定有好日子过,所以将军偷宝贝也是理所当然的!还有谁比他更适合管三座城?不要说三座城了,三十座城也该给他管!总不会让程曦姑娘管嘛,对不对对不对?」 阿草一边在屋子里四处搜寻,一边不自觉地大声自言自语着,也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替他爱戴的将军开脱。 「可是价值三座城池的宝贝……到底会藏在哪里?」 桌上没有、床底下没有、柜子里没有……到底在哪里?他在屋子里摇头晃脑。 「又不知道宝贝有多大……价值三座城池的宝贝应该不小吧?可是我也听说有什么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好像只有鸡蛋那么大,到底是大……还是小……」晃着晃着,眼前突然出现一堵又高又厚的肉墙。 「……」 「嗯……将军的房间已经打扫好了,我可以出去了……」才走到门口,后领已经被人揪住。 「你鬼鬼祟祟到将军房间里做啥?」 「呜……小的刚刚说了,小的是来帮将军收拾屋子的。」 「你唬我啊?将军命你好好看守程姑娘,收拾屋子此等杂事几时轮到你来做?」 「小的……对将军心怀感激,所以——哇!」 「别想骗老子!」 阿草整个人被扯飞起来,他的背硬生生撞在壁上,疼得他眼泪直流。「呜……痛痛痛!」 「哼!」熊定邦关上门,沉重的身子往凳子上一坐,椅子顿时发出「咿啊」的哀号声。「快说!你鬼鬼祟祟在将军屋子里做啥?要是不说,就拿你当细作处置!」 「小的不是细作!小的不是细作!」阿草吓得面无人色,连连摇头大嚷:「小的……小的只是替程姑娘来找东西!」 「还扯谎!」熊定邦的配刀往桌上轰地一拍,「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第37章 来人——」 「熊副将饶命啊!」阿草被他惊得大嚷:「小的真的是替程姑娘来找东西的!小的昨晚亲眼看见将军悄悄进程曦姑娘的房里偷东西!」 . 「这怎么开?」 熊定邦带着阿草在边承欢的房间偷了「价值三座城池」的宝贝之后,两个人躲到熊副将的房里开始研究。 「小的哪知道!上头写的蚯蚓字也看不懂。甭说这怪里怪气的字看不懂了,就是上头直接写大字,小的也是半字不识一个。」 熊定邦耙耙脑袋嚷道:「你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吗?老子也看不懂啊!」 「可是盒里有价值连三城的宝贝耶!」 「连三十城也不管用,开不了。」 阿草瞪着银色盒上的数字,怎么扳也无法动它分毫,他抬起头望着熊定邦,「砸烂它?」 「砸下去不管里头有什么宝贝都真的不管用了,一块儿烂个透彻。」 「用撬的。」 阿草拔出身上携带的小刀,使劲将刀片塞进盒口,谁知道那盒子密实得很,刀子无论如何也无法塞进细缝。「唉!果然是装了宝贝的好东西。」 「用摔的!」熊定邦说着,拿起盒子便往地上砸。 「喂喂!万一砸碎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开不了也一样什么都没有。你跟我打不开,将军一定也打不开,三城老百姓的性命哪!搏一搏!」 盒子摔在地上发出巨响,盒身略略凹了一小角,没事。 熊定邦见状忍不住发起牛脾气,举脚便往盒子硬踩。「不信你不开!」 「副将!副将!」阿草吓坏了,连忙上前阻拦,「不如咱们拿这盒子去找程姑娘吧!」 「不成!将军偷这个盒子必有用意,怎么可以拿回去给那小姑娘!」熊定邦火了,死命踩着盒子泄愤。「你开不开?看你开不开!」 「副将——」 喀! 盒子承受不了熊定邦残忍的对待,居然开了! 他们两人连忙像个孩子似的趴在地上瞪着那盒子,盒里只有一个小小的方形东西,虽然模样古怪,但怎么看都不像是价值连城的玩意儿。 「这是啥?」 阿草试着用两根手指夹起那片东西,左看右看,上头有个凸起,按下之后,那东西突然亮起绿色光,几个小灯似的光点在方形小盘上闪烁。 两人傻傻地望着那小灯,闪动几秒之后灯灭了,阿草又按了一次,两个人就这样望着那奇怪的小灯,玩了几次之后开始觉得无聊。 「就这样?」 「好像是……」 「这样值三个城池?」 「……是程姑娘说的。」 熊定邦瞪着那小方盘,考虑着要不要拿起来咬几口,但这玩意儿看起来不像能吃…… 突然,屋内刮起一阵怪风,熊定邦跟阿草两人吓得钉在原地不敢动弹。屋子里怎会刮风?蓦地,半空中出现一个小黑点,他们楞楞地望着那越来越大的黑点,直到空间裂了个大口—— 「哇!哇哇哇哇!」熊定邦指着那裂缝哇哇怪叫,「又来了又来了!」 见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熊副将吓成这样,阿草也慌了,两条腿不住乱蹬嚷道:「什么东西来了?什么东西?」 倏地黑洞掉出一个人,熊定邦与阿草远远跳开,生怕又掉出个什么怪物来。 那人摔在地上,抬头看看周围的环境,接着好整以暇地拍拍身子站了起来。 熊定邦与阿草楞楞地望着来人。他的穿著打扮好怪啊!男人怎穿那样紧的衣衫?简直是不伦不类!可是……他怎么长得那么像边承欢? 「来者何人?」熊定邦鼓起勇气大喝一声。 那人望着他,侧着头像在思考些什么,半晌之后,从身上掏出一个黑色小东西,他毫不畏惧地走到熊定邦身边,将那不显眼的小东西往他身上轻轻一点。 「哇!」熊定邦还没意会过来便大叫一声躺平在地。 「哇——」阿草也大叫一声想夺门而逃,但那人却硬生生地扯住他的后领,将他提到跟前淡淡地开口问道:「说,程曦在哪?」 第十七章 屋内的程曦正埋首桌前,当阿草敲门的时候她只闷闷地应了句:「我没空,不要吵我。」 但门还是被推开了。阿草呆若木鸡地站在她跟前,身后还跟着边承欢——边承欢头上的帽子有些怪异,不经意地瞄了一眼,程曦又继续她哭得又红又肿的作业。 「我真的很忙,请你们出去好吗?」 「嗯?是打算做个无线电发报器?」 这声音、这语气……程曦猛然抬头! 是高教授!没错,真的是他!难怪她会觉得怪,原来他只是穿了边承欢的衣服,只是神似边承欢罢了。 「你真的来了!」程曦大叫一声,扑进他怀中又哭又笑。「天哪天哪!你真的来了真的来了!哇!」 拥着又哭又笑的她,高亚拓先是微微一笑,然后将她推开些(奇*书*网^.^整*理*提*供)。「先等等,我得先处理一件事。」 程曦抬起泪眼,发现高亚拓正望着阿草,而阿草已经吓得面色如土,双手不住乱摇却连跑也跑不动。 「别……别别别杀我!程姑娘救命……」 回头看着高亚拓,他只耸耸肩,「绑起来好?还是电昏他好?妳决定好了。」 「呃……电昏好了。」程曦抱歉地望着阿草,但她实在不想这种热情相拥的场面里有个他。 于是阿草下一秒便躺平在地上。 「电击器……」 「总不能赤手空拳来这种蛮荒之地。而且妳知道,枪枝要带子弹挺麻烦,我不确定会不会在传送过程中走火,也不喜欢身体哪个部位多了颗子弹之类。」 用很切合实际的说法来解释极度疯狂的行为,嗯,的确是货真价实的高亚拓。 望着他那双含笑的眸子,「呜……哇!」终于忍不住,她大哭起来。 像抱孩子似的抱着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膝盖上,等她好不容易哭完,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了。 「我之前一直都很忍耐没有哭,」程曦的脸埋在他胸前,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自己幼稚的行为。「是看到你真的太高兴了。」 高亚拓只挑挑眉,他的目光转向桌上那一小堆零件。「真打算做一个无线电发报机?」 「这些是从我身上的mp3随身听拆下来的。」 天知道她心里有多么不舍,这随身听她一直带在身上,每天只敢听个几分钟就赶紧关掉,深怕它没电,这是她在这遥远年代唯一能与「过去」相连接的物品了,万一她真要在此地度过余生,随身听将是她唯一拥有的过去回忆。 「妳这里不会刚好有一本『无线电组装大全』吧?」他忍不住取笑道。 「……虽然明知道很可能组不起来,可是我还是要试试看啊,万一真的一辈子被困在这里,永远都不能再见到你……」程曦鼓足了勇气直视他的眸子,「如果永远都不能再见到你,那跟死有什么两样?」 「傻瓜……妳怎么可能永远见不到我?我现在不是来了吗?」 这是安慰,他其实很清楚他们都在赌那千百万分之一的机会,若赌输了,他们真的很有可能永远见不到面——思及此,高亚拓不由得感到背脊发凉。在「现代」时,他每一天都活在那样的恐惧中,但他从来不敢多想,怕自己承受不了那恐惧。 程曦再度紧紧搂住他的颈项用力点头,「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看着那堆小零件,其中有几样闪闪发亮的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这……该不会……」 「是我的牙套。」程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张开口让他检查。「你看!没有了!金属线不够啊,我想用牙套上的铁丝来做电容。」 「……」难怪拥抱带着些许血腥味。高亚拓温柔地碰着她的唇,「很痛吧?」 「一点点……」其实痛得要死!自己硬生生把牙套从嘴里扯下来,感觉像是恐怖片的情节,当时的痛苦、委屈,想来又觉得心酸。 轻轻抬起她下垂的头,手指触着她娇嫩的唇瓣,万般温柔地吻着她。他可以感觉到她口中的血腥味,但这却是他此生最甜的吻。 . 「下官叩见华郡主。」 「起来吧。」 艳若桃李的女子面无表情,那莫测高深的眼神给人一种难以亲近,甚至有些恐惧的感觉。 段正康垂袖立在一旁,心中却不由得感到忐忑不安。 这位华郡主与他全无干系,为何突然召他进宫?认真想起来,华郡主跟他之间唯一的关系大概就是驸马了吧。 当今驸马边承欢,才新婚一天就远赴边境的边承欢边大将军。 想起边承欢便想起他的爱女柔儿,那个让他一手送进紫禁城里的女儿……思及此,他的心不由得又是阵阵绞痛。 「适逢初春,本宫听闻段国丈进宫贺年,心血来潮突然想与国丈叙叙旧,此举甚为唐突,国丈莫以为意才好。」 「郡主言重,郡主召见下官乃下官之幸,惟不知郡主是想与下官叙些地方风情,还是——」 「地方风情?呵呵呵呵,段国丈好风趣!」她笑了,华丽水袖掩住红艳娇唇,看似纤纤袅袅的娇柔姿态里,却有着一种藏也藏不住的尊贵,衬得那张艳丽绝伦的面孔更是光彩四射,令人不敢逼视。 据闻华郡主是天下第一美人,如今一见果不其然,也难怪……难怪边承欢会舍柔儿而就郡主,就算不论郡主贵为皇上妹妹的身分,就是论容貌柔儿也远远不及她啊…… 唉,他又想到哪里去了! 第38章 边承欢认识柔儿的时候,柔儿根本已经算是女官了,就身分来说已经是个已婚妇人,边承欢跟柔儿……从来就没能有选择的机会,爱得再深又怎么样?不就是那份爱害死了柔儿吗? 「段国丈?」 见他半晌不回应,殿旁的太监不由得蹙起眉轻咳了两声。 「啊!郡主恕罪!下官失态了!」段正康明白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这一想起事儿就开始发楞的性格再不政改,总有一天会铸下大错。 「国丈言重了。瞧国丈的神态,想必是想起了柔妃对吧?」 段正康只能苦笑不语。 「唉……时光飞逝,柔妃过世也已经两年了,也就是两年前的这个时候……」华郡主止住不往下说,只淡淡地望了段正康一眼。「如花似玉的千金进了宫却枉送了性命,想来国丈心中难免也有些怨恨吧?」 「怨恨?不不不,下官心中岂敢有怨!是柔儿命不好,没有福份伺候皇上,辜负了皇上圣恩——」 「皇上?」华郡主微嗔道:「当然不是我皇兄了,圣上待柔妃可为情深义重,若不是为了柔妃的死,他今日又怎会变得如此……如此……」如此荒诞不羁,颓废得如同行尸走肉——说得简单明了些,德孙只剩下半条命,如风中残烛,随时都会被吹灭。但,这还不够,就算他真的死了,也不能泄她心头之恨!看他活着受折磨也是一种乐趣,只可惜德孙的生命之烛就快灭了,也该是她好好料理一切的时候。 该死的德孙将她许配给一个连看也不屑看她一眼,才刚过新婚之夜便夜奔离开,从此再也不回头的男人!这桩婚姻像一个魔咒紧紧锁住了她,让她日夜不得安宁,光凭这点,不仅德孙该死一千次,边承欢更该死一万次! 华郡王深吸一口气,那姣美的唇瓣微微抿成一道带着怨气的弧度。「本宫指的自然另有其人,但国丈既然不明白,那就是没有怨恨了?本宫真是好奇,国丈怎地心胸如此宽大,连害死自己女儿的凶手也能原谅?」 「这……」 段正康额际冒出冷汗说不出话来。 柔儿是被皇上下召赐死,虽然圣上几乎立刻就后悔了,但却是悔之莫及。柔儿死后,圣上并没有迁怒段家人,反而因为愧疚而礼遇有加,如果华郡主口中的「凶手」不是皇上,那又会是谁? 「来人。」华郡主冷不防唤道。 「奴才在!」 那熟悉的声音让段正康立刻抬头,曹公公那张趋炎附势、丑恶的嘴脸不知几时已经悄悄来到他身边。 「曹公公,你给国丈说说吧。」华郡主像是不愿弄脏了自己的口似的,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 「曹……曹公公……」段正康压下心中的怒气,连正眼也不愿多看他一眼。如果可能,他会扑上去打掉曹公公脸上谄媚的笑!如果他敢,他早就应该这么做!但他太懦弱,太懦弱了啊! 他好恨!对这太监的恨已经到了恨不得抽他的筋、剥他皮的地步!当年到通州选女官传圣旨的是他;当日捧着玉杯鸩酒送到柔儿眼前的也是他;在皇帝耳边嘀嘀咕咕诉说着柔儿万般不是的更是这狗仗人势的太监! 「段国丈别来无恙,这一年来过得可安好啊?」曹公公竟还能对着他笑,用那张那么丑恶的脸! 「托……托圣上洪福。」 曹公公手上捧着银盘,笑吟吟的脸凑近他鼻尖低喃道:「这是郡主要赐给驸马爷的美酒,虽然路途遥远,可还是得劳烦段国丈亲自跑一趟。这可是郡主的一番美意,好让国丈报了杀女之仇。」 段正康一凛,猛然抬头望着曹公公那张扭曲变形的脸。 此刻襄阳兵凶战危,朝廷不但不增援战士粮食,反而处处掩盖事实,若非边承欢坚守不弃,大宋恐怕早已覆亡,而他们却要他前去毒死他? 段正康楞楞地望着银盘上的「美酒」,半张着口久久说不出话来。 「还不谢恩?」 「这……下官……」 「嗯?」华郡主懒洋洋地支着下颚,冷得足以令地狱结冰的眼神缓绶停驻在他身上。段正康想说的话全梗在喉间,他颤抖着唇来来回回望着曹公公手上捧着的银盘跟郡主那冷冽的眼神,好不容易他才终于明白! 这是借刀杀人,郡主已经厌倦了守活寡的日子了。只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会选中他? 「这……恕下官斗胆,下官不明白为什么非要下官跑这一遭?」 华郡主轻轻抿起唇,笑了,绝艳无匹。「因为段柔是你女儿,因为你的老祖母段家老太君跟你的妻子正在我母后的晁阳宫中作客。」 . 场面很尴尬,边承欢闯进来的时候差点提剑直接砍了高亚拓;而高亚拓也差点直接用电击器将这个打扰他们热情拥吻的不识相家伙击昏,但当他们看到彼此的脸,顿时都楞住了! 世上果然有那样相似的两个人! 望着他们,仿佛看到自己与段柔。 「我的教授——老师,先生?呃,随便,高亚拓。」程曦介绍着,「边承欢大将军。」 「……」双方全都无语。总不能说什么「幸会幸会」这类的话吧? 刚刚结束一场浴血之战的边承欢累极了,他没办法思考,望着眼前的男人,他只觉得累,好累! 放下长剑,他无言地坐在椅子上,双手掩面。 这是上苍的奇异恩典,还是老天恶意的玩笑?为什么他感觉不到一丝丝愉悦?尽管他与段柔无缘,但世上还有另外一对「他们」能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为什么他无法因此而感到快乐? 边承欢闭上眼睛仰天长叹。他不能,看着他们幸福丝毫无法带给他安慰,他只为自己的境遇感到更悲伤! 「教授,我们得想想办法。」程曦轻声开口:「这里的人好久没吃饭了,还整天都要打仗,好惨!」她很想直接告诉他,再过不久这座城就要完蛋了,到时候覆巢之下无完卵,他们全都要跟着陪葬。但继而一想,高亚拓大概只会淡淡的回答:「反正我们已经不在这里。」 「想什么办法?我只是个科学家,不是军事家。」高亚拓无所谓地耸耸肩。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是立刻带着程曦回去现代,这里的任何事物他都不想碰。 「也许……也许我们可以用『超当机』帮他们运粮食过来!对啊!有何不可?米而已嘛,很便宜!」 高亚拓忽然回头望着程曦那张天真的小脸,他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我有说错吗?」程曦侧着头,一脸莫名其妙。 「……程同学,『超当机』不是哆啦a梦的任意门。」 程曦居然大大地张口,一脸的错愕。「不是吗?」 「……」 「够了!」边承欢惨笑,现在他终于相信眼前的女孩不是段柔,段柔绝不会无视于他的存在,也绝不会与别的男子打情骂俏,更遑论他们所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他疲惫地挥挥手,「你们走吧。」 「不行!我们走了,你怎么办?」程曦断然拒绝。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关心这个男人,但她就是没办法扔下他不理。她怎么可以见死不救?不久前她还曾许愿每天都要「日行一善」呢! 「哈哈哈哈……」他笑了,笑得几乎落泪,苍凉的声音令程曦跟高亚拓全都楞住了。 「你笑什么?我是真心想替你——」 边承欢霍然起身往门外走,「快滚吧!在我改变心意之前带着妳的男人离开这里,永远别再让我看到你们!今夜之前再让本帅见到他……」他回头,冷酷的眸子扫过他们。「我就杀了他,永远霸占妳!」 程曦一脸错愕。 然后门被打开,在边承欢走出去之前,传令兵已经急着来报:「禀报将军,朝廷有使前来传旨……」 . 人潮可用万头钻动来形容,城内的人们全都挤到帅府门前引颈企盼。 朝廷有来使,那代表朝廷送来军饷了吧?有没有增援的部队?人群窃窃私语着,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阿草带着他们钻过群众等在正厅前的小园里,碎石子路两旁也挤了不少在帅府中工作的人们,而他们因为身分特殊,大伙儿全都不约而同地远远离开他们——谁会想跟妖怪站在一块儿? 「我为什么还在这里?」随便用一块破布当成围巾蒙住半张脸的高亚拓闷道。 「因为我们都没看过圣旨啊!你不觉得很稀奇吗?拜托!一辈子就这么一次机会耶!」程曦不断地垫起脚尖往外看,好似前头真的有人挡住她似的。 「刚刚那家伙所说的话妳忘了吗?今夜之前我要是不滚,他要宰了我。」 「他说说而已啦!」程曦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像挥定一只恼人的苍蝇。 「……」高亚拓挑眉望着程曦的头顶,真不知道她是天真浪漫还是真的不怕死——当然啦,被恐吓的的确不是她。「那我为什么要围成这个样子?我的长相好恐怖吗?」 「明知故问。」程曦回头横他一眼,「你不觉得你跟边承欢简直像是双胞胎吗?咦?你的眼镜呢?难怪我一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原来是眼镜不见了。」 「有这回事?」高亚拓居然认真地翻着眼睛想了想,然后摇摇头,「不觉得,我比他帅多了。」 「眼镜。」她再度提醒。 「我知道我要到什么地方,我会笨到戴个眼镜来吗?」事实是他已经放弃了他的眼镜,那总是将他冷酷的眼神隐藏起来的工具,他已经不需要了。相反的,他现在需要被看见,他也需要看见程曦,真真实实的看见。 第39章 「况且,我就算戴上眼镜也比他帅。」 「教授,你真是自负得无可救药……不过我就喜欢你这样。」程曦崇拜地靠在他胸前,完全无视于周遭其他人的存在。 他可以无视于其他人的存在,但「其他人」却无法漠视他们。 原本候在正厅的边承欢突然大步踏出,以雷霆万钧之势咆哮:「你们都在这里做什么?全部离开!」 这座城的人们从未见过如此盛怒的边将军,他们所认识的边承欢素来沉默温和,所以他这一吼,他们顿时都傻了几秒,然后轰然而散。 同样吓了一大跳的阿草拖着程曦没命地往屋内走,「快走快走!将军生气了!」 「喂!等等!让我看一眼!只看一眼嘛!」 「圣旨到——」 「圣旨!是圣旨哪!阿草!」程曦挣扎着不断回头,她好想看一眼「圣旨」的长相,之前只在电视上看过,好不容易有机会亲眼目睹,怎么能轻易错过! 转过屋角前,她瞥见一名中年文官正缓步而来,文质彬彬、气度雍容,还有着一双温和善良的眸子,只看一眼便不容易忘记。但那一眼,也让她看到了那中年文官眼中掩不住的惊诧。 . 「唉!是圣旨耶,居然完全没看到!」回到房中,程曦咳声叹气。 「比起圣旨,脑袋还是有点重要性吧?」高亚拓打个呵欠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刻了?两个世界该不会有个同步的时钟吧?他是凌晨离开的,到这里的时刻是大白天,现在快黄昏了,算算时间自己已经十几个小时没合过眼了。 熬夜对科学家来说是家常便饭的事,他自认体能过人,熬个两三天不成问题,但却不是在这种惊心动魄的情况下,此时此刻的他自觉像个垂垂老矣的老人。 跟小女孩谈恋爱是要付出代价的,像程曦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完全不知道什么叫「渴睡」,她有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青春足以支撑。 「回到刚刚我问过的问题。」程曦再度跳到他面前,惊走悄悄来袭的瞌睡虫。「米!」 「我也回答过了,『超当机』不是哆啦a梦的任意门,请不要做出奇怪的要求。」高亚拓趴在桌上申吟。 「那……可以让边承欢回到段柔没死的时候吗?」 这下高亚拓可醒过来了,他早该想到这丫头会有各式各样的突发奇想,但这要求比要求他送米过来还要离谱得多! 「会发生什么事?如果两个边承欢碰见的话。」程曦总算聪明,跳过一连串他的「劝说」之词,直接问实际重点。 「嗯……也许会被天神发现,然后世界毁灭。」 「哦……」 小曦的小脸蛋光灿明亮,樱桃小嘴张成一个大大的o型,她眨眨那双像极了洋娃娃的大眼睛,除了「哦」之外发不出其它的声音。 高亚拓忍不住爱怜地轻抬起她的小脸啄了一口,「傻瓜。」 「这是什么意思?」小曦不服气地瞇起眼睛瞪他,小脸蛋娇羞得红润可爱,表情更惹人爱怜。 「意思是说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也许什么事也没有,也许真的会世界毁灭,毕竟两条时光线交错在一起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谁知道呢?」他微笑,「既然已经知道是这样,妳还打算让他们重逢团圆吗?」 「我们是科学家。」她答非所问地点点头,不知道在回答谁。 「嗯,疯狂科学家。」早知道她会这样回答的。 「所以我们还是应该试试看。」 「也许世界瞬间就毁灭了,妳不怕?」 「如果世界不是瞬间毁灭我可能会比较怕……」她咕哝着,抬起那双晶亮墨瞳。「本来我以为再也不能见到你了,那已经是世界末日。可现在不但见到你,而且还能跟你在一起,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可怕的。」 「所以说小女孩的爱情真可怕,完全不懂得什么叫『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他取笑道。 「中年怪伯伯的爱情比较不可怕吗?我以为你要帮我呢!」她一脸甜笑。 「中年怪伯伯?」他捧着心做出一脸受伤的表情。「好吧,也许因为我们的动机很纯正,天神就算知道了也会同情我们而放我们一马。」 「你相信有神?」程曦小声惊呼,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本来不信。」高亚拓叹息,微笑着吻住她的唇,在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信了。 当他来到这个与自己的世界相距数百年的蛮荒之地,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 这世界真的有神,而且是悲悯的神。 「但你没考虑过边承欢的想法,或许他不愿意。」 「他为什么会不愿意?可以回到他们相遇的时刻,可以重新得回自己的爱人,任谁都会愿意!」 「那是普通人。」高亚拓又打个哈欠。「他不一样,他是死守襄阳直到城破国亡的边承欢,妳想他会为了私情抛下这里的一切跑回过去跟爱人团圆吗?」 「可是这样下去他会死在这里的!」 「嗯?我还以为这是他的选择。」 「那是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其它选择啊!」程曦横他一眼,「你不知道他有多爱段柔!」 高亚拓凝视着她,不由得涩涩一笑。如果段柔真的与程曦长得一模一样,那么他不但知道,而且还知之甚详。 「我去问他!」程曦立刻跳起来往外跑。 高亚拓趴在桌上三秒钟,从一默数到十,努力地告诉自己他现在只有十八岁!然后跳起来追着程曦的背影而去。 第十八章 段正康回不了神,刚刚那女孩……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他不会看错的,那是段柔!他的女儿!可是这怎么可能? 段柔死了,两年前在紫禁城中已经死了,他亲眼见到尸体,抚尸恸哭,那是千真万确的事。但,刚刚所见又是怎么回事? 如果换了别的地方,他可以安慰自己那只不过是个与柔儿面目相似的女孩而已,但在这里……抬头望进边大将军的眸里,那双墨瞳闪过一丝异样眼光,段正康心中猛地一震! 错不了!不管他是用什么办法,不管他是怎么做到的,那是段柔!边承欢用了偷天换日的办法把段柔留在这里了! 他张口欲言,突然想到自己身后的太监们,所有的言语又吞回腹中。 「段大人别来无恙,请上座。」边承欢面无表情。 「谢……谢座,但老夫……老夫年事已高,不耐长途跋涉,边大将军可有地方让老夫稍事歇息歇息,再来宣旨?」段正康脸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现在还不行,他不能现在毒死他,他一定得弄清楚! 「当然可以。来人——」 话声未落,段正康身后的小太监却一个箭步上前「扶住」段正康,语气淡淡道:「段大人,此举不妥,您还是先宣旨吧。」 边承欢眉头一蹙,「这位是?」 「小人只是宫中的小太监。」 「哼!只不过是个小太监也敢干涉圣旨的事?几时宣旨关你啥屁事啊?段大人累了,先歇歇又何妨?难道还怕圣旨跑了不成?」熊定邦从鼻子里哼道,表情十分僵硬懊恼。 他才刚从房里被小厮泼了盆冷水拖到正厅来。该死的,浑身上下全都疼死了!那个长得跟边承欢一模一样的妖怪千万不要再被他瞧见,否则他一定要立刻将他大卸八块,免得他继续危害人间!真是太恐怖了! 太监却毫不理会他们径自在段正康耳边低语,只见段正康脸色霎时惨白,几乎站不稳脚步。 「想想你的老祖母跟妻子吧,段大人。」小太监阴沉的低笑,笼袖中传出熟悉的香气,段正康颤抖着垂下头。 「段大人旅途劳顿,快扶他进去歇息。」 「不……不用了……」 段正康欲开口,但又怕心头的疑问永远都无法解开。他不能!他已经亲手杀死过女儿一次,怎么还可以有第二次?但是老祖母跟妻子的性命……老天,为何陷他于此境地! 小太监猛地暗扯他衣袖,恼怒之态显露无疑。她不想再等,连一分一秒也不想! 「边承欢!」 突然,外面传来女子的声音。 「程曦姑娘,妳不能进去,将军在招呼朝廷使节。程曦姑娘——」 「别拦我!我有很重要的事。」 阿草的阻拦对她从来都没有用,这次也不例外,她前脚踏进大厅,糊里糊涂地望着一屋子的人。「啊!真的有客人耶!圣旨宣了吗?我可不可以看一眼?」 段正康猛然回首,女儿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脸庞就在眼前! 他们全都楞住了,包括段正康身旁的小太监,她错愕地抬起了脸,怀怔地望着早就应该死去的女人,「妳……」 程曦吐吐舌头,大眼睛俏皮地眨啊眨的,往后慢慢退着脚步。「呃……好像真的不是时候,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了,我晚些再来!」 「站住!给我拿下她!」小太监怒喝。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所有人都楞住了,几个太监马上应声围住了程曦,她吓得一楞一楞地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喂!这——」熊定邦挺身而出,大手按在腰间的配刀上,眼看就要拔刀相向。 只见那小太监猛然回头恼怒地嘶叫:「边承欢,这是怎么回事?」 熊定邦此刻已经完全按耐不住,配刀刷地一声出鞘,银芒直指小太监那张斯文秀气得叫人讨厌的脸。 「你是个啥东西?凭你一个小太监也敢直呼大将军名讳——」 那艳丽绝伦的脸庞全天下只有一个女人拥有。 第40章 边承欢对熊定邦摇摇头示意他住口。「久违了,华郡主。」 . 监牢,很黑很冷。 跟电视上所演的不同,地上没有稻草,除了三面墙、一扇铁牢门,其它什么都没有。屈膝坐在冰冷坚硬的地上,她又饿又冷又难受。 也跟电视上演的不同,监牢外并没有狱卒,无人与她说话,没人能告诉她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华郡主就是皇帝命令边承欢迎娶的女子吧?她为什么会来?更重要的是她为什么要装扮成太监的模样?这绝不是小两口胡闹嘻笑的风情之举…… 历史上对边承欢的死着墨不多,只说他力守襄阳,战至最后一刻;而现在襄阳虽然的确处境艰难,但蒙古人要打下这里也非一时一刻就能达成。她到这里虽然已经改变了一小部分的历史,但却不影响华焰郡主的到来,难道这中间有何关联? 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程曦不断的将脑海中储存的资料作连结,她双眼空洞无神地凝视着监牢中坚硬的地板,双手不住地互相扭绞,直到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令人恐惧的可能—— 莫非边承欢并非力战至死,而是…… 「将军要亲自押提人犯,快开门!」 那是阿草的声音!程曦立刻跳起来,但她的双脚因为长时间的冰冷而麻痹,整个人摔在地上。可她顾不得疼痛,只顾着大喊:「阿草!边承欢!」 监牢的门被打开了,阿草领着两条人影进门。 「边承欢——」 「嘘!」身穿战袍的边承欢压低了声音示意她别吵,只那一剎那,她便认出那是高亚拓。 「教授!」 「有那么明显?」 「将军是跛的。」程曦又急又气,「没时间说那么多了,你们快去救边承欢,华焰郡主她——」 「她要边承欢的命。」 程曦错愕地望着高亚拓。到底有什么事能瞒得过他啊? 「你们快一点!」阿草紧张地不住往外张望。「别再嘀咕了,要是被发现就惨了!」 「可是……那现在怎么办?」 高亚拓打开了监牢的门,遗憾地望着她,「我们什么也不能做,郡主亲自带了人来,违抗她的旨意一样要死|qi|shu|wang|,除非现在立刻兵变。」 「边承欢绝对不愿意在这种关头背叛皇帝。」 「所以我们什么也不能做。」 门已经打开了,程曦却只楞楞地望着高亚拓,「就这样看着他死?就这样?」 「当然不只这样,你们还可以陪着他死。」 猛然抬头,华焰郡主那美艳无双且尊贵无匹的身影已经出现在监牢门口。 . 帅府之内空无一人,所有的人全都集中在正厅上,气氛肃杀,飞虎营的罩士们与郡主亲卫队兵戎相见,情势一触即发。 「你们别乱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更何况只是郡主!将军一旦死了,襄阳也就破了,事关大宋命脉,老子今天是豁出去了!谁敢再上前一步老子就砍了谁!」熊定邦挥舞着流星锤,浑身杀气腾腾地站在正厅最前方对着郡主的亲卫队大吼。 「放肆!反了反了,真是反了,连郡主的命令也不听,你们还配谈什么大宋命脉?根本是一群反贼!」曹公公气得发抖,指着熊定邦尖叫。 「听你个屁!死太监,有种你过来让老子赏你两锤,看看大宋的命脉咱们是如何尽心尽力保住的!没有我们大将军,你们还有个屁公主!」 「是郡主!」 「公主也好郡主也罢,不过就是皇帝的妹妹,还是咱将军的老婆!你们才反了!老婆要丈夫死,谋杀亲夫!天地难容!」 「对对对!没错!谋杀亲夫!」飞虎营的将士们这几年对边承欢无不心悦诚服,如今眼看他居然要莫名其妙死在自己妻子手中,无不激动愤慨。 「郡主到!」尽管情势如此紧张,传令太监还是尽忠职守,如同在皇宫里一样拉开嗓子喊。 「到又怎么样?到了也不让妳进来!」熊定邦张着大嘴吼回去,他依然故我坚决挡在正厅门口不肯让步。 「不让我进去?」华焰郡主冷笑,「好啊,来人,马上把段柔带上来就地正法——」 「慢着!让他们进来。」 「将军啊!」熊定邦气得跳脚。「你这是……她不是段柔!她不是!你又何苦——」 「我说让他们进来。」 熊定邦垂头丧气退到一旁,双眼却着火似的怒视着那尊贵无比的身影。难怪说书的总说美人蛇蝎心,这位华郡主美得天仙似的,骨子里却如此毒辣,教人真想一锤敲在她脸上! 华焰冷着脸缓缓走入正厅,她已经换上郡主服饰,一头乌黑发瀑并不像已婚的妇人一样梳成发髻,反而还像少女一样飘在身后。她的姿态多么高傲,如同一只凤凰高倨枝头睥睨天下。 迈入正厅,她等着其他人对她屈膝行礼,发现竟无人里会她时,美艳的脸上闪过一丝恼怒的红晕。 「坐吧。」边承欢叹息一声。 「你好无礼!」 「妳赐我御酒想杀我,如今我已经是尸体一具,何曾见过尸体讲究礼仪?」 「既是如此你还不快喝?」 把玩着白玉酒杯,边承欢敛眉垂眼静默不语。 华焰冷笑,「原来,边大将军也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妳这个女人!边承欢跟妳有什么深仇大恨?他只不过是不爱妳!」 「……」 四方一片死寂,边承欢与高亚拓不约而同闭上了眼睛。 没想到程曦的话还没说完,她虽然被两名太监架住,但说话的语气就跟直指着郡主的鼻子骂一样直接,「嫁给一个不爱妳的男人的确很惨,但娶一个像妳这样爱不到就要对方死的女人岂不是更惨?只是不爱而已,用得着死吗?」 「把她……拖出去砍了。」华焰郡主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她不需要咆哮,贵为郡主的她从来没有咆哮的必要,但此刻她真的很想用力尖叫!她懂什么?被几个男人不惜性命深深爱着的她到底懂什么了? 「不!住手,我喝。」 「将军!」 「边承欢!」 「别喝!」 几个人同时出声阻止,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但华焰却听得很清楚,她猛然转向一旁的段正康怒道:「你好大胆,连你也敢背叛我?」 段正康苦笑,「郡主殿下,请您以国事为重,边将军若死,大宋离灭亡亦不远矣!」 「好,我以国事为重。来人!把段柔拖下去——」 「将军!」 华焰的话未完,熊定邦庞大的身躯已经飞身过来试图阻止。但太晚了,玉杯匡啷落地,再也无法复原。 一切都静止了,安静得似乎连一根针落到地上也能听得仔细。 程曦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全都冻结住,连高亚拓挣脱束缚冲过来拉住她的手她都没有反应。 她只定定地望着边承欢的脸,原本已经苍白憔悴的他如今更显灰败,死气瞬间窜上他的眼眉,他却淡淡地、无怨地笑了…… 为什么要喝这杯酒?他明明知道自己不是段柔啊! 边承欢慢慢合上双眼,他似乎有片刻挣扎,努力再度睁开那双墨瞳再望她一眼——不,不是只看她,他看的是她跟高亚拓,看他们紧紧相依的模样,仿佛……看到他自己跟段柔。 老天!生平第一次,程曦感到心碎了。 . 如何回到实验室?她已经没有印象,只觉得自己不断发着抖瑟缩在高亚拓的怀里。 好恐怖……边承欢临终前的模样叫人好心痛!华郡主那冰冷、毫无感情的目光比任何恐怖片都更教人感到畏惧! 她不断地落泪,直到他伸手替她拭去泪水,她才知道自己哭得有多厉害。 「别哭了。」高亚拓叹息。 「想……想办法救救他……求求你!」程曦双手揪着他的衣领哭道:「你想办法,想办法嘛!」 高亚拓无言。他凝视着她的泪眼,感受到同样的悲伤。 这是多么奇怪的事,为何只是望着她的泪,他已经觉得心痛得无法忍受?过去他从来不曾如此深刻体会过别人的感情,别人会称他为冷血动物不是没道理的,他这个人素来不知道什么叫「同情心」,他还以为这项缺陷永远都没有可能修复,然而现在他却变得如此柔软。 「妳要想清楚,我们回到过去所造成的历史缺口已经够大,大得妳我都无法想象,再回到过去一次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一点把握也没有。」 「我知道……可是我没办法……没办法就这样算了,没办法让这种悲剧留在我心里。」程曦握住他的手贴着自己的心。「这里……很痛!很痛很痛!」 急促的心跳在他的掌心下不断跳动,那种痛楚如此真实,仿佛真的从她的心一路直达他的心。 几秒之前边承欢还好好的活着,下一刻他便安静地、沉默的死了。最后一眼看到边承欢,他们交换了无言的目光,那是一种奇特的灵犀,他不明白为什么,但那一刻他跟边承欢的心意是相通的,他很清楚那并不是幻觉。 边承欢给予他们无限的祝福,但愿他们可以享受他跟段柔无缘享受的幸福,那种无私……他永远不可能做到吧! 「要怎么救他?妳有概念吗?」他不相信自己会这么问,但这问题却又如此理所当然。此时此刻别说救边承欢或送米粮到古代这种古里古怪的事,她的任何要求他都会答应的。 程曦拼命点头,「两年前的除夕当天——不是我们的两年前,是他们的,那天他们相遇了,如果可以回到那一天阻止一切发生,那后面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 第41章 」 「妳希望他们从来不曾相遇?」 「不不不!」程曦又拼命摇头,「不是这样!他们当然要相遇,当然要相爱!当天边承欢就去求亲了,(奇*书*网^.^整*理*提*供)只要我们可以阻止曹公公,那么一切就不会来不及!」 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他看得出她的脑细胞正在急速运转,希望的小火苗从她的眸中悄悄萌芽,让她那双眸子再度明亮起来。 直直望着那双眼睛,他知道自己愿意替她做任何事,只要能让那双眼睛永远都如此明亮、如此朝气蓬勃。 「那好,我们就做吧。」 高亚拓开始重新设定电脑,而她却只是呆呆地立在原地望着实验室的阴暗一隅。 地上蜷缩着一个人影,尽管他蜷着身子,但仍能看出他手长脚长就好像一只长脚蜘蛛。 他静静地望着她,半晌之后才听到程曦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从妳失踪之后,他就一直没有离开实验室,功力突然突飞猛进好几倍,像吃了脑波大力丸。」 「……他一直都很笨……」 「有妳在身边,也许他不喜欢自己太聪明。」他真恨自己这么说,仿佛正不着痕迹地将她从自己身边推开。 程曦的背影显得若有所思,而他真希望自己能收回那些话。为何要让她知道刘开深爱着她?表示自己很坦荡、无所畏惧? 「他本来希望自己去找妳。」管不住自己多事的舌,好吧,干脆全盘托出。现在她有两个选择了,真该死啊自己! 程曦蹲下身子,将刘开身边的外套拾起,轻轻盖在他身上,凝视着他半晌,才回头慢慢踱回高亚拓身边。 仰起脸,她的脸色苍白,双眼哭得像金鱼,娇艳可爱的唇微微抿成一条不太开心的曲线。「你为什么要那样说?」 高亚拓叹口气苦笑,「因为妳该有更好的选择。刘开跟妳年龄相近,而且他非常非常喜欢妳——」 「段柔也有更好的选择,那还是万人之上的皇帝呢!」 高亚拓别开眼睛,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瞬间的脆弱。他不敢相信自己会如此的患得患失,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如此担心害怕!刚刚那些话,看似冲动,其实却道出了他内心隐藏的恐惧。 程曦投入他的怀中,死命地紧紧拥抱住他。 他怔了一下,双手犹豫了半晌,才终于舒口气回拥她。 「原来你也是笨蛋……」闷在他胸前,程曦嚷着道,「如果我喜欢刘开,早就跟他在一起了,何必等到现在呢?」 「妳确定?我又老又暴躁……」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自信?」自他怀中抬起眼,程曦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这不像我的高教授喔!」 而他,闭上了眼睛,感觉自己失速的心跳,不由得哑然失笑。原来有人可以在乎是这种感觉! 「喂。」程曦双手捧住他已经冒出胡渣略显粗糙的脸,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我只喜欢你。」 「嗯。」 「嗯什么?」她不满意地轻哼,「就这样?」 高亚拓抵住她的额头,温柔地凝望着她。「我爱妳。」 「我也是。」 然后他按下了传送键。 巨大的「超当机」再度运转起来,轰隆隆的声音在黑夜中显得特别吵杂,但墙角瑟缩的人影却完全不为所动。一直到机器停止运转之后,他才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刚刚似乎有人站在他面前? 但屋内空空如也,灯光依然幽暗,「超当机」也乖乖地沉睡着。 看看手表,教授已经走了四个小时了……他到底找到程曦没有? 刘开打个哈欠,拉紧了盖在身上的外套,这才突然想起……他睡前曾记得替自己罩上外套吗? 第十九章 「我真的真的真的很想睡。」躲在驿站外的暗巷里,高亚拓欲哭无泪地学着程曦说话的语气嚷着。 「现在还不能睡!」程曦推推他,「天快亮了!」 「谢谢妳的提醒,我看得出来。」他现在最怕的就是阳光,说不定待会儿阳光一照到他,他就会跟吸血鬼一样化为灰烬。以他目前的状态来说,那种情况真的很有可能发生啊! 「我们得想办法进去!」 程曦突然转身在他身上乱搜,高亚拓索性将身子完全展开在她面前,「来,蹂躏我吧!」 「……教授!」程曦羞红了脸怪叫:「我找电击棒啦!」 「妳有其它更好的选择。」他意有所指地申吟。 「教授!」 叹息一声,从长裤后掏出电击棒交给她,完全不想问她拿这做什么。他只想着——原来牛仔裤穿在古代长袍底下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为什么没人告诉他呢?可是天气很冷啊,脱掉任何一件显然都是愚蠢的。而他已经完全不想知道为什么程曦只在t恤外面套件小短袄就活力十足了。 「你有点精神,不然我要考虑强迫你恢复精神!我需要你!」 「……」 高亚拓勉强睁开眼睛看着她。嗯,为什么他满脑子都是「言外之意」?难道极度疲倦竟然是一种致命的催情要素?过去他怎么从来没发现过这点呢? 在他想到答案之前,程曦突然从地上跳起来。「快!快快!门开了!」 高亚拓深吸一口气,从一默数到十,他不断不断催眠自己:「你现在只有十八,不,十五岁,你浑身上下都有用不完的精力——你最好是、必须是!」 睁开眼,程曦已经穿过一扇木门跑得不见踪影,而他则确定自己的催眠功力是零。他开始深深后悔,刚刚回到现代的时候真该先去便利商店买几瓶x牛或者鸡精!他早该想到跟程曦在一起的古代之旅会艰辛成这个样子的! 尾随着程曦,沿路只能用「尸横遍野」来形容,他很庆幸自己给她的是电击棒,而不是一把冲锋枪之类的武器。举凡任何挡在她面前的生物,她都毫不犹豫地发动攻击,而居然也让她过关斩将,一路直闯到曹公公的房前—— 敲敲门。 曹公公不疑有他,开了门之后立刻遭到无情的攻击。 「现在怎么办?」握着电击棒,程曦望着躺在地上的男人。 「我们可以做的事不是已经做完了?继续电他,等今天结束。」 「就这样?」 「妳还想怎么样?今天他们就会相遇,接着边承欢就会去求亲,一切皆大欢喜。」 「可是……这样的话边承欢还是会回到京城,他是跟曹公公一起来的,曹公公被我们袭击他不用负任何责任吗?」 「……」已经迅速躺平在床上的高亚拓申吟一声,他几乎已经睡着了。 「不……」程曦跳起来冲到他身边将他拉起身。「这样我不放心,我们得去看看!」 「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意外……但我们没有任何交通工具,亲爱的。」他闭着眼睛喃喃自语道:「这是古中国,地方大到难以想象……」 「所以……」她大笑着开始将曹公公的身子拉起来。「我们得另外想办法!来,快点帮我的忙!」 . 车夫……这该死的太监,居然命令他当车夫! 熊定邦恼怒地咬着牙。他快气疯了!原本已经说好今天飞虎营的将士们可以自行寻欢一日,没想到一大早却被吵醒,而且传令的小太监竟然用那种战战兢兢、吓得快断气的语气告诉他:「曹公公命你前去驾车……」 驾车?!格老子的!曹公公是个什么玩意儿?不过就是个太监,竟然叫他这个飞虎营的堂堂副将替他驾车…… 「哈!跑快点!再不快一点老子把你们炖成火锅吃了!」脾气全发在这群可怜的马身上,想着想着又挥了一鞭。 「嘻!」 熊定邦猛一回头,早上来传令的小太监竟然嘻皮笑脸地从马车后爬出来坐在他身边,简直是火上加油!他气呼呼地咆哮:「进去!」 「熊大哥好大的脾气。」小太监笑嘻嘻地说道,一副跟他很熟的样子。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但他又咽不下这口恶气,只得把脸一横。「哼!谁让你们一大早让本副将来当车夫!」 「熊大哥不是很不满你们那位边大将军?倘若今日之事办得好,说不定咱公公可以帮你一点儿小忙——」 「我呸!」熊定邦怒道:「我熊定邦还没窝囊到要靠太监帮忙!看着好了,我早晚会当上飞虎营的主帅,谁理会那个白脸小子!」 啧啧,她完全忘了堂堂熊定邦副将骨头硬得很,压根不会想要靠群带关系;且他现在跟边承欢两个人的关系也还不是生死之交,相反的,他对边承欢还厌恶得很呢! 用一段真诚的爱情、两条宝贵的性命换一个刎颈之交……好吧,勉强划算。 「不过……边将军就快成亲了,他成亲之后很快就会退隐不再从军,到时候飞虎营群龙无首,要仰仗的还是熊将军啊!」 熊定邦猛然回头瞪着她。「谁说边承欢要成亲了?」 「咱公公说的。」小太监微笑着朝车里正呼呼大睡的男人努努嘴。 「边承欢就算成亲了也未必会不干大将军!」熊定邦冷哼一声别过头,但丝毫不懂得掩饰的大老粗的眼角却还是偷偷瞄着她。 「他会!」小太监坚定地说着,但事实上她却一点把握也没有。 如果当时的边承欢没有立刻带着段柔远走高飞,那么现在他为何要呢? 唉……真伤脑筋啊! . 「哪里也不用去,就在这里等着。」高亚拓闭着眼睛淡淡说道。 第42章 「就这样等着啊……」程曦躲在马车内犹豫着,手上的电击棒想着想着又往躺平的男人腿上猛然戳了戳,只见那人的身子抖动了两下依然毫无声息。「咦……该不会被我电死了吧?」 「噗!」高亚拓忍俊不住噗哧一笑,「妳对这位……很不满啊?」 「坏蛋咩!」 「随便妳怎么对付他,越惨越好,最好他一醒来就连夜逃离这里,免得多生枝节。」 「反正他都会被我吓死,为何我不能假传圣旨?」程曦嘟着唇不服气地说道。圣旨圣旨,她三番两次想见见圣旨的样子都不能如愿,只不过是块布嘛,怎么那么难啊!」 「那是『假设』他真的会被妳吓死,那万一他没有呢?说不定他醒来之后没被吓死,反而决心要查出真相,那岂不是让段柔跟边承欢立刻枉死在这里?」 「……我是不太相信他会有那么大的勇气……不过教授说的话总是不会错的。」她假意叹口气,状极失望。 高亚拓微微撑开一只眼睛,猿臂轻舒将她一把揽进怀里。「妳这小脑袋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没!」程曦红了脸连忙摇头,「真的没有!我不敢的!」 「最好是,我们破坏的已经够多了。现在,别再吵我睡觉了。」 「你睡很久了……起来陪我聊天……」 「现在还没过中午呢!我是老年人,妳要体恤老年人。」 「呜……我开始为我将来的幸福担忧——」 话未说完,某人为了令她安心,在她的「担忧」还没成形之前便开始实行歼灭计画—— 正当马车内春光旖旎,段府外却传来家人通报声。 「边承欢将军上门求见!」 「到了!」被吻得七荤八素的程曦立刻起身,双眼闪亮亮。「到了到了!现在该怎么办?」 高亚拓叹口气,不能睡个过瘾已经够糟,没想到需要迫切解决的还不只睡眠的问题而已啊…… . 段府正厅前停了一辆马车,这马车他识得,陪着曹公公大江南北走一大圈了,怎可能不认得他的马车。边承欢眉头微蹙,再看到驾车之人居然是熊定邦时,他完全楞住了! 「哼!」熊定邦见了他没好气地冷哼一声,鼻子高高朝着天——没想到那小太监说得可还真准,他说边承欢会来,此刻果然来了! 「边将军里面请,我家老爷正在厅里候着。」 「喔好……」走到马车旁,他还是忍不住抬头,「熊副将——」 「别问老子!老子啥子都不知道!是曹公公叫我来的。」 曹公公?边承欢停顿了几秒,突然冒出一身冷汗,他快步迈进段家大厅,甫进门便咚地一声跪下。 正跪在段家大厅祖宗牌位前的少女回头一看,给吓得咚地一声往后倒。「你!边……边边……」 「边承欢。」他抬起头,凝望着少女惊诧的眼神。「在下前来求亲,恳求段小姐首肯!」 「啊?」段柔大睁着双眼答不出话来。怎么选这种时候?没瞧见她正为了偷风筝出去玩而被父亲罚跪吗?眼下脚跪得都麻了,想跑也没法子跑啊! 「咳……」堂前端坐的段正康轻咳一声,「婚姻大事,应该先问过双亲吧?」 「是!」边承欢规规矩矩地跪着说道:「末将飞虎营边承欢,恳求段御史将令嫒许我为妻,边某终身唯指望段小姐,求御史成全!」 「……」段正康满脸疑惑有些摸不着脑袋。今儿个是怎么了?朝廷派来了曹公公,对方坚持坐在马车里不肯露脸,大半天都过了,还是半句话也没有,如今又来了飞虎营的将军求亲…… 「快想办法!他们僵住了!」 程曦死命摇着高亚拓的腿,方才又昏睡过去的他懒洋洋地一把揪起已经躺了大半天还不省人事的曹公公往外一推。「边承欢……咳咳咳咳!不要咬我啊!」 「他是太监!太监不会有这种声音!假音!」 「天!谁见过太监啊?妳又知道——算了算了!咳咳……边承欢。」 厅内的人此刻全走到屋外了,望着从马车内只露出半张脸的曹公公,只觉得他的模样好奇怪,且眼睛好似是闭着的。 「末将在。」尽管如此,边承欢还是拱手屈身行礼。 「你可知老……朽?不对!」 「老夫!老夫!你没看过连续剧吗?」 「拜托!天才没空看那种东西好吗?老什么啦?」 「老夫!」 那马车内似乎有古怪,怎么车身摇摇晃晃还不断传出细细碎碎的吵闹声? 熊定邦高踞在马车前方,双眼不住往上翻——忍住!车内的小太监说了,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准他回头,不然一切可就前功尽弃了!为了飞虎营统帅之位,他一定要忍住! 此时好奇的段家小姐却已经忍不住先往前踏了一步,想看看马车之内的情况。 「站住!别在上前了!」熊定邦喝道,「公公有病在身,不许任何人上前惊扰!」 边承欢惊诧地望着熊定邦。熊副将素来最瞧不起太监,怎么此刻却…… 「边承欢!老夫问你的话!喂!」 「你笨死了!我来!」突然马车内又钻出一张白净的脸,虽然布帘半掩着面,但依稀能看出五官模样!怎么跟段家小姐好生相似? 此刻的熊定邦忍不住也回头看了一眼,不比较还不确定,这一比之下,连他都惊异得很! 「看什么?」小太监横他一眼,转向其他人,「边承欢,公公问你可知咱们此行目的?」 「知道,自是为皇上选女官——」这回答令他冷汗涔涔。千万不要!难道通州之行所选的女官便是段柔?他的额际滴落几滴汗水,站在他身旁的段正康眼角正巧瞥见,前文后语一对上,这一惊非同小可! 「边将军,老夫允你所求,此刻便将小女段柔许配于你!」 「谢段御史!」边承欢如蒙大赦,连忙再度跪下,「爹!」 「佳婿请起,不必多礼!」 「咦?」段柔眨眨眼,来回望着马车、父亲、边承欢!脑海中浮光掠影一闪而逝,她的脸红了起来,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起了什么,但却高兴得直要飞上天! 「呼!搞定!」小太监朝边承欢笑着眨眨眼,「边大将军,功名利禄转眼浮云,风陵渡口、桃源村外!好啦,熊将军,咱们可以走了。」 那一瞬间,边承欢望见马车布帘内的景象,年轻男子穿着眼熟的长袍,那张脸、那双眼,小太监与段柔酷似的脸面——功名利禄转眼浮云,风陵渡口、陶源村外? 「他在说什么啊?」段柔站在他身边,早已忘了自己脚麻这件事,望着渐渐远去的马车,她不知不觉地依偎在边承欢胸前,仿佛他们早已如此相依无数次。 边承欢轻拥着她,转头对段正康开口:「爹,倘若小婿回京之后立即辞官——」 「好。」段正康不加思索地回答。 他们对望着,某种奇异的感觉弥漫在他们之间,他们仿佛共同经历过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唯有段柔依然傻头傻脑地问:「啊?辞官?嗯?为什么?」 「你不喜欢吗?回京之后我立刻辞官,咱们去乡下隐居好不好?我知道一个好地方。」 「陶源村?」 「妳也知道?」 「刚刚那位小公公说了。」段柔侧着头想了想,「感觉好像是个好地方。」 「妳觉得呢?愿意吗?跟着没有功名利禄的我。」 「当然愿意!」段柔微笑,严冬的阳光洒在边承欢俊秀的脸庞上,她突然觉得,这是她此生所见过最美好的景象! 尾声 实验室里安安静静地什么声音也没有,夜已经很深很深,山坡上的风吹响了树叶,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暗夜中低语。 墙上的时钟显示现在是凌晨三点,时钟下面的月历则是显示着十二月二十四号,是平安夜,也是她被传送回古代的同一天。 同一天哪!赶忙上前仔细凝视着月历,确认上面的年份、日期,丝毫没有错,再跑到窗户边往下望,安安静静的校园里只有路灯还亮着,但这带着青草香的微风、略微潮湿的空气都是她所熟悉的,她真的回来了! 真是令人无比感动的一刻!眼眶不由自主地湿了。 窗子的倒影里出现高亚拓,他一手支着窗贴在她身后,凝视着倒影中的她。「很感动?」 「感动得要命……」实在忍不住,只能用手一抹湿润眼眶。「真的……真的真的真的好开心喔!」回身猛然投进他的怀抱里又哭又笑,「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那一切真的发生过!我真的回到了古代,而你也真的回到古代来找我,然后我们跑回现代又跑回古代,而且我们真的真的真的可以在一起——天哪!我自己都听不懂我自己说的话了,好神奇啊!」 相对于她的兴奋,他只是轻抚着她的短发静静品味着这一刻,什么话也没说——幸好在马车里睡了半天,不然现在的他恐怕会比她更语无伦次。 良久,闷在他胸前的小曦突然开口:「你想……那是真的吗?」 「妳说了那么多的『真的真的真的』,现在妳问的是哪一个?」他取笑。 「喂!人家是问真的啦!」 「我也是『真的』很认真的反问妳啊。」 他胸膛的震动传到她的耳膜里,引起阵阵酥麻的喜悦感,程曦忍不住贴得更近,细闻他身上的气息。「我是说,你想我真的是段家小姐的转世?你又真的是边将军的转世吗?」 「还想这个? 第43章 我们已经回到现代了,那一切都不会有答案,而且……我还是比边承欢那个呆头鹅帅。」 「厚!拜托!你一点都不好奇吗?」抬起盈亮双眸认真地注视着他,「说不定那是真的!因为他们两个人的怨念太深,所以即使已经转世,可是我还是不由自主的想念历史,而你也不由自主的想做一台时空穿梭机,命运早已经注定了我们要回到过去改变他们不幸的结局!」 他沉思半晌,终于微笑着低下头轻点她的鼻尖,宠爱地回道:「第一点,我做的不是『时空穿梭机』,而是一台『超当机』。第二点,我们改变的不只是他们的结局而已,世界没有毁灭、我们能安然无恙回到这里,实属万幸!第三点,他们两个人的怨念深不深我不知道,我们到底是不是他们转世的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已经在一起,这对我来说才是真正重要也是唯一重要的。」 「改变了历史啊……」程曦翻着眼睛思考着。「嗯?到底改变了多少呢?」 「很难说,毕竟我们已经跳脱了原来的时间线,这已经是另外一个空间的时间了。」 小曦可爱的小嘴张成o字形,她火速跑到实验室另外一头的电脑室,随便找台电脑上线。 「南宋末年……南宋末年……哇!」 高亚拓站在她身后,电脑萤幕上列出几十条跟「南宋末年」有关的资讯,他对历史不熟,不过无所谓,因为小曦已经滔滔不绝地开始惊诧地叨念: 「这怎么可能?边承欢是南宋末年的名将耶,可是这上面,你看!根本没有他的资料!以前他真的是南宋的末代名将,一直镇守襄阳直到战死,而且南宋最后一个皇帝应该是度宗,现在……哇!后面怎么又冒出两个皇帝?」 「因为妳改变了历史。」 「……没想到我们救了边承欢的同时也救了度宗一条命!原本襄阳城破之后,没多久度宗就死了,可是这一切却都没发生,度宗也因此多活了四年……」 「后悔?」 「……我不知道。」百味杂陈,她真的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觉。说后悔是还不至于,但看到自己所改变的一切,心里却又感到不安。「我会不会害死很多人?就是……有些人原本不该死,可是因为历史被改变所以就死了……」 「但也有些人原本不该活,但是却因为妳的关系而活了下来,小家伙。」高亚拓笑着将电脑椅转个方向,让她面对自己。「边承欢、段柔,还有……妳该不会忘记阿草他们吧?还有那个大熊副将,还有城里那些百姓。」 「当然没有……」 「那就对了,原本边承欢应该战死沙场,然后城破国亡,妳想边承欢战死之后,阿草他们会有什么下场?」 程曦眨眨眸子突然叹口气涩笑,「而且边承欢根本不是战死的……他是被自己的老婆给毒死的。」 高亚拓失笑,「说得也是,差点忘了那位由爱生恨的恐怖郡主,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没嫁给边承欢的她应该『比较』没那么恐怖毒辣吧?」 「不知道历史上有多少人其实是被毒死、被政治斗争斗死,但是变成『历史』之后结果都下一样了。」 「唯一不同的是,以前他们只是历史,但现在他们已经是妳生命中的一部分了。」 程曦突然站起来跑到「超当机」前,仰头望着已经修复完成的机器。「超当机」像是有生命一样发出轰隆轰隆的低鸣声。对着自己努力了一整年、看护了一整年的机器,她心中充满不舍。 「妳所想的,跟我所想的一样吗?」 「我想杀死它。」程曦轻轻说着,回头望着高亚拓,眼眉沮丧地下垂。「可是我又舍不得。」 「我们该做的并不是杀死它。」高亚拓笑了,上前拥住她。 「那什么才是我们该做的?」 「我们该做的,是修改它。以后它所能控制的时间线只能往前不能往后。」 「只能往前不能往后?」 「对啊,历史不该被改变,但未来却需要我们去参与。」他笑着说道,眼眸里闪烁着属于疯狂科学家才有的特殊光芒。 「……不会吧……」程曦发出申吟。 「嗯……妳想一个世纪之后的世界长什么样子?」 「也许我们传到一个世纪之后,只剩下两副骨头。」她嘟起娇艳的唇瓣咕哝。 「不会的,传回古代的时候,我们也没变成两口空气啊。」 「我不想做时空骇客。」 「我保证,我们只是去『看看』。」 「这次你带电击棒不会有效的,说不定一百年后地球又变成侏罗纪。」 「那就一千年后。」 「喂!」 高亚拓笑了起来,拥着她的纤腰,低头轻啄她的唇瓣。「妳知道吗?当初制造『超当机』的时候,我心里只是想着要打破两个点之间的距离,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两个点之间真正最短的距离是爱。」 他突如其来的话让她楞得做不出反应,而他乐得趁虚而入吻得更深。原来不只睡眠不足会引发异样反应,睡饱了更是…… 夜凉,「超当机」低声唱着歌,实验室里灯光幽暗,从山脚下往上看,那就像是一栋有生命的房子,山坡上打着酣的巨人,像是制造科学怪人的豪宅。 而她倚在他坚实温暖的怀抱中,脑海中不断回荡着他的话。 两个点之间最短的距离……原来是「爱」啊! 【全书完】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