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朝天》 说在前面 大道朝天是一个非常好的故事。 明明刚开始写,为什么就这么说? 这说明了我的骄傲自大还是恬不知耻? 都不是,因为我在标题上已经说清楚,这会是说在前面的话。 这个故事好在哪里? 首先好在我自己非常喜欢。 当然,如果我不喜欢这个故事,我也不会开这本书。 新书从八月中推迟到现在,除了家里事情多,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确实没能想出一个故事,能够说服自己花两年甚至更长时间去写。 我一直觉得时间是最重要的东西,因为我怕死。 我在一件事情上花时间,就一定要觉得那个时间花的值得,那段生命才不算浪费。 以前的每本书,我都可以拍着胸脯说,我是这样衡量的,那么新书当然也要这样做。 特别高兴的是,九月的时候,渐渐有个故事在我脑子里浮了出来,在接下来设计与整理的过程里,这个故事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让我觉得喜欢。 这种喜欢到后面,甚至让我有了一种笃定的感觉。 可能是因为这个故事的主题与时间与生命有关。 至于主题是什么,大家稍后点开下一页就能看到了,非常明确而简单。 这一次,我真的是把话全部都说在前面了。 以此也能看出我的胆量。 为什么如此有胆? 因为准备工作做的不错。 在我所有小说里,将夜和新书大道朝天在开书前做的准备工作最多。 将夜的时候情况有些特殊,写完间客后觉得自己已经人生巅峰了啊!很担心自己再写不出来好故事了,很焦虑,于是咬着牙想要写出一本特别牛逼的小说出来。 我始终相信,努力就能得到回报,将夜的情形就是这样。 虽然到现在为止,我自己最喜欢的还是间客,但要从小说整体来看,将夜非常优秀,我很欣赏能写出将夜的我。 那为什么大道朝天的准备工作我也做的如此认真? 上个月我就在微信公众号里说过,大道朝天可能是我最后两部甚至一部三百万字篇幅的大长篇。 所以我会用最认真的态度来写,哪怕会用力过度,显得刻板、匠气,也在所不惜。 所谓认真,当然不是永不断更、每日三更……(说了也没人信不是。) 我是说我会更多地尝试以前写书时没有做过的事情以及野心。 这是我第一次用四个字的书名,刻意为之,大道朝天的故事走法也必然会与以前的小说有些不一样,同样也是刻意为之。 做什么事情都应该认真,都应该贪图做的更好,我对自己的要求就是每本书都有些不一样,争取在某些方面有进步。 关于新书,我想做的是剧情流。 择天记开书的时候就说过,我想这样做,但后来自己要求不够严格,自我施加的压力太小,一旦进入连续更新阶段,就开始习惯性手滑。 这里的手滑指的并不是灌水,虽然有意无意,肯定有比较水的章节。 这里指的是情节之外的情绪抒发、话剧似的咏叹调,因为我个人的喜好,经常会大段地出现。 新书我想尽可能地减少这些内容。 这是在向我喜欢的很多作者学习,这些作者里有现在的,当然也有以前的那些大物,比如金庸,他的情节就很干脆,像萝卜一样,嚼起来,美滋滋。 我想朝这方面努力一下,我觉得这才是商业小说的王道,也是对读者的无上信任。 网文作者里,尤其是像我以及沙包以及很多性情相近的作者,每每写完一个情节,总担心读者没有看到里面的好与妙,或者说没有看懂什么,又或者是剧情本身的原因带来的不自信、不从容,于是会在后面的剧情里解释半天,特别啰嗦,看着很是不舒服,我想把这个问题扭转一下,文字方面也要求严格些,景物描写能少就少,心理描写能少就少。 这是对读者的尊重,相信大家能够看到隐藏在剧里的我的思考、感悟以及审美这些东西。 这样会不会导致整个故事太干,不好看? 就像这个故事里的男主角以后会说的那样——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都说我情怀啊什么,其实我不认,这些不好随便拿出来说,除了自嘲的时候。文笔好更是从来都没有认过,文字这个东西,我天赋普通,后天又没有勤奋学习苦练,怎么可能好得起来? 补充一句,我每本书的文字都会比上一本好,这是肯定的,因为我就是这么有追求的人。 跑题了。 我真正自信的是什么?是情节。 我写的故事,情节向来很好。 新书希望能够在这方面更加强化。 新书剧情当然还是会有很俗套的地方,因为太阳底下从来没有新鲜事,而我是在阳光下长大的。 这句话是十四年前,杀猪在映秀的评论区里和我对话的时候……我说的还是他说的来着? 当然这句话也不新鲜,是句西方谚语。 想起来了,是他说的…… 不管是谁说的,总之十四年了,我四十岁了。 不能浪费生命,不管写书还是做别的任何事情,得做自己喜欢的,并且争取得到更多人的喜欢,然后牛逼。 包括看书也是一样。 说句犯忌讳的话,我写故事是用来给大家打发时间的,如果写的不好看,或者说不合您的口味,那就不要看,时间别浪费在这上面,多陪家里人打打麻将多好。 当然,也别骂我,大家活着都有辛苦,各走各的,彼此体谅,世界和平。 我当然不会承诺不断更或是别的,我唯一能做并且愿意承诺的就是,尽可能地写好这个故事,不浪费你们的时间以及我的时间。 这句话以前其实说过,但可能被忘了,再次说一下。 那么,现在就让我们开始吧。 序 全文阅读无弹窗_中网文学 第一章 三千里禁 四大从来都遍满,此间风水何疑。故应为我发新诗。幽花香涧谷,寒藻舞沦漪。借与玉川生两腋,天仙未必相思。还凭流水送人归。层巅余落日,草露已沾衣。 (苏轼,临江仙,风水洞作,以为题记。) …… …… 朝天大陆南方,一片青山绵延数千里,数百秀峰终年隐在云雾中。 天下第一修行大派青山宗便在此间,普通人极难一睹真容。 青山外散落着一些普通村镇,其中一座小镇位于西南丘陵地带,因山里涌来的仙雾而名为云集。 云集镇景致颇佳,适逢初春时节,和风拂面,杨花轻舞,雾气似有若无,仿佛仙境。 镇上居民行走其间,早已习以为常,酒楼上的游客们则是赞叹不已。 坐在窗边的阴三,却只想吃火锅。 “世间没有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有,那就用两顿火锅……现在这句话在冥都很流行,听说是从朝歌传过去的,我却觉得应该是益州。你们也知道,我们那儿终年不见阳光,潮湿阴冷,谁不喜欢火锅?愿蘑菇丰收?你们地上的人喜欢吃,我们吃了几万年早就吃腻了。我就现在想吃顿正宗的火锅,然后回去吹嘘一番,这有什么错呢?” 他看着在红辣汤汁里翻滚的鸭肠与不时浮沉的花椒,咽了口唾沫,抬头望向桌对面的一名少女。 那名少女有着一头乌黑亮丽的短发,眉眼如画,稚气犹存。如果她笑起来的话,应该会很俏皮。但她没有,眼帘微垂,细长的睫毛一眨不眨,就像是一幅画像,并非真人。 房间还是那样安静,窗外行人的脚步声变得越来越清晰。 阴三说道:“好吧,我承认自己留下来是想看热闹,但这场大热闹,整个修行界谁不想看?就因为这样,你们就要收拾我?不至于。这位师妹,能不能麻烦你松开这东西,就算不放我走,但让我先吃两筷子,锅里的毛肚和黄喉再不捞可就没法吃了。” 鸭肠已经沉到了汤底,花椒还在沉浮,毛肚与黄喉若隐若现。 阴三吃不到这些,因为一条淡银色的金属细链紧紧地捆住了他的身体,他无法动弹,更没办法拿筷子。 少女静静坐在桌边,没有说话。 阴三忽然说道:“你的剑呢?如果你先前用飞剑偷袭杀我,我自然防无可防,但现在你就这样坐在我的面前,难道不怕我暴起反击?你真以为这根剑索就能制住我?” 少女还是没有理他。 阴三终于认真起来,说道:“青山宗乃是剑道大宗、正道领袖,难道想不问而杀?” 少女终于抬起头来,眼睛明亮而清澈,没有任何杂质。 看着这样的眼睛,阴三觉得很放松,紧接着却觉得眉心有些微凉,就像一滴雨珠落在了那里。 一柄小剑静静地悬停在他眼前的空中。 他不知道自己的眉间出现一道血洞,洞口很小很圆,甚至可以用秀气这种词来形容。 一道鲜血像极细的瀑布从他的眉心涌出,落在火锅里。 冥部弟子的血也是热的,与火锅里的汤比起来却是冷的,沸腾的锅面渐渐平息。 他眼里的生机也渐渐冷却,只留下了些不解的情绪。 数百粒幽冷的火焰顺着森然的剑意飘向酒楼四周,遇物则散,那是冥部弟子魂火的残余。 少女神情微凛,双眉挑起,眼角也随之而起,仿佛细细的柳叶,自有一种锋利的意味。 很快,她的眉便落了下来,若有所思。 那把小剑飞向了窗外,消失在街上。 她手指微动,捆住阴三的那根细链化作一道流光落在腕间,成了一只银镯。 “我是外门弟子,没有剑。” 她起身对已经死去的阴三说道。 阴三的尸体倒在地上。 她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酒楼里响起一阵惊呼,食客与游客们惊慌失措跑向楼外。 薄雾未散的街上出现一位中年男子,只见他神情淡漠,容颜清瘦,眼神幽冷,自有一派仙风。 “冥部妖人来我青山宗招摇,死有余辜。” 听着这话,民众哪有猜不到此人身份的道理。 来自外郡的游客吓了一跳,赶紧跪倒在地不敢抬头。 镇上居民也纷纷口颂仙师拜倒于地,但毕竟久居云集镇,对青山宗的仙人事迹听的多,甚至偶尔还能一睹仙师踪迹,清醒的也快些,觉得今日这事太不寻常。 冥部与人族敌对已有数万年时间,深仇难解,但自两千年前青山宗纯阳真人与当时的神皇联手在大泽击败冥师率领的大军之后,双方之间已经有多年未曾大战,甚至私下还会来往。就算是朝歌都城或是风刀郡这样的地方,现在捉着冥部妖人,除了奸细,往往也只会送入镇魔狱,寻找机会与冥部交换人员或是索要财物,更何况青山宗乃是世外仙派,行事风格向来淡然,今日怎会下手如此之狠? 微风轻拂,街上薄雾尽散,十余名年轻人聚在了酒楼前,容貌气质俱佳,乃是青山宗的外门弟子。 “见过孟师。” 那些年轻弟子向那位中年人恭敬行礼。 被称作孟师的中年人神情肃然说道:“大事在即,都小心些。” 众弟子齐声应是。 孟师又道:“收拾完便离开,莫扰世间太久。” 那名少女从酒楼里走了出来。 孟师看着她,神情温和了些许,说道:“腊月不错。” 说完这句话,一道剑光破空而起,他的身影已然消失。 …… …… “师姐。” “赵师姐。” 青山宗弟子们向少女围了过来,脸上满是仰慕、敬爱之情。 叫赵腊月的少女不过十二三岁,明显比同门年幼,不知为何却被称作师姐。当她吩咐众人清理客栈,消除痕迹,确保那名冥部妖人的魂火碎片不会异变时,也没有遇到任何质疑,威信颇高。 “仙师说的不错,七日前天光峰便颁下三千里禁,这妖人居然还敢滞留不去,真是找死。” 一名弟子看着被抬出来的那具尸体,忍不住摇头说道:“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们这里还好,听说就连两忘峰的师兄们都去了浊河镇压妖魔,剑光照亮了南河州。” “那算什么?前天夜里,四大镇守忽然同时醒来,满天的星光都被它们吃了一半!” 弟子们兴奋的议论着,赵腊月没有说话,静静看着灰暗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青山有九峰,隐在云雾中。 天光峰乃是祖峰,掌门居所。 两忘峰是第二峰,青山宗最强的年轻弟子都在其间修剑。 当青山宗遇着真正的大事时,便会启动大阵,并且颁出禁令诏告整个大陆。 ——大青山外多少里内禁止随意出入,非请者格杀勿论。 禁令的距离越长,表明事情越严重。 当年太平真人闭死关之前,青山宗曾经颁下八百里禁令,震惊世间。 从大青山向外延展八百里,禁令等于覆盖了五分之一的朝天大陆。 为了配合青山宗的禁令,神皇陛下甚至派出数万大军连夜北上,以震慑北地雪国与冥部。 如今青山宗居然颁下三千里禁令? 究竟要发生何等样的大事? 赵腊月的眼睛忽然眯了眯。 因为她一直注视着的那片灰暗的天空忽然变得明亮起来。 日上中天,云雾渐散,远处的群峰若隐若现,仿佛无数对准天穹的巨剑。 众弟子的视线随她而去,落在群峰之间。 阳光照在这些张稚嫩的脸上,全是景仰。 如临大敌,三千里禁,那是因为今天青山宗即将迎来千年里最重要的一件大事。 景阳师叔祖要飞升了。 第二章 斩天一剑 “稍后看着何等样的天地异变,都莫要惊慌。” 青山宗弟子要求镇上民众各自回家,不多的一些游客也赶回了客栈,街上很快便被清空。 一名弟子看着地上的那具尸体不解问道:“这名冥部弟子魂火普通,法力低微,怎么就敢留在这里?” 有弟子应道:“谁知道?也许他就是想看师叔祖飞升,这等盛景,谁不想看?” 忽有风起,道畔大树青叶纷落。 弟子们抬头望向天空,只见数百道剑光在高空各处向群峰而去,其后又有十余道法宝特有的莹光充斥天空,最后一座极大的莲花座渡空而至,禅息飘飘竟较天空更为高远。 “难道那是悬铃宗的老太君?” “无恩门主!” “镜宗长史!” “那道剑气冲天而起,不可一世,莫非是那人?” “两忘峰的师兄们回来了,上德峰的司长老也回来了!” “居然卷帘人也来了?” 弟子们震撼的无法言语,若非今日大事,他们哪有可能同时看到如此多的大人物。 赵腊月没有理会这些事情,提起阴三的尸体向镇外走去。 …… …… 那位孟师没有离开小镇,而是站在镇外一棵高树上,看着那座高峰,情绪有些复杂。 景阳师叔祖辈份极高,乃是太平真人的师弟,便是掌门大人也要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小师叔。 据说这位师叔祖天赋极其惊人,创造了修行界无数难以想象的纪录,但常年在第九峰里静修,很少见外人,诸峰里那些大弟子都没有几个人见过这位师叔祖的真面目,更不要说他。 今日不止各大宗派掌门齐至,很多隐居的世外高人也来了。 他没想到就连那位传说中的佛宗禅子也来了。 听闻在云层深处可能还隐藏着别处大陆的大能。 果然是千年来未见之盛事。 如果那道剑气来自剑神,刀圣呢? 孟师的情绪有些茫然。 那些名字离他太远。 那座山峰离他更远。 关于那位师叔祖,他只是听过一些传闻而已。 据说掌门当年继位后提到在峰间隐修的这位长辈时,只说了小师叔三个字便不再多言,有太多的不尽之意。 他明白这是为什么,就像整个青山宗都明白,为何上德峰的剑律师伯提到这位师叔祖时从无敬意,只会冷哼。 小师叔祖是青山宗乃至整座大陆修行境界最高的强者。 但从踏入青山的那一天起,他便在峰间静修,很少在人前现身,更不用说出手。 他没有代表青山宗参加过梅会,没有与朝歌的皇朝强者切磋过,没有与别派的隐藏高手较量过,修行门派与冥部长老的隐秘血战里看不到他,就连当初与雪国三场修行强者的大战里,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漫漫修道路上,他什么都没有做过,只是修行。 是啊,只有这种心无外物,断情绝性的修行者,才能走到修道路的尽头,去往难以想象的境界吧。 只是,这样的修道生涯……师叔祖的修为再高,对他们这些后辈弟子有什么意义?对青山宗有什么意义?对天下苍生又有什么意义? 再如何惊世骇俗,传说终究只是传说,不可能存在于真实的世界里,那么便走吧。 看着雾中若隐若现的那座高峰,他的唇角露出一抹微涩的笑容。 待他看到赵腊月提着那名冥部妖人的尸体向镇外走去,笑容里的苦涩意味消失,有些吃惊,很是欣慰。 整个世界都在看着那座山峰,她却不看。 小小年纪,道心何以如此宁静? 不愧是整个青山宗都在暗中注视的天才少女。 忽然,他脸上的笑容消失,再次望向那座峰顶。 正如他所说,有资格望向那座山峰的人,这时候都在望着那边。 群峰间的云雾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搅动,剧烈地卷动,向着四野淌去,渐渐露出了湛湛的青天。 云层深处的几个模糊光影被迫现出身形,向着青山宗所在的天光峰行礼,似乎从容,其实颇有些尴尬。 在更远处的地方,两团泛着幽冷火焰的黑影,高速向后撤去,显得很是狼狈。 孟师能猜到其中一位应该是冥部的大祭司,另一人又是谁? 青山大阵没有发起攻击,有笑声从天光峰上响起,同时生起的还有一道极为森然的剑意。 那道剑意仿佛波浪一般向着群峰四周扫去。 一道剑光自崖间而起,仿佛被迫回应,飘然而去。 直至那道剑光退出三千里外,来到西海之上,来自天光峰的剑意才渐渐平息。 “掌门出剑了!”孟师微惊。 有资格让青山宗掌门动用承天剑的人,整个大陆也没有几个。 西海之上那道冷光,便是剑神的剑? …… ……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哪怕是这些名动宇内的大物接连现身,对第九峰都没有什么影响。 那座孤峰还是那般安静,仿佛毫无气息。 忽然,天地变色,十余道闪电撕裂碧空,数十团天雷轰向孤峰! 那些蕴藏着天地之威的雷电未能触着峰顶,便被斩成了碎片,化作了青烟。 因为孤峰里生出一道剑光。 没有人知道这一剑与先前的承天剑究竟谁更强。 不要说这位孟师,就是三千里外的那些大物也看不出来。 孤峰上出现的那道剑光看起来没有任何威力。 那就是一道剑,简单极了,很随意地斩向天空。 天雷却遇之而灭。 剑光继续向上。 嘶的一声轻响。 湛蓝的天空上多出了一道极细的裂口。 无数似金似玉的光浆,从那道裂口里流淌下来,遇风而散,化作无数光点,照亮了整个大陆。 一剑斩天? 典籍之上的那些大修行者飞升时,都是靠自身修为与天雷苦苦相抗,直至最后通过考验,天雷停歇,光浆如天女散花般落下,方能看到那条通天大道。 今日景阳师叔祖却是根本不待第二轮天雷来临,便主动出剑。 难道他要用自己的剑,强行斩开一条通天之路? 这是何等样的气魄!又是何等样的自信! 孟师震惊无比,脸色苍白,嘴唇微颤。 西海上的那道剑光之主,还有在青山宗里观礼的强者们,看着这幕画面,也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孤峰之上,那道剑光依然在向天而去。 罡风呼啸而至,天雷轰隆不停。 那道剑毫不理会,只是一意向上。 如果说这是天地给予将要飞升的修行者的最后考验,这道剑光的回应可以说是完全无礼。 天地之威与那道剑意的交战,早已驱散群山间的云雾,青山宗九峰终于首次同时出现在世人眼中,却无人注意,因为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那道剑光上。 那道剑光离天空的距离越来越近。 天穹裂口越来越大,淌落的光浆越来越浓,令天地间变得越来越明亮。 无论是镇上的民宅还是峰间的崖洞,都镀上了一层金光,仿佛真实的仙境,或者神国。 第三章 再次踏进那条河的白衣少年 赵腊月提着阴三的尸体向着镇外走去,脚步踩在青青的草上,很是轻快。 来自天空的明亮光线把她娇小的身躯在地面映出了一道极长的影子,然后渐渐被更加明亮的光线变淡。 整个大陆最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她却没有回头去看,只是看着身前的影子浓浅变化,似乎这比天地异象还要更加有意思。 没有人注意到她,自然也没有人看到她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 她唇角微扬,在笑。 群峰间渐有喝彩声起。 镇里似乎有欢呼声。 随着天地越来越明亮,欢呼声越来越响亮,她的笑容越来越盛,直至露出颊上浅浅的酒窝,有些可爱。 她真的很开心,也有些遗憾。 如果能与师叔祖这样的天才处于同一时代,那该多好。 无论求学问道,或是别的什么。 群峰间的欢呼声忽然消失。 没有什么意外。 此时的安静代表着美好的祝愿。 就像照亮世间的光线一般。 当然,终究还是会有些怅然。 景阳师叔祖飞升了。 赵腊月终于转身,望向天空。 看着那道逐渐消失的裂口,还有那道已经快要看不见的剑光,不知为何,双眉微挑。 她望向手里提着的那具尸体,笑容渐渐敛没,有些疑惑与不确定。 …… …… 云雾里有不尽湿意,溪涧往往与之相伴。 离云集镇不远便有一道溪水,那道溪水带着薄雾,绕着高崖与低丘流淌,前行数十里,重新进入另一座山峰的山壁。 溪入山壁不知多远,水道渐宽,光线渐亮,竟有一间石室,壁上镶着世间难得一见的明玉。 石室很简单,只一张与山壁相连的石床,床前有两张已经烂掉的蒲团。 一名少年背着双手,偏头看着石床,偶有风起,掀起白衣。 石床上躺着一个人,浑身是血,到处都是伤口,或窄或宽,或深或浅,根本无法分辩究竟是何种兵器所伤,衣服也破烂不堪,哪里还认得出是天蚕丝所织的布料,那条腰带还很完整,有股极淡的煞气时隐时现,竟是冥蛟筋所做,上面系着一块腰牌,却似乎是普通黑木雕刻而成。 此人气息全无,早已死去,诡异的是,脸上始终笼着一层雾气,无比幽深,无法看清楚容颜。 少年站在石床前,看着那人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说话了。 “真……烦。” 他的声音很干净,却有些发涩,语速非常缓慢,似乎很少说话。 光线落在他的眼睛里。 他的眼睛就像一片大海,看似平静澄清,却无比深广,藏着无数风暴与浪涛。 有不解,有愤怒,有遗憾,有些疲惫,还有些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沧桑。 片刻后,他眼里的所有情绪尽数消失,只剩下一片平静。 就像是云雾消失在九峰间,又像是那些自天而落的光浆最终化为虚无。 “有些羡慕你,可以好好休息,我却还要再忙这多年。” 白衣少年对石床上的死者说道。 死者的腰带微微一动,那块木牌忽然消失。 一道寒光离开石床,绕着他的身体疾飞,把石室照耀的光彩不停,片刻后才在他的眼前停下。 那是一道飞剑,长约两尺,两指粗细,剑身光滑如镜,除此再无奇处,却给人一种极不普通的感觉。 白衣少年抬起右手,飞剑自行落下,啪的一声轻响,卷在他的手腕上,渐渐变暗,就像一根普通的镯子。 转身走到溪边,白衣少年忽然想起当年那人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里。 真的如此吗? 想着这个问题,他走进了小溪。 …… …… 溪流在山腹里穿行不知多少里,在山峰另一边穿出,成一条十余丈高的细瀑,很是好看。 白衣少年顺着溪水从崖壁间落下,准备踏水而行,双脚却已经踩破了水面,落进了湖里。 直至飘到湖水深处,双脚触着湖底,他才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些错愕。 但他似乎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表情描述错愕这种情绪,所以看着有些呆呆的。 微寒的湖水对他没有什么影响,他睁着眼睛向四周望去,看到了湖底的一块石头。 他把那块石头从湖底抱了起来,顺地势向前走去,离水面越来越近,直至走出湖水,来到岸上。 一声闷响,地面震动,岸边的水微生波澜,那是他放下了怀里的石头,可以想见这石头多么沉重。 他浑身湿透,觉得有些不舒服,动念准备用剑火把身体弄干,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出现。 还在滴水的头发与紧贴着身体的湿衣,提醒他这时候应该生堆火,他接着想到,自己从来没有生过火。 他偏着头,回想很多年前看过的那些书,用干涩的声音复述说道:“需要干草与粗细不等的树枝。” 确认左耳里的水已经全部流出,他向右偏头,继续翻找着那些久远的记忆,说道:“如果没有火石,就需要水晶,或者钻木。” 岸边便是一片树林,他走到林间,伸手抚去,落木簌簌而下,很快便堆成了一座小山。 他从里面挑拣了一块最平滑的木片,垫上树皮下的几根絮丝,心念微动,腕间的银镯重新变成那把小剑,悬停其上。 锋利的剑锋隔着絮丝抵着木片,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旋转起来,很快便有了火星,然后是青烟,接着便有焰起。 衣物搁在树枝上,冒出蒸气。 看着那些蒸气的浓淡与升起的速度,少年很轻易地计算出还需要三刻时间,衣服才能全干。 这段时间用来做什么,对他来说是不需要思考的事情。 所有时间对他来说都只有一个用途。 他盘膝坐下,闭眼开始静思修行,显得特别自然。 但下一刻他便睁开了眼睛,茫然想道,入门口诀是什么来着? 第四章九天 三刻后,少年再次睁开眼睛,从树枝上取下已经干透的衣服穿好,看了眼远方重新消失在云雾里的某座山峰,转身向溪河下游走去。 与从湖里走出来时相比,他的脚步变得稳定很多,就像是学会了走路,又或者是习惯了这具身体。 溪岸有雾,好在没有什么乱石,行走起来并不困难,没用多长时间,他便顺着溪水走出了这片山,来到了一座村庄前。 在田里松土的农夫,拖着大车拉干草的老汉,往半山送饭的妇人,村口大树下玩耍的孩童,都渐渐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站在原地。 白衣少年向村里走去。 农夫手里的锄头落在地上,险些砸着自己的脚。 老汉嘴里的烟斗落了下来,烫的拉车的驴痛叫了一声。 妇人紧紧抱着怀里的饭瓮,嘴却张的比瓮口还大。 那些孩童们忽然散开,喊叫着向村子四处跑去,其中有个小女孩竟是哇哇的哭了起来。 白衣少年停下脚步,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密集的脚步声响起,山村里的人们都汇集到了村口,脸上带着敬畏与紧张的情绪。 在一位老者的带领下,村民们有些笨拙地跪到地上,参差不齐地喊着:“拜见仙师大人。” 白衣少年神情不变,很多年前他偶尔会在凡间行走,这样的场景遇到过很多次。 但他很快便发现异常,这些普通村民为何能够认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因为他没有问,村民们自然不会回答。 村民们无比热情地看着他,神情又有些畏怯,就像看着县城官衙上面的那块匾。 被这样的数十道视线盯着看,少年并不慌张,想了想后说道:“你们好。” “仙师好!” 依然是那位老者带头,村民们七嘴八舌地回应道。 一来一回间仿佛某种仪式。 村民们再次行礼,有些反应不及的小孩子更是被父母抽打了两下屁股。 偏生那些小孩子也不哭,只是盯着少年的脸看,瞪圆了眼睛,像是看着世间最稀罕的糖果。 一片安静,大树在微风里轻摇,发出哗哗的声音。 没有任何村民敢说话,保持着最恭敬的姿式,微躬而立。 不知道过了多久,白衣少年忽然说道:“我要在这里住一年。” 那位老人很吃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村民们也是神情呆愣,心想仙师这是什么意思? 看着众人反应,白衣少年在记忆里寻找,再次想起一些东西,似乎银钱是凡间很重要的东西。 他把手伸到那名老者面前,掌心是数十片金叶。 如果放在平时,这些村民看到这些金叶,只怕会兴奋激动地昏过去,但这时候他们只是看了一眼,便又望向了白衣少年。 在他们眼里,白衣少年要比这些金叶好看的多,而且这些金叶怎么能拿呢? “仙师肯留下来便是我们的福气。” 那位老者有些不安地说道:“只是寒村贫苦,实在找不到能让仙师清修的住所啊。” 白衣少年不知道老者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想了多少事情,村民们又在想什么。 当然,他也并不在意,只知道对方应该是答应了自己的要求,视线在村民里扫过,最后落在了一个小男孩的身上。 那个小男孩生的有些黑,很结实,神情老实,给人一种很憨厚的感觉。 “你住哪里?” 白衣少年望着那名小男孩说道。 那名小男孩愣了愣,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被身旁的父亲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根娃,还不赶紧给仙师带路!” 那名老者急声喊道。 …… …… 山村西边的一个院子里,房间有些幽暗。 那名小男孩按照父亲路上的警告,恭恭敬敬向白衣少年行礼,便准备退出。 白衣少年忽然问道:“姓名?” 小男孩停下脚步,说道:“柳宝根。” 白衣少年沉默了会儿,又问道:“年龄?” 小男孩说道:“十岁。” “宝根不好听。” 白衣少年说道:“今后叫十岁。” 小男孩摸了摸后脑。 从此,他便是柳十岁了。 …… …… 出了院子,柳十岁顿时被满村的人围住。 那名老者关切问道:“仙师有甚吩咐呢?” 柳十岁有些浑浑噩噩说道:“他问我年龄呢……还给我取了个名字。” 老者闻言微惊,小男孩的父母则是大喜过望,不停地搓着手。 柳十岁对于新名字却有些不喜欢,有些委屈地说道:“哪有这种怪名字。” 父亲抬起手便准备打下去,忽想起屋里的仙师,强行忍了下来。 老者教训道:“仙师赐名,那是何等样的福气,普通人求都求不来,可不能瞎说。” 柳十岁忽然想到在屋子里最后说的那几句话,赶紧说道:“但他说自己不是仙师。” 村民们有些不解,心想那位不是仙师还能是什么? “我看着他有些像傻子。” 柳十岁很老实地说道:“他还要我教他呢。” 老者犹豫问道:“仙……师要你教他什么?” 柳十岁说道:“铺床叠被,洗衣做饭,砍柴种田,嗯,就是这些,我没记错一个字。” 村民们很是吃惊,心想连这些事情都不会做,莫非屋里那位不是仙师,真是个傻子?” 老者却笑了起来,说道:“在大青山里,仙师自有剑童服侍,饮浆露,食仙果,哪里会做这些事情。” …… …… 随后数日,住在柳家的那位仙师成为了整座小山村所有注意力与议论的中心。 村民们非常自然地接受了老者的说法,对仙师的身份坚信不疑。 他们唯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仙师不回大青山,却要留在这个小山村,还要柳家那个积了八辈子福的小家伙教他做这些事情。 被村民们羡慕甚至嫉妒的柳十岁,不明白的却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也有人不会? 那天夜里,他便开始教对方如何铺床,因为对方需要睡觉。 第二天清晨,他还要教对方如何叠被。 然后他发现对方竟然是真的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 当他发现对方别的那些事情也都不会做的时候,真的傻了。 “倒水的时候别把米倒出来!” “别把柴砍的太细,那样不经烧!” “鱼鳞不能要,鱼腮也不能要,那些黑的……也不能要。” “左边一刀,右边一刀,别切断,蓑衣就出来了,对对对。” “那不是地薯,是凉瓜……赶紧放下,姆妈最不喜欢吃那个。” “别插的太深!” …… …… 柳十岁以前见书上说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一直不相信世间真有这样的人。 直到他遇到了白衣少年。 但九天后,他又开始怀疑自己的想法。 因为白衣少年只用了九天时间便学会了他教的所有事情。 第一天,白衣少年学会了最简单的铺床叠被、砍柴烧水。 第二天,白衣少年学会了更复杂的一些家务,柳家的小院被打扫的窗明几净,仿佛新生。 第三天,白衣少年开始下厨,看了两眼,便学会了如何杀鸡剖鱼,切葱剥蒜。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第九天,太阳照常升起,白衣少年砍了一些竹子,做了一把躺椅,比老篾匠的手艺还要好。 …… …… 现在,白衣少年切出来的蓑衣黄瓜可以拉到两尺长,每片的厚薄完全一致,至于砍出来的柴,更是漂亮的无法形容。 明明是同样的溪水,同样的稻米,里面掺着同样的薯块,用着同样的灶与铁锅,但白衣少年煮出来的饭,要比柳十岁吃过的所有饭都香。 白衣少年甚至把小院里的院墙重新砌了一遍,失修很久的檐角都补的齐齐整整,仿佛新的一般。 柳十岁发现自己很难再怀疑对方的身份。 除了仙师,谁能做到这样的事情? 而且他没见白衣少年洗过衣裳。 他不明白,为何做了这么多事后,那件白衣还是这般白,就像最好的大米。 …… …… (忽然想到咱大东北穿白貂的剥蒜小妹……) 第五章一年 青青的秧苗伸展着腰身,每株之间的距离绝对一样,完美至极。 无论从哪个角度望过去,秧苗都成笔直的一线,就连水面的影子也没有任何偏差。 山村里最了不起的农夫,也做不到这种水准。 看着这画面,柳十岁的嘴很久都无法合上。 微风轻拂,青苗起伏,很是好看。 白衣少年站在垄上,微微点头,有些满意自己的手段,转身向后走去,在竹椅上躺下,闭上了眼睛。 柳十岁看了眼天光,说道:“公子,接下来要不要去砍柴。” 因为白衣少年不承认自己是仙师,村民们商量一番后,决定用公子称呼对方。 “就到这里了。”白衣少年闭着眼睛说道。 柳十岁不明白他的意思,问道:“或者先煮饭?” 白衣少年不理他。 柳十岁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却不明白为何他改主意这么快。 “我只是想学,并不喜欢。” 白衣少年说道:“就算化凡真有道理,也不适合我。” 柳十岁听不懂,只是接着他的话问道:“为什么?” 白衣少年说道:“因为我懒,而且不擅长。” 柳十岁有些激动,问道:“那公子你擅长什么?” 在小山村的传闻里,大青山里的仙师都是能够挥手引雷、飞剑入空的神人。 白衣少年说道:“切断。” 世间任何事物,都有薄弱处。 他最擅长的便是找到那些薄弱处,然后让其断开。 比如法宝、比如山峰,或者别的什么。 柳十岁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不免有些失望,挠头说道:“难怪您切菜切的那么好。” 有风起,有片树叶飘了下来,断茬非常光滑,就像被真实的剑斩断一般。 有蝉鸣起。 这应该是今年小山村的第一声蝉鸣。 白衣少年睁开眼睛,望向远方隐藏在云雾里的群峰。 柳十岁拣起那片落叶,看着他的侧脸,问道:“公子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 白衣少年安静了会儿,说道:“井九。” “井九?” “水井,第九。” “井水不犯河水的井,不如意事常八九的九?” “读过书?” “村里曾经有位先生,去年走了,听说是想去县里考童生。” “我也读过。” “嗯?” “不懂就来问我。” “谢谢公子。” “嗯。” 柳十岁望向白衣少年,这张脸他已经看了九天时间,有了抵抗力,还是觉得有些耀眼,下意识里揉了揉眼睛。 “您是不是……心情不好?” 白衣少年看着远处雾里的群峰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不停做同样一件事情,很难不烦。” 柳十岁想了想,说道:“如果……那件事情是吃肉的话。” …… …… 一年时间很快过去,深春再至。 对那位自称井九的白衣少年,村民们分成了两派,一派坚持认为他就是来自大青山的仙师,另一派则认为他确实不是仙师,而应该是来自府城、甚至可能是都城朝歌的落难贵族公子,但有一点两派人的看法完全一样,那就是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懒的人。 这一年里,村民们很喜欢去柳家附近闲逛——不管井九究竟是什么身份,他们总是喜欢看他的。但无论人们什么时候去,都会看到井九在睡觉,如果有太阳,他就会躺在院子里的竹椅上睡,如果天气阴沉,他就躺在屋子里的床上睡,如果天气太热,他就会把竹椅搬到池塘边的树下睡,如果落雪了,他又会搬回去,却偏生要把窗子开着。 最开始的九天之后,再没有任何人看到井九做过哪怕是最简单的家务活,铺床叠被、穿衣吃饭现在都是由柳十岁服侍着,就连他自己睡的那张竹椅,也是由柳十岁搬来搬去。 不过村民们依然对井九保持着发自内心的尊敬,因为村里的孩子们读书时,他偶尔会指点几句,按照孩子们的说法,仙师公子的学识要比以前的那位先生渊博三百多倍。 最关键的是,井九非常有钱,而且非常舍得花钱,虽然开始的时候,村民们根本不敢要他的钱。村子里的祠堂与仙庙修葺,用的全部是他的银子,现在就连山村通往县城的新路,也已经修好了一大半,村民们对他如何不感激,如何不尊敬? “公子,你歇的时候小心些,仔细别又掉进池塘里了。” 柳十岁背着从山上拣回来的树枝,看着躺在竹椅上的井九,有些担心。 这样的事情曾经发生过一次,他被父亲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说他没有服侍好仙师。 井九躺在竹椅上嗯了一声,不知道是回应他的话,还是在树荫下歇着太过舒服的原因。 应该是后者,他修长的手指轻敲着竹椅,节奏很是散乱,没有任何规律,给人一种懒洋洋的感觉。 柳十岁犹豫了会儿,把背上的树枝放了下来。 他靠着大树坐下,抱着双膝,盯着那张竹椅,一刻也不敢放松。 他现在已经十一岁了,但还是叫十岁,井九似乎没有替他改名字的意思,在他想来,应该是公子太懒的原因。 不管叫什么名字,他还是那样诚实可信,既然答应了父亲要把公子照顾好,那就一定要做到。 而且井九公子敲椅子的声音很有趣,他不知道该怎样用言语形容,只是觉得心越来越静。 山风轻拂水面,阳光渐被拂淡,夜色越来越浓。 “最后两次,呼气早了。” 柳十岁闻言微惊,然后清醒,说道:“知道了。” 井九睁开眼睛,望向池塘。 夜风消失无踪,水面一片平静,就像镜子。 看着水面上那张脸,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这张脸很美。 这张脸很完美。 如果说眉眼如画,画师必然是千万年来最出色的那位。 即便是他在俊男美女无数的修行界里也未曾见过这般好看的脸。 星光落在这张脸上,落在水面上,光线微动,让这张脸多了些如梦似幻的感觉。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这张脸。 当时在池塘边看到这张脸时,他才明白为何初到山村那天,村民们为何会有那种反应,随后又那般坚定地认为他是仙师。 能够拥有这样一张脸,谁都不会不满意,哪怕他是井九。 他只是觉得有个地方略怪。 看着水面上的自己,他抬起手来摸了摸耳朵。 那是一对招风耳,看着圆圆的,有趣的是,配着这张脸并不难看,反而添了几分可爱。 他明白这是为什么,只是还是有些不习惯啊。 夜风再起,拂散了水面上那张完美的脸,也拂散了他心里的想法。 一切如梦幻泡影,好像是水月庵里的连师妹说的。 井九躺回竹椅上,想要喝水,但发现水壶在椅前,需要再次坐起来,于是他看了柳十岁一眼。 柳十岁蹲在树底,正拿着草根在逗跳青虫玩,感受到落在身上的眼光,抬起头来才知道何事,叹了口气,起身走到竹椅前,提起水壶,递到井九面前。 井九喝了碗水,再次闭上眼睛。 柳十岁没有离开,就在竹椅边蹲了下来,用手撑着下颌,看着井九的脸发呆,心想怎么就这么好看呢? 他看的太多,所以与别的村民不同,他知道这一年里,这张脸其实有变化,不是眉眼,而是……气质? 公子不像最初那般呆了,眼睛灵动多了,也有生气多了,事实上话也要比以前多很多。 井九闭上眼睛,三息后,又睁开眼睛。 柳十岁有些吃惊,一年来,公子不管是熟睡还是小歇或是假寐,从不会这么快就睁开眼。 “您这是在做什么?” 井九望向夜空里的星辰,说道:“我在推演今后三年。” 柳十岁挠挠头,心想那您平日里天天睡觉,又是在做什么呢? 井九似乎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说道:“我在推演今后三千年。” 柳十岁睁大眼睛,说道:“三千年?” 井九问道:“如果你冥思苦想、耗尽心神,用无数时间写了一篇极佳的文章,觉得此生再也写不出来这般好的文章,结果却不慎让纸稿落入灶中,被烧成灰烬,你如何想?” 柳十岁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右手抚着胸口说道:“不敢想,想着便心疼。” “不是疼,是痛。”井九安静了会儿,说道:“很痛苦。” 那种痛苦非亲历者无法了解。 痛不欲生。 然而痛定思痛,除了把那篇文章再重写一遍,还能如何? 柳十岁同情说道:“那个人只能重写了。” 井九说道:“是的,除了重写还能如何?” 柳十岁想到一件事情,担心说道:“可是原来文章里的精彩词句,还有那些精妙典故都记不起来了怎么办?” “记不起来自然就不重要,那些词句典故如何谈得上真正精彩?” 井九望向夜雾里的群峰,说道:“再写一遍,必然是篇更好的锦绣文章。” 柳十岁想了想,也不知道这有没有道理,想着前面的对话,好奇问道:“公子你推演出了些什么?今后三年雨水咋样?” 井九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一片树林里,说道:“我只推算出时间到了。” 就在今夜。 夜风微起,素衫飘飘,一位颇有脱俗之意的中年修行者飘落于地,身后负着一把长剑。 柳十岁吓了一跳,躲到了竹椅后面。 那位中年修行者的视线落在井九身上,剑眉微挑,似乎有些意外。 …… …… (不会这么早点题,但重写文章这件事情确实是这个故事里前半段非常重要的东西,对我们作者来说这是有切肤之痛的,因为电脑崩溃,因为停电,因为猫,因为老婆,因为各种甚至有些离奇以至于被读者们嘲笑的原因,我们确实丢过不少稿子,相信绝大部分作者都有这种经历,那是我们最痛苦的时候,痛苦的程度与丢失的文档字数呈正比,还是几何级数。这种时候除了互相安慰也没有别的办法,这几年我和朋友遇着这种情况,都是用文章里井九的那句话安慰自己以及鼓励打气,那是我们的真心话——如果丢了就记不住的情节,那种情节就没有资格继续留在我们的小说里,能记住的才是好的,重写必然能出更好的文章,这是真心话,只是……祝天下作者都不需要经历这样的事情,么么嗒。) 第六章偏向故山行 那位中年修行者叫吕师,出自青山第三峰上德峰,如今已经是承意圆满境界,因为前后两次冲击无彰境界未能成功,不得不暂时停下前进的脚步,如今在任南松亭门师,负责新入外门弟子的培养。 以他的身份,本不需要亲自出来招募弟子,但最近这些年南松亭的弟子资质都很普通,远不如别处,这让他压力很大。 现在他不指望能够做出怎样的大事,只求能够带出几位好弟子,或者可得师长赏赐丹药,再最后冲击一次无彰境。 当他从九峰某处听到消息,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值得一观,很快便来了。 他隐在青树间,观察着那名十来岁的小男孩,发现消息没有错误,哪怕只是远观,亦能感受到对方实乃良材。 当他用剑识扫过,更是惊喜的无以复加——那名小男孩居然是天生道种! 这等美玉良材,不要说大青山周边,即便是那些繁华州郡,甚至朝歌城,只怕也要数年时间才会出现一个,吕师哪里还顾得上会不会吓着那孩子,直接从夜色里现身,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便被另一件事情吸引住了注意力。 那名小男孩受着惊吓,躲到了一名白衣少年的身后。 他心生警意的原因是他在远处观察小男孩时,竟没有发现这个少年的存在。 对方就坐在池边的躺椅上。 第一时间,他的剑识落在那名白衣少年的身上,却发现对方只是个不曾修行的凡人,体内并无道种,这令他有些吃惊。 当他的视线落在白衣少年的脸上,更是一惊。 他在修行界多年也未曾见过这般美貌的少年。 不要说朝歌里的那些世家子弟,就算是清容峰上的师妹,水月庵里那些出名美丽的女弟子也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修行界向来信奉一个道理:极致者不凡。 无论高矮胖瘦或是别的什么外显,只要足够特别,其人便必有不同寻常之处。 更简单的说法便是:事至极处必有妖。 至于美之一字向来更受修行者推崇,无论是崖间的青松,如光的飞剑,只要极美,必有非凡内蕴。 看着白衣少年绝美的面容,吕师哪能不动心,加强剑识再次查看了一遍,发现他道心尚稚,更谈不上道种的存在。 白衣少年的年纪要比男孩大很多,道心却远远不如,天赋资质自然相差更远。 吕师有些遗憾,不再看那名少年,望向柳十岁,问道:“你可知道我的身份?” 柳十岁被这个忽然出现的陌生人吓的不轻,根本不敢露头,听着问话,哪里敢开口,只是紧紧地抓着井九的衣袖。 井九从这名中年修行者的衣饰与背剑方法看出,对方应该是位三代弟子,境界距无彰境尚远,只是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青山宗内门弟子与外门弟子加起来数千,除了上德峰那些老头儿还有昔来峰的的妇人们,谁能把全部人都认清。 “无事。”井九说道。 不知为何,听着这句话,柳十岁便觉得放心了很多,但还有些紧张,起身看着那名中年修行者,微颤说道:“难道您是……” 吕师神情温和说道:“不错,我便是青山里的修道者,也就是你们日常所称的仙师。” 听着仙师二字,柳十岁下意识里看了一眼井九。 吕师以为他太过紧张,微微一笑,说道:“你可以称我为吕师。” 柳十岁不安说道:“吕师……您来我们这儿做什么?” “我来问你,你可愿修大道,求长生?” 听着这话,井九有些感慨,心想时隔这么多年,居然还是这句话,连一个字都没变。 柳十岁呆呆地站了半天才醒过神来,结巴应道:“……自然是……愿意,只是……” 平日里毫不起眼的乡村少年被青山仙师看中带走,这是山村里流传无数代的最美好的故事。他从小就听着这些故事长大,整个人都傻了,哪里生得出反对的意思,只是就像他话语里说的那样,只是…… 他望向小院,稚嫩的小脸上有些犹豫与挣扎。 吕师非但不生气,反而更觉安慰:“修道虽非凡间事,但我们不是那些僧人,红尘亦可蹈,自然不会断绝天伦。” 柳十岁有些不安说道:“真的?” 吕师微笑说道:“稍后自会与你父母言明,往后也会给你时间回乡探亲,若你将来无法入内门,便需操持门派俗世事务,自不会缺银钱,更可以时常回家,想要照顾乡里,只是举手之劳……不过,我觉着你不会有这种机会。” 很明显,他对柳十岁的天赋资质非常看好,坚信不疑。 柳十岁望向井九。 吕师有些意外。 井九站起身来,说道:“想去就去。” 柳十岁一脸喜色,说道:“是,公子。” 吕师的意外变成讶异。 在这样偏僻的小山村里,为何会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公子哥? 他看着井九,忽然说道:“你呢?可愿意随我修大道、求长生?” …… …… 隔着一堵墙,柳氏夫妇的对话声与哭泣声不时传来。只是他们记着仙师的提醒不敢惊动村里,所以把声音压的很低。 井九坐在窗边,看着夜空里的星星,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个叫吕师的家伙明天清晨便会来带柳十岁……还有他去青山宗。 柳十岁在收拾行李。他是个很勤快的孩子,但收拾行李这种事情还是第一次。不过小脸上的茫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因为受到了太大的精神冲击,还没有完全醒过神来。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没有想到井九并不是仙师这个事实。 “难道这样就行了……” 小男孩还有些结巴:“那位仙师不需要时间看看我的……品德?” 井九看着窗外星空,说道:“心性。” 柳十岁说道:“对,就是这个词。” 井九说道:“这种事情当然只看天赋,心性随年月而变,如何看?再说难道你还真以为仁者无敌?” 柳十岁摸摸头,说道:“难道不是吗?书里都是这么说的。” 井九没有转身,说道:“当然不是,无敌者才无敌。” 柳十岁听不懂这句话,看着他的背影,却忽然感受到一种寂寞的感觉。 …… …… 清晨时分,天蒙蒙亮,朝阳还远在群峰的那边,不知何时才能起来。 吕师来了。 柳氏夫妇送柳十岁到了院前,无声地抹着眼泪,有些难过,更多的还是高兴。 脚步声响起,井九从屋里走了出来,晨风轻拂白衣,两手空空,什么都没有带。 看着这画面,柳氏夫妇不禁想起一年前,他走到村口时,仿佛也是这般模样。 柳母看了柳父一眼,欲言又止。 柳父用警告的眼光看了她一眼,恭敬说道:“公子,要不要带些路上合用的东西?十岁背得动。” 井九没有理会,背着双手向院外走去。 吕师在院外看着这幕,微微皱眉。 没有人知道,厢房后的水缸里,有半颗淡青色的丹药,正在慢慢地融化,直至消散于水中,再也无法看见。 吕师带着井九与柳十岁走进了晨雾里,很快便消失无影。 柳父柳母抹着眼泪走回院里,忽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怔怔地站了半晌,才起身开始打扫庭院,烧水做饭。 无论是煮粥还是泡粗劣的大叶茶,用的当然都是缸里的水。 直到这时,柳母才发现屋里少了样东西。 那把竹椅不见了。 …… ……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吕师没有选择驭剑飞行回青山宗,而是步行。 柳十岁当然想不到这些,因为他就没想过世间有人能够驭剑而行。 井九却很清楚,这位青山宗三代弟子现在是承意圆满境界,按道理能够轻松自如地驭剑而行,哪怕带着两个人也不是太难。 那此人为何要坚持步行?担心被别的修道者看到飞剑的痕迹,会惹来麻烦? 井九不明白,在他想来,虽说现在的青山宗一代不如一代,也不至于如此。 山村距离青山宗山门最多不过百余里,青山宗弟子在这种地方还需要如此谨慎,那完全就是怯懦。 吕师不知道井九在想什么,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少年向雾里群峰赶路,沉默而低调。 第三日,穿过一片大雾,视野骤然明朗。 无数座青峰出现在眼前,有的秀美,有的险峻,有的山峰石壁光滑如镜,完全无法攀行,峰顶却有人烟。 传说中的青山九峰就在其间? 柳十岁惊叹连连,井九却看都没看一眼。 三人顺着由青石铺成的山道向峰间去,不多时便看到一座石门。 石门样式简单,上面布满青苔,自有古意,横匾上隐约可以看到南松亭三字。 这里便是青山宗的南山门。 看到这座山门,吕师的脸上露出笑容,明显放松了很多。 山门幽静,密林里的鸟声也不烦人。 山门下方有一张木桌,桌上摆着笔砚纸张,一个穿着灰色剑袍的男子趴在桌上睡觉。 第七章第一堂课 吕师走上前去,敲了敲桌子。 那位灰袍男子醒来,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看着是吕师,很是高兴,待看到他前襟与鞋上的湿泥,却是一惊。 “吕师兄,出了何事?” 就像小孩子学会走以后,绝对不会再想着爬,学会驭剑飞行的修道者,谁还愿意走路? 吕师说道:“只是想小心些,不然让那三边知道消息过来抢人怎么办?” 那位灰袍男子说道:“都是同门,不至于。” 吕师说道:“那若是别的宗派来抢人又如何?” 灰袍男子笑道:“师兄这话好生夸张,我倒要瞧瞧,你到底觅了一个怎样的天才,竟是如此紧张。” 吕师示意井九与柳十岁上前,说道:“这是我派南门登录仙师明国兴,入内门之前,你们要称师叔。” 柳十岁赶紧喊道:“明师叔。” 吕师看到井九,怔了怔才醒过神来,赞叹不已:“好一个冰雕玉琢的美娃娃,吕师兄你今朝果然际遇不凡。” “是不是空有皮囊另说,我挑的是小的。” 吕师叹了口气,说话也没有避着井九。 行路短短三日,他对井九的观感越来越差,甚至有些后悔。 他从未见过这般懒的人。 当然,真正令他感到不悦的是,柳十岁这个他眼中的天才被别人那般使唤着。 那位明师叔依言望向柳十岁,只见那孩子气息清新,眼神平稳,不由点头,心想确实不错。 待他用剑识一观,不由大惊,紧张到声音都颤抖起来。 “天生道种?!” 吕师笑着说道:“不错。” 明国兴着急喊道:“那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进来!” 吕师带着井九与柳十岁走进石门。 明国兴轻抚胸口,与他对视一笑,终于放心。 进了山门,便是青山宗弟子,谁也别想再抢走。 不要说是那些修行宗派,朝歌城来人也没用,就连不老林与卷帘人也不敢踏进这里一步。 无数年来,谁敢在青山宗放肆? 明国兴拾起毛笔,在砚里蘸了蘸,摊开书页,看着柳十岁问道:“姓名?” 柳十岁有些紧张应道:“柳十岁。” 明国兴微怔,说道:“姓名,不是年龄。” 柳十岁睁大眼睛,说道:“我就叫这个名字,不可以吗?” 当初他也不满意这个名字,但现在早就已经习惯,甚至有些喜欢。 “别说十岁,你就算想叫万岁也行。” 明国兴眉开眼笑说道。 待登记完柳十岁的资料,他望向井九问道:“你呢?” 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看着那张美的不像话的脸,他还是忍不住眯了眯眼,心里啧啧了两声。 “井九,朝歌人。” 少年看着远处的一座孤峰,随意回答道。 明国兴正在兴奋里,没有在意他的无礼,还温言劝勉了几句,然后转身望向柳十岁,准备与这位天生道种交流一番。 不料柳十岁竟是看都没看他一眼,便往山门里走去,因为井九已经动了。 山道上,白衣少年当先而行,小男孩背着行李在后面亦步亦趋。 看着这画面,明兴国很是吃惊,说道:“这是什么情况?” “他们是主仆。” 吕师想着那夜柳父对自己说的话,皱了皱眉。 “天生道种居然与人为仆?”明兴国无比震惊,看着吕师说道:“不管他们以前是何等关系,但一入山门,凡间事便再无意义,难道你没对他们说过?” 吕师有些无奈,第一日他便把这件事情说得清清楚,井九没有说什么,柳十岁却怎么说也说不听。 …… …… 云雾早散,风里却带着足够的湿意,山道也很平缓,行走其间,颇为惬意。 柳十岁打量着四周的崖峰,小脸上满是好奇,心情又是紧张又是兴奋。 或者是受到他的影响,又或是引动了更久远的回忆,井九的视线在周遭景物上停留的时间也多了些。 带着这样的情绪,很快便走出十余里的山路,来到半山的一片崖坪间。 崖间到处都是参天大树,其间散落着数十间草屋。 云雾再起,草屋若隐若现,仔细看去,能看到每间草屋都有院墙相隔。 来到崖坪间,分道渐多,柳十岁不知该如何行走,望向井九。 崖后有水声,清鸣悦耳,应该是道泉水,又有一道乐声渐起,与水声相合,更显飘渺。 井九抬步向那处走去,柳十岁赶紧跟上。 遁着声音,二人行过青树,看见雾里隐约有座建筑。 阳光忽然落下,驱散雾气,建筑的真实模样显露出来,那是一座黑檐青墙的楼宇,颇有肃杀之意, 这里便是青山宗南松亭的剑堂,新入门派的弟子要在这里生活学习很长时间。 数十名少年少女站在剑堂前的平地上,都穿着相同样式的青色衣衫。 吕师站在石阶上,说道:“就等你们二人了,赶紧入列。” 柳十岁很是惊讶,向井九问道:“公子,仙师是怎么来的?路上没见他超过我们啊。” 进了山门,不再担心暴露痕迹后被别的宗派来抢弟子,吕师只需要驭起飞剑,片刻时间便能来到这里。 井九明白这个道理,柳十岁则是完全想不到。 听着吕师的话,数十名弟子转身向井九二人望去,满脸好奇。 剑堂之前充溢着一种“终于来了”的气氛。 这些弟子们来自大陆各处,到南松亭已经有段时间,却一直不得传授仙法与剑术,早就等的有些焦虑。 听闻原因是授业仙师在等一位弟子。 为了一名弟子竟然让这么多人等着、浪费时间,自然知道仙师对其非常看重。 这些弟子都是由青山宗仙师亲自择选的佳材,自信一定能踏上通天大道,面对这种情况,对那名新弟子自然很好奇,同时难免有些抵触的心理。 都是刚入青山的外门弟子,他们无法通过剑识察觉柳十岁的天赋,视线自然落在前方的井九身上。 一阵没有控制住的低声惊呼,在人群里响了起来,然后变成兴奋的议论声,嗡嗡的就像是蜂群的声音。 “这人怎么这般好看?” “那张脸是怎么生的?” “气度也自不凡,说不得是朝歌来的贵族子弟。” 尤其是那些女弟子,看着那张俊美的脸,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面热,转过身去,抬起手在颊畔轻轻扇着。 一名男弟子忽然说道:“你们不觉得他的耳朵很怪吗?” 众人闻言望去,才发现那名白衣少年竟是有对招风耳,看着…… “好可爱啊。” 一名少女看着井九痴痴说道。 吕师咳了两声。 愿意入山修道的少年们自然一心向道,得师长提醒,静守道心,不再打量井九,也不再议论。 剑堂前变得非常安静。 在吕师的眼光提醒下,井九与柳十岁走到队伍后方站好。 “这里是入门口诀,你们要好好研习。” 吕师轻挥衣袖,数十本薄册从剑堂里飞了出来,如落叶一般散开,非常准确地落在每个弟子的手里。 这画面真的很神奇,无论柳十岁还是那些年轻弟子们都好生惊叹。 “世间修道者众,各派功法各殊,境界划分不一,本质并无区别,你们现在要学的是初境法门。” 吕师示意弟子们翻开那本薄册,说道:“我青山宗大道至简,初境只分两个阶段,一为有仪。” 终于听到真正的修行法门,年轻弟子们的神情变得无比认真,视线看着薄册上的文字记述,亦不会错过师长的每一句话。 “何谓有仪?南华道藏有云: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 “你们需要做的事情,便是熟练入门功法,强身健体,锤炼意志,端正仪姿,如此才能做到二者相通,自有始终。” “由外而返内,待有仪境界圆满之时,你们体内的道种才足够稳定,能够熬过心罡之乱,茁壮成长,进入第二境界抱神。” 听到这里时,有些弟子抬起头来,脸上露出希冀与向往的神色。 “何谓抱神?槐纪有云:抱神以静,形将自正。” “此一阶段可以说是有仪境界的延伸,也可以说修道者的第一次飞跃,因为到了这个阶段,修道者的意志将会变得无比坚定,自然感应到天地中的灵气,道种渐长,经脉渐生,可以吸取天地间的灵气,化作真元,这便是以天之灵养人之灵,直至灵海充实,便可以说境界初成,至于如何算圆满,那要看你们的剑胆……” 吕师的声音并不大,却清清楚楚地落在每个弟子的耳中。 太阳已经升至中天,云雾早已散尽,光线炽烈,颇有些热。 但没有一名弟子喊热,无比专心地听着仙师的教导,甚至像是感觉不到一般。 一位来自乐浪郡的年轻弟子,正对仙师说的那些境界心驰神往之时,忽然听着身边传了些杂音。 他转头望去,看到一幕画面,不禁呆住了。 柳十岁在给井九倒茶喝。 从壶里倒出来的茶早就凉了,没有溢出什么热雾。 但茶水落在杯子里的声音还是那样清晰,如泉水一般。 井九接过茶杯饮尽,递了回去。 柳十岁把茶壶与茶杯收好,又从包裹里取出一把圆扇,开始替井九扇风。 圆扇带起的风声,在安静的剑堂前很是清楚。 第八章天生道种 茶声风声,声声入耳。 更多弟子注意到了后方的动静,不禁有些瞠目结舌。 吕师看着那处的动静,双眉微挑,隐隐有些不悦,负在身后的右指轻轻一弹。 铮! 一道清冷至极的剑音响彻堂前。 众弟子心头微颤,顿时清醒过来,赶紧回头。 崖坪间无比安静,就连远处树上的鸟鸣都消失了。 吕师的视线在弟子们间移动,在井九与柳十岁处停留的时间稍长些,最后落在远处那几座山峰间。 “都专心些,我不管你们的才能天赋悟性如何,都要争取在三个月内突破有仪境界,如此才有望在三年内抱神境圆满,才有机会被招入内门,成为真正的青山弟子。我派修的是天剑正道,讲究的是痛快二字,初始修行并不难,再愚钝之人,只要肯花时间、精力去熬,总有一天也能成功破境,但大道通天多少万里?行路总是越到后面越辛苦,高峰陡险,最后数百丈难如登天,所以如果三年内你们不能进入内门,那么这条通天大道不走也罢。” 他有些感慨。这段话是说给这些弟子听的,也是他的真实体会。 他已经是承意圆满境界,能自在驭剑飞行,十步杀人,衣不沾血,对世间黎民来说,宛如剑仙,在朝歌城皇朝的那些大臣府里,也必然会被尊为供奉。 然而在青山宗,他进不得无彰境,寿元便有限,更无希望突破后面几个大境界,自然无法成为门派的重点培养对象。 就像现在一样,他只能在南松亭教导这些什么都不懂的外门弟子,虽然对门派来说,这也是很重要的事情,但…… 一道有些稚嫩的声音把吕师从感怀里拉了出来。 “仙师,如果我们修行顺利,那是不是有机会参加三年后的承剑大比?” 说话的那名年轻弟子不知道从什么途径打听了一些青山宗的事情,知道对年轻弟子们来说,承剑大比才是最重要的一次考验。 吕师微微一怔,然后笑了起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在他看来,这个年轻弟子提的这个问题,实在是太天真了。 渐有议论声与低笑声响起,通过同伴解释,那名年轻弟子才知道,原来只有守一境界圆满的弟子,才有资格参加承剑大会。 有仪之后是抱神,这便是初境,其后是知通,然后才是守一…… 刚入山门的外门弟子,距离守一境界还有四个层次。 “两年时间就想守一境圆满?” 有弟子嘲笑说道:“你以为你是赵师姐那样的天才?” “我希望你能赶上腊月。” 一个声音在场间响起,震惊了所有人。 但没有谁敢嘲笑对方。 因为说话的人是吕师。 不过吕师说话的对象,并不是那位想要参加承剑大比的弟子。 顺着吕师的视线,众弟子望向队伍后列,落在一个人的身上。 柳十岁怔了会儿才醒过神来,指着自己说道:“您是在说我?” 吕师说道:“不错,我希望你能成为青山九峰的又一次惊喜。” …… …… 年轻的外门弟子们散开了,有的捧着手里的入门法诀不停读着,有的看着树叶间的阳光发呆,很自然地分成好几堆。 这些年轻弟子进入青山宗后,这样的画面已经出现了好些次,现在他们还是按照籍贯与在世间的身份地位自然分开,以后却是要看各自的修行境界。 今天终究有些不一样,无论是那些出身富家的弟子还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都在看着某个地方。 就连那些认真温书、看着阳光发呆的弟子,也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向那边扫一眼。 井九与柳十岁站在那里。 有些人看着井九,更多人则是看着柳十岁,谁都没有忘记吕师临走前的那句话。 谁能想到仙师最看重的弟子,不是那位俊美至极的白衣少年,而是像他跟班似的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先前那名嘲讽同门的少年叫做薛咏歌,乃是豫州郡的世家子弟,家中有位师叔祖便在第六峰适越峰修行,他正在打听消息。 很快便有确定的消息传来。 这个小男孩居然是天生道种! 弟子们望向柳十岁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 与先前不同,除了震惊再没有嫉妒的神色,就连羡慕都没有。 二者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根本不是一个层级的存在,羡慕又有什么用? 青山宗无数天赋卓异的天才弟子,这些年里又出现了几个天生道种? 除了那位赵师姐,便只有天光峰上那位由掌门大人亲自收为关门弟子的卓师兄! 现在就在他们当中居然也出现了这样的人,这教他们如何不震惊? 那位薛咏歌知道消息最早,从震惊中醒来也最快,没有理会那些依然神情呆滞的同窗,径直走到柳十岁身前,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柳师弟,我们每个人都会有间小院歇息,你准备挑哪间?若是不怕夜溪声烦,甲四间倒是极好的选择,离剑堂近,能够时常请教仙师,而且院外种着一片正阳花,花香清幽,颇有正意静神之效,于我等修行颇有裨益。” 有些弟子没有反应过来,心想平日里那般高傲冷漠的薛师兄,为何今日如此热情?有些弟子则是苦笑不止,心想薛师兄反应真是极快,无人知晓那片正阳花对修行究竟是否有好处,但若能与那位天生道种相邻而居,对他的修行必然是极有帮助。 薛咏歌没有等到柳十岁的回答,因为柳十岁知道井九不会挑这间院子。 柳十岁向薛咏歌投以感谢的微笑,背起行李向剑堂走去,向执事要了后山两间小院的门牌。 看着向山道深处而去的白衣少年还有那位天生道种的男孩,众弟子们很是吃惊无语。 薛咏歌不解地摇了摇头,说道:“这可真是奇怪了。” 天生道种,居然给人做书童,谁会觉得不奇怪? 剑堂前议论声起,其中难免有人会嘲笑井九几句。 那些少女没有理会这些,看着山道那边。 一位少女轻声说道:“那位井九公子……生的真心好看啊。” 另一位少女说道:“听说他是朝歌人,也不知道是哪个府上的公子。” …… …… 山道深处,远离溪水的密林里,有两个相邻的小院。 阳光被树荫遮蔽,小院里看着很是清楚。 院门被推开,柳十岁把行李放下,看了看周遭环境,把一个石凳抹干净,便准备打扫。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正阳花的香味?” 井九坐到石凳上,颇有兴趣地看着他。 这一年里,他与柳十岁说过不少话,这样的情绪外显却很少见。 “不知道啊,但那位……师兄说那个院子靠着溪水。” 柳十岁说道:“溪水声音那么大,公子喜欢睡觉,怎么会愿意住那里。” 井九说道:“是啊,都忘了这事儿。” 小院里很安静,看似草屋、实则里面是山洞的居所也很干净,甚至说的上是纤尘不染。 想来平时如果没有弟子居住,这种干净便会一直保持下去。 需要柳十岁做的事情很少,铺床叠被很快便结束,他端着执事提前分发好的一盘山果来到院里,放到井九身前的石桌上。 看着小男孩脸上露出的不安神情,井九说道:“回你的小院,想看那本书就好好看。” 柳十岁抬起头来,小脸微红说道:“我不是急着离开去看那本法诀。” 井九知道他是听到了那些同门的议论嘲弄,才会如此不安,笑了笑,没说什么。 …… …… 山风轻拂,白色的霜草飘落下来。 井九看着里面的洞壁,感慨渐生,转身未曾万物空,只是已经多少年? 他靠着窗棂坐下,翻开了手里那本薄薄的书册。 青山宗的入门口诀。 很简单,也很熟悉,与当年相比只有两处极细微的修改。 这两处修改相当有意思,但也看不了多久。 井九的眼睛渐渐闭上。 那本入口诀便搁在了腿上。 风入洞,轻轻拂动他的衣衫,拂的书页快速的翻动,一时向前,一时向后。 书页高速翻动,文字看不清楚,只有那个画出来的小人不停地动着。 那个小人儿一时蹲着奇怪形状的马步,一时如松般站立,更多时候则是在打一套拳,看着虎虎生风,无比勤奋辛苦。 井九却是早已睡着了。 …… …… 待他醒来的时候,夕阳已经落到群峰之下,天空里残着些胭脂般的红,近处的崖坪已是昏暗,难以视物。 吱呀一声,柳十岁推开院门跑了进来,带着汗珠的脸上满是兴奋喊道:“公……公……公……公子!” 井九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些回忆,提醒他道:“以后在外面不要这样喊人,会被打。” 柳十岁抬起袖子擦掉脸上的汗,连连点头,想要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话来,有些着急。 井九说道:“懂了?” 柳十岁啪的一声跪在他的身前,用力地磕了两个头。 第九章随你 先前柳十岁回小院看那本入门法诀,看的非常认真而专注,很快便背下了上面所有的内容。 其时斜阳未去,他开始按照书上的要求炼体。 初始是各种姿式,接着便是箭步与倒桥,最后是一套拳法。 那套拳法并不难,但需要连续发力,稍微持续时间长些,他的呼吸便会变得极为困难,根本无法继续。 就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胸腹忽动,呼吸进入了某种奇特的节奏,竟能完美地配合出拳时的发力! 那种呼吸节奏确实奇特,一时绵长一时急促,看上去没有任何规律,柳十岁却很熟悉,不然他也不可能用出来。 那是在小山村里,井九教他的呼吸方法。 哪怕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这种呼吸方法叫做玉门吐息,但看似憨拙、实则聪慧的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这意味什么。 井九没有说什么,看了他一眼。 柳十岁明白他的意思,赶紧站起身来。 当初在村口,井九看了他一眼,便知道他是万中无一的天生道种,不然也不会选中他。 这一年里,井九没有教他更多,只是传了最基础的玉门吐息。 虽然基础,却极重要,柳十岁的道种被保护的极好,青山宗的人们只要不是瞎子,便一定会不错过。 但柳十岁只用了半天时间,便发现了其中妙处,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这孩子的悟性竟比他想象中更好。 “你不用谢我。”井九说道:“你也曾经教过我,只是交换而已。” 柳十岁心想砍柴做饭岂能与修行相提并论? 井九又道:“修行需要专心静意,院中杂务自有那些执事处理,你不用想着时时过来。” 柳十岁急声说道:“公子你不要我了吗?” 井九不喜吵闹,举手示意他不要再说,看了眼窗外庭院,发现面积不小,洒扫起来着实麻烦,贴身的事情他也不愿被陌生人沾手。 “那就随你。” …… …… 青叶与风相随而落,随溪水向下游而去。 时光如水,很快便是十余天过去。 南松亭的外门弟子们,日夜苦修不辍,很是勤奋,没有任何人敢放松。 崖坪之上随处可以见到年轻弟子在炼体,或者蹲步,或者靠松,更多的则是在打拳。 从清晨到日暮,出拳声不断,呼喝声不止,初夏时节,树叶也自簌簌而落,林中鸟儿更是不得安宁。 拳风最盛的几处,更是隐约已经能够看到若有若无的白烟蒸腾。 看着这些画面,吕师颇为满意,心想三月之期到时,应该会有一大半的弟子成功进入初境。 这时柳十岁从剑堂里走了出来。 吕师看着他更是满意,面带微笑,心想不愧是天生道种,果然不负所望。 按照他的判断,最多再过数日,柳十岁便能进入抱神境界,以这种速度推算,再过一年,这个孩子还真有可能修至抱神境界圆满。 如果南松亭能够出现一个年内便进入内门的天才弟子…… 想到如今在上德峰上的那位孟师兄,他心里的渴望越来越强烈。 如果不是运气好遇着赵腊月,那位孟师兄如何能有这样的造化。 吕师的视线随着柳十岁而动,看着他走进那间小院,笑容骤敛,皱起了眉头。 那小院是井九的。 无论是他还是那些外门弟子,都不知道这十来天,井九做了些什么。 过了正午,便会看到井九躺在一张竹躺椅上晒太阳,也不知道那张竹躺椅是从哪里来的。 吕师越来越觉得自己看走眼了。 但真正令他不悦的并非是井九的不济,而是直到今天,柳十岁依然把自己视作井九的书童或者说仆人。 宗派与仙师的重视,同门的尊敬,柳十岁毫无所觉,依然像在小山村里一样,每天都在照顾井九的起居生活。 每天辛苦修行之余,他还要去那间小院做很多杂务。 每每看到这画面,无论吕师还是弟子们都觉得好生荒唐,自然对井九也生出很多不悦。 按照青山宗的规矩或者说习惯,一般很少干涉外门弟子的修行,但吕师心里的那个念头越来越强,已经快要无法抑止。 他不想让那个徒有容颜之美的少年耽误了青山宗最有前途的天才。 他想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把这对主仆隔离开来,甚至在考虑是不是应该找个理由把井九赶出山门? …… …… 夜深人静,柳十岁回到自己的院子,推门而入,看见吕师站在庭间。 他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很快便猜到了仙师的来意,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吕师看到他的神情变化,说道:“看来不需要我多说什么了。” 柳十岁抿着嘴,没有说话。 吕师没想到他竟是如此倔耿,沉声说道:“修道者无视命运,俯视苍生,怎能为人奴仆?” 柳十岁低着头说道:“公子对我有大恩,我要报答他。” 吕师皱眉说道:“我不理你与他在凡间有何纠葛,来到此间,故往种种皆须一剑斩断,我青山宗修的是剑道,抱的是剑心,难道这等决断之力都没有?” 柳十岁依然低着头,声音微颤说道:“如果仙师要赶公子走,那我也就不修行了。” 吕师闻言微怒,要知道修道乃是世间多少凡人的梦想,竟要为了旁人尽数放弃? 但就在下一刻,他心里的怒意又变作淡淡欣赏,柳十岁如此决然的抉择,又何尝不是与青山宗的剑道相合? 吕师看着柳十岁的眼睛说道:“我会尊重你的意愿,不会强行把他赶走,但你要明白,你是真正的修道天才,要远在你那位公子之上。无论你能不能适应这种变化,变化已然发生,终究有一天他会跟不上你的脚步,与你在云雾之间分离,再也不会重逢,我只希望在此之前,你不会被他拖累太多。” 说完这句话,他便离开了小院。 柳十岁抬起头来,小脸上的神情有些茫然。 下一刻,他望向旁边被夜色笼罩的的院子,有些犹豫。 第十章公子只是怕麻烦 第二天清晨,柳十岁又来了,洒扫庭院,领取早食,收拢树叶,堆的很好看。 井九静静看着他。 昨夜吕师与柳十岁的谈话,他都听在耳里。 就算他听不到,吕师也会故意让他听到。 吕师希望他有自知之明,或者因为觉得羞辱主动把柳十岁赶走。 井九很理解吕师,换作是他也会如此做。 修道之人怎能把时间用在这些事情上。 如果柳十岁听了吕师的意见,他也会很理解,换作他也会这样做。 大道之前,当无天地,更何况什么公子。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柳十岁辗转反侧一夜,今天还是来了,还是在做那些事,甚至比以往显得更加有干劲。 井九忽然想知道,这个小男孩究竟是怎么想的。 不过既然柳十岁没有听从吕师的意见,他自然也不会因为尊严这种莫名其妙的事物就把柳十岁赶走。 有个熟悉自己生活习惯的人帮助着打理日常,并不容易,以前的漫漫岁月里他就不曾有过。 柳十岁做完了晨间的劳作,泡了壶茶搁在桌上,然后从洞室里搬出那张竹躺椅。 井九躺到竹椅上,迎着初生的阳光,微微眯眼,手指在椅扶手上轻轻地敲着,并无节奏。 柳十岁今天没有去剑堂,留在小院里,箭步而立,双臂看似随意而出,却快若闪电。 如果换作以前,他对井九敲击竹椅的声音不会有任何反应,但通过前些天的印证,他很自然地开始认真倾听。 没有节奏也是一种节奏,依然代表着呼吸的长短与间隔。 当日头越过群峰的时候,柳十岁终于结束了炼体,小脸是满是汗珠,身体隐隐酸痛。 他并不觉得辛苦,反而觉得很痛快。 他回首望向竹躺椅上闭着眼睛仿佛熟睡的井九,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 相处一年,他知道很多时候井九看似在睡觉,其实并没有。 “公子……” 柳十岁有些犹豫,他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但想着昨天夜里吕师那张肃然的脸,他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小声说道:“……您能不能不要这么懒了?” 柳十岁知道公子很懒,这时候他身下的那张竹躺椅便是证明,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从家里搬过来的。 他也知道公子是个极聪明的人,而且很有本事,但是好不容易来到青山宗,有机会接触仙法剑道,怎么能继续这么懒下去呢? 如果公子再这么懒下去,怎么通过内门考核?万一真被仙师赶走怎么办? 再是天生道种,小孩子也不会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 看着柳十岁小脸上的愁色,井九怔了怔,然后笑了起来。 …… …… 当天夜里,井九站在小院里,背着双手看着星空下的群峰,静默不语。 他没有听从柳十岁的劝说去跨箭步出弓拳,炼体通内外,追求有仪境界圆满,为将来的修行打好基础。 他不需要。 如果按照普通修行者的程度来划分,他早就已经过了有仪境,进入了抱神境界。 更准确地说,当他踏进山洞里那条小溪的时候,就已经是抱神境界。 回望青山数万年,他应该是最快进入抱神境界的那一个。 他不觉得骄傲,因为他能够如此完全是因为现在的身体特殊。 其中奥妙,吕师这种境界的修行者自然无法看透。 世间万物,有得必有失。 他摸出一颗淡青色的丹药,扔进嘴里,嚼了几下,咽入腹中。 他喝了口凉茶,摇了摇头,觉得味道很一般。 这画面如果落在吕师或者别的青山宗仙师眼里,只怕会震的他们剑心失守。 那颗淡青色的丹药叫做紫玄丹,乃是修行者在初境里能够服用的最好的丹药。 对于抱神境界的弟子们来说,一颗紫玄丹等若一年苦修。 可以想象这种丹药何等珍贵,只有那些最具潜质天赋的弟子才会有这种待遇。 青山九峰里的那些承剑弟子们当年在初境都没几个服用过这种丹药。 井九却把这种珍贵的丹药当作炒豆在吃。 以他服用紫玄丹的数量与频率,如果是普通的外门弟子,或者只需要一个时辰便能抱神境界圆满。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半个时辰前,那位外门弟子便已经因为真元数量暴涨而死。 井九没有死,甚至没有什么反应。 还是那个原因,他的身体很特殊,能够无比顺畅地吸纳天地元气,同时也能承受更多的天地元气。 问题在于……太多。 他的灵海仿佛是真正的大海,还是深不见底的大海,想要用天地元气填满这片大海,不知道要多长时间,就算他不停服用紫玄丹,依然很慢,而且药力终究有时尽。 灵海不满,道种孤长,便无法转为剑果、进入下一个阶段的修行,他能怎么办? 如果传闻是真的,禅地有那种能够改变时间的异宝,或者他能节省一些时间,但他知道那种异宝并不存在,所以现在只有等待。 他已经推算清楚,再过三日,紫玄丹对自己便再无任何帮助,更不用说那些普通的丹药。 就算他不停吸纳天地元气,至少还需要一年多时间才能填满灵海。 居然还要那么多日子,真麻烦。 如果他不想太引人注意,惹来麻烦,也可以像别的那些外门弟子一样,每天勤奋修行,把这一年多时间熬过去。 但他不会这样做,除了最隐秘的那个原因,也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做很麻烦。 是的,他只是怕麻烦,并不是真的懒。 山村一年,他很多时候都在睡觉,是因为他要了解和熟悉这具身体。 最初那九天他只是完成了初步的融合,要对身躯内部那些最细微处完全掌握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他也没有骗十岁,在那些睡梦里,除了进一步融合,他也确实做了很多思考、推演、计算。 他需要思考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他需要推演从前与将来。 他需要计算得失与局面。 直到完成这两个步骤,他才回到青山宗,然后发现自己除了等待,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 这真是他从未有过的经历。 “这就是无聊?” 井九感知着这种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情绪,有些不确定地想着:“像我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无聊?” 第十一章像花儿一样 南松亭四周到处都是辛苦练功的外门弟子。 他们出拳的时候,看似力道十足,气势磅礴,实则非常小心——要求控制极度精准,是入门功法的要求,而且最初有位同门失手打断一根古树树枝的时候,执事们的脸色非常不好看。 那些执事当年也是外门弟子,只是因为没能进入内门修行,现在才留在了南松亭做执事,自然不会畏惧他们。 忽听着喀喇一声响,一根颇粗的树枝落了下来。 一名弟子收回微微发麻的拳头,呆呆望向某个地方,完全忘记了执事们的存在。 啪的一声闷响,一棵古树被打出了个浅洞,树皮四溅,那名弟子收回流血的拳,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痛。 有名正在靠松立箭步的弟子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类似的画面在很多地方同时发生,树林里一片混乱。 紧接着,很多议论声响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你们在看什么?” “出来了!” “那人出来了!” 崖坪间拳风渐渐消失,白烟也自消散,忽然变得异常安静。 几名执事满脸疑惑地从剑堂里走了出来,顺着弟子们的视线望向某处,脸色也是微微一变。 山风轻拂,青草微动,白衣飘飘,那人居然出了小院? …… …… 进入南山门已经十数日,井九从来没有在人前出现过。 对于崖坪间的这些弟子们来说,这个白衣少年很神秘,很怪异。 今天竟是他第一次离开小院,自然引来了无数吃惊与好奇的眼光。 被这么多道视线注视着,井九根本不在意,背着双手穿过树林,向剑堂方向走去, 有位眉眼清秀的少女鼓起勇气说道:“井师弟你好。” 井九看了她一眼,确认不认识对方,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前。 看着这幕画面,有人生气说道:“连点个头都不愿意?” 那位少女赶紧说道:“师弟有点头。” 这话确实没错,很多近处的弟子都看得清楚,井九确实点了点头。 只是他点头的幅度实在太小,看着就像一块石头被风吹动一瞬,如果不仔细看,真的很难发现。 “那是点头还是施舍?”有弟子冷笑说道:“生得好看,家里有钱,便可以高高在上,如此骄傲?他也不想想,我们青山宗是修行大道的地方,凡世种种又有何用?他现在哪里还有骄傲的资格。如今十岁师弟才是最了不起的人物,当初的仆人忽然翻身成了自己无法企及的对象,他想必觉得很羞辱,所以这些天才不肯出来。” 对于井九不肯离开小院,有很多种说法,有说他懒,更多的弟子还是抱持这种观点。 那位与井九打招呼的少女想要替他辩解几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怎么看也是如此。 换做是谁,处于井九这样的境况都会觉得尴尬甚至羞辱吧。 …… …… 剑堂里,十余名弟子坐在地板上,手里拿着书册没有翻阅,而是在聊着什么。 有背景的薛咏歌坐在显眼的位置,但他并不是中心人物,包括他在内的弟子们事实上都是围着柳十岁而坐。 众人应该是在交流修行方面的疑难,很明显这样的画面并不是第一次发生,柳十岁的小脸上没有太多紧张情绪。 听着他用清稚的声音说着对破境的准备,弟子们的脸上堆着笑容,没有刻意讨好,绝对足够尊重。 两名少女弟子看着柳十岁的目光里,甚至还有些仰慕之类的情绪。 虽然吕师与柳十岁都没有说,但有些弟子猜到柳十岁已经成功地进入了抱神境界。 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便进入抱神境界,年龄还如此之小,真是令人震惊。 谁能知道这位天生道种将来究竟能走到哪一步呢? “你来一下。” 一道平静而缺乏情绪起伏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剑堂里宁静专注的氛围。 弟子们回首望向剑堂入口,看到落下的阳光被一袭白衣拂成了好看的光晕。 那两名少女很是吃惊,险些轻呼出声,赶紧掩住了嘴。 男性弟子们比两名少女的反应要慢很多,片刻后才醒过神来,发现来人竟是井九。 众人望向井九的视线情绪很复杂,除了惊讶,那些视线里还有同情、怜悯以及嘲弄,还有些厌憎与不悦。 就像树林里那位弟子所说,南松亭的弟子们都认为井九不肯离开小院是因为柳十岁表现太过出色的原因,只是他今天怎么出来了? 薛咏歌看着井九冷笑说道:“没看到我们在讨论修行功课?还有,你对谁呼三喝四呢?过来?你以为你是谁?还把自己当少爷啊?” 没有人迎合薛咏歌的话,就连他自己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轻,直至消失不见,因为他最想看到的,柳十岁被他这番话说动,满脸通红不肯理会井九的画面没有发生。 在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柳十岁已经跑到了井九的身前,说着:“公子,你终于肯出来了!” 谁都能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高兴,小脸上满是笑容,像花儿一样。 …… …… 回到井九的院子里,柳十岁还处于兴奋的状态里,不停地问他为何今天会出来,以后是不是也会经常出去,是不是终于想通了,准备修行了。 井九第一次觉得这个孩子有些聒噪,举起右手。 柳十岁赶紧闭上嘴。 “早上你走后,我想起忘记了一件事情,所以去喊你。” 井九想了想,难得地多解释了一句:“我不是不肯出院子,是懒得出去。” 柳十岁连连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又好奇问道:“公子找我有什么事?” 井九说道:“你已经破境了?” 柳十岁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低着头说道:“仙师不让我说……” 吕师不让他说,是怕影响到别的弟子修行,他这样的天才可能激励同门奋进,也极有可能打击同门的信心。 柳十岁没有对井九说,除了这个原因还有些别的想法。 这几天他有意无意听到了很多议论,同门的赞誉让他很开心,对公子的嘲弄却让他很不舒服。 他无法判断那些议论究竟是不是真的,如果真是那样,公子会不会因为自己成功破境受到刺激? 他也知道自己的想法有些天真,公子学识渊博,无所不知,只是有些懒,怎么会在乎这些,只是万一呢…… “把这杯茶喝了。” 井九没有想小家伙在想什么,只想尽快把这件事做完,然后去弄这几天找到的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柳十岁接过茶,问道:“茶里有什么?” 井九第一次离开小院喊他回来,这杯茶自然不可能是普通的茶。 “我在里面融了颗丹药,对你稳定抱神境界有帮助。” 井九没有告诉小家伙这杯茶里有颗极为珍贵的紫玄丹,也没有警告他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 柳十岁没有喝茶,望着他苦脸说道:“仙师也赐了几颗丹药,药力会不会冲突?” 井九说道:“那些太差,不吃也罢。” 柳十岁喔了一声,没有再问什么,把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明明是在帮助他,看着他毫不犹豫地喝了茶,井九却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开心。 在那个洞府里醒来后,白衣少年已经很久没有开心过了。 “趁着我今天心情不错……好吧,其实比较普通,但……比较无聊,是的,无聊。” 井九说道:“有什么不懂的就赶紧问我。” 青山宗对外门弟子的培养很奇怪,只是扔本入门法诀便再也不管,柳十岁虽然是天生道种,但毕竟初涉修行,有很多修行方面的疑难,他早就想请教井九,就像当初在村里那样,只是有些不敢,这时候发现井九的心情是真的不错,当然也可能是他真的很无聊,哪里肯错过这个机会。 “好啊!” …… …… 一者问,一者答,如是者往复不停,阳光渐斜,树影渐长,暮时已至。 柳十岁终于解决了所有修行方面的疑难。 井九的解答就像是天地间最锋利的剑芒,轻而易举地斩断最繁复的关系,让修行的真面目显现,原来就是那样的简单而清楚。 看着井九,柳十岁的眼神充满仰慕,他知道公子了不起,却不知道公子如此了不起,现在想来,自己的那些担心果然是天真幼稚到了极点。 按照平时的习惯,柳十岁取出执事分发的黄精饼与果干,与井九分食,便准备回去。 今天井九却让他多留了会儿。 他看着柳十岁的眼睛,平静说道:“其实我也有事情想要问你。” 柳十岁有些吃惊,说道:“什么事情?” 井九说道:“你为什么这样做?” 柳十岁想了想,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说道:“公子对我……” 井九举起手来。 柳十岁赶紧收声。 他要问的与那些议论无关,而与别的事情有关。 “你很聪明,善良,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性情,而且你有着虽然天真幼稚但很坚定的是非观。” 井九看着他的眼睛说道:“那么你为什么还要留在我身边呢?” 第十二章剑堂三静 这段话很费解,因为没有什么逻辑关系,显得没头没尾。 不知道柳十岁有没有听懂这段话,反正他没有回答井九的这个问题。 他低着头,抿着嘴,打死不说话,看着就像个犯了错却死不认错的倔强孩子,问题在于,越这样父母越知道孩子肯定犯了错。 就像谁都知道,他肯定听懂了井九的话。 井九没有再问他。 第二日春眠醒来,十岁打水给他洗面,接着为他梳头发。 木梳在乌黑的发间滑过。 十岁欲言又止,犹豫半晌才鼓起勇气说道:“公子,师兄们也有很多疑难想要请你帮着看看。” 井九回头看了他一眼。 十岁低着头说道:“昨天我们正在讨论一些疑难,晚上你教了我,我回去就告诉了他们,他们还有些问题,有的我能答,有的我也不懂,所以……” 井九并不意外,十岁本来就是个热心肠的孩子,既然昨夜他没有说不准外传,这便是必然的发展。 青山宗的规矩就是这样,外门弟子很难从师长那里得到太多指点与帮助,只能凭自己的悟性与勤奋苦苦前行,所以对能够帮助自己解答疑难的机会非常珍惜。 “有些麻烦啊……”井九叹了口气。 十岁发现他没有太生气,知道有机会,赶紧说道:“在村子里我们读书不明白的时候,您不也愿意教我们吗?” “也对,看在你服侍我极用心的份上,而且……确实无聊,再说再不表现出来点什么,我只怕真要被赶走了。” 井九似乎在自言自语,但视线一直落在十岁的身上。 十岁这才知道他早就猜到了自己的用意,害羞地低下了头。 井九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你还是个小孩子,以后专心修行就是,不要想太多旁的。” 十岁心想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怎么总喜欢用长辈一样的语气说话呢。 …… …… 走进剑堂,井九看到了数名年轻弟子。 昨天这些年轻弟子也在剑堂。能与柳十岁讨论抱神境界相关知识,应该算是这一届外门弟子里天赋较为出色的几位。 看着井九,他们的表情有些尴尬。 这些天南松亭崖坪处对井九的嘲讽,少不了他们那一份。 ——你是个修行白痴,书童却是个天才,地位倒错,怎么还有脸呆在这里? 现在来看,这些议论就像是重重打在他们脸上的耳光,很是火辣。 不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在等着井九解惑,比如薛咏歌。 薛咏歌的叔祖乃是第六峰适越峰的长老,自幼便接触过修行,入门法诀对他来说并不是很难。他看着井九嘲讽说道:“仗着家里有钱有势,看过几本书便以为自己能够指点江山?到底谁才是天生道种?” 井九没有理会他,望向那些年轻弟子说道:“说吧。” 薛咏歌见他无视自己,更是生气,正待再嘲讽几句,忽然看到了柳十岁的眼睛。 那双眼睛很清澈,带着稚意,这时候却显得格外专注,隐隐有股狠劲儿,就像是正盯着猎物的幼虎。 不知为何,薛咏歌觉得身体微寒,他知道柳十岁是宗派重点培养的天生道种,自己如果闹起来,肯定占不得任何便宜,只好冷笑两声便作罢,转身走出了剑堂。 井九根本就没在意薛咏歌说的话,也没注意到柳十岁的眼神变化,见那些年轻弟子还在发呆,再次提醒道:“问题?” 年轻弟子们这才醒过神来。 如果不是昨夜听柳十岁亲自承认,那些疑难都是井九解答,他们肯定不会向井九请教。但他们都是一心修道之人,只要做了决断,便不再犹豫,很快便把已经提前准备好的纸张递了过去,态度很礼貌。 井九接过那些纸,用很快的速度看了遍,抬起头来看着众人,问道:“这些都不懂?” 他的语气很平淡,重音没有放在“都”字上,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 他说的都字,是全部的意思,而不是居然的意思。 但这种平淡与他眼里的困惑合在一起,还是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似乎对他来说,人们会被纸上的那些问题难住,真的很难理解。 换句话说,他很难想象世间有这么笨的人,或者说这么多笨人。 弟子们觉得很不自在。 井九拿出一张纸,抬头望向众人。 一位少女犹豫地走了出来,怯生生说道:“井师弟,是我写的。” 井九没有看她,直接说道:“你这里的想法错了,灵海与剑果之间的关系,以你现在的境界,暂时不需要想太多,不然会影响到前期对真元运行的认知,产生偏差,至于当作如是观,稍后我会写给你。” 接着他拿出第二张纸。 一名男弟子有些紧张地举起了右手。 井九依然没有抬头看他,看着纸上的疑难,说道:“法诀里的引天泉灌顶,说的并不是引天地元气,而是体意相通,如此才能感知到天地元气,你连这一步都没有做到,就想要神识离体,当然是错的,具体应该如何做,我稍后画张图予你。” 然后他拿出了第三张纸。 …… …… “这句话的意思你理解错了,没可能的。” “你完全搞错了,道种会枯死的。” “经脉图你画错了,会瘫痪的。” “你前面无误,后面错了。” “你前面错了,后面自然也是错的。” “从前面到后面,你就没有对的。” …… …… 安静的剑堂里回响着井九的声音。 这些话的内容听着很直接,甚至会显得有些刻薄,但他的声音却很平静,或者说平淡,没有什么大的起伏,更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但越是这样,便听的越清楚,越有说服力,越有杀伤力。 年轻弟子们的头越来越低,脸越来越红。 他们怎么都想不明白的事情,为何对方却能通过最简单的话说清楚,让自己认识到错误? 井九走到案后,接过柳十岁递过来的笔,开始在纸上写字,正是他答应这些弟子们要做的事情。 弟子们围在四周认真观看,没有人说话,就连呼吸都刻意放的轻了些。 剑堂更加安静。 晨光渐盛,朝阳出峰。 一道声音响起。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吕师走到剑堂里,看着这幅场景,微微皱眉,又望向被众人围在正中的井九,说道:“你又是在做什么?” 第十三章初露锋芒 弟子们纷纷与吕师见礼,赶紧解释这是井九师弟在帮己等解答疑难。 吕师神情微异,看着案后依然在提笔疾书的井九,心想此子有何本事,竟敢妄言解疑,莫要误人子弟才是,忽又想着井九与柳十岁之间的关系,更是有些紧张,沉声说道:“拿来我看看。” 就在这时候,井九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柳十岁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把那些纸双手递给了吕师。 吕师接过那些纸,正准备好生训斥一番,待见着纸上的那些语句,却轻噫了一声。 弟子们不知发生了何事,有些紧张地侍立在旁。 吕师微微眯眼,不再说话,而是开始认真地翻看那些纸张。 剑堂里变得更加安静。 “这是怎么回事?” 越往后看,吕师越是暗惊。 青山宗入门法诀不难,与别的宗派相比直接而简单,若在入门前接触过相关的修行知识,应该很容易顺利度过。 柳十岁以及大部分外门弟子没有接触过修行,自然会遇到很多难解的问题。 井九就算是朝歌的世家子弟,有这方面的知识,但纸张上那些语句显露出来的眼光与能力,实在是太过优秀。 难道他的天赋悟性居然如此之高? 吕师看了井九一眼,眼神温和了很多。 当他看到最后一页纸上的批注,忍不住皱了皱眉,想要训斥井九两句,但因为欣赏,强行压了下来。 他把纸递还给柳十岁,看着众弟子沉声说道:“你们可知为何我青山宗对外门弟子只予法诀,不予讲解?因为宗门想看看你们各自的悟性及心性,好因材施教。今日你们不知原由向同门请教,故而不罚,但下不为例。” 众弟子受教,说道今后再也不敢,心里却想看来井九的那些解答都是对的。 在这样的气氛里,井九的声音却再次响了起来。 “这法子太蠢,应该改了才是。” 剑堂顿时安静,弟子们目瞪口呆,心想井九师弟不止学识过人,原来胆量更是过人。 他竟敢当着仙师的面质疑宗门的规矩! 吕师闻言先是一怔,然后气极反笑,心想这少年也是幼稚的可爱,居然说青山宗的规矩不对,应该改掉……你以为你是掌门? 井九难得有说话的兴致,没留意到吕师与同门的神情,继续说道:“比如清容峰的……” 柳十岁看着吕师的脸色,赶紧拉了拉他的衣袖。 年轻弟子们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井九接下来的话,被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给打断了。 那声巨响来自剑堂外,应该是很远的地方,因为嗡鸣在群峰之间回荡,很久都没有停息。 年轻弟子们跑到剑堂外,向着天空望去,发现只是飘着些薄云,并没有雷电的痕迹。 而且就算真的有雷暴雨,也无法突破青山大阵的庇护,那道如雷般的巨响究竟是什么? 吕师与井九最后才走出剑堂,二人自然知晓那道声音是什么。 “在那里!” 有弟子兴奋地喊了起来。 薄薄的云层破了一个洞,看着非常清楚,从地面望去,可以看到湛蓝的天空,就像是美丽的瓷片。 一道剑光从云洞里飞回,在高空之上来回穿行着。 看着这幕画面,想着传闻里的那些故事,弟子们才明白是有人在驭剑飞行。 刚才那声巨响,便应该是驭剑时破空产生的暴鸣。 只是不知道驭剑者是内门里的哪位师兄。 “初次驭剑,便能破云动雷,果然不愧是天生道种!” 吕师看着高空里的那道剑光赞叹道。 听着这话,弟子们才知道驭剑而行的是谁,更是兴奋,不停地议论起来。 那名少女弟子的脸上满是仰慕之情,激动之下竟是高声喊了起来。 剑堂四周乃至群峰之间,都响起了助威的声音。 看着那道剑光在天空里时上时下,不停摇摆,痕迹有些不稳定,井九摇了摇头。 那位驭剑者明显没有经验,却一味求快,在他看来实在是有够糟糕的。 但那道剑光很快便稳定了起来,看着就像是碧空里的一道白线,笔直无端。 这有些出乎井九的意料,说道:“不错啊。” 那道剑光飞回群峰之间,就此消失不见,不知何处隐有欢呼声响起。 剑堂前的紧张气氛完全消失,年轻的弟子们面露喜色。 井九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心想不就是驭剑成功,何至于青山宗内外一片欢腾? 柳十岁听他询问,有些不解说道:“这可是大师姐啊。” 井九问道:“谁?” 柳十岁瞪圆眼睛说道:“赵师姐啊。” 井九想了想,问道:“那又是谁?” 柳十岁这才想起公子直到昨天才第一次离开小院,对宗门里的事情确实不熟,于是赶紧解释了几句。 井九想了起来,初入山门的那天,有弟子曾经提到过一位姓赵的天才少女,好像名字叫做腊月。 这位赵腊月十二岁进青山宗,只用了一年时间便抱神境圆满,成为了内门弟子。 据说她进内门不到三月,便在云行峰得了一把古剑认主。 柳十岁说道:“云行峰就是第四峰,终年被笼罩在云雾里,峰里有无数名剑藏于乱石崖壁之间,所以又名剑峰。” 井九说道:“这我知道,接着说她。” 柳十岁说道:“赵师姐现在不过十四岁,便已经可以驭剑飞行,那必然是知通境圆满,甚至进入了守一境。” 井九看了他一眼,说道:“然后?” 柳十岁心想公子真不是一个合适的听故事的人,听着这样惊世骇俗的事迹,难道不应该表现的更吃惊些吗? 有弟子说道:“这些年修行界出了很多年轻天才,像洛淮南、童颜、白早这些人物更是声名赫赫,年纪轻轻便入了第四境……而我们青山宗自从师叔祖飞升之后便少了这样的绝世天才,两忘峰上的师兄们虽然强,但总感觉好像差了点什么……” 又有弟子冷笑说道:“那是世人没有见识,不知道两忘峰的师兄们在剑战里求大道,根本不在意所谓境界之类的名声。” 那名弟子说道:“我们自然知道是这样,但其他家宗派的弟子可不会承认。” “你不要忘记,卓师兄正在天光峰闭关,待他出来时,必然声震大陆。” “卓师兄终究只是一个人,孤木难成林,赵师姐已经打破了我青山宗百年来的所有修行纪录,两年后的承剑大会后,必然成为真正的剑道大家,可与外间的那些年轻天才分庭抗礼,便是果成寺那位禅子也不见得不能挑战一二。” 那名弟子又说道:“听说现在诸峰就已经在争夺赵师姐了,是不是吕师?” 吕师微微一笑,说道:“那是自然之事,不过最终还是要看她自己想选哪门剑法。” 那名弟子提到果成寺那名禅子时,井九心想终究听到了一个知道的名字。 那个叫赵腊月的女弟子居然被青山宗寄望与那个小和尚一争高下,看来确实不错。 第十四章又一年 夜深人静,井九的小院迎来了柳十岁之外的第一个客人。 他知道对方会来,提前便站在院子里等着。 不是为了表示尊重,而是因为他不习惯别人进入自己的洞府,虽然现在他居住的洞室远远谈不上洞府。 吕师不知道这些,有些欣慰于他的聪慧与礼数。 “晨间你给同门做的那些解疑都很正确。” 吕师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说道:“只是最后这个问题你解错了。” 井九有些不解,心想自己怎么可能错,接过那张纸看了看,才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 “解在理解之后,你没能理解法诀里的这段话,这段话是对本册的新解。” 吕师看着他神情温和说道:“当然这不怪你,事实上很多年来青山宗对本册的理解就是错的。” 井九说道:“不,宗门以前的理解没有错,而是这解法错了。” 吕师微笑说道:“这是当年师叔祖亲自做的新解法,怎么可能有错?” 现在的青山宗入门法诀与当年有两处修改,都是景阳的手笔。 井九当然知道这件事情,更知道其中有一处修改是错的。 “谁都可能犯错,不管他是外门弟子还是师叔祖。” 井九说道。 吕师神情微变,心想这话何其荒唐。 他又想着晨间的时候,井九说宗门对外门弟子的教育方法不对,规矩应该改…… “你的悟性、天赋确实极不错,思维更是缜密,可这不是你恃才放肆的理由。” 吕师看着他沉声说道:“须知我青山剑宗弟子不可无傲骨,但绝不可有傲气。” 傲气吗? 想着入门法诀上的那两处修改,井九有些感慨。 当年的景阳确实是世间最有傲气的人,所以他才会犯下这样和那样的错误。 见他沉默,吕师以为他听进去了,语重心长说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剑出九峰,必迎罡风,想要在修行大道上走的更远,便应该学会如何收敛自己的骄傲,就算想要帮助同门,也可以用别的方法,却不能破坏规矩。” “但这个规矩确实很蠢。”井九说道:“清容峰那位出身南寨,不通皇朝文字,当年在外门的时候根本看不懂入门法诀,若无人教她识字,青山宗岂不就会错过这位天才?” 听着他前一句话,吕师好生恼怒,正准备训斥两句,忽听着他后面的话,不由微惊。 “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段故事说的当今清容峰的峰主,不算秘闻,只算佚事,但井九只是个外门弟子,又从哪里听来? 井九心想自己亲眼看着那个丫头夜夜苦练大字也要告诉你? 吕师心想莫非这个少年与卓如岁还有两忘峰上的那些年轻同门一样,都是宗门提前布好的棋子? 这一次落棋的,究竟是哪座峰上的师伯师叔呢? …… …… 时光如水。 转眼便是一年。 又是春意渐深时。 柳十岁走出剑堂,顺着石道向树林深处走去。 崖坪间的数十名外门弟子们已经看惯了这幕画面,知道他要去哪里,不以为异,纷纷与他打着招呼。 柳十岁点头微笑回礼。 他现在已经十二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应该称作少年了。 他的模样依然那般朴实可亲,只是眼神更加平静,气质的改变最大,微笑行走,非常从容。 看着柳十岁走进那间小院,弟子们凑在一起,再次议论起来。 做为青山宗的重点培养对象,柳十岁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注意着。 刚过一个晚上,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申请了内门考核。 只有抱神境界圆满,才能与剑胎相互感应,有资格进入内门。 问题在于,柳十岁进入青山宗才一年时间。 无数年来,只有传闻里那位已经飞升的师叔祖,只用了半年时间便进入内门。 卓如岁是青山宗掌门的关门弟子,如今正在天光峰闭关,他当年从北鹤轩进入内门,用了一年半时间。 天才如赵腊月,也用了整整一年时间。 没有人觉得柳十岁能够通过这一次的内门考核,虽然他也是万中无一的天生道种,但在弟子们的眼里,他总是及不上师姐的。 有一种看法是,如果柳十岁不是因为别的事情分心太多,或者他成功的机会应该大很多。 所谓别的事情,自然便是井九院子里的那些事情。 因为这些事情,很多人对井九非常不满,觉得他耽误了柳十岁的修行,完全不知道轻重,甚至觉得他是嫉妒柳十岁故意如此。 当然,也有些人并不这般看,对井九很感激,因为井九并没有听从吕师的意见,还是会偶尔帮那些弟子解决一些疑难。 吕师也逐渐放弃了对井九的关注,不再认为他是某座峰上大人物提前选好的弟子。 因为井九真的太懒了。 他从来没有参加过外门弟子对青山外围的例行巡查,甚至连请假的理由都懒得找,每次都要麻烦柳十岁去求情。 更没有人看过他炼体修行。 这样的人,哪怕学识再如何渊博、悟性再如何出众,最终也只是了了。 …… …… 走进小院,看着竹躺椅上的井九,柳十岁脸上从容的微笑变成了无奈的苦笑。 这一年里他劝过井九很多次,但井九也不听,依然每天躺在竹椅上晒太阳、发呆。 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竹椅的旁边多了一个瓷盘,瓷盘里有些干净的沙粒。 柳十岁认真地观察过,瓷盘里的沙粒越来越多,到现在已经占据了三分之一的面积。 不知道这个瓷盘和这些沙粒是用来做什么的,井九没有解释过,但看得出来,他对这个东西很重视,就连十岁也不让碰。 “公子,我昨天夜里去和吕师说了……准备参加内门考核。” 柳十岁看着井九有些紧张说道:“我是真的觉得我可以了才去说的。” 井九看了他一眼,说道:“一年多了你还不可以,那才有问题。” 柳十岁醒过神来,当初在村子里公子就教过自己呼吸吐纳,等于进入青山宗之前就开始修行。他隐隐有些失望,这样就算自己能过内门考核也不算最快的,但紧接着他又开心起来,觉得信心强了很多。 井九说道:“都是天生道种,你可不能比那个……谁差。” 柳十岁有些无奈说道:“赵腊月师姐。” 井九说道:“噢。” 小院的空气忽然沉默。 不是因为话题进行不下去,而是因为柳十岁想到了很多别的事情。 来到青山宗已经一年时间,接触了很多在山村里想象不到的人与事,他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成长。 他懂得的越多,越是不安。 无论是山村里的呼吸还是后来发生的很多事情,都表明井九有很多秘密。 那些秘密会是问题吗?会只是他们的问题还是青山宗的问题? 不知道沉默了多长时间,柳十岁终于低声问道:“公子,你是别的宗派的奸细吗?” …… …… (存稿要没了,今天就先一章吧。至于为什么存稿这么快就要没了,那是一个非常长的故事,过几天我会向大家认真报告的,再就是,我会尽快争取开始写,让存稿继续活下来~) 第十五章终于到来的分别 井九有些懵然,问道:“什么?” 柳十岁紧张说道:“如果你是别的宗派的奸细,那你就赶紧走吧,我不会和人说。” 井九这才明白他的意思,笑着摇摇头,放下指间拈着的那粒沙。 一年前他就问过柳十岁为何还会留在自己的身边。 柳十岁不肯回答,似乎没有听懂,但井九知道他能听懂自己的问题。 那时候柳十岁就已经对他起了疑心,甚至故意安排了那场答疑,就是想让他能够为门派立些功劳,好为以后打算,这种想法与安排确实很天真幼稚,但对一个小男孩来说还能要求什么? 那天之后,柳十岁从来没有说过相关的话题,直到今天,他终于问了出来。 因为他即将进入内门,成为真正的青山宗弟子,而不再仅仅是井九的童子。 对此井九不失望,更不生气,反而觉得有些可爱。 这与背叛无关,只是成长。 所以他笑了。 他笑的很好看,就像是万年不化的寒冰终于被春日融化,然后从里面生出一朵美丽至极的莲花。 柳十岁被他的笑容晃了眼睛,感叹道:“公子还是这么好看啊。” 井九看着瓷盘里映出的那张脸,说道:“是啊,已经两年了,还是有些不习惯。” 柳十岁醒过神来,不安地问道:“公子您到底是什么人?” 井九说道:“我不想告诉你。” 柳十岁有些垂头丧气,喔了一声。 井九看着他这模样,安慰说道:“反正我不是奸细。” 柳十岁认真地想了想,发现真是如此,于是不再担心。 像公子这般美的人,怎么可能是奸细呢?而且他还……这么懒。 世间哪有这么懒的奸细?整天在小院里呆着,那能打听到什么? …… …… 南松亭所有的外门弟子都来到了剑堂前,那些执事也都来了。 柳十岁站在石阶上回头望去,心情有些紧张,不是因为那些或者期盼或者嫉妒的眼光,而是因为井九果然没有来。 吕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没问题。” 他清楚自己并不是第一个发现柳十岁是天生道种的人,但柳十岁是他亲自从那个小山村里带回来的,这一年里他给予了柳十岁最大的关注与保护,他认为自己也很了解柳十岁,这个孩子非但天赋绝佳,灵根不凡,更重要的是性情笃诚,修行勤勉,根基打的极为牢固,今日通过内门考核的机率很大。 他又想到了自己本来也很看好的另外一个人,那就是井九。在他看来,井九天赋普通,灵根一般,但悟性、智识非常优秀,远超普通弟子,甚至远胜于他,只是……那少年实在太无进取之心——半年前他曾经用剑识看过一次,发现井九居然还没有养成道种,这令他失望到了极点。 吕师不再想这件事情,对柳十岁说道:“记住,心无杂念最重要。” 柳十岁用力地点点头,在师长与同门的视线相送下,走进了剑堂深处一个看似普通的房间。 负责此次考核的是第六峰昔来峰派出的一位仙师,还有当初南松亭山门外的那位招录仙师明国兴。 “见过明师叔,见过这位师叔。” 直至今日柳十岁还没有进过九峰,但在九峰之间他已经有极大名气。 天生道种,必然是青山宗的重点培养对象,谁敢轻视? 那位昔来峰的师叔神情温和地点了点头,明国兴则很是开心,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要知道柳十岁的名字,可是由他亲笔写在名册上的,将来这孩子名震天下,也算是他的荣耀。 明国兴想着当日那个好看的不像话的白衣少年,问道:“你家公子最近如何?” 柳十岁不知该怎样答话。 那位昔来峰的师叔看了明国兴一眼,用眼神询问。 明国兴用右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那位昔来峰师叔顿时知道他说的是谁,笑了笑,没说什么。 “不管稍后你能否通过考核,具体的考核内容,尤其是其中感悟,不得与人说。” 那位昔来峰师叔敛了笑容,看着柳十岁说道。 明国兴也很严肃,补充说道:“包括你家那位公子。”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才应声。 明国兴与那位师叔走出小屋,关上房门。 柳十岁走到案前,有些紧张地吸了口气。 案上有一个置物架,架子上有个条状事体,看着黑糊糊的,但表面非常光滑,隐隐有一道极为寒冷的气息从里面散发出来。 这就是剑胎。 柳十岁平静心情,把手掌放在了剑胎之上,闭上眼睛,开始催发经脉里的真元流动。 剑胎能够感应修行者的真元数量,更能溯流而上,对修行者的灵海进行最细微的映照。 只有灵海被填满,才能为道种提供足供的养份,结成剑果。 没有希望结成剑果的修行者,自然没有资格进入青山宗内门。 …… …… 嗡的一声。 那声音听着沉闷,其实无比清楚,仿佛无数把剑同时碰撞。 门外的明国兴与那位昔来峰的师叔对视一眼,满是震惊与喜悦。 果然是传说中的天生道种,居然能让剑胎生出如此强的共鸣! 要知道要那孩子修行不过一年,如今才十二岁而已! …… …… 半个时辰后,柳十岁从剑堂里走了出来。 剑堂外的吕师与弟子、执事们已经听到了那声剑鸣,但依然紧张地看着他。 柳十岁点了点头,然后开心地笑了起来。 吕师很是欣慰,那些外门弟子们更是兴奋地喊叫起来,欢呼声传的很远。 欢呼声传到了树林深处的那间小院,井九笑了笑。 他从来没有想过十岁不能通过内门考核,所以懒得去看。 一个天生道种,提前半年筑基,还吃了一颗紫玄丹,如果这样都还不能成功? 那除非这个人和他一样有着深不见底的灵海,但世间又到哪里去找第二个他? 院门被推开,柳十岁跑了进来,却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 很难得,井九从竹椅上站起身来。 他背起双手看着柳十岁,平静而认真地说道:“大道险且漫长,少有同行到最后,你已上路,更须专心,此去经年,忘却乃自然之事,莫刻意记起,那般不美。” 柳十岁愣了愣才明白他在说什么,生气说道:“我才不会忘记。” …… …… (不管了,晚上继续有,给自己施压,恢复两更。) 第十六章我看错你了 柳十岁离开了崖坪,去往诸峰之间,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最后留下的画面是那张因为生气而有些微红的小脸以及那双因为不舍而满是泪水的眼睛。 唯一看到这画面的人是井九,但很快他把这画面也忘记了。 就像他对柳十岁说的那句话一样,大道漫漫,人不可能记得所有的过往,也不需要记得。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确实是个天生的修道之人。 柳十岁离开之后,井九依然过着相同的日子,只是铺床叠被现在需要自己做,院子里显得有些冷清,这让他用了几天时间才重新习惯。 崖坪间那些外门弟子对他的冷嘲热讽,在这段时间里重新变得多了起来。 柳十岁进了内门,他却还在这里混着,任谁来看,都是很尴尬的事。 井九却没什么感觉,依然在小院里呆着,沉默地往那个瓷盘里放沙,每天不过两三粒。 他不是擅长忍耐,而是不在意。 但吕师没有忍住,在某个夜晚再次来到小院。 他用剑识仔细地查看了一下井九的情况,发现井九的体内依然没有道种,不由很是失望。 没有道种,经脉不生,如何能吸取天地元气? 没有真元,道种如何变成参天大树,结成剑果? 到现在他已经确定,井九并不是哪座峰上的师长提前收的弟子。 井九能够指点同门修行,完全是智识与悟性太过优秀的缘故。 “凭空而推演,居然能够十中其九,看来你的家世果然不凡。” 吕师看着他说道:“相信你家在朝歌城里也不是普通世家。” 井九说道:“家中藏书不少。” “才气终不可凭,清谈于大道无补,除非你只是想用来考学,不肯辛苦炼体,便不要指望能够进入抱神境,那么最终便是一场空。” 吕师叹了口气,说道:“我想了很长时间,如果你坚持如此,我可以推荐你去一个地方做执事,那里每日就是整理典籍,深研学问,应该很适合你。” 井九知道他说的是适越峰,那座专门收藏青山宗剑诀真法、从故纸堆里找大道的山峰。 吕师接着说道:“在那里你一样可以为宗门立功,甚至受赏仙药,延年益寿,只是再没资格得授真剑,不过……反正你志在不此。” 井九有些意外,没有想到对方会真的关心自己,为自己安排了一个看起来确实很适合的后路。 不过他当然不会答应,他不喜欢适越峰,而且再过一年时间他便要离开这里。 …… …… 又是一年春来到,柳絮满天飘。 距离三年之期已经过去了大半,南松亭的外门弟子们更加紧张,每时每刻都在修行,崖坪上到处都可以见到一道道的白烟。 如今绝大多数的弟子都已经进入了抱神境,如薛咏歌等数人,甚至已经看到了灵海圆满的可能。 只有极少数太过愚钝或是懒散的人才看不到任何希望。 当然,有机会进入青山宗修行却依然懒散的人,从始至终就那么一个。 “你找我什么?” 吕师看着站在身前的井九说道。 他对井九的不求上进已经麻木,虽然对方极为少见地离开小院来剑堂找自己,也提不起兴趣。 “我准备离开了。”井九说道。 吕师端起茶杯正准备喝两口,忽然听着这话,手僵在了半空。 他早就已经放弃了井九,但……终究还是有些惜才以及不甘,所以才没有把井九逐出山门,结果对方却要放弃了吗?就连表面上的混日子也不想混了? 吕师觉得有些无趣,苦笑说道:“你准备去哪里?” 井九想了想说道:“至于哪座峰我现在还没有想好。” “那你自己想去,不管是那个村子还是朝歌,终究都是你自己的事……慢着!” 吕师忽然醒过神来,问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井九说道:“我说我还没想好去哪座峰。” 吕师有些不确定问道:“你是说九峰?” 井九说道:“是的,我准备进内门。” 吕师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说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的灵海已经基本填满,抱神境应该算是圆满了。” 回想这两年日夜不辍的冥想、不停吸纳天地元气的过程,即便是井九也有些感慨。 吕师完全不相信这种事情,心念一动便用剑识笼罩住了井九的身体,做好准备,一旦揭穿井九的谎言,便要用门规狠狠地整治他一番。 他这时候是真的有些生气。 …… …… 啪的一声响。 茶杯落在地上,摔的粉碎。 茶水打湿地面,不停地散发着蒸汽,就像树林里那些勤奋修行的弟子头顶冒出的白烟。 吕师看着井九,眼里满是震惊与不可思议。 剑堂里一片安静。 “这是怎么回事?” 吕师有些心神恍惚,声音微颤说道:“我没看错?” 井九说道:“你没有看错。” 一阵极长时间的沉默。 地面上的茶水渐渐冷却,不再有白汽冒出。 吕师也终于冷静下来,但看着井九的眼神还是像是在看着神仙,话语里带着明显的歉意与悔意:“原来……我还是看错了。” 井九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这不是你的错。” …… …… 一道剑光照亮崖坪,和煦的春风变得凛冽了些。 昔来峰的仙师驭剑而至。 看着这幕画面,弟子们纷纷停止修练,汇集到剑堂前。 大家都猜到,肯定是又有弟子要参加内门考核,不由有些激动与兴奋。 谁会成为柳十岁之后,南松亭这一批里的第二个内门弟子? 有人认为应该是来自乐浪郡的元师兄,有人猜测可能是天赋颇佳的玉山师妹。 更多弟子认为,那个人毫无疑问应该是薛咏歌。 然而接下来弟子们发现他们讨论的这三个人就在身边,并不在剑堂里。 薛咏歌的脸色有些阴沉,他距离抱神境圆满已经很近,本以为自己会成为柳十岁之后的南松亭第二人,谁能想到竟然被别人抢了先。 他盯着通往剑堂的入口,在心里恨恨想着,究竟是谁平日里遮掩的如此之好,竟没有半点风声。 风拂白衣,在吕师的带领下,井九走进了剑堂。 看着这幕画面,众人们震惊的无法言语。 他们知道井九很聪明、悟性很高,但更清楚此子无心上进,懒惰异常,谁见过他练过一次功? 这样的人居然能够抱神境圆满?居然有资格参加内门的考核? 薛咏歌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如果是别的哪位外门弟子忽有奇遇,抢先一步,他即便恼怒,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 但那个人居然是他向来最瞧不上的井九? “这怎么可能!” 他恼火地喊道:“他怎么可能灵海已满?吕师到底有没有查清楚?” 第十七章非一日之寒 “太荒唐了,难道内门考核也能乱来吗?” 薛咏歌开头,有些弟子也嚷了起来。 玉山师妹今日发现有人抢先参加内门考核,本也有些失望,但待她看到那个人是井九后,所有的失望都变成了惊喜。 “怎么不可能?井师弟的水平南松亭里谁不清楚?我看你们只不过是嫉妒罢了。”她看着薛咏歌为首的那些弟子,冷笑说道:“是不是觉得平日里嘲讽师弟的次数太多,这时候觉得有些害臊?” 在南松亭的两年里,井九偶尔会帮这些同门答疑解惑,虽然次数不多,对这些从来没有接触过修行的年轻人们来说却是非常重要的帮助。有的弟子会选择忘记这些帮助,把井九当成陌路人,有的弟子甚至会因为受到恩惠,反而对井九颇多嘲讽,但终究还是会有更多的人在心里留着那份感激。他们站在玉山师妹这边把薛咏歌与那些弟子说的无言以对,又为已经进入剑堂的井九助威,呐喊起来。 …… …… “我原以为他的人缘很差。” 听着剑堂外传来的吵闹声,明兴国有些意外。 那位来自昔来峰的仙师笑了笑,说道:“毕竟也是个名人。” 说完这句话,二人望向紧闭的房门。 他们很好奇井九究竟能不能通过内门考核,这种关心甚至超过了一年前柳十岁那次。 南松亭这一期的外门弟子在九峰里很有名。 最出名的自然是天生道种柳十岁,接下来便是井九。谁都知道,青山门来了位俊美无双的白衣少年,清容峰有些女弟子甚至寻缘由来过南松亭几次,就是想看看他究竟长什么模样。 只不过井九向来只呆在自己的小院里,那些清容峰的女弟子只好失望而归。 如果只是生的极美,也不至于让井九有这么大的名气,关键是他还特别懒…… 这种反差,实在很适合成为议论的内容。 就像明兴国说的那样,很多人都以为井九的人缘应该很糟糕,也正是因为这两点。 ——不求上进自然令人不耻,生的极美却容易引来嫉妒。 谁能想到,如今井九不但已经抱神境圆满,而且还有这么多同门站在他一边。 忽然间,一道清冽的剑鸣从紧闭的房门里响起,向着崖坪四周散开。 明兴国与那位昔来峰仙师对视一眼,露出笑容。 这声剑鸣要比柳十岁引发的那声剑鸣差的很远,但也算通透。 在剑堂正门处,吕师也听到了这声剑鸣,身体骤然放松,露出感慨的神情。 安静的房间里,井九收回落在黑色剑胎上的视线,转身向外走去。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根本没有把手放到剑胎上,更没有调动全部的真元。 如果他像普通弟子参加内门考核那样做,可能会直接把剑胎融成一块铁团。 从头至尾,他只是看了剑胎一眼。 …… …… 剑堂门启,吕师带着井九走了出来,看着神情各异的弟子们笑了笑。 欢呼声响起,隐约还能听到里面夹杂着几声晦气与吐唾沫的声音。 看着那些上前祝贺的同门,井九平静致意,却有些奇怪。 他不记得和这些人打过太多交道,更不觉得有什么情谊,便是对方的名字也只记得两三个。 那个梳着回梅髻的小姑娘叫玉山还是金山来着? 回到小院,环视四周,沉默片刻,他就此离去,无甚留恋。 那把竹椅与沙盘也消失了。 …… …… 青山群峰,终年在云雾中,来到传说中的九峰之间,云雾才会淡不少。 天光峰顶云层却是终年不散,只是比云行峰处的滚云要薄很多。 峰顶前崖的地面缓缓流淌着白雾,仿佛云海,古老的石门与楼阁在远处若隐若现,近乎仙境。 嗖嗖嗖嗖,破空之声响起,剑光照亮崖顶,云海生起波澜,片刻后才渐渐平息。 五把飞剑,静静地悬立在云海之上,这些飞剑的样式或者古朴幽冷,或者锋芒四散,散发着难以形容的威压感。 三尺剑! 皆空剑! 锦瑟剑! 回日剑! 如岁剑! 青山宗的诸峰主剑,九至其五。 天光峰的承天剑乃是掌门之剑,轻易不得现身。 神末峰的弗思剑,已经随景阳师叔祖飞升去了异界。 至于两忘峰的不二剑已经消失多年,而且那座山峰乃是年轻弟子修炼剑心之所在,惯常不会参加青山宗议事。 可为什么碧湖峰的潮来剑没有出现?这座排行第七的山峰难道出了什么事? 崖顶很安静,对于潮来剑不至,没有人提出疑问。 一道苍老的声音从三尺剑里响起。 或者是因为这把上德峰主剑形状本来就很方的缘故,这声音也显得很方。 这道声音的主人乃是青山宗剑律,上德峰峰主元骑鲸,以严厉冷酷闻名。 “赏罚书日前已经飞剑传于诸峰,若无疑议,今日便定下。” 掌门不出现,青山宗便以元骑鲸的地位最高,而且他手握重权,性情孤冷,很少有人会反对他的意见。 今日也不例外,数道声音从那几道剑里响起:“无疑议。” 锦瑟剑里响起一道温婉动听的声音,想来应该就是清容峰的峰主。 “南松亭眼看便有多名弟子进入内门,更有柳十岁这样的人材,吕师侄可算立了大功,不妨再多些赏赐。” 三尺剑里没有声音响起,元骑鲸默认了清容峰主的提议。 这一点没有出乎诸峰意料,因为谁都知道,南松亭吕某是他的亲传弟子。 云行峰主的声音从皆空剑里响起:“小师叔飞升之后,我派威名更盛往年,想来十余年里无人敢扰,然则总要寄望将来,每每想到日后在梅会上的那些朝歌俊彦、与冥部的交锋,那些食冰而生的怪物,我便忧心忡忡,好在卓师侄之后有腊月,如今又有十岁,我心甚慰。” 清容峰主说道:“卓师侄在闭关,腊月在你峰间苦修,只是柳十岁终究太小,要不要提前召上峰来?” 元骑鲸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依然还是那般冷漠:“我之所虑,在于柳十岁究竟是不是真的天生道种。赵腊月当初在朝歌出生的时候,我派便有人随侍在旁,非常清楚她的情况,但这个柳十岁呢?” 清容峰峰主的声音变得冷淡了几分,说道:“师兄不需多疑,我亲自查看过柳十岁的情况,没有问题。” 元骑鲸这才知道她竟然去看过柳十岁,沉默片刻后问道:“何时之事?” 清容峰峰主说道:“一年前。” 按道理来说,清容峰峰主亲自验看过,而且回护之意如此清楚,元骑鲸应该作罢,但他依然说道:“我也查过此子,他入门前便学过某种罕见的吐息之法,我怀疑他是奸细,应该严查。” 清容峰主的声音却是丝毫不乱,淡然说道:“既然你查过,就应该知道他绝对不会是奸细。” 其余三剑一直保持着沉默,但隐藏在剑后的、可能远在数十里之后的三位峰主却是把这番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听到清容峰这句话里的隐意,便知道今日便是如此了。 果不其然,在清容峰主这句话后,元骑鲸不再说话。 不过清容峰主也没有再坚持把柳十岁提前召进九峰。 片刻后,五道飞剑各自散去,崖顶云海回复平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 …… 上德峰顶很冷,尤其是当那道剑光敛入石室之后,温度更是骤降数分,石壁上瞬间挂上了一层寒霜。 这座负责监察整座青山宗的山峰,主剑名为三尺。 这剑名的来历并非取自“举头三尺有神明”,而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洞府深处,一位老者看着墙上的雪霜,沉默不语。 上德峰主元骑鲸,执掌剑律,在青山宗里的地位仅在掌门之下,性冷阴冷,向来最为后辈弟子畏惧。 “看来那名叫柳十岁的弟子,果然是某座峰提前选好的对象。” 说话的中年剑师叫做迟宴,乃是元骑鲸的同峰师弟,看来是全程旁听了这一次的议事。 元骑鲸深陷的眼睛里闪过一抹冷厉的意味。 这些年来青山宗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为了确保传承不断,更能被发扬光大,诸峰早就习惯提前布局,在世间寻找颇天赋的弟子施予恩惠,甚至暗中授予心法,有这份前缘,将来在承剑大会上才好抢人。 如今在天光峰闭着的那位天才卓师侄,便是在六岁的时候已经得到了掌门赐下的玉佩。 两忘峰上那些年轻人,又何尝不是在进入山门之前,便已经被诸峰联系过。赵腊月更是尚未出生,便已经被青山宗派人重点保护,直至十二岁时引入山门,只是唯一的问题在于,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知道赵腊月究竟是被哪座峰发现的,这个谜底或者只能等到一年后的承剑大会才能揭开。 当然,碍于青山宗的规矩,就算提前做了这些准备,诸峰也不见得能抢到心仪的弟子,但总要比毫无准备强很多。 迟宴说的那句话,便是基于这种判断,不过他还是很好奇,为何清容峰主说出那句话后,师兄便不再多言,难道师兄已经知道那个叫柳十岁的弟子提前修行的是何种吐息法? “玉门吐息法。” 元骑鲸的声音非常寒冷,仿佛混着风雪一般。 迟宴闻言微惊,心想原来柳十岁是掌门挑中的人,难怪清容峰主没有点明,而师兄也没有再继续。 思及此,他有些遗憾,又有些隐隐的恼怒。 看来一年后的承剑大会,无论师兄还是自己都没有办法抢到柳十岁了。 上德峰在青山宗的地位再如何特殊,又如何能与掌门所在的天光峰相提并论。 “已经有了卓师侄,两忘峰上一半弟子都是他的,现在还要柳十岁……” 迟宴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如此,另一位天生道种,我们无论如何不能错过了。”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什么信心,放眼青山诸峰,谁不想要赵腊月承剑? 他想着一件事情,说道:“这两年吕师侄在南松亭着实不错,听说又有一个人通过了内门考核,我要不要去观察一下?” 元骑鲸面无表情说道:“何名?” 迟宴说道:“井九。” 元骑鲸冷哼一声,说道:“那个懒鬼?” 第十八章说一不二 迟宴苦笑,他非常清楚师兄最厌恶的是哪种人,当年就算提到小师叔,也不会有半点好颜色,赶紧转了话题,说道:“我本以为今日诸峰会问起碧湖峰的事情。” 元骑鲸冷笑说道:“掌门师弟不让问,谁人敢问?” 迟宴有些不安说道:“就算不问,总还是要给个答案。” 元骑鲸说道:“就说雷师弟在朝歌城被不老林与冥部联手偷袭,受了些伤,正在调养。” 迟宴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自然知道这并非真实情况。 碧湖峰峰主雷破云疯了。 当他从天光峰送到上德峰来的时候,就已经疯了。 元骑鲸走到洞府最深处,来到井前。 上德峰顶距离地面不知几千丈,就算山壁里蕴着些水,也不可能抽起。 这里居然有口井,真是极怪异的事情。 井口很黑,不知道究竟有多深。 整座青山宗,只有真正的大人物们才知道,这口深井直接通往地底的剑狱。 那座剑狱里关押着谁都不愿意面对的妖魔,还有那些背叛者。 一道极其凄厉的声音从黑暗的井底响了起来。 声音起处应该极为遥远,听着有些含混,但其间隐藏着的怨毒与疯狂之意却是无比清楚。 “就算没有一,那二呢!” 那喊声幽怨至极,如鬼泣一般,令闻者心生畏怯。 迟宴晋入游野境界多年,可称剑仙,但听着这道喊声,脸色依然变得有些苍白。 也可能是因为,不久之前剑狱最深处的这个疯子,还是青山宗地位极高的碧湖峰峰主? 他问道:“到底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把雷师叔关着,他总是喊着那句话,也不明白是何意思,如何去查?” “为什么不能一直关着?不管他为什么会发疯,也不管他当时出手的时候是不是真的疯了,但敢对掌门不敬,便有被关的道理。” 元骑鲸看着井底,听着那道凄厉的喊声,脸色很难看。 “没有一,二呢!” “没有一,二呢!” 迟宴听不懂这句话。 整座青山宗都没有几个人能听懂这句话。 他听得懂。 他甚至知道,可能就是因为这句话,雷破云才会发疯。 可如果是掌门让他发疯,为何不干脆让他去死?死人才永远不会说话,不管是真话还是疯话。 掌门为什么还要把他送到上德峰?难道真是因为上天有好生之德?还是…… 你想用这个疯子来试探我什么? …… …… 井九摸了摸微微发热的手镯,走进了那座幽静的小楼。 这座小楼在南松亭后,由山路行七里,忽然出现在眼前,仿佛一道屏障,隔绝了两个世界。 他知道手镯为何会发热,因为它前几代主人的画像,如今便在这座小楼里。 这座小楼供奉着青山宗历代掌门以及重要人物的画像。 两忘峰代表青山宗对外征战,是抛洒热血最多的一座山峰,历代峰主自然有资格被称为重要人物。 不过修道者寿数绵长,就算两忘峰主大部分的结局都是战死,小楼里拢共也只有七幅画像。 依照手镯的意愿,井九把那七幅画像都看了遍,至于更显眼处的那些历代祖师像,他却没有去看。 长廊走到最后,他停在了一幅画像前,那幅画像看着还有些新,应该挂上去没有什么年头。 是景阳真人的画像。 井九静静看着画像里那张似真如幻的脸,看了很长时间,说道:“我都快忘了你长什么样。” 走出小楼,便离开了凡世,来到了青山宗内门。 井九抬头望去,只见青山诸峰皆隐,只剩下九座山峰立在天穹之下。 云层在峰间并不流动,静悬如伞亦如盖,最薄处仿佛一张纸,景物美丽至极。 吕师在楼外等着他,见他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微笑,心想终于看见这少年有些反应了。 然后他想起自己当年初入内门见到九峰时,也是如此怔然,不禁心生感慨。 这些年他始终无法进入游野境,寿元有限,前景无明,只好离开九峰去外门做了个授业仙师。 若不是机缘巧合听到那段话,在云集镇周边耐心寻找,终于在那个小山村里看到柳十岁和井九,或者他今后的生命便会一直在南松亭里度过。哪会像现在,他因为立下功劳被赐上等丹药,更能回到上德峰继续修行,说不得还真有突破游野境的那天。 “井师弟,你在想什么?”吕师微笑说道。 只要进入内门,便会以师兄弟相称,因为都是第三代弟子,至于具体师承,则是承剑大会之后的事情,当然,你也需要被某座峰上的师长看中才行。 吕师出身上德峰,自然希望井九以后能够去上德峰修行。 井九说道:“景阳真人是飞升,又不是死,为何他的画像也会被挂在楼里?” 吕师呆住了,哪里想到他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心想井师弟果然与俗辈不同,不知有多少弟子曾经在那座小楼里瞻仰历代祖师像,谁会想到这处去? 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只好回以苦笑,然后正色说道:“我将回峰静修闭关,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师弟保重。” 井九看着他说道:“我觉得你不会有问题。” 吕师再次苦笑,心想井师弟真是位妙人。 …… …… 九峰之间有条溪河,河畔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建筑,小院或者高楼,崖壁间还有很多洞府。 三年一次的承剑大会前,被招入内门的年轻弟子们都会在这里学习剑道。 不知道是因为弟子们经常会在溪畔洗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这条溪河有了一个名字:洗剑溪。 而青山弟子的这个修行阶段则被称为洗剑。 在这里弟子们需要接连突破知通与守一两个境界,直至触到第三层大境,才有资格参加承剑大会。 如果在承剑大会上被某座峰上的师长选中,那名弟子便能成为亲传弟子,接触到青山宗真正的剑诀。 当然,那名弟子也可以报名进入两忘峰——如果两忘峰上那些眼高于顶的师兄能看得上你的话。 两忘峰在青山宗里的位置非常特殊。 这座山峰没有传承,也没有师长,但峰上的弟子可以接受所有九峰师长最耐心与最严格的教育。 因为两忘峰便是青山宗的剑。 除了修行,两忘峰弟子最重要的事情便是代表青山宗与外界对战,与那些恐怖的妖魔、冥部强者厮杀。 成为两忘峰弟子当然极为凶险,但在不停地战斗里进益也会很大。 更重要的是,这本来就是极大的荣耀。 如果不管在洗剑溪畔如何苦修,都无法突破那两个境界,不能参加承剑大会,更无法被诸峰选为亲传弟子,那怎么办? 这种情况很少发生,但不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井九来到溪畔,面对那位来自昔来峰的师叔时,听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 他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是真的从来没有想过,但落在别人耳中,这话便显得有些骄傲。 那位适越峰的师叔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愧是井九,这真是最完美的答案。” …… …… (存稿之所以快没了,是因为在北京的酒店里躺了五天……病了,其中发烧了三天,床单湿的一套一套的,相当彻底,现在已经回家,感觉应该是快好了吧,摊手,希望如此。之所以说这是个很漫长的故事,是因为有起因,有转折,有背锅者,但因为太过复杂,所以懒得向大家汇报了。大道朝天开书已经一周,相信大家已经看出来了我的追求,得到的反馈现在也是相当的好,被称赞的太多,我都有点……不会的,我不会不好意思的,请大家尽情地赞美我,最后就是,请不吝投出您手中的推荐票,这算是大道朝天的第一次拉票吧?请投免费的推荐票咯,摸摸哒。) 第十九章一部剑经四个字 是的,那位昔来峰的师叔知道井九。 洗剑溪畔的一百多名内门弟子都知道井九。 虽然他这两年时间一直都在南松亭,刚刚进入内门,但他早就已经是个名人。 当然不是因为他给出了一个完美的答案,而是因为传说中他有一张完美的难以想象的脸,以及难以想象的懒。 当井九走进洗剑阁时,热闹的议论声戛然而止,无数视线投来。 洗剑阁按照弟子境界以及在外门表现出来的特质分成若干课堂,这里是十余名像井九一样刚刚进入内门的年轻弟子。 井九早就已经习惯了被人注视,向前走去,在窗边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但位置再如何不起眼,他的脸实在是太招眼,就连授课的仙师进入洗剑阁后,也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这位仙师气息出尘,深不可测,乃是来自天光峰的二代弟子林无知。 林无知并不像他那些投身两忘峰上的师兄弟一般锋芒毕露,亦不如正在闭关的那位卓如岁声势惊人,但毕竟是掌门大人的亲传弟子,由他亲自讲授最初级的剑道知识,可以想见青山宗对洗剑一事的重视。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林无知的言语风格很有趣,很适合让这些剑道初学者产生兴趣。 “我们青山宗是什么宗?” 林无知不是想听弟子们的回答,笑着自顾自说道:“当然不可能是禅宗,也不是魔宗与火宗,我们是剑宗。” 井九望向窗外,看着溪畔那些柳树,心想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些看似有趣实则无趣的废话。 也不知道柳十岁如今在哪里,过的怎么样。 他想此处应该有笑声。 果然,剑阁里响起年轻弟子们充满欢愉的笑声。 林无知微笑着继续说道:“剑宗修的自然是剑,我们首先需要了解的便是剑。世间修剑宗派众多,无恩门用剑,不老林也用剑,剑西来那个家伙也用剑,但为何只有我大青山才被称为剑道正宗?因为青山有九峰,九峰有九剑,九剑可定天下!” 井九想着,此处可能会有掌声。 果然,剑阁里响起年轻弟子们激动而兴奋的喝彩声与拍手声。 “天光峰之剑名承天,意思是承天之大任,剑法亦名承天;上德峰主剑名为三尺,用雪流剑诀;云行峰主剑名为皆空,用苍鸟剑诀;清容峰主剑名锦瑟,用无端剑诀;适越峰主剑名回日,用六龙剑法;昔来峰主剑名如岁,用七梅剑诀;碧湖峰主剑名潮来,用八方剑诀。” 弟子们见林无知说到这里便停下,不禁有些疑惑,有位胆大的举手问道:“第九峰呢?” 林无知说道:“神末峰主剑名弗思,用九死剑诀,只是那把剑在景阳师叔祖飞升的时候被带走了。” 弟子们发现九剑还是差了一剑,问道:“那两忘峰?” “两忘峰主剑名不二。”林无知叹了口气,说道:“也在景阳师叔祖飞升的时候被带走了。” 井九依然看着窗外。 他手上的那根镯子映着天光,微微发亮。 洗剑阁里响起议论声。 景阳师叔祖飞升当然是好事,只是走便走罢,为什么要把这两把绝世名剑也带走呢? 如果他只是带走九峰的弗思剑也罢了,为什么把两忘峰的不二剑也带走呢? 九剑失其二,无论怎么看,青山宗的实力也是受到了极大折损。 听着弟子们的议论声,林无知双眉微挑,有些不悦。 “师叔祖飞升乃我青山宗最大荣耀,也是那两把剑的荣耀。” 他看着那些弟子们沉声说道:“因为少了两把剑便折损了实力?你们要明白,剑随人起,只要人足够强大,他用的剑便足够强大,如果将来有一天你们能修行到通天境,那么你们的剑便有资格成为诸峰主剑,代替不二剑与弗思剑的位置。” 听着这番话,弟子们神情各异,心里的想法也各不相同。 有的弟子被激发起了雄心野望,有的弟子则是觉得肩头多了沉甸甸的重量,更多的弟子则是觉得这些事情与自己完全无关。 他们刚刚进入内门,只是抱神境圆满,距离传说中的通天境有着无比遥远的距离。 就算他们是真正的天才,也没有自信能够在修行大道上走到那处。 放眼大陆,通天境的大物也只有寥寥数人而已,青山宗也只有掌门一人。 看着弟子们的神情,林无知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说道:“不管最终能走多远的距离,你如果没有走到最后的意志,何必踏上这条艰难的大道?饭要一口一口吃,路也要一步一步走,一步不走,何以至千里?” 众弟子闻言神情微凛。 林无知说道:“今日拿到剑经之后,你们须当好生研习,勤奋修行,知道了吗?” 不管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弟子们回答的声音很整齐:“知道了!” 林无知点点头,继续自己的讲课。 “剑经内容广博,足够你们在承剑大会之前修行。承剑大会上有了师承,才可选择刚才说的那些无上剑诀,而在剑道学习之前,你们首先要做的是打好基础,尽快把境界提升起来,不然一把剑对你们来说和废铁有什么区别?” “洗剑阶段,你们要过的是次境之关。” “我派次境亦分两个境界,分别是知通与守一。” “何谓知通?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在此境,你们当以灵海灌注道种,助其成熟,直至成为参天大树,结成剑果。” “剑果成,剑意生,与飞剑生成稳定联系,如此方能控剑对敌。” “此境亦可称为果成,所以我一直在想,果成寺建寺之初,那位大物是不是曾经偷偷学过我们的剑经?” …… …… 井九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接过执事分发的剑经,翻开首页,便看到了那几个熟悉的墨字。 在欢声笑语不断的洗剑阁里,他安静不语。 …… …… “那什么是守一?” “守其一以处其和,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持守大道,自得其和。” “在此境,真元如水银般在体内流淌,转为剑元,剑果亦是渐成金质,那便是剑丸将成的迹象。” “剑丸成,剑意趋实,飞剑可以断石切金,十丈之内,如臂使指,目光落下,便能杀人。” “对你们来说,可能最感兴趣的应该是驭剑。” “不错,提前恭喜你们,只要能够成就剑丸,你们便可以驭剑而行,若剑元足够,甚至可以直接飞到天光峰顶。” “当然还有一椿好处,那就是先前所说,到了此时,你们便可以参加承剑大会,成为某座剑峰的亲传弟子。” …… …… 洗剑阁里的欢声笑语还在持续。 井九只是看着剑经首页那熟悉的四个墨字,若有所思。 …… …… “刚才有人在问,次境与初境不同,无法内观灵海来判断修行进度,那么判断的标准是什么?” “这个问题非常简单,至少在我大青山非常简单。” “冥部看魂火,果成寺看禅心,我们看剑果,如果都结成了剑果,又如何判断?那便看你驭剑的本事。” “你的剑能够一剑斩杀百丈外的对手,那便是承意。” “你的剑若能飞出十余里地,斩杀对手,那便是游野。” “如果你能一剑千里,自然通天。” “若你能一剑破空而去,斩杀域外天魔,那么你就是我朝天大陆的最强者。” …… …… 这种判断标准不止简单、粗陋,甚至听着有些胡闹,洗剑阁里的弟子们议论纷纷,但看林无知的神情不似作伪,只能相信。 无论外界如何扰嚷,井九始终看着剑经首页那四个墨字。 ——万物一剑。 第二十章问剑于黑衣老者 直到很久以后,井九才收回视线,抬起头来。 便在这时,他刚好听到了林无知在这堂课上的最后一句话。 “要做到这些,首先你们要找到一把属于自己的剑。” …… …… 林无知带着十余名弟子离开洗剑阁,沿着洗剑溪向上游走去,不多时便来到了一座山峰之前。 与别的山峰比起来,这座山峰上的植被很少,更没有茂密的森林,放眼望去只能看到嶙峋崖石,显得很荒凉。 山峰下方的崖壁间有很多小洞,洞口很小,边缘处极为光滑,似乎是被什么事物刺出来一般。 山峰上半截笼罩在厚重的云雾里,根本无法看清。 这里就是青山第四峰,云行峰。 青山宗弟子更习惯称这座山峰为剑峰,因为在这座山峰里藏着无数剑,等待着被它们的主人发现。 云行峰非常特殊,终年云雾不散,峰间很是潮湿,加上崖间隐藏着无数剑意,生活在里面很是辛苦,所以云行峰的师徒们都在峰下修行起居,峰主则是在天光峰议事。 当青山宗强者寿元将尽时,往往便会来到这座峰前,将自己的飞剑还赠予这座山峰。 当然,如果那位强者想要带着自己的飞剑陪葬,也没有人会强行要求他。 但青山宗开派以来,归剑于峰的强者数量再多,也不可能比后辈弟子取的剑数量更多。 为什么剑峰里有这么多剑?最开始的那些剑是从哪里来的?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问题。 有人说这座剑峰乃是一座天地自成的剑炉,有人说这座剑峰是前代文明强者对战,一起陨落后形成的大墓,但这些年来青山宗无数次仔细地查探,都没有找到相关的证据。 弟子们站在山脚下,望着云雾里的山峰,听着林无知的讲解,眼睛渐酸,有几个人甚至哭了出来。 他们自然不是在发思古之幽情,也不是感怀前辈师长的风范,而是被剑意刺伤了眼睛。 这座山峰里不知藏着几千几万把剑,剑意合在一起,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不是他们这些刚入内门的弟子能够承受。 这座剑峰如何上去?或者说就在下面这些崖壁间找找有没有剑? 有些弟子暗自想着。 林无知知道弟子们在想什么,也不生气,笑着说道:“你们能想到的事情,自然前代弟子也会想到,不妨告诉你们,这些山底崖壁上的洞便是剑洞,不知道被找了多少年,如果你们还能找出一把剑来,那算你们本事,运气也算本事不是?” 弟子们好生无语,心想只是站在山脚下便已经这般难熬,难道还真要上到剑峰上面,甚至还要去到峰顶? 林无知提醒说道:“莫要忘记,越往峰顶去,飞剑品质便会越高。” 有名弟子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问道:“听说赵师姐一直在剑峰上修行练剑?” 林无知点头说道:“不错,她这时候便应该在云里。” 弟子们很是震惊,议论纷纷。 他们站在山下便已经能够感觉到剑峰上那些云里散发出来的森然感觉,如果走进那些云雾那该是怎样的恐怖的感受? 要知道就连云行峰一脉的师长都不愿在峰间停留太长时间,赵腊月却一直在峰顶? “剑峰取剑,也是考验你们的心志与智慧。” 这句话里的智慧明显有深意,但林无知没有做更多解释。 “赵腊月意志之坚毅,堪为三代弟子典范,你们要向她学习。” 说完这句话,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井九一眼。 井九明白他的意思,没有转身避开,也没有给予回应,看着峰上的那片云,心想着:“剑意焠体?” 剑意焠体是一种非常苦且凶险的法门,一般而言,除了那些寿元将尽的剑修,没有人会用,因为风险太大。 赵腊月是青山宗重点培养的弟子,前途无限光明,而且才十余岁,还有大把时光可以用来修行,她却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这条最艰险的道路。 这让井九对她生出了几分欣赏。 林无知说话的时候,云行峰一脉的几名执事从山脚下的楼里迎了出来,开始为井九等人登录名册,同时发放剑牌。 他们很有耐心地告诉这些刚入内门的弟子,剑牌应该如何使用,怎样判断自己已经无法支撑,遇着危险又应该如何。 那些弟子有些吃惊,听着这话,神色更加凝重,有的弟子忍不住说道:“难道今天就要登峰取剑?” 今天,是包括井九在内的很多弟子进入内门的第一天,结果就需要面临这样的挑战? 林无知看着他们微笑说道:“难道你们才知道,登峰取剑乃是我大青山的第一课?” …… …… 忽然,那些正在登录名册的云行峰执事停下动作,望向某处。 待看到向剑峰走来的那人,执事们神情骤肃,赶紧走了出去分侍道旁,躬身行礼,无比恭敬。 弟子们有些吃惊,心想来了什么大人物,也随之向来路看去。 那是一位黑衣老人,满头白发,容颜枯槁,不知多大年纪,也看不出来有何出奇之处。 林无知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双手揖于身前,微微弯腰,缓声说道:“恭送莫师叔。” 黑衣老人停下脚步,看见是他,拱了拱手,又看了看井九等人,问道:“这就是这一期的内门弟子?” “陆续还会有些进来。”林无知应道。 黑衣老人打量了这些年轻弟子一番,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说道:“不错不错,好好好,比我们那时候可要强不少。” 只是扫了两眼,黑衣老人便用剑识把这些弟子的境界看的清清楚楚。 黑衣老人与弟子们说了几句话,问了问从哪里来,又是哪里进行的外门修行,神情温和,言语间颇多勉励。弟子们不知道这位老人是谁,只是见林无知与那些云行峰执事的态度,猜想应该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哪里敢不耐烦,小心翼翼地应答。 林无知静静站在旁边听着,不插话,也不催促。 井九觉着有些奇怪,青山九峰,没有哪座峰上的剑师会着黑衣。 他现在看不出来这位黑衣老人的境界,但能明确的感觉到,对方神衰体虚,应该不如林无知。 为何林无知对此人会这般尊敬? 他忽然想到了一事。 便在这时,那位黑衣老人正好望向了他,微微一怔,说道:“这孩子生的真好看。” 林无知笑着说道:“所有人都知道他好看,也就是师叔您天天在适越峰上抄书,从不理会这些。” 黑衣老人笑了笑,望向井九认真说道:“今后多努力。” 井九没有回答他的话,静静看着他。 黑衣老人觉得有些奇怪。 场间的气氛也有些奇怪。 几名弟子拼命地给井九使眼色,井九却仿佛无所察觉,依然静静地看着那位黑衣老人。 林无知微微眯眼,正准备训斥井九几句,那位黑衣老人摆手阻止,自嘲一笑,转身向剑峰走去。 “走了?” 林无知问道。 “走了。” 黑衣老人说道。 忽然,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你的剑现在怎么样?” 井九看着黑衣老人的背影说道。 第二十一章剑归青山 黑衣老人停下脚步,转身望向井九,脸上露出意外的神情,说道:“很久没用过,我也不确定。” 井九说道:“要不然,我试试?” 听着这句话,林无知神情微变,那些云行峰的执事弟子也纷纷望向他。 黑衣老人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好啊,看你本事。” 然后他继续向剑峰走去。 林无知看了井九一眼,弟子们也觉得好生怪异。 ——刚才那位师伯问话的时候,你不回答,这时候师伯要走了,你却又要来说这样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黑衣老人抬头望向云雾里的剑峰。 一声剑鸣。 剑光照亮峰下的崖壁。 黑衣老人驭剑而起,随风飘摇而上,身形不再佝偻,无比挺拨,仿佛当初那个刚入青山宗的少年。 片刻后,他的身影消失在了云雾里,再也无法看见。 …… …… …… …… 无数声剑鸣在峰间响起。 弟子们不知何事,震惊的无法言语。 云行峰执事们唱道:“莫师伯剑归青山!” 九峰都有回应,青山弟子们的声音响起:“恭贺莫长老剑归青山!” 天光峰处响起剑声长吟。 上德峰古钟嗡鸣。 清容峰素云遮面。 …… …… “莫师叔在适越峰上整理典籍百余年,今日……” 看着剑峰,林无知没有把这句话说完,眼眶有些微湿。 都说修道之人要断情绝性,但有几个能做到呢?更何况青山宗修的本来就不是道,而是剑。 剑者见也,今后再不能相见,如何不悲。 弟子们这才知道发生了何事,那位刚与自己温和谈话的莫师伯,竟是……仙逝了。 他来剑峰,只是要把自己的剑还给青山。 他希望后代的弟子里,有人能够继承自己的那把剑。 看着剑峰,弟子们觉得心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悟与情绪,有些沉重。 或者这才是大青山的第一课。 他们又望向井九。 刚才井九对莫师伯说会用他的剑,是什么意思?就是那个意思吗? 林无知望向井九说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猜到莫师叔准备剑归青山,我也不知道你说那句话是想安慰他,还是想讨好他、让他把剑放在低一点的地方。我只想告诉你,你激起了莫师兄最后的骄傲,那把剑的位置离峰顶很近。” 井九说道:“所以?” 林无知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既然答应,就一定要做到,不然不管你是哪座峰选好的弟子,我都不会让你参加承剑大会。” 弟子们听到这番话,很是吃惊,看着井九的目光里满是同情。 剑峰里到处都是可怕的剑意,越往高处剑意越浓,峰顶远在云层深处,以他们的境界如何能够走到那里? “多言,多情,多事,都不是好事。” 林无知说完这句话,驭剑而去。 这句话当然也是对井九说的,针对的是他在适越峰莫师伯临死前的行为。 这个时候弟子们才明白过来,林无知并不是真的厌恶井九,而是很看重他。 一名云行峰执事把剑牌分发给十余名弟子,交待道:“剑峰里有历代前辈师长留下来的剑,所以你们在寻找的时候要注意仪态,切忌喧哗奔跑,当然这里还有很多无主之剑,不管你们找到什么剑,只要能让它回应你的召唤,便算成功,如果迷路或者摔伤以及任何意外,只需要捏碎这块剑牌,自有人处理。” 一名弟子望向那些崖壁,说道:“就这么简单?” 经过在外门的修行炼体之后,这些内门弟子的身体要较普通人强出太多,轻松一跃便是数丈距离,耐力也极持久。 他想着剑峰虽陡,总能攀爬,剑意虽强,也可靠意志强撑,只要不进入云层覆盖的范围,有自信能够自如上下。 那名云行峰执事没有说话,看着那名弟子,唇角微起,露出一抹很难捉摸的笑容。 能入内门修行的弟子都是极聪明的年轻人,见这笑容哪里还会不明白。 那名弟子面色微白,行礼说道:“还请师兄指点。” 青山宗外门执事都是未能突破抱神境的弟子,九峰间的内门执事则是无法在承剑大会上被选中的弟子,被他称一声师兄也是应有之义。 “你们还是抱神境,没有希望能够找到剑,先入知通再说。” 那名行云峰执事说道:“就算你们能够找到剑,那剑便会随你走吗?红尘里痴男怨女那么多又是何故?” 有弟子问道:“大概要多长时间,我们才能成功取剑?” “普通弟子平均需要三年时间才能拥有自己的飞剑,天赋悟性好,运气也好的弟子或者能快些。” 那位行云峰执事手指云中剑峰说道:“赵师妹用了三个月,你们需要多长时间便自己想吧。” 说完这句话,他便回到了峰底的小楼里,把这十余名年轻弟子留在了这里。 十余名年轻弟子相对无语,心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赵腊月乃是二代弟子里最天才的人物,更是他们这些新晋弟子的偶像,连她都用了三个月时间,他们就更别想了。 而且那位执事说的很清楚,以他们现在的抱神境界,进入剑峰没有任何意义。 “既然这是宗门给我们的第一课,总不能不上完。” 一名祝姓弟子面露坚毅之色,看着众人沉声说道:“就算我们无法感知到剑在何方,也可以去剑峰里先行熟悉一下环境,为日后准备。” “不错,行云峰执事给我们剑牌,便应该是这意思。” 一名女弟子点头说道:“林师说过剑峰可以锻炼心志,说不得他或别的师长正在暗中观察我们,我们怎能不去?” 众弟子被这两句话说服,纷纷喊着同去同去,神情很是激动。 井九没有说话,安静站着,便有些显眼。 很多道目光同时落在他的身上。 众弟子知道他出名的懒,但想着他既然能够进入内门,或者已经有所改变。 林师对他说的那几句话,是最严厉的要求,又何尝不是深深的期望。 井九对众人点了点头,转身往峰外走去。 众弟子这才知道他竟是准备离开。 那名祝姓弟子震惊说道:“你不是说要去取莫师伯的剑吗?” 别的弟子也呆住了,心想难道此人真如传闻中那般? 便在这个时候,剑峰西侧的树林里走出来了一行人。 为首那名青年,身着素色剑袍,容颜英俊,眉挑若剑,神情漠然如冰雪,气息不凡。 更令人震惊的是他身后没有负剑——难道说他如此年轻,便已经剑丸大成,进入了无彰境? 云行峰执事们迎上前去说了几句话,众人才知道,原来这人是洗剑阁的授课仙师之一顾寒。 顾寒还有个更重要的身份。 他是两忘峰上的三师兄。 两忘峰可以说集中了青山宗最天才的年轻弟子们,顾寒能够排到第三,可以想见他的剑道修为之强大。 看着顾寒,弟子们的脸上流露出仰慕与敬畏的神情。 井九没有看顾寒一眼,只是静静看着顾寒身边。 顾寒身边站着位少年。 自村口相遇至今日已有三年,十岁已经变成了十三岁。 现在的他已经是个少年,眉还是那样直,眼睛还是那样正,脸还是那样黑。 在九峰修行一年时间,柳十岁更加成熟,气质从容,神情平静。 他望着某处,眼神有些疑惑,然后很快变成惊喜。 “啊!” 柳十岁大叫一声,向着井九跑了过去。 第二十二章丑小鸭的第一次飞翔 因为跑的太快,柳十岁的双手拖在身后,看着就像个小鸭子,有些滑稽可爱。 井九站在原地等着他,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柳十岁跑到井九身前停下。 因为跑的太快,停的太急,他的脚在草地上画出两道浅痕,身体前后摇摆,好不容易才静止。 这画面看着有些滑稽,那些与井九一道的年轻弟子里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很快那些笑声便消失了,人们猜到这个小少年就是那位传说中的天生道种。 柳十岁站在井九身前,神情很是激动,伸手想要去抓井九的手,又觉得不妥,赶紧收了回去,握成了拳头。 “公子你进来了?你终于进来了!” …… …… 从树林里走出来的那行人,看着这画面,不禁有些诧异。 要知道柳十岁平日里只知道修行练剑,活的很是单调,性情平实而低调,很少见到如此激动的样子。 “这人是谁?”顾寒问道。 有弟子说道:“顾师,这人应该便是十岁平日里经常提起的井九。” 听着这话,那行人才明白为何柳十岁如此激动。 顾寒看着井九的脸,微微挑眉,有些不喜。 不知道是因为那张脸太美,还是因为那张脸上的神情太过淡然平静,与柳十岁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 …… 就在井九准备开口说话的时候,一道冷冽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 井九望去,发现说话的人是那个叫顾寒的两忘峰弟子。 柳十岁微怔,赶紧解释道:“顾师,这是我家……” 顾寒没有让他把话说完,淡然说道:“我告诉过你,在这样重要的时刻,任何事情都不能让你分心。” 这句话隐着的意思非常清楚,他根本不在乎井九是谁。 “自己过来领受责罚。”顾寒说道。 井九看了他一眼。 柳十岁赶紧对他摆了摆手,走回顾寒身前。 一个梳着髻的胖子从顾寒身后站了出来,双手捧着一个用布包住的物事,他用肥胖而灵巧的手指解开系带,露出了里面的那根棍子。 看着这幕画面,人群有些哗然,那些落在柳十岁身上的视线里多了些同情,更多的却是羡慕。 那些从树林里走出来的弟子,眼里也有着这样的情绪。 那根棍,不是青山宗的剑律,而是两忘峰的规矩。 顾寒要用两忘峰的规矩责罚柳十岁,那么就等于是把柳十岁当作两忘峰的亲传弟子在管教。 对于一心期盼在承剑大会上被两忘峰挑中的内门弟子们来说,这样的管教实在是值得羡慕的待遇。 坚硬的木棍落在柳十岁的背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接受责罚时,自然不能运起真元护体,柳十岁只能硬撑。 木棍不停落下,闷响不停响起。 柳十岁很痛,眼里满是泪花,却依然要老老实实站在原地不动。 看着这幕画面,井九没有说话。 忽然,他感觉到了些什么,一眼望去,便看到了顾寒冷漠的眼神。 他静静看着对方。 柳十岁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忍着疼痛不停摇头,示意他不要乱来。 井九安静了会儿,转身向峰外走去。 在场这么多人,只有顾寒注意到,在他转身的时候,也摇了摇头。 …… …… “够了。” 顾寒示意惩处结束,看着远去的井九的背影,微微皱眉。 那个胖子收回棍棒,仔细地用青布裹好,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眯着眼睛笑了起来,眼里却有寒光掠过。 “如何?这个弟子很出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确实好看,令人嫉妒。” 做为两忘峰弟子,他们哪里会关心容颜美丑这种小事,所问如何自然指的是井九的修行天赋与潜质。 顾寒说道:“道种普通,资质普通,如果他真如传闻里那般不求上进,那么应该是备了很多丹药,才能在两年内破境。” 胖子说道:“他可能是朝歌皇朝里的哪位公子,手里有些珍贵丹药也属正常,而且据说脑子很好使,要不要和他聊聊?” 顾寒说道:“我两忘峰的剑是用来杀人的,再如何聪明,智识过人也无用,如果能靠丹药求大道,还修行做什么?” 对话时他们并未避着柳十岁,柳十岁听的有些着急,想要替井九辩解几句。 在他想来,公子如果也能提前拜在两忘峰门下,当然是最好的事情。 “两忘峰弟子,不可能是一个仆人,你记住这一点。” 顾寒看着柳十岁,语气里带着不容质疑的意志:“不要与他继续来往。” 柳十岁呆住了。 顾寒没有理他,带着一行弟子向剑峰里走去。 柳十岁站在原地,沉默了很长时间,终于还是跟了上去。 …… …… 看着向剑峰崖壁间走去的那行人,有位知道洗剑阁情形的弟子不解说道:“顾师不是甲课的仙师?难道他们还没有取剑?” 行云峰执事说道:“柳师弟半年前便已经取了剑。” 弟子们更觉奇怪,心想那他们还上剑峰做什么? 顾寒带着的那行人已经走上了峰剑,渐行渐远,已经快要变成崖壁间的一串黑点。 这些弟子们没有师长带领,自然不敢跟着去,只好在峰下看着。 随着时间移走,更多的云行峰执事与师生来到场间,又有十余道剑光划破天空,诸峰都有人至,甚至有两位二代的师叔也亲自到了。 所有这些,似乎都预示着稍后将有大事发生。 …… …… 山行渐高,空气渐稀,地势也更加陡峭,每走一步都非常艰难。 年轻弟子们停下了脚步,留在原地,感受着四周的剑意,以此磨砺意志,提升修为。 顾寒与那位胖子还有柳十岁继续向前。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四周的景物渐渐模糊,雾气渐重,应该是来到了云层的边缘。 到了此间,峰体里散溢出来的剑气更加可怕,柳十岁小脸通红,呼吸急促。 毕竟他年龄还小,修行时间也短。 不过他能够走到这里,比起那些留在下方的同门已经不知道强到哪里去。 那位胖子也有些微喘,扶着腰说道:“不知道腊月今天在不在。” 顾寒神情如常,剑峰里的剑意与这种高度,对他来说完全不算什么。 听着胖子的话,他望向云雾更深处的峰顶,沉默了片刻时间,然后挥了挥手,似乎是想把某些不愉快的画面尽数驱除。 随着他的手掌挥动,崖间生起一阵大风,云雾被尽数驱散,周遭环境顿时变得清楚起来。 他们身前是一处断崖,往前走一步便会跌落,崖间石壁光滑无草,根本没有可以抓住用力的地方。 柳十岁走到崖边,向下面望去。 这里距离地面已经有千余丈高,即便他修行后的眼力堪比神鹰,依然无法看清楚地面的情形,只能看到很多小黑点。 每个小黑点就是一个人,想到有这么多人正在看着自己,少年更加紧张,呼吸不自觉地更急了。 他默颂剑经,尽可能地平静心情,待呼吸平缓之后,缓缓举起右手。 嗤的一声响,一道约两尺长短、通体光滑如镜的飞剑,从他的袖中飞了出来。 飞剑在空中画了几道弧,然后依照他的神念,静静停在崖外半空,就在他身前。 只需要向前走一步,他便能站到飞剑上。 问题在于,世间有几个人有勇气走出这一步? 进一步便是海阔天空。 退一步便是滚滚红尘。 …… …… 任何事情都不能想太久。 想的越久越容易出问题。 柳十岁盯着峰外的云雾,面色微白,始终无法踏出这一步去。 顾寒在他身后面无表情说道:“我再给你十息时间,如果你自己走不出去,我就把你推出去。” “不用。”柳十岁忽然转头对他说道:“顾师,我还是要与公子见面的。” 说完这句话,他向前走了出去。 顾寒微言微怒,挑眉准备做些什么,便看见了这幕画面。 柳十岁走到了崖外的天空里。 他的右脚落下,不偏不倚落在了飞剑上。 飞剑向下沉去,约摸半尺便静止。 接着,他的左脚也踩到了剑上。 寒风呼啸,拍打着剑峰的崖壁,也吹起他身上的衣衫。 柳十岁张开双臂,双腿微屈,左右摇摆,寻找着平衡。 在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害怕的情绪,只有专注。 顾寒忽然想到先前柳十岁冲到井九身前急停时的画面。 风从崖壁上卷回,柳十岁的身体向前一倾。 站在崖上的那名胖子吓的哆嗦了一下。 柳十岁不知道喊了声什么,借着风势,便向天空里飞了出去。 这是他第一次驭剑飞行,无法凝成一道剑光,只能画出一道残影。 只见那道剑影在云雾里穿行,不时急停或者转折,显得非常乱,看着非常危险。 遥远的崖下隐隐传来惊呼声与喊叫声。 胖子脸色苍白,不停自言自语道:“如果十岁摔死了……掌门会不会把我们逐出青山?” 顾寒没有说话,只是盯着那道离崖壁越来越远的剑影。 不管柳十岁驭剑如何凶险,甚至有两次直接向着地面堕落,他都表现的不如何担心,只是眼睛眯的越来越厉害。 以柳十岁的境界、年龄、经验,现在就开始学习驭剑,确实是非常勉强,而勉强自然就意味着风险,所以他没有与两忘峰里的同门说,更没有禀报师长。 但他知道当自己带着柳十岁走上剑峰的时候,九峰里的长辈们便应该猜到了真相,这时候的云层里应该有几位游野境的师叔正在盯着,随时准备出手相救。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道剑影终于稳定下来,可以清楚地看到柳十岁的身影。 飞剑的速度越来越快,直至变成一道流光,向着剑峰之上而去,突破云层,不知去了何处。 …… …… (五万字了,下个初步定论吧,大道朝天的开篇应该是我所有故事里开篇写的最好的,赞赞赞!请大家投推荐票!) 第二十三章重逢夜话 顾寒知道柳十岁驭剑去了何处。 当年他在剑峰初次驭剑成功后,同样是去了云层的上方。 驭剑飞行,是修行者最美妙的想象,当成功之后,便是最美妙的体会,谁不想去看看这天到底有多高? 下方隐隐传来欢呼声,顾寒望向峰顶,心想青山宗并不是只有你一个天生道种。 看着他的视线,胖子知道他在想什么,劝说道:“师妹不愿意进两忘峰,想必有她自己的安排,师兄你不要生气。” 顾寒没有接话,说道:“十岁正在修行的关键阶段,不要让他与那个废物见面,受了影响。” 胖子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井九。 …… …… 井九回到了自己的洞府。 与南松亭那些前院后石室的格局不同,现在的洞府是真的。 洞府在洗剑溪两畔的崖壁上,很是清静,无人相扰,风景也很美。 每日清晨会有一盘珍果与一壶清水出现在洞府前,这盘珍果当然要比在外门的时候强很多,负责分发事宜的也不再是执事,而是剑匣。 做为大陆第一剑派,青山宗的底蕴与积累真是难以想象。 这样的作派井九看的太多,自然不会生出什么感慨,挑了个好看的果子吃了,把剩的果子扔给洞后树林里的猿猴,便又躺到了竹椅上。 他从怀中取出剑经看了两眼,便不再看。 与在南松亭时的情形差不多,他的灵海太过深广,想要完全转成道种的养分,直至结成剑果,除了时间还是时间。 好在这一次需要的时间会短很多,而且他如果想要去峰间取剑,并不需要结成剑丸。 他拈起一粒白沙,想要放在瓷盘上,却发现今天的心有些不静。 对他来说这很少见,所以他把瓷盘与沙粒都收了回去,闭着眼睛开始静思养心。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重新睁开眼睛。 日已落,星正明。 十岁站在竹椅前。 仿佛还是三年前的池塘边。 “公子。” 柳十岁高兴地向他行礼,想着白天发生的那些事情,解释道:“你不要怪顾师兄,他是好人,就是有些严格。” 井九听着这话,发现了一个问题,挑眉问道:“师兄?” 柳十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应该叫顾师,他觉得我还可以,说会在承剑大会上取我,允许我私下称他为师兄。” 他没有骄傲、得意这些情绪,只是很开心。 井九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柳十岁以为他是在笑自己,不禁脸有些发热,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于是站起身来,去替井九铺床,整理榻上的东西。 青山宗最重视的天生道种,两忘峰极想得到的天才弟子,为一个刚入内门的弟子铺床叠被,还做的如此自然。 如果有人看到这个画面,必然会震惊的无法言语。 更令人吃惊的是,井九也没有拦的意思。 铺完床,把洞府前的空地洒扫完毕,他开始对井九讲述自己这一年里做了些什么事,遇着了什么人。 井九安安静静地听着,偶尔笑笑,偶尔回一句话。 他没有不耐烦,没有闭眼,更没有睡觉,和当初在山村里并不一样。 柳十岁有些郁闷,因为都是他在说。 他其实很想知道,这一年井九在南松亭是怎么过的,怎么忽然就变得勤奋起来了呢?怎么就能抱神境圆满,考进内门了呢? 井九似乎没有说这些事情的兴趣。 是因为一年不见,所以觉得有些陌生吗? 柳十岁想到一种可能,兴奋地站了起来,对井九说道:“公子,我介绍你与顾师兄认识吧!以你的天赋悟性一定可以得到他的欣赏,就算他不肯承诺在承剑大会上召你入峰,但肯定会很愿意带着你学剑,到时候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修行了。” 井九想都没想,摇头说道:“不用。” 柳十岁怔了怔,说道:“公子你可能不知道,两忘峰是我们大青山最了不起的地方,峰上全部是年轻的三代弟子,没有峰主长辈,但每座峰上的师长都会择日去两忘峰上授课,这也就是说,只要是两忘峰弟子便可以学习九峰的所有剑诀……”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直至没有。 因为井九依然表现的毫无兴趣。 柳十岁有些失望。 井九看着他小脸上的神情,解释了两句。 “我确实不感兴趣,因为我不喜欢两忘峰,嗯,还有你那位顾师兄。” 柳十岁很震惊,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人居然会不喜欢两忘峰! “两忘峰乃是青山之剑,峰上弟子负责四处巡查防范不老林与冥部妖人潜入,还要代表大青山参加十年一次的梅会,可以说修行就是在不停地战斗,每年都会有很多流血牺牲,但从来没有一个弟子退缩,青山弟子怎么可能不喜欢这里?” 他看着井九认真地劝说道:“还有顾师兄,他真的是个好人。” “怎么可以不喜欢,这句话就是错的。” 井九说道:“比如你那位顾师兄,他是不是好人我不在乎,就算他是个圣人,我也可以不喜欢。” 柳十岁怔了怔,觉得这话虽然听着没道理,却找不到哪里是错的。 “反正我说不过你。” 柳十岁有些委屈,因为他是真的想不明白,像顾师兄这么好的人,为何井九不喜欢。 是因为白天的时候,顾师兄用峰规惩罚自己吗? 那两忘峰呢? 柳十岁越想越觉得只有一种可能,沉默不语。 …… …… 离开崖畔洞府,沿着山路走出半里地,柳十岁才踏剑而起。 他不愿意井九看到这画面,因为担心会刺激到对方。 飞剑顺崖壁而上,很快便撞破几团散云,来到了极高的夜空里。 寒风扑面,柳十岁没用剑元护体,却不觉得冷,反而有些热。 驭剑飞行对现在的他来说,毫无疑问是最兴奋的事情。 看着星空下的云层,看着下方的洗剑溪,看着不远处的群峰,他忍不住叫了一声,然后醒过神来,赶紧捂住嘴,望向四周。 …… …… 井九抬头向夜空里望去。 那声喊来自极高远的夜空,溪畔的内门弟子应该没有谁能听到,对耳力远超同侪的他来说,却清晰地像是就在耳边。 他听出那是十岁的声音,更能听出声音里的兴奋。 柳十岁境界提升如此迅速,只用一年时间便能驭剑飞行,他并不觉得意外。 天生道种的优势在进入内门之后会得到真正的发挥。 两忘峰提前开始布局,想要在承剑大会上得到柳十岁,也算那些家伙有些眼光。 只是现在的两忘峰的味道,着实是让他有些不喜欢。 他摸了摸左手腕上的镯子,心想,好吧,从一开始他就没喜欢过两忘峰,这就是证明。 “师兄?好人?什么啊……” …… …… (前面那些章有两句话容易引发误会,被认为是恶趣味,比如插秧还有井九进内门,我认为不妥,当然是我不妥,虽然我写的时候确实没想这些,所以我直接删掉了,向大家汇报一下。) 第二十四章九夜 第二天夜里,柳十岁再次来到井九的洞府,没有停留太长时间,只是说了几句话便离开。 作为被整座青山宗寄予厚望的天生道种,柳十岁现在承受的压力太大,内门这里有很多同样天赋优秀的弟子,就算稍不如他,但比他修行更加刻苦。更不要说,他现在跟随顾寒学剑,经常能够接触到两忘峰上的那些变态,自然无法放松。 第三天夜里,柳十岁来了,替井九铺床叠被,倒茶端水。 井九注意到他的左腿走路有些不便,接着发现了他颈后的一处伤口。 “又被打了?” 柳十岁赶紧解释道:“与顾师兄无关,是比剑的时候受的伤。” 井九没有再说话。 也许是因为自己撒谎,也许是因为在井九面前维护顾寒,柳十岁觉得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那公子……我先走了?” 井九没有理他。 洞外风起,剑光照亮夜幕一角,转瞬消失。 井九抬起头来,看着那处,沉默不语。 他很清楚两忘峰的行事风格,但凡被他们看中的弟子,必然会被管制的极严,柳十岁承受的压力必然极大。 第四天夜里,小院再次被推开,但今夜来的不是柳十岁,而是那天在剑峰上曾经见过一面的胖子。 “我叫马华,名字很不起眼,在两忘峰上排三十七,也很不起眼,但当然比你重要很多,虽然你比我更出名。我今夜的来意你应该很清楚,是的,我是替顾三师兄传话,要你以后不要再与十岁见面,你不用急着说话,我知道你很瞧不起这种手段,而且只要你不加入两忘峰,我们也没道理管你,但是你不要忘记,十岁现在跟着我们在学剑。” 马华看着井九微笑说道:“十岁现在每天都会被峰规惩罚,伤的不重,但总是痛的,你说这是何必呢?” 井九看了他一眼。 马华接着说道:“在南松亭,十岁可以不修道也要跟着你,但你清楚,现在他做不出来这样的选择。” 井九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做为一名天生道种,来到九峰之间,接触到那些令人向往的大道剑诀,谁能够就此放弃? “当然,我们不会逼他做选择。” 马华笑着说道:“事实上,他如果不能来看你,你完全可以去看他嘛。” 这话里隐着的意思很深,但对井九来说就像是浅溪里的石头,看得清清楚楚。 井九有些意外:“你想让我进两忘峰?” 马华看着他笑着说道:“我与顾三的想法不一样,我可不管你是吃丹药还是如何进的内门,我只知道你这么懒,居然还能走到这一步,那只能说明你也是个真正的天才,而我两忘峰最喜欢的就是天才了。” 问题在于,井九不喜欢两忘峰。 他指了指洞外,示意送客。 马华的笑容没有敛去,反而更盛,说道:“有意思,有意思。” …… …… 第五天夜里,柳十岁来了。 井九没有在他身上看到外伤,但在他脸上看到了疲惫,还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些犹豫。 洞府里很安静,十岁收拾完了事情,站在他的身前,低着头说道:“练剑太苦,功课太多,我不能每天……” 井九举起了手,十岁明白他的意思,不再继续说话。 “修道本来就需要专心。” 柳十岁抬起头来,望向井九的侧脸。 井九在看剑经,显得很专心的样子。 柳十岁知道,他只是不想看自己。 公子很懒,从来不看书。 …… …… 第六天夜里,柳十岁没来。 第七天夜里,他来了。 第八天夜里,他没来。 第九天夜里。 井九抬头向窗外看了一眼,确认天色已晚,他应该不会来了。 此后,他没有再向窗外看过。 …… …… 随后的日子,还是那般单调,无甚可说。 洗剑阁的弟子勤奋地修行,与他一道进入内门的十余名弟子每天都在不停攀登剑峰,据说有几个人看到了成功的希望,只有井九还是像在南松亭一样,每天晒着太阳,向盘里认真地放着沙砾,等待着时间让汪洋一片的灵海变成剑果所需的养分。 于是他再一次变成了异类。 但与在南松亭不同,那位来自天光峰的林无知仙师,只负责解答弟子们的疑难,根本没有在意过他从来不去上课。 别的弟子最开始有些好奇,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发现他果如传闻里那般,也就不再理会,就连议论也不多。 毕竟剑道艰险,需要精进勤奋,哪里有时间去关心旁人。 过了些天,北鹤亭等地又送进来了一批通过考核的新弟子,南松亭也来了数名弟子,包括薛咏歌、玉山师妹还有那位乐浪郡的元姓少年,看来吕师的离去没有对他们产生太大的影响。 在洗剑阁里,薛咏歌对井九的懒散与恶习好生宣扬了一番,遗憾的是没能得到太多的呼应。 玉山师妹与乐浪郡少年为井九辩解了几句,又专程去看望了井九一次。 井九依然有些不理解,但表现的要比在南松亭的时候亲近很多。 他记住了玉山师妹的名字,还请她与那位乐浪郡少年吃了两个山果。 当天夜里,两只猿猴翻山而至,发现没有果子吃,不禁有些幽怨。 时间就这样缓慢而平静地流逝着。 柳十岁偷偷来过两次,替他铺床叠被、洒扫庭院,说几句话。 不知道是现在的压力太大,还是因为修行太过辛苦,他的话越来越少。 过了几天,井九才从玉山师妹处得知,原来是承剑大会的日期已经定好,就在明年初春。 仔细算来,距离承剑之期,只有半年。 这一次的承剑大会,最受期待的人当然是赵腊月,甚至可以说得上是万众瞩目,据说就连别的宗派都在议论,她究竟是哪座山峰提前预定好的承剑者,而最终她自己又会选择哪座山峰承剑。 除了赵腊月,最受关注的便是柳十岁。 所有人都在好奇,这位天生道种的修行速度。 现在柳十岁剑丸已成,如果可以做到守一境圆满,有资格参加承剑大会,一定会成为诸峰争抢的焦点人物。 那样的话,他将会成为有史以来第二年轻的承剑者。 …… …… 第二天清晨,井九离开了洞府。 他要去找柳十岁。 第二十五章要有剑 柳十岁一直随顾寒学剑,但没有资格进入两忘峰,还是在洗剑溪畔练剑。 井九知道那个地方,只不过他连洞府都没出过,自然也没有去过。 沿着洗剑溪向上游而去,水面渐宽,直至尽处,迎面便是一道约数百丈高的光滑石壁。 清水从石壁上漫淌而下,经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剑洞时生出涟漪,看着很是美丽。 溪面上隔着数丈便有一排圆石露出水面,光滑湿漉,难以站稳。 十余名弟子站在石上练剑。 剑意森然,偶有风破之声,白光一闪即逝,不时有剑飞出。 有的飞剑深入石壁,然后飞回,弟子神情平静而自信。 有的飞剑距离石壁还有数丈距离,便落到水中,弟子跳入水中去取回,显得有些狼狈,神情亦是羞愧。 有些弟子站在稍远些的岸边,羡慕地看着这幕幕画面。 他们还没能从剑峰取剑,这些同门却已经能够隔着十余丈的距离飞剑破壁,进入守一境界。 井九看到柳十岁也站在溪间的石头上,走了过去。 看着他的身影,弟子们很是吃惊,纷纷议论起来。 就像当初他在南松亭第一次走出小院时那般。 柳十岁收回飞剑,看着石壁上那道清晰的剑洞,有些满意于自己的进度,然后便看到了井九。 他很是惊喜,紧接便流露出了强烈的不安,因为不便说话,对着井九摇头,用眼神示意他先回去,自己一会儿去找他。 来不及了。 顾寒已经注意到了身后的动静,转身望向井九,神情冷漠说道:“有事?” 数十道视线落在了井九的身上。 井九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不是所有人都看到了井九的眼神,但众人很清楚地感知到了他的意思。 ——如果没事,我来这里做什么? 既然如此,你的这句问话自然是废话。 溪畔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不安。 顾寒出乎意料地没有动怒,而是问道:“何事?” 井九说道:“不关你事。” 溪畔一片哗然,无论是那些弟子还是教习,都震惊异常。 一个普通弟子,居然敢对两忘峰的顾寒师兄用这种态度说话! 井九没有刻意羞辱顾寒的意思,他甚至不是很明白众人的眼神为何会变得如此震惊。 他只是在回答顾寒的问题。 他要做的事情,确实与顾寒无关。 但他没有想到,在众人听来,他的回答意味着什么。 柳十岁紧张无比,赶紧从溪里跑了回来。 他想要替井九解释两句,却被顾寒止住。 “已经半年了,你的境界依然毫无进展,剑果的影子都看不到。” 顾寒看着井九面无表情说道:“听说你要用莫师叔的剑,你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格吗?” 井九说道:“有。” …… …… 溪畔一片安静。 噗的一声,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人们想过井九可能会怎样应对顾寒的训斥,但没有人想到,他用了一个字便终结了对话。 在说出有字的时候,他想都没想一下。 顾寒的脸色变得有些沉郁,冷声说道:“凭丹药,永远也不可能踏上真正的通天大道,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这一次,给出回答的不是井九,而是一道温婉却又充满威严的声音。 “大道朝天,谁能判定哪种方法是正确的呢?” 人们纷纷散开,顾寒也微微躬身。 来人是清容峰的梅里师叔,容颜有若雪中寒梅,美而不艳,自有一股冷冽之意。 她看着顾寒说道:“不管是谁领进门,修行都在各人,井九如何修行,确实与你无关,你不应该管他。” 顾寒面无表情说道:“我自不管他的死活,只想管管他这张嘴。” 人群再分,玉山师妹与那位来自乐浪郡的元姓少年带着林无知赶了过来。 林无知看着顾寒微笑说道:“顾师弟,井九是我课上的人,就算想管,也轮不到你。” 顾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深深地看了井九一眼,转身向外走去。 “你自己决定今后如何走。” 这句话他自然不是对井九说的,是对柳十岁说的,意思非常清楚。 如果柳十岁这时候不跟着他走,而是留下与井九在一起,那么以后就不用再试图走上两忘峰了。 柳十岁看了眼井九,又转头望向远处顾寒的身影,小脸上满是犹豫与挣扎的神情。 井九转身往另外的方向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那位清容峰的梅里师叔脸上流露出欣赏之色。 “井九,你还是要努力一些,早些把剑拿到手再说。” 她对着远去的井九说道。 井九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喔……好吧。” …… …… 看着消失在溪弯处的井九身影,梅里师叔微微眯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无知走到她身边,微笑说道:“师叔,清容峰也对井九感兴趣?” 梅里师叔看了他一眼,说道:“如果你这是掌门的意思,那我们自然不争。” 林无知说道:“是墨师叔的意思,他想看看井九有没有希望。” 梅里师叔冷笑一声,说道:“那你们就不要想了,只要井九能承剑,必然进我们清容峰,你看看那孩子生的,不进我们这儿还能进哪儿?” 二人对视一眼,便自分开。 对青山宗来说,承剑大会对诸峰的传承与底蕴影响实在太大。 如果能够得到一名真正优秀的弟子,数十年乃至数百年之后,峰间便可能多出一位破海境的绝世强者。 如果错过那位优秀的弟子,那么你便等于把这位绝世强者双手送给别的剑峰。 井九明显是个不寻常的弟子,谁会不加以关注?如果最后证明他真的是个废物,那便罢了,但现在离承剑大会还有半年,再不济还有下一次承剑大会,谁会提前就断了所有希望? 也就是两忘峰这种不需要传承、不缺少天才的地方,才会出现顾寒这样的人吧。 …… …… 清容峰的梅里以及林无知为何会出来替自己解围,井九非常清楚,但他并不在意。 到现在为止,他自己都还不确定自己想去哪座峰。 回到洞府里,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颗淡蓝色的丹药,沉默了会儿。 这颗丹药叫做玄济丹,对守一境界弟子的剑丸稳定有极大帮助作用,自然也非常珍稀。 昨天玉山师妹对他说了承剑大会的事情,他想着十岁可能需要,才有了今天之行,然后遇着了今天之事。 想着顾寒临走前看自己的那一眼,井九微微挑眉,绝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自言自语说道:“有点意思。” 对井九来说,无聊是一种很罕见的情绪,有点意思同样如此。 顾寒临走前深深看了他一眼,用剑识把他身体内外都查看了一遍。 霸道而且凌厉,毫不讲理而且居高临下。 井九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了。 这让他有些不习惯,也有些不喜。 如果当年,遇着这种事情,生出不喜,自己会如何做? 井九静静地回想着。 如果不喜,自然一剑杀了。 当然,现在不行。 顾寒罪不至死。 他不是个好杀之人。 更关键的是,要把对方一剑杀了…… 首先,你得有把剑。 他现在没剑。 而且没有剑,自然无法参加承剑大会。 看来自己真的需要一把剑了。 他手腕上的镯子微微震动了一下。 “总不能用你。” 井九说道:“而且我答应了小莫。” …… …… 要有剑。 剑在剑峰上。 井九便去了剑峰。 第二十六章见到一双眼睛 其时夜深人静,峰底无人,云行峰的执事们也没有发现井九的到来。 小楼里显示剑牌位置的阵图上,只能看到赵腊月的剑牌在遥远的云雾深处。 属于井九的那块剑牌,安静地躺在洞府的角落里。 几只猿猴在洞外的崖壁间不停飞来跳去。 井九走上了剑峰。 剑峰里没有树,崖壁间的石头上到处都是森然的剑意,除了野草,很难有别的植物能在这里生存。 至于野兽更是看不到一只,放眼望去,一片荒寂,死气沉沉。 对普通的内门弟子来说,在剑峰里行走是非常困难的事情,哪怕是那些已经成功取剑的弟子,每每想到在剑峰上的感受,也还是心有余悸,但对井九来说,剑峰与别处一样,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 他在山峰间行走,如履平地,谈不上健步如飞,但速度却极快。 无论遇着如何陡峭的崖壁,他也不会用手攀爬,也没感觉到他如何发力,总之便是很轻松地走了上去。 很快,他便来到了剑峰的中段,来到了云层的边缘。 如果这时候有人从峰底向上望,只会把他看成乱石里的一个黑点。 第一次攀登剑峰,便能够来到云层边缘的都是非常出色的内门弟子。 能够直接走进云层的弟子更是非常罕见。 井九走了进去。 …… …… 云行峰,云永远在行走。 厚而湿气十足的云层不停地滚动着,遮蔽了所有光线,一片黑暗。 这里的剑意数量更多,更加森然,如果是普通弟子,几个呼吸便会承受不住剑意的侵袭。 这些剑意与黑暗对井九没有任何影响,相反,来到云层之后,他不用遮掩自己的身影,向上行走的速度变得更快,直至变成一道轻烟,一步便是数十丈,两只耳朵随风策动,听着天地间的声音,确保不会遇到任何障碍。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井九停下了脚步。 这里距离峰顶应该已经不远,林无知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位适越峰的莫师叔仙逝之前,确实被井九的那句话激发了最后的骄傲,竟是突破了极限,归剑到了如此高的峰间。 井九静静感知着四周已经变少、但气息更加肃杀的数百道剑意,判断应该还在更高处,飞跃而起。 悄无声息,他的双脚落在了地面上。 浓密的云雾渐散。 井九看到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很好看,白眸如水银,黑瞳若点漆。 如果是一般人,忽然在剑峰顶的云里,看到了这样一双眼睛,一定会吓一跳。 相对应的,那双眼睛的主人,也应该会被吓一跳。 但井九与那双眼睛的主人都不是一般人。 所以没有惊叫声,只有沉默。 只能看到彼此的眼睛,说明他们的脸靠的非常近。 “抱歉,我不知道有人。” 井九说道。 他的呼吸带起微风,掀起一络青丝,飘过眼眸,就像是掠过水面的柳枝。 井九向后退了一步,看到了对方的脸。 那张脸也很好看,虽然不如他好看,但也可以说眉眼如画。 只是少女的眉有些短,非常黑,而且头发很短,很短。 少女的头发与脸上都有些灰尘,看着很脏,像是很久没有洗过。 这里是一处崖壁,壁间有个半人高的洞。 少女盘膝坐在里面,仿佛石像。 井九想起来了,她应该是谁。 常年在剑峰上,修行剑意焠体,整个青山宗就只有一个人。 赵腊月。 “你是谁?” 赵腊月问道。 她的声音很好听,清若剑鸣,尾音微扬,仿佛被秋水洗弯的剑,最后弹了回来。 “井九。” 赵腊月想了想,说道:“我好像听说过你。” 井九说道:“我也听说过你。” 赵腊月歪头看着他的脸,忽然说道:“你不如传闻里好看。” “可能是传闻太夸张。” 井九向她点点头,离开崖壁,向更高处而去。 赵腊月没有理他,没有多想,闭上眼睛,继续感受四周的剑意。 彼意自然,故承而用之,则夫万物各全其我。 她的呼吸随剑意起伏而动,渐渐宁静,变得无比缓慢,直至悠长的仿佛没有间隔。 她的心跳也变得慢了起来,在满崖的呼啸风声与凌乱剑意里,很难被听到。 …… …… 井九绕到了剑峰西麓的一处崖壁间。 他还在想赵腊月。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名字听的多了,他觉得有些耳熟,又觉得似乎在更早之前便听说过。 还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般。 在所有人看来,备受宗派重视、师长疼爱,只等着承剑大会一过,便会大放光彩的赵腊月,眼神凌厉而意气风发。 但在井九的眼里,她的眼神却并不简单,似乎隐藏着什么,还有一抹郁郁。 不过那与他无关。 他环顾四周,确认自己要找的剑就在这里,心念微动,把剑识散了出去。 在他剑识笼罩的数百丈范围里,甚至更远处的一些地方,那些深藏在崖间的剑都生出了感应。 崖石微动,仿佛被风拂过,石砾簌簌落下。 无数道剑意争先恐后而起,然而在接触到他的剑识后,瞬间回到崖间峰里,再也不肯出来。 就像是感知到危险的兔子一般。 如果有人能够看到这幕画面,一定会觉得非常有趣。 但没有人能够看清楚剑峰云层里的画面。 除非身在其间。 剑峰东麓的崖壁间,赵腊月睁开眼睛,感觉着天地间剑意的细微变化,心想发生了何事? 遥遥相对的另一边。 感受到那些剑意的退缩与安静,井九说道:“你们不要觉得配不上我。” 稍停顿了会儿,他又说道:“当然,你们确实配不上我。” 最后,他说道:“不过,我不在意。” 峰间众剑依然沉默。 “我不会像以前那般,只在山间呆着。” 井九明白它们的意思,想了想说道:“这次我准备出去看看。” 剑意骤起,争先恐后。 …… …… 第二十七章峰顶有事 远处的赵腊月再次感受到了剑意的变化,微微眯眼,心想难道与刚才那个年轻弟子有关。 片刻后,她摇了摇头。 她与这些剑意相处已久,知道剑意并无灵识,只有意味。 如果说这些剑意对她的意味是喜爱与爱护,那么现在的这些剑意则是……臣服? 剑意只会对剑表示臣服,而不可能是人。 难道峰间即将有一把新的名剑诞生? …… …… 在满山剑意里,井九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道。 数百道剑意感知到了他的意志,渐渐平静,归于峰间。 井九走到崖壁前。 一把剑从石壁间缓缓生出,画面看着有些诡异。 那把剑通体黝黑,光泽微暗,看着有些普通,以剑意凝纯的程度论,较诸别的剑并不出色,甚至略有不如。 这就是半年前仙逝的莫师叔之剑。 也是井九需要的剑。 井九伸手摸了摸剑身,发现果然很宽大,满意地点了点头。 就在他准备取剑的时候,忽然发现了一些事情,抬头望向了东方。 …… …… 峰顶剑意极盛,云层极厚,没有一丝星光可以落下,难以视物,也无法用剑识查看。 这里的环境可以说是真正的黑暗。 想要看到百丈外的景物,至少需要无彰境界,如果想要看的更远些,则必须更高的境界了。 对井九来说,这不是问题,他的境界还很低,但满山剑意影响不到他,反而可以帮助他看清楚所有。 他看到那只铁鹰落在了崖壁的前方。 铁鹰是唯一能够在剑峰里生存的活物。 铁鹰的羽毛坚逾钢铁,骨若灵石,浑身上下都是最宝贵的箭矢材料。 如果不是因为数量太少,无法用在军阵之上,加上被收作了青山宗的护山禽,这种异禽只怕早就已经被皇朝捕杀灭绝。 那是一只雏鹰,受了很重的伤,在崖间挣扎,始终无法站起,腹部不停地流血。 不知道这只雏鹰是在外界被敌人的飞剑所伤,还是运气不好被峰间天生剑胎出世伤着了。 井九想着。 天地万物,生死自有其道,他不准备管这件事情,只是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赵腊月坐在崖壁里。 她现在的剑意焠体修行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无法随意起身。 她静静看着那只在挣扎的铁鹰,眼神里没有怜悯,也没有别的情绪。 井九静静地看着她。 赵腊月动了。 她举起手,一道青色的剑光破袖而去,来到那只雏鹰之前。 井九微微挑眉。 从驭剑来看,她居然已经进入了承意境界。 不愧是天生道种,只是不知道为何她隐瞒了这个事实,直到现在青山宗也无人知晓。 赵腊月没有杀死那只雏鹰给它一个痛快。 青色剑光破空而回,带回了那只雏鹰。 她撕下一块衣衫,细心地替它包扎。 看着这幕画面,井九摇了摇头,又抬头望向远方某处。 一个灰衣中年人,不知何时出现在百丈外的山崖间。 在充满剑意与真正黑暗的峰间,以赵腊月的境界应该看不到他。 她低头继续替雏鹰包扎,直到做完这一切,才抬起头来,望向了那里。 原来,她早就已经发现了对方。 “不愧是天生道种、剑道奇才,居然能够隔这么远便发现我。” 那名灰衣中年人看着赵腊月面无表情说道:“难怪两忘峰那帮家伙想要你想的发疯。” 赵腊月看着夜色里对方所在的位置,问道:“你是谁?” 灰衣中年人说道:“我姓左。”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原来是碧湖峰的左师叔。” 这位左师叔身后没有负剑,应该是已经晋入无彰境的剑道强者。 左师叔看着赵腊月手里的那只雏鹰,说道:“这只小家伙没能打断你的修行,却试出了你的深浅,没想到你居然隐藏了自己的真实境界,小小年纪便能破境入承意,这真是令人吃惊。” 赵腊月把那只受伤的雏鹰放到自己身后,没有接话。 左师叔继续说道:“我现在很想知道两件事情。一,你究竟是哪座山峰挑中的承剑弟子?难道又是掌门大人?再就是如果你今夜没有悄无声息地死去,将来在修行历史上不知会写下怎样的篇章,念及此,我竟有些不忍。” 他竟是来杀赵腊月的。 青山宗将赵腊月视若珍宝,居然有人想要杀她? 井九站在夜色里,看着远处那人,听着这番对话,心里生出不解。 此人难道是别的宗派的奸细?还是朝歌城藏在青山里的杀着? 元骑鲸盯着的地方,居然会有奸细?这真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碧湖峰的左师叔只是在发表自己的感慨,并没有想等到赵腊月的回答。 随着他的声音,一道淡而凛冽的杀意,隔着百余丈的距离,落在了赵腊月的身上。 他是无彰境的强者,面对实力远不如自己的晚辈弟子,依然表现的很谨慎,因为他要杀的人是赵腊月。 他已经试探出,赵腊月的真实境界乃是承意境界,那么他便不会走进赵腊月身前百丈。 哪怕承意境界圆满,飞剑的杀伤距离最远也不过百丈。 赵腊月再如何天才,也无法在这么远的距离发起进攻。 而在这样的距离上,无彰境的他,只需要挥手便能斩杀对方。 这会是一场没有任何悬念的战斗。 井九看了眼夜空,确认飞剑传讯应该来不及。 “我不明白师叔你的意思。” 赵腊月依然坐在崖洞里,不知道是因为剑意焠体到了关键时刻无法离开,还是因为已经放弃。 “来时皆混沌,走时总要知道个原因。” 左师叔说道:“我之所以要杀你,是因为你在查那些事。” 赵腊月说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 左师叔说道:“你不该查那些事,那些事不是你有资格查的。” 赵腊月静静看着他,说道:“原来……真的有事。” “当然有事,不然峰主为何会发疯?为何我要冒险来杀你。” 左师叔看着她感慨说道:“其实我很不明白,你的前途一片光明,为何这三年里却一直要查这件事情,你是如何知道的?又为何要查?而且……你究竟想查出个什么结果?如果我不是在卷帘人里有旧,怎么也想不到是你在查。”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遗憾与惋惜,看来是真的很不想对赵腊月动手。 井九静静听着,没有说话,更没有现身。 “杀我,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赵腊月看着夜色说道。 她是青山宗备受珍爱的未来,更与某座峰有极深的渊源。 灰衣男子就算是她的师叔,只要敢对她出手,下场一定会非常惨。 左师叔叹气说道:“有的事后果比杀死你严重一万倍,但我们还不一样做了。” 第二十八章隔着漫天血花相对 “另外要要感谢你的辛苦修行,相信明天不会有人知道你是被我杀死的。” 左师叔微笑说道:“这里是剑峰峰顶,哪怕是破海境,不专门用剑识查看也不知道这里在发生什么事情。” “如果不想让人知道今夜发生的事情,那么首先你要保证能杀死我。” 说完这句话,赵腊月挥了挥手,一道青色的剑光离袖而出,在崖壁前高速飞动。 青剑无比灵动,速度极快,织成一道淡青色的光幕,看似密不透风。 看着这幕画面,左师叔赞赏说道:“居然已经快要承意圆满,真是了不起。” 夜色里,井九也点了点头,除了赵腊月展现出来的境界,他更欣赏她的手法。 ——既然没有任何偷袭的机会,那不如提前把剑召唤出来,做好防守。 遗憾的是,赵腊月与对方的境界相差太多,就算守也守不住。 井九很快得出了结论,今夜赵腊月必死无疑,除非有变数发生。 云行峰顶剑意混乱,夜色深沉,气息万变,但唯一的变数……是他自己。 “打不过啊……” 井九在心里感慨了一声。 他现在的境界更低,没办法帮到对方,除非那个灰衣男子不动。 然而,有谁会站在原地不动,等着你把手伸过去? 井九看了眼自己的手镯,心想还能有什么方法? 这个时候,战斗开始了。 这场战斗的胜负果然没有任何悬念,甚至可以说是一场单方面的伤害。 夜风骤破,滚云微乱,一道灰色质朴的飞剑,瞬间越过百余丈的距离,来到了崖壁之前。 一阵极密集而轻微的飞剑碰撞声响起。 那只青色小剑织成的光幕上,几乎同时出现了数十团火花。 井九看得清楚,那些看似微渺的火花,实际上隐蕴着雷电之威,拥有着极可怕的冲击力。 碧湖峰的潮来剑诀还是那般霸道。 片刻后,青色小剑织成的光幕,被隐雷之剑轻而易举地撕破。 青色小剑落在地上,仿佛废铁。 赵腊月盘膝坐在壁洞里,根本无法躲开。 数声闷响,那道灰色质朴的飞剑,连续刺中她的身体然后飞回,留下了七个血洞。 那七个血洞贯穿了她的身体,不停流淌着鲜血,画面看着很是残忍。 赵腊月脸色雪白,靠着崖壁,唇角溢着血,眼神微淡。 剑道之争,从来都是这样决然而简单,只需瞬间,便能分出胜负,直至生死。 强者恒强的道理,在飞剑之间的战斗里体现的无比明显,甚至残酷。 境界低的那方,你的剑永远无法触及对手,又如何能够战胜对手? “你最后还有什么想说的?” 左师叔缓步走到崖壁前,看着赵腊月面无表情说道。 这不是胜利者对弱者临死前的玩弄与羞辱。 如果他愿意,赵腊月这时候已经死了。 只是他背后的势力想知道,赵腊月究竟想查什么,已经查到了多少。 最关键的是,她查这件事情究竟是受谁指使,清容峰还是天光峰? 人之将死,其言也信。 他希望能够得到一些有价值的信息。 赵腊月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我想说的是,你就不该离我这么近。” 在她开始说话的时候,异变突生。 她腕间的手镯忽然变成一道银光,如蛇般破空而起,瞬间变长,化作一道剑索捆住了左师叔的身体! 嗤啦碎响里,左师叔的灰色剑袍上出现了数道裂口。 “凭这东西就想求活?” 左师叔看着她冷漠说道。 那道灰色质朴的飞剑再次出现,斩向那道剑索。 啪的一声清鸣。 灰色飞剑与剑索相交的地方,绽出一团拳头般大小的雷火。 然而,剑索并没有如他想象中断掉。 左师叔神情微变,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剑索收紧,向着他的身体里陷入,只是瞬间,便有鲜血溢出。 左师叔一声痛哼,惊怒异常。 青山宗外门弟子在四野巡游时,往往都会随身携带剑索,帮助他们追杀妖兽、制伏对手。 那些剑索只是最普通的法器,就连最低阶的飞剑都远远不如。 为何他的仙剑却无法把这根剑索斩断?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究竟是什么材质制成的? 在很短的时间里,左师叔想了很多事情,猜到这根剑索有问题,远不如看起来那般普通。 说不得是九峰里的大人物,甚至有可能是掌门大人赐给赵腊月的护身法宝! 一念及此,左师叔有些后悔自己不够小心。 不过他并不畏惧,也不担心。 剑索就算是件宝物,但赵腊月境界太低,身受重伤,又如何能够改变最终的结局? “你以为这样就能杀死我吗?” 他盯着赵腊月的眼睛,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与杀意。 那道灰色质朴的飞剑飞回他的身前,被他一口吞了进去。 剑丸大振,无数道剑意从他的身体里向外激射而出,仿佛真实的小剑一般,挡住了正在收缩的剑索。 云层散开一道小线,星光落在赵腊月的身上。 她凌乱的短发与脸上到处都是血,但不显狰狞,因为她的眼神还是那般冷静,看着就像准备发起最后一搏的幼兽。 飞剑被废,剑索被挡,接下来该如何做? 赵腊月出拳。 她用的是入门拳法。 也就是南松亭那些外门弟子每日在松间苦练的拳法。 这种拳法很普通,只是用来帮助外门弟子进行有仪境界的训练。 从来没有人想过,这种拳法会出现在两名剑师之间的战斗里。 她的拳法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是非常标准,与书页上的那些小人一模一样。 因为标准,所以准确。 十余道拳头如暴雨般落在左师叔的身上。 赵腊月的拳头很小巧,但是很硬。 就算是无彰境强者被剑罡洗过的身躯也不能完全承受。 啪啪闷响里,那件灰袍上多出十余道下陷。 左师叔喷出一口鲜血。 赵腊月手腕一抖,剑索绕过他的颈,把他拉到崖壁前,一直盘着的双腿如闪电般中蹬出,正中对方的后背。 左师叔再次喷出一口鲜血。 赵腊月双腿蹬着他的背,向后倒去,手里的剑索被拉的笔直。 她想用身体的力量,把他的头割下来。 剑索剧烈颤抖,在左师叔的身体上缓慢移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真不愧是赵腊月,但这样是杀不了我的。” 左师叔喘息着说道。 灰色的飞剑挡住了颈间的剑索。 居然被低一个境界的晚辈逼到这样狼狈的程度,这让他非常愤怒。 但正如他说的那样,只凭这样,赵腊月杀不死他。 境界之间的差距,绝大多数时候都无法靠勇气、智谋和别的东西弥补。 鲜血从赵腊月身上不停地流淌而出,因为用力的缘故,流速竟比先前还要更急。 她的脸色越来越白,眼神也越来越淡。 她知道,当自己无力再握住剑索的那一刻,便是死亡来临的瞬间。 这时,峰顶的云又散了些,星光落下。 左师叔看着眼前的画面,忽然呆住了。 哪怕那根剑索就在他的颈间,他的视线还是被牢牢吸引住了。 他的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人。 一个白衣少年。 …… …… 生死相争的时刻,他还会被吸引住视线,自然不是因为那位白衣少年生的太美。 他只是想不明白,这个白衣少年是怎么出现的。 左师叔很吃惊,很茫然,甚至有些慌乱。 在伤鹰之前,他便观察过四周,确认没有任何人。 在随后的对话以及战斗里,他也确定,峰顶四周没有任何声音——呼吸声、心跳声,自然也没有脚步声。 白衣少年仿佛凭空出现,又似乎一直就站在这里。 问题是,如果他一直站在崖壁这里,为何自己没有看到?甚至连一丝警觉都没有? 能够在天地之间完全掩去自己的存在感,难道对方是游野境的强者? 不,就算游野境的强者也做不到这一点。 难道对方是鬼? 在非常短的时间里左师叔想了很多事情、很多可能,但想不出答案。 井九没有给他更多时间思考,抬起了手。 左师叔感觉到了极大的危险,眼瞳猛缩,想要离开,却被剑索与背后的那双腿死死地锁住。 井九的手落在了左师叔的颈间。 摩擦声起,难听刺耳,火花四溅,无比美丽。 整个过程非常短。 左师叔的惨叫与摩擦声戛然而止。 啪的一声轻响。 左师叔的头颅像熟透的果子般落了下来。 赵腊月的脸露了出来,眼睛也露了出来,还是那般黑白分明。 鲜血从断头尸体的颈腔中喷涌而出,如盛典的礼花,如朝天的瀑布。 隔着漫天的红艳血花,二人对视着。 …… …… (写完此节,怅然若失,隐有悔意……应该把这写成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啊,我为什么要因为自己的恶趣味,让井九直接跳到赵腊月的身前,亮了一次相……好吧,这还是有意义的,不过写的真开心啊,大家记得投推荐票噢。) 第二十九章人是我杀的 碧湖峰某位无彰境界的师叔死了,据说是被人杀害的。 那位师叔遗体被发现的地方,是一处溪边,据说模样很惨,整个头都被人切了下来。 毫无疑问,这是青山九峰近些年来发生的最恶性的事件。 那位师叔据说是碧湖峰峰主的亲信,很受器重。如今碧湖峰峰主正在疗伤,峰间弟子们的情绪本就有些不稳,忽又遇着这样的事情,自然引发极大的愤怒,上德峰承受着极大的压力。 如果是别的宗派的强者奸细潜入九峰之间,那当然是上德峰的失职。 这个可能性不大,因为有能力杀死无彰境界的高手,没道理不惊动青山大阵。 更大的可能性是,那名碧湖峰师叔是死在同门之手。 如果真是这样,上德峰负责监察诸峰,更是首当其冲。 上德峰派出很多执事与弟子开始查案,却找不到任何线索。 无论是与那位碧湖峰死者有隙的别峰高手,还是几位性情暴戾、过往曾有恶迹的长老,当天夜里都有旁证。 这件事情仿佛笼上了层层迷雾。 洗剑溪畔的弟子们境界低微,自然牵涉不到这件事里,上德峰查案也不会来问他们,但他们同样能够感受到最近的气氛有些问题,负责授课的仙师们明显有心思。待打听到事情原由后,众人不禁惊惧相加,沉默了很多。 柳十岁是一个话不多的人,按道理来说,他比平日更沉默些很难被人注意。胖子马华却觉得他有些不对劲,因为除了更加沉默,柳十岁在练剑的时候居然经常走神,这两天里竟有几次险些伤着自己,这实在是太过罕见的事情。 马华本想打探一番,又想柳十岁毕竟还是个少年,忽然听到这样的事情,心神有些不宁也是正常。 也只有像赵腊月那样的怪物少女才会不受任何影响吧? 他看着被云雾笼罩的剑峰,这般想着。 …… …… 当天夜里,柳十岁去了井九的洞府,他已经很久没有去了。 井九有些意外。 柳十岁的脸有些白,眼睛有些红,明显是没有睡好。 井九以为他是担心承剑大会,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道:“你和两忘峰很搭,他们不会不要你。” 柳十岁抬起头来,忽然问道:“公子……是不是你做的?” 井九嗯了一声,没有听清楚尾音向上还是向下。 柳十岁看着他,眼神有些发直,说道:“那天晚上……我来了,但你不在这里。” 井九这才知道那天夜里,柳十岁来寻过自己,想必没有看到自己,只看到了那块剑牌。 他笑了起来,说道:“你觉得我能杀死那个人?” 一个连剑都没有的洗剑弟子,怎么可能杀死一名无彰境的强者? 上德峰的调查远离洗剑溪,便是这个道理。 不要说井九,就算是洗剑阁甲课里那些境界较深的优秀弟子,也没有迎来一道怀疑的目光。 听到井九的话,柳十岁的神情有些惘然。 “昨天顾师兄他们说,那个死了的师叔断颈处很光滑,凶手应该是游野境的高手,或者用的是一把绝世名剑。” “我记得很清楚,你说过,你最擅长的就是……切断。” “前天夜里,公子你去哪里了呢?” “公子,我真的有些害怕。” 井九看着柳十岁的小脸。 他第一次发现十岁的脸居然可以这么白。 他当然可以瞒过柳十岁,他可以很轻易地找出无数个理由解释,为什么从来不出洞府的自己,那天夜里却离开了洞府,比如他在剑峰有奇遇,他去看猿猴嬉戏……因为他清楚,井九只是需要他给个理由来安心。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这样做。 “是的。” “啊?” “那个人是我杀的。” 洞府里变得异常安静,可以清楚地听到崖下洗剑溪流动的声音。 然后是柳十岁越来越乱的呼吸声。 他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三年前在南松亭,柳十岁就曾经问过井九这个问题,不止一次。 今天,他再一次问了出来。 他知道井九有秘密,而且井九不想接触两忘峰,那么这些秘密可能是有问题的。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井九居然会……杀死一名门中的师长!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这件事情你可以禀报师长,或者……你那位师兄,事实上,很久以前你就应该这样做了。” 井九说道。 同样是在南松亭里,他也问过柳十岁这个问题,同样不止一次。 柳十岁低着头说道:“我知道公子你的秘密,是因为你没有想过瞒我,很多时候是你想帮我。” 比如在小山村里的呼吸,比如那颗融在茶水里的丹药,这些都是井九的秘密,却是他的受益。 “你想多了。”井九微笑说道:“主要是嫌麻烦,你我那时候天天在一起,要瞒着你太麻烦。” 只是麻烦吗? 柳十岁站起身来向洞府外走去,看着有些可怜。 离开山村已近三年,童子成了少年,终究有些不一样。 在洞口,柳十岁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微颤问道:“……那位师叔……是坏人吗?” 井九低头看着剑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柳十岁站在洞口,不肯离开。 不知道隔了多长时间,井九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站在我的立场上,他当然是坏人。” 柳十岁没有说话,就这样离开了。 …… …… 井九没有想过柳十岁会不会告发自己。 为了回到青山宗,他在那个小山村里推演了整整一年时间,虽然肯定会遇到变数,但还是有足够的应对手段。 当然,也可能是他不想去想这个问题。 他现在在想另外一件事情。 清晨时分,太阳还在群峰的那边,洗剑溪水声清幽。 他看着溪水,想了想。 红日跃出峰顶的时候,他想了想。 直至正午,阳光炽烈,他回头看了眼远处那座终年云雾不散的山峰,又想了想。 “还是去看看吧。” 他自言自语道。 说看便去看,他离开洞府,顺着洗剑溪向着那座山峰而去。 他每一次出来,都会吸引很多视线、引发很多议论,这一次也不例外。 仔细算来,他进入内门半年,这是第三次离开洞府现身众人眼前。 懒,或者说自闭到他这种程度,哪怕在习惯了独来独往的修行界里也极为罕见。 当他走过溪尽头的那道石壁,继续向着九峰间而去,落在他身上的视线越来越多,议论声也变得越来越大。 往那个方向去,应该便是剑峰。 “难道那个家伙要去取剑?” 站在溪面练习飞剑的弟子们下意识里停下动作。 马华看着远处的井九喃喃说道。 然后他注意到,柳十岁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仍然专注地练着剑。 第三十章一朵奇葩入云来 很多人都知道,井九入内门的第一天,便说要取适越峰莫师叔的剑。 开始的时候,很多人还猜想他会不会像在南松亭外门一样给世人一个惊喜。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少人相信他能够做到这一点,就连出身南松亭的玉山师妹与那位元姓乐浪郡弟子都已经不再抱有希望。 半年时间过去了,井九不要说取剑,就连剑峰都没去过一次。 这早已成为洗剑溪最出名的谈资,对不喜欢井九的人、比如薛咏歌和甲课的那些优秀弟子来说,这自然是井九的笑柄。 今天,井九却似乎要去取剑了。 “取剑了!” “井九要去取剑了!” 洗剑阁里到处都是呼喊的声音。 数十名内门弟子向外跑去。 林无知有些意外,然后发现梅里师叔提前结束了丙课的课程,驭剑而去,看方向也是剑峰。 …… …… 井九走上剑峰的时候,并不知道梅里与林无知已经提前来到这里。他更不知道,当他向着剑峰上走去的时候,有很多闻讯而来的洗剑弟子甚至诸峰弟子也来看热闹。因为他没有想到,自己上剑峰会被人误以为是取剑。 好在他知道这是大白天,没有像那天夜里一般狂奔,而是很稳定地走着。 他很快便攀上了山崖,速度不快,但也没有减缓的意思。 …… …… 剑峰下很安静。 云行峰的执事们连连摇头,震惊无语。 弟子们更是张着嘴,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最开始的时候,这里并非这般安静,不时能够听到对井九的奚落与嘲讽。 但当他们看到井九在峰间行走的画面,那些尽数被倒吸冷气的声音所取代。 不知道过了多久,弟子们终于醒过神来,议论不停。 “他这不是第一次进剑峰吗?怎么可能走的如此之稳?” “这怎么可能?已经过了鹰嘴岩,岂不是过了六百丈?” “你们说他还能走多远?再走一百丈?” “他总不可能第一次就走进云里吧!” “真了不起啊……果然深藏不露,不过听说莫师叔的剑在峰顶,应该很难拿到。” “快看!他要入云了!” “他居然真的入云了!” …… …… 井九不知道自己上剑峰有这么多的观众。 就算知道,他也不会在意,只是依照自己的节奏行走。 很快,他便走进了云层,再也无法看见,留下峰底一片惊叹,还有那些稍嫌不满的感慨。 如果他在入云之前停下来挥挥手,那该多帅气? 林无知转身准备回洗剑溪,视线与梅里师叔对上。 “墨师叔的眼光果然不错。” 他看着梅里师叔说道:“抱歉,看来这个孩子我们是一定要争了。” 梅里师叔美丽的面容上寒意骤盛,说道:“我再说一次,你看看那孩子生的,当然要进我们清容峰……墨师兄丑成那样,他好意思收这孩子为徒吗?” …… …… 来到剑峰东麓的高处,找到那片崖壁,井九停下脚步。 这时候是白天,可以看得更清楚些,那个洞只有三尺深,恰好容纳一个人盘膝坐在里面。 赵腊月坐在里面,就像两天前一样。 她的血已经止住,脸色很苍白,看起来伤势很重。 井九放下手里提着的一大筐山果,说道:“吃这个。” 这些山果是他离开洞府前让崖间猿猴摘来的,味道有些酸苦,但对补养血气极有好处。 然后,他从袖子里取出一颗丹药搁在她的身前。 赵腊月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为什么尸体会被发现?” 井九有些意外。 她如何知道峰下发生的事情?如果说在九峰之间她有帮手,为何那人没有帮她治伤? 赵腊月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我自有办法。” 井九没有追问,因为他不在乎这件事情。 赵腊月却盯着他的眼睛,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我很久没有杀人,有些忘了后续应该怎么做。” 井九说道:“而且处理尸体,很麻烦啊……” 赵腊月说道:“所以你就随便丢在溪边?” 井九问道:“不然?” 赵腊月觉得这个少年真是一朵奇葩,比自己还要更奇怪。 “你到底是谁啊。” 她当然知道他是井九,貌美无双的井九。 但井九又是谁呢?是皇朝派来的卧底吗? 井九看着她微笑问道:“那你呢,你又是谁?” 他当然知道她是赵腊月,独一无二的赵腊月。 但赵腊月又是谁呢?是猴子搬来的救兵吗? 井九不担心赵腊月会揭穿自己。 如果被人发现她杀了碧湖峰的师叔,就算她是赵腊月,也会出问题。 如果她说是那位师叔想杀她……有几个人会相信呢? 所以这件事情只能成为秘密。 井九确认她的伤势应该没有大碍,转身准备下山。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说道:“我想起来了,以前我杀人也是不埋的。” 赵腊月说道:“不怕被人发现?” “为什么要怕?” “怕被人寻仇,怕……麻烦?” “寻仇?最开始有过几次,后来就没人敢了,所以不是很麻烦。” 说完这句话,井九便离开剑峰。 回到峰底,看着那些同门们有些遗憾的眼神,他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忘记了一些事情。 …… …… 井九的剑峰之行,在洗剑溪两岸引发了一场极大的轰动。虽然他没能成功地带回莫师叔的仙剑,但在洗剑阁里听不到任何嘲讽与羞辱的语言,最多是带着几分遗憾的叹息,包括那些已经洗剑多年、境界深厚的师兄们,现在谈论井九时,也会在言语里保有足够的尊敬,因为那天很多人亲眼看到了,他第一次攀登剑峰便走进了云层里。 关于那位碧湖峰师叔被杀的案子,上德峰还在紧张地进行调查,但在洗剑溪畔已经没有多少人提起,没有人见过那位师叔,自然谈不上什么感情,而且这件事情与他们相隔的实在是太过遥远。 没有人会相信一名洗剑弟子能够杀死一名无彰境的剑仙。 除了柳十岁那个笨蛋。 井九笑着想道。 第三十一章一壶茶水穷意思 没有人来问井九,上德峰的强者也没有忽然出现把他带去幽冷的剑狱。 很明显,柳十岁没对任何人说那夜他并不在洞府。 他从玉山师妹处得知,最近这段时间,柳十岁的修行越发刻苦,甚至要比前三年更加刻苦,而且那个少年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不知道每天都在想些什么,只知道他的境界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提升着。 井九大概明白柳十岁的苦练与沉默由何而来,对此,他也只有沉默。 别的洗剑弟子们也在苦练不辍,每天都能在剑峰上看到很多身影,有的已经能够走到云层外围。 随后的那些天,陆续有弟子从剑峰上取剑成功,洗剑溪畔不时能够听到快活的大笑、怪叫还有痛哭的声音。 对于如此辛苦才能得到的仙剑,弟子们自然无比珍惜,爱不释手都不足以形容,无论上课还是吃饭的时候,他们都会把剑带在身边,小心翼翼地学着师兄师姐们的模样,用最柔软的缎带系好,背在身后。 至于缎带应该用哪种,哪种打结方式最好看、对剑身的压力最小,自然成了洗剑阁里闲聊的主要话题。 甚至有些弟子就连如厕与睡觉的时候,都会把剑抱在怀里。 这种情况,直到清容峰的梅里师叔发了一通脾气,才稍微收敛了些。 …… …… 井九没有离开过洞府,这些事情都是玉山师妹与那位乐浪郡的元姓少年告诉他的。 对他来说,这些都是不需要投注太多关心的小插曲。 那天夜里在峰顶遇见赵腊月、杀死那名碧湖峰高手的事情,对他来说也只是个插曲。 在他想来赵腊月足够聪慧,应该清楚都有秘密的两个人应该保持距离,那么这件事情便应该到此为止。 他没想到自己的推演出现了一点偏差。 于是他再一次出名了,比以前更加出名。 一个消息在洗剑溪两岸传开。 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们无比震惊。 洗剑阁里一片嘈乱,人们议论纷纷。 薛咏歌怪叫一声,喊道:“这怎么可能!” 然后他觉得有些怪怪的,好像在南松亭的时候,自己有过完全一样的反应。 这个消息甚至惊动了梅里等洗剑阁里的授业仙师。 这位清容峰的师叔与林无知对井九都有着很深的期望,但也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出名。 溪尽头的石壁处,胖子马华把棉巾递给浑身湿透的柳十岁,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你知道吗?你那位公子又出名了。” 柳十岁擦脸的手微微一僵,沉默片刻后抬起头来,有些紧张问道:“怎么了?” “赵腊月结束了在剑峰的修行,回到了洗剑溪。” 马华感慨说道:“看起来,她居然真的完成了剑意焠体。” 柳十岁怔了怔。 赵腊月是所有普通弟子的偶像,也是他的偶像,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位传说中的师姐。 师姐结束在剑峰的修行,当然是件大事,只是这与……公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问题在于,赵腊月下峰之后,没有去洗剑阁拜见师长,没有回自己的洞府,而是去了井九的洞府。” 马华看着溪河下游某处,感慨说道:“她现在正和井九在一起……说话。” 柳十岁松了口气,沉默心想公子当然不凡,也只有腊月师姐这样的天才,他才愿意多说几句话吧。 想着平日里,井九与他在一起的时候话向来很少,他忽然觉得有些自卑。 马华收回视线,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不想去看看?” 柳十岁摇了摇头,把棉巾铺到石上等着被阳光晒干,重新走回溪中,继续开始专心的练剑。 看着溪面上那个有些瘦小的身影,马华微微眯眼。 他不知道这个小家伙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最近这些天,柳十岁变得更加沉默,更加用功,似乎终于找到了什么目标,又像是承受着什么压力。 两忘峰的剑道在于执着与坚忍,柳十岁的表现应该是很好的事情,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走回数棵青树围成的天然凉亭下,他看着顾寒问道:“你现在还是坚持认为井九是个废物?” 顾寒面无表情说道:“拿不起剑的都是废物,哪怕他是世人眼中的天才。” 马华明白他的意思,不再多言。 …… …… 洗剑溪畔的课结束了,数十名弟子从洗剑阁里涌了出来,来到了溪边。 他们有人在溪里洗剑,有人在溪里洗果子吃,有人状作随意地聚在一起聊天。 事实上,他们所有人都在看着溪对岸的崖壁。 崖间有道石坪,坪后是座洞府,与崖壁上别的洞府没有任何区别。 这时候,那处洞府前隐约有两个人影。 “真的是赵师姐吗?” “你有没有看错?” “于昆与师姐一道入的内门,曾经在洗剑阁里同处过数十日,他怎么会看错?” “赵师姐真的下山了?那她为什么在那里?” “快看!她真的在和井九说话!” …… …… 溪边的弟子们低声议论着,兴奋而又紧张。 对他们来说,赵腊月是最值得敬重的师姐,同时也是无法接触的仙女。 谁都知道,赵师姐的性情淡漠而寡言,待谁都一样,很有距离感,就连一心想要征召她的两忘峰,她都不愿亲近,那为什么她刚刚结束在剑峰上的苦修,便会来看井九? 最关键的是,她是真的在和井九说话啊。 难道井九真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前些天,他在剑峰直接入云已经震惊了很多人,但他终究没能直接取剑成功,算不得什么。 “这两年多从来不见井师兄做些什么,但每到关键时刻,总会有惊人之举,真是深藏不露。” 来自乐浪郡的元姓少年,看着对岸的画面羡慕说道。 此时此刻谁不羡慕井九? “难道大师姐也是个俗人?” 有位弟子满脸不解说道。 众人问何意。 那名弟子举手在脸上比划了一下。 众人明白了他的意思,纷纷笑骂起来。 “我知道了!”薛咏歌忽然在旁挥舞着手臂,愤愤不平说道:“井九他肯定每天夜里都偷偷摸摸地修行,白天来睡觉,故意装成风轻云淡的样子,不然怎么可能走进剑峰云里,还能与大师姐相识?在州学里这种人我见得多了!真是虚伪!” …… …… 在溪对岸的同门眼里,井九是最值得羡慕的对象,但他还是和平时一样,话不多。 他甚至还躺在那把竹椅上,如果不是崖后的猿猴搬了两块大石头来,还真不知道赵腊月应该坐哪里。 “伤好了?” “嗯。” “剑意焠体结束了?” “嗯。” 井九的话少,赵腊月的话也不多。 对此,他感觉很好。 柳十岁也很好,就是有时候比较唠叨。 他没有太多闲聊的经验,以为对话到此结束,便重新望向瓷盘,手里拈着一粒沙,思考应该放在哪里。 赵腊月没有说话,闭上眼睛,开始在阳光下静思,吸收天地灵气。 那天夜里的伤势已经基本好了,井九给她的那颗丹药很管用。但在剑峰停留一年多时间,剑意焠体大成,与之相伴,她的身体受到了很多损害,经脉上有很多极细微的小孔,剑丸的灵度也有些受影响,这些都需要时间来缓缓修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睁开眼睛,发现日已西斜。 井九依然拈着那粒沙,看着瓷盘,和最开始的姿式一模一样。 仿佛时间只是过去了一瞬。 赵腊月看着他,觉得这个少年有些深不可测。 这里的深不可测,说的不是境界实力,而是别的。 能够拥有如此可怕的耐心,必然非同寻常。 井九就像是在下棋,有些举棋不定。 赵腊月的视线落在瓷盘上,看着盘中堆着的那些细沙,看了很长时间,说道:“有些意思。” 井九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说道:“有意思。” 他没有想到,这个小姑娘能够看出意思来。 赵腊月说道:“太难,我走了。” 很明显,她虽然觉得有意思,但不认为最值得珍惜的时间,应该放在这种事情上。 井九说道:“好。” …… …… 过了几天,赵腊月又来了。 看着那道落在井九洞府前的剑光,溪对岸的弟子们还是很震惊。 “来了?” 井九发现她的头发还是那么短,那么乱,蒙着层灰,就像是荒原里的一丛野草。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意象在剑识里太过清晰,他忽然觉得有些口渴。 现在没有柳十岁泡茶,他的茶壶里盛的是猿猴每天汲来的山泉。 茶壶在石桌上,他在竹椅里。 他正准备伸手,想起身边有人,于是很自然地看了赵腊月一眼。 赵腊月问道:“什么意思?” 井九说道:“给我倒杯水。” 赵腊月说道:“不。” “喔。” 井九这才明白,她不是柳十岁。 清冽的山泉味道并不比茶差。 他一边喝着杯里的水,一边想着。 …… …… (今天星期一了,祝大家上班……开心,主要是想说:别忘了投推荐票啊!) 第三十二章一道铁剑盖山河 “我不知道那天夜里你怎么杀死的他,但我知道你的剑元很充沛,甚至不比我弱。” 赵腊月看着他说道:“我不明白像你这么懒的人是怎么做到的。” 从懂事开始,甚至可以说从生下来开始,她便在青山宗的注视下接触、准备修行。 每天清晨睁开眼睛,她便开始炼体、静思、直至来到青山宗后练剑,没有一刻懈怠。 可以说,她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在修行。 她听说过井九,知道他出名的懒散,但那夜峰顶的事情发生后,她以为这是误传。 直至这两次亲眼来看,她才发现他是真的很懒。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懒的人,如此荒废自己天赋的人。 她更想不明白的是,这么懒的人为何能够修出如此充沛的剑元。 她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更胜于知道井九的真实身份。 “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来青山宗学剑?” 井九看着她说道:“因为这里从来不管弟子如何修道,怎么修都可以。” 他在心里加了一句,当然也是因为这里比较熟。 赵腊月说道:“我不知道你想修什么,又想隐藏什么,但你如此这般,反而容易成为众人关注的对象。” 井九说道:“刻意隐藏我觉得嫌麻烦。” 赵腊月说道:“哪怕会被人发现你的秘密?” “没有能够永远保守下去的秘密,囊中的尖锥也不可能永远藏拙成功。” 井九说道:“我以前有过类似的经验,太阳每天都会升起,但天空里不可能一直密布着阴云,如果你总是试图不让地面的人们看到自己的光辉,那会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甚至可以说很愚蠢。” 赵腊月缓缓转头望向他,有些不确定问道:“你把自己比作太阳?” 井九说道:“就是一个比方。” “清容峰很多师姐私下都在议论我,说我很自恋。”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觉得我不如你。” 井九说道:“我觉得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赵腊月没有说话。 她知道井九想要表达什么。 她是天生道种,剑道奇才,青山宗的恩宠,从出生开始,便承受着无数关注的视线。进入内门后,她选择剑意焠体这条艰险的修炼法门,或者也与此有关,因为那样她可以躲在剑峰的云层深处,不被人看见。 她沉默不语,看着很倔强。 井九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赵腊月挑眉,瞪着他,杀意十足。 井九收回手,面不改色说道:“你应该去洗洗头,修行而已,不用把自己搞的这么狼狈。” 赵腊月用力摇头,灰尘落下,看着就像是只在外面疯玩了一天刚刚回家的小狗。 “我忘了。” 说完这句话,她驭剑向着崖壁上方自己的洞府飞去。 井九觉得自己似乎也忘了什么事情。 没过多长时间,赵腊月便回来了,换了身新衫,乌黑的短发还在滴水。 她居住的洞府自然条件要比普通弟子好很多,位置在崖壁最上方,却有昔来峰仙师们引来的一道热泉。 井九看了眼她的头发。 赵腊月说道:“剑元是用来杀人的,怎能用在这些事情上。” 井九正准备说什么,忽然转头望向东方的天空。 天空里响起数声极其尖锐的啸鸣声。 云层被撕开,带出数道笔直的云线,看着就像是箭一般。 轰的一声巨响,云层中间部分涌动不安,片刻后,一道剑光破云而出,来到了洗剑溪上空。 那道剑光凝纯而明亮,层级极高,散发着极森然的剑意,驭剑者应该是位境界深厚的强者。但不知何故,这道飞剑非常不稳定,歪歪斜斜,就像是喝醉酒的村夫,又像是被吓的慌不择路的野鹤。 剑光在洗剑溪畔的崖壁间穿行着,时而在上,时而在下。 剑上传来一道无比凄厉的声音,向着四周散开。 “就算没有一,那二呢!” “没有一,二呢?” 驭剑者的喊声在峡谷间回荡。 恐怖的剑意不时落下,溪水骤乱,崖壁上生出一道道清晰的痕迹,碎石簌簌落下。 远方诸峰里隐有剑光升起,应该是亲传弟子正在赶来。 溪畔的洗剑弟子在师长们的召集下,避入洗剑阁。 听着天空里凄厉的喊声,看着崖壁间被剑意扫过,凄惨断掉的参天大树与石头,弟子们脸色苍白,很是恐慌。 这是怎么回事?那人是谁?为什么如此疯狂,如此可怕? …… …… 赵腊月走到崖边,看着天空里那道疯狂的剑光,眼眸里流露出警惕与敌意。 井九静静看着她,想知道这两种情绪的来源究竟是什么? 来自诸峰的剑光,距离洗剑溪还有十余里便停了下来,应该是接到了谕令。 那道疯狂的剑光太快,驭剑者太强,诸峰里的普通亲传弟子根本不是对手,只能是徒增伤亡,所以那百余道剑光只是守在外围,结成了数座剑阵,以此自保,同时也是防备那个驭剑的疯子跑掉。 诸剑弟子的剑阵结成后,天地骤然变色。 云层向着四野散去,一道形制方正的铁剑,从天穹里落下。 方形铁剑遇风飘摇而长,变成十余丈大的穹盖,直接压住那道疯狂的飞剑,把它镇压到了数里外的一片山地间。 轰隆巨响,如同真实的雷霆,在那道铁剑穹盖下方不停响起。 那片山地上的石砾被震的离地跃起,骨碌碌滚动着,仿佛成了活物。 恐怖的震动从远方来到洗剑溪,溪水如沸,撞崖而碎,不知多少游鱼被活生生震死。 半个时辰后战斗终于停止,铁剑静了下来,就像是真实的小铁皮屋。 不知道被铁剑盖住的那人死了还是如何。 无数死鱼浮到溪面上,看着就像是朝歌城里最富有的商人抛洒出十几筐银币。 被那道疯剑斩开的山崖,缓缓滑落,进入溪河里,激起无数巨浪,带来不知多少叹息。 “这就是破海境的威能吗?” 看着远方的画面,赵腊月说道。 井九走到她身边,说道:“元骑鲸已经很多年没有亲自出手了,我觉得他可能早就破海圆满,进入了通天境。”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 如果这句话是真的,青山宗再添一位通天境的大物,必将震惊整座大陆。 井九如何得知?又为何要告诉自己? 第三十三章风雪里的一口老井 洗剑溪畔的弟子们不敢议论那天发生的大事件,私下难免还是会有所交流,很快便有消息传开,他们才知道,当天那道恐怖的飞剑竟是潮来剑,那位发疯的强者自然是碧湖峰主雷破云。 都说碧湖峰主在朝歌城被冥部妖人与不老林刺客联手暗杀,受了重伤,正在某处疗伤,谁能想到,他会以这般疯癫的状态出现在诸峰师徒的眼前,如同走火入魔一般,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没有人给出答案,事件渐渐平息,那些被雷破云的剑光斩断的山崖也被昔来峰的阵师修复如初,用肉眼望过去,没有任何痕迹,一夜之后,似乎那件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 但那句凄厉而疯狂的话依然回荡在诸峰之间。 “就算没有一,那二呢!” “没有一,二呢?” 这句话无头无尾,到底是什么意思?没有谁能够说清楚。 联想到前些天碧湖峰那位师叔的离奇死亡,整件事情越发充满了诡异的感觉。 井九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也知道雷破云在临死前为何念念不忘此事。 他负手站在崖畔,看着夜色深沉的天空,觉得此处仿佛一口老井,眉间生出一抹极淡的厌倦意味。 …… …… 上德峰顶,寒意刺骨,身处其间,不管是何等境界,都必须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元骑鲸走到洞府深处,低头向井底望去,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霜雪涂白了洞壁,他的头发也多了一道白,但那与严寒无关。 昨夜为了镇压雷破云,他用了年轻时从外界学来的剑道,效果显著,但剑元消耗亦是极剧,至少需要百日才能回复。 三十余名上德峰弟子与执事,跪在他的身后,等待着他的发落。 做为青山宗第二号人物,他有资格决定很多人的前途,甚至生死,但他没有这样做,举起手示意众人散去。 能从戒备森严的剑狱深处把雷破云放出来,自然不是普通人,这些弟子执事没有任何办法。 问题是对方为什么要把雷破云放出来? 元骑鲸望向洞外天光峰的方向,心想这究竟是借刀杀人,还是对自己的又一次试探? “那天的事情……还是得查啊,不能断咯。” 他用有些沙哑的声音缓慢说道。 执事与弟子们都已经退出了洞府,只有他最信任的师弟迟宴还在这里。 迟宴说道:“两忘峰那边有个消息……不过很难确定,我也不怎么信。” “既然有消息,那当然就应该往深了查,只是……” 元骑鲸顿了顿,说道:“承剑大比的日子快到了,不要把事情弄的太大。” 听着承剑大比,迟宴想起一事,说道:“那个井九……真的不需要再看看?” 不管是谁,只要能得赵腊月另眼相看,便有资格得到更多的关注。 看着师兄没有说话,迟宴苦笑说道:“这些年愿意来我们上德峰的弟子,已经越来越少了。” 承剑大会是青山九峰挑选承剑弟子的场合。 但对那些优秀而有潜质的弟子来说,又何尝不是挑选剑峰的机会? 无数年来,掌门所在的天光峰,当然是最多弟子想要去的地方。 上德峰权柄极重,剑法一流,元骑鲸是掌门大人的师兄,但这些年来报名承剑的弟子越来越少。 两忘峰可以从诸峰弟子里挑选人才、很少提前选择承剑的对象,适越峰偏向学理研究,昔来峰管理青山事务,报名的弟子相对较少,但现在愿意承剑上德峰的弟子数量竟是连碧湖峰与云行峰都不如,更不要说清容峰了,这是为什么?因为上德峰的气氛太过沉重,因为剑狱太过阴森,还是因为所有年轻弟子都无比害怕他们? “那个懒鬼吗?” 元骑鲸冷哼一声,说道:“两忘峰上的那些小家伙,怎么可能放过他?” 迟宴不懂师兄所说的放过是什么意思。 元骑鲸说道:“你不要考虑别的事情,先看看有没有可能把碧湖峰夺过来。” …… …… 时间缓慢而坚定地前行,没过多长时间,便来到了初冬。 据说是应清容峰的请求,掌门大人同意青山大阵开了一道口子,外界的寒风与雪花就这样灌进了九峰里。 看着满天飞舞的雪花,井九再次生出一种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 他开始推演,却无所得,感觉越来越怪。 从那个小山村重新回到青山之后,他有了很多以前没有过的感受,比如无聊、比如有意思,比如遗忘…… 他不可能遗忘,那么这种感觉的生成只能说明他自己下意识里避开了什么东西。 为什么?因为他已经习惯眼下如此懒散的生活? 初雪落下的那天,赵腊月又来了。 她在洞府里静修数十日,完美地消化了在剑峰上的所得,最细微处的那些损伤也已经修复如初。 白雪落在崖壁间,落在院墙上,也落在她的身上。 在白色的世界里,她那双浓黑的眉毛无比鲜明,就像她的眸子。 看着那道剑光落在井九的洞府前,洗剑溪对岸响起一片哀叹声。 “师姐又来了!” “她怎么又来了?” “第七次!第七次啊!” 弟子们捶胸顿足,或者以手捧心,失望并且悲痛于偶像的选择。 “我是腊月生的,所以叫这个名字。” 赵腊月看了眼自己的手镯,说道:“在一场大雪里。” 井九心想这是要闲聊?他与柳十岁曾经闲聊过,与赵腊月也聊过数次,虽然还是不习惯为何人们会把闲暇时间用来聊天,但至少接受了这件事情的存在,而且知道了闲聊这种事情需要某个话题开头。 他不擅长寻找聊天的话题,至于与赵腊月有关的他只知道一件事情。 “承剑大比的时候,你会选哪座峰?” 九峰会在承剑大会上挑选自己看中的弟子,但如果那名弟子太受欢迎,那么局面便会倒转过来。 像赵腊月这样的天才少女,自然拥有足够的选择空间。 在承剑大会上,她究竟会选择哪座山峰,是青山宗乃至整个修行世界都很好奇的事情。 但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从来没有人会当着她的面问出这个问题。 直到井九觉得似乎要开始一场闲聊。 赵腊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看着风雪里的那些山峰,沉默不语。 在同门与师长眼里,她有些孤傲,寡言而冷漠,但在井九的眼里,她就像个倔强的小女孩,有些惹人怜惜。 井九抬手想要揉揉她的短发,却又放下,说道:“别想太多。” 赵腊月收回视线,看着他说道:“我要去剑峰做最后的准备。” 所谓准备,自然是承剑大会。 她迎着风雪来此与他说这句话,只是为了告别。 告别往往是很伤感的事情,但并不适用于井九。 “到时候见。” 他说道。 漫漫修道路,相遇者多,重逢亦有,最多的还是告别,然后从此不见。 他见过太多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所以现在可以表现的很淡然。 在时间的面前,除了淡然,还能如何? …… …… 赵腊月离开洗剑溪畔,向着剑峰而去。 她没有驭剑,不是因为那把青色小剑受损严重,而是基于别的考虑。 在洗剑溪尽头,她被顾寒拦住了去路。 第三十四章溪石上的两道身影 赵腊月知道顾寒想要问什么,但她不准备回答,继续向前走去。 “站住!” 顾寒沉声说道。 他深吸一口气,控制住情绪,看着她的背影说道:“诸峰已然老朽,青山之未来,只在于我们……” 赵腊月没有让他把话说完。 “你错了,青山之未来在于我,而不在于你们。” 说完这句话,她向着剑峰继续前行,很快便消失在风雪里。 顾寒看着风雪里越来越小的黑点,默然想着:“那井九呢?你关注他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风雪骤乱,飞剑破空而至,他抬步走到剑上,逆风而去,化作一道白烟。 飘摇而上,顾寒很快便来到西南方向一座秀丽的山峰间。 山峰秀美,然而崖坪之间,到处都可以看到凌厉的剑光,杀意十足,铁血意味极浓,即便从天而降的雪花也都被融成青烟。 这里便是青山第二峰两忘峰。 这里都是来自诸峰的最优秀的弟子,大部分都已经修至无彰境界,甚至极少数已经进入游野境。 顾寒很喜欢这种感觉。 就像两忘峰里的大部分年轻弟子一样,他也不喜欢其余诸峰的作派,包括承剑大会。在他们看来,这些只是诸峰为了延续自己的传承,抢夺人才的无聊之举,除了造成严重内耗,没有任何意义。 剑光消失在两忘峰顶的洞府里。 “不能再这样旁观下去,腊月不知道为什么对我们有些抵触。” 顾寒看着那个背影说道。 “师妹那里我去说,你要保证清儿与十岁不出问题。” 那个人没有转身,问道:“另外,我想知道你现在对井九到底怎么看?” 顾寒沉默片刻,说道:“我不喜欢他。” 那人转过身来,容颜清秀,神情温和。 他是青山掌门首徒过南山,还有一个身份是两忘峰的首席弟子。 “马华已经证明他的看法是对的。” 过南山微笑说道:“但我还是支持你的做法,如果经不起磨励,再高的天赋也没有任何意义,那个孩子遇着你连番羞辱,却连剑都不敢拨,将来如何降魔卫道,为我青山出力?” 顾寒神情漠然说道:“那个家伙连剑都没有,谈何拨剑?” …… …… 雪一场比一场骤疾,然后渐渐消失,枯黄的草枝重新变绿,又是一年初春来临。 承剑大会就要开始了。 据说赵腊月结束了在剑峰的苦修,再次归来,但没有谁看到她的身影,包括在井九的洞府里。 对青山宗来说承剑大会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自然各方面都极为重视。 洗剑溪尽头提前布置好了座位,数百丈的石壁上更有昔来峰的仙师们用神通移来的几块巨石为台,巨石极为宽广,可以容纳数千人,更有白云与崖间浅水相伴流淌,更增仙境之感。 溪畔的普通弟子沉默而紧张地修行着功课,偶尔忍不住会向天空看上一眼。 在世间降妖除魔的两忘峰师兄还有在朝歌城等地的各峰师长们,都已经陆续赶回。 最引人注意的是那些前来观礼的各方宗派的代表们。果成寺来了十余名僧人,朝歌城来了几位皇朝官员,与青山宗交好的水月庵、悬铃宗等地,更是派出了长老之类的重要人物,听说就连远在北地的风刀教也派了人。 在溪畔洗剑多年的内门弟子们,只要有自信的,都已经报名参加此次大会。 天生道种的赵腊月与柳十岁,自然是所有人关注的对象,听说就连悬铃宗的某位长老都打听过柳十岁的情形,至于赵腊月更是万众瞩目的焦点人物,如果不是不便,水月庵只怕早就已经去找她了。 所有人都想知道赵腊月会在承剑大会上选择哪座山峰。 这个谜底的揭开,同时也会解开另外一个困扰青山宗多年的谜团。 当年在赵腊月出生之前,青山宗便已经提前预知她是天生道种,一直暗中保护直至现在,这究竟是哪位大人物的手笔? 除了赵腊月与柳十岁,还有十余位弟子同样颇受关注。 这些弟子都在洗剑过程里表现的极为优异,其中有三人更是像柳十岁一样被两忘峰提前看中,从前年开始便一直在甲课由顾寒亲自教育,其中又以一名叫做顾清的弟子境界最为高强,深得门派器重。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叫做顾清的弟子,肯定可以顺利承剑。 顾清并不出名,因为他一直以剑童的身份在两忘峰里学剑,很少在洗剑溪畔出现,所以显得有些神秘。 在知道内情的某些人眼里,顾清的境界实力甚至要隐隐压过赵腊月一筹,应该算是这一代洗剑弟子里的最强者。 因为他是两忘峰首席弟子过南山的剑童,而且,他是顾寒的亲弟弟。 …… …… 承剑大会开始之前,青山宗有件非常重要的事情需要解决。 那便是碧湖峰峰主之位的传承。 前任碧湖峰主雷破云的死亡事涉隐情,而且这是青山宗自己的事情,所以进行的非常低调。 除了青山宗掌门以及诸峰之主,没有任何人旁观那场战斗,更不要说那些前来观礼的各宗派使者。 其夜,一剑光寒九峰。 剑意纵横于天地之间,青山大阵启动,北镇守睁开眼睛,吞了数道星光,最终才分出胜负。 碧湖峰的一位隐居长老击败了上德峰的迟宴,成功地接任了峰主之位。 …… …… 晨光熹微,青山九峰早已醒来,溪河尽头,隐隐传来无数人声。 井九向那边看了一眼,走到溪河对岸,来到洗剑阁里,敲了敲门。 所有人都去了溪尽头的石壁,洗剑阁里异常安静,按道理应该空无一人才对。 林无知没有走,就像一直在等他。 “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他看着井九微笑说道。 井九说道:“我习惯今天的事情今天做。”(注) 林无知翻开早已准备好的报名册,递过去笔。 井九接过笔,在报名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墨师叔真的很欣赏你,看在我在这儿等你的情份上,你多考虑一下他。” 林无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虽然……他长的确实不怎么好看。” 井九想了想,说道:“我真的不关心美丑。” 林无知看着他的脸叹了口气,心想也对,反正谁都没你好看。 井九向着洗剑阁外走去。 林无知收拾名册,准备送到适越峰备案,抬头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着一件事情。 剑呢?你怎么还不去取剑呢? …… …… 来到洗剑溪尽头,两岸站满了等待参加承剑大会的弟子。 那道数百丈高的崖壁两旁,还有很多身影,应该来自九峰。 崖壁上方是一片云雾,无法看清楚里面的画面,想必青山宗的大人物们还有那些来观礼的各宗派使者,应该便在其间。 不知道今年水月庵会派谁来?以连师妹的身份应该不会亲自来,来的会是她的徒弟吗? 看着雾崖,井九难得地想起某些故人。 溪畔很是热闹,到处都是人。 “井师兄,这里!” 玉山师妹站起身来,向他招手,示意为他提前抢好了位置。 井九看了眼,发现那个位置用来观战确实不错,但是人太多了。 他喜欢清静,不喜欢热闹,不愿意去人多的地方。 他的视线很自然地落在溪畔最安静的地方。 那里并不偏僻,在最靠近崖壁的地方,是溪里的一方大青石。 之所很安静,是因为青石上有一道孤伶伶的身影。 赵腊月在那里。 没有弟子敢靠的太近。 井九很自然地走了过去,很自然地在她身边坐下。 …… …… (注:我觉得这句话真的很妙,换作以前,我肯定要写一百多个字解释半天,哈哈哈哈,但这次我控制住啦!) 第三十五章原来他就是井九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说道:“来了?” 井九嗯了一声,望向溪对岸也很显眼的一处地方。 十余名年轻弟子站在那里,神情平静而自信,都是顾寒带的甲课学生。 井九只认识柳十岁一个人,自然不知道里面有两张生面孔。 井九看了他一眼。 柳十岁转过脸去。 …… …… 弟子们打量四周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也是被观察的对象。 在崖壁间与那些巨大石柱上,还有被云雾遮掩的山顶,有很多目光落在溪畔,还有很多人拿着笔与纸在记着什么。 那些目光与笔纸的主人都是九峰里的重要人物,会决定今天究竟会选择哪名弟子承剑,又会放弃哪名弟子。 青山宗对内门弟子的管理看似很松,像对外门弟子一样任由他们自己拿着剑经学习。事实上诸峰一直暗中注视着弟子们在洗剑过程里的表现,对于每个弟子的性情、偏向、境界、实力都查的清清楚楚。 “顾清就不用考虑了,他肯定会直接回两忘峰。” “柳十岁的情形不同,虽然他肯定也会被召入两忘峰,但也许会愿意先随哪座峰学剑。” “杞元良的境界有些不稳,但驭剑方面颇有天赋,可以向上挪个位置,应该争取一下。” “司空宜民那边,我已经与他母亲打过招呼,嗯,走的是悬铃宗的关系,他母亲承诺,只要我们选他,他便会来我们这儿。” “薛咏歌应该会参加下次承剑大会,他叔祖说如果我们愿意在下次选他,那么这次可以帮我们劝劝奇飞英。” “奇飞英这两年一直在甲课随顾寒师兄学剑,只怕没那么容易被说服。” “还是那句话,将来要去两忘峰我们不拦,但要用我峰弟子的名义去。” “那可以把他的位置往前再移移,放在司空宜民的后面。” 类似的讨论在崖壁间不停发生。 九峰的师长与亲传弟子看着溪畔的那些年轻人,不停地推演着各种可能,墨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又一个名字,其间有的名字会被划掉,有的则会被挪到更前面的位置,气氛很是紧张。 这就是青山宗的承剑大会。 不是哪座山峰想要挑选哪个弟子承剑便能心想事成,因为你非常可能需要与别的山峰竞争。 青山九峰里天光峰的地位最为特殊,他们挑中的弟子一般都不会拒绝。 上德峰则有些尴尬,越来越少有年轻弟子愿意主动选择。 两忘峰可以随时从诸峰挑人,并不见得一定要在承剑大会上发声,但今年的情形有些不同,那名叫顾清的弟子会直接报名去两忘峰,而为了准备数年后的梅会,过南山这等人物怎会放赵腊月与柳十岁走? 如此一来,云行峰与碧湖峰等地的选择余地变得更小,不得不谨慎选择,提前做好各种预案。 …… …… 过南山是掌门首徒,也是两忘峰的首席弟子,这些年里,他带领年轻的同门在世间斩妖除魔、与冥部妖人及北方的那些怪物浴血奋战,但在他的身上并没有什么铁血冷酷的意味,反而气息很温和。 胸有雄才大略,眼光自然极远,对世间很多事情他并无喜恶。 看着青石上一立一坐的两道身影,他带着遗憾说道:“看来真的不行啊。” 这一句话里有两个意思。 前些天赵腊月从剑峰归来后,他与她进行了一番认真的长谈。 但直到最后,赵腊月也没有承诺会加入两忘峰。 至于第二个意思,自然是说井九依然没能取剑成功,无法参加这一次的承剑大会。 “就算行,我觉得也不行。” 顾寒冷漠说道。 马华笑了起来,圆胖的脸上生出些细纹,说道:“不行就是不行。” 那么最终的结论便是不行。 井九不行。 林无知从崖下走了过来。 过南山点了点头。 林无知也点了点头。 二人都是掌门的亲传弟子,但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有些冷淡。 林无知忽然停下脚步,说道:“井九报名了。” 过南山沉默了会儿,说道:“那是好事。” 顾寒冷声说道:“这个家伙又要弄什么事?” 马华眯了眯眼,还是那般人畜无害地笑着,眼里却掠过一道寒光。 “墨师叔一直想要他,现在看来,他的眼光确实比我们这些晚辈要强很多。” 林无知看着他说道。 过南山说道:“我也一直对这个少年抱有很大希望。” “是吗?我可没有看出来。” 林无知看了顾寒一眼,似笑非笑说道。 “顾师弟只是想磨砺他一番。” 过南山说道:“他太过骄傲,承受适度的压力,有助成长。” 林无知感慨说道:“这么多年了,我还是不习惯你们这种自说自话的作派。” 过南山说道:“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看懂你教的这名学生。” 林无知微微挑眉,说道:“愿闻其详。” 过南山望向溪里那块青石,说道:“所谓懒,其实是一种态度,对世间万物无爱,居高临下,这种极致的骄傲对我青山宗、对天下苍生没有任何意义,他若不能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便没有资格来我两忘峰。” 林无知微嘲说道:“你难道就从来没有想过,他可能根本不想去两忘峰?你们这样做除了让他不高兴,还有什么意义?” “入两忘峰行走是每个青山弟子的荣耀,他总有一天会明白这一点。” 过南山看着他温和说道:“师弟你若不是不甘败在我剑下,现在不也应该站在我的身旁?” 林无知静静看着他,忽然说道:“我觉得你今天可能会失望,而且……是两次。” …… …… 那块青石在溪里最前方很显眼。 很多视线都落在上面。 所有人都很关注赵腊月,但还是有很多注意力转移到了她的身边。 那名白衣少年坐在青石上,懒洋洋的样子非常吸引人,因为他生的太好看了。 “这就是井九吗?果然生的极美。” “四师姐,前年你们去南松亭,真没看到他?那真是可惜了。” 清容峰的女弟子们看着溪边兴奋地议论着。 这是她们第一次看见井九,虽然听过很多传闻,但今天见着真人,才知道原来闻名不如见面的意思。 井九太好看了。 “他今天会参加承剑大比吗?” 清容峰弟子们带着希冀的眼光望向梅里师叔。 梅里摇了摇头,说道:“等下一次吧。” 清容峰弟子们有些失望。 梅里何尝不是如此。 井九双袖随风而动,明显没有藏剑于其间,看来奇迹没有发生,他还是没能拿到那把剑。 梅里现在更关心的是赵腊月稍后的选择。 青山九峰以清容峰、昔来峰的女弟子最多,尤其前者基本上都是女性剑修。 在她看来,赵腊月这位罕见的女性天生道种,理所当然应该来清容峰承剑。 当然,她觉得像井九这般漂亮的少年也应该来清容峰才是。 清风徐来,吹散云雾,露出帷幕一角。 一道清婉的声音从帷幕后传来:“小腊月还是没有答应?” 梅里恭声说道:“是的,峰主。不过听说她也没有答应别处,我们应该还有希望。” “嗯……她身边那个白衣少年是谁?” “那就是井九。” “原来他就是井九。” 第三十六章开会了 承剑大会开始。 最先站出来的是一位叫做陈琳的洗剑弟子。 陈琳进入内门已经有七年时间,五年前便已经取剑成功,但直到今年才终于修至守一境界圆满,有了参加承剑大会的资格。 多年的修行与等待让他有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没有在意四周的眼光与首个登场的压力,专注地开始自己的表演。 一道清冷的剑光离袖而去,在淌着清水的石壁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然后倒转而回。 不待飞剑近身,他轻身一跃,落到了剑上,开始驭剑飞行,在崖壁之间来回,显得颇为熟练。 溪崖安静无声。 高崖之上的石台有云雾缭绕,悬铃宗使者、大泽来客、朝歌城的代表、还有果成寺的律堂首席,以及向来与青山宗交好的水月庵、几个剑派的代表坐在各自的位置,保持着沉默,没有说话。 今年镜宗第一次派出代表观礼青山宗承剑大会,那位使者没有什么经验,也没有注意到崖间的沉默,看着那位叫做陈琳的弟子飞剑凌厉,驭剑娴熟,在峰间自如来回,心生赞叹,鼓掌赞美了几句。 陈琳落回溪间的石上。 负责主持承剑大会的适越峰何长老,看着他面无表情问道:“你想于哪座峰承剑?” 陈琳的神情终于变得紧张起来,声音微干说道:“弟子何德何能,不敢挑选。” 说话的时候,他看着崖间那些诸峰师长聚集的地方,带着希冀与不安。 承剑大会上,九峰里的师长每个只能挑选一名承剑弟子,数量有限,所以都会非常慎重。 陈琳知道自己的境界修为在同门里并不突出,不敢奢望被诸峰争夺,只希望能有一处选中自己便好。 崖间没有声音响起,依然是一片安静。 随着时间的流逝,沉默变成了尴尬。 溪畔没有资格参加承剑大会的弟子们,看着他面露不忍。 玉山师妹更是转过脸去,紧张地不敢看。 一片死寂里,陈琳依然保持着表面的平静,以难以想象的坚毅仰着头,就像是等待着最后宣判的罪犯。 他知道如果这时候自己低头,或者稍微表现的沮丧些,便有可能被师长们认为是剑心不稳。 那他就真的还要再等三年了。 镜宗使者也觉得很尴尬,看着四周宾客们的眼神,觉得刚刚鼓过掌的双手有些无处安放。他是真的想不明白,像这名弟子这般的优秀材质,在镜宗里应该会是被重点培养的对象,但在青山宗里……居然没有人要? 终于有声音在崖间响起。 云行峰方面商议了一番,可能是想着在随后的几名重点人选上无法争过其余诸峰,决定收了陈琳。 “你可愿意随程长老学习苍鸟剑法?” 陈琳惊喜无比,颤声说道:“弟子愿意!” 说完这句话,他赶紧驭剑而上,来到崖间某处,与云行峰的同门们站到了一处。 …… …… 陆续有弟子出来展示自己的境界与剑法。 这些在洗剑溪畔苦修多年的内门弟子,都已经修至守一境界圆满,甚至有两三人已经初窥承意境界,驭剑自如,能在群峰之间如鸟般飞行,剑诀更是娴熟,飞剑流转,织成道道光幕,十步之内,即便是飞瀑亦不能入。 杞元良,司空宜民,奇飞英,这些在诸峰笔记上多次出现的名字,经过一番争执后也各被选中。 崖上很安静,镜宗使者受了先前的教训,不再轻易发表意见,偶尔看一眼云雾深处的那方石台,心想青山宗掌门不知道有没有亲自到来,还是如传闻里那般,他也与其师太平真人一样正在修行那种玄妙至极的道法。 果成寺前来观礼的律堂首席闭着眼睛,手里念珠缓动。 水月庵的女弟子与清容峰的女弟子们合在一处,本就相熟的她们低声说着什么,不时响起银铃般的笑声。 “真是无聊啊。” 悬铃宗的客人坐在在西崖的石台上。 一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盯着脚下石缝里的流水,觉得眼睛有些酸。 她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晶莹可爱的耳垂上系着的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 那两只小铃铛色泽如银,难道这个小姑娘竟然是位地位不低的银铃使者? “你懂什么?” 一位少妇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说道:“青山宗乃是剑道大派,演剑看似无聊,实则很不简单。” “问题是也太乏味了,一剑过去,一剑过来,这有什么好看的。” 那个悬铃宗的小姑娘嘟着嘴说道:“早知这么无趣,我才不来呢。” 忽然崖下传来声音,她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发现人群微乱,不禁来了兴趣,看着走到溪间的那个瘦弱少年,说道:“师叔你快看!这不就是你刚才指给我看的那个天生道种?” …… …… 柳十岁来到了溪间。 两岸响起一阵轻呼。 崖间也隐有动静,无数道视线投了过来。 高崖之上,果成寺的律堂首席睁开了眼睛,大泽来客起身,镜宗使者更是早早走到崖畔,向下望去。 观礼的宾客们对柳十岁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或者说好奇。 修行界都知道,柳十岁是天生道种,而且是十年里青山宗的第三个天生道种。 天生道种是万中无一的修道天才,普通宗派百年遇着一个便算不错,青山宗的运气真是令人嫉妒至极。 卓如岁与赵腊月分别来自西海与朝歌城,家世各自不凡,与修行界多有交道,还比较容易被发现。但听说这个柳十岁自幼生活在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入门之前从来没有接触过修行,那又是如何被青山宗找到的? 看着站在溪上的少年,各家宗派的心情有些复杂。 柳十岁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站在溪石上,依然是很简单的出剑。 飞剑破空而起,没有残影,甚至连剑光也无,仿佛瞬间,来到十丈外的石壁上。 悄无声息,流淌的清水都没有生出一道涟漪,石壁上便多出了一道浑圆至极的细洞。 看似无奇的画面,在崖间引来几声吃惊的轻呼。 柳十岁左手二指一并,施出剑经上最常见的剑诀,飞剑自石壁而回。 他看似随意地向溪间踏出一步,正好落在剑上,随剑而起,飞剑拖出一道残影,速度骤然加疾,变成一道清光,数息之间便已经飞出崖峰,带着略有些刺耳的剑啸,破云而出。 人们抬头望去,只见他已经变成高空里的一个黑点,早已超越了九峰的高度。 片刻后,柳十岁驭剑而归,脸不红心不跳,气息平静,沉默施礼,仿佛自己什么也没做过。 崖间一片安静,然后骤然响起喝彩声。 “好!好!好!” 柳十岁的飞剑看似简单,实则沉稳至极,没有任何多余,正是青山宗追求的剑道风范。 虽然他的境界还很低,但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能够表现的如此优秀,甚至隐有大家风范,怎能不令人激赏。 “这就是天生道种啊?” 那位悬铃宗的小姑娘咕哝道。 这样小的年纪便已经是银铃使者,她的身世来历自然不凡,天赋眼光自也不差,知道柳十岁看似简单的表现,实则非常不简单,但对于爱看热闹的她来说,依然觉得不够热闹。 下一刻,她的眼睛亮了起来,精神一振。 一名神情沉稳的年轻弟子,走到了溪间的石上,与柳十岁相对而立。 “柳师弟,请指教。” 第三十七章少年你意欲何为? 这位弟子叫做林英良,是柳十岁在甲课里的同窗,同样随顾寒学剑,也是被两忘峰看好的弟子。 不知道他这时候站出来挑战柳十岁,是两忘峰的安排,还是他自己不忿柳十岁得到的关注太多。 “林师兄请。” 柳十岁抱拳,飞剑静悬于双手之前,这便是平剑之礼。 对于林英良的主动挑战,他有些意外,但很快便回复了平静,眉宇间更看不到慌乱的神情。 就像当初井九对他的评价一样,这位少年聪明、善良,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与执着。 这样的少年很少会被外界的变化影响,所谓固守本心,便如是也。 柳十岁与林英良相隔十余丈而立。 溪水在石间流过,发出哗哗轻响。 十余丈的距离,正好是守一境最有效的攻击范围。 那位悬铃宗的小姑娘站在崖边,睁大眼睛看着下方的画面,好奇想着谁会赢呢? 答案很快便有了,青山宗的剑争永远都是开始的那般突然,结束的那般快。 溪面生出两道白线。 两道剑光,照亮崖壁,然后骤然消失。 柳十岁的飞剑停在林英良的眼前,距离他的眉心三寸。 林英良的飞剑也停在柳十岁的身前,约摸一尺。 两道飞剑看似同时停止,但在崖间那些剑道高手的眼里,相差其实很明显。 柳十岁的剑要比对方快上半分。 在日常生活里,半分只是眨眼不到的时间,茶不会冷,香不会短。 但在剑道之争里,半分已经是足够分出胜负、甚至生死的时间。 更何况柳十岁的剑要比林英良的剑更近。 …… …… “这就完了?” 悬铃宗的小姑娘看着溪间的画面,瞪大眼睛说道。 她经常在门内看师兄师姐们切磋,如果双方境界相仿,往往一打便是很久,甚至可能从清晨战到日暮都很难分出胜负。 谁能想到青山宗的同门较量居然这样简单、这么快,别的不说……但看起来真的是很没意思啊。 那名少妇说道:“青山宗从来不讲究别的花俏,只在乎飞剑的速度与威能,九峰里的那些剑诀,也只不过是用不同道法在这两方面做文章,用在战斗里往往一击便杀,无比凶险,所以向来很少有人敢招惹他们。” 那位小姑娘说道:“那岂不是很容易误伤?那他们平时怎么练剑?” 少妇说道:“不错,所以青山宗很少有同门间的切磋,偶有较量也要在师长看管下进行,而且除了承剑大比和试剑大比时,严禁飞剑对准彼此的身体,只能把目标确定在对方的身体右侧某处。” 小姑娘不解问道:“不能以实战练剑,如何能够提升?” 少妇神情微冷,说道:“所以青山宗会有两忘峰这种地方。” 小姑娘说道:“啊,我知道两忘峰,师姐说那里面都是一群冷酷无情的怪人……” 少妇微笑着转了话题,说道:“你不要觉得剑道无趣,先前换作是你站在溪间,你能避开柳十岁的剑吗?” 想着那道悄无声息的飞剑,小姑娘哼了两声,说道:“就算躲不开,但我提前布好魂铃阵,他的剑怎么刺得进来?” 少妇说道:“如果你们是在闲谈,或者是隔着几张桌子在饮酒,他突然出剑,难道你还来得及布阵?” 小姑娘想着师叔说的这个画面,不知为何忽然觉得有些寒冷,咬牙说道:“那我就离他远些,那个家伙的飞剑最远也就能攻到十丈外……我在十丈,不,二十丈外布好魂铃,等他驭剑来攻的时候,我早就已经借来足够的天地灵气,直接镇杀了他!” 少妇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心里却想着,如果你面对的青山宗弟子已经进入承意境界,能够飞剑百丈杀人,那你又如何应对?更甚者,青山宗的那些破海境强者能够隔着数十里飞剑杀人,你又能怎么防?对方如果是通天境呢? 难道你要天天藏在地底,或者躲在灵龟的壳里,又或者生活在不见天日的大阵里吗? 想着修行界里那三个最出名的遁剑者惨淡的人生,她下意识里望向青山宗掌门所在的那片浓雾,隐生惧意。 类似于悬铃宗这对师叔侄的的谈话,在很多地方都在发生。 虽然参加承剑大会的弟子们境界尚低,但能够亲眼看到青山宗的剑道呈现,对自家弟子们的修行自然大有助益,那些前来观礼的各宗派宾客哪里会错过这种机会,低声不停地解释着先前那场看似简单的飞剑之战。 …… …… 柳十岁站在溪石上,沉默不语。 被无数视线与喝彩声包围,他的心情难免有些异样,下意识里望向某处。 井九坐在青石上看着他微笑。 柳十岁不知道想到什么,转过脸去,有些慌乱。 林英良虽然输掉了这场剑斗,但他的表现也很优秀,飞剑稳定而凌厉。 适越峰的一位师长向他发出了邀请,他选择了接受,在这个过程里,两忘峰始终保持着沉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接下来便是确定柳十岁的去向。 崖间忽然变得安静起来,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悬铃宗的小姑娘觉得好生奇怪,说道:“他不是天生道种?怎么没人要?虽然他脸有些黑,不好看,但明明赢了啊!” 她的师叔笑着说道:“傻孩子,哪里是没有人要,这是想要他的人太多。” 柳十岁最后肯定会去两忘峰,但他以什么身份去两忘峰也是很重要的事情。 为了得到这位天生道种承剑,九峰之间事先不知道暗中交流过多少次,各出手段。 清容峰一年前便提议把柳十岁召进九峰,哪怕没能成功,也算是释放了善意。 上德峰则是剑走偏锋,反其道而行之,直接准备查他……想用这种方法提前布局。 然而,柳十岁入门之前便已经学了玉门吐息法。 那是掌门大人的亲传心法。 果然,一直安静的云雾深处传来了一道清和的声音。 “柳十岁,你可愿随白长老学剑?” 这就是青山宗掌门的声音? 很多普通弟子与观礼宾客们心想。 掌门大人收了卓如岁为关门弟子,从此不再收徒。 白如镜是天光峰一脉的长老,已然破海上境,能够跟随这样的大强者学剑,当然是极好的机缘。 一年前诸峰便已经猜到此事,但直到听到这句话,他们才确定柳十岁果然是掌门大人提前落下的棋子。 不知道是因为失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众人保持着沉默。 柳十岁望向崖间。 顾寒微微点头。 柳十岁说道:“弟子愿意。” 说完这句话,他驭剑而起,来到云雾里,自有天光峰亲传弟子迎了进去。 “随白师叔学一年剑,打好基础,便可以让他出去历练一番了。” 过南山说道。 顾寒说道:“十岁一定不负师兄重望。” 至于到时候白长老会不会同意让柳十岁去两忘峰,对他们来说是不需要考虑的事情。 青山宗的年轻弟子谁不愿来两忘峰?也没有师长会阻止,因为这是规矩。 …… …… 留在溪畔待选的弟子数量越来越少。 云行峰、适越峰、清容峰、昔来峰都选中了几名早已看中的弟子,就连上德峰都挑了两名潜质不错的弟子,只有往年很热门的碧湖峰有些门前冷落,几次与别峰的争夺都败下阵来,没能被选择,谁都知道这与那件事情有关。有三名弟子因为表现的确实太过普通,没有被任何一座峰选中,他们只能等着参加下一次的承剑大会,或者直接放弃,选择一座峰去做执事。 井九注意到柳十岁在答应承剑之前看了顾寒一眼。 这个画面让他觉得……有些意思。 “你和他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赵腊月问道。 井九说道:“我不知道你会关心这些。” 赵腊月说道:“人与镇守一样,都有好奇心。” 井九说道:“我也很好奇你到底准备去哪座峰,清容还是适越?” 赵腊月说道:“你呢?还不出去?” 井九微笑说道:“你知道我准备承剑?” 赵腊月说道:“像你这么懒的人,怎么可能浪费时间。” 一般而言,说一个人懒往往是说他喜欢浪费时间。 她说井九懒,却认为那是因为他不愿意浪费时间。 这真是很有意思的一种解读。 “我也不喜欢被人盯着看。”赵腊月说道。 去年初雪那日,他们聊过这个话题。 “但就像你说的那样,不可能每天都有云层蔽日,太阳就在那里,谁会不去看呢?” 她望向井九的侧脸,继续说道:“所以该站出来的时候,总还是要站出来。” 井九说道:“你说的不错,但如果不想被人一直盯着看,其实还有一种方法。” 赵腊月问道:“如何做?” “成为真正的太阳。” 井九说道:“光线刺眼,这样,就很少有人敢直视我们了。”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来,向着溪里走去。 溪畔弟子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微有骚动。 主持承剑大会的那位适越峰长老不解问道:“少年你要做什么?” 井九不解说道:“承剑啊~” 适越峰长老把名册翻到最后,果然看到了他的名字。 溪畔一片哗然。 薛咏歌猛地站起来,指着井九,憋了半天,终于忍住没有说出那句话。 玉山师妹捂着嘴。 乐浪郡的元姓少年一脸茫然,心想井师兄又要来一遭? 第三十八章剑呢 溪间的动静很快惊动了崖间的诸峰师长,也传到了高崖石台。 刚从清容峰处回来的一位水月庵师妹,好奇望向远处,说道:“这人是谁,生的真好看。” 风刀教的一位年轻弟子皱眉说道:“看动静,此人应该在青山宗极为出名。” …… …… 顾寒看着溪间,脸色有些难看。 过南山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不语。 马华仿佛没有看见这画面,笑骂道:“这家伙连剑都没有,承个屁的剑。” …… …… 是啊,没有剑,怎么承剑? 井九两手空空,两袖清风,哪里有剑? 半年前,井九初登剑峰便轻松入云,所有人都以为他应该很快便能取剑成功,但事后再也没有人见他登过剑峰。 那他自然没能拿到莫师叔留下来的那把仙剑。 包括梅里师叔在内的很多师长有些怒其不争,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井九终究不是柳十岁那样的天才,可能需要等到三年后的下一次承剑大会,才会真正想明白,展露属于他自己的光芒。 谁能想到,这时候井九居然站了出来。 难道他已经取剑成功? 那他是什么时候去取的? 剑呢? …… …… 对啊,剑呢? 听着四周的那些议论声,井九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 难怪这半年他总觉得忘记了什么事情。 是的,他忘记了那把剑。 半年前那夜,他与赵腊月在剑峰乱云里联手杀死了那名碧湖峰的无彰强者,然后他顺手取走了那把剑。 他把那把剑放在哪里了? 井九开始认真回忆。 当时他左手提着那具尸体,右手拿着剑,还要提那个脑袋,觉得有些不方便,所以把那个脑袋插到了剑上。 那把剑上自然沾了血,回到洞府后,借着灯光一看,很是显眼。 他觉得洗剑很麻烦,所以扔给崖间的那几只猿猴去弄干净。 然后……他就忘了这件事情,忘了朝猿猴把剑要回来。 是的,就是这样的。 剑,应该还在那些猿猴手里。 他想这些事情没有花太长时间,但总还是花了些时间。 那位适越峰的长老脸色有些难看,寒声问道:“剑呢?” 他看着井九空着的双手,心想除非你剑丸大成,进入了无彰境界,不然我倒要看你怎么把剑变出来。 “稍等。”井九说道。 然后他望向溪下游的山崖问道:“剑呢?” 崖间尽是野林,极为茂密,随着他的声音,树叶乱动,猿声不住。 青林微乱,隐有烟尘起,不知多少只猿猴尖叫着远去,声音渐小。 没过多长时间,猿声渐近,应该是又跑了回来。 树林摇动,烟尘微作,十几只猿猴爬上梢头。 有只猿猴站在树林最高处,不停地挥动着长臂,发出急切的叫声。 那只猿猴的手里握着一把剑。 …… …… 溪畔崖间都是修行者,眼力较诸凡人不知锐利多少倍,早就已经将崖间的画面看得清清楚楚。 看着这幕画面,很多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顾寒的脸色更是阴沉得仿佛要滴水一般。 对青山宗的人们来说,飞剑是他们最可靠的伙伴,最坚定的战友。 他们无比爱护自己的飞剑,夜夜同眠,日日擦拭,时时蕴养。 谁能想到,井九成功取剑后,居然把剑扔给那些猿猴玩耍。 这对仙逝的莫师叔,对适越峰,对剑之一字,何其不敬! 那只猿猴把剑扔了过来。 再如何通灵性,终究只是个猴子,方向没有控制住。 那把剑在半空里翻滚,眼看要落到溪水里。 看着这画面,有些人的脸色更加难看,那位适越峰的长老冷哼一声,准备驭剑而起去接剑,但很快便停住了。 因为,井九已经举起了手。 …… …… 那把剑忽然静止在空中,不再翻转。 嗖的一声,那把剑破空而落,化作一道清光,消失在溪畔。 无数道视线落在井九的右手上。 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剑。 那把剑光泽微暗,有些宽直,正是去年适越峰莫师长归还青山的那把仙剑。 一片震惊。 先前那把剑在空中离溪面还有数十丈的距离。 井九伸手,剑便落进他的手里。 这是收剑,不是出剑,但隔着如此远的距离都能唤回,说明他已经守一境圆满! 那他自然有参加承剑大会的资格。 薛咏歌对身边的人激动说道:“我就知道我没猜错!他肯定每天夜里躲在洞里不停苦修!真是……真是……太会装了!” …… …… 人们很吃惊,回过神后又生出很多不满。 有些人不满是因为感觉到可能会错过什么,比如清容峰的梅里师叔。 井九已经成功取剑,为何她不知道这个消息? 她望向远处微笑不语的林无知,知道他事先便已经猜到,脸色不禁变得难看起来,心知被对方抢先了一步。 有些人不满则是因为井九的态度。 “你这样随意对待长辈的遗剑,未免有些不够尊敬。” 马华的胖脸上少见的没有笑容,很是严肃。 井九看了他一眼。 放在平时他根本不会理这个胖子,但今天是承剑大会,有外客观礼,他觉得自己应该更有风度些。 “这是我的剑。” 除了这句话,他没有更多的解释。 这是他从剑峰取来的剑,那便是他的剑。 过往种种,皆一剑斩之。 没有什么长辈遗剑的说法。 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听到这个回答,顾寒与马华想起了当初发生在同一个地方的那番对话。 当时顾寒嘲讽问井九有资格用莫师叔的剑吗?井九的回答也很简单,就是一个字——有。 他很擅长用一个字或者一句话来结束无趣的交谈。 因为他在说出那个字或者说那句话的时候从不犹豫,从不思考,有一种理所当然到天经地义的感觉。 “真的很让人不高兴啊。” 马华感慨道。 顾寒的神情越来越冷。 “既然有剑,那么便可以拨剑了?” 过南山说道。 他的神情还是那般温和,带着微笑。 马华看在眼里却微生寒意,明白他的意思,对旁边低声交待了几句。 顾寒忽然说道:“让顾清上。” 马华有些吃惊,心想这也未免太看重那个家伙。 井九先前取剑的手段确实漂亮,但终究不过是个洗剑弟子,何至于如此重视。 过南山沉默了会儿说道:“如此也好。” 既然井九比想象中更骄傲,那就应该承受更大的挫败,如此方能尽快成熟。 他以为自己是这样想的。 …… …… 清风徐来,溪面微乱。 一名少年弟子从对岸走入溪间。 微风掀动剑衫,飘飘欲飞,如同仙人。 “噢,这个新来的家伙挺好看。” 那位悬铃宗的小姑娘说道:“虽然还是不如对面那个。” 她说的对面那个自然是井九。 井九看着那个少年,有些意外。 溪畔弟子也在议论,因为很多人没有见过这名少年。 有些知晓内情的人解释了一番,他们才知道此人便是传说中的顾清。 诸峰弟子则是早就知道顾清的身份,崖间隐有骚动。 第三十九章愤怒的顾清 顾清是顾寒的亲弟弟,也是过南山的剑童。 他不是天生道种,但天赋同样非常出色,因为顾寒的原因,他刚出生便被送进了两忘峰,这些年一直在跟随过南山学剑。 在新一代的洗剑弟子里,他的境界实力首屈一指,在了解两忘峰的人们看来,他甚至可能比赵腊月更强。 只不过这些年他一直在两忘峰,很少在洗剑溪畔出现,所以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存在。 顾清走到溪石上,停下脚步。 崖间与溪畔的议论声没有停止,反而变得越来越大。 顾清没有向前再走一步。 位置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站的溪石,距离井九的位置有数十丈远。 这意味着什么?如此远的距离,早已超出了守一境的攻击范围,难道顾清在洗剑阶段便已经进入承意境界?而且不是初窥其道,更是真正地拥有了承意境的攻击能力? 一片震惊,人们才知道两忘峰居然藏着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天才少年。 过南山的神情很平静。 顾清做了他多年的剑童,事实上与他是半师半徒的关系,他非常清楚顾清的境界实力。 他本来准备用顾清挫一挫赵腊月的锐气,没有想到井九却提前站了出来,顾寒又提出了这个请求。 他知道顾寒的心情,所以没有阻止。 至于这场比剑的结果,当然不会有任何意外。 顾寒盯着下方的井九,唇角带着一抹冷笑。 一年前在剑峰下第一次看到井九,他就不喜欢对方,因为柳十岁,也因为一些很难说清楚的原因。 马华笑呵呵地说道:“玉不琢不成器,希望井师弟将来得窥大道的时候,能够明白师兄们的一番苦心。” …… …… 承剑大会,弟子们可以展示自己最擅长的驭剑本事,但当别人发起挑战的时候,最好也不要拒绝。 青山宗修剑道,对避战这种行为非常鄙视。 所以先前林英良出来挑战柳十岁,没有任何师长觉得不对,柳十岁也很自然地接受了。 但所有人都知道,井九和普通弟子不一样,像他这样懒的人,谁知道会给出什么反应。 包括薛咏歌、玉山师妹等南松亭旧人在内,很多弟子都在想他会不会石破天惊地来一句:“我不和你打。” 弟子们会如此想,除了井九的性情,也是因为看不到任何井九获胜的希望。 就算井九守一境圆满,又如何是一个提前进入承意境的天才弟子的对手? 隔着数十丈的距离,你的剑连对方的身体都碰不到,又谈何击败对方? 既然必输无疑,认输自然成为了可能的选项,虽然有些丢人。 “请。” 顾清双手抱拳,飞剑出袖,静止身前,行了个平剑礼。 井九说道:“好。” 他没有直接认输。 崖间溪畔微有骚动。 有人觉得很遗憾,有人很满意,有人叹息。 更多人觉得接下来发生的画面,一定会非常尴尬。 玉山师妹捂着脸,乐浪郡的元姓少年低声安慰着她。 “这便是所谓的磨砺?还是说你们只是想要羞辱他?” 赵腊月抬头望向崖间。 两忘峰的弟子们就站在那里。 她自然想起那天夜里在剑峰云里与那位碧湖峰左师叔的战斗。 境界上的差距靠天赋与手段真的无法弥补。 就算井九像她一样藏着护身的法宝,又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用出来? 更何况那天如果没有井九帮忙,她还是会死在左师叔的剑下。 在她想着这些的时候,顾清出剑了。 就像先前出场的那些弟子一样,他的出剑非常简单。 袍袖翻飞间,剑光生出,然后骤敛。 溪面上多出一道灰线。 那道隐有古意的飞剑,瞬间掠过数十丈的距离,速度与威力没有丝毫减退,直指井九的面门。 赵腊月黑瞳微缩。 顾清不止进入承意境界,甚至已经接近圆满,与她的真实境界差不多。 当顾清的飞剑来到井九身前时,他依然没有动,看上去就像是吓傻了一般。 这当然不是真正的原因,人们很清楚,那是因为顾清的剑太快,快到普通弟子根本做不出任何反应。 接下来,那道飞剑会停在井九的眼前,距离他的眉心只有数寸距离。 顾清平静说声承让,胜负就此分出。 所有人都以为会看到这个画面。 然而,这个画面没有出现。 一道声音在溪面生出,向四周散去。 那声音很清,很脆。 风拂溪面。 灰线骤然停止。 那道飞剑斜斜落下,落进了溪水里,溅起一蓬水花。 死一般安静。 无数道震惊的视线落在井九的身上。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井九站在溪石上,仿佛没有动过。 他随意地提着剑,就像一个猎户拎着根棒子,正在山林里寻找野鸡。 当顾清的剑飞到身前,他真的就这样把剑抡了起来,砸了下去。 那道剑被他的剑准确击中,就像被棍子砸中的野鸡,一声不吭地倒在溪水里。 很安静,溪水的声音很清晰。 顾清甚至觉得听到了自己血液快速流动的声音。 最开始,他有些不确定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他看到溪水里那把很眼熟的剑。 他的脸有些发热,脸色却越来越苍白,眼睛深处隐隐有团野火开始燃烧。 他霍然抬头望向井九,眼里满是震惊与愤怒,大喊了一声。 “啊!” 随着这声喊,落在溪水里的那把飞剑再次飞了起来。 这一次,飞剑的速度明显更快,威力更加惊人。 更令人震惊的是,溪水还没有来得及从剑身上淌落,便变成了雾汽,可以想见这把剑此时是多么的滚烫。 当那道飞剑来到溪水中间时,更是燃烧了起来! 一道火线照亮崖壁,直指井九,声势无比惊人。 …… …… “六龙剑!” “他怎么会这剑法!” 崖间响起无数惊呼。 六龙回日之高标! 顾清用的明显是适越峰的剑法! 人们无比震惊。 那位主持承剑大会的适越峰长老脸色很难看。 两忘峰弟子可以学习九峰里的任意剑法,顾清自幼在两忘峰长大,学会六龙剑法也不出奇。 问题在于,顾清现在终究只是洗剑弟子,两忘峰提前私下传他九峰剑法,这是不能摆到台面上的事情。 对于那些没有背景的普通弟子来说,这太不公平。 看到顾清用出适越峰的六龙剑诀,崖间很多人都有些不满。 但他们明白为何顾清冒着事后被责罚的风险,也不惜暴露自己的真实本事。 因为顾清这时候很愤怒,只想用最简单甚至粗暴的方式把井九击败。 在前一次的交锋里,他输的实在有些狼狈。 虽然有轻敌的缘故,但自己珍爱的飞剑,被一个低境界的同门,用如此粗鲁、毫无美感的方法击落……谁能接受? 燃烧的飞剑向着井九而去,如一条恐怖的火龙。 看着这幕画面,赵腊月心想如果自己不想避其锋芒,就只能凭剑心直接抢杀。 她很清楚井九没有隐藏境界,无法像她一样尝试反杀。不过她并不担心,不知道是因为那夜的遭遇,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对这个白衣少年无比信任,总觉得他一定会有方法应对。 井九的神情终于认真了些。 第四十章清溪一声笑 他现在的境界还是太低,如果看不准,可能会有些麻烦。 他盯着那道火线,抡起剑砸了下去。 砰的一声闷响! 他的剑再次准确击中火线的最前端。 火花四溅,顾清的剑被震飞,斜斜落到溪水里,和刚才的画面没有什么差别。 伴着嗤嗤的声音,剑身四周的溪水变成白雾。 井九看了眼手里的剑,心想不错,果然又宽又厚,很是结实趁手。 不过,他不准备再给对方太多出剑的机会,踩着溪间的石头,向顾清走过去。 观战的人们震惊无语。 如果说第一次顾清是有所轻敌,没有出全力,那么这一次呢? 这次顾清用的并不是剑经上的普通剑法,而是适越峰真剑,挟雷火之威而去,为何还是落得这般结局? “这怎么可能?” 看着走来的井九,顾清脸色苍白,喃喃说道。 溪畔,薛咏歌心想终于不是自己说出这句话了。 胜负还没有分出,剑斗自然要继续,顾清以极大毅力重新平静心神,捏剑诀召回飞剑,再次斩向井九。 依然没有任何意外,伴着一声清鸣,他的飞剑被重重击落,再次落在溪水里。 顾清大喝一声,体内剑元尽出,唤起飞剑,发起了最疯狂的一次进攻。 井九挑了挑眉。 看到这画面,赵腊月知道他有些烦了。 井九的左手落在剑柄上,变成双手握剑的姿式。 轰的一声巨响。 就像是果成寺山后那口著名的破钟,再次被人擂动。 顾清的剑飞到高空,失去了控制,不停地翻滚,发出呜呜的声音,听着就像有人在哭。 最终,那把剑画出一道弧线,变成黑点,落在了数百丈外的山林里。 无数道震惊的视线随之而去。 林里黑影乱动,尘土再起,传来猿猴们兴奋的叫声。 井九走到了顾清的身前。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再是开始时的数十丈,不到三尺。 井九拿着剑。 顾清的剑在天边。 场面有些尴尬。 这算胜负已分吗? 井九没有说出那句承让。 顾清自然也没办法自行把认输两个字说出来。 “转身。” 井九对他说道。 顾清这时候有些心神散乱,下意识里按照他的话转过身去。 啪啪啪! 井九提起剑在他后背打了三下,然后便收了回来。 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他没有望向崖间某处。 “够了!” 山崖间传来顾寒愤怒的喝斥声:“你是想要羞辱我两忘峰吗!” 井九已经转身准备离开,听着这声训斥,抬头望向崖间。 他看了看顾寒,又与过南山对视了一眼。 然后他转过身,提剑在顾清背上又打了一记。 “承让。” 知道某些纠葛的人们,在井九最开始打顾清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他是打给两忘峰看的,只不过没有表明。 这一次顾寒已经开口,他还特意转身又打了顾清一记,那就是把整个事情点明了。 是的,我就是打给你看的,那又如何? 顾寒的脸色变得铁青一片。 马华眯着眼睛,觉得好生恶心。 只有过南山保持着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是怎么做到的?” 井九听到声音望去,发现说话的人是顾清。 顾清的眼里没有怨恨,只有沮丧,更多的是茫然。 他想不明白,自己明明已经承意圆满,井九只是守一境界,为何最后惨败的却是自己? 如何天才,如何刻苦,顾清终究还只是个少年,如果不尽快从这种情绪里摆脱出来,剑心极有可能受损。 井九想了想应该怎么解释。 “你的剑不够快,所以我能看清楚。” 他接着说道:“而我的剑比较快。” 顾清还是很懵。 “剑道只需要极于两点,速度以及力量,其余的都不重要。对了,还有剑,应该有一把好剑。” 井九说道:“你的剑不错,比我的这把好,所以我没有与你对砍,而是用剑身砸。” 顾清想着先前剑斗时的画面,发现确实如此。 不管是抡字还是砸字,都形容井九的手法,看似粗鲁甚至不雅,实际上却是对剑最细致的控制。 “还有吗?” “没了。” “就这么简单?” 顾清的茫然情绪还是没有完全消散。 “剑本来就是最简单的东西,它不是别的任何事物,就是剑而已。” 井九看着他说道:“飞在天上是剑,握在手里也是剑,懂了吗?” 顾清若有所思,认真行礼,退回溪畔。 井九望向山崖,伸出右手食指,摇了摇。 他是示意猿猴们不要胡闹,赶紧把那少年的剑送回来。 但在很多人看来,他是在对着两忘峰的人们摇手指。 很多弟子都知道,两忘峰的顾寒师兄一直不喜欢井九,试图羞辱过他,只是被梅里师叔与林无知仙师拦下。 在他们想来,今天井九的连番举动自然是在向两忘峰示威,是刻意要打顾寒的脸。 云雾里,林无知看了眼站在身边的柳十岁,微笑说道:“他是在给你出气?” 他知道井九的性情,最不喜欢麻烦。 剑斗胜了,井九为何要多此一举,提剑把顾清的后背打三下? 这不是羞辱,只是回报。 一年前井九初入内门,在剑峰下与柳十岁重逢。 柳十岁喜出望外,奔跑来见,顾寒不悦,用两忘峰规矩打了柳十岁数下。 其后,柳十岁偷偷去见井九,又被打了两次。 这些事已经过去了很久。 井九一直没有说什么。 原来,他一直没有忘记。 看着溪畔那道身影,柳十岁面无表情,显得很是严肃。 忽然,他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然后,他赶紧收敛心神,继续摆出毫不关心的模样。 …… …… 看着站在溪石上的井九,人们震惊无语。 前来观礼的各宗派宾客,都来到了崖畔,看着下方的画面,低声议论着什么。 无论是水月庵的少女还是风刀教不苟言笑的使者,都被刚才的那场剑斗震撼不浅。 井九展现出的境界明明不高,为何能击败顾清?他用的究竟是什么剑法? …… …… (摊手,我能怎么办,我也很得意啊……) 第四十一章抢人 没人听到井九与顾清后来的那番对话,大多数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他很厉害,居然能够越境战胜自己的对手,而九峰里的师长在剑道浸淫多年,从这场剑斗里品出了些颇不一般的意味。 未入无彰,井九能捕捉到飞剑的痕迹靠的只能是一双肉眼,那是何等惊人的目力,称之为剑目也毫不为过,而且他的剑元非常丰沛,能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挥动剑身,如此才能准确地击中顾清的飞剑。 能够击中对方的剑不代表就能击落对方的剑。 九峰师长们看得很清楚,每次井九落剑的时候,都会微微转动手腕,用自己剑的最厚实处与顾清的飞剑最薄弱处接触,问题在于他又如何知道顾清的飞剑何处最薄弱?这没有任何解释,只能说井九天生对剑拥有极强的敏锐度。 这种剑技非常复杂,但在井九的手里施展出来却非常简单,因为他的出剑太过顺畅,以至于有种浑然天成的感觉,令得以剑法精妙著称的云行峰众人都心生赞美。 最令人动容的却是另外一个事实。 一年前,井九说自己要用适越峰莫师叔留下的那把剑,有人以为他是取巧,有人以为他是善良,直到此时此刻,人们才知道原来他是看中了这把剑宽厚结实,能够充分发挥他剑元丰沛、剑目如神的特点。 剑心如此冷静,剑感如此敏锐,再加上天生对剑如此了解,这说明什么? 说明井九在剑道上的天赋无比惊人。 如果说卓如岁、赵腊月、柳十岁是最适合修道的天生道种,那他就是天生应该用剑的人! 青山宗乃是天下第一剑宗,对他们来说像这样的弟子怎能错过? …… …… 安静了很长时间的云雾里,走出了一位老者。 那位老者容貌有些丑陋,肤色极黑,正是天光峰的墨长老。 墨长老走到崖畔,看着溪边的井九,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说道:“井九,你可愿意随我学剑?” 崖间本来很安静,随着这句话,轰的一声闹了起来。 “井九,你可愿来我碧湖峰承剑?” “我以昔来峰峰主的身份承诺你,只要你肯来吾峰,吾峰上下必将全力……” “云行峰苍鸟剑法,才与这少年最为相合,你们争什么争……” 听着这些争吵声,昨夜受了些轻伤的迟宴,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他叹了口气,无奈想着事先没有提前做好准备,上德峰又怎么抢得过别家? 墨长老只说了一句话便被打断,生气的满脸通红,只是也看不大出来。 “都闭嘴!” 墨长老的脾气向来很好,但好脾气的人偶尔动怒,却是更为吓人。 石壁上流淌的清水被剑意激的到处散开,变成满天暴雨。 崖间的争吵声渐渐平息。 “你们以前不都觉得这个小家伙是废物吗?怎么现在都变了?” 墨长老看着诸峰众人不耻说道:“你们也好意思和我抢。” 这话很直接,碧湖峰、云行峰、昔来峰的人们无法应对,只能沉默。 墨长老望向井九,丑脸上堆出尽可能温和的笑容,说道:“你知道我和这些家伙不一样,我可是一直都很看好你,哪怕这半年里你没有去过一次剑峰,我也坚信你今天会出现在我面前。” 这时梅里走到崖畔,冷笑说道:“我可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我看中这孩子的时候,墨师兄你还不知道他是谁。” 墨长老闻言语塞。 梅里看了远处的林无知一眼,说道:“我早就发过话,井九只能是我们清容峰的,你们谁要和我抢,休怪我不客气。”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浑厚而温暖的声音响了起来。 “梅师妹此言差矣,如果说谁最先看好他,便有资格收他入峰,那么我适越峰只怕要排在最前面了。” 说话的是适越峰峰主广元真人。 梅里神情微凛,躬身行礼,却不肯退让,说道:“我倒不知,真人何时居然关注过井九。” 广元真人感慨说道:“那还是两年前的事了,当时听闻南松亭外门出了位智识过人、学识渊博的弟子,当时我便令人传话吕师侄,问那名弟子愿不愿来我适越峰,井九,你可还记得此事?” 井九点了点头。 梅里才知道居然有这样一段旧事,无奈说道:“真人你那时候是要他去你峰下做个执事,哪里是看出他剑道上的天赋?” …… …… 今天承剑大会最热闹的便是现在。 各峰都想要井九承剑,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渊源,各不相让。 柳十岁的时候都没有争抢的如此厉害,因为事先诸峰便知道,他应该是掌门落下的棋子。 井九没有任何背景,诸峰又怎会放过他。 看着师长们争执不休,甚至就连适越峰峰主都亲自出面,溪畔弟子们很是吃惊。 近年来陆续进入南松亭的十来名弟子兴奋不已,深觉与有荣焉,玉山师妹看着站在青石上的井九,更是激动的小脸微红,用小拳头捶了身边的乐浪郡元姓少年几下,元姓少年吃痛,却不敢叫出声音,很是无辜。 争执终究不可能就这样持续下去,现在选择的权力在井九自己手里。 “井九,你选哪座峰?” 主持承剑大会的适越峰长老看着他严肃问道,然后他微微低头,用低若蚊蝇、只有自己与井九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不玩虚的,我适越峰别的没有,丹药灵果可以说是取之不竭,峰主那里还有些好东西掌门都拿不到,这些都可以是你的。” 井九笑了笑。 当初在村子里推演计算的时候,他做的安排是进入碧湖峰,但现在雷破云已死,他再去碧湖峰意义已经不大。 梅里对他颇为照顾,而且很久以前便表明了让他承剑的意愿,但因为某些原因,清容峰他是打死都不会去的。 昔来峰的修行就是与人打交道,但他不喜欢与人打交道。 云行峰里的修行就是与剑打交道,对他来说完全没必要。 适越峰的修行压力相对较小,日子清闲,不过峰间弟子除了整理典籍,还要侍候那些娇贵的药草果园,很是麻烦,最关键的是,适越峰上的猴子最多,从早到晚聒噪个不停,实在令他不喜。 如此看来天光峰倒是最好的选择,林无知为人不差,墨池虽然还是像当年一样口吃,但性情也和当年一样笃诚老实,而且承剑天光峰的话,便能和柳十岁重新变成同枝弟子,想着那张小黑脸会出现什么表情,井九觉得很有意思。 就在他准备做出决定的时候,忽然看到青石上的少女,忽然生出一个新想法。 “我要再想想。” 井九对那位适越峰长老说道。 适越峰长老有些失望,还是按照规矩说道:“可以,但在承剑大会结束之前,你必须做出决定。” 他的失望在于井九没有立刻做出决定,加入适越峰,抱有这种想法的人还有清容峰的梅里、天光峰的墨长老。 有些人失望在于觉得井九表现的太过骄傲,长辈们对你青眼有加,你居然还在挑三拣四,以为自己真的很了不起吗? 井九走回青石。 赵腊月看着他说道:“了不起。” 井九说道:“一般。” 赵腊月说道:“你的剑道天赋能排进我所见过的人里前三。” 井九认真说道:“我觉得自己的剑道天赋冠绝青山。” 赵腊月不知道该说什么,越过他向溪间走去。 无数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在众人心里,井九带来的震撼暂时被压了下去。 赵腊月究竟会承剑何峰?她又究竟是哪座山峰提前落下的棋子? 这个困扰了青山宗、甚至大半个修行世界数年时间的问题,今天终于会得出答案。 …… …… (家里有事情要忙,存稿告急,今天和明天都只有一章了。) 第四十二章吾愿青山第九峰 剑光出袖,静静停在赵腊月身前,正是那把青色小剑。 这把青剑非常古老,除此之外,并没有太过特殊的地方。 当初赵腊月进入内门三个月,便在剑峰上得到青剑认主,震撼了很多人,但也有很多人觉得有些惋惜。 这把青剑的材质比较普通。 在他们想来,如果赵腊月更耐心些,完全有可能取得更好的剑。 她准备出剑,却被阻止了。 那位主持大会的适越峰长老,看着她无比慈祥说道:“你就不用看了。” 换作有的优秀弟子可能会在这个时候坚持应该与别的同门相同待遇,如此方能体现宗派的公正,但不知道是受了井九的影响还是因为她也觉得演剑很无聊、很麻烦,赵腊月什么都没说,直接把剑重新收回袖中。 当然也没有人向她发起挑战。 唯一有资格向她发起挑战的顾清,已经败在了井九的手里。 那么接下来自然便是承剑大会最吸引人的环节——选择以及被选择。 与争夺井九时的激烈场景不同,山崖间很是安静,反而更添几分紧张。 “看来大家都很清楚流程。” 适越峰长老对着崖间诸峰众人神情严肃说道:“那就按顺序来吧。” 听这句话的意思,大家都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看来,这样的事情在青山宗承剑大会的历史上曾经发生过。 当所有山峰都想要一名弟子的时候,如果竞争太过激烈,很容易出问题。 这种时候便需要提前确定好流程。 九峰会按照顺序与那名弟子进行交流。 这里的顺序其实是逆序,从排名最后的山峰开始。 最先站出来的是碧湖峰。 昨夜才成为碧湖峰主的那位游野上境师伯,讲了几句话。 然后是昔来峰主出来说了几句话。 很明显,他们对得到赵腊月没有任何信心,只是简单介绍了一下本峰的特点,劝说了几句。 适越峰主准备收井九为徒,所以站出来的是另外一位长老。 清容峰主温婉的声音在崖间回响了很长时间,人们才知道这位青山宗境界与辈份最高的女子对赵腊月竟是志在必得。 云行峰考虑到赵腊月这两年一直在剑峰上苦修,己方机会应该不小,也用了很长时间进行阐述。 接下来是上德峰。 今次承剑大会上德峰依然如往年那般,很是不受弟子青睐,在很多人想来更没有什么机会。 谁都没想到一道冷酷而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是我青山的未来,遇着庸师只会误了你的修行,还是我来吧。” 多年没有收徒、甚至很少参加承剑大会的上德峰主元骑鲸居然来了,而且决定亲自传剑! 上德峰虽然不受欢迎,但元骑鲸是什么人?他是青山剑律! 九峰里有谁的资历更老,权位更高,境界更深,更有资格收赵腊月为徒? 满场哗然,然后很快安静,一片死寂。 就在这个时候,又有意想不到的变化发生了。 “小腊月,你可愿意随我学剑?” 那声音温和而悠远,仿佛海岸线上挟着无数湿意的风,落在所有人的心头。 人们非常吃惊。 因为那是掌门的声音。 难怪先前天光峰由白长老出面收柳十岁为承剑弟子,原来掌门大人是要把自己的名额留给赵腊月。 难道赵腊月一开始就是掌门选中的人? 难道那个谜团终于要解开了吗? 问题在于,掌门前些年已经收卓如岁为关门弟子,难道他要破例? 卓如岁、柳十岁,再加上赵腊月,如果三个天生道种都归了天光峰…… 崖间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 不管是清容峰还是平日里唯天光峰马首是瞻的云行峰对此都生出极大意见。 就连本来没有太多想法的碧湖峰与适越峰、昔来峰,都觉得有些不自在。 凭什么? 但谁又敢和掌门大人争徒? “让她自己选便好。” 元骑鲸的声音冷淡至极。 只有他能阻止掌门继续说话。 因为他曾经是掌门的同峰师兄。 “不错。” 清容峰主说道:“月儿你且冷静些,莫要被某些事情乱了心神,怎么选都行,不要怕。” 赵腊月一直没有说话。 无论是上德峰忽然发声,还是掌门的亲自邀请,都没能让她的神情有任何变化。 直到此时,听到清容峰主的这句话,她的浓眉如剑一般挑起,眼睛变得无比明亮。 从朝歌城来到青山,从南松亭到内门,无数人都想知道,她会在承剑大会上选择哪座山峰。 她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想法,就连最细微的态度都没有流露过,为的就是要等到这个机会。 “怎么选都可以?” 她重复了一遍清容峰主的话。 元骑鲸寒声说道:“不错,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你。” 赵腊月的视线越过高崖,望向远方云雾里的九峰某处。 包括清容峰主在内的一些人忽然觉得要出事,想要阻止却来不及了。 “神末峰。” 赵腊月轻声说道。 …… …… “什么?” “她在说什么?” …… …… 赵腊月微微一笑,双颊现出浅浅的酒窝。 “我说,我要承剑神末峰。” …… …… 崖间一片安静,人们无比震惊,很多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无数视线落在赵腊月的身上。 谁能想到,她竟然拒绝了掌门大人与元骑鲸,选择了神末峰! 神末峰是青山第九峰。 问题是,她怎么能选这座峰? 清容峰主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的声音不再像平时那般清柔,而是多了几分冷冽与严肃的意味。 “你可知道,数百年来,神末峰一直没有参加过承剑大会?” 赵腊月平静说道:“知道,因为景阳师叔祖从不收徒。” 数百年来,青山第九峰都只有景阳一个人。 景阳一心求大道,从来没有考虑过传承之类的事情。 青山宗早就已经习惯了承剑大会与神末峰无关。 “既然你知道,为何还要选第九峰?” 清容峰主的声音里隐有锋芒:“再过几年第九峰自会新立传承,但那是你师弟师妹们需要考虑的事情。” 景阳没有飞升之前,就算他不收徒,也没人敢说什么。 现在青山宗怎么可能让神末峰就这般空着? 青山门规里说的很清楚,若三次承剑大会无人承剑,那座山峰的传承便会被视做断绝,重开新脉。 问题是,重开新脉后的神末峰还是她想去的神末峰吗? 赵腊月看着崖间,沉默了很长时间。 十余年间的很多画面,仿佛在石壁流水上显现出来。 她自幼聪慧过人,很小的时候便看完了三千本书籍。 然后,她开始准备修行以及修行。 修行是件非常苦的事情,单调而枯燥,而且往往伴随着精神与肉体上的双重痛苦。 在朝歌城里,她是一名贵族少女,但她比冰雪王国里的雪怪还能吃苦。 来到青山后,她更是勤奋的无法形容,用孟师当初的话说,她刻苦的根本不像一个天才。 豆蔻年华,她在剑峰里一坐便是三年,蓬头垢面,满身灰土,为的是什么? 为的就是得到承剑的资格,以及能够自由选择的资格。 “为什么?因为我不想看到一座新的什么峰。” 她说道:“我要为神末再续传承。” 清容峰主沉默了会儿,问道:“你为何要这样做?” 赵腊月说道:“因为我本来就是景阳师叔祖选中的承剑弟子。” 井九坐在青石上,看着溪水,心想原来是这样啊。 …… …… (昨天说了今天也是一更,存稿君还在被抢救中,明天争取两更。) 第四十三章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个无数人都想知道的答案就此揭开。 这个答案看似不甚出奇,细细想来其间却隐着无数意味。 山崖陷入了长时间的安静,人们因为震撼而无语。 最后还是清容峰主打破沉默,用清冷的声音继续发问。 “他已经飞升,你跟谁学剑?弗思剑随他而去,你又能承什么剑?” 有前来观礼的宾客注意到,清容峰主提到景阳真人的时候并没有用尊称,没有称师叔,而是直接称他,但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是青山宗掌门还是元骑鲸都没有说话,似乎对他们来说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赵腊月说道:“依青山旧例,只要我能登上神末峰,拿到弗思剑,便算承剑成功。” 只要承剑成功,那么青山第九峰的传承便可不断,至于如何学剑,她现在并不在乎。 崖间响起元骑鲸冷酷的声音。 “神末峰自禁,除非青山大阵新开剑脉,方能打开道路。你要续神末峰剑脉,青山大阵自然无法助你,登峰之路无比凶险,不要说你只是个承意境的普通弟子,即便是你游野境的师叔们也必是九死一生的下场,如此你还是坚持?” 赵腊月说道:“我既然要继承师叔祖的剑,又怎会怕死?” 神末峰剑名弗思,用九死剑诀。 这就是九死不悔的意思。 元骑鲸沉默了会儿,说道:“好好好。” 这三个字他说的毫无情绪,也不知道是赞美赵腊月的勇气,还是无话可说。 “原来……你是小师叔选中的弟子。小小年纪便有此气魄,不愧是小师叔看中的人,我便允了你。” 青山掌门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慨与追忆,还有些欣慰。 元骑鲸的声音依然冷漠:“若你失败而侥幸未死,三年内不能承剑,依然只能在溪畔自修,明白吗?” 这个惩罚看似普通,实际上非常重。 三年时间不能接触到真正的玄妙剑诀,更无明师指点,就算赵腊月是天生道种,修行也会非常困难,至少和那些承剑成功的同门相比会慢很多,而修行这种事情一步慢,步步慢,如此沉重的后果谁愿承受? 很多观礼宾客的脸上都露出不忍之色,更何况青山宗的弟子们,很多人都想替赵腊月求情。 但做为青山宗执掌剑律的巨头,元骑鲸说的话便是对门规最权威的解释,就算是掌门也不能轻易否定。 过南山走到崖畔,对着上方的诸位师长行礼,禀道:“那可否让赵师妹入两忘峰?” 人们明白他的意思,觉得不愧是青山宗的首席弟子,聪慧而有急智。 清容峰主说道:“我觉得可以。” 元骑鲸沉默不语。 众人顿时放松很多。 在两忘峰可以接触到诸峰的所有剑法。 至于元骑鲸说赵腊月不能承剑……顾清在洗剑阶段都已经偷学了适越峰的六龙剑诀,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除了果成寺、水月庵、悬铃宗等宗派,前来青山观礼的还有身份比较特殊的人——来自朝歌城的两位王公。 在世间他们是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在青山宗这样的世外修仙之地却必须低调。 从开始到现在,这两位一直保持着沉默,脸上挂着矜持的笑容。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此时却忽然站起身来对青山宗的决定与赵腊月的勇气大加赞扬。 没人明白这两位王公为何这样做。 按道理来说,他们应该觉得青山宗这样做很虚伪,就算不会当面指出,也没有赞美的道理。 赵腊月从溪间走回青石坐下。 承剑开始到现在,她一直站着,没有坐下过。 她的神情看不出异样,但井九注意到,她的鬓角里隐有湿意,想来心情还是有些激荡。 他问道:“你就这么想上那座山?” 赵腊月没有说话。 接下来两忘峰收了顾清,剩下的数名弟子也各有去处。 主持承剑的适越峰长老望向井九,问道:“你想好了吗?” 很多人才想起来这位震惊全场的白衣少年还没有做出自己的选择。 赵腊月的选择带来太多震惊,竟是让有些人忘了此事。 人们没有想到,接着又有新的震惊到来。 “想好了。”井九说道:“我也选神末峰。” 崖间再次变得死寂,然后一片哗然。 薛咏歌张着嘴,说不出话。 玉山师妹双手捧脸看着井九,如痴如醉。 赵腊月微怔,望向他的脸,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家伙。 井九居然也选神末峰? 人们震惊无比,心想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 …… 暮色深沉,神末峰迎着夕阳,云雾极薄,近乎没有,山间树林与景物非常清楚,一切看着都非常正常,有数条山道通往峰顶,过断崖时看着较险,但对修道之人来说没有什么难度。 这些只是假象。 景阳真人飞升后,神末峰封禁,除非青山大阵新开剑脉,不然根本无法打开,更不要说进入。 赵腊月要来神末峰承剑,基本上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性。 那位适越峰长老说道:“只要你们能够登上峰顶,找到弗思剑,便会承认你们重续景阳真人的传承。” 赵腊月点点头。 过南山说道:“师妹,有问题就退下来,莫要不舍。” 顾寒看着她说道:“何必如此逞强,总之一切小心。” 赵腊月对过南山说道:“多谢师兄先前说的那番话,不过就算失败,我应该也不会去两忘峰,抱歉。” 刚才过南山说那番话,便是想为她留条后路,也得到了掌门大人的认同。至于危险……有掌门大人与那么多青山宗高手亲自看着,景阳师叔祖留下的禁制再如何厉害,相信赵腊月也不至于香消玉殒于此。 “其实……你真有可能会死。” 井九抬头看着暮色里安静的青峰说道,很语重心长的样子。 神末峰太安静,景物太清楚,无论怪崖还是密林间都没有任何声音,仿佛都是假物。 如此安静,往往意味着真正的凶险。 “我总要上去看看,反而是你……”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说道:“既然如此危险,你其实不用跟着我。” 井九说道:“你想多了,我只是很好奇上面有什么,有人在前面开路,可以省些力气。” 赵腊月没心情想他这句话是真是假,说道:“那你要跟紧。” “井九,注……注意……安全。” 墨池长老搓着双手,有些紧张说道。 井九点点头,然后望向他身边。 柳十岁站在那里,小脸上写满了担心,当井九看过来时,他顿时板起了脸,看着有些可爱。 井九转身与赵腊月一道向峰前走去。 …… …… (晚上有。) 第四十四章割裂的青峰 神末峰前有百余人。 薛咏歌、玉山师妹等普通洗剑弟子已经回到溪畔,正在紧张地等着消息,只怕一夜都无法入睡。 前来观礼的宾客不知道是基于礼貌还是真的很好奇,竟然都留了下来。 那两位来自朝歌城的王公,看着峰下的那两道身影,脸上挂着掩之不住的担心。 那位悬铃宗的小姑娘睁着大大的眼睛,说道:“这才有意思嘛。” 水月庵与清容峰的少女们站在一处,低声议论着什么,不时望向峰下。 清容峰与神末峰隔的最近,峰间云雾里有座大辇若隐若现。 神末峰前的人不多,但这场多年未有的承剑不知吸引了九峰间多少人的注意。 看着峰前的那两道身影,顾寒的脸色非常阴沉,甚至比先前顾清被井九打的时候更难看。 先前赵腊月没有回应他的关切,甚至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现在却和井九并肩而行,不时交谈。 这画面实在让他很是不悦,那个少年像臭虫一样缠着师妹,师妹为何要理他? 过南山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 …… …… 来到神末峰前,环境愈发安静,气氛也就变得更加诡异。 就在数百丈前的崖壁上有一道细瀑,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夜色已至,微凉的山风拂动着树梢,依然没有任何声音。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腊月站在峰前,看着这些诡异的画面,渐渐明白其中原因。 神末峰里有一座剑阵,这座剑阵的目的并不是杀伤任何外来者,只是切断。 这座剑阵将神末峰与天地的联系切断,变成一座真正的禁峰。 同时,这座剑阵散发的无数道剑意像纱幕一般,把峰里的空间切割成不知多少块区域。 峰间的声音被禁锢在一个个的小空间里,无法被听到。 现在的神末峰可以理解为一颗内部生出无数裂纹的宝石,看似还是一个整体,其实早已切割开来。 正如元骑鲸所言,就算是游野境的剑道高手,可以驭剑在大陆各地之间自由飞行,却无法在现在的神末峰里前进一步。 赵腊月现在只是承意境界圆满,如何能够登临峰顶? 看着她的背影,井九也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他比谁都清楚,这是她无法做到的事情。 …… …… 夜风卷起山道上的一片青叶,进入了峰里。 悄无声息,那片青叶被切断成了十余截细丝,然后慢慢飘落地面。 难怪山道两侧的树林地面铺着厚厚一层如毯子般的碎叶,青黄两色混在一起,很是好看。 那些碎叶应该都是落下的树叶被剑阵切断、在三四年里堆积而成。至于峰间原先就有的树木、流瀑、怪石、则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只要还是在以前的位置、原先的模样,即便稍微移动位置,也不会受到剑阵的攻击。 看着这幕画面,峰外的人们有些紧张。 柳十岁小脸微白,紧紧握着拳头,顾寒盯着赵腊月的眼神很是担心。 赵腊月看着眼前的山道,看了很长时间,仿佛要把神末峰的秘密看穿。 青石之间有道缝隙,那便是神末峰内外的分隔线。 忽然,她闭上眼睛,迈过了那道线。 嗤的一声轻响,她的衣袖上多出一道裂口,看上去就像是被最锋利的飞剑所伤。 跨过那道线后,她闭着眼睛左转三步,又奇怪的退后两步,脚步微移。 衣衫一角飘落,但没有任何声音,因为她已经进入峰里。 “啊,这是怎么回事?”那位悬铃宗的小姑娘吃惊说道。 她的师叔以及很多人看懂了。 既然用眼与耳无法判断剑意在何处,无法找到剑阵的规律,赵腊月干脆闭上眼睛,只用剑识感受剑意。 这当然极为冒险。 井九也动了。 他的动作很慢,看着有些别扭。 因为他在学赵腊月的动作。 他把赵腊月的动作分解开来,然后无比精确地重新组合。 他提膝,跨过青石上的那道线,然后左转,一步两步三步,又后退,一步两步。 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他做了两次微调,赵腊月被剑意割破衣衫的两处地方,都安然度过。 赵腊月与井九在山道上消失。 直到很久后,神末峰外才响起议论的声音。 那位悬铃宗的小姑娘感慨说道:“这样也行啊。” 不知道她是在赞美赵腊月的智慧与勇气,还是在感叹井九的脸皮厚度。 林无知苦笑说道:“投机取巧也是本事,井师弟真是……” 顾寒沉声说道:“无耻!” …… …… 赵腊月闭着眼睛在神末峰的山道上前行,时而转身,时而后退,时而跃起,行走的速度很慢。 她本想尝试是否能够离开山道,穿过那些山崖密林而行,但没想到山崖间的剑意密度更大,反而还是山道好走些。 井九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她动他就动,她停下他就停下,动作一模一样,看着就像是她的影子,只是在某些时刻会做些动作上的细微调整,确保自己不会像她那样偶尔还是会被剑意割到。 赵腊月的衣服上有很多细小的裂口,只凭剑识感知剑意,终究不可能做到完美,最危险的一次,一道剑意随一根树枝垂落,擦着她的脸颊而过割落数茎黑发,好在她是短发,看着并不是很明显。 但她耳垂上的那道血口很明显。 井九看着前面说道:“我累了。” 赵腊月转身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盘膝坐下,开始吸纳天地元气,静养回复。 神末峰的剑阵,凭剑意切断空间,就连光线都会发生折射,但天地间的元气密度依然正常。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赵腊月睁眼,望向依然遥远的峰顶,沉默不语。 就算可以凭借天地元气,随时回复剑元与体力,但这样行走,何时才能走到? 一路行来,井九在后面看着她闭着眼睛行走在满天剑意里,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赵腊月进入内门后,便一直在剑峰上修行剑意焠体。 她为什么要修行这种无比凶险的道法?只是因为她不喜欢被人们的视线注视?不,现在看来,那个原因很明显。 “原来,你一直在为今天做准备。” “是的。” “为什么?” 井九是个话不多的人,也不像青山镇守那般有极强的好奇心,但这已经是他第三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赵腊月还是没有回答他,起身继续前行。 …… …… (今天周一啊,麻烦大家投一下推荐票,谢谢。) 第四十五章我怕来不及 神末峰里的山道很窄,而且很破旧,石阶高低不一,有些地方甚至连石阶都没有。 景阳真人从不下山,这里没有弟子,每隔几年,掌门带着长老来神末峰请安也是驭剑而行,山道无人行走,自然年久失修。 越往神末峰深处,山道越是破烂,禁制剑阵越是强大。 再如何小心谨慎,赵腊月身上的伤口也越来越多,鲜血渐渐染红衣衫。 剑意焠体不足以让她避开剑阵里的所有凶险,也无法完全抵住那些剑意的切割。 井九背着双手跟在她的身后。 “我累了。”他说道。 赵腊月停下脚步,盘膝而坐,吸纳天地元气,回复精神。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了眼睛。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她看了井九一眼,确认他的身上没有任何伤口:“现在看起来,你完全可以不跟着我。” 井九说道:“我说过,只是好奇。” 说话的时候,他没有看她,而是盯着眼前的瓷盘,手里拈着一粒沙,在思考应该放在哪里。 看着瓷盘里那些重新组合在一起的沙粒,想着神末峰里被剑意切割开来的空间,赵腊月若有所思。 她站起身来,看着安静的令人心悸的山道,沉默片刻后,手腕一抖,便握住了手镯变成的剑索。 这根看似寻常的剑索在剑峰云顶捆住过碧湖峰那名无彰境的左师叔,绝非凡物。 井九心想难怪那夜看着剑索会有些眼熟。 他知道赵腊月准备用剑索探路,摇了摇头。 这个选择很聪明,但不是好选择。 赵腊月问道:“为什么?” 井九说道:“不到最后时刻不要用,因为有人在看着我们。” 神末峰有剑阵禁制,峰外无法看到峰里的画面,比剑峰顶部的云层更加隐秘。 赵腊月想着此事,又觉得前行确实艰难,所以才准备动用自己隐藏的最强手段。 但任何事情总是有特例存在。 通天境的大物们能看穿所有迷雾。 放眼整个大陆,都没有几个通天境大物,但不巧的是青山宗便可能有两位。 井九相信那两位都没有真身去洗剑溪,只是用剑音传讯,这时候也应该在各自的峰顶看着这边。 赵腊月想起他曾经说过元骑鲸可能已经暗中进入了通天境。 那么井九警惕并且防备的人究竟是谁?掌门还是剑律师伯? 赵腊月收回剑索,继续向山道前方走去。 这一次她的速度要稍微快了些,被剑意割伤的次数也少了很多,不知道与瓷盘里那些重新组合的沙粒有没有关系。 …… …… 夜色渐深。 “我累了。” 井九第三次说道。 赵腊月停下脚步,睁眼望向峰顶。 她已经走了很久,神末峰顶似乎还远在天边。 “我还是高估了自己。” 赵腊月沉默片刻,说道:“师叔祖这座高峰,怎么可能轻易登顶。” 这句话有两层意思。 “你已经很不错。” 井九的语气很平淡但是很真诚。 赵腊月服下丹药,对伤口进行包扎,从那些药膏与用物来看,她准备的很充分。 井九没有帮她做什么,只是站在一旁看着。 平静,往往会显得很冷漠。 他就像一个旁观者。 …… …… 井九与赵腊月进入神末峰,峰外的人们便再也无法看到他们。 所谓禁峰,便是如此,无论视线还是什么,都会被隔绝在外。 人们看着冷清的山道,有着不同的心情。 悬铃宗的小姑娘靠在师叔的怀里,打着呵欠。 她已经困的睡了两觉,但依然坚持不肯离开。 她觉得这是此行青山遇到的最有意思的事情,不想错过故事的结局。 不管那个故事的结局是悲伤还是喜。 来自朝歌城的两位王公脸上写满了忧虑,却不知道是在担心谁,又是为什么。 天光峰顶,云雾如海,一个高大身影站在崖畔,看着群峰间某个方向。 刚刚从神末峰赶回来的墨长老,看着那道身影,满脸焦虑。 “掌……掌门师兄……稍后……你救……那小姑娘……的时候,可别忘了……井……井九啊。” 上德峰顶,洞室如冰窖一般寒冷,元骑鲸站在那口幽深不见底的井畔,沉默了很长时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迟宴匆匆而入,一面咳着一面把神末峰方面的情形说了说。 元骑鲸走到洞外,看着星光之下的云海以及远方破云层而出的那座孤峰,冷笑一声说道:“真是不知死活。” 也不知道他这句话是说赵腊月还是说井九,或者是说他们两个人? …… …… 峰顶就在眼前,不在天边,但实际上还隔着两千余丈。 夜色深沉的如同墨水一般,峰顶处的静云,映着星光,就像是白纸一般醒目。 赵腊月浑身都是血,衣衫上到处都是剑口,就连绷带都已经再次被割烂,看着很是凄惨。 “你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登这座山?” 她靠着道旁一颗松树坐了下来。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停下脚步。 她的脸色雪白,眼神不再像平日里那般确定,有些疲惫。 井九走到她身前,递过去一大片青叶,叶子里承着晶莹的露水。 不知不觉间,夜至最深,清晨将至。 赵腊月接过那片青叶,凑到唇边饮下。 井九说道:“为什么?” “因为我真的是师叔祖选中的承剑弟子。” 赵腊月看着峰顶说道:“你们应该都以为我是乱说,是在找借口,但这是真的。” 在溪畔她说自己是景阳师叔祖选中的承剑弟子,没有人对此表示质疑,因为没有谁能请回飞升的景阳师叔祖来求证,但正如她所说,其实没有多少人相信这个说法,景阳真人一心向道,数百年来从不收徒,凭什么为她破例? 天生道种对修行界来说确实很了不起,对景阳真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井九说道:“我相信你。” 没有犹豫,也没有思考,就是很平常的四个字。 “谢谢你。” 除了感谢他的信任,还有别的原因。 她说道:“如果不是你,我到不了这么远的地方。” 一路行来,井九说过很多次我累了。 事实上,那都是她已经累到极致的时刻。 她不知道井九为何能够判断的如此准确,但她很感谢他。 看似井九投机取巧,跟着她行走,照抄她的破阵步法,所以才没有受伤。 但赵腊月知道这并非实情,真正的原因是,他对神末峰的剑阵非常熟悉。 如果不是要陪着她,他可能早就已经登上了峰顶。 如果没有他的陪伴,以及那些看似无心的暗中指点,她一个人根本没有可能走到这里。 井九说道:“就算你是被选中的人,也不用这么着急。” 如果赵腊月只是担心神末峰有可能断掉传承,她完全可以去两忘峰再苦修三年。 三年后的赵腊月,应该比现在强很多,下一次的承剑大会再来尝试登峰,成功的机会更大。 “我确实很着急。” 赵腊月说道:“因为我怕来不及。” 井九心想难道我要抱着你? 赵腊月心想,我不能告诉你那个真正的秘密。 我只是想去峰顶,看看那把剑在不在,那个人在不在。 她说道:“我想睡会儿。” 井九说道:“这时候睡,很难醒过来。” 她看着眼峰顶,说道:“我真的有些累了,都忘了已经三年还是四年。” 说完这句话,她闭上眼睛,靠着那棵松树睡了过去,不一会儿便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她的睫毛很长,一丝不颤。 她的头发很短,随风微乱。 看来她是真的很累了。 井九抬头望向死寂一片的山崖,生出些悔意。 他不是后悔选择与小姑娘一起登山。 神末峰的禁制被设的太强,便是他现在也觉得有些麻烦,这真是很尴尬的一件事情。 …… …… (昨天在微信公众号里发了,这里再说一声,三十五章里,诸峰挑选承剑弟子时的段落,dolern君在里面做了很多点评,很有意思,大家有兴趣可以翻翻那章的注释或者说本章说,我写的时候,是真的想着新秀大会啊。) 第四十六章看就看吧 当然,他还是有办法登上峰顶,只是就像他对赵腊月说的那样,这时候很有可能有人在看着这边。 掌门和元骑鲸那个家伙都能看到这里,如果他们愿意的话。 别的时候,井九肯定不会再继续向峰顶走,而是直接回去,但是…… 他看了眼赵腊月,心想这个小姑娘会很失望吧? “那么……看就看吧。” 他望向云海深处的那些山峰轻声说道。 他伸出手指轻点赵腊月腕间的手镯。 悄无声息,手镯离开少女的手腕,变作剑索被他握在手里。 不知道为什么,这根绝不普通的剑索,竟愿意听从他的命令。 他心意微动,剑索如蛇般弹出,缠住赵腊月的身体。 他从背上解下剑,想了想又收了回去,提起赵腊月向峰上走去。 他的手法很巧妙,剑索与她身体接触的地方能够均匀受力。 赵腊月被他提在手里,就像睡在吊床上,睡的很香,没有醒来。 …… …… 井九登峰,风格自然与赵腊月完全不同。 他没有像赵腊月那样,谨慎小心,进三步退两步,时而左转,时而轻掠。 他没有什么讲究,就是直接走。 在山道上前行两步,他便遇到了一道剑意。 啪的一声,清脆而且响亮,白衣上出现一道破口。 他继续向前,没有一点停顿,仿佛无所察觉。 在山道上继续前行,他的脚步越来越快,遇到的剑意越来越多,清脆的响声也越来越急。 啪啪啪啪!如同暴风骤雨来临,又像是无数弓弦同时断开,又像是无数把剑在互相撞击。 剑声连绵不绝,被剑阵隔开的区域被强行打通,声音在山崖间回荡,又无法传出峰去,渐渐混在一起,变得越来越低沉,越来越可怕,就像是雷霆一般,不停地扫荡着山道。 如果这时候有人在这段山道上,只怕会被这万千道剑音集成的雷霆,直接震聋耳朵。 赵腊月没有被惊醒,脸色红润,睡的极香,看来被井九护的很好。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夜色依然深沉,晨光未至。 神末峰顶已在眼前。 青峰绝崖之间,隐隐可以看到几处楼阁。 井九停下脚步,揉了揉脸。 从峰间一路闯到这里,撞破如此多道剑意,哪怕是他,脸也有些发麻。 他的那件白衣很特殊,水火不侵,可抗飞剑,这时候也已经变得破烂不堪。 数十道布条挂在他的身上,露出白玉般的身体,看着很狼狈。 崖间忽然有风声,呜咽不停,异常悲切,仿佛鬼泣。 数十团幽冷的魂火,从前方断崖的石缝里飘了出来,渐渐合在一处,显出狰狞而丑陋的脸,显得恐怖至极。 “难怪墨池当年的绰号叫做冥灵,果然很难看。” 井九看着那个散发着阴森气味的冥灵摇了摇头。 很多年前,太平真人已入死关,人族皇朝与冰雪王国在兰陵雪原发生了一场修行强者之间的大战。 掌门带着九峰的剑道强者尽数去援,青山便剩下些普通弟子留守。 恰逢其时,卷帘人方面遗失了几分极重要的资料,那资料落在了冥师的手里。 这位冥界大物,带领下属,通过资料上记载的青山大阵漏洞,潜入九峰之间,想要得到某样东西。 他们没有想到,那样东西并不在上德峰的剑狱里,而是在神末峰上。 冥师推演计算,觉得景阳应该在闭关,机会不可错过。 景阳的一生,绝大部分时间都在闭关,所以他没有算错。 但冥师没有想到,当他们刚踏进青山九峰的时候,四大镇守便同时醒了过来,于是景阳出关了。 面对那些冥界强者,景阳一剑杀之。 冥师也身受重伤,险些没能逃出去。 这件事情因为牵涉到青山宗某个大秘密,又与卷帘人有关系,所以被遮掩的极严密。 冥部自己当然不会宣扬这一次的惨败,于是直到现在,都没有几个人知晓此事。 青山掌门回来后,觉得应该清除一下魂火的残余,至少也要把散布在神末峰顶四周的那些尸体处理一下。 景阳觉得太麻烦,神末峰没有弟子,也不会有客人,何必多此一举。 于是那些冥部强者的尸体就这样散落在乱崖间,直至被风吹雨打,变成白骨,然后化作尘埃。 至于那些魂火的残片,则是留存下来,现在更是变成了怨灵一般的存在。 这种魂火集成的怨灵,没有智识,只有怨意以及凶念,对普通弟子来说可能比较麻烦。 但在井九眼里,这些魂火残余和灶台里没有燃烧干净的湿柴生出来的烟,没有什么区别。 “散开。” 他提着赵腊月向峰顶走去。 经过那个恐怖的冥灵时,他没有丝毫停顿。 那只冥灵发出刺耳的凄厉喊声,想要把井九吞入腹中。 忽然,冥灵散体,变回数十团幽冷的冥火,那些冥火发出恐惧的尖叫,拼命地向着峰顶四周逃去,却没能逃多远,便无力地落在了崖石上,变成了数十缕青烟,就此消失无踪。 “等它们凑在一起来弄,果然比到处找要简单很多。” 井九这般想着,走进了峰顶的小楼,就像青山里的大多数建筑一样,小楼后面也有个山洞。 这里便是景阳当年的洞府。 楼阁用的自然是最珍贵的巨树实材,地面铺着白色的美玉,雕梁画栋却不显俗气,所有细节都透着完美二字。 但很明显,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无论是梁间还是玉石铺就的地面上,都蒙着层浅浅的灰。 井九走到墙壁前,伸手转动了一下墙上的那颗夜明珠。 伴着喀喀几声轻响,地面微震,不知是什么开始转动起来。 清风徐至,把梁上与地面上的尘埃掀起,吹到楼外,很快,洞府里便变得纤尘不染,非常干净。 井九把赵腊月放到地上,在楼内走了一圈,偶尔伸手摸摸石壁、廊柱还有那些器皿。 最后他来到小楼正中,背着双手向四周望去,有些感慨。 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早便能重新看见这些。 赵腊月改变了他的计划,不过现在看来,感觉不错。 他向洞府里走去,在尽头的石壁处轻轻一按,石壁悄无声息地开启,露出一方静室。 石室里悬挂着数十件衣衫,以素色为主,看着颇为清净。 井九的手指在这些衣衫间缓缓拂过,最后停下。 他挑了件白衣,不算特别合身,勉强能穿。 第四十七章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井九回到前面时,赵腊月已经醒了过来。 她警惕地看着四周,青色小剑在身周无声飞行,随时准备发出攻击。 她隐约猜到这里是何处,但有些不敢相信,于是更加紧张。 直到井九走了出来,她的神情才稍微放松了些,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井九说道:“如你所见,我们已经在峰顶。” 赵腊月的声音有些轻微的颤抖:“这里就是师叔祖的洞府?” 井九说道:“应该是吧。” 赵腊月收了青剑,盯着他的眼睛,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早就猜到井九应该有办法登顶,但当他真的做到了,而且是带着她一道来到峰顶,还是很吃惊。 井九想了想,说道:“当你沉睡的时候,有位白胡子的仙人忽然出现,把我们带到这里,然后又消失不见了。” 赵腊月看着他,没有说话。 井九说道:“这个故事不好?” 赵腊月说道:“不好。” 井九说道:“你有没有可能稍微相信那么一点?” 赵腊月看着他认真说道:“我不是柳十岁。” 井九叹道:“看来我要再想个故事了。” 赵腊月问道:“你到底是谁?” 井九说道:“我也在寻找答案。” …… …… 景阳真人留下的洞府里有把石椅,上面有个垫子,垫子上用金线绣着很简单的花鸟图案,不知道被磨了多少年,金线的颜色早已淡去,连图案都有些模糊,但还没有破,而且这个垫子很厚,软的像云朵一般。 井九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去,然后看着赵腊月在洞府里四处寻找着什么。 “你在找那把剑?” 赵腊月停下脚步,看着他有些不解说道:“难道你不想找那把剑?” 井九想要对她说些什么,她已经去了别的地方。 赵腊月把洞府内外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那把剑,用剑识感知,也没有任何回应。 她走到崖畔,看着山野,心想难道剑在峰里?可是神末峰这么大,自己怎么找得到呢? 朝阳在群山那边,漏过几缕晨光,照亮白云,峰下依然是一片暗沉。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 “怎么了?” 井九走到她身边。 赵腊月低着头,就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我没找到那把剑。” 井九说道:“不能承剑也无所谓,我们可以去两忘峰。”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似乎没想过,两忘峰当然会很欢迎赵腊月,但对他也会如此吗? “不是承剑的事情。” 赵腊月想着,如果景阳师叔祖飞升失败,那把剑还在神末峰,说明他也有可能还在这里疗伤。 如果那把剑都不在了,那他只怕也不在了。 她隐约猜到井九应该与景阳师叔祖之间有什么关系,但不知道应不应该对他说。 她在崖畔坐下,抱着双膝,神情很是落寞。 这是井九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到这种软弱的情绪。 当初在剑峰顶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便看出来,这个小姑娘的眼底有抹隐藏极深的郁郁。 今夜很多事情都有了答案。 “师叔祖死了。” 赵腊月看着寂静无声的山岭,想着冷清空旷的洞府,在心里想着。 她喃喃念道:“原来真的死了。” 那她这四年来做的所有事情,还有什么意义? 不可与人言说、只能深埋在心底的压力、疲惫与伤感的情绪,在这一瞬间涌了出来。 铮的一声轻响。 青剑断成两截,落在地面,失去所有灵气。 噗!赵腊月喷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看着这画面,井九有些动容。 以往的他从未有过这种情绪,即便有也是少年时的事情,早已忘记。 再踏青山以来,这样的情绪却已经出现过几次,比如十岁喝那杯茶的时候,比如现在。 “他没死。”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他只是差一点死了。” 说完这句话,他举起右手。 啪的一声轻响。 他的手掌击中赵腊月的头顶。 清风徐来,白衣飘飘,一道难以言说的气息,在峰顶散开。 源源不尽的剑元,从赵腊月的头顶灌注而入,护住她受损严重的剑心,然后慢慢滋润修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确认她已无碍,井九收回右手。 他回洞府里拿了一块手巾用泉水打湿,走回崖畔把她扶在怀里,开始替她擦脸。 他擦的很仔细,小姑娘脸上的血迹与灰尘很快都被擦干净了。 他看了眼她蓬松而凌乱的短发,想了想,回洞里拿了一把阴木梳,开始替她梳头。 藏着冷离气息的阴木梳,用来梳头最是完美。 小姑娘凌乱的短发很快变得顺滑,灰尘也自去无踪。 井九一面给她梳头,一面自言自语说道。 “原来你家姓赵啊。” “不过那天明明是一场小雪,哪有什么大雪。” “另外,腊月生就要叫腊月吗?这个名字可真不咋嘀。” …… …… 赵腊月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还是在景阳师叔祖的洞府里,不过这一次不是在冰冷的地面,而是在一张暖玉塌上。 这种待遇上的差别,没有让她产生太多联想,因为她这时候的心情有些乱,不知道刚才昏过去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当她看到铜镜里的自己的时候,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为什么脸变得如此干净,还有…… 她完全忘记了先前的担心以及对井九身份的猜测,冲到洞府外,说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井九说道:“我什么也没做。” “什么也没做?那这个怎么解释?” 赵腊月指着头发说道。 她的短发被梳了起来,扎了个小鬏鬏,正对着天空。 井九说道:“怎么了?” 赵腊月生气说道:“你怎么能给我扎冲天辫!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头发这么短,哪里谈得上是辫儿,也就是个鬏儿。” 井九看着她认真说道:“而且我觉得挺可爱。” …… …… (以此致敬最近喜欢扎冲天辫的蝴蝶同学,方想同学以及柳下同学,今天就一章,晚上没有,这才是真正的致敬嘛……) 第四十八章原来你一直在这里 赵腊月真的生气了。 井九赶紧说道:“我又想了个新故事,或者说刚才那个故事又有新进展,听不听?” 赵腊月微微挑眉,说道:“又是那个老仙人?” 井九说道:“是啊,你刚才昏迷的时候,那个老仙人又来了,他知道你在找一把剑,就告诉了我。” 赵腊月想着这个家伙身上的秘密还有接连发生的这些事情,有些紧张,说道:“你真知道那把剑在哪里?” 井九看着她微笑说道:“他说……那把剑其实一直就在你的手上。” 赵腊月有些不解,望向自己的双手,忽然注意到手腕上的那道剑镯。 难道……他说的就是这个? 她心情微荡,剑镯无声而起,化作一道银色的剑索,飘舞于空中。 井九伸出手。 赵腊月静静看着他,把剑索递到他的手里。 井九左手握着剑柄,右手紧紧握住剑索,缓缓向下滑动。 只听得噼噼啪啪一阵密集的碎响,他的手掌与剑索之间的缝隙,溅出一团银色的火花。 银屑飞舞落下,剑索表面的金属剥落,就像是蛇蜕皮一般,露出里面真实的模样。 那把剑的色泽鲜红无比,像珊瑚,也像新鲜的血。 赵腊月看着这把剑,喃喃道:“真美……这就是弗思剑?” 井九说道:“是的,这就是弗思剑。” 他把剑递到赵腊月的身前。 赵腊月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没有接。 “这把剑是你发现的,那就自然是你的。” 弗思剑代表的不止是一把剑,还是神末峰的传承,景阳的衣钵。 赵腊月很骄傲,不愿意接受这种馈赠,看着井九问道:“你是师叔祖的后人?还是说你是师叔祖真正的传人?” 井九想了想,说道:“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两个说法都有道理。” 赵腊月说道:“那这把剑就更应该是你的了。” 井九说道:“你说过,他选择你为神末峰的承剑弟子。” “我没有见过师叔祖,我只知道当年他路过朝歌城的时候,遇着了我的母亲,当时我还在母亲的腹中便被他指为了承剑弟子,青山宗早早派了师长来保护我,于是还没出生,我便注定不再是一个普通的贵族小姐,我不需要为了家族的利益去联姻,也不需要去参加那些无聊的诗会,我也不用担心会被选入皇宫,我的人生是被祝福的。” 赵腊月说道:“所有的美好、被嫉妒,都是师叔祖赐予我的,但是……我没有见过他,我一直没能发现这把剑的秘密,我没本事登上神末峰,那么我怎么有资格做他的真正的传人呢?” 井九说道:“也许他并不这样想。” 赵腊月抬头望向他。 井九说道:“你的能力与你的意愿并不重要,因为他的意愿非常清楚。你从出生便带着这个剑镯,说明他从一开始便属意你来继承神末峰,不然为何要把弗思剑放在你的身边?” 赵腊月沉默了很长时间,看了井九两眼,没有再说什么,走到洞府深处的剑台,神情郑重地把弗思剑插了进去。 …… …… 漫长的夜已经过去,熹微的晨光照亮了高处的峰顶,山下还是非常昏暗。 峰下的人们已经散了很多,观礼宾客里,果成寺那位高僧还有那两位朝歌城的王公还在,那位悬铃宗的小姑娘居然也还在强撑,至于像过南山、林无知、顾寒等九峰弟子,自然要等到最后。 人们对赵腊月与井九登顶神末峰,本来就没有信心,一夜时间过去,哪怕最后的希望也已破灭,人们只是不明白,为何掌门大人这时候还没有出手把他们救出来,他们还好吗?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 忽然,神末峰里起了一阵大风。 大风呼啸而起,吹的满山野树不停摇晃,树林下面那些厚厚的碎叶随风而起,漫天狂舞,画面看着很是壮观美丽。 过南山微凛,为何能够听到神末峰里的声音? 他来不及做更深入的思考,又有剧变发生。 大风卷着落叶扶摇而上,来到神末峰的上方,终于接触到了被晨光照亮的崖壁。 晨光仿佛点燃了那些落叶的粉末,崖间燃起熊熊大火,无声无息却又是那般狂野。 那不是真实的火焰,散发着无限光明,却没有什么热量。 神末峰的崖壁与树林被照亮,瞬间仿佛白昼来临。 还没有结束,那些崖壁与树林甚至开始自体发光,由内而外散发无数光线。 人们清楚地看到了剑阵的隔断,神末峰就像是碎而未裂的一颗巨形琉璃,里面有无数个面,折射着光线,瑰丽无比。 光线越来越密,越来越明亮,那些隔断的线条越来越模糊,直至某一时刻,天地间发出一声轻响。 与火焰一样,这道声音也并非真实,却清晰地落在每个人的心里。 无论是剑识还是禅心与识海,都能听到这声音。 这是剑声。 这是银瓶乍破。 玉珠落盘。 无比清脆。 …… …… 清风徐来,晨光微散。 崖间的野火已然消失,那道剑声也自袅袅无踪。 神末峰矗立在天穹之下,还是那般沉静,庄严。 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山还是那座山。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座山已经与先前不一样了。 剑阵禁制解除,神末峰重现人间。 青山第九峰再续传承! 看着晨光下的孤峰,过南山沉默不语,林无知一脸惊喜,顾寒惘然无言。 悬铃宗的小姑娘,揉着有些发涩的眼睛,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位主持承剑的适越峰长老,感慨说道:“恭喜小师叔传承不绝。” 远处传来清容峰主有些伤感的声音。 “没想到这么快便又能看到这座山。” 第四十九章散会了 青山宗承剑大会的消息很快便在世间传开。 按道理来说,承剑大会只是青山宗内部事务,而且涉及的只是低境弟子,本不应该引起这么大的轰动,但是这次承剑大会有两位天生道种参加,又忽然冒出一个剑道奇才,更重要的是……其中二人居然选择承剑神末峰,并且还成功了! 神末峰重见天日,这个消息震动了南方诸郡,很快又传到了朝歌城、更北方的风刀郡,甚至就连冥部与冰雪王国方面,都很快收到了消息,因为青山第九峰在修行界的地位本来就很特殊,毕竟这里有景阳真人的洞府。 景阳真人当年极少在世间行走,低调而神秘,但谁敢无视他的存在? 青山宗能够在正道门派里有现今的领袖地位,谁敢说与景阳真人无关? 神末峰重开,谁知道那位承剑弟子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景阳真人? 那些修道宗派和朝歌城怎能不紧张? 冥部与冰雪王国怎能不担心? 如此一来,赵腊月在修行界的名声越发响亮。 以往修行界知道她是天生道种,但年龄尚小,终究要看将来的发展,现在她成功承剑神末峰,自然另当别论。同时,也有很多人知道了那名跟着她一道登上神末峰的那名弟子,好像……叫做井九? …… …… 青山弟子们很想知道景阳师叔祖究竟留下来了些什么东西。 既然师叔祖没有带着弗思剑飞升,那么说不得神末峰顶还有什么别的宝贝,比如九死剑诀。 每每想到这点,弟子们便有些嫉妒赵腊月与井九。 当然,赵腊月在此次承剑里展现出来的勇气与决心让他们很佩服,于是,真正被嫉妒的人还是井九。 “如果不是师妹开道,他怎么可能上得了神末峰?” 顾寒满脸霜意说道:“那夜我们亲眼所见,他的手段何等样下作无耻,依我看,就应该取消他的承剑资格。” 过南山知道他的心情,但只要赵腊月没意见,谁能用这种理由取消井九的资格。 林无知看着顾寒似笑非笑说道:“难道现在你还没发现,你一直都看错了井九?” “都不要说了。” 白如镜长老对林无知说道:“虽说你最先发现井九的天赋,也不要过于回护,毕竟你与顾寒才是我天光峰同脉。” 林无知没有再说什么。 白如镜长老对跟在身后的柳十岁说道:“你自去迎客台,稍后把客人送走,便派人护你回家。” …… …… 承剑大会的第二天,新弟子们会集合起来为前来观礼的各宗派宾客送行。这是青山宗的礼数,也是惯例。 当然,青山宗也会派出与宾客地位对等的长辈师长,过南山、林无知、顾寒这样的弟子也要出面。 昔来峰前迎客台,四周植着无数棵松树,远远望去,仿佛青色火焰,很是好看。 二十余名新的承剑弟子站在迎客台上,准备礼送宾客出山。 井九、赵腊月、柳十岁站在松影下,身周无人。 不是刻意排挤,也不是别的原因,这是自然形成的画面。 在新的承剑弟子们眼里,这三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 尤其是他们望向赵腊月的视线里,敬畏仰慕之意更胜从前。 没有人知道昨夜神末峰重开的具体情形,都以为是赵腊月的功劳,现在她的脸上都还能看到伤口,可以想见登峰道路上遇着的凶险,至于井九……浑身上下看不到一点伤,就像没事人一般,哪里像是出了分毫气力。 柳十岁想要问井九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受伤,最后还是忍着了。 井九站在赵腊月身边,感受着那些视线,心想如果赵腊月没有解开那个小辫儿,这些目光会不会有所变化? 宾客陆续下了昔来峰。 果成寺律堂首席在殿内与昔来峰主说话。两位朝歌城的王公则是在与天光峰的白如镜长老叙旧,过南山在旁作陪。 这种场合本来就是用来交流感情的,各宗派的年轻弟子们自然要说话。像林无知与顾寒这样成名已久的弟子,与各宗派的弟子多有旧识,言谈自然很是自然,但像杞元良,司空宜民这样的新弟子则不免有些紧张,说话的时候甚至有些结巴。 水月庵的女弟子还是像往常那样与清容峰的女弟子们站在一处。 井九想起连师妹,向那边看了一眼,不料被那些女弟子们看到,引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悬铃宗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来到柳十岁身前,对他说道:“以后去我那儿玩啊。” 柳十岁有些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点了点头。 那个小姑娘又来到赵腊月身前,对她说道:“姐姐你真厉害,以后也去我那儿玩啊,我给你找对好铃铛。” 井九注意到小姑娘的耳垂上系着一对银铃,心想如此小的年纪居然是银铃使者,也不知道是悬铃宗哪个大人物的后代,又听着这话,心想日后若自己要去世间行走一番,似乎也应该去弄对铃铛才是。 悬铃宗的铃铛在修道界里非常出名,绝非普通法器可以比较。 赵腊月很清楚这一点,又见这小姑娘说的真诚,说道:“那我去给你找把好剑。” 悬铃宗的小姑娘闻言眼睛一亮,说道:“一言为定。” 然后她望向井九。 井九说道:“我也想要铃铛。” 小姑娘有些吃惊,说道:“他们都说你无耻,看来是真的啊。” 井九说道:“我只是提出请求,你可以拒绝。” 小姑娘想了想,说道:“有道理,我朝姆妈要糖吃,她可以不给我吃,但不能这样就说我无耻。” 井九说道:“这个比喻很贴切。” 赵腊月与柳十岁在一旁听着,心想哪里贴切了……她只是个小姑娘,又不是你妈。 小姑娘偏着头打量着井九,说道:“铃铛我可以寄给你,但你就不要去我们那里了。” 井九问道:“为什么?” 小姑娘很认真地说道:“你长的太好看,我担心姆妈会想要嫁给你。” 井九想了想,说道:“这个理由很充分。” 悬铃宗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走了,据她说她和师叔准备借大泽的虚舟回去。 果成寺律堂首席出来了,不知道是在殿内听昔来峰主说了什么,远远地看了井九一眼。 朝歌城的两位王公来到赵腊月身前,像长辈一般慈爱看着她说道:“有什么信要带回去吗?” 赵腊月说道:“不用。” 弟子承剑成功,成为九峰亲传弟子,可以有一段假期回家看看。 这便是当初吕师答应柳十岁的事情。 赵腊月连信都不写,自然不会回朝歌城,谁都知道她一心向道,那两位王公也不意外。 柳十岁准备回村里看看,他看着井九,犹豫了很长时间,问道:“你有啥要带的不?” 井九想了想,说道:“砍几根竹子带过来,不要池塘边的,湿气太重,要山后的,如果能移栽些过来,那就更好。”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心想这又是在弄什么? 柳十岁问道:“椅腿又坏了?” 井九点点头,说道:“椅背也破了个洞。” 第五十章叫声师叔来听 静云渐动,流向天空四角,露出一片湛蓝,那里正是青山大阵开放的通道。 伴着一道金光,果成寺的莲花座消失于天际,紧接着,朝歌城的飞辇,大泽的虚舟陆续出山。 然后,一道凛冽的刀光,照亮天穹,向着北方而去。 看着这幕画面,过南山等人的脸上露出警惕的神情。 风刀教在遥远的北方,虽说与青山宗之间没有仇怨,但一者炼刀,一者修剑,无论是在世人眼里,还是在两家弟子各自的心里,都有些暗暗比较的意思,而这意思又渐渐转变成了很难说清楚的情绪。 今年是风刀教第一次派出使者参加青山宗的承剑大会,来的那位使者沉默寡言,从始至终都没有说几句话,谁能想到境界实力竟是如此不俗,如此想来,刀圣不愧是通天境的大人物,竟能在那般荒凉的北地,召到如此多的修道强者。 承剑大会就此结束,剩下的便是青山宗的内部事务,至于这件事情会带来怎样的余波,至少在这一刻没有人知道。 迎客台上青松微动,过南山从殿里走了出来。先前他已经与那两位朝歌城王公谈妥,明年两忘峰弟子支援北境的具体人数以及相关安排,此时心境正静,带着顾寒便来到了赵腊月与井九身前。 他微笑说道:“师妹,恭喜。” 赵腊月说道:“谢谢师兄。” 过南山说道:“据我所知,神末峰上应该没有九死剑诀的真谱。” 赵腊月没有说话。 过南山看着她继续说道:“不如来两忘峰看看?” 昨天在承剑大会上,他便提出过这个建议,并且得到了掌门大人的默许。 不管如何承剑,总是要学剑的,神末峰没有九死剑诀,赵腊月能学什么? 如果她愿意加入两忘峰,便可以很轻松地接触到其余八峰的玄妙剑诀。 当然,她可以保留神末峰承剑弟子的身份。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过南山的提议对赵腊月都是最好的选择。 赵腊月没有接受。 “昨天我说过,就算承剑失败,我也不会去两忘峰。” 说到这里,她没有往下继续说,但迎客台上的弟子们都明白她的潜台词:现在她已经承剑成功,更不会加入两忘峰了。 过南山沉默了会儿,说道:“师妹,你是不是对我两忘峰有些误会?” 顾寒忽然开口说道:“如果是我有些举动让师妹不悦,那是我行事不妥,我愿意向你道歉。” 听着这话,迎客台上的弟子们很是吃惊,心想这位骄傲冷酷的两忘峰三师兄,居然也会向人道歉? 他说的某些举动,又是什么意思? 井九静静看着,心想两忘峰对人才的争夺还是这般用心,这些年轻人的想法看来比以前更坚定了。 不过他们不了解,赵腊月并不是他们以为的那种人,那必然只能无功而返。 “我对两忘峰没有什么误会。” 赵腊月没有接着说自己对顾寒也没有什么不满,而是直接说道:“不过,我只想学景阳师叔祖的剑法。” 过南山看着她说道:“但是景阳师叔祖已经不在了。” 井九听着这句话有些不愉快,就像当初在小楼里看到那张画像时一样。 赵腊月说道:“没有剑诀,不代表所有,就像井九,他没有学过适越峰的真剑,一样可以胜过顾清。” 听着顾清的名字,过南山微微挑眉,顾寒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井九忽然注意到,新的承剑弟子都在迎客台上,却没有看到顾清的身影。 “井师弟的剑道天赋确实了得,昨天在溪间施展的剑技非常精彩,但是如果你遇到真正的强者呢?” 过南山望向井九说道。 井九没有想到还有自己的事情。 “当然,我并不是认为井师弟在剑道上做的尝试有问题。” 过南山看着他微笑说道:“相反我对此非常认同,如果你去过两忘峰,便会知道,我两忘峰弟子修的剑道便是如何杀敌,从不拘任何手段,哪怕无剑在手也要杀人,如此看来其实井师弟真的很适合去两忘峰。” 井九说道:“我以为你们不喜欢我。” 过南山说道:“你顾师兄只是想磨砺你,我们想要看看,面对压力你是否有拨剑的勇气,而昨天你已经证明了自己。” 迎客台上的年轻弟子们有些意外,他们发现两忘峰竟是真的很想召入井九。 井九没有说话。 过南山看着他继续说道:“欲成大道,必先苦其筋骨,打熬精神,磨砺意志,方能勇猛前行,你应该懂这个道理。” 井九摇头说道:“我们修的道不同,在我看来你们的道是错的。” 清风拂动万棵松,涛声如海,迎客台上一片安静。 过南山依然微笑着,说道:“请指教。” “你们觉得应该施加足够的外在压力,才能让弟子们坚定自己的剑心。” 井九说的是两忘峰对弟子们近乎严苛的训练,自然也包括他们对柳十岁的压力,对他的刻意打压。 “这是由外而内,我不喜欢,我认为修道乃自身之事,应该是由内而外的自觉。当然,对于普通弟子来说哪种方法更有效果,我不确定,我不喜欢你们或者是偏见,以后我会争取尽量公平地看待你们。” 井九伸手拍了拍过南山的肩膀,表示鼓励。 过南山是青山掌门首徒、两忘峰首席弟子,可以说是第三代弟子的领袖。他行事公正,性情温和,与两忘峰里那些性情冷漠、眼高于顶的年轻人并不相同,但普通弟子遇着他谁不战战兢兢,谁敢像井九用这种语气说话?甚至还拍了他的肩膀! 迎客台上更加安静。 不知道为什么,过南山除了最开始的一丝错愕,竟无法生气,好像井九这样做很理所当然。 他看着井九,就像是看着师长一般。 这种感觉……很诡异,很不好,他皱了皱眉。 顾寒盯着井九冷声说道:“不敬师长,不知羞耻,你以为跟着师妹去了第九峰,便能从此逍遥?你不要试图再进两忘峰,如果你不在乎,那我就想知道,今后你到底准备学什么剑!” 承剑神末峰却没有剑诀,在众人看来,这便是赵腊月与井九现在最大的问题。 赵腊月平静说道:“这是我们自己的问题。” 我们,自己。 听着这两个词,顾寒再也忍不住了,唇角微抽,看着赵腊月说道:“师妹……像这样无耻的……” 赵腊月微微挑眉。 井九说道:“你错了。” 顾寒冷笑说道:“我有说错?你以为看不到山道,便猜不到你是怎么登上峰顶的?九峰弟子现在谁不知道你的无耻?” 井九说道:“我是说你的称呼错了,现在你不能再称她为师妹,而应该称她为峰主,或者师叔。” 清风拂动青树,哗哗作响,仿佛回应。 寂静的迎客台上,弟子们听着这番话,觉得好生荒唐,当他们仔细一想却慌乱起来。 井九没有胡言乱语。 赵腊月承剑神末峰,便应该算做景阳师叔祖的再世弟子,也就是说她现在与掌门、元骑鲸与诸峰峰主还有那些长老们同辈! 不管是过南山还是顾寒,哪怕他们是青山三代弟子里的翘楚,遇着她便要恭敬地称一声峰主,或者师叔! 过南山神情微惘,很快便清醒过来,苦笑着摇了摇头。 顾寒气急反笑,看着井九说道:“难道我也要喊你一声师叔?” 井九说道:“是啊。” 顾寒呆住了。 迎客台上的弟子们都呆住了。 昨天赵腊月与井九还是普通的洗剑弟子,今天便成了众人的长辈? “啊,我想起来师父交待了些事情,还没做。” 一名清容峰的少女,没有望向井九那边,对同伴说了一句,便向着石台外走去。 很快,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迎客台上的弟子们纷纷散去,离去前也没有像往日那般过来向过南山与顾寒问候。 不然怎么办?难道他们还真过去喊井九一声师叔? 过南山苦笑一声,说道:“师叔。” 顾寒脸色铁青,转身就走。 第五十一章井九的来历 当迎客台上发生这件有趣的小插曲时,昔来峰的大殿里也有一场争执。 今日因为要讨论一些非常重要的问题,诸峰必须亲自到场,不能像平时那般以剑传音。 与会的不是各峰峰主,是各峰里的重要人物,比如上德峰派来的是迟宴,清容峰来的是梅里,天光峰来的是白如镜,碧湖峰、云行峰和适越峰派来的也是几位资深长老,只有主持会议的是昔来峰主本人。 这些年掌门与元骑鲸已经很少会现身类似的场合,但为何最好热闹的清容峰主以及无时无刻不想要证明存在感的云行峰主也没有到场?那是因为今晨神末峰重现天日之后,这些青山宗的大人物们忽然发现了一个很尴尬的问题。 有两名三代弟子现在忽然变成了他们的同辈。 如果是峰主议事,那要不要喊赵腊月那个小姑娘过来? 见着那个小姑娘,难道真要与对方平剑见礼? 这种感觉太怪。 所以他们干脆不来。 从这一点来看,青山宗的师长们比顾寒这些弟子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第一个议题。”迟宴坐在蒲团上,对众人说道:“昨日承剑大会,顾清用出了适越峰的剑法,六龙回日之高标……这是他自己偷学的,还是谁教的?这件事情我会查清楚。” 殿内很安静,没有人接话。 顾清自幼便在两忘峰长大,是顾寒的亲弟弟,又是过南山的剑童……所谓偷学,自然无人相信。 问题在于,过南山与顾寒都是出身天光峰的弟子,前者更是掌门首徒。 上德峰要查这件事情,很明显是要借此立威,剑锋直指天光峰。元师兄又要与掌门开战了吗? 知晓当年那些隐秘的长老们沉默不语,两位青山大物间的争斗,即便是他们也不敢轻易发声。 迟宴的视线落在了适越峰长老的身上。 那位长老苦笑一声,心想这种事情很是常见,平日里有谁追究,只怪那个叫顾清的弟子学什么剑法不好,非要学自家的剑。 “查,自然是要查的……只是,都是剑宗同枝,莫要伤了和气。” 适越峰长老的这句话明显就是想和稀泥。 迟宴也不在意,只要适越峰开口,上德峰继续查便更有底气。 “偷学剑法当然要查,但是我峰的事情呢?” 来自碧湖峰的程长老忽然沉声说道。 这位程长老如碧湖峰上的大多数修道者一般,脾气都很暴烈。 碧湖峰前任峰主雷破云先是走火入魔,然后暴毙,这件事情牵涉到太多隐情,掌门亲自发话,无人敢议。 但碧湖峰的师徒哪里肯甘心,自然也不服气,尤其是那之前不久,碧湖峰还发生了件惨事。 程长老喝道:“难道左师弟也要死不瞑目吗!” 迟宴注意到程长老这句话里的也字,微微皱眉说道:“这个案子有些线索,但还不能确定。” 程长老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不能确定?那什么时候能确定?” 迟宴说道:“上德峰查案,不需要向任何人交待。” 眼看着气氛变得有些紧张,一道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趁着今次神末峰……没来,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谈谈那件事吧。” 说话的是坐在最高处的昔来峰主。 昔来峰主是破海上境的剑道强者,两道白眉垂落,随风微动,真是仙风道骨。 殿内安静下来,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知道昔来峰主说的那件事情是什么。 准确来说,那件事情就是那个少年。 “不错,我也想弄明白,那个叫井九的弟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云行峰长老皱眉说道:“剑牌显示的很清楚,他就上过一次剑峰,然后空手而归,那莫师弟的剑他是怎么带下山的?” 井九来到青山宗已有三年时间。 他很懒,同样很出名。 在他身上发生的那些怪异难解之处,这些剑目如神的师长怎会注意不到? 师长们期望、欣赏之余,自然也会产生很多怀疑。 视线落在了迟宴的身上。 这是上德峰应该查清楚的事。 迟宴说道:“井九这名弟子的来历非常清楚,出身朝歌城,没有任何问题。” 碧湖峰程长老盯着他的眼睛说道:“那为何他会在那个小山村里停留了一年时间,而那个小山村里还出了个天生道种。” 游历、求仙、问道,无论什么理由,都无法解释这件事情,因为概率太小。 包括程长老在内的很多人,最想知道的就是,如果柳十岁是掌门大人提前落下的棋子,那么井九呢? 迟宴望向一直没有说话的白如镜。 随着他的视线,程长老等人也望了过去。 现在看来,井九最有可能也是天光峰的人。 他在那个小山村里盯着柳十岁,现在又随赵腊月登上神末峰。 如果这些都是天光峰的安排,那只能说掌门大人的心思实在是深不可测。 白如镜面无表情说道:“自相猜疑最是害事,此事与我天光峰无关。” 自然不可能他说什么,众人便相信什么,但现在承剑大会已经结束,按道理来说,就算井九是天光峰提前布下的棋子,也没必要再继续遮掩下去,除非天光峰的真正目标是神末峰…… “我们都清楚小师叔留下的禁制有多强,赵腊月再如何天才,也不可能登上峰顶。” 迟宴说道:“依我看来,昨夜神末峰重现天日,只怕大部分是井九的功劳。” 听着这话,昔来峰主微微挑眉,各峰长老都有些吃惊。 梅里忽然开口:“昨日峰间情形,除了掌门无人知晓,你如何能确定?” 迟宴神情平静,没有应话。 看到这幕画面,各峰长老更加震惊,心想难道那个传闻是真的?元师兄真的已经入了通天境? 殿内一片死寂。 如果真是那样,只怕青山宗的局面要变了。 这种局面的变化,很快便从云行峰长老的发言里得到了体现。 向来唯天光峰马首是瞻的云行峰,最先附合了迟宴的看法。 “赵腊月浑身都是伤,井九的身上却连一道伤口都看不到。九峰弟子都在说,他是靠着无耻的手段,跟着赵腊月才走到峰顶,但哪有这种道理,仔细一想便知道里面有问题。” 梅里有些不悦说道:“你们到底在怀疑井九什么?” 碧湖峰程长老沉声说道:“这个弟子的身上有太多值得怀疑的地方,从未有人见过他修行,他为何能在三年之内连破四境,昨天甚至还胜了顾清,修行速度竟是丝毫不逊柳十岁这个天生道种,他凭什么?” 梅里说道:“直接说出你的想法。” 程长老冷笑一声说道:“我只知道他有问题,至于什么问题,那是上德峰的事情。” 迟宴再次成为视线的焦点,他犹豫了会儿,说道:“我怀疑井九出身果成寺。” 听着这话,大殿再次安静下来,气氛却不像先前那般紧张。 第五十二章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鬼 梅里盯着他的眼睛说道:“理由?” “井九在朝歌城的家,看似与皇族无联系,事实上有隐秘关联,祖上曾经服侍过前代神皇。” 迟宴说道:“我们都知道,皇族与禅宗的关系向来极好,甚至有传闻,前代神皇假死,实际上在果成寺隐修。” 昔来峰主说道:“继续。” 迟宴接着说道:“此次承剑大比,果成寺派了律堂首席过来,这也是个理由。” 律堂首席在果成寺里的地位颇高,是这次观礼宾客里最重要的大人物,需要昔来峰主亲自出面才算对等。 按道理来说,像承剑大会这种事情,根本无法惊动他。 从始至终,这位律堂首席一直保持着沉默,昨夜却一直在神末峰下守着。 为何?禅宗高僧自然对热闹不会感兴趣,那两位朝歌城王公是担心赵腊月,那他又是在看什么? 殿里的人们若有所思。 梅里问道:“有个问题,难道说井九出身果成寺,就知道如何破神末峰的禁阵?” “小师叔当年与果成寺关系不错。” 迟宴望向众人说道:“你们应该还没忘记,九峰当年从无外客,禅子却在峰间停留了整整百日。” 梅里想着那段往事,清美的脸上露出微笑。 “那个小和尚生得那般可爱,便是我也想多留几天。” 昔来峰主说道:“师妹,对禅子不可无礼。” 梅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示意不再多言。 迟宴说道:“还有一种方法能登上峰顶……金刚不坏,如果井九出身果成寺,这些事情都能说通。” 云行峰长老说道:“后辈弟子们也有些传闻,说井九喜欢摸人脑袋。” 不管是柳十岁还是赵腊月,都被井九摸过头,而且被人看到过。 梅里问道:“那又如何?” 云行峰长老说道:“禅宗僧人最喜欢做这个动作,灌顶嘛。” 梅里大笑说道:“师兄真是有趣。” 迟宴也笑了起来,说道:“只是随意猜想,没有实据,这些议论自然不会外流,免得寒了弟子的心。” 昔来峰主叹道:“现在他已经不是弟子,而是同辈,便是我也要喊一声师弟,真是……乱七八糟啊。” 碧湖峰程长老不理解众人此时的心情,严厉说道:“如果井九真是出身果成寺,又该如何?” 昔来峰主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那就养着呗,还能如何?” 云行峰长老赞叹说道:“不错,争取日后养成第二个刀圣,让那些和尚偷鸡不着,倒蚀一把米。” 昔来峰主轻抚白眉,向往说道:“若此事为真,此事能成,那很美啊。” …… …… 上德峰顶。 迟宴走到洞府深处,看着井畔那道身影,说道:“该说的都说了,但看来都不怎么信,确实也有些牵强。” 元骑鲸转过身来,面无表情说道:“当年刀圣说出自己身份时,风刀教的那些穷鬼又有谁敢相信?” 他说的是修行界里的一段往事。 刀圣当年本是果成寺里的僧人。 在蹈红尘的历炼里,他选择了北地,加入了一个非常小的、用刀的宗派。 在漫天风雪里,他与那个小宗派一起杀敌,一起死去活来,十年之后,他发现自己再也离不开这里。 于是,果成寺少了一位高僧,北地多了一位刀圣。 这件修行界的往事,对青山九峰里的长老们来说不是秘密。 昔来峰主与云行峰长老的笑谈指的便是此事。 其实迟宴不是很明白师兄为何要交待自己这样做,也不明白师兄为何不再隐藏自己的真实境界,难道是想向天光峰示威? 元骑鲸冷哼一声说道:“那个井九当然有问题。” 迟宴同意,说道:“但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隐藏自己,这很奇怪。” 元骑鲸说道:“不去管他,果成寺那边也问不出什么,既然两忘峰有线索,就还是从左易之死开始查。” 迟宴应下。 元骑鲸说道:“顺便压压两忘峰,不然那些年轻人真要得意忘形了。” 迟宴说道:“顾清已经自己认了。” 元骑鲸沉默了会儿,问道:“没有人提起弗思剑?” 迟宴想着昔来峰大殿里的画面,摇了摇头,说道:“直到最后也没有人提。” 景阳真人飞升的时候,为何没有带走弗思剑? 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偏偏那些人提都没提。 为什么?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鬼,或者怕被人看到自己心里的鬼,或者不敢去看别人心里的那只鬼。” 元骑鲸冷笑说道:“但是难道不去看,这只鬼就不存在吗?” …… …… 神末峰顶。 赵腊月看着崖外说道:“我觉得有点过了。” 井九知道她说的是自己拍过南山肩膀,以及那些话。 他没有解释,那是他下意识的动作。 过南山再如何沉稳大气,在他眼里也只不过是个孩子。 赵腊月收回视线,看着他说道:“别人都以为你是靠我才能登上峰顶,甚至说你无耻,你不生气?” 井九揉了揉她的头,说道:“少些麻烦,很好。” 赵腊月盯着他,不说话。 井九收回手,背到身后,说道:“以后注意。” 赵腊月说道:“我发现看到顾寒的时候,你的话比平时多。” “是的。” 井九想起某个夜晚。 那夜柳十岁偷偷去洞府里看他,说了很多话,顾师兄这个名字出现了很多次。 井九觉得很有意思,因为那个叫顾寒的年轻人让他有些不舒服。 当然,整个两忘峰都让他不舒服。 “所以,你会在这儿。” 他看着手腕上的镯子想着。 赵腊月问道:“这是什么?像我的手镯一样,也是一把剑?” 井九说道:“秘密。” 赵腊月说道:“你的秘密太多。” 井九说道:“我以前听人说过一句话,都有秘密的人才能彼此相安无事,我本来以为是对的。” 赵腊月说道:“你现在不这样认为?” 井九说道:“你没觉得我们认识之后,事变得更多?” 赵腊月静静看着他说道:“难道那不是因为我们要做的都是同一件事?” 井九不懂这句话。 赵腊月转身进了洞府。 洞府里依然保持着原样,只是景阳曾经用过的茶杯不知道被她收到了哪里。 走到洞府深处,伸手推开墙壁,她看着那排素色的衣服,眼睛亮了起来。 没过多久,她回到崖边,身上换了件素色衣衫。 “好不好看?” 她在井九身前转了个圈,衣袂轻飘。 就算是天生道种,终究也是个爱美的贵族小姐? 井九在心里想着,然后说道:“太大。” 那件素色衣衫是景阳以前留下来的,穿在少女的身上自然有些大。 一道艳光照亮峰顶,鲜红色的弗思剑自洞里飞出,绕着赵腊月的身体高速飞行。 剑光闪动,嗤啦数声,几片衣袂飘落。 赵腊月的衣衫袖子与下摆短了一截,但还是显得空荡荡的,毕竟腰身这种地方,没办法直接裁细。 井九看不下去了,说道:“过些天,昔来峰应该会派些执事过来,到时候你让人弄便是。” 赵腊月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张开双臂,看着身上的衣服,很是满意。 第五十三章谁才是猴子搬来的救兵 井九摇了摇头。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说道:“是不是觉得我很怪?” 井九说道:“你随意。” 赵腊月走到他身边,望向四周的山崖,说道:“你知道吗?我最崇拜的人就是景阳师叔祖。” 井九说道:“崇拜他的人很多。” 赵腊月说道:“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井九说道:“见过他的人很少。” 赵腊月瞪了他一眼。 井九举手示意她继续。 赵腊月平静心情,继续说道:“我一直很遗憾,心想如果能够与师叔祖在同一时代一起修行,那该多好。” 井九觉得自己变得有些像柳十岁,总想说话。 比如这时候,他就很想道一声恭喜。 赵腊月说道:“不过现在终于来到他的山峰,感觉就像和他在一起,我很开心。” 想着洞府里那些被藏起来的茶杯用具,看着她身上这件宽大的衣衫,井九终于确认了一个事实。 这位世人眼里高傲冷漠的天才少女,竟然是景阳的狂热追随者,简称:花痴。 想着自己就站在她的身边,井九感觉有些怪怪的,问道:“你不是担心他飞升失败,然后死了吗?” 赵腊月说道:“师叔祖对此事早有准备,既然如此,世间有谁能害得了他?” 井九说道:“我觉得你想多了。” 赵腊月说道:“弗思剑一直就在我的身边,那么很明显,我就是师叔祖提前准备的后手,当然还有你。” 井九说道:“我们不一样。” 赵腊月说道:“有啥不一样?” 井九说道:“就是不一样。” 赵腊月说道:“我有剑镯,你也有,我想来这里,你也想,而且现在我们就在这里。” 井九看了眼自己的手镯,心想听着还确实有几分道理。 但他知道实情并非如此,摇了摇头,躺到竹椅上闭着眼睛开始休息。 也不知道竹椅是他什么时候从洗剑溪边搬过来的。 闭着眼睛不意味着是在睡觉,也可能是在默默推算什么。 休息也不意味着什么都不做,可以趁着大脑放空静神自观。 井九的心神浸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这不是他第一次自观,但他还是有些不习惯,用了些时间才看到了那片海。 那片浩瀚无垠、深不可测的银色的大海。 意念带起的微风,在银色大海上掀起涟漪,看着就像是熔化的金属。 大海较陆地更高,在海的边缘,有无数道河流,向着干涸的荒野深处流去。 河流便是经脉。 往高空去,河流渐细,变成树干里的通道,一棵参天大树出现在眼前。 这便是道种结出的树。 在道树深处悬着一颗果子。 这颗果子颜色很淡,看不出来熟了没有。 在别的修行宗派里,这颗果子会变成金丹,或是本命铃。 对青山弟子来说,这颗果子就叫剑果。 如今他经脉里的真元也已经变成水银般的事物,意味着剑元已纯。 随着时间的推移,剑果会在剑元的滋养下,直至完全透明,变成琉璃一般的剑丸。 结成剑丸的那天,也就是他进入承意境界的那一天。 不过他更期待的是进入无彰境的那一刻,因为到时候,他的飞剑便可以与剑丸相合,换句话说,他便能把飞剑收回身体里。 他很想知道,自己那样做会发生什么事情。 对于别的修道者来说,这没有任何问题。 但青山宗乃至朝天大陆、甚至整个世界,都没有出现过他这样的情况。 井九睁开眼睛,发现赵腊月盘膝坐在崖边,正在静思修行。 红色的弗思剑,静静地停在她的头顶。 一道若有若无的气息,在弗思剑与她的身体之间缓慢来回。 在剑峰苦修数年,赵腊月已然承意境圆满,如今又有弗思剑帮助,想来两年之内便能入无彰境。 井九什么时候能入承意境?依然还是那个字——等。 昨夜闯峰,他没有受伤,但还是耗损了很多剑元,难得的有些疲惫,没有精神去玩沙子。 此时崖上风清,余阳正暖,正是小盹的大好时光,他闭着眼睛准备真睡会儿。 不料就在他刚要入睡的时候,下方崖间忽然传来了一连串猿猴的叫声。 猿猴的叫声很大,明显很是欢快。 赵腊月睁开眼睛,问道:“何事?” 井九说道:“猴子搬家。” 景阳飞升之前,神末峰里的飞禽走兽便被尽数赶走,散到群峰之间。 数年时间过去,神末峰再次开禁,那些飞禽走兽还不知情,洗剑溪崖后的猿猴则是以最快的速度搬了回来。 那些猿猴在这座峰里生活了无数个年头,早已厌倦了在外飘泊的日子。 现在的神末峰没有敢和它们抢地盘的虎豹,林间结满了甜美的果子,猿猴们当然很高兴。 唯一的遗憾就是,现在山间的虫子也比较少,想要打牙祭比较困难。 “闭嘴。”井九对着下方的山崖说道。 猿猴们欢快的叫声顿时消失。 虽然看不到,但也能想到那些猿猴们是多么畏惧不安。 山峰重新变得一片死寂。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 井九又说道:“声音小点就行。” 猿猴们高兴地叫了起来,似乎是在做出回答,只是声音低了很多。 神末峰再次变得生动起来。 然而没过多长时间,山崖间又变得一片嘈乱。 到处可以听到猿猴们愤怒的尖叫声、树枝折断的声音以及重物坠地的声音。 “怎么回事?”赵腊月问道。 “适越峰的猴子过来抢地盘,那些家伙个头不大,但数量太多。” 井九提着铁剑准备下山。 赵腊月微怔,问道:“你要做什么?” “帮猴子打架。” 井九的语气非常自然,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赵腊月吃惊说道:“帮猴子打架?” “这可是我们的猴子。” 井九化作一道青烟,直接跳进了崖下的山林里。 赵腊月愣了半天才醒过神来,想着井九最后的那句话,好生羞恼。 …… …… (关于,我们不一样那几句,实在是手滑,包括前几章里面的我怕来不及,我想抱着你,这些都是不对的,但实在是滑的太天然,写的时候,直接跟着唱了出来,没舍得删……惭愧,先放几天再说。另外就在昨天,大朝道天第一届抓鬏鬏大赛圆满结束了,获奖的朋友请记得去微信公众号看,感兴趣的同学也可以去看看,为了以防还有读者不知道我的微信公众号,在这里说一下:maoni1118) 第五十四章放着我来 第五十四章放着我来 井九回来的时候,赵腊月已经恢复了平静,神情看不出任何异样,井九自然不知道她想过些什么事情,看着崖下密林里那些逐渐退走的烟尘,说道:“外峰的猴子都这么烦人,更不要说是人,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人为好。” 这说的是按照青山规制,昔来峰应该很快为神末峰安排执事等人手。 井九看了眼赵腊月阔大的衣裳,说道:“针线我会做,交给我来。” 赵腊月瞪大眼睛问道:“你连这个也会?” 井九说道:“在村子里学过一天。” 赵腊月想了想,说道:“如此也好,免得昔来峰送过来的人有问题。” 最近青山九峰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压抑而且紧张,给人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但神末峰地处偏僻,就他们两个人,与那些复杂的权力斗争暂时还扯不上关系,而且以井九与赵腊月的性格,肯定不会理会这些事情,只要专心修道便好。问题在于,现在他们应该学什么呢? 赵腊月已经把洞府内外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一本剑谱。 “没有剑谱,怎么学剑?” 赵腊月的视线离开弗思剑,落在井九的脸上,然后停留了很长时间。 井九摸了摸脸,想了想后说道:“要不然……也还是我来?” “能者多劳,猴子打架都是你来,这种事情你自然要负责。” 赵腊月在心里想道,然后问道:“赢了没有?” 井九知道她问的是帮猴子打架的事情,挑眉说道:“当然。” 然后他往洞里走去。 赵腊月看着他的背影,很是无语。 从南松亭到洗剑溪,随意破四境、入剑峰云顶、胜顾清,直至上得神末峰,井九始终都表现的那般平静,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偏偏今日帮猴子打架赢了,他却有些掩之不住的得意。 这究竟是个什么人啊? 在洞府里,井九取出笔墨纸砚,凝神静气,开始在纸上写字。不多时,他便写完了整整一张纸,然后慢慢变多,直至可以编订成一册。他本准备就此罢笔,但想了想,一本是写,两本也是写,以后再来重新磨墨又是新麻烦,于是就着砚里的残墨又写了好些,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内容。 暮时,墨纸尽数干透,被他裁成数册,用针线订好,拿了一本出洞。 赵腊月接过这本书翻开,神情非常严肃。 纸上的字迹明显是新写的,刚刚干透,几副插图更是还没有完全干。 那些文字与图案描绘的都是剑招与驭剑秘技。 这套剑法气势壮烈,或者说决绝,九死不悔之意,跃然出纸面。 赵腊月抬起头来,看着井九,眼神里的情绪非常复杂。 “怎么了?”井九问道。 赵腊月说道:“师叔祖果然更相信你,我都有些嫉妒了。” 因为景阳把弗思剑留给她,却把九死剑谱留给井九吗? 但剑与剑谱究竟哪个更重要,其实没有人知道。 井九坐回躺椅上,调整了一下姿式,确保有些磨损的椅脚不会破坏平稳,闭着眼睛,开始休息。 看着他的侧脸,在这一瞬间,赵腊月的心里忽然生出一个石破天惊的想法。 但是,除了直接向井九发问,那个想法不可能有任何别的办法得到证实。 直到最后,赵腊月也没有问。 这就是她与柳十岁的区别,不然井九肯定会说出事情的真相。 那么在这满山的暮色里,她就已经能够知道答案了。 …… …… 看着那两道飞剑穿过云海,向着峰下落去,顾寒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这明显是上德峰在打压我们。” 过南山说道:“冷静些,这些话传出去可不好听。” 顾寒望向他,脸色难看说道:“上德行事如此嚣张,难道师叔们就没有什么说法?” “你父亲临死前是怎么说的?只要青山绵长……” 过南山看着已经消失不见的那两道飞剑,沉默片刻后说道:“任何牺牲都是可以承受的。” 承剑大会上,顾清被井九逼得一时情急,忘了忌讳,用出了在两忘峰学会的六龙剑诀。 本来这并不是大事,但既然上德峰坚持要查,两忘峰便必须给出交待。 到底是两忘峰私传洗剑弟子真剑,还是顾清偷学剑法? 谁都知道应该怎么选。 顾清承认是自己偷学剑法,两忘峰最多也就是个御下不严的罪过。 于是顾清便成为了牺牲品,他被逐出了两忘峰,回到了洗剑溪畔,只能再等三年,参加下一次的承剑大会。 对于崖洞里的这些布置,顾清并不熟悉,因为他从小到大都在两忘峰里长大,就算是洗剑阶段也没有在这里生活过。 他走出洞府,来到崖边,望向脚下清澈的洗剑溪,沉默片刻后说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刚才那些洗剑弟子的眼神?” 柳十岁送他离开两忘峰,一直在帮他整理行李,说道:“那个声音最大的叫薛咏歌,听说他的叔祖是适越峰的长老。” 顾清叹了口气。 如果是从前,他哪里会把薛咏歌这种角色放在眼里,就算你的叔祖是适越峰长老那又如何? 但现在被那些家伙冷嘲热讽,他只有忍着。 他一直在两忘峰,没在溪畔出现过,所以那些洗剑弟子对自己的观感一直不佳。 现在这种情况,他听到几句嘲弄自然是很自然的事情。 他忽然想到前天那场可能会改变自己修道生涯的剑斗——那个家伙虽然打了自己几下——但无论是眼神还是语气,对方似乎真的没有瞧不起、想要奚落自己的意思,甚至还很认真地回答了自己的困惑。 “井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对柳十岁问道。 柳十岁有些警惕,看着他没有说话。 顾清说道:“听说你们曾经是一对主仆?”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说道:“吕师兄与顾师兄都说过,一入山门,凡间种种皆要一剑斩断,所以我不记得那些事情了。” 顾清听出他不想聊这件事情,没有再问什么。 柳十岁问道:“被褥这些要铺一下吗?” “不用了。” 顾清看着溪畔的那些同门,沉默片刻后说道:“我很快就会离开。” 柳十岁有些吃惊,说道:“你说什么?” 顾清说道:“修道讲究一往无前,尤其是我们青山宗修的剑道,如果要在这里再等三年……我很怀疑自己二十岁之前能否进入到无彰境,而你也清楚,如果我做不到那一点,那么修道对我来说就没有太大意义。” 他的声音很平静,神情也很平静,但柳十岁听出了很多伤感。 “过师兄与顾师兄对你的期望很高……” 柳十岁的安慰无法继续。 两忘峰是一个对弟子要求特别高、冷静到有些冷酷的地方。 更何况顾清的身份有些特殊,他如果不能比别的同门做到更好,顾寒根本不会把资源放在他的身上。 看着神情落寞的顾清,柳十岁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犹豫片刻后,说道:“你要不要去那边试试?” …… …… (今天开长途,比较累,没法写,就一章了,明天开始再来抢救存稿。) 第五十五章不同道路的开端 顾清转头望向他,有些不解,说道:“那边?” 柳十岁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道:“神末峰。” 顾清怔住了,说道:“我不是承剑弟子,没有资格。” 柳十岁说道:“你以前也不是承剑弟子,为什么就能在两忘峰里呆着?” 顾清说道:“我那时候是剑童,属于执事杂役一流。” “那你也可以去神末峰做执事。” 柳十岁说道:“给那个家伙做事,其实很简单,每天就是烧水煮茶,铺床叠被,打扫庭院,然后就没了。” 顾清说道:“听着倒确实事情很少。” 柳十岁想着便有些恼火,说道:“那个家伙懒的出奇,整天闭着眼睛养神,能有什么事?” 顾清说道:“我听过一些关于井九的传闻,他真这么懒啊?” 柳十岁看着他语重心长说道:“不管你怎么想,他都比你想的还要懒。” 顾清有些纳闷,更多的是沮丧,心想这么懒的人,怎么就能轻松地击败自己呢? 他又有些心动。 他现在的境界比井九高,但那天的承剑大会已经表明井九有足够的资格指点他。 现在的神末峰,只有赵腊月与井九两个人,如果他以执事的身份加入进去,说不定还真有可能得到某些帮助。 只是井九会愿意吗? 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就算他不记恨寒哥儿,也没道理帮我。” 柳十岁想着井九与顾寒之间的关系,也叹了口气。 “不管如何,我还是觉得你不应该走,虽然你现在还没有承剑,可以转去别的宗派,但是……” 他沉默了会儿,继续说道:“有些事情很快就会轮到我了,两忘峰弟子时刻都要做好为青山牺牲的准备,不是吗?” …… …… 顾清一夜未睡,终于决定听从柳十岁的劝说,暂时不离开青山宗,同时也想试试那条路是否能行。 第二天清晨,溪畔人声初起,他便离开了洞府,去往了神末峰。 站在峰下,听着密林里不时响起的猿啼,他有些紧张。 因为担心被认为无礼,他没有直接驭剑而上,而是老老实实地走了上去,好在一路上,那些猿猴只是颇感兴趣地打量着这个神末峰开禁以来的第一位客人,并没有拦住他的去路,想要从他身上搜刮些什么。 来到峰顶的时候,朝阳已经跃出群峰,红红的光线笼罩着山崖,显得很是温暖。 竹椅上的露水已经消失,井九睁开眼睛,看到是他,有些意外,伸手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头,向身后弹去。 那块石头破空而飞,准确地穿过小楼前厅,仿佛有眼睛一般,绕过廊柱,击中铜镜,发出当的一声清响。 赵腊月走了出来,问道:“什么事?” 井九指了指站在不远处的顾清,说道:“好像有客人。” 顾清对赵腊月行礼说道:“见过师姐……不……师叔。” 迎客台上井九说的那番话早已在九峰年轻弟子之间传开。 他比赵腊月还大一岁,虽然把师叔这两个字喊了出来,还是难免觉得有些尴尬。 赵腊月也没有习惯被称作师叔,愣了愣才醒过神来,问道:“什么事?” 顾清不知道怎么开口。 看他神情,赵腊月便猜到了,说道:“你不是承剑弟子,所以我们不能收你。” 顾清说道:“神末峰现在需不需要执事?” “这里不是两忘峰,我们不打算要执事。” 赵腊月看着他认真说道:“你也不应该做端茶倒水那些事情,青山宗多一个执事没有意义。” 顾清明白了她的意思,没有失望,因为他也只是想来试试。 赵腊月的这番话里隐着的看重让他的心情平静了很多,不过就是再多等三年,又算得了什么? 顾清再次行礼,转身准备下峰。 忽然有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这座山很大。” 顾清停下脚步,望了过去,有些不明白。 井九躺在竹椅上,没有回头,自顾自说道:“就那些猴子住在这里,太空了。” 顾清忽然明白过来。 就算不能承剑,他在这座山峰里修个房子住,青山宗的门规也没说不允许啊。 …… …… 这是柳十岁第一次来到上德峰,也是他第一次接受上德峰的问话。 他的脸色微微发白,落在身边的两只手有些微微颤抖。 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因为害怕,也许是因为寒冷。 崖洞里的布置很普通,看不出来与牢房之类的存在有什么关系,但不知道为什么,柳十岁总觉得这里的石壁与地面,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寒气,剑元默转也无法带来太多温暖。 当然,也有可能寒冷的原因是对面这位上德峰的仙师。 那位上德峰仙师的脸色非常阴冷,就像是快要结冰的井水一般。 这位仙师叫做段莲田,据说手段最是强硬。 他看着柳十岁稚气十足的小脸,露出了一个很古怪的笑容:“那天夜里,你不在自己的房间,那你去哪里了?” 听着这个问题,柳十岁沉默了很长时间。 那天夜里,碧湖峰的左师叔被人杀死,曝尸某条山溪之旁。 那天夜里,柳十岁离开崖洞,偷偷去找井九,结果发现井九不在。 第二天,他就知道了,杀死那位左师叔的人就是井九,因为这是井九自己说的。 “因为练剑不是很顺,心情有些不好,所以我出去走了走。” 柳十岁看着青石砖之间的冰霜说道。 段莲田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有没有人证?” 柳十岁抬起头来,说道:“不知道,应该有人看到过我。” 段莲田微微眯眼,说道:“你去了哪里?” 柳十岁说道:“随便走走,没有方向。” 段莲田说道:“你可知道,这样无法洗脱嫌疑?” 柳十岁倔强说道:“本来就与我无关,我为何要洗脱嫌疑?” “不要以为你是天光峰的亲传弟子,我便不敢对你用刑。” 段莲田冷笑一声,说道:“你的境界虽然低微,无法杀死左师弟,但是通风报信这种事情不需要境界。” 柳十岁没有再说话。 “过些天,我会再问你一次。” 段莲田示意他出去,最后说道:“希望到时候,你能有一个稍微像样些的回答。” 走出崖洞,柳十岁抬头望去,只见烈日当空,稍微觉得暖和了些。 马华在等着他。 在洗剑溪的时候,柳十岁与甲课同窗们住在处,由马华负责管理照看。 那天夜里,发现柳十岁偷偷离开的人,应该便是他。 柳十岁从他身边走过,没有停留,也没有说话。 马华准备拍他肩膀的手停在了空中,胖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 第五十六章一声叹息 顾寒也在峰下等着他。 “短时间里上德峰应该不会再找你问话,不然白师叔会生气的。我也不会问那天夜里你究竟去了哪里。” 他对柳十岁说道:“因为我们知道,这件事情与你无关。” 柳十岁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井九杀人的事情,也没有说过那天夜里他去找过井九。 但顾寒与马华自然能猜到他那天是去找井九了,却误解了他不肯说的原因。 顾寒说道:“过段时间,还会有事,到时候你会受些委屈,你做好心理准备。” “明白。” 柳十岁只是不知道那段时间会是多长,一年还是两年三年? “青山九峰里的师长与同门们,可以不理世事,可以断情绝性,把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放在自家的修行上,但是不要忘记,保证他们能够安静的修道,是因为我们两忘峰在青山外与敌人们连年征战厮杀,用尽手段。” 顾寒看着他说道:“那些同门的受了重伤,修道之路就此停止,有的甚至惨死,与他们相比,我们受些委屈又算什么?” 他很骄傲,对待弟子们非常严厉,甚至近乎严苛,但对柳十岁是真的非常不错。 因为他和过南山对柳十岁都寄予了非常高的期望。 柳十岁说道:“我懂,我愿意为了青山做任何事。” 顾寒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在天光峰跟着白师叔好好学,过些日子两忘峰见。” 这句话明显有深意,不知道过些日子,究竟是要过多久。 …… …… “上德峰在查柳十岁,听说那天夜里,他离开了自己的洞府,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赵腊月看着井九,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到诸如担心之类的情绪。 井九心想这个小姑娘在九峰里果然有帮手,只是不知道是哪座峰上的人。 他说道:“那天夜里他去找我了。” 赵腊月说道:“你不担心?” 井九说道:“我对他说了,那个人是我杀的。” 赵腊月盯着他的脸,似乎想要从他的脸上找到一些什么。 “你不担心?” 相同的两个问题,字都一模一样,她想表达的意思并不完全相同。 井九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说道:“白如镜护短,两忘峰更护短,他和你一样是天生道种,掌门不会让上德峰乱来。” 赵腊月说道:“上德峰的目标就是两忘峰,甚至掌门,就算不能查出什么,能落些颜面也是好的。” 井九没有接话,明显没有讨论这件事情的兴趣。 赵腊月说道:“你对这些事情是真的不感兴趣,还是智珠在握?” 井九有些无奈,说道:“我现在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来到神末峰后,你的话越来越多?” “因为我的心里有太多问题。” 赵腊月没有回避这个问题,说道:“比如,我一直以为你会问我那个问题,但你始终没有。” 元骑鲸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鬼。 井九不知道赵腊月的心里有没有鬼,但知道她的身上确实有很多问题。 比如:碧湖峰的左某为什么要杀她? 因为她在查一件事情。 为什么她一定要上神末峰? 因为她在查一件事情。 “好吧。” 井九看着她认真问道:“你为什么认为景阳真人没有飞升成功?” …… …… 不知道是雾气深重如云,还是云薄如雾。 白色的湍流从群峰之间流淌而出,顺着地势来到镇子里,云集于此。 对此美景,镇上的人们与游客有着不一样的感慨,酒楼上的火锅边,依然人声鼎沸。 没有人能够看到,在云雾的高处,有一道剑光高速掠过。 云集镇有片野林,树木并不如何密集,但生的极好,在深春时节里,青叶如串串铜钱,摇的满眼都是。 风拂青树,烟尘微作,红光骤敛。 赵腊月把弗思剑收入袖中,松开手,对井九说道:“就是这里。” 他们这时候在一棵大树前,地面积满了前几年的落叶,看着很是寻常,没有任何异样。 “那个冥部弟子的境界很低微,那时候还留在云集镇上不走,本就有些奇怪。” 赵腊月看着那片地面说道:“虽说当时已经颁下三千里禁,但孟师问都不问便一剑杀了他,这事也有些奇怪。但我当时并没有太在意,提着他的尸体往这里来,然后就在师叔祖飞升的那一刻,忽然发生了一件事情。” 井九问道:“什么事情?” 赵腊月抬头望向云雾里的群峰,说道:“我听到了一声叹息。” 井九挑眉说道:“叹息?” “是的,那声叹息里充满了怅然的意味,似乎对世间有无穷留恋,也可能是遗憾,但是……又有一种无比满足的感觉。” 赵腊月说道:“我很确定那个冥部弟子已经死了,四周无人,那么这声叹息从何而来?” 井九说道:“你确认是听到?” 赵腊月说道:“那声叹息是直接在我脑海里响起的。” 井九沉默。 “当时我正看着那里。” 赵腊月看着远方说道。 云雾极重,无法看清群峰模样,但井九知道她说的是神末峰。 他背着双手,静静看着那里。 “我有时候在想,那声叹息会不会是师叔祖发出的。” 赵腊月说道:“最初我根本不敢相信,但现在越来越确定,既然我是师叔祖选定的承剑弟子,既然他把弗思剑一直放在我的身边,那么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会不会就像把剑谱留给你一样,也留给我某些信息?” “我觉得你想多了。” 井九说道:“我想看看那个冥部弟子。” 血一般的剑光,照亮整片密林,无比锋锐的弗思剑,很快便把地面挖出一个大挖,露出了那位冥部弟子的尸体。 数年时间过去,不知为何这具尸体却没有腐烂,还是保持着原初的模样,只是有些萎缩,看着就像是脱水了的树叶。 井九解下铁剑,拨了拨那具尸体,问道:“为什么没有用剑火烧掉?” 青山弟子进入知通境界,便可以点燃剑火。 赵腊月当时是外门弟子,但以她的天赋应该能够做到。 孟师让她处理这具尸体,便是基于这个考虑。 “因为我当时觉得有问题,所以把这具尸体留了下来,还放了些镇魂石进去。” 井九用铁剑把尸体旁边的那些黑玉般的石块扒开,看着那张已经变形、如同腊化了的脸,沉默了很长时间。 这张脸对他来说是陌生的。 他用剑识把这名冥部弟子的尸体,毫无遗漏地查看了数遍。 然后,他发现了一个问题。 这名冥部弟子的眉心深处有一个空洞。 那个空洞很小,也不是冥部中人收贮魂火的所在,那么这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井九注意到,那个洞很光滑,而且从形状上来看,就像是一个人参果。 看来,有人在里面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 …… (开书前在微信公众号里就提过,大道朝天会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无论是人物、架构还是气质,因为简单,所以难写,现在看来,完成的还算不错,整个情节的推进,比我预想中,或者说比我以前,刚好快了一倍,真的没那么复杂,大家开开心心、高高兴兴地看就好,以后万一有翻转,到时候大家再乐呵就好,握手,周一了,麻烦大家投一下推荐票噢。) 第五十七章阴三是一个好名字 井九没有对赵腊月提及自己的发现,说道:“只凭一声叹息,不足以让你做这么多事。” 赵腊月说道:“开始时我也以为是错觉,但事后想来总觉得不对,剑心不宁,半年后,我还是忍不住通过家里的关系查了查这名冥部弟子,心想如果没有什么事,以后也就不想了。” 人族与冥部暂时停战以来,双方暗中多有交流,赵家在朝歌城里地位颇高,在军方也颇有影响力,确实有渠道可以查。 “结果查出了问题?”井九问道。 “不是查出了问题,而是没有查到这个人。” 赵腊月看着坑里的那具尸体说道:“冥部似乎根本就没有这个人存在。” 井九说道:“他叫什么名字?” 赵腊月说道:“在酒楼上,他报过自己的名字,叫做阴三。” 冥部很讲究魂火归故里,任何流落在外的亡者都会被仔细地记录在冥书上。 如果在冥书上找不到阴三这个名字,只能说明这是个假名字,或者隐藏着更多的秘密。 “孟师。”井九忽然说道。 赵腊月沉默片刻,说道:“是的,后来我开始暗中查孟师。” 孟师是她在外门时的授课仙师,对她照拂疼爱有加,就像是吕师对柳十岁与井九那样。 现在孟师正在上德峰闭关静修,得到师长赐药,正在冲击游野境。 “只凭照顾你的功劳,他得到的报酬似乎太多了些。” “是的,我只能怀疑上德峰。” 井九看了她一眼,说道:“除了他出身上德峰,还有别的理由吗?” 赵腊月说道:“青山九峰都知道,剑律师伯不喜欢景阳师叔祖,两个人的关系一直不好。” 井九没有对此发表什么意见。 赵腊月继续说道:“从孟师与阴三的线索,卷帘人查到三千里禁前碧湖峰少了两根雷魂木。有镇守在,这两根雷魂木肯定没办法送到九峰之外,那如今在哪里?我正准备继续查的时候就惊动了碧湖峰,后面的事情你就都知道了。” 雷魂木是碧湖峰的至宝,无论是用来修行至上剑道,还是感悟天地之威,都有无上功效。 据说如果修道者能够超越通天境,甚至可以通过雷魂木移魂转魄,等若再多出一次生命。 如此奇宝,自然会被青山宗重点看管,居然会莫名其妙少了两根,怎么想都知道这里面有问题。 前任碧湖峰主雷破云,忽然走火入魔,然后被元骑鲸一剑震死在山野,说不得便与此事有关。 井九却不关心这些事情,只是看着赵腊月。 赵腊月没有说,从孟师与阴三那里找到了什么线索,但他知道,如果想要请动卷帘人,来查青山宗这样的天下第一剑宗的内部事务,需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再想着这些年,这个小姑娘在剑峰里艰难修行,就是为了登上神末峰看看…… 他忽然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 赵腊月睁大眼睛,盯着他。 井九看着她平静而认真地说道:“不要再查这件事情了。” 赵腊月说道:“为什么?” 井九在心里说道,因为我担心会护不住你。 他默运剑元,铁剑以肉眼无法看见的速度震动起来,发出类似蜂群的嗡鸣。 赵腊月神情微变,准备阻止他,却已经来不及了。 数朵剑火随铁剑而落,飘在那名冥部弟子的尸体上。 尸体猛烈地燃烧起来,只是瞬间,便化作了一团灰烬。 赵腊月盯着他,想要得到一个解释。 井九没有解释。 赵腊月驭剑而起,化作一道丽光,消失在了天空里。 井九望向空荡荡的天空,心想小姑娘看来是真生气了啊,居然让自己走回去…… 按道理来说,他现在已经守一境界圆满,应该能自如驭剑飞行,但不知为何,他从来没有驭剑飞过。 他看了眼铁剑,摇了摇头。 然后,他的视线顺着铁剑,落在坑底的那片灰烬里。 “阴三……这个名字不错。” …… …… 云集镇,酒楼上,临栏处,一盆火锅正在沸腾。 井九坐在桌边,看着火锅里浮沉的那些食材,没有举箸的意思。 身为一个修道者,他没有太多俗世的欲望,对这种源自益州、风行冥界的美食也没有兴趣。 很多年前,有人曾经对他说过,修道者追求长生,则更应该了解生命的美好,如此获得充分的内在的源动力。 他不是很明白这句话,就像不明白那句不能踏进同一条河里。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那人的意思,也大概明白了整件事情。 鸭肠已经沉到锅底,淹死了。 花椒还在沉浮,不停呼救。 毛肚与黄喉若隐若现,不知生死。 “用这个名字真的很自信,假死真的太粗糙,不过你应该也是没想到我能回来。” 井九看着桌对面空着的座位说道:“希望能够尽快再见到你。” 说完这句话,他起身离开了酒楼。 火锅继续沸腾着,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不知道何时才会煮干。 …… …… 傍晚时分,井九回到了神末峰。 顺着狭窄的山道,他向峰顶走去。 一路树影摇晃,猿猴们殷切跟随,不时献出各种山果,看他要不要吃,讨好的意味非常浓郁。 “不吃。”井九说道。 神末峰在青山深处,是九峰里最偏远的一座。 哪怕云集镇就在青山边缘,从那边走回来也要数百里路。 井九用半天时间走回来,有些累,而且走路是他最不喜欢的重复动作,所以情绪有些不好。 当然,谁也不知道他的情绪不好与云集镇外的那具尸体有没有什么关系。 猿猴们感觉到他的情绪,不敢再多聒噪,只是静静地跟着他,偶尔会听到几声低叫。 井九停下脚步,发现有两只猿猴伤了,想来是前些天与适越峰群猴大战的结果。 他将一颗丹药弹进林里,说道:“分着吃。” 这颗丹药是适越峰的秘药,叫做一心丹,对修行没有太大帮助,但在治伤补血方面却有奇效,非常珍贵。 如果让适越峰的师长们,知道他把一心丹用来喂猴子,只怕会气死。 井九继续前行,来到山腰处,迎面一处断崖前,堆着十几根倒下的粗大树干。 顾清在其间忙碌不停,竟是真的在修房子。 井九没有停下,也没有与他说话,掠过断崖,很快便来到峰顶。 赵腊月站在崖畔,衣袂轻飘,仿佛仙子,如果忽略那头凌乱的短发的话。 她转身望向井九,说道:“我一定会继续查下去。” 井九说道:“你不是已经确认他事先便有准备,不会出事?” 赵腊月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但是,他一直没有出现。” …… …… (晚上没有。) 第五十八章知错不必改 井九说道:“如果景阳还活着,他会对你说什么?” 赵腊月当然明白,师叔祖选择自己承剑,自然是希望自己最终能够登上那条通天大道,但是……如果师叔祖真的出了事,她做为承剑弟子,怎能不管不问? 井九说道:“刚才我随你驭剑而行,俯瞰大地,河流仿佛细枝,滔滔之水在我眼里已然静止,为何会如此?因为我们飞的够高,与大地间的距离够远,修道者要与人世间种种保持距离便在于此。” 赵腊月说道:“如果无法落到地面,飞得再高又有何意义?” 井九说道:“修道的目的,不是争强好胜,也不是追求意义,本来就是飞的更高。” 赵腊月说道:“为何?” 井九说道:“大道求长生,为的能够看天地的时间更多,飞的更高,是为了看的更远,一切为此,都说修道者无情,此言不差,因为修道者从不看眼前,只看千万里之外,胸中可以无沟壑,因为要放着天地。” 赵腊月没有对他这番话做出回应,说道:“我知道你飞过。” 只有曾经在天空自由飞翔过的人,才会在第一次驭剑飞行的时候表现的像井九这般平静,毫不兴奋。 井九没有说话。他当然飞过,他去过没有人去过的地方,看过没有人看过的风景。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生命应该用在何处,不应该是阴谋算计、也不应该是复仇——那些只是解决问题的手段,并不是真正的问题。 不过,这并不是他对赵腊月说这番话的用意,他只是担心她,想劝她放弃。 如果这个小姑娘真的查到什么,他担心自己护不住她。 哪怕他是井九。 …… …… 第二天清晨,猴子叫了几声,井九在竹椅上醒来。 银碳在炉里燃烧,茶壶里的水刚刚沸腾,汨汨响着,顾清拿着小圆扇,蹲在炉前,动作显得非常熟练。 “十岁对你说的?”井九问道。 顾清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是的。” 井九说道:“你不需要做这些。” 顾清说道:“在两忘峰的时候,我也经常做这些事情。” 在证明自己的剑道天赋之前,他只是顾家送到两忘峰去服侍过南山的剑童。 铺床叠被,烧茶倒水,这种事情他做过很多。 赵腊月走出洞府,看到这幕画面,直接对他说道:“顾寒会生气。” 顾清没有说什么,待水烧沸后,倒入茶壶,便告辞离开。 看着山道上那道身影,赵腊月问道:“你怎么看?” 井九说道:“天赋不错,虽然不如你和十岁,但心性比你们更稳。” 赵腊月问道:“他自幼在两忘峰长大,与顾寒是亲兄弟,你为何愿意收留他?” 有很多事情井九可以不问,但她不能。 她是峰主,要为这座刚刚重见天日的山峰、峰里的两个人还有……那些猴子负责。 井九想了想,说道:“反正来都来了。” …… …… 顾清回到崖间继续修房子。 他打小做过很多事情,但哪里修过房子,自然非常笨拙,看情形只怕再过十几天也没希望能修好。 好在他是一名修道者,虽说还不能餐风饮露而活,但身体康健,露宿山野也不用担心被寒露冻到生病。 他拿着剑不停地切削着那些树干上的细枝,又从崖间斩来很多根老藤,准备以后把木材捆起来。 他做着这些事情,不知为何却越来越难过。 他不是赵腊月与柳十岁那样的天生道种,但天赋也非常出色,年纪很小便已经进入承意境界,比井九还要高。 现在井九已经成了神末峰的承剑弟子,每天在峰顶躺着晒太阳,他却在这里砍树枝、修房子。 几天前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现在又发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他不是抱怨,也没有嫉恨,只是有些伤心。 他是顾寒的亲弟弟,却并非同母所生,事实上他本来只是顾家很不起眼的一名庶子。 当初顾家想要讨好过南山,才会把他送进两忘峰做剑童。 直到某个偶然的机会,过南山发现了他的剑道天赋,他的命运才发生了改变。 前些天他在承剑大会上输给井九,过南山没有说什么,顾寒还是把他严厉地训斥了一顿。 然后,便是牺牲。 他站出来承认自己偷学剑法,如此上德峰便无法通过这件事情攻击两忘峰的师兄们,甚至是天光峰的长辈。只是为什么就一定是自己牺牲呢?他确实不应该在那么多人面前使出六龙剑诀,可是……不是你们要求我必须赢了井九吗? 他用衣袖擦掉脸上的泪水,握着剑继续砍削树上的细枝。 时间流逝,九峰沐浴在温热的阳光里,他放下剑,擦掉汗水,准备歇会儿。 他盘膝坐在那堆树木旁,闭上眼睛,开始吸纳天地元气,脸上残着的泪痕被风渐渐吹干。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道冷漠的声音让他醒了过来。 “你果然在这里。” 顾清转身望去。 顾寒站在山道旁冷冷地看着他。 顾清很是紧张,赶紧站起,张嘴想要解释几句。 顾寒的神情非常冷淡,就像是真正的冰霜。 感受着那道沉重的压力,顾清的嘴唇微微颤动。 但就在下一刻,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的双唇渐渐不再颤动,回复了平静,眼神也变得平静起来。 他沉默不语,回视着顾寒。 山崖之前,无比安静。 在顾清的眼睛里,顾寒没有看到意想之中的惧意,这让他有些意外。 虽然自从跟随南山师兄学剑以来,这个孽种对他的惧意已经少了很多。 更令他愤怒的是,在顾清的眼睛里,就连一抹歉意也没有看到。 “你输急了,用了师兄私传给你的剑诀才会有此下场。” 顾寒看着他厉声说道:“难道你还觉得一切都是我的错,自己一点错都没有?” 顾清沉默了会儿,说道:“我知道自己错了。” 顾寒神情微和。 顾清接着说道:“所以我自己承认偷学剑法,被逐出两忘峰,三年时间不能承剑,这便是代价。” 顾寒怔住,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第五十九章白痴及鬼 崖间的安静持续了片刻。 “不要太过气馁,只要你好好修行,三年后自然还有机会。” 顾寒以兄长的口吻说了几句温和的话,然而看着顾清站在那些断树旁,他的心情又变得糟糕起来。 “有人说你来了神末峰,我还不信,没想到竟是真的。” 他看着顾清冷声说道:“稍后随我下山,准备接受惩戒。” 顾清平静说道:“我不是两忘峰弟子,现在也不在甲课,你没有权力惩戒我。” 顾寒大怒,神情更加阴冷,喝道:“峰规不行,我就用家法代父亲好好教育你!” 顾清看着他微微一笑,说道:“你们不停对十岁说,一入山门,俗世种种皆斩,就是要断掉他与井九之间的来往,怎么到我这里却不同了?哪里有什么家?青山便是吾家,那么家规又是什么东西……顾师兄?” 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他加重了语气。 顾寒冷冷看了他一眼,忽然转身就走,再没有说什么。 来到峰顶,他看到了那张竹椅,剑眉微挑,有些嘲弄的意味。 井九知道有人来了,没有睁眼。 “这件事情是你挑拨的吗?” 顾寒看着井九说道:“就算诸峰有些师长欣赏你,但你确定能够承受与我顾家、两忘峰为敌的结果?” 井九依然没有睁眼,也没有理他,只是抬起了右手。 一只猿猴从树林里跳了出来,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便往洞府里扔了过去。 啪的一声轻响,很快,赵腊月便从里面走了出来。 看着她,顾寒的心情有些复杂,勉强行礼,说道:“见过峰主。” 赵腊月一夜未睡,满心想着的都是那本剑谱,也没有太多虚套,直接说道:“免礼,何事?” 因为她的语气,顾寒怔住了片刻,然后才说道:“我要带顾清走。” 赵腊月看了井九一眼。 井九还是不说话。 赵腊月转身望向顾寒,说道:“顾清已经不是两忘峰的弟子。” “但他也不是神末峰的人。”顾寒肃容说道:“依照门规,他不能在九峰里停留。” 赵腊月说道:“他只是在这里暂住,就像当初在两忘峰里一样。” 顾寒沉默片刻,没有再说什么,行礼离开。 来到山道上,想着先前赵腊月回答自己问题之前先看了井九一眼,他有些不悦,忍不住回头望向峰顶,正好看到一幕画面,赵腊月走到竹椅旁,低头在与井九说些什么,两个人离的极近…… 顾寒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心神激荡之下,剑意离体而出。 嗤啦一声裂响,道旁一棵大树落下无数片断叶,一道裂痕深入树体深处,只需要再轻轻一推,便会断作两截。 树林里的猿猴们被惊着了,怪叫着凑了过来,看了看那棵将断未断的树,又望向顾寒,眼神诧异,就像在看一个白痴。 顾寒隐怒,想要教训这些畜生一番,但想着青山宗的铁律,只得冷哼一声作罢。 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 猿猴们把那棵树轻而易举地推倒,向断崖抬去,准备给那个不会修房子的白痴,一路呜呜乱叫,很是热闹。 …… …… 赵腊月说道:“听说顾清是顾寒的庶弟,在家里的时候颇受欺压。” 井九睁开眼睛,说道:“我不知道。” 这句话的另外一个意思就是我不关心。 对于这种常见的家族剧情赵腊月也不关心,她更关心另外一件事情。 “有没有可能顾清是两忘峰派过来的奸细?” “你又想多了。” “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觉得自己很擅长阴谋。” “你还是想多了。” 井九说道:“青山九峰,如果诸峰之间还要警惕这些,何不干脆分家?” 九峰分家自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但青山宗可能已经出了问题。 在云行峰顶,碧湖峰左易想要杀赵腊月灭口,就是知道她在查这些问题。 比如碧湖峰主走火入魔的原因,比如当年孟师为什么一定要杀死阴三。 这些问题已经被证明确实存在,只看什么时候会真正的爆发出来。 …… …… 到了盛夏,神末峰里的生命越来越丰富,声音也越来越多,蝉鸣取代了猿啸,成了这里的主旋律。 某夜,忽有暴雨倾盆而至,无数雷电自黑云里生出,向着地面斩落。 无论雷电还是暴雨,自然都无法穿过青山大阵的屏障,只能落在群峰四周。 闪电暂歇的时刻,重临黑暗的天空,忽然被数十道剑光照亮。 诸峰弟子驭剑而出,向着大阵外飞去。 对于无彰境甚至游野境的强者而言,他们的主要目的是借雷暴洗剑。 无论飞剑还是他们的剑丸,都需要这种最精纯的能量来淬洗。 对于承意境界的弟子来说,则是需要借助这场雷暴,尽可能快地适应新的天地。 ——彼意自然,故承而用之,则夫万物各全其我。 进入承意境界,弟子们能够感知到的天地更加广阔,也更加细微。 即便是数十丈外的昆虫鸣叫,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如果不能适应这种情形,弟子们很容易被折磨的无法入睡,甚至走火入魔。 这场挟天地之威而至的暴雨,自然是最好的修行环境。 没有人知道井九也已经进入承意境界,就在前几天。 他没有去青山大阵外,自然不是因为不能驭剑的原因。 他静静站在崖畔,听着远方的雷鸣。 他拥有罕见的剑目,听力也是远超常人,加上承意境界的提升,即便隔着这么远,都有可能被雷声直接震昏过去。 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竟能不受雷雨的影响。 青山大阵外远方,一道闪电劈中某座无名山峰上的一棵大树。 咔嚓一声,那棵大树从中间劈开,生起熊熊火焰,然后又被暴雨渐渐浇熄。 看着这幕画面,他很自然地想起了雷魂木,望向某座山峰。 那里的夜空仿佛破开了一道口子,闪电不停地落下,暴雨如注,形成一道白练,仿佛是无根的瀑布,很是美丽。 那是碧湖峰。 赵腊月查到,碧湖峰少了两根雷魂木,那么还有一根是被谁用了? 在小山村里他想了一年时间,提前推算到会遇到几个最重要的问题,这便是其中一个。 雷破云参与了这件事情,承受了极大的精神压力,最后竟然是发疯了,于是被灭了口。 井九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去碧湖峰看看。 哪怕已经猜到很多,但没有得到确定的答案,他还是无法确定下一步的动作。 无人可问,就去问鬼。 第六十章夜探碧湖峰 下着暴雨的夜晚最是深沉,云层极厚极重,没有半点星光,到处都是一片黑暗。 井九站在碧湖峰顶,悄无声息,夜风拂动白衣,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与其余诸峰不同,碧湖峰顶地势很平缓,而且面积极大,中间竟有一片碧湖。 碧湖峰的名字便是由此而来。 碧湖中间有座岛,岛上有座宫殿,在暴雨里显得颇为阴冷。 那座宫殿并非碧湖峰主的居处,另有主人。 井九静静看着那座宫殿,不知道在想什么。 青山九峰守御极严,碧湖峰因为有这座宫殿更是森严无比,峰间到处都是剑阵。 不知为何,那些剑阵对井九来说仿佛不存在,让他轻而易举地来到了峰顶,没有惊动任何人。 如果他是破海境的强者,或者还能有些可能,但他只是个刚入承意境的年轻弟子,为何能够做到这些? 青山大阵在碧湖峰顶的夜空处,专门留下了一条通道,就像是开了一道口子。 暴雨从夜空里不停落下,无数道闪电不时照亮夜空,落在碧湖中央的那座岛上,仿佛要把那座宫殿劈成碎片。 雨声密集,碧湖卷起雪浪,那些雷电却是悄无声息地消失,仿佛是被那座宫殿吞噬了一般,画面看着极为诡异。 看着暴雨中的那座岛,井九神情有些凝重。 从山村到南松亭到洗剑溪再到神末峰,无论遇着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他都很平静。 今夜却明显不一般。 他知道,那座宫殿便是青山宗以雷威养魂木的秘处。 这座宫殿没有任何青山弟子看守,因为青山四大镇守之一的白鬼……住在这里。 暴雨越来越大,闪电的次数却渐渐少了,井九向碧湖里走去。 以他现在的境界,已经能够踏湖而行,但他不会这样做。 那样有可能会被驭剑归来的碧湖峰弟子看到。 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不想提前惊动对方。 当年他随溪水流出石壁,落在湖里,学会了一招,有些笨拙,但确实管用。 不过现在他不用再抱一块重重的石头了。 他像块石头般慢慢沉入湖底,向着前方走去。 湖水越来越深,他的脚步依然那般稳定,而且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连身边的水流都没有太多变化。 那些被暴雨惊扰的不停游动的鱼儿,似乎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随着时间的移动,他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神情越来越凝重。 他清楚地感觉到,前方有道威压,仿佛神明一般。 越靠近那座岛,那道威压便越来越可怕。 湖水开始变浅,偶尔能够看到上方雷电带来的白光。 他登上了湖心岛,上方的夜空便是青山大阵打开的通道。 这里的暴雨更骤,夜色更暗,也越能真切地感受到不时落下的雷电的恐怖威力。 那道威压,并非来自天穹。 井九与暴雨融为了一体。 他静静看着不远处的那座宫殿。 这里是镇守居住的地方,碧湖峰弟子不得擅入,所以岛上生活着很多野物。 在暴雨里,隐约还能听到一些声音,树上有很多绿色的幽光。 井九知道,那些不是山鬼,而是野猫。 野猫们被雨水打湿了毛发,正在狼狈而徒劳地舔着自己的身体,并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看着雨中的那座宫殿,井九向前走了一步。 他确认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没有呼吸,而且这一步恰好在他心跳的间歇里。 但是,一道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居然这么早就被发现了吗? 看来在这场谈判里,自己注定是要落在下风了。 井九这样想着,望向了那个地方。 恰在这时,夜空里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一道极粗的闪电落了下来,照亮了整座宫殿。 某个角落里有个窗。 一只白猫趴在窗台上。 那里没有雨,但它的毛还是被打湿了。 白猫的毛很长,被雨打湿后,纠结成一簇簇的,有些难看。 但如果看的时间长了,有时候会产生某种错觉,那些一簇簇的毛,就是一把把的剑。 那只白猫眯着眼睛,看着有些懒洋洋的,非常无害。 但它的眼瞳散发着极其妖艳的光芒,就像是最不真实的幻梦,又像是无底的深渊,令人只想堕落其间。 如果是普通的青山弟子,被这双妖异的猫瞳盯着,只怕会被直接吓昏过去。 井九没有,但神情很凝重。 当初在云行峰顶,左易是无彰境界的高手,依然无法发现他的存在,直接被他偷袭杀死。 这只白猫却轻而易举地发现了他。 “好久不见。” 井九看着那只白猫说道。 暴雨之间,偶有雷鸣,他的声音很小,完全被掩盖,但他知道,对方听得到。 白猫眯了眯眼睛,扭了扭脑袋,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趴的更舒服些,似乎没有听到井九的话。 井九继续说道:“那根雷魂木被雷破云给了谁?” 白猫无声地打了个呵欠,看着很是慵懒。 井九知道这是假象,对方已经动了心思,随时可能出手。 以他现在的境界,根本不可能是这只白猫的对手,甚至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闪电不时照亮宫殿。 危险就在眼前。 暴雨从眼前落下。 隔着急瀑般的雨水,井九静静看着窗台上的它说道:“对于我的出现你并不意外,看来你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也对,你们四个当中就以你最为纤细敏感警惕,他们三个可能没有发现,但你怎么可能察觉不到这种大事。” 白猫缓缓转头,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我已经有了答案,今夜只是想找你确认一下。” 井九说道:“我承认,我确实有些不甘心。” 白猫的眼里流露出嘲弄与冷酷的意味,仿佛在说:你也有今天? “四年前,你看着我出事,难道就没想到万一我没死怎么办?” 井九说道:“用你的骨头来磨剑,这个结局怎么样?” 白猫盯着他,尾巴缓缓竖起,向着四周炸开,就像是湿地里的秋苇,很好看,也很可怕。 夜空里的雷电落的更急,暴雨加骤,天地气息无比混乱。 第六十一章刘阿大 在碧湖峰顶的西侧,白崖之前还有一片殿群,那里才是碧湖峰师生们修行的仙居。 峰主成由天站在落潮殿前,望着远方的湖心岛,双眉微皱,有些忧虑。 他是前一代碧湖峰主的亲传弟子,与雷破云并非同脉。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青山深处的隐峰里静修,只是隐约知道九峰间发生了一些事情,根本不想面对这种压力,如果不是想着不能让碧湖峰一脉传承断绝,更不想让上德峰那个老怪抢走,他根本不会从隐峰归来在承剑大会前击败迟宴。 今夜的雷暴来的比预想中猛烈太多,不知道究竟意味着什么。 碧湖峰已经死了两位重要人物,而且并非在与邪魔的战斗里死去,是横死。 很多碧湖峰弟子,因为愤愤不平,想要找掌门要个答案,被他强行压制下来。 难道这就是天罚?因为碧湖峰做了那等恶事? 他看着夜空里蛛网般的数百道雷电,满怀敬畏想道。 九峰里有很多人也在看着碧湖峰,欣赏着难得一见的美景。 只有很少的人能隐约感知到天威里的异常情况。 在天光峰的崖畔,在上德峰的栏边,两道青山间最高大的身影,看着碧湖峰的方向,沉默不语。 无数道闪电从夜空里漏下,被暴雨洗成梦幻般的模样。 看着这样的美景,他们在想什么呢? …… …… 如果白猫真的出手,自己哪怕与普通修道者不同,也有可能会死。 井九默默想着。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那只白猫太过可怕。 “我知道你并没有参与那件事情,因为你没有那个胆子。”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那只白猫越是警惕,表现出来的态度却越是随意,显得特别有自信。 “但如果这一次你依然选择不站在我这边,那么你很清楚我会怎么做。”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准备离开。 从表面上来看,他的言语依然足够强硬,离开的动作似乎也很随意,没有把那只白猫放在眼里。 但就在下一刻,他知道自己错了,他忘了那只白猫的观察是怎样的细致入微,这个转折似乎来的太突然了些。 果然,那只白猫忽然抬起右爪,隔着数十丈的距离,向他挥动了一下。 它依然很警惕,很小心,爪子都没有伸直,似乎准备随时收回。 于是它的这个动作看着很可爱,就像是想要给井九挠痒痒。 事实上,这个动作非常可怕。 …… …… 夜空里绵延数十里方圆,由数百道闪电织成的那道大网,忽然之间被拉扯的变形了。 仿佛有只无形的巨手,在那片夜空里挠过。 很多闪电从中断裂,在极短的时间里相互融合,变成一道极粗的光柱,向着碧湖落下。 猫爪撕出的寒光,轻而易举地撕破密集的雨水,来到他身前。 就在同时,那道极粗的闪电,与那道寒光一道降临。 一声闷响,闪电与寒光准确地击中井九的胸腹,不分先后。 没有痛呼,也没有惨叫,井九就像一块无识无觉的石头,直接被震飞到了数百丈外。 他落在了湖里,溅起的水花并不大,声音更不可能超过暴雨。 湖水渐渐平静。 这里的平静指的是暴雨里应有的模样,那些均匀涂抹的波浪画面。 白猫离开了宫殿,缓缓走到湖边。 被暴雨打湿的长毛耷拉着,但是它的模样并不狼狈,反而显得很雄壮。 它像是视察领地的兽王,静静地看着湖水,专注而且警惕。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湖里依然没有动静。 它眼眸里的警惕意味渐渐淡去,生出得意与残忍的情绪。 忽然,它眼瞳急缩成豆,身体也微微右偏,随时准备转身逃走。 暴雨下的碧湖仿佛一如先前。 渐渐的,水面生出一道波浪,井九走了出来。 …… …… 暴雨里,一人一猫对峙着。 井九知道,白猫挥那一爪并不是真的想杀自己,只是试探。 当然自己直接死了,白猫也会很开心。 又或者,它确定自己很弱小,随时可以杀死,那么……它可能真的会杀死他。 猫,就是这样的一种动物。 需要主人喂食的时候,它可以表现的很温柔,很卑微。 当主人无力提供食物的时候,它会毫不犹豫地跳窗离开,绝对不会有半点留恋。 更可怕的是,如果你死了,它没有饭吃,那么你便会成为它的食物。 最可怕的是,在那时候,它往往会从你的头脸开始撕咬,白毛染血,画面感人。 井九向着那只白猫走了过去。 他的呼吸很平稳,脚步也很平稳,除了胸前衣衫尽碎,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那道恐怖的闪电与那道猫爪带出的寒光,似乎没能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看着这幕画面,白猫紧缩的眼瞳里流露出强烈的不解,然后便是不安。 为什么这样你还不死?为什么你会没有一点事? 井九走到白猫身前蹲下,抬起右手。 白猫盯着他的手,想要转身逃走,不知为何却没有动。 它的毛已经全部竖起,显得格外警惕,因为它感觉到了危险。 这种危险并非源自井九的强大,而是源自它的本能,或者说是无数年来烙印在它灵魂里的印记。 “刘阿大。” 井九看着白猫说道:“喂了你这么多年,结果还是养不熟吗?” 没想到,这只白猫居然会有这样古怪的一个名字。 井九的手落了下来。 白猫转头假装没有看到他的动作,身体却在微微颤抖,明显是在强忍着逃跑的冲动。 井九心想你果然还是像当年一样欺软怕硬,胆小敏感,不清楚对方底细之前,绝对不敢擅动。 想着这些事情,他的手已经落在了白猫的脑袋上,轻轻地揉着。 井九摸猫的动作非常熟练。 他的手从白猫的头顶滑过颈直至后背,直至在尾巴前如清风一般掠过。 接着,他又把这样的动作重复一次。 周而复始,仿佛永远不会停止。 如果让迟宴或者是梅里等人看到这幕画面,肯定不会再怀疑他出身果成寺。 他摸柳十岁与赵腊月的脑袋,也是这样摸的。 这只是他的习惯,与灌顶什么的没有任何关系。 随着他的抚摸,白猫渐渐不再颤抖,情绪变得稳定了很多。 井九看着白猫问道:“你是不是担心他还活着,如果你站在我这边,将来他会来找你的麻烦?” 白猫趴在被雨打湿的草地里,也没有不舒服的感觉,听着这句问话,依然望着别处,耳朵却动了动。 井九明白了它的意思。 ——你这是明知故问。 “那么,在我们之间,你决定继续保持中立?” 井九继续问道。 白猫转头幽幽地看了他一眼。 ——像你们这样变态可怕的一对师兄弟,我敢得罪谁? “我知道了,原来果然是这样啊。” 井九的声音就像他身上破烂的白衣一样,被雨水打湿淋透,变得有些淡。 他站起身来望向西面崖下的那片殿宇,说道:“雷破云那孩子只怕什么都不知道,结果却因为他死了,真是可惜。” 白猫心想那种白痴死便死了,有什么好可惜的。 “以后再来看你。” 井九看着白猫说道。 白猫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意思是,你能活着再说。 井九向碧湖里走去,很快便消失在水里,再也无法看见。 白猫转身而回,来到一棵大树前。 树上的野猫们早已远远避开。 白猫轻身一跃,如幽灵般,跃至十余丈高的树顶。 它懒懒地趴在前爪上,根本不在意暴雨下个不停。 看着湖面,确认井九真的已经离开,它眼眸里的凶残之意一现即隐。 雷雨渐渐停了,殿里的魂木自动下沉,进入灵脉里自行滋养,小岛回复平静。 夜云尽散,满天星辰再次出现。 星光洒落在碧湖上,碧湖仿佛变成了一面镜子。 白猫静静趴在树上,看着碧湖,眼里的情绪变得温暖了些,还有些怀念。 树皮果然还是不如他的手掌蹭着舒服,那是暖的,而且是软的。 它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井九现在的境界确实很低,但带来的精神上的压迫感太强。 它打了个呵欠,嘴巴张的很大。 夜空微暗,银湖微闪,星光似乎在这一瞬间少了很多。 就像是被谁吞了。 第六十二章太平真人的故事 昨夜的雨云已经散去。 朝阳在群峰那边勾勒出一道蜿蜒而美丽的红色线条。 晨光落在不远处的清容峰上,缓缓拂动峰间的云雾。 井九站在崖畔,看着更远处的一座山峰,沉默不语。 赵腊月从洞府里走了出来。 她又是一夜未睡。 最近她的精神全部在那卷剑谱上,视线很少离开,饿了便吃根地精,啃个山果,渴了便喝两口山泉,直至疲倦的不行,才会盘膝静坐冥想片刻,精神稍有回复,便会再次开始练剑。 黎明前她忽然想通了某个极关键处,喜悦之余也知道到了需要休息的时候,出洞散散心思。 看着井九,她有些意外。 他的那件白衣很干净,像是新换的,但头发却有些湿意,似是昨夜淋了雨。 就算淋了雨,为何不用剑元蒸干?要知道井九与她不一样,从来都不知道珍惜剑元这种事情。 她顺着井九的视线望去,发现他正在看上德峰。 上德峰离这里非常遥远,虽然九峰之间的云雾很薄,还是无法看清楚。 她说道:“你才对我说过,九峰不应该互相警惕。” 井九没有说话,依然静静看着上德峰。 他的眼神不像平时那般淡然,反而像剑一般锋利。 他仿佛要把那座山峰看透,直至看到那些最隐秘的画面。 忽然他咳了起来,咳的越来越厉害,直至脸色苍白,身体有些颤抖。 赵腊月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受了伤?” 井九平静了些,缓慢说道:“是的。” 赵腊月看着他的脸色,说道:“你伤的很重。” 井九的伤当然很重。 一名承意境弟子,被青山四大镇守里最神秘、最可怕的白鬼正面一爪,居然还没死,也就是他了。 当时他为了镇住白鬼,表现的很平静,事实上只是强行镇压住了伤势。 “是那些人?” 赵腊月沉声问道:“难道他们也知道你在查这件事情?还是说他们查到了你与师叔祖的关系?” 井九摇头说道:“我说过,这件事情不要再查。” 赵腊月说道:“我也说过,这件事情我一定会查下去。”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就算景阳真人真的出了事,凭你我现在的境界也无法改变什么,因为我们的对手非但很强,而且很残忍,所以对你我而言,现在最紧要的事情就是安静地修行,尽快提升自己的境界。” 赵腊月认真说道:“你可能并不了解我,我不是好人,我很凶恶的。” 井九有些疲惫说道:“是啊,我好怕。” 赵腊月沉默了会,说道:“没看出来。” 这就是尬聊? 井九忽然问道:“你知道太平真人吗?” 做为青山弟子,赵腊月怎么可能不知道太平真人。 太平真人是青山宗前代掌门,当今青山掌门、剑律元骑鲸,以及大部分峰主都是他的亲传弟子。 他是景阳真人的师兄,甚至听说景阳真人也是他一手教出来的。 太平真人境界深若沧海,道法高深无比,再加上弟子争气,道统发扬光大,可以说是青山历史上最了不起的人物,就算放在整个修行界来看,也是屈指可数的几位大物之一。 多年前,青山宗颁出八百里禁令,太平真人闭死关,然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现在,整个修行界都认为太平真人已经死了,因为已经过去了太多年。 再了不起的修道者,只要不能飞升,终究还是敌不过时间二字。 赵腊月望向群山深处,微感惘然。 数千里青山,除了九峰还有很多神秘的地方,比如群山深处有很多终年无法看见的山峰。 那些山峰一般都是隐世长老居住的地方,被称为隐峰。 大道朝天,谈何容易?那些长老无法飞升,应该也都像太平真人一样,默默地告别了这个世界。 那些隐峰,就这样永远地隐藏在时间的河流里,再也无法被发现吗? 井九没有这些感慨,因为在很多年前,他已经像赵腊月这样感慨过,向道之心愈发坚定。 “他接任掌门之前,一直在那里修行,现在的掌门、元骑鲸还有很多人,当时也在那里。” 他看着远处那座山峰说道。 青山第三峰。 上德峰。 赵腊月还真不知道这件事情,想到一个问题,说道:“景阳师叔祖与太平真人是师兄弟,那他也是出身上德峰?” 井九心想,是的。 所以他对上德峰很熟悉,他知道上德峰有个很冷的石洞,洞的最深处有口井,那口井一直通往上德峰底。 峰底便是剑狱,镇压着一些很难杀死的大妖,还有一些邪派强者,冥部与雪国的奸细。 除了那口井,剑狱没有别的出口,那么雷破云是怎么逃出来的?他又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在小山村里,其实他就已经推算出来了这个结果,只是没有想到,对方与自己用的竟然是相同的手段。 那么你现在在哪里? 难道我要去吃遍天下火锅,才能找到你? 就算找到你,又能如何? 井九想着这些问题,想的有些出神,有些难过,又咳了起来,脸色越发苍白。 …… …… 上德峰顶,石壁上的冰霜越来越厚。 元骑鲸站在井口,静静地看着里面,两道眉也已经被霜意染白。 迟宴站在远处,看着师兄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 这几年,师兄经常站在井口向下面看,一看便是半天。 他知道师兄的心里有事,却不知道是什么事。 …… …… 井九病了。 修道的第一步便是炼体,南松亭外的那些拳风与白烟便是证明。 青山宗,就没听说过谁会生病。 适越峰上的那些药草是用来治伤、帮助修行的,不是用来治病的。 哪怕井九病的再厉害,也找不到药吃。 所以他这一病,便病了很长时间,直到秋初的时候,还有些咳嗽。 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养病,没有怎么修行。 赵腊月当然知道他是受伤,并不是生病,不过在她看来,就算井九没有受伤只怕也不会怎么修行。 井九并不担心,他夏初的时候刚入承意,境界本就有些不稳,被白鬼一击,剑丸破损严重,修复后反而更加圆融。 他想到自己的人生,或者这就是破而后立的意思? 第六十三章一串香蕉 从春末到秋初,顾清每隔十余日会来一次峰顶。 他不知道井九受伤的事情。 每次来峰顶的时候,他都会看着井九躺在竹椅上,除了第一场秋雨那天——依清容峰的请求,那天青山大阵开放,秋雨落在群峰之间,有种萧瑟的美丽,井九因为要搬回洞府里,却有些不开心。 这天顾清提着一串香蕉来到峰顶。 井九躺在椅子上,看了眼香蕉,说道:“猴子给的?” 顾清点点头,问道:“上次带过来的那些竹子就是用来修椅腿的?” 柳十岁从山村回来的时候,真的带了十几根竹子,托顾清送了过来。 听说天光峰白如镜长老的洞府外,现在也种了几丛新竹。 井九说道:“椅背也修了修。” 顾清才注意到,竹椅靠背上有些地方补着新竹片。 “以前就听过你的传闻,但没想到,你居然……真的这么懒。” 他看着井九认真说道,带着几分真诚的服气。 懒成井九这样,还能在承剑大会上轻而易举地越境战胜自己。 他向来很佩服,或者说很向往这种真正的天才。 井九说道:“修行不是凡夫练武,盘膝坐着、躺着、在瀑布下面或是海边站着,其实没什么区别。” 顾清仔细一想,发现还确实是这个道理,但那只是冥想静思,吸纳天地元气的时候,难道你就不需要修行剑诀? 井九说道:“喝茶。” 听着这是他要请顾清喝茶的意思,事实却并非如此。 顾清把那串香蕉放到桌上,开始生火煮茶。 井九还是很愿意有人给自己煮茶喝,只是顾清不是柳十岁,他不便使唤,猿猴们又太笨…… 一壶茶倒了两杯,顾清很自然地拿了一杯,在崖边的大石头上坐下。 那两块大石头是猿猴从崖间搬过来的。 顾清看着井九的侧脸,发现自己现在已经能够保持平静。 再如何好看的脸,只要看的次数多了……好吧,还是很好看,只是不会像最开始那般耀眼。 真正让顾清觉得耀眼的,还是井九的剑道天赋。 虽然在两忘峰的时候,过南山和那些师长对他的剑道天赋也是赞赏有加。 顾清说道:“当初我决心修道的时候,想着这一代的青山弟子总不可能全部都是无法企及的天才,那么只要我做出别的弟子做不到的努力,便一定能进入内门,成为青山弟子里的一员,现在看来这是对的,因为像你这样的人终究很少。” 井九说道:“我欣赏你的想法,而且刚好这一代弟子里没有什么真正的天才,恭喜你。” 顾清怔住了,心想难道赵腊月与十岁这样的天生道种还不算天才?还有你呢? 井九看了看那串香蕉,问道:“你有没有去洞里逛过?” 顾清摇了摇头。 他现在没有资格承剑,也不是神末峰的执事,只算暂居此地的租客,所以他很注意细节,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崖间的小木屋里冥想修行,偶尔来峰顶也只是在崖畔坐坐、给井九煮壶茶,从来不会想着进洞府看一眼。 井九说道:“去看看。” 顾清神情微怔,问道:“可以吗?” 井九说道:“租客也是客人,看看无妨。” 景阳师叔祖的洞府,顾清怎么可能不好奇。 他想了想,起身向小楼里走去。 但没过多长时间,他便像逃一般从里面跑了出来。 他看着井九情绪复杂说道:“我……我就是因为偷学剑法,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那本摆在桌上的剑谱,明显是井九故意让他看到的。 “我觉得你现在这样很好。” 井九提起桌上那串香蕉,扔还给树林里的猿猴。 接着,他走回洞里,拿出那本剑谱,放到顾清的手里,说道:“这就不是偷了。” 顾清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谢谢。” 井九说道:“不用。” 顾清说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你不怎么喜欢我。” 井九说道:“你的心机有些深,但我对此无喜恶。” 顾清有些不明白,问道:“那你为何愿意帮助我?” 井九说道:“我不喜欢你哥哥。” 顾清笑了起来,说道:“我也一样。” 回到崖畔,走进已经开始生出青苔的木屋,顾清来到窗边取下挡风的树皮,借着外面的天光翻开了手里那本剑谱。 他学过适越峰的六龙剑诀,但被逐出两忘峰的时候,便被收了回去,今后不能再用。 他有些激动,因为这可能是神末峰的九死剑诀——那可是景阳师叔祖的不传真剑。 但他想错了。 顾清看着剑谱的首页,呆了很长时间。 这不是九死剑谱。 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那本书的首页清清楚楚写着两个字。 ——承天。 …… …… 一场秋雨一场凉。 青山九峰与世隔绝,寒暑不显,但依然四季分明。 井九的病终于好了。 蝉声、猿啼、井咳,神末峰最主要的三种声音少了两个,顿时安静了很多。 世事并无太多变化,弟子们各自修行,很少离开诸峰里的洞府,群峰层林渐染,美景很是寂寞。 某日山外传来一个消息,浊河北的朝南城外出现了一个可怕的大妖怪。 传闻那个大妖性情残暴,喜食人肉,尤其是那些童子童女。 中秋节的时候,那只大妖忽然出现,撞毁了朝南城外的一片山崖,崖上村子里的数百民众死伤惨重。 青山宗自然不能不理此事,两忘峰弟子当夜便驭剑出发,前去除妖。 有些引人注意的是,天生道种柳十岁,这一次也在除妖的队伍里。 柳十岁现在名义上还是天光峰弟子,承剑不过半年,居然便能出外除妖,可以看出,两忘峰对他是何等看重。 事发紧急,两忘峰弟子离开的很是匆忙,九峰间没有太多人知道。 柳十岁没有去神末峰,只是托顾清转告了井九一声。 “十岁特意嘱咐我,告诉你,不要告诉别人。” 顾清在心里组织了一下言语,继续说道:“……就是他告诉你他要离开这件事情,不要告诉别人。” 这两句有些绕的话里隐藏着很多意思,井九却没有什么反应,坐在竹椅里,看着崖外的群山,显得并不在意。 几天后,顾清又来到了峰顶,这一次他还是给人传话的。 “洗剑阁里有位叫玉山的师妹,还有一个乐浪郡的……” 顾清有些记不起那位师弟的名字。 井九说道:“他姓元。” “……是的,那位元姓少年想问,三年后的承剑大会神末峰招不招人。” 赵腊月也在崖畔,听着这话,看了井九一眼,发现自己竟是忘了这个问题。 “招。” “不招。” 她和井九的声音几乎同时响了起来。 顾清摊开手,表示自己只是个无辜的传话者。 赵腊月望向井九问道:“为什么不招?” 井九说道:“吵。” 赵腊月不是顾寒,也不是马华,没有被他的一字诀击败。 “我是峰主。” 她留下这句话,便回了洞府。 …… …… 刚刚入冬,初雪便落了下来,数日后,青山迎来了更大的一场风雪。 依然是清容峰的要求,青山大阵开启,雪花自天空纷纷落下。 不过一夜时间,群峰便白了头,放眼望去,一片银妆素裹,很是好看。 一道飞剑破风雪而至,落在神末峰顶。 顾清浑身是雪,脸色微白。 自从被逐出两忘峰后,他便很少驭剑,在神末峰里更是从来只肯步行。 看来应该是发生了什么急事。 井九与赵腊月从洞府里走了出来。 顾清看着他们说道:“十岁受伤了。” 第六十四章千百年来皆如此 浊水畔的朝南城发生了一场除妖大战。 那场大战从暮时一直持续到清晨,朝廷提前派出神卫军进行了清场,朝南城的民众看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看到数十道剑光不时照亮夜空,直到第二天,依然能够看到对岸礁石上的那些血迹。 藏在浊水深处的那头大妖受了重伤,或者悄无声息地死去,或者已经潜走,应该不会再出来兴风作浪。 两忘峰的这次除妖进行的非常顺利,但谁也没有想到,最后竟然出现了一个意外。 柳十岁受了重伤,直到被送回青山,依然昏迷不醒。 “回山的时候,很多弟子都看到了,据说他浑身通红,滚烫无比,雪落在他的脸上,来不及融化,直接变成白雾。” 顾清看着井九,犹豫片刻后说道:“我有些担心……他不像是受伤,更像是中毒。” 按道理来说,年轻弟子第一次跟随两忘峰出外除妖,更多的是体验,战况危急的时候,肯定会被留在那些境界高深的师兄身后,直到有把握的时候,才会让他出战。 两忘峰对弟子要求严苛,讲究以战养剑,也不会鲁莽行事,更何况柳十岁乃是天生道种,深受宗派重视。 井九静静听着,对顾清的判断并不赞同。 修道者首重炼体,又有道种提供源源不绝的真元,普通毒物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两忘峰确实应该把柳十岁护的极好,但如果他的猜测没有错,这或者便是那个故事的开端了。 赵腊月问道:“现在是什么情形?” “适越峰的师叔们正在查找原因,白如镜长老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顾清说道:“带队的简师兄,被上德峰罚进石室,思过半年。” 他说的简师兄叫做简如云,乃是两忘峰的四师兄,出身云行峰,剑道修为极高,在同门心里的地位也极高。 赵腊月觉得有些不对,现在连柳十岁受伤的原因都没有查清楚,便对简如云施以如此重罚,谁会心服?他们不担心这样的处置会引发非议?而且这很容易让普通弟子对柳十岁产生反感。 井九走到崖畔,看着风雪里的群峰,沉默不语。 赵腊月看着他的背影,问道:“你什么时候去?” 这自然说的是去天光峰看望柳十岁。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不去。” 顾清有些吃惊,赵腊月问道:“为何?” 井九说道:“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顾清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赵腊月隐约感觉到什么。 她知道井九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也从来不刻意追求太上忘情。 顾清走了,崖间只剩下他们二人。 赵腊月问道:“你究竟在怀疑什么?” “只是小事。” 井九看着风雪里的群峰,忽然觉得有些腻味,说道:“我打算出去走走。” 赵腊月看着他的背影问道:“你要去哪里?朝南城?” 井九说道:“不,只是随便走走。” 赵腊月说道:“你不是两忘峰弟子,不能随意出山。” 井九说道:“斩妖除魔……是个好理由,嗯……虽然这种事情,我以前没有怎么做过。” 赵腊月说道:“这种事情我做过很多。” 当初在南松亭的时候,她经常带着外门的师弟师妹们,在青山四周巡查。 但这句话里隐藏的意思则是,如果你要离开,我会和你一起去。 井九转身望向她,没有说话。 赵腊月说道:“不要想太多,我只是有事情要办,刚好同行。” 井九说道:“你的剑道修行正在关键时刻,不能分心。” 赵腊月说道:“昨夜我已经破境。” 井九用剑识扫过,发现她真的已经到了无彰境界,有些意外。 入无彰境,寿元大增,飞剑如神,真正称得上剑仙,对青山弟子来说这是最重要的一个分际线。 对赵腊月来说,却像是昨夜吃了几个果子一般随意。 “不愧是天生道种。我本以为你需要两年时间,没想到这么快。” 井九看着她微笑说道:“我没有看错,你果然很适合这套剑法。” 这说的自然是景阳真人留下来的九死剑诀。 赵腊月的天赋再如何惊人,如果没有这套非常适合她的真剑,也很难在如此短的时间里破境。 “你觉得我比你更适合?” 赵腊月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毫不遮掩自己的试探意味。 “是的,因为我不喜欢九死剑诀。” 井九的语气很自然,很平静。 然后他沉默了会儿。 “但有人很喜欢。” …… …… 深夜的时候,井九顶着风雪下山。 他没有去天光峰看柳十岁。 如果他要去,应该没有人会拦,他现在是神末峰的师叔,比过南山为首的三代弟子辈份要高。 他去的地方是碧湖峰。 碧湖峰的剑阵,依然没能发现他的到来,他就像散步一般来到峰顶,站在了那片碧湖的岸边。 雪花从夜空里落下,入湖即逝,没有半点踪影。 他静静站在湖畔,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风雪终于渐渐小了,夜空里忽然生出数道闪电。 这一次他没有隐藏行踪,直接从湖面踏波而去。 闪电落下,他在湖面轻掠,白衣飘飘,仿佛仙人。 冬雷震震,岛上的野猫不知避去了何处。 闪电落入殿宇深处,被魂木吞噬以为滋养,没有半点声音。 那座殿宇逾发显得寂清,而且诡异。 那只白猫趴在窗台上,眯着眼睛,长长的猫毛耷拉着,看着很困。 只看模样,谁能想到它便是青山四大镇守里最冷酷、最可怕的白鬼? 井九在窗台上坐下,右手自然地落到白猫的身上,开始从前至后摩娑,动作很是熟练,仿佛做过千百年。 白猫最开始的时候身体有些僵硬,渐渐还是柔软起来,仿佛认命。 “不管你还是腊月都不喜欢被人摸头,只有十岁喜欢。” 井九揉着白猫的脑袋,沉默了会儿,说道:“好吧,也许他也不喜欢,只是不知道怎么反对我。” 白猫没有理他。 “十岁是我这次认识的一个孩子,前些天去浊河除妖,出了些问题。” 井九自顾自说道:“两忘峰那些孩子觉得自己这件事情做的很缜密、巧妙、前期铺垫的够久,所以一定能成功,但他们还是太年轻了,不像你我都知道,几百年前曾经发生过几乎一模一样的事情。” 白猫想起他说的是什么事情,眼神微寒。 第六十五章我待为谁发新诗 井九想了想,说道:“也许他们最后真的会成功,但他们不知道那样可能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后果。当年师兄不也是成功了?但他何曾会想到,后来会变成那样?不过……十岁比师兄和我都要强,应该能熬过那一关吧。” 白猫对那个叫十岁的弟子不感兴趣,但听得出来井九对那个弟子还是有些关心,不禁有些意外,看了他一眼,心想从前你一心修道,从来不管人和猫的死活,怎么现在变了这么多? “我准备出去走走。”井九说道。 白猫更是震惊,就连尾巴上的毛都竖了起来,心想你居然会愿意出山? “眼不见为净。” 井九翘起食指,放到白猫眼前。 白猫很自然地向前凑了凑,用脸侧去蹭。 待舒服地蹭了好几下,它才悚然惊醒,赶紧退回,继续趴在窗台上装死。 它现在看不出井九的深浅,所以不会出手,但也不会与井九亲近,因为那样有可能会被井九连累。 青山镇守白鬼,拥有堪比神魔的力量与极其恐怖的境界,辈份也极高。 无数年来,青山九峰只有两个能让它感到警惕甚至害怕的人。 它怕井九,但更怕井九的那个对头。 井九无情,那个人却太多情。 无情不是冷酷,只是字面意思。 多情却不见得是好事。 “阿大,想跟我出去吗?” 井九问道。 白猫鄙视地看了他一眼。 井九说道:“你知道的,我不怎么懂人情世故,也没怎么关心过人。” 白猫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你也知道啊? 井九没有再说什么。 白猫明白他的意思,伸出软软的猫掌,比划了一下。 锋利的爪尖从它的趾缝里探出,比最明亮的剑还要令人恐惧。 “谢谢。” 井九摸了摸它的脑袋。 白猫非常不满意地咬了他一口,当然没敢用力。 …… …… 回到神末峰的时候,夜色依然深沉。 看着断崖前那幢小木屋,井九想了想,走了过去,推门而入。 顾清没有睡觉,借着油灯,还在研习剑谱,看着是他,很是吃惊。 他来到神末峰已经半年,就没见井九离开过峰顶,更不要说来自己这里。 “稍后我们会离开。” 井九说道:“你是准备留在山里,还是去外面?” 顾清更加吃惊,心想为何忽然要离开?他沉默了会儿,问道:“你们要走多久?” 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 井九知道他最关心的是什么事,说道:“承剑前会回来。” 顾清想了想,说道:“我就留在这里好了,专心修剑,也顺便看家。” 井九没有劝他,说道:“万一有事,和猴子说。” 顾清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心想峰里的猴子确实聪明,但如果真的有事,又能帮什么忙?还是说那些猴子可以去找谁? 他没有问井九,只是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 …… 清晨时分,青山议事。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自从神末峰开禁,赵腊月成为峰主之后,青山议事的规矩便改了很多。 往常都是各峰主剑齐聚天光峰,峰主以剑传音,现在则是由诸峰代表在昔来峰大殿里面对面议事。 很多人猜测,峰主们是觉得和赵腊月这位曾经的三代弟子平席议事,实在是有些尴尬。 这个猜测还有旁证,那就是这次青山议事,依然有意无意忘了通知神末峰。 今天议事的主要内容,是此次两忘峰弟子在朝南城除妖遇着的问题。 天光峰的白如镜长老,根本没有掩饰自己的怒容,厉声要求尽快派出二代强者前去浊水,如果那头大妖还活着,就赶紧抓回来,如果是死了,也要把尸体拖回来,弄清楚那天夜里,浊水深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听着回荡在殿里的怒吼,梅里等人没有说话,他们知道白如镜为何如此愤怒,因为直到现在,柳十岁还没有醒。 “适越峰的师弟们已经看过,柳十岁体内确实有很多火毒,但是……明显有异样。” 来自云行峰的时明轩长老阴阳怪气说道:“我很怀疑他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等他醒来一问便知。” 殿内众人知道他怀疑的是什么,事实上在适越峰查看之后,这是很多人的猜测。 白如镜自然要护着自己的徒弟,厉声说道:“真相未明,休要血口喷人!” 时明轩冷笑说道:“好一句真相未明,那我倒要请问一句,既然真相未明,为何简如云已经被关进了幽室!” 众所周知,简如云去两忘峰之前便是时明轩的徒弟。 “简如云护持不力,当然要受罚!” “斩妖除魔,本就是凶险之事,难道还要当奶妈?” “时明轩,你莫要以为攀着某处,便可以对我天光峰如此无礼!” “呦呦呦,不愧是青山第一峰,果然霸气十足,难道我云行峰是你下属不成?” 一时间,昔来峰殿内只能听到白如镜暴怒的吼声与时明轩阴阳怪气的声音。 昔来峰主摇了摇头,准备劝解两句,忽然不知道感应到了什么,微微皱眉,没有开口。 梅里望向殿外,神情微异,心想出了何事,为何自己的剑心有些不宁? 很快,一个消息便从南松亭处传到内门,又迅速在九峰之间传遍。 赵腊月与井九走了。 走了?就这么走了? 白如镜神情微异,说道:“赵……她是神末峰主,怎么能随意离开?” 昔来峰大殿里一片安静,青山二代的强者们对视无语。 正因为赵腊月是神末峰主,所以她的离开不需要任何人同意。 按照青山门规,她只需要告知昔来峰一声,把剑牌做个登记,便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这便是九峰峰主的特权。 就算她没有知会昔来峰,也没人能把她怎么办。 当然,如果掌门不同意,自然另当别论。 问题在于,掌门专心修道,已经多年没有管过这些事。 昔来峰主无奈地笑了笑,说道:“稍后我去天光峰与掌门师兄报知此事。” 梅里看着前来报信的林无知,问道:“他们有没有说要去哪里?何时回来?” 林无知苦笑说道:“什么都没说。” 梅里心想不会一走便是很久吧? 对修道之人来说云游四海数十年是很正常的事情,殿内的人们都曾经有过类似的经历,但他们做出这种决定的时候,往往已经修至游野境界,在大道上继续前行变得非常困难,赵腊月与井九还这么年轻,为什么如此着急? 第一章青山蒙羞的第一天 题记 老相邀,山作伴。千里西来,始识庐山面。爱酒杨雄浑不管。天与邻翁,来慰穷愁眼。 似惊鸿,吹又散。画舸横江,望断江南岸。地角天涯无近远。一阕清歌,且放梨花满。 (苏幕遮。宋:周紫芝) …… …… 清晨时分,井九与赵腊月离开神末峰。 他们一口气走了八百里路,出了南松亭,到云集镇上吃了一顿火锅。 赵腊月吃了七盘酥肉,喝了三罐果酒,井九就烫了几片青菜,还用的是白汤。 午后,他们接着出发,又走了数百里路,来到了商州的州城外。 商州城不算特别大,但有五条官道在这里交汇,地理位置极为重要,所以朝廷管治极严。 城门外有卫兵把守,虽说也会收些铜板,快些放行,但是对行人的检查并不会放松。 井九和赵腊月站在城外的离亭下,看着城门方向看了很长时间。 他们有一个很麻烦的问题无法解决。 怎么进城? 井九再次回想当年看过的那些游记与皇朝相关条例,发现还是没有别的办法。 “直接驭剑而入,城里应该有专门接待修行者的仙居。”他对赵腊月说道。 赵腊月有些恼火。 开始的时候,她就说应该驭剑而行,偏偏井九不同意,说既然是要游历,何必那般匆忙,而且不要显露身份为好。 井九说道:“要不然就必须有官府发的路引。” 赵腊月看着他问道:“你有吗?” 井九说道:“我们离开的时候,可以去昔来峰要几份。” 赵腊月说道:“那就是现在没有?” 井九望向官道上的那些马车,自言自语说道:“也不知道路引上面有没有画像。” 赵腊月木然说道:“青山蒙羞。” 是的,井九与赵腊月是两个全无生活常识的人。 在青山里,他们看不出任何异样,但当他们来到真正的人世间,这个问题便会展露无遗。 他们一心向道,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放在修行、感悟天地之类的艰深问题上,根本没有在意过生活里的那些琐事。 当初在小山村,井九用九天时间学会了农活、家务与劳作,别的依然没有学会,比如与人打交道。 无论是在柳家,在南松亭与洗剑溪、在神末峰,他都是一个人呆着,也不需要和人打交道。 赵腊月比他的情况稍好些,但也有限。她还没有出生,便是青山宗重点看护的未来,来到人世之后,她便一直在准备修道,学习各种艰深的知识,就在府里呆着,从来不见外客,直至来到青山,大部分时间也是独处,比如剑峰。 在修道世界里,他们是天赋惊人的人才,在正常的世界里,他们则会显得很笨拙。 没有别的办法,那就只能选择最直接的办法。 当然,那个办法并不是井九曾经考虑过的抢路引。 暮色渐深,视线模糊,他与赵腊月绕到商州城最偏僻的一段城墙前,剑光偶闪,便从原地消失。 飞剑落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 赵腊月问道:“去哪里?” 井九说道:“我没住过仙居,听说不错。” 赵腊月说道:“既然是游历,就像果成寺蹈红尘,还是住客栈为好。” 井九想着书里写的那些,有些忧虑,说道:“听说客栈比较脏,而且脚臭味很重。” 赵腊月心想真是没见识,找个好些的客栈便是,凡人难道就不洗脚了? 井九还想说什么,赵腊月直接说道:“我是师姐,听我的。” “好吧。” 二人离开小巷,向着外面那条满是灯火的大街走去。 赵腊月忽然停下脚步,说道:“你等我会儿。” 片刻后,她从巷外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两个笠帽。 井九接过笠帽,问道:“为何?” 赵腊月没有说话,用手在自己的脸上比划了一下。 这已经变成青山九峰里的常见动作,只要看见这个动作,便知道是在说井九。 井九自己倒没见过这个动作,但不妨碍他很快便理解了赵腊月的意思。 他把笠帽戴上,低声问道:“还能看到吗?” 巷外透来的灯光,照在他的身上,笠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但哪怕只是露出来的部分也太过惊艳。 赵腊月伸手把他的笠帽向下用力地压了压,打量一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 …… 谪仙居是商州最好的酒楼,以及客栈。 这是赵腊月勇敢地询问几名路人后得出的结果。 客栈里灯火通明,窗明几净,虽有些嘈杂,看着还不错。 赵腊月比较满意,井九看着匾上那三个字,比较不满意。 走进客栈,来到掌柜身前,赵腊月忽然沉默了。 井九有些不解,然后想到,她应该是忘了带钱。 这种事情他不会忘,他一直记得,钱是最重要的事情,他在小山村里的地位很大程度上就源自于此。 他取了一片金叶子递给掌柜,认真说道:“要最好的房间。” 没有谁会戴着笠帽进客栈要房间,也没有谁会用金叶子付房费,但……那毕竟是金叶子。 管你们是什么怪人,只要有钱就好。 “天字甲号房!瞧这名字,就是为您二位备着的。” 掌柜脸上堆起真诚的笑容,唤来小二,嘱咐他带客人上去。 来到房间门口,看着木牌上果然写着天字甲号房,井九与赵腊月都觉得比较满意。 入得房来,赵腊月看了看四周的陈设,发现确实不错,与朝歌城家里相比,也差不到哪里去。 井九想着一件事情,问道:“你没钱怎么买的笠帽?” 赵腊月怔了怔,没回答这个问题,找了块干净的地板盘膝坐了上去,闭着眼睛开始调息休养。 “青山蒙羞啊。” 井九摇摇头,笑着说道。 赵腊月还是不理他。 一道白雾从她的头顶生起,笔直如线,亦如剑。 井九解下身后的铁剑,心意微转,黝黑的剑身上生起一道幽蓝的火焰。 他伸手抓了把火焰放到脸上,搓了两把,千里旅程染上的灰尘尽数消失不见,露出干净如玉的皮肤。 片刻时间,赵腊月调息结束,睁开眼睛,黑白分明,很是好看。 她看了井九一眼,想了想,伸手到空中用道法凝了水,把脸洗干净。 敲门声响起,小二端着盆热水走了进来,肘间搭着两条雪白的毛巾。 “客官您……” 小二看着赵腊月的脸,愣住了。 他把水盆放到地上,望向井九,说道:“要不您……” 声音再次戛然而止。 他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 …… (在武汉忙,最近更新可能稍乱,今天就一章。) 第二章听取蛙声一片 回到客栈楼后的灶房,小二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失魂落魄,半晌说不出话来。 同伴觉得奇怪,问道:“怎么了?” 小二搓了搓脸,清醒了些,说道:“你知道吗?我刚才看到自己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脸。” 同伴愣了愣,然后嘲笑说道:“能有多好看?难道还有比绿绮姑娘更好看的女子?” 绿绮姑娘是商州城里最红的**,是他们这些穷苦年轻人平日里议论最多的对象,当然,他们肯定没有机会亲眼见过绿绮姑娘长什么模样,但对他们来说,绿绮姑娘肯定是世间最好看的女子,甚至说成是仙人也不为过。 说完这句话,那名同伴便端着菜盘走了。 小二依然有些浑浑噩噩,心想绿绮姑娘肯定没那个人好看,不过那个人是个男的。 他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眼睛亮了起来,双手捧在胸前,默默祈祷。 “仙师在上,求求你把我带走吧。” …… …… 天字甲号房。 “他是怎么发现我们身份的?” 赵腊月看着井九很认真地问道。 她是真的想不明白,那个小二明明是个凡人。 井九犹豫了会儿,举起右手在自己的脸上比划了一下。 赵腊月明白了,摇了摇头,说道:“今后你还是把这张脸遮好。” 井九心想这也不能怪我。 赵腊月想到一件事情,说道:“那个人说的绿绮姑娘是谁?” 井九想了想,说道:“应该是青楼里的**。” 赵腊月说道:“我知道,青楼就是女子陪男人饮酒作乐的地方。” 井九点点头,说道:“不错,我在书上看过。” 赵腊月安静了会儿,说道:“其实我有时候真不明白凡人究竟是怎么想的,那件事情就这么有意思吗?” 井九说道:“我也觉得。” 赵腊月转了话题,说道:“我有一个问题,为何你一定要坚持走路?” 她能够驭剑飞行已经有三年时间,每次驭剑依然觉得神清气爽,很是畅快。 井九知道她还处于新鲜感里,问题是他早就腻了,而且他还是承意境,虽说不惧寒风,吹着还是有些不舒服。 “很冷。”他看着赵腊月认真说道:“就算有剑元护体,还是很冷,风太大。” 以前因为某些事情,他也曾经数次离开青山,驭剑游于世间。 没有客栈,没有马车,没有旅人,只有永不止歇的风,还有那些层出不穷的云。 偶尔天边会出现几道剑光,但对方看着他的剑光,根本不敢靠近,只敢远远请安行礼便退走。 那年从小山村去青山,吕师没有选择驭剑而是步行,在最开始的不适应之后他反而感觉不错。 行走在道路上,可以看到不同的风景。 槐树与古柳是不同的,山泉与小溪也是不同的。 在山里也能看到这些风景,但变化没有这么快。 天空的云虽然也变幻莫测,随时有不同形状,终究都是云。 在道间行走,还可以听取蛙声一片,不像驭剑时,只能听到风在吼。 “我也有个问题。” 井九看着她问道:“为什么我们要去朝南城?” 赵腊月问道:“谁是师姐?” 井九说道:“你。” 赵腊月又问道:“谁是峰主?” 井九忽然有些后悔当初的安排。 “所以听我安排就好,不要有这么多问题。” 赵腊月说完这句话,坐回地板开始继续修行。 她闭上眼睛,双唇微启,一柄红色小剑飞了出来。 小剑遇风而生,变成原本的模样,正是弗思剑。 弗思剑静静悬停在空中,散出一道若有若无的气息,落在她的身上。 井九上床,闭上眼睛开始睡觉。 一个时辰后,他醒了过来,休息已经足够。 他走到窗边,望向夜色下的商州城。 夜已深,商州城很安静,远处某地传来的丝竹声,于是显得愈发清晰。 赵腊月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说道:“既然无事,为何不修行?” 在青山的时候,她就很想问这个问题,现在来到陌生的城市,她终于问了出来。 井九没有说话,因为不知道怎么解释。 夏天的时候,他就已经破境入承意,剑丸初成,百丈之内驭剑自如,全力一击,剑若闪电,能杀人于无形之间。 接下来他需要用剑元继续焠炼剑丸,直至二者合源,能够像赵腊月这般,能随意合剑入丸,才算是进入了无彰境界。 赵腊月在剑峰上苦修两年,用极为凶险的剑意焠体,极其惊人地缩短了这个过程,再加上来到神末峰后,她开始修行与自己禀性气质完美统一的九死剑诀,如此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破境入无彰。 井九不可能重复她的过程,因为他的身体比较特殊,尤其在进入无彰境界的这个关键节点上,必须非常谨慎。所以就像以前的修行一样,他只能靠着时间——这道天地间最宏大、也是最微妙的力量来慢慢向着上层境界靠拢。当然,应该吃的灵丹妙药他已经吃了很多,再吃也没有任何用处,那么剩下的还是那个字:等。 问题是这一次出来的有些匆忙,他又要去见白鬼、给顾清交待,忘了把瓷盘与沙粒带在身边,不禁有些无聊。 赵腊月看出来他有些无聊,有些吃惊。 对修道之人来说,无聊这种情绪按道理是不可能存在的。 只要你有时间,便应该修行、练剑,或者感悟天地也是好的,怎么会无聊呢? 她却不知道,这些都是井九已经不需要再做的事情。 …… …… 摘星楼是商州城的最高处,也是外地游客必至的景点。 井九与赵腊月却不是来看这座名楼的。 他们戴着笠帽,站在摘星楼的最高处,望向不远处一座灯火通明的木楼。 井九看着那幢木楼,说道:“这就是青楼啊?” 赵腊月望向那座青楼,也有些好奇。 她自然知道青楼是做什么的,还听家里人说过,只是没有机会亲眼看看。 摘星楼距离那座青楼还有数百丈远,但以他们的眼力与耳力,自然把楼里的画面看的清清楚楚,听的无比分明。 丝竹声里夹杂着****,窗后床上红被白浪翻滚不停。 赵腊月睁大眼睛看着那边,带着一丝错愕说道:“原来是这样啊。” 第三章杀之一剑 井九对那些具体画面不感兴趣。 他看过书。 那些书里有画。 赵腊月看了会儿,摇了摇头说道:“我还是不理解,这种事情有什么意思。” 井九说道:“自然之事,自然有自然之趣,若真无趣,人族如何繁衍?” 赵腊月说道:“道理我懂,凡人寿元有限,贪图享乐也能理解,只是为何有很多修道中人也耽于此道?更有那些邪派强者,境界之高堪比我派游野境的师叔,却依然对此事念念不忘,甚至四处采花。” “阴阳道亦是道,邪道手段自然不提,据我所知,东易道的僧人所言双修其实颇有讲究,或能窥大道一角。” 井九说道:“青山不修此道,但像昔来峰与上德峰之间,也有很多道侣。” 赵腊月自然知道,甚至知道顾寒的想法,只不过她从来没有想过此事。 井九说道:“走吧。” 赵腊月点了点头,看似平静,暗自里松了口气。 夜风微动,把她的短发吹的更加凌乱,却无法降低她脸上的温度。 刚才看到的画面,让她的剑心微有不宁。 她看了眼井九,发现他是真的神情如常,不禁有些佩服,心想不愧是师叔祖最信任的传人,道行确实极深。 就在他们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 紧接着,他们听到棍棒落在人身上的声音,女子凄惨的哭声还有不绝于耳的辱骂声。 赵腊月看了井九一眼,问道:“怎么办?” 井九说道:“修道者一般不会干涉世间之事。” 赵腊月注意到他这句话里的一般两个字。 井九又说道:“惨事无数,恶人无数,杀之不净。” 赵腊月说道:“所以眼不见为净?” 井九说道:“对。” 赵腊月说道:“如果见着了呢?” 井九说道:“看心情。” “我不这样想。” 赵腊月说道:“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果这都做不到,那我还修什么道?” 井九说道:“随你。” 赵腊月说道:“你来?” 远处的棍棒声已经停了,只有女子的哭声与辱骂声还在持续。 井九看了一下距离,说道:“我够不着。” 赵腊月看着那边,捏了一个剑诀。 弗思剑破空而去,在商州城的夜空上抹出一道不吉的红色。 远处巷里传来数声重物坠地的声音,然后便是一声惨叫。 下一刻,弗思剑破空而回。 井九没有想到,赵腊月出剑如此干脆利落。 想着她在神末峰上曾经说过她很凶,他笑了起来。 在青山外围巡察的时候,赵腊月曾经杀过一些妖怪。 阴三死在她的面前,那是孟师杀的。 左易死在她面前,那是井九杀的。 今天,是她第一次杀人。 她的右手有些微微颤抖。 就这个时候,她看到了井九温暖的笑容,觉得平静了些。 井九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眼神里满是欣慰。 在赵腊月看来这真的有些古怪,忍不住说道:“你有病啊?” 井九没有说什么,把笠帽递给她,同时戴好自己的。 当年他选择她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 现在看来,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小姑娘颇有自己当年一剑杀之的风范。 商州城醒了过来。 有灯光照亮那条小巷,脚步声响起,还夹杂着兵士的呵斥声。 一名瘦弱的小姑娘躺在墙角,脸色苍白,眼神涣散,衣衫凌乱,因为干枯而脱皮的双唇不停翕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在她身周,倒卧着四具无头尸体,鲜血涌了一地,头颅滚到很远的地方,脸上依然带着淫亵与暴戾的神情,似乎在临死前的那一刻,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没有感受到任何危险。 井九与赵腊月已经离开,他们不知道那个瘦弱的小姑娘是从青楼逃出来的,也不知道那个小姑娘是否最后还是无法逃离凄惨的下场,那间青楼在商州城颇有背景,谁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会是如何。 如果从行善的角度上来说,他们这样做并不妥当,至少不完善。 但就像井九说的那样,恶事无数、恶人无数,杀之不净,就算你是真正的神仙也管不过来。 太上无情,是每个修道者回到人间都必须学会的一件事情。 果成寺僧人蹈红尘,则选择的是另外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对此,井九很尊敬,但不会接受。 因为果成寺的僧人过的太苦,不管是现在还是从前,甚至包括那些已经离开的,比如刀圣。 …… …… 井九与赵腊月行走在商州城外的夜色里,看似不快,但随意便到了百余丈之外。 道理都懂,但接受需要些时间。 他们默默地走了一个时辰,直到第一缕晨光在地平线那边出现,赵腊月才开始说话。 “我想驭剑。” “有风。” “我想吹吹风。” “心静何须有风。” “你知道吗?青山里有人怀疑你是果成寺的和尚。” “这个猜测倒有几分意思。” 赵腊月难得流露出小女儿家的模样,盯着他说道:“我要飞。” 井九看着她说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如果无法落到地面,飞得再高又有何意义?” 当初在云集镇外看完阴三尸体,他劝她放弃查飞升这件事情时,赵腊月说过这句话。 赵腊月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但你也说过修道的目的不是争强好胜,不是追求意义,就是飞的更高。” 井九说道:“我随便说的。” …… …… 朝阳初升,前方的大地上忽然出现一条红缎子。 仔细望去,原来那是一条极宽的大河,映着红暖的光线。 河水流淌,红缎子仿佛在不停地动,如真的一般。 这就是朝天大陆南方最大的河流——浊水。 井九与赵腊月朝着那边走去,行过一片山崖,循着滔滔水声,便来到了浊水南岸。 浊水宽逾千丈,对岸有座大城,即便隔着这么远,也能看到里面那些高耸入云的建筑。 井九与赵腊月更是感受到了很多阵法的气息。 那便是朝南城,人族皇朝在南方最重要的重镇。 …… …… (上一章他们去看那什么楼的时候,其实我是有描写的,什么声什么语,什么被什么浪,但因为大家都能理解的原因,没能让大家看到,只是很简短的两句,还是觉得有些遗憾,以后不写了。周一了,麻烦大家投一下推荐票,谢谢。) 第四章剑入朝南城 朝南城还没有完全醒来,无数道炊烟袅袅升起,可以想见白天的时候,这座城市该是怎样的繁华与热闹。 井九与赵腊月并肩站在岸边,笠帽早就已经扔了。 先前走夜路的时候他们才发现,因为走的太快,风也不小,笠帽很容易被吹走。 这时候他们用两块灰色布巾包住了整个头脸,看着有些像果成寺在北地的那些苦修医僧。 浊水的河水确实很昏浊,水势极猛,河里到处都是乱流与漩涡,看着无比凶险,而且谁知道里面隐藏着什么怪兽? 很多年前,两岸民众根本不敢乘船渡河,等于是交通断绝,直至青山宗初创,开派祖师命昔来峰弟子在这里用无上仙法移来土石,修了一座桥,又用剑阵隐于其间镇压妖兽,如此才算是从根本上解决了问题。 因为浊河太宽,所以这座圆形拱桥的中间也极高,尤其是云雾起时,从河两岸望过去,这座桥竟仿佛是要通往天空一般,无比壮美,于是有了一个通天桥的名字,却与朝天大陆这个名字无甚关联。 站在岸边看着这座无比壮观的高桥,井九的心情有些异样。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先贤的话果然有道理。 他很小的时候,便已经读完了万卷书,其后也曾驭剑去过很多地方,但当年一心向道,时间与精力都在修行之上,去过的地方还是太少,看过的风景也不多,而且即便出行也是在高空飞过,并没有现在的这种感受。 那时候他飞的最高,俯瞰大地,所有风景在他眼里都是平面的画。 现在他不再那么高,看风景需要抬头,有些不便,但是那画却立体起来,生动更多。 “我今天的功课还没有做完。” 赵腊月陪他在崖边站了会儿,觉得浪费了很多时间,出声提醒。 看着她,井九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微笑说道:“走。” 一心向道当然无错,无论是当年的他还是现在的她。 只不过现在的他和当年的他比起来,有资格也有余暇来看看曾经错过的风景。 只是这种资格的获得,每每想起,还是会令他感到不悦,甚至是痛苦。 …… …… 通天桥已经很老了,路面上到处都是裂痕,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半个拳头大小的破洞,可以看到下面的水面,看着颇为吓人,但感受着脚下传来的如实质地面般的坚固,再加上隐而未发的剑阵气息,井九相信就算再被风雨侵袭数千年,这座看似破旧的石桥也不会出现问题,就算是浊水里所有的河妖集体来攻,也无法撼动此桥分毫。 越往河中间去桥面便越高,渐渐离水面已有百余丈,能够看到的地方也越来越远。 赵腊月指着上游的一片白崖,说道:“那个口子便是被鬼目鲮撞出来的。” 井九非常清楚这个妖怪,鬼目鲮是一种特别残忍可怕的妖兽,性喜食人,男女老少不挑,至于传闻里说它喜食童子,更多是民间传说赋予的更邪恶的一层纱雾。 问题在于,当年鬼目鲮在浊水里开始作恶后不久,便惊动了青山宗,早就已经被上一代的两忘峰弟子给杀干净了,他记得当年还年轻的雷破云就曾经参加过这场战斗,为何时隔多年,这个妖怪又重新复活了? 不过一直都有种说法,浊水里的大妖都是从西海里倒游过来的。至于在西海之前,那些大妖则可能是来自三大漩涡之一的海天一线。一直都有传闻,海天一线的悬瀑深处,可以直接通往冥界。 如此说来,这些大妖便极有可能是冥界驱使过来的,那么每隔数十上百年出现一批也算正常。 井九没有去过冥界,也不知道这些推论是真是假,想着以后若有机会,还是要去那个大陆找朋友问问。 …… …… 朝南城西有一幢九层高的建筑,外墙是灰色,很不起眼,却是个极出名的地方。 这里便是南河州最大的拍卖行——宝树居。 清晨时分,宝树居的灰墙前出现了两个用灰布蒙住头脸的人,看着有些奇怪,引来一些视线。 远方的天空里有数道剑光划过,隐隐能够听到警讯。 井九说道:“果然不妥。” 不久前,赵腊月直接驭剑带着他从西城墙那边闯了进来,自然惊动了朝南城官府以及修道者。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说道:“难道还要等到天黑?我们没这么多时间。” 井九心想那怎么办?眼看着朝南城里的修道者已经驭剑追了过来,难道要表明身份? 当年他驭剑远游的时候很少会在城市里停留,去朝歌城的那几次都是皇帝接待,哪里遇到过这种事情。 “只要进去就行。” 赵腊月带着他向宝树居里走去。 “这是什么地方?” “拍卖行,主事人是个凡人,但后台很硬,朝南城里没人敢得罪他。” 井九问道:“他的后台?” 赵腊月说道:“就是我们。” 井九这才知道原来这座拍卖行居然是青山宗的外围产业。 通过灰墙上的隐门,二人走进了宝树居。 接待他们的那位管事四十岁左右,留着一对极细的胡须,眼睛极有神,看着就像只老鼠,给人的感觉却并不奸滑。 那位管事看着用灰布蒙住头脸的二人,微笑说道:“能不能麻烦二位露个脸?” 赵腊月说道:“不能。” 那位管事也不坚持,指着楼外方向微笑说道:“那些飞剑?” 赵腊月说道:“不错,是来找我们的。” “那您应该清楚规矩,宝树居只能保证楼内客人的安全,如果您离开之后,我们就不会管了。” 那位管事看着她微笑说道:“当然,首先需要确定的是,您是不是我们的客人。” 想要成为宝树居的客人非常简单,也可以说非常困难。 之所以说简单,是因为你只需要付出一笔财富,便可以换取一张宝树居的木牌。 凭此木牌,任何人都可以竞买楼内珍宝,宝树居会从中收取两成的费用。 至于说困难,那是因为这笔财富的数字,对于普通民众是难以想象,即便是有些修行者也不见得拿得出来。 有了客栈时的经验,赵腊月直接望向井九。 井九想了想,取出一大把金叶子放到管事面前。 这堆金叶子,足够在朝南城里买下好大一片宅院。 那位管事却露出了微嘲的神色。 第五章拍卖会上的意外 俗世里,金子自然是最美好、最值钱的东西,但宝树居打交道的多是修道者,自然习惯了修行界的做派。 修行界最常见的货币不是金银,而是比金银更加珍贵、罕见的晶石。 井九知道晶石,却没怎么接触过,因为晶石只对无彰境以下的修行者有用,而且从效果而言远不如他平日里吃的丹药。 至于赵腊月,她从出生便有青山源源不绝供给丹药,也没操心过这种事情,看着井九问道:“你有吗?” 井九摇摇头。 那位管事的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只是眼神越发的冷淡。 井九从袖子里取出一颗丹药放到桌子上。 那颗丹药色泽暗红,看着不甚出奇,细闻之下,却有一种类似艾草的辛味。 那位管事在宝树居里做事,自然见多识广,微微一怔,待确认那是自己想的东西,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来不及封盒,他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两个茶杯,把那颗暗红色的丹药装了进去,又用细绵纸紧紧地包了数遍。 直到做完这些,他的神情才稍微放松了些。 赵腊月神情微异,这颗丹药应该是玄草丹,不是青山宗适越峰出产,而是出自中州宣化山。 那位管事再看赵腊月与井九的神情,变得恭敬了很多。 不管是哪里来的怪人,不管朝南城是不是在通缉你们,只要你能拿出一颗玄草丹,那便有资格得到宝树居的尊敬。 管事亲自把他们二人领到七楼的一个雅间外,低声交待了几句拍卖时的注意事项,便悄然离开。 这个雅间在宝树居也是极好的房间,那些普通修行宗派如果来的不是长老一级的人物,绝对不会被安排在这里。 井九与赵腊月不知道这些,推门入室,用剑识轻扫四周,确认没有阵法气息,也无人窥探,才解下灰布。 雅间里的陈设谈不上奢华,但绝对精致,桌上搁着一壶雀舌茶,兀自冒着热气,想来是他们离开一楼的时候才新泡的,茶壶旁列着几样果碟与小食,冷热毛巾俱全,两块木牌静静搁在两旁。 从细节来说,宝树居确实不错。 但井九与赵腊月都不满意,因为这个雅间是玄字乙号房。 要知道昨夜他们在商州客栈里住的可是天字甲号房。 “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井九问道。 赵腊月当然不是为了避开朝南城守军的追踪才躲进这里来。 她说道:“宝树居现在的主事人,是雷破云的侄孙。” 原来这里的后台是碧湖峰。 井九说道:“然后?” 赵腊月心想你这是明知故问? “碧湖峰少了两根雷魂木,雷破云走火入魔而死,这些肯定与师叔祖飞升有关。” 她说道:“人死了,一样会有线索留下来,雷破云一个人肯定不敢对师叔祖起歹心,必然是被青山外的那些大魔头引诱,宝树居是青山与外界交流的渠道之一,主事人又是他的侄孙,我觉得这里应该有问题。” 井九心想魔头不见得是魔头,山外也许是山内。 又问道:“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找主事人?” 赵腊月说道:“因为他不会说,甚至见着我们便会自杀,所以我们只能观察,看能不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井九觉得好生麻烦。 他真觉得此事没什么好查的。 在山村里他推演计算了整整一年时间,很多事情都已经想明白了,只是没有证据而已。 而这种事情没有什么证据,只有人。 雷破云只是境界停滞不前,想要靠那把剑重获力量,从而被那个人说动。 既然要问,不如直接问那个人。就像那个夏夜,他去碧湖峰问白鬼。 问题是怎样才能找到那个人?总不能真的吃遍天下所有的火锅店。 但井九相信,只要对方发现自己还活着,那么就一定会来找自己。 到时候,他就可以直接问对方为什么要这样做。 只是不知道那一天何时到来。 明天,还是要再过无数年? …… …… 修行者一般要在夜间冥想,所以宝树居的拍卖会都在白天举行,只是这里的外墙没有窗子,看着如同夜里一般。主持拍卖的管事站在一楼,声音通过传音阵法准确地传到每个房间,拍卖的物品画面也会通过虚镜同时呈现在每个房间里。 第一次来到宝树居的客人难免有些吃惊,井九和赵腊月却提不起任何兴趣,不过他们没有参加过拍卖会,对会出现什么有些好奇,当他们发现拍卖的物品只是一些很普通的山精、丹药之后,更是觉得百无聊赖。 愿意花重金购买这些的,应该都是些普通富商或者官员,对修道者来说平常无奇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则是延年益寿的仙药。 拍卖进行第七轮,宝树居里终于变得热闹起来,井九与赵腊月依然毫无关心。 这一轮拍卖的物品是一匣子定神冰片。 定神冰片产自北郡,数量不多,而且大部分都被与风刀教敌对的镇北军控制,能够流入修行界的数量很少。 就在客人们准备开始竞价的时候,一道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诸位同道,我们是来自墨丘的医僧,今日冒昧相求一事……” 没人想到居然会在这样一场平淡无奇的拍卖会上看到果成寺的高僧。 楼内纷纷响起开窗的声音,然后传来无数请安问好的声音。 赵腊月有些意外,走到窗前往下看去,只见楼下站着一老一少两位僧人,僧衣很旧,洗的干干净净,不似很多修道者那般自然流露出尘之意,却给人一种极其安稳、值得信任的感觉。 片刻后,参加拍卖会的人们才知道,这两位果成寺的医僧是受青山宗的邀请,前来对付浊水里的那头大妖,如今大妖已然伏诛,青山仙师也自归去,但那些被鬼目鲮惊慑魂魄的民众还没有完全医好。 定神冰片正是治疗那些民众需要的一味珍药。 果成寺僧人开口求助也是不得已之举,因为举世皆知,他们……很穷。 很多道声音争先恐后地响了起来。 “高僧请放心,我玄天宗绝不参与此物的竞价。” “不错,紫昊门亦响应此议。” 拍卖行的那位管事,举起双手,示意客人们稍安勿躁,然后望向那位老僧,神情郑重说道:“高僧大德,我宝树居怎能袖手旁观,物主与东家刚刚传话,这份定神冰片便由我宝树居赠予果成寺。” 听得此话,楼内响起一片叫好声。 忽然有一道与此时气氛截然相反的阴冷声音响了起来。 “既然是拍卖行,就要讲规矩,我都还没有出价,你就送了出去,宝树居还要不要自己的招牌了?” 第六章你们想死吗? 那位管事抬头望向声音起处,发现是八楼的某个房间,稍一回想,便知道是哪个宗派。 按照宝树居的规矩,他不能把对方身份点明,微笑说道:“朋友何出此言?” 那道阴冷的声音说道:“莫要多言,定神冰片,我们是一定要拿的,赶紧开始拍卖吧。” 那位管事闻言微怒,强自平静心情,温和说道:“都是同道中人,何必如此相逼?” 那人冷笑一声,说道:“按规矩行事,有何问题?” 那位管事微微眯眼,心想难道是来闹事的,神情微冷说道:“阁下应该知道,这里是朝南城。” “我当然知道是朝南城。” 八楼房间里那人嘲弄说道:“你怎么不干脆把青山宗的大名说出来?” 那位管事寒声说道:“说了又如何?难道你还敢对青山不敬!” “当然不敢,只是你觉得现在青山宗会管你们?我很想知道,你们宝树居现在还这般嚣张,究竟哪里来的底气!” 那人冷笑说道。 管事闻言色变,终于知道对方为何敢如此嚣张。 两年前,青山碧湖峰变天……宝树居失去了最大的靠山,只是对方是怎么知道的? “说到嚣张,哪里比得过你们三都派,来到我们南河州,居然也敢与果成寺抢东西。” 管事再也顾不得所谓规矩,冷笑一声把对方的来历点明。 如果三都派的人仍然执意要那份定神冰片,就让他们去与果成寺对上好了。 听着三都派的名字,楼里响起一阵议论声。 三都派是一个西方剑派,名声并不如何响亮,但因为是昆仑派的附庸,也没有什么人愿意招惹。 那个房间的窗户被推开,一个神情阴冷的中年人站到窗前,看着楼下的管事冷笑一声,然后望向那位果成寺的老僧说道:“禀告大师,并非本派想与贵寺作对,只是我派小主身患重病,需要定神冰片救治,实在无法相让。” 这位中年人对着宝树居毫不客气,对果成寺却是颇为恭敬。 听着这话,很多人有些不解。定神冰片并非真正的罕见神药,只是刚好最近朝南城出了鬼目鲮,民众被慑魂生病,果成寺才会亲自出面。三都派是昆仑派的附庸,昆仑派又与镇北神军关系密切,如果三都派的掌门公子重病,怎么可能拿不到这药? 中年人知道众人在想什么,说道:“小主来南河州游玩,不幸在应城……中了花毒。” 喧哗之声再起,看来众人都知道那个花毒是什么来历。 如果真是那个心狠手辣的女修所为,这位三都派的小主也确实可怜。 花毒不会让人身死,却会让人奇痒难耐,极为难受,不过如果真有毅力,苦熬十日便能自行好转。 问题在于,三都派的人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小主禁受如此非人的折磨? “定神冰片,我们是一定要带走的,至于朝南城里那些凡人……只能算他们运气不好。” 那位中年人说道。 听着这话,楼里居然没有太多反对的声音。仁爱之心应有,但在修行者的眼里,凡人的性命着实算不得什么,尤其是当做比较的对象是他们自己的时候。 那位果成寺老僧自然不赞同这个说法,却有些不擅言辞,只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七楼房间里,赵腊月有些不理解,问道:“这种小宗派,怎么就不怕果成寺?” 井九说道:“和尚脾气好。” 这说的是果成寺的行事风格,或者说无数年来在修行界里形成的口碑。 当然这也就是在朝南城、王朝内陆,放在北地,谁敢对果成寺稍有不敬?三都派如果敢和果成寺抢药,只怕当场就被暴怒的民众撕成了碎片,风刀教更是不可能擅罢甘休,说不得会直接找上昆仑去。 虽说楼里的修行者们默认了三都派中年人的说法,但这里毕竟是朝南城,果成寺高僧需要药物救治病人,他们哪里肯眼睁睁看着西方来的剑修轻易把药拿走,竞拍一开始便有很多出价,很快定神冰片便超过了本应有的价值。 三都派毫不示弱,无论开出什么价,他们都会继续加价。 昆仑山有很多晶矿,三都派虽然不像昆仑派那般富裕,但晶石也不会少。 随着时间的流逝,定神冰片的价格被抬的越来越高,那些宗派不得已渐渐退了出去。 就算他们想用定神冰片来结好果成寺,也得考虑一下现在这个价格。 眼看着定神冰片就要归三都派所有,忽然那位管事满脸堆笑,说了一句话。 “玄字乙号房,出一颗玄草丹。” 听着这话,楼内先是一静,然后一片哗然。 玄草丹乃是中州宣化山的名物,据说必须要由小天地铜炉亲自熬炼才能制成。 无论是功效还是价值,玄草丹都要比定神冰片珍贵百倍不止。 为何那间房的人愿意出一颗玄草丹来买定神冰片?难道他们也是想着结好果成寺的高僧?但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 三都派众人也很是震惊,对视无语,不知该如何办。 那位中年人冷笑一声,示意不要再加价,坐了回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奇峰陡转,谁也没想到,定神冰片会这样定了归属。 出乎意料的是,七楼那间房子的窗户始终没有打开,那人似乎没有与果成寺僧人见面的意思。 …… …… 主持拍卖的管事亲自把定神冰片送到了玄字乙号房,而且非常小心谨慎地低着头,没有向井九与赵腊月看一眼。 井九与赵腊月起身准备离开。 那位管事恭敬无比地双手递上一个小木盒。 井九接过木盒打开。 赵腊月看了眼,发现是那颗玄草丹,稍一思忖便明白了宝树居的意思,比较满意。 那位管事又低声提醒了几句,建议他们可以再坐会,等东家来见个面再说。 井九与赵腊月知道他的意思,但没有理会,这场拍卖会实在有些无趣,明显查不到什么线索,那还留在这里做甚。 看着向楼道下方走去的两道身影,那位管事心想不知是哪里来的怪人,得赶紧通知东家一声。 今天本来就是宝树居安排的一场戏,当他们知道果成寺医僧需要定神冰片时,这场戏的大致内容便定了下来,他们本想通过此事为宝树居谋些好名声,也好对过些天青山来的仙师交待,结果哪里想到三都派忽然跳了出来,险些演成别的戏码。 管事又想到,那两人没通过自己把冰片转交给果成寺医僧,难道是打算私下去找对方? …… …… 离开宝树居不远,井九与赵腊月便被三都派的人拦了下来。 井九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了,赵腊月更是只在书上看到过这样的故事,觉得毫无新意,很是无趣。 她看着他们认真问道:“你们想死吗?” 三都派的人都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威胁对方,结果便听到了这样的问题,不由怔住了。 第七章那就都死吧 看着这两个灰布蒙脸的怪人,那位中年人神情微凛,散出神识查探了一番。 他发现稍高些的那个就是个普通人,先前说话的女子的境界有些判断不准,但听声音如此年轻,又能高到哪里去? “只不过是些不敢露脸的鼠辈。” 一名三都派弟子在旁说道:“今晨城守示警,要抓的只怕就是你们。” 那位中年人看着井九与赵腊月的反应,愈发确定这个推测是对的,不由心情微松,紧接着杀心便起。 在朝南城这种地方,即便是修道者也不好随意杀人,但如果被杀的人本来就见不得光,那谁会在意? 中年人放弃了索药的想法,看着井九和赵腊月微笑说道:“你们最大的错误就是应该在宝树居里便把药给那两个和尚。” 然后他对弟子们认真吩咐道:“杀了他们,注意不要把药弄坏了。” …… …… 数道飞剑破空而起,向着窄巷那头飞去,直指赵腊月。 那些飞剑来到她身前时,忽然生出数道残影,仿佛开花一般,很难分清哪道剑才是真的。 这便是三都派的三花剑诀,以诡异莫测著称,普通的修道者如果没有准备,往往一个朝面便会中剑。 赵腊月挥手,弗思剑出,绕着她的身体高速飞行,根本看不清剑身,只能看到一片红线。 数声脆响,那些飞剑直接变成碎片,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三都派弟子飞剑被毁,剑心严重受损,哪里还支撑得住,口喷鲜血,就这样倒了下来。 弗思剑静静地悬停在赵腊月身前。 她根本没有想过分清哪道剑影才是真的,直接全部砍了便是。 那位中年人感受着那道红色飞剑传来的气息,脸色苍白,震惊无比。 这种威压即便他在掌门的飞剑上也从来没有感受过! 难道这是传说中的神兵?对方究竟是什么人? …… …… 赵腊月看了井九一眼。 这时候,他们与三都派众人的距离不到十丈。 在这段距离里,承意境界也可以驭剑向对方发起攻击。 井九说道:“我已经很多年没杀过人了。” 赵腊月说道:“我们第一次见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井九知道这说的自然不是自己跳到她身前那一次,是后来那次。 那时候他刚把碧湖峰左易的头割下来。 在他们简短对话的途中,那位三都派的中年人终于清醒过来,召出飞剑便准备驭剑逃走。 确认井九没有出剑的意思,赵腊月摇了摇头,右手向着空中一指。 弗思剑破空而去。 一道艳红的剑光,照亮了巷侧的青树。 那名中年人从天空坠落,重重地摔在巷子里,身首分离,溅出一大滩鲜血。 艳红的剑光再次折回,如闪电一般,来到赵腊月身前。 巷里响起嚓嚓数声轻响,那些正在痛苦喷血的三都派弟子,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痛苦,因为他们的脑袋也从身体上掉落下来。 赵腊月走到那些尸体前,先用剑识扫了一遍,然后蹲下从那些尸体上搜了些东西。 看着这幕画面,井九很是欣赏,觉得小姑娘要比自己当年强上很多。 剑火离开弗思剑,落在那些残缺的尸体上,瞬间便把那些尸体烧成灰烬。 井九忽然想知道,青山里那些视赵腊月为仙女的同门,如果看到这幕画面,会怎么想。 赵腊月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别人怎么想,与我无关。” 井九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转而说道:“剑火并不能完全消除痕迹。” 那些尸体化作的灰烬依然存在,而且修行界有很多方法能够找到线索,比如墙上的那些血迹,有些门派擅长两界通,甚至可以通过事后的这些痕迹,直接用道法推断出最初的场景,水月庵便极擅长此道。 赵腊月说道:“我并不是想着毁尸灭迹,只是想着巷子里这么多死人,若吓着路过的小朋友怎么办?” 杀人不眨眼,可以称为冷酷,不忘这些细节,说明她是真的很爱这个世界? 井九心想这与当年的师兄真的有些像,下意识里问道:“朝南城有什么出名的火锅店?” 说到火锅,最出名的店自然都在益州。 北方也有火锅,味道与益州的麻辣风格截然相反,多用麻酱调味,比如朝歌城里的西来居。 但对于朝南城的居民来说,最好的火锅店,当然只能是鸿茂斋。 鸿茂斋的风格偏北,没有现炸的酥肉,赵腊月有些不高兴,于是点了七盘小时候最爱吃的鲜切羊肉。 井九还是只煮了几片青菜吃,这里都是白汤,倒很符合他的喜好。 离鸿茂斋不远,某个偏僻的街道里,有座很不起眼的土庙。 来自果成寺的两名医僧,在这里已经住了很长时间。 老僧这时候正看着手里的一个匣子发呆。 不需要把匣子打开,只凭味道,他便知道里面装着的是他现在最急需的定神冰片。 年轻僧人想着刚才送药匣入庙的那道剑光,便觉得不寒而栗,说道:“师伯,可要通知官府?” 老僧摇了摇头,说道:“是同道中人。” 年轻僧人闻言微怔,片刻后才醒过神来,有些不确定问道:“是青山宗的道友?” 老僧点了点头。 年轻僧人想着先前在宝树居里发生的事情,心想难怪七楼那个房间里的人能够轻而易举拿出一颗玄草丹,高兴说道:“朝南城离青山如此之近,那个三都派居然还敢如此嚣张,真是不知死活。” 老僧从那道剑光才判断出送药者是谁,听着师侄这话忍不住摇了摇头,心想青山宗行事向来低调,你这话可说差了。 “也不知道柳十岁现在怎么样了。” 年轻僧人想着前些天在浊水里与青山宗弟子并肩作战的场景,感慨说道:“他年纪虽小,但不愧是天生道种,比我要强太多,而且面对那头妖怪时,居然能够那般冷静,真是令人佩服。” 老僧淡然说道:“冷静往往来自勇气,青山道友向来不缺这个。” 年轻僧人有些担心说道:“最后他怎么就昏了呢?我查了半天也没发现他的伤势到底从何而来。” 庙外忽然传来一阵吵闹的声音。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人走了进来,在他身后有十余名军士把看热闹的人群隔在外面。 第八章消逝的妖丹 年轻僧人识得此人,知道是清天司驻朝南城的一位大人,起身合什行礼。 这位中年人姓施名丰臣,乃是清天司的重要人物,如今在朝南城主管一应修行界相关事务。 施丰臣对着年轻僧人回礼,然后转向老僧,恭谨说道:“见过大师。” 清天司的官员绝大部分都是修行者,或者有修行宗派背景,施丰臣也不例外。 按照宗派辈份,他应该称这位老僧为师叔祖,只是毕竟有个官身,颇为不便,称对方一声大师更为合适。 老僧温和说道:“不知施大人前来有何事务?” 施丰臣苦笑说道:“好教大师得知,今日朝南城里连续发生两件事情,一者闯城,一者杀人,都是修行者所为。” 老僧不解问道:“此事莫非与我们有关系?” 庙门已然关闭,对话不虞被外人听见,施丰臣直接说道:“三都派的人死了。” 年轻僧人闻言大惊,看了老僧一眼。 施丰臣继续说道:“正是在宝树居里想得定神冰片的那些人。” 老僧的脸上流露出悲悯的神情,说道:“不知那些道友遗体何在?老僧想过去念段往生经送行。” 施丰臣苦笑说道:“遗体俱已被焚成灰烬,下手之人很是冷酷。” 老僧说道:“大人莫非怀疑我与师侄?” “这是哪里来的话。” 施丰臣故作不悦说道:“世间有谁敢怀疑果成寺大德?” 年轻僧人心想,若不是因为定神冰片一事,三都派的人死了,你来找我们做甚? “定神冰片最后是被玄字乙号房的两个人得了。” 施丰臣望向年轻僧人,无比诚恳地问道:“不知小师父你,可否知道那两个人的来历?” 年轻僧人神情微凛,想着先前送药入庙的那道剑光里隐藏的杀意,已经猜到了事情的真相。 就在这个时候,老僧忽然开口说道:“是两个人吗?” “不错,那两个人以灰布蒙面,宝树居的管事也没能见到他们的真面目。” 施丰臣依然看着那位年轻僧人,微笑说道:“不知道小师父可曾见过他们。” 年轻僧人这时候已经断定,送药杀人的应该是青山宗的道友,他当然不愿意说,只是身为出家人…… “不可说。”老僧忽然说道。 施丰臣闻言微怔,心想难道这是在打机锋。 年轻僧人把已经快要出嘴的话咽了回去,有些不安地望向师伯。 他忽然发现那个装着定神冰片的匣子不见了,不知道被师伯藏在了哪里。 “罪过,罪过。” 老僧看了年轻僧人一眼,然后转头望向施丰臣,说道:“我这师侄正在修闭口禅。” 施丰臣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我们确实不知道那两个人是谁。” 老僧说道:“抱歉无法为大人提供线索。” 施丰臣苦笑一声,明知有问题,也不敢再问下去,长揖及地,便出了庙门。 待庙外的声音渐渐停息,年轻僧人才松了口气,坐到了地上。 老僧叹息说道:“希望此事不要给道友带来麻烦。” 年轻僧人想要说话,又想着师伯刚才的交待,闭着嘴唔唔叫了起来,显得很是着急。 老僧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你这闭口禅且先修着,何时离开朝南城再说。” …… …… 夜深,鸿茂斋已经关门。 相隔不远的客栈,天字甲号房里,赵腊月盘膝坐在地上,正在静思养气,弗思剑悬在她的头顶,慢慢转动。 井九已经来到朝南城外,走到了通天桥的中段、也就是最高的地方。 星光照亮河水,滔滔之势未减,更显凶险。 井九收回剑识,直接跳了下去,河面溅起一蓬水花,很快便消失,没有引来任何视线。 河水无比浑浊,又值夜深,根本无法视物,却遮不住井九的目光。 在湍急寒冷的水里潜行了很长时间,他来到河心断崖深处的某个偏僻角落。 这里的河水已经变得平缓很多,但压力极大,而且极为寒冷。即便是无彰境的剑道强者,也无法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如果他不是身体特殊,根本没办法潜到这么深的地方,找到那头鬼目鲮。 那头鬼目鲮已经死了。 鬼目鲮极大,身躯足有三层楼高,前足若鳍,皮肤光滑,色泽幽暗,镶嵌在断崖深处,与四周的环境合为一体,就像是最普通的岩石,确实极难发现,难怪青山宗弟子始终没能找到这具尸体。 井九飘到鬼目鲮的身前,发现它的颈部与头部到处都是剑伤,双眼紧闭,残着青色的血迹,没有被河水冲走,看来应该是被青山弟子的飞剑所伤,那双眼睛的伤势则更像是来自某种凌空道法。 “果然是被人养着的。” 井九的视线落在两道铁链上,默默想着。 那两道铁链紧紧地捆着鬼目鲮的后半身,另一头应该在崖洞最深处。 在黑暗的河水里飘游,井九绕着鬼目鲮的巨大身躯看了一圈,除了那些剑伤没有新的发现。 他解下铁剑,向着鬼目鲮的头顶刺去,不料剑尖一滑,竟是偏离开来。 不愧是传说中来自深渊、游过西海的大妖,即便死了,肌肤依然坚逾钢铁,绝非普通飞剑能够割开。 井九的铁剑来自适越峰莫仙师,虽不是名剑,亦有不凡之处,但确实不够锋利。 黑暗的河水微微振动,如果有人能在水底听声,应该能听到嗡嗡的群蜂之鸣,那是他手上的银镯在颤动。 井九没有理会,飘到鬼目鲮身前,右手落下。 一道笔直而清楚的裂痕,在鬼目鲮坚韧无比的皮肤上出现,然后越来越开,直至看到内膜与软骨。 啪的一声轻响,井九用双手把鬼目鲮头顶的软骨撕开。 看着鬼目鲮头顶空空的丹室,他心想妖丹果然没有了。 如此一来,柳十岁浑身滚烫、雪落则化、长时间昏迷不醒……种种异象,便都有了答案。 第九章也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井九来到岸边,河水如瀑布一般从白衣上滑落。 朝南城墙上军士们正在奔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井九看了那边一眼,用剑元将身上的水蒸干,整个人笼罩着一层白雾。 “现在你还问我为什么要来朝阳城吗?” 赵腊月的声音在雾气外响起。 井九知道了为何朝南城的军士那般紧张,想来是她驭剑出城时惊动了不少人。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没有说错。 发生在柳十岁身上的事情全部在他预料之中,但终究还是要来看一眼才能放心。 赵腊月问道:“找到你想找的东西了吗?” 井九嗯了声。 赵腊月没有再问什么。 井九看着她说道:“你还要再查下去?” 赵腊月也嗯了声。 “这件事情与雷魂木其实没有关系。” 井九看着她说道:“如果飞升失败,原因只在于阵法出了问题。” 赵腊月说道:“雷破云敢偷雷魂木下碧湖峰,就敢在阵法材料上动手脚。” 这两件事并无关系,但这个推论确实有道理。 井九说道:“阵在神末峰顶,他动不了手脚。”‘ 赵腊月心想自己在峰顶并未看到任何阵法的痕迹,就连一丝残余的气息都没有。 “烟消云散,是那座阵法的名字。” 井九说道:“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赵腊月说道:“烟消云散……这名字真不吉利。” 井九说道:“修道者的飞升对于留在这个世界的人来说就是死亡,本就不是什么开心的事。”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难怪师叔祖飞升,青山九峰竟然没有几个人真的高兴。” 井九没有说话。 赵腊月说道:“如果材料没有问题,那阵法怎么可能会出问题?” “可能……景阳真人当年学的阵法本就是个错的。” 井九微笑说道。 他的笑容有些淡。 …… …… 井九与赵腊月离了朝南城,穿越山岭而去,不知身在何方。 青山那边,柳十岁终于醒了过来,滚烫的皮肤恢复了正常的温度,神智没有受影响,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没有人知道,当他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时,偶尔能在眼瞳的最深处,看到一抹妖艳的红色。 第二天,柳十岁便被关进了剑狱,白如镜长老再如何恼怒,也无法改变上德峰的决定。 因为上德峰怀疑,在浊水的那场除妖大战里,柳十岁偷吞了鬼目鲮的妖丹。 吞食妖丹可以帮助修道者快速提升境界,但极可能污染道心,让修道者走火入魔。 对玄门正宗来说,这是绝对无法接受的行为,对青山宗来说,更是违逆剑律的严重罪行。 即便柳十岁是深受宗派期望的天生道种,如果真的做出这种事情,哪怕最轻的惩罚也是废去修为,逐出青山。 接下来的时间里,上德峰对柳十岁进行了极其严厉的审讯,最后甚至动了刑。 审讯的结果却有些出人意料。 在浊水畔柳十岁忽然昏迷不醒,以及身体滚烫,道脉骤疾等诸多异象,都表明他确实吞食了妖丹。 但无论是适越峰师长们的检查,还是迟宴用剑心听脉,都没能在他的身体里找到直接的证据。 按道理来说,既然没有证据,就应该放人,但此事如此诡异,上德峰哪里肯就此结案。 元骑鲸亲自下令,依然把柳十岁关在剑狱里,并且禁止任何人探望。 到了现在,不管是白如镜长老还是两忘峰的那些年轻弟子,其实都已经相信了上德峰的判断。 所以并没有人去探望柳十岁。 无论上德峰如何用刑,柳十岁都保持着沉默,再如何痛苦,连脏话都不肯说一句。 他静静坐在不见天日的囚室里,满是伤痕的脸上写满了倔强,却又是那样的孤单。 …… …… 青山九峰震惊。 洗剑溪畔,经常能够听到有关此事的议论,或者不信,或者同情,但绝大多数是漠然与轻蔑。 这种漠然与轻蔑,来自于对柳十岁的失望,既然深受宗派重视,何至于如此着急,竟然乱了道心。 顾清在神末峰里练剑,消息稍微来的晚了些,当他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柳十岁已经被关了十余日。 他觉得这件事情有问题,因为他与柳十岁接触过数次,根本不相信柳十岁会偷食妖丹。 如果柳十岁继续被关在阴暗的剑狱里,时间长了,修道之路会遭受极大的挫折,甚至从中断绝。 但他现在只是客居神末峰的承剑弟子,如何能够帮到柳十岁? 这个时候,他想起井九离开之前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如果有事,找猴子。 顾清是个很聪明的人,早就已经想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在很多人看来,井九与柳十岁这对主仆已经渐行渐远,只有顾清知道井九与柳十岁真正的关系,比如那些竹子,又比如那些嘱咐,他很确定,对井九来说,青山九峰里只有柳十岁的事才是事。 那么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如果柳十岁出了事,就去找猴子。 …… …… 顾清走到木屋外,用拳头砸了几下树身,然后呜呜叫了两声。 树林里响起枝叶弯折的声音,还有猿猴们的叫声。 十几只猿猴来到木屋四周,围住了他。 顾清现在会学猴子叫,但不代表他能用这些叫声讲明白这件事情。 他看着那些猿猴,用缓慢的语速,标准的发音,把这件事情前后讲了一遍。 猿猴们急的抓耳挠腮,指着他不停尖叫。 顾清知道它们是在骂自己,摊开双手,很是无辜,心想那我能怎么办? 一只小猴子从窗子爬进木屋,抓了一张纸,不停地挥舞。 顾清一拍额头,心想自己怎么这么笨? 猿猴们摊开双臂,也是一脸无辜,心想你还知道啊? 磨好墨汁,摊开白纸,要写些什么内容,顾清又犯了难。 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这封信稍后会送到谁的手里。 几番斟酌,他最后写了很简单的几句话,没有忘记用左手执的笔。 “我不知道您是谁,总之,柳十岁这件事情拜托了。” …… …… 第二天。 柳十岁便被放了出来。 无论是洗剑溪畔的普通弟子,还是九峰里的人们,都觉得好生诧异。 上德峰没有做出任何解释。 没有人去接柳十岁。 柳十岁回到天光峰的时候,也没有看到自己的师父白如镜,迎接他的是无数道有些陌生的眼光。 夜深时分,顾寒来了。 “为了天下正道,有些牺牲是值得的。” 顾寒的手落在他的肩膀上,安慰说道:“大师兄本想亲自过来,但担心落在他人眼里。” 柳十岁问道:“为何上德峰会放我?比计划提前太多。” 顾寒说道:“自然是师父他老人家发了话。” 想到这件事情是掌门大人亲自安排,柳十岁感觉肩上的份量越发沉重。 顾寒走后,他坐在窗前,看着那盏油灯沉默了很久。 他忽然很想念井九,或者是想念当初在小山村里,池塘边、大树下、听蝉声的日子。 第十章两年后的青山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两年。 世间还是那个模样,没来得及发生太多改变。 冥界很安静,在阳光下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魂火的踪迹。 雪国也很沉默,看来连番大战之后,即便是以残暴嗜血著称的冰雪怪物也需要喘息一下。 北郡军民与那位孤刀镇风雪的男子,也终于迎来了一个完整的没有战事的年份。 海外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听闻蓬莱岛的一艘神船在探查三大漩涡之一的鸣泉秘境时,忽然遇到了罡风下沉,虽然最后侥幸地挣脱了大漩涡的吞噬,却与一座冰山相撞。 如果不是异大陆上的某位英雄跨过大海前去救援,只怕那艘神船便会沉入冰冷的海底。 这个故事传到朝天大陆来后,被很多人斥为荒谬的假话,因为除了破海境以上的那些修道强者,没有人能够理解这个故事里的很多细节,比如那位英雄跨过大海是什么意思,一个人又如何能够救得起来重如山川的神船? 这也是寻常事,人们往往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直到现在为止,依然有些凡人坚持认为世间并没有修道者的存在,便是相同的道理。 不管人们相信或者不相信,有些事情终究会发生。 比如海州城,即将迎来西王孙举办的又一届四海盛宴。 同时,在城里的某个隐秘衙门里有一场会议正在召开。 今年的冬天已经到了尾声,朝歌城里都不再落雪,海州就在西海之畔,气候温暖,更是如春天般令人陶醉。 看着那些修道者漠然的脸庞,施丰臣忽然很想醉一场,不再去想这些事情,只是调任后他已经两年时间没有喝酒了。 他清楚,如果不是海州城要举办四海宴,只凭清天司与他的面子根本请不动这么多修行者,更不要说那些大宗派的弟子。 “我升官已经两年。” 施丰臣看着一众修道者说道,脸上却殊无喜色。 除了有两个不知内情的小派修道者说了两声恭喜,别的修道者也没有反应。 修道者尊敬皇室,眼里却没有什么朝廷官员,哪怕施丰臣并不是普通的官员。 更何况施丰臣从朝南城主管升任清天司副巡查,看似升官,但很多人都知道这是为什么。 “我这个副巡查,查的就是这个案子,如果这次还抓不住那两个魔头,我就完了。” 施丰臣的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过,说道:“我对诸位的宗派确实没有什么影响力,但如果确定自己会完蛋,说不得也要用最后的力气,去影响一下朝廷的配额发放。” 听到这话,如大泽等宗派的修道者神情不变,那些小宗派的修道者却有些着急。 无论是晶石还是别的修道资源,都是由朝廷与中州派、青山宗、大泽、西海等大宗派联合决定分配份额。 那些大宗派自然不担心朝廷会少了自己的供奉,但他们这些小宗派怎么办? 施丰臣真要在下台之前发一次狠,哪怕只是减少一成晶石供应,也会给那些小宗派带去极大的影响。 有位小宗派的修道者苦着脸说道:“大人,您有什么吩咐就直接说,何必如此。” 施丰臣说道:“我的意思非常清楚,朝廷的强者或者在朝歌城镇守中枢,或者在镇北军里与雪国强者对抗,如今的清天司只剩下一个空壳,实在是拿那两个魔头没有办法,只好厚颜请诸位出手相助。” 那位修道者吃惊问道:“那两个魔头究竟是何来历?” “没有人知道。” 施丰臣挥了挥手,一道清光落在墙上,仿佛一张白纸,上面出现十余行密密麻麻的字迹。 “最早是在商州,那两个魔头杀死了四人,事后调查,他们与那四人连面都没有见过,应该是随意行凶,其后便是朝南城,他们杀死了四名三都派弟子,也留下了一些线索。” 施丰臣继续说道:“其后两年里,这两个魔头又陆续作案,共计杀害七十余人,其中有无辜的普通民众,也有修行者,大部分行凶都毫无来由,就像第一次行凶那般,似是随意所为,由此可见其心性之残暴。” 很多人注意到了朝南城那个案子,下意识里望向坐在正中间的一位老者。 那位老者白发苍苍,气息深厚,正是昆仑派长老何之冲。 从未参加过四海宴的昆仑派,居然来了一位长老,想来应该与朝南城里那个案子有关。 何之冲没有说话。三都派乃是昆仑派的附庸,如果只是几名低阶弟子被杀,他根本不会出面。只是那位三都派的少主因为此事颇是吃了些苦头,事后记恨在心,说动三都派掌门向昆仑求援,他才不得不走这一遭。 有人问道:“那两名魔头是何境界?” 施丰臣说道:“去年初秋,黑龙寺主持竹贵大师被魔头隔着一座青山斩死,只怕对方已经是无彰中境。” 听着这话,众人神情各异。 黑龙寺主持竹贵的名声极臭,不知骗得多少富商倾家荡产,连贫苦百姓的治病银钱也不放过,更有传闻说他私下***女,无恶不作,只不过这位大师与宫里某位贵妃娘娘有旧,各宗派不便多事,一直没有管过。 此时听着施丰臣的话,才知道这位竹贵大师去年暴毙原来是这个原因。 施丰臣知道众人在想什么,微微皱眉,不再继续谈论此事,说道:“那两名魔头下手从无活口,所以并无太多线索,只知道他们一高一矮,一男一女,以灰布蒙脸,用的是飞剑,不知诸位有什么想法?” 只是这些线索,能有什么想法? 一片安静。 “总之与我们没关系。” 说话的中年人肤色黝黑,乃是来自大泽的一位修道者,道号左雨使。 众人心想真是废话,大泽修的是风雨道法,当然与你们没关系。 左雨使继续说道:“既然用剑,还耍的这么好,不外乎就是不老林、无恩门,西海这几家了。” 施丰臣摇头说道:“不老林的刺客虽然阴险毒辣,但行事不会如此放肆,至于无恩门……” 他没有把话说完,众人却明白他的意思。 最近这几年无恩门被西海打压的非常辛苦,哪有心情在世间搅风搅雨。 按道理来说,无恩门与西海剑派的实力本来相差无几,无恩门的底蕴更是远胜西海,怎奈何西海有位剑神,这便没办法了。至于西海……场间虽然没有西海的剑修,但这里是海州,西海势大,谁敢轻易指责? 有人忽然说道:“为什么没人怀疑青山宗?凶案最早发生在商州,其后是朝南城,正是青山宗的领域。” 众人很吃惊,心想此人好生有种,居然敢怀疑青山宗。 待看清那人是谁,众人才明白原因。 那人叫做竹介,正是那位被杀死的黑龙寺主持竹贵的俗家弟弟,也是中州出名的散修,听闻与西海剑派交好。 想着这些事情,众人的视线很自然地落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那里坐着两个年轻人。 二人身穿青色剑袍,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过话,很是低调。 神情沉稳的那位叫做幺松杉,乃是青山宗两忘峰排行十一的弟子。 更年轻的那名弟子叫做林英良,如今在适越峰学剑,这次被幺松杉带着出来历练。 幺松杉望向那边,没有说话,眼神却无比锋利,仿佛真剑。 林英良却没有忍住,盯着竹介说道:“你想死吗?” …… …… (青山应无恙,还是那么嚣张。) 第十一章万里外的海州 众人看的清楚,那位青山宗的年轻弟子只有承意境界,应该是随师兄出山历练,按道理来说他并不是竹介的对手,但不知为何,当他说出这句话来时,却让人觉得只要他出剑,竹介便会立刻血溅当场。 这便是青山宗的剑威? 竹介脸色微白,因为急着打通关节,想结识西王孙身边的某位近侍,他今天来得稍晚了些,根本不知道青山宗也来了人。 听着这话,他不禁好生后悔,又生出很多怨念。 ——堂堂青山宗,为何要坐在那个昏暗的角落里,而且从始至终都不说话,装什么低调? “我也就是随口瞎说,二位道友莫怪。” 他赶紧说道。 大泽的左雨使对幺松杉笑着说道:“你们这个口头禅也得改改了,听着真有些吓人。” 青山宗与大泽交好,幺松杉点头致意,没有再说什么。 看着这幕画面,施丰臣在心里叹了口气,轻挥衣袖,把墙上的图换了一张。 那是一幅放大很多倍的地图,上面用红点标明着每起命案发生的地点,然后连成了一条线。 有修道者不解问道:“那两个魔头从商州转向朝南城,然后一路北上,在豫州处又折向西行,等于是从南河州开始,绕着大腹陆中南部转了一个大圈,他们究竟是要去哪里?到底想做什么?” 有人发现了一个更难解的问题。 “为何他们没有驭剑?” “这两个问题我们也觉得很奇怪,但没有答案。我只知道如果他们按照这条线走,那么后几日便会出现在海州城里。” 施丰臣说道:“若他们还敢行凶,难道这么多位仙师还抓不住他们?” 清天司选择把围剿的地点放在海州,正是因为海州即将召开四海宴,会有很多正派修行者到场。 “如果他们来了海州,却不出手呢?”有人问道。 施丰臣沉默片刻,说道:“那只好请西海算天阁的高人出手相助了。” 场间再次陷入安静,忽然有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这个……诸位道友有没有注意到,那两个人……一路行来,也杀死了很多妖怪,而且死的那些人……” 这句话没有说完,但众人都明白那人想说什么。 ——那些被杀死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人,比如那位黑龙寺的主持竹贵大师。 众人都知道这一点,但没有人会说出来。 当他们发现说话的是来自果成寺的那位年轻医僧,顿时生出理所当然的感觉。 昆仑派长老何之冲看了那位年轻医僧一眼。 竹介冷笑一声,说道:“朝南城那个案子,起始便是三都派与贵寺争药,三都派的人死了,药却是落在贵寺的手里,当然没有人敢怀疑果成寺会与那些凶徒勾结,但小大师现在说这样的话,未免有些不妥吧?” 年轻僧人有些生气,想要争辩几句,却不知该如何说,脸涨的通红。 这种事情并无太多缜密计划可言,只待清天司发现那两个魔头,各宗派的修道者只需要等着通知便好。 至于说会不会陷入一场血战,众人并不担心,就算那个魔头已然无彰中境,他们这边有昆仑长老何之冲、青山仙师幺松杉这两位无彰境的高手,更何况这里是海州,西海剑派的强者一旦出手,对方又能往哪里逃? 离开清天司衙门,修道者们各自散去,大部分去了仙居。 林英良第一次出山历练便遇着这样的事情,难免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说道:“一定要把那两个魔头抓住。” 幺松杉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又想不明白。 看着前方两名青山道友远去的身影,那位果成寺的年轻僧人有些着急,对身边的老僧说道:“师伯,为何你不说话?我们明明知道他们想对付的人是谁,就算不便明着说什么,也应该告诉前面这二位啊。” 老僧没有理会,心想青山九峰之间的关系也有些复杂,谁知道前年在朝南城义助自己的两位道友是哪座峰的,前面那两位青山道友来自两忘峰,听闻无论对自己还是对同门都极为严厉,说了之后万一给那两位道友带去麻烦怎么办? 年轻僧人还在不停地说话:“西海算天阁的命师最擅长推演之术,真被围住了怎么办?师伯,我们得赶紧想办法联……” 老僧说道:“那两位道友哪里需要我们担心,你莫要添乱,继续修闭口禅吧。” 年轻僧人啊了一声,有些委屈地闭上了嘴,呜呜喊了两声。 老僧说道:“修到什么时候?自然是修到我们离开海州,或者那二位道友离开海州为止。” …… …… 海州城外,寒山无人,很是清冷。 风从远方来,赵腊月站在崖畔,衣裙飘飘。 她的脸上稚气已无,眼神更加平静,或者说坚定。 她依然留着短发,像男孩子一样,只是不再那般凌乱。 看着她的背影,想着一路行来发生的事情,井九有些感慨。 他没有对她说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也没有告诉她自己是谁。 当年在朝歌城他选中了她,其后便再也没有管过她。 但她一直没有忘记他,他应该有所回赠。 这两年,他就是在以自己的方法教她。 数万里路,斩妖除魔。 行路坐停,都是修行。 …… …… 赵腊月静静看着远方的一座孤山。 忽然,一道剑光在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出现。 被夕阳照耀的一片红暖的天空里,忽然多出了一道更加浓郁的红色。 远方的孤山里响起一声闷响。 那道红光破空而回,消失在她的掌心里。 天空里的那抹红色,却依然存在。 染了两年鲜血的弗思剑,自然红过晚霞。 “离海州城如此近的地方,居然还有以人为食的妖怪,真不知道西海那些废物在做什么。” 赵腊月走回井九身边说道。 青山宗自认为天下第一剑道正宗,向来瞧不起西海剑派。 哪怕西海出了位剑神,也只是让青山弟子对西海剑派的印象更差。 井九说道:“这只妖怪一年吃的人,没有在海上捞珠而死的渔夫十分之一多。” 西海特产的元气珠,比普通晶石更加珍贵,每年由西海剑派与朝廷共同进行分配。 为了捞取元气珠,每年不知有多少渔夫葬身海底。 换句话说,为了修道者破境而死的渔夫,要比这只妖怪吃的人多很多。 赵腊月明白他的意思。 两年前在商州城,井九就曾经说过,修道者必然无情。 “接下来,我们要到哪里去?”她问道。 离开青山后,最开始是她决定去哪里,比如与碧湖峰关系密切的宝树居,比如孟师的家乡。当初暴露她身份、导致左易决意杀她灭口的那个卷帘人也是线索之一,只是那人早已销声匿迹。但渐渐的,她发现自己的选择其实都是井九的意思。 哪怕发现了这一点,她也没有以师姐的身份要求改变,因为在行走的过程里,她渐渐感觉到,无论行走本身,还是那些看似单调的杀戮,又或者是偶尔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井九其实都是在教她。 她不确定井九教了自己些什么,她不知道井九想要去哪里,想做什么。 但她知道他有一个目的地,或者说有一个目的。 “就是这里。” 井九看着远方夕阳照耀下的海州城,说道:“我来这里是想看一个人。” 离开青山,在大陆绕行两年,杀了七十余人以及更多的妖怪,他只是想看一个人。 二人进入海州城的时候没有遇到任何麻烦。 在豫州的时候,赵腊月应该是通过家里的关系,拿到了两份真的路引。 在海州城的第一顿饭,依然是火锅。 这里靠着西海,火锅的食材自然以海鲜为主,配上新鲜的麦牙酒,味道不错。 看着汤里快要煮烂的菜叶,赵腊月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话。 “你真觉得阴三还活着?” 第十二章小荷才露尖尖角 已经两年了。 井九每至一城,便要吃一顿火锅。 赵腊月不问,不代表她不会想。 井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因为到了现在,他都不知道是想在火锅店里看到那个人,还是这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 忽然有曲声响起,叮咚仿佛泉水,落在耳间,响在心上,清澈无比。 曲声极美,但这里是火锅店,怎样也觉得不协调,哪怕井九与赵腊月坐的是包厢。 井九戴上笠帽。 赵腊月也取过笠帽戴好。 过了豫州之后,他们走的越来越慢,于是蒙住头脸的事物再次从灰布变回了笠帽。 后来与他们朝过面的人都死了,所以直到现在,清天司的画像还是他们在宝树居时的模样。 房门开启,随之而起的还有一声微惊的轻呼。 一个少女抱着琵琶站在屋外,很是娇小,身上的素色衣衫显得有些大,鬓角插着一朵白色的茉莉花,看着很素净。 赵腊月想起自己当初在神末峰顶,试穿景阳师叔祖衣衫时的画面,放下几枚铜钱在桌上。 那位少女有些犹豫,走到桌前,收起铜钱,低声又快速地说道:“有人想对二位不利,请小心。” 赵腊月说道:“抬起头来。” 那位少女微怔,依言抬头,露出一张清美的小脸,眼神柔弱,很是惹人疼爱。 赵腊月说道:“狐狸精。” 少女小脸微红,眼里含泪说道:“你为何要骂人?” 井九说道:“确实是狐狸精。” 他与赵腊月自然不是在骂人。 少女这才确定自己的真实身份已经被看穿了。 “二位仙师究竟来自何处?为何能看出我的真身?” 她的小脸上露出微惧的神情,茉莉花微微颤动,眼神更加柔弱。 要知道她修有秘法,就算是游野境的强者也不见得能识出她的真实面目,谁知今天竟被井九与赵腊月一眼看穿。 她哪里知道,赵腊月修的是剑意焠体,眼力比同境修行者锐利无数倍,井九更是不用提。 赵腊月说道:“没想到应城小荷居然是个妖修。” 她与井九游历两年,就算与人打交道少,也总会知道些修行界的情形。 这位少女叫做小荷,乃是应城出名的女修,以心狠手辣出名。 两年前,三都派少主便是因为言语上轻薄了她,被她种了花毒。 小荷见他们连自己的名字都叫了出来,也不再做遮掩,对着二人款款拜倒。 “当初若不是二位仙师杀了三都派那些贼人,那个淫贼必然还会盯着我。我是妖修,又没有宗派庇护,不管是三都派掌门亲至还是昆仑派来个弟子,我都应付不了,所以我是真心感谢二位仙师,才特来示警。” 赵腊月说道:“谁?” 小荷说道:“清天司。适逢四海宴,参与此事的修道者众多,有昆仑的长老,大泽强者,果成寺高僧,还有青山仙师。” 赵腊月说道:“你为何知道是我们?” 小荷有些不安说道:“不便告知,还请仙师不要追问。” 房间安静起来。 火锅汤沸,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小荷担心说道:“二位仙师纵然法力高强,但敌人势众,还是不要在海州停留为好。” 赵腊月望向井九问道:“杀了?” 井九说道:“随你。” 小荷睁大眼睛,显得很无辜。 片刻后她才明白了二人这番对话的意思,顿时惊慌起来,又急又惧,眼里蒙上一层雾汽,很是可怜。 “我见犹怜。”赵腊月说道:“要不然带回去给镇守做伴?” 井九说道:“会被咬死。” 赵腊月说道:“那算了,你走吧。” 小荷见识极广,却没见过这样的怪人,哪里还敢停留,抱着琵琶赶紧退走。 一盘青口加上一盘螺片,让沸腾的火锅汤暂时回复了平静。 赵腊月望向窗外。 晚霞越来越红,忽然有道巨大的阴影,从海那边的方向侵袭过来。 天空里的巨大阴影,是穿梭在云里的飞鲸。 伴着一声低沉而悠扬的叫声,飞鲸喷出无数海水,化作雨点落下。 冬末的海州城,提前迎来了一场春雨。 晚霞的边缘出现了一道彩虹,无比美丽。 海州城里响起一片欢呼。 这是西海的盛大仪式,欢迎那些远道而来参加四海宴的修道者。 赵腊月看着落雨的天空,说道:“表明身份?” 用了两年时间才来到这里,她知道井九在见到那个人之前肯定不会离开。 那么显露身份如何?反正再过些天便是承剑大会,他们也要回青山了。 井九说道:“不急。” 赵腊月收回视线,看着他认真问道:“那怎么打?” 一路行来,他们斩妖杀人,看似嚣张,实则非常有分寸。 赵腊月遇到的妖怪与对手,或者说井九帮她选择的妖怪与对手,绝大部分的境界实力都不如她。 换句话说就是:他们只挑杀得死的对手去杀。 赵腊月有过疑问,强者难道不应该向强者出剑,才会越来越强? 井九的回答是:如果出一次剑就死,没有人能变得更强。 现在的海州城,因为四海宴的缘故聚集了很多修道强者。 二人再如何天才,修道时间有限,打肯定是打不过的,那么如何办? 井九看着她问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招从天而降的剑法?” 赵腊月想了想,说道:“没有。” …… …… 当你知道有很多人正在找你的时候,应该如何做? 井九行事向来简单,就像他切菜的风格一样。 他直接找上门。 找的是同门。 四海盛宴即将召开,陆续有很多宗派的修行者到来,仙居已经住满,但自然不会少了青山宗仙师的住处。 青山宗与大泽、果成寺世代交好,住在一个小院里。 小院很安静,但谈不上宁静。 因为那件事情,看似热闹喜庆的海州城,暗底里有些山雨欲来的感觉。 其实不管是幺松杉还是大泽的左雨使,都对围杀那两个所谓魔头没有任何兴趣。 在他们看来,那两个人杀的妖怪或者是人都自有取死之道。而且修道者本就是与天命相争,看淡生死,杀人太过常见,如果不是前些天刚被那两个人杀死的黑龙寺主持与宫中那位贵妃娘娘的关系,清天司怎会如此郑重其事? 这时,院门忽然被推开,两个戴着笠帽的人走了进来。 左雨使微微眯眼,说道:“你们是谁?” 说话的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道法随时可以发起攻击。 笠帽不是灰布,但同样可以遮住头脸。 幺松杉双眉微挑,如剑一般,仿佛随时准备飞起。 感受到师兄身上传来的剑意波动,林英良醒过神来,看着走入小院的那两个人,有些吃惊,但并不慌乱,更没有惧意,右手悄悄握住了剑柄,随时准备解下,默然想着,这两个魔头居然敢找上门来,真是送死。 一男一女?一高一矮?看着那两个戴着笠帽的人,幺松杉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他没有出剑,盯着对方问道:“你们到底是谁?” 那个身形较矮的女子没有取下笠帽,只是伸手在面前上下划动了两下。 幺松杉的表情顿时变得极为怪异。 果成寺老僧了然于胸,知道不用再担心什么,微笑点头致意,然后拉着面露激动神色的师侄回了自己的房间。 左雨使并不清楚具体情形,但也明白了些什么,笑着摆摆手,也回了自己的房间。 幺松杉带着那两个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林英良一脸茫然地跟了进去,心想这究竟是怎么了? 房门关闭,幺松杉望向那两个人,行礼道:“拜见二位师叔。” 林英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险些没叫出声来。 第十三章早有十岁在上头 “那些人是我们杀的。” 赵腊月取下笠帽,对幺松杉说道。 井九也取下了笠帽。 看着那张已经有些日子没见、但依然绝美无比的脸,林英良终于确认了对方……确实是自己的师叔。 赵腊月身为神末峰主,幺松杉对她的态度自然恭谨,但听着这话,脸上还是忍不住现出一丝苦笑,无奈说道:“师叔出山游历,偶见不平,出手诛杀自是应当,只是……实在是杀的有些太多了。” “该死的人有这么多,那只好多杀几个。” 赵腊月看了井九一眼,当初在商州的时候他就说过,除恶不可能净,恶人是杀不完的。 幺松杉想了想,认真说道:“师叔此言有理,杀的好。” 不是逢迎,也不是嘲讽,他是真的这么认为。 赵腊月忽然觉得两忘峰不错,至少在这方面。 “你叫什么名字?” “幺松杉,出身上德峰,两忘峰十一。” “青山如何?” 在世间行走两年,与宗派从无联系,她与井九并不清楚现在的青山是何情形。 幺松杉简略地说了说这两年青山发生的事情,实在也没有太多可说。 二代的强者们大部分都在闭关,弟子们也在各自勤奋练剑,与过往的数百数千年无甚区别。 对修道者来说,两年时间确实太短,很难出现太多变化。 “柳十岁最近如何?” 赵腊月知道这是井九想知道的事情,虽然这两年里,他一次都没有提过柳十岁这个名字。 幺松杉有些犹豫,林英良更是有些不安。 赵腊月确信,柳十岁必然是出事了,说道:“讲。” …… …… 通过幺松杉的讲述,赵腊月才知道这两年里柳十岁身上发生了太多事情。 两年前,他从浊水被送回青山时,一直昏迷不醒,高烧不退,醒来后,便被关进了上德峰的剑狱。 上德峰怀疑他偷吃了鬼目鲮的妖丹。 经过极其严厉的审讯,因为没有直接证据,柳十岁被放了出来。 但他没能就此回复正常的修行。 因为青山九峰里的所有人,都相信他确实偷吃了那颗妖丹。 包括他的师父白如镜长老。 白如镜对他失望至极,虽没有把他逐出门下,但从那之后再也没有指点过他的修行。 可能是不想听到那些议论,不想看到那些异样的目光,柳十岁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整日里就留在自己的洞府,很少露面。 据说有人曾经在一个夜晚看到他去了两忘峰,但是很快他就下了山。 很明显,曾经对他寄予厚望的两忘峰,并没有收留他的意思。 …… …… “如果就这样下去,可能他会就此被人遗忘,但一年前……” 幺松杉停顿了会儿,继续说道:“上德峰忽然开始重新调查碧湖峰左易师叔之死,据说柳十岁也有嫌疑,虽不可能是他亲自动手,具体情形也不清楚,但是段师叔亲自负责审问,只是不知为何没有把他关进剑狱。” 赵腊月看了井九一眼,不明白他为何能如此平静。 她对幺松杉说道:“你也觉得他偷吃了妖丹?” “是的。” 幺松杉想着当初的那些传闻,也看了井九一眼,说道:“我确信师长们不会犯错,大道的诱惑对他这样成长太快的弟子来说,确实很难承受,不止我一个人这样想,九峰里的同门都这么想。” 林英良忍不住说道:“还是有人不相信十岁会犯错,顾清为了这件事情回了一趟两忘峰,与顾寒师兄吵了一架。” 顾清是被逐出两忘峰的,他愿意回去,还与自己的兄长争吵,自然是认为两忘峰太过无情。 “顾清啊……他还好吗?” 井九终于开口说话。 “不清楚,他整日都在神末峰上,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林英良看着井九说道,心想现在的顾清和以前在洗剑溪畔的你很像。 幺松杉不想再谈论这个问题,看着赵腊月问道:“师叔您这次也是来参加四海宴的吗?” 赵腊月说道:“我们来看一个人。” 海州是西海剑派的势力范围,最出名的自然是西海剑神。 那可是一位与青山掌门齐名的通天境大物。 在幺松杉想来,以赵腊月现在的身份专程来看的人当然只能是这位。 他摇头说道:“主持四海宴的并非西海剑神,是西王孙。” 四年前,海州忽然出现了一个神秘人物,境界高深莫测,自号西王孙,拥有西海剑派极大权势。 据说他是剑神的私生子,也有人说是剑神的关门弟子,还有一种说法,此人是剑神的师弟。 不管是哪种说法,剑神都没有承认过,但也没有否认过。 正是从这位西王孙出现后,海州城才开始举办四海宴。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西海不服朝廷,想要推出一场盛事与朝歌城的梅会对抗。 因为刚刚开始,四海宴自然远不能与梅会相提并论。为了吸引修道者参加,西海剑派每次都会准备四件极为罕见的宝物,分别赠予四位胜者,饶是如此,愿意来参加四海宴的前辈强者以及那些声名远播的天才还是很少。 像童颜这等天才人物根本不会出现,卓如岁就算没有在天光峰闭关,应该也不会来。 今次青山宗便只派了幺松杉与林英良这两个三代弟子,大泽、果成寺也只是派刚好在附近的人做为代表。 不过听说这次中州派和水月庵来了两位不错的弟子,也不知道西海付出了什么代价。 如果说青山宗是举世公认的天下第一剑道正宗,中州派便是大多数修道者心里的天下第一玄门正宗,又因为与朝歌城相近,弟子材质极佳,代有天才涌现,以最近数十年的声势论,甚至更在青山宗之上。 赵腊月关心的却是别的问题,四海宴上比什么? 如果是比境界实力,她有自信不输所有的同龄人。 如果是比杀人,她有自信能够赢了所有的同龄人。 前些天,她一剑飞越青山杀死黑龙寺主持,更是确信就算是七年前与自己同岁的童颜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幺松杉说道:“比的是琴棋书画。”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再说说西王孙这个人。” 第十四章破庙里的不老林 幺松杉说道:“此人很是神秘,没有几个人见过,四海宴上也不会现身,只有四位胜者会在被馈赠宝物的时候,在云台里与他见面,前几次见过他的那几位道友,对他的评价都很高。” 赵腊月看了井九一眼,猜到他要见的应该便是此人。 幺松杉说道:“师叔若不想被人打扰,要不要我出面去清天司把这件事情平了。” 这件事情指的自然是清天司召集修道者准备围攻赵腊月与井九一事。 幺松杉只是两忘峰的弟子,说到出面平息此事,却是非常平静,显得极其自信从容。 “不用,你就当作不知道此事。” 赵腊月说道:“到了必须表明身份的时候再说。” 幺松杉说道:“弟子遵命。” …… …… 回到客栈,赵腊月问道:“你为何要见西王孙?” 井九说道:“我怀疑他是一个人。” 赵腊月微微挑眉,说道:“阴三?” 从时间上来说,阴三死亡与西王孙忽然出现在西海,确实很接近。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不确定。” 赵腊月说道:“阴三到底是谁?你为什么坚持认为他还活着?” 井九还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那我们要去参加四海宴?” 井九说道:“我不会琴棋书画。” 赵腊月真的有些意外,问道:“居然还有你不会的东西?” 井九心想当年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学这个,而小山村里也没有人玩这个。 他问道:“你会吗?” 赵腊月再次沉默了会儿,说道:“小时候学过几天,不感兴趣。” 说话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行踪已经被清天司发现。 海州城里至少有数百双眼睛,盯着各处的客栈与海神庙,不会错过任何有嫌疑的对象。 戴着笠帽的他们,自然引起极大的关注,然后很快便被清天司确定为目标。 夜深时分,客栈四周出现了数十道若隐若现的气息,那些都是来自大陆各处的修行者。 那些修行者之间隔着数十丈的距离,形成一道看似疏阔的网,把客栈网在中间。 一道飞剑在夜云里无声而悬。 案卷上写得清楚,那两个人周游大陆,从未驭剑,但清天司确信对方肯定有驭剑的能力,为了防止对方破空逃走,由境界深厚的昆仑长老何之冲在夜空守着,最为妥当,青山宗的幺松杉,则是被安排在了离客栈最近的地方。 与朝歌城关系向来不好的西海剑派,没有派出强者参与这一次清天司组织的围杀,但在海那边的夜空里,一道威压随风而至,明显有位境界极高的强者在那里,可能是担心清天司的行动会引发海州城的混乱,随时准备出手。 做完这些布置,随着一道烟花升起,数百名神卫军向着客栈推进,脚步声密集如雨,根本不怕惊动客栈里的人。 …… …… 哪怕是破海境的真正强者,也无法从街边那些凡人的眼光里判断出对方的意图,除非只在寒山荒野间停留,只要进入城市或者乡村,便没有谁能够真正掩去自己的行踪,井九与赵腊月也不例外。 但当第一位修行者来到客栈外时,赵腊月便醒了过来。 她戴好笠帽,走到窗边,与井九并肩而站,望向夜色下看似安静、实际无比凶险的街巷。 井九的神情依然平静,看不到任何担心。 如果他和赵腊月表明身份,自然没有人敢向他们发起攻击,清天司哪怕耗费了无数精力时间与资源才组织成这次围杀,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可如果真要如此,傍晚时分在仙居里便应该让幺松杉办了这件事。 赵腊月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地板忽然向着墙角滑去,露出通道入口。 一朵白色的茉莉花从阴影里出现。 正是白天在火锅店里弹了一曲的应城小荷。 小荷向着他们招手,轻声说道:“随我来。” 客栈里居然有条地道?这是如何瞒过清天司的? 要知道清天司的强者数量确实不多,但很少会错过这些细节。 井九没有犹豫,向着地道走过去。 赵腊月忽然明白了,原来他一直在等这个女子的出现。 地道非常长,没有任何照明,黑暗的仿佛深渊。 如果不是井九与赵腊月的目力惊人,可以说是寸步难行。 小荷是位妖修,看不出来真实境界,在前方带路却是行走自如,也不知道有什么古怪。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小荷终于停下脚步。 赵腊月按时间与速度推算,应该早就已经出了海州城。 “我不是说过,赶紧离开海州城吗?你们为什么不听话呢?” 小荷看着他们说道:“你们要清楚,进来了,可就真的走不了了。” 井九静静看着她,确认她说的是真话。 这句真话本来就是双关,有两重意思。 沉重的石门被推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井九与赵腊月随着小荷走出了地道。 夜风扑面而来,其间夹杂着咸味与腥味。 浪声非常清晰,应该就在近处。 这里是海边的一处断崖,崖上有一座早已断了香火的破旧海神庙。 他们这时候,就在破庙的门前。 远处隐隐有剑光,不时亮起,照亮海面。 晚上的西海,仿佛一望无垠的墨池。 夜空高处有一道似有若无的气息,正在注视着海神庙。 “进来。” 小荷的声音听着有些远,似乎有些无奈。 井九与赵腊月转身进了海神庙。 跨过被海风吹烂的门槛,走过满是盐花的墙壁,他们来到海神庙的最深处。 那里有一座海神像,毁坏的极严重,头只剩下了半截。 一个黑衣人从海神像后走了出来。 “当你面对整个世界的敌意的时候,应该如何做?” 黑衣人看着赵腊月说道:“你需要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帮助,或者,成为那个世界的一部分。” 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具有某种魔力。 赵腊月挑眉,如两道短剑,说道:“不老林?” 第十五章古井无波亦无情 如果问朝天大陆最神秘的组织是什么,很多人会说是卷帘人。 如果问朝天大陆最可怕的地方是哪里,很多人会说是冥界。 但如果要问朝天大陆最可怕又最神秘的是什么?那么便只有一个答案。 ——不老林。 不老林是一个刺客组织。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皇亲国戚,无论是奸相卖国太师还是忠臣人族英雄,只要你出得起钱,不老林便敢杀。就算你想杀一位破海境的至强者,不老林也会尝试去做,而且传说确实有过成功的案例。 没有人知道不老林是由谁创建的,地方在哪里,有多少成员。 人们只知道,只要被不老林盯住的对象很快便会失去生命,就这样停留在原先的年龄,再也不会老去。 那位黑衣人没有否认。 对于青山宗这样的正道宗派来说,不老林当然是邪恶的、必须被除掉的邪魔外道。 赵腊月微微低头,笠帽遮住更多的脸。 黑衣人并不觉得意外,他见过很多所谓的恶人,那些恶人在第一次知道他来自不老林的时候,都会表现的有些不自然。 那种不自然源自于见到真正邪恶时的恐惧,或者自卑。 “只要你愿意加入不老林,什么都可以有。” 他看着赵腊月笑着说道,声音更加沙哑,也更加诱惑。 “晶石?有。珍药?也可以有。哪怕你想要拥有修行界里的名声与地位,我们都可以帮助你。” 赵腊月说道:“我想要的,你们给不了。” 黑衣人不再发笑,冷漠说道:“我很欣赏你这两年里的手段,所以才会出来见你,现在看来,你依然欠缺真正的勇气踏进这个不是谁都有资格看到的真实世界,或者,我应该在你们被清天司抓住,熬不住酷刑的时候,再来与你见面。” 赵腊月说道:“我不接受威胁。” 黑衣人说道:“果然有大派弟子的风范,但不管你们是哪个宗派逃出来的弟子,今次得罪了宫里那位贵妃娘娘,想要重返山门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更不要奢望还能重新回到修行界,有什么好前途。” 井九一直在旁边沉默听着,确定对方只是不老林的一个普通执事,不想再听下去,对赵腊月说道:“快点。” 这两年里,他经常陪着赵腊月斩妖杀人,最开始的时候还有些新鲜感,后来便觉得很是无趣,经常发声催促她。 那时候,他说的往往便是这两个字。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太多次,这两个字听过太多遍,赵腊月想都没想,下意识里便有了动作。 海风灌进破庙,拂动她的青丝,剑意凌厉而生,便要离体而去。 黑衣人做为不老林的刺客,此生都是他暗杀偷袭对方,何曾被别人偷袭过? 惊怒之余,他用最快的速度召出十七面黑色的小旗,布置在了身周。 那些黑色小旗气息阴冷,仿佛里面有着无数怨魂,绝非寻常,正是玄阴宗用来对付那些剑道宗派的拿手宝物——落剑幡。 落剑幡用十七种罕见的材料制成,对仙剑的感应极为敏锐,不管对手修的是剑诀如何高深,只要飞剑离手,便一定会被落剑幡确定方位,施予影响,在最短的时间里扰乱飞剑运行的线路。 如果双方境界相差较大,持幡者甚至可以直接断绝飞剑与主人之间的联系。 黑衣人确信就算自己的落剑幡不能击落对方的飞剑,也一定能够把对方的飞剑挡住,他便会趁着这个机会,潜入海神庙地底,启动早已准备好的阵法,将对方一击反杀。 不愧是不老林的刺客,骤遇突袭,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想出的应对方式竟然可以说得上是毫无漏洞。 但他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对手。 他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青山宗数十年来最年轻的峰主。 更关键的是,这两年里赵腊月连番试剑,剑战意识正在巅峰。 她没有出剑,而是把自己变作了一道剑。 短发随风而动,再次变得凌乱,她从原地消失。 再出现时,她已经来到黑衣人身前。 瞬息之间,她便越过了数丈的距离,穿过了那些黑色的小旗。 在她的肩头与耳垂,出现了两道清晰的伤口,黑色的污血正在渗出。 对此她毫不在意,直接一掌拍向黑衣人的胸口。 黑衣人来不及召回黑旗,怪叫一声,右手翻天而起,迎向她的手掌。 他的手掌极为枯瘦,看着并不像是活人,边缘散发着漆黑的光泽,不知道蕴着怎样的魔功。 啪的一声轻响。 两掌相遇。 一道艳红的剑,从赵腊月的掌心生出。 嚓! 那道剑轻而易举地刺穿黑衣人的手掌,紧接着继续向前,刺穿他的胸口。 一截艳红的剑尖从黑衣人的背后出现。 不知道是本来的颜色,还是被黑衣人的血染成这样。 嘀嗒。 血水落在破庙的地面。 黑衣人缓缓跪倒在地,就此死去。 他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与绝望的神情。 海风忽然变得狂暴起来。 破庙里剥落的墙皮被吹成粉,到处飞舞。 夜空高处那道强大的威压,感觉离地面越来越近。 赵腊月抬头向破庙上空望去。 笠帽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凛冽的剑意与无穷的战意。 “打不过。” 井九对她说道:“十年后或者可以。” 小荷无辜地睁着眼睛,一脸茫然。 她无法理解自己看到的画面。 明明正在谈判,为何赵腊月会忽然暴起杀人? 这太没有道理了。 正想着这事,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某处微微一凉。 她低头望去,发现一柄铁剑刺穿了自己的右肩。 那柄铁剑贯穿了她的身体,把她钉在了破庙的墙上。 血从身体里涌出,顺着铁剑流淌。 小荷觉得身体越来越冷,然后才感觉到极致的痛苦,小脸变得非常苍白。 她抬头望向井九,震惊无语。 铁剑握在井九的手里。 她一直防着赵腊月,因为忌惮。 两年里,赵腊月杀了多少人,是怎么杀的,不老林要比清天司更清楚。 在火锅店里相见,她也没能看透赵腊月的底细。 但她从来没想过,井九会如此可怕。 直到铁剑穿透右肩,她竟然都没能发现井九已经出剑! 铁剑很宽,小荷很娇小,看着更加可怜。 井九的眼神很平静,没有丝毫怜悯,也不是刻意冷漠。 他看着她就像在看着一块普通的石头,西海里转瞬即逝的一朵浪花。 小荷知道他的真实境界并不比自己高,如果不是偷袭不见得能制住自己。 但看着他的眼神,她的心里生出极度的恐惧,再也生不出做对的念头。 因为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无情。 太上无情。 第十六章四海宴 井九说道:“解药。” 小荷知道,和这样的人绝对不能玩任何手段。 带着悔意,她用左手从腰带里摸出一个药囊递了过去。 井九接过药囊扔给赵腊月,继续问道:“你在不老林地位如何?” 小荷是个非常聪明的少女,不敢有任何迟疑,说道:“中层,但颇受重视。” 从某些细节井九确定她是那个黑衣人的上司,唯一的疑惑在于她的境界实力明显不如那个黑衣人。 “为何?” “因为任何人都能被我骗……除了你们。” 小荷对他认真说道:“我真的不明白,为何你们能看穿我。” “应城小荷是性情毒辣的女修,这是一层伪装,实际上却是一个天生媚骨的狐狸精,这又是一层伪装,撕开这两层伪装,大概才能发现你是一个性情柔弱、天真纯洁的少女,只是谁又能想到这还是一层伪装?” 赵腊月服下解药,说道:“但只要不为外物所惑,这些又如何骗得过剑心通明?” 小荷垂下泪珠,说道:“你们究竟是何人?” 井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直接说道:“我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小荷睫毛微颤,应该是在犹豫,片刻后终于抬起头来,颤声说道:“何事?” “明年或者更久之后,你会见到一个人,无论他想做什么,我要你助他。” 井九说道:“办成此事,我助你离开不老林。” 听着这话,小荷的眼睛明亮起来,却又迅速黯淡。 她确实想离开不老林,但不老林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如何才能离开? 尤其是不老林的神秘背景,她虽然并不清楚,但也知道,绝非一个剑道强者便能对抗。 她有些伤感说道:“我无法相信你。” 井九说道:“你只能相信我。” 小荷说道:“那你如何相信我?” 井九说道:“我自有相信你的能力。” 说完这句话,他牵起了她的左手。 那道银色手镯从他的手腕上悄无声息来到她的腕间,再也无法脱落。 赵腊月的视线落在手镯上。 她一直对井九的手镯很好奇。 她自己也曾经有一根相伴多年的手镯。 来到神末峰后,她才知道原来那是景阳师叔祖留给自己的弗思剑。 那么井九的这根手镯呢?会不会也是一把绝世名剑? 他为何要把这根手镯套在这个刚认识的狐妖手上? …… …… 感受到手腕间传来的冰凉触感,小荷再次感觉到极度的恐惧。 那个手镯竟比对方的眼神更加可怕,更是远远超出了不老林给她带去的惧意。 她不知道这根手镯是什么,她只是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只要自己稍一动念,反悔与对方的约定,那么这根手镯便会把自己切断成两截——不止手与手腕,而是身体的每一处、甚至灵魂。 小荷的脸色很苍白,带着畏惧的神情说道:“我怎么才能知道……您说的那个人是谁?” “见到他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 井九抬手摘下她鬓角的那朵茉莉花收入袖中。 …… …… 小荷离开后不久,夜空高处那道威压也渐渐消失。 海风灌入破庙,发出呜呜的响声。 井九走到崖畔,看着黑暗一片的西海,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没有想什么,只是想看看这片海,因为再过数日便要离去,在可以预知的很多年里,不会回来。 赵腊月走到他身后,问道:“两年时间,一路杀人,你就是为了让不老林注意到我们?” “不错,因为我要找他们。” 井九没有回头,说道:“当然,这两年也是修行。” 赵腊月说道:“你怀疑不老林与师叔祖飞升失败有关?” 井九说道:“首先,不见得是失败,其次,现在无法判断关系。” 赵腊月问道:“你说会来找她的人是谁?” 井九说道:“我希望她不会见到那个人。” 赵腊月问道:“事情做完了?” 井九看着夜色下的西海,想着不老林、两忘峰、柳十岁,说道:“我还没有看到那个人。” 赵腊月有些意外,说道:“你要看的人不是她?真的是西王孙?” 是的,井九想看的人就是四海宴的主持者西王孙。 问题在于,只有参加四海宴、取得琴棋书画其中一项优胜,才能见到这个人。 井九看着西海深处,忽然问道:“学棋难不难?” …… …… 四海宴召开的那天,海州城里举办了多场活动,有花魁巡街,有从阳郡请来的杂耍班子,自然也少不了唱大戏,海州居民纷纷走出家门,好不热闹,卖吃食的摊贩自然笑的开心,负责治安的军士却是笑不出来。 这是凡人的世界,真正的四海宴则是在海州外的孤山里举行,从清晨开始,便不时有剑光与宝物的流光照亮天光,陆续有修行者抵达,当然大部分的修行者境界不足,只能从海州城里坐车而至。 温暖的海风吹拂着孤山上的青树,如果没有碧空里的那片白云,今日或者会有些燥热,神奇的是,无论海风怎么吹,那片白云一直没有移动过位置,准确地把自己的清影投在孤山上,给与会者带去清凉。 孤山临海那边,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十余处楼阁。 修行者们漫游其间,欣赏着海景,低声交谈,不时抬起头望向天空里的那片云。 那片云很厚,看着就像是一团浓至化不开的白雾,云里隐约可见剑光与青烟,更有飞檐若隐若现。 这便是西海剑派的重地——云台。 各宗派的重要人物已经被接入那处,稍后四海宴的宾客们也会被接入云中,但能够亲眼看到西王孙的人想来不会太多。 孤山里的楼台,有的用来观景,有的用来听涛,有的供修行者静思,还有几处面积明显大些的楼台,四周围着白幔,随海风轻动,很多修行者围在那里,或者轻呼,或者赞叹,甚至还能听到叫好声。 这里正在进行四海宴的主要活动——以琴棋书画逐宝。 井九与赵腊月离楼台还很远,便被某些有心人发现了身份。 他们没有用灰布包着头脸,但头上的笠帽还是很显眼。 清天司的人很快赶了过来。 第十七章我能想到最简单的事 站在崖间的栈道上,看着远处向楼阁间走去的两道身影,施丰臣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 海风拂动他有些焦黄的胡须,却拂不动他脸上的皱纹,那些皱纹代表着他在朝廷付出的心力,仿佛铁铸的一般。 下属请示道:“大人,他们快要入楼,是否动手?” 施丰臣微微眯眼,说道:“慢着,四海宴宾客众多,此时动手,容易出乱子。” 下属明白他的真实意思。西海剑派同意清天司派人盯着四海宴的请求,已经是非常给朝廷面子,如果稍后为了缉拿那两个魔头,让四海宴草草收场,甚至引发更大的乱子……谁来承受西王孙的怒火? 施丰臣说道:“这时候有谁在楼里?” 另一名下属说道:“大部分仙师都已经去了云台。” 施丰臣有些不悦,心想前夜让对方从客栈逃走便罢了,今日明知道对方会来参加四海宴,那些修道者却还是不当回事。 “青山宗呢?” “也去了。” “那现在有谁在?” “竹介前辈刚才在琴楼。” “是他?很好,派人通知,让他在里面盯着那两个戴笠帽的家伙。” “其余人都在外面等。” “通知西海剑派,让他们帮忙把剑书传入云台,别的先不要管。” 施丰臣的命令清楚而且明确。 他相信只要对方离开孤山,便一定会被落网。 清天司的下属们也确信对方今天再也无法逃走,不禁生出很多不解。 为何他们居然敢来四海宴?如此招摇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如果本官所料不差,他们真是名门大派的弃徒,那必然是修行前程无望,才被迫离开山门,沦落到今天这模样。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最重要的便是修行,如果能够得到西王孙赐下的重宝,说不定还真能找到希望,所以他们必然会来。” 施丰臣冷笑说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修行者看似高高在上,其实又有什么区别?” …… …… 孤山不孤,山峦起伏,沿海而生,断崖向西,其间自然生成数个碧水蓝湾。 有琴声从水湾对面传来,很是动听,却没能让这里的人们分神。人们盯着从二楼里悬下来的那张大棋盘,与身边的同伴专心地讨论,不时发出妙啊、赞啊之类的感慨,当然某些时候难免也会听到恼怒至极的批评。 井九不习惯这种嘈杂热闹的环境,还是坚持看了一段时间。昨天赵腊月给他买了一本关于下棋的小册子,他看了一遍,记住了那些规则与胜负判断的方法,但文字这种东西终究是死的,只有亲眼看到对局才能有真正意义上的认识。 “懂了多少?”赵腊月说道。 井九说道:“感觉不是太难,可以试试。” 赵腊月说道:“那天在海神庙我就说过,这种事情对你来说最是简单不过。” 井九笑了笑,说道:“那我去了。” 赵腊月点点头,说道:“去赢。” …… …… 报名的程序很简单,井九被带到一个安静的角落里,他的对手已经在桌对面坐好。 除了他戴着的笠帽,这张桌子没有任何引人注意的地方,自然也无人关注,只能听到棋子落在棋枰上的清脆声音。 没有过多长时间,对局便结束了,井九站起身来,点了点头。 他的对手是位年轻人,不知道是哪家宗派的弟子,脸色通红,眼里满是不服与恼火的神情。 都是修行者,一眼望过去便能知道棋盘上的胜负,不需要数字,这名年轻弟子便知道自己输了三目。 胜负的差距很小,或者他中盘的时候再小心些便能赢。真正令他感到不甘心的是,明明井九的行棋很生涩,就像个初学者,甚至好像连最简单的定式都不懂,开始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会极轻松地赢来一场大胜,因为不想太过打击对方的信心,他还刻意落了几步缓手,谁能想到最后局面竟发生了如此大的逆转,他竟是莫名其妙的输了! 直到最后落子,他还是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输的。 一名西海剑派的执事过来做好记录,领着井九去了另一处地方。 和先前一样,他的对手也已经在桌子对面等着他,是位神情淡然的中年人。 中年人看着他微笑说道:“你运气不错。” 井九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 “对局顺序早就排好,可惜你的运气也就到此为止。” 中年人指了指楼道里贴着的一张纸,说道:“我是一个很谨慎小心的人,不会犯刚才那个小家伙的错。” 能够通过琴棋书画这种所谓闲趣得到西海剑派的至宝,对于很多修行天赋普通、但擅长此道的修行者来说是不可错过的机会。中年人便是这样的人,他查得很清楚,中州派的那位天才少年根本没有报名,今天的弈棋之争没有什么象样的对手,对于拿到宝物充满了信心,同时如他所言,他也非常谨慎小心,先前他的对局结束的早,认真地观察了一下井九与那个年轻人的对局,确认井九的棋艺与自己有极大差距,只要自己不犯错,便没有输掉的可能。 井九没有说什么,直接拿起一颗黑子落在棋盘上。 对他来说这是很自然的举动,下棋不是聊天,但对那些常年浸淫此道的棋手来说,则显得有些不够礼貌。 中年人皱眉,有些不悦。 …… …… 海风徐来,带起白色的幔纱,送来清新的气息。 棋子落枰的声音停止。 井九放下手里的茶杯,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片安静。 中年人把手里的棋子重重拍到案上,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井九赢了,整个过程与第一局的情形很相似。 他的行棋真的和初学者差不多,甚至比初学者还要差,明显不懂任何定式,甚至看着毫无道理,但随着棋局的推进,他却能在那些细微处获得一点一点的好处,渐成优势,直至最后胜利,哪怕又是只赢了两三目。 就像那名年轻人一样,这位中年人直到结束也没想明白自己究竟哪里犯了错。 西海剑派的执事过来,做完记录,终于忍不住看了井九一眼——那名拂袖而去的中年人,是一个很普通的散修,在棋界却有些名气,西海剑派早有关注,没想到居然输给了这个戴笠帽的家伙。 井九起身准备离开。 那位执事示意他坐下,然后给他换了杯新茶。 这一次他只需要坐在桌旁等着对手到来。 …… …… (麻烦大家多投些推荐票,谢谢了。) 第十八章中州派的天才少年 海风继续吹,杯里的清茶又换了杯新的,井九又连续胜了两局。 这个时候,他终于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 因为他的笠帽在楼阁里着实有些显眼,也因为他连赢了好几局。 最令人吃惊的是他的速度,虽然四海宴有限时规定,但他落子实在是太快了。 尤其是最近的这一局棋,他的对手是海州著名的棋家,并非修道中人,因为一心向道,才会受西海剑派的邀请来参加四海宴,谁曾想还是输了……而且输的还是那样莫名其妙。 那位西海剑派的执事是个懂棋的人,也是场间唯一从头到尾观看了井九所有对局的人,更是暗自称奇。 最开始的时候,井九行棋生涩,比初学者都不如,随着对局的进行,却很快变得熟练起来,有些时候下出的棋竟然称得上精彩,似乎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棋力便增长了很多,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算力。” 众人看过前几局的棋谱后,终于有人看出了一些门道,倒吸一口冷气,说道:“这个家伙的算力太强了。” 明明那人是个新手,最开始的时候有些落子甚至有些荒唐,最后却总是能赢,为什么? 因为他的推演计算能力太强,只要开局的时候不犯下致命性的错误,从中盘便开始搏杀,从那些细微处的战斗里不断获得好处,直至最后完全扳回开始时的劣势,再不给对手任何机会。 但就算是修行者,各方面能力远胜常人,可人力终究有时尽,谁能完全算清楚棋盘上如此复杂的局面? 只凭算力便能赢棋,这真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情。 没有人相信井九能够一直赢下去,而且如此下棋,就算能赢几盘,又有什么意思? …… …… 琴棋书画,无论四海宴的限时如何严格,棋,总是最慢的。 琴只需要弹一曲,书只需要写几个字,画或者稍微麻烦些,但也就是一场的事儿。 除了棋之外的三项,很快便得出了结果。 水月庵的莫惜,琴技最佳。 她是庵主的弟子,来参加四海宴,已经是极给西海剑派面子,亲自奏了一曲佳音,更是把面子给的极足。 如果她还拿不到琴艺第一,那才是有问题。 当然,她的琴声确实很美,孤山楼阁里所有听到那一曲的人都可以证明。 中州派被很多修行者认为是当世第一大派,这一次前来参加四海宴的弟子叫做向晚书。 向晚书是位很出名的天才少年,据说一身道法乃是他的师兄童颜亲自传授。 中州派给西海剑派的面子算是给足了,西海剑派自然知道应该怎样做。 “这是真正的书画双绝啊。” 修道者们站在楼前,看着那幅中堂和旁边的那幅工笔花鸟,赞叹不已。 向晚书从楼里走了出来。 人们纷纷上前表达自己的仰慕。 向晚书神情平静,微笑回应,春风一般,风度极佳。 现在就只剩下那边还没有分出结果。 远处的楼阁传来很多议论声,甚至还有争吵声。 在修行界的聚会里,这般热闹实在是很少见的情形。 向晚书有些好奇,在众人的簇拥下向着那边走去。 来到楼阁前,早有人报知他的身份,人群如潮水一般分开,让他走到最前方。 一幅放大的棋盘,挂在楼间,上面已经落着很多棋子,局面看着有些胶着。 向晚书看着那幅棋盘,微微挑眉,然后摇了摇头,似乎有些不理解。 “晚书仙师因何摇头?”有人凑趣问道。 向晚书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中州派弟子,讲究中正平和,怎会轻易出声议论他人。 他在心里想着,海州终究还是偏远小郡,四海宴声势虽大,却没有什么真正出色的人物。比如先前,他随意画了幅花鸟,写了几个字,便得了这多赞美,若让这些人看到前些年一茅斋的书生在梅会上的书法与画作,那该做何想法? 再比如此时,棋道之争已至最后一局,楼内对弈的二人应该是四海宴里棋力最强者,行棋落子却这般糟糕,甚至可以说得上粗陋,若是在梅会上只怕第一轮便被淘汰,莫说师兄或者自己,就算是小师弟来了也是稳赢。 他正想着这些事情,楼内传来声音,最后一局棋已经分出了胜负。 …… …… 井九站起身来,向屏风后走去,准备洗手。 楼内的西海剑派执事,还有别的一些人,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众人的心情有些怪异,无论怎么看,此人接触棋道的时间都很短,最后怎么却赢了呢? 因为这种情绪,场间的气氛有些古怪,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什么恭喜之声,一时间竟有些冷场。 楼外的人群里忽然传出一道声音。 “晚书仙师觉得此人棋艺如何?” 向晚书目光微动,已经找到说话的那人。 那是一个瘦高老者,不知为何,脸上写满了不甘与恼怒的神情。 向晚书说道:“我的棋艺很普通,如何有资格点评这位道兄。” 那位瘦高老者正是输给井九的那位海州棋家,直到这时候,他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输了。 瘦高老者并非修行中人,但因为某些事情对中州派却有些了解。 或者是因为真的想不明白以致于太过恼火,又或者是存着某种恶意,他提出了这个问题。 他也没有遮掩的意思,挤开人群,来到向晚书身前说道:“仙师何必自谦?听闻就连童颜公子与你对弈也只让三子。” 听着这话,人群一片哗然。 若要说修行界这些年最著名的天才是谁,最先想到的三个人里,便肯定有童颜这个名字。 就连青山宗掌门的关门弟子卓如岁,在某些方面都及不上他。 童颜的修道天赋冠绝中州,直到现在依然是无数人的偶像。 除此之外,童颜还有件非常出名的事情,那就是他的棋道。 前些年,他曾经在梅会上连拿三次魁首,就连一茅斋的那些书生对此都极为服气。 更有一种说法,童颜这些年一直在尝试以棋道感悟天道。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童颜都是毫无争议的天下棋道第一人。 他与向晚书对弈,居然只让三子? 人们望向向晚书的眼神里有了更多的敬畏。 他说自己棋艺普通,这也太谦逊了些。 有人捧场说道:“晚书仙师今日若参加棋争,那就不是书画双绝,而是棋书画三绝了。” 向晚书苦笑说道:“我的棋道与师兄相比有若烛火于明珠,书画之道亦是如此,如此赞誉,实在不敢当。” 那位瘦高老者却是不肯罢休,坚持说道:“但您绝对有资格点评一下今日的棋局,您就说说……这局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下的这么难看,怎么就能赢了呢?” 对于爱棋的人来说,棋形确实是极重要的事情,胜负之外也要讲究一个美感。 井九行棋全无章法,自然更无美感。 向晚书对此也有些别扭,但还是不肯口出恶语,说道:“这位道友算力颇为惊人,只是……略有些不好看。” “是吧?我就说难看极了!像切草挑粪一样,哪有这么下棋的呢!” 那位高瘦老者顿时来了精神,高声喊道:“这样下棋,就算能赢一时,难道还能一直赢下去?” 因为受到童颜的影响,中州派弟子对棋道非常尊重,这也正是为何向晚书今日愿意行书作画,却不肯参加棋争的原因。 在他看来,四海宴这等布置实在是对棋之一字有些不敬。 向晚书觉得高瘦老者的话太过激烈,但也有些认同。 他笑着说道:“若我这般下棋,肯定是要被师兄打的。” 场间响起一阵迎合的笑声。 人群外忽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中州派果然如传闻里一样,客套虚伪,令人生厌。” 听着这话,众人很是震惊,心想究竟是谁,居然敢当着中州派天才弟子的面说这样的话? 放眼朝天大陆,一茅斋低调,果成寺不争,西海剑派今日在主场肯定不会惹事,难道是风刀教的人又或是青山宗来客? 人们转身望去,只见崖畔站着一个人,笠帽遮脸,青色布衫,看身形应该是位少女。 第十九章原来不是你 想到那位胜者同样戴着笠帽,人们恍然,心想这少女原来是那人的同伴,难怪会说这样的话。 向晚书说道:“请指教,我这话何处虚伪?” 他的神情很平静,没有怒意,自有一种压迫感。 他性情温和,不愿惹事,但有人出言辱及师门,怎能不发声? 场间顿时变得安静,气氛有些紧张。 站在崖畔的少女自然是赵腊月。 她看着向晚书漠然说道:“你说你若这般下棋,你师兄便要打你,岂不是说他这般下棋也应该被打?” 这种说法似乎有些勉强,但如果把向晚书先前那句话往深里去想,也就是这个意思。 向晚书微微挑眉,说道:“虚伪二字究竟何解?” 赵腊月说道:“你觉得他的棋下的很差,但不肯明说,你甚至很想打他,但不敢做,这就是虚伪。” 向晚书摇头说道:“这不是虚伪,而是我想给你的同伴留些颜面。” 赵腊月说道:“你觉得你有资格评价他?” 人群微有骚动,心想这话何其荒谬,与童颜对弈只被让三子的人当然有资格评价你的同伴。 向晚书微微挑眉,说道:“不错,我想告诉他,下棋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赵腊月说道:“相信我,对他来说,下棋就是世间最简单的事情。”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想着,如果你看过那张竹躺椅旁的瓷盘,看到过瓷盘里的那些沙砾,便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向晚书说道:“是吗?希望稍后有机会领教一番。” “你不行,让你师兄来吧。” 赵腊月的语气很自然,就像在讲一件寻常事。 人群一片哗然。 西海剑派推出四海宴与梅会抢风头,但谁都知道,无论底蕴还是别的方面,四海宴与梅会都有难以逾越的距离。 你以为自己的同伴拿了四海宴的棋道第一,便有资格与童颜下棋? 童颜是什么人?是普通修道者见得到的吗? 向晚书苦笑无语,心想原来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怒意也自消退,不再理会。 …… …… 半个时辰后,向晚书再次看到了那个不懂事的小女孩。 四海宴的胜者以及受到正式邀请的宾客,稍后会从孤山处乘海舟进入高空里的云台。 向晚书自然可以凭道法踏空而上,但基于对西海剑派的尊重,还是选择在这里等待。 他望向崖畔,视线落在那两个人的笠帽上,摇了摇头,心想不知道是哪个宗派被宠坏了的弟子。 “感觉如何?有没有意思?”赵腊月问道。 井九说道:“不多。” 赵腊月问道:“怎么讲?” “下棋不是自己修行,而是靠对方的错误获胜,这点比较无趣。” 他想了想又说道:“而且太简单。” …… …… 海舟无帆,随风而起,很快便远离地面,驶入云雾之中。 缭绕四周的云雾里,隐约能够看到嶙峋的崖石,还有近在咫尺的楼台亭榭。 有些第一次到访西海剑派的修行者,这才知道所谓云台竟然就是云里的一座悬空山。 海舟停在峰顶,西海剑派的弟子上前,把众人迎进一座巍峨壮观的宫殿里。 受邀前来的各宗派宾客已经在殿内各自安坐,欣赏着鲛人的歌舞,互相低声交谈着什么。 向晚书、莫惜和井九,做为今次四海宴的胜者走入殿中。 很多人起身相迎,这是对四海宴的尊敬,自然更是对向晚书与莫惜师门的尊敬。 有一部分视线落在了井九的身上,因为来到殿内,他还是戴着笠帽,显得有些怪异。 这些视线里有一道隐在暗中,邪恶而且充满了仇恨。 还有两道视线则是充满了震惊与不解。 青山宗的幺松杉与林英良神情微变,心想他怎么来了?难道他不知道清天司一直在找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 …… 来到大殿深处,一个身影从云雾里渐渐显现出来。 那是一位高大的男子,气质威严,身着明黄衣衫,冕前垂着十余道珠帘,看不清楚面容。 他居高临下看着井九,如一位真正的帝王。 这就是西王孙,最近数年里,修行界最神秘的大人物。 井九静静看着对方。 向晚书与莫惜已经回到前殿,不知道西海剑派送出了怎样的珍宝。 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这有些怪异。 “大道无垠,所以我们的眼光要放得更宽广些,不能因为一棵树就放弃了一整片树林。” 西王孙的声音很柔和,就像是珠帘上那些浑圆无暇的南海明珠。 这句话的前半段很像是师长对后辈的普通提点,后半句却很古怪。 井九默然想着原来你不是他。 这时候,他知道了西王孙是谁,自然也就知道了他不是谁。 西王孙似笑非笑看着井九。 有意思的是,他也以为自己知道这个戴着笠帽的年轻修行者是谁。 在他想来,对方应该是被朝廷追的急了,才会想到参加四海宴,来投靠自己。 他知道那天夜里在海神庙发生的事情,但他没有任何怒意,相反,他很欣赏对方的勇气与能力,越发觉得这两个年轻人有培养的潜质,虽然眼前这个背着铁剑,明显还没能进入无彰境界,远不如另外那人。 不过他不会让西海剑派接收他们,而是会以别的名义。 所以他才会说出刚才的后半句话。 很安静,井九没有回应。 西王孙的眼睛渐渐眯起,露出一抹冷酷的神色,说道:“如果你不想投靠孤,为何要来参加孤的四海宴?” 井九说道:“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这真是一个出人意表的回答。 西王孙静静地看着他,忽然说道:“那你还要孤的宝贝吗?” 井九摇了摇头。 听到这话,西王孙以为他只是还没有下定决心,想以此示好,沉默片刻后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 …… …… 西海剑派的大殿非常宽广,方圆足有千丈,薄雾依地而行,宾客散坐其间。 若不是修行者目力敏锐,只怕连彼此的脸都无法看清。 井九回到殿里,走到赵腊月所坐案前,准备与她一道离开。 一道阴恻的声音响了起来。 “宴席之上,居然还戴着笠帽,你们就这么见不得人?还是说做了太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不敢见人?” 宾客们有些意外,向着声音起处望去,发现说话的是一位瘦削的中年修道者,身着黑色道衣,容颜猥琐。 识得此人身份的修道者低声说了几句,宾客们才知道,原来这位中年修道者便是散修竹介。 听闻此人与西海剑派交好,今日出现在四海宴上并不令人意外。 竹介与他死去的兄长——黑龙寺主持竹贵一样名声极差,自然没有谁愿意搭理。放在平时他肯定会老老实实地吃完酒宴,事后再大肆宣扬一番西海剑派对自己诸多礼遇,自己与中州派天才弟子谈笑无碍便罢了。 今天不一样。 那两个戴着笠帽的人,是他的杀兄仇人。 第二十章一言不发便杀人 竹介站出来挑衅对方,是清天司的建议。 清天司已经安排好神卫军守住孤山四周,但担心对方会驭剑逃走,于是决定就在云台上动手。这里有很多修道强者,西海剑派的强者数量更多。唯一让清天司有所顾忌的是,西海剑派可能会因为四海宴被影响而不喜,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想办法激怒对方,只要对方先出手,西海剑派事后自然不好怪罪朝廷,甚至可能成为最大的助力。 至于最好的人选当然就是竹介,因为他与西海剑派的关系不错,能够在殿上随意说话,而且他说话真的很难听。 “还是说你长的太难看了?小时候就被谁用刀子割了几道,毁了容?” “当然也有可能你生的很漂亮,舍不得给别人看?” “赶紧把笠帽摘下来,大爷我就喜欢漂亮姑娘,如果你真能入我的眼,我一定会好好疼惜你。” 竹介不停说着话,言语极为轻薄,极尽羞辱。 大殿里的修行者们觉得有些奇怪,心想这等言语何其粗俗,就算你与西海剑派交好,这般闹事难道不怕惹得主人不喜?要说有什么底气……你哥已经死了,贵妃娘娘与你可没有什么交情。 赵腊月沉默不语,无论对方如何羞辱,都没有出言反驳。 没有人注意到,青山宗的两位弟子神情很是难看,出身两忘峰的幺松杉更是眯着眼睛,剑眉微挑,准备杀人。 中州派的向晚书与水月庵的莫惜的座位与青山宗相邻,注意到了幺松杉的气息变化,神情微凛。 “小姑娘……” 竹介带着极度的恶意与嘲弄,不停地出言羞辱赵腊月。 忽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清旷的大殿内忽然生出一道艳红的光芒。 满是清香的空气里隐隐有血腥味散出。 竹介的咽喉破开了一个洞,鲜血如瀑布一般溅射而出。 飞剑破空而回,来到赵腊月的身前,消失在她的掌心里。 直至此时,竹介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眼里流露出震惊与绝望的神情,用双手紧紧捂住喉咙。 血水从他指间汨汨流出,画面看着异常惨烈。 无人能够挽救他的性命,竹介脸色惨白,缓缓跪倒在地,发出几声破风箱般的叫声,就这样没了呼吸。 殿内一片震惊,很多修道者起身望去,想要看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无数视线落在赵腊月的身上,震惊之外还有很多忌惮。 她与竹介相隔百余丈,竟能一剑杀之,而且回剑隐于掌心。 按照南方大陆最流行的青山宗境界划分,那她岂不是已经晋入了无彰中境? 向晚书与莫惜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心里的震惊。 这个戴着笠帽的少女应该与自己差不多年龄,境界居然比自己还高? 她究竟是什么人?还有她的那道飞剑究竟是什么剑?竟然拥有如此恐怖的杀意? “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当众行凶!” 一道愤怒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清天司的官员们终于出现了。 看着倒在血泊里的竹介,施丰臣脸色铁青,心情异常沉重。 竹介做到了他的要求,成功地激怒了对方,然而……他却没能阻止对方暴起杀人。 这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生出了极大的愤怒。 施丰臣深吸口气,镇定心神,对着殿内的修道者们说道:“好教诸位仙师知晓,这个戴着笠帽的凶徒正是朝廷追缉的要犯,两年来杀害了近百人,作恶多端,切莫让她给逃了!” 前些天在海州城里参加过清天司会议的修道者们最快反应过来。 他们离席而起,召出随身的剑与法宝,大殿里清光处处,杀意十足。 向晚书望向赵腊月,微微挑眉,似没有想到这个少女竟是个恶人。 莫惜的视线也落在了她的身上,柳眉微蹙,露出厌憎的情绪。 令清天司官员与修道者们意外的是,果成寺的那两位医僧没有动,大泽的左雨使竟也没有动,更出奇的是幺松杉居然也没有动,此人难道不是以热血好战、嫉恶如仇闻名的青山宗两忘峰仙师吗? 隔着百余丈距离一剑瞬杀竹介,赵腊月展现出来的实力境界确实极强,但这时候殿内强者数量极多,比如昆仑长老何之冲,又比如向晚书等人,更不要说这里西海剑派的主场,坐在首席的那位长老便是一位游野境的高手! 按道理来说,赵腊月根本没有可能在这样的情形下杀死竹介。 她的出剑实在是太突然。 别人是一言不合杀人,她则是一言不发杀人。 最关键的是,根本没有人能想到,她敢在这个地方出剑杀人。 这里是西海剑派的重地云台,虽说因为四海宴的缘故,暂停了阵法,但在这里杀人,便等若向西海剑派发起挑衅。 西海剑派长老冷冷的看着赵腊月,带着极强威压的剑识已经落下,把她笼罩住。 直至此时,西王孙依然没有露面,也没有发声。 谁也不知道,这位神秘崛起于西海的强者,正在大殿深处静静地关注着这一切。 一切都在他的把握之中。 他想看看那两个戴笠帽的年轻人会怎样应对当前的情况,然后再把他们放走。 “三都派数位师侄的血债,今日你便一道还了吧。” 昆仑派长老何之冲缓缓起身,看着赵腊月说道。 他话音落下,一道无比锋利的月轮,呼啸破空而起来,带着凌厉至极的杀意,斩向赵腊月。 忽然,一道飞剑从下方迎了过来。 那道飞剑精光湛然,速度奇快,便如一道笔直的青线。 当的一声巨响! 月轮被这道飞剑从下方斩中,斜斜飞回昆仑长老身前,悬空而转,发出呜呜的声音。 昆仑老长脸色红润,须发俱张,唇角溢出一道鲜血,有些狼狈。 那道飞剑确实强横,但驭剑者的境界并不比他更高,只是他毫无准备,竟是吃了一个闷亏。 他望着青山宗的座席,惊怒喝道:“幺松杉,你疯了吗!” 第二十一章原来她是赵腊月 青山宗两忘峰弟子,没有第一个出剑斩向那名妖女,已经令人足够意外。 谁能想到,当昆仑长老意图斩杀对方的时候,他竟然还出剑相助那名妖女! 这究竟是怎么了? 施丰臣望向幺松杉的视线里充满了震惊与愤怒,正准备发声相问,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神情骤变。 清天司的下属官员没有想到他想到的事情,大惊失色,说道:“幺仙师,你这是在做什么?” 昆仑长老缓过劲来,厉声说道:“我知道三都派那几位师侄在朝南城的里行事确有不妥,得罪了你青山宗,但今众人亲眼看到这个妖女杀了竹介仙师,难道青山宗还想包庇她不成!” “竹介对我师叔无礼,自然该死。” 幺松杉缓步上前,看着昆仑长老神情漠然说道:“至于你,居然敢对我师叔出手,那也是找死。” 大殿里一片死寂。 海风拂动幺松杉身上的青衣,飘飘欲仙。 众人有些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些什么。 对我师叔无礼?敢对我师叔出手?师叔……什么师叔? 幺松杉乃是两忘峰排行十一的弟子,那他的师叔又是谁? 无数道视线落在了赵腊月的身上。 赵腊月摘下笠帽。 令有些人遗憾的是,他们没能看到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如瀑布一般泻落。 这位少女有着一头短发,还有一对短而有力的双眉。 之所以说有力,是因为她的眉毛而浓,就像是用最浓的墨画上去一般。 越来越多人猜到了她的身份,震惊的无法言语,纷纷起身。 大殿里到处都是案桌被掀翻的声音。 …… …… 在修行界赵腊月非常出名,甚至快要追上洛淮南、童颜、白早、卓如岁等人。 她是天生道种,还没有出生便已经是青山宗重点保护的对象。 三年前的青山承剑大会上,她出乎所有人意料,令神末峰重续传承,成为景阳真人的再世弟子,更是震惊了整个修行界。 关于她的容颜以及性情,在各大宗派里早已不知道被讨论过多少次。 这位短发少女,双眉如画,眼眸黑白分明,被两忘峰弟子称为师叔,不是赵腊月,还能是谁? …… ……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不管他们对青山宗与赵腊月有着怎样的观感,此时有着怎样的心情。 莫惜出身水月庵,亦是名门大派,此时也站了起来。 她发现赵腊月看着就是位容颜清秀的少女,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不如传闻,不禁有些轻视。但下一刻,她便想到先前那道横穿大殿的血剑,不由神情微凛,生出自愧不如的感觉。 向晚书很意外,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先前在孤山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女居然就是传闻中的赵腊月。 在中州派弟子的心里,赵腊月与别的宗派天才弟子有些不一样。赵腊月是朝歌人,按照朝歌俊彦尽入中州的说法,她本来也应该加入中州派,那样的话,如今就应该是是他的师姐或者师妹。 中州派的师长曾经努力了十年时间,想要争取赵家改变主意,只是青山宗看管的实在太严。 这些故事在中州派里流传了很长时间,所以包括向晚书在内的很多弟子都赵腊月都很好奇,更有一种很难说清楚的情绪,其中有莫名的亲近感,也有些抵触感,更多的年轻弟子则是把她当成了假想敌。 大殿里依然安静,人们的心情很难平静。 有些人注意到了站在赵腊月身旁的那个人。 如果这位少女便是赵腊月,那这个戴着笠帽的人是谁? 从那道铁剑能看出此人的境界未入无彰,比赵腊月差的远了。 难道他就是井九? 承剑神末峰后,就连井九在修行界也有了些名气,虽然远远不如赵腊月。 但在某些方面,某些人的心里,他甚至比赵腊月还出名,因为传闻里他是位绝世美男子。 井九没有摘下笠帽的意思,包括莫惜在内的女性修道者都觉得有些遗憾。 “原来是青山神末峰主大驾光临,本王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随着一道柔和的声音响起,大殿深处涌来一阵云雾,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雾里缓步走出。 神秘的西王孙,终于出现在了世人面前。 …… …… 西王孙也是被迫现身。 赵腊月如今是神末峰主,是青山宗的大人物。 更不要说,她还有一个身份是景阳真人的再传弟子。 无论辈份还是地位,她都是今日殿内最高的那个人。 西海剑派长老与昆仑长老的辈份与她相平,在修行界的地位则是远远不如她。 放眼云台,只有西王孙的身份地位算得上对等,那么当然要亲自出面相迎,如此方能显示出对青山宗的尊重。 …… …… 西王孙登场之前,西海剑派的游野境长老便已经收回了剑识,就在赵腊月刚表明身份的时候。 哪怕他收回剑识的速度稍慢一刻,也会被认为是对青山宗的无礼,说不得便会引来一场纷争。 西王孙与赵腊月微笑见礼,然后望向她身旁的井九。 想着先前见面时井九说过的话,他的眼底深处有抹极凌厉的光一闪即逝。 这时候,他当然已经确定,对方不可能是想来投靠西海剑派。 当时井九对他说: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看什么呢? 难道青山宗知道了鬼目鲮的事情,派弟子来查? 想到此节,即便是他也有些警惕。 但他没有太担心,因为他相信,不管青山宗怎么查,就算通过鬼目鲮查到西海,依然无法找到任何证据。 鬼目鲮之局,根本没有什么刻意的布置,针对的只是修道者的野心。 想到那位青山宗的天生道种两年前已经吃下了妖丹,西王孙的唇角现出一抹颇堪捉摸的微笑。 一颗可以帮助修道者提升境界的妖丹,再加上一篇可以抹除丹毒痕迹的功法,是没有修道者能够抵抗的诱惑。 越是天才,承受的期望与压力越大,越不能抵抗这种诱惑。 西王孙看着井九与赵腊月微笑想着,查吧,查的越认真越好,最好快点查到你们那位天才的同门,那就最好不过。 井九在想别的事情。 赵腊月表明身份,西王孙便亲自现身相迎…… 如果早知这般容易,他先前何必在孤山下那几盘棋? 看来修道无数年,只是数年游历,这方面的经验还是不足。 那么你呢?你不是说自己很擅长阴谋吗? 他望向身旁的赵腊月,摇了摇头,心想不愧是神末峰一脉,这方面都有些笨啊。 这个时候,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那人的声音初始有些微微颤抖,不知道是生气还是不安,但很快便变得平稳起来,坚定如铁,不可摧折。 “难道是青山宗的大人物,就可以随便杀人吗?” 施丰臣向前踏出一步,盯着赵腊月的眼睛说道。 第二十二章烽火连三月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落在众人眼里,显得极其漠然。 “不错!” 昆仑长老愤怒说道:“当日在朝南城,三都派弟子心急同门伤势竞药,只是这等小事起了些争执,何至于死?” 听着这话,很多人望向赵腊月的视线多了几分忌惮,即便你是青山宗九峰之主,出手怎能如此狠辣?再想着先前赵腊月一言不发杀死竹介的画面,人们越发觉得这位传闻里的天才少女心性实在是可怕。 “只是小事?”林英良走向前来,看着那位昆仑长老冷笑说道:“当日果成寺二位高僧想用那药救治被鬼目鲮慑魂的朝南城民众,宝树居里的修行同道与富商都放弃竞买,愿意襄助这等善事,结果三都派弟子就因为那位少主中了些花毒、有些发痒便从中做梗,仗着昆仑豪富,一路加价,赵师叔哪里看得下去这等行径,用一颗玄草丹拍得冰片,事后想要赠予果成寺二位高僧,却被三都派弟子拦住去路想要抢药,他们不知我师叔身份,还想杀人,这种人当然该死!” 前些日子在海州仙居里,他与师兄幺松杉已经得知此事,与清天司的案卷一对照,便推算出当时情形,此时被他说来,竟与真实情况相差无几,顿时引来大殿里的议论纷纷。 那位果成寺的老僧宣了一声禅号,对众人说道:“贫僧当时正在宝树居,还有很多同道也能证明。” 听着这话,殿里的人们自然信了九成,果成寺在世间的名声无暇无尘,谁都相信老僧不会撒谎。 昆仑长老想说赵腊月在巷中杀人的时候无人看见,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看着殿内气氛知道说也无用,不由气结。 “那其余人呢?” 施丰臣再次向前走出数步,离赵腊月又近了些。 他盯着赵腊月的眼睛说道:“商州城死在你剑下的是四位路人!天京城外被你断首的是位神卫军!豫州城里被你斩成碎块的更是位老妇!本官想知道他们是如何得罪了峰主?他们又如何能得罪峰主!” 赵腊月挑眉准备说话。 井九看了她一眼。 青山峰主居然被一名朝廷官员说的哑口无言? 没有人相信。 在很多人想来,赵腊月不肯出言辩解,是因为与这个朝廷官员争执有失身份,却不知道只是因为井九觉得麻烦。 “那些人没有得罪师叔,但肯定得罪了青山的剑。” 幺松杉看着施丰臣寒声说道:“剑遇不平则鸣,那些人因何死在师叔剑下,我想你比谁都要更清楚。” 施丰臣冷笑说道:“两年来,峰主云游四野,七十余条性命,难道就不需要给个交待? 幺松杉看着这位朝廷官员,就像看着一块石头。 “我青山剑宗杀几个贼人,还要交待?谁有资格要我们交待?” …… …… 好霸气的话。 好锋利的剑。 殿内一片死寂。 青山宗都已经说出这样的话来,谁还敢正面当其锋芒? “师兄此言不妥,即便遇不平而拨剑,事涉性命,总还是应该慎重些。” 说话的人是向晚书。 莫惜也摇了摇头,说道:“这也未免太滥杀了。” 殿内的气氛生出微妙的变化。 中州派与水月庵的弟子同时出声,这便有些意思了。 当今世间诸大修行宗派里,一茅斋低调、果成寺不争,风刀教与西海剑派底蕴稍有不足,便以中州派与青山宗为正道之首,而由于中州派地近朝歌城,数十年来天才弟子层出不穷,声势甚至已经隐隐压过青山一线。水月庵弟子数量不多,但有庵主与数位破海境长老坐镇,听闻某位传说中的人物更是通天境有望,亦是不可轻视。 幺松杉有些不悦。 他的不悦更多是针对莫惜。 中州派发话,他大可以直接骂回去,但水月庵与青山宗向来交好,他不知应该骂到什么程度,不免觉得有些麻烦。 这个时候,井九终于说话了。 这是殿内众人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平很淡,就像是清水流过剑身,分不清楚是水还是剑。 “连三月是你师叔?” 听着这话,场间有些哗然,莫惜更是柳眉倒竖,非常生气。 连三月是水月庵主的师妹,以境界论却是水月庵毫无争议的第一人,传闻里有望通天的那位指的便是她。 无论辈份还是资历,她都是修行界里最高的数人之一,听说她与青山掌门相见也只执平礼。 从景阳真人的师承论,井九确实与对方同辈,但修行界谁不知道他是跟着赵腊月混上了神末峰?而且就算同辈,你居然直呼这样一位修行大前辈的姓名,何其无礼? 莫惜看着井九,眼神极为不善,似要把他的笠帽看穿,看看他的脸皮究竟有多厚。 “你可知道你师叔为何叫连三月?” 井九似无所觉,继续说道:“当年雪国南下,皇朝正统中断,世间大乱,百姓流离失所,生灵涂炭,更有匪兵当道,以难民为军粮,你师叔刚好下山,三个月内连杀四万人,烧了十七家匪寨,世称烽火连三月,然后她才有了这个名字。” 听着这段往事,大殿里鸦雀无声,人们震惊想着……这是真的吗? 这些往事已经过去了太多了,早就已经成了无人知晓的秘密,比如莫惜就从来没有听说过,下意识里反驳道:“你瞎说什么?我师叔性情温和,怎会行事如此……如此……” 她忽然发现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这个故事里的师叔。解救万民于倒悬,这自然是传奇,但三个月时间便杀了四万匪兵,那些匪兵里只怕还有很多是被裹胁的难民甚至是妇孺,这又该怎么评价呢? 年轻的修道者们不知道这些往事,并不代表着老一辈的修道者也不知道。 昆仑长老沉默不语,根本不想回忆那个混乱的年代。 西海剑派长老想着当年的那片血海,不禁微微色变。 果成寺老僧无奈摇头,示意莫惜这些事情都是真的,莫要再说了。 莫惜急了,说道:“反正我师叔杀的都是恶人!” 幺松杉冷笑说道:“难道我师叔杀的都是好人?” …… …… 青山杀人,就是除恶。 这是很多修道者与绝大部分普通百姓的天然认知。 这就是正道大派的底气或者说底蕴,只有无数年的功德积累才能营造出这等不容撼动的形象。 施丰臣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办法捉拿对方归案。 就算他想冒天下之大韪,调动神卫军与朝廷强者来办案,也没有任何把握。 西海剑派一定会保持中立,果成寺、大泽这些宗派肯定会站在青山宗一方。 中州派与水月庵不要看曾经发声,但真遇着朝廷与青山宗相争,也绝对不会站在朝廷这边。 更何况他这样层级的官员又有什么资格代表朝廷呢? “这件事情我会报知皇宫。” 他看着赵腊月说道:“我一定会向你要一个交待,哪怕是一声道歉。” ——哪怕要付出生命为代价。 他默默想着。 赵腊月并不清楚这位朝廷官员的心理活动以及那种风萧萧兮的悲壮感,也不在意。 “人看到了?”她对井九问道。 井九点了点头。 赵腊月说道:“那就走吧。” 向晚书忽然说道:“希望能够在梅会上见面。”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着井九。 梅会上同样有琴棋书画。 明年,井九应该会做为青山宗的年轻弟子代表参加梅宴。 他既然能在四海宴上拿到棋道第一,想必也会继续参加棋道之争。 赵腊月说道:“我说过,你不行,让你师兄来。” 向晚书神情微凛,没有说话。 在孤山楼阁外,赵腊月便说过这句话。 当时他以为她只是个被宠坏了的、行事荒唐的小姑娘,所以没有在意。 但她是赵腊月,那么这句话便与荒唐没有什么关系,而是她真这么认为。 殿内一片哗然。 在中州派,向晚书有很多师兄,但如果不加任何姓名,说了便知道的师兄,自然就是……童颜。 赵腊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代表井九向童颜邀战? 青山宗与中州派终于要正面对上了吗? 想到这点,众人不由生出无限期待。 相信当这句话传出云台,整个大陆都会震动起来。 明年的梅会上将会发生怎样的故事呢? …… …… (对于朝天大陆的修行者来说,现在最麻烦的事情就是要想办法拿到梅会的请柬去朝歌城,这样的梅会怎能不看?做为读者要比他们幸福很多,您只需要订阅便一定能够看到梅会上发生的故事……不远,应该就在十二月,反正大约是冬季。) 第二十三章承天不是剑 赵腊月伸出右手。 井九伸出左手。 握住。 风起。 飞剑破空。 云雾间出现一道空洞,然后渐渐合拢。 一道若有若无的红线留在空中,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道。 二人没有与众人道别,甚至没有与西王孙说句话,显得有些无礼。只是今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人们心里的震撼未消,根本想不到这里去,偶尔想到的人,甚至觉得似乎只有如此作派,才符合那个神末峰少女给人留下的印象。 看着渐渐消失在海风里的那道红线,向晚书喃喃说道:“难道这就是真人留下来的弗思剑?”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有些感慨,干净的脸上带着仰慕与向往的神情。 中州派的天才弟子数量更多,他只是其中之一,更知道世间天才数量难以尽数。 怎样的人物才能称得上真正的天才?只有时间能够证明。 无数曾经的天才人物,因为在被个修行关口被阻便泯然众人,直至消声匿迹,这样的事情在修行界发生的太多了。 数百年来,真正的绝世天才是谁?当然就是走的最远的那一位。 千年来,朝天大陆只有一位飞升者,那就是景阳。 越是向晚书这样的天才,越知道景阳真人是多么的了不起。 每每提起赵腊月继承了景阳真人的传承,不要说是他,便是他的师兄童颜也有几分羡慕。 这个时候,果成寺那位年轻僧人来到老僧身旁,指着自己的嘴,呜呜喊了两声,显得有些着急。 有些人觉得奇怪,心想这位难道是位哑巴,与果成寺相熟的修道者则已经猜到年轻僧人是在修闭口禅。 年轻僧人在问:那两位青山道友已经走了,我还要修闭口禅吗? 老僧说道:“可以了。” 年轻僧人如释重负,望着天空里那道快要消失的红线,大声说了一句话。 他的声音非常洪亮,如同古寺晚钟,响彻云台。 “乘兴而来,兴尽而返,果然仙家风范……” …… …… “仙家风范?只怕是魔道手段,大陆又要迎来一个祸害了……” 站在海州城里,看着向着天空四处散去的剑光与法宝带出的清光,施丰臣面无表情说了一句话。 下属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心想今日缉拿凶徒居然抓到了青山宗的大人物,清天司真是丢了大脸,大人你就算说再多这样的话也没有什么意思,难道这就能让世间黎民认为青山仙师是魔头? 施丰臣没有解释。他说这句话是因为在他看来,赵腊月很像多年前修行界的某位大物。 那个大物也曾游历世间,崇尚以杀止恶,死在他剑下的人只怕要比连三月杀的人还要多。 但最终,那位大物堕入魔道,成了修行界最大的一个祸害。 这件事情是个真正的秘密,修行界里基本上无人知晓,就连青山宗内部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也不多。 他却是机缘巧合从清天司前任总管处知道了这个秘密。 他已经下定决心,回到朝歌城后把前半生所有的人脉与资源都动用起来,争取得到进宫面圣的机会。 如果能够得见天颜,他一定要想办法让陛下把赵腊月与当年那个祸害联系起来。 …… …… 青山九峰,上德峰最冷,云行峰最险,神末峰最孤,天光峰最高。 初春时节,万物复苏,天光峰上的树木早已郁郁葱葱,往四周望去,一片喜人的绿意,很是养眼。 一道高大的身影站在崖畔,看着这样的风景,散发出来的气息却有些凛冽。 “他居然真的还活着,还找过你?” 他说话的对象不是人,而是一只长毛白猫。 四大镇守之一的白鬼,今日不知因何离开碧湖峰,来到了这里。 天光峰顶有座碑,由一座石龟驮着。 石龟很大,有十丈方圆。 白鬼蹲在石龟的头顶,相形之下看着有些渺小。 它没有理会那人的话,不停地舔着毛,然后洗脸,非常认真。 ——要传的话已经带到了,至于你们叔侄二人为何故意装作不认识,不关我事。 白鬼对很多事情都有极强的好奇心,青山有句谚语说的便是此事。 问题是另外一句谚语,它记得更清楚——好奇心杀死猫。 “这件事情不是我安排的,但我知情,并且支持。青山修剑,那就要出剑,两忘峰便是因此而存在。年轻一代的热血不能因为我们而被冷却。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但我相信一代总比一代强,师父与他做不到的事情,不见得现在的孩子也做不到。” 白鬼没有停下洗脸的动作,视线却穿过闪电般挥动的前爪落在那道身影上。 看着对方的背影,它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要不要试着偷袭一下? 就像两年前在碧湖峰的那个夜晚,这种诱惑实在是太强烈了。 最后白鬼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它知道自己打不过对方。 这让白鬼有些恼火,不再洗脸,伸爪挠向石龟的头顶。 作为青山镇守,它的实力何其恐怖,锋利的爪尖要比绝大部分飞剑都要强大无数倍。 当初在碧湖峰顶,它挠了一爪,直接把井九击飞到数百丈外的湖里,让他养了半年伤。 它这一挠明显没有留力,石龟岂不是会直接碎成粉末? 这样的画面没有发生。 石龟没有碎,也没有裂开,没有痕迹,甚至连一道白印都没有。 一道古老而悠悠的气息在崖顶出现。 石龟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有些茫然,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它竟然是个活物。 那人转过身来,身形高大,眼神清静平和,气息深不可测,正是青山掌门。 “元龟又哪里得罪你了?明明睡得好好的,你非要把它弄醒。” 白鬼一爪能够开山断湖,让神末峰听井咳半年,此时却只能让那只石龟醒过来。 但它并不尴尬。 作为在青山一道生活了数千年的同伴,白鬼当然知道对方皮糙肉厚,根本不会受伤。 因为对方也是青山镇守——元龟。 “你不尴尬,但我这个青山掌门连一把剑都没有,是不是有些尴尬?” 掌门望向石龟驮着的那座石碑,说道:“反正他要回来了,如果真想阻止此事,就拿一来换吧。” 那座石碑很宽很直很大,如同一座小山被人斩开,表面光滑无比,没有任何文字。 石碑的最高处插着一把剑,就像少女的头顶扎着一个小鬏鬏。 难道那就是传说中的承天剑? 但如果仔细望去,便能发现,那把剑……没有剑柄,而且中间是空的。 承天剑居然不是一把剑,而是剑鞘! 一道剑鞘居然名为承天,那它里面曾经承放着怎样的一把剑? …… …… (明天就上架了,我在思考要不要写上架感言,好吧,还是会写一点,很简单的几句话,十二点上架的时候准时发出来,但是vip的第一章,还是明天下午两点发,大家夜里不用等,摊手,现在真的变成老油条了,好在对写书这种事情还是有很强的新鲜感和欲望,尤其是大道朝天,啊,我对它的欲望很清新脱俗啊……) 很认真也很短的一些感言 大道朝天就要上架了。 按照惯例,这个时候应该写一篇感言,表示一下自己的惶恐以及期待,感谢编辑以及大家的帮助,然后拉拉票什么的,但是……大家应该感受得到,大道朝天这本新书,我是真的很想改变一些惯例,至少是自己的某些习惯,所以原本想着悄悄就上架,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让你们把钱掏了,结果被批评了,说这是不尊重读者。 我觉得自己一直都很尊重读者。 虽然以前经常和读者吵架,彼此骂娘,而且我基本上不听读者的建议,更不会理会批评,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很尊重读者——因为我写书真的很认真,一直以来都坚持以对得起大家订阅的钱为及格标准——在工作的时候,我的精神与别的投入都是绝对够的,你可以说我写的烂,那是水平问题,但我的态度没有问题,除了某些特殊的时刻。 中年男人的身边都是一大堆事,不细说,反正有时间与精力的时候我就认真地写。 至于感谢的话我想放在心里。 拉票这种事情已经两三年没做过了,随意就好。 对成绩并不惶恐,因为写的不错。 期待倒是真有。 ——请正版订阅啊,朋友们! 已经写了十几年书,上架了这么多本,我依然还是抱着最初的想法,不管推荐票还是月票都是情份,您投我很感谢,不投不会强求,打赏完全不用,但订阅……您真的需要来一下啊! 说实话我早就已经过了靠订阅吃饭的阶段,但我还是无比看重订阅,为什么?因为这是网络小说发展到今天的基础,更因为养成正版订阅的习惯对更多作者来说是非常有帮助的事情。最重要的是,我觉得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 别的话就不多说了,不断更的承诺肯定不会有,唯一能承诺的就是大道朝天会很好看。 最后,谢谢你们,真诚的。 …… …… (vip第一章会在下午两点上架,敬请关注,大家这时候不用等。) 第二十四章时隔三年又承剑 天光峰的主剑就是青山宗的镇派之剑。 这把剑早就已经遗失,所谓承天剑只是一道剑鞘。 毫无疑问这是青山宗最大的秘密,除了九峰之主再没有任何人知道。 赵腊月到现在还不知道,因为她走的太突然,也可能是有意为之,很多青山的秘密她都尚不知晓。 青山弟子们当然更不知道这件事情。 南松亭、北鹤门等地的外门弟子,最关心的依然是何时能够抱神境界圆满,成为内门弟子。 溪畔的洗剑弟子们最关心的是,即将到来的承剑大会上自己会被哪座峰间的师长看中。 峰间的承剑弟子最关心的当然是数年一次的试剑大比,自己究竟能获得怎样的名次,能不能得到参加梅会的资格。 参加承剑大会的内门弟子有四十余人,其中以出身南松亭的十余名弟子受到了最多关注。 赵腊月是南松亭出身,柳十岁也同样如此。 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南松亭先后出了两位天生道种,只是两人如今在青山九峰里的评价与待遇却是截然不同。 青山弟子们提到柳十岁这个名字的时候不再像当初那般满是佩服,满是不耻与失望,偶尔会有些同情,更多的则是愤怒。 提到赵腊月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们则比以往更加兴奋,仰慕之情更盛。 幺松杉与林英良终于带回了云游两年未归的神末峰主的消息。 直至此时,青山九峰的人们才知道这两年里赵腊月去了哪些地方,做了什么事情。 一路斩妖除魔! 管你是哪家宗派养的孽畜,又或是贵妃娘娘的恩人,只要行恶便一剑杀了! 听着这些故事,青山弟子怎能不心生自豪,与有荣焉。 最令青山弟子感到快意的,还是四海宴上发生的事情。 西海剑派这些年仗着剑神行事颇为嚣张,很是令青山弟子不喜。 赵腊月在四海宴上当殿杀人,在青山弟子看来便是打了西海剑派的脸,好生痛快。 井九与中州派约战梅会的消息也传的极广,不过即便是青山同门,对他……也完全不看好。 因为他的对手可能是中州派童颜,举世公认的棋道第一人。 有些不知道当时情形的弟子甚至生出些不满,心想到时候若他输给对方,岂不是意味着青山被中州派压了一头? 某日午后,洗剑弟子们结束了半天的功课来到溪畔稍歇,趁着春日正好,议论着什么。 承剑大会在即,弟子们议论最多的话题,自然是赵腊月何时回来以及她这一次会不会招收弟子。 湛蓝的天空里忽然飘来一朵白云,天地间气息微变,群峰上光影交错,青山大阵打开一条通道。 一道飞剑从天边疾速掠来,画出一道笔直的红线。 溪畔骤然安静,然后喧哗起来。 梅里与林无知、顾寒等人闻声出了洗剑阁,抬头向天空望去,神情各异。 有人惊喜喊道:“腊月师姐回来了!” “是腊月师叔!”有弟子赶紧纠正道。 “弗思剑更红了,好像血啊。” “怕什么?青山剑出,必然染血,腊月师叔一路杀妖除魔,仙剑当然更红。” …… …… 血红色的剑光敛于峰顶,崖间树林里响起一阵猿声,然后有摩擦声响起,想来是猿猴们正在赶来相见。 对主人归来,猿猴们表现得很是热情,流露十分想念。 井九觉得有些聒躁,心想这些猴子怎么越来越像适越峰的那些亲戚了。 赵腊月去洞府里沐浴更衣。 井九第一件事情便是搬出了那张竹椅,躺了上去。 这两年没有这把躺椅,他连睡觉的时间都少了很多。 除了竹椅他还忘了带走瓷盘,这时候也已经拿了出来。 赵腊月擦拭着微湿的头发走出洞府,看到井九躺在椅上,手里拈着一粒沙砾,看着那张瓷盘发呆。 这画面真的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了。 她的眸子里闪过一抹笑意。 瓷盘上的沙砾已经铺满了将近一半的面积。 她记得很清楚,当初在洗剑崖畔的时候,应该是三分之一。 从时间来推算,井九做的这件事情应该是越到后面越难。 正是因为瓷盘与沙砾,她才坚信对井九来说下棋是世间最简单的事情。 哪怕童颜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正想着此事,崖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顾清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峰顶,来不及行礼,直接看着井九说道:“梅会?” 井九嗯了一声。 顾清神情微变,再问道:“童颜?” 赵腊月说道:“如果他去的话。” 顾清站在崖畔很认真地想了会儿,对井九说道:“得赢。” 受了井九的影响,他的话现在也越来越少,不知为何峰间的那些猴子却完全没变化。 井九转头望向赵腊月说道:“看,他的心境确实平和,比你与十岁更强。” 顾清听着他表扬自己比赵腊月更强,有些不自在,想着他话里提到的柳十岁,认真说道:“他现在的日子很不好过,我去看过一次,他便再也不肯见我,我觉得他的心态真的出了问题,你应该去看看。” 井九没有回答。 赵腊月说道:“你确定他不会出事?” 井九落下指间的那粒沙,说道:“我只能确定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 …… 二人回归青山的第四天,承剑大会开始。 洗剑溪的尽头一应布置与三年前没有任何区别,应该是各宗派都在准备梅会的缘故,前来观礼的宾客要少了很多,果成寺没有来人,大泽也没有来人,那位悬铃宗的小姑娘也没有来。 奇怪的是与青山宗关系一般的风刀教继上次之后又派出了一名使者前来。 赵腊月与井九的出现,引来无数道视线。 三年前他们也参加过承剑大会,只不过当时是在溪畔,今天则是在崖上。 当时他们是准备承剑的弟子,现在他们则是准备挑选承剑的弟子。 说到地位提升之快,放眼青山数万年,这样的情形真是极少发生。 这当然与景阳真人飞升有直接的关系。 看着赵腊月与井九,很多青山弟子甚至是二代师长,难免有些羡慕,甚至是嫉妒,但他们清楚自己并没有三年前赵腊月的气魄,更没有能力登上神末峰顶,于是那些嫉妒与不甘便尽数落在井九的身上。 除了很少的一些人,没有谁知道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井九和任何人都不打交道,自然没有解释的机会,而且他也乐见其事。 赵腊月明白他的用意,自然也不会去说什么,而且她和井九一样基本上也不见人。 溪畔忽然有弟子说道:“快看,他是不是还背着那把铁剑?” “就是莫师叔留下的那把剑,又宽又直,我不会看错。” “怎么回事?难道他还没有进入无彰境界?” 第二十五章仿佛当年 对青山剑修而言,无彰境界是最重要的一道关口,进入无彰境界,便能拥有数倍于凡人的寿命,能用道法完全遮掩自己的气息,更重要的是,飞剑能够隐于剑丸之中,需要时随剑识而出,快若闪电,杀人于无形。 当年的莫师与吕师便是因为始终无法进入无彰境界,看不到修道前途,才会被派往南松亭做了外门弟子的授业仙师,直至因为带出来了赵腊月与柳十岁、井九,才被特例召回峰间,得赐灵药,继续向更高的境界发起冲击。 井九背着铁剑,意味着他还没有进入无彰境界。 以他的年龄,这本来是很正常的事情,问题在于三年前他在承剑大会上的表现震惊过很多人,众人自然觉得游历三年,他应该有所突破才是,当然这种期望难免与嫉妒或是羡慕的情绪有关。 “有很多早慧者,最开始的时候修行速度极快,但随着道法日渐艰深,便逐渐慢了,甚至就此停滞不前。” 薛咏歌看着崖上,冷笑说道:“三年里毫无进步,我看他也就是这种人。” 时隔三年,薛咏歌已经守一境界圆满,前些天得到适越峰的叔祖帮助,更是一举进入了承意境界,他知道今日自己一定会被两忘峰选中,得授真剑,那么将来自己一定会赶上甚至超越井九。 这都是普通弟子的想法,更多的的人并不这般想。 这般年纪的弟子绝大部分都在承意境界以下,对井九一个人提出这般高的要求,除了嫉妒没有别的解释。 三年前承剑大会上,井九战胜顾清的画面依然历历在目——剑道当然以境界为基础,但绝非全部依凭,自南松亭入内门,井九给青山带来的惊喜已经太多,没有谁敢轻易做出判断。 那些人更好奇的是他为何出现,要知道当初在青山的时候,他可是从来没有离开过神末峰。 林无知有些意外地看着他问道:“你不在峰顶发呆,居然也来看热闹?” 井九说道:“我也要收徒啊。” 刚刚承剑三年,便要收徒?林无知觉得他这句话好生荒唐,正想发笑,却忽然想到,井九现在是神末峰的二代师长,当然有资格收徒,只是……他怎么还是觉得很荒唐呢? “承意境也能收徒?”他有些不确定问道。 井九很确定地说道:“如果门规没有改过,那就可以。” …… …… 承剑大会开始了。 在洗剑溪畔苦修三年的年轻弟子们,按照报名册上的顺序,依次来到溪间的青石上,展现自己的剑道修为。 今年的承剑大会如往年一般,同样也是选择与被选择的舞台,很多事情早在开始之前便已经私下定好,诸峰里的人们拿着小本子低声地说着什么,那些参加承剑大会的弟子们,用期盼的眼光看着崖上,希望能够听到自己的名字。 两忘峰与天光峰依然是弟子们最想去的地方。 有些意外的是,崖上某个偏僻安静的角落也迎来了好些道热切的眼光。 赵腊月与井九坐在那里。 他们刚回到青山,自然没有时间与溪畔的那些年轻弟子提前接触,也不知道这些年轻弟子的热情从何而来。 令那些弟子有些失望的是,那个偏僻安静的角落始终没有声音响起,他们终究没有机会成为神末峰的承剑弟子,但失望之余也放下心来,万一说话的是井九怎么办?难道自己要成为他的弟子? 溪面映出一道身影。 安静了三年时间的峡谷两侧,忽然再次响起猿猴们的叫声。 青山弟子们有些吃惊与不解。 只有井九知道,这是猴子们来给邻居助威了。 来到溪间的是顾清。 三年时间过去,他已经成为真正的青年,神情平静,气息从容,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看着溪间那道身影,山崖间顿时变得安静起来,片刻后又响起低声议论。 三年前发生的事情,很多人都没有忘记。 顾清败在井九剑下,事后又因为偷学剑法被逐出两忘峰。 谁也没想到,他没在溪畔虚度三年,也没有想着重归两忘峰,而是直接去了神末峰。 那之后,他就很少出现,仿佛消失了一般。 没有人知道,在神末峰的三年时间里,顾清究竟做了些什么事情。 人们只能确定他已经与两忘峰、更准确地说是与他的那位兄长顾寒彻底闹翻。 在很多弟子看来,顾清的选择非常不智。 两忘峰不用说,顾家在九峰里也颇有底蕴,就算你是颇受欺压的庶子,就算需要在洗剑溪再熬三年,何至于就此决裂? 不过没有人觉得顾清无法通过承剑,他三年前便已经是承意境界,哪怕这三年时间里没有半点进益,还被禁止使用六龙剑诀,境界实力肯定也要远超溪畔的这些洗剑弟子。 人们甚至已经猜到他应该会选择神末峰,只是不知道如此一来,两忘峰与顾寒师兄又会有什么反应。 谁都知道顾清被逐出两忘峰的真正原因,也知道井九与顾寒之间的关系非常糟糕。 很多道视线下意思落在两忘峰弟子所在的崖间。 顾寒站在一棵树下,神情漠然,看不出在想什么。 薛咏歌的视线也落在那处。 有很多道目光掩护,没有人发现在某个瞬间,他与顾寒对视了一眼。 薛咏歌明白了顾寒的意思,深吸一口气,向溪间青石走去。 …… …… 薛咏歌没有战胜顾清的信心。 他是承意境,对方三年前便已经是承意境。 但他相信自己能够与对方周旋一番,让崖间的师长们看到自己的进步,同时证明三年来顾清的修行境界停滞不前。 更何况他还有隐藏的手段,如果顾清轻敌,说不定他还真的能赢,那岂不是今日要出尽风头? 薛咏歌唤出飞剑,盯着溪对面的顾清,说道:“请。” 声音甫落,飞剑破空而去,拖出一道残影,直袭顾清的面门。 他已经做好准备,如果顾清驭剑闪避,或者出剑反杀,自己应该如何应对。 但他设想好的那些画面都没有发生。 一道清脆的声音响彻山溪。 薛咏歌的飞剑就像石头般,重重落在溪间,溅起一蓬溪水。 顾清举起手里的剑看了看,确认剑身没有破损,放下心来。 山崖一片安静。 溪水流淌,不停冲洗着薛咏歌的剑。 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都觉得这画面似曾相识。 林无知也觉得有些眼熟。 对这画面最敏感的是两忘峰的弟子们。 顾寒的脸色非常难看。 第二十六章收徒 这怎么可能? 薛咏歌站在溪间,两手空空,震惊无语。 他没想过能轻易战胜顾清,但在他的想象中,这场剑争必然是极为激烈、精彩,直至最后才分出胜负。 自己哪怕败了也是虽败犹荣,会得到洗剑阁同窗的羡慕以及师长们的赞许。 谁能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顾清没有趁机向他发起攻击,提着剑站在溪那边静静等着。 薛咏歌终于醒过神来。 他觉得脸上一片火辣。 强烈的羞辱感让他完全忘记了三年前发生的那个故事。 他发出一声大喊。 溪水里的那道飞剑,忽然再次飞了起来,溪水瞬间变成白雾,有十余丛火苗从剑身上燃起! 燃烧的飞剑,带着灼人的热浪斩向顾清! 六龙剑诀! 薛咏歌的叔祖是适越峰的长老,他竟是暗中学会了这套真剑! 他的六龙剑诀虽然远不如三年前顾清施展出时的声势,但顾清不能使用诸峰真剑如何应对? 没有人注意到,顾清的左手不知何时也已经落在了剑柄上。 燃烧的剑来了! 顾清左膝微蹲,身体微转,胸腹绷紧,举剑于空,用力一击。 他用的手法不是斩、不是刺、也不是割。 是挥。 他的剑准确地击中了薛咏歌的飞剑。 轰的一声巨响。 薛咏歌的飞剑,拖出一道长长的火尾,落向数百丈的峡谷野林里。 野林里溅起几团火焰,不知为何迅速熄灭。 崖间溪畔响起无数声惊呼。 顾寒直接转身离开。 所有人都想起来了为何如此眼熟。 三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同样的画面。 林无知望向崖上那处偏僻的角落,笑着摇了摇头。 他以为这是井九的安排,却不知道是顾清自己的决定。 从哪里跌倒,便从哪里爬起。 怎样跌倒,便怎样爬起。 峡谷里响起猿猴们欢快的叫声。 原来林子里的火是它们扑灭的,这时候应该在争着拣剑。 …… …… 薛咏歌站在溪水里,脸色苍白,失魂落魄,根本没想到自己的剑,也顾不得自己的失败。 他现在终于清醒过来,想起了三年前的事情,开始担心自己像顾清一样因为偷学剑法失去承剑的资格。 崖间始终没有声音响起。 青山九峰的师长提前把真剑传给属意的弟子,这些年来已经是很常见的事情,没有人会管。 三年前如果不是上德峰与天光峰针锋相对,顾清也不会成为牺牲品。 薛咏歌哪里还敢站着,赶紧退回溪畔,浑身湿透,也不知道是溪水还是冷汗。 顾清站在溪水里。 数百人在崖间看着他。 “顾清,你可愿意随我学剑?” 一道声音忽然响起。 竟是云行峰主亲自出面! 更令人震惊的是,紧接着天光峰的白如镜长老竟也站了出来,想要收顾清为徒。 没有人发现,白如镜站出来的时候,崖上某个角落里,井九的眼神冷了数分。 顾清没有犹豫,说道:“弟子愿承剑神末峰。” 无数道视线落在崖间那个角落,更准确地说是落在了赵腊月的身上。 这是很多人都已经猜到的事情,只是没想到顾清在被两位破海境长辈青睐的情形下,依然坚持这种选择。 要知道,赵腊月比他还要小一岁。 所有人都以为下一刻顾清便会成为赵腊月的弟子,又有意外情况发生。 …… …… 井九说道:“我来。” 赵腊月说道:“好。” 井九走到崖边,说道:“你可愿随我学剑?” 听着这话,崖间一片哗然。 如果收顾清为徒的是赵腊月倒也罢了,因为她已然是无彰境界,更重要的是,她是神末峰主。 井九的剑道天赋自然也极高,但三年里毫无进益,现在还是承意境界……与三年前的顾清相比都有所不如。 顾清怎么可能会愿意拜他为师? 众人正这般想着,便听到了顾清的回答。 “我愿意。” 顾清的神情很平静,没有半点勉强。 四周鸦雀无声。 …… …… 承剑大会继续进行。 弟子们的表现都极为不错,尤其是那位乐浪郡的元姓少年平日里极为低调,今日竟是一鸣惊人,师长们这才知道他竟然提前进入了承意境,引起了很多议论、多方争夺,就连两忘峰都对他表示了兴趣。 赵腊月望向井九,说道:“就是他?” 井九点了点头。 三年前元姓少年便请顾清来问过神末峰要不要招承剑弟子。 赵腊月走到崖畔。 崖间的争吵声顿时消失。 元姓少年的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 …… 溪畔忽然传来抽泣声。 弟子们望去,发现是玉山师妹。 看着少女脸上的泪珠,同门很是心疼,赶紧安慰问道:“怎么了?” 玉山师妹摇了摇头,用衣袖擦去眼泪,强颜欢笑说道:“没事。” 看着她微红的鼻子,弟子们很是不解,心想这哪里是没事,到底是怎么了。 有些人看着已经站在崖上的那位元姓少年,以为猜到什么,笑而不语。 他们哪里知道,玉山师妹根本不是因为此事而伤心。 她伤心的是,顾师兄与元师兄成了神末峰的承剑弟子,那……神末峰岂不是招满了? 神末峰只有赵腊月与井九两个人,只能招两名承剑弟子。 可是她还没有登场呢,那她该怎么办?难道还要在洗剑溪再等三年吗? 现在轮到她了。 她握着剑走到溪间青石上,向着崖间师长行礼。 当她的视线落在那个角落里时,忍不住又抽了抽鼻子,看着好可怜,好可爱。 …… …… 虽然情绪不对,玉山的表现却非常出色——她的境界不出奇,出奇的是驭剑与飞剑时流露出来的那种绝对的掌控力,哪怕再微小的细节都做的完全到位,精准的甚至可以说得上完美。 看着少女脸上的泪痕,梅里又怜又喜,走到崖畔说道:“来我清容峰吧。” 清容峰基本上都是女弟子,在任何人看来都是玉山师妹最好的去处。 谁能想到,玉山师妹没有直接答应,而是望向崖上那个角落。 树影里,井九很难察觉地摇了摇头。 玉山怔了怔,重新望向梅里师叔,带着歉意摇了摇头。 崖间又是一片哗然。 井九对元姓少年说道:“对她说,选上德峰。” 顾清有些不解,心想你如何能断定上德峰会选玉山师妹? 要知道上德峰无比阴寒,加上那座剑狱以及本身气质的问题,已经很多年没有女弟子了。 元姓少年回到溪边,对玉山师妹低声说了几句话。 便在这时,上德峰的迟宴站了出来,说道:“你可愿随我学剑?” 玉山师妹犹豫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梅里很是恼火,回头瞪了井九一眼。 清容峰的女弟子与梅里师叔一样,对井九都颇有好感,但这时候也生气了。 谁都看得出来,玉山师妹是按照井九的意思选择了上德峰,虽然不明白她为何要听井九的。 井九没有在意这些目光,看着山崖,沉默不语。 不管是两忘峰弟子还是天光峰弟子在的地方,都没有那个家伙。 就在刚才白如镜又收了一名承剑弟子,看来柳十岁真的已经被放弃了。 第二十七章取名不是寻常事 傍晚,洗剑溪映着晚霞,如一道红色的缎带。 山崖间很是热闹,猿猴们早已把薛咏歌的剑还了回去,自然不是它们在闹。 很多弟子在收拾行李,稍后便会去九峰里开始新的生活。 某个被布置的颇为温馨的石洞里,元姓少年收拾好箱笼,看了眼依然有些闷闷不乐的玉山师妹,忍不住叹了口气。 “去了上德峰,可以听师长的话,莫要耍小性子。” “又不是我想去的。” 玉山师妹一脸委屈说道。 接着她想起那些传闻,又有些害怕,说道:“剑律师伯是不是真的很可怕?” 元姓少年安慰说道:“井师兄让你去,难道还会让你吃亏?” “那倒也是。”玉山师妹想着一事,说道:“要称井师叔……你别总是忘记。” 元姓少年说道:“知道了。” 从南松亭到洗剑溪,二人颇受了井九几次指点。 井九的身份也从最开始的井师弟变成了井师兄,直至现在的井师叔。 玉山师妹没能去神末峰,自然还是有些不开心,但想着井九最后还是指点了自己,又有些高兴,问道:“我能不能去玩?” 元姓少年知道她的意思,不敢直接应承,说道:“我得先请示师尊。” …… …… 夕阳下的神末峰,就像一把正在燃烧的剑。 井九站在崖畔,看着远方的上德峰,不知道在想什么。 离开青山之前,他也经常看着那里。 赵腊月走到他身边,问道:“为什么不让她去清容峰?” 井九没有回答,心想自己与清容峰犯冲的原因实在不便告与人知。 赵腊月又问道:“为何你不自己收那位元姓少年?” 井九说道:“我没收过徒弟,但听说要经常狠狠打,因为某些原因,我不好对他下手。” 所以他让赵腊月出面,就是为了方便元姓少年挨打? 元姓少年刚来到峰顶便听到这句话,眼巴巴看着井九,心想自己做错什么了? 猿猴们在树林里吵闹不停,把顾清送了上来。 元姓少年把玉山师妹的话说了遍。 顾清笑着说道:“当然可以,我住了三年也没人管。” 元姓少年一脸茫然,心想这种事情我们就能说了算? 顾清心想以后你就知道了。 “说起来,你到底叫元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就连赵腊月都来了兴趣。 直到今天大家也只知道他是来自乐浪郡的元姓少年,却不知道他的姓名。 元姓少年老实说道:“元擒虎。” 顾清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说道:“剑律师伯也姓元。” 元姓少年愣了愣,说道:“是啊,很巧。” 顾清说道:“这个名字和剑律师伯的名讳也有些像……只是气魄差的太远。” 一者骑鲸,一者擒虎,自然不同。 元姓少年想了想,望向赵腊月说道:“弟子能否请师尊赐名?” 弟子得师长赐名,在青山宗与别的宗派,这种事情都很常见。 顾清说道:“要不然叫元破海?” 以破海境为名,确实极有气势,但也有些……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说道:“不如叫元通天?” 顾清知道自己今天太开心,说的话有些多,拍了拍元姓少年的肩膀,示意他随自己向崖洞外的小楼走去。 今后他们的住处就在这里,崖下那个木屋自然就留给猴子们了。 “要不然你给他取个名字?” 赵腊月对井九说道。 回青山前,井九与她去了一趟小山村。 她知道了那一年里发生的某些故事,也知道了柳十岁的名字是他取的。 井九摇了摇头。 …… …… 承剑大会很快便被忘记,因为今年青山就要迎来一场真正的盛事。 青山试剑名义上是选拨年轻弟子里的优秀者参加明年的梅会,事实上是诸峰之间的较量。 对于这种竞争,青山向来持鼓励态度,即便在试剑大会上失败,只要弟子表现出色,也有机会进入两忘峰——可以随意选择九峰剑法修行,对年轻弟子来说这当然是极为难得的机会,自然纷纷报名。 看着远处天空里向着天光峰落下的那些剑光,元姓少年脸上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他刚成为神末峰的弟子,自然没有资格参加青山试剑,至少还需要好几年时间。 顾清看着他说道:“你很想去?” 元姓少年说道:“梅会不敢去想,但若能进两忘峰学习那些剑法,当然极好。” 顾清说道:“难道你忘了我们与两忘峰的关系?” 元姓少年惊醒,当年在洗剑溪井九与顾寒的冲突他可是亲眼看到的,赶紧说道:“那我当然不去。” 顾清说道:“相信我,神末峰是你最好的选择,两忘峰有的这里都有。” 元姓少年有些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心想两忘峰的师兄师姐可以随意学习九峰的任一剑法,难道神末峰也可以? 一样事物从洞里飘了出来,缓慢飘到元姓少年的身前,他下意识里伸手接住,发现是本很薄的册子。 顾清看着他微笑说道:“恭喜。” 元姓少年一头雾水,把那本薄册翻开,吓了一跳。 那本册子的第一页上写着八个字。 “傲立雪霜,七梅不败。” 顾清与元姓少年都是有来历的人,自然知道这是什么。 昔来峰的不传真剑——七梅剑诀。 元姓少年震惊之余,想到传说这种剑法隐隐克制上德峰的雪流剑法,更是脸色微白。 顾清知道他想多了,说道:“师长行事,没有那么多深意。” 元姓少年有些紧张说道:“那为何要……要……要传我这套剑法?” “谁知道?也许只是想你以后面对玉山师妹的时候不会被她欺负的太惨?” 二人正说话的时候,忽有红光照亮峰顶,竟将满天霞光都压了下去。 风骤疾,一道剑光离峰而去,向着远方疾掠。 青山试剑就要开始了。 井九与赵腊月都会去天光峰。 看着弗思剑在天空里留下的那道血线,顾清的心里忽然生出些不好的兆头。 他暗自祈祷,希望今天不要出什么大事。 …… …… (取名确实很难,都知道我的人名……很糟糕,但我的章节名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啊。) 第二十八章青山试剑 青山试剑的地点在天光峰,更准确地说是在剑林。 剑林是一片石林,由数百道石柱组成,那些石柱丈许粗细,却高逾百丈,就像无数把巨剑对着天空,看着异常壮观。 很多第一次参加青山试剑的弟子,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这片石林,很是震撼,想着稍后自己便要站在这些石柱的顶端与同门进行较量,又不由无比紧张。 与承剑大会不同,青山试剑更像是真实的战斗,要危险很多,每次都会出现很多受伤的弟子,不乏重伤者,听闻在多年前的青山试剑时,甚至会有弟子当场战死。因为这些缘故,加上不愿意被外界查知真正的实力,青山宗从来不会邀请别的宗派来观礼,哪怕是果成寺与水月庵、大泽这种交好数千年的宗派。 数百名弟子来到剑林四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道宽而直的黑剑,静静悬在石台上的天空里,向着四周散着极刺骨的寒意。 这便是上德峰的主剑三尺。 今日元骑鲸亲自坐镇大会。 想到此节,弟子们的呼吸都仿佛被冻住了,哪里还敢大声喧哗。 嗖嗖嗖嗖嗖! 破空之声不停响起。 数道剑光照亮峰间的数百道石柱,散射出无数光线。 六道飞剑缓缓落下,列在三尺剑之后。 有的剑古朴幽冷,有的剑锋芒四射,有的剑威如雷霆。 三尺剑! 皆空剑! 锦瑟剑! 回日剑! 如岁剑! 潮来剑! 还有……弗思剑! 看着这幕画面,数百名弟子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议论起来,神情有些激动。 青山诸峰主剑,九至其七! 这样的画面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 无数道目光落在那些绝世名剑上。 排在最后的那道血红色的飞剑,得到了最多的关注,也让很多人生出强烈的感慨。 有些白发苍苍的长老甚至生出恍若隔世的感觉。 景阳真人从来不参与门派事务,弗思剑自然也很少出现。 上次弗思剑在这样的场合出现时,青山宗掌门还是太平真人,元骑鲸刚接任上德峰主。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 …… 与剑林相对的崖壁间有九座石台。 这九座石台便是九峰长老们的座位,只有第二座石台上是过南山为首的两忘峰弟子。 为了表示对师长的尊敬,两忘峰弟子没有座位,会一直站着。 很多视线落在第九座石台上。 赵腊月来了。 无论是与各峰峰主还是长老们以平辈见礼,还是接受弟子们的请安,她的神情都很平静,没有任何不适应,或者说尴尬。 清容峰主心想,这等气度远胜普通弟子,与小师叔当年还真有些相似,看来真是该她得。 当她望向赵腊月身旁的井九时,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很多长老对井九的想法也很复杂,虽然与清容峰主的复杂并不是一回事。 在有些人看来,井九还很年轻,没能进入无彰境还算正常,但与赵腊月以及还在闭关的卓如岁相比还是稍嫌弱了些。 听闻卓如岁现在已经是无彰上境,出关的时候极有可能已经迈过游野境那道门槛,到时候必将震惊整个大陆。 更多的九峰长老却并不这样想。 井九只出过一次手,那就是在三年前的承剑大会上战胜顾清。 就是那次出手,让很多长老认定,这个年轻弟子绝对是个剑道奇才。 今年承剑大会上,顾清用的剑法明显来自井九,云行峰主想要收他为徒,便是看中了这点。 直到现在,那些长老保持着沉默,没有对井九做出什么评价,只是不想引起别的宗派重视,尤其是中州派。 他们希望将来井九能够成为青山宗的奇兵。 知道四海宴上与中州派的约定后,他们对井九在明年梅会上的表现更是非常期待。 无法在棋盘上战胜童颜?他们根本不在乎。 井九能不能战胜中州派的同龄对手,才是他们关心的重点。 …… …… 试剑大会的对战安排完全由抽签决定,直至选出最后的十名胜者,代表青山宗参加明年的梅会。 如果你第一轮便遇着两忘峰的师兄,那也只能说你运气不好。 剑道之争,讲究的就是万物皆蕴一剑之中,运气本就是其中一环。 也没有谁敢在抽签的环节上做手脚,上德峰的剑狱里虽然关着无数妖魔鬼怪,但谁也不知道里面到底还有多少空房间。 杞元良的运气便很不好。 三年前他才承剑成功,今天第一次参加青山试剑便排在了第一个。 更糟糕的是,他的对手是幺松杉…… 两道剑光离开地面。 幺松杉与杞元良落在两根石柱上,隔着百余丈,相对而立。 石柱顶端距离地面有数百丈,下方有云雾缭绕,若是普通人,只怕站在这里便会双腿发软,直接摔死。 杞元良当然知道自己不可能是这位两忘峰十一师兄的对手,但青山弟子怎能弃战。 他强行让自己平静下来,勇敢说道:“请!” …… …… 没有意外发生,幺松杉赢了,随后又有弟子陆续飞上剑林,开始剑争。 与承剑大会相比,青山试剑不知道要精彩多少倍,当然也要凶险无数倍。 或者狂暴或者绵密的剑光,在高耸入云的石柱间高速穿梭,不时擦落石屑。 即便有阵法的屏障,依然能够听到飞剑破空时的凄厉刺耳声,能够感受到那些凌厉的剑意。 战至激烈处,双方更是会驭剑离开原先的石柱,御剑而斗,不时有雷电生出,又有烈焰蒸腾。 弟子们盯着石林里的那些高速穿行的剑光与身影,目不转睛,不肯错过任何画面。 各峰师长也神情凝重地注视着弟子们的战斗,随时准备出手救援。 要知道在这样的剑争里,双方都不可能有半点留力,到了关键时刻,就算想要收手也很难做到。 井九的视线却不在石林间。 他一直在看着远处的一条山道。 那条山道很窄,消失于雾里,不知通向何处。 他知道,从那处崖壁绕过去,便是天光峰弟子们的居所。 柳十岁就住在那里。 第二十九章且看山道来一鬼 两名弟子站在石柱上,隔着百余丈而站。 年少的那位来自碧湖峰,承意上境。 中年弟子则来自天光峰,乃是墨长老的二徒,早已破境入了无彰。 境界间的差距很难弥补,三年前井九在洗剑溪击败顾清,本就是很少出现的事情。 承意境界弟子的飞剑能在数十丈内来去自如,无彰境弟子的飞剑杀伤距离则是数倍于此。 按道理来说,那位碧湖峰弟子没有任何取胜的机会,但他怎会认输? 一道明亮的剑光穿过百余丈的距离,来到他的身前。 碧湖峰弟子无法反击,只能驭剑而起,险之又险地避开,剑元疾转,用最快的速度向前方飞去。 他必须拉近与对方之间的距离,才能发挥出自己飞剑的威力。 那道明亮剑光折回,再次斩落。 碧湖峰弟子驭剑向石林下方的云雾里遁去,再次极其危险的避过这一击。 那道明亮剑光擦着石柱而过,带出的石屑就像阵小雨。 看着这幕画面,石林下方响起一阵惊呼。 人们很是欣赏那位碧湖峰弟子的勇气,却也很担心他的安全。 要知道云雾遮蔽视线,驭剑在其间穿行,很是危险,随时有可能撞上石柱。 “来了!”忽然有人喊了声。 云雾里的某处忽然隆起。 碧湖峰弟子驭剑而出,距离那位天光峰师兄只有十余丈的距离,身周云雾缭绕,其间隐有电光。 他在云雾里便已经准备好了,凝集了全身剑元,就为了最后这一击! 天光峰弟子看着这幕画面,眼里露出一抹欣赏的神色,毫不紧张,两指一并,剑诀再出。 那道明亮的剑光忽然在云雾上方出现,仿佛一直等在那里一般。 碧湖峰弟子来不及反应,强行驭剑一转,重重撞到一根石柱上。 一声闷响,石柱自巍然不动,那位弟子满脸是血,昏迷不醒,向着地面落下。 不待师长前来救援,天光峰弟子踏剑而下,在他落入云雾之前便接住了他。 峰间响起一阵喝彩声。 …… …… 第一轮试剑已经进入中段。已经结束的试剑里,天光峰与碧湖峰的弟子表现最为优异,与往年的情形相仿,云行峰的战绩也不错,昔来峰与适越峰还是不擅长剑争,两峰的弟子们加在一起也只赢了三场,有些令人意外的是,今年清容峰的表现非常糟糕,被派出来的七名女弟子竟是全部都输了。 自有适越峰的师长为那些输了的弟子医治,那些弟子虽有些失望,脸上却看不到太多负面的情绪。获胜的弟子也没有露出骄傲的情绪,毕竟是同门之争,而且要知道除了幺松杉,两忘峰的弟子们都还没有登场。 接下来走到场间的那个高大身影,引发了一些议论。 这名身材极其高大的弟子叫做简若山,两忘峰排名四十六,更出名的是——他是简若云的弟弟。 简若云,两忘峰排行第四,是三代弟子里毫无疑问的强者,剑道修为极高,也颇受同门尊敬。 两年前,柳十岁在浊水昏迷不醒被送回青山,带队的简若云因为看管不力被上德峰罚入石室幽禁半年。当时就有很多人觉得太没道理,其后随着柳十岁醒来,被怀疑偷吃了鬼目鲮妖丹,弟子们更是觉得简若云受了委屈,颇为他不服。 简若山的境界实力不如他的兄长,但能在两忘峰里有一席之地,当然也不能小觑。 很多弟子都在想,不知道是谁的签运这般糟糕会抽中第二个两忘峰弟子。 简若山忽然说道:“我想指名。” 听着这话,弟子们有些吃惊。 青山试剑按照抽签的顺序进行,也有例外,那就是指名挑战。 既然是指名挑战,自然没有谁好意思选择比自己弱的同门,只会选择公认境界实力在自己之上的对手。 简若山准备指名挑战谁? 人们注意到,他的视线已经落在崖间那九座石台上,心想难道他要挑战同峰的师兄? 石台上坐着的都是各峰师长,只有两忘峰弟子可以被选择。 简若山看着最远处的那座石台,面无表情说道:“我指名井九……师叔。” 人群哗然。 在井九与师叔两个词之间,简若山刻意停了很长时间,谁都听得出来他的敌意。 很多弟子想起来那个传闻,据说井九与柳十岁曾经是一对主仆,难道简若山是想要为自己的兄长出气? 无数视线落在井九的身上。 井九没有反应,依然看着远处那条山道。 简若山冷笑说道:“怎么?井师叔不敢应战吗?” 迟宴走了出来,沉声说道:“你想以下犯上?” 做为上德峰的长老,他有资格依照门规否决这次指名挑战。 弟子们却有些不服。 现在没有人知道井九的真实境界到底为何,但他终究是公认的剑道奇才,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是……师叔。 以此来看,简若山挑战他有什么问题? 井九依然没有理会,只是看着远处那条山道。 被无视的简若山很是愤怒,以为他是想混过去,更是不耻,说道:“你……” 他的话没有说完便被打断。 远处的山道上传来了一道诡异的声音。 那声音非常刺耳,就像是两把剑在不停地撞击摩擦。 弟子们循着声音望去。 一道身影在山道上出现。 那个人很瘦,剑袍破旧,套在身上随风飘荡。 随着行走,弟子们看清楚了他的脸。 那人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发如野草。 奇怪的是,他的双脚上明明没有镣铐,但当他行走时,鞋底与青石之间却会有金属摩擦的声音响起。 石林四周响起一阵惊呼。 “柳十岁!” “他怎么来了!” 已经两年时间。 他一直在天光峰崖后的石室里,从来没在出来过。 曾经的天生道种,渐渐被人遗忘。 今天,他却忽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就像一只鬼。 赵腊月神情微凛。 长老们神情微变。 他们从那道声音里听出了一件事情。 行走之间,自有剑音。 这是剑意粹体初成的征兆! 赵腊月在剑峰苦修多年,才修成剑意焠体。 柳十岁在天光峰自囚石室,又是怎么练成的? 赵腊月望向井九,想知道他的反应,也想得到一个答案。 井九关心的却是别的事情,喃喃说道:“那张小黑脸居然白成了这样,这是多少天没晒太阳了?” 第三十章野火烧不尽,此恨悠悠 在无数道震惊目光的注视下,柳十岁来到场间。 他低着头,野草般的头发遮住了眼睛,看着就像一个犯人。 “你来做什么?” 白如镜长老看着他厉声呵斥道,脸色极其难看。 身为天光峰的破海境长老,居然教出个偷吃妖丹的孽徒,可以说是他此生最大的羞辱。 柳十岁没有抬头,声音微哑说道:“弟子想要参加试剑。” 白如镜神情更加寒冷,喝道:“你有什么资格参加试剑?还不快速速退下!” “师父……我也是青山弟子,为什么不能参加?” 柳十岁依然低着头,声音还是那样沙哑。 看着他现在的模样,听着他的声音,很多弟子生出同情。 清容峰上的那些女弟子更是有些伤感。 简若山看着柳十岁冷笑说道:“当年你偷吃妖丹,害我兄长无辜被幽禁,还曾经犯下别的大错,若不是师长们没有找到证据,你现在早就已经被废了修为、逐出山门,现在你居然还有脸出来,还有脸问为什么!” 柳十岁沉默不语,没有理他,等着白如镜的回答。 简如山忽然笑了起来,嘲弄说道:“既然你一定想要参加试剑,刚好我在这里,要不然我们来一场?” 说完这句话,他唤出了自己的飞剑。 那是一道乌金炼成的飞剑,长约两尺半,发出呜呜的声音,正在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振动。 柳十岁忽然挥手。 破旧的衣袖带出残影。 狂风骤起。 数道清光离开衣袖,向着简若山挥去。 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剑鸣。 乌金剑斜斜飞走。 啪啪啪啪数声闷响。 简若山被击飞数十丈,撞到崖壁上,喷出一口鲜血,再也无法站起。 他的身上出现数道裂口,非常清楚。 “剑罡!” “离剑!” 场间响起一阵惊呼。 有些师长震惊地站了起来。 便是清容峰主这样的大人物,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不管是剑罡还是离剑都极难修炼,因为那需要一个前提条件。 是的,柳十岁的剑意焠体不是初成,而是已经大成。 天光峰那间幽静的石屋无人来探看,也没有云行峰顶那么多道凌厉的剑意。 但他的心里有把名为不甘的野火。 那把野火烧了整整两年时间,烧得他夜夜难眠。 “你居然敢偷袭行凶!” 白如镜暴怒至极,喝道:“今日我就要废了你!” 眼看着便是一场师徒相残的狗血剧,却被人阻止了。 “白长老且慢。” 迟宴面无表情说道:“我看得很清楚,出言邀战的是简若山,先出剑的也是简若山,怎能说是柳十岁偷袭行凶?” 依照青山试剑的规矩,任意一方召出飞剑,便等于表示可以开始。 迟宴是上德峰长老,对门规的解释自然不会出错。 问题在于,他为什么要帮柳十岁说话? 弟子们过了会儿才想明白,这应该涉及到两峰之争。 天光峰出了柳十岁这么一个孽徒,上德峰的人们应该最是高兴。 青山里,天光峰与上德峰之间的关系向来复杂。 所有人都知道原因,只是没有人敢说。 石台上的峰主与长老们都保持着沉默,弟子们哪里还敢出声。 “你说的没错,只要一天你没被逐出山门,便是青山弟子,有资格参加试剑。” 迟宴看着柳十岁面无表情说道:“但你应该知道,抽签早就已经结束了。” 柳十岁低着头说道:“我要指名。” 简若山能指名挑战,那么他当然也可以。 迟宴沉默了会儿,问道:“你想指名谁?” 柳十岁抬起头来,望向崖间某处。 他的目光很明亮,野草般的乱发根本遮不住。 “简如云……师兄。” 又是一片哗然。 石林四周的弟子们震惊至极。 两年前,便是因为柳十岁偷吃妖丹,昏迷不醒,简如云受了拖累,被关进石室半年。现在柳十岁不思己过,居然还要指名挑战对方,这真是太荒唐了,难道他以为自己落到如此下场真是对方的过错? …… …… 剑光微动,简如云来到场间,看着柳十岁感慨说道:“柳师弟,这是何必?难道你还认为那是我的错?不错,我确实没有看好你,让你犯下大错,但是……犯错的终究是你自己。” 柳十岁愤怒地说道:“是吗?犯错的那个人真的是我?” 简如云神情微变。 柳十岁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最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但你从来没有说过,当时明明是……” “多说无益,既然你觉得是我的错,那便来吧,但我要告诉你,就算你吃了妖丹,也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简如云忽然抢断了他的话,不知为何脸色有些苍白。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说道:“是啊,两年里这些话我已经说了那么多遍,却始终没有人信我,那么何必再说。”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多言,踏剑而上,落在西方某根石柱上。 简如云微微挑眉,也没有说什么,驭剑而起落在东面的一根石柱上。 两根石柱之间相隔三百余丈。 简如云在两忘峰排行第四,剑道修为本就极为深厚,听闻被禁石室的半年里更有突破,已然是无彰上境。 再给他几年时间,说不得真能看到游野境的门槛。 除了过南山数人以及还在天光峰闭关的卓如岁,三代弟子里有谁能是他的对手? 石林四周鸦雀无声。 没有人觉得柳十岁有任何机会,哪怕他剑意焠体大成,更是自行修成了剑罡。 下一刻寂静被打破,峰间到处都是惊呼声,尤其是九峰师长所在的石台上。 因为柳十岁出剑了。 不是因为他的剑如何恐怖,相反,他的剑非常安静。 安静这种词语用来形容飞剑,本就是极怪的事情。 柳十岁的剑向着前方飞去。 很缓慢。 就像承载着很多重量。 天那般重。 …… …… 白如镜神情微变。 这自然是他教给柳十岁的。 问题是他只教了柳十岁半年时间,没想到柳十岁居然就已经掌握了承天剑诀的真义。 他忽然生出些悔意。 第三十一章剑行无彰 无数视线落在石林上方。 站在石柱上的柳十岁衣衫破旧,短发如草,看着就像个野鬼。 他的剑却是那样中正平和。 如三世王公、柱国大将、皓首书生。 简如云还没有出剑。 他静静看着柳十岁的剑。 很多人和他一样,都在等待柳十岁的剑飞过中间那根石柱。 那时候,他才有资格让简如云出剑。 时间流逝。 柳十岁的剑飞过了那根石柱。 那里刚好是他与简如云所立的两根石柱的中间。 过了百丈,他的剑意依然未散,无比凝纯。 没有惊呼声响起,因为人们已经震惊无语。 这幕看似无意义的画面,却揭示了一个足令青山震动的真相。 柳十岁已经晋入了无彰境。 …… …… 赵腊月说道:“了不起。” 不管这件事情有何隐情,这两年里柳十岁等于被幽禁,居然能够破境入无彰,当然有资格得到这样的称赞。 …… …… 清容峰主问道:“多大了?” 有弟子不确定说道:“十七或者十八?” 清容峰主看了不远处的赵腊月一眼,没有说什么。 …… …… 九峰师长们都很震惊。 景阳真人之后,青山最年轻的无彰境便是赵腊月与卓如岁,柳十岁排在第三。 如果这两年他能够正常的修行,会不会更快? 若不是他做了那样的事情,还有另一件命案嫌疑,如此天才,青山怎会如此待他? 有的师长甚至在想,如果柳十岁刚才说的那番话是真的,那该多好。 …… …… 有风从那边的崖间吹来,没有深春的暖意,拂面生寒。 那风落在柳十岁的剑上,剑身微振,忽然散出四道清光。 那四道清光并非幻像,而是真实的存在,这便是剑罡。 飞剑骤然加疾,带着四道剑罡,向着百丈外的简如云袭去。 柳十岁终于真正出手,出手便是最强的手段。 看着那道明亮的剑光还有那四道剑罡,简如云神情不变,轻挥衣袖。 一道灰色飞剑破空而出,瞬间来到柳十岁的剑前。 快若闪电,只是一种形容。 简如云的剑却真的就像是一道闪电,快的根本无法看清。 柳十岁蓄势已久的一剑未及展露锋芒,便被拦住。 两道飞剑在石林上空相遇。 一声剑鸣响彻山谷。 两道飞剑分开,再次相遇。 然后便是无数次重逢。 只是瞬间,两道剑便在天空里交击了无数次。 清脆的剑鸣连绵不绝,如骤雨一般。 无数火花溅起,如银树般盛开在峰前,照的石林无比明亮。 天空里的那轮太阳都变得黯淡了几分。 两道飞剑在天空里交战。 柳十岁与简如云站在各自的石柱上,双手负在身后,隔着三百余丈的距离平静对视。 不知道过了多久,灰明剑光骤敛。 两道飞剑分别回到柳十岁与简如云的身前。 石林下方的青山弟子们很震惊。 明明简如云师兄的剑道修为要比柳十岁深厚很多,为何双方却战了个平分秋色? 两道飞剑微微颤动,剑身上都出现数百处极细微的裂口,看来在材质上也非常接近。 简如云看了自己的剑一眼。 柳十岁却是看都不看,直接向前踏了一步。 石柱只容一人站立。 他这一步便是落在了空处。 飞剑早已等在那处。 …… …… 从始至终,两忘峰弟子所在的石台很安静。 无论是简若山指名挑战井九、被柳十岁以剑罡重伤,还是柳十岁指名简如云。 尤其是过南山、顾寒和马华,保持着绝对的沉默。 看着此时石林上空的画面,顾寒想到当年在剑峰上柳十岁向着天空踏出的那一步,有些欣慰,又有些歉意。 …… …… 两道剑光再次照亮石林。 此时柳十岁与简如云御剑而战,比先前不知道凶险了多少倍。 那两道剑光时而落入云雾,时而飞上高空,最高时甚至快要靠近天光峰顶。 云雾被搅动,仿佛沸水,崖壁上出现道道剑痕,石柱上不时有石屑落下。 两道剑光太快,普通弟子根本无法看清楚画面。 只有那些境界高些的弟子与九峰师长们,才知道这场斗剑进行的是如何激烈,而且凶险。 …… …… 嗖嗖两声。 两道剑光再次分开。 二人落在各自的石柱上。 柳十岁的唇角溢出一道血水。 简如云的衣袖上有一道破口。 御剑而战,从来都不是简单的驭剑。 驭剑离开石柱的原因是要变化方位,以防被对方的飞剑摆脱自家飞剑纠缠后忽然攻击自身。如此自身的防御相对做的更好些,但是因为要踏剑而行,飞剑的攻击自然要减弱很多。 按理来说,在这样的战局里柳十岁应该更占优势,他已经修成剑罡,即便踏剑而行,依然可以凌空攻击对手。只是没想到简如云的驭剑术非常了得,竟在最关键的时刻避开他的剑罡,然后用剑势碾压了他。 “为何本门弟子很少有人修行剑罡?因为那本来就是旁门外道。” 简如云站在石柱上看着数百丈外的柳十岁说道:“看来妖丹之力也只能助你到这步了。” 有风起,卷起石林下方的云雾,拂动他身上的青衣。 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一道强大的气息,飞剑生出感应,穿云而过,带起一道白烟,若隐若现。 有人惊呼说道:“苍鸟剑法第七式!借云!” 两忘峰之前,简如云本是云行峰弟子,更是峰主亲传。 云行峰主剑名为皆空,剑诀名为苍鸟,共分十三式。 无彰境弟子若能学到第五式,便已经可以称得上天赋颇佳。 简如云竟然学会了第七式借云! 听闻两年前他被上德峰被禁在石室里的半年又有突破,现在看来他竟是掌握了苍鸟剑诀的真意! 看着那道穿行在云雾里、时隐时现的飞剑,同门佩服不已。 云行峰的弟子更是高声喝彩,长老们连连点头。 看着那道挟云而至的飞剑,柳十岁神情微变,再次出剑。 井九曾经说过他的双眉太直,其实他的剑更直。 明亮的飞剑照亮石林,笔直一线向前飞去。 就在两道飞剑即将相遇的时候,石林间忽然响起嗡的一声巨响。 白色的云雾蒸腾而起,气势磅礴,如沧海般四处横流,顿时把两道剑都湮没了。 柳十岁感觉到自己与飞剑的联系忽然变弱。 忽然,简如云的剑再次出现,已经到了柳十岁的身前! 这道灰剑仿佛能无视空间的距离。 石林下方响起一阵惊呼。 借云雾之变,窥天地之道! 简如云证明了自己已经有资格去看看游野境的风景。 灰剑直刺柳十岁的面门,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 所有人都以为简如云最后会收剑,并不担心。 只有身在场间的柳十岁才能感应到简如云的杀意。 他脸色苍白,眼里流露出不甘的情绪,还有一抹决然! 第三十二章走火,然后入魔 很多人都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声野兽受伤后的嚎叫,却不知道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峰间的树林、云后的崖壁都一片安静。 这声音仿佛直接在他们的脑海里响起。 简如云也听到了这声嚎叫。 他知道这声音来自何处,虽然柳十岁没有张嘴。 隔着三百丈的距离,他也能够看到柳十岁脸上的愤怒和眼里的那抹决然。 那抹决然的神情很快变成一朵微渺的火焰,艳红无比,幽异非常。 柳十岁的身体散发出一道极其强大而充满荒野意味的气息。 这一刻,他仿佛变成了一只远古的妖兽。 柳十岁身周的空气高速流转起来,周遭一片酷热,仿佛有无数道无形的火焰正在喷吐。 伴着嗤嗤的声音,那些随飞剑而至的云雾,根本无法触及他的身体,便被烧的干干净净。 简若云的飞剑感应到了危险,准备斜飞离开,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困住,不停振动,发出凄厉的呼啸声,拼命挣扎,却无法离开,停滞在石柱前的空中,就像是一只被蛛网困住的飞蛾。 “妖火!”有人惊声喊道。 维持试剑大会秩序的上德峰师长,神情变得凝重起来,时刻准备驭剑而起,打开石林周遭的阵法。 轰的一声巨响,柳十岁脚下的石柱再也无法承受那种高温与剑意的撕扯,溅射出无数石块与烟尘。 那些石块与烟尘翻滚而前,将随简若云飞剑而至的云雾击散,就像是无数座山峰落在沧海之中。 简若云咽下涌至咽喉的鲜血,剑元尽出,强行召回被那道无形火焰困住的飞剑。 剑光闪动,他已经落在剑上,随剑破风而去,杀至柳十岁身前,准备再次御剑强杀! 就在最关键的这一刻,隔着那道无形的火焰,他与柳十岁的视线对上了。 他看清了柳十岁的眼睛。 那对曾经清澈而无杂质的眼睛,现在只剩下一片明亮,那是因为在眼底深处有团真正的野火。 野性难驯的火焰,看似微渺,却给人一种万世不变的感觉,诡异到了极点。 简如云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两年前在浊水的那个夜晚,他带着柳十岁冒险潜入河底,追杀身受重伤的鬼目鲮。 鬼目鲮临死前看了他一眼。 他记得很清楚,那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就是这样的野火。 简如云神情微惊,眼露悔意,大喊一声,便要驭剑逃走。 来不及了。 就像那天夜里一样。 忽然,他停止了动作。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惘然,仿佛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这里。 飞剑响起一声清鸣,他再度清醒。 前后不过一瞬间。 飞剑相争,争的便是瞬间。 一道明亮的剑光,直接贯穿了他的胸膛。 鲜血飞溅。 简若云从剑上向着地面跌落。 柳十岁神情漠然,根本不准备给对方留任何活路。 明亮的剑光陡然折回,斩向简如云的颈。 简如云此时已经完全没有还手之力,眼看着便是身首两处的下场。 石林四周响起一阵惊呼! 便在这时,一道湛然剑光如长虹般,直接破掉石林的防护阵法,来到简如云身前。 嚓嚓数声清响! 那道湛然剑光,直接把柳十岁的剑裹到了远离石林的高空,绞成了碎片! 那位驭剑者好强大的剑道修为! 青山弟子们心想应该是哪位游野境的师叔亲自出手,顿时放下心来。 飞剑被毁,柳十岁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谁都没想到他竟是还不肯罢休! 他从摇摇欲坠的石柱上跳了下去,如一颗石头般向着简如云直追,直如疯魔了一般。 一道身影离开崖间,凌空而去,来到柳十岁身前,手掌击中他的胸口。 啪啪啪啪! 无数道声音连续响起,在极短的时间里,柳十岁的身体便受到了数十记重击。 那人的出手非常干净,看似简单,柳十岁却根本无法避开。 他不停地喷着血,在天空里带出一片血雨。 最终,他凄惨地落在地面,发出一声巨响。 那人落在他的身边,衣袖轻拂,带起数道气流,缓缓地接住随后才落下的简如云。 适越峰的弟子赶紧过来,开始替简如云救治。 云雾渐散,烟尘敛落,那道湛然剑光从高空折回,静停在那人身前。 这道飞剑竟是蓝色的,就像是大海。 在剑光的照耀下,那人的衣服仿佛也是蓝色的。 那人的神情依然如往常般淡然,只是眼里隐隐有些惋惜之色。 直到这时候,弟子们才看清楚,原来出手的不是哪位师叔,而是过南山! 过南山乃是掌门首徒,更是两忘峰首席,颇受同门爱戴,但他的境界修为并不如何惊人,至少不像卓如岁那般有名。 谁能想到,他竟然已经是一位游野境的强者! …… …… 赵腊月一直用余光注意着井九。 井九的神情始终没有变化,好像石林间发生的这些事情无法让他生出任何兴趣。 她知道这不是真的。 因为她很确信,就在刚才,过南山亲自出剑,把柳十岁打得连连吐血,直至跌落尘埃的时候……井九动了。 普通人根本都看不出来井九动了。 如果她不是一直非常仔细地观察,也很难发现。 那一刻,井九神情不变,右手的食指微微一动。 …… …… “你果然吃了鬼目鲮的妖丹。” 过南山看着柳十岁,带着惋惜与失望说道:“而且居然还学了血魔教的邪功。” 无数道愤怒的目光随着他的这句话落在柳十岁的身上。 柳十岁偷吃妖丹一事,虽没有证据,但早已被青山众人默认,可是血魔教? 很多年前,朝天大陆有个叫做血魔教的邪派,修行的功法非常邪恶,荼毒苍生无数。 被正道宗派攻击后,血魔教甚至暗中与冥界勾结,真可以说是无恶不作。 后来,血魔教终于被青山宗、中州派、无恩门、大泽以及皇族的强者联手灭掉。 那个时候,风刀教与西海剑派都还没有出现。 修行界一直有传闻,血魔教残留下来了很多邪功秘籍,没有想到,传说居然是真的。 问题是柳十岁一直在青山九峰,他从何处得到的这种邪派功法? 难道他真的与山外那些魔头有勾结? 第三十三章一位过客站在这里的原因 柳十岁靠着石柱,箕坐于地,浑身是血。 被无数愤怒的目光盯着,他却毫不在意,木然说道:“那又如何?只要能杀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 过南山望向正在被抢救的简如云,说道:“若不是他不曾疑你学了邪功,你今日一样也伤不了他。” “他当然不会疑我,因为他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 柳十岁有些艰难地转头,看着那边昏迷不醒的简如云,说道:“当年想吃妖丹的人,本来就是他。” 过南山摇了摇头,说道:“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何必还想坏他人清白?” 柳十岁说道:“两年前在浊水底他想偷走妖丹被我发现,我想阻止却被他偷袭,这就是实情,何来坏他清白?” 过南山望向迟宴。 这两年里,对柳十岁的审讯一直都是由上德峰负责,别的青山弟子根本不知道具体情形。 迟宴面无表情说道:“假话,不予采信,所以你们不需要知道。” 柳十岁神情漠然说道:“两年前,你们对我用刑,不管怎么痛,我都一句话不说,因为我知道你们不会信。去年你们又来审我,我终于开始说话,但说的话你们还是不信,既然你们已经认定我是那个坏的,何必还来问我?” 迟宴平静说道:“因为今天发生的事情已经证明,那颗妖丹就是被你吃了。” 浊水底发生的事情,只有柳十岁与简如云两个人知道,再没有别的任何证人,妖丹便是唯一的证据。 过去两年,因为烙印在柳十岁灵魂里的秘法遮掩,包括迟宴在内的上德峰众人都找不到他吃了妖丹的直接证据。 今天,证据终于出现。 柳十岁忽然大声笑了起来,情绪有些癫狂。 “我去抢那颗妖丹……妖丹就自己……进了我的身体……它自己进来的……我能怎么办?” 他看了过南山一眼,又望向迟宴和那些用厌恶眼光看着自己的同门,摊开双手问道:“换成你们,你们能怎么办?” 问这句话的时候,他还在大声发笑,但不知何时,他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灰尘与血渍被冲散,看着一塌糊涂。 场间一片安静,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如果把自己换作他,那我该怎么办? 青山弟子们在心里问着自己这个问题,无法得出答案,那便等于已经有了答案。 看着满脸泪水的柳十岁,很多人生出同情,却还是不肯相信他的话。 “血口喷人!” “简师兄已经被你害成这样,你还想毁他清名!” “无耻小人,趁着师兄昏死过去,无法说话,便要用这等下作手段栽赃吗!” 两忘峰与云行峰的弟子无法再忍下去,纷纷出声骂了起来。 这时适越峰的救治结束了,确认简如云伤势虽重,但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听着这话,过南山与很多人都松了口气。 柳十岁也松了一口气。 撑着他熬到今天的那口气,终于泄了出去。 他默默准备两年时间,不惜暴露自己偷吃妖丹,就是为了杀死简如云。 然而,他还是没能成功。 他靠着石柱不再说话,脸上写满了绝望的情绪。 …… …… 迟宴当众宣布了柳十岁的罪状,在偷吃妖丹以及修炼邪门功法之外,还有一条罪名与碧湖峰左易之死有关。 碧湖峰有些性情暴躁的弟子,往柳十岁的方向啐了几口,骂了数句。 最后自然便是宣告柳十岁的结局。 剑刑处死。 井九静静看着石柱下的那个年轻人。 和数年前在小山村相比,柳十岁已经长大了很多,三年时间不见,他觉得那张脸有些陌生了。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反对。” 弟子们很吃惊。 青山剑律里,以剑刑处死弟子是极刑,即便是掌门或者是上德峰都不能自行决定,必须经过所有峰主的同意。 有一位峰主不同意便不能通过,只能把那名弟子关进剑狱,哪怕再也没有出来的那天。 上德峰底的剑狱现在关着的囚徒,除了那些不便杀死的妖魔邪徒,有些便曾经是青山宗的弟子。 迟宴微微皱眉,问道:“请问为何?” 上德峰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但他必须尊重赵腊月神末峰主的身份。 “简若云没有死,从始至终,都没有青山弟子因为他而死,那么他为什么一定要死?” 赵腊月说道:“而且你们没有听到他刚才的话吗?既然还有隐情,为何不等简如云醒来再问一问?” 她的这番话明显是对简如云有所怀疑,站在了柳十岁一边。 听着这话,两忘峰与云行峰的弟子忍不住怒目相视。 赵腊月神情平静,看着他们说道:“你们看什么?” 两峰的弟子们这才反应过来,知道自己的行为极为无礼,悻悻收回视线。 “还有什么好问的?谁都有眼睛,妖丹就在柳十岁的肚子里!” 云行峰主看着依然昏迷不醒的简如云,早就已经怒上心头,厉声喝道。 赵腊月依然平静,说道:“那又如何?我还是不同意。” 不同意就是不同意。 她不同意,柳十岁就不会死。 石林四周一片安静。 所有人都知道柳十岁应该能活下来了。 问题是,被关进剑狱终生不见天日,与死亡比起来真是更好的结局吗? 井九还是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这并不是真正的结局。 果不其然。 峰顶传来掌门大人悠远的声音。 “百年来,第九峰第一次参与青山议事……还请上德峰斟酌。” 三尺剑忽然振动起来,散发出一道极其寒冽的气息。 元骑鲸的声音传遍群峰,落在弟子们的耳间,仿佛冰锥一般,很是难受。 “夺其剑丸,断其经脉,清其丹毒,废其修为,逐出青山,天光峰自行处理。” 这便是柳十岁最后的结局。 上德峰愿意退一步,谁都知道那是因为掌门说了话。 掌门说话,是给景阳真人的再传弟子们面子。 那赵腊月为何会出面保柳十岁一条命? 已经有很多人想到应该与井九有关。 很多人都还记得当年他与柳十岁的关系。 有上德峰执事上前把柳十岁扶起,用剑索缚住他的双臂。 柳十岁看着崖间台上的井九,沉默了会儿,忽然大声说道:“我不需要你的假慈悲!” 井九神情漠然,还是没有说话。 “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最惨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走了!你离开青山去云游!” “我知道你是故意躲开,为什么?因为你怕得罪他们吗?还是怕见到我的惨状有些不自在?” 柳十岁难过说道:“是啊,你是青山宗最有前途的剑道奇才,我只是一个弃徒,而且我们之间哪有什么情份呢?你只不过是在我家住了一年而已,当初在南松亭,在洗剑溪,他们用我嘲笑你,你那时候只怕就看着我烦了吧?” 一片安静。 柳十岁渐渐平静下来,看着崖上的井九认真说道:“但是,我真的没有这样想过你……” 很明显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却停在了这里。 因为井九举起了手。 就像当年在小山村,在南松亭,在洗剑溪一样。 只需要一个手势,一个眼神,柳十岁便能明白他的意思。 井九觉得他话太多,很吵。 柳十岁惨笑一声,不再多言。 …… …… 柳十岁被上德峰的执事押走,稍后会由天光峰的师长亲自出手,执行那些残酷的刑罚,然后被逐出青山。 井九静静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道上,依然没有说话。 无数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无论是那些师长还是弟子们,都在心里默默想着此人真是无情。 赵腊月忽然问道:“他说的是真心话?”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梦还身前疑入梦,真作假时假亦真,我不确定。” 赵腊月说道:“你为何不对他解释几句?” 井九说道:“你知道,我只是在他家借宿一年的客人,给足了银钱。” …… …… 虽然出了这样的大事,试剑大会还是要继续,就像生活。 简若山被柳十岁重伤,自然无法再战,他的抽签对手幸运地不战而胜,进入了第二轮。 签表上的下一个弟子准备登场,井九忽然站起身来。 人群微有骚动。 很多人以为他是无颜再坐在这里,准备离开。 赵腊月自然知道不是这样,微笑想着,不是说自己只是过客吗? 井九从崖间道路走下石台,来到场间。 他抬头看了眼剑林,发现那些石柱确实很高,中段缭绕着云雾,竟有些看不清最上方的情形。 弟子们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为何站在这里抬头看天。 正准备登场的那名弟子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难道上去喊他让开? 迟宴挑眉问道:“井……师弟,你为何站在这里?” 井九收回视线,说道:“我和中州派约好明年去梅会与童颜下棋。” 如此出名的事情自然无人不知,很多弟子觉得他是在自取其辱,甚至会辱及师门。 而且你明年要去梅会,与站在这里有什么关系呢? “我刚才忽然想起来,要去梅会首先要有去梅会的资格,得参加青山试剑。” 井九认真说道:“所以我站在这里。” 第三十四章指名两忘峰 迟宴怔住了。 他怎么都没想到,井九提到梅会,接下来却说要参加试剑。 其余人同样没有想到,石林四周隐入一片诡异的安静里。 迟宴回过神来,觉得此事好生荒唐,说道:“你现在已经不是三代弟子,自然不能参加试剑。” 井九说道:“那我如何参加梅会?” 迟宴心想你已经是二代师长,若真想去梅会被童颜羞辱,自然有办法,比如可以做为带队的角色。 井九说道:“没有参加试剑,便拿到去梅会的资格,很多人会不服气。” 众人心想,原来你还知道啊。 当然没有人对井九服气,尤其是那些剑道修为不错、想在试剑上一展身手的弟子。他们承认井九的剑道天赋确实很高,问题是他太年轻,境界尚浅,若不是运气好跟着赵腊月登上神末峰顶,怎么会成为他们的师叔? “所以我还是要参加的。” 井九望向两忘峰弟子所在的方向,说道:“只要我赢了,自然就没有人会不服。” 听着这话,青山弟子一片哗然,觉得此人好生嚣张。 迟宴想了想,说道:“抽签已经结束,现在再安排也来不及。” 井九说道:“指名就好。” 简若山可以指名挑战他,他自然可以指名挑战别人。 很多道视线随着他的目光落在崖间第二座石台上。 “请指教。” 井九看着两忘峰弟子里的一人说道。 那个人身形有些胖,看着很有些人畜无害的感觉。 那个胖子叫做马华,名字很不起眼,在两忘峰排行三十七,也很不起眼。 两忘峰弟子非常出名,很多人却不认识他,便可以知道这个人是多么低调,或者说容易被人忽视。 议论声起,弟子们不明白井九为何要指名挑战此人。 至于胜负……井九现在还是承意境界,按道理来说,任意一名两忘峰弟子都能轻易战胜他。但就在不久之前,两忘峰排行四十六的简若山被柳十岁轻而易举地击败,谁知道井九会不会再次给人带来惊奇。 剑光微动,马华来到场间,笑眯眯地看着井九,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怎么知道柳十岁是我告发的?” 井九说道:“我不知道。” 马华神情微异,说道:“那你为何要指名战我?” 他本以为猜到了事情的真相——井九想要替柳十岁报仇。 井九不知道上德峰怀疑柳十岁涉及碧湖峰左易之死,是因为马华发现柳十岁那夜不在。 他更不知道,马华与顾寒都已经知道那夜他也不在,柳十岁为了替他遮掩,才坚持不肯说自己去了哪里。 他只知道,这个不起眼的胖子是两忘峰的军师,柳十岁的这个局应该便是此人的手笔。 最重要的是,从洗剑溪开始,他就不喜欢这个胖子。 马华敛了笑容,认真地看着他。 四年了,他发现自己还是看不透这个年轻人,正因如此,他一直保持着警惕甚至是敌意。 “我知道你肯定隐藏着实力,比如从来没有人看见过你驭剑,但我确信你早就可以……” 他对井九说道:“那么今天不论最后胜负,我总能看到你的一点秘密,也算不错。” 说完这句话,他驭剑而起,破开云雾,落在高处的一根石柱上。 从剑光来看,马华现在应该是无彰初境,以两忘峰的标准来看确实有些普通。 无数道视线落在井九的身上,充满好奇。 很多洗剑弟子都能驭剑,今日参加试剑大会的弟子更不用说。 按道理来说,井九应该早就可以驭剑,但从来没有人看到过。 有人甚至以为他的剑道修行遇到了什么古怪的障碍。 人们很想知道,他准备怎么登上高逾百丈的石柱。 如果连石柱都上不去,谈何试剑? 迟宴举起右手,示意请。 井九解下身后的铁剑举向空中。 这姿势看着有些古怪,就像是一个走进黑暗森林的猎人举起手中的火把。 看着这幕画面,弟子们神情微异,心想这是要做什么? 迟宴想到某种可能,微微挑眉。 石台上有些白发苍苍的长老也感觉在哪里见过,有些不确定地想着难道这是九死剑诀里的燎天式? 远古时期,剑修驭剑有很多种方法,后来越来越少,直至变成现在都踏剑而行,之所以如此自然有其道理。 踏剑而行,可以来去自如,相对轻松,更重要的是,修道者站在剑上,空着的双手可以施展剑诀,方便攻击。 如果用别的驭剑方法,需要用手握住剑柄,自然会缺少变化。 石林下方忽然响起嗡的一声。 气浪大作,石砾滚动,井九从原地消失。 根本没有人反应过来。 人们下意识里抬头望去,只见天空的云层里出现了一个洞,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小黑点? 他惧战而逃还是怎么回事? 无数道视线落在天空里,一片安静。 伴着一道剑啸声,井九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里,落在一根石柱上。 不管别人怎么看自己,他都很平静。 赵腊月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喝茶。 她猜到他应该是因为很久没有驭剑飞行,有些生疏,没控制住,所以……飞得太高了些。 确实很高。 青山师长们看得清楚,井九飞到青山大阵的最上方才落了下来,不由暗自惊叹。 ——还在承意境,便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驭剑飞到那种高度,这个年轻弟子果然是值得青山期待的剑道奇才。 数十丈外的一根石柱上,马华的胖脸上第一次流露出凝重的神情,说道:“没想到你的驭剑术如此了得,想来是准备将来某些时刻一鸣惊人,今日被迫用了出来,我都有些替你感到遗憾。” 井九没有说话,以往他从来不驭剑,与想要隐藏实力、以期一鸣惊人没有任何关系,自有他的道理。 马华笑了笑,忽然踏剑再起,落到更远处的一根石柱。 现在两根石柱之间的距离有一百三十余丈。 承意境界弟子飞剑最远的杀伤距离无法超过百丈。 就算井九天赋异禀,剑道修为远超普通的承意弟子,飞剑到了马华身前也必然是强弩之末,再无威力。 看着这幕画面,上德峰以及另外几座山峰的弟子都皱起了眉头,只有两忘峰弟子神情不变。 他们对马华的行事风格很熟悉,知道他不会漏算任何细节,不会在意任何评价,只是一心追求胜利。 今天也不会有任何例外。 第三十五章剑去 不等井九做出反应,马华抢先出剑。 剑啸的声音穿行在密集的石林里。 一道剑光向着井九袭去。 在这样的距离里,井九无法用飞剑反攻,只能选择闪避。 他唯一可能战胜马华的方法,便是驭剑而起,冒险拉近与对方之间的距离,再来强攻。 前面有一场试剑,那位碧湖峰弟子迎战境界远胜于己的天光峰师兄,便是这样做的。 马华精于谋算,把这些事情算得清清楚楚,他已经准备好如果井九真的能避开自己的飞剑、靠近自己,那么他便会收回飞剑再次向后移动,总之一定要确保与对方之间的距离,如此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至于这样做会有些丢脸,完全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当然,这样的画面能够不出现更好。 所以他的出剑非常认真,想要争取只用一剑,便击败井九。 …… …… 崖间石台。 云行峰主忽然挥了挥袖。 一道极为强大的气息,向着峰峦四周涌去。 石林里缭绕的云雾,受到这道气息的影响,缓缓向着下方沉去,直至落在地面,变成约两尺厚的一层云海。 这幕画面真的很美,但众人知晓,云行峰主并不是想造景,是想要让地面的弟子们看清楚接下来的这场战斗。 包括云行峰主在内的师长们对井九会怎样破解马华营造出来的局面很好奇,同时想要让弟子们从中学到一些东西。 从这一点来看,他们很明显在这场战斗里更加看好井九。 …… …… “去。” 井九破解马华的局面,依然采用的是他最熟悉的方法,还是只说了一个字。 铁剑破空而去,飞向一百多丈外的那根石柱。 用飞字有些不确切,因为铁剑太快了,快到没有残影,就连剑光都来不及变成一道线。 观战的人们只觉得眼前一花,就像刚才井九离开地面一样,那道铁剑便已经来到了两根石柱的中间。 这个时候马华的飞剑才离开石柱不到二十丈的距离。 看着那道铁剑,马华又惊又惧,剑元疾出,强行召回飞剑挡在身前。 迸的一声脆响! 石林上方狂风呼啸,声波向着四周拂去。 在最紧要的关头,他的剑险之又险地挡住了井九的铁剑。 他跌坐在石柱上,惊慌失措,识海震荡生波,剑丸更是无法平静。 井九的剑好强! 这不仅仅是说剑上挟着的巨大力量,更是指的速度。 嗖的一声,井九的铁剑再次折回,依然没有残影,只有一道很短的剑光。 马华知道自己绝对接不住这一剑,闷哼一声,踏剑而起,毫不犹豫向着更远的地方逃去。 片刻后,他落在数十丈外的另一根石柱上,回头望去,只见自己原先所在的石柱,已经被井九的铁剑斩出了一个豁口,无数石屑正在向着地面坠落,看着就像是漫天飞舞的大雪。 马华脸色苍白,冷汗湿透了剑衫。 什么谋略什么预案,在绝对的速度与力量之前,都没有任何意义。 当铁剑向着他飞来的时候,他甚至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 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反应稍微慢一些,会是怎样的下场。 事实上他也没有时间去想这些,因为井九的剑又来了。 铁剑呼啸破空,气势十足。 马华知道自己根本接不住这一剑,也无法避开这一剑。 他伸手握住剑挡在身前,大声喊道:“我认……” 轰的一声巨响! 井九没有给他认输的机会。 铁剑斩落,把他还没有来得及出口的那个字,直接斩断。 马华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再也承受不住,直接从石柱上跌落。 峰间到处都是惊呼声。 井九没有停手。 铁剑向着马华追击而去,继续斩落。 有些奇怪的是,向着地面坠落的马华,勉强保持着握剑的姿式,却挡住了绝大部分的攻击。 铁剑不停地砍在他的剑上,就像一只重锤不停轰击,发出极其响亮的声音。 啪啪啪啪! 天光峰回荡着恐怖的声音。 轰的一声,马华重重落在地面,砸散了云海。 铁剑飞回。 适越峰的弟子赶了过去。 马华被扶了起来,脸色苍白,浑身是血,狼狈到了极点。 修行者的身体强度远超凡人,他没有被井九的剑真正斩中,剑丸虽有破损,受伤很重,但性命应该无碍。 他看着石柱上方那道身影,眼里流出一抹惧意,颤声说道:“你何时破的境!” 在石林上方的剑斗,井九的飞剑能够隔着一百三十余丈还能有那般强的威力,可以说是他天赋异禀。 问题是,这些石柱的高度亦超百丈,最后他与马华的距离,只怕已经接近了两百多丈。 他的剑依然可以一直缀着马华,把此人从天空斩到地面,方才自如飞回,这证明什么? 只有无彰境界弟子才能做到这点! 如马华一样,想到这个问题的人还有很多。 无数视线落在石林上方那道身影上。 “刚才。” 井九的声音从石林上方传来。 一片哗然。 但井九说的是真话。 与赵腊月游历大陆的过程里,他一直在做破境入无彰的准备,去年秋天便已经有了感应。 因为某些原因,准确来说,因为他的身体原因,他一直有些犹豫。 直到刚才,看到柳十岁被过南山打落尘埃,他才终于做出了决定。 马华自然不相信他的话,满是血污的脸上挤出一抹惨笑,说道:“与同门交手,用得着这样吗?” 话刚说完,他又吐了一口血,里面还夹着几块碎了的牙齿,这都是刚才被井九的剑震下来的。 有些人觉得马华被铁剑从石柱一直砸到地面的画面有些眼熟。 然后他们才想起来,不久前柳十岁被过南山废掉的场景,与这可以说是完全一模一样。 “这个家伙还是如此记仇啊。” 林无知想着三年前承剑大会井九敲了顾清三记,苦笑着摇了摇头。 就在他的身前,白如镜长老微微皱眉,不知道在想什么,墨长老则是呵呵笑了几声,显得很是欣赏。 在这场斗剑里,没有人出手相救马华,也没有人喊停,因为谁都看得出来井九没有用全力。 不然那道铁剑为什么每次都会准确地斩在马华的剑上? 当然这并不是井九手下留情。 相反,他就是要当着青山弟子的面把马华打落尘埃,要让两忘峰丢脸。 马华的应对其实没有什么问题,对战局的推演也相当精确,只是在井九的剑前完全没有什么意义。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井九来到青山才六年时间,怎么就能拥有如此充沛的剑元? 迟宴抬头看着石林上方,问道:“继续?” 井九知道这位上德峰的长老应该是猜到了自己的用意,再次望向两忘峰弟子所在的石台。 “请指教。” 这一次,他看的人是顾寒。 …… …… (想都不用想,我就知道将来大道朝天肯定有一章会叫剑来,烽火大大真讨厌……) 第三十六章铁剑依然在 一片哗然,青山弟子们猜到了井九的意思。 他想要挑战整座两忘峰?因为他想要替柳十岁报仇? 当然也不见得是这个原因,因为井九与两忘峰之间早有宿怨。 青山弟子大部分时间都在闭关修行,但很多人都知道当年洗剑溪畔发生的事情。 两忘峰弟子居然被一名普通的洗剑弟子弄的无话可说,实在是太罕见。 顾寒会不会接受他的挑战? 这个问题不可能有别的答案。 剑光微动。 顾寒落在石柱上,看着井九说道:“我一直都很不喜欢你,今天终于对你有所改观。” 这说的是井九愿意为柳十岁站出来,向两忘峰发起挑战。 井九明白他的意思,说道:“我对你的看法没有改变。” 很多年前,两忘峰开始在青山里拥有特殊地位,他就开始不喜欢那里。 很多年后,他还是不喜欢两忘峰,比如那个胖子和过南山。 但他最不喜欢的就是顾寒,这与他现在的徒弟顾清有一些关系,更多的当然是因为柳十岁。 或者是因为四年前那夜在溪畔的洞府里,柳十岁提到顾寒的次数太多,叫顾寒师兄太自然,还称赞顾寒是好人。 “就算你破境入无彰,也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顾寒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我知道我的脾气有些差,但我的剑道没有问题。” 井九说道:“我曾经对你们说过,在我看来,你们的道都是错的。” 整个道都是错的,那么剑道自然有问题。 顾寒记得很清楚,三年前在昔来峰井九对过南山说过这样的话。 “证明给我们看。” 顾寒轻挥剑袖。 一道白色剑光破空而去。 高空里的云层忽然绞动起来。 剑光过处,隐有雷鸣,带着无数道细微的光丝,就像是缩小了无数倍的闪电。 他出手便是碧湖峰的八方剑法! 令人称奇的是,井九的剑真的很快,竟然后发而先至! 在两根石柱的中间,两道飞剑相遇,发出一声巨响。 伴着气浪,铁剑斜飞而回。 井九的剑元再如何充沛,还是无法靠纯粹的速度弥补境界上的差距。 顾寒静静看着他。 白色的剑光继续向前。 井九神情不变,伸手握住剑柄,转身便走。 嗡的一声,他的身形在石柱上消失。 下一刻,他出现在数十丈外的另一根石柱上。 但与此同时,顾寒的剑又到了。 井九仿佛能够看到身后的情形,驭剑而去,避开这一剑,来到了石林北面的那片崖壁。 铁剑在崖壁之前穿行,没有云雾遮掩,看得非常清楚,引来地面的阵阵惊呼。 人们没有想到,井九的剑快,驭剑的速度竟也是如此惊人。 顾寒的飞剑在他身后如附骨之蛆,逐渐靠近,却暂时未能追上。 驭剑竟能与飞剑相比,这是什么样的速度? 此时的情形与先前那一战完全翻转过来。 井九似乎像马华那样陷入了完全的被动。 现在顾寒占据着绝对优势,自然不会错过,眼神微冷,右手捏了一个剑诀。 那道白色的剑光骤然变长,向着崖壁斩落。 铁剑陡然一转,带着井九避开。 白色剑光再次突前。 铁剑再避。 崖壁出现数道深刻的剑痕,碎石簌簌而落。 井九驭剑向着更远处而去,白色剑光紧追不舍,数息之间,已经来到了石林极西处。 这里的石柱要比峰前稀疏很多,每道石柱之间隔着百余丈距离。 剑光敛没,井九停在一根石柱上。 这时候,他与峰前观战石台已经有了数里距离,在众人眼里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顾寒是无彰上境的剑道高手,也无法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发起攻击。 他冷笑一声,踏上早已被召回的飞剑,向着井九所在的地方飞去。 片刻后,西面的石林里亮起无数道剑光,石屑到处溅飞,烟尘大作,遮住很多境界稍低弟子的视线。 弟子们知道那边的战况进行的非常激烈,却看不清楚具体情形,不由很是着急。 有些胆大的弟子顾不得规矩,纷纷驭剑而上,来到石林上方。 石台上也有很多师长站起身来,向那边望去。 …… …… “无端剑法果然繁密如雪,我觉得比七梅剑法更适合拦住去路,顾寒用的如此之熟,看来颇下了几年苦功。” “快看,顾师兄用的还是八方剑法?只怕碧湖峰上的师兄也不如他纯熟。” “顾师兄果然对六龙剑诀的造诣最深,难怪当年顾清学的也是这种。” “三峰真剑,信手拈来,顾师兄果然不愧是两忘峰排行前三的剑道高手,真真令人敬佩。” “不要忘记,顾师兄出身天光峰,到这时候他还没用过承天剑法。” “两忘峰的绝剑呢?那才是顾师兄真正的水准,只要施展出来,井九必然惨败。” 一片赞美声里,自然也有很多人会想到另外一个事实。 顾寒的剑道修为当然极高,剑法更是绝妙。 然而。 井九的铁剑依然在。 不管他的剑被压制的如何辛苦,隔上一段时间,总能看到他的剑光,重新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真是令人震惊的事情。 如果他真的是刚刚才晋入无彰境界,怎么可能在顾寒这样的高手面前撑了这么久? 各位峰主与长老们把数里外的战斗画面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已经确定,井九用的是神末峰的九死剑法。 传闻里,景阳师叔飞升之前,把九死剑法的剑谱与弗思剑一道藏在神末峰顶,那夜被赵腊月找到。 现在看来,这个传闻是真的。 令他们感觉惊异的是,井九的剑法无比纯熟,哪里像是只练了三年,就像是练了三百年。而且九死剑法在他的手下施展出来,与传闻里的九死剑法的气质明显不同。 有些老人在心里想着,小师叔当年的剑法何其孤清冷绝,哪里像你这般平淡。 是的,井九手里的九死剑法非常平淡,毫无一往无前的蹈死之意,更像是一种看破生死之后的淡然。 无论顾寒的剑光如何强盛,那道铁剑始终是那般平静,根本看不出来处于绝对的弱势。 剑光纵横,只开始了十数息时间,还很短。 但在顾寒看来,用了这么长时间还没能击败井九是非常丢脸的事情,根本无法忍受。 他决定尽快结束这场战斗。 一声清啸从他的唇间迸出。 他的飞剑不再理会井九的铁剑,骤然加速,化作一道刺眼的白光,直袭井九面门。 铁剑再无阻挡,破风而至,几乎同时斩向他的身体。 顾寒神情不变,双手在身前一错,一道强横的气息油然而生。 看着这幕画面,迟宴微微挑眉,猜到他准备做什么。 一位长老惊声喊了出来:“寒井锁清秋!” 第三十七章断剑 寒井锁清秋,上德峰雪流剑法第九式。 这一式并不是真正的剑法,而是由上德峰首任峰主自峰间寒井悟得的秘法,专门用来对付飞剑。 顾寒现在就是准备用这式秘法直接锁死井九的飞剑。 即便身有秘法,想用双手对付来去如电的飞剑,同样是非常冒险的事情。 以往会雪流剑法的青山弟子,在最极端的情形下才会选择用这种手法。 现在顾寒明明控制着整个战局却如此做,真可以说是强势到了极点,根本没把井九放在眼里。 嗡的一声鸣响! 顾寒右手二指并拢,如一道小剑指向身前,左手张开,五指如圆。 铁剑悬停其间,不停振动,却无法离开。 寒井锁清秋! 他成功地锁住了井九的飞剑。 接下来就要看井九如何面对他的剑。 在所有人看来都不可能有任何意外,因为井九这时候已经没有剑。 没有剑,他自然也无法再像先前那般驭剑游于崖壁不停闪避,只能靠身体硬接。 剑道修行者的身躯再强,哪怕像赵腊月与柳十岁一样剑意焠体大成、坚逾岩石,又如何能够直面飞剑? 已经有些长老准备出剑相救。 两地相隔甚远,但场间有好些位破海境的大能,至少能保住井九的性命。 赵腊月站起身来,神情专注地看着那边。 山风忽起,把她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 石台前方,悬停空中的弗思剑微微振动,发出嗡嗡低鸣,似乎随时可能破空而起。 没有人注意到,在弗思剑的更前方,那道寒冷的三尺剑也微微颤动了一丝。 最终,弗思剑没有飞起,三尺剑也没有动。 无数惊呼声在峰间此起彼伏响起。 因为顾寒的剑落空了! …… …… 石林上方也有风。 井九的身体就像最轻的沙子组成一般,随风消失。 下一刻,他出现在了天空里,带着十余道剑光。 那些剑光来自他的身体。 被风拂起的发丝,飘动的衣衫,如丝如缕,每缕都似一道剑。 …… …… 清容峰主起身,盯着那边,眼里闪过一抹异色,衣袖微颤。 凌空穿越数十丈的距离,这是什么样的道法? 就算没有剑,境界高超的剑修同样可以凭借剑息踏空而起,比如先前过南山就曾经展现过。 问题是井九刚刚进入无彰境界,便掌握了这种极高难度的道法? 最令人震惊的是,他的速度快的难以想象,完全超出了道法的范畴,甚至让人联想起了中州派的天地遁法! …… …… 井九出现在顾寒身前。 顾寒正在用寒井锁清秋控制井九的剑,完全没有想到。 井九的手落在剑柄上,看似简单地横剑一划。 顾寒的双手再也无法锁住井九的剑。 嗤啦一声。 铁剑直接穿透了顾寒的身体。 鲜血随剑尖涌出,从天空向着地面滴落。 …… …… 看着数里外的画面,过南山神情很凝重。 他知道,不管是迟宴师叔还是别的师叔这时候都不会出手。 师叔们应该看得很清楚,井九的铁剑穿过去的地方是顾寒的右胸——顾寒伤势虽重,并不致命。 师叔们肯定会认为井九确定胜利自然会收剑。 过南山不这样想,心里隐约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隔着数里距离,他都能感觉到井九的杀意。 他知道井九与柳十岁的关系。 哪怕这对曾经的主仆已经三年不曾见面,哪怕就在不久之前,柳十岁表现的对井九失望至极。 柳十岁被上德峰用刑,也不肯说出那天夜里他是去找井九。 现在柳十岁落得如此下场,井九又会为他做到哪一步? 不要说什么无情。 如果他真的无情,怎会站出来指名挑战马华与顾寒。 过南山知道自己必须出手了,哪怕事后会被指责,因为再不出手,他担心顾寒真的会死。 这个时候,也终于有人发现了问题。 井九没有收剑,抵着顾寒向着北面的那片崖壁而去。 顾寒已经身受重伤,难道他想杀人! “住手!” 天光峰与两忘峰的弟子们惊声喊道,但他们已经来不及阻止这幕惨剧的发生。 好在此时,一道湛然的剑光直接贯穿石林,来到了数里外的崖壁前。 看着这道如虹的剑光,弟子们松了口气。 不久前,柳十岁动用邪功妖火想杀死简如云的时候,便是被这道剑光阻止。 已然是游野境的大师兄出剑,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道强大的剑光直接斩向井九的后背。 井九想挡住这一剑,便必须转身,并且把铁剑从顾寒的身上抽出来。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尤其是过南山。 井九什么都没有做。 他没有拨剑,没有转身,就像是根本不知道有一道剑光已经来到身后,下一刻便会把自己斩成两段。 “不好!” 过南山暗道一声。 他看到井九的手已经离开了剑柄,停止了攻击。 可你为何不躲也不挡? 过南山来不及思考这些,他只知道如果自己的飞剑落下,井九必死无疑。 他很清楚,井九是很多师长暗中寄予厚望的剑道奇才。 如果此人继续向顾寒出手,他会不惜一剑杀之。 但现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当然不能、也不愿意杀死对方。 只是他初入游野境,数里距离已经是极限,对飞剑的控制非常勉强,很难自如来回。 他闷哼一声,剑丸骤缩,强行收敛剑元,试图让数里外的飞剑停下。 …… …… 如虹的剑光消失。 那道飞剑终于停止。 剑尖与井九后背只有两尺不到的距离。 画面非常凶险。 忽然,井九转过身来,双手一合,夹住了那道飞剑! 从姿势来看,很像是禅宗的合什礼。 过南山神情微变,想要召唤飞剑归来,却发现无法奏效。 他已是游野境的强者,高出井九太多,但是那把剑现在就在井九手里,与他隔着数里之远。 而且井九的双手竟要比先前顾寒的寒井锁清秋更加强硬! “大悲手!” 云行峰主站起身来,震惊想着井九怎么会果成寺的绝学? 认出井九手段的峰主与长老们都有着相同的想法,却奇怪地同时保持着沉默。 清容峰主静静看着那边,对井九接下来会怎么做,很感兴趣。 昔来峰主终于放下了端了半天的茶杯,眯着眼睛看着那边,神情有些严肃。 …… …… 井九双手一错,握住飞剑两端。 “不要!” 不知道是谁在喊。 井九没有理会,双手用力。 那道飞剑在他的手里渐渐弯曲,发出极其难听的声音。 鲜血从他双手与剑锋之间溢出。 “手下留情。” 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在群峰之间回荡。 隔着数里,井九静静看着过南山。 啪的一声。 飞剑断成两截。 过南山喷出一口鲜血。 第三十八章先天剑体? 过南山初入游野境,对数里外的飞剑控制起来有些不畅。 飞剑被毁,他受的伤却不会因此轻几分。 “无耻!” 两忘峰的弟子们愤怒至极,纷纷驭剑而起。 数十道剑光照亮石林,便要向着西方杀去。 迟宴踏剑来到空中,一拂衣袖。 游野上境强者出手,哪里是这些年轻弟子能够承受的。 狂风骤起,数十道剑光微乱,被迫退回崖间。 迟宴沉声喝道:“你们想做什么?难道要逼我用门规处治你们?” 两忘峰弟子们满腔愤怒,哪里听得下去。 过南山拭去唇角的血水,看着师弟与师妹们说道:“我自己不慎,不关他事。” …… …… 峰间异常安静。 无数视线落在井九的身上。 那些视线很复杂,有的带着恨意,有的带着怒意,最多的当然是震惊。 井九完成了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 他指名挑战两忘峰,意外地展现出无彰境界的实力,轻松战胜马华。 如果这还算正常,两忘峰排名第三的顾寒居然也败在了他的剑下。 最令人震惊的是,他断了过南山的剑! 胜负手,是井九的双手。 他双手一合,夹住了过南山的剑。 顾寒敢用寒井锁清秋是因为他的境界远在井九之上,用这种强势的战法自有道理。 井九的境界比过南山低那么多,为何敢这么做? 这绝不是勇气就能解释。 不管是寒井锁清秋还是果成寺的大悲手,想要用双手锁住一道飞剑,都需要提前运转剑元。 井九早就算到过南山会出剑,甚至算到了他出剑的具体时刻,一直在等着! 这种战法真是匪夷所思,弟子们冷静下来后仔细回想,不禁觉得有些可怕,却说不清楚到底哪里可怕。 各位峰主以及迟宴等人则看得很清楚,井九击败顾寒同样是靠对战局的演算。 他把顾寒的性情、可能的应对、石柱的间隔、崖壁的方位,全部算进去了,甚至把过南山的反应也算了进去。 于是,过南山并没有真正出一剑便败了。 这样的算力…… 山风徐来,昔来峰主白眉飘动,若有所思,心想明年梅会上,井九只怕还真能与童颜在棋盘上一战。 看到这两场斗剑的人,都必须承认井九展现出来的剑道修为与实力,但还是有很多人不服。 尤其是那些天光峰与两忘峰的弟子。 他们替过南山不服。 过南山是青山掌门首徒,也是两忘峰首席弟子,在同门里的声望极高。 今日,他更是第一次展现了游野境的实力。 就算井九是难得一见的剑道奇才,又如何能是他的对手? 在很多弟子看来,最后如果不是大师兄不忍出手,强行收剑,井九已经死了。 井九不感激,反而趁机出手,实在是无耻之极。 他们却没有想过,过南山出剑虽是想要救顾寒,事实上却形成了以二战一的局面。 “我没有喊停,任何人都不得出剑,否则便是违规,更何况他是对师长偷袭出剑。” 迟宴看着那些依然面有不忿的弟子们,沉声说道:“看在他心系同门的份上,上德峰不会追究他以下犯上的罪名。” 听到这句话,很多弟子才醒过神来,更是郁闷而且生气。 井九并不是一名参加剑试的普通弟子。 他是师叔。 顾寒伤势虽重,但性命无忧,简单医治后,被师弟们扶回场间。 “有本事,当时柳十岁出事的时候,你就站出来。” 他看着井九恨恨说道。 井九说道:“我这时候站出来了,但看来你没有做好承受后果的准备。” 他的这句话引来了更多愤怒的视线。 赵腊月站起身来。 一颗散放着淡淡荧光的淡蓝色宝珠自天而降,从青山大阵最深处落到她的身前,被她收入袖中。 “神末峰要一个名额。” 说完这句话,她带着井九驭剑而起。 红色剑光画出一道笔直的线条,通往神末峰。 …… …… 傍晚时分,青山试剑大比结束。 幺松杉等九名弟子获得了参加明年梅会的资格。 最后剩下的那个名额当然是井九的,虽然他没有留到最后。 赵腊月以神末峰主的身份提出了明确的要求,而且他正大光明地战胜了顾寒,谁都必须承认他有绝对的资格。 各峰师长与弟子们陆续散去,一时间天空里布满了剑光,晚霞仿佛被撕扯成无数道红丝带。 几位峰主却没有离开。 夕阳照着崖间的石台,一片安静。 做为掌门首徒,两忘峰首席,过南山在青山里的地位其实很高,普通长老的分量都远不如他。 按道理来说,哪怕井九有个师叔身份,用这种手段伤了他,也应该要付出一些代价。 现在的神末峰只有四个年轻人和一群猿猴,在青山里并没有什么力量。 但几位峰主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甚至隐有回护之意,先前就连天光峰也保持着沉默——不要说一直很欣赏井九的墨长老,白如镜都没有说什么。 这只能有一个解释。 他们认为,对青山宗而言井九比顾寒甚至是过南山更加重要。 不管井九再如何敏锐于剑,算力再强,想要做到今日这般匪夷所思的事情,首先需要拥有实现的能力。 直到现在,几位峰主依然无法忘记刚才战斗里的两个画面。 井九的双手夹住那把剑。 还有一个画面就是:顾寒锁住了井九的剑,井九忽然从石柱上消失,下一刻便出现在顾寒身前。 几位峰主是青山宗的大人物,在漫长修道路上不知道看过多少天才与难以想象的事情,为何会对这个画面印象如此深刻,表现出来的态度如此慎重?因为只有他们才注意到那个画面里的某个细节。 井九踏空而去,出现在顾寒身前的时候,飘动的衣衫甚至是发丝,都带着道道剑光。 “真的是……先天剑体吗?” 云行峰主的声音有些犹豫,因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修行界一直有种猜想,如果修行者体内的剑丸没有与飞剑相合,而是与修行者自身相合,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只有推测,那就是——先天剑体。 第三十九章井九门下大师兄 人终究不是剑,无法证实的想法只能是一个猜想。 于是先天剑体的说法也就只能是一种假说。 “如果那不是先天剑体,能是什么?” 一直很沉默的碧湖峰主成由天开口说道。 那一瞬的画面普通弟子看不懂,他们这些修剑问道多年的大高手,怎能不心生震撼? “他的那双手究竟是怎么回事?” 适越峰主皱眉说道:“南山的剑可不是一般的飞剑。” 身为青山掌门首徒,过南山的剑当然绝非凡品,名为蓝海,乃是第二品的仙剑。 关于那把剑,还有一段故事或者说公案。 据说为了让当时还是洗剑弟子的过南山得到这把剑,顾家有位长老提前……剑归青山。 过南山为了得到蓝海剑的认可,用了整整两年时间,比起卓如岁与赵腊月慢了很多。 一把名剑就这样断了,重新炼好不知道还需要多少年,峰主们也觉得有些可惜。 “就算井九真的会果成寺的大悲手,也不可能抓住这把剑。” 按照正常逻辑,任何人试图像井九那样去抓住那把名为蓝海的剑,首先便是十根手指尽断,然后便是手掌。 适越峰主微微皱眉说道:“除非……那个家伙还练过金刚不坏。” 昔来峰主说道:“三年前上德峰便怀疑过。” 三年前神末峰重现人间,当时迟宴便说过,井九有可能练过金刚不坏。 其时云行峰长老还曾凑趣说井九喜欢摸人脑袋,莫不是和尚灌顶成了习惯。 青山宗没有谁相信这个推论,把这当成一个笑话,只是不明白为何向来严肃的上德峰,为何会说这样的笑话。 现在看来,上德峰果然不说笑话。 数道视线落在三尺剑上。 峰主们知道,那位性情冷酷的老人正在听着这里的谈话。 昔来峰主缓声说道:“金刚不坏的果身,加上我青山剑道加持,说不得还真有可能成就先天剑体。” 清容峰主说道:“那些僧人到底想搞什么?如果离寺之前便已经成就果身,必然是真正的天才,这种弟子怎么能让他离开?不过井九已经拜在我青山门下,就算他是果成寺蹈红尘的僧人,也只有好处。” 如果此事为真,按蹈红尘规矩,就算将来井九要回果成寺,青山有事也必须回来相助。 “不够。”昔来峰主沉吟片刻后说道:“若他在果成寺十年,便要在青山十年,最少要保证双方时间对等。我会与掌门师兄商量此事,还请诸位师弟妹莫要外传,也莫要去问果成寺,我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这便是把井九一分为二的意思。 各位峰主纷纷赞同。 井九现在的境界还很一般,断过南山的剑只是取巧,但谁都能看出他将来的前途。 如果猜想为真,那么果成寺帮风刀教出了个刀圣,说不得百年后青山宗也要出位剑圣了。 …… …… 回到神末峰,赵腊月从衣袖里取出那颗散发着淡淡荧光的珠子,交给顾清与元姓少年。 顾清慎重接过,带着元姓少年回到洞府里,释出一道剑意落在珠子上。 那颗珠子投射出无数道光线,落在崖壁上,形成一幅有些模糊的画面,但足够可以看清楚正是今日青山试剑的场景。 这便是溯流珠,可以大概记录一些光影画面,据闻中州派还有一种叫还天珠的法宝更是能把曾经发生的画面重现的栩栩如生,甚至还可以把当时的声音都收进去,只是还天珠太过珍重,被深锁在中州补天阁里,从来没有人见过。 暮色已退,夜色渐浓,星星眨着眼睛,茶壶很是安静。 井九坐在崖畔,看着远方某座山峰,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腊月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想说会儿话吗?”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以前的话很少,现在多了,世间万物都在变,任何事都有其道理,但我还是不理解为何他们活的如此认真、愿意为别人而活,道理我懂,无法接受。” 赵腊月知道他说的是两忘峰,或者更具体一点就是柳十岁,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井九接着说道:“我的修行速度太慢。” 赵腊月心想这句话真是不合你的性情,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知道前方是什么,还要不停地往那边走,看些曾经看过的风景,确实乏味,所以我不急。” 井九说道:“但今天我第一次有了急迫感。” 赵腊月问道:“为何?” 井九看着她认真说道:“如果我现在已经是破海境,那就可以把白如镜打一顿了。” 赵腊月无语,心想今天你已经打了两忘峰最重要的三个弟子,居然还不满足。 柳十岁的事情,看来不会就这么结束。 …… …… 十余束光线渐渐敛回溯流珠里。 夜明珠重新开始散发光亮,洞府里被照的有若白昼。 顾清神情凝重,元姓少年的脸色苍白。 溯流珠的画面非常模糊,也没有声音,但他们看懂了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柳十岁被废去修为,逐出青山。 井九连续挑战两忘峰弟子,甚至让掌门首徒吐血。 二人对视,看到彼此眼里的震惊。 顾清拍了拍元姓少年的肩膀,安慰说道:“没事。” 今日试剑大会之前,他便觉得肯定会出事,只是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 好在柳十岁还是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二位师长也没有吃亏。 元姓少年有些羡慕,心想不愧是在神末峰住了三年,遇着如此大事依然毫不慌乱,说道:“师兄真是镇定。” 顾清说道:“师姑是峰主,你便是神末峰首徒,我应该称你为师兄。” 元姓少年哪里肯依,说道:“当然要按入门顺序。” 顾清摇摇头,说道:“如果要按入门顺序算,我也不是师兄。” 元姓少年有些不理解,问道:“那是谁?” 顾清望向峰外的夜空,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我们的那位大师兄啊……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来。” 第四十章返乡的废人 夜色深沉,崖间忽然传来猿猴叫声,片刻后又回复了安静,似是被什么惊着了。 顾清与元姓少年走出洞府,看着山道上行来的那道身影,很是吃惊,尤其是顾清。 那人穿着件蓝布剑衫,在夜色里就像是墨一般,却不会让人觉得脏,非常干净。 过南山深更半夜来神末峰做什么?难道是因为白天受伤一事不服,前来找麻烦? 顾清做了过南山多年的剑童,如今在神末峰见着旧主,难免神情有些不自然,揖手行礼,没有说话。 井九坐在竹椅里,没有理会,更没有起身。 从辈份上来说,他是过南山的师叔,这样做很正常。 但过南山是掌门首徒,身份特殊,过往不管去哪座峰,都会得到峰主赐座,何时有过这样的待遇。 不过他没有什么反应,自行在崖畔大石上坐下。 元姓少年有些紧张地看了顾清一眼,用眼神询问是不是应该泡茶待客? 顾清站在原地,没有动。 前一刻看到过南山,他很自然地准备走到崖畔泡茶。 过往在两忘峰的时候这种事情他做的很惯。 他知道过南山最喜欢喝廉价的茉莉花茶,在入睡前则更喜欢用西海铁壶煮一碗红茶。 但很快他便醒过神来。 现在他已经不是两忘峰的剑童,而是神末峰的弟子,只需要听师长的吩咐。 如果井九让他泡茶他便泡,井九没有说话,他便不泡,就这么简单。 过南山没有看顾清,伸手在桌上拿起茶壶倒了杯冷水喝了,说道:“肺经受伤,容易口渴。” 他的伤源自井九,但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解释。 “这件事情与你无关,是我自己犯了错。” 过南山看着井九说道:“前些天破境入游野,我有些过于骄傲,今日试图超出自己能力行剑,才会得到这个教训。” 井九看了他一眼。 过南山继续说道:“三年前我对你说过,你对两忘峰可能有所误会,现在看来,误会很深。” 井九说道:“你想解除误会?” 过南山摇头说道:“眼见都未必为实,何况言语,你当时说我们的道不同,那就不要强求。” 井九说道:“那你为何来神末峰?” 过南山说道:“我来是想对你说,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情,希望你不要像今天这般做的太绝。” 井九没有说话。 过南山接着说道:“这是请求,不是示弱,顾寒师弟已经知道了你的剑战风格,不可能再次被你击败。” 他的这句话没有提到自己——既然井九连顾寒都无法战胜,更何况他。 井九对他说道:“如果只是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以后不要来这里。”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 或者说逐客。 顾清上前举起右手,示意请。 过南山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 …… 夜访神末峰是拜见师长,而且剑断了,所以过南山选择步行。 离开峰顶,来到崖间,看着那栋被猿猴占据的木屋,他忍不住摇了摇头。 回首望去,满天繁星之下,孤峰如剑。 青山九峰,此峰最孤,自然最绝。 他今夜来此,自然有所想法。 仙剑被断,受伤不轻,连夜来访,没有指责,只有建议。 他觉得已经释放了足够的善意,展现出了足够的风度。 没想到,井九竟如此冷漠。 他接着想到顾清,这位曾经服侍自己多年的剑童,忍不住剑眉微挑。 ——难道这座孤峰有什么魔力,所有来到这里的人,都会变成师叔祖那样? …… …… “如果你再和顾寒战一场,有机会吗?” 赵腊月走出洞府,对井九问道。 她听到了过南山的那几句话。 井九说道:“我对你说过,我的剑道天赋冠绝青山。” 赵腊月说道:“哪怕他适应了你的剑战风格?” 井九说道:“你要记住一件事情。” 赵腊月认真听着。 顾清与元姓少年神情专注。 井九说道:“万物皆是一剑,怎么可能只有一种风格?” …… …… 从天光峰到南松亭,六百里。 从南松亭到小山村,三百里。 如果驭剑,只需要一个多时辰,就算剑元不济,需要不时停下休息,冥想回复,最多也只需要半天。 如果走路,则需要八九天。 如果是一个刚被废去修为、毁掉剑丸的人,则需要整整一个月。 回到小山村,看着三年不见的那片竹林和那方池塘,柳十岁仿佛重新获得了某种力量,虚弱的脚步变得稳定起来。 走到小院前,看着半闭的木门,他犹豫了很长时间才喊了声:“爸,我回来了。” 夜晚时分。 柳十岁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无法入眠。 隔着薄薄的土墙,隔壁房间的声音很清楚,带着失望与愤怒的骂声已经被长吁短叹取代。 如果不是柳母拦得快,而且看着他的身体确实虚弱,柳父一定会把手里的那根棍子打断。 隔壁房间安静了会儿,又响起了柳母的哭泣声。 柳十岁看着屋顶,觉得心口有些痛。 剑丸毁,经脉断,哪怕过了整整一个月,他还是很痛。 唯一令他安慰的是,就像上次回来一样,父母的身体都很好,头发乌黑没有一根白的,脸上也没有什么皱纹。 第二天,很多村民知道了消息,来到了柳家。 已经苍老的村长问了问情况,吧嗒吧嗒抽了半晌烟袋锅子,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安慰的话来,只是拍了拍柳十岁的肩膀。 第三天,柳十岁觉得休息的差不多了,走出了家门。 现在正值春耕,农活很重,他想去帮帮忙。 从家里到自家的田有段距离。 他在路上看到了很多村民,有熟悉的叔伯与兄弟,也有一些不认识的孩童。 那些孩童应该是他在青山这七年里生出来的。 不管是认识的村民还是不认识的孩童,看到他,都会下意识里转过脸去。 当他走过去,人们的视线才会重新落在他的身上,准确地说是背上。 那些视线里的情绪很复杂,有嘲弄,有鄙夷,还有害怕。 柳十岁能够感受到这些,没有回头。 来到自家田里,他才发现已经灌好了水,水面很安静,映着蓝天白云,竟有些好看。 柳父在分秧苗,柳母刚打了两瓦罐山泉水,准备回家做饭,看着他过来,也没有说啥。 从父亲手里接过秧苗,柳十岁踏进水田。 他的脚陷入湿泥里,没能站稳,加上虚弱无力,竟一屁股坐了下去。 不远处的水田里响起笑声,又不知为何很快消失,然后响起打骂声与哭声。 水面映着的蓝天白云散成碎片。 柳十岁在水田里坐了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是个废人。 第四十一章柳十岁的九天与一年 一个废人就算想重新成为普通人,也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柳十岁坐在水田里,默默想着。 柳父没有理他,沉默地插着秧苗,腰佝的很弯。 “还坐着作甚呢!” 柳母把他从田里拉起来,打了他两下,眼里含着泪花。 第四天,柳十岁没有出家门。 天还未亮的时候他便醒来,简单洗漱后开始蹲箭步。 这是青山宗的入门功法。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凭此再次踏上修行路,但他觉得这应该能够帮助自己尽快恢复气力。 没有过多长时间,他的额头上便冒出黄豆般大小的汗珠。 他知道自己还很虚弱,不能强行坚持,决定休息会。 在休息的时间里,他顺便把家里的小院洒扫了一遍。 第五天,柳十岁继续蹲箭步,待衣服被汗水打湿后,竟觉得有些痛快。 中间休息的时候,他去院后的菜地里摘了些辣椒与小白菜,又仔细洗净。 柳母回来准备煮饭,看着干干净净的灶房与菜,揉了揉眼睛。 第六天,柳十岁除了蹲箭步,也开始练拳,不过与南松亭时不一样,他出拳的时候没有任何声音,很是安静。 他去菜地里掐了几把嫩黄花菜,回到灶房里,看到一条猪肉,想了想顺手切了。 在青山这几年,他很少回来,但记着井九的话,没少往家寄银钱,柳家现在的日子其实不难过。 柳母回家看着冒着热气的蒸锅,愣了愣后对着窗外喊道:“明天开始你烧火,我帮你老汉多做点再回来。” 第七天,除了蹲箭步、练拳,柳十岁开始跑步,在院后发现檐角被去年的暴雨冲坏了些。 做完饭,烧了一条草鱼,抓了些咸菜,他搬起梯子走到院后,叮叮当当弄了一下午。 第八天,除了这些事情,柳十岁还砍了一堆柴,像小时候一样,堆的很好看。 第九天,他去了田里,插秧的时节快要结束,再不去那就来不及了。 柳父没有说什么,递过去一条毛巾,示意他围住颈子,也不知道为了防止灌风还是水田里的虫子。 柳十岁低头开始干活,专心致志。 水里的蓝天白云变成晚霞,他抬起头来,觉得腰酸背痛,往旁边一看,发现自己只做了父亲五分之一。 他不着急,心想慢慢来就好,而且他很满意于自己插的秧苗很直,无论横竖都是条笔直的线。 “插这直做啥?好看又不能当饭吃。” 柳父从他身边走过。 柳十岁笑了,心想难道那个家伙就是因为生的太好看,所以才会追求好看? 他下意识里望向村口的山道,没有人。 接下来的日子,柳十岁就像是村里的青壮劳力一样,做着辛苦的农活,身体渐渐变好,脸也重新变黑。 开始的那些天,他偶尔会从田里起身望向村口,一直没有人出现。 后来,他再也没有向村口望过一眼。 春耕之后是夏收,秋获结束便是难熬的冬天,在村子里呆着也是无聊,那就结伴去山里寻找猎物。 柳父柳母已经接受了现实,家里重新有了欢笑声,村民们也重新接纳了他,甚至有人准备为他作媒,被他婉拒。 曾经的事情,他似乎已经全部忘记,青山修仙,就像是一场毫不真实的梦。 在山岭间穿行的时候,天空偶尔会出现数道剑光。 他停下脚步,静静看着天上,直到剑光消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冬天后不远,又是春天,一年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水田再次开始灌水,蓝天白云再次来到田垄之间,村民又要迎来一年里最苦的两段日子。 傍晚时分,柳十岁用锄头把泥土扒了过来,随时准备填好豁口。 他看着田里的水,揉了揉腰,野心渐生。 他想,明天自己一定要比父亲做的更多,而且一定要比那个家伙更直。 “曾经的天生道种,现在居然要为成为农夫而努力,真是令人可怜了。” 一道阴冷而充满恶意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柳十岁回头望去,只见青树上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黑衣,戴着个形状很奇怪的帽子,容貌寻常,散发的气息却极为阴沉。 柳十岁没有理他,转过头继续。 “不愧是青山宗教出来的徒弟,都落到这样田地了,居然还是这般傲气,连我的来历都不问一下?” 那个黑衣人说道:“我来自玄阴宗。” 听着这句话,柳十岁握着锄头的手微微一紧。 玄阴宗是著名的邪道宗派,与青山宗为代表的正道门派向来水火不容。 放作以前,一个玄阴宗弟子忽然出现在眼前,柳十岁当然会毫不犹豫地拨剑相向。 问题是,现在他的手里没有剑,只有一把锄头,所以他什么都没有做,继续劳作。 玄阴宗使者觉得有点意思。 这个青山弃徒没有可怜地试图逃走,也没有勇敢地扑上来,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我喜欢你,所以我决定帮你。” 玄阴宗使者从树上飘了下来,对他说道:“虽然你经脉被断、剑丸被毁,但只要你还活着,都不要紧,只要你愿意跟我走,我便能帮你重新恢复实力,东西就不要收拾了,冷山里什么都有,这里离青山太近,我可不想被你以前的同门发现。” 冷山是朝天大陆西北雪原高山的统称,昆仑山、天山、鸦山都在其间,玄阴宗的总坛也在那边。 柳十岁还是没有理他。 玄阴宗使者神情微冷,说道:“如果你再这样,我就杀了你。” 柳十岁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对邪派弟子来说,杀人是很随意的事情。 “我知道妖火不灭的道理。” 柳十岁放下锄头,看着他说道:“如果我想通过这种方法继续修行,我自己也有办法。” 玄阴宗使者很吃惊。 他很确定有方法可以帮助柳十岁修复伤势,继续修行,不然宗派也不会暗中观察整整一年时间。 但他没想到柳十岁自己居然也知道——妖火不灭四字,便是那种方法的关键。 “既然你知道可以,为什么不这样做?” 他觉得此事简直匪夷所思。 对一位废掉的修道天才而言,能够重新踏上修行路,难道不是最重要的事?换成别的修行者,如果处于柳十岁同样的境况,看到这样的机会,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抓住,就算让他们杀父弑母,只怕也有很多人做得出来。 为何柳十岁却表现的如此平静,在这个小山村里老老实实地种了一年地,根本没有尝试过? “因为那是邪派功法。” 柳十岁的语气非常自然,就像在说世间最理所当然的事情。 正道弟子,怎能修行邪派功法? 好吧,他现在已经不是青山弟子,甚至不是修道者,但他还是会这样做。 农夫,也应该走正道。 玄阴宗使者盯着他看了很长时间,问道:“你傻啊?” 柳十岁想了想,说道:“也许有点?” “我这辈子最怕的就是你这种人,真他妈麻烦。” 留下这句话,玄阴宗使者转身离开。 第四十二章三顾 夜晚,柳十岁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星星发呆。 他已经很久没有失眠了,直至今天玄阴宗来人,平静的山村生活终于被打破。 这一年,他渐渐明白为什么井九很少说话,喜欢发呆。 那是因为心里的事情太多。 清晨起床,他与父母说了声有事,暂时不去田里。 没过多长时间,院门便被叩响。 推开院门一看,来人是位年老的书生,蓝色的长衫被洗至发白,胡子也都白了,给人一种德高望重的感觉。 柳十岁有些意外,问道:“换人了?” 老书生说道:“是啊。” 柳十岁说道:“请教?” 老书生说道:“一茅斋。” 柳十岁震惊,然后肃然起敬。 说到朝天大陆的正道修行门派,最近数十年西海剑派与风刀教风头正盛,但说到底蕴与地位,还是中州派、青山宗、果成寺以及一茅斋,一茅斋里都是书生,行事向来低调,实力却无人敢怀疑。 老书生说道:“昨天来的那个只看了你三天,我看了你三个月,我确认自己很喜欢你这个孩子,所以我就来了。” 柳十岁说道:“我也喜欢一茅斋。” 他说的是真话。在很多人看来,一茅斋书生意气,清谈误国,但要知道在雪国南侵、皇统断绝的那些年头里,一茅斋的书生前赴后继,殉国蹈死者比青山宗与中州派加起来更多,有资格得到尊重。 “请坐。”柳十岁搬了把椅子出来。 老书生坐下,说道:“你们昨天的对话,我已经知道了。” 一茅斋的书生,知道玄阴宗弟子就在附近,不去斩妖除魔,这本来就有些问题。 从这句话里,还能听出他们似乎认识。 柳十岁有些吃惊,然后不知道想到什么,沉默了会儿,问道:“您找我做什么?” 老书生说道:“当然是带你走。” 柳十岁看着他的眼睛问道:“去一茅斋?” 老书生沉默了会儿,说道:“如果你坚持,也不是不能安排。” 柳十岁懂了,说道:“我不想背门别投。” 老书生说道:“你已经被逐出青山,再拜入别的门派,没有任何问题,而且……难道你真的要放弃?” 柳十岁说道:“如果我想要恢复修行,便需要继续修练邪功。” 老书生说道:“功法只是一把刀,这把刀用来杀人还是救人,全在我们一念之间。就像当时青山试剑,你用妖丹之火和血魔教的秘法战胜简如云,不就是因为你认为他是坏人?用邪派功法行正道之事,那就是正道功法。” 这话很有道理,更何况他的举的例子完全说到了柳十岁的心里,但柳十岁还是没有同意。 “就是那天,我发现自己不确定能不能握住这把刀。” 他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能将这把刀重新拾起来。” 老书生明白了他的意思,感慨说道:“了不起,当年如果你直接来一茅斋就好了,哪还会像现在这般麻烦。” …… …… 一夜无话亦无眠。 柳十岁起来,推开了院门。 一个中年人走了进来,没有理他,背着双手,打量了一下小院,显得极其高傲。 当然,他也有高傲的资本,气息深不可测,气度亦非寻常。 柳十岁有些困,打着呵欠问道:“又换人了?” “中州派,元婴魏成子。” 中年人说道。 柳十岁困意骤失,震惊无语。 以中州派为首的朝歌修行体系里的元婴境便等同于青山体系里的游野上境,这可是真正的前辈高手。 魏成子看了柳十岁一眼,说道:“青山宗果然还是那般小家子气,似你这等材质,吃颗妖丹又算什么,居然还要逐出山门。” 柳十岁本想说莫辱我师门,最终却保持了沉默。 魏成子没有绕圈子,直接说道:“你不能确定能不能握住这把刀,惧的是邪功反噬,看来你的奇遇并不足够,若随我走,我传你功法助你守神,就算不成,到时候你自杀便是,若你有死的勇气,何愁不能战胜自己?” 柳十岁沉默了会,说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玄阴宗、一茅斋、中州派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小山村里。 尤其前者是著名的邪派,中州派元婴境的强者,怎么可能让那个玄阴宗弟子活着,而且还互通信息。 这只能说明,他们都是一起的。 什么样的组织才能拥有这三个宗派的高手效力? 小院的门被推开,一茅斋的老书生与那位神情阴冷的玄阴宗弟子走了进来。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做不老林的地方?” 柳十岁心想果然来了,喃喃说道:“真是没想到……几位前辈请坐,我去给你们倒杯茶。”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进了厨房,拿起了菜刀,毫不犹豫地向自己的脖子砍去。 一道阴风从院里灌入厨房,把他掀飞出去,重重地撞到墙上,菜刀落在地上,发出当的一声。 玄阴宗弟子冷笑说道:“反应倒是挺快。” 老书生取出一块方巾递给他,示意他擦掉唇角溢出的血水。 魏成子说道:“青山弟子都被师长教的太迂,不老林又不见得都是坏人。” 柳十岁拒绝了那块方巾,扶着墙站起身来,用衣袖擦掉血,盯着魏成子说道:“不,你们都是坏人。” “功法不分正邪都是刀,不老林也是一把刀。”老书生看着他温和说道:“你可以用这把刀来做好事,比如朝歌城里的奸臣,又比如那些准备投降的大将,这样的人多杀几个,天下苍生都会感谢你。” 柳十岁摇头说道:“我不相信不老林会有好人。” “难道青山宗都是好人?如果都是好人,你怎么会落到如此下场?我中州派,同样也有恶人。” 魏成子说道:“不老林同样如此,有好人也有坏人,所以关键还是你想做什么样的人。”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说道:“但你们怎么证明?” 玄阴宗弟子听得有些不耐烦了,盯着他说道:“如果你不肯随我们走,我就把你们全村人都杀干净。” 柳十岁看着那位老书生说道:“我觉得这样的人连做好事的资格都没有。” 老书生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啪的一声轻响。 魏成子的手掌击在了那名玄阴宗弟子的头顶。 玄阴宗弟子的脑袋就像熟透的西瓜一般裂开,诡异的是,却没有什么血流出。 一道黑雾从玄阴宗弟子头顶飞出,隐约可以看到一张模糊的面目,狰狞而且惊惧,拼命向屋外逃去。 老书生不知何时已经取出一张折扇,哗的一声打开,朝着那道黑雾扇了两下。 伴着一声绝望的惨叫,那道黑雾燃烧起来,很快便变成几缕青烟。 紧接着,那名玄阴宗弟子的尸体也变成了青烟,消失不见。 事发突然,柳十岁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第四十三章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你不是要证明吗?我就证明给你看,不老林有很多人,也有很多流派,有好有坏。” 魏成子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可以站在我们这边,或者去死。” 他们当着柳十岁的面,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中州派的元婴长老以及一茅斋的前辈,居然都是不老林的人。 如果柳十岁不跟着走,那就只能死。 只有死人才不会暴露这个秘密。 柳十岁还是没想明白,他们怎么会忽然向那名玄阴宗弟子下手,就为了证明不老林也有好人? “我们接到的任务是把你带回去,并且是你自愿,所以我们只能用这种方法来说服你。” 魏成子说道:“再说我中州派杀一个魔头,又有什么问题?” 柳十岁说道:“我不觉得自己有这么重要。” 魏成子说道:“你的材质极佳,如此年纪便能进入金丹中期,放眼整个朝天大陆也能排进前十,青山宗不珍惜,自有别家珍惜,若不是那些宗派不愿意得罪青山宗,只怕都会过来看看你。”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要想想,你们明天再来吧。” 魏成子说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不要试图自杀,不然你们全村人都可能会为你陪葬,还有你的父母。” 柳十岁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刚才那些好人坏人的话,其实都是假话?” “那些是你想听的理由、你需要的借口,不管真假,你只需要问自己一句——我真的甘心吗?” 说完这句话,魏成子与老书生转身离开。 …… …… 夜深,星明。 柳十岁静静看着窗外,不知道是不是在心里问自己那个问题。 忽然,他爬了起来,走到隔壁房间里。 …… …… 柳母抓着他的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柳父叹了口气,从厢柜最深处摸出一个小匣子,递给了他。 柳十岁接过匣子,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朵茉莉花。 这朵茉莉花应该是用道法封存过,依然白嫩如初。 “这是九公子一年多前留在这里的。” 柳父对他说道:“他交待过,如果你还是要走,就记得把这个给你。” 柳十岁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柳母拿起那朵茉莉花,用针线缝在他的衣襟上,很好看。(注) …… …… 柳十岁从小山村里消失了,村子里的人自然知道,但外界无人在意。 现在朝天大陆最重要的事情是再过些日子的梅会,很多修行者已经往朝歌城去。 数十道剑光在湛蓝的天空里出现,极为壮观——青山仙师集体出行的画面早已成为南大陆一景,如果天气足够好,总有些运气不错的百姓能够看到这样的画面,成为他们日后的谈资。 朝南城得到通报,用最快的速度调整阵法,直待那数十道剑光落在城中才重新开始布置。 南河州是青山剑宗的传统领域,青山师徒出行自然不需要像别的修行者那样入住仙居。 做为南河州最大的拍卖行,宝树居每天都会挣取数量极多的晶石与金银,但从前天开始便完全停业,由东家亲自指挥数十名执事与仆役把九层楼擦洗的干干净净,必须保证没有一点尘埃。 第九层被隔出了两个套间,一个归此次带队的清容峰主,另一个套间则属于赵腊月。 宝树居东家根本没资格见到两位峰主,他只希望其中某位不要记得当初在这里受到的冷遇——七层楼的玄字丙号房,无论怎么看也不算冷遇,但当时那名执事哪里知道灰布蒙脸的少女就是传说中的赵腊月? 宝树居对清容峰主的服侍自然不敢有任何怠慢,但此次参加梅会以及随行观礼的青山弟子还是感受到宝树居对赵腊月的态度尤其恭谨,除了隐隐透露出来的畏惧之意,更有着非常明确的逢迎意味。 幺松杉是去年青山试剑选出来的十位弟子之一,他去两忘峰之前一直在上德峰修剑,不明白其中缘由,听到昔来峰与适越峰的两位弟子解说,才知道是什么道理。 宝树居是青山宗的外围产业,靠拍卖所得的晶石与银钱数量极大,对青山宗而言却算不得什么,青山宗真正在意的是,朝廷与宗派联盟每年分发给的丹药原材以及修行所需的资源,现在由宝树居负责运送进青山。 碧湖峰前任峰主雷破云已经死了数年,所谓遗泽或者说情份早已消失殆尽,宝树居自然担心被取消资格。 幺松杉不解说道:“神末峰初立,青山议事都不参加,怎么会管这些小事,宝树居为何不去求求别峰的师长?” 那位昔来峰弟子说道:“你也知道神末峰初立,除了神末峰,其余诸峰谁没有自家的产业?凭什么把最肥的差事让宝树居继续做下去?宝树居的意思很清楚,就是想改换门庭,直接投到神末峰门下。” 幺松杉微微挑眉,说道:“我看还是徒劳,小师姑怎么会理他们。” 适越峰弟子笑了起来,说道:“小师姑当然不会理,宝树居也攀不到神末峰上,但你不要忘记,小师姑的家在朝歌城,想要找上门去却不是难事,听说去年冬天,宝树居可是往朝歌城里送了数十车好东西。” 幺松杉无语半晌,说道:“别聊这些了,且抓紧时间静修吧。” 梅会就在不远处,哪怕在路途上境界再进一分,也是不错。 那位适越峰弟子与昔来峰弟子对视一眼,苦笑着摇了摇头,完全没有什么自信。 今年参加梅会的青山宗弟子,在很多人看来是数百年来最弱的一次。 卓如岁还在闭关,参加梅会的青山弟子当然要以过南山为首。 这位掌门首徒确实在青山试剑里表现出远超同龄人的境界实力,厚积薄发,竟然一跃进入游野境界。按照很多人的推算,如果童颜这几年没有什么奇遇,过南山一定能够战胜对方,甚至有挑战洛淮南的可能。 结果……他的剑断了。 他现在只能留在云行峰里继续炼剑,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出山。 除了过南山,顾寒还在养伤,简如云也在养伤。 仔细一算,两忘峰最强的几名弟子此次都无法参加梅会。 都是因为那个人。 昔来峰弟子说道:“他为什么可以不跟着我们一起走?” 适越峰弟子微嘲说道:“因为他是师叔啊。” …… …… 井九没有驭剑,直至天黑才走出青山,来到云集镇。 像上次走出青山时一样,他登上酒楼,要了个火锅。 这次他不用再要鸳鸯锅,直接要了一大锅白汤,然后煮了一片青菜叶子。 没有酒楼会欢迎这样的客人,但客人提前拿出一片金叶子,自然是例外。 …… …… (注:我一开始准备让柳母把茉莉花插在柳十岁的鬓角,就像当年范闲把小黄花插在陈萍萍的头发里那样,但仔细一想,十岁还很年轻啊,与老来俏没啥关系,认真考虑后发现别在衣领处应该也很好看。) 第四十四章景阳真人别府? 把一锅白汤看残,井九戴上笠帽,系好布带,下了酒楼,走进马车。 这辆车是顾家提前准备好的。 顾家是南河州大族,有不少子弟在青山修行,到现在都还有两位长老分别在天光峰与适越峰清修。 做为弟子,顾清怎能让井九为这种小事劳神,早已做了安排。 一年来,顾清在家族里的地位隐隐发生了很多变化。不管怎么看,神末峰首徒也是很有前途的样子,虽然还是不及顾寒在青山的地位,但谁知道将来怎么样,大家族自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犯错。 车厢很大,里面的布置很豪华,顾家为了这辆车应该是很花了些心思。 井九不懂这些,但很满意。 因为车厢里有张床,顶部还开着一道窗,上面镶着整块的琉璃,可以透进天光。 他解下用布包好的铁剑,躺到床上,敲了敲车厢。 马蹄声起,车向着云集镇外驶去。 云雾从四周汇聚过来,在窗外飘过。 他看着窗上的风景,沉默无语。 他没有随着青山大队一起走,除了不想与清容峰那位太近,还有一个原因。 南河州北部的氓山,前段时间忽然有宝光射出,照亮夜穹,那是有绝世法宝现世的征兆。 更有修行者说,那里有一座前代真人留下的洞府,因应天地气息变化,即将重新开启。 这种传闻隔段时间便会在大陆出现一次,没有引起太多宗派的重视,有资格参加梅会的那些宗派都没有弟子去,青山宗也没有理会,哪怕是在南河州里。 井九当然知道这个传闻是假的。 因为传说中的那位前代真人叫做景阳。 不过他还是会去看看,因为有很多小宗派弟子与散修会去,他想看看那个家伙会不会出现。 那个家伙最喜欢看热闹。 当年他们师兄弟做了这个假洞府,不就是因为那个家伙贪玩,喜欢看热闹吗? …… …… 某个傍晚,马车在氓山南面停下。 井九背着铁剑下来,回头看了马车一眼。 他觉得这辆车真的很舒服,修行者不会晕车,随车厢起伏,反而可以助眠。 从南松亭到洗剑溪的道路很平,应该可以行车。 他这般想着,对车夫说道:“送到南松亭。” 那位车夫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拼命点头。 暮色渐深,莽莽群山渐暗,偶尔能够看到一道剑光亮起,前来探宝的确实没有什么境界高的修行者。 井九沿着山道前行,夜深时分,来到一座破庙前。 此处距离那座洞府还有二十余里,正好在禁制之外。 这里说的禁制不是阵法,而是南方大陆修行界的惯例,临行前他向顾清问的很清楚。 修行者探宝的时候,如果对宝藏有意,便要在洞府开启之前进入二十里的距离,否则你便没有资格参加分宝。 这规矩明显是在模仿青山宗,只是有些不伦不类。 井九走进破庙。 庙里燃着一堆火。 十余名修行者围火而坐。 修行者不惧寒暑,眼力远胜常人,行走夜路也不需要光亮,但他们依然点着一堆火。 没有人喜欢孤独,火堆是呼唤同伴的标志,聚在一起往往会给人带来勇气。 火光照亮他们的脸,随风而动的火苗,让他们的脸色也有些阴晴不定,应该还在犹豫,是不是要在半夜洞府开启之前往前再走数里,问题在于那样必然会迎来竞争者的纠缠与争斗,万一洞府是假的那岂不是亏了? 十余道视线落在井九的身上。 井九没有理会,走到角落里坐下。 他不需要同伴,早就习惯了孤独。 破庙里一片安静,只有火苗被山风拂动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庙外传来一道极其洪亮的声音,冲淡了破庙夜色带来的紧张压抑感。 “这就不可能是真的!也亏他们想得出来,还什么景阳真人的别府?这里可是南河州,如果是景阳真人的别府,青山宗怎么可能让人靠近?就算中州派也只能远远避开!也就是这群白痴才会相信。” 走进破庙的是两位僧人,一老一少,说话的是年轻的那位。 十余名修道者对着那名年轻僧人怒目相向。 年轻僧人性情粗疏,根本没注意到火光,自也没想到庙里有人,顿时愣住了。 那群白痴……应该就是这些人吧? 背后说人坏话却被事主听着了,年轻僧人很是尴尬,连连躬身道歉。 十余名修道者又是生气,又是无奈,因为年轻僧人道歉的态度确实非常诚恳,更重要的是,他与那位老僧背着旧木屉,苦修打扮,一看便知道来历,哪里是他们这些人得罪得起的? 听闻果成寺高僧的脾气很好,可以骂几句出气,又有什么意义? 没有人敢做什么,接受了年轻僧人的道歉,起身向老僧行礼请安,更是让出了火堆边最好的位置。 年轻僧人忽然看到角落里戴着笠帽的井九,有些犹豫,又看了两眼才确认,不由啊的叫了一声。 老僧无奈说道:“又怎么了?” “哎呀哎呀哎呀……” 年轻僧人觉得井九是想隐藏身份,不好指他,很是着急,对老僧说道:“师伯,你说的是对的,我错了。” 在他想来,青山宗既然派出了神末峰的井九,那今夜开启的洞府即便不是景阳真人别府,也必然有些来历。 井九见过年轻僧人两次,却没想到他的话如此之多,竟比十岁还要更聒噪。 放在以往,他或者会有些烦,现在却觉得有些亲近,对着年轻僧人微微一笑。 火光照亮笠帽下一角。 年轻僧人手捂胸口,心想果然如传闻一样,真是好看啊。 “井师兄……不对,井师叔……你为何会在这里,难道今夜那间洞府?” 他的声音很低,庙里别的修行者没有注意到。 井九摇了摇头。 年轻僧人还准备说些什么。 老僧走了过来,说道:“闭嘴。” 年轻僧人叹了口气,闭上了嘴,心想自己与这位青山师叔确实有些犯冲,每见一次都要被迫修一次闭口禅。 看到这画面,井九心想自己要不要把闭口禅学会,过两年后再传给十岁。 第四十五章禅子相见不相识 井九伸手请那位老僧坐下。 老僧轻声解释了几句。 原来果成寺听说了这件事情,担心修行者为了争宝起冲突,死伤太惨,所以让他们过来,方便随时救治。 井九觉得很正常,因为果成寺就是这种风格。 如果刚接触,你可能会觉得这些医僧过于迂腐、好名,甚至显得很矫情。 但果成寺矫情了数千年,那么必然会得到整个世界的尊重,甚至包括冥部。 “你呢?”老僧问道。 井九说道:“只是看看,洞府不是真的,恶作剧罢了。” 老僧明白,这种事情以往也经常会出现。 以前的某些前辈大能在飞升之前或是消失之前,很喜欢做一些假洞府与后辈们开玩笑。 老僧有些不解说道:“但是……景阳真人不是这种性情啊。” 但是……另外那位真人喜欢啊。 井九想着。 山风骤疾,庙里的火堆被吹的乱飞。 十余名修道者纷纷起身掠至庙外,向着山里某处望去。 夜穹下隐隐有宝光如水般闪动,有风自彼处起。 “洞府要开了!” “在下先行一步!” 还是有几名修行者忍不住,赶在洞府开启之前,进入了二十里的区域。 随着数道剑光照亮夜空,四周山野里有更多修行者现出身形。 井九随风掠起,落在一棵大树的顶端,看着远方,沉默不语。 当年就在二十余里外的那片山崖间,那人是这样说的。 “那些贪心的白痴如果发现洞府里没有宝贝,只有一张白纸,会不会气死?” 说完这句话,那人就开心地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群峰之间。 无数年后,那笑声仿佛还在这里回荡着。 井九的眼神忽然变得锋利起来,就像是真正的剑。 他从树梢落下,悄无声息像片落叶,然后潜入夜色。 没过多长时间,他出现在二十余里外的那片山崖上。 他相信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连对风的扰动都很少,如果刚才这里有人,应该不会被自己惊动。 都是从头开始,他不相信对方能比自己的境界高到哪里去。 他有些失望。 崖上没有人。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崖下的山谷间变得热闹起来。 数十名修行者聚集到这里,争执的声音越来越大。洞府还没有完全开启,这些散修与小宗派的修行者已经按捺不住,开始商议稍后如何分宝,却始终拿不出一个大家都满意的方案。 果成寺的年轻僧人感觉到场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有些担心,想要劝几句,却因为闭口禅的关系无法开口,很是着急。老僧见多了类似的画面,知道根本无法劝阻这些人,闭着眼睛开始养神。 稍后这些修行者肯定会厮杀起来,直接死掉倒还好说,那些断手、破腹的重伤号医治起来可要费不少精神。 老僧忽然睁开眼睛,向夜空高处望去,感应到那道熟悉的气息,欣慰想着,今夜应该无事。 山谷里的争吵声渐渐平息,越来越多的修行者感应到了夜空远处传来的那道气息,震惊抬头望去。 一道祥云从东南方向飘来,其间有座极其宏大的莲花宝座若隐若现,散发着宁静的禅息。 “禅子金身!” 修行者们惊呼连连,赶紧整理衣衫,对着天空行礼。 行的都是晚辈大礼。 果成寺禅子,当今修行界辈份最高的数人之一。 井九看着夜空,脸上露出微笑,心想自己应该早就想到小和尚应该会过来看看。 世间还知道这个故事的就只有这个小和尚了。 一道声音从祥云深处响起,随风而落,落在众人的耳朵里。 “此间是太平真人与景阳真人开的玩笑,并无真宝,诸位散了吧。” 禅子的声音很清柔,就像甘露一般,听不出来年龄几何,有一种非真实的感觉。 地面的修行者们纷纷应是,向着山野四周散去。 众人如此听话,自然因为禅子的威望。 果成寺僧人从不说谎。 而且谁都知道,景阳真人没有朋友,只有禅子曾经在神末峰问道百日,算得上亲近,他说的话自然可信。 老少二位僧人起身,向着那片祥云行礼。 禅子的声音消失了一段时间,再次响起。 “师侄,莫向北。” 老僧神情微异,低头应下。 …… …… 井九没有看夜空里的祥云,看着崖下某处。 那里有位黑衣老人,看似寻常,与身周修行者一道行了晚辈礼。 青山九峰,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只鬼。 井九没想到,今夜没看到最大的那只鬼,却看到了最不可能的一只鬼。 昔来峰主居然亲自来了。 如果不是禅子现身的时候,对方有些反应,他都没能发现。 昔来峰主为何会来?因为七年前他也参与了那件事情,不来亲眼确认一下,无法放心? 下一刻,井九心生警意,想收回视线,却已经来不及。 昔来峰主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淡漠,就像没有发现他的身份。 井九知道对方的剑识已经落在了自己的身上,除非能够拉开足够的距离,无法抹掉。 如果他就这样离开,稍后对方随时可以用剑识寻到自己,然后一剑杀之。 井九毫不犹豫转身就走,顺着山崖的斜面,来到了那片祥云的下方。 今夜的星星很亮,祥云的影子很清楚。 祥云向着北方飘去,他就在那片阴影里的山川河流飘然前行,依然没有驭剑。 不知道是祥云太慢,还是他太快,总之双方始终在一起。 昔来峰主不知何时来到崖间,静静看着那边,最终什么都没有做,化作一道剑光归了青山。 井九与云同行数百里,出了南河州。 祥云骤然变快,化作一道流光向着遥远北方的朝歌城而去,只留下禅子的声音在天地之间回响。 “小友,就送到这里了,再会。” 井九知道祥云上还有很多人,没有想过去与对方相见。 曾经随意说话的小孩子如今已经高高在上,自己甚至需要请求对方的庇护。 换成别人处在他现在这种境况,想必都会有些郁郁,至少有些不适应。 他还好,但最后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生出些牢骚。 小……友? 第四十六章笑问客从何处来 景氏皇朝没有异姓王,以国公为尊。现在朝中一共有二十七位国公,祖上自然为皇朝立下过不世大功,只不过随着时间流逝,当年的功劳总会淡去,有些国公手里没了实权,逐渐边缘化,再过些年只怕便会成为纯粹的摆设。 做为皇帝陛下幼时的伴读,和国公虽然不像鹿国公那般低调却给人永远无法撼动的感觉,但至少不需要担心这些,圣眷犹在最明显的体现便是,坐在净觉寺如毛般细雨里的人是他而不是别人。 净觉寺是皇宫别院,也是景氏皇族的私庙。他今天不是代替陛下在这里念经祈福,而是代表陛下在招待一位贵客。 他不担心自己的权力与地位,却有些担心在这湿冷的地上坐的太久会不会明天起不了床——蒲团已经很多年没有坐过了,如果不是早年在一茅斋求学的时候有过不少经验,他觉得自己可能随时会倒下去。 想到此节,他不禁对这位贵客生出些腹诽,旋即想着传说里对方的知心神通,心神微紧,赶紧默宣几声佛号,堆起满脸笑容,望向被重重帘帷与白烟遮住的静室深处,再次表示感谢。 “禅子愿意莲驾来此,为陛下解除佛法方面的疑难,更愿意亲自主持梅会,这真是朝廷的荣光。” 清风徐来,带走静室里的残香。 不知道禅子听着这番话有何反应,自有果成寺的高僧与和国公寒喧,说着这些必须说完的废话。 和国公望向静室深处,沉吟片刻后问道:“听闻昨夜青山宗去了人,难道那真是景阳真人的别府?” 昨夜氓山里那座洞府的开启,自然瞒不过朝廷,只不过就像很多修道大派一样,朝廷也觉得是假的,根本没有派人去。可是就在今天清晨,有些隐晦的消息传了出来,果成寺也没有瞒着的意思。 “那不过是二位真人当年开的玩笑。” 禅子的声音清和而寻常,却足以令闻者肃然起敬。 当今世间谁还有资格能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着两位青山宗真人的故事? 和国公故作惊讶问道:“那祥云下面那人?” 禅子说道:“应该是故人之后,所以看顾一下。” 和国公心想放眼青山九峰,您的故人之后应该便是神末峰上的弟子,那还真与景阳真人有关。不过既然禅子亲口确认那并不是景阳真人的洞府,他也没有再往深里想,随口说道:“今年参加梅会的青山弟子应该没有什么太出色的人物,不免有些遗憾,也不知道青山掌门的那位关门弟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与洛淮南,中州派白早、童颜、桐庐这些声音远播的年轻天才相比,没有过南山、顾寒、简如云的青山三代弟子确实显得有些寒酸,虽然听说赵腊月会来,但她毕竟年轻,而且身份有些特殊。 一位果成寺老僧温和说道:“不是还有位井九?” 和国公没有注意到说这句话之前老僧看了静室深处一眼,笑着说道:“听说青山试剑时此子表现不错,但如何及得上洛淮南和白早这等人物,最关键的是他还要参加棋会挑战童颜,这真是有趣之极。” 室内一片安静,没有人随他发笑,场面很是无趣。 和国公有些尴尬地干笑两声,又想着另一件重要事情,犹豫再三后又说道:“贵妃娘娘在寺外想得您赐福。” 这便是求见的意思。 数位果成寺老僧与净觉寺主持望向静室深处。 白烟缭绕,不见禅子真容。 片刻安静后,禅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当年我活她是慈悲亦是缘份,今日她已是福缘极盛,何必再贪更多?有缘再见吧。” 和国公明白意思,不敢再多言。 …… …… 净觉寺外有片槐树林,林间停着数辆马车,看着朴素低调,但从四周的侍卫数量便能知道车里人身份极为重要。 微风挟着细雨落下,虽是深春时节,还是有些寒意。 车里走出一位太监,示意侍卫们回到车上避雨。 这里是净觉寺,如今寺里更是有数十位果成寺高僧坐镇,哪里需要这般仔细。 “也就是娘娘心善,连这些小事都放在心上。” 车里一位嬷嬷逢迎说道。 窗畔坐着一位丽人,容颜极美,眼波流转间自有媚感,偏又给人天真感觉,有一种男子难以抗拒的诱惑。 她便是这些年宫里最受宠的胡贵妃。 “我也是穷苦出身,知道在山野里淋雨的滋味,当年若不是竹贵心善从那名散修手下救了我性命,我早就死了。” 胡贵妃脸上露出一抹戚色,又想着先前和国公让长随传的话,咬牙说道:“不见就不见,我就不信少了……” 她准备说几句狠话,又怕寺里的人听着,而且终究对禅子心存尊重敬爱,出口时便变成了另外的意思。 “我就不信没有别人能帮本宫出这口气!” 那位嬷嬷眼珠一转,说道:“要不要请中州派出面?” 很少人知晓,胡贵妃与中州派走的极近。 去年西海剑派召开四海宴,中州派破例派出那位叫做向晚书的弟子,便是她的影响。 听着这话,胡贵妃非但不喜,反而神情骤寒,厉声说道:“日后若再说这样的话,就自己出宫去吧。” 那位嬷嬷不知为何得罪了主子,赶紧跪下求饶。 胡贵妃是聪明人,她知道自己可以试图凭当年的情份请禅子出面,但绝对不能用中州派,因为果成寺与青山宗的关系亲近,而中州派与青山宗已经对峙多年,不说势如水火,也是彼此看彼此不顺眼。 正道宗派是人族皇朝的根基,如果她因为自己的事情从中挑拔,甚至真的惹出什么乱子,莫说她只是个刚得宠数年的贵妃,就算是皇后娘娘,只怕也要被直接废掉,然后打入冷宫。 一位宫女轻声说道:“施大人前些天说过,清天司一直盯着青山宗。” 胡贵妃恼火说道:“清天司难道还敢对青山宗如何?要知道那位可是景阳真人的传人,本宫只是想让她认个错,只是这都不行!听说那个叫井九的大言不惭要挑战童颜,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收场!” …… …… 朝歌城笼罩在细雨里。 城门外排队等着进城的人们,都已经戴上了笠帽。 井九变得不再醒目。 守城士兵从他手里接过微湿的路引,问道:“从哪儿来?来朝歌城做什么? 井九说道:“回家。” …… …… 根据上德峰的调查,青山弟子井九的家在朝歌。 事实上,他的家也确实是在朝歌。 时隔二十年,他再次回到朝歌城,感慨要比上次少了很多。 上次在朝歌城迎接他的是一场冬雪,这次迎接他的是一场春雨。 在小山村的时候他学过一句话,春雨贵如油。 对生活在朝歌城里的人们来说,春雨也像油,把青石板路弄的湿滑无比,恼人至极。 当然,春雨也会引来诗人的很多佳句。 井九对琴棋书画没有关心,自然也不会写诗,但他喜欢春雨。 无论是落在乌篷船上还是屋檐上或是落在笠帽上的春雨。 就像下雪天他会搬进屋里睡觉却要把窗子开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个活的很诗意的人,只是并不自知。 戴着笠帽行走在朝歌城的街巷里,他没有理会那些无处不在的阵法气息,视线穿过雨丝落在别的地方。 比如屋檐下乞丐的汤碗里被雨丝荡起的涟漪。 比如桥下乌蓬船上正在准备船菜的少妇扇着小泥炉的火。 比如巷口跑过一位忘了带伞的姑娘鬓间全是小珍珠般的雨滴。 巷子深处有个安静的小院,不远处能够看到太常寺的飞檐。 上德峰查得很清楚,井九的祖上曾经服侍过某位前代神皇,那么他的家就在这里,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情。 木制的院门已经很老旧,石阶两头的青苔被雨水打湿,一切都显得那般安宁。 井九犹豫了会儿才走上前去。 第四十七章井家春秋 井九没有敲门,伸手把一块青砖推至陷入墙面半寸。 原来是一个机关。 门后隐隐传来某种坚硬事物滚动的声音——他的视线无法穿透木门,但他知道那是一颗光滑的石球正沿着固定的轨道前行,要走过很远的距离才会落下,砸破一个大瓷碗。 过了很长时间,木门还没有开启。 他站在石阶上等着,神情平静如常。 雨大了些,落在笠帽上,从边缘淌落,像是枯水时节的瀑布。 因为落雨的关系,巷外行人脚步匆匆,没有谁注意到他。 一声轻响,院门终于开了,出现的是一位老者。 那位老者脸形方正,眉直眼明,脸颊微红,不知道是喝了酒还是有些激动,穿着件灰色的单衣,扣子还没有系好,应该是随便套上的,看来有些匆忙,望着井九的眼神里充满了疑问与审视。 井九取出一块木牌递了过去。 那位老者不敢接,弯着腰凑近认真地看了半晌。 直到确认是真物,他毫不犹豫地双膝跪下,完全不管地面早已经被雨水打湿。 “起来。”井九说道。 老者起身,神态谦恭地把他迎进小院,顺着侧廊向深处走去。 小院里有人,准确来说,有一家人。 敞着的花厅里,那家人正在吃饭,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齐齐整整。 一家人的视线都在桌上,低声交谈着什么,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井九和那位老者。 这画面未免有些诡异。 那个三四岁的孩子忽然挣脱母亲的怀抱,跑到槛前,好奇地望向井九,伸手准备说些什么,却被父亲赶紧抱了回去。 花厅里响起孩子的哭声。 廊下,井九摘下笠帽,向那边看了一眼。 小孩子看到他的脸,不禁呆了,忘了哭。 …… …… “这就是井家人?” “是的,他们世代在太常寺做事,算是我家的臣属。” 那位方脸老者看了井九一眼,说道:“我可以向您保证,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但是该记住的绝对不会忘记。” 井九明白那些人便是自己名义上的父母,还有那位苍老的祖父以及兄嫂,至于那个小孩子是侄儿还是侄女?这都是当年的安排,他不擅长,但朝廷里有很多擅长这种事情的人。 他坐在椅子上,问道:“这些年多少人来查过?” 老者侍立在前,说道:“最早是七年前,青山宗上德峰来查过,按道理以他们的手段,应该能看出些问题,所以我事后赶紧做了补救,可奇怪的是,他们再也没有来过,这让我一直有些不安。” 井九自然知道为何上德峰没有继续再查,说道:“这个不用管。” “后来还有两次大的动静,分别是四年前和一年前。” 老者说道:“共有二十一家宗派来人悄悄打听过,宫里的胡贵妃也派了人。” 四年前,赵腊月与井九承剑神末峰,震惊修行界,绝大多数修行宗派的视线都放在赵腊月身上,但也会顺便查一下井九。一年前则是西海剑派的四海宴之行以及随后的青山试剑。井九战胜顾寒,断了过南山的剑,青山师长刻意低调、把他变成奇兵的想法自然成了泡影,景阳真人的再世传人、一位真正的剑道奇才,怎能不引人注意? 老者知道这些事情,自然也就知道这位年轻人便是井九。 井家搬到这个小院住了二十年,就是为了这个人。 “我来参加梅会,这段时间就住在这里。” 井九说道:“你给赵府送封信,告诉对方一声。” 老者知道他的身份,自然知道他说的赵府是何处,见他没有别的话吩咐,便从屋后的秘道离开。 这条秘道通往数十丈外的另外一个院子。 那个院子占地极阔,雕梁画栋,满眼都是隐在深处的奢华。 老者坐在书房里沉默不语,很长时间都没有缓过劲来。 很多年前,父亲曾经无比认真地对他进行过交待,家族能够延续到今天依然保持着风光,全是因为做到了两件事情,一是无条件地支持神皇陛下,二则是绝对听从木牌所有者的吩咐。 如果这二者相抵触怎么办?当时还很年轻的他忍不住问道。 父亲说道,神皇陛下的意志与木牌所有者的意志必然统一。 年轻人难免有些倔强,他依然坚持问道,万一呢? 他记得很清楚,父亲当时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给出的答案是后者。 当时的他很震惊,哪怕直到今天还是如此。 他不敢也不想抹掉这个在家族上方数百年的云朵,但难免好奇,可惜的是二十年前亲手安排那个小院时,他只是收到了一封信,在信上看到那块木牌的花押以及几个简单的要求,依然不知道对方究竟是谁。 直至这些年,陆续有修行宗派甚至宫里的人把视线投到那个小院,他才知道了对方的身份,还动用自己的势力偷偷查过,却还是无法确信,因为井九太年轻,就算是剑道天才,与那块木牌的份量不相称。 井九应该是那个木牌的继承者吧? 老者正想着这些事情,窗外传来了管家的低声提醒。 “老爷,时辰快过了。” …… …… 春雨绵绵,由阵法与琉璃构成的两道屏障,却让满院宾客没有湿身之虞,反而平添了几分雅趣,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场间的气氛终究变得有些古怪起来,雨声渐被议论声所取代。 婚事举办途中忽听着摔碗声,主人家匆匆离去,过了这么长时间还没出来,就像消失一般,这是怎么回事? “究竟出了何事?” “听说老爷子年轻的时候就很胡闹,难道这是故态重萌?” “老爷子最疼幺儿子,怎么会在他婚事上来这么一出?” “莫要胡乱议论,都说老爷子昏庸糊涂,与宫里的贵人也不肯亲近,但这些年不管风波如何,这宅子始终都是稳稳当当的,依然坐着太常寺的位置,清贵无比,这才叫圣眷!糊涂人能做到这份儿上吗?” “可吉时就要过了。” 宾客们正议论着,忽听着前方传来一阵脚步声。 众人抬头望去,赶紧收声,神情肃然,齐齐躬身行礼。 “见过鹿国公。” “抱歉,有些急事。” 鹿国公容貌方正,气度不凡,纵是解释也自有威严,与井九面前那位神情谦恭、管家模样的老者哪里像一个人。 今天是鹿国公幼子与宰相孙女联姻的大喜日子。 仪式举行到一半,鹿国公却忽然消失,直至此时才再次出现。 满院宾客无人敢发问。 有眼尖的宾客注意到,国公的礼服下方隐现不合礼制的灰衣,双膝处有水渍正在浸出,很是不解。 第四十八章试问卷帘人 红红的烛火在案头,新娘子的脸上泪两行,敷着的厚粉被冲洗出两道明显的印子。 嫁到国公府之前,她便听说老国公的性情有些怪异,但她还是没想到会如此严重,仪式上忽然消失就不说了,居然在新婚之夜把新郎喊走,这到底是对自己不满意,还是与爷爷有矛盾,若是如此,那当初何必允了这门婚事? 鹿鸣并不知道新婚的妻子在洞房里想什么,做为鹿国公的幼子,与流传在外的纨绔之名相比,他拥有更多的沉稳与观察力,知道父亲必然有极重要的事情交待自己,而且他已经注意到房间里的某处异样。 这里是鹿国公的卧室,邻着窗的博物架上一直放着件极名贵的瓷器——据说那个大碗出自千年前的汝窑——打小便被警告不能乱碰,他对那个瓷碗印象非常深刻,为何今天却换了个新的? “今天太急,随便拿了个顶着,明天你去库房把那个欣窑的海碗拿过来放在这里。” 鹿国公穿着一件便衣,用手梳笼着花白的头发,重复提醒道:“不要忘记。” 鹿鸣应了声,问道:“父亲,究竟发生了何事?” 鹿国公抬头看着他,说道:“都说我最疼你,这话不错,就连国公这个位置,我也是准备给你的。” 虽说这几年已经有所猜想,骤听此事,鹿鸣难免还是有些惊讶,说道:“那二位兄长……” 鹿国公举手示意他不用再说,说道:“外人以为我年老失智,只顾着疼幼子,哪里懂,我是看中了你的沉稳。” 鹿鸣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但想得到国公这个位置,那么家里有些秘密,你也要一并承担过去。” 说完这句话,鹿国公的神情有些疲惫,也有些放松,微笑说道:“当年我也是成婚当夜,从父亲那里知道了这个秘密,你大妈不知道埋怨了我多少年,稍后你回去了,可不要忘记哄哄你的新媳妇儿。” 鹿鸣越发觉得紧张,问道:“父亲,到底是什么秘密?” 鹿国公的视线落在博物架上,幽幽说道:“这秘密啊,就得从这个碗说起。” …… …… 房间里的设置很简单,显得很清净,邻窗的博物架上也没有搁什么珍品,以砚墨黄石为主,很适合修道者。 井九觉得很满意,取出竹椅躺了上去。 这次离开青山,他没有忘记这件事情。 伴着窗外的雨声,他很舒服地睡了一觉,醒来时,雨仍未歇,时已傍晚。 他想了想,走出房间,顺着长廊来到前院,走进了花厅。 那家人依然坐在花厅里,连位置都没有变过,只是桌上的那些菜已经收起。 随着他的到来,花厅里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那位少妇有些不安地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数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人们不知道是该起身相迎,还是应该如何。 井九问道:“我可不可以在这里坐会儿?” 那位中年男子赶紧起身,说道:“坐,坐,坐。” 他本来想说请坐,但想着大人的吩咐与这些年的练习,强行把那个请字咽了下去。 井九看了眼天色,说道:“是不是该吃饭了?” “是啊,您……你想吃点什么?” 少妇起身,有些紧张地抓着前襟,说道:“我这就去做。” 井九说道:“我不吃饭,你们不用管我。” 少妇起身的时候,怀里那个孩子很自然溜到地上。 小孩子摇晃着身体走到井九身前,张开双手,说道:“要抱抱。” 谁都喜欢漂亮的事物,小孩子更不会隐藏自己的想法。 花厅里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大人们想把孩子拉回来又不敢,少妇的脸色更是变得有些苍白。 井九看着小孩子认真说道:“不要。” 他是真的不喜欢小孩子,因为交流效率太低,很麻烦,除非那个小孩子足够聪慧,或者有超出年龄的沉稳。 比如果成寺里的小和尚,比如小山村里的柳宝根。 小孩子很委屈,瘪着嘴差点哭出来。 看到这幕画面,花厅里的一家人反而松了口气,安心不少。 “你要喝茶吗?”少妇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用。” 井九意识到自己的好奇为这家人带来了怎样的压力,拿起笠帽向院外走去。 走到院门处他停下脚步,说道:“这些年麻烦你们了。” …… …… 雨还在下,巷子里没有人。 井九戴好笠帽,抬手在脸上一抹,低头走进雨里。 暮色昏沉,春雨细绵,行人匆匆,没有人注意到,他脸上有张黑色的面具。 朝歌城东,白马湖附近的街道非常繁华,商肆云集,出名的酒楼与青楼已经提前挂起了灯笼,映着雨丝很是好看。 哪怕落着雨,街上依然热闹,到处都是行人,各种靴子踩踏着青石间的积水,发出啪啪的声音。 街西有座医馆。 井九没有留意匾上写着什么字,看到匾上刻着的那朵海棠花,知道就是这里了。 谁能想到,朝天大陆最神秘的情报组织卷帘人,就在朝歌城最繁华的地方。 没有人能确定卷帘人的幕后东家是谁,当年他听师兄说了很多秘密,也没有提到这点。 但按照数百年来的行事来看,卷帘人应该偏向正道。 井九背着双手看了看四周,发现这座医馆真的很普通,而且……真的谈不上安全。 不过卷帘人再如何神秘,终究要做生意,自然需要与外界交流的渠道——医馆确实是很合适的地方——大夫与患者之间的交谈本就需要保密,不能被人听见,而且每座城市都必不可少。 坐馆的大夫察觉到异样,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您是看诊还是买药?” 井九说道:“都不是,我来问事。” 那位大夫眯着眼睛说道:“何事?” 井九再次回忆了一番师兄当年的话,确认没有出错,说道:“海棠依旧否?” 那位大夫愣住了。 井九心想这有些不专业。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大夫终于醒过神来,用幽幽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说道:“看来你病的不轻,随我进来看看。” “我没病。”井九说道。 大夫又看了他一眼。 井九这才明白对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说道:“抱歉。” 来到安静的内室,大夫直接说道:“说出你的问题。” 井九说道:“我想知道青山宗昔来峰主与太平真人的关系。” 大夫静静看着他不说话,就像在看一个真正的病人。 第四十九章我也知道很多秘密 井九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问道:“怎么了?” 大夫问道:“第一次?” 井九说道:“是的,以前没有打听过事。” 大夫心想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从长辈那里知道了卷帘人的秘密便跑了过来。问题在于对方开始说的那句海棠依旧否是很多年前的暗号,现在还在用这个暗号的都是那些传承不断的大宗派或世家,是卷帘人也不愿意轻易得罪的对象。 他叹了口气说道:“没有人会这么问,因为这个问题太大,而且涉及的层面太高。” 井九问道:“有多高?” “昔来峰主方景天,是青山宗的大人物,破海上境,再进一步便是通天大物,你说有多高?” 那位大夫无奈说道:“太平真人就更不用说了,那是最高层级的存在。” 井九说道:“我听说你们什么都知道。” 大夫神情郑重说道:“但以我的资格不可能知道这些,而且就算知道,你也付不起代价。” 井九问道:“多少钱?” 大夫心想你以为这是买菜? “非常多。” 大夫看了眼他的双手与背后那根用布裹住的铁剑,说道:“至少你身上带的不够。” 井九伸手,地面上出现两个箱子,箱盖打开,里面满满的都是金叶子。 满室金光。 大夫微微一怔,说道:“依然不够,但如果你肯……拿出这件空间法器,或者可以商量。” 井九摇头说道:“不行,我要用来装东西。” 大夫说道:“那就只能抱歉了,或者……你可以拿消息来换。” 井九想了想,说道:“前夜景阳真人假洞府开启,出了些事。” 大夫说道:“我知道禅子莲驾现身。” 井九说道:“方景天也在。” 房间变得很安静。 大夫沉默片刻,拿起蘸水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 那些字看似普通,但每个字都会多几道笔画,任谁也看不懂。 “这个消息确实能值些钱。” 大夫抬头望向井九继续说道:“但还远远不够。” 井九没有理这句话,转而问道:“卷帘人把联络地放在这里,难道不怕被人寻仇?太显眼。” 大夫说道:“这些留在世间的通道,想断就能断,至于我们这些普通执事,死了也无所谓。” “但你并不是一个普通执事。” 井九说道:“你没有与外界联络便能确定方景天这个消息值钱,表明卷帘人的所有情报你都能在第一时间知晓。” 大夫放下手里的笔,看着井九微微眯眼。 这个戴着笠帽的年轻人走进医馆,表现出来的都是不经世事,没有任何经验,谁能想到他的眼力却是如此锋利。 “你到底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 “我需要确定你在卷帘人里的位置,才好说事。” 大夫沉默了会儿,伸手把桌上铡药用的金斩推到尽头。 悄无声息,房间四周被封死,一道阵法启动。 这座阵法很小,也很精致,确定能够遮掩房间里的所有气息,又不会让阵法气息传到街上。 做完这些事情,大夫再次望向井九,神情认真很多,说道:“请讲。” 井九说道:“几年前,赵腊月通过你们查碧湖峰,结果你们当中有人走漏风声,惹出了很多麻烦。” 大夫自然知道这件事情。 这是卷帘人最近十余年里最大的耻辱。 他没有想到这个戴着笠帽的年轻人居然知道这件事情,而且看样子是代表赵腊月而来。 “抱歉,我们还在查。” “三年了,你们还没有查到。” 井九说道:“按照我听过的规矩,你们应该做出补偿。” 大夫说道:“请说出你的要求。” 井九说道:“我已经说过,我要查方景天。” 大夫叹息说道:“那可是青山宗的大人物,这怎么查?” “我知道你们在青山九峰里有人。” 井九非常确认这一点,那应该就是赵腊月的信息来源。 “我需要保证那个人的安全,所以我需要先知道你是谁。” 大夫已经猜到井九的身份,只是无法确认。 井九没有理会,说道:“另外我还想查一个人。” 大夫说道:“谁?” 井九说道:“西王孙。” 大夫说道:“这已经超过了补偿的范围。” 井九说道:“我会拿别的消息与你们换。” 大夫说道:“那要看你的消息值不值钱。” “前任神皇究竟是不是假死去果成寺出家?禅子又是何来历?为何他从来不肯以真身见人?” 井九说道:“这些够不够?” 他说的这几件事毫无疑问都是朝天大陆最大的秘密。 那位大夫却笑了起来,说道:“这些事情在世间流传已久,但没有证据就只能算是故事,一分钱都不值。” “我说的话自然都是真的,可以印证。” 井九说道:“我可以提前赠送你们一个。禅子俗家姓名叫做金生生,自幼父母双亡,被一位山妖养大。你们可以查一下二十七年前的汝州翠屏县志,县志上写的很清楚,当年正月十七天降暴雪,忽有霞光起于东山,便是那位山妖度劫没有成功,同日,果成寺菜园和尚在山后拣到一个弃婴,此事被记载在律堂日志里,以你们的能力应该能够看到。” 一片安静。 大夫震惊至极,半晌说不出话来。 按照他先前的说法,没有证据,便是故事。 问题在于,井九说的时候很平静,而且给出了足够的线索去证明。 “我们会尽快查证。” 大夫的神情非常认真,而且很尊敬。 卷帘人最尊敬那些比他们知道的事情还要多的人。 井九起身准备离开。 “且慢,你给的这个消息太大,我不敢单方面接受。” 大夫说道:“我想回赠你三个消息。” 井九停下脚步。 “第一个消息是,今年梅会的五位胜利者会得到禅子灌顶赐福。” 大夫说道:“第二个消息是,天近人近期会来朝歌城,点评参加梅会的诸家宗派弟子。” 井九问道:“天近人是谁?” 大夫有些吃惊,心想你连禅子的本名都知道,怎么不知道天近人是谁? …… …… 天近人自幼双目失明,曾求学一茅斋,后飘然赴海外求道,无法修行但学识渊博,创建了白鹿书院。 他最出名的是不能视物却能洞察天地玄机,一言断人生死前程。 据说当今的剑神还是位籍籍无名的少年时,报考无恩门没有被录取,在江畔决意觅死,被正好路过的天近人拦住,还赠了一句诗,剑神毅然远赴海外,命运就此转变,于某座岛山里继承前代真人洞府宝藏,成为一代通天境大物,开创西海剑派,这些年把无恩门打压的极为狼狈,剑神至今对天近人依然尊敬有加,还请求他帮助建立了西海的算天阁。 据说就连水月庵的两界通与果成寺的两心通,都不如他的洞天绝学。 无数达官显贵、修道天才为了得到他的一句评语,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听完介绍,井九说道:“倒是挺能唬人。” 第五十章我下棋你在意吗 如此传奇的经历,得到的评价居然是挺能唬人?大夫心想你这才是真的能唬人,取出一本小册子递过去,然后带着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便是第三个消息,册子价值百晶,我想你应该很需要。” 井九接过那本册子,想了想说道:“我也回送你一个消息,赵腊月会参加梅会。” 大夫神情微变,确认道:“哪一项?” 井九说道:“当然是最后一项。” 大夫说道:“方景天与西王孙的事情,一旦有进展就会通知你。” 他没有再问井九是谁,也没有与井九商议应该如何通知彼此。 井九走后,医馆的伙计走了进来,摇头说道:“没法看到他的脸,所以无法画像。” 大夫说道:“没用通光鉴?” 伙计说道:“用了,笠帽还好,关键是他脸上的黑色面具有些古怪。” 大夫心想应该是适越峰制出的宝物,不再多言,说道:“赵腊月会参加梅会道战。” 伙计拿着纸笔,用最快的速度记录下来。 在很多人想来,赵腊月就算是天生道种,终究修道日浅,不可能是洛淮南、童颜等人的对手,再加上她现在已经是神末峰主,不会轻易下场,所以这次梅会应该只是观礼,没有想到她居然会参赛。 “册子上的排名很快就要发生变化了。”大夫感慨了一声,说道:“神末峰与昔来峰之间有问题,再加上之前的碧湖峰,青山何时这般纷乱过?传话诸部,继续深查深挖,一应消息汇总归入丙等。” 那名伙计应下,在纸上继续记录。 “禅子来历归入甲类,绝密。” 大夫看了那名伙计一眼,递过去一张新纸。 伙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连连点头。 大夫沉吟片刻后说道:“如果这个消息真的被确认,就把我们掌握的西王孙的资料给他。” 伙计说道:“西王孙太过谨慎,连西海剑派的人都不用,身边的亲侍都很神秘,我们掌握的资料不多。” 大夫说道:“我只是答应与他交换消息,又没有说我们有很多消息。” 伙计有些同情刚刚离开的那个戴笠帽的年轻人,问道:“那人究竟是谁?” 大夫说道:“禅子昨日对和国公说,前夜祥云护着的那人是故人之后,关键在于两点,故人之后是谁?为何需要禅子出手相护?今日这人说昔来峰主当时也在场,而且还要查,难道这还看不出来他的身份?” 伙计有些吃惊,说道:“难道他就是井九?” 大夫端着茶杯啜了口,说道:“不错,除了景阳真人的再世传人谁还知道这么老旧的暗号?” 伙计若有所悟,说道:“难怪您会给他那三个消息。” “既然他要参加梅会,就一定会喜欢这三个消息,尤其是最后那个。” 大夫想到某些事情,忍不住摇了摇头。 井九明显不通世务,戴着面具想要遮掩自己身份,却是漏洞百出。 这样的年轻人,就算是剑道奇才,也不见得能走太远,卷帘人刻意交好他也不知道划不划算。 …… …… 夜雨无声,并不烦人。 井九回到小院自己的房间,躺到竹椅上,取出那本册子随意翻看。 他的神情很平静。 如果换成别的参加梅会的年轻修道者,哪怕是童颜这等人物,应该也会神情凝重。 这本看似不起眼的册子上记载着今年参加梅会的前一百位候选的全部信息。这里说的不是说宗派、籍贯、年龄、性别这些简单的信息,而是所修功法、擅用法宝与飞剑、战斗意识分析、境界实力评估以及对最终排名的预测。 至于如何确定前一百名,自然源自卷帘人的判断。 既然涉及到功法与战斗,那么这自然说的是琴棋书画道里的最后一项。 道战。 井九不是特别感兴趣,随便翻开看了看。 排在首位的是洛淮南。 这位中州派年轻一代弟子的领袖人物,六年前便已经是金丹中期,不知道现在又已经突破到了哪一步,如果过南山的蓝海剑没有被他折断,或者还能凭游野境的功力与之周旋一番,现在则是完全看不到谁有可能挑战他。 卷帘人看好他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有些意外的是,排在第二位的不是童颜,不是白早,也不是水月庵弟子,而是西海剑派一个叫桐庐的人。 井九不是很在意,继续向后翻去,终于在第十七位的地方看到了青山弟子的名字。 幺松杉。 然后他在第四十几位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在很多人看来,井九战胜顾寒完全是一个意外,并不意味他的实力真在顾寒之上。 不是所有人都像青山九峰师长一般在剑道浸淫多年,能够看出他的不凡,就算是青山师长们也认为,如果顾寒不是太过自信,用寒井锁清秋强攻,井九真是天生剑体也没办法战胜他,无彰初境与上境之间的差距太大。 这是很正常的推论,井九还是不在意。 他只是在想卷帘人知道赵腊月会参加道战,肯定会对这本小册子进行修改,不知道那个丫头会排在第几。 忽然,他对棋战的排名生出些兴趣。 当然,他不认为这代表自己在意道战上的排名太低。 翻到棋战的部分,进入视线的第一个名字便是童颜,评价如同传闻里一般,各种赞誉如天花乱坠。 他的名字在十几位之后才出现,评价很简单。 ——四海宴棋战第一,算力惊人,但明显初学,即便这一年里突飞猛进,也不可能得窥枰间大道。 清晨时分,井九醒来,以剑火洁面,整理衣衫,走出房间,来到花厅。 那家人正在用早饭,很简单的清粥馒头,就中间一大碗青菜馄饨看着比较香。 少妇起身相迎,小意问道:“要不要一起吃些?” 井九说道:“不用,一会儿有客人来见我,与你们说一声,莫要紧张。” 这家人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很长时间,平日里自然也有亲朋好友上门做客,但想着今天来的客人是井九的,怎么可能不紧张,无论是那位年老的祖父还是那对中年夫妇,脸上都流露出焦虑的神色,心想稍后应该怎么办? 只有那位小孩子感受不到家里的氛围,盯着井九,眼睛骨碌碌转着,很是好奇,心想这就是小叔吗? “那位客人不用招待,随意就好。” 说完这句话井九便准备回去,又想着一件事情,问道:“关于梅会有没有赌局?” 桌旁坐着位年轻男子,应该便是井九名义上的兄长,这两天始终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这时候听到井九发问,他知道父母与妻子哪里知道这些事情,赶紧解释了起来。 “像梅会这样的修道盛会,朝歌城里的普通民众根本无法接触,就算是那些王公大臣开赌局,也担心诸位仙师不悦,所以朝廷一直严禁,不过这只是明面上的,私下还是会有些赌局。” 井九说道:“若有靠谱的赌局,你们不妨下场试试。” 年轻男子有些吃惊,问道:“赌什么?” 井九说道:“棋战,赌我赢。” 第五十一章举指齐眉 在卷帘人的册子上,棋战排名井九在第十七位,童颜在第一,相信在那些私下的赌局上赔率应该也差不多。 如果赌他拿到棋战第一名,而他真能做到,那么应该能挣很多钱。 虽说他可以直接给这家人一箱金叶子,终究不如这般来的干净稳妥。 井家押在自家儿子的身上,理所当然。 只看这家人会不会相信他的说法,坚定或者说愚蠢地把大量的银钱押在他获胜上。 …… …… 朝天大陆极为辽阔,天地灵气最集中的地域贯穿整个大陆中腹,形同一只青鸾。朝歌城所在的中州便是那只青鸾的头部,单以灵气的数量与密度而论可以说是举世无双,青鸾的双翼则是大青山覆盖的区域,灵气密度稍低但更加纯净。 直到现在修行界也判断不出这两个地方究竟哪里更适合修行。只是对于那些在母亲腹中自然呼吸天地元气的胎儿而言灵气密度更加重要,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中州一地向来天才层出不穷,直接导致中州派成为了当今第一大派。 青山宗地处南大陆,当然也不会放过在朝歌城四周择材收徒的机会,这次前来参加梅会以及观礼的数十名青山弟子里,便有好几位朝歌人,赵腊月便是最典型的成功案例,当然也是中州派这些年最大的遗憾。 来到朝歌城,赵腊月自然不用住在仙居。 收到那封信后,她与家里说了声,戴上笠帽,穿过如丝般的细雨,来到太常寺不远处的小巷里。 木门轻响然后分开,井家长媳热情地把她迎了进去。 站在庭间,赵腊月环视四周,总觉得这里的气氛有些不对。 这里确实是井家,但这样的家庭不像能养出井九这种人。 不过修道者回到俗世里的家总会有各种不适应,这种不适应直到随着俗世里的亲人渐渐老去然后消失才会终结。 那一刻,修道者才算是真正踏上了自己的路。 赵腊月以为此时的感觉源自这种修行界的经典问题,没有多想,但很快在井九那里得到了完全不同的答案。 “他们并不是我真正的家人,我的身份来历都是伪造的。” 井九请她来这里,就没有想过要瞒着她。 赵腊月怔了怔,说道:“然后?” “没有,我只是想告诉你。” 井九看着她凌乱的头发,明显无人打理,问道:“家里的丫环呢?” “不习惯有人在旁边。” 赵腊月很随便地揉了揉头,头发变得更乱。 井九摇了摇头,取出阴木梳递了过去。 赵腊月接过梳了两下,黑发顿时变得柔顺起来,说道:“这梳子真的很好用。” 井九说道:“昨夜我去找了卷帘人。” 赵腊月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问道:“然后?” “没有,我只是想告诉你。”井九说道。 赵腊月说道:“那你什么时候告诉我你真实的身份?” 井九说道:“以后。” 赵腊月说道:“你为什么一直躲着南忘?” 南忘是清容峰主的真名。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以后。” 没有和以后,是这番对话里最常出现的两个词语。 赵腊月有些恼火,说道:“那你喊我来做什么?” “我要告诉你另外一件秘密。” 井九说道:“这个小院是鹿国公一手布置,在这里能够联系到他。”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问道:“这是景阳师叔祖飞升之前的安排?” 现在听到景阳两个字,井九已经能够很平静,说道:“他担心出事,留了些后手,这个院子,还有你……我。” 赵腊月又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不明白,既然师叔祖事先便感应到了不妥,为何还要执意飞升?” 井九也沉默了会儿,说道:“飞升的诱惑,可能太难承受。” 赵腊月说道:“鹿国公在朝中当红,可以信任?” 井九取出木牌递到她身前,说道:“是的,如果你或者你家在朝歌城出了问题,拿着这块木牌来这里找他,机关在门旁的青石上,我已经做了神末峰的隐押,你用剑识仔细看便能发现。” 赵腊月说道:“弗思剑你给了我,木牌你也给了我,那你还有什么?” 井九说道:“我只是懒得处理这些事,让你顶在前面。” 赵腊月说道:“就像登神末峰时那样?” 井九说道:“是的。” 赵腊月想了想,接过木牌,说道:“好,如果我走不动了,你记得带着我。” 井九说道:“一定。” “这次梅会水月庵来了位叫果冬的女弟子,很神秘,从来没有人见过,听说是连三月的关门弟子。” 赵腊月忽然说道。 井九不明白她为何表现的如此在意,要知道她一向不在乎这种事情。 “听说师叔祖当年与连三月关系有些问题?战过数次?” 说句话的时候,她盯着井九的眼睛。 井九想了想,说道:“两个人的关系……确实有些问题,也确实交过手。” 赵腊月说道:“既然如此,我做为师叔祖的再传弟子,怎么能输给连三月的徒弟?” 井九注意到她跃跃欲试的眼神,才知道她是来真的,不禁有些无奈。 “水月庵的女子向来生的漂亮,比清容峰还更出名。” 赵腊月忽然觉得自己的头发有些短,眉毛有些浓。 她走到镜前看了半天,用双手食指遮住浓眉,问道:“这样会不会好些?” 井九走到她身后,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着说道:“可爱死了。” 赵腊月有些微恼,但没说什么。 井九接着说道:“有什么好比的,反正你又不会弹琴。” 明天,梅会要开始了。 琴棋书画道,第一项就是琴。 水月庵弟子最擅古琴,当初在四海宴上便是莫仙君拿了琴道第一,连三月的关门弟子琴艺自然只会更好。 赵腊月盯着镜子里的他,说道:“你是真想死啊。” …… …… 朝歌城的治安向来极好。这里有无数神卫军还有朝廷强者,更有汇聚天地灵气、足以掩杀破海境强者的大阵,不要说那些小贼强盗,各宗派的修行者也不敢在这里随便惹事。 按照以往的规矩,除非朝廷特旨允许,修行者严禁直接飞入城内,但最近这些天因为梅会的缘故,这项禁令被暂时解除,城中的民众不时能看到湛蓝的天空里划过剑光或者是法宝的清光,惹来无数喝彩与议论。 当然在街头巷尾还是有不少书生情绪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对民众们说道天空里的异象不过是朝廷玩的把戏,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修行者,北方也没有食雪而生的怪物,所有一切都只是为了让清天司与镇北军得到更多的军饷,而那些军饷自然全部落到了各位大人的手里,比如今年的梅会耗费的巨资其实都归了宫里那位胡贵妃,她拿去给某个和尚办法事去了,如果你们不相信我的话,那我在这里说了这么久,怎么没看到哪个剑仙飞来一道白光把自己斩了? 自然没有一道白光千里斩首的画面发生,因为这里是朝歌城,修行者不会随意杀人,也没有哪个修行者愿意理会这些疯癫的书生,朝廷也很忙,被直接指责的清天司更忙,参加梅会的各宗派代表合计已逾千人,只是登记、住宿、安排流程这些事务便已经堆积如山,更何况今天梅会正式开始,大人们都已经去了梅园,官员们很多事项无处汇报,像无头苍蝇一般到处乱窜,飞辇不时起落,鲁门研发的自行木椅在官衙院子横冲直撞,真是混乱到了一定程度。 施丰臣很闲,端着茶杯坐在窗边,看着这些画面,眼里流露出一抹嘲意。 第五十二章梅园凌寒台 整个清天司都在忙碌,施丰臣身为副巡查这等高级官员却如此清闲,只能说明一个事实——他靠边站了。 三年前他开始查朝南城那个案子,直到去年才终于查出真凶,非常不幸的是,他查到了青山宗。 回到朝歌城后,他被顶头上司一通痛骂,严厉训斥,险些丢了官位,直到宫里的贵妃娘娘发话才没有出事。但去年他入宫感谢贵妃娘娘,却没能攀上娘娘这条线,在很多人的眼里便没了价值,自然受到排挤,再无具体职司。 直到现在他都不理解,就算自己得罪了青山宗,为何指挥使大人当时会表现的如此愤怒,据他所知,魏指挥使乃是散修出身,与南大陆的修行宗派没有太多交情,是被鹿国公一路举荐到了今天这个位置。 ——这些问题不想也罢,杯中的清茶味道颇佳,清闲也有清闲的好处,至少不会因为没有时间喝茶,便把上好的春茶泡成酱汤,也不至于因为没有时间换新茶,便把杯里的茶水泡成清汤。 施丰臣这般想着,眯着眼睛望向远处的梅园。 梅园在皇城西方,乃是梅会的举办地点。 很多年前,雪国怪物入侵,皇朝正统断绝,人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皇族唯一的血脉后代与几位正道宗派的年轻领袖在梅园歃血为盟,齐心协力,首先平定了流民之乱,然后击败了雪国怪物的大军,终于让人族重现荣光。 为了纪念这一场在历史上无比重要的结盟,每隔数年,朝廷便会举行一次梅会,邀请当时的那几家正道宗派以及更多的修道宗派前来参加,除此之外,现在梅会更重要的意义在于,正道联盟会依照梅会上的名次来决定今后数年各宗派获得的晶石与资源数量,对于中州派与青山宗这样的庞然大物来说资源的增多或减少并不特别重要,但谁肯丢了脸面? 很多年的梅园就是一座梅园,施丰臣曾经去瞻仰过遗址,不过数亩大小,种着数十棵梅树,稀疏至极,非常寻常。但现在的梅园早已变了模样,甚至可以说是朝天大陆最壮观的几座建筑之一,就连不远处的皇城都被比了下去。 如今的梅园由数十座高台组成,有一条笔直的石道联系在一起,无论是道畔还是台上到处都种着梅花,若隔着很远的距离望过去,这座建筑本身就像极了一棵巨大的梅树,只是被大阵唤来的云雾遮掩,普通民众根本无法看到。 现在宫里最受宠的是梅妃,据说已经快要威胁到胡妃的地位。 想着去年那日进宫见胡贵妃,施丰臣的眼睛眯的更加厉害,快要变成一条线,唇角笑容的嘲弄意味也变得更浓。 只不过这一次是自嘲。 当时他以为从故纸堆里发现的那条线索便是胡贵妃的把柄,准备趁机要挟她帮自己做事,谁能想到陛下竟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要不是他擅于查颜观色,反应极快,把话转到别处,只怕当时便已经死了。 大道不行! 施丰臣在心里感慨想着,陛下居然让一个狐狸精做贵妃娘娘,这真是天下大乱的征兆。就像青山宗那个少女峰主,是不是多年前的那些祸害,都要出来为祸人间了?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已经被边缘化的清天司官员,又能为天下苍生做些什么?胡贵妃无法指望,甚至本身就有问题,朝廷管不了你,法纪管不了你,那就只能我自己来……杀死你。 “杀死你,我一定要杀死你。” 施丰臣看着远方的天空喃喃念着,就像是一个疯子。 深春的朝歌城,天空湛蓝,万里无云,数十道剑痕非常清楚。 …… …… 中州派、青山宗这样的名门大派参加梅会当然是要力争上游,对于像三都派、昊天门这种不入流的小宗派而言,能参加梅会已经足够,根本没想过要做什么,只希望能多看到一些传说中的人物,待回到山间也能与同门们吹嘘一番。 云雾缭绕里的高台上开满了梅花,仿佛真实的仙境,那些小宗派师徒站在其间,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有的弟子好奇问道明明还是深春,为何却有这么多梅花,然后迎来了同门们的低声嘲笑。这里是梅园,世间所有种类的梅树都在其间,无论春夏秋冬,都有梅花开放,更何况有大阵干涉天地玄机,就算不应天时,万花盛开依然只在陛下一念之间。 “北面最高处那片寒台是中州派,西面最高处又是哪家门派?果成寺?” “果成寺向来不落场,甚至很少参加梅会,为何会坐在那里?” “笨蛋,今年主持梅会的是禅子,果成寺怎么会不来人。” 离地面稍近的石台上,各家弟子议论纷纷,想着距离那些传闻里的人物如此之近,难免有些激动。 当今梅园由数十座高台组成,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棵梅树。 那些高台便像是树叶或是梅花,常年隐在云雾里,被称为寒台。 这取的是孤梅凌寒独自开之意。 自有梅会以来,大部分宗派的位置都是固定的,很少有变化,尤其是最高处的那十余座寒台。 中州派的位置在北面最高处的寒台上,听说洛淮南与童颜今天都没有来,不免带来很多失望,下方是一茅斋的位置,没有师长带领,十位书生安安静静坐在蒲团上,或观梅问心,或观天问道,与朝歌城街头那些穷酸书生完全不同。 西方最高处的寒台是果成寺的位置,往下两处高度相仿的寒台分别是水月庵与西海剑派。水月庵的女弟子都蒙着白色的面纱,随风轻舞,身形婀娜,看着极为相似,也不知道谁是那位神秘的连三月传人。西海剑派与朝歌城的关系向来比较普通,只来了寥寥数人,站在最前方那位身姿笔挺的青年弟子吸引了很多视线,他就是最近一年声势渐盛的桐庐。 南面的那些寒台则分别属于大泽、悬铃宗以及近些年被西海剑派打压的略惨的无恩门。 最高处的那方寒台与中州派的寒台遥遥相望,都在梅园的最高处,现在还是空着的。 那自然是青山宗的位置。 …… …… 梅园寒台的位置,便是正道宗派势力的大致分布。 景氏皇朝中兴已经无数年,情形却没有太大变化,青山宗与中州派依然是毫无争议的领袖。虽说这数十年里,青山宗的年轻一代始终被中州派压着一头,然而修行者寿元绵长,大道艰险多变,谁知道以后的局势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比如这些年,青山宗的年轻一代便出现了好几位极出色的弟子,比如过南山,比如卓如岁,当然也不能少了赵腊月。 更不要说青山宗还有十位破海,两位通天,这等阵势,放眼大陆谁敢不服? 前年上德峰主元骑鲸终于确认进入通天境,成为朝天大陆的又一位大物。 其时各派嘉宾云集青山,恭贺之余,何尝不觉得有些寒意。 如果不是众所周知,青山掌门与元骑鲸这对师兄弟的关系并不是太好,只怕其余的修行宗派会更加不安。 “青山宗来了!” 场间忽然响起一声惊呼。 数十道剑光照亮天空,然后骤然敛于梅园上方。 南面最高处的寒台上出现数十道身影,除了为首的清容峰主南忘,其余人都穿着青色剑衫,英气逼人。 数十座寒台上响起很多议论声,就连在高处的昆仑派、大泽等寒台上也是如此。 “谁是赵腊月?没看见头发乱糟糟的姑娘啊。” “谁是井九?他真那么好看吗?” …… …… (还有两章存稿,每天一章,就是到明天还能不断更,但是晚上八点那章是没有了,今后几天,可能随时断更,向大家提前报告一下,当然,希望能够尽快恢复正常写作,阿弥陀佛以及阿门,大家万安。) 第五十三章你一直都很好看 卓如岁还在闭关,过南山、顾寒、简如云等两忘峰弟子因为各种原因不能参加。 这次来参加梅会的青山师徒里,赵腊月自然是众人关心的焦点,其次便是井九。 因为他们是景阳真人的再传弟子,如此年轻便已经是青山宗的二代师长,要说经历之传奇,再也没有谁能比得上。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说法让他们更加有名。 赵腊月不修边幅,随便剪了个短发,凌乱至极,经常满身灰尘的出现在世人面前,甚至可以说是邋遢。 与井九有关的说法,自然指的是他那张脸。 据说他美的不像真人。 也有人说他美的不像话。 井九站在赵腊月的身后,很低调。 但就像他对赵腊月说过的那样,云层再如何厚也不可能永远遮住太阳,更何况今天朝歌城的上空万里无云。 今天参加梅会,他不可能再戴着笠帽,更不能戴着面具。 无数道视线落在他的……脸上。 低声的惊叹与轻呼响遍整个梅园,嗡鸣一片,仿佛鸟群飞过。 “真是好看啊……”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 “应该是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 …… “噫,他的身上背着的是什么?难道是剑?” “不可能吧,听说他在青山试剑上很是风光,难道还没有进入金丹期?” “用青山宗的境界划分来说,应该是无彰。” 生出这种疑惑的,都是消息不畅的边远门派。 那些知道青山试剑具体情形的门派,更是不解,明明井九已经进入无彰境界,为何还要把剑背在身后? 难道他还想隐藏自己的真实境界? 青山宗众人到来,中州派的弟子们自然望了过去。 做为正道联盟的两大领袖,他们其实与青山宗弟子见面的机会很少,自然也有很多好奇。 有道白帷围住了片地方,一道清柔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哪位是赵腊月?” 向晚书神情恭敬说道:“师姐,坐在远处椅中的那位便是。” 那位女子微异说道:“噫?还好啊,明明是个容颜清秀的女子,为何在传闻里被说的那般不堪?” 向晚书想着去年在四海宴上见到赵腊月时的情形,神情微暖,说道:“不过是些村镇野夫的嫉语罢了。” “那个井九倒真如传闻一般,美极近妖。” 那女子似是被井九的美貌所震惊,说道:“凡极致者必不凡,要对他更重视些。” 有弟子傲然说道:“顾寒太过骄傲自信,井九能胜他也不算什么,终究不过是无彰初境,不值一提。” 向晚书苦笑不语,心想上届梅会七师兄可是败在顾寒剑下,现在却来说这样的话,到底是谁太过骄傲自信。 …… …… 水月庵所在寒台的深处,一位面笼白纱的女子也在看着那边。 她的视线落在赵腊月身上,有些满意,心想景阳的眼光大多数时候都值得信任,挑选的再世传人果然不差。 接着她望向井九,却有些失望,心想徒有皮囊,与景阳相比却是差的远了。 …… …… 西海剑派与青山宗的关系向来不好,自然不会像别的宗派那样,议论赞美井九的容颜。 桐庐站在寒台边缘,看着对面的井九。 他的容貌很普通,但身姿很挺拨,仿佛真正的剑,眼神也变得锋利无比。 他知道井九不是想隐藏自己的真实境界,因为青山弟子不会这般愚蠢。 井九不肯把剑收进剑丸,只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身负长剑会显得比较好看。 “生着这样一张脸,居然还不满足,真是够骚包的。” 他对身旁的西海剑派长老说道:“请师叔派人盯着清天司,如果此人报名参加道战,我不介意与他一组。” …… …… 逾千道视线落在井九的身上。 至少在这一刻,他是本次梅会绝对的焦点。 井九并不知道,或者说并不确信,更准确地说是他毫不在意这些。 还是那句话,身为太阳就要有被万众瞩目的自觉。 关于他为何背着剑有很多猜想,但在这一点上他确实很无辜。 他从来没有想过隐藏自己的真实境界,也不是为了耍帅骚包,而是因为一个很简单的原因。 ——晋入无彰境界后,他依然没有办法把飞剑纳入剑丸之中。 当初他便很担心因为自己的特殊身体,会不会出现什么问题,所以一直都很犹豫要不要破境。 直到看着柳十岁被过南山打落尘埃,才终于做出决定,向前走了这一步。 果不其然,他与别的无彰境弟子都不同,居然出现了这样的问题,好在这个问题比他当初担心的要小很多。 他只需要把赵腊月唬弄过去就好。 台上摆着很多座椅,有资格坐下的只有两位峰主。 驭剑来到台上,井九第一时间用眼神示意赵腊月坐到了最边的座椅上,与清容峰主离的很远。 赵腊月没有拒绝,但越发觉得奇怪,他为何要避着清容峰主。 这种事情发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就连玉山师妹想要去清容峰都被他暗中阻止。 赵腊月今天很认真地打扮了一番。 她洗了脸,梳了头,还换了身新衣服。 她的头发不再凌乱,梳的无比顺滑,还扎了个很短的小辫子,保证不会散开一根发丝。 她的脸也很好看,无比素净,浓浓的双眉,就像山水画上方的鸟儿,很是生动。 唯一的问题就是太素了些,无论是干干净净的脸还是青色剑衫都没有任何装饰,不像这个年龄的姑娘家。 寒台边上种着一株腊梅树。 深春时节,枝头居然结着朵小黄花。 井九毫无惜花之意,伸手便摘了下来,然后插进赵腊月的鬓角里。 赵腊月有些不解,问道:“怎么了?” 井九退后两步,打量一番,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好看。” 赵腊月微笑说道:“我知道自己好看。” 井九说道:“我是说花。” 赵腊月也不生气,问道:“那我呢?” 井九说道:“你一直都很好看。” …… …… 这幕画面,落在了无数人的眼里。 梅园里数十座寒台,一片哗然。 难道他们二人已经结为道侣? 年轻一代的修行者里,有无数赵腊月的倾慕者,就像当初那些青山弟子一样。 这几年有很多关于赵腊月的传闻,说她头发短,性情冷,不修边幅,但说实话,没有谁会在意这个。 修行界的俊男美女太多了,赵腊月却只有一个。 除了那些倾慕者,那些最现实的修行者眼里,她也是最值得追求的目标。 因为她是天生道种,是景阳真人的再世传人,更是青山宗的神末峰主! 哪怕只是痴心妄想,只要想想如果得到赵腊月的青睐会迎来怎样的美好将来,也会觉得很幸福。 遗憾的是,那些人痴心妄想的机会似乎也在前一刻破灭了。 “师弟,你还好吧?” 中州派寒台上,那名排行第七的弟子看着向晚书担心问道。 向晚书脸色苍白,仿佛刚刚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这几天暂时停止更新,恢复的时候和大家说) 告知 顶点小说 没有更新,报告几句话 顶点小说 前情提要 首先,这本书的名字叫做大道朝天。 其次,现在已经写了一卷半,第一卷叫临江仙,名字和卷首的那首词与剧情基本完全吻合,这点很牛逼。第二卷叫苏幕遮,光看名字与剧情的契合度,也很牛逼。 大道朝天是一部修仙小说,讲的是升天的故事,故事从朝天大陆最惊才绝艳的青山剑宗景阳师叔祖飞升开始。 整个大陆都不知道的是,景阳飞升没有成功。一个叫井九的白衣少年从深山里走了出来,在某个小山村劳动了九天,偷懒了四季,一年后,带着认识的一位叫柳十岁的小男孩重新进入青山剑宗开始修行,然后认识了赵腊月。 通过各种故事,井九与十岁、赵腊月都很光彩了。但柳十岁进入了一个大局,现在暂时不知所踪。井九与赵腊月成为青山第九峰的主人,同时收了一个叫做顾清的徒弟,当然,还有一位姓元、依然没有确定名字的少年,还有一位如今在上德峰,暂时编外的小师妹。顾清是个心性极佳的年轻人,也是顾寒的庶家弟弟,顾寒是两忘峰的三师兄,大师兄叫过南山,二师兄叫……算了,人物太多,懒得写了。大家如果闲,不妨从头再看一遍,我觉得挺好看的。 现在剧情已经发展到,井九与赵腊月前往朝歌城,参加修道界的盛会——梅会,在这里,他将遇到两世以来最强有力的挑战——因为他没有学过棋,而他的对手却是棋道上的无双天才,一位叫做童颜的年轻人。 上一章里,井九与赵腊月闪亮登场,井九摘了朵梅花,插在赵腊月鬓间,很好看,说话很肉麻,瞎了一群人。 中州派向晚书很难过。 噢,他是童颜的师弟,曾经与井赵在四海宴上见过一面。 看,确实不能再温习人物关系了。 太累。 25日晚上八点,会更新长期断更后的第一章。 因为在跑长途回东北,而且很久没写,手太生,所以每天只能尽量争取写一点,写出来的章节质量,肯定不会太好,但没办法等到好了再更新,因为我已经修改了很多遍,依然觉得就那样,手感终究只能通过多写来恢复。 我估计大概需要十天左右的时间。 谢谢大家,另祝新年愉快。 第五十四章人间不值得 ? 去年在西海畔,向晚书初见赵腊月,便看到赵腊月一言不发,出剑杀人。 他的性情极温和,甚至可以说有些软弱,从来没有想过可以这样做。? 那道照亮云台的长虹,是弗思剑。? 赵腊月是景阳真人的再传弟子。 景阳真人是他最仰慕的前辈。 种种情绪相加,他不禁对赵腊月生出一种敬畏的感觉,再由敬畏生出倾慕之心。? 他知道自己与赵腊月没有可能结成道侣,所以只是把这份倾慕深藏在心里。 然而剑名弗思,怎能真的不想? 过去的一年里,他总想着若能再见赵腊月,或者可以变得更亲近些……哪怕只是单纯地多看几眼也好。 今天在梅会上,他终于再次看到了赵腊月,谁曾想到竟看到了这样的画面。 “我没事。” 他的声音里满是失落。 …… …… 井九与赵腊月并不知道寒台上的那些修行者们在议论什么,也不知道如向晚书一般失落的人们有多少。 ? 摘了那朵梅花插在鬓间,看似柔情蜜意的对话,对他们而言只是很自然的举动,寻常对话。 当年在剑峰云雾里初次相遇,他们便经常在一起,尤其是这四年数万里同行,朝夕相处,早已熟悉彼此的存在。? 在很多人看来这就是男女之情,他们不这样认为,或者说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些事情。 不是为了否定而否定,他们是真的没有想过。放眼四野直至星穹,追溯时光直至永恒,需要思考的事情太多,每个生命的时间太少,人间都不值得,情爱又算什么? …… …… 微寒的风在寒台间携云而过,议论声渐渐平息。 和国公来到场间,宣布梅会正式开始。 依旧年规矩,神皇陛下会在最后一场道战露面,修道界真正的大物若出现也只在那时。参加梅会的修道者都知道这一点,按道理来说他们应该很平静,但很多年轻弟子、甚至带队师长的脸上都流露出了失望的情绪。 因为天近人没有出现。 传闻那位能够断人生死前途的神人已经来到朝歌城,并且会点评参加梅会的弟子。人们当然期待能够在梅会上看到他的身影——就算不能在梅会上获得优胜,能得到这位神人指点迷津也是极大的福缘。 …… …… 梅会是修行界最重要的盛会之一。 参加梅会的都是年轻人,并不是修行界最重要的人物,但他们当中必然会有人成长到那个程度。过往无数年的历史早已证明了这一点——除了景阳真人,如今在大陆呼风唤雨的大物都曾经在梅会上展现过自己初次的锋芒。 举世瞩目的盛会拥有一个平淡无奇的开头,和亲王宣告之后,便有数十名来自各宗派的年轻弟子来到最中间的那片寒台上,衣袂随风而起,悄然无声。 琴棋书画道,万物皆能入道,梅会最重要的一项比试是最后举行的道战,今天则是第一项——琴道之争。 修道者的琴道比拼自然与凡世间那些乐家比较琴技不同,除了琴声动人更有别的评判标准,参赛者也并非全部操琴,寒台上的年轻修道者拿着的乐器各自不同,有吹奏洞箫的、有弹琵琶的、有吹古泥壶的,有吹茄的,甚至还有一位没有带乐器,看来竟是准备高歌一曲。 琴声如泉水般叮咚响起,随着一位白衣少女抱着古琴勇敢登场,梅会正式开始,此后乐声便再无断绝。 ? 最开始登场的参赛者,大部分都是出自不出名的小宗派,在乐器上的造诣却着实不凡,琴声动人,箫声悠远,便是朝廷里那些最出名的乐家大概也不过如此。但最上方那座寒台始终安静,无论是和亲王还是果成寺的高僧都没有做出任何评语,更不要说是禅子本人。? 各家宗派的修道者反应也很平淡。 直至大泽一位书生模样的弟子登场,众人才来了些精神。? 名门大派果然不凡,随着书生折扇归腰,琴声自指尖流淌而出,天地气息竟然生出感应,山风依然清冷,风却停了下来,寒台四周的梅花上隐隐结上一层凝露,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看着如晶石一般,十分美丽。 大泽书生一曲罢了,四方寒台上终于响起了喝彩声与掌声,紧接着,随着各大宗派的年轻修行者纷纷登场,天地异象不断出现,随着曲声有风起,有雨落,待向晚书代表中州派拎着洞箫登场,更是吹得天落雪花,梅树更傲。 …… …… 喝彩声响起的频率越来越密集,赞叹声也越来越多,但依然还是有些人不曾动容,甚至可以说完全不在乎。 有些目光忍不住落在青山宗师徒们所在的寒台上。 青山宗师徒便是漠不关心的典型代表。? 与别的修道宗派不同,青山宗对于那些所谓能够炼养道心的手段不屑一顾——这里说的便是琴棋书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青山宗本就是朝天大陆修道界的异类。? 在朝天大陆修道界的记忆里,青山宗极少参加梅会前四项的比赛,只是多年前,现在的清容峰主南忘参加过一次琴道之争,并且出人意料的拿到了那一次的优胜。? 没有人知道南忘为何会参加那次琴道之争,人们只知道她当时有些生气,小脸涨的通红,走到寒台上,不知从哪棵树上摘下一片树叶,凑到嘴边吹了一首俚曲,结果……整座朝歌城的狗都叫了起来,无比欢快。 毫无争议,她就这样拿到了琴道第一。 同时,这也是青山宗有史以来唯一的一次琴道第一。 青山宗此后再也没有在琴道之争里有过出色的表现,当然也没有谁敢因为这件事情嘲讽青山弟子,因为没有谁希望在最后的道战里迎上一把充满愤怒与杀气的青山剑。 …… ……? 青山宗师徒们确实不关心就在眼前的琴道之争。 “反正赢的都是水月庵。” ? 南忘说道。 ? 当年她还是个刚从南蛮之地出来的小姑娘,拿到琴道之争优胜时,被梅会主持赞叹为一派自然天真。如今的她已经是青山宗的大人物,气度深远,但依然还是保留了一些旧日的性情,比如这句点评就显得太过直接。 她的声音不高,但寒台上的弟子们都听得很清楚,无论是清容峰的女弟子还是幺松杉等人,都是一脸赞同。 赵腊月却不明白,望向井九。? 井九收回看着南忘的视线,说道:“水月庵最擅天人通,讲究以琴声入道,这方面确实无人能敌。” 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水月庵弟子终于登场。 琴声未起,已有掌声响起。 可以想见参加梅会的人们的期待。 登场的少女是莫惜,做为水月庵主的亲传弟子,她在去年四海宴上轻松拿到琴道第一,琴艺自然不凡。若在平时,她或者能够轻松地拿到优胜,但今天听完她的琴曲,很多人都不这么认为,就连她自己似乎也没有抱太大希望。 山风轻拂白纱,向晚书等中州派弟子向着两边让开,一位身着白衣、眉眼清柔的少女缓缓走了出来。 “她就是白早?” “白早居然登场,今年水月庵还真不见得能赢了!” 寒台上响起人们的议论声。 …… …… (人间不值得,这是李诞的话。最近这段时间一直看吐槽大会,很喜欢。我也很喜欢李诞。我想写的井九最重要的部分就是这个,只不过书里还没写到这处。不值得,所以且尽欢,这两年喝酒的时候,我不停重复这个词,所以这本书当然是喜剧,我们开开心心地跟着井九玩就好。 关于那句“反正赢的是水月庵”,自然是从宋土豆的段子来的,罗英石赞,金泰浩居然真的要走了,大家明天见。) 第五十五章白露早为霜 (昨天连排版都乱七八糟的,真是无语啊。) …… …… 白早是中州派掌门独女,天资聪颖,道心宁和,是难得一见的修道天才,备受师门重视,在中州派年轻一代的修道者里排在极前的位置,更重要的是她处事大气,行事果断,极受同门尊重。就连童颜那种傲气无双、连洛淮南都敢直言不喜的人物,对着她却是颇为服气,从来没有二话。 上届梅会,洛淮南当众表明意志,今后要去北境为人类迎战冰雪王国的怪物,童颜性情有些孤清冷傲,卓如岁闭关多年未出,赵腊月刚刚显露声势,在很多人看来,日后朝天大陆修道界的领袖位置,也就是已经空席多年的正道盟主一职,她是最强有力的人选。 今天是很多修道者第一次看到白早。 人们没有想到,这位传说中性情沉稳大气、行事果断甚至可说凌厉的人物,竟然是这样一位柔弱而美丽的少女。 白裙随风微动,青丝也随之而动,眉细眼静,仿佛如画,神情柔弱,惹人怜惜,仿佛初荷,更似细柳。 ——这就是白早。 人们震撼于她的美丽与柔弱,竟一时无语。 只有青山宗弟子能保持平静,或者说醒过来的比较快。因为他们看惯了井九的脸,很难再被别的美丽事物所震撼。? “这就是白早?” 赵腊月有些意外。? 青山弟子也有些意外,心想对方是与师叔你齐名、甚至隐隐胜过一筹的天才少女,你居然从来没有关心过对方? “她是位女子?” 井九也很意外。 他听说过这个名字,但还真是第一次知道对方的性别。 青山弟子们无语,心想第九峰的这两位师叔真是绝了。 ? …… …… 纤细的手指落在琴弦上,看似柔弱地一拨,出来的却是极其明亮的声音,就像是柳条落在溪面,却引来了一道闪电。 无论怀着什么样的心思,从第一声琴音开始,数十座寒台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白早吸引了过去。 微寒的山风拂动着她的白裙还有颊畔的发丝,她的身姿是那般柔弱,她弹出的琴声却是那般的清亮而干净,唤来了隐于山野间的无数禽鸟,或栖于梅树之上,或蹲于山道侧的草里,以鸣声相合,就像那些凡人写的仙境一般。 莫惜知道自己输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难免觉得有些失落,当她看到向晚书的目光,失落变得更重了些。 向晚书没有看她,也没有看白早。 他看着青山宗师徒所在的寒台。 莫惜知道他在看谁。 …… …… 琴声回荡在寒台之间,有百鸟之声相伴,闻之睹之,怎能不动容,即便是南忘的眉也挑了起来,上方那座寒台里隐隐传来和亲王的赞美。 井九与赵腊月却还是那般平静,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如果说向晚书与莫惜是因为各有心思,所以注意力没有放在白早的琴技上,那么他们呢? 幺松杉剑心微转,从琴声营织的美妙世界里醒来,看着井九与赵腊月吃惊问道:“师叔,难道这还不算好?” 赵腊月不解,说道:“我觉得挺好啊。” 井九赞同她的看法,说道:“确实好听。” 对他们来说,好听已经是赞美,落在其余人的耳里,却难免有些敷衍的感觉。 幺松杉挠了挠头,说道:“那为何师叔如此平静?” 赵腊月这才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世间好听的声音很多,听着便是了,难道溪水悦耳,你还要鼓掌?” 幺松杉愣了愣,直觉这说法不对,但又觉得极妙。 …… …… 一曲终了,群鸟不肯散去,依依不舍。 白早起身,回首望向青山宗所在的寒台。 恰在这时,赵腊月也望向了她。 两道视线接触。 白早唇角微翘,露出一抹笑意。 她是中州派的天才少女,被很多人视为数十年后修道界领袖的不二人选,受到无数赞美与追捧,直至数年前赵腊月出现,才分了她一些风光,她自然会很关注赵腊月,此时看见赵腊月看着自己,以为对方也是在关注自己。 只不过她想错了。 赵腊月是在看她,关注的对象却另有其人。? “既然她来了,为何洛淮南没有出现?” 年轻一代修道者里有很多出名的人物,比如此时如仙子般站在山间的白早,比如那位传说中智如仙人的童颜,又比如闭关多年未出、从而越发神秘的卓如岁、青山首徒过南山,再比如西海剑派的桐庐,包括赵腊月自己。 在俗世里,童颜最为出名,在修道界里,白早的身份最尊,但在这些年轻强者们自己的心里,洛淮南才是最响亮的名字,道理非常简单,因为洛淮南的境界最高、实力最强。 不止是赵腊月,南忘也很关心这件事情,问道:“洛淮南和童颜为何没有出现?”? 负责对外联络的青山弟子说道:“没有收到消息。”? 童颜性情骄傲怪异,不愿意出现倒有可能,但洛淮南身为中州派掌门首徒,像梅会这种场合不可能不出现。 ?除非有什么事情比梅会更加重要。 问题是,能有什么事情比梅会更重要? 有青山弟子猜道:“为了准备道战,他在苦修破境?” 幺松杉摇头说道:“他根本不需要。” 据卷帘人方面放出来的准确消息,洛淮南于年初已经正式进入金丹后期,也就相当于青山宗的游野中境,如此深厚的境界实力,年轻一代修行者里,根本没人是他的对手。 就算再往上面望去,因为当年与雪国大战,太多强者陨落,也很难找出太多能够稳稳胜过他的中生代修道者。 “如果大师兄今次来了,或者还有些希望。” 听着这句话,青山弟子们纷纷点头称是——想战胜如此强大的洛淮南,也只有游野初境的过南山能存几分可能。 只不过……? 很多道视线下意识里落在井九的身上。 青山试剑大会上,过南山的剑就是被他弄断的。 一道声音响起。 “道战我来。” 说话的人不是井九。? 他对这些事情毫无兴趣。 是赵腊月。 青山弟子们很震惊。? 井九看了她一眼。 第五十六章像井九一样弹琴 南忘也听到了赵腊月的话,问道:“你确认?” 很多人都知道,两年前赵腊月已经进入无彰中境,按道理来说没可能那么快再次破境。 即便如此,以她现在的年龄,也算得上是极罕见的修道天才。 天生道种果然不凡。 但她毕竟修道的时间太短,与洛淮南相差甚远,参加道战根本没有任何获胜的可能。 赵腊月未假思索,说道:“是的。” 不看境界修为,二人都是青山峰主,南忘也不便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别的弟子更是不敢出言相劝。 这时,白早结束了自己的琴曲。 寒台安静。 在很多人想来,如果水月庵没有别的弟子出面,只怕那句流传很久的批语,终于要被打破了。 但在此之前,寒台的安静被一阵议论声打破。 有消息在高处的十余座寒台间流传,引来一阵骚动。 青山宗也很快收到了风声。 ——天近人正在城里某处,今日洛淮南与童颜没有出现,极有可能便是在拜见对方! 能够得到天近人的点评是很难得的机缘,如果被对方称赞数句,更会让修道者在宗派里获得更高的地位、更多的资源,一时间人心思动,但毕竟是梅会盛事,朝廷大臣与各宗派师长在此,谁敢擅自离开? 井九注意到赵腊月的神情变化,问道:“想去看看?” 赵腊月说道:“有些好奇。” 井九说道:“那就去看。” 二人起身,与南忘说了一声,便向寒台下方走去。 很多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不禁哗然,心想梅会还没有结束,禅子还没有点评,居然就这样走了? 看着那两道身影,白早微微蹙眉,显得更加柔弱。 她猜到赵腊月与井九离开是去做什么。 对此她并不在意,因为这时候洛淮南与童颜应该已经与那位传闻里的命数大师见了面,而这本就是她安排的事情。 她有些在意,或者说失望的是另一件事——如此心急去见天近人,难道是需要他人的肯定才能保有自信? 这样的赵腊月,如何配得上做自己的对手? …… …… 离开梅园的山道在寒台后方,绕了两个弯,井九与赵腊月的身影便在众人眼前消失。 数万里路形成的某些习惯,已经让赵腊月接受了井九的某些怪癖,比如除非特殊情形,他宁愿走路也不愿意驭剑。 他们走在山道上,随意说着话。 井九知道赵腊月真正想见的不是天近人,而是这时候可能正在拜见天近人的洛淮南——因为数十日后的那场道战。 他说道:“如果传言不虚,你不是他的对手。” 赵腊月说道:“总要战过才知道。” 这句话很符合她一直以来对修道的态度。 登天大道无比艰险,如果怕这怕那,那还修什么道? 井九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赵腊月记得很清楚,刚才她说自己要参加道战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看了自己一眼,没有明说什么,意思却很明确。 “你不赞同?” 她有些不解。 过往数年修道生涯里,斩妖除魔、飞剑杀人,无论遇着何种危险的情形,井九从来都没有阻止过她的冒险,为何今天他对自己要参加道战的想法,却如此不赞同? 井九说道:“我没有参加过梅会道战,但知道一些内容。” 赵腊月说道:“踏血寻梅?我不在乎。” 井九看着她平静而认真地说道:“那是真实的世界。” 赵腊月也认真起来,说道:“我知道真实的意思。” “数万里路上的那些战斗依然不是真实,最多只能说半真半假,而我说的,是我都不愿意触碰的真正的真实。” 井九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赵腊月问道:“什么是真实?” 井九说道:“死亡才是真实,准确说是自己的死亡。”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半山腰。 微风轻拂崖间野树,风景极佳,只可惜那些鸣声清脆的鸟儿们,依然在山崖那边恋恋不去,于是景物少了几分生机。 赵腊月认真想了很长时间,说道:“不懂。” 井九说道:“不懂最好。” 赵腊月忽然觉得,他在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离自己很远。 在井九那张绝美的脸上,她仿佛看到了无尽的深渊。 深渊意味着远离。 这种感觉让她非常不舒服,有些生硬地转开话题:“虽然不感兴趣,但还是好奇最后的结果。” 这说的自然不是道战,而是今日的琴艺之争。井九再次重复了一遍修道界的那句名言:“反正赢的是水月庵。” 忽然有一声琴音在天空里响起。 起处是寒台那边。 隔着一座山,琴声到他们这里时已经变得非常小,落在二人耳中,却无比清楚,里面似乎蕴藏着一道极大的力量。 紧接着,第二道琴音响起,再未停止,只不过琴声并不如流水,有一声没一声,显得特别生涩混乱,连最基本的节奏都谈不上,更不要说什么美妙。但不知为何,井九却似乎被这琴声所打动,停下脚步,站在崖畔向着天空望去,久久没有言语。 与白早弹琴时不同,这个人弹琴的时候群鸟并未相合,但并不是群鸟不喜这琴音,而是它们不敢出声。 弹琴那人的指法明显生疏,就像是初学者,但弹出来的琴曲却是霸气无双,仿佛要夺去天地间的所有声音。 不要说那些禽鸟。那人弹琴的这段时间里,就连山风吹拂树梢、溪水落入深涧,都没能发出任何声响。 我花开时百花杀。 我出声时,天地都必须安静听着。 这便是气势。 赵腊月感受着山野间残留的意味,压住心里的震撼,望向井九侧脸,想起去年在海州时的那些画面。 这个人弹琴就像井九下棋。 初学。 手法生硬。 不好听。 不好看。 却举世无双。 井九看着天空,若有所思。 极高处的某片流云,已经被琴声撕成了碎片。 赵腊月轻声说道:“不知道是谁。” 井九不知道弹琴的那个人是谁,但他知道对方的来历。 因为他从琴声里听出了些故人之风。 “水月庵。” 他说道。 赵腊月再次想起那句名言——反正赢的都是水月庵。 然后她想起寒台上,水月庵那位面貌普通的女子。 不知为何,她再次生出刚才井九说出那个四字时的感觉,道心微乱。 第五十七章像某某一样下棋 今日朝歌城,梅会自然万众瞩目,也是唯一焦点,但在普通民众热切的视线之外,有一道暗流正在涌动。 正在参加梅会的年轻修道者们,心思也已经去了别处。 无数消息在飞檐黄瓦与寻常街巷间流走。 各宗派的大人物、朝廷里的高官、南城的巨贾,都在寻找一个人的下落。 天近人。 有人想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寿命,有人想知道自己的元婴去了哪里,有人想知道神皇陛下的癖好,有人想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当然,也有些人是想知道一些更重要的问题,比如景阳真人是不是真的飞升失败了。 井九不确定赵腊月见天近人是想问这个问题,还是想知道阴三的下落,又或者只是想看看洛淮南。 那位可能在见天近人的中州派修道天才,是梅会道战的最大热门,自然也是她的最强对手。 不过无论赵腊月出于怎样的原因想要见天近人,他都会带她去。 如今在青山宗,赵腊月是神末峰主,他是普通弟子,二人应该以师姐弟相称,但事实上、一直以来他都是以师父的角色自居。 赵腊月也早已经习惯并且接受了这点。 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 弟子有事,师长当然要帮着弄弄。 别人不知道天近人在哪里,井九也不知道天近人在哪里,但他知道谁知道天近人在哪里。 …… …… 朝歌城东,白马湖畔,有条繁华热闹的街道。 街西有座医馆,匾上刻着一朵海棠花,里面有一位大夫,还有一位伙计,看着有些寒酸冷清。 谁能想到,这座医馆便是朝天大陆最大的情报组织——卷帘人——最重要、也是级别最高的分理处。 井九知道。 只要活的时间够长,总能知道一些秘密。 更何况他的那位师兄当年最喜欢打听秘密,然后当成故事讲给他听。 走进医馆,摘下笠帽,井九正准备说出那句海棠依旧否,大夫赶紧举起右手,示意他不用再说,然后把他与赵腊月带进了里室。 “这好像不符规矩。”井九说道。 大夫苦笑说道:“只看你的脸,就知道你是井九。” 上一次,卷帘人便猜到了他的身份,事后也做过确认。 既然如此,哪里还需要海棠依旧否这种已经几百年没用的旧暗号。 井九没有去想这件事情里隐藏着的某些意味,觉得不用说暗号,少了些麻烦,是很好的事情,直接说道:“天近人在哪里?” 大夫看着他认真说道:“这是很高级的消息。” 井九说道:“我上次给过你三个消息。” 大夫微笑说道:“有两个消息没有证实,至于欠你的,我们已经扯平了。” 井九想了想,说道:“既然你知道我是井九,那你猜猜她是谁?” 大夫望向他身边的少女,不由怔住了。 他是井九,那她自然就是赵腊月。 对于这位天生道种、青山宗历史上最年轻的峰主,卷帘人自然无比重视,不知收集了多少相关的资料。 按道理来说,身为卷帘人的高级主管,赵腊月随井九走进医馆的第一时间,大夫便应该认出她来。 问题在于,那些资料里说的清楚,赵腊月行事不拘小节,毫不在意容貌与装扮…… 那,这鬓间插着的小黄花是啥? 片刻后,大夫醒过神来,明白了井九的意思。 前次,他给了井九情报,是因为卷帘人有所亏欠,现在赵腊月这个正主来了,难道还能空手而返? “这个消息非常贵,请不要外传。” 既然做了决定,大夫倒也爽快,直接说出了那个地点。 ——天近人来朝歌城后,一直住在梅园里。 井九与赵腊月刚从梅园来。 那么这个梅园自然不是正在举办梅会的高山寒台,而是旧梅园。 …… …… 在医馆里,赵腊月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询问为何井九与卷帘人的关系。 直到来到那条老旧的街道外,她才说话。 “我自幼在朝歌城里生活,但准备修行,很少出门,这是第一次来这里。” 多年前,雪国怪物入侵,皇朝正统断绝,神皇与正道宗派年轻领袖在梅园结盟,这便是梅会的来历。 现在的梅园是朝歌城最壮观的建筑,却不是当年的地方。 真正的梅园在这条老旧街道的尽头。 赵腊月不曾来过,也很少有人还记得这里。 与此时万人瞩目、无比热闹的新梅园相比,这座真正的梅园,更像是无人凭吊的遗址。 井九戴着笠帽,远远望向那边,看到一些树枝,还有座旧亭,一片荒败气象。 当年梅会举行的时候,他正在破境的关键时刻,无法参加,当然,就算可以,因为某些原因他也不会来。 师兄来了,中州派的前任掌门来了,果成寺的老住持、也就是禅子的师父也来了。 那时候连三月正在杀人,所以来的是水月庵的庵主。 啪的一声脆响,然后是争吵声,把他从难得的回忆里拉了回来。 街道上的热闹,不是前来瞻仰梅园旧址的游客,而是来自于街边那一排棋摊。 有棋摊,便有下棋的好胜者,也有观战的闲居汉。 总之都是好热闹的人,那么自然热闹。 街上到处回荡着喊杀声、欢笑声、骂娘声、棋子与棋盘撞击的声音,充溢着汗臭与脚臭、烟臭夹杂的味道。 井九与赵腊月在这些声音与味道里走过街道,笠帽下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 快要走到街道末段,旧梅园那些歪歪扭扭的树已经完全进入眼帘,井九忽然停下脚步,向着右手边望去。 赵腊月微怔,随之望去。 那里是一个棋摊,不是残局,而是对弈局。 棋摊四周围满了人。 人们的脸上充满了吃惊与荒唐的神情。 有一个人,站在所有人的对面。 那人容颜极嫩,唇红齿白,看着就像是个少年,神情却骄傲冷漠至极,眼高于顶的模样,令人睹之生厌。 他看着摊主说道:“你输了,滚吧。” 看来他是在与摊主赌棋,赌的竟不是金银,而是留下还是离开。 众人见他如此强硬,不由恼怒起来,纷纷喊了起来。 “说话客气些!” “不过便是让你侥幸赢了一局,这般嚣张作甚!” “对!有种你再来一局!” 年轻人根本没有理会,直接走到下一个棋摊前。 这个棋摊,摆的是个残局。 年轻人看了两眼,伸手落在棋盘上,行了一步马。 人们还在愤怒于此人的嚣张态度,骂个不停。 那名输了的摊主也不服气,嚷道:“我就不走,你能怎么嘀?” 忽然,四周变得安静起来,那名刚输棋的摊主也讷讷住了嘴。 因为他们发现,残局的主人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汗如浆下。 “滚。” 年轻人说完这句话,向第三个棋摊走去。 第五十八章故园铃声 旧梅园外的这条街,是朝歌城里棋摊最集中的地方。 棋摊主人有的真是市井里的高手,甚至还有些是某些大棋馆里无聊的弟子,自然也不乏用棋盘骗人的家伙。 残局最为讲究,也最不讲究,是用来骗钱最方便的手段。 破解残局往往只需要一步,但那步往往谁都想不到。 这个残局已经在这条街尾摆了十年,至今没有人解开,甚至有些大棋馆的高手曾经闻名来看,也没有破解。 场间忽然安静,源自于那个年轻人行的一步马。 人们通过残局主人的脸色猜到了某种可能,不由震惊无语。 第一个输的摊主与残局主人不仅仅是邻居,本来就是师兄弟二人。 他知道这个残局有多难,或者说有多阴险。 师父当年把这个残局传给他们之后,便成了他们师兄弟最大的秘密,不知道帮他们赢了多少钱。 无论是那些大棋馆的弟子如何利诱,甚至动用手段威逼,他们都没有说过,六年前他的师弟甚至因此被打断了一只手。 然而……这个人怎么会第一步就动了马?难道他一眼看穿了这盘残局的秘密呢? 他与残局主人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里的震惊。 对方能够如此轻而易举地破掉师父传下来的残局,只怕是位棋中国手…… 只是,棋力如此惊人的人物为何会来这里? 就算这条街的棋摊上隐藏着一些市井高手,但那些家伙都在前街啊。他们摆棋的地方靠着这个荒园,走到摊前的人很少,位置本就不好,难道对方是专门来针对自己?还是说对方是哪家棋馆请来的高手? 想到这里,第一位摊主震惊之余,生出很多愤怒,喊道:“我们就不走,你又能如何!” 那个容颜稚嫩的年轻人,已经走到第三家棋摊前,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说道:“不走,你就死。” 那位摊主还准备说些什么,接触到对方的目光,忽然觉得浑身寒冷无比。 人们也有着相同的感受,仿佛朝歌城的春天,在这一瞬间远去,世界重新回到寒冬。 一念动天地,这是修道者的手段。 残局主人脸色苍白,赶紧走了出来,用颤抖的手拉住了师兄,示意他不要再说什么。 他的手是六年前被棋馆的人唆使闲汉打断的,落了后遗症,每有阴天或是害怕的时候,便会不停颤抖。 知道那个年轻人是修道者,人们心生畏惧,向着四周散开了些。 “不知道这位仙师有何贵干?” 做为朝歌城里棋摊最多的一条街,虽说利益不多,但还是有利益,那么自然便有管事的人。 遇着年轻人这样的人物来挑事,管事人就要出来平事。 众人看着那位身着青衫的中年人,纷纷行礼,恭敬说道:“何先生。” 那位何先生是朝歌城春熙棋馆的弟子,身份普通,在这条街上,却很尊贵。 春熙棋馆的幕后东家是酷好下棋的成亲王,所以何先生并不是太过畏惧那名年轻人,当然,言语上还是很尊敬。 摊主与残局主人这对师兄弟对视一眼,有些吃惊和疑惑,心想原来这个年轻人不是春熙棋馆请来的? 年轻人看了那位何先生一眼,面无表情说道:“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把你们这些人全部赶走。” 何先生神情微凛,问道:“可否请教原由?” 年轻人仰首望天,说道:“也很简单,因为你们没有资格下棋。” 整条街上的人都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事情,围了过来。 听着年轻人的这句话,不由哗然。 何先生面色微变,说道:“仙师棋力不凡,何必如此……” 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堂堂修道者,为何来欺凌弱小? 他却是没想过,这是下棋,并不是打架。 年轻人没有理会,转身对着棋摊那边说道:“你输,滚,我输,死。” 他的神情很漠然,不是看淡生死,而是绝对的自信。 说话的时候,他没有看着棋摊的老板,而是看着屋檐上的一株野草。 所谓眼高于顶,便是如此,真是令人不愉快。 何先生及那位摊主、还有看热闹的人们,都觉得非常不愉快。 “下就下!我还不信你能赢我们这么多人!” 有人喊道。 那名年轻人明显是准备把整条街上的棋摊全部赶走。 他的想法以及作派,早已引起了众怒。 这条街上有摆残局凭秘密骗钱的,有摆棋凭棋力赢钱的,也有棋道高手来游戏人生的,还有何先生这样的春熙棋馆弟子。越往街外面走,摆摊的棋师水平越高,就算年轻人棋力再高,难道还能一直赢下去? 而且真把众人逼急了,请来几位朝歌城的棋界大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嘈杂而混乱的环境里,年轻人神情不变,挥手示意棋摊老板先行。 赵腊月的视线落在那张棋盘上。 “这叫象棋。”井九说道。 “我虽然不会下棋,但这还是知道的。”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 她还想说些什么,没有说出来。 井九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他望向那个容颜稚嫩、仿佛孩童的年轻人。 年轻人不是真的眼高于顶,只是眉毛有些淡,于是眼睛的位置便显得有些高,总给人一种居高临下俯视人的感觉。 仿佛,他瞧不起世间任何人,尤其是在棋盘的前面。 这让井九再次想起那位故人——山间那声琴音让他想起的那位故人。 这个年轻人下棋,就像故人当年杀人。 烽火连三月。 对坐不饮茶。 井九的心情有些微妙,不想继续看下去。 “走吧,这里太吵。” …… …… 是的,今天的朝歌城太吵,到处都在吵。 梅会上,琴声与喝彩声、箫声与禽鸣声,已经吵了很长时间。 皇宫外,木轮与青石板的磨擦声,茶杯失手落地摔碎的清脆声,很是烦人。 长街畔,棋子重重落在棋盘上,喝彩声与哀叹声依次而起,渐落在身后。 来到故园前,世界刚刚变得清净了些,梅林深处,又有声音传来。 那声音很清柔,很悦耳,像珠帘随风碰撞,像雨珠从荷叶上泻落。 赵腊月有些意外,说道:“悬铃宗?” 故园安静,梅树蒙尘,并无游人,却有着很多阵法气息的残余。 那些阵法很强大,以井九与赵腊月现在的境界,想要破阵有些难度。 除非赵腊月动用弗思剑,或者他亲自出手。 好在,已经有人进入梅林,破掉了这些阵法。 破阵的,便是这些铃声。 井九挑眉。 那个小姑娘,看来比他们更急。 她想问天近人什么问题? 第五十九章云胡不喜 铃声很动听,较诸今日梅会上的那些琴声分毫不差,而且别有一种妙处,使人闻之心静,梅林四周的空气里,仿佛荡起层层无形的涟漪,拂平小湖的水面,清心之余,那些阵法气息的残余也渐渐消失,再无痕迹。 很明显,这些阵法是被悬铃宗的高手强行破掉,想来那位高手此时已经闯了进去。 悬铃宗与青山宗世代交好,赵腊月有些担心,伸手握住井九的手,驭剑而起。 一道红色的剑光照亮旧园,循铃声而去,清风微起,瞬间平息。 旧梅园深处,有片寻常不出奇的小湖,湖畔是些杂乱生长、谈不上好看的梅树,梅林里隐约可见一座小庵,也无甚特别。 林外通往小庵的道路被人拦住了,双方正在对峙之中。 “凭什么我们不能进去?” 一位妇人满脸寒意说道,看似瘦弱的身躯散发着极强的威势。 妇人正是当年参加青山试剑大会的那位使者。 站在她身边,那位清丽小脸上满是不耐的小女孩,自然便是曾经答应送井九与赵腊月铃铛的小姑娘。 站在石道之上的是位老太监,他不见得就是那些阵法的布置者,但很明显,他同样想要拦住悬铃宗的这两个人。 老太监耷拉着眼皮,面无表情说道:“有贵人在林中赏花,烦请稍候。” 那位妇人冷笑说道:“不要以为抬出宫里的贵人便能吓住我们,旧梅园何时变成了皇家的禁地?” 小姑娘哪里耐烦等下去,直接说道:“翠姨,不要和他们废话,我们直接进去。” 老太监抬起头来,眼里精光暴射,喝道:“谁敢?” 随着这两个字,树林里的气息忽然变得纷杂起来,隐隐可见十余道人影,从气息分辩应该是宫里的侍卫强者。 便在双方剑拨弩张之时,忽然生出一阵清风,水面再次生起涟漪,把突然出现的红色剑光散射成无数片枫叶。 剑光骤敛,湖畔出现两道身影。 赵腊月说道:“谁敢?” 同样的两个字,老太监的断喝充满威势,她的语气却寻常,轻描淡写、毫无气势。 但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是老太监自己与树林里的那些皇宫侍卫,都觉得她问出的这两个字才是真正的难以应对。 或者说,没有人敢回答这个问题。 说完这句话,赵腊月才想起来松开井九的手。 老太监的视线落在她与井九的脸上,再想着那道红色的剑光,猜到了对方的身份,神情骤变,赶紧举手示意树林里的侍卫不要妄动。 那个小姑娘看到赵腊月,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跳着来到她身前,牵起她的手,问道:“你们不是在梅会上吗?” 赵腊月说道:“我来看看。” “你们也知道了?” 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为了这个消息,宗里花了不少代价,答应了不外传,所以不好去通知你。” 赵腊月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表示没事。 做完这个动作,她才觉得有些奇怪,为何自己会如此习惯这样的亲近动作,下意识里看了井九一眼。 老太监也在看井九。 那张在传闻里已经被形容的无比夸张的脸,真实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才知道原来那些形容全不夸张。 更准确来说,看到井九的脸,他才知道真正的极致是无法形容的。 就算他是个太监,而且已经老了,也要用些心力才能重新收拢心神,躬身说道:“还请二位稍候,待老奴通知……” 确认了赵腊月与井九的身份,他的态度变得很恭敬,准备让侍卫通知树林里的贵人,然而贵人两个字他都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因为井九不想等了。 对井九来说,时间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同时也是最有意义的事情。 值得耗费时间来等待的事物有很多,比如初雪,比如道树初成,比如积沙,比如十岁回来,但绝对不包括等着通报。 赵腊月也是这样的人。 他们沿着石道向着树林里走去。 老太监有些犹豫,终究没敢继续拦着,侧身让开了道路。 悬铃宗的小姑娘牵着赵腊月的手,跟着一起走进树林,经过老太监身边的时候,得意地哼了一声。 石道向着梅林深处延伸,明明树木有些稀疏,但很快便看不到后方的景物。 树林深处有道竹墙,石道穿过竹墙,通往庵内。 竹墙那边安静冷清,看来那位老太监与侍卫们没有被允许进来。 那位妇人有些惭愧说道:“还是青山宗的份量重。” 赵腊月说道:“翠师姐言重,两宗行事风格不同而已。” 妇人明白她的意思,心想确实如此,只是不好接话。 小姑娘却不在意这些,直接说道:“不错,姆妈一直念叨,说你们的口头禅太可怕,动不动问人想不想死,行事又太暴力,动不动就让人死,实在是有些恼火,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别跟你们学。” 妇人苦笑无语,望向赵腊月准备解释几句,却不料赵腊月听着这段话,竟是很认真地想了想,说道:“有道理。” 小姑娘有些意外,说道:“姐姐,难道你准备改?” 赵腊月又想了想,摇头说道:“虽然有道理,但没法改。” 小姑娘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问道:“为什么?” 赵腊月说道:“因为世上该死以及想死的人太多。” 小姑娘注意到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很是精神,有些羡慕,或者说向往。 …… …… 庵前有棵树,已经开花,花瓣落在树下,粉粉点点,很是好看。 没有树下的那位丽人好看。 那位丽人转身望来,眉眼美极,较诸井九也只稍逊几分,更重要的是,她神情憨直,自有一派天真烂漫之感。 这样的美人,往往最被男子喜欢。 所以悬铃宗的小姑娘不喜欢她,赵腊月也不喜欢她。 那位妇人上前,行礼说道:“见过贵妃娘娘。” 小姑娘在赵腊月身边低声说道:“她就是那个最受宠的胡贵妃。” 赵腊月闻言微怔,再次望向树下。 恰在这时,那个丽人也向她望了过来。 两道视线穿过随风飘落的花瓣,相遇。 庵前的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 第六十章瑟字有几种写法? 数年前,井九与赵腊月离了青山宗,行了数万里路,直至来到海州,因为要参加四海宴才重现人间。 在旅途里,他们遇到了很多妖怪、人,以及修道者,然后一剑杀了。 黑龙寺住持竹贵便是其中一位。 这位所谓高僧,最好***女,暗底里更是不知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就因为与宫里的胡贵妃有旧,所以无人敢管。 可惜他遇到了赵腊月,于是很干脆的死了。 胡贵妃闻知此事,勃然大怒,誓要替竹贵报仇。 清天司动用那么大的阵势四处追缉凶徒,很大程度便是因为受到宫里太多压力。 没人想到,杀死竹贵的是青山宗第九峰的峰主赵腊月。 此事发展至此,只能作罢,清天司受了极大的挫折,副巡查施丰臣被排挤的极为严重,失去了所有实权。 贵妃娘娘真的能放下这段恩怨吗?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赵腊月也很清楚这一点,但看着树下那位丽人,她没有任何惧意,连不自在的感觉都没有。 就算你是最受神皇宠爱的贵妃,难道就能对一位青山宗的峰主喊打喊杀? 胡贵妃的视线在赵腊月与井九的脸上停留片刻,眼里的怒意一闪怒逝,说道:“原来你就是赵腊月。” 赵腊月平静说道:“是的。” 胡贵妃不知想到什么,唇角微翘,笑着说道:“年节的时候,你母亲进宫,见了一面,隔得有些远,看着不是太清楚,但隐约记得,赵夫人生得极秀丽,气度温婉,你比你母亲可是差得远了。” 这话听着简单,其实不然,明明是在嘲讽,却让人说不出话来。 所谓隔得远,自然是说赵夫人的身份不够尊贵,离她不够近。 她又说赵腊月不如母亲,赵腊月也无法反驳,不然难道要说母亲不如自己? 这便是宫里女人们最擅长的手段,言辞间的交锋颇为凌厉,也极隐秘,很难招架。 赵腊月不是小女儿,不会这些手段,但她有自己的应对方法。 “我会和母亲说,以后不要再进宫。” 听着这话,胡贵妃神情微变,才想明白今天自己的对手不是宫里那些柔弱可人的姐妹,而是……修道界的大人物。 赵腊月现在是青山峰主,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朝廷必须尊重的对象。 她就算是贵妃,又凭什么威胁对方?真用些官场上的手段,只怕反而会让自己身陷麻烦。 至于赵腊月的父母会不会因为贪恋红尘权势而如何……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要赵腊月发话,她父亲会毫不犹豫地辞官,她的母亲自然也不会再进宫,甚至整个赵家都可能搬去南河州。 因为赵家的下一个千年,全部都在她的身上。 看似天真烂漫的胡贵妃,能够得到神皇的宠爱,自然是极聪慧的人,在很短的时间里,便想明白了这一切。 想的越明白,她越觉着郁闷。 自己拿了一根绣花针,准备绣副花鸟,与对方切磋一番,结果对方完全不按套路来,直接一剑砍了…… 郁闷的贵妃娘娘不想再理赵腊月,转而望向那名悬铃宗的小姑娘,说道:“瑟瑟,好久不见。” 小姑娘哼了一声,没有理她。 胡贵妃笑着说道:“哎哟,这小小年纪还这般记仇啊,可别忘了当年我可是亲手做了藕糕给你吃的。” 小姑娘说道:“娘娘,刚才拦着我不让进,这时候来亲近做啥,上次姆妈带我来朝歌城的时候才四岁,我可什么都不记得。” “难道你现在就不是小孩子了?” 胡贵妃说道:“我不让你进来也是为了你好。” 小姑娘撇嘴说道:“你就是担心庵里的人选了我。” 悬铃宗的妇人看着井九与赵腊月的神情,解释了几句。 原来天近人有个规矩,一天最多只看三人。 此时庵内安静异常,洛淮南可能就在里面,那今天便只剩下两个名额。 胡贵妃自然想把其余的人都拦着。 胡贵妃说道:“你一个小姑娘有什么要紧问题要问?” “那你呢?”小姑娘冷笑说道:“你就是想给陛下生个孩子,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问的,这种事情需要做好不好。” 此言一出,场间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尴尬。 举世皆知,贵妃娘娘深受神皇宠爱,圣眷始终不衰,乃是皇宫里毫无争议的第一人,唯一的问题就是……她没有孩子。 但这种事情,就算知道也只能藏在心里,谁会直接说破,更何况是当着贵妃娘娘的面。 胡贵妃有些生气,还是忍着了,眼眸微转,轻笑说道:“小孩子家家的,你哪里知道什么生孩子的事情,做什么啊?” 说话的时候,她唇齿微咬,眼波流动,竟是自然流露出一份媚意。 悬铃宗的妇人有些不悦。 小姑娘小脸微红,啐了一口,说道:“真是个狐狸精!” 井九心想,还真让你说对了。 胡贵妃的道行比海州城里的小荷更深,赵腊月也没能看出她的真身,但如何能瞒得过他的双眼。 他微微眯眼,心想这只狐狸纵然是被佛家点化过,但天然媚惑,容易令人耽于淫乐,若见着皇帝,还是要提醒一句。 便在此时,石道上行来一个年轻人。 那位年轻人身着素色锦衣,腰带上落着片微卷的小青叶,叶上沾着些细灰,应该是湖心亭上落下来的。 此人气息遮掩的极好,很难看出深浅,但随着他的行走,自有一股贵气扑面而来。 看着来人,胡贵妃很是吃惊,微微点头行礼,面色有些犹豫,终究还是站在原地没动。 年轻人走到她身前,面无表情说道:“父亲又不是没孩子,你想问什么?” 胡贵妃有些生气,但忌惮对方身份,不好说什么,只好撇撇嘴表示自己的不满。 看着这画面,赵腊月想着先前悬铃宗的小姑娘也曾经撇嘴表示不满,不由笑了笑,对此位贵妃的恶感弱了些。 年轻人转身望向赵腊月,冷淡说道:“青山宗的道友?” 赵腊月看了井九一眼。 井九望向悬铃宗的小姑娘,问道:“你叫色色?春色满园的色?” 小姑娘有些不安,看了那名年轻人一眼,低声说道:“是半江瑟瑟的瑟。” 那名年轻人说道:“我看是瑟瑟发抖的瑟。” 井九对赵腊月说道:“原来是得瑟的瑟。” …… …… 第六十一章一件小事 几句话,前言不搭后语,似乎暗藏机锋,其实谈不上,不过是针锋相对。 那位锦衣年轻人问赵腊月是否青山宗的道友时并未先做自我介绍,而且神情冷淡,有些不礼貌。 赵腊月看井九一眼,是想知道井九打算如何应对。 通过锦衣年轻人与胡贵妃的对话,悬铃宗妇人隐约猜到他的身份,震惊无语,就连瑟瑟小姑娘都有些不安。 锦衣年轻人的身份确实尊贵,对青山宗的态度冷淡也能理解。 ——当代神皇最信任果成寺,而皇族最亲近的始终还是中州派。 做为与中州派齐名、竞争正道领袖地位千年有余的青山宗,自然不可能得到皇族中人的好感。尤其是以锦衣年轻人的身份,如果想要得到中州派的全力支持,更是必须无时无刻、在任何场合都要表达出明确的态度。 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井九很清楚,但他不会去理解,因为他根本不在意对方的身份。 他的态度甚至要比锦衣年轻人更加明确。 他直接与那个小姑娘说话,问她的姓名,仿佛锦衣年轻人根本不存在。 这便是无视。 锦衣年轻人眯了眯眼睛,没有再说话。 最怕突然安静。 尤其是瑟瑟,她本来就是个喜欢热闹的小姑娘。 更重要的是,她以为井九与赵腊月还不知道那位锦衣年轻人的身份,担心会出问题。 她赶紧取出两只小铃铛,递到赵腊月身前,说道:“这是我好不容易才求的两个。” 这是当初她离开青山宗的时候,答应送给赵腊月和井九的礼物。 悬铃宗的清心铃天下无双。她是宗主的亲生女儿,用尽心思求来的铃铛自然绝不普通。 那两个小铃铛通体无纹,造型精致,无比通透,散发着淡淡的清光,只是看一眼便令人心意平静。 看着这画面,胡贵妃有些羡慕,那位锦衣年轻人的神情也微生变化。 他的身份极其尊贵,自出生后,脚腕上便系着一只悬铃宗送来的铃铛,用来袪邪护心。 此时小姑娘拿出来的两个铃铛,竟与他的铃铛品级差不多。 问题在于,赵腊月与井九的身份岂能与他相提并论? 就算悬铃宗与青山宗世代交好,那位老太君又怎么会同意孙女把这样的重宝双手送出,这不是胡闹吗? 赵腊月接过铃铛,点头致谢,说道:“答应给你的剑还没找到合适的,再等等。” 瑟瑟挥挥手,表示自己并不着急,接着望向井九,小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你与赵姐姐可不同,我觉得这铃铛给你我亏了,除了当时答应我的那件事,你得再回送我些东西。” 刚把礼物送出去便想着要回礼,也就是小姑娘才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偏生井九觉得这很正常,认真地想了想。 他还有很多珍药与法宝,但有些他要准备以后破境时用,有些要留给柳十岁和赵腊月,还要为顾清准备一份好的,现在神末峰又多了那位元姓少年,小玉山说不得哪天也会回来,第九峰将来还会有更多弟子。至于修行功法,他也还记得不少,甚至还有两篇果成寺的禅祖残卷,不过小姑娘肯定要修行悬铃宗功法,这些并不合用,而且送这些总是会惹出些麻烦。 然后,他想到了一个非常简单、而且有用的礼物。 井九看着小姑娘说道:“我可以帮你做一件事情。” 小姑娘没听懂,问道:“什么事情?” 井九说道:“你自己想,当你需要我做的时候,告诉我就好。” 听到这句话,赵腊月看了他一眼,有些吃惊。 她很清楚,井九是个天生的修道者,对世间万物并无太多情感,或者说不愿意与世间万物发生太多联系。 他居然愿意提出这样的条件……不管是什么事,这都是一件大事。 小姑娘本来没有什么感觉,看到赵腊月的神情才隐约明白自己赚了极大的便宜,眼睛变得明亮起来,问道:“什么事都可以吗?” 井九说道:“什么事都可以。” …… …… “什么都可以,那就是什么都不可以。” 一直安静无声的旧庵堂里,传出了一道声音。 那个声音很洪亮,却没有什么压迫感,让人觉得很舒服,温和舒服,却又着足够的说明力或者说感染力。 如古寺的晚钟。 庵里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身形高大,眉眼平和,却有勇毅果敢之意。 胡贵妃对着那人微笑打了个招呼,显得很亲切。 悬铃宗妇人与那人致意,颇为尊敬。 高大男子看着小姑娘温和说道:“至少,你不能要求他行恶,做有违仙侠之道的事情,也不能要他伤害自己。” 瑟瑟猜到了他是谁,没有出言反驳,眼睛微微放光。 “就是一件事,不用这般麻烦。” 井九说道。 那位锦衣年轻人嘲讽说道:“难道她要你自杀,你也去做?” 井九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又不是傻子。” 锦衣年轻人闻言微怒,说道:“这样有意思吗?” 井九说道:“我自己会评判。” 锦衣年轻人冷笑说道:“任何事都可以找到理由不去做,那你答应这个条件有何意义?” 井九说道:“她会相信我,因为我相信她。” “有道理。井九,你生的好看,说话也好听。” 瑟瑟小姑娘合掌赞叹,然后无奈说道:“你更不能去我家了,不然我真怕老太君会杀了你。” 别人听不懂,井九与赵腊月自然能懂,因为当年在青山的时候小姑娘便说过这个话题。 她担心老太君杀井九,自然是因为担心自己的母亲会喜欢上井九。 “果然不愧是传闻里的井九,思虑果然缜密无漏。” 那位高大男子望向井九说道。 人们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井九没有说话。 接下来高大男子说的两句话说明了原因。 “在青山里你的辈份要比南山高,加之南山胸襟开阔,纵然你用计断了他的剑,他也不会如何。” 高大男子看着井九的眼睛说道:“但我不如南山,我的性情更加直接,若有机会,我会断了你的剑为他出这口气。” 两派分流,井九是青山首徒过南山的长辈,但不能算是他的长辈。 他的语气很平静,甚至有些温和,却有让人不得不信的感觉,仿佛井九的剑已经断了。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眼眸里闪过一道寒光。 那是剑光。 意味简单明确,只有两种,毫不遮掩。 那就是战意,以及杀意。 想断井九的剑? 纵然你是洛淮南。 也要一剑杀了。 第六十二章 两句天命 从旧庵里走出来的高大男子就是洛淮南。 中州派掌门首徒,年轻一代修道者里毫无争议的最强者,还有很多名头,但都不如这个名字本身响亮。 看着赵腊月黑白分明的眼眸,想着先前那一抹寒光,洛淮南的心情有些凛然。 他当然知道赵腊月是谁。 如此年轻便有如此境界,放在世间任何宗派都必然是最出色的人物。 只不过在他想来,对方终究还太年轻,境界尚浅,还需要很长的岁月才能成为真正的对手。 他没想到,赵腊月现在的剑心便已如此犀利。 不愧是天生道种,又岂止是天生道种? 看来传闻是真的,南山没有说错,她把那个无比凶险的法门修到了极致。 以剑意焠体,真能修成后天剑体? 赵腊月向前走了一步。 洛淮南静静看着她,沉默等着她说话。 很明显,他慎重了很多,这也是尊重。 这时,井九举起了左手。 赵腊月明白了他的意思,没有开口,退回他的身边。 就像当初在小山村与南松阁时,柳十岁看着井九的一个手式甚至一个眼神,便知道他的意思。 现在赵腊月也可以。 洛淮南有些吃惊。 世间能让他感到吃惊的事情已经很少。 因为他很意外。 无论是在青山剑宗还是世间,赵腊月的声名都极为响亮。 井九更像是一位追随者,如果不是拥有那张美丽至极的容颜,以及偶尔露锋芒,只怕还会更加低调无名。 此刻这个画面,却表明神末峰竟是以井九为首! 这是为何? 洛淮南忽然想到另一个传闻。 今次青山试剑大会上,井九在折断过南山飞剑之前,先是用计胜了两忘峰的顾寒。 听闻在最关键的那瞬间,井九不知道使出何种道法,带着道道剑影,凌空虚渡了十余丈距离。 有几位青山宗长老怀疑那就是先天无形剑体! 青山剑宗想要隐藏这个消息,但当时那么多眼睛看着,那么多耳朵听着,如何能够隐藏得住,还是流传到了山外。 知道这个传闻的时候,洛淮南根本不相信。 但此时看到这幕画面,他忽然生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 难道传闻是真的,并不是青山剑宗为了扰乱别家宗派心思故意放出的假消息? 如果这是真的,一个先天无形剑体加上一个后天剑体,日后的青山神末峰……将是何等模样? 井九没让赵腊月说话,自己也没有说话,因为这些本就是他们自己的事情,用不着与旁人说。 洛淮南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与众人再次抱拳行礼,自行离开。 有一个细节。 从始自终,他都没有与那位锦衣年轻人说话,甚至看都没有看对方一眼。 场间再次回复安静。 洛淮南已经离开,今天的名额应该还有两个,而此时庵外还有五个人。 赵腊月看了井九一眼。 井九摇了摇头。 那位锦衣年轻人微讽说道:“连洛淮南这个莽夫都不敢再进一步,看来传闻里的井九果然有很多秘密,你担心被天师看出来?” 井九没有理他,对赵腊月说道:“担心?” 赵腊月说道:“有些不确信。” 如果庵里那位大师,真如传闻一般能够断人前程、算人生死、直通天道,谁愿意错过这个机会? 但她的心里又藏着很多秘密,不愿意被那位大师看出来。 井九说道:“什么秘密?” 赵腊月说道:“你知道的那些。” 一问一答,很是自然。 旁人听来,却能品出很多别的意味。 比如绝对的信任以及亲近。 胡贵妃翻了个白眼,没有说话。 “你是不是想说好一对奸夫**?” 瑟瑟小姑娘嘻嘻笑着说道。 胡贵妃以袖掩唇,俏媚一笑,说道:“这可是你说的,别赖我身上。” 看着她自然流露出的风流情态,那位锦衣年轻人微微蹙眉,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这时旧庵里行出一位童子。 他走到锦衣年轻人身前,行了一礼,说道:“先生有言,事涉天命,无法看,还是请公子回吧。” 锦衣年轻人有些失望,紧接着不知道想到什么,有些出神。 春日的天光穿透梅林的树丫,落在他的脸上,大片的光斑没能让他的脸变得奇怪,反而平添了几分光彩。 在阳光的照耀下,他的脸部线条愈发清晰,就像是他此时看到的前景,这让他的唇角渐渐翘了起来。 带着满足的笑容,锦衣年轻人离开了梅林,与洛淮南离开的方向相反。 胡贵妃不懂,看着锦衣年轻人远去的背影,低声嘲讽了几句。 瑟瑟小姑娘在旁同情说道:“他想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所以才会笑。” 胡贵妃愣了愣,说道:“什么意思?天师不是说不肯给他看吗?” “天师说的是事涉天命……” 瑟瑟在最后两个字加重了语气。 胡贵妃终于想明白了,神情骤变,她当然知道那位锦衣年轻人想问什么,那就是天命所归…… 瑟瑟看着她安慰说道:“既然如此,你也不用再问了,就算真能生个儿子,也不能当太子,反而要担惊受怕,何苦来着。” 胡贵妃身躯微微摇晃,脸色雪白,说不出话来。 谁也没想到,那位童子走到胡贵妃身前,行了一礼,竟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先生有言,事涉天命,无法看,还是请娘娘回吧。” 胡贵妃愣住了,片刻后脸上流露出狂喜,连声道谢,再也没有停留,退出了梅林。 井九心想这个女人居然能在宫里活这么长时间,看来皇帝的性情没有怎么变,还是那般宽仁,只是怎么没把儿子教好? 赵腊月的神情很凝重,悬铃宗妇人的神情也很凝重。 那位锦衣年轻人与胡贵妃的作派与朝歌城里的普通民众没有什么区别,那些对话就像街坊间带着敌意的闲扯。 但在梅园之外,他们是真正的、能够影响整个皇朝的大人物。 今天这里发生的事情、那个童子说的话,极有可能便是人族皇朝的将来。 只是童子转述的天近人大师的话一模一样,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六十三章到底谁有秘密? 天命在上,本不与人间相关。 唯有神皇,乃人族命运前途所系,与之相关事务,方可称天命。 那位锦衣年轻人想问的是继位,胡贵妃想问的是子息,当然都涉及天命。 但天近人用同样的话拒绝二人的请求,这里面究竟有着怎样的深意? “只是算命先生的常用手段,我说过,庵里那位很会唬人。” 井九对赵腊月说道。 赵腊月心想真的这么简单吗? 童子很是生气,说道:“便是神皇陛下与剑神大人,对先生也是尊重万分,你是何人?竟岂对先生如此无礼!” 井九平静说道:“如果不是算命先生的手段,那这两句话如何解释?” 童子冷笑说道:“先生学通天人,言辞间自有深意,哪里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能够懂的。” 井九说道:“天命归一,何来两处?若你家先生的话真有深意,我是不是可以疑心他是想挑起皇宫内乱?” 童子闻言语塞,他哪里知道自家先生的想法,又哪里敢随便应话,只得哼了一声,不再理井九,转而望向瑟瑟小姑娘。 看着童子神情,瑟瑟便知道他准备说什么,好生失望,哪里肯就这般离开,细眉一挑便准备闹一场。 童子说道:“先生说了,你母亲何时嫁人,要看老太君何时厌了这人间。” 听着这话,瑟瑟眼睛一亮,接着问道:“那究竟何时?” 所谓厌了人间,不过是到了秋天。 瑟瑟不喜自己的祖母,也不会期望她早些辞世,真正想知道的是别的事情。 童子说道:“至少也要到十年之后。” 小姑娘算了算,十年后自己已经大了,就算母亲那时候改嫁,自己也有足够的能力帮着看看或者阻止。 问题得到解答,她眉开眼笑起来,与赵腊月说了几句话,约好后日相见的时间,便与那妇人一道离开了梅林。 梅林里只留下了井九与赵腊月二人。 童子不再说话,伸手比赵腊月比了一个请。 赵腊月这次没有看井九,直接走进了庵里。 时光缓慢流淌,天光在树枝间变幻着模样。 井九静静站在庵前,没有想什么。 不知道过去多长时间,那名童子走出庵外,来到他的身前。 井九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童子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你的同伴已经出庵,在那边等着。” 井九向外走去。 童子愣住了,过了会儿才醒过神来,赶紧喊道:“慢着。” 井九停下脚步。 童子赶上前来,带着不满说道:“你很幸运,今天还有一个名额,落到你头上了。” 他不明白,为何已经对先生说明了这名年轻修道者先前的无礼,先生居然不动怒,甚至还要面见对方。 要知道就算是皇朝里的那些国公,先生也很少理会。 更令童子感到吃惊的是,井九听到他的话没有转身,重新抬步走向梅园外。 “喂!你干什么?” 童子又是吃惊又是不解,觉得好生荒唐,不停在后面喊着。 井九不曾理会,只是数步便走到湖畔,准备穿过那个积着数十片青叶的亭子。 便在这时,一道沧桑而低沉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了起来。 “你真的不想知道景阳的下落?” …… …… 井九停下脚步,看着亭上被风拂落的青叶,沉默不语。 他知道,除了自己,没有谁能够听到这道声音。 遁天地之隙,以意念入耳,对方的神识非常强大,就连青山宗那些破海境长老都不如。 但这不足以让他停下脚步。 让他停下的原因是这个问题。 整个世界都以为景阳真人飞升了,只有很少的人知道这并非事实。 比如赵腊月,还有青山宗里的几位大人物,当然还有他自己。 如果还有别的人知道景阳飞升失败,那些人便一定与此事有关。 那些人可能是主谋,可能是帮凶,总之,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些人。 当然,这道声音的主人有可能是从何处听到了一些风声,所以用这个话题来装神弄鬼,也有可能此人是要用这个问题来挑衅他。但不管是哪种,井九都自己知道应该见一见对方了。 …… …… 走进旧庵,随苔绿向里,见到一间陋室,布置简单,有一盏花水搁在窗前,有一道草帘横在中间。 井九踏进室内,草帘无风而起,自行系到柱上,画面看着颇为神奇,他看都没看一眼。 草帘掀起,香气先至,然后才是画面。 如轻雾般的薄烟,离开焚香,消散于空气里。 一人坐在案后,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双眼深陷,不知已经盲了多少年,散发着深不可测、难以形容的气息, 案上除了香炉,还有纸,有砚,砚里的墨汁反射着天光,明亮幽暗间,仿佛没有黑白的分别。 老人手里拿着一枝雪毫笔,正在写着什么。 雪毫笔,用的是雪国大妖耳廓里的细毛制成,极其难得,尤其是这些年与雪国战火稍歇,越来越难找到。 但如此珍稀的笔被老人握在手里,就像是最普通的兔毫。 因为老人的神态很自然,没有任何在意。 可能是因为他眼睛瞎了,看不到洁白无瑕的笔毫,更大的可能是,他早已看透了天地,何况一枝笔? 井九走到案前,望去。 砚里的墨汁确实看不清浓淡,但被雪毫吸入,再落于纸上,便看得很清楚。 那是熟墨。 熟墨是静置一夜的墨汁,水墨渐渐分离,被笔尖写在纸上,便有了不一样的美感。 墨字之外,浸着数分水痕,就像是雨里的纸伞,或鬓角沾着水珠的姑娘。 这很好看,但是墨水相依,很难说黑白分明。 井九看惯了赵腊月的眼睛,所以不喜欢。 不喜欢归不喜欢,但这字确实写的极好。 “字不错。” 他说道。 如果是一般人,在赞美之余,应该还会惊叹数句。 比如:你的眼睛不能视物,为何能把字写的这般好看? 那么老人便可以回答:吾乃白鹿书院天近人,洞天绝学,举世无双,心眼尽开,万物皆在心间…… 井九没有这样说。 所以没有后续。 于是庵里的安静便显得有些尴尬。 他不是刻意这样做,而是真的不关心。 在卷帘人的医馆里,他曾经说过,天近人挺能唬人。 他知道对方肯定有些本事。 但不管你有多少本事,哪怕你真的引领西来成了一代剑神,哪怕你被举世公认为最接近天道的那个人。 井九还是不感兴趣,不关心。 老人低着头,如白雪覆峰顶。 庵室极静。 不知过了多久。 老人终于开口。 他问了井九一个问题。 “既然你对世间没有任何关心,为何会来这里?” 第六十四章你承受得住吗? 井九看了老人一眼。 这位老人自然便是天近人。 他被公认为最接近天道的命数大师。 但井九对他没有什么兴趣,哪怕是对方提到了景阳。 直到听到这句话,他才第一次正视对方。 因为不管是猜的,还是习惯性装神扮鬼,总之对方说对了。 他对人间确实没有什么关心。 这不是秘密,只不过他没有必要、也没有机会向整个人间宣告。 柳十岁与赵腊月应该有些感受,又因为他们与井九的关系不同,所以无法确认。 天近人说破了这一点,这让他有些意外。 但他没有接着对方的话说下去,而是问道:“听说每个人可以问三个问题。” 天近人手里的笔停在纸面上,说道:“不错,什么问题都可以。” 说话的时候,他没有抬头看井九。 这并不意味着不礼貌,因为整个大陆的人都知道,他的双眼不能视物。 井九盯着他的前额,似乎想从那些皱纹里看出些什么。 天近人也在等待着什么。 整个朝歌城都知道他来了,却不知道他住在旧梅园里。 今天能够知道他的行踪,并且悄然来到这里的人,都绝非寻常之辈。 比如洛淮南、那位锦衣年轻人,当然也包括赵腊月还有井九。 做为朝天大陆最出名的命数大师,天近人的一言一行往往能够影响一个人甚至是一个宗派。 有机会向他请教的人,在三个问题的选择上都会非常慎重。 今天来梅园的人,他们的问题涉及天命或者大陆气运,井九呢? 天近人很想知道,这位青山宗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这个藏着无数秘密的年轻人,今天会向自己提什么问题。 如此,他才能够知道井九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井九想都没有想一下,便说出了自己的问题。 “我想知道他们所提问题的内容。” 微风带着极其淡的花香,从窗外渗了进来,很快便被焚香吞噬。 就像被春光吞噬掉的时间。 庵室里的安静,源自于天近人的沉默。 沉默不是因为这个问题难以回答,是因为意外。 天近人需要想清楚,井九这个问题的真正用意。 像洛淮南这样的人物,知道他的问题,便有可能真正接近他的秘密,这当然是很重要的事情。 问题在于,没有人会把如此重要的机会用在查知他人的秘密上。 直到现在,天近人依然认为井九刚才做势欲走,不过是欲擒故纵。 他不相信有人会不珍惜被自己点评的机会。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天近人缓缓把笔搁在砚上,说了一句话。 “了解他人的秘密,自然能挣很多便宜,但世间哪有什么比认清自己、把握将来更重要的事情?” 砚中分离的水墨,被落下的笔尖重新搅在一起,再也分不出黑白。 “自己的事情还要问人,那太失败。” 井九说道:“我失败过,不喜欢那种感觉。” 天近人确认了,他是真的不在乎这个机会。 再一次长时间的安静。 天近人缓声说道:“洛淮南的问题,和你一样,也有些怪。” …… …… 窗户是开着的,室里的香气还很浓,纸上刚写了一行字,水与墨正在分开。 洛淮南站在案前,态度尊敬,赞了数声,得了回应,再次称赞,仿佛自己不曾用过熟墨。 至于天近人不能视物,为何能够写得如此好的一笔书法,他和井九一样,没有问。 他问的是:“前辈此生看人无数,究竟在看什么?” 天近人说道:“我看的是过往以及将来。” 洛淮南沉默很长时间,再次问道:“我还想问雪国天气如何。” 天近人闭着眼睛,不知道是在推演计算,还是在犹豫能不能泄露天机。 “雪国最近这些年很冷,应该还会冷很久。” “像火锅在冥都风行的时间一样久?” “是的,至少要超过一百年。” 听到这个答案,洛淮南的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说道:“那就不用担心了,多谢前辈。” 洛淮南也没有问自己,他关心的是人族。 第一个问题不算,他很巧妙地用后两个问题,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雪国的天气以及冥都的火锅,还会再持续一百年,那么人族暂时不需要担心。 …… …… 洛淮南的问题,没有超出井九的想法。 那么赵腊月呢? 天近人说道:“她就站在我的面前,犹豫了很长时间,最终……什么问题都没有问。” 井九若有所思。 天近人说道:“接下来,你还有两个问题。” “既然她没有问,那我也就不问了。” 井九说道:“而且你我都清楚,你让我进来,不是想听我问你,而是你想问我。” 天近人缓缓直起身体,望向窗外,不知看着何处,也不知道双目皆盲的他能看到什么。 井九说道:“是剑西来要问的,还是皇帝,又或者是青山宗的某人?” 天近人说道:“我确实是受人所托,但我不会告诉你是谁,因为你自己放弃了后面的两个问题。” 井九说道:“那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回答你?” 天近人忽然说起别的事情:“如果我的感觉没有错,你应该没有易容,就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 井九说道:“不错。” 天近人淡然说道:“既然如此,在我这样的老人面前,你和赤裸着、不着一缕的婴儿有什么问题?” 话没有说透,意思非常清楚。 他的眼睛不能看到任何事物,但只需要看一眼,便能看穿所有的伪装,哪怕是天机。 因为他是天近人。 井九说道:“你真确定要看看我?” 天近人说道:“不错,还是说你不敢?” 井九看着他说道:“你承受得起吗?” 天近人说道:“我连天道都敢窥其一眼,何况一个年轻人。” 说完这句话,他抬起头来,望向井九。 井九没有避开,而是静静地回视着对方。 随着抬头,老人额头上的皱纹变得更深了。 他的眼睛确实早已尽盲,只剩下白色的眼球,没有瞳孔,看着就像是坟墓里随葬的浑圆玉球。 这双眼睛异常诡异,仿佛有着某种魔力,能够吸噬所有的光线,也包括目光。 井九的眼神渐渐变得淡然起来,然后不再变化。 就像是落在泥沼上的青叶,无法再随风起舞,将要陷入其间。 庵室里的时间也随之变慢,然后静止。 第六十五章以剑斩意 时间的静止,往往会表现在空间上。 比如从香上生出的那道烟,窗外吹进来的风带起的花瓣,都静止在了空中,画面很是神奇。 这是能够看到的,再接下来便是感受,比如声音也会消失,出现一种绝对静寂的环境。 在这样的绝对安静里,当事者并不会、也不能有什么反应,但正留意着这个环境的观察者一定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那位童子守在旧庵之外,他看不到静室里那些神奇的画面,却能听到……里面什么也听不到。 这种诡异的感觉,让他感觉到很紧张,然后他想起很小时候似乎也有一次类似的经验,脸色都变得苍白起来。 他是被送到白鹿书院的孤儿,自幼便跟在天近人身边服侍。 数年前,他曾经见过天近人招待过一位贵客。 那位贵客是无恩门的门主。 按照事后的说法,天近人是不愿意看到正道宗派自相残杀,想要调解无恩门与西海剑派之间的纷争。 双方事先已经有过几番书信往来,西海剑派也在其时收回了攻势表示诚意。 童子记得很清楚,当天的白鹿书院也像今天这样安静,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哪怕是最细微的风声都没有。 最令他记忆深刻的是,那只被他养在花厅里的蝈蝈,居然从始至终也没有叫一声。 一片寂静,如同死亡。 之后,无恩门主离开了白鹿书院,据说他婉拒了天近人的劝说,依然坚持要与西海剑派战上一场。 接着,先生患了一场重病,白鹿书院的招生都因此推迟了两个月。 无恩门主在与剑神大人的那次决战里身受重伤,如果不是青山宗掌门亲自出面,只怕会当场身死。 从那之后,在这场两派之争里无恩门便全面落了下风,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没有人把白鹿书院的那次谈话与日后事情联系起来。 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天近人重病,是因为想要用天机推演之术说服无恩门主,消耗了太多精神。 童子当时就在门外,隐约猜到事情的真相并非这般简单,但他当然不会对外说。 今天,他又感受到了那种绝对的安静。 难道先生要做什么? 可那个井九不就是一个青山宗的晚辈弟子吗? …… …… 空间静止。 声音消失。 这些都还只是表象。 或者说,这些都是强大的神识能够营造出来的幻境。 真正的时间静止,必然会让所有的运动,以至物体内部的运动都停止下来。 比如说思维。 当时,井九正在想一些事情。 当他的视线落在天近人的白色眼球上,他的思维速度变慢了,然后越来越慢。 虽然就这样持续下去,他的思维速度也不会真的停止,但这种思维速度与真实时间流速的错位会让他错过正在发生的很多事情。 也就是所谓忘记。 井九没有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就在思维速度变慢的那一瞬间,他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按道理来说,思维是无法感知到思维本身的变化。 他能够感受到,是因为他本来就很特殊,也是因为他的推演计算能力太强,强到对推演计算速度最细微的变化也无比敏感。 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便是动念,于是他醒了过来。 他发现一道神识片段不知何时已经进入了自己的身体。 那道神识非常渺微,也非常强大。 只有强大有若沧海的精神力量,才能把一道神识压缩成如此微小的片段,以视线为桥,悄无声息送进别人的身体。 这道神识片段没有携带任何气息,仿佛是最纯粹的玉片,干净异常。 哪怕是修道者每天坐照自观,也无法发现。 这道神识片段,随着他的经脉悄然行走,已然来到他的识海,然后悄悄落在了道树之上。 井九生出一抹警意。 他感觉到了极大的危险。 这是他再次踏入道河以来,面临的最危险的局面,甚至远胜景阳假洞府开启、昔来峰主方景天发现他的那一刻。 这道神识片段看似没有恶意,但随时可能发生变化,可以轻而易举地污染道树、损伤剑丸,在他完全没有发现的时候悄然滞碍他的修行,甚至可能动摇他的道心,在最关键的决战时刻影响他的状态……却依然不让他发现。 最令井九感到警惕的是,这道神识片段如果停留在自己的身体里,很有可能发现他的秘密。 不愧是天近人,这种手段着实已经称得上是神鬼莫测。 如果他用这种手段对付旁人,不要说洛淮南与赵腊月,就连青山宗、中州派的那些长老、甚至果成寺的高僧都可能着道。 不过即便是天近人,用这样的手段也必然消耗极多的神识,付出极大的代价,轻易绝对不会使用。 井九再次确信,他见自己必然是受人所托。 问题是,那个人是谁?方景天?西来?还是他最警惕的……师兄? 如果换作以前,井九应该会直接问出这个问题,或者把那道神识片段留在体内,佯作不知以为后手,但现在不行。 在极短的时间里,他便做了三次推演计算,确认那样太过危险。 他现在的境界修为还是太低,不能留此大患在体内。 心意定。 剑意起。 井九眼神微凝,一道寒光闪过。 他身体里的剑丸骤然散开,化作三百余道剑意,向着那道神识片段斩去。 时间恢复流速。 空间回复正常。 焚香生出的白烟弥散开来。 被风卷起的花瓣落在窗棂,发出轻微的声音。 在无法听到的地方,剑风呼啸,雷声大作。 在无法看到的地方,那三百余道剑意直接把那道神识片段碎成了雪般的细屑。 一道无形的雷霆随神识而落,将那些碎屑轰至无形。 …… …… 狂风呼啸。 白发飘舞。 天近人的身体颤抖起来,脸色苍白,显得极其痛苦。 那道无形雷声响起的同时,他再也支持不住,发出一声闷哼,唇角溢出鲜血。 …… …… “你究竟是谁?” 天近人用瞎了的眼睛盯着井九,声音里满是震惊与疑问。 “我说过,这个问题的答案你承受不住。” 井九伸手从桌上拿起一叠白纸,向着庵外走去。 门启,天光落在他的脸上。 他的脸色也有些苍白。 第六十六章我不想知道你是谁 木门开启,井九走了出来。 童子听到室内传来的咳嗽声,无比震惊,起身便跑了进去。 咳声回荡在静室里,案上铺着的白纸,墨字没有成卷,上面已经缀满了血点,看着就像是梅花。 天近人脸色苍白,显得格外痛苦。 童子脸色苍白,颤声问道:“先生!先生!这是怎么了?” 天近人没有理他,盯着井九离开的方向,不停地喘息,没有瞳孔的眼睛,看着就像是死鱼一般。 “好亮的银光……全部都是银光……你究竟是谁?” 童子第一次看到自家先生流露出如此茫然的神情,惊惧问道:“先生,我们要不要离开?” 过了段时间,天近人终于平静下来,有些艰难地摇了摇头。 井九看破了他的出手,事后青山宗可能会有所反应。 因为某些原因,他并不担心这点,只是震惊于井九究竟是如何察觉到自己的出手,又是如何破解的。 …… …… 就像天近人所说的那样,井九修道时间尚短,境界与他有着极大的差距。 如果天近人不是想着悄然无声植入神识片段,而是直接用境界修为,可以轻易碾压井九。 但他用精神力量对付井九,便是自找无趣,甚至可以说是找死。 放眼朝天大陆,他的精神力量要远远超过绝大多数强者,堪称深不可测,却依然不可能是井九的对手。 当然,井九也付出了一些代价。 离开旧庵的时候,他从案上拿了一叠白纸。 向梅林外走去,他不停用那些纸擦嘴,很快那些纸都被血染红了。 他受了不轻的伤,不然当场他就会出剑杀死天近人。 走的如此决然,看似潇洒,是他需要用这种姿态震慑住对方。 包括瑟瑟在内的所有人都已经离开,只有赵腊月等在梅林外。 看着井九有些苍白的脸,赵腊月挑了挑眉。 不等她开口说话,井九便问了一个问题。 “你如何看待洛淮南与那位锦衣年轻人之间的关系?” 赵腊月正在想他的事情,听到这个问题,有些意外,说道:“洛淮南有些刻意无礼。” 她早就已经隐约猜到那位锦衣年轻人的身份。 洛淮南是年轻一代修道者里的最强者,也越不过那人去,但在庵前他看都没有看那位锦衣年轻人一眼,更没有说话。 井九戴好笠帽,手里那叠纸被剑火点燃。 然后他说道:“他们认识,而且关系应该不浅。” 赵腊月问道:“为何?” “因为景氏皇族与中州派向来亲近,中州派的首徒不可能不认识当朝太子。” 井九说道:“所以他们是在避嫌。” 赵腊月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到底怎么了?” 笠帽遮住了井九的脸,染着血的纸也烧成了灰烬,但这并不能瞒过她的眼睛。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天近人想做些什么,我没有接受。” “你受了伤?” 赵腊月回头看了梅林里的旧庵一眼。 井九说道:“无碍,他也不好受。” 她问道:“庵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井九说道:“我问了一个问题,他也问了一个问题,我的问题比较简单,他的问题比较困难,所以最后不欢而散。” 赵腊月想到他身上的那些秘密,隐约猜到事实的真相,说道:“我不应该来这里,你就不会见到他。” “最终我见到他,与你无关,也与他无关。” 井九说的是真话。 他从梅林走回旧庵,看似是因为天近人提到了景阳。 他自己知道那不过是借口。 他去见天近人真正的原因是好奇。 传闻中说这位白鹿书院的大师是世间最接近天道的人。 他曾经见过天道。 他想印证一下自己与天近人见到的天道是不是一样的,以此破掉某些心障。 遗憾的是,对方离天道还有很远一段距离,根本无法为他提供任何证明。 这些事情很难解释,他也不想解释。 顺着石道,走到旧梅园的出口,不远处的街上传来嘈杂的声音。 想来那个眼高于顶的骄傲年轻人,还在摧残街上的棋摊老板。 不知道是因为有些累了,还是伤势的原因,井九停下脚步,在石阶上坐了下来。 看着远处街上黑压压的人群,他说道:“洛淮南进庵发问,他为何不去?” 赵腊月知道他说的是那位下棋的年轻人。 她也知道那位下棋的年轻人是谁。 但她无法解答这个问题。 井九说道:“因为他是真正的聪明人,而且足够骄傲。” 赵腊月说道:“骄傲我懂,聪明何解?” 井九说道:“因为他没有进庵提问。” 赵腊月心想这不是又绕了回来? 她说道:“总感觉你是在说我笨。” 井九说道:“你不是没有问?” 赵腊月神情微异,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这就是我向天近人提出的问题。” 井九说道:“我知道你没有问,也知道洛淮南问了什么。” 赵腊月对洛淮南的问题很感兴趣。 井九把他的问题以及天近人的答案讲了一遍,然后说道:“所谓问题,都是问给世人看的,问题的答案其实并不重要,一百年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关键是问题的内容,会给提问者带来怎样的评价。” 赵腊月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洛淮南的问题传出去,会让他的形象更加高大。 因为他关心的不是粮食与蔬菜,春暖与花开,而是人族的前途及命运。 那位锦衣年轻人如果有机会进庵,也肯定不会问神皇陛下还能活多少年,虽然这肯定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锦衣年轻人也一定会像洛淮南一样,问的特别漂亮,无可指摘。 那位下棋的年轻人,就是因为看明白了这一点,再加上自身的孤傲冷清,所以才不肯进庵? 赵腊月只知道,自己并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她是真的很想知道景阳真人的下落,但不敢冒险。 另外,她还很想知道井九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你应该直接问我。” 井九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就是你想……” 赵腊月举起右手,示意他不要再说。 井九静静看着她,表示不理解。 第六十七章你要不要来试试看? 赵腊月举手的动作很有力,因为常年握剑,生着茧皮的手指,在石阶上的空气里高速划过,带起风声,呼啸作响,就像是战场上猎猎的旗,透着股决然的意味,甚至有抹杀伐决断的意思。 更决然或者说更坚定的是她的眼神。 井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她便知道意思。 反过来也一样。 井九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她不想听。 他很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是赵腊月最想知道的事情。 虽然她一直没有提过,只是偶尔会在与他的交谈里不经意地提起连三月等名字。 ——这也许是试探,也许是她内心思绪的自然流露。 今天她来见天近人,就是想问这个问题,为何没有问?井九准备自己说,为何她都不想听? “对你的身份,我有过很多猜测,我想过你可能是邪派的妖人,甚至还有过更离奇的猜想。” 赵腊月说道:“但我今天没有问,便是想明白了,我其实并不需要这个答案。” 井九问道:“为何?” “因为我不想听到不好的答案,也不知道万一真是那个答案,我该怎么办。” 说这句话的时候,赵腊月的模样有些怯生生的。 如果让青山宗弟子们看到这画面,一定会震惊的无法言语。 这是不应该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 井九明白她的感受,说道:“我答应你,不会是坏的答案。” 赵腊月怔了怔,不敢再往深处去想,说道:“那就好。” 井九说道:“这就够了?” 赵腊月认真说道:“你是谁不重要,我只知道你是对我很重要的人。” 井九想了想,说道:“是这样的。” 赵腊月看着他笑了起来,鬓角的小花随风轻颤。 井九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赵腊月睁大眼睛,黑白分明,灵动至极,非常动人。 井九心想大概又要听到青山宗的口头禅了。 “不要这样。” 赵腊月没有生气,却有些不安。 她有些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从头顶拿了下来。 然后,没有松开。 她把他从石阶上牵起,向着梅园上的那条街上走去。 过往这几年,他们在世间游历,偶尔需要驭剑的时候,他们的手都会握在一起。 但那是握,不是牵——握是握剑,牵是牵连。 而且平时的时候,他们自然不会这样做。 今天主要是因为井九受了伤。 也许是这样。 二人走到街上。 靠着故梅园的街边,已经变得空空荡荡,棋摊都已经撤去,只剩下一些纸屑和几个翻倒在地的破旧板凳。 前方依然热闹,人群围在一处,不时发出惊呼。 那个年轻人站在一家棋摊前,稚嫩的脸上不再那般漠然,多了些厌倦。 与这些棋摊老板下棋,对他来说是很难忍受的事情。 这很好理解。 只是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坚持以这种方式把这些棋摊赶走? 井九与赵腊月在街上走过,没有停留,也没有向那边看一眼。 他们知道那个年轻人是谁,但不是特别感兴趣。 琴棋书画,本来就与他们的生活无缘。 直到人群里响起几阵惊呼。 然后他们听到了一句话。 …… …… 春熙棋馆的何先生脸色很难看,尤其是当他看到那个年轻人脸上流露出的厌倦神色后。 刚才他亲自下场,惨败,更令他感到惊惧的是他根本不明白自己是怎么败的,甚至连对方的棋力深浅都看不出来。 人群外传来脚步声,他回头望去,看到了棋馆里交游最广的二先生走在最前面,顿时松了口气。 春熙棋馆在朝歌城里颇有几分名气,应该是请来了一位厉害的棋手。 当他看到那位身着布衣、长须迎风的老人时,却是惊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想怎么请来了这位? 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那位老人,人群如潮水一般分开,低声的议论与猜测声不停响起,最后再也压抑不住,变成惊呼。 “郭大学士!” “他老人家怎么来了?” 老人叫做郭琪,乃是皇朝重臣,文渊阁大学士,地位极高。 对这条街上以棋为生的人们来说,老人的另外一个身份却是更加出名。 郭大学士是位棋道国手!甚至被公认为朝中第一人! “下一个。” 恰在这时,那位年轻人结束了当前的对局,头也未抬,直接说道。 郭大学士走到棋摊前,说道:“请赐教。” 年轻人抬起头来,见着是他有些意外,神情终于变得认真了些,揖手说道:“大人消息倒是灵通。” “只能说我今天运气不错。” 郭大学士轻捋长须,笑着说道:“因梅会缘故,朝会取消,我去瑞祥楼吃饭,春熙棋馆的馆主匆匆赶了过来,找我家清客帮手,我一时好奇,问了几句,听形容便是你,那自然要来看看。” 何先生这才知道为何郭大学士为何会出现。 学士府上的清客,棋力俱佳,远胜朝歌城里的普通棋道高手,但哪里及得上学士本人。 只是郭大学士这等大人物哪里是自家棋馆能请得动的? 正想着这事,他听着那位年轻人说道:“不至于此。” 郭大学士正色道:“朝歌城里不知多少人想与你手谈一局,只是你一直不应,今天难得有机会,我怎能错过?” 听着对话,人群一片哗然,心想这个年轻人究竟是谁?何先生终究与街上摆摊子的民众不同,猜到了年轻人的身份,神情骤变,冷汗打湿衣衫,心想自己居然和这位下了一局棋?这不是找死是什么?但下一刻他又高兴起来,输给这位理所当然,哪里谈得上丢脸,关键是有几人有机会与这位下棋?这是多么光彩的事情啊。 “我只是不解,你为何来这里下棋?” 郭大学士看着简陋的环境与普通至极的棋具,皱了皱眉,很是不解。 年轻人说道:“我不想让这些人下棋,尤其是在这里。” 郭大学士的视线落在远处梅林,微微一怔,明白了他的意思。 故梅园已经渐被世人遗忘,但这里见证过人族历史上最重要的事,还有那些人。 这样的地方不应该被那些争棋的吵闹声和一些江湖骗子打扰清静。 “确实有些难看。” 郭大学士环顾四周,说道:“你若胜了我,我便把这里清场。” 身为文渊阁大学士,他当然有这个能力。 年轻人却没有接受,说道:“你不可能赢我,至于清场,这些摆摊的不会服气,而且朝歌城里还会有很多不服的人。” 人群再次发出惊呼,心想这人真是自大极了。 郭大学士却听出了别的意思,神情肃然说道:“请。” 年轻人说道:“请稍待,我有件事情需要先做。” 郭大学士说道:“请。” 说完这句话,他的视线落在还算干净的一张凳子上。 学士府的管事赶紧上前擦净,端来清茶。 郭大学士坐下,想知道年轻人准备做什么。 年轻人望向街上。 那里有一对戴着笠帽的年轻男女路过。 年轻人说道:“你要不要来试试看?” 阳光照在笠帽上,微微发光。 二人停下脚步,没有说话。 年轻人说道:“我是说你来试试能不能看懂我的棋。” …… …… (原想着十天便能回大庆,现在却是完全不能,严重低估了父亲的游兴,这些天开了两三千公里,真是壮哉啊,不止大好河山,还有我们全家的玩心。每天开几百公里,然后到一地旅游一两天,抽出任何时间码字,累的疯狂,保持更新很不错,文字语句肯定有很多不妥的地方,向大家说声抱歉,过些天来修。好消息是昨天我们两辆车在洛阳分道啦,我这时候在从来没有来过的衡水酒店里想着其实并没有喝过的老白干。再过三四天应该就能开回大庆,我开车慢,安全第一。话说每次南北来回开长途的时候,总想着和大家聊聊,每次也有劝大家有时间就多出去逛,但经常就没了下文,因为太懒。前些天从四川去西安的时候,路过一个地方叫朝天,秦岭里满山野樱花,好美。今天在鹤壁服务区停车吃饭,发现有李先生,惊喜,回到车里一看,车对着的旅游宣传牌上写着大大的朝歌二字……又是惊喜,我拍了张照片,如果没忘记,过几天发在微信公众号里,另外昨天去了龙门石窟,看着那些佛像,想着圣后娘娘,有些莫名怅惘,又觉无比牛逼,如井九一样。) 第六十八章旧梅园名局的隐形参与者 任谁听着前面那句话,都会以为这位年轻人是在向井九发出邀战。 直到听到后一句话,人们才明白他的真实意思。 这不是刻意羞辱是什么? 先前在梅园里,洛淮南说要断井九剑,赵腊月便对他起了杀意,那么按照正常的故事发展,她这时候当然非常生气,挑起如短剑般的墨眉,眼里闪过寒冷的剑光,说出那句青山宗名言,便驭剑斩向桌子后面那位年轻人。 但她终究修道时间太短,境界不及对手,陷入危险,井九只好揭开底牌,亲自出手,当着一位大学士的面,把那位年轻人斩成两截,血水流的满街都是,画面惨不忍睹。年轻人的宗派如何能够接受这样的事情,梅会当即中止,朝天大陆最强大的两家正道门派就此展开全面战争,破海境强者翻江倒海,通天境强者毁天动地,双方死伤惨重,西海剑派趁势而起,不老林、玄阴宗等邪派强者与冥界妖人勾结向正道联盟发起攻击,到处都是血雨腥风,血流飘杵,其时雪国怪物忽然南下,刀圣独立难撑大局,壮烈战死,镇北军被屠杀一光,朝歌城被破,人族皇朝就此毁灭…… 幸运的是,这段历史没有来得及出现在这个时空里,便被井九终止了。 事实上,类似的事情以前他也做过,只不过整个朝天大陆没有几个人知道。 通过手上的力度,赵腊月准确地感受到了他的意思。 对修道者来说,情绪是很无谓、多余的事情。 不如一剑杀了,或者一马将军。 如果不能,何必生气。 井九松开赵腊月的手,在那些异样的眼光里走到棋摊前。 赵腊月有些意外,心想如果真的不关心,那你为何要去? 如果真的不喜,就算不一剑斩过去,难道不应该直接离开,为何要听他的? 郭大学士看了井九一眼,有些奇怪他与那位年轻人之间的关系,说道:“会棋?” 井九说道:“大概算。” 郭大学士不再想这件事情,因为他现在需要绝对的专心。 他没有与年轻人对弈过,但看过对方的很多棋谱。 他深信对方是数百年来最具天赋才华之人。 他是棋坛国手,甚至被誉为朝中最强者,依然没有信心能够战胜对方。 与这样的人物对局,他必须集中全部心神,隔绝一切干扰,才能有些机会。 那位年轻人没有再与井九对话,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他不认为自己会输,但郭大学士终究与那些摊主不一样。 街上很安静,气氛有些紧张。 忽然,人群外传来车马声,甚至还有飞剑破空声响起。 紧接着,街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对话声。 “在哪里?” “你们没听错,郭学士真是这么说的?真的是那位?” “那位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数十名年龄不等、衣饰各异的人来到场间。 有的容貌威严,官袍醒目,有的气度文雅,身着长衫,还有商人,甚至还有踏剑而至的修道者。 这些人彼此认识,都是朝歌城里的棋道高手,甚至有些是真正的国手。 那些摊主认出了其中一些人,自然也猜到了其余人的身份,震惊无语,赶紧让开道路。 那些棋道高手看着隔案而坐的郭大学士与那位年轻人,才知道原来传闻是真的,很是激动,却是赶紧闭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以免打扰到二人,只是看着站在案边、戴笠帽的年轻人,不禁有些疑惑,心想这人又是谁? 那位年轻人闭着眼睛,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数十息后,郭大学士缓缓睁开眼睛,说道:“开始吧。” 他的眼神有若深井,已然真正平静。 年轻人睁开眼睛,说道:“请。” 一声请,他竟是不容分说地把黑先留给了对手。 那些专程前来观战的棋道高手们震骇无语,心想这位果然如传闻里那般高傲自信。 郭大学士依然平静,没有被轻视后的怒意,也没有占便宜的喜悦,拈起一枚棋子,轻轻放在棋盘上。 年轻人拿起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的另一处。 很多人注意到了一些细节上的分别。 郭大学士拈棋用的是中食二指,柔柔放下,动作很是风雅,就像是柳枝点水一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年轻人则是用三根手指捉住棋子,随意放下,动作有些难看。 他的棋子与棋盘撞击,发出啪的一声响,也并没有什么杀伐之意,只是寻常。 那颗棋子落下的位置也很寻常,看不出妙处。 …… …… 所谓妙,是能够被看见的好。 所谓好,便是能够被推算出来的后续优势。 第一步棋,如果看不出来妙处,可能是因为棋盘上的空处还太多,还有无限的发展空间,所以无法推算。 但如果后续的十几步棋依然是这样的风格,寻寻常常,淡如清水,毫无妙处可言,那便说明观棋者根本无法推算到真实的后续。 这可能是行棋者的棋力胜过观棋者太多,更多的原因还是在于每个人的思路本就不一样。 那些棋道高手已经不再思考年轻人每步行棋的用意,想着等局面明显一些再来推算。 井九没有这样做。 他看着棋盘,默默推演计算。 他行棋的方法本就与众不同。 他习惯从第一步起便开始推算,直至整个棋局结束。 这种方法很极端,要求很高,但非常适用于没有认真学过棋的他。 他当然知道这个方法有些小问题,只不过以前没有机会感受。 直到今天,他才终于感受到了。 那个小问题就是——这样下棋比较累。 …… …… 一片安静。 只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越来越多的人闻风而至,来的都是朝歌城里的名人,甚至有几位国公都亲自来了。 今天这场旧梅园外的对弈,注定会成为被写进棋史里的名局。 当朝第一国手对上年轻的棋道圣手,谁胜谁负? 棋子落下。 时间流逝。 天光渐移。 井九站在棋盘旁。 有些视线偶尔落在他的身上,然后移开。 戴着笠帽的他只是这场棋局的背景,自然被无视。 除了那位年轻人,没人知道他这时候也在下棋。 下的就是这局棋。 一直站着,难免有些累。 于是他取出竹椅,坐了下来。 第六十九章挑灯看棋以及看人 井九的这个动作让他再次被注意到。 人们再次开始猜测他的身份。 站在棋桌旁,可以把棋盘上的局面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能够看清楚郭大学士脸上的皱纹和那个年轻人淡极了的眉毛是如何挑起的。那些观战的棋道高手只能站在稍远些的地方,当然很羡慕他所在的位置,恨不得取而代之,哪怕站在旁边帮着倒倒茶也是极好的,谁知道他居然就这样坐了下来,这是什么作派? 等等,他那把椅子又是从哪里来的? 棋局已经过了开盘,正式进入中盘阶段,局势终于清晰了些。 郭大学士经过一番思量,落定一子,感觉非常不错,终于有了心情放松一下,然后注意到了井九。 他看了眼井九身下的竹椅,笑着问道:“要不要再来杯茶?” 井九问道:“什么茶?” 郭大学士说道:“信阳送过来的毛尖。” 井九不懂茶道,也很少喝茶,但知道这个名字,说道:“那就来一杯。” 学士府的管家一直在旁候着,没多时便端了三盏新茶过来。 井九揭开茶盖,淡淡清香随热雾涌出,有些好闻。 就在这时,那位年轻人做出了回应,在棋盘右上角落了一子。 郭大学士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僵,眼睛眯了起来,神情变得异常凝重,不复轻松。 …… …… 嗒……嗒……不是时间流逝的声音,是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天光继续移动,暮色渐浓,视线变得模糊,早有人准备好了灯笼,长街顿时明亮如昼。 棋局已至中盘,棋盘上棋子越来越多,局面异常复杂,但对那些观战的棋道高手而言,反而更容易看清楚。 他们很自然站在郭大学士一方,思考如何破解当前的局面。 有人紧蹙着眉头,有人下意识里咬着手指,有人在微寒的春夜里不停扇着风,有的人则是满脸沮丧地摇着头。 相同点是,他们的神情很凝重,就像此时正在长考的郭大学士一般。 赵腊月站在街对面,看着棋摊四周的百态,有些不解,然后她的视线再次落在井九的身上。 只有她注意到井九的右手在竹椅下方微微动着。 这让她想起青山里的很多个日夜。 那些日夜,井九就这样靠着竹椅,指间拈着一粒细砂,思考应该放在瓷盘里的哪个地方。 今天,他能想到答案吗? “我输了。” 郭大学士的长考没有结果。 他叹了口气,承认了结果。 他的声音有些疲惫,更多的还是如释重负后的轻松,或者说解脱。 街上响起一阵惊呼,然后很快变得异常安静。 人们视线从棋盘上移至对面那个年轻人的脸上,眼里充满了佩服,甚至有敬畏。 黑白棋子散落在棋盘上,是两种颜色的放肆涂抹,有一种别致的美感,就像是截然不同的存在,却相依相生然后相灭。 黑棋的走势极其厚重,仿佛寒山万重,根本无法踏过。 白棋……却不在地面,就像是夜空里的星辰四处散布,东面几颗星,西面十几颗西,看似随意,其间却自有规律。 那种规律极其玄妙,就像是天地间的至理,难以理解,那么又如何打破? 郭大学士站起身来,俯看棋盘很长时间,再次发出一声叹息。 “人力果然不能胜天,我还是太贪心了。” 年轻人说道:“大人修道太晚,精力有限,难够吃亏。” 郭大学士苦笑不语,有些悲凉。 做为一代国手,他如何不知这个道理,只是……终究还是有些不甘。 他直起身来,转身准备离开,身体一阵摇晃,险些跌倒,幸亏学士府的管家一直在旁,赶紧扶着了。 到了这个时候,就连那些被赶到远处的棋摊摊主也知道了这位年轻人是谁。 能够中盘战胜当朝第一国手、郭大学士的…… 放眼世间,只得一人。 中州童颜。 …… …… 童颜是中州派的年轻弟子,天赋卓异的天才。 更出名的是,他是毫无争议的天下棋道第一人。 他大部分棋局都是云梦山里与同门所下,除了前面三次梅会很少出手,更是几乎不与朝歌城及各地棋道高手交流。 但没有人敢质疑他的这个名头。 因为人们看过他的棋谱。 棋道之争与众不同的地方便在于,通过棋谱就能准确地判断一个人的水平。 尤其是像童颜这样的人物。 他的棋谱便足以让绝大多数下棋的人感到绝望。 问题在于,天下无敌的他为何会来朝歌城这条街巷来找棋摊老板们的麻烦? 童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转头望向桌边,问道:“你看懂了吗?井九。” 正准备离开的郭大学士停下脚步,转身望回那张竹椅,很是吃惊。 井九摘下笠帽。 悬挂在街边的灯笼,照亮了他的脸。 那张美丽的无法形容的脸。 人群哗然,响起很多抑之不住的惊呼与赞叹。 灯火阑珊。 只应天上有。 这就是传说中的井九? 童颜今天是专程在这里等他? 很多人想起一件传闻。 去年四海宴和青山试剑时井九都曾经说过——他要参加梅会,在棋道上战胜童颜。 童颜不是来找这些棋摊的麻烦,而是找他的麻烦?下这局棋给他看,是想要给他下马威? 人们很快便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童颜何其孤清冷傲,眼高于顶,怎么会因为一个挑战者便专门来做这样的事情? 就算井九拿了去年四海宴的棋争第一,又如何入得了他的眼? 今天观棋的有很多大人物,都拿到了卷帘人为梅会编写的那个小册子。 他们记得很清楚,棋道一项童颜自然排在第一,井九排名极好,甚至未入前十。 那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童颜这个问题有什么深意? 围棋,本来就是最简单的游戏。 黑棋与白棋,轮流放在棋盘上,没有什么难度,即便是孩童也只需要一天便能掌握基本规则。 正因为简单,所以最难。 什么才叫看懂? 井九又会如何回答? 第七十章打的一手好算盘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 别人甚至听都听不懂。 童颜知道,井九一定懂。 知道井九要在梅会上挑战自己,他便去看了四海宴的棋谱。 这种重视他不会给予别的挑战者,哪怕是那些声名在外的国手。 他的重视,在于井九是青山宗弟子。 青山弟子向来不喜琴棋书画,与中州派大相径庭,但偶有涉猎此道的人,都会展现出惊人的才华,比如现在的清容峰主南忘。 更重要的原因是,井九是景阳真人的再传弟子。 看过四海宴上的棋谱,童颜没有对井九生出重视,反而生出很多不悦。 就像当初向晚书的感觉一样。 他们从来没有见过下棋这么难看的人。 如果说棋道有流派,那么自古至今,一直有两种流派存在。 像井九这般下棋的都被归为苦战流,一味计算各种得失。 童颜完全无法接受这种毫无美感、以蛮力取胜的下棋方法。 景阳真人的再传弟子,怎么能这样? 童颜问井九能不能看懂自己的棋,就是想要告诉他,棋不是这么下的。 难道你能算到我的每一种应对?难道你每次都能算到我的下一步怎么走? 井九没有回答童颜的问题。 这似乎证明了童颜的想法。 “我刚才说这些人不配在这里下棋,其实你也一样。” 童颜站起身来,看着他说道:“因为你那不是在下棋,是在打算盘。” 说话的时候,他居高临下看着井九,眉毛显得更淡,眼高于顶的模样更加令人难以承受。 更何况,这句话本身就极为刻薄。 人群有些骚动不安。 棋道之上,童颜有资格评论任何人。 前一刻,他轻而易举地中盘战胜当朝第一国手郭大学士。 但他对井九的评价也着实太过锋利了些,要知道对方可是青山弟子。 “前些时候你断掉南山的剑,用的就是算计,就像你下棋的风格。” 童颜说道:“我今天就是要告诉你,算计,终究难成大道。” 赵腊月在街那边听着,才知道为何此人说话如此不客气。 原来与洛淮南在梅园里发话的原因一样。 过南山常年在外游历,不知结交了多少英雄豪杰,竟连中州派的天才都想替他打抱不平。 要知道中州派与青山宗的关系可谈不上亲近。 这与他青山宗首徒的身份无关,自然是因为他的气度行事颇有过人之处。 “打算盘是比下棋复杂无数倍的事情。” 井九站起身来,看着童颜说道:“我认为下棋和麻将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游戏,只不过需要一些计算。” 一片哗然,很多人听着非常生气,心想这两种事情哪能相提并论?就连那些被挤到远处的摊主也不服气,心想怎么能和麻将那种赌钱的玩意扯到一起去,自己这些人虽然也用残局挣钱,但行的是雅事,连骗都不能算啊! 童颜冷笑说道:“凭借自己的算力便能穷尽所有变化?难道你连大道无垠都不懂?” 井九说道:“宇宙无限,自然无法算尽,但棋盘不过三十八根线,三百六十一个点,为何不能算尽?” 童颜说道:“你连我的下一步怎么走都算不出来,还谈什么算尽。” 井九说道:“没有人能够算到对手的每一步棋,因为对手自己都可能不知道。” 童颜自然不会认同这种说法。 就像这局棋,无论郭大学士落在何处,他都已经备好几样极妙的应法。 自己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棋如何落子? 井九用指尖点了点棋盘,然后拿起一颗黑子,放在棋盘上某处。 “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各走各的。如果你非要证明我是错的,梅会上赢了我再说。” 说完这句话,他收起竹椅,转身走到街对面,与赵腊月一道离开。 童颜收回视线,望向棋盘。 很多围观者的视线也同时落了下来。 然后场间响起议论声与轻笑声。 那颗黑子落下的地方,竟是把自己的棋堵死了一大片。 “这不是胡闹吗?” 毕竟是四海宴棋战第一,没有谁以为井九不会下棋。 那么井九这样做只可能有两种解释。 他把自己的棋弄死一大片,童颜的回应自然要与提前想好的不一样,这便能证明他刚才的说法。 ——没有谁能算尽对手的应对,包括他自己。 只不过这样的证明又有什么意义呢? 通过这种方式认输,然后不失颜面地离开? 人们觉得这样的应对颇为机智,所以送上善意的笑声。 童颜没有笑,沉默看着棋盘。 郭大学士也没有笑,看着棋盘若有所思。 这局棋前面是他下的,自然了解的非常透彻深刻。 他们看的不是那颗黑色棋子,是棋盘另一处。 井九离开前用手指敲了敲棋盘,便是敲在这里。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郭大学士感慨说道:“厉害啊。” 童颜面无表情说道:“算是不错。” …… …… 赵腊月不会下棋,但她也知道井九的那步棋是自杀。 是真的自杀,不是跳下悬崖,不会有奇迹发生,不可能风云突变,黑棋因为拥有新的空间于是反败为胜。 那种奇局绝大部分都是故事上的记载,基本不会发生在现实世界里,更何况他的对手是当世棋道最强者。 那么井九这样做有什么深意? 井九说道:“他肯定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走,那么他肯定也想不到自己下一步会怎么走。” 赵腊月心想这是小孩子赌气,叹了口气:“这样有意思吗?” 井九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他,只凭想象与直觉永远无法完全判断对手的想法,终究还是需要计算所有可能。” 赵腊月想着童颜先前的话,问道:“真能把棋盘上的一切变化都算完?” 井九说道:“不是所有计算都需要有结果,有时候我们只需要一些数字来帮助选择行棋方向,但如果能把一切都算清楚当然是最好的事情。你给我买的棋书上讲势、美、型、空,很多人也信这个,那只不过是因为他们算不清楚。” 赵腊月想了想,说道:“也许是真的,但听着有些不舒服,有些冰冷。” 井九望向夜空,说道:“因为我们是擅长用美好的词语与定义来安慰自己的人类,而世界本来就是这样。” …… …… (那些美好的词语与定义就不一一列举了。) 第七十一章遁去的一 夜空里没有云,星星也不多,静悬在很高很远的地方,显得很冷清。 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 不,不能用冰冷或温暖这种词语来描绘,因为在人类之前,并没有寒暑。 有生之涯,如何能与永恒天地统一? 死亡,或者不朽。 “只有伟大的灵魂才能不朽吧?” 赵腊月看着星空喃喃说道。 井九说道:“不朽者才能不朽。” 赵腊月想起他曾经说过类似的句式。 仁者无敌?不,无敌者才能无敌。 那么怎样成为一名不朽者呢? “不知道,因为不朽无法证明。” 井九看着夜空说道:“幸运的是,也无须证明。” 看着他的侧脸,赵腊月又生出那种感觉,仿佛看到无尽深渊。 明明就在眼前,又似乎在极为遥远的地方,怎样追都无法追上。 那个最不可思议的猜测再次在她心里浮现,虽然怎么想都不可能,但这种感觉她太熟悉。 从很小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是被景阳真人挑选的传人后,便一直有这种感觉。 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转了话题。 “童颜今天是专门等你?” “应该是,他能算到我们会出现,算力也着实很强。”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应该看过我的棋谱。” “嗯?” 井九说道:“他不喜欢我下棋的方法,但必须承认我的棋力,所以想见见我。” 赵腊月问道:“你们到底谁的棋力更强?” “象棋他没可能赢我。” 井九平静说道:“围棋我不如他。” 离开棋摊前,他落下的那颗黑子只是障眼法,真正落棋处是指点敲击的地方。 童颜与郭大学士应该能明白他的意思,看出这步棋的厉害之处。但那是旁观者清——他计算了很长时间才想出那步棋,如果真让他取代郭大学士的位置,与童颜进行一整盘的棋争,败面很大。 赵腊月伸手解开辫子,觉得松快多了,心情还有些沉重。 当初在四海宴上她对向晚书说了那句话,才有了后来的这些事情。 现在想来,她有些后悔。 到了新街口,左转是太常寺,右转过了渡鸦桥再过三个路口便是赵家。 赵腊月停下脚步,说道:“童颜是个什么样的人?” 井九说道:“我不知道,你呢?” 赵腊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从某些方面来说,井九与赵腊月本就是修行界的两个另类。 他们似乎没有关心过什么事。 他们不像普通人那样关心粮食与蔬菜,也不像诗人那样关心春暖与花开。 他们不像洛淮南那样关注人族的前途及命运,也不像童颜那般关心黑白世界的胜负与玄机。 就连修道路上本应重视的那些对手,他们也没有关心过。 “我回去问问家里。” 赵腊月想了想说道。 井九心想自己现在也是有家的人,说道:“那我回去也问问。” 准备告别之际,赵腊月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问道:“你打过麻将?” 井九犹豫了会儿,说道:“以前……被人逼着打过几次,他们说三缺一,不打不行。” 赵腊月很吃惊,甚至比发现他在庵里受了伤更吃惊。 井九万事无所谓,而且极懒,谁能逼他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 …… 青山九峰,都在云雾中。 上德峰的雾气没有剑峰的雾气浓,却更加寒冷,或许是那条直通地底的幽井的缘故? 元骑鲸站在洞府最深处,面无表情看着井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前几年他终于破境成功,成为青山掌门后的又一位通天境大物,青山宗的声势更加高涨,他在青山里的地位也更加不可撼动,甚至在很多人看来,已经隐隐威胁到了掌门大人的地位。 但这些年他很低调,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看着那口井,仿佛里面有很好的风景。 …… …… 天光峰最高,峰顶已然探出云层,所以这里的阳光最好,落在身上暖意无穷,能够远眺其余诸峰,风景也是最佳。 掌门大人收回望向适越峰的视线,摇了摇头,走回石碑前,看着插在碑里的那把剑鞘,若有所思。 石碑下方生出一道悠然沧桑的气息。 元龟缓缓睁开眼睛,用茫然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做为最老的青山镇守位,它不知陪伴了几代青山掌门,又送走了他们。 直到现在,它依然不明白为何这些掌门总是一副忧思模样。 难道他们不知道思虑有损道心? 难怪到最后也没几个能够飞升成功。 他们到底有什么事情想不开呢? …… …… 朝天大陆西北,有一大片雪原高山,辽阔荒芜,寒冷至极,人烟罕见,被称作冷山。 昆仑山、天山以及鸦山,都是这片高山里的一部分。 这里同时也是邪派妖人隐匿的地方,据说玄阴宗的总坛就在这里。 朝歌城已然春天,这里依旧雪花漫天,酷寒至极。 一个黑点在雪原远处出现,然后越来越近,笛声也渐渐清晰,很是悦耳。 大雪纷飞,牧童吹笛? 吹笛子并不是牧童,是一位青年。 那青年眉眼干净,透着股散漫意味,笑容里有股说不出的味道。 他骑的不是黄牛而是一头牦牛,黑色而肮脏的长毛快要垂到地面。 他吹的也不是普通竹笛,而是一根骨笛。 微黄的骨笛中间有道淡淡的血线若隐若现,看形制可能是人骨。 笛声忽止。 有纸鹤自雪花里来,落在他的掌心,化作信纸。 那位青年看也未看,便知道了信纸上的内容,哂然一笑。 “小四这孩子怎么如此沉不住气?居然想用一个神棍动手,你小师叔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 这里只有雪与山崖,没有路。 那位青年的眼里却仿佛有一条看不到的路,骑着牦牛向着寒山里去,没有任何犹豫。 来到满是崖石的山间,直至再无去路,他翻身下了牦牛,走到一道绝壁前。 屈起食指敲了敲石壁,声音沉闷实在,表明里面绝对不是空的,自然无法容人。 青年却笑了起来,感觉非常满意,把骨笛插回腰间,说道:“出来吧,遁剑者。” 第七十二章遁剑者的传说 遁剑者,不是借剑遁于天地间的修道者,而是隐遁于天地间以避剑的某些人。 避的是青山剑宗的剑。 世间有三位遁剑者。 他们都是与青山剑宗结下不可解的仇怨,被青山剑宗诏告天地、必要诛杀的对象。 只要他们敢出现,青山剑宗便会将他们一剑杀了,或者万剑杀了。 前者说的是青山掌门的承天剑,后者说的是青山剑阵。 相隔数万里一剑杀之,这听着近乎神迹,如何能是真的? 但以青山掌门深不可测的境界与那把绝世名剑还有青山剑宗难以想象的深厚底蕴,未必不能做到这一点。 真正让整个朝天大陆都相信此事的原因,是当青山剑宗宣告此事之后,那三位遁剑者再也没有出现过。 不管境界如何高妙,背景如何深厚,总之这三个人就这样消失了。 遁剑者的说法,就是这样来的。 把青山宗得罪到如此程度,必然是对青山宗做出过极狠的事情,自然不可能是普通人,境界手段也自非凡。 传闻里最久远的那位遁剑者,乃是南海的一位通天境剑仙。 他在最危险的时刻,启动大阵将宗派所在的岛屿自禁于南方大漩涡旁的海雾之中,才躲过了杀身之祸。 第二位遁剑者据说是前皇朝的继承者,为了重夺皇权在世间生乱,引发很多惨烈之事。 在此次历史记载语焉不详的叛乱里里,青山剑宗失去了数十名优秀弟子。 那人借着万年灵龟之壳,才侥幸躲过天光峰的追杀。 传闻里,此人从此隐姓埋名生活在大泽畔一座很寻常的城市里,没有一刻敢把那个龟壳取下来。 第三位遁剑者更加出名,是玄阴宗的第三代祖师。这位三代祖师乃是修道历史上极著名的魔头,因坏了数名清容峰弟子,被青山剑宗誓言必杀,起始他并不在意,想带着玄阴宗与青山宗正面对抗,结果一场血战后,玄阴宗总坛被毁,宗内强者死伤过半,各支弟子散落北境各地,直至今日也无法完全恢复当年的盛况。 这位祖师本人则是被青山剑宗杀的胆寒,藏在深山地底,无法再见天日。 遁剑者的故事,是朝天大陆最著名的传说之一。 那三位遁剑者真的再也没有出现过,说不定他们早就已经死了,这些传说依然在世间流传,甚至连普通百姓都知道。 也有很多猜测或者说质疑,遁剑者的故事是青山剑宗自己弄出来的。那三人既然不敢出现,谁能证明?而随着时间流逝,这个故事传播的越广,青山剑宗的形象会越来越强大,令人生畏。 除了中州派、果成寺、悬铃宗等历史悠久的修行门派,越来越多的人这样认为。 直至今日大雪纷飞,有人吹笛而至,在这绝壁之前说了句出来吧。 如果是真的,绝壁里的遁剑者应该便是那位玄阴宗的三代老祖,拥有一身惊天动地的修为,却被青山剑阵逼着不敢现身。 笛声已逝,只余北风呼啸,山间没有别的任何声音。 “你应该还记得我是谁。现在我这般弱小,难道你就不想出来杀了我出口恶气?” 那位青年笑着说道。 山崖安静,没有回音。 青年嘲弄说道:“堂堂玄阴宗老祖,居然被我青山逼的像老鼠一样,难道你就不觉得丢脸?” 依然没有声音。 青年转过身去,扶腰望着满天风雪说道:“既然我已经找到了你,你还能遁到哪里去呢?” 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来历,明明修为境界尚浅,却敢对那位老祖这般说话,脸上看不到丝毫惧意。 “是啊,只要你不出来,我反正也进不去。” 那位青年挑眉笑道:“我可以通知青山宗的晚辈啊。” 还是没有声音回应他,但地底深处隐隐传来一丝极轻微的颤动。 “你问我这个疯子想做什么?” 看着越来越疾的风雪,青年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说了一句话。 “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那副麻将牌已经很久没打了,你想不想做我的新牌搭子?” …… …… 朝歌城再次落下小雨,淅淅沥沥,绿了青苔,湿了屋檐。 回到府里,井九顺着雨廊走过,准备回自己的房间,看着自己的“兄长”在花厅,停下脚步问道:“你们打麻将牌吗?” 井家大哥赶紧应道:“偶尔会玩,但打的少……您……你想玩?” “只是问问。”井九想着上次说的那事,问道:“棋局已经押了?” 井家大哥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愣愣地点了点头。 井九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能不能退?” 井家大哥的神情顿时变得紧张起来,说道:“好像……不能。” “这样啊……那家里有没有围棋相关的书?我今天晚上想看看。” 听着这话,井家大哥的脸色更加精彩,声音微颤说道:“我去找找。” …… …… 听了会儿雨声,饮了碗清茶,井九找出一副围棋,开始摆棋。 棋子依次放上棋盘,无论位置还是顺序,都与旧梅园外那局棋一模一样。 井九静思片刻,开始重新摆棋,这一次他还是执黑棋,自己走。 没有过多长时间,这局棋结束了,最后的胜负在半子之间。 如果他从头开始下,局面会比郭大学士要稍好些,但也确实有些累。 不知是春夜的雨带来寒气,还是疲惫牵动伤势,井九咳了两声。 和国公刚好从地道里出来,听到他的咳声,脸色骤变,担忧说道:“仙师可无恙?” 井九没有理会,直接问道:“童颜是个什么样的人?” 其实他并不关心这个问题,哪怕刚在旧梅园外相遇,见识了对方在棋道方面的高深境界。 在梅会上输了怎么办?输了就输了,还能怎么办?如果是以往数百年间的井九当然会这样想。 即便是他,也无法把所有事情都做到天下第一。 但现在为了小腊月,还有……井家的财富自由,他似乎必须赢了,那么当然就要更认真些。 和国公的应答很快也很妙。 他没有说童颜的籍贯、境界、癖好,直接说了一个听上去很无聊的信息。 惯常来说,这种信息只有那些走街窜巷的妇人才喜欢打听并且交流。 “童颜是中州派掌门夫人为自己女儿挑选的女婿,但他自己并不愿意。” 和国公微笑说道:“据说是因为他知道,洛淮南才是掌门亲自选好的女婿。” 听着这话,井九想起今天梅会上那位弹琴的柔弱少女。 他知道她的名字叫白早。 第七十三章井九进宫 (昨天把鹿国公写成和国公了,抱歉哈,事情还没办完,脑袋有些乱。) …… …… 鹿国公又说了些与童颜相关的事情。 中州派与皇族的关系向来亲近,他理着太常寺,自然知道很多普通人不知晓的秘辛。 井九静静听着,大概知道了那个小孩子为何总是一副冷清孤傲、眼高于顶的讨厌模样。 他伸手拿起茶杯喝了口,咳了两声。 “您到底怎么了?” 鹿国公脸上的担忧神色更浓。 修道者不会得风寒,就算茶再冷,也无法被激的咳嗽起来。 整个朝歌城都已经知道了旧梅园外发生的事情。 他知道当时井九就在场,又见井九想要知道童颜的事情,不禁有些猜测,井九是不是吃了什么暗亏。 井九说道:“我在旧梅园见了天近人一面。” 鹿国公也知道这件事情,有些疑惑,心想难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想杀我。” 井九没有说天近人具体做了什么。 那些神识片段潜入他的身体里,更可能是想要偷窥。 但这种手段已经威胁到了他的存在,如果成功后,他的生死便会被天近人掌握。 那么在他看来,天近人就是想要杀自己。 鹿国公神情大变,脸上的皱纹开出一朵极大的花,自然不是因为开心,而是严肃。 他很震惊,而且不解,为何天近人这位大师会对井九做这样的事情。 “如果他今夜没有离开旧梅园,那他杀我,就是青山内部的事情。” 听到这句话,鹿国公明白自己应该立刻派人去盯着旧梅园。 这种事情不需要井九再做安排。 鹿国公有些担心说道:“青山内部的事情,我这边可能不好查。” 井九说道:“不用查,是方景天。” 鹿国公再次震惊,心情有些沉重。 方景天是青山宗的昔来峰主,破海上境的大人物。 井九直接把这个名字告诉他,这代表着绝对的信任。 这种信任同时也代表着自信。 他确信鹿家不会背叛自己。 或者是不敢? 可这是为什么呢? 很多年前,鹿国公从父亲手里继承这个秘密后,便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直到现在他也没想明白,不过他对自己说——这样也很好,免得自己去想太多别的问题。 “天近人不好处理。” 鹿国公没有隐藏自己的难处。 人族皇朝共有二十七位国公,他最低调却极有实力,问题在于就算是他也没办法处理天近人。 对方是算数大师,受万民景仰,白鹿书院更是声名远播,而且他还是西海剑神的挚友半师。 更不要说,对方会来朝歌城,本就是神皇陛下亲自发出的邀请。 听到这个,井九有些意外,问道:“为何?” 鹿国公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说道:“与对禅子的邀请是前后发出。” 井九明白了,说道:“皇帝想算什么?” 鹿国公有些犹豫,低声说道:“不敢猜度。” 井九问道:“水月庵来的是谁?” 大陆修道宗派众多,很多前辈高人都擅长推演计算,但最出名的还是水月庵和果成寺。 天近人出现前,所有修道者都想得到这两家的签语或者琴鉴。 “庵主正在闭关,所以没有来。” 鹿国公说道:“来的那位很神秘,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是谁。”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想确定自己到底还能活多少年吗?” 鹿国公不敢接话。 皇帝亲自请了果成寺禅子与天近人,还想请水月庵的庵主,如此重视究竟是想算什么? 哪怕是大陆最有权势的人类,境界也深不可测,只要无法飞升,那么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总要面临这些问题。 当死亡即将来临的时候,有的皇帝会不停炼丹服药以求长生,有的皇帝干脆破罐子破摔,来他好大的一场狂欢。 当今神皇乃是极英明的君王,他想要知道自己的寿元,自然是想要安排好后事,自己以及整个人族的。 井九忽然说道:“我要进宫。” 这自然是要鹿国公安排的意思。 鹿国公很吃惊,却没有说什么,问道:“何时?” 井九起身说道:“现在。” …… …… 夜色已深,临时起意要进皇宫,换作别的人肯定无法做到,哪怕是朝廷里最当红的大人也不行。 但鹿国公可以,因为太常寺的事务需要与宫里经常打交道,更重要的是,从先皇开始,鹿国公深受两代神皇的信任。 任他如何低调,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下来,无论是朝堂之上还是宫里的那些人,早就已经看懂了。 皇宫角门悄无声息开启,鹿国公带着一个戴笠帽的年轻人走了进去。 这画面自然落在了很多人的眼里,但不管是侍卫还是刚好路过的太监都极有默契地转过身去,假装没有看到。 在皇宫里生活的人们,最不想被当作有心人,更不想事后被说成想要窥探圣意。 …… …… 有云从南方来,遮住星光,皇宫里一片黑暗,显得大殿里的灯光格外温暖。 鹿国公站在殿前的石阶上,两眼微眯,如鹰隼般盯着四周的动静,视线最终却被自己斜长的影子吸引住了。 他没有想到陛下居然真的同意见井九,而且是在大殿里。 要知道井九的表面身份只是一名普通的青山宗弟子,这是为何? 他看着自己的影子,默默想着,唇角渐渐露出一丝微笑。 很多年前,他对父亲说过的那番话——国公府数百年最担心的事情,那片阴影——现在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父亲说的是对的。 神皇陛下的意志与木牌所有者的意志果然统一。 大殿很安静,没有谈话声传出。 偶尔会有咳声响起,应该是井九。 偶尔有爽朗的笑声响起,应该是陛下。 没有过多长时间,殿门开启,井九走了出来。 鹿国公不知道他与陛下说了些什么,也没有问,带着他向皇宫外走去。 …… …… 回到府里,看着如小山般的棋书,井九笑了笑。 他随意拣起一本看看,便知道这种水平的棋书绝对不是前院的“兄长”能够找来的,应该是鹿国公的手笔。 他泡好清茶,取出竹椅,舒服地躺下,开始读书。 微雨又至,轻敲窗户,加上那些枯燥的棋书,最好入眠。 他没有睡,直至天光降临,终于看完了所有的棋书,同时等到了那个消息。 第七十四章步步生莲 梅会的第一天便传来了三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第一个消息是,在梅会的琴道之争里,最终的胜者并不是中州派的天之娇女白早,而是一位来自水月庵的少女。那位少女叫做果冬,据说是连三月的关门弟子,容貌气质寻常,自承第一次操琴,却引来禅子赞叹,白早也自愧不如。 反正赢的是水月庵,这句修道界的名言再一次得到了证实。 第二个消息是童颜没有参加第一天的梅会,而是去了旧梅园,他在园外那条街上连胜三十几局,中盘战胜闻名而来的当朝棋道第一高手郭大学士,还有件事情极令人感兴趣,那就是他与井九的那番谈话。 更重要的消息则是发生在旧梅园里。 无数人苦苦寻觅的天近人原来就在这里清修。洛淮南成功拜见,所问内容已经传开,果然如井九所说,让他的声望再次得到提升。很多人知道赵腊月与井九也进了庵,但没有人知道他们问了些什么,天近人又是如何回答的。 更没有人知道,在昨天夜里还发生了一件事。 井九进宫,神皇陛下与这位现在还很普通的青山宗弟子进行了一番长谈。 清晨时分,梅园里生起淡雾。 天近人行事极为简单朴素,无论是西海剑派高手还是白鹿书院弟子想随身保护都被他淡然拒绝,只肯带一个童子帮着服侍起居,越如此他在世间的名声越好,很是受人尊重敬仰。 那位童子揉着惺松的眼睛,出来准备摘三两枝红梅插瓶。 在园外守了一夜的清天司官员看到这画面,确认天近人没有离开,赶紧把消息传回皇宫。 很快,一封信离开皇宫送到了净觉寺。 然后,一封信离开净觉寺送到了旧梅园。 那时候,童子刚把瓶子里的红梅侍候好,还在不停地打呵欠。 接过那封信,天近人手指一触便知道了信里的内容,不是他的意识通神,而是信里附着的禅念直入人心。 信是禅子亲笔写的,邀请他今日至净觉寺一晤。 天近人安静了会儿,说道:“准备车辆去净觉寺。” 童子有些吃惊,又有些担心。 那位与先生齐名的禅宗大能要见先生,说不定带着彼此考较的意思。 昨日先生刚吐了血,能撑得住吗? …… …… 春雨早就停了。 一夜的滋润,泥土如酥,青石板泛着幽幽的光,如同墨玉一般。 被雨吹下的花瓣落在湿漉的地板上,就像是画手刚刚点下的粉彩,很是好看。 天近人看不到这样的美景,但他能够闻到空气里的湿意,古刹里传来的烟味,还有花瓣的淡淡幽香。 他说道:“桃李春风,应该来一杯酒。” “出家人不能喝酒。” 不知何处响起一道声音。 清晨的净觉寺很幽静,没有晨钟,也没有僧人行走,那些正在变作白烟的香或者是昨夜点燃的? 那位童子本来一直扶着天近人,此时也忽然消失无踪,不知去了何处。 啪嗒,啪嗒,那人的脚步声有些怪,像猫喝水,像马踏泥。 那是一个少年,头上留着浅浅一层黑发,深红色的僧衣在身上半敞着,显得很随意。 他的眼睛明亮干净,双脚却没有穿鞋,带着湿泥,看着脏兮兮的。 天近人微笑说道:“酒肉穿肠过。” 少年僧人挥手说道:“吃了便是吃了,做了便是做了,硬说不存在,太硬。” 天近人不再多言,微微躬身行礼,说道:“禅子召我前来,有何指教?” 原来少年僧人便是传闻里的禅子。 在世间那些凡夫俗子以及普通修道者的眼里,他是与这位少年僧人齐名的大师。 但他自己清楚,无论辈份、地位还是境界,自己都远远不如对方,执礼甚恭。 禅子说道:“陛下请你我前来朝歌城,意思清楚,你有什么想法?” 天近人说道:“事涉我族命运,不敢以天道难窥为由拒绝,当尽力演算,以求心安。” 禅子好奇问道:“听闻昨日你与殿下说了百年之期?” 天近人没有否认,说道:“我只能算到这个大概。” 禅子似觉得有些痒,挠了挠胸口,走到一棵桃树下,把脚上的湿泥蹭到树上。 “我请你来,是因为清晨时分收到了陛下的一封信。” 天近人不能视物,眼神里也没有什么情绪显露,平静说道:“是吗?” 禅子说道:“信上墨迹未干,应该是刚刚写的,想来陛下应该是一夜未睡,很是忧心。” 天近人赞叹说道:“陛下忧国忧民,勤勉政事,实乃万民之福。” 禅子确认脚上的泥巴蹭的差不多干净了,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国族大事?不,他只是在忧心一位故人之后。” 天近人隐约猜到此言所指,灰白眼眸里的意味渐静渐深。 “是方景天?”禅子忽然问道。 那夜景阳真人假洞府开启之时,他便已经发现了方景天。 因为那一刻,方景天对井九生出一道杀意。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用莲云护着井九离开。 天近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晨光早已占据庭院,天空湛蓝,却没有太阳的踪迹。 禅子看着天空,自言自语说道:“莫非是因为故人的故事?” 天近人平静说道:“禅子既然心里已经断定此事,要我来,自然不是想听我解释。” 禅子收回视线,看着他说道:“不错,你我都明白,万物皆在一念之间,说不说,其实并不重要。” 天近人明白了他的意思,但还有些不解,问道:“禅子为何会为此事出面?” “因为那个年轻人也应该算是我的故人之后吧。” 禅子的声音充满了感慨与追忆。 然后,他抬步向树林远处走去,浑不在意脚上再次染上那些湿泥。 …… …… 禅子就这样离开了。 树林安静。 湿软的草地上,是禅子留下的足迹。 踩破的草皮下,是湿泞的泥土。 泥里生出白莲花。 一步。 一朵。 这是禅子留下的意念。 天近人盯着那些泥土里生出的白莲花,眼睛灰白,带着死气。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离开。 …… …… (想起前几天路过沈阳,准备喊关叔出来吃饭,他居然不在,鄙视他。) 第七十五章荷花入夜 林间忽有鸟鸣,清脆动人,很是好听。 叽叽声里,白莲花随风轻摇,生出一道清烟,烟里渐渐现出一个人影。 那是位身着轻纱的美貌女子,随着花瓣的颤动起舞,舞姿曼妙,身形诱人,眼波流动,自然令人心神摇晃。 看着这些画面,天近人翻了翻眼睛,灰白色的眼睛显得特别恐怖。 谁都知道,禅子是朝天大陆最深不可测的人物。 他在推演天机方面或者敢与禅子争个先后,但知道自己在实力境界方面远远不如对方。 不过禅子毕竟没有亲自出手,只是留下了一段禅念。 现在看来,那段禅念自行施出的手段谈不上太过神妙。 天近人平静下来,从衣袖里取出十余枚前皇朝的古铜钱,看似随意地向身前洒去。 那些古铜钱落在泥地上,有的竖着陷入泥里,有的倒卧在泥水里,有的则是向四处滚动。 天近人随着那些铜钱向前走去,根本没有被那些在白莲花上起舞的女子所诱,就连白骨观都没有加持。 他行走之间,衣袂生风,渐有光线于身躯里散出,颇有龙行虎步的感觉。 林间的鸟鸣忽然变得高亢起来,白莲花随风摆动更急,在花瓣间舞蹈的女子动作也越发诱人,衣衫渐褪。 天近人挑了挑眉。 十余道气息从那些古铜钱的方孔里生出,那些气息带着醇酒的味道,又有些桃李的香甜,很是好闻。 在花间舞蹈的女子们闻着这气息,顿时如痴如醉,步伐凌乱,眼神迷离,竟不知不觉来到了莲花边缘。 “啊!啊!” 伴着惊呼声,那些女子纷纷从莲花上跌落,落到泥地上,然后继续向下,不知将会落入黄泉还是深渊。 天近人没看一眼,继续向着林外走去。 忽然间,有阵狂风自树林外来,卷着被雨水打湿的草枝与石头,砸在树干上,发出啪啪的声音。 禅子脚印间生出的白莲花,摇摆的更加剧烈,仿佛下一刻便会折断。 下一刻,莲枝未断,风势骤消,树林里忽然变得无比安静。 十余座神像出现在白莲花上。 那些白莲花本来极为娇小,身处其间的神像应该更小,但不知为何,给人的感觉却是无比高大,令人心生敬畏。 那些神像里有佛,有菩萨,有龙,有象。 诸神真躯,直抵天穹, 天近人眼瞳微缩,袍袖翻飞,释出两道极为肃杀又极为玄妙的气息。 从古铜钱里散出的气息,骤然凝为实体,变成一根树枝,上面生着三两朵粉粉白白的桃花。 桃枝破空而起向着莲花上的神像抽去。 就像探出庭院,驱逐那些偷窥自家风景的穷书生。 啪啪声响里,桃枝垂折而回,花瓣四溅,终究没能触动那些神佛分毫。 天近人并不惊慌,默然想着:“管你满天神佛,终究身在世界之中,我不与你说一花一世界,只请你与世界同灭。” 几番接触,他已经推演计算出禅子留下的这道禅念究竟有多强大。 他决意不再留手,直接破掉对方设下的禁制。 一声清啸,他在白鹿书院里养炼多年的意念尽如大江大河,呼啸而去,其势无比磅礴。 白莲花的边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凋谢。 那些神佛造像,也渐渐向着后方退去,似乎将要消失在夜色里。 问题是,哪里来的夜色? 大江大河停留在渐暗的天空里,逐渐虚化变淡。 不是禅子留下的禅念发起了反击。 是天近人自己停止了攻击。 他缓缓收回双手。 他脸色苍白。 生灭之际,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那些白莲花、舞女、佛与菩萨……自己是怎么看到的? 自己……为何能看到? 世间有很多事情并不需要想通,只需要想到便够了。 比如生死。 天近人想到了自己为何能够看见,这也便够了。 于是,他不再看见。 一朵荷花入夜。 一只宿鸟归巢。 一尊老佛隐居。 世间一切,消逝了所有锋芒与光亮。 (注:这四句用的是李敖的——我将归来开放) …… …… 一切都是虚妄。 白莲花、舞女、神佛、鸟鸣、桃李春风都是自己的一念所系。 天近人想起禅子离开前所说的那句话。 万物皆在一念之间。 满天神佛已散,哪有什么莲花? 桃花也没有,有的都是血,点点滴滴洒在他的身上。 天近人箕坐于地,长发披散,浑身是血,看着凄惨至极。 童子也并未走远,原来一直都在他的身边,脸色惊恐喊着:“先生!你怎么了!” 两道血水从天近人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显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 他的声音低沉到了极点:“走吧。” 能够活着,已经是禅子慈悲。 当然,先前如果他没能醒来,继续向满天神佛发起攻击,那些攻击都会落在自己的道心上。 就算他还能活着,也必然会变成一个白痴。 童子不敢多言,扶着他向净觉寺外走去。 天近人没有再回旧梅园,直接离开了朝歌城。 他的修为大损,十年之内都无法演算天机。 更重要的是,他的心灵受到重创,不知何时才能恢复。 白鹿书院的溪水与读书声,能否帮助他平静心境? 西海畔的那位剑神得知此事后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 …… 天近人离开朝歌城的消息震惊了很多人,引发了很多猜测。 有人说他这是高人风范,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不愿再在俗世里停留。 有人说他是为了国族命运前途殚尽竭虑,上究天道,因此受到天道反噬,寿元与境界遭受极大损害,需要休养。 井九自然知道这些都是假的。 赵腊月看着他的神情,也隐约猜到了事情的真相,有些吃惊,又觉得理所当然,只是有些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 井九没有解释,只是想着这两个传言背后应该有朝廷里的某些人与西海剑派推波助澜,便觉得麻烦。 不是说局面难以解决,而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他觉得弄这些事情、想这些事情都很麻烦。 赵腊月也是这样想的。 然后他们同时想到一件事情。 以后再要离开青山来世间游历,应该把顾清带着。 赵腊月事先并不知道此事,来找井九是因为另外一个消息。 “你知道皇上要去吗?” “去哪里?” “看棋。” 第七十六章开放 天近人走了,梅会当然还要继续,只是很多修道者觉得错失了请教大师的机会,有些遗憾。 水月庵弟子果冬拿到了琴战第一,接下来便是棋道之争。 以往梅会,棋道之争受到的关注最少,不是因为不感兴趣,而是因为结局早就已经注定。 就像那句“反正赢的都是水月庵”,下棋这种事情……反正赢的都是童颜。 不过今年的情形稍有不同,棋道之争迎来了更多关注的视线。 当然,没有人怀疑最后的胜者还是童颜。 他昨日刚在旧梅园外中盘战胜了当朝棋道第一人郭大学士,随后又连胜十余名朝歌城的棋道高手,声势之盛,古今未见。 但有件事情让很多人把注意力放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那就是井九。 在修行界,井九已经出名。 因为他有个景阳真人再传弟子的身份,他与赵腊月两人是青山宗最年轻的二代师长。 井九拿过四海宴的棋战第一。 但在卷帘人的册子里,他依然排在极后,完全不足以威胁到童颜,甚至可能根本无法在棋战里与童颜相遇。 很多人都在奇怪,童颜为何要井九看那盘棋,说那几句话? 为何井九最后落下那颗带着小聪明意味的黑子后,他与郭大学士两个人看了半天? 有人问过郭大学士,郭大学士只是笑而不语。 这些事由让人们生出很多猜测、很多想象,对这场棋道之争也愈发感兴趣。 真正把这场棋战推向高潮的是最新发生的两件事。 神皇陛下将要亲临现场,便是其中一件。 过往梅会,陛下往往只会在最后一项的道战出现,今年为何会对棋战如此重视? 听完赵腊月的讲述,井九摇了摇头,心想原来当皇帝这么闲吗? …… …… 连绵的春雨总有暂歇的时候。 晨光照进皇宫,窗外的绿植边缘悬着水珠,光线从中间穿过,折射成很多光斑落在墙上。 胡贵妃微嗔挥手,示意宫女不要来打扰自己。 ——洗漱这种事情有什么好着急的。 她慵懒地伏在窗台上,嗅着清新的空气,看着花园里的风景,觉得心情很美,比自己生得还要更美。 如此美好的心情,一部分源自昨日旧梅园里天近人让童子转告她的那句话,另一部分则源自于美好的昨夜。 想着烛光下丝帛在白玉间游走的画面,她的脸颊微红,流露娇羞的神情。入宫已经这么多年,陛下还是这般疼惜自己,她还是有些放不开,觉得好生羞涩,有时候她也很纳闷,传闻里的种族天赋怎么在自己身上就半点没有显现呢? 当然,陛下对她的疼爱并不仅仅体现在这些方面。 昨夜她在枕边撒娇了几句,陛下便答应带她去看棋战,这才是真正的疼爱。 如此一来,梅会棋战必然万众瞩目,到时候那个叫井九的家伙惨败在童颜手下,那该是何等样的窘迫啊? 想到那个画面,胡贵妃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鼻尖微皱,很是可人。 她很清楚青山宗在朝天大陆的地位。 在禅子拒绝见自己后,她早就已经断了替竹贵报仇的想法。 但她还是想为那个可怜的家伙做点什么,也帮自己出出气。 ——这是知恩图报,也是了断因果。 当年禅子教诲过的话,她可不敢忘记。 晨光渐盛,青叶边缘那滴水珠落下,贵妃娘娘终于要正式起床了。 白天的皇宫总是那样的无聊,而且清冷。 她有些不舍地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望向早已侍候在旁的老太监,说道:“把药取过来吧。” 每天清晨她都要吃药,这种药的名字叫做断离丸。 断离丸对人没有任何害处,相反可以帮助调理心神,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作用就是:确保女子无法怀孕。 她入宫第一天神皇陛下对她交待了一句,从那之后她每天清晨都要吃断离丸,哪怕头天夜里陛下并没有过来。 陛下没有派人监视她吃药,更没有喊人逼着她吃药,但她没有一天敢停。 最开始的时候,她当然难免有些伤心甚至愤怒,但渐渐便麻木了,甚至变成了某种习惯,哪天若醒来忘了吃药,她便觉得心神不宁,总觉得哪里不对,直到想起这件事情,把药吞进肚子里才会安心。 但这几天她想着要吃药便有些心情压抑,说不出的烦躁。 她出身妖狐,哪里敢奢望与陛下生个孩子,可是最近两年太子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怪了,包括昨天在梅园里。 想着天近人说的话,她心里生出些希翼,如果陛下真的同意了呢?他这么疼自己,只是……这话该怎么开口? 她想着这些事情,没有注意到那位老太监并没有像平日那般送上清水与药丸。 “陛下离开前有旨意,那药今后就不要吃了。” 老太监神情温和说道。 胡贵妃怔了怔,有些茫然问道:“你说什么?” 老太监一脸慈爱看着她,说道:“恭喜娘娘。” 胡贵妃这才醒过神来,用双手捂住嘴巴,震惊的无法形容。 陛下……陛下……允许自己有个孩子? 这是怎么回事? 谁能改变陛下的想法? 难以形容的狂喜涌入她的心里。 幸福来的太过突然。 嘤咛一声。 她就这样昏了过去。 …… …… “我不喜欢这位皇子。” 井九说道:“他的分寸感与位置感不好。” 赵腊月有些没听懂,又觉得有些奇怪,说道:“这不像是你会关心的事情。” 井九说道:“我也不想,但没办法。” 赵腊月还是没有听懂。 当代神皇只有一位皇子,就是昨日梅园里那个贵气十足的锦衣年轻人。 朝堂上很多大臣以及绝大多数百姓,都把他视作理所当然的皇朝继承者,很多时候会直接称他为太子。 井九不这样认为。 以皇帝的境界修为,想有后代随时都可以有,只是不想生而已。 现在他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么皇帝应该很快便会生下第二个儿子吧? 第七十七章青山如棋盘 在修道界里,修行者往往要到很晚之后才会收徒弟。 这与皇帝不想生孩子是相同的道理,其间自有深意。 像井九与赵腊月这般年轻便开始收徒弟的人真是极少。 “小师姑!” “小师叔。” “幺松杉拜见二位师叔。” …… …… 说话的时候,井九与赵腊月行走在山道上。 往远处望去都是雾,青山宗的弟子仿佛忽然出现在道路旁,因为这里是一座山。 群山位于朝歌城西,修建了很多雅致的庭院,是朝廷专门用来给修道者居住的地方,名为西山居。 青山弟子纷纷行礼,看着井九的眼神有些复杂。 他们都知道了神皇会前来观战的消息,有些紧张。 他们担心井九会紧张。 井九的人缘很普通,当年在洗剑溪畔与顾寒发生冲突后,他与两忘峰的关系便变得糟糕起来,而两忘峰是年轻弟子们最向往的地方。 当他在试剑大会上重伤顾寒、断了过南山的剑后,普通自然成了糟糕。 青山弟子们担心他,不是尊敬师长的缘故,只是面对外敌时自然的反应。 更何况这次井九要挑战的人是童颜。 作为正道修行宗派里的两座最高峰,青山宗与中州派之间的任何一次、任何一种较量都不需要对弟子进行动员。 青山弟子们都希望井九能够走的更远些,至少要能够与童颜遇着,不然宗门太丢脸了。 顺着青石板砌成的道路来到宅院最深处,进入房间,带路的清容峰少女悄无声息退下,关门时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井九一眼。 几道轻烟从香炉里生出,香味有些特别,与修道者常用的定神香并不相同,带着淡淡的花果香,往深处品却又似乎带着海风的咸味。 井九知道这是南蛮部落里最珍稀的高地香,当年她往神末峰上送过很多。 这句话里的她,就是这时候他眼前的她,清容峰主南忘。 房间里很安静,没有人说话。 南忘看着井久看了很长时间,似乎要从他那张脸上看出什么来。 井九平静与她对视,没有慌乱也没有退避。 很多年过去,曾经天真野蛮的少女已经变成气度从容的大人物。 这样的感慨似乎已经出现过? 他这般想着。 南忘说话了。 “你要赢。” 她的语气很淡然,但份量很重。 因为这三个字不是鼓励也不是加油,是要求。 南忘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着不知何处,冷笑一声说道:“有人想要跟我们争,你就要弄死他们,能做到吗?” 赵腊月看了井九一眼。 南忘的态度很强硬,她不知道井九会怎么反应。 井九的反应很平静:“好的。” 他知道必然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青山宗何等底蕴,何等底气,断不至于就因为皇帝要来看便对梅会棋战忽然重视起来。 …… …… 每次梅会都会有个议题,那就是今后数年各修行宗派的资源配额分配。 本来这种事情在会前早就已经谈好,但不知道为什么西海剑派忽然提出了不同意见。 这是修行界的真正大事,非常复杂,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西海剑派对某项资源的不同意见,最后导致的结果却是……青山剑宗与中州派在晶石分配方面产生了一点小分歧。 分歧确实很小,那点数量的晶石对这两个修行界的领袖宗派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但这是面子或者说气势问题,哪家宗派都不会轻易退让,更何况是这两家。 如何解决这种分歧?以往有成例,以梅会最后一项道战的胜负来判定。 今年……却改成了以棋战而定。 中州派自然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青山剑宗按道理根本不会接受。 可今年神皇陛下说会亲临棋战现场,数位国公借势推波助澜,竟把这件事情就定了下来。 不用去想,那些国公当然与中州派已经交好多年。 …… …… 二人离开西山居,顺着山道向前方的雾里走去。 赵腊月问道:“为何?” 这说的是他平静接受的态度。 井九说道:“用禅宗的话来说是因果,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道心归宁。” 道心如何能够真正宁静? 弗思。 如何弗思? 无缺。 南忘站在窗边的样子,微微颤抖的衣袖,他都很熟悉。 一名破海境的强者,情绪居然会如此波动,自然是因为她很生气。 与那些国公争执时,她没有说过对方,最后竟让如此荒唐的提议通过了。 井九知道这是为什么。 很多年前,她的官话便说不好,不擅长和人辩论,后来好些,但一旦着急又会有些结巴,只好干脆不说话。 不说话,那自然说不过对方。 这种熟悉,便是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就像赵腊月与十岁,都是他的因果。 山道在雾气里穿行,前方渐渐变得明亮,随着一阵清风拂过,雾气尽散,景物尽显。 清丽的春日阳光之下,青翠群山妩媚至极,崖畔、林间、瀑前到处都有亭子。 山间亭子数量之多,竟是难以一时算清。 有的亭子重檐大柱,很是气派,有的亭子很是简陋,只用树枝与茅草搭就。 各式各样的亭子散落在青山之间,就像是棋子散落在…… “你们也觉得很像棋盘对吧?我刚刚才知道,原来这片山就叫棋盘山。” 一道清灵动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棋盘山里有很多修道者已经到了。 准备参加棋战的年轻弟子大部分都没有随师长同门一道与别的宗派同道说话,而是散在山间各处。 他们或者闭目静思,或是拿着棋子打谱,做着准备。 那个来看热闹的小姑娘则是无聊到了极点,看到他们出现,赶紧掠到他们身前。 赵腊月与悬铃宗那位师姐见礼,望向瑟瑟说道:“你不是说你不喜欢下棋?” 瑟瑟指着井九说道:“我喜欢看热闹,再说他不是要参加吗?” 她没有参加琴战,今天是第一次在梅会出现。 做为悬铃宗主的亲生女儿,老太君最疼的孙女,自然吸引了很多视线。 现在,这些视线随着她的破空疾掠以及这一指尽数落在了井九身上。 有人在梅会琴战时见过井九,有的人那天则是隔得远没能看清楚,但不管是谁都能认出他来,因为他的那张脸。 瑟瑟感受着四处投来的视线,有些不自在,看着赵腊月同情说道:“我明白为啥你们一直要背着顶笠帽了。” 第七十八章棋盘上有些灰 赵腊月与井九本来就是人们关注的中心,今天这种情形更明显,因为很多人都听说了,井九要在棋战里挑战童颜。 看着他的视线里有着各种各样的情绪,有嘲笑他不自量力的,有同情他的,有担心他的,不一而足。 如果人们的目光能够真的发光,被这么多人看着的井九肯定特别亮。 赵腊月想起以前井九曾经说过的那句话——那句话里提到过太阳。 在无数视线里,四人向着棋盘山深处走去。 瑟瑟牵着赵腊月的手说着闲话,赵腊月性子清冷,偶尔才会回句话,但瑟瑟还是很欢喜,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那位悬铃宗的翠师姐有些抱歉地对井九解释道:“在宗里小姐很少有说话的对象。” 井九点了点头说道:“也算是投缘。” 翠师姐感激一笑,关心道:“你准备选哪个亭子?” 井九说道:“不明白你的意思。” 翠师姐有些吃惊,心想你既然准备在梅会上挑战童颜,难道就没提前做些准备,至少了解一些规矩? 梅会棋战的规矩很简单——青山间那些散落着的亭子,便是棋战的场所,报名参加棋战的修道者,可以随意选择一个亭子坐进去,等着别人来挑战自己,当然你也可以选择那些已经坐了人的亭子,去挑战对方。 反正棋战最后只有一位胜者,能够走的多远并不重要,也不需要在乎签运和对手。 赵腊月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问道:“如果有人坐在亭子里,始终没有人去挑战怎么办?” “开始之前以及每轮结束之后,梅会的主持者都会进行封亭,确保每个人都会有对手。” 瑟瑟狡黠一笑,说道:“那挑个最弱的家伙,然后慢慢拖时间,拖到最后,岂不是可以省很多精神?” 如果真这么做确实可以少下几盘棋,也没有违反规矩,只是有些难看而已。 翠师姐笑着说道:“对弈乃是雅事,有师长还有传奇前辈们看着,谁丢得起这人?” 瑟瑟撇了撇嘴,说道:“有便宜不占,哪里是风度,是蠢。” …… …… 梅会棋战里的择亭,是很有讲究的事情, 比如自认道心坚固的修道者往往会选择离瀑布最近的亭子。 ——他自己能够不受瀑布的水声影响,但他的对手则不见得有这般定力。 但不管瑟瑟怎么想,在绝大多数修道者与凡人眼里,下棋首先还是件极风雅的事,甚至还在书画琴之上。参加棋战的修道者挑选亭子的时候,往往更看重那个亭子的环境究竟够不够韵味,比如有没有竹影落下,或是能不能听到松涛? 棋盘山有阵法守护,不虞雨雪冰霜烦扰,再大的风进入群山也会变成阵阵清风。在清风与鸟鸣里,观棋者可以在山间随意行走,随意观看棋局,除了不得说话干扰对弈,再无限制,就算想饮酒也无妨,颇有些曲水流觞的感觉。 井九会选择哪个亭子? 瑟瑟与翠师姐都有些好奇,那些在远处看着他的修道者也很关心。 赵腊月心想,他应该会选个能晒到太阳的亭子? 井九带着三人行过竹海与松林、走过瀑布,继续向着山间走去,路上遇着了些人。 有些与青山宗交好的宗派弟子赶紧上前行礼,南方的某些小宗派更是执礼颇恭。 有些与西海剑派、昆仑派交好的宗派则是随意拱了拱手,还往往伴着冷哼。 那些与中州派交好的宗派表面平静,看着井九等人的眼神却有些令人恼火,因为里面的嘲弄与戏谑之色太过明显。 …… …… “我不高兴。” 赵腊月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流露,眼神却有些冷。 “为什么?” 井九不明白为什么要因为他人的嘲弄与轻视而生气。 他相信赵腊月也是自己这样的人。 所以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不高兴。 赵腊月说道:“我知道你能赢,但就我一个人知道你能赢,这种感觉不好。” 井九说道:“更准确点?” 赵腊月想了想,说道:“不是锦衣夜行,也不是另一个词,我想不到合适的描述。” 瑟瑟幽幽说道:“看来确实是很复杂的情绪啊。” 翠师姐在旁听着这番对话,心想青山宗的道友果然一心修道,不怎么懂别的事情。 想要在梅会上拿到棋战胜利哪是这般容易的? 不说战胜那位童颜公子,就算井九想要遇到对方,按照概率来说,至少也要先赢五六盘棋。 问题是你能赢吗? 井九曾经拿到过四海宴的棋战第一,可是四海宴如何能够与梅会相提并论?在很多修道者眼里,四海宴不过是西海那些暴发户对梅会的拙劣模仿,真正有底蕴的修道宗派向来都很少参加,至于成绩…… 以前的四海宴棋战优胜者,在梅会上甚至往往连前三十都进不了。 翠师姐很担心井九不明白这些事情,想要提醒他,除了童颜梅会上还有很多是他难以战胜的对手。 此时他们刚好走过一片野花,来到崖间某片空地,四周散落着数个亭子,不知为何这里的人很少,感觉有些冷清。 翠师姐对井九介绍道:“她叫做雀娘,镜宗的三代弟子,在棋道上的传承乃是续自前朝贺大学士。” 一位圆脸少女站在亭子前,气息安静,脸上生着些雀斑,添了几分灵动可爱。 她对着井九与赵腊月微笑行礼道:“见过二位师叔。” 镜宗与青宗山的关系不错,井九与赵腊月点头致意。 四人继续往前行走,前方亭前站着位书生。 那位书生一身旧袍洗至发白,手里拿着本书,不知是经传还是棋谱,正在那里摇头晃脑地默读者。 翠师姐压低声音说道:“一茅斋弟子尚旧楼,棋道水平极高,上次梅会输了童颜三子。” 听着脚步声,那位书生抬起头来说道:“这座亭子我选了,你们去别的地方。” 这话很生硬,如果不是他的神情有些木讷,只怕会更令人恼火。 瑟瑟不高兴说道:“凭什么?我们也可以挑战你啊!” 那位书生看了井九一眼说道:“想早些输了回青山,随你。” “不错。” 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道轻佻的声音。 那里有一棵大树,树前有个亭子,阳光难至,很是幽静。 一个满脸稚气的少年站在亭前,看着井九嘲笑说道:“听说你要挑战童颜,这两天我们专门找来你的棋谱看过,实在难看,如果你今日想多活些时间,就不要在这里停留,离我们越远越好,不然你会死的比你的棋还难看。” 第七十九章棋枰上的那把火 “谷元元,父亲是征北军的将领,数年前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被风刀教硬生生抢了过去,当时还闹了好大一场风波。” 翠师姐压低声音说道:“有人说是刀圣大人看中了他的棋力,想要他代表风刀教出征梅会,得些风头。” 终于在梅会上听到了风刀教的名字,井九与赵腊月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兴趣。 那位叫做谷元元的少年满脸骄容,与曾经去青山参加洗剑的那位深藏不露的使者,完全是两种风格。 如此看来,镜宗雀娘、一茅斋尚旧楼、风刀教谷元元,便是今年梅会棋战的热门人选。 在很多人看来,他们的棋道水平要比所谓国手高出很多,可能会稍微威胁到童颜。 参加梅会的修道者自然不愿意一开始便遇到这样的棋道强者,所以林间才会显得这般冷清。 一茅斋书生与谷元元的话让瑟瑟很生气,她恼火说道:“这都是些什么人啊?” 赵腊月想着那天在旧梅园外的童颜,说道:“喜欢下棋的人脑子都有些与众不同。” 她本意是说好棋者重胜负,思维方式与普通修道者不同,但被别人听着难免会理解成别的意思。 瑟瑟的眼睛变亮了,觉得这位姐姐不愧是青山峰主,说话就是这么霸气。 听到这话,尚旧楼与谷元元还有远处的修道者都很生气,就连镜宗的雀娘也忍不住苦笑了两声,但又能如何? 井九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在林间停留,继续往前行去。 看着这幕画面,有些修道者失望地摇了摇头,谷元元脸上的嘲弄意味则是更浓了。 山间某处遍是青树,但不是太密,既能遮着烈日,又有阳光漏下,一条小溪穿行其间,溪畔青草如茵,风景极美。 井九停下脚步,说道:“溪水很清,就这里吧。” 瑟瑟环顾四周,发现近处并没有亭子,不由气结,心想又不是要你挑春游的地方,你到底要去哪个亭子啊? 赵腊月看着溪边的草地,心想难道真是准备来晒太阳睡觉的? “谢谢。” 井九对翠师姐说道,虽然他没有认真听,也不在乎那些参加棋战的高手。 翠师姐微微一笑。 瑟瑟有些不信任地问道:“你都记住了?” 井九说道:“都记住了。” 赵腊月心想果然很擅长骗小姑娘。 “还有一个很厉害的。” 瑟瑟非常认真说道:“这时候还没出现,待会看到了我告诉你。” 随着时间流转,山间的人越来越多,虽然无人大声议论,还是渐渐变得嘈杂起来。 有很多人注意到,青山宗的始终没有出现。 …… …… 西山居里。 幺松杉有些犹豫说道:“师叔,虽说以往梅会我们也很少参加琴棋书画四项,但今天小师叔不是在吗?” 青山弟子们都站在庭院里,等着南忘发话。 南忘说道:“我不懂下棋,也知道这种事情去再多帮手也无用,你们去助威除了扰乱他的心神还有什么用。” 青山弟子们听着这话有些无奈,心想就算如此,也可以去看看啊。 要知道今日棋战的胜负可不是井九一个人的事,也不仅仅是神末峰的事,而是干系到整个青山剑宗的声望。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稍后井九进入到最后的决战,再去也不迟。” 南忘走到石阶上,望向远方群山说道:“如果刚开始他就输了……那我们何必去丢这个人?” 弟子们更觉无奈,心想难道师叔你还真以为井九能够战胜那么多棋道高手,最终走到童颜身前? 南忘知道弟子们在想什么,说道:“不可能?在他战胜顾寒、断掉过南山飞剑之前,你们难道觉得这可能发生?” 弟子们闻言微怔,心想确实如此,竟对井九生出了些莫名的信心来。 …… …… 棋盘山微有骚动,议论声起,无数视线向着某处望了过去。 看到山道上的那位少女,谷元元哪里还有先前那股不在乎的劲儿,神情紧张至极,自言自语起来。 “冬儿师妹怎么也来了?她不会也要入亭吧?” 他的紧张源自于既希望对方能够参加梅会棋战,能多些接触的机会,又不希望对方因为输给自己而受到伤害。 那位少女便是梅会琴战第一,水月庵的果冬。 井九在溪边看水,听着议论声里出现的名字,转身望了过去。 果冬的容颜果然如传闻里那般寻常,眼神也没有特异之处,只有丰隆的鼻子有些引人注意。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位普通的少女却让井九看了很长时间,而且他看得很认真。 赵腊月也望了过去,然后想起了那天在梅园后山听到的琴声。 …… …… 棋盘山前骚动再起,议论声更大了些,因为中州派的人来了。 山风拂动白纱,让里面那张清丽的脸变得越发生动,明明没有任何香味,很多人却仿佛闻到了一般。 在同门的簇拥下,那位少女在山道上缓缓行走,身姿与气质都极为柔弱,袅袅如烟。 看着那画面,瑟瑟轻哼一声,没有说什么。 她是悬铃宗主的女儿,白早是中州派掌门之女,若让人瞧着她的不喜,谁知道会引发怎样的事端? 她年龄尚小,但在这种场合还是知道分寸的。 洛淮南还是没有来。 雾气微动,两道身影出现,童颜与向晚书同时走上山道。 做为梅会棋战的主角,他理所当然最后到场。 无数行礼声先后响起。 与井九、赵腊月先前的待遇不同,这一次无论与中州派关系亲疏,人们都在向童颜致意。 不是对中州派的敬意,只是对他这个人的。 童颜的棋道水平高的难以形容,数年间未尝一败,前些天连败朝歌城高手,再次证明了自己举世无敌的地位。如果只是这般也还罢了,更重要的是,他以棋入道,再以道养棋,只凭一个人便把朝天大陆的棋道水平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像镜宗雀娘、一茅斋尚旧楼、风刀教谷元元,这些年轻的棋道名家,在他的棋道思想及风格影响下,只用了短短数年,棋道造诣早已超过世间的那些国手以及修行界的那些前辈,甚至可以说,放在任何时代他们的水平都可以横扫同侪,但如此了不起的他们现在却只能追随着童颜的脚步。 以棋道论,童颜绝对可以称得上纵横古今,对枰成圣。 今天来到棋盘山的修道者,绝大多数都是好棋之人、识棋之人,对这样的人物怎能不给予最高的敬意? 童颜向着山上走去。 无数视线随之而动。 他走过竹海、松林、野花,来到崖间那片空地。 这里有三个亭子,亭前站着三个人。 除了童颜以及某人之外,世间棋道实力最强的三个人。 …… …… “你终于来了。” 尚旧楼早已放下了手里的那卷书,看着童颜的眼神里充满了一茅斋弟子很少见的炽热情绪。 过往两届梅会,他一次进入前四,一次进入前十六,都是败在童颜的手下。 要说谁最想在梅会上战胜童颜,除了那位便肯定是他。 童颜停下脚步,看着他问道:“你在等我?” 尚旧楼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不错,这次我一定要赢你。” 童颜说道:“写写画画这种事情只需要苦练便可以做到最好,所以你们斋里弟子擅长,但下棋要天赋,你怎么赢我?” …… …… (在这里推荐老同学黑天魔神的新书……我实在是忘记了,希望还不迟,书名叫都市伪仙,地址:https://book.qidian./info/1011121783,请大家移步赏鉴。) 第八十章溪间崖畔尽狂生 (如果每天多更新一些,棋战的情节也就两三天的事情,自然谈不上水,只有妙。当年将夜写到宁缺入魔时,我说过类似的话。那是2012年的事情了。入魔后面我直接一天五章写了出来,所以还好,但现在肯定做不到。懒是一方面,事情多也只是一方面,主要是下月初肯定要回湖北,得预备些存稿,大家追更嫌烦,不妨攒些天来看……我以前很少做这方面的解释或者建议,写将夜的时候是觉得自己写的很牛逼,因为更新量不够被说拖戏很不爽,想说明自己棒棒哒,现在我还是觉得自己写的很好,但解释这些主要是希望大家不要不开心,比心,顺便再次推荐逆流纯真年代。) …… …… 说这句话的时候,童颜神情很淡然,语气也很寻常,仔细品来却极其刻薄,充满嘲弄,因为这种蔑视已经近乎无视。 尚旧楼神情骤变,脸色通红,却说不出话来,因为即便是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论起天赋他与童颜的差距太远了。 大树前响起极夸张的笑声。 “哈哈哈哈……童颜你果然如传闻里那般自傲,目无余子……不过,我很喜欢。” 谷元元笑着说道:“你的所有棋谱我都认真学过,我承认你的天赋确实很厉害,但我也不差,稍后试试?” 童颜看了他一眼,说道:“刀圣不会下棋,居然指望你来改变北人野蛮少智的印象,真是不智。” 谷元元有些恼火说道:“你凭何这般说?” “他不会下棋,又怎么判定你会下棋?” 童颜面无表情说完这句话,继续向前行走。 雀娘微微蹲下,向他行了个半师之礼。 童颜没有停下脚步,说道:“我不喜欢和这个北方小子下棋,赢了他。” 听着这话,雀娘很是开心,要知道能从童颜处听到这种话,那可是极大的认可。 少女脸上的雀斑都仿佛雀跃起来,谷元元的表情则是变得极其难看。 白早在山林里静静看着这画面,隐约可见白纱下,她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 向晚书跟着童颜向前走去,脸上带着苦笑。 中州派虽然是天下第一大派——很多人都这样认为,至少中州派弟子自己会这样认为——但师兄说话行事也未免太强硬直接了些。一茅斋的老夫子们应该不会理会这些小事,但谷元元可是刀圣大人亲自从征北军里抢走的人。 更不要说师兄你居然直接说刀圣大人不智…… 刀圣大人如果真的动怒,谁知道那些师长会不会借机生事,你与师姐的亲事只怕受到的阻力要更大了。 …… …… “童颜,你今天的心境有些问题,废话太多,我有些担心啊。” 山谷里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酒味,那味道并不刺鼻,哪怕像雀娘这样最厌饮酒的人也觉得不难闻。 …… …… 听到这声音,闻着这酒香,瑟瑟怔了怔,神情变得激动起来,赶紧扯了扯井九的衣袖。 “那个真的很厉害的人来了!” 那个从野草丛里钻出来的大汉叫做何霑。 在修道界他有个更出名的称谓,叫做——第二人。 赵腊月问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瑟瑟解释道:“因为不管是梅会还是大道之争,他都能够拿到、也只能拿到第二……” 赵腊月挑眉说道:“他可以参加大道之争?” 瑟瑟叹了口气说道:“赵姐姐,看来你平时真的很少聊天……又跑题了,反正他是特例。我们还是说回梅会吧,他参加过三届梅会,每次棋战都是第二、书画与道战也是第二,可以说是真正的才子,无所不能,不知多少女修喜欢他。” 赵腊月问道:“既是全才,为何不参加琴争?” 瑟瑟说道:“听说他觉得操琴是女子才做的事情。” 赵腊月摇了摇头,对这人再没有什么兴趣,只是有些不解,能在梅会上拿到如此多项第二,那必然很出名,为何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是散修,嗯……据说与那些邪派有来往,玄阴宗少主便是他的好友,所以师长们一直暗中压着他的名声,当然他还是很出名,你和井九不知道他……我也很吃惊啊。” 瑟瑟很无奈。 赵腊月知道那位玄阴宗少主,据说比洛淮南的修道天赋还要更好,在修道界极其出名。 ——连她都听说过,那是真的很出名了。 “既然与邪派有来往,为何还会允许他参加梅会?甚至是大道之争。” “据说是各派长辈怜其才华,不忍见其真的入了邪道,故对他颇为照拂……” 瑟瑟忽然压低声音说道:“姆妈说过,其实是因为他没有归属,很多宗派都想收他为弟子,才会如此行事。” 井九听着,觉着这个叫何霑的人不错,而且那个第二人的称谓不错,心想要不要收了。 他下意识里摸了摸手腕,才想起来剑索早就已经被他套在了应城小荷、那个小狐狸的手上。十岁现在应该已经离开那个小山村了,希望一切都顺利,归来时仍然是那个少年,不要像师兄当年那样…… …… …… 何霑的身形很魁梧,看来刚才他一直躺在野草丛里,不然肯定早就被人看到了。 他掸掉衣服上的草屑,提着酒壶走到童颜身前,上下打量了一番,有些狐疑。 童颜对他的态度有些不同,说道:“以为你今次不会来。” “有热闹看,我当然要来。” 何霑看着远处溪边笑了笑。 井九等人就在那里。 童颜看了那边一眼,说道:“你我皆狂徒,只不过是多了一个,有什么好在意的。” “前些天我遇着一个少年,与我们这些狂徒完全相反,我受了些启发,有所进展。” 何霑正色说道:“我觉得现在我能赢你。” 童颜说道:“是吗?” 何霑说道:“如果你还是去年在双山镇上那个水准的话。” 童颜说道:“那你今年没希望了。” 说完这句话,他继续向山上走去。 何霑跟上他的脚步,不依不饶说道:“没下过,我可不会信你。” 满眼青树,阳光洒落在溪水上。 童颜经过时,没有看井九等人一眼。 何霑停下脚步,对着他们揖手为礼,认真问道:“你……您就是那位?” 问话的时候,他没有看井九,而是赵腊月。 很明显,他根本不在意参加棋战的井九,只是对传说里的赵腊月感到好奇。 赵腊月说道:“如何?” 何霑提起手里的酒壶,挑了挑眉。 赵腊月摇头。 何霑露出无趣的神情。 瑟瑟好奇问道:“这就是传闻里你自己酿的龙骨酒?” “就是一条老蛟,还是前代真人杀的,我只不过运气好拾着了几块骨头。” 何霑笑着说道:“再说已经泡了这么多年,早就没什么用处,只是滋味还可以,想试试?” 瑟瑟用余光看了翠师姐一眼。 何霑眉开眼笑,说道:“咱们去那边聊聊?” …… …… 何霑带着小姑娘去溪水上游吃烤鱼喝酒。 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们这般有闲情逸趣。 人们的关注都在童颜身上,很好奇他会选择哪座亭子。 童颜站在一道悬崖边,背手看着山外,风拂衣袂,呼呼作响。 那里没有亭子,就像井九在的溪边。 棋盘山里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童颜似乎准备一直站在崖边,直到棋会开始。 谁知道还要多长时间。 赵腊月忽然对井九说道:“不要把椅子拿出来。” 井九正准备取出竹椅,听着这话有些意外,说道:“你也在乎这个?” 赵腊月说道:“今天你是代表青山出战,总要讲究些。” 井九觉得有道理,便坐到了草地上。 第八十一章万物如棋 钟声响起,意味着禅子以及和国公等大人物已经来到棋盘山。 和国公走到峰顶栏边,望向下方青葱的山林,似乎有些心思。 他是梅会的主持者,纵有万般心思也无处求助,因为禅子根本没有露面。 禅子在半山处的三清观里休息。 佛宗大德在道观里休息,这件事怎么看都有些怪,但和国公知道禅子根本不在乎这些,自然不会多言。 和国公看了远方的皇宫一眼,对站在身旁的官员说道:“那就开始吧。” 钟声再次响起,梅会棋战正式拉开帷幕。 青山里不知多少位修道者开始移动,向着早已看好的亭子走去。 从和国公所在的峰顶望去,就像是棋子在棋盘上移动,自然生出一种沙场行军的感觉。 不管是站在原地还是行走间的修道者,都依然在关注着几处的动静。 最受关注的当然是童颜,人们很想知道他会选择谁做为第一个对手。 又或者,他会像前几次梅会那般随意挑选一个空亭子等着别人挑战? 何霑、雀娘、谷元元、尚旧楼等高手的动静也颇受关注,还有很多视线落在那道溪边井九的身上。 童颜孤身站在崖畔,看着山前云逝,依然没有动。 何霑还和小姑娘在小溪上游烤鱼喝酒。 雀娘、尚旧楼与谷元元动了,毫无意外地走进自己早就已经选择好的亭子。 看到这幕画面,某些修道者神情微变。 如果到最后他们还是没能选定棋亭,便会被主持方分配到空着的亭子里。 可以想见,雀娘等三人的亭子肯定会一直空着。 没有人想在梅会第一轮便遇到这样的强敌。 棋是雅事,若在山间奔跑追逐,那会显得太过失礼,但那些修道者走动的速度明显加快。 他们向别处的亭子走去。 没有过多长时间,大多数参加棋战的修道者便坐进了亭子里。 有人注意到井九居然还在溪边的草地上坐着。 “这是在模仿童颜公子?” 有修道者嘲笑说道:“实在可笑。” 有人说道:“何霑也没有选亭子啊。” 那位修道者冷笑说道:“何霑是谁?他又是谁?” …… …… 有些亭子里的棋战已经开始。 亭外有专人负责记录棋谱,名义上是保存资料,实际上谁都知道这些棋谱会源源不断地送下山去——今天朝歌城里不知道多少王公贵族在等着这些棋谱,愿意为之付出极大的价钱,朝廷既然无法阻止,从中挣些经费也是好的。 还有很多亭子里只坐着一位修道者。 有人面无表情,有人则是喃喃自言自语,希望童颜不要来这边。 何霑走了回来,提着酒壶站到井九的身边,问道:“要不要来?” 井九说道:“我不喝酒。” 何霑说道:“但你下棋。” 井九看了他一眼。 何霑说道:“想赢童颜,先过我这关。” 井九才明白他的意思。 赵腊月与翠师姐有些吃惊。 瑟瑟看着手里的半截烤鱼,觉得应该扔到地上,又觉着可惜。 她真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烤鱼。 就算是烤鱼的本事,何霑似乎也是天下第二。 很多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听到了何霑的邀战,很是吃惊。 他们这才知道,原来何霑一直没有选择棋亭是存着这个想法。 井九会接受吗? …… …… 井九说道:“不行,我与人有约在先。” 何霑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拒绝,微微挑眉说道:“谁?” 井九没有再回答他的问题。 他离开小溪向着某处走去。 一片哗然。 不是因为他拒绝了何霑的邀战,而是因为……童颜动了! 几乎就在井九抬步的同时,在崖畔已经站了很长时间的他,转过身来,向着某处走去。 无数道视线随着井九与童颜而移动。 就连那些已经开始下棋的修道者,都下意识里停止了动作,望向那边。 人们越来越震惊,就连何霑都张开了嘴。 井九与童颜似乎在向同一个地方走去。 每个人的行走都是在天地间留下的一道线,只要不平行,那么总会相遇。 他们将会相遇的地方,不在崖边,不在溪边,在梅边。 那里很僻静,生着数十丛异种野梅,将一座矮亭掩于其间,如果不注意,很难发现。 …… …… 何霑明白了。 山里的所有人也渐渐明白了。 今年梅会棋战上最受关注的一局棋,当然就是井九与童颜的对战。 这局棋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着青山宗与中州派之争,是修道正宗领袖之间的又一次较量。 皇帝陛下忽然决定要观看棋战,应该就是想看这局棋。 在很多人看来,井九想要与童颜相遇,至少需要先胜几场,数日后才会与童颜相遇。 如果他有这个实力或者说运气的话。 谁能想到,今日棋战刚一开始,他们便会相遇。 这当然不是偶然。 原来从开始到现在,他们就没想过要去别的亭子。 他们要下的就是第一局棋。 …… …… 和国公站在峰顶,看着下方的画面,很是无语,挥手说道:“赶紧通知宫里。” 如果皇帝陛下看不到这局棋,自己可落不了什么好。 …… …… 南忘带着青山弟子们向西山居外走去。 很多弟子脸上还残留着听到消息后的惊疑。 …… …… 禅子收回望向道观泥像的视线,看着那名前来报信的道士问道:“谁先手?” 那位道士说道:“我离开的时候,正在猜先。” …… …… 清风穿过野梅丛进入亭里,没有香气,却多了些清冷。 童颜说道:“你能明白我的意思,还算聪明。” 井九说道:“这样省事。” 童颜抓起几颗棋子移到棋盘上方,没有松开。 井九知道这是猜先。 他的视线落在童颜的手上。 无数道视线同时落在童颜的手上。 赵腊月却在看井九。 她再次想起他说过的那句话。 太阳就在那里,如何能不去看? 但真正的太阳光芒万丈,无比刺眼,谁又能真的看见? …… …… (从将夜开始,我便经常用在梅边三个字,因为很喜欢王力宏的那首歌。 另外,大道朝天真是我自我删除最多的一本书了,一边写一边删,不知道删了多少句子,不是自我吹嘘,而是再次想到我以前写的该是多么啰嗦啊,接着又想到今年大修庆余年又会是怎样艰苦的工作啊。) 第八十二章落子 亭外都是人,几丛野梅被踩的很是凄凉。 还有很多人正往这边赶来,棋盘山里有些混乱。 何霑已经离开溪边来到亭子前。 瑟瑟一直跟在他身边,好奇问道:“你不去下棋吗?” 何霑摇头说道:“不去。” 在这种时候,当然是看棋比下棋重要。 瑟瑟关心说道:“难道你不怕被取消资格。” “法不责众。” 何霑指着亭子里的那两个人,说道:“他们来这么一出,谁还有心情下棋?” …… …… 这是梅会上最受期待的一场对局。 人们本以为这场对局过些天才会出现,或者根本无法出现。 谁知道在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时刻,这场对局就这样开始。 就像一个故事,明明刚刚开始,便忽然到了高潮部分,这实在是太刺激了。 来观看棋战的修道者,在最短的时间里把亭子周边围了个水泄不通。 参加棋战的参赛者也再无法控制情绪。 最先离开亭子的是尚旧楼,紧接着是谷元元与雀娘,然后越来越多的参赛者走出亭子。 就连那些已经开始的对局也停了下来。 整座棋盘山,现在只有一局棋。 …… …… 和国公听着下属的回报,无奈说道:“那就这样吧,已经开始的棋局一定要封好,其余的事情等这局棋下完再说。” 下属官员有些担心说道:“如果这局棋要下三天三夜怎么办?” 和国公笑着说道:“以童颜的水准,赢井九用得了这么长时间?只要井九不玩那些阴招拖时间就好。” 那名官员有些不确信说道:“听说这次中州派与青山宗的大人物们都动了真火,万一井九真的拖时间怎么办?” 和国公摆手说道:“不至于,井九可是景阳真人的再传弟子。” 那名官员心想如果井九真如景阳真人一般行事,又怎么会来参加梅会,还会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与人争胜负? …… …… 梅会棋战的猜先与普通的棋局猜先没有区别。 唯一的差别就是,对弈双方都是修道者,他们可以用自己的神识尝试看到对方手里的棋子数量。 当然对方也可以用神识进行屏障,最终还是要看谁的神识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另一种公平,同时也意味着较量会在棋局之前便开始。 无数道视线落在童颜的手上。 没有谁敢把神识落在那只手上,因为那是非常无礼的举动,近乎挑衅。 但隔着十余丈的距离感知,众人也能感觉到童颜的手间有一团乳白色的光焰。 那些光焰代表着极为雄厚纯正的真元,应该是中州派的先天玄功修至高阶的表现。 这个时候,井九说了句很多人都没有想到的话:“你想用哪个子?” 听着这话,童颜的眉慢慢挑了起来,人群也有些骚动。 难道你就一定能看破单双?这未免也太嚣张了些。 童颜没有动怒,只是看着井九的眼神越发冷淡,说道:“我用白子。” 主动选择白棋,可以理解为他习惯后发制人,也可以理解为轻蔑与无视。 ——虽说对局有贴目,但在很多人看来,先手总是更重要些。 “三颗。” 井九直接报出了他手里的棋子数量。 根本不需要说什么单双。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然后很快平息。 童颜眯着眼睛看着井九,没有说话。 井九神情如常,似乎觉得这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伸手拿起一颗黑棋放在棋盘上。 三三。 亭外响起一阵叹息声。 不是这步棋有什么问题。 这是第一手黑棋最常见的位置。 只是观棋的人们对这局对战的期待实在是很大,总希望能够看到什么特别的地方,什么石破天惊的选择。 当然,人们也很清楚,除非井九直接把棋子落在天元或是角上,不然只是开局而已,又能如何特别呢? 啪的一声轻响,童颜想都没有想,直接拿起一颗白棋贴了上去。 井九的回应也很快,第二颗黑棋落在了左上角的空白处。 …… …… 啪。 啪。 啪。 啪。 …… …… 一片安静,只能听到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 无数人瞩目的对局,就这样寻寻常常的开始了。 二人落子的速度,不快也不慢,隔上数息时间,便会落下一子。 棋盘上的黑白棋子缓慢地增加着。 没有人会愚蠢到在这时候发出赞叹声,也没有谁会愚蠢到在这时候便开始质疑。 棋盘上的局面很寻常,黑白棋子落下的位置很寻常,谁能看出好来,谁能看出不好来? 但人们的感觉还是有些怪,因为这场对局的开始实在是太寻常了,没有意外,也没有惊喜。 现在的局势非常简单,没有厮杀,也看不出什么深意。 井九与童颜的行棋就像是两个人相对而站,各自比划着招式,却始终没有出剑斩向对方,或是用法宝轰向对方。 人们最不解的是,他们也没有感受到二人在蓄剑势、攒真元,准备稍后出大招。 赵腊月不怎么懂棋,反而没有什么感觉。 瑟瑟懂些棋,于是愈发不懂。 这场棋局实在是太过普通。 完全配不上童颜与井九的名头。 远处的人群渐渐响起一些低声议论。 “这是怎么回事?” “这水平看着很普通啊。” “童颜公子是不是不想让青山宗太丢脸,所以留了力?” …… …… 南忘与青山弟子们已经来到棋盘山,没有走近那个亭子,站在稍远些的树林里。 听着那些议论声,有些弟子们的神情微变,下意识里忘向南忘。 青山弟子对琴棋书画都没有什么认知,不知道那些人的议论是不是真的。 “一群白痴。” 南忘说道:“看不懂棋,就去看那些能看懂棋的人。” …… …… 今日来到棋盘山的人,或者是准备参加棋战的年轻弟子,或是来观棋的师长同门,都是爱棋之人。 如果说他们都不懂棋,那有资格称得上懂棋的人是谁? 有人注意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 亭外。 尚旧楼与雀娘看着棋盘,神情异常凝重,如临大敌,比他们自己去下棋要紧张的多。 谷元元的模样更是不堪,眼睛瞪的极圆,呼吸粗重,听着就像拉风箱一般。 第八十三章看不懂的棋局 不知道什么时候,白早已经来到亭子边,静静站在同门中间。 风拂面纱,露出她清丽柔弱的面庞。 只见她细眉微蹙,似乎有些担忧。 别的中州派弟子根本不担心童颜会输棋,神情很是平静,只有向晚书认真推算着棋盘上的局面。 果冬站在人群外,与赵腊月等人的距离不远不近,当所有人都看着亭子里的时候,她却在看着赵腊月。 赵腊月知道她在看自己。若是平时,她必然要看回去,但这时候她只会看着井九。 瑟瑟看得无聊,把手里的烤鱼递到赵腊月身前,压低声音说道:“别嫌弃,真的很好吃。” 赵腊月摇了摇头,她很少吃东西,不管在青山还是在外面。 看着这幕画面,果冬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 何霑忽然喊道:“怎么能这么走?没道理啊。” 四周的人们纷纷望向亭子里,心想是谁行差了一步棋? 亭子里,井九与童颜就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依然静静看着棋盘。 刚才那步棋是井九走的,在很多人看来这步棋很是寻常而且安全,完全不理解何霑的反应为何这样大。 童颜做出了自己的应对,似是随意地落下一颗白棋。 这步棋也很普通而且安全。 谁曾想何霑又喊出声来:“这更没道理啊!” 很多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人们不明白为何这位棋道高手,对这样两步普通的棋反应如此之大。 这个时候,井九又落了一颗黑子。 何霑盯着棋盘,根本没有理会那些在看自己的人,吃惊说道:“还可以这样吗?” 童颜的下一颗白子直接挂到了别处。 何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连声喊道:“太狠了!你们这两个家伙太狠了!” 他的动作很大,声音更大,在安静的棋盘山里显得格外响亮。 果冬收回看着赵腊月的视线,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你的话一直这么多吗?” 下棋时有人在旁大呼小叫,当然是极不美的事情。 何霑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今日得见如此棋局,他实在是无法控制自己。 “好吧,我不说了。” 他提起酒壶,灌了一口大酒。 极为罕见的龙骨酒,在他嘴里却显得那般苦涩。 因为他喝的是闷酒。 这里说的闷不是不能说话的憋闷,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令人苦闷。 …… …… 见到何霑这般作派,又注意到雀娘、尚旧楼、谷元元这三人的神情,观棋的人们终于明白了些事情——原来亭子里的这场棋局并不像他们以为的那般普通寻常,其间不知隐藏着多少道惊雷,只不过以他们的棋道境界很难看懂。 想明白这点,人们再次兴奋起来,望向亭子里的那张棋盘,希望能够找出那些隐藏着的美妙。 只是无论他们再如何认真、不停思忖推演,还是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这不就是最普通的开局吗? …… …… 三清观里。 禅子盘腿坐在榻上,赤裸着的双足从僧袍下探出来,不停地抖着,似乎带着某种节奏。 他的视线落在面前的棋盘上。 棋盘两侧各有两个棋瓮。 窗外开着石楠,味道过于浓郁,明明是香却有些近乎臭。 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一直皱着眉。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结束了长考,拿起一颗黑子放在了棋盘上。 正当他松了口气,准备起身的时候,注意到那位道人的神情有些不对。 “怎么了?” 那位道人犹豫了会儿,小意说道:“这步棋……好像不是落在这里的。” 禅子闻言微怔,再次望向棋盘。 …… …… 棋盘山峰顶。 一位官员对和国公笑着说道:“国公,您怎么看这场棋局?” 和国公看了他一眼,说道:“怎么看?这么深我怎么看得懂。” 那位官员也不害怕,笑着说道:“那您押的谁啊?” 梅会是修道者的盛会,但也会影响到世俗世界,别的不说,朝歌城里的赌局肯定与此息息相关。 和国公拍了那位官员后背一下,笑着说道:“你当我傻啊,当然是押童颜,虽说赢不了多少,但胜在稳不是?” …… …… 太常寺很清闲。 做为朝廷里拿着贵俸的高级官员,又向来有清廉之名,井商一直很注意不要表现的太勤勉政务。 但他也很少像今天这般,盯着杯子里的茶水就可以发很长时间的呆。 最终他还是无法坐住,与副卿说了声,便向衙门外走去。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长街上,衙门里的议论声响了起来。 井商有个弟弟,很小的时候就送出了朝歌城,不知去了何处。本来井家把这件事情瞒得极严,然而官场上哪里可能有真正的秘密,前些年,便有很多人隐约知晓,那个井家幼子应该是拜在了某个大派门下。 今年举办梅会,朝歌城的赌局也多了起来,看到井九这个名字,某些有心人很自然地联想到那个井家幼子。 “谁能想到,他弟弟居然成了青山剑宗的仙师。有这样的背景,谁还愿意正经当值,这才上午居然便退了。” “修道人断情绝性,与俗世本家的联系极淡,也不见得能帮得了什么,再说了,只是个青山弟子,又不是什么大人物。” “但朝廷至少不会太过严苛,而且至亲活着的时候,总会有些好处,你没见赵府这些年红火成什么样了?” “不错,年节的时候我去拜访赵公,啧啧,府里的好东西真是堆成了山高,听说都是南河州那边送过来的。” …… …… 井商根本不知道同僚们在背后议论自己什么,就算知道也没有心情去理会。 朝歌城里消息流传的极快,棋盘山的事情没过多久便已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当他知道井九第一局棋的对手便是童颜,脑子顿时嗡的一下,险些昏了过去。 他与井九之间当然谈不上什么兄弟之情,就算井九输了,想来也应该影响不了他的前途,只是…… 一路想着这些事情,冷汗湿了衣衫,神思有些恍惚,他醒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成国公府前。 整个朝歌城都知道成国公好棋,梅会棋战最高级、最安全的赌局就在这里。 一名管事注意到他,迎上前来说道:“大人您总算来了,赶紧请进。” 井商取出手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犹豫片刻后低声问道:“这时候还能不能退注?” 那位管事看着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第八十四章终有一记雷霆 成国公府的赌局有各种赌法。 只有赌性极强的那些人才会一开始便赌棋会的最终优胜,一般都是按棋局顺序来赌。 井商是个很谨慎稳重的人,自然也是这样做的,押了很大一笔钱到第一局。在他想来,井九是去年四海宴的棋战第一,而且敢说那样的话,棋力必然不俗,就算不能拿到最后优胜,前面连胜数局应该还是很轻易的事情。 谁能想到,他第一局棋便遇上了不可能战胜的童颜。 那位管事自然知晓棋盘山上发生的事情,同情说道:“结果还没出来,大人先别着急。” 井商知道无法挽回,反而平静了些,揖了揖手,走进了国公府。 国公府后园里已经站满了人,朝歌城里有头有脸的王公贵族竟有半数在场。 但他们今天没有站在最前面的位置。 站在最前面的都是些棋道国手,对着前方的那道墙指指点点。 春熙棋馆的馆主连说话的资格也没有,只能在旁陪笑。 那道墙上挂着幅极大的棋盘,旁边则是对局双方的名字以及赔率,看字迹应该是刚写上去不久。 井商根本没有心情去看,站在人群后方,默默计算着事后变卖家产的事宜。 既然必输无疑,就算井九的赔率再高又有什么意义? 就在这时候,园子前方响起的议论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 …… “这一步到底为何落在这里,到底有人想明白没有?” “重新再摆,我总觉得那个小星有问题。” “再退两步。” “不够,先退十步,容我再琢磨一番。” …… …… 郭大学士起身,走到大棋盘前,取下十数颗棋子,摆出几个变化,转身看着人群说道:“现在看明白了吧?” 那些参与赌局的王公贵族,虽说都会下棋,棋力自然普通,根本不明白他的意思。 那十余位朝歌城的国手则是若有所思。 片刻后,一位老者颤声说道:“原来是这样!” 越来越多国手明白了郭大学士的意思,也就是明白了那一步棋的妙处,惊叹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赞叹不已。 成国公说道:“还是大学士厉害,居然连这步棋都看明白了。” 郭大学士苦笑说道:“我只不过比你们提前几步明白了那二位的意思,算什么厉害。我早就对你们说过,童颜的棋力与境界古今未见,井九的水准也远超你我,你们偏生不信,现在呢?” 这时候他已经确信自己的猜测没有错,那天在旧梅园外的棋局,童颜根本就没尽全力。 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只能中盘认输,这种差距实在太大了。 …… …… 井商站在人群后方,早已愣住了。 听郭大学士的话,难道井九与童颜有来有往?这怎么可能? 他从丫环端着的盘上拿起热毛巾,用力地擦了擦脸,然后向着墙上的大棋盘望去。 不过看了两眼,他便觉得有些眼花,根本看不明白,情急之下,随便伸手抓住一个人问道:“现在到底是什么局面?” 那人说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井商说道:“前面那些位国手难道也没个看法?” 那人说道:“今日他们与你我一样,连棋都看不懂,又哪里看得出胜负。” 有人听着这话嘲笑说道:“胜负还要看?学士说童颜仙师在棋道上的造诣可称古往今来第一人,他怎么可能会输?” 井商有些恼火,说道:“说得这般笃定,你能看懂这局棋啊?” …… …… 棋盘山上。 时间流逝,那几丛野梅已经被踩成粉尘,但依然没有谁能看懂亭子里的那局棋。 人们只好去看那些有可能看懂棋局的那几位。 雀娘咬着嘴唇,还在想很早之前的一步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的太入神,竟连嘴唇咬破了个口子也没发现。 尚旧楼闭着眼睛,嘴唇微微颤动,无声念着什么。 他们早已没有胜负之心,之所以依然全神贯注在棋局上,不惜耗损心神冥思苦想,只是想要理解这局棋。 只是想要跟上井九与童颜的思考,着实是件非常辛苦的事情。 到这个时候,已经能够很准确地判断出棋力高低。 谷元元与雀娘、尚旧楼齐名,但很显然还是稍弱了一筹,所以也最狼狈,脸色苍白,浑身被冷汗湿透。 他只觉得这局棋好可怕。 下棋的那两个人好可怕。 何霑看着他的模样,有些同情地摇了摇头,想要饮酒,才发现酒壶早就已经空了,不禁觉得好生郁闷。 亭里的棋局已经进入到了中盘阶段,他还能跟上井九与童颜的节奏,明白他们的思路。 也正是如此,他才明确知道,如果这时候在亭子里的是自己,不管执黑还是执白,都已经输了。 再次望向亭子里的那两个人,他生出一败涂地的感觉,又生出很多佩服。 …… …… 对局至此,刚刚过去半个时辰。 井九与童颜的落子速度不是特别快,但都没有长考过,对局进行的非常流畅。 有微风起,卷起一片青叶舞入亭间,落在棋盘上。 井九与童颜的视线落在那片青叶上,然后抬头。 他们对视一眼,确认过眼神,同时把手里的棋子放回小瓮里。 …… …… 棋局暂停。 有茶水送入亭子里。 井九与童颜端着茶杯,站在栏边,望向山外远方,没有对话。 人们看着这幕画面,沉默不语。 …… …… 棋盘继续。 风再起,比先前要大了些。 有云层来到朝歌城上空,遮住了太阳,山气渐凉。 场间的气氛也变得更加紧张。 一片安静。 没有人敢发出声音。 棋局已至中盘,棋子渐密,再不懂棋的人也知道,双方终将正式相遇。 童颜开始第一次长考。 百息之后,他做出了决定。 他用三根手指捉住那颗白棋,稍显笨拙向棋盘上伸去。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天地感应到了这步棋的凶险以及其间的无限杀机…… 棋盘山上的云层忽然绞动起来,一道电光在云深处隐现。 白棋轻轻地落在棋盘上。 轰的一声巨响。 雷霆响起。 第八十五章最后一步 轰! 神思恍惚的谷元元被这道雷霆惊醒,身体摇晃,险些跌倒,赶紧扶住了身旁的大树,吓得不停喘息。 人们也被突然的雷声惊得不轻,纷纷向着天空望去,只觉脸颊微湿,才知道有细雨落下。 赵腊月盯着亭子里的井九,眸子黑白分明,担心的情绪写得清清楚楚。 井九也开始了自己的第一次长考。 那颗白棋的位置是七、十一,是一步靠,他该如何应对? 天空里的云层越来越厚,山色更加阴沉,风渐冷亦疾,雨点也大了些。 不知为何,棋盘山的大阵并没有完全发挥作用。 人群微微散开,很快便又恢复原状。 人们终究还是舍不得离开,再次望向亭子里。 井九看着棋盘在沉思。 童颜落下那颗白棋后,再次起身,走到栏边。 天光照亮他稚嫩的面容,无比自信。 …… …… 时间流逝,天地更加阴沉。 井九动了。 他拈起一颗棋子,伸向棋盘。 无论是两根手指的夹角,还是屈臂的角度,都是那样的完美。 所有的这些细节,他都是照着海州城里那本围棋入门书籍所学。 完美便难免有些过于方正无趣,但可以确保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就像那颗黑棋落下的位置,刚好处在两道线的交叉点,没有一丝的偏差。 …… …… 黑棋静静地搁在棋盘上。 三、九。 云层翻滚,极远处的天边出现了一道闪电。 那里太远,雷声无法传至山间,但电光能够抵达。 闪电照亮棋盘山,被那颗安静的黑子反射,变得幽冷了数分,仿佛一道剑光。 …… …… 何霑挑眉,袖口微微颤动。 雀娘看着那颗黑子,捂着胸口,觉得好生难过,就像是被人刺了一剑。 尚旧楼闷哼一声,脸色惨白,唇角溢出一道血水。 …… …… 三清观,禅子看着棋盘上刚刚落下的两颗棋子,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抬起头来望向窗外。 窗外乌云密布,笼罩着棋盘山。 “太凶险了。” 禅子摇了摇头,不再继续向棋盘上落子,示意道人来摆。 …… …… 峰顶,感受着天地气息的变化,和国公神情数变,归于凝重,声音低沉说道:“陛下那边究竟怎么说?” 一名下属官员低着头说道:“刚与皇宫联系过,陛下刚结束临时朝会,这时候准备过来。” 和国公往峰下又看了数眼,皱眉说道:“希望这局棋不要这么快结束。” …… …… 无论期望或是不愿,今年梅会万众瞩目的第一局棋终究是来到了后半段,双方开始真正搏杀。 井九与童颜再也没有长考,黑棋与白棋稳定甚至可以说强悍地依次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清脆的声音不代表就一定悦耳,有时候也会让人觉得惊心动魄,就像是剑砍在石头上,或是法宝轰击在铁门上。 棋盘上仿佛生出无数道剑意,杀意纵横天地之间,懂棋者稍一感知,便觉呼吸困难。 亭外的观棋者里,谷元元的棋力比何霑等三人稍弱,但也已到了某种程度。 而且他这些年一直在北方雪原里追随刀圣作战,见过真正凶险而血腥的战场,所以感知要更加强烈。 在他的眼里,黑棋与白棋高速旋转起来,变成雪原里的兵车和满山遍野的雪国士兵。 坚硬的积冰被碾破,狂暴的风雪被无视,千军马鸣,风萧萧,到处都是杀机,到处都是死亡。 当他看到一个面容狰狞的雪国怪物向自己扑来的时候,再也承受不住,大叫一声便昏了过去。 雀娘与尚旧楼两个人的情况也非常糟糕,脸色苍白,唇角带血,身形摇摇欲坠,似乎随时可能昏倒。 何霑走到雀娘与尚旧楼身前,挡住他们的视线。 如果像亭外大多数人一般,看不懂这局棋倒也罢了。 偏生雀娘三人的境界确实极高,能够看懂很多,还想着要跟上井九与童颜的思考速度,精神损耗实在太大。 他自己早在井九与童颜休息的时候,便已经放弃了这局棋。 他望向亭子里的井九与童颜,神情凝重,很是担心。 想看懂这局棋便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那身处其间、下出这局棋的人又要承受怎样的压力? …… …… 棋局继续,井九与童颜落子的速度依然如前,却给人一种感觉,棋局的节奏正在加快。 山里的风越来越冷,越来越疾,或者是因为天空里的云层越来越厚,越来越暗。 那是暴雨的前兆。 被碾压在地上的野梅碎絮被吹的到处都是。 云层翻滚不安,仿佛有道黑龙正在其间咆哮生威,更多的雷电从乌云深处生出,向着天地展现自己的威力。 雨水骤然变密,哗哗落到山间。 棋盘山的阵法终于生出感应,一道无形的力量从崖石深处里释出,把绝大部分的风雨挡在了外面。 满天雨水沿着无形穹顶流淌,把外界景物扭曲模糊,这画面很是神奇,但没有人去看。 人们都在看着那间矮亭。 棋盘山里的雨已经变得很小,落在棋盘上,看着就像是无数颗晶莹透明的露珠,在黑白棋子之间。 棋局已经进入到了最后的阶段——打劫。 劫的是天地变化的玄机,其间隐藏着无数凶险。 二人的衣裳微湿,却仿佛无所察觉,依然专注地看着棋盘,沉静至极。 棋子不停地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啪啪声,随之而起的是轰隆的雷声,连绵不断,群山都要为之动容。 不断出现的闪电,把他们的脸照亮的非常清楚。 童颜的面部皮肤极光滑,被微雨湿了些许,更显稚嫩,如婴儿一般,眼神里却充满对胜利的渴望以及强悍的意志。 井九还是那样平静,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哪怕最细微的颤动都没在脸上出现,看着就像一尊完美的白玉石雕像。 别人不觉得如何,但赵腊月与他相处的时间太长,能够看得出来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双袖微颤。 当年承剑大会、登神末峰或是去年青山试剑时面对顾寒与过南山时,井九永远都是那样的淡然随意。 今天明显不一样,面对童颜,他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认真与专注。 …… …… 棋子与棋盘的撞击声,雷霆的轰鸣是那样的清楚。 棋盘山给人的感觉却是无比安静,因为微雨落地无声,因为无人敢发声。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暴雨终于停歇,乌云渐散,再无雷鸣。 阳光重新照亮世间,刚被雨水洗过的群山,无论空气还是视线都是无比干净。 一道彩虹出现在天边。 …… …… 落棋的顺序轮到童颜。 他拿着一颗白棋,看着棋盘沉默不语。 看不懂棋局的人,也生出一种极为强烈的感觉。 这颗白棋应该便是今天这场棋局的最后一步了。 胜负便在这颗白棋之上。 微湿的黑发被山风拂动。 棋盘上都是水。 这颗白棋会落在哪里? 第八十六章伟大而痛苦的胜负 峰顶,和国公靠着栏杆,身体向前倾的非常厉害,似乎想要把那间亭子里的画面看得更清楚些。 官员看着这画面很是担心,赶紧上前扶着,却看到了他脸上满是震惊与不可思议的情绪。 看来这场棋局已经分出了胜负,可是究竟是谁胜了? …… …… 三清观里,禅子站在门槛前,看着雨后的新山,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在他身后,那位道人已经摆完了棋,只是没有看清楚最后落下的位置。 …… …… 皇宫里的气氛有些紧张,太监们正在对御辇进行最后的检查。 从宫里飞到棋盘山用不了多长时间,但圣驾出行的准备太麻烦。 更麻烦的是,昨夜浊河下游的出海口忽然崩塌,陛下召集了临时朝会,耽搁了很多时间。 殿门开启,被急召入宫的宰相以及工部尚书还没有出来,一道明黄色便在人们眼前闪过。 静悬在地面半尺的御辇微微一沉,太监们知道陛下已经坐好,松了口气,便准备出发。 在他们的印象里,棋道高手之间的对弈耗时向来很多,这时候赶到棋盘山,应该还来得及。 远方的宫门处忽然有动静,一位太监脚带轻烟跑了过来,跪倒在御辇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御辇里传出一道意味深长的笑声,紧接着响起一道清朗的声音。 “既然胜负已分,那就去贵妃宫里吧。” …… …… 宫里封过四位贵妃,其中两位贵妃寿元已尽,长眠于东陵,还有位贵妃年事已高,很少出现。 现在说到贵妃娘娘,自然便是深得神皇宠爱的胡贵妃。 胡贵妃早已梳妆打扮结束,随时等着旨意出发。 陛下没有忘记答应她的事,决定去棋盘山观棋后,便令人通知了她。 这等宠爱在皇宫里确实少见,但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得意的情绪,反而有些焦虑。 陛下去梅会观棋本就是被她劝说的,因为她很想看到井九被童颜或者别的棋道高手羞辱。 事情的发展比她想象的还要美妙,井九一开始便遇到了童颜。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在窗前不停走着,根本没有心情去看窗外的那些海棠花,自言自语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没输?”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些不想去棋盘山了。 一位宫女匆匆走了进来,说道:“陛下要到了。” 胡贵妃神情微怔,说道:“不是要去棋盘山吗?” 那位宫女有些犹豫地看了她一眼,说道:“那场棋已经结束……” 胡贵妃以天真憨直闻名,却也极为聪慧,见宫女神情便猜到了结果,不由惊声喊道:“这怎么可能?” …… …… 童颜的那颗白棋最终也没有落到棋盘上,而是轻轻放回了棋瓮里。 胜负已分。 一片安静。 雨水从亭檐上滴落的声音,都有些惊心动魄。 嗡的一声,人群炸了开来。 不是议论声,因为人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如何点评这场棋局以及最终的结果。 那些声音都是感叹词或者拟声词。 童颜被公认为当世棋道最强者,甚至在包括郭大学士的很多人眼里,他已经是古往今来的棋道最强者。 今天他却输给了井九。 谁人能不震惊? 看着亭子里的那两个人,何霑的情绪有些复杂,然后他收敛心神,正色躬身行礼。 雀娘与尚旧楼也随之行礼。 在场人们约有半数都对着那间看似寻常的矮亭行礼。 他们是在表达自己的尊敬以及感谢。 感谢井九与童颜下出了这局棋。 谷元元这时候终于醒了过来,看着四周的动静,有些茫然问道:“结果出来了?谁赢了?” 不等别人回答,他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喃喃说道:“谁能赢他们啊……” 他这时候的神思有些恍惚,心里却有个确定的想法。 井九与童颜这样的人在棋盘上是不可战胜的。 …… …… 童颜稚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显得很木然,不知道现在是怎样的心情。 井九还是那般平静,似乎并没有把这当成太重要的事情。 注意到这些细节,白早眼里露出一抹异色,然后有些意外地发现,果冬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白早身边的中州派弟子们很是失落,他们从来没有想过,童颜师兄会输。 然而棋盘上的胜负是那样的明确,师兄已经放下了那颗白棋。 没有任何借口,没有任何别的原因,就是输了。 向晚书最难过。 名义上他是童颜的师弟,事实上,无论修行还是棋道,他都是童颜亲手教出来的。 师兄输了,这让他一时间根本无法接受。 他想起一年前的海州城。 在那一次的四海宴上,他说了几句话,然后引来了那个戴着笠帽的少女的反驳。 为何会有这样一局棋?应该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吧。 想到这点,他觉得好生抱歉,更加难过,下意识里向某处望了过去。 赵腊月站在那里。 她的视线落在亭子里。 向晚书知道,她肯定是在看井九。 她鬓角微湿,微微笑着。 梨花带雨,令人怜惜。 梨涡浅笑,又怎能不令人喜爱? 向晚书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仰慕,看到了亲近。 他更难过了。 除了赵腊月,还有很多人在看着井九。 他静静坐着,神情淡然,微湿的黑发看似有些凌乱,却让他的容颜别添了一种美感,仿佛仙人。 人们生出一种感觉。 他坐在这里,却在尘世之外。 …… …… 童颜起身,走到栏边。 他望向山外风景,静静看了会儿。 然后,他缓缓闭上眼睛,仰起头来。 闭着眼睛,自然不是眼高于顶。 他的眉毛有些稀疏。 雨水慢慢淌了下来,滑过他的眼角与略显苍白的稚嫩面庞。 人们的视线从井九身上移开,看着童颜的背影,沉默不语。 童颜输了,但下出令天地变色的棋局,他值得任何人的尊敬。 人们等着他会说些什么。 今天的棋局,注定会成为历史上最著名、最传奇的棋局。 这时候他与井九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会被记载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童颜终于开口说话。 他没有转身,也没有睁眼,没有音调起伏的语句从双唇里说出来,带着难以形容的生硬感觉。 “能下出这样的一局棋,此生已无遗憾,还能有什么不满足呢?” …… …… 听到这句话,众人生出很多敬佩。 不愧是童颜公子,风度与胸怀皆在,对棋道的热爱与尊敬还是那样令人心折。 但人们没有想到,童颜想说的话在后面。 “可是怎么能满足呢?” 童颜的声音极难察觉的微颤起来。 那里面蕴藏着用极大毅力压抑住的痛苦。 这才是真正的痛苦。 “我还是输了啊。” …… …… (写的时候想起费德勒与纳豆那年温网五盘。 是的,伟大。 但是,输了呀。 当然痛苦,当然要痛哭。 话说去年不多的好事里,奶牛的复兴算是很重要的一部分,谢谢他。) 第八十七章下棋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棋盘山上一片安静。 当童颜说出这句话之后,没有人说话。 是的,值得尊敬、气度风范,那些很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结果。 童颜睁开眼睛,转身望着井九说道:“我不是没有输过,刚学棋的时候我连输师娘十七盘,但是……我不想输给你。” 听到这句话,别的人没什么感觉,以为童颜说的是天才之间的风头之争。向晚书却有些吃惊,他知道师兄的性情有些孤冷傲气,就连洛淮南大师兄也不喜欢、不愿亲近,但在棋道上,师兄却是个极有风度的人,不管对手是谁,只要有精妙之处绝对不吝称赞,对那些真正的棋道高手也会多给几分尊重,比如郭大学士,比如何霑。 为何今日师兄输给井九后却要说这样的话? “经过今日,你还觉得棋只是游戏吗?” 童颜盯着井九的眼睛问道。 棋子落下,雷霆炸响,天地生出感应,如此棋局,怎能只是一场游戏? 井九想了想,说道:“是的,我还是认为这就是游戏。” 童颜瞪圆双眼,隐见血丝。 “本质如此,不是贬低,因为游戏本身或者也有意义。” 井九说道:“经历过程,迎来结果,不同道路,不同走法,也许我们活着、世界存在都是游戏。” “什么都是游戏?” 童颜盯着他的眼睛说道:“那你这辈子有没有为什么拼过命?” 井九没有说话。 莫说这辈子,就算上辈子,他也没有为什么拼过命。 “你对这个世界、对万物无情,漠然保持距离,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你,不想输给你的原因。” 童颜沉声说道:“而我不一样,我愿意为很多事情献出一切。” 比如黑白世界。 井九静静看着他,等着后文。 “棋,便是我的道。” “先前这盘棋,我自认已经接近完美,然而我还是输了……并且是输给了你这样一个不喜欢棋,对棋毫无感情的人。” “我不明白像你这样的人为何能走到这种程度,如果棋盘之上真有大道,它为何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让我还有亭外这些人怎么想?” “这不公平。” “这会让一切都变得没有意义。” 童颜的眼神有些悲伤。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世界从来都是不公平的,你我如何喜爱这个世界,对世界来说并无任何意义。” ——我们是擅长用美好的词语与定义来安慰自己的人类,而世界本来就是这样。 赵腊月想起那天夜里离开旧梅园后他曾经说过的这句话,忽然觉得有些冷。 亭外的人们也似乎感觉到了雨后的寒意,死寂无声,气氛有些莫名的低沉。 “不,我不相信……” 童颜喃喃道:“一切都应该是有意义的,而且必须有意义。” 他根本无法接受井九的说法。 他自幼便深研棋道,在中州派师长的引领下,渐入深处,修的便是以棋入道。 棋盘之上黑白两分,阴阳变化,看似神妙难测,实则其间自有规律。 他便是要找到那个规律。 这是他的毕生追求。 …… …… “万物皆有道,但很多难言大道。” 井九说道:“比如在我看来,琴棋书画都无法靠近大道,因为太简单。” 听着这话,人群一片哗然。 举世公认,围棋最是繁复深奥,谁敢说简单? 人们本想反驳数句,忽然想起先前那局棋,再次沉默。 世间只有井九说围棋简单,无人有资格反驳他。 除非你能在棋盘上赢过他。 “我以前没有下过棋,但做过类似的游戏,今天与你下完棋后,我感觉二者有相通之处。” 说完这句话,井九轻拍桌面。 棋盘受震,微微跳起。 数百颗棋子从棋盘上与瓮里飞起,静静悬停在空中。 黑白棋子杂乱地排列着,纵横相交,还有很多列是竖着的,变成一个立体的棋局。 这画面很神奇,但对修道者来说,不算太难做到的事情。 很多人愣住了,心想井九弄这么一个怪异的东西出来做什么。 有些人已经想到了他的意思,震惊无语,心想还能这么玩吗? 雀娘怔怔看着空中的那些棋子,生出无力的感觉。 何霑双眉紧锁,心想这还是棋子不够,如果纵横竖三列都是十九道线,这个棋局会复杂到什么程度? 童颜看着眼前这个由黑白棋子组成的如笼子般的事物,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这不是人力可以做到的事情。” 井九说道:“确实很难,我现在也还做不到,但修道就是做人力不可为之事。” 童颜说道:“这样会很累,就像你现在应该已经很累了。” 井九说道:“是的,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像今天这般累过。” 他说的很认真。 童颜说道:“我不会因为这句话便有所安慰,我只是担心你继续下棋可能会输。我不喜欢赢了我的人再输给别人。” 井九说道:“不用担心,因为我确实有些累,所以我不准备再继续。” 听着这话,童颜有些不解,亭外的人们更是吃惊。 你已经胜了童颜,今日棋盘山上还会有谁是你的对手?就算因为先前那局棋心力消耗太大,稍微歇阵便好,难道有谁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逼你立刻下场? 井九说道:“你我之间的这局棋,是从海州开始的。” 童颜明白他的意思,在场的所有人也都明白。 听到这句话,赵腊月与向晚书都想起了当时的画面。 当时在四海宴上,井九拿了棋道第一,却引来了很多非议。 向晚书笑着说道自己若像井九这般下棋会被师兄打,却被赵腊月听见了,于是才有了接下来的对话。 “不错,我想告诉他,下棋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相信我,对他来说,下棋就是世间最简单的事情。” “是吗?希望稍后有机会领教一番。” “你不行,让你师兄来吧。” …… …… 然后才有井九在青山试剑大会上说的那句话。 “我和中州派约好明年去梅会与童颜下棋。” …… …… “从始至终,我都没有说过要拿梅会棋战的优胜,我只是要来与你下棋。” “现在,棋下完了。” 井九走出亭子,带着赵腊月向山下走去。 空中的那些棋子如雨一般落下。 …… …… (首先说重点,以前写将夜的时候也说过,我对围棋一窍不通,只是喜欢看赛事新闻以及八卦野史,所以我写棋只能这么写,刚好也是我自己喜欢的写法。去年写到井九下棋的时候,很多读者便在喊阿尔法狗,是的,基本上就是这个意思,想写那个感觉,柯洁比赛结束之后,我和沙包姐很认真而且激动地讨论了很久,其中有些内容就是这几章里我想写的。也有很多读者想到桑桑,必须要说现在的井九肯定远远不如桑桑,他现在最多算是经过改造的人类计算机,桑桑可是全知全能的存在,至少在她的那个世界里,爱她哟。最后,我这两个月确实有点抖音严重中毒,但是真的很美好啊……) 第八十八章度尽棋劫起风波 井九走后,童颜也走了。 梅会棋战刚刚开始,自然不能就此结束。 棋战的胜者会与其余四项的胜者一起得到禅子的灌顶洗礼,更何况这本来就是极大的名誉。 但因为可以理解的原因,无论是那些真正的棋道高手还是单纯的爱好者都有些意兴寥寥,提不起什么精神。 “我也要走了。”何霑把酒壶系到腰间,对瑟瑟说道:“有机会去悬铃宗找你玩,我带你去隔壁的大泽捞鱼,他家的鱼头炖起来格外的香,比烤鱼强。” 瑟瑟完全没有注意这句话的后半段,吃惊问道:“你不下棋了?” “是的。”何霑沉默了会儿,说道:“以后都不下了。” 听到这句话,很多道震惊不解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井九与童颜已经离开,何霑自然是梅会棋战绝对的热门。 就算他的心神被先前这局棋震撼太多,或者不想占这个便宜以名士风范,但为何要说以后也不下棋了? 何霑接下来的话不知道是回答瑟瑟还是对棋盘山里的所有人说的。 “就算我再下一辈子也赢不了那两个人,甚至连他们的衣角都摸不到,那何必再下?” …… …… 井九与赵腊月还是在新街口分手,就像前些天一样,一切都是那样的寻常,仿佛今天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太常寺的屋檐被雨水洗过,乌黑发亮,看着就像是苍龙的角。 井九收回视线,走上石阶,推门走了进去。 一家人都坐在花厅里,看着他进来,齐齐起身。 “咋就回来了呢?” 井家大哥的态度比前些日子更加恭敬,但眼神里充满了欢喜。 井九见着他才想起自己忘记了一件事情。 前些天他让对方赌棋的时候,说得可是优胜,今天自己只下了一局棋便回来了。 他说道:“输了多少,我补给你。” 井家大哥高兴说道:“没事,我押的是单胜。” …… …… 在棋盘山的时候,雨便停了。 窗外没有声音,很是安静,适合入睡。 井九却没有睡着,想着一些事情。 他来朝歌城参加梅会,最主要的想法是看看那人会不会来找自己。 但既然腊月说过那些话,他当时为十岁出头时又说了一遍,那么棋战顺便参加无妨。 不过是一场游戏。 就像在棋盘山里他对童颜说过的那样。 但真的只是一场游戏吗? 他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那副围棋,回到桌前,把今天的这局棋重新摆了一遍。 他站在桌前,看着棋盘沉默了长很时间。 黑白棋子的颜色是那样的分明,区别的非常清楚,最后却仿佛变成了一个整体。 今天这局棋他赢了,但他清楚自己赢在童颜无法做到的某些方面。 他不会觉得胜之不武,只是站在童颜的立场上,这亦非战之罪。 他现在的身体情况很特殊,拥有近乎无限的精神强度。 换作以前就算他从小开始学棋,也很难做到今天这种程度。 今天童颜的棋已经无限接近完美,如果不是最后精神与体力消耗太多,倒数第七步棋有些太过强硬,他也没办法找抓住那个随时便会遁去的机会。又或者童颜放缓落棋的速度,把这局棋变成数十天的长局,这局棋的胜负依然未知。 所以他能体会并且理解童颜最后的痛苦。 “你还是人间第一。” 井九看着棋盘,对童颜说道。 在那座山里踏进那条暗河时,他以为自己的这一次不会有任何改变,现在看来还是会有些不一样,虽然很少。 或者是因为接触到上一次从来没有接触过的领域,有所触动? 井九不确定这一点,道心上的细微变化计算起来太过复杂,而他现在已经很累。 他走到窗边,看着夜色里安静的小院,不知为何情绪有些微惘。 这种情绪,或者说所有情绪,都是很少在他心上出现的事物。 小院前方忽然传来孩子的欢笑声与妇人的惊呼声,接着便是有些紧张的嘘声,然后再次归于安静。 也许是井家大哥告诉了家人今天发生的事情还有那个赌局。 如果井九想要听他们说话自然能够听到,但他没有那样做,心情渐渐平静了下来。 …… …… 随后数日,梅会棋战继续进行。 被风刀教寄予厚重的谷元元,因为那日精神受到的震撼太强烈,勉力支撑了两局,便败给了一位不知名的修道者。尚旧楼的心神也极为疲惫,最终没能闯到最后,在第五天的时候离开了棋盘山。 最终拿到棋战优胜的是镜宗的雀娘。 那位生着雀斑的少女不愧是童颜曾经亲自指点的对象,明明也受到那局棋的影响,却坚持到了最后。 甚至听说她似乎还从那局棋里领悟到了些什么,棋道境界又有进展。 那局棋自然便是棋战第一天,井九与童颜的那局棋。 没有多少人关心梅会棋战的结果,人们都在讨论那局棋。 朝歌城里的印社用最快的速度印了数千张棋谱,然后被一抢而光,送到各家府里。 井九与童颜对弈的棋盘与棋子当天便送进了皇宫,按照原样摆好,然后用道法定形,据说陛下赏了整整一夜。 就\b连对围棋不感兴趣的走夫贩卒们也津津乐道地讨论着这场棋局,只不过很多细节流传的变了样,神奇至极。 …… …… 童颜直接离开了朝歌城,竟是放弃了最重要的道战,回到云梦山后便开始闭关,据说中州派因为此事颇为不满。 谁都知道,中州派不满的对象当然不是童颜而是井九。 井九成为了真正的名人,与他相关的事情自然被再次翻了出来,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 比如他在青山宗里的那些经历,以及与赵腊月数万里游历,四处杀人的故事,当然还有青山试剑大会上的那些画面。 很多人这才知道,原来井九是青山剑宗重点培养的剑道奇才。 做为两忘峰排名第三的弟子,顾寒在修行界里的名气不小。 过南山更是青山首徒,已经突破游野境界,被认为是有可能挑战洛淮南的年轻一代强者。 井九入青山学剑不过数年时间,居然能够战胜顾寒,还能断掉过南山的剑?虽说传闻里那并不是真正的较量,过南山最后收剑才被井九抓住机会。但一个无彰初境弟子面对游野境强者,就算有机会又有几个人能抓住? 再联想到梅会上那局震惊大陆的棋局,井九在世人心里渐渐有了一个形象:一位精于谋算的绝世美公子。 但紧接着又有新的消息开始流传,据说来自青山内部。 ——井九可能出身果成寺。 第八十九章有人想见赵腊月 青山里一直有人怀疑井九出身果成寺。 最早是承剑大会之后,他与赵腊月登上神末峰的过程落在了某些人眼里,引来了上德峰的怀疑。 但那时候更多人都觉得上德峰是在数百年没开玩笑之后说了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直到试剑大会,井九在战胜顾寒的过程里,身形露出剑芒,引发了数位峰主震惊的猜想。 这一次,真的有人开始相信这个说法,至少井九与果成寺之间应该有所联系。 梅会棋战之后,这种说法更是平添了很多说服力,就连南忘都在想要不要让掌门师兄私下发函去果成寺问问。 因为井九在棋盘上表现出来的算力太过强大,甚至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 很多人在想有没有可能是果成寺的两心通让他提前便猜到了童颜的每步应对? 最关键的是,当这个说法开始在修行界流传之后,果成寺并没有否认!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就等于说,时隔多年果成寺再次派出蹈红尘的传人现在居然成为了景阳真人的再传弟子。 这种传奇的经历甚至让很多人忍不住生出一种猜想——井九有没有可能成第二位刀圣? 他们不知道青山宗里的大人物们早就有了这种想法。 井九受到的关注越来越多,人们越来越期待他在道战上的表现。 童颜回云梦山闭关,但像洛淮南、白早、桐庐这些年轻强者都会参加道战,人们希望井九能带来一些惊喜。 遗憾的是,没有过多长时间人们的期望便落在了空处。 西山居方面传来准确的消息,井九没有参加道战的意思。 神末峰参加道战的是赵腊月。 …… …… 棋战结束十余日后,朝歌城里春意已深,雨水全无,甚至已经有了些暑意。 湛蓝的天空里飘着云,然后落在湖面上,配上湖堤上的垂柳与若隐若现的飞檐,美不胜收。 赵氏是朝歌城里的贵族,爵位较诸国公只低一级,世代豪富,但这二十年里,因为那位小姐的缘故一直很低调,只不过现在又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无法再低调下去,春初的时候,洒下如山般的金银,把城外的别园整治的仿佛仙境一般。 因为春天的时候小姐会回朝歌城,而且信里说得很清楚,应该会带一位同门做客。 小姐是何等样的身份,连她都要请到府里的同门又是什么身份?没有仙境般的风景,如何配得上二位仙师? 船首破开水面上的蓝天白云,缓慢而自在地飘着,因为无人划浆。 “书道第一是白早。” 赵腊月坐在船首,微风拂动发丝。 井九躺在竹椅上,听着这话有些意外,心想居然不是一茅斋? 赵腊月接着说道:“很多人都没想到,她放弃了自己最擅长的画道,结果还能赢过一茅斋的那些书生。” 井九想了想说道:“看来她和童颜一样,都是很聪明的人。” 赵腊月不明白他的意思。 井九说道:“修行界一直有种说法,附援求道,书不如画,因为画才是原初之形,书需要我们在形状之上赋予意义。而白早弃画择书,应该是想明白了,我们赋予形状之上的意义才是修道需要寻找的东西。” 赵腊月说道:“应该是那天看你与童颜下棋有所触动。” 井九说道:“你如何?” 这个问题很突然,但赵腊月知道这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她与白早、果冬是整个修行界乃至整个大陆会拿来进行比较的三个人。 今年梅会,果冬拿了琴道第一,白早有些出人意料地拿了书道第一,那么她呢? 赵腊月会参加梅战,这个消息早已经被卷帘人卖了出去,最近这些天更是成为了人尽皆知的秘密。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想着这些天卷帘人被问的最多的问题,问道:“你不会真的是和尚吧?” 井九说道:“你知道我不是。” 赵腊月问道:“那为何果成寺的高僧没有出来辟谣?” 井九说道:“这样的情形以前也出现过,因为和尚也有私心。” 赵腊月不解问道:“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这样可以掩护那位真正的蹈红尘传人,而且如果我能走的越远,对果成寺的名望越有好处。” 井九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直接问道:“道战你准备怎么打?” 赵腊月说道:“打便是,或者说你有什么经验?” 井九说道:“我不擅长这些事情,而且我相信,你应该比我更强。” …… …… 井九没有吃晚饭便离开。 赵腊月不意外,他本来就不怎么吃东西。 数万里旅途上那么多顿火锅,他也只是用清汤煮几片青菜叶子吃,而且很多时候都是用看的。 她有些意外的是,井九说自己有事所以要离开——像他这么懒的人能有什么事情? 而且他没有告诉她是什么事。 不过这样也好,赵腊月也有些事情要办,而且也不想让他知道。 “请过来吧。” 她对着湖心亭里说了声。 片刻后,一位白衣少女出现在湖心亭里,对着她行礼说道:“水月庵莫惜,拜见峰主。” 赵腊月看着这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女子,说道:“何事?” 莫惜微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轻声说道:“果冬师姐约您三日后在鸣翠谷相见。” 赵腊月挑了挑眉。 很明显,果冬是想单独见她。 对此,她并不意外,因为在梅会寒台与棋盘山上她都曾经感受到对方投来的目光。 那些目光里的情绪很有趣,带着些关切、好奇、审视,但没有敌意。 “好。” 赵腊月同意了对方的请求。 她不想井九知道这件事情。 因为果冬是连三月的弟子。 …… …… 朝歌城一间不起眼的小酒馆里。 四周的酒客们依然在讨论前些天棋盘山上的那局棋。 施丰臣呷了口微酸的黄酒,说道:“三天后就是赵腊月的死期。” 一位枯瘦老者坐在他对面,神情木然地夹了颗松仁送进唇里,没有任何反应。 老者名叫梁星成,是朝歌城里极不起眼的一位普通官员,只有很少人知道他是梁太傅的远房兄弟,而且关系并不远。 而梁太傅是太子的老师。 第九十章施丰臣的一天 细小的松仁被嚼碎,也没多少份量,但香味很足,可以送一杯酒。 梁星成端起酒杯,有滋有味有声音地嗞溜饮尽,斜了施丰臣一眼说道:“水月庵的弟子你都能用?” 看着老者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施丰臣笑了起来,说道:“我哪里有这本事,是那边的人在用。” 梁星成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不想听到那个名字,哪怕施丰臣用的是那边指代。 施丰臣仿佛没有察觉对方的忌讳,继续笑着说道:“只要客人有想法,那边的人就有能力实现。” 梁星成放下酒杯,看着他说道:“那你是什么想法?” 施丰臣正色说道:“只想替殿下分忧。” 小酒馆里很是吵闹,喝醉的人们争执不休,说着那步棋如何,这步棋如何,把他的声音淹没无遗。 梁星成自然不会相信他这个说法,施丰臣自己也不会信,只不过他们彼此都清楚,身为臣子有些话是必须要说的。 他盯着施丰臣的眼睛问道:“你确定此事可成?” 施丰臣笑了笑,说道:“赵腊月一死,栽赃到贵妃身上,就算她再受宠爱,也是死路一条。” 梁星成端起酒杯旋又放下,说道:“你真的能确定?贵妃可不是普通人。” “说句大不敬的话,就算她是皇后娘娘又如何?陛下总要给青山剑宗一个交待。” 施丰臣觉得这位谋士就像太子一样愚蠢,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语气却重了更多。 “陛下今天出宫去了骊山,牛老爷与金老爷都不在身边,却带了贵妃娘娘。” 梁星成闻言大惊,骊山在朝歌城外,陛下居然一个供奉都没带,那究竟是去做什么事情?为何他却要把贵妃带着? 酒馆里的争吵还在继续,发酸的浑酒却已经没了味道,他枯瘦的脸上闪过一抹厉色,说道:“那就好好做。” …… …… 梁太傅与自己远房堂弟梁星成的容貌有些相似,只不过更高更瘦,看着不像位官员,而更像一位修道有成的仙师。 他看着栏边的那个年轻人耐心等着,虽然他是对方的老师,但尊卑从来都不会这样计算。 “我总觉得太冒险。” 年轻人把手里的鱼食扔进栏下的水池里,惹来无数游鱼,乱了春水。 梁太傅当然知道这个计划并不安全,声音微哑说道:“但那个消息已经证实,断离丸……确实已经停了好些天。” 年轻人转过身来,正是前些天井九与赵腊月在旧梅园里见到的那位锦衣青年。 只不过与那天相比,他眼里的漠然情绪变得更加幽冷。 他就是神皇陛下唯一的儿子,景辛皇子。 很多大臣、百姓、修行宗派都认为,他将是未来的神皇,私下甚至明着都以太子相称。 景辛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直到这些天知道了那个消息,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太子之位并不稳固。 因为父皇……似乎准备再生一个。 他看着梁太傅冷声说道:“就算胡贵妃死了,父皇一样可以再有儿子。” 梁太傅说道:“但也许陛下就是因为胡贵妃,所以才想生个儿子。” 景辛沉默了,其实他知道自己这个问题没有意义,不管是哪个妃子生下来的儿子对他都是威胁。 因为这代表了父皇的态度。 太傅的意思也非常清楚,在皇位之前,任何冒险都是值得的。 “那我呢?我怎么才能够与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关系?我要确保牛金二人和青山宗都查不出来。” “很简单,因为这件事情本来就与殿下没有任何关系。” “你相信那个叫施丰臣的家伙?” “是的,因为我知道他的仇恨从何而来。” 梁太傅感慨说道:”仇恨是最可怕的力量,可以帮助他保守一切秘密,哪怕是在面对青山宗的时候。” …… …… 朝歌城里有很多小酒馆。 施丰臣离开那间小酒馆,在蛛网般的街巷里转了半个时辰,走进了另外一个小酒馆。 酒馆里的醉客们依然在讨论梅会,准确来说是还是在议论那局棋。 施丰臣有些不喜地皱了皱眉,走到酒馆里面,对掌柜点头致意,随其进了安静的杂物间。 “上次说的事情,如何?” 他看着那个肥头大耳的掌柜说道,神情平静,心情却有些怪异。 做为朝廷清天司的副巡察,见着不老林的管事,最应该做的事情是把对方拿下,而不是谈话。 那位掌柜笑眯眯看着他,没有说话。 施丰臣最近的耐心不是很好,沉声说道:“我能找到你一次,就能让你再也无法离开朝歌城。” “我们是做生意本来就要与人联系,清天司能找到我并不奇怪,就像谁都知道白马湖畔那座医馆的来历,” 胖掌柜依然笑眯眯地说道:“而且我们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诚意与能力,问题是您还没说过愿意付出什么。” 从古至今,请客杀人都是要花钱的,不老林做的就是这个行当,当然不会例外。 施丰臣神情微松,说道:“没想到水月庵的弟子也能为你们所用,只是你们凭什么相信赵腊月会答应单独前往?” 胖掌柜摇头说道:“这就不方便说了。我们还是说回这门生意吧,你究竟能付出什么?” 施丰臣说道:“我与你们交易,便等于把我交到了你们的手里,至于你们能获得多少自然要看你们以后怎么用我。” 胖掌柜脸上的笑容更盛,语气里却嘲弄意味十足:“一个清天司被边缘化的官员凭什么和九峰之主相提并论?除非你是掌握实权的国公,或者是镇北军里的副指挥使。” 施丰臣没有动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如果说我是为太子办事呢?” 胖掌柜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看来竟是早就已经猜到了。 “有意思,有意思,只不过你就这么卖了主子,难道不怕他知道后杀了你?” “太子信任我,我也相信自己能够守口如瓶,哪怕面对死亡与搜神术,但可能的话,我还是不想直面青山的怒火。” 施丰臣盯着胖掌柜两条线般的眼睛,说道:“我可以信任你们,对吧?” 胖掌柜忽然觉得这个朝廷官员有些意思,笑着说道:“当然,不老林的声誉非常值钱,而且你没有出卖的价值。” 如果不老林不会出卖施丰臣,那么施丰臣自然也没有机会出卖太子,太子又为何要杀他呢? 表面上看起来,这段对话的重点便在这里,但施丰臣和胖掌柜都知道并非如此。 胖掌柜说得很清楚,施丰臣没有出卖的价值,太子却是有的。 这次事件之后,不老林一定可以从太子那里得到足够多的好处,这便是他们愿意参与的原因。 这场交易的唯一筹码,就是太子。 …… …… 离开小酒馆,回到位于南城的家里,施丰臣站在冷清而有些简陋的院子里,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是位很清廉的官员,做事严肃方正,那些本来应该讨好他的小宗派在碰了几次钉子后也懒得再理他。 这样的家里自然不会有什么丫环仆人,更不可能有歌姬。 也没有家人。 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冷清,无论是在南河州还是在朝歌城。 但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三天后赵腊月便会死去,他忽然有些伤感。 都死了。 死了也好。 没有烦恼。 第九十一章王小明的半生 施丰臣走进屋里,从衣柜角落的暗格里取出厚厚一叠卷宗,抱到书桌前再次开始翻看。 这些卷宗都是关于赵腊月与井九的。 去年清天司的调查被终止,这些卷宗便被收进了库房里,积了很多灰,直到数十天前被他悄悄带回了家。 卷宗翻动,上面文字与画像他早已烂熟于心,那是七十四条人命,无数血腥的画面。 那些画面在他的眼前闪过,然后与多年前的画面重叠。 “修道者就能随意杀人吗?” 施丰臣合上卷宗,沉默了会儿后说道:“我不会让青山宗再出现第二个太平真人。” 他对青山宗的看法很差,前些年在南河州主持清天司衙门,见过那些两忘峰弟子行事,更是坚定了这种看法。 所谓嫉恶如仇,不过是残忍好杀罢了,青山宗这样的风格必然会养出祸害来。 祸害人间的祸害。 赵腊月的修道天赋、前途地位、行事风格,让他很自然地联想起当年的那个祸害。 所以赵腊月必须死。 这件事情他不能与任何人说,因为太平真人的事情本就是修道界最大的秘密,也是青山宗最大的污点。 如果他用这个理由说事,所有人都会认为他疯了,根本不会相信,青山宗更是会直接杀了他。 他本想面见皇帝陛下,说出自己的忧虑,没想到贵妃娘娘再也没有召见过他。 见不到陛下,他还能如何做? 这一年里,他冥思苦想的事情便是如何杀死赵腊月,却找不到任何办法。 直到前些天,他闲来无事,整理近段时间的书卷,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宫里的断离丸是由清天司供应的,最近这些天用量少了很多。 近年来,陛下独宠胡贵妃,断离丸用量减少,谁都能想到这意味着什么。 甚至他在怀疑,陛下就没想过隐藏此事。 他想办法与太子府取得了联系,对方果然很震惊。 太子府的反应让他发现太子与身边的那些近臣真的很蠢,居然看不出来这是陛下的试探。 这样的太子当然可以用一用。 吱呀一声,院门开启。 施丰臣从沉思里醒来,把卷宗重新收好,走出门外。 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转身关好门,看着他高兴说道:“师父,你回来了?” 少年的腿脚有些不便,提着一篮子菜,走路显得很吃力。 施丰臣说道:“我说过多少次,不要叫我师父。” “好的……”那少年看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说道:“师父。” 施丰臣忍不住笑了笑。 那少年见着他的笑容,发自内心地喜悦起来,声音也高了数分,说道:“我买了新鲜的油白菜,今晚炒腊肉吃。” 施丰臣本想说自己已经吃过,但看着他的笑容,终究只是摇了摇头,说道:“少做些。” …… …… 看着在灶台边忙碌的瘦小身影,施丰臣眼里露出担忧的神情。 那孩子叫王小明,是他很多年前从废墟里拣回来的。 那年西海剑派与昆仑派的两个修道者约战,在伏牛山一场大战,最后以平局收场。 据说双方事后把手言欢,在云舟上喝了好些杯名贵的雀舌茶,竟生出了相见恨晚的感觉。 只不过这两个修道者没有想到,他们道战的余波震酥了一大片山壁。 当天夜里一场大雨,泥石流从山间冲出,吞噬了一座村子。 当然,就算他们知道也不在乎。 这样的事情在朝天大陆已经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朝廷与正道宗派们早就有了经验。 清天司,从某种意义来说就是专门给修行者擦屁股的衙门。 当时施丰臣还是清天司的一位中级官员,看着满山疮痍,有些心凉,也生不出太多愤怒,因为实在无奈。 按照惯例,朝廷会代表双方宗派对村民进行赔偿,有些爱民如子的地方官甚至会帮助他们重新修建房屋。 问题是全村人都死光了,银钱赔给谁?重修了房子谁来住?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泥石堆里传来微弱的哭声,这才知道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死光了。 施丰臣收养了那个被石头砸断了腿的婴儿,为了让他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给他取了个最普通的名字。 从那之后,王小明就一直跟着他,从豫州到南河州再到朝歌城,做着琐碎的杂事。 施丰臣没有教过他什么,甚至连识文读书都没有教。 现在王小明在清天司一个库房里打杂,每月休沐两次的时候会回来看看他。 “师父,饭做好了。” 灶房里传出了王小明的声音。 施丰臣端着一碗白饭,看着灶台上那盘诱人的白油菜炒腊肉,说道:“以后莫要随意花钱。” 他的薪俸虽然不低,但大部分都用在了别处,很是清贫,自然给不了王小明什么钱。 王小明笑着说道:“腊肉是七十二给的,没花钱。” 施丰臣知道他说的七十二是他的一个工友,没有再说什么。 饭吃完后,王小明端来一杯热茶,说道:“师父,喝茶。” 施丰臣接过茶喝了口,眯了眯眼睛。 茶是家里常喝的粗茶,但只要足够烫,喝着便舒服。 王小明知道施丰臣这时候心情极好,小心翼翼问道:“师父,我什么时候才能跟您学?” 施丰臣睁开眼睛,看着他问道:“你真要跟我学?” “是的。” 王小明的神情很认真。 施丰臣沉默了会儿,说道:“其实你不知道,你小时候我就请人看过你,你的根骨很不错,修行应该有前途。” 王小明忽然站起身来,愤怒地喊说道:“我不修行!我是要跟师父你学查案。” “查案需要的是脑子,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阴谋没有太多意义,智慧也如此。” 施丰臣看着他的眼睛,无比严肃说道:“我们面对的都是修道者,如果你要跟我学查案,就要去修行,要变得比他们更强……当年我拜在三清宗门下,是如此想,可惜的是我的天赋太普通,在这道路上走不了太远,但是你可以。” …… …… 三天后,赵腊月一个人去了鸣翠谷。 鸣翠谷这个名字很常见,说明风景也很寻常,寻常到不值得被取个特别的名字,而且入谷的道路很是陡峭难行,哪怕是最适合踏春的时节,也看不到游人。 再陡峭难行的道路,对修道者来说都不是问题,所以修道者较诸普通人能看到更多的风景,当然偶尔也有凶险。 鸣翠谷里有道小溪,溪畔有座年久失修的小道观。 她走进道观,才发现原来这座道观是一座阵。 第九十二章赵腊月遇到的第一次暗杀 修行者很难被暗杀,因为他们对气机的变化非常敏感。 赵腊月擅长推演计算,而且剑心通明,自然更擅此道。但走进道观的时候,她没能发现任何问题。不是因为她想着要见到连三月的传人而有些走神,而是因为这座阵法没有任何杀机,淡然至极,与普通的山水融为一体,很难发现。 能把改变天地气息的阵法与天地再次融为一体,这种手段玄妙而且少见。 只有那些底蕴极深的玄门正宗才能够做到。 一声剑鸣,破旧的道观被照的一片火红,就像是暮色提前来林,点燃了山谷间的所有树木。 弗思剑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空中穿梭着,在她的身周斩出无数道笔直的线条,竟似仿佛要把空间斩开一般。 那些繁密至极的线条,构成了一道屏障,把她护在了里面。 赵腊月清楚敢对自己出手的必然不是普通的修道者,自己绝对不是对手。 自信与骄傲不会影响她的判断力。 她根本没有想过找到敌人然后攻击,第一时间便施出了最强大的剑招自保。 这不是九死剑诀里的剑招,而是景阳真人根据水月庵的某种道法自创的剑招,据说与某种叫天蚕的异虫有关。 这是井九教她这招剑法的时候说的。 “这就是景阳真人留下的弗思剑?果然完美。你的剑法与应对还有决断力也都很完美。” 如暮色般的红光里走出来一位黑衣人。 这位黑衣人的气息非常强大,脸上蒙着黑布,而且应该用某种功法改变了面容。 赵腊月隔着剑网看着对方,没有说话。 她对此人的真实身份有所猜测,应该在那个宗派里地位不低,因为他背着手,显得很自信,而且高傲。 黑衣人说道:“不愧是传说里的赵腊月,可惜的是,这般威力的剑招以你现在的境界最多只能支撑数十息时间,而且如此一来,你就没有办法以剑书求援同门,换句话说,你把自己陷进了死局,多活这么一段时间又有什么意义呢?” 赵腊月知道黑衣人说的有道理,同时也是一种诱惑。 南忘以及青山弟子还在朝歌城,距离此间不过两百余里,以最快速度赶过来,用不了太长时间。 问题在于,如果她以剑书求援,没有飞剑在侧的她又能支撑多长时间?甚至有可能会被瞬间杀死。 赵腊月没说话,因为没有意义,拖时间也没有意义。 她的剑元正在高速地流失。 暮色渐渐变浓,被笼罩其间的破旧道观生出一种沧桑的美感。 美景不是美事,因为这说明弗思剑的速度正在渐渐变慢,颜色才会更加鲜艳。 也正是因为变慢,弗思剑开始生出剑啸,带起剑风。 破旧的道观墙壁被剑风拂过,簌簌落下灰尘。 道观里供着的泥像被岁月风雨侵蚀的只剩下半个头颅,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低。 泥沙落在地面,就像是沙漏,时间向着尽头走去。 就在泥像的头颅快要被全部磨平之前,赵腊月动了。 她把右手伸到身前的空中。 满室暮色骤收,落在她的手间,仿佛变成一轮红日。 她握住弗思剑,身体带起残影,便向黑衣刺去。 ——剑不离手,便不用担心被对方的强大功法影响。 当初在海州城外的海神庙,她就是用这一招杀死了那名不老林的管事。 黑衣人很冷静,应该是提前便知道她的这一招,轻易至极地避开了数道剑芒,然后一掌拍落下去。 落下的是掌,飞起的却是双袖。 可能是忌惮弗思剑的厉害,更可能是不想遗留下线索痕迹,他没有动用法宝。 即便如此,他也不是赵腊月能够抵抗的。 黑衣人双袖卷飞而起,有若夜黑里如墨般的浪。 呼啸的罡风随袖而去,无比凌厉,气息却是那样的磅礴,明显应该是玄门正宗的功法,光明正大至极。 轰的一声响,赵腊月倒飞而去,重重地撞在道观的墙壁上。 她的身体随着如雨般的碎砖落在地上,唇角溢出鲜血。 黑衣人随意翻袖,便破去了她的人剑如一。 双方之间的境界差距实在太大,凭道心、战意与勇气根本无法弥补。 但她的神情还是那般漠然,脸上看不到任何惧意,因为这本来就是她早就算明白了的事情。 就在她撞到墙壁的同时,如石头般被震飞的弗思剑,忽然间像是重新获得了生命力,破屋顶而出! 嗖! 弗思剑向天边飞去,很快便消失无踪,只留下一道血色残影。 这是剑书传讯。 黑衣人没有理会,因为这也是他早已算到的事情,或者说是他希望发生的事情。 就算赵腊月比情报里的境界更高,已经突破至无彰上境,能够驭剑的距离也不过数里。 她如果想以剑书传讯通知朝歌城里的青山同门,便只能动用那种法门,强行与弗思剑断绝联系,任其而去。 这种做法会让剑主受到反噬而重伤,而且事后若想重新与飞剑建立联系,需要更长时间的养炼,非常不值得。 青山弟子只有面临极大危险、甚至是明知必死的时刻,才会做出这种选择。 当然,如果赵腊月今天能活下来,这种代价还是值得的。 问题在于,当弗思剑远去,她拿什么来抵挡对方的进攻?还是说她已经确定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黑衣人认为是后者。 他隔空一掌拍向赵腊月。 空气骤然变形,屋顶落下的光线被折射的乱七八糟。 一道强大而连绵不断的威势,在道观里不停回荡,如群山般重重叠叠,向着前方碾压而去。 这道狂暴的力量却没有影响到道观本身,那些破旧的墙上没有出现裂口,连灰尘都没有落下。 如此精细的控制程度,证明了这位黑衣人可怕的境界还有别的一些事情。 这种时刻还要刻意进行这种控制,是非常不智的事情。 所以事情的真相是黑衣人没有刻意控制,一切都是自然而行。 招式功法里自然蕴着天地自然之道,赵腊月越发确认对方的来历,眼睛越发明亮。 黑衣人的手掌来到赵腊月身前时变成了一只拳头。 万重山凝结成了一块石头,可以想象有多么沉重。 就算是朝歌城的城墙,只怕也要被这一拳打穿。 青山弟子最不愿意的事情便是被敌人近身,在那种情况下飞剑被迫防守,不能自如杀敌,等于被缚在自己手上。 黑衣人用看死人的眼光看着赵腊月。 你连剑都没有,还能怎么办? 赵腊月举起双手,迎向那个拳头。 啪的一声轻响。 她的手里生出无数道剑意。 那些剑意无比纯净,绝对锋利。 破旧的道观墙壁与屋顶被尽数切碎,向着地面垮塌而去。 第九十三章穿着厚布衣的少女 (我想把果冬这个名字全部换成过冬,因为觉得这个名字更好看,而且更符合她……) …… …… 黑衣人神情微异。 他没有想到赵腊月居然修成了后天剑体! 这一刻,他明白了赵腊月的想法。 走进道观发现有问题,她第一时间唤出弗思剑,施出那记有些古怪的剑招自保,这是示弱。 当她的剑元难以支撑的时候,主动断绝与弗思剑的联系,让其远遁示警,还是示弱。 在最关键的时刻,她才动用自己的双手,现出自己的剑体真威。 就算她不能出其不意地伤到自己,也能多争取一些时间。 只要她能多撑一段时间,便有可能等到同门来援。 “不愧是天生擅长战斗的赵腊月,可惜时间不够,你还是要死。” 黑衣人的视线穿过滴血的双拳落在她的脸上,越发冷酷。 他以为已经足够重视这件事情,没有想到还是低估了对方。 现在看来,他无法再做任何保留,哪怕事后可能留下线索,带来很多大麻烦。 无数道光线从他的拳头指缝里散溢出来。 光线莹白柔和,是最纯正的宝光。 谁知道他的手里究竟握着怎样的法宝? 嗤啦! 赵腊月的衣衫上出现数十道口子,左眉上也出现了一道口子,溢出鲜血。 她在云行峰上以剑意粹体多年,身体与道心都坚韧远超同龄的修道天才。 但这时候她面对的是法宝的正面轰击。 她的意志依然坚定,身体的强度终究有限。 远方的天空里忽然传来一道剑意。 一道凌厉而霸道的气息,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靠近山谷。 那极有可能是位破海上境的修行强者。 黑衣人知道来者是谁,但并不担心。三天前他与同伙对今天的战局进行过很多次推演,确认就算赵腊月剑书传讯后还有余力支撑数息时间,也改变不了最终的结果。 西山居与鸣翠谷的距离不算太远,也不可能转瞬即到。 …… …… 道观外,忽然响起一声琴音。 琴音并不如何响亮,却非常清楚。 道观正在垮塌,砖石落在地面,发出很大的声音,却无法盖住琴音。 一道有些缥渺的气息出现。 黑衣人很震惊,因为他感受得很清楚,那道气息就在道观外。 为何会有人来到近处?鸣翠谷很偏僻,连游人都没有,怎么会忽然出现一位修道者? 除非是有人提前知道他会在这里设局,问题是谁会知道? 在很短的时间里,黑衣人推算出了结果,做出了决定。 如果他想同时杀死赵腊月与道观外的那名修道者,需要一段时间,青山宗的强者会赶到现场。 做为修道强者,他从不欠缺决断的智慧与魄力,面对如此大好的机会,放弃时依然是毫不犹豫。 随着落下的砖石泥沙,他的身影渐渐虚无,只是在消失前看了浑身是血的赵腊月一眼。 …… …… 琴声消失,一位少女出现在道观废墟外。 黑衣人已经消失无踪,她望向青翠而普通的山容,寻常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她没有想到对方遁法竟然如此强大,而且她终究还不完全是她,所以没有选择追击,而是留了下来。 深春时节,少女依然穿着件厚厚的布褛,显得有些奇怪。 她挥了挥衣袖,废墟里的砖石滚动分开,露出地面。 赵腊月坐在角落里,衣衫破烂,血迹斑驳,蓬头垢面,看着异常狼狈。 她的神情却很平静,看着那个布衣少女,没有说话。 今天她就是赴对方的约,才会陷入这个局里,险些被杀死。 这位穿着厚布衣的少女就是水月庵传人果冬。 果冬走过满地砖石,站到赵腊月的身前,隔空数指点下助她止血,说道:“你比我想象的要笨。” 赵腊月说道:“因为在我想来,我们见面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没想太多。” 果冬说道:“为何?” 赵腊月说道:“你是连三月的弟子,我是景阳真人的弟子,自然要见面。” 果冬感受着废墟里剑意的残余,沉默片刻后说道:“不错,他居然把这招剑法都留给了你,说明他确实把你当成真正的弟子,那么我确实应该见见你。” 赵腊月用手把乱发拢到耳后,有些想念井九的阴木梳。 她不想自己现在的模样落在对方眼里。 因为对方是连三月的弟子。 十数息后,狂风骤起,鸣翠谷里溪水大乱,一道剑光如闪电般落于地面。 清容峰主南忘到了。 她看着赵腊月的模样,双眉微挑,说道:“谁?” 赵腊月说道:“十五息前已走。” “想逃?” 南忘转身望向山谷,脸露杀意。 她的衣袂随风而起,无数道森然剑意占据了整个鸣翠谷的空间。 一道雄浑无比的剑识,向着四面八方扩散而去,瞬间将四周十余里方圆的山野笼罩进去。 但她没能发现任何修道者的气息。 果冬说道:“应该是天地遁法。” 南忘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她不喜欢连三月,自然也不会喜欢果冬,但也必须承认水月庵弟子见识确实不凡。 不停有剑光飞至鸣翠谷,落于溪畔,数十名青山宗弟子陆续驭剑,自朝歌城而来。 南忘面无表情说道:“结剑阵寻敌。” 嗖嗖嗖嗖,青山弟子向着各处飞去,布成一座极大的剑阵,开始搜查百余里方圆的山野。 数十道剑光在天空里出现,甚至已经靠近了朝歌城的城墙,自然引发了很多震惊。 没有过多长时间,青山弟子陆续归来,幺松杉看着南忘摇了摇头。 南忘没想到对方居然能在青山剑阵之前逃走,极为愤怒,又有些警惕。 难道真是中州派的那些老家伙? “你没事吧?” 南忘看着赵腊月面无表情说道,明明是关切的话语,语气却极为生硬,没有任何暖意。 赵腊月的回答比南忘的话还要更加生硬。 “死不了。” 第九十四章最难摆脱的不是剑光,而是意外 赵腊月知道南忘不喜欢自己。 准确来说,最开始的时候南忘很喜欢她,在承剑大会的时候甚至想要亲自收她为徒。 但当她选择承剑神末峰后,南忘对她的态度便完全改变了。 青山里很多人都知道,南忘不喜欢景阳真人,对他毫无敬意,提起他时向来直呼其名,从来不会称他一声小师叔。 赵腊月现在是神末峰主,虽然境界修为较诸南忘要差的非常远,辈份地位却不稍低。 以她的性情,既然南忘不喜欢神末峰,她自然也不会喜欢对方。 听着这两句对话,过冬觉得很有趣,又不知想到什么,唇角微翘,露出一抹笑容。 南忘有些不悦,转身望向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过冬平静说道:“我师妹莫惜以我之名约腊月峰主出来相见,与人勾结设局杀她。” 她用很简单的一句话便说明了整个情况,因为这本来就是非常简单的一场杀局。但在修道者的世界里,简单往往意味着直接,直接才是真正的凶险,因为只有真正的强者才有资格直接,那是要比阴谋更可怕无数倍的存在。 今天如果不是过冬及时赶到,赵腊月真有可能会被那个黑衣人杀死,除非她还有什么隐藏手段。 问题在于,既然莫惜是用过冬的名义把赵腊月骗到这里,自然不会对她说,那为何她会出现在这里? 南忘盯着她,数十名青山弟子也在盯着她。 幺松杉等数名来自两忘峰的弟子,垂在身侧的双手更是已经暗自捏好了剑诀,随时准备出剑。 在数十道如剑般的锋利目光注视下,过冬的神情没有任何改变,还是那样平静。 “因为我看出莫惜有问题,问了数句,得到答案便赶了过来,来不及通知你们。” 换成别的人,这个解释没有任何说服力。 ——你怎么看出自己的师妹有问题,又凭何只问了数句便让对方交待?要知道这可是极大的罪名。 但说话的人是过冬,所以这番话很有说服力。 水月庵最擅长两心通,过冬是连三月的弟子,自然深谙此道。 南忘盯着她的眼睛,还是没有说话。 过冬明白她的意思,说道:“庵里自然会给出交待。” 面对青山峰主的威压,她没有任何惧意。 …… …… 一道金光落在了山谷里。 溪水变成了一条金鞭。 那道金光并不如何刺眼,带着些许禅意,更多的却是厚土之意,给人一种很实在的感觉,就像是数万道城墙。 一个身形矮胖的修道者从金光里走了出来,身上的衣衫竟也是金黄色的,仿佛金帛制成。 “见过南峰主。” 南忘微微点头,说道:“金供奉。” 她的声音里没有太多敬意,也没有轻视,这便说明对方来历不小。 这位矮胖男子叫做金明城,乃是皇宫里的供奉,与另一位牛供奉齐名。 先前,青山宗的数十道剑光出现高空,惊动了朝歌城里的很多人,朝廷自然要来关切一二。 考虑到青山宗的地位以及行事风格,朝廷很是谨慎,直接请出了这位大人物。 金明城随剑光赶来此地,自然是想要问个究竟,但这时候看着正在被同门治伤的赵腊月,哪里还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事,神情顿时变得极为严肃。 不待他开口问话,赵腊月直接说道:“是中州派的人。” 听到这个答案,金明城的表情再也无法保持严肃,因为太过震惊。 南忘已经知道,只是冷哼了一声,青山弟子们却是刚知道此事,神情不由凛然。 他们不是畏惧,只是觉得这件事情有些麻烦。 如果是别的宗派胆敢设局来杀赵腊月,青山弟子哪里还用等待,直接杀到对方山门,斩死那个凶徒便是。 但既然是中州派,那么可能就还需要一些证据了。 毕竟对方怎么也是朝天大陆的第二宗派。 过冬说道:“应该是中州派,因为他最后走得急,用了天地遁法。” 金供奉心想这并不足够,眯着眼睛说道:“先找到证据吧。” 说完这句话,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就算青山宗找不到证据,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朝天大陆最大的两个宗派如果真的成了敌人,那会引发多大的风波?还是说会变成一场血腥的战争? 忽然,他感应到远方某处山野里传来一道气息,霍然转首望去。 南忘也望向了那边。 赵腊月说道:“验一下法宝气息,他的手受了伤。” 说完这句话,她看了过冬一眼。 因为她注意到,过冬比金供奉与南忘还要更早望向那处。 …… …… 黑衣人在山野间逃遁。 他不可能选择驭空而去,因为那样太过显眼,容易被人看见。 不要说朝歌城里的那些皇家高手,单说云梦山的千里大阵也能轻而易举地发现他。 他了解自己那位掌门师兄。 如果掌门师兄确定是他做的这件事情,一定会毫不留情地当场毙杀,然后把尸体送去青山。 想要当正道领袖,当然很擅长那个忍字,对同道中人忍耐,对同门中人残忍。 他冷笑想着这些事情,身形虚化穿过一片野桃林,下一刻出现在对面的山崖间。 在山野里遁行,当然要比驭空飞行慢很多,但他并不担心,因为他用的是天地遁法。 中州派的天地遁法堪称世间第一,借天地之势而隐,青山绿水、断崖古树,都能够遮掩他的行踪。 只要不被青山宗的破海境强者用剑识缀上,他便相信自己一定能逃走。 他只是有些遗憾,在这样的情形下还是没能杀死赵腊月。 赵腊月居然修成了剑体,那道突然出现的琴音,这些都是意外。 一名刺客最不喜欢的就是遇到意外,他们只喜欢给人意外。 但今天他遇到的意外太多了。 就像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有道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谁能看破自己的天地遁法? 黑衣人很吃惊。 忽然,一把刀斩开天地真实来到了他的眼前! 那把刀通体漆黑,刀身带着些斑驳的铜锈,显得幽暗至极,仿佛鬼物。 黑衣人一声清啸,右拳轰向那把黑刀。 随拳风而去的还有无数道乳白色的光毫。 他竟是毫不犹豫动用了宗派授于自己的本命法宝! 可以想见,被人看破天地遁法以及这把幽暗至极的鬼刀带给他多少精神压力。 哗的一声。 那把黑刀居然散开了! 黑衣人的视野之前,满是星星点点的幽火。 法宝射出的万道光线,遇着那些仿佛并无颜色的幽火,瞬间被侵蚀,威力顿弱! “魂火!” 黑衣人眼瞳骤缩,满是惊惧之意,厉声喊道。 多年不曾现身大陆的冥部强者,居然出现在了这里! 第九十五章那人在崖边钓鸟 黑衣人哪里还敢停留,收回法宝,转身便逃。 他掠至半空,踏树叶而起,身形骤虚,再也顾不得容易被发现,便要驭空而去。 谁曾想到,就在他的脚尖离开树叶的那瞬间,天空忽然变暗。 树林梢头有团黑雾,仿佛一直在那里等着他。 那团黑雾直接落在了他的脸上。 黑衣人眼前一片黑暗。 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落在积叶上,再无生息。 黑雾随风轻颤,却不消散,其间有张苍白的脸若隐若现。 风渐大,黑雾避至地面默然前行,看着就像是是太常寺被雨洗后的乌檐——那是苍龙的角。 黑雾向着山崖裂缝里钻入,眼看着便要消失,忽然剧烈地绞动起来。 雾里那张苍白的脸本来没有任何表情,漠然至极,这时候却忽然扭曲,满是震惊与愤怒。 一只不知何处来的巨手……抓住了那团黑雾。 那只巨手泛着青色。 那道青色就像绿草一般新鲜,却又像腐烂的尸肉。 明明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却在这只巨手上得到了统一,给人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 青色巨手合拢。 黑雾拼命地挣扎扭动,想要逃走,却是无法做到。 很快,伴着一声极低低的怒鸣,黑雾骤然消散,碎成了无数团魂火。 这些魂火的层级极高,纵使历经无数里的旅途从冥界来到朝天大陆,依然保持着无色无息的状态。 如果任由这些魂火散落山崖间,很难被人族修行者发现,再过数百年有可能变成怨灵。 遗憾的是,这些魂火没有神末峰上的那些魂火幸运,直接随着一阵狂风连同所有的黑雾残余灌进一个洞里。 黑雾消失无踪,视野重新清楚,原来,那个洞是一张嘴。 那张嘴里生着很多细碎的牙齿。 那人的鼻子很粗很圆,鼻头有些红,看着就像是一个没有发育完好的红萝卜。 那人的眼睛深陷如洞。 那人是位矮小的老者,身上气息全无,却给人一种无比强大的感觉。 吞噬完这些魂火,老者不再停留,双臂一振,如一只大鸟悄无声息穿过密林,瞬间变成极远处的一个小黑点,再出现时,已经到了朝歌城北数百里外的一座山崖边。 崖边坐着一位年轻人。 年轻人的手里拿着一根竹竿,竿头系着细线,线垂入崖间的流云里,看着似乎是在钓鱼。 云里怎么会有鱼?难道他在钓鸟? “佩服佩服,没想到你居然能让冥界为你所用。” 矮小老者看着那个年轻人说道:“能隔这么远杀死中州派的元婴长老,这个冥界小鬼的水准不错。” 年轻人没有回头,盯着崖下的流云,神情极为专注。 云层渐乱,隐有黑点穿行其间。 那些看不到的飞鸟盯着竹竿线上系着的食物,发出嘎嘎的叫声,显得极其贪婪。 看着云里的乱象,年轻人摇了摇头,然后才开始回答老者的问题。 “冥师三弟子的水准当然不错——虽然只敢用影子过来——不然我怎么会请你出手?” 老者发出难听的笑声,说道:“你什么时候能把冥师钓出来?我好久不曾见他,世人也很久未见,想来会很热闹。” 年轻人说道:“都是被我青山杀破了胆的可怜老先生,你不敢现身,他又怎么敢出现?” 老者沉默了会儿,说道:“你确定青山宗不知道我出来了?” “问世间谁最了解青山?” 年轻人把竹竿插进崖边的石缝里,转身望向老者,竖起大拇指对着自己的脸,笑着说道:“是我呀我……” 他本有些清冷的面容,因为这抹笑容顿时变得可爱起来,带着些散漫的味道,很是亲切。 看着这张脸,老者不知道想到何事,叹息说道:“我在地里躲了几百年,世间变化太大,像你这样人,居然也只能躲躲藏藏,真是令人伤感。” 年轻人挑了挑眉,说道:“话多了啊。” 老者忽然正色说道:“我想吃几个人,实在是有些馋了,那些魂火没味道,就算没小姑娘,吃几个汉子也是好的。” “好啦。” 年轻人有些无奈,收起竹竿,带着老者向崖外走去。 老者赶紧跟上。 年轻人斜了他的眼,说道:“怎么感觉我现在就像养了条狗?” “汪汪。” 老者讨好说道:“只要你能灭掉青山,绝了我的后患,我再给你做三百年狗又何妨。” 年轻人说道:“那你得先护着我,可别让我被那两个逆徒给杀了。” 老者苦笑说道:“我现在可打不过他们。” “所以,我们要抓紧啊。” 年轻人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老者的头。 崖下流云渐静,鸟渐无踪。 …… …… 山林被一道寒冽的剑光照亮,然后被万丈金光点燃。 南忘与金供奉最先赶到现场,其余的青山弟子随后陆续赶到。 看着黑衣人的尸体,他们神情微变。 黑衣人的手上有剑伤,法宝气息的残余也很清楚,应该便是对赵腊月出手的那名凶徒。 只是他为何会死在这里? 南忘拂袖。 黑衣人脸上的布被掀起。 他的气息已经全无,因为道法做出的容貌改变自然也无法再维持,露出了真实的面容。 “魏成子?” 金供奉大惊。 南忘的脸色很难看。 场间死寂一片。 想杀赵腊月的真是中州派的人,而且还是位元婴长老。 南忘问道:“他是怎么死的?” 金供奉挥手,如金粉一般的事物落在四周百丈方圆的地面上。 金粉渐渐虚化,隐隐可以看到一些画面,极其模糊,但从气息上已经能够判断出是何物。 魂火! 青山弟子们忍不住发出惊呼。 冥界妖人居然又出现了! “很强,比你我弱不了太多,而且来得只是一道分影。” 金供奉感受着那些魂火残余的气息,神情凝重说道。 南忘没有说话。 难怪魏成子这位中州派的元婴长老竟是一个照面便死了,就连元婴都没能逃掉。 青山弟子们对视无语,气氛极为压抑,而且诡异。 …… …… 第九十六章一片血光里开始查案 鸣翠谷,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出名,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热闹。 浅溪两侧、山谷林里,到处都是人影,脚步声与话语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朝廷的神卫军封死了数十里溪谷的两头,凌厉的剑光与冲天的法宝光毫在天空里交相晖映。 这里已然变成了禁地。 至少有数万名军士、民夫在两百里方圆的山野里寻找着哪怕最细微的痕迹。 清天司官员则是在最关键的几处地方查探。 溪畔的道观废墟里,山谷深处某棵野树下,到处都能看到官服。 魏成子的尸体还搁在那棵野树下,双目紧闭,冰冷如石。 无论在修行界还是朝歌城,他的地位都不低,如今却曝尸荒野半日无人理会。 因为这件事情实在太大,没有人敢移动尸体,破坏了线索。 不谈冥界妖人忽然出现背后隐藏的阴谋气息,这件事情本身就足以震惊整个大陆。 中州派的元婴长老设局暗杀青山宗的神末峰主。 以赵腊月现在的身份地位,她被刺杀,再怎么重视也不为过。 更关键的是,朝廷必须表现出无比重视的态度,因为所有人都很担心青山宗的反应。 做为被边缘化的清天司官员,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案子,施丰臣当然要被推到最前面来。 他收回落在魏成子身上的视线,走到崖边望向渐有万点灯火亮起的山野,沉默不语。 赵腊月居然没有死。 不老林的刺客却死了,死在了多年不曾踏足大陆的冥界妖人手下! 那名刺客竟然是中州派的长老! 局势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件事情比他想象的要复杂无数倍。 施丰臣觉得在远方的山野里有双眼睛正在看着自己。 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他的身体渐渐发寒。 …… …… 朝歌城里。 井九站在窗前,看着静静躺在手里的弗思剑,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暮光照耀下,弗思剑更加艳红,就像是刚刚杀了人。 在最危险的时刻,赵腊月切断与弗思剑的联系,让它回朝歌城向青山同门求援。 弗思剑把剑书传至西山居,完成了使命,不知往何处去,自然循着气息重新回到他的手里。 那一刻,他知道赵腊月出了事。 但以他现在的境界与驭剑速度,就算赶过去也来不及,所以他没有去。 那一刻后,赵腊月或者活着,或者死去,他都不用再去,只需要等结果就好。 书架后方的墙壁悄无声息移开,鹿国公从里面走了出来,神情严肃,鬓角残着汗水。 他走到井九身后,禀报道:“峰主已经送回赵府,金供奉亲自看守,其余人已经回了西山居。” 以冷静低调著称的他,在太常寺知道这件事情后,也是惊的很长时间没有说出话,赶紧进了宫。 不是因为赵腊月与井九的关系,而是因为赵腊月的身份以及这件事情的重要性。 青山宗如果不能保持冷静,中州派会有怎样的反应?修行界大风一起,朝廷如何能静?世间万民又能如何? 井九没有说话。 他站在一片血光里。 鹿国公不知道那是弗思剑发出来的红光,以为是窗外的夕阳。 看着井九的背影,他觉得莫名紧张,下意识里腰更弯了些。 在他的认知里,井九应该是木牌主人的传人,还很年轻,境界实力也不是太高。 但不知道为什么,井九就这样安静地站着,他却感觉到极大的精神压力。 井九说道:“没事就好,你先回吧。” 鹿国公不敢多言,行礼后从地道离开。 井九离开窗前,双手微振,弗思剑重新变回剑索,再落在手腕上变成手镯。 他走到书架前,取下铁剑背到身后,离府而去。 …… …… 赵府灯火通明。 街上没有人影,紧张而肃杀的气氛却浓郁的仿佛实际存在。 不知道有多少朝廷高手隐藏在暗中,当然也少不了青山宗的弟子。 井九走到赵府门前,踏上石阶,街道暗处的气息微有变化,然后迅速回复平常。 府门被推开,一名管事带着警惕与畏惧的情绪看了他两眼,说道:“今日府上有事……” 话没有说完,他看到了那张脸,想起三日前别园那边的传言,神情微惊,赶紧让开道路把井九请了进去。 赵府里很安静,丫环与下人们应该都被命令留在各自房间里,看不到人,也听不到平日经常听到的笑闹声。 来到最深处的小院外,那位管事退下,井九走了进去,看到了一个矮胖男子。 那名矮胖男子穿着一件金衣,在夜色里闪闪发光。 当然,就算他没有穿这件衣服,依然金光万丈,因为他的气息足够强大而且光明。 井九知道此人就是皇宫里的金供奉,前两次没有在皇帝身边见到,但听皇帝提起过,据说对皇族忠心耿耿。 看来这位金供奉的境界实力确实不错。 今夜他来给赵腊月当保镖,是皇帝想要表达自己的态度。 当然,井九知道这也说明皇帝肯定开始怀疑某些人。 井九没有理会此人,望向迎出来的赵腊月父母,微微点头致意,视线在赵母脸上多停留了片刻,便走进了房间。 …… …… 西山居的气氛比赵府更加紧张,更加压抑,死寂一片,虽然房间里有那么多人。 南忘坐在椅上,脸色寒若冰雪,没去赵府的青山弟子全部在场,神情严肃。 和国公代表朝廷前来,从正午到此时便一直没有离开过,随他一道前来的还有位果成寺高僧。 这个人选很有意思,因为这位高僧乃是果成寺律堂首席,与青山宗的关系比较亲近。 清天司指挥使从鸣翠谷赶了回来,神情凝重入内,向着四周抱拳行礼,把最新的情形汇报了一遍,又说道:“用从宫里借出来的天纹镜再次做了确认,杀死魏成子的确实是冥火,而且层级非常高,别的后续还要再查。” 南忘面无表情说道:“这不是我想听的话。” 和国公赶紧说道:“金供奉亲自守着,峰主必然无事,朝歌城安全的很,至于查案,清天司也一定会用心做事。” 南忘像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说道:“想害我青山峰主的凶徒是你们中州派的长老,谁不知道中州派与朝廷的关系?神卫军里有多少云梦山的外门弟子?如果我没记错,这位指挥使也是中州派弟子吧?现在你和我说朝歌城很安全?至于这案子,交给清天司不就等于交给中州派自己?那还查个屁啊!” 第九十七章中州派与水月庵的处置 第九十七章中州派与水月庵的处置 听完南忘这番话,和国公等人觉得好生无奈,心想青山剑宗原来不止会说狠话,也很会说怪话。 果成寺律堂首席见气氛实在有些尴尬,劝说了几句。 和国公撑着椅手,凑得更近了些,低声说道:“总不能因为此事就开战不是?” 南忘微微挑眉,说道:“有何不可?” 换成别的修行宗派,就算遇着今天这样的事情也不会擅启战端,因为对面是中州派。 放眼世间,只有青山宗有这个资格以及行事风格,真的可能选择开战。 场间的气氛再次变得紧张起来。 和国公赶紧说道:“但禅子也说了,相信清容峰主一定明白,虽然出手的是魏成子,但绝对不是中州派的意思。” 南忘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其余的青山弟子也沉默不语。 禅子说的没有错。 青山宗并不认为暗杀赵腊月是中州派的集体意志,因为这对中州派没有任何好处。 赵腊月是天生道种,但这样的天才弟子在修行界的历史上并不罕见,现在天光峰不就还有一位卓如岁? 如果杀死她,青山宗的未来会受到影响,当前的实力却不会受损。 关键她是景阳真人的再传弟子、神末峰主,辈份地位都很高。 如果中州派真要杀她,就意味着想与青山宗全面开战。 可如果那样的话,中州派必然要雷霆大动,直撼青山根基。 不要说赵腊月,南忘都没有这个资格。 中州派的出手对象只可能是青山掌门以及元骑鲸这两位通天境大物。 看到南忘等人的反应,和国公知道禅子的指点果然是对的,人族最大的危机应该不会发生了,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查出此案真相以及中州派愿意为了修复两派关系付出什么代价。 “如果真是不老林所为,难道他们的手已经伸进了云梦山里?” 和国公刻意转了话题,问道:“而且要请动不老林做这样的大事,幕后那些人要付出多少代价?” “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是不老林请冥界妖人出手杀死魏长……魏成子灭口,为何事后不把痕迹消除的更干净些?如果是时间急迫来不及,他们根本就不应该让冥界妖人出手,与冥部勾结这种罪名就算是不老林也不会愿意承受。” 清天司指挥使接着说道。 南忘说道:“我不管这件事情有什么隐情,总之是你们中州派的长老做的这件事,那就说些你们应该说的话。” 场间再次安静。 南忘的意思非常清楚。 现在应该站出来说话的是中州派。 应该说的话当然是道歉以及代价。 很多视线望向某个地方。 那里有个高大的身影。 上午来到西山居,洛淮南便一直站在这里。 从始至终,他没有动过,没有喝一口水,更没有进食,态度表现的很端正。 直到这时候,青山宗终于正式开始问话了,他才说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话。 “这件事情,我们中州派会全力承担。” 这话说得很漂亮,但就像是世间很多事物一样,越好看越不真实,因为无法描述自然也无从考核。 南忘挑眉说道:“你担得起吗?” 洛淮南神情如常,说道:“师母知道消息后已经南下,这时候应该已经上了天光峰。” 果成寺律堂首席宣了声佛号,说道:“如此便好。” 和国公也是面露喜色,说道:“如此最好。” 南忘沉默了,没有再说什么。 中州派掌门是修行世界最顶尖的大人物,要说云梦山还有谁地位比他更高,便只有他那位同样是通天境界的道侣。 也就是洛淮南所说的师母。 掌门夫人亲自前往青山宗,中州派的态度不可谓不诚恳。 具体事宜自然会由她与青山掌门还有元骑鲸商议,相信中州派必然要付出很多代价。 与之相较,井九与童颜在梅会棋战上关于晶石分配的赌约,完全不值一提。 中州派表现出来这样的态度,和国公与果成寺律堂首座,都同时松了口气。 他们看着南忘的反应,心想接下来只需要把赵腊月安抚好就够了。 南忘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直接说道:“你想的差了,那样不够。” 和国公神情微异问道:“还有谁?” 南忘说道:“井九。” 听着这个名字,在场的人们都有些吃惊。在他们想来,就算井九是青山宗重点培养的剑道奇才,梅会棋战之后声势正盛,又有景阳真人再传弟子的名头,依然没有资格参与到这等大事里。 洛淮南却很安静,似乎早就猜到。 幺松杉说道:“井九师叔是个很记仇的人。” 青山弟子们纷纷点头。 当年初入洗剑溪,柳十岁为了见他,被顾寒打了几次,后来在承剑大会上,井九便在顾清的身上打了回来。 去年试剑大会,井九当场出手把两忘峰马华打到石林下面,重伤顾寒,最后竟连过南山的剑都折了,也是报复。 这时有消息传到了西山居。 人们才知道井九去了赵府。 没有停留很长时间,他便离开。 没人知道他与赵腊月说了些什么。 “他离开赵府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 和国公脸上的情绪有些复杂,说道:“水月庵弟子莫惜被人打折了四肢,扔到了他的脚下。” 南忘看了洛淮南一眼,没有说什么。 众人都明白她的意思。 这就是水月庵给青山宗的交待。 和国公在内的很多人,都已经猜到这个处置应该是过冬的手笔。 那个少女行事果然有其师风范,烈如西风。 洛淮南忽然觉得,让师妹去劝说井九似乎不是最好的选择。 …… …… 赵府门前。 莫惜躺在井九的脚下,浑身是血。 她抬头盯着井九,眼里满是绝望与恨意。 井九举手示意赵府管事过来,说道:“原样送回水月庵。” 水月庵的风格恬淡安静,直到出了连三月。 这种重口味的画面,他很熟悉。 他也明白对方的意思。 既然看到,也就够了。 井九转身离开。 莫惜厉声喊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吗?” “不想。” 井九没有停下脚步。 看着他消失在夜色里,莫惜呆住了。 片刻后,安静的街上响起她痛苦的哭声,不知道是后悔还是如何。 第九十八章请你看看我 井九站在窗前,端着一杯茶,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太常寺的乌檐,沉默不语。 杯里的茶早已经凉了。 他对茶无爱,只是试着像寻常人一样端着,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帮助自己想明白那些寻常人。 他在想水月庵的交待、临去前那个少女说的话。 最终他还是没有想明白,摇了摇头。 事情已经如此,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往前行走,何必再回头询问原因? 就算知道你的人生背景、感情经历、偶尔冲动犯下的错,又有什么意义,时间不应该放在这些方面。 有敲门声响起。 井九从窗边走回室里,右手轻抚剑镯点燃剑火,然后落在茶壶上。 吱呀一声。 井家大哥推开了门。 不知道是认识对方,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没有拒绝对方进入,甚至没有请示一下井九。 来客随夜里的清风而来,落在海棠花瓣上的脚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白衣飘飘的少女生得极美,神情柔弱,眼神干净,就像是一池清水。 仿佛落在凡间的仙子。 井九示意她坐下,端起重新滚烫起来的茶壶,给她倒了杯茶。 他想到对方应该会派人来安抚自己或者说服自己,只不过没有想到来的是这位。 白早是中州派掌门夫妇的独女,在云梦山里地位特殊,即便放眼整个修行界,身份也极矜贵。 她来见井九,必须说中州派表达了足够的尊重。 白早轻声道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神情微异。 她没有想到,这茶水的味道如此糟糕。 就算青山宗不怎么讲究这些方面,但也有宝树居这样的供奉,怎么也不至于喝这样的茶…… 最关键的是,这茶明显泡的不对啊。 一壶凉透了的茶,被剑火重新煮沸,味道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井九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以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道:“请讲。” 白早心想原来是个急性子,既然如此,那自己也得改变一下行事风格才好。 “魏成子突破到元婴后期的可能性很小,门派对他的支援也不是太充分,但他终究是我中州派的长老,被收买的难度很大。不老林能做到这点,说明他们的手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伸得更深,最麻烦的是现在看来不老林可能与冥部有关系。” 她看着井九的眼睛认真说道:“所以我们的想法是,这个案子的追查应该更慎重一些。” 青山宗与中州派都是正道修行界的领袖,当然应该从全局的角度审视赵腊月遇刺一案,然后做出最稳妥的判断。 井九明白她这番话的意思,只不过他本人并不擅长做这些判断,或者说不认为这很重要,说道:“为何来找我?” “我听洛师兄说过旧梅园里的事情,虽然他和我都不是很明白,但看起来,腊月峰主似乎很在意你的意见。” 白早的声音很温柔,语气很坦诚:“如果你愿意暂时保持沉默,或者她也可以,这件事情就不至于风波太急。” 井九说道:“你们已经确定魏成子是不老林的人?” 白早说道:“抱歉,这个不方便说。” 井九说道:“就算我们不说什么,但青山里的师长,包括你的父母,都不见得会放过不老林。” 听到这句话,白早露出一抹带着嘲弄意味的笑容。 井九知道这笑容不是对自己的,那么是对谁的? 白早望向窗外的夜色,轻声说道:“我了解我的父母,也了解你的师长们,因为从本质上来说他们就是同一类人。他们不会愿意轻易开战,因为不老林不好对付,更重要的是,他们习惯了平静修道。” 不被世事所扰这句话本来就有两层意思,更重要的那层意思,是不愿意被世事所扰。 井九明白她的意思,因为他也是这种人。 修道者到了漫长岁月的中后段,看待世事的态度自然与年轻人不一样,与普通人的看法更是完全没有相通之处。 因为他的沉默,白早误会了些什么,又说了一句话。 “我们只是请求你们暂时沉默,以免破坏整个局面,事实上我们已经做好了与不老林发动战争的准备。” 井九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刚才他问她是否已经确定魏成子是不老林的人,也是一种确认。 数年前,柳十岁在朝南城外的浊河里吃下那颗妖丹,便是这个准备的开始。 他只是不确定,白早言语里提到很多次的我们……是谁。 他问道:“你们是谁?” 白早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 房间里很安静。 铜茶壶经过急剧的冷热交替,发出极其轻微的金属声。 就在井九以为她不会说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响了起来。 “洛师兄,童颜,我,晚书以及几位同门,西海剑派的桐庐,水月庵、果成寺、昆仑派、通化寺里的一些年轻弟子。” 白早平静说道:“你们青山里,洛淮南、简如云、顾寒、马华还有些两忘峰弟子。” 这是难以理解的信任与坦诚。 井九这才明白为何洛淮南与童颜都看自己不顺眼。 “你组织这样的……有什么意图。” 他不是很确定应该怎么称呼这个由各宗派天才弟子组成的东西。 “我们的想法与师长们不一样,但我们还很年轻,不够强大,所以需要彼此帮助。” “哪里不一样?” “面对雪国的威胁,人族必须团结起来,而且主动做些什么,不能只顾着自己在深山里修道。” 白早说道:“出世也得先让现世安稳,不然那就成了避世。” 井九说道:“原来你们都是刀圣的信徒。” 白早说道:“不,我们尊敬刀圣,但觉得他那样做事太辛苦,无人帮助,终究难成大事。” 井九说道:“有一定道理,虽然他可能并没有想过做成什么大事。” 白早微怔,想着今天的来意说道:“其实几年前,我们就开始留意你与赵腊月,只是没想到因为一些原因……” 这说的自然是井九与两忘峰弟子们交恶的故事。 井九明白她的意思,摇了摇头。 白早以为他在忌惮什么,说道:“师长们知道我们的存在,大概也是想看看我们能不能做出些什么来。” 井九说道:“这就是扩大版的两忘峰。” “可以这样理解。” “我不喜欢两忘峰,所以也不会喜欢你们。” “不需要喜欢,只需要合作,正道宗派之间,尤其是青山宗与我中州派之间,没有任何理由敌对不和,难道就为了争那口闲气?那太没意思了。而且这次的事情,我总觉得是有人想要提前迫使我们向不老林发起进攻,然后从中获取好处。” 白早的声音很轻柔,仿佛被湿润的深春空气包裹,听着很舒服,很真诚,很有说服力。 井九心想你的感觉应该是对的,然后想起了现在不知所踪的柳十岁。 “我答应你不会对不老林做什么,别的不用再提。” 这便是明确拒绝了这些修道天才们的邀请。 白早没有流露出失望的情绪,更没有生气,轻声说道:“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对她来说这件事情才是今夜造访井府的重点,与之相较,前面的说服与招揽更像是借口。 井九说道:“请讲。” 白早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与赵腊月是道侣关系吗?” 井九说道:“不是,我们也没有这个想法。” 白早站起身来,平伸双手,慢慢地转了一圈。 星光穿过窗户,落在她的身上。 白裙轻飘,不是舞蹈,身姿也不如何曼妙,却异常动人。 她看着井九,摆出请君欣赏的模样,认真说道:“那你看看我怎么样?” 第九十九章最直接的问题 井九看着她认真地想了会儿。 今夜才是第一次见面,应该从哪方面评价? 容貌从来不是他关注的重点,而前面这番对话里,小姑娘展现出来的心性各方面都不错。 问题是,我对你的看法很重要吗? 直到他想起来白早先问了他与赵腊月是不是道侣关系,才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说道:“我不会考虑这些事情,这与你如何没有关系。” “这说明在你看来,我还算不错。” 白早的眼睛忽然变得明亮起来,就像是晨光照亮的溪水。 井九说道:“我记得听谁说过,洛淮南与童颜都有可能成为你的道侣。” 白早轻声解释道:“洛师兄是我父亲的徒弟,童颜是我母亲的学生,我的父母有他们的想法,但那不是我的想法。” 井九说道:“你为何不选他们?” 无论怎么看,洛淮南与童颜也是她最好的道侣对象,除非卓如岁或者过南山加入到这场竞争里。 白早微笑说道:“因为我不喜欢他们。” 井九忽然觉得这件事情好像有些麻烦,说道:“难道你喜欢我?” 初次见面,便说欢喜,未免有些无稽。 白早嫣然一笑,说道:“是啊。” 井九说道:“喜欢什么?” 白早说道:“我喜欢你下棋,你的棋真美,虽然你坚持认为棋道只是游戏,与美丑无关。” 井九说道:“我以后可能不会下棋了。” 白早说道:“听说你的剑道天赋冠绝青山?我也很喜欢。” 井九想了想说道:“我很少用剑。” 白早说道:“这次我舍了画道,参加书道,便是受了你那局棋的启发,听说你在青山有个徒弟,也很出色。”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顾清……不错,但那是他的心性好,与我无关。” 白早说道:“我最喜欢你这种无所谓的模样,可能是因为我在乎的事情太多,做不到你这样,所以觉得你很好。” 井九知道要改掉自己懒散的性情是件很辛苦的事情,想了想说道:“其实……我修行很刻苦的。” 被连续回绝四次,白早依然没有生气,轻声说道:“我最喜欢你的样子。” 井九不说话了,他总不能用弗思剑在自己脸上割几道口子。 白早说道:“我先天不足,修行也极艰难,外表看着柔弱,却养成了有些直接的性情,希望你不要觉得唐突。” 井九说道:“明白,我也很直接地说,这件事情不可能。” …… …… 白早走了。 井九端起茶,再次走到窗边,望向夜空。 茶还是冷的。 他说出那句话后,白早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了他一眼。 他不知道那种眼神应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幽幽?还是悠悠? 但他能读懂她的眼神。 因为在过往的无数岁月里,这样的眼神他看过很多次,直至在神末峰闭关后才见得少了些。 是的,他在神末峰闭关,经常数十年不出,便是觉得这些眼神太麻烦。 直到现在,因为那些眼神,他还会避着某些地方,比如清容峰…… 没想到这次参加梅会,他又遇到这样的眼神。 白早是一个热烈地活着、与柔弱外表截然相反的少女。 非常出色。 令人欣赏。 他能怎么办? 还不就是像以往那样,想办法避开就好。 …… …… 第二天清晨,井九从竹椅上醒来。 这次记得带竹躺椅一道出山,他便很少睡床。 天光落在窗外的海棠树上,花朵已经将要落尽,青翠更盛,同样令眼睛感到舒服。 他从书架上取下铁剑,用手唤出剑火,洗了把脸,便离了井府。 因为担心他乱来,一直有青山弟子盯着井府,同样还有别的势力也盯着这里,只不过他们都没能发现井九的离开。 当井九想要消失的时候,没有人能感应到他的气息。 就像当年在剑峰上碧湖峰高手想要杀赵腊月时那样。 …… …… 寻常巷陌,寻常人家。 井九推开院门进去,看到的是两只低着头在地上寻觅食物的鸡。 那两只鸡很瘦,地上残着的糠壳和被啄食的只剩枯叶的白菜苔表明,它们平时的伙食确实很差。 井九的视线在小院里扫了遍,走进屋里。 他望向伏在桌上睡觉的那个男人,问道:“谁让你做的?” …… …… 施丰臣最近这两天,再也不复前些日子的清闲无聊,因为赵腊月被暗杀的案子,在朝歌城外四处搜寻,回到城里也要忙着审看卷宗。昨天深夜他才回到家里,对着以前留下来的卷宗又看了几遍,不知何时沉沉睡去。 听着声音,他从桌上抬起头来,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 有些模糊的画面渐渐清晰,变成一个颀长的身影。 然后,他看见了那张无法忘记的脸,整个人就像是被淋了一桶冰水,瞬间清醒过来。 …… …… 鸣翠谷一案引发了很多猜测与议论。 凶手已经确定是中州派元婴长老魏成子。 那幕后的主谋又是谁? 到现在为止,胡贵妃受到的怀疑最多。 谁都知道她与赵腊月有旧怨,甚至可以说是解不开的仇怨。 而且她与中州派的关系向来良好,凭她在皇宫里的地位,还真有可能说动中州派的元婴长老。 有极少的人已经确定魏成子是不老林的刺客,那么是谁请动了不老林? 因为鸣翠谷野林里的魂火残余,有很多人怀疑这会不会是冥界的阴谋。 冥界可能想借着此事,挑起朝天大陆正道宗派两大领袖之间的冲突,以图借此谋利。 但这些都只能是猜想,因为没有证据。 真相就像是被无数道迷雾遮住的天空,明明知道就在那里,却无法看到。 没有人把施丰臣与这场暗杀的主谋联系起来。虽然他曾经带着清天司的高手们,在大陆上追缉赵腊月与井九很长时间,虽然他曾经在四海宴上,当着那么多修行者的面对赵腊月说过狠话。 官嘛……身为朝廷官员,当然要说那几句话。 这样一个清天司被边缘化的官员,有什么能力威胁青山宗?有什么资格去做这样的大事? 官字两个口,却没有一个胆字。 没有人怀疑过施丰臣。 井九却是直接找到了他的家里,问了这样一句话。 他的神情很平静,语气很淡然,却有一种不容反驳的感觉。 第一百章整个人间只剩太平 施丰臣的眼睛微眯,看着他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不明白对方为何确定自己参与了此事。 “昨天夜里,我推演计算了各种可能,因为某个变数的存在,没能算出准确的结果。” 井九说道:“但我觉得,你应该参与了这件事。” 施丰臣的眼睛眯得更加厉害,带着嘲讽意味说道:“觉得如何便闯进门来质问我这个朝廷命官?只凭猜想便确定,井九仙师难道也是这样下棋的吗?” 井九说道:“是的。” 施丰臣冷笑无语。 井九说道:“现在已经不是猜想,你的呼吸、心跳、声音各种反应都表明你参与了这件事。” 施丰臣眼瞳微缩。 井九说道:“包括这个反应。” 小院里很安静。 两只瘦鸡偶尔叫两声,咯咯的声音很没有精神。 施丰臣沉默了很长时间。 然后,他从桌后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官服,说道:“是的,我就是这件事情的主谋。” 他的语气很淡然,神情也已经平静很多。 不等井九继续发问,他直接说道:“不老林的刺客是我请的,中间人在一家小酒馆里,但这时候他应该已经逃了。如果要说有什么意外,那就是我没想到不老林的刺客居然会是中州派的长老。我很确定这不是中州派的意思,我甚至开始怀疑我是不是被不老林利用了,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哪怕是最胆小的犯人,交待问题也不会这般利落。 施丰臣的坦然,带着一道很诡异的感觉。 井九无所觉,因为不在意,说道:“这种时候还担心正道宗派内斗,让朝廷不稳,看来你是位忠臣。” “谈不上,我只是不想牵连太多的无辜民众。” 施丰臣仰起头来,带着骄傲的意味说道:“我与你们不一样,虽然都是修行者,但我从来不修无情道。” 井九没有理会他的这些动作想要表达的意思,说道:“说出主使你的人。” 施丰臣冷笑说道:“哪有什么主使者,只不过是我想她死,你也很清楚这一点,不然不会直接找上门来。” 井九说道:“如果魏成子是不老林的人,凭你根本请不动他。” 施丰臣神情微变,很快便回复正常,沉默不语。 井九说道:“我知道是景辛。” 施丰臣的袖子微微颤抖起来。 他不明白对方为何能够如此肯定地说出答案。 “你没有证据,就算你会邪派的搜魂术,得到的也只能是胡言乱语,不能被采信。” 他看着井九神情严厉说道:“就算刚才的画面被青山宗的溯流珠记录下来,同样也不能被采信,因为没有声音。” 世间只有中州派还天珠那样的至宝才能拥有完美记录画面声音的能力。 那样的宝贝自然不可能在一名年轻的青山弟子手里。 井九说道:“原来你是觉得没有证据,所以不担心。” 施丰臣说道:“不错。” 井九说道:“我做事不需要证据。” 施丰臣沉默了会儿说道:“你们这些修行者,向来都是如此,我倒也并不意外。” 井九向前走了一步。 施丰臣说道:“看来我必死无疑了,在我死前,你想不想知道为何我只想赵腊月死,却从来没有担心过你。” 昨夜在赵府门前,水月庵莫惜说出类似的话时,井九没有听,今天他却停下了脚步。 “因为我研究过你,我发现你与赵腊月不同,你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兴趣,漠然至极。” 施丰臣说道:“一般人可能会觉得你这样的人比较无情,但只有我们这些清天司的官员才清楚,像你这样的修道者反而对世间没有太大坏处,但赵腊月不一样,她对这个世界依然充满热情与爱,她觉得自己能够改变这个世界。” 井九明白他的意思,然后想起昨夜白早说到的那些年轻人,说道:“像她这样的年轻修道者很多。” 施丰臣说道:“不错,但那些年轻修道者不像她这般好杀。” 井九没有说话。 “我警惕修道者,因为你们的力量太大,随意一动,对凡人来说便可能是灭顶之灾。” 施丰臣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赵腊月不惮于杀人,甚至会不惜一切代价杀人,来践行她的道,这就是最大的灾难。” 如果被指责的是自己,井九肯定不会理会,但说的是赵腊月,他却想替她说几句话。 “腊月杀的都是恶人。” 施丰臣冷笑说道:“且不说善恶的标准是否应该由你们这些修行者来定,就算她杀的全部都是恶人、妖怪,难道这样就是行善?当初你与赵腊月在商州杀了几个妓楼的打手,事后我已经大概查明白你们为何这样做,高高在上的修道者路过某地偶尔挥手,便改变了一名普通人悲惨的人生?你们以为那样就拯救了那个小姑娘?那你知不知道那个小姑娘现在过着怎样生不如死的日子?哪有什么行善,不过是满足一下你们拯救苍生的欲望罢了,虚伪,恶心!” 井九平静说道:“是的,当时我就对她说过,那么你呢?你知道这件事情后可有做过什么?” 施丰臣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井九说道:“如果你有做些什么,那个小姑娘应该感谢你,如果没有,你也不应该被指责,就像腊月一样。” 施丰臣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也许你是对的,我只不过是太害怕她。” 井九问道:“怕什么?” “我害怕她成为第二个太平真人。” 施丰臣声音微颤说道:“你大概不明白我为何这么说,你只需要知道……太惨,人间太惨。” 井九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 当年,整个人间不闻战鼓。 太平,只剩太平。 寂静无声。 无比可怕。 …… …… 昨夜白早说过,她感觉有人想要通过刺杀赵腊月提前迫使正道门派向不老林发起进攻,然后从中获取好处。这比施丰臣担心的不老林想要通过刺杀赵腊月挑起两大正道领袖宗派之间的战争想得更远些。 但她最多也只能想到冥界,因为有魂火的存在。 井九却想的更远,直接把视线放在了人族与冥界之间。 因为他很熟悉这种味道。 这种悄无声息却让千万人死去的阴谋味道。 那是某人最擅长做的事情。 今天他直接来到施丰臣的家里,便是想要找到一些痕迹。 当施丰臣要求说遗言的时候,他沉默听着,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只是到现在为止,施丰臣都没有提到那个人,就连相关的词语都没有。 他盯着施丰臣的眼睛说道:“在你内心深处生出这个念头的前后,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情形发生?” 施丰臣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说道:“我只希望以后会有不一样的世界出现。” 说完这句话,他坐回椅上。 数道黑色的血水从他的眼睛与鼻孔里流了出来。 呼吸骤无。 他震断了自己的经脉,同时嚼碎了早已藏好的毒药。 看着椅上的尸体,井九沉默了会儿,转身离开了房间。 …… …… (十二年前朱雀记时便引用过这两句话,但忘记原文是哪里的了,我查了两个小时,明明记得是鲁迅先生写的啊……) 第一百零一章踏上修行路的王小明 (感谢书友20171025……后面记不得了的评论,那几句话的原文是鲁迅散文诗,这样的战士里面的几句,在这样的境地里,谁也不闻战叫,太平太平……感谢您) …… …… 井九应该可以阻止施丰臣的自杀,但他没有。 不是因为没有必要,而是因为在施丰臣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死志。 他理解施丰臣对修道者的愤怒与仇恨,虽然并不同情。 他也不想追问对方生命里那些痛苦的前尘往事。 生死最大。 他会尊重。 那么就让赴死者得到死亡的结局吧。 …… …… 小院安静无声。 阳光移走,两只瘦鸡有气无力地啄着地上的影子。 不知何时,院门再次被推开。 “师父,今天还是白菜苔炒腊肉!” 王小明瘸着腿走了进来,把那条腊肉搁到磨台上,伸脚把两只瘦鸡踢进笼子,以免它们去啄腊肉。 “上次你说白菜苔有些老,这次可是嫩极了。” 他兴高采烈地提着白菜苔走进屋里,想让师父先看一眼。 啪的一声轻响。 白菜苔落在了地上,散开,就像是真正的花一样。 他的双腿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啊……啊……师父啊!” 屋里响起凄惨的哭声。 他的哭声很难听。 哭声都不好听。 …… …… 施丰臣的丧事办得很冷清。 至少在最开始的时候。 王小明跪在堂前,往盆里扔着纸钱,动作很机械,神情很麻木。 不知道是被烟薰的太狠,还是哭的时间太久,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 邻居们来了,又走了,小院里就只剩下他在这里跪着。 院外忽然响起喝斥声与别的动静,然后木门被人有些粗鲁地推开。 不是来找麻烦的人,而是有些大人将要前来吊唁,得到通知的衙役赶紧过来清场。 被高高挑起的白幡,墨水淋漓的奠字,让小院的气氛顿时变得与先前不同。 王小明没有理会,依然跪在铜盆前,木然地烧着纸钱。 他没能记清楚随后出现的那些大人究竟是什么官职,叫什么名字。 施丰臣生前门庭冷清,死后倒是热闹的狠,谁都明白这是为什么。 王小明也知道。 没有人看见施丰臣是怎么死的,清天司官员自查确定是自尽,但他是被谁逼死的呢?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青山宗,更准确地说是指向了井九。 深受中州派影响的朝廷官员们当然要借此事向青山宗施加压力。 所谓致哀,官员们的脸上哪有哀容可言? 在王小明看来,唯一有些真情实意的反而是那位间接导致师父死亡的胡贵妃。 夜深的时候,胡贵妃派人送来了一大笔很实在的金银。 王小明说了一声谢。 施丰臣下葬后,王小明便离开了朝歌城。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在清天司库房与他一道做事的工友偶尔会议论起这个少年。 有个叫七十二的工友与他关系最好,被问起时说道:“他说要回西北,说老家在那边。” 其实他也觉得奇怪,这两年里从来没有听说过王小明还有老家,更不知道与西北有什么关系。 …… …… 赵府后园很安静。 深春时分的树木,正在最茂盛又不令人腻烦的阶段,看着便令人心喜。 赵腊月的心情却并不如此。 “施丰臣有个养子叫王小明,有修行潜质,今天离开朝歌城不知去向。” 井九看了她一眼,心想这是要斩草除根的意思? “我说过,我不是好人,我很凶的。”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那天在鸣翠谷受的伤太重。 井九说道:“施丰臣其实看得不算太错,也与我不会教人有关,你的杀心确实有些重。” 赵腊月盯着他问道:“你在意?” 井九摇了摇头说道:“你只是还没有想明白,所以有些生气。”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是的,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杀我,难道我真做错了什么?” 井九说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相对应,危险性也就越大。你的心性不受约束,偏又对天下苍生又所眷怜,所以在他看来最是危险,必须要趁你现在还不够强大的时候,提前消除掉。” 赵腊月还是不明白,说道:“难道躲进隐峰修无情道,不理众生死活才是好的?” 井九说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理会世间万事的修道者,对凡人来说当然要更加安全。” 赵腊月沉默不语,她小时候在朝歌城里生活,每日想着的便是修道,但也看过一些杂书。 那些故事里有才子佳人,有行侠仗义,也有热血国士,后来去了青山宗,门规里也写着济世扶困之类的字眼,但在数万里的旅途中以及现在,井九流露出来的态度却是修道者应该不理世事,为何? “修道者与凡人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人一旦可以修行,便与凡人再没有太多关系。前朝诗人曾经写过一首梦游寒山吟留别,深受凡人喜爱,修道者却无甚感觉,更喜欢他的那首白发三千丈,为何?” 井九说道:“因为后者写的是生死大苦,修道者依然很难摆脱,所以有同感。而前者写的是神仙事,你我本来就是神仙,我们能看到凡人看不到的风景,能体悟到他们体悟不到的感受,又如何会被凡人臆想的风景与感受打动?” 赵腊月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但凡人也可以追求。” 井九说道:“是的,凡人可以不接受自己的命运,力争踏上修仙大道,但并不是所有凡人都有这种幸运。” …… …… 朝歌城外,有座山庙,不是节时,前来供奉香火的民众极少。 王小明走到庙后,有些困难地爬到树上,确认山林四周没有什么人,才从衣服最里面拿出了一个油纸袋。 袋子里装着一些零散的东西,对他来说意义重大。 那些东西是胡贵妃派人送来的银票、还有一本很薄的书。 书上写着清玄功三个字,正是三清派的入门功法。 这是施丰臣留给他的遗物。 他翻开书开始认真阅读,但过了很长时间还是无法把那些文字看进去。 因为他总是容易想起师父,然后泪水便模糊了双眼,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第一百零二章我怜世人忧患多 赵腊月自小便准备修行,深居简出,直至去往青山,接触的除了家人、仆人便是同道中人,从来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这是我第一次与人说这些,因为很枯燥无趣,而且没有意义,所以也会是最后一次说。” 井九看着她平静说道:“妖怪吃人,修行者也吃人,有的是真吃,有的是假吃,但都是吃。”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就像你在海州时说过的那些捞珠人?但二者总有分别。” 井九说道:“归根结底,修行宗派需要凡人供养,而修行者又可曾为凡人做些什么?” 赵腊月挑眉说道:“南河州的通天桥,我们都曾经走过。” 井九说道:“不错,修行者可以为凡人修桥开山,斩妖除魔,但与他们的能力相比做的还是太少。因为修道是修自身,就像我们青山宗,如果不是没有机会破境,那些二代弟子连外门师长都不愿意做,又何谈行走世间,排厄除难?” “你的意思是,修行者对凡人的态度就像是养羊?” 赵腊月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修桥只不过是帮它们把羊圈做的更结实,斩妖也不过是怕狼吃了太多自家的羊?” 井九说道:“好比喻,不够准确,修行者也是自凡人里来,二者间的关系要比牧民与羊之间的关系复杂无数倍。” 赵腊月问道:“会带来什么问题?” “羊不会羡慕嫉妒牧民,因为没有羊会变成牧民。” 井九说道:“但凡人会羡慕嫉妒修行者,因为他们有曾经的同伴变成了修行者。” 赵腊月明白他的意思,说道:“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井九说道:“强者拥有一切,所以朝天大陆从来都是修道者治国,当前局面也是如此,景氏皇族只不过是所有大的修行宗派基于平衡等多方面考量公推出来的管理者,当然景氏皇族也会利用这种制衡不断壮大自己,以谋万世。” 赵腊月若有所悟,说道:“原来是从梅会开始的。” “不错,当年便是梅会确定了这数百年的大陆格局,只不过事后有些修行者生出了一些不一样的想法。” 井九说道:“他们觉得这种格局太过稳定,运转效率太低,人族提升太慢,无法真正消灭雪国的威胁。” 赵腊月好奇问道:“那他们准备怎么做?”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他们认为人族不能活的太过安乐,至少在雪国没有被消灭之前,他们还认为凡人不应该得到太多的照顾,修行者就应该撕去假惺惺的面具,直接奴役凡人,同时进行海量的筛选,挑选出修行潜质的凡人,用各种方法催发其成长,壮大人族的力量。” 赵腊月的黑眸现出惊异,说道:“就像是真正的养羊?” 井九没有说话。 …… …… 西槐山在朝歌城西。 一千七百里。 这里刚好出了云梦山大阵的范围。 山崖里到处都是雾,随着朝阳升起,雾气蒸腾而上,崖前的景物反而变得清楚了些。 年轻人坐在崖边,手里拿着一根竹竿。 竿头悬着的线垂落崖底,没入一条瀑布之中。 水声轰鸣,瀑布甚疾,那条细线却是稳丝不动。 那天他在云里钓鸟,今天又是在瀑布里钓什么? 隐约可见一些极细的黑影,在瀑布里穿行,速度奇快,竟能在仿佛垂直的水帘里自如游动,不知是何种异鱼。 那些黑影盯着细线的前端,明知凶险,却不肯离去,似乎也是极为贪婪的物种。 那个瘦矮老头蹲在年轻人的身边,不时用手揉揉发红的鼻子,看着真的很像一条狗。 年轻人忽然抬起头来,望向十余里外的一片山崖。 老者随之望去,以他的眼力自然可以看见,一个瘸着腿的少年正背着行囊艰难地往山上攀登。 “他和柳十岁不同,柳十岁心里的那团火是假火,他却是真的恨,三清派那些烂功法不值得学。” 年轻人看了老者一眼,说道:“让他变成你成玄阴宗的宗主怎么样?” 老者说道:“有趣,反正我那些徒子徒孙也没有孝敬过我,更没想过帮我这个老祖宗解决一下麻烦,都该死。” 年轻人把竹竿插到崖石缝里,站起身来望向远方。 他的手离开竹竿的一瞬间,瀑布里的那些细黑影,像无数道黑色的闪电般,向着线头冲了过去。 无数水花被激起,夹杂着刺耳的怪叫。 年轻人并不理会,看着那边忽然说道:“你说是让他跳崖找到一个山洞,还是落到湖里发现一个宝箱?” 老者笑着说道:“我觉得怎么都好。” 年轻人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很想杀我?” 老者神情如常,没有说话。 年轻人转过身来看着他,清秀的脸上依然带着可亲的笑容。 老者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不想瞒你,因为没意义而且也瞒不过,不错,我今天确实有些想杀你。” 年轻人说道:“为什么?” “我的那些徒子徒孙没孝敬我,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我藏在哪里,他们没办法帮我解决这个大麻烦,是因为他们打不过你们青山。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爱我敬我,每年祭祖的时候,我的画像必然还会被摆在第三的位置。” 老人冷笑说道:“我宗被你们正派打压了千年,活得像狗一样,好不容易近些年有些希望,我这个老祖宗当然想为宗里做些什么,这时候你却要我把功法传给这个不认识的瘸子,你觉得我有不生气的道理吗?” “是啊,听说现在玄阴宗那个少主不错,想来你是准备把功法传给他。” 年轻人微笑说道:“不过我觉得很有意思,所以就这么定了。” 老者眯了眯眼睛,没有再说什么。 他当然想杀死这个年轻人,获得真正的自由。 但他没有动手,自然有不能动手的原因。 年轻人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老者的头,眼里满是怜悯。 怜悯不是同情,要更居高临下。 老者是修行界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大魔头,著名的遁剑者之一:玄阴宗三祖师。 谁又有资格怜悯他? 或者。 年轻人怜悯的是自己。 第一百零三章我们都在井底 矮瘦老者眯着眼睛,看着远处还在向峰顶攀登的那个瘸子少年,似乎根本不在意被年轻人摸头、怜悯。 像他这等境界、这等年岁的大魔头,城府不知多深,怎会轻易被外物所扰。 他不能杀死身边的年轻人是因为年轻人的神魂与某件事物相联,而那件事物可以让他不被青山剑阵发现。 当然,这些话都是年轻人说的,极有可能是假话。 但他无法判断真假,不敢赌,因为赌的是生死。 年轻人转身望向远处山间那个少年,忽然问了一个问题。 “死真有这么可怕吗?你看他随时可能跌落悬崖,摔的粉身碎骨,却还是在不停向上。” “那是因为他太年轻,没有认真而冷静地思考过生死这个问题。” 老者说道:“如果他真的能成为玄阴宗主,再过个数百年,一统魔道,你觉得那时他还有现在的勇气?” 年轻人说道:“曹园每天在风雪里面临着生死考验,也未曾生出避意。” “那是佛,不是人,佛随时准备着寂灭,人却贪念永生,所以他不怕,我怕。” 老者眯着眼睛说道:“除了我们三个,藏在青山、云梦山里的那些老家伙也一样地怕死,所以不丢脸。” 年轻人说道:“活得越久越怕死,这话听过很多遍,依然很有道理。” 老者说道:“应该说越能活,越怕死,所以景阳真人如果还活着,那他就是世间最怕死的人。” 年轻人沉默了,视线落在更远的地方、天地相连的那层薄云里,神情有些落寞。 老者看着他的侧脸皱眉说道:“我不明白的是,你也很能活,为何却像是毫不畏惧终结?” “因为……在井底活着很无趣啊,就算能像元龟那样活几万年,又有什么意义呢?” 年轻人说道:“小白当年就很有趣,如今在碧湖峰上当大王一般的老气横秋,我可不想像它一样。” …… …… 深春时节的朝歌城雨渐渐少了。 不管是太常寺的乌檐还是赵府的雨廊反射着渐炽的阳光,都暖和地令人想要睡觉。 赵腊月脸色苍白,眼神却很清亮,黑白分明,非常专注。 井九说得很清楚,这会是他最后一次谈论这个问题。 “共存或者养羊都是修道者的想法,凡人不能修行,智慧并不比我们少,当然会有自己的想法。比如宝树居或者朝廷里的官员,他们会主动参与到这个世界里,以谋取金钱或者权力,在短暂的生命里享受更好的生活。” 井九说道:“施丰臣因为天赋以及别的某些原因无法在修道路上走得太远,再可能因为幼年经历过的某些事,所以对修行者很敌视,可以说充满了怀疑与仇恨,这刚好可以代表另外一些凡人的态度。”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持这种态度的人很多?” 井九说道:“无数万年来,修行者对凡人的欺凌与压迫从来不曾停歇过,景氏皇朝应该算是最好的时代,但依然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当然,凡人无力反抗,只要能够生存下去,表面上自然不敢对修行者有丝毫不敬,也不敢表露自己的敌意,但那些怒火并非不存在,而是藏在他们每个人的灵魂最深处,一旦修行者失去了自己的力量,这些怒火一定会爆发,成为一道拥有难以想象力量的洪流,摧毁你已经习惯的一切事物。” …… …… 海州城外的汪洋上,飓风刚刚过去。 巨大的阴影从海面掠过,带起又一阵风浪,渔夫们没有抬头看也知道是飞鲸。 一艘船没能承受住天地的巨力,惨然倾覆,虽然有渔船从远处赶来相救,依然有两名海女身亡。 海女的尸体裹上布,缓缓向海面下沉去,远处的浪花间隐约传来鲛人的歌声。 谁都知道,这两名海女的遗体不可能沉到海底,便会被海里的凶恶生物撕裂然后吞食,但渔夫们的神情却很麻木,因为这样的事情隔上一段时间总会发生一次,他们早就看惯了。 谁都知道捞元气珠最挣钱,却没有多少渔夫愿意做,因为太危险。 但每年西海剑派代朝廷征收的元气珠数量就摆在那里,总要有人去做。 …… …… 朝歌城外有个隐藏在庄子里的赌场。 清晨时分,一个中年汉子骂咧咧地从赌场里走了出来,浑身散发着汗臭,不知道在赌场里呆了几天几夜。 看他的神情与满是血丝的双眼,应该是输光了身上所有的钱。 他走到一棵树前解开腰带开始撒尿。 暗淡的晨光里忽然掠过一道剑光,瞬间消逝无踪。 中年汉子恰好看到这幕画面,吓得哆嗦了一下。 他的神情有些惘然。小时候他也曾经运气极好地看过天空里的剑光,当时还是孩童的他心里生出无限羡慕与崇拜,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努力,成为传说里的仙师。 现在,他早就不这么想了。 他往地下狠狠地吐了一口浓痰,对着天空不停咒骂道:“摔不死你!摔不死你!” …… …… 青山的云雾涌入小镇,配上到处都在盛开的桃花,风景如画。 一个神情憔悴的年轻人跪在街上,对着云雾里若隐若现的群峰不停磕头。 他的身后是一辆破旧的板车,车上躺着一位老人。 深春时节,南方更是暖和,但那位老人盖着两床厚厚的被褥,依然脸色苍白,不停颤抖,显得极为惧寒。 更令人心惊的是,老人的呼吸极为微弱,眼看着便要不行。 有居民同情说道:“仙师们住在深山,根本看不到你,你就算把头磕坏了又有什么用?赶紧去果成寺吧。” “墨丘太远,家父实在支撑不住,所以……” 年轻人声音微颤说道:“听闻青山宗仙师最是仁厚,而且经常会巡视四周,万一他们今天就过来了呢?” 那人叹息道:“仙家丹药何等珍贵,怎会随便予你?更何况现在世间太平,又不是前些年景阳真人飞升那阵,镇上隔几天便能见着仙师出巡,我都已经半年没见着剑光了,你就绝了这念头吧。” 年轻人望着云雾里的山峰,脸上露出一抹惨笑,在那位居民的帮助下艰难起身,拖着板车向镇外走去。 …… …… (今天是易天行的生日,南无弥勒,都好好的。) 第一百零四章想想人间 “需要担心那些怒火吗?” “力量相差太大,所以不需要担心,除非天地大变。” “什么才算是天地大变?” “朝天大陆灵脉尽无,元气流散。” “可能吗?” “也许有一天会,但不会是现在。” “那现在呢?” “人族真正的威胁是雪国。” 井九说道:“所以唯一需要担心的天地大变就是雪国南下。” 当年雪国怪物南下,没有选择逃走的修道者死伤殆尽,北方大陆的修行宗派无论正邪都近乎灭门,人间再无秩序。百姓流离失所,窜而成匪,有些人得到那些宗派的财富与无主灵器,更是横行无忌,四处烧杀劫掠,无恶不作。 “于是有了烽火连三月。”赵腊月说道。 井九说道:“不错。” 赵腊月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如果没有刀圣,不知要死多少凡人,他也是修行者,难道凡人除了怨恨与愤怒就没有一点感激之心?” “曹园不是普通的修行者,是佛,没有几个修行者能够成佛。” 赵腊月说道:“但为了抵抗雪国与镇压冥界,修行界不停有人死去,难道他们也不能得到凡人的感激?” 井九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他们是为了凡人而战斗,还是为了自己的师门?” 赵腊月说道:“我不认为有区别。” “当然有区别,因为事到临头,生死对面,总有先后顺序。” 井九说道:“只要能够保住师门道统,他们难道真的会在意凡人的死活?” 赵腊月想起两忘峰上的那些同门,比如过南山,比如顾寒,发现无法给出答案。 井九继续说道:“而且就算每个修行者都像曹园那样,凡人的怨恨与愤怒依然不会消失。” 赵腊月不解,问道:“为何?” 井九说道:“因为嫉妒。” 赵腊月想象自己如果不能修行,就是朝歌城里一个普通的贵族小姐……那些云端之上的风景,那些世间言语难以描述的感受,那些无法触及的体悟,平静而优渥且不被控制的修道生活。是啊,如何能不嫉妒呢? 换作那些艰难求生、辛苦度日的下层民众,更是会多出千百万个理由。 井九站起身来,走到廊前望向一丛翠竹。 “最不可解的问题是,凭什么你们能活几百岁,上千岁甚至更长时间,而我们却只能存在短短数十载?” 是的,这才是真正无解的问题。 廊里一片安静。 “就像谁都会嫉妒真正的长生。” 赵腊月看着他的背影说道:“所以景阳师叔祖才会出事,对吧?” 井九没有转身,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就像是没有听到。 他闭着眼睛,睫毛很长。 阳光穿过廊前的竹枝,落在他的脸上,留下斑驳的竹叶影痕。 赵腊月走到他的身边,沉默了会儿说道:“你不像是愿意思考这些事情的人。” “自人间来,总会想想人间。” 井九睁开眼睛,说道:“不过想想也就够了。” 赵腊月看着他的脸,问道:“为何想想就够了?” 井九说道:“因为想一想便能知道,无人能够想出解决的办法。” 赵腊月挑眉说道:“就这样?” “还能怎样?” 井九说道:“先回山吧,修行要紧,何时不再想这些问题,再来人间不妨。” 赵腊月看着他的侧脸,认真问道:“你找到想找的那个人了吗?” 井九摇了摇头,说道:“但我感觉到他出现过,并且已经通过某种方式见到了我。” 赵腊月想了想,说道:“好吧,道战的时候小心些。” 井九有些意外,说道:“我为何要去参加道战?” 赵腊月更加意外,说道:“为何?” 井九说道:“我与你说过,踏血寻梅太危险,而我很少做冒险的事。” 赵腊月睁大眼睛,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为何?” 井九说道:“因为怕死。” 来朝歌城的途中景阳真人的假洞府开启,他在暗处观察,结果被昔来峰主方景天发现,对方甚至动了杀念。 那一刻他感觉到了极大的危险。 这是时隔很多年之后,他再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 那夜方景天没有出剑,但后来在旧梅园里天近人还是出了手。 然后他才想明白已经不是当年。 当年他习惯了没有人能杀死自己,所以可以很随意的行走,包括行事,但现在不一样,很多人都可以试着杀死他。 那天听闻赵腊月被暗杀,他看似如常,内心还是生出了一些情绪,也与此有关。他不喜欢这种情绪,所以决定日后的行事应该更加谨慎稳妥,不要总想着在世间行走诱使对方现身,还是回到青山最为安全。 赵腊月没有想到他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说道:“你总想着等他来找你,为何不去主动找他?” 井九望向檐上的天空,说道:“我总觉得他就是想让我去参加道战,然后看到些什么。” 赵腊月看着他认真说道:“如果你相信自己是对的,那去看看何妨?” 井九若有所思,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道:“有道理。” …… …… 施丰臣一案的最终结论是自杀,但还是止不住有很多怀疑的目光投向了青山宗。 某些势力想要借此掀起些风浪,朝歌城却还是那般平静。 朝廷里似乎有一道暗中的力量,把所有的事情都压制下来。这让很多人生出更多敬畏,要知道这里是朝歌城,而不是天南,谁能想到青山宗在这里还有这般强大的影响力,竟是丝毫不逊中州派。 这种敬畏越深,胡贵妃的日子便越难过,因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她就是暗杀赵腊月的主谋。 对胡贵妃来说,这段日子真是太过刺激,刚被陛下允许生孩子,宠爱无双,结果接着便陷入了这样的困境。 “我有这么蠢,或者说这么刚烈吗?我又不是连三月的徒弟!这种时候我怎么会乱来?” 胡贵妃的脸上未着脂粉,看着有些憔悴,恼火说道:“那个施丰臣真是害死我了!” 嬷嬷苦着脸说道:“您就不该送那笔钱去,这岂不是授人口实?” “一事归一事,施丰臣帮我办过事,人都死了,总要尽点心意。” 胡贵妃正色说道:“知恩图报,了结因果,这可是禅子当年教我的。” 嬷嬷心想因果哪是这般简单的事情,忧心说道:“那现在怎么办?” 胡贵妃也很担心。 皇帝陛下已经有几天时间没来看她。 表面上她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但四周的空气仿佛变得越来越粘稠,有些艰于呼吸。 她忽然问道:“禅子还是不肯见我?” “是的,我甚至觉着……” 嬷嬷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说道:“可能和国公根本就没把话递进净觉寺。” 胡贵妃蹙眉说道:“我想亲自见赵腊月一面,有没有可能?” 嬷嬷说道:“她受伤很重,正在休养,肯定不会见客,而且听说正在准备回青山疗伤。” 胡贵妃沉默了会儿,说道:“那井九呢?” 嬷嬷神情微异,说道:“他当然是去参加道战了。” …… …… 第一百零五章踏血寻梅 净觉寺收到了一封信。 不是和国公替胡贵妃请求拜见禅子的书信,因为他不敢。 最近这些天皇帝陛下一直没有见贵妃的面,这意味着什么让他琢磨了很长时间。 这封信的来头要大很多,没人敢有丝毫耽搁,直接送到了律堂首席的手里。 律堂首席匆匆走过那片桃林,来到寺庙最深处。 一个少年和尚跪坐在在窗前的矮榻上,盯着眼前的一堆细木棍,神情非常专注。 律堂首席知道这是禅子最喜欢玩的挑木棍游戏,整个果成寺早就已经见怪不怪。 他知道禅子最不喜欢这时候被打扰,但还是咳了两声走了进去。 禅子无奈地叹了口气,问道:“何事?” 律堂首席把手里的那封信递了过去。 禅子微微挑眉,取出信纸,很快便看完了信上的内容。 这封信是刀圣亲书。 律堂首席担心问道:“曹师兄来信何事?” 禅子说道:“他问一个人。” 律堂首席问道:“何人?” 禅子微笑说道:“他问井九到底是不是寺里的蹈红尘传人。” 听着是这个问题,律堂首席稍微放松了些。 以刀圣的身份地位本不应该对这些流言蜚语感兴趣,但联想到他曾经的身份,便能理解他为何会专程写信来问。 事实上,律堂首席对这件事情也很感兴趣。 数年前他代表果成寺观礼青山宗承剑大会,当时便有些不解,为何禅子如此重视这个普通弟子的入门仪式。 后来关于井九的来历生出很多议论,他忍不住心想难道与此有关? 果成寺蹈红尘的传人身份向来极为隐密,除了住持与禅子无人知晓,他也只能猜测。 “我会回信,还有别的事吗?” 禅子依然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 律堂首席看了眼他手里那张薄薄的信纸,说道:“此次道战在墨海之北的万松雪山里,距离镇北军与曹师兄所在都极为遥远,如果出事可能救援不及,虽说本来就是要考验他们在生死之间的潜力,但……要不要暗中照拂一二?” 他的这句话没有明确的对象,但很明显说得便是这封信里提到的某人。 禅子想了想说道:“我那位故人一生谨慎,井九承其遗风,想来不会有事。” …… …… 道战在极遥远的北方举行,参加梅会的各宗派还留在朝歌城里。西山居依然住满了人,甚至要比前段时间更加热闹,因为很多修行者不像平日那样留在自己院里冥想修行,而是来到了外面的崖坪间。 修行者们不是闲得无聊出来散步或是交际,而是看画。 西山居有阵法,不会落大雨,但庭院间有道极长的雨廊,靠山那侧被整治的极为平滑,上面绘着数十幅画。 那些画从廊顶直抵地面,高约丈许,两尺宽,用金粉画着两三只雀鸟,还有梅枝在其间曲折而行,红梅绽放其间。 大多数修行者的视线落在中间一幅画上。 那幅画上的梅花开得极好,已经结了十数朵花,花朵很大,颜色极艳,就像是血一般,有种触目惊心的美丽。 不管怎么看,这幅画都应该已经完成了一大半。 那些梅枝向下方伸展,墨迹渐深,竟变成了文字,原来是一个个姓名。 “洛淮南真的太强了。” 有人感慨说道:“虽说童颜闭关,但只需要他一个人便足以让中州派傲视群侪。” 这幅画的下面有五个名字。 洛淮南的名字在其间。 每个名字伸出一根寒枝,枝头结出梅花。 五根寒枝相互纠缠,叠加,看上去梅花盛放,无法分清发于哪根枝头。 仔细望去才能发现,绝大多数梅花都是从洛淮南那根梅枝上发出来的。 其余人的枝头也就结着一两朵。 雨廊下还有别的很多幅画,画的内容基本相同,只不过梅花数量与大小有区别。 这便是梅会道战的榜单。 也就是传说中的:踏血寻梅。 …… …… 参加梅会道战的年轻修行者,事先会按照各自的战斗风格与擅长功法进行抽签分组,每组基本为五人。 每杀死一个雪国怪物,那幅画上便会添上一朵血梅,同时按照雪国怪物的实力差距,梅花分成三种不同大小。 哪个小组先完成自己的这幅画,便算优胜,与宗派之间的竞争并无关系。 当年的前辈修行者做这样的设计,是不希望各宗派自行其事,在道战里发生冲突,远离了团结正道修行者对抗外敌的用意。但宗派就在那里,谁会不关心各自的战绩?自有好事者会按照宗派来计算成绩。 今次道战,洛淮南的表现一如既往的强势,其余的中州派弟子如向晚书等人也表现的非常不错,现在的战绩远远超过别的宗派。西海剑派的桐庐不愧是被卷帘人排在第二的参赛者,他的梅枝上也结了很多梅花,数量甚至不在洛淮南之下,只是那些梅花大小不一,看着稍嫌别扭。其余诸如一茅斋与昆仑、宝通禅院的弟子们表现也如往年一般优秀。 有些令人意外的是青山宗。 …… …… 大泽的左雨使在廊下走过,脸上露出担心的神情,心想这一次青山宗可是麻烦了。 梅会分作琴棋书画道五项,除了当年的南忘以及今年的井九,青山弟子很少参加前面四项。 但在最后一项道战里,青山宗的成绩向来最强——最近几次梅会,洛淮南连续夺得道战第一,青山弟子也拿过很多极好的名次,尤其是按宗派算的时候,青山弟子从来没有让第一旁落过。 与往年相比今年青山宗的表现太过一般,甚至可以说是糟糕透顶。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往年青山宗经常以两忘峰弟子为出战道战的主力,而今年因为各种各样的情况,两忘峰弟子来得很少。 尤其是像过南山、简如云、顾寒这些两忘峰排名前三的强者都没有出现。 按照眼前的局势,不要说与中州派相争,便是一茅斋、西海剑派甚至昆仑的战绩都可能会把青山宗远远甩在身后。 这真是很丢脸的事情。 很多修行者都在议论此事。 “那个井九呢?不是传说他很厉害吗?听说过南山那些两忘峰的杀神,都是因为他的原因才没来。” “不过是吹得凶罢了,就凭他的修道时间与境界,难道还能比青山首徒强?” “就算有什么隐情,但他这表现也太差了吧?” 道战已经开始了十余天。 经过了最开始的紧张与不适应,那些来自宗派的年轻天才弟子们开始展露自己的锋芒。 那些画上的血梅越来越多,就算是最差的也会有两三朵小梅花,虽说看着有些寒酸。 最后方有幅画却依然还是一片空白,只有几根树枝,煞是可怜。 第一百零六章来看看你们 在遥远的北方,在墨海的那头,有一片突兀崛起于雪原的群山,人烟全无,荒凉至极。 所谓群山,其实每座山峰之间的距离都很远,看上去就像是面粉里钻出来的甲虫。 雪原是白色的,山却是黑色的,色调极其单一,看得久了,眼睛会有些不舒服。 据说这里当年是万松派的祖庭,后来被那次最大的兽潮毁了,没有留下任何残余的痕迹。 这里已经快要接近雪国的边缘,纵是初夏时节依然寒冷至极。 尤其是高空云层上方的罡风更是酷寒如刀,无论驭剑还是御宝凌空飞行,都很难支撑太长时间,能够隔绝严寒的飞辇因为速度稍慢又太危险,只有借助修行大派的至宝才能在这里自由穿行。 如果有修行者在高空飞行,又或者落在西北方向最高的那座孤峰上,往北面望去,便可以看到千里方圆的雪原上,不时会有天地气息波动产生。尤其是在那些黑色山的四周,每隔一段时间,便能看到烈风撕碎低垂的铅云,剑光与宝光交相辉映,雪原表面激起如龙卷风般的雪暴,其间夹杂着刺耳而听的惨叫与低沉的轰鸣,看着就像无数朵烟花。 ——那是参加梅会道战的年轻修行者正在四处搜寻猎杀雪国怪物。 有座孤山的四周很安静,山里更是死寂一片, 井九坐在崖间某处,看着远方的雪原,沉默不语。 峰顶还残着一些冬雪,他的睫毛上结着霜,但这时候并不是清晨,已经到了暮时。 数百丈外有个山洞,洞里生着篝火,四个年轻修行者围坐在旁。 这堆篝火明显刚刚点燃,火势还没完全起来,光线落在他们年轻的脸庞上,有些幽暗,让焦虑的情绪显得更加清晰。 一个穿着白色道服、相貌阴冷的年轻人站起身来,走到洞外,向井九所在的位置看了一眼。 片刻后,他走了回来,摇了摇头。 此人是玄天宗的弟子卢今,擅长火系功法,最适合在严寒环境下作战,极为重要。 坐在他旁边的那名方脸年轻人微微皱眉,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他叫做伍鸣钟,乃是无恩门的年轻弟子,修的是极为少见的剑盾,可以提供极好的屏障作用,对于当前小队面临的局面他也很不满,但因为无恩门与青山宗的关系,也不好说什么。 终究还是有人忍不住了,那名年轻修行者叫做代寅,乃是昆仑派重点培养的年轻弟子。 他一身黑衣,腰间系着根青色的丝带,是昆仑派的法宝青索,据说是用青蛟的长骨炼制而成,威力极大。 代寅的眉毛很直,就像他的话一样:“明天早上如果他还不肯走,那我们就把他丢下。” 卢今与伍鸣钟没有说话,剩下的那名少女有些犹豫,说道:“要不要再等等?毕竟是前辈,考虑的也许比我们更周详些,再说他能拿棋战第一,想来境界不低,听闻在青山试剑的时候,他连顾寒师兄都胜了。” “我也想知道,堂堂青山宗的前辈师长,天天躲在这里不肯出去,他到底在想什么?” 代寅看着她冷笑说道:“我不知道他的境界实力到底如何,但如果我们就这么陪他呆着,道战怎么办?” 少女叫做殷清陌,是摘星楼的弟子,以星壶为法宝,与悬铃宗弟子一般是每个道战小队里不可或缺的角色。 听着代寅说的如此直接,包括她在内的其余三人都沉默了。 问题在于,谁去和那个人说? 篝火落在他们的脸上,变幻不停。 “既然是我的提议,那就我来!”代寅咬牙说道。 …… …… 井九看了这名年轻的昆仑弟子一眼。 同行十数日,他记得对方的名字叫代寅。 “感觉不对,再停留数日……” 他想了想,补充说道:“我建议。” “如果我们不愿意接受你的建议呢?” 代寅盯着他的眼睛问道,神情明显有些紧张。 井九的身份地位要远高于他们,而且是位名人,关键在于那个名声还不怎么好。 参加梅会的修道者都知道朝歌城里发生的那些事情,都在猜测那名清天司官员是不是被他逼死的。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那明天就离开吧。” 回到崖洞里,代寅有些恼火地一脚踢飞篝火。 同伴们很吃惊,赶紧问道发生了什么事,难道说井九强硬地要求大家必须留在山里? “没什么。” 代寅喘着粗气说道。 他的心情确实很糟糕。 早知如此,前些天他何必忍着,耽搁了这么多天,道战的成绩还能好到哪里去? …… …… 暮色很快消失,夜色来临,雪云渐散,星光洒落山崖,却更添了几分寒意。 井九静静看着雪原,没有感觉。 无数年来这里是人族最后的防线,但他还是第一次真正来到这里。 他来参加道战,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像赵腊月说的那样,尝试主动找找那个人,虽然这里不可能有火锅。 鸣翠谷的暗杀,不老林与冥界的阴影,这些事情后面隐藏着的味道,让他有些不安。 那个人想要杀赵腊月是很好理解的事情,就像很多年前一样——他想向井九证明自己的道路才是正确的。 同时,他也想借此事让井九来亲眼看看这片冰冷而残酷的雪原。 这里面有什么意义? …… …… 清晨时分,一行人离开孤山,踏足雪原。 别的参加道战的小队,已经往雪原深处走了很远,把他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按道理来说,已经被参赛者清理了一遍的雪原应该很安全,但他们还是很小心。 不知道是凑巧还是如何,包括井九在内的五个人都没有参加道战的经验。 忽然响起一声惊呼。 那名叫做殷清陌的少女急掠数十丈避开某物,惊慌失措之下根本忘记了唤出星壶进行防御。 代寅向她原先站立的位置望去,皱了皱眉,说道:“雪虫的卵胎,没有什么危险,也不算战绩,杀再多也没有用。” 说完这句话,他便带头向前走去,显得很是自信。 离开朝歌城的时候是深春,现在已经入夏,便是墨海之北气温也相对较高,在这种时候,大部分雪原怪物都会入眠。 井九走到那里,挥袖拂去冰雪,看了两眼——那个卵胎约摸拳头大小,表面覆着一层半透明的白色薄膜,上面有着纵横三条的裂口,裂口边缘是将干未干的粘液,隐约还能看到一些绿色的茸毛,看着很是恶心。 他伸手拾了起来,在手指触到这颗卵胎的时候,竟感觉到了一道轻微的吸力。 他觉得很有趣,凑到眼前认真地看了看。 殷清陌脸色苍白看着这幕画面,觉得好生恶心,心想这么丑陋的东西有什么好看的? 第一百零七章你来就你来 (我自己看大道朝天的时候也很苦恼,写的还行,只是怎么更新这么少,作者写的这么慢?很难解决啊,与别的任何客观情况都无关,纯粹就是随着年龄越来越大,我变得越来越懒了,这当然不对,可我只能慢慢想办法来改…… 关于小队的构成,我确实想按游戏来,但那只是我个人的好奇,与游戏改编无关,说句实话,写到我们这份上,谁还会为了改编来改动自己的思路与故事?之所以好奇是蝴蝶一直在玩王者荣耀,领导一直在玩阴阳师,海棠在玩剑三,都很沉迷,我想弄明白其中的乐趣,想通过学习来了解,但在做细纲的时候发现从来没有玩过游戏的我,无论他们怎么教我设计奶妈什么的还是弄不好,叹息。最后,蝴蝶二十号要发王者荣耀的新书了,我不玩游戏也觉得这件事情很屌啊。) …… …… 雪虫卵胎里传来的吸力非常微弱,便是连一根发丝都无法移动,如果不是井九感知敏锐非凡,或者也很难发现。 他看着眼前的卵胎,用手指捏了捏,卵胎发出吱吱的声音,就像是灌满酒的皮囊,但没有任何反应。 剑识落下,井九确认卵胎里的那个生命已经醒来。 当他的手指落在卵胎上时,那个生命流露出贪婪与吞食的渴望。 但紧接着,它感受到了井九意识的可怕,因为恐惧而开始装死。 最低阶的雪国妖兽初生体,还没有见过真实的世界便已经有了如此强烈的生死自觉,这真的很有意思。 井九把它收了起来。 …… …… 数百里外的一座黑岩山峰下方,几名年轻的修道者正在商议着什么。 他们也是道战的参赛者,衣衫破烂,应该是已经遇到过好多场战斗,但精神非常振奋,眼神里充满了自信。 他们在总结昨天的战斗情况,希望彼此的配合能够更加默契,让近战攻击、防御更有效地与远程强杀结合起来。 嘀的一声轻响,一名年轻修道者取出法器,认真看了看昨天的榜单汇总,说道:“洛淮南他们还是在前面。” 这说的是道战榜单上的位置,也是他们在雪原里的位置。 洛淮南那行人已经去往雪原深处,遇到了很多实力强大的雪国怪物,所以那幅画上的梅花才会那般大。 他们下意识里望向前方的那名年轻人,流露出敬服的神情——如果不是队伍里有此人,他们根本不要奢望能够跟在洛淮南的身后,早就已经被甩得看不到踪影,失去拿到道战第一的可能。 那名年轻人站在风雪里,依然身姿挺拔,如一把真正的剑。 他就是西海剑派的天才弟子桐庐。 在卷帘人的事先评判里,桐庐排在道战第二,甚至超过了白早与童颜,仅次于洛淮南。 事实也是如此,西山居雨廊里挂着的数十幅寒梅,只有他所在的小队能够勉强跟上洛淮南的队伍。 单以梅花数量来说,桐庐甚至不比洛淮南少,只不过因为进入雪原不够深入,没有遇到太多中阶的雪国怪物。 那四名年轻修道者明白,其实是自己拖慢了桐庐的速度,心存歉意,反而在战斗时表现的非常勇敢。 “井九前辈是怎么回事?为何这么多天了他还没有战绩?” “不清楚,我师兄队伍里有个昆仑弟子,听他传话,井九这些天根本没有出手,甚至没有离开过那座山。” “进雪原之后最开始的那座山?” “不错。” “这是害怕吗?可如果连雪原都不敢进,何必来参加道战?” 寒风如刀,卷着雪片,落在桐庐那张普通无奇的面容上。 他听着同伴们的议论,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如果是在梅会棋战之前,他或者也会觉得井九是个怯懦无能之人,但在那盘棋局之后,他当然不会这么想。 能够承受住童颜在棋盘上的杀机,还能反杀成功的人,无论道心还是意志都必然极为强大。 只不过他也想不明白,井九究竟在想些什么。 忽然,有惊呼声响起。 桐庐走回同伴身边,看到法器上传来的最新消息,挑起眉头,很是吃惊。 …… …… 井九一行人走在雪地上,彼此间保持着数丈至百余丈的距离,确保可以对最近的同伴用自己最擅长的功法进行救援。 雪原里的地面忽然颤动了一下,然后很快回复安静。 五人停下脚步。 卢今取出法器对准雪地,脸色变得更加阴沉,转头对同伴们无声说道:有东西。 雪地一片安静,如同死寂般,只能听到寒风的啸鸣。 这些年轻修行者毕竟没有经验,只知道敛气静神,不出声音,却没想到脚步声的忽然消失与安静对雪地下方的那个生物是再明确不过的示警。 远方的雪地忽然隆起,然后化作一道雪线,向着远处而去。 众人参加道战后,这才遇着第一场战斗,有些兴奋,更多的是紧张,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 为了更快的逃走,那个怪物钻出了雪面,速度变得更快。隔着两百余丈的距离,隐约能够看到这是一个有些像蜘蛛般的东西,约摸普通的圆桌大小,背面平滑如镜,身下的足闪电般弹动,看不清楚。 “雪足兽!” 代寅大声喊道:“谁得清楚是几只脚?” 井九说道:“六只。” 听着这个答案,殷清陌等三人神情放松了些,代寅更是露出了笑容。雪足兽的脚越少,阶层越高,越是厉害,六足雪足兽最为弱小,连一次进阶都没有经历过,哪怕是最普通的修行者,也能轻易对付。 井九解下身后的铁剑。 代寅伸手阻止道:“我来!” 话音未落,他已经疾掠而去。 其余三人也随之而去。 数息之间,代寅便赶到了那只雪足兽的身后,手持青索,猛地抽下。 青索是昆仑派的法宝,蕴着蛟骨之威,这重重一击,何止千斤力量,便是石头也要碎了。 雪足兽的甲壳虽然坚固,但这只雪足兽不过是个六足低阶,根本无法承受这种巨力。 啪的一声闷响,那只雪足兽的甲壳直接裂开,无数青色的浆液,向着四面八方喷射而去,就像是利箭一般。 代寅踏空而回,落在地面。 伍鸣钟向前疾冲,召出剑盾,把代寅护在盾后。 殷清陌的速度要慢些,举起星壶默念咒语,一道清光自星壶喷出,如瀑布般泻落,把她与卢今罩在里面。 只听得啪啪啪啪一阵密集声响,就如骤雨一般,其间夹杂着滋滋的灼烧声音。 待那些青色浆液全部落下,伍鸣钟与殷清陌才收起了法宝。 厚重坚固的剑盾表面,满是密密麻麻的坑洼,那都是被毒液侵蚀的痕迹。 参加道战之前,他们学习过相关知识,知道雪足兽的绿血有剧毒,而且腐蚀性极强。但只有看到真实的画面,他们才知道哪怕是最低阶的雪足兽竟也是如此危险,就算能够被轻易的杀死,却还是可以威胁到自己。 看着前方那个死去的雪足兽,殷清陌不禁有些后怕,忽然想起来井九,担心望去,发现他就站在不远的地方,白衣飘飘,一点毒液都没有沾上。 这时异变再生。 雪足兽裂开的背壳里,忽然跃出一个小黑影,发出吱呀的怪叫,以极快的速度向着远方逃去。 “听耳!是听耳!” 代寅看着那个东西非但不惊,反而更加兴奋。 听耳是雪国中阶怪兽里非常少见的具有智慧的存在,生活在雪足兽的甲壳里,可以用声音同时控制数百只雪足兽。 在战场上,听耳最重要的使命便是驱使潮水一般的雪足兽向人族军队发起进攻。 听耳的速度非常惊人,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危险。 谁能想到,在远离雪国核心的地方,在这只最低阶的六足雪兽里居然也生活着一只听耳。 对他们来说,这真是运气极好的事情。 代寅毫不犹豫,准备去追杀这只听耳。 井九感觉有些不对,伸手想要拦住他。 代寅误会他是想要抢功,冷哼一声,推开他的手臂,掠了出去。 昆仑派在冷山里,最擅长风雪身法。 代寅无需驭剑,踏空而去,数个呼吸之间便变成了远方的一个小黑点,追上了那只听耳。 青光照亮雪原。 他手持青索,向着地面抽去。 忽然,他发出一声惨叫,从天空里落了下来。 第一百零八章交代 殷清陌三人震惊无比,驭法器疾掠而去。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那处,井九已经在了。 代寅躺在雪地上,生机尽无,面上被某种锐物割出数道裂口,血肉模糊,看着极为凄惨。 那根青索断成了数十截,散落在他的身体四周,其间有一个极小的黑洞,其深不知几许。 那个小黑影应该是顺着这个黑洞遁进了地底,速度奇快,竟是连井九的剑识都没能缀上。 寒风呼啸,夹杂着雪粒击打在人们的脸上,寒冷至极,场间一片死寂。 参加道战之前,他们都了解过相关的知识,确认只要不进入雪原腹地应该不会遇到太强的怪物,那个从雪足兽甲壳里飞出来的小东西怎么看就是听耳,为何却如此可怕,连昆仑派的法宝都无法击伤它,反而被震断成了数十截? 殷清陌三人的心里生出很多不安与恐惧,下意识里望向井九。 井九沉默看着雪地上的尸体,再次确认了为何那人要让自己来雪原参加道战。 就像他与赵腊月曾经说过的那样,这里的生死最多。 这至少是一个原因。 …… …… 入夏后的朝歌城渐渐变得闷热起来,西山居里的修行者们却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在阵法召来的徐徐清风里,欣赏着廊下的画中寒梅,怎会觉得热?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画里的梅花越来越多,引来很多赞叹。 每幅画代表着数名参加道战的修行者,因为行事风格的不同,呈现出来的画面自然也不一样。 洛淮南所在的那幅画,梅花开的最盛,桐庐那幅画梅花最密。 哪怕是那些只开了两三朵小梅、略显寒酸的画,也有股倔强不屈的意味。 只有那幅画依然一片空白。 有钟声响起,修行者们微怔,旋即明白意思,向廊外走去,退到了山里的那些凉亭处。 有大人物前来赏画,需要他们暂时避让。 站在山林里,看着远处廊下若隐若现的数道身影,修行者们议论纷纷,很好奇那些大人物会说些什么。 很快那些大人物们对梅画的评价便传到了此间,最被重视的自然是禅子的评价。 禅子对白早的评价最高,赞道:“此画匀称而有骨,最美。” 修行者们有些吃惊,心想明明洛淮南的表现最好,为何禅子却反而认为他不如自己的师妹? 静思片刻,想着那句话里的匀称二字,人们才隐约明白了禅子的意思。 洛淮南确实极强,一根寒枝上发出十余朵丰硕的梅花,但其余同伴的梅花却不多,整幅画看着便有些浓淡不匀。 相反,白早的那幅画里梅花的分布非常均匀,这代表着她对同伴们的能力非常清楚,能充分发挥他们的实力。 以未来的正道领袖来做评判标准,她确实要比洛淮南更胜一筹。 “禅子对井九怎么评价?” 有名修道者说出了众人心里最好奇的问题。 …… …… 少年僧人背着双手在廊下行走,赤着的双足落在地面,发出啪啪的声音,就像是来踏青的顽童。 但无论昆仑派掌门还是和国公,这些修道界的大人物都老老实实跟在他的后面,不敢随意出声。 少年僧人走到一幅画前,停下脚步,看着画上那几根树枝与大片空白,脸上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 南忘面无表情转过身去。 其余几位大人物不便当着她的面说什么,神情却是似笑非笑,意思很清楚。 梅会道战里,青山宗的表现向来极强,但这一次往常的主力——那些两忘峰的天才弟子们,都因为井九的原因没能报名。说好会参加道战的赵腊月,又因为那件事情被迫退出。 井九既然出战,当然就是毫无疑问的青山代表。 只是他现在这样的表现,不说令青山蒙羞,也实在是令人无法置评。 因为当年的某些事情,昆仑掌门最是不喜井九,看着那幅空白的画便觉得痛快,冷笑了两声。 南忘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和国公赶紧打圆场,说道:“也不知是遇着什么事情,或者是同伴出了什么事。” “解决不了队伍里的问题,反而被同伴拖累,同样也是问题。” 昆仑掌门冷笑说道:“就像禅子说的那样,领导能力不足,就算剑道天赋再高,也难堪大用。” 南忘微微挑眉,准备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少年僧人忽然叹了口气,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都说我这位故人之后很懒。” 少年僧人看着那幅画感慨说道:“现在看来是真的很懒啊。” …… …… 禅子离开西山居,回了净觉寺。 他对井九的评价还在西山居里回响。 修行者们对视无语,心想这个理由或者说借口真是新奇,只是怎么总觉得透着股无赖的意味? 但禅子开了金口,谁敢质疑?且往后看便是,看看井九一朝不再懒散,究竟会画出怎样一幅梅花来。 这时有画师从西山居深处匆匆走出。 修行者们知道这位画师的身份,看着那位画师脸上凝重的神情,不禁有些吃惊,心想莫非有何变故? 那位画师直接走到了某幅被关注了很多天的画前,提起笔来,在空白处随意画了一朵梅花。 人们很是吃惊,围上前去。 那朵梅花很小,而且沿着树枝往下看,看到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名字,众人低声议论起来。 虽说梅花很小,而且那个雪国低阶小怪并非井九亲手所杀,毕竟算是有了开始。 真正令人震惊的事情在后面。 那位画师绘完梅花后,并没有离开,而是换了枝新笔,蘸了墨汁,极其严肃地在那个名字上画了一道黑线。 雨廊下一片安静,鸦雀无声。 道战终于开始死人了。 代寅是谁? 为何偏偏又是井九所在的队伍? …… …… 西山居的最高处是有一座凌云奇峰,栏外尽是浮云,遮不住朝歌城的风景。 昆仑掌门站在栏边,眯着眼睛,脸色寒冷至极。 代寅是昆仑重点培养的弟子,结果居然就这么死了,这里面绝对有问题。 他必须要青山宗给自己一个交代。 第一百零九章寒意十足的信号 西山居某个庭院里,清容峰的少女们正在聊着道战的消息。 她们说的眉飞色舞,瓜子壳到处翻飞,壶里的茶水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道。 南忘面带寒霜走了进来。 清容峰的规矩向来不严,但看着峰主这般模样,弟子们哪敢怠慢,赶紧放下手里的茶杯与瓜子,齐声行礼。 南忘坐到椅子里,看着这些如花似玉的少女们,微怒说道:“瞧瞧你们这模样,难怪试剑大会表现这么糟糕,连一个道战的名额都抢不到,你们这趟跟着我来朝歌城做什么的,来玩啊?” 少女们心想自己这些人没资格参加道战,青山又不参加前面的琴棋书画四项,来朝歌城不就是来玩的吗? 直到她们知道南忘的心情为何如此糟糕之后,才担心起来。 梅会道战本来就极凶险,每次都会有年轻的修道者死去,但今年死人也太早了些? 而且井九师叔在最后方,按道理来说最安全,与他一起的那个昆仑弟子怎么就死了呢?最麻烦的是,那个昆仑弟子刚刚成功杀死一个雪国怪物便死了,很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尤其是对那些阴谋论者来说。 “听说何渭很生气,要我们给个交代。” 南忘一拍桌面,寒声说道:“交他个妈的代啊!” 少女们低头站着,就当没听到这句话。 何渭是昆仑掌门的名讳。 按理来说,南忘应该给予对方一些尊重。但她们早就习惯了峰主百无禁忌的行事风格,平日在清容峰里,峰主生气起来连掌门师伯都要说上几句,更何况是别派的掌门。 当年连三月拜访青山之后,南忘的性情已经收敛了很多,但身周都是自己的弟子,她不想再压抑自己的情绪,冷笑说道:“死就是输,活就是胜,这就是道战,他要什么交代?” 一位颇受宠爱的女弟子劝说道:“这种情形,小师叔被人议论也是难免,待寒号鸟的消息回来,自然就好了。” 寒号鸟乃是昆仑派的镇派异禽,天性不惧严寒阴气,平日里都在九幽寒潭里静养,只有隔数年的梅会时才会被请出来,负责监视雪原上的情形,确定那些年轻修行者的位置,在某些最危险的时刻也会亲自出手。 其实南忘明白这一点,寒号鸟是昆仑自己的祖宗,何渭总不能说它说谎,而且就算它没有看到当时的情形,在场还有证人。问题在于……现在就连她都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奇怪,井九与那个昆仑弟子的死有没有关系,她毫无把握。 就看那几年赵腊月在旅途上杀人不眨眼的劲儿,再想着前些天施丰臣的死,谁知道井九会做出些什么事来。 那座她曾经很熟悉的山峰,现在已经变得很陌生了。 …… …… 朝歌城入夜。 净觉寺的桃花早就已经落完了,通往最深处那条通道两侧的桃花灯还亮着。 一位老僧向着石道尽头走去,看似缓慢,实则只用了数息时间便到了静室的门前。 他调整呼吸,推门而入,看着眼前的画面,露出欣慰的笑容。 今天禅子终于肯盘膝而坐了。 虽然他只是盘着单膝,而且主要的原因还是方便他侧着身子去看那堆木棍。 “不是听耳,应该是铁线虫。” 老僧知道此事有些急,没有任何耽搁,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老僧法号释海,曾经在北方那座小城里服侍刀圣数十年,说到对雪国怪物的了解,整个果成寺没有比他更强的。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禅子才需要他的建议。 铁线虫是雪国深处的一种异虫,模样与听耳相似,也是寄居在各种雪兽的身体里,但甲壳异常坚固,就算是青山宗的剑都不见得能斩开。至于恐怖的杀伤力,更是与听耳天差地别。 如果那名昆仑弟子遇着的是铁线虫,全无防备的情形下,确实难有幸理。 禅子抬起头来,有些不解问道:“这种虫子不是向来都在那位身边?” 释海老僧知道禅子说的那位指的是哪位,神情凝重说道:“而且铁线虫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就算当年偶尔有那么几只在兽潮退去的时候钻进了地底深处,但这时候是初夏,也应该长眠才是,为何会突然醒来?” 禅子睁大眼睛,无辜说道:“我哪里知道答案。” 释海老僧苦笑一声,说道:“难道今年又会是一次大兽潮?” 听到兽潮二字,禅子的神情认真了些,说道:“我已经让渡海师侄去看看。” 渡海僧是果成寺律堂首席,谁也不知道,这位禅宗高僧竟是已经悄无声息去了北方。 释海老僧担心说道:“要不要提前结束道战?” 今年梅会由禅子亲自主持。 只有他有资格用一句话结束这场道战。 禅子望向榻上的那堆木棍,随意伸手握住一根,然后抽了出来。 释海老僧忽然觉得很紧张。 数百根木棍就这样倒塌,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 禅子看着那堆凌乱的木棍,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似乎是拿不定主意。 果成寺最擅两心通。 禅子在这方面的修为更是深不可测。 如此犹豫,是非常罕见的事情。 “写信给需要知道的那几家,让他们做好准备。” 禅子安静了会儿,继续说道:“我们等曹园的信。” …… …… 寒号鸟的目力极为锐利。 雪原上的那四个小黑点,对它来说就像近在眼前。 它能够看清楚他们衣服上的尘土、靴上的残雪、脸上的疲惫、眼神里的茫然。 它有些不理解的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年轻人为何那么干净? 没有尘土,没有残雪,没有疲惫,没有情绪起伏。 这也是殷清陌三人想不明白的事情。 当然,他们还有更多想不明白的事。 代寅死后,在那座山里枯坐十余天的井九,像是忽然想通了什么事情,开始向雪原里行进。 同伴的惨死没有摧毁这三名年轻修行者的意志,但还是会让他们感到有些茫然,很自然地开始听从井九的想法。 井九没有带着他们猎杀雪国怪物的意思,明明路上曾经遇到过两三次,他却是看都没有看一眼。 他就像是单纯在赶路。 他要去哪里? 如果是急着要去哪里,为何他还是像往常那般行走,没有加快速度,也没有冒险驭剑? …… …… 天光渐暗,寒号鸟早就已经离开。 井九停下脚步。 后面的三人赶紧停住。 第一百一十章只要井九有感觉 “就这里了。” 井九用剑识扫过,确认十里方圆里没有什么危险的气息。 不过现在他也无法完全确保这一点——那天他感觉到了不对,却没有发现那只铁线虫。 不管是对上修道者还是雪国怪物,他的战斗经验都很少。 殷清陌看了眼天色,取出星壶搁在地上。 今夜可能无云,她想趁着这难得的机会吸收些星光。 星壶里还有十余颗星实,可以帮助修行者补充真元血气,但这几天再没遇到过战斗,没有必要拿出来。 伍鸣钟唤出剑盾,搁到中间的雪地上。 卢今默念真言,一团明黄色的火焰离手而去,落在剑盾上开始燃烧,照亮了越来越暗的四周。 这团火焰可以一直燃烧到明天清晨,可以带来一些温暖,也可能带来一些危险。 井九没有反对他点燃这团火,因为他知道心理需要有的时候很重要。 这是一个很实用的防御阵型。 星壶随时可以散出清光阵法保护三人,剑盾与明火则可以配合着一攻一防。 井九站在外面,没有坐进来的意思。 殷清陌三人习惯了,没有说什么,闭上眼睛,握着晶石开始调息。 夜色渐深,雪云渐散,星光落下,极其缓慢地进入星壶里,不知要用多长时间,才能集成一滴。 往雪原深处走的越远,雪云反而越少,这与以往的认知很不同,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井九看着夜空里的星辰,想着这些事情。 他不知道禅子对自己的评价。 当初他不愿离开那座山有几个原因,懒只是其中一点,关键是他的感觉不好。 他一直认为感觉是最靠不住的说法。 只有当你无法推演算清楚局面的时候,你才会说出感觉两个字。 就像他当时与童颜下棋时说的那样。 当感觉这个词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时,就表明他也算不清楚当前的局面,这当然不是好事。 换句话说,他只要有感觉,那就是感觉不好。 而不好的事情,总是会发生。 很多年前,师兄对他这样说过。 他当时留在山上,还有一个原因。 他要确定参加道战的其余九名青山弟子的位置以及他们队伍的走向。 如此他才能推算出,一朝有事,自己怎样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把他们带回去。 这与责任感无关,只是他本来就应该做的事情。 你在村子里开了一间私塾,带着学生们出去踏青,便要盯着溪边树上,随时准备把他们捞起来,或者接住。 要说完全没有责任感也不对。 为什么不应该出现在雪原南方的铁线虫会出现在他的眼前?为什么别人没有遇到? 前方雪原深处有什么在等着自己?天地即将巨变? 是的,他认为这一切都与自己有关。 如果让别人知道他此时的想法,一定会觉得特别荒唐——世间怎会有如此自恋的人? 就算你是中州派掌门或者是禅子,也没资格说这样的话。 井九不这样想。 千年来最大的天地动静便是他引发的。 朝天大陆无事,是因为他事先做了充分地准备。 但他那位朋友常年看着发呆的那片海发生了极为恐怖的变化,就连大漩涡的走向都变了。 他不来雪原,便不需要思考这些,既然来了,便要接下。 …… …… 夜风极寒,地面一株野草也无,只有终年不化的雪。 井九取出竹椅坐下,把卵胎拿到眼前,安静观察。 那层如雾般的薄膜有些坚硬,隐隐可以看见里面。 卵胎里面没有任何动静,但他知道那个东西还活着,觉得有些意思。 这真是一种很奇怪的生命,居然能在与空气、天地元气隔绝的地方存活这么长时间。 要知道青山镇守里,也只有元龟能做到这一点。 是它的生命力真的如此顽强,还是这层薄膜起到了保护的作用? 他伸出食指在薄膜轻轻一划,薄膜如鼓皮般裂开,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萎缩,露出卵胎里面的画面。 那是一只纯白色的小甲虫,生着六只极细嫩的细足,头颅很小,半缩在躯壳里。 它的躯壳是半透明的,隐隐可以看到简单的内部构造。 小甲虫僵硬不动,气息全无,也没有人族与妖类那般的心跳,应该已经是死了。 “活过来。” 井九的意识落在小甲虫的身上。 小甲虫活了过来。 它的六只细足快速地颤动,似乎想要通过这种方式,证明自己已经努力地活了过来。 井九把小甲虫收了进去,过了会儿再取出来,发现它还活着,越发觉得有意思。 他翻手。 小甲虫随寒风飘落到雪地上。 它与雪的颜色都是白的,混在一起很难发现。 小甲虫慢慢探出六只细足,向着远处爬了爬。 井九没有理它。 小甲虫停在那个位置,似乎在判断什么,最后又爬回了竹椅边。 井九望向它。 小甲虫感受到他的意志,不敢违抗,啪的一声翻了过来,张开六足,把腹部坦露出来。 井九认真看着,视线在它的躯壳与关节处不断移走。 小甲虫颤抖起来。 它没有灵识,而且刚刚初生,但本能里却感到了极度的恐惧。 因为井九视线所及的位置,全部都是它们族类最薄弱的地方。 …… …… 关于梅会道战的议论,现在的中心人物是井九,甚至就连洛淮南被提及的次数都要比他少很多。 不是因为他的表现远超众人,而是因为他全无表现。 事后证明那名昆仑弟子的死亡与他没有关系,但还是产生了一些影响。 从朝歌城到墨海北面的这片雪原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议论他,当然也会提及那只本不应该出现的铁线虫。 “虽然我们还没有遇到铁线虫,但这里已经渐渐靠近雪国禁地,随时都有可能遇到麻烦。” 白早说道:“此后的路途上可能需要你长时间悬铃查敌,对灵元的消耗极大,你能不能撑得住?” 那位悬铃宗女弟子说道:“每天我需要四个时辰休息。” “好,这四个时辰我来顶替,辛苦你了。”白早望向另一边说道:“再遇着先前这种情况,你出剑稍慢一些,确保莫师兄先完成控制,雪虫没有甲壳,但浑身粘液,很难一剑斩断。” “明白。” 青山弟子幺松杉原来也在这个队伍里。 这里是一片雪丘,前方有黑色的山影若隐若现,但还隔着很远的距离。 白早坐着,四名同伴站在四周,认真听着她布置方略。 微风夹雪,拂动她面上的白纱。 寒天雪地,远离人间,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带着的凳子。 第一百一十一章晨光与暮色之间的你在哪里? 白早的声音很轻柔,神情很温和,但同伴们听得很认真,很耐心,显得非常信服。 就连幺松杉都是如此。 这个队伍的成员境界实力比较普通,除了白早之外最强的便是幺松杉。 没有洛淮南这样的超级战力,也没有桐庐,或者往年里的过南山、顾寒这般的杀神,但他们在道战里的成绩却是非常优秀,远在西山居的那幅踏血寻梅图已经完成大半,而且得到了禅子的赞扬。 白早的推算与指挥能力太强,神情言语里的亲和力与说服力足以让所有同伴都相信她的判断。 这大概就是天然的领袖。 因为她的从容,本来因为铁线虫的消息有些不安的同伴也平静下来,开始布置阵法。 白早抬起头来,望向远方那道山影。 寒风再次刮起,卷着雪粒,击打在她的白纱上。 那名悬铃宗女弟子用眼神询问要不要拿件毯子。 白早微笑摇头示意不用,双手紧了紧衣裳。 其实她不像外表这般自信。 那个叫代寅的昆仑弟子死得太早了。 不过既然道战没有停止,那就应该不是兽潮的问题,不会有太多危险。 然后她想起一件事情,唇角微翘,开心地笑了起来,向同伴们问道:“他们今天到哪里了?” 幺松杉从一名同伴处接过法器看了两眼,走到她身边,脸色有些古怪说道:“离我们还有六十余里。” 从前些天,他们一行人便发现有个队伍的行走轨迹有些怪,竟似乎是向着他们而来。 那个队伍的速度不是特别快,但如果再这么走下去,两天后双方便会相遇,就在北方那道黑色的山影前。 道战的竞争虽然激烈,但绝不可能出现人类修行者自相残杀的情形。 幺松杉古怪的脸色当然不是警惕,而是因为井九就在那个队伍里。 …… …… 晨光降临的时间有些晚。 白早一行人继续向着雪原深处进发,搜寻雪国怪物进行猎杀。 前方必然更加凶险,但这就是道战的意义。 暮色来临的时间有些早。 同伴们围在白早的身边,开始倾听她轻缓的声音。 今天他们猎杀了两只普通的雪足兽,战斗的时候非常谨慎,生怕出现意外情况。 但最后在猎物的甲壳里他们没有发现听耳,也没有发现铁线虫。 同伴们散开准备阵法。 白早坐在风雪里,想着这件事情,生出更多不解。 为何参加道战的那么多修行者都没有遇到铁线虫,却让晚出发那么多天的井九等人遇到? 她下意识里问道:“井九到哪儿了?” 幺松杉看了一眼法器,说道:“离我们还有三十余里,西南方向。” 其余三名同伴对视一眼,然后望向幺松杉。 他们知道白早很关心那个小队的行进路线,但今天她问的不是他们,而是直接问的井九,这意味着什么? “别看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幺松杉说道:“据我所知,井九师叔与腊月师叔出山游历过两年,其余时间都在青山里修行,没有见过外人。” 他们才想起来,是啊,青山里还有一个赵腊月呢。 …… …… 晨光来临的时间比昨天更晚了些。 白天的时候,他们一行人没有遇到任何雪国怪物,就连雪也停了。 天地一片安静,或者说死寂。 越来越近的那道黑色山脉,显得那样静穆,令人生畏。 黑色山脉中间有道峡谷,可以通往更远的地方,也就是真正的雪国。 白早看着那处,心里生出强烈的警兆,说道:“点火。” 暮色来临的时间比昨天更早了些。 …… …… 夜色已至,按照前些天的习惯,井九应该已经喊停,但今天他没有,所以殷清陌三人继续向前走着。 井九走在最后方。 那三个年轻的修行者的配合已经很默契,而且这些天一直没有遇到铁线虫这样的凶物。 他摊开手掌,那只小甲虫蹦到他的掌心。 小甲虫的外壳依然是纯白色的,只是过了这几天要显得坚硬了很多,不再像初生时那般脆弱幼嫩。 井九注意到,它在寒风里停留的时间越长,或者外界的温度越低,甲壳的硬化速度便会越快。 至于小甲虫以何为食,他还不知道,因为他没有管过这件事情,反正它现在还活着。 他忽然感应到了些什么,收回手掌,说道:“有人被围攻。” 前方三人停下脚步,吃惊地望向他。 这时候在雪原上不可能有邪派修行者,只会是参加道战的同伴。 伍鸣钟问道:“什么位置?多远?” “东北,十一里地。” 井九不需要看便说了出来。 那里本来就是他要去的地方,夜色降临他没有喊停,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殷清陌脸色微白说道:“怎么办?” 在雪原上行走了这么多天,三名年轻的修行者已经不像最开始那般紧张,但毕竟随后这些天他们一场战斗都没有经历过,唯一的印象还是当日代寅惨死的画面,忽然知道前方有参加道战的同伴被怪物围攻,下意识里生出畏怯的感觉。 井九解下身后的铁剑,说道:“你们留在这里,我过去看看。” 如果是平时,十余里的距离驭剑而行只需要片刻时间,但此地已经是雪原腹部。虽说这些天诡异的没有雪云,高空里的罡风却更加狂暴,而且离地面越来越近,驭剑而行最多只能离地面数十丈,很容易被那些弹力惊人的怪物偷袭。 殷清陌三人对视一眼,下定决心,说道:“我们一道去。” 井九稍感意外。 伍鸣钟唤出剑盾。 四人踏了上去。 …… …… 峡谷里刮来一阵极寒冷的风,火堆里的火苗被碾压的快要消失。 一颗明珠升至夜空,散发出乳白色的光毫,照亮了百余丈方圆的地面。 白早坐在雪地上,白纱带着斑斑血点,很是柔弱,竟是受了不轻的伤。 四周的夜色里到处都是奇怪的声音,就像是金属在摩擦,又像是破了的铜锣在高速振动,令人心悸。 她知道那是雪足兽在用锋利坚硬的前肢互相摩擦,这是进攻的信号。 第一百一十二章寒雾外响起的声音 明珠升空的那瞬间,白早看到了很多密密麻麻的黑影,只是对方速度太快,用神识无法算清数量。 今年被选为道战地点的这片雪原是当年人族对抗兽潮的古战场,不知道被人族强者清理过多少遍,按道理来说不会有什么特别强大的雪国怪物。 她本以为真正的危险会是在进入那道黑色山脉之后,谁能想到雪地深处竟然藏着这么多雪足兽。 而且这些雪足兽的层阶都很高,刚才向她发起进攻的那只雪足兽竟然只有三足,轻松一跃数十丈,快若闪电。 这种层阶的雪足兽虽然还是没有智慧,但战斗本能已经极为强大可怕——那只三足雪足兽从地底来到场间,向她发起进攻的时机极好,正是她让悬铃宗弟子去支援同伴,准备布阵防御的转换时刻。 最后她用法宝击杀了那只雪足兽,但也付出了受伤的代价。 还有两名同伴在最开始便受了伤。 清亮的铃声在夜色里不停响起,帮助伤者护住道心,同时不停示警何处地底有雪足兽攻来。 那名悬铃宗女弟子盘膝坐在雪地上,紧闭双眼,刚吃的那颗丹药的药力已经消耗殆尽,不知真元还能撑多久。 依循着铃声的指引,一道青色的剑光倏然而去,倏然而回。 看着那道剑光,白早的眼里生出欣赏的神色,青山的剑果然了得。 幺松杉看了眼回到身前的飞剑,确认剑身没有被雪足兽的血液腐蚀,稍微放心了些,望向白早问道:“怎么样?” 他真的很佩服这个看上去柔弱无比的白衣少女。 不愧是中州派的掌门明珠,领袖气度与指挥能力都极强,随身法宝灵阶极高,居然布置阵法的本事也如此高明。 夜空里的那颗明珠,不是仅仅为了照明用,更是一个阵枢,被白早用神识激发,形成了一道极为坚固的屏障。 这道屏障挡住了夜色里绝大部分的雪足兽,那些从地底钻出来的雪足兽则由他与那位悬铃宗的师姐配合击杀。 只是悬铃宗的师姐真元消耗太快,白早又受了伤,不知道还能维持这道阵法多长时间。 白早看着很柔弱,眼神却很平静自信。 度过开始被雪足兽群突袭的危险时刻,她有信心带着所有同伴支撑到天明。 到时候就算寒号鸟没有发现他们这里的情况,相信也会有别的援兵,就算什么都没有,问题也应该不会太大。 就在她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忽然感觉到四周变得更加寒冷。 先前她便注意到,峡谷里刮来了一阵极寒的风,火堆都险些熄灭。 雪原确实极为严寒,但如此低温依然是极罕见的事情。 一片浓雾不知何时从峡谷里涌了出来,笼罩了他们所在的这片雪原。 这雾气比刚才的风更加寒冷,里面仿佛凝着无数冰晶,即便他们是修行者,露在外面的肌肤都感到针刺般的疼痛。 火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低高度。 白早神情凝重,说道:“可能快撑不住了。” 这片雾气不知是何物形成,极寒极浓,就连神识在其间都会被凝滞。 白早的神识与夜空里的那颗明珠相连,感受的最为清楚。 没有神识所系,阵法自然会渐渐消散。 幺松杉微微挑眉,走到白早的身前,青剑随之而动。 悬铃宗女弟子睁开眼睛,与另外两名受伤的修行者互相搀扶来到白早两侧,唤出最后的护身法器, 雾气越来越浓,火堆越来越淡,直至最后熄灭。 那颗明珠也越来越暗,直至再也无法看见。 夜雾遮住所有,摩擦声再次响起,更加密集,而且离他们近了很多。 这片雾会散吗? 白早想着这个问题。 道战当然是极为凶险的试炼,不到最关键的时刻,师长们肯定不会出手,但战斗时瞬息万变,真要出事,便是化神境的长辈也可能来不及出手。往年里类似的情形发生过很多次,所以每次梅会道战都会有不少参赛者死去。 更何况今天这场寒雾来得太过突然,太过诡异,太过可怕,她在以往的记载里从来没有看见过。 如果是师兄在这里,他会怎么做? 黑暗里,她的手落在腰间,握住了两块冰凉的事物。 这里有五个人,数量不够。 她在心里默默想着,松开了手。 就在她松开手的那一刻,夜色里传来一道声音。 在这样险恶的局面里,那道声音依然是那样的平静,毫无情绪起伏,甚至显得有些冷漠,却自然令人信服。 “收铃。” 那位悬铃宗女弟子下意识里召回了清音铃。 夜色里响起破空声。 一个重物落在雪地上,溅起很多雪屑,落在幺松杉的脸上。 但与浓雾里的寒意相比,这些雪屑竟让他感觉有些暖和。 那道平静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竖盾。” 幺松杉隐约能够看到就在身前两丈处,一道约摸两人高的黑影竖了起来。 紧接着便是一道极其沉重的撞击声,然后是一声闷哼。 那道声音毫无停滞地再次响起。 “星壶。” “点火。” “断寒枝。” …… …… 火堆重新被点燃,虽然火势有些微弱,依然照亮了附近。 真元之火在极度寒冷的雾气里,依然可以支撑一段时间。 火堆前的地面搁着一只幽蓝色的星壶,点点星光从壶嘴里喷出,把众人笼罩在了里面。 就在星光屏障之外数步之地,一只雪足兽正挣扎着试图站起。 幺松杉捏起剑诀,青剑破雾而去,贯穿那只雪足兽的头颅,带出一道绿血。 青剑并未飞回,在寒雾里继续穿行。 不知为何,带着雾里的寒意,剑光的威力似乎更大了,瞬间再次斩杀了两头雪足兽。 听到断寒枝这三个字,幺松杉确认了声音的主人是谁。 断寒枝,是上德峰雪流剑法的第七式。 只有青山弟子才知道他入两忘峰之前是上德峰的弟子。 除了幺松杉,其余三人都有些没反应过来,因为局面转变得太快。 白早知道来人是谁。 从那团真火与星壶,她认出对方应该是玄天宗与摘星楼的道友。 井九的队伍里便有这样两位。 他呢? …… …… 不知道是因为火光还是星壶,还是幺松杉威力陡然增大的雪流剑法,雪足兽们再次退回到夜色之中,不敢靠近。 寒雾太重,火光无法照亮太远,人们望向四周,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到声音。 那是铁剑破空的声音,是金石裂开的声音,除此之外便是雪足兽难听的惨叫声。 但夜色里的雪足兽那么多,他能撑得住吗?为何不进入星壶防御的范围,稍事休整? 听着夜雾里的声音,幺松杉很是担心,几次都想冲出去,想着没有收到命令,强行忍住。 雾里的声音越来越密,又渐渐变远,直至最后消失无踪。 幺松杉再也忍不住了,说道:“我要出去看看。” 白早说道:“他没有说。” 幺松杉说道:“我担心他。” 白早说道:“我相信他。” …… …… 年轻的修道者们紧张地等待,治疗伤势,交替休息,还要抵抗雾里的寒意,一夜无心说话。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雾终于有了消散的迹象。 悬铃宗女弟子睁开眼睛,望向高空那抹极淡的晨光,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 雾外有脚步声响起。 所有人都望了过去。 井九从雾里走了出来。 微弱的火光与晨光同时落在他的脸上。 白早静静看着他,心想真好看。 …… …… 第一百一十三章远方的无数血梅 朝阳升起,寒雾终于完全散开,人们的视线随着雾气向外望去,只见十余只雪足兽倒在地面,早已死透。 其中那只体形明显较大的高阶雪足兽,是被白早用法宝轰杀,只剩下半片残躯。四只头颅被贯穿的雪足兽,应该是幺松杉用青山剑法所杀。其余那些雪足兽的死相更加凄惨,断肢裂甲,青色的血液到处流淌。 被毒血染上的石头生着细泡,发着滋滋的响声,画面很是可怕。 更震惊的是,在更外围的地方还有雪足兽的尸体,隔着数十丈便有一两只,一直延续到数百丈外。 甚至在更远的地方还能隐约看到类似的画面。 到底死了多少雪足兽? 人们这才知道,原来昨夜雾外的声音消失不是出了事,而是他去追杀那些雪足兽? 他们望向井九,眼神里满是震惊,就连幺松杉也一样。 昨夜的浓雾那般寒冷,甚至能够隔绝神识,对修行者极为不利,雪足兽凭本能厮杀却能不受影响。 他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 …… …… 井九与白早并肩而立。 一者白衣飘飘。 一者白裙飘飘。 那些年轻人看着这幕画面,脸上露出微笑,如此美好的画面谁不喜欢。 中州派的天之娇女,青山宗的剑道奇才,真是一对壁人。 “你支持谁?” 悬铃宗女弟子睁大眼睛看着幺松杉问道。 “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幺松杉说道。 悬铃宗女弟子撇了撇嘴,表示不屑。 幺松杉面无表情想着,白早姑娘虽好,但自己当然要支持赵师叔。 …… …… 井九与白早并肩而立的画面很好看,但他们看的画面并不如此。 满地雪足兽的残尸,比苔藓更令人恶心的青色汁液,涂抹在白雪上。 但他们并不在意,而且他们最开始的对话,与眼前这幕画面没有任何关系。 “那天夜里你答应过我,暂时不动不老林。”白早说道。 井九出现的很及时,她连金丹都没有动用,伤势也不重,服了些丹药便很快回复了精神。 井九想了想那天夜里她说过的话,说道:“我动的不是不老林。” 白早看着他认真说道:“你没有证据说施丰臣参与了这件事情,那你就不该动他。” 井九说道:“你们也没有证据。” 这说的是包括中州派内有很多人怀疑,施丰臣是被他逼死的。 白早说道:“你应该很清楚,就凭施丰臣根本无法说动不老林。” 井九说道:“是的,我知道他与景辛府上的人有联系。” 白早的神情更加认真,说道:“难道没有证据,你还准备动太子?” 井九说道:“事实上,是我先动了他,才有后来这些事情。” 所以不管是从太子这边看,还是从那边看,赵腊月被暗杀都是因为他。 这句话的内容,白早觉得需要以后仔细思考。她不再讨论这个问题,指着雪地上的那些洞口,说道:“昨夜的那些雪足兽不是从峡谷里出来的,而是从地底深处钻出来的。” 井九说道:“你想说什么?” 白早说道:“你遇到的那只铁线虫,还有昨夜的雪足兽,有可能是当年兽潮时候遗留在地底深处的东西。” 井九说道:“可以长眠这么久?” 白早说道:“只要埋的够深。” 井九问道:“那它们为何会出来?不可能是被道战惊醒。” 白早说道:“我认为它们不是要进攻我们,而是想要退回雪国,只是刚好遇到了我们。虽然我不清楚雪国发生了什么事,但深眠在地底数百年的怪物居然会集体苏醒,必然是件大事。” 井九心想,那自己确实应该过来看看。 …… …… 正午时分,阳光太烈,不适合冥想静修。 各宗派师长与弟子们陆续从西山居各庭院里走了出来,按照这些天养成的习惯散步至雨廊下,欣赏那数十幅梅画。 他们当然最关心自家弟子的表现,除此之外便是洛淮南、白早与桐庐——白早的那幅梅图得到了禅子的赞美,洛淮南与桐庐的图上梅花结得最多,而且据说他们向雪原深处行进的也最远。 井九的那幅梅图也曾经受到过很多关心,但连续数日没有什么变化,人们的兴趣渐渐淡了。 画师从依山而起的高楼里走了出来,人们随其行走,发现画师最后停留在了井九的梅画之前,不由有些吃惊。 那个小队终于有了新的斩获?还是说……又死了人? 有些奇怪的是,那名画师并没有拿起笔开始画梅,而是盯着那幅绝大部分都是空白的画纸,神情有些茫然。 过了会儿,他看了一眼手里拿着的卷宗,似乎是想要做一下确认,然后又继续盯着那张画发呆。 终于有修行者忍不住问道:“怎么回事?” 那名画师满脸愁苦说道:“我不知道怎么画。” 听着这话,人们有些愕然,心想不管是要添梅花,还是划掉姓名,不过是动动笔的事情,又有什么难的? 风声响起。 十余位修行界的大人物来到场间。 昆仑掌门、大泽令、宝通禅院的住持,南忘,前些天很少出现的中州派也来了一位化神期的长老。没有钟声响起,意味着不需要清场,修道者们纷纷躬身行礼,让到廊下,没有离开,更加奇怪,心想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 南忘看着那名画师问道:“为什么还没有画?” 画师苦笑道:“实在不知如何落笔。” “要不然我来试试?” 何霑从庭院走了进来。 他的天赋才华自然不用多说,还曾拿过梅会画战第二,因为某些原因,他没有参加今年的道战。 昆仑掌门看着他寒声说道:“也算你做些事情。” 南忘说道:“画好看点。” 何霑微笑行礼,走到那幅画前,接过画师手里的卷宗,低头望去。 他已经猜到了些,但看着卷宗上的文字,还是有些恍神,旋即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心想难怪不好画。 他看着那幅画静思片刻,从画师手里接过笔,蘸了些朱砂,手腕微振,便向画上挥了过去。 啪啪啪啪,密集的声音响起,就像是落雨一般。 那些鲜红的颜料落在白纸上,斑斑点点,也像是雨点。 人们很是吃惊,心想何霑这是在做什么? 何霑没有理会,换了枝细毫,蘸了些墨,静心凝意继续作画。 一道墨线出现在满纸红点之间。 墨线极细,极淡,如果不认真看甚至可能会看不出来。 人们渐渐明白了他在做什么。 那是伸向远方的梅枝。 那这些艳红如血的斑点呢?难道就是枝上结出的梅花? 这得有多少朵梅花? 廊前安静无声。 人们震惊无语。 一夜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一百一十四章又是井九 雨廊内外,安静无声。 无数道视线随着何霑的笔尖而移动。 人们神情震惊,又有些茫然。 没有过多长时间,何霑停笔,端详片刻,有些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把笔交还给画师,从腰间解下酒壶饮了一口,舒服地吐了一大口气。 昆仑掌门冷笑一声,没有说什么,就这样离开。 “画得还算不错,没有丢人。” 南忘留下这样一句话,也离开了雨廊。 这句话听着似乎是赞扬何霑,但谁都知道她说得是井九,说给在场的所有人听。 不过何霑的这幅画确实极好。 那根寒枝曲折而直,向着远方灰暗的天空伸展过去,红梅在枝头如散开的火焰,明明就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原先这幅画上的空白很多,但是今天需要填上的梅花数量更多,按照往常的画法,哪怕是最小体制的梅花也无法全部画进去。他用的方法很取巧,也可以称得上是巧思,解决了这个棘手的问题,更重要的是,意境非常悠远,值得回味。 在廊外观看的修行者们醒过神来,纷纷上前,看着画里的细节议论不停,难以消解心头的震惊。 “这是怎么回事?为何要画这么多梅花?到底多少朵?” “这如何数?” 修行者们只能看出,那些梅花全部发自井九的那根树枝,却无法数清楚梅花的数量。 那位画师正在收拾笔与颜料,说道:“我也不知道何公子画了多少,只知道卷宗上写得清楚,一共是七十七朵。” 听着这个数字,修行者们不由倒吸了几口冷气,心想这怎么可能? 这么多届梅会,有哪个参赛者能在一夜之间杀死这么多雪国怪物? 是不是哪里出了错? 画师叹了口气,说道:“是寒号鸟亲自数的。他们自己只报了二十。” 雨廊前再次安静。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道幽幽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想今年道战第一可以提前宣布了。” 今天之前,梅花数量最多的是洛淮南与桐庐,都已经接近了三十,与井九差得太远…… 就像这位修行者说的那样,道战第一已经毫无悬念,现在看来,只需要等着别的修行者把自己的梅画完成。 问题是井九是怎么做到的? 在传闻里,他是青山宗的剑道奇才,更有流言说他可能是果成寺的蹈红尘传人,问题在于他的年纪太小,在梅会之前也没有太多惊人的事迹,无论是知名度还是份量都及不上同门的赵腊月与卓如岁,也不如洛淮南与童颜、白早等人。 谁能想到,一夜之间他便给修道界带来了如此大的震动。 “我倒不觉得他一定能拿道战第一。” 有位中州派外系的修道者沉着脸说道:“道战评判的标准是把一幅梅图画完,这里的完字是完美,而不是多。” 这句话听着有些酸,但其实有些道理。 在场很多人都还记得,多年前刀圣以一名普通风刀教弟子身份参加梅会,战胜中州派、青山宗、水月庵的一众强者拿到道战第一,震惊了整个朝天大陆。 当时他的那幅画里便只有一朵梅花。 一朵梅花如何称得上完美? 因为那朵梅花实在太大。 在道战的时候,他运气非常糟糕地遇到了一只很少会出现的王阶雪虫。 然后他运气非常好地杀死了那只王阶雪虫,而且还活了下来。 那幅画非常出名。 如果任由一朵大梅花盖住整幅画,当然也不好看,谈不上完美。 当年那位画师用的方法与今天的何霑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他在纸上只画了半朵梅花。 半朵血梅遮住了天空,气势之壮阔,其后再无。 …… …… 那井九的这幅梅图能不能称得上完美? 很多人看着那位修行者,眼神里带着嘲弄的意味。 当然完美。 就算不完美,也完美。 因为今年点评梅图的是禅子。 那天他们都听到了禅子对井九的评价。 当时井九全无表现,禅子却用那样的说辞替他开托,更何况现在井九表现的如此优异。 如果让禅子此时看到这幅画,说不定道战第一就已经宣布了。 你可以说禅子偏心,但谁让景阳真人与禅子有半师之谊,而井九又是景阳真人的再传弟子。 那位修行者被众人的视线看的有些恼怒,说道:“总之他的同伴一朵都还没有,我是不服的。” 有人感慨说道:“不管服不服,看来今年洛淮南还真是拿不到第一了,真是令人吃惊。” 何霑欣赏着自己的画,看一眼便喝一口酒,没多长时间,便喝了半壶酒,越看那幅梅花越是喜欢。 听着他们的议论,他摇了摇头说道:“童颜在棋道里都赢不了井九,你们凭什么认为洛淮南在道战里就能赢他?” …… …… 不知道禅子有没有看到那幅梅图,道战继续进行。 参加道战的年轻修行者在雪原上遇到了一些意外情况,就像井九与白早遇到的那样——那些本不应该提前在夏天醒来的雪兽,还有那些奇寒可怕的浓雾,带来了很大的麻烦,渐渐有严重的伤亡情况出现。 白早把自己判断传回了朝歌城,不知道各宗派师长是怎么考虑的,除了提醒要小心寒雾,暂时没有别的说法。 道战的本来用意本来就是用生死考验来坚定正道弟子的道心,怎会因为遇着些危险便提前终止。 前一次道战提前终止还在两百年前,那是因为大兽潮的缘故,比今次的局面要严峻无数倍。 参加道战的年轻人们继续勇敢而坚定地向着雪原深处进发。 洛淮南与桐庐所在的小队,更是已经深入那道黑色的山脉数百里之远。 这个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情,在西山居再次引发很多议论。 有些年轻修行者忽然停了下来,整整两天没有离开那道峡谷的入口。 他们想做什么? 最令修行界师长们感到头痛的是,根据前方传来的消息,让那些年轻修行者停下是井九的意思。 又是井九。 第一百一十五章师叔来了 夜色深沉,七个年轻人围坐在火堆旁。 这里已经在山里,两侧是高耸险峻的山崖,天空被缩成一道线,消失了很多天的雪云,再次出现,遮住了所有。 星光并不是来自星辰,而是殷清陌的星壶。 铃铛静静悬在远处,感知着天地气息的变化,随时准备发出清亮的铃声。 幺松杉闭着眼睛,盘膝而坐,青剑被召了出来,静静搁在膝上接受外养。 他之外的其余六人也在调养静修,却不时忍不住望向数十丈外的那块岩石。 井九与白早坐在那块岩石上。 …… …… 那天进入这片山脉之外,井九要求众人停下。 众人有些不理解,心想如果继续向前,猎杀雪兽,可能会帮助你更早确定道战第一的位置,为何要停下? 但他们现在对井九很尊敬,加上白早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于是九个人便在峡谷里停了下来。 今天暮时,忽然有十余只雪足兽从山外狂奔而至,意图穿过峡谷。 井九没有出手,只是关键时刻,偶尔说两句话。 白早再次展现出近乎完美的领袖能力,带领着同伴,将那十余只雪足兽尽数斩杀。 在她的指挥下,八个人比两个小队的战斗力加起来要大得多,因为她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同伴的能力,并且加以配合。 那如果让她去指挥数百名修行者同时战斗呢? 之所以说是八个人,是因为井九没有参加战斗,他只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偶尔出声说两句话。 就像那天夜里,他指点幺松杉出剑一样。 明明只是简单的指点、伍鸣钟等人却觉得战斗轻松了很多。 井九似乎能够提前知道雪足兽会怎么进攻,知道雪足兽甲壳最薄弱的地方,而且极为精准。 这实在是令他们震惊无语,心想就算是自家的师长,也不见得能做到这一点。 …… …… “我本来不相信你是果成寺的蹈红尘传人,现在却有些信了。只有杀过无数雪国怪物的修行者,才会对它们如此了解。据我所知,你应该是第一次来到这里,那么就只有一种解释,你得到过高人的指点。” “高人?” “我说的当然是刀圣。” “你想错了,我只是比较擅长切断事物。” “那你又如何知道应该从哪里切下去?” “万事万物都有其薄弱之处,我的眼力不错,多观察几天便能发现。” 这几天井九时常把那个白色的小甲虫拿出来看,便是观察。 虽然那只幼虫没有升阶,但他还是能够看到很多想看的东西。 白早忽然问道:“你是无彰上境?” 井九说道:“初境。” 无彰是青山的境界,按照中州派的分级初境便是初入金丹,这种境界怎么可能一夜之间杀了这么多雪足兽? 白早根本不相信。 井九说道:“可能是我修的剑道比较适合做这种事情。” 白早说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井九说道:“那天夜里。” 他是认真的,不是在说笑话。 确实是那天夜里,他杀死了那么多雪足兽,才知道自己很擅长或者说很适合做这件事。 雪足兽的攻击对他来说,太慢,而让修行者觉得最麻烦的那些毒血,对他也没有任何影响。 最关键的是,那片寒冷至极的浓雾对修行者来说非常可怕,对他却是帮助。 他不怕那些寒雾,相反可以借助雾气遮掩自己的身体,让雪足兽看不到他。 那天夜里,他杀死了那么多只雪足兽,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对他来说却是太过简单。 借着寒雾的遮掩,他走到一只雪足兽身后,举剑斩落。 这只雪足兽死了。 他走到另一只雪足兽身后,再次举起手里的铁剑。 一剑一个。 这有什么难的呢? 唯一的麻烦大概就是,那天夜里他身上沾了太多毒血,心里有些不舒服。 剑火就算烧灼的再干净,他还是觉得有味道。 所以,他找了个雪湖,用剑火烧热水,仔仔细细地洗了个澡。 现在想来,这应该是他进入青山后第一次洗澡? “为什么要停下?” 白早终于说到了正题。 井九从有些发散的思绪里醒来,说道:“等人。” 白早没有再问什么,看了一眼他的手腕。 她记得很清楚,井九的手腕上有道剑镯,前天忽然消失了,今天又重新出现。 …… …… 第二天清晨,峡谷入口处出现了四名年轻的修道者。 四人的神情很疲惫,看来竟是走了一夜。 要知道夜晚的雪原更加危险,不知道是何处来的压力,让他们如此着急。 四人看着白早等人,有些意外,上前互相行礼致意。 其中有位青山弟子,来自两忘峰,名叫雷一京,看着幺松杉,高兴上前说道:“师兄。” 幺松杉微微一笑,示意他先去见过井九。 雷一京这才看到井九,微微一怔,脸上露出有些不自然的神情,行礼还是很认真,说道:“见过师叔。” 井九看了看四人的情况,说道:“给你们半个时辰休息,然后一道出发。” 雷一惊没听明白,其余的年轻人也没明白,心想按照道战规矩,各小队应该分别作战,偶尔遇着,也要分开。 为何井九会说一道出发? 四人当中有位中州派弟子正在给白早讲述昨夜遇着的事情,听着井九的话,吃惊问道:“师姐,这是怎么回事?” 白早还没有确定井九的意图,说道:“先跟着走再说。” 雷一惊就算不愿意,也无法违背师长的要求,那位中州派弟子完全听白早的。其余二人知道井九前天夜里的惊天表现,下意识里生不出反对的念头,只是有些担心让西山居的那些师长们知道了,会不会判定自己这些人违反了规则。 半个时辰之后,井九向着峡谷里走去。 峡谷里有很多山道,有的通往覆着万年不化冰雪的峰顶,有的通向极其狭窄阴暗的天然石洞。 井九直接向着某条山道走去,似乎想都没有想。 寒冷的风拂动崖间的碎石,偶尔吹落一些积雪。 其余人站起身来,对视一眼,带着很多疑惑跟了上去。 傍晚时分,很多人终于知道了井九为何会选择这条山道。 因为远处的崖下,有另外一个小队正在布置阵法,准备休息。 看着井九等人出现,小队里响起一道充满意外情绪的声音。 “井师叔?” …… …… 第一百一十六章道战第一想做啥? 那幅梅图又有了新变化。 除井九外的三人也有斩获,近处的寒枝上添了数朵红梅,看着很是喜人,与远方的点点红梅相衬,再无缺憾。 新添的几朵梅花也是何霑亲手画的,画完之后,他满意地欣赏了片刻,饮尽壶中酒,就此离开西山。 各宗派的修行者驻足画前,感慨无语,知道今年梅会的道战第一就是井九了。 …… …… 这个消息很快便传到了青山。 九峰里的年轻弟子们自然很高兴,觉得荣耀至极。 诸峰师长事前对井九便颇有期待,但想着他还年轻,总不可能胜过洛淮南去,确认消息后也很是惊喜。 神末峰上,顾清与元姓少年焯了盘桑叶凉拌,又洗了些果子,开了壶药酒。 那些猴子闻着味道从崖下跑了过来,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避免了这场贺宴太过冷清。 “明天我出山去接师父。” 元姓少年放下酒杯,喜悦的情绪被担心替代。 朝歌城的消息不详,他也不知道师父的伤势到底如何。 算着时间,接赵腊月的木剑舟应该明天就会到云集镇,顾清说道:“我当然也要一道去。” 元姓少年说道:“峰里总得留个人吧?” 顾清指着那些猿猴说道:“不是还有它们?” …… …… 在太常寺的官员里,井商最为低调,哪怕同僚们都知道了他的弟弟是谁,梅会棋战后甚至当着他的面说恭喜,他依然还是像以往那般,老实做事,安分做人,没有因此而多出一分骄态。 他这样的行事风格,自然不会大摆宴席,呼朋唤友,但当天夜里还是请夫人整治了一桌极丰盛的晚餐,又开了一坛藏了十五年的老酒,没用多长时间,便喝的醉眼惺松,满脸通红。 井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关切了数句。 井夫人满脸笑容说道:“无甚大事,就是听说……小叔拿了梅会道战第一。” 井商听着这话,本想说小叔岂是能随便叫的,但心里那道与有荣焉的情绪实在是按捺不住,美滋滋地又喝了杯酒,只是略带遗憾想着,怎么这次事前没让自己下注呢? …… …… 与井家相隔不远的国公府里,鹿国公与世子也在对饮。 “明珠便是明珠,管它风沙还是寒雪也掩不住。” 世子的眼里满是赞叹的神情,说道:“传人便如此,当年拿着木牌的那人又会是何等样人物?祖父真有眼光。” 鹿国公说道:“蠢货,哪是你祖父的眼光好,你祖父是被挑中的人,我们要做的事是证明那位的眼光没有错。” 世子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说道:“父亲,我明天想去西山居看看那幅梅图。” 那些梅图事后会由各宗派保管,现在道战还没结束,井九的梅图还在西山居,想要看便要趁现在。 鹿国公说道:“那幅图暮时已经送进了皇宫,陛下指名要看。” …… …… 井九的梅图被送进皇宫之前,当然要先被送去净觉寺,由禅子点评。 有些意外的是,直到第二天清晨,依然没有消息出来。 哪怕是不喜欢青山宗行事风格的修行者,也必须承认,井九就应该是今次道战的第一。 难道是道战出了什么问题。 西山居最高处,云雾缭绕着木栏,仿佛仙境。 因为一件事情,修行界的大人物们再次齐聚于此。 伴着一道纯正温和的气息,那位很少现身的中州派长老也来了。 他从云梦山赶过来,是因为今天的事情与中州派有关。 楼阁中间,摆着一道如沙盘般的事物,底部散发着法宝独有的光毫,上面微有雾气,里面的画面若隐若现。 这是大泽的镇派之宝——千里图。 千里图能够呈现极远处的画面,与昆仑派的寒号鸟以及法源宗的符道法器配合,能够简单了解前方的局势。 这几天那种奇特的寒雾出现次数少了很多,画面更是清楚,能够准确看到参加道战的年轻弟子们所在的位置。 绝大多数年轻弟子都已经进入那片黑山,与雪国腹地越来越近,与真正的凶险也越来越近。 最前方的山脉里有八九个微弱的光点,人数不多,分作两道,应该便是洛淮南与桐庐所在的小队。 在后面某个相距甚远的峡谷里,则有很多个光点聚在一起,人数之多,竟让那片峡谷都显得有些明亮。 “最开始他们停了两天,再次进发中途又与别的小队相遇,然后就这样停停走走,直到现在也没有分开的意思。” 和国公说道:“道战的规则他们应该很清楚,这样是不对的,但看着他们也不像是准备作弊。” 说话的时候他看着沙盘,但在场的各位掌门、长老都知道他是在对谁说话。 南忘面无表情,就像是没有听到。 是的,根据前方传回来的消息,这都是井九的意思。 那夜杀了数十只雪足兽后,他便带着那些年轻弟子,在雪原寒山间时走时停,直到现在,已经拢聚了三十余人。 很明显,他是刻意这样做,问题在于他到底想干什么? “觉得自己是道战第一,所以骄傲无比,想做新一代的领袖?” 昆仑掌门冷笑说道:“他眼里还有没有我们这些师长,还有没有规矩?” “道战第一当然值得骄傲,另外他是景阳师叔的再传弟子,修行界现在没有几个人有资格做他的师长。” 南忘神情冷漠说道。 她不喜欢井九,因为他太好看,太过耀眼,哪像景阳当年那般温润如玉,秀如青松。 但这种时候,她当然要为他说话。 那位中州派的长老开口了,说道:“是不是不要急着做判断?也许他们遇着了什么事情。” 他必须说这句话,不是因为井九,而是因为白早也在那里。 更重要的是,据前方传回来的消息,井九能够说服那些年轻弟子停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白早的支持。 …… …… 井九没有想过拿道战第一。 他的境界与洛淮南有差距,那夜追杀雪足兽之前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如此适合这片雪原,当然不会让井商下注。 他来参加道战本就是因为别的原因,现在做的便是其中一条。 他到底要做什么? 在寒冷的峡谷里,在如飞剑般的风中,三十余名年轻修道者看着井九的身影,心里想的全是这个问题。 第一百一十七章你以为你是谁? 寒风呼啸,峡谷里温度极低,即便这些年轻弟子都是修行者,捱得也有些辛苦,都站在岩石后方或是山洞里,他们的议论声也被寒风切碎,时隐时现。 “为什么还要等一天?他拿了道战第一,我们可还差得远,得抓紧啊。” “你们就知足吧,才一天,我们一路过来,为了与你们这些小队碰头,已经耽搁了四天时间。” “真是见鬼,凭什么他说不走就不走?”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井九的意思。 如果井九不是出身青山,而且辈份很高,又得到了白早的支持,只怕众人早就已经闹了起来。 便是那些青山弟子,也觉得很是郁闷,只是不敢说什么。 “你到底想做什么?是不是觉得前方会有大事,所以才要集结更多的人?” 白早看着井九轻声问道。 雪国确实应该是出了某件大事,前方可能有极大的凶险。 但井九不是想团结一切能够团结的力量,来对抗未知的危险。 “再等半天。”他对白早说道。 通过这几天的行程,白早已经猜到了他的意图。 井九掌握了各个小队的路线以及行进速度,他的路线安排可以保证在最短的时间里遇到这些小队。 白早已经算出,如果在这片峡谷里再等半天,还会遇到另外两个小队。 与之前的情形完全相同,这两个小队里同样都分别有一名青山弟子。 太阳离开中天,寒风渐渐加疾,温度越来越低。 年轻弟子们的议论声渐渐平息,开始冥想调息,对抗严寒,回复真元。 峡谷里的气氛却没有因为安静而平静下来,反而越来越压抑,越来越焦虑,便是寒风也无法驱散半分。 半个时辰后,一支小队来到峡谷,被留了下来。 斜阳离峡口还有一只手掌距离的时候,最后一支小队也来到了这里。 至此时,峡谷里一共有十支小队,共计四十五人。 白早看了井九一眼。 “如果人齐了,就说吧。只凭你的辈份、战绩、名声,再加上我的名声,不可能让他们继续停留下去。” 果然,长时间的等待消耗尽了这些年轻人的耐心,峡谷里的气氛变得有些骚动不安。 不知道是哪个宗派的弟子高声喊道:“太阳就要落山了,为什么还不走?” 井九没有去看那数十张满是疑问或恼怒的年轻的脸。 他对白早说道:“传话给西山居,我要求停止道战,立刻召回所有弟子。” …… …… 西山居最高处,云雾还在缭绕,只是暮色将至,整座峰头仿佛在燃烧。各宗派掌门还在讨论为何井九要带着那数十名年轻弟子停下,要不要传话催促或是施以惩罚,忽然收到了雪原处传来的消息。 道战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并非是参加道战的弟子遇到了突然的天地变故,而是因为这样的事情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 甚至想都没有人想过。 “井九要求立刻停止道战,召回所有的年轻弟子。” 和国公的脸色有些难看。 昆仑掌门面若寒霜,怒斥道:“这个家伙是不是疯了?” 如果换作别的时候,南忘必然要反唇相讥,但这时候她都有些震惊于井九提出的要求,没有说什么。 各宗派掌门对视无语,都觉得此事好生荒唐。 就算井九是青山剑宗重点培养的剑道奇才,就算你是景阳真人的再传弟子,但你只是一名参加道战的年轻弟子,有什么资格、又从哪里来的勇气提出如此荒诞的要求? 那位中州派长老觉得此事有些诡异,看了南忘一眼,问道:“他为何会提出这个要求?” 和国公微微挑眉,说道:“他说感觉不好。” 中州派长老神情微异,说道:“就这一句?” 和国公叹息说道:“是的,再无别的任何理由。” 昆仑掌门冷笑说道:“感觉不好便要终止道战?他以为他是谁?” 两百年前的那次大兽潮,是道战唯一一次提前结束,而今年已经确定没有兽潮。 道战已经进行了一半,参赛弟子深入雪原,高空里到处都是罡风乱流,如果真要停止道战,立刻把他们接回来,必须动用各宗派的镇派法器。关键是,就算可以做到,修行界凭什么因为井九的一句话就做出这样的大动作? 因为这些天偶尔出现的寒雾,还是因为那只再没有出现过的铁线虫? 就算如白早推演的那样,真的是雪国有事,深藏雪原地底的冰雪怪物退回,那与道战又有什么关系? “不管他因何而发疯,但他这样明目张胆的违背规则,必须要接受惩罚。” 昆仑掌门寒声说道:“我要求取消井九的参赛资格。” 南忘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 …… 道战自然不会因为井九的一句话便停止。 就像昆仑掌门说的那样,他没有这个身份,也没有这个资格。 现在的情况已经变成,对井九的擅自妄为应该进行怎样的惩罚。 如果今天提出这个要求的是别的宗派普通弟子,肯定会被直接取消资格,然后受到极严厉的事后追罚。 问题在于井九是青山小师叔。 他的辈份在这里。 而且他本来应该是今年的道战第一。 更重要的是,谁都知道禅子对他的照拂之意。 西山居里的各宗派掌门与长老,都去了净觉寺。 只有禅子才能决定,应该对井九做出怎样的处罚。 净觉寺深处的小院设着座位,桌上有茶。 但所有人都没有入座,看着那道窗户,等着禅子发话。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道声音从窗户里传了出来。 “井九有限制参赛者的行动吗?或者说他有出手吗?如果什么都没有,那我们以什么理由来治他的罪?” 听着这话,昆仑掌门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说道:“难道就由他这般胡言乱语?” “既然知道是胡言乱语,又有什么好理会的。” 说完这句话,窗后便再没有声音响起。 和国公明白了禅子的意思,苦笑一声,对着众人说道:“算了,就当是年轻人胡闹吧,反正他也不可能让道战停止,那些年轻弟子谁会听他的?” …… …… 就像和国公说的那样,没有人会听井九的。 知道井九的意思后,那道寒冷的峡谷瞬间吵闹起来。 数十双视线落在井九的身上,震惊而且复杂。 本来在他们眼里,拿到道战第一的井九是值得敬佩的剑道奇才,但现在他们看井九,却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为什么要提前停止道战?” 一位来自宝通禅院的稳重僧人问道。 井九说道:“我感觉有些不好,前方似有凶险。” 听着这话,人群更是一片哗然。 一道带着怒气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禅子还是神皇陛下,还是你们青山的掌门?你是不是疯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不恕 说话的是一名昆仑派弟子。道战的前半阶段,他的战绩相当不错,结果前天遇到这群人后,被耽搁了两天,现在看来要进入前列已经是非常困难的事情,自然难免生气。 他说的话是很多人的心声,只不过没有谁像他这般直接说出声来。 包括幺松杉在内的九名青山弟子,向此人望了过去,眼神锋利至极,宛如真剑。 这名昆仑弟子忽然想起青山剑宗的那句口头禅,身体陡然寒冷。 他甚至感觉这些目光比峡谷里的风还要冷上数分,下意识里住了嘴。 “想要仗势凌人吗?” 两名西海剑派的弟子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说道:“难道这位昆仑道兄说的不对?” 幺松杉微微眯眼,衣衫微振,剑意将出,其余青山弟子也做好了出剑的准备。这不是仗势凌人的问题,也不是争执道理的时刻,虽说他们也不赞同井九的意见,但别家宗派弟子言语辱及师长,怎能忍受? 这个时候,白早说话了。 她望向井九说道:“西山居回话,否决了你的要求,语气很严厉,可能事后会有问题。” 说得轻些,井九的行为算是乱来,说得重些,他就是刻意破坏正道修行界数年一次的盛会。 就算他拿到道战第一,事后也应该会受到很严厉的惩处。 白早是真的没有想到,井九居然是想要带着这么多人离开雪原。 面对着未知的凶险,不是一起去面对,而是逃避吗? 这与师兄真是两种截然相反的类型。 按道理来说,白早应该会瞧不起这样的行为,但她总觉得井九不是这样的人,所以只是疑惑,继而茫然。 井九说道:“我知道他们不会同意,因为我没有证据,只有感觉,所以只是问问而已。” 那名西海剑派弟子沉声说道:“这种疯言疯语,难道我们还要继续听下去吗?” 说完这句话,他收起剑囊,带着同门向峡谷里走去。 有很多年轻弟子也随之起身,想着被莫名其妙地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很多人离开的时候会忍不住看一眼井九。 就算不敢骂你什么,看你一眼总可以吧? 井九就像是感受不到这些眼神里的意味,说道:“青山弟子听令。” 听着这话,峡谷里的年轻修行者们神情微凛,心想西山居不同意你的看法,难道你还敢强行阻止我们? 青山弟子们也有些吃惊,还是依言出列,站到他的身前。 井九根本没有理会别的年轻修行者,看着他们说道:“你们留下,随时准备离开。” 看着这幕画面,白早的情绪有些复杂,心想难怪你不在乎西山居的回复,原来你只是想着把青山宗的弟子带回去。 从开始到现在,井九设计的路线便是要把这十个小队聚在一起,因为这些小队里都有青山弟子。 别的他根本没有想过。 青山弟子们有些吃惊不解,心想师长们已经否决,为何还要离开? 那名昆仑弟子已经回过神来,想着先前心里生出的怯意有些羞恼,嘲讽说道:“原来青山弟子也怕死啊?” 青山弟子们看着此人,眼神更冷。 那名昆仑弟子心生惧意,但看着四周的修行同道,强自鼓起勇气,说道:“怎么?敢做却不敢让人说?” 青山弟子们的脸色很难看,内心的情绪复杂至极。 如果他们真的留下,稍后离开,那算什么? 青山弟子什么时候成了避战而退的弱者? 那名叫做雷一京的两忘峰弟子有些恼火,望向井九说道:“井……师叔,您是觉得前方的危险很大?” 井九说道:“不错,那不是你们这些年轻弟子能够承受的危险。” 两忘峰弟子对井九的观感非常差。 这次井九拿到道战第一让雷一京的想法有所改变,听着这话还是忍不住生出强烈的抵触心理。 “修行者或者老死,或者死在北方,这本就是万年以来最常见的两种归途。” 雷一京沉声说道:“弟子加入两忘峰,便是选择了后者,危险又有何惧?还请师叔成全!” “不错,这本来就是一场试炼。” 白早看着井九说道:“生死考验本是道战真意,唯如此,方能使道心真正宁静。” 井九说道:“在我看来道战本来就没有意义。” 听着这话,本有些嘈乱的峡谷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白早有些不确信自己听到的话。 殷清陌等六名年轻修行者从开始便与井九在一处,对他最为信服。 哪怕先前井九引起众怒,他们依然沉默站在井九与白早的身后。 但这时候听到这句话,他们的神情也变得有些不安。 井九的这句话直接否定了当年那些修行界传奇开创梅会的意图。 “修行的目的是长生,死生乃是唯一大事,需要被敬畏,随便用来考验,那便是不敬。” 井九说道:“而且道心宁静与否,在于自省,与外物无关。” 那名昆仑弟子觉得此人简直就是个疯子,完全不可交流。 很多年轻修行者也是无语摇头,纷纷准备离开。 雷一京再也无法控制住情绪,对井九说道:“师叔,恕弟子不能遵命。”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峡谷里走去。 其余的青山弟子看着井九,神情有些犹豫,不知道应该如何做。 现在连青山弟子里都出现了不同的声音,井九会如何做? 白早有些担心地看了他一眼。 看着雷一京的背影,井九沉默了会儿,然后举起右手。 铁剑破布而出,化作一道黑光,向着雷一京斩落。 峡谷里响起一阵惊呼。 雷一京感受到身后的森然剑意,下意识里唤出飞剑,迎了上去。 不愧是两忘峰的优秀弟子,无论反应速度还是出剑速度,都极为及时。 当当当当当! 两道剑光在崖壁之前高速穿行,不停碰撞,激发的气浪带起无数雪屑,强大的剑意直接侵入了崖体,山石簌簌而落。 瞬间,剑战便分出了胜负。 轰的一声闷响。 雷一京重重地撞到崖壁,然后滑落到地面。 飞剑回到他的身边,静悬空中,发出嗡嗡的声音。 雷一京的唇角溢出一道鲜血,眼神有些茫然。 直到这时候,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如果早知道是井九的剑,他根本不敢回剑。 青山弟子们很是吃惊,赶紧掠到崖畔,扶起雷一京,确认他伤势不重,才放下心来。 有名同样来自两忘峰的年轻弟子,难以压制心里的不平,望向井九说道:“师叔!你为何要这样做?” 其余的青山弟子也有些愤怒。 很明显,井九的用意就是不准雷一京离开,为此不惜向雷一京出剑。 井九看着青山弟子们说道:“你们也一样,没有什么恕不能遵命,因为我不恕。” …… …… 不恕,你们就不能走。 井九的做法非常强硬,可以说完全不讲理。 青山弟子们当然不服。 他们辛苦修行多年,好不容易通过试剑大会拿到了资格,可以代表青山参加道战,然而还没来得及展露锋芒,便要被强行赶走,谁能甘心?而且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最重要的是青山宗的一世威名,难道就要因为他们而受损? 如果他们今天真的听从井九的意思退出道战,青山宗必将成为修行界的笑柄。 问题在于,他们不服又能怎么办? 井九年纪小,进山门的时间比他们短,但终究是神末峰的师叔。 难道他们还敢拔剑相对? 想着这种可能的画面,青山弟子们的手微颤起来。 幺松杉盯着他们沉声喝道:“难道你们敢以下犯上?想去上德峰受万剑穿心之刑吗!” 那些青山弟子们低头无语,他们当然不敢向井九出剑,只是觉得好生委屈与失望。 “没想到居然能看到青山剑宗同门相残的好戏。” 那名西海剑派弟子嘲笑说道:“噢,不,我说错了,应该是怕死的师叔教训知耻的师侄们。” 井九看了此人一眼。 白早心知不好,知道自己来不及出言阻止,毫不犹豫祭出法宝。 衣袖破寒风而起,一个法宝出现在崖壁之前,约摸酒杯大小,形状有些像悬铃宗的清心铃。 那法宝遇风而长,瞬息之间变成一口小钟,通体青黑,色泽深沉,仿佛是由青铜所铸,表面却有无数道暗光流淌其间,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美感与威压。 “流光钟!” 人群里响起数声惊呼。 第一百一十九章都走 流光钟乃是中州派极著名的法宝,在元婴级别以下的战斗里可以说是至强的存在。 这法宝乃是来自远古的传承,天生一对,分别叫做北辰钟与南屏钟。 当今中州派掌门与夫人,年轻时凭着这对钟不知击败了多少同代天才,又杀死了多少冥界妖人与雪国怪物。 这些年北辰钟一直在洛淮南的手里,随其展放光彩,威名不坠。 但直到此时,众人才知道原来南屏钟竟是在白早手里。 白早乃是中州派掌门夫妇的独女,当然有资格拿着南屏钟。 可这是不是说明,中州派掌门夫妇已经达成一致,决定选择洛淮南而不是童颜做为白早的道侣? 如果这是真的,那必将成为整个朝天大陆修行界最受关注的事情。 那是以后才需要思考的问题。 现在的问题是白早为何会忽然祭出流光钟? 年轻修行者们生出这些想法,只是极短的时间。 南屏钟轰向了那名西海剑派弟子。 嗡的一声! 狂风骤起,一道难以形容的气浪与无形的音浪,向着峡谷四周传播。 雪块狂舞,崖壁骤碎,天地气息都因之生出变化。 那名西海剑派弟子乃是派中嫡传弟子,于最危险的时刻召唤出本命飞剑,强行挡了一记。 但他的飞剑哪里挡得住这等级别的法宝? 凌厉破空声起,那道飞剑斜斜飞起,刺进坚硬的崖壁里,没入两尺有余,只剩下一个剑柄。 那名西海剑派弟子被震飞十余丈,落在雪地里,喷出一口鲜血,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被同门扶起来后,他顾不得察看伤势、擦去鲜血,满脸震惊看着那边喊道:“白师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位同门低声提醒了他一句。 他望向原先自己所在的位置,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一道黑色飞剑悬停在那里。 刚才如果不是他强行出剑然后被震飞,只怕已经被那道黑剑悄无声息地斩中。 换句话说,没有白早,或者他这时候已经死了。 那道黑剑有些宽,看着并不出奇,却没有任何气息波动,就像是真正的幽灵。 那名西海剑派弟子余悸难消,再也说不出话来。 其余的那些年轻修行者,看着那道黑色飞剑,也觉得身心俱寒。 都知道井九拿了道战第一,但还是没有人会把他与洛淮南、桐庐这样的人物相提并论。 不过是无彰初境,再强能强到哪里去? 现在众人才知道,他的剑究竟有多可怕。 …… …… 井九转头看了白早一眼。 在青山他曾经听过顾清的议论,最近这些年中州派与西海剑派的关系逐渐好转,甚至有了结盟的迹象。 当初海州城外的四海宴上能够看到中州派弟子的身影,便是证明。 这大概便是白早出手的原因。 她很聪明,大概觉得这记南屏钟,既保住了那名西海剑派弟子的性命,同时也帮他出了口气。 只是你凭什么判断这样我就满足了呢? 井九没有说话,眼神里也没有太多情绪。 白早却准确地接受到了他的意思。 寒风拂动白纱。 她说了句话,声音很轻,只有井九能听到。 “给我个面子啦。” 井九没有说什么,把黑剑召了回来。 那名西海剑派弟子,带着恨意看了他一眼,但再不敢出言挑衅,把自己的飞剑从崖壁上取了出来。 只有境界实力终究无法服众,更何况这是道战,并不是生死较量的地方,很多道声音响了起来。 “就算你拿到道战第一也没有人服你,因为你是个懦夫,而且霸道无理,凭这两点你永远不可能成为洛淮南!” “不错!难道你还能堵住我们所有人的嘴?除非你把我们全部杀了!” “像你这样的有什么资格继承景阳真人的衣钵!” 井九就像是没有听到这些声音,问道:“悬铃宗有没有来人?” 一个小姑娘看了看四周的同道,怯生生地举起了手。 紧接着,又有两名悬铃宗弟子举起了手。 悬铃宗弟子在道战里扮演的角色一直都很重要,参加的人数向来很多。 井九接着问道:“大泽呢?” 有人举手。 有两名大泽的修行者在场。 井九说道:“我们并非同宗,按理不应强行要求你们同行,但是你我三家之间关系太近,若不带你们走,事后难免会被你们家的长辈说见死不救,那样太麻烦。” 悬铃宗与大泽的弟子们怔了怔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好生无措。 有别派弟子看着这画面,生出同情,喊道:“凭什么?他们又不是青山宗的。” 井九没有理会此人,对悬铃宗与大泽的弟子说道:“或者,与我打过。” 悬铃宗与大泽的弟子们对视一眼,看出彼此心里的无奈。 井九再次向人群望去,确认没有果成寺的僧人,也没有依附青山宗的小宗派弟子。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一位少女身上。 那少女的衣饰他有些眼熟,应该是多年前看过不少次。 “水月庵与青山关系确实不错,但我可不会听你的,要打就打,就算打不过,你难道还能把我杀了?” 那位少女说道,眼神里的轻蔑意味非常清楚。 井九心想以往水月庵的师妹何等温柔可人,直至出了个连三月才养成这般看天地都不顺眼的性情。 他没有说什么,对峡谷里众人说道:“其余人想留下的便留下,想走的便走。” 那两名西海剑派弟子与昆仑弟子率先离开,很多年轻修行者也随后离去。 有些人恼火想着自己居然因为如此荒唐的事情耽搁了这么长时间,那要少杀多少雪国怪物,道战上的成绩必然一落千丈,终是忍不住骂了几句脏话,还有人朝着井九所在的方向啐了一口。 中州派的弟子在请示了白早之后,也随各自小队离开。 峡谷里便只剩下青山弟子、最开始便跟着井九、白早的六人,再就是悬铃宗与大泽的五名年轻弟子。 井九没有再说话,开始调息养神。 …… …… 事实上,在峡谷四周的的山道里,还有些参加道战的年轻弟子没有离开。 比如最先离开的两名西海剑派弟子与那名昆仑弟子所在的队伍。 有人不解问道:“为何不走。” 一名西海剑派弟子沉声说道:“反正已经耽误了这么长时间,稍后便要入夜,不如就在这里扎营。” 那名被流光钟震伤的西海剑派弟子咳了两声,看着峡谷下方恨恨说道:“不错,顺便可以看看热闹。” 别的年轻修行者有些不解,心想有何热闹可看? 那名西海剑派弟子又咳了两声,嘲讽说道:“驭剑会被罡风吹死,青山宗肯定不会来接,我倒要看他们准备怎么离开,像丧家之犬般走回去吗?” …… …… 时光渐移,暮色渐浓。 峡谷下方的年轻弟子们感受到了山野间投来的那些眼光。 那名叫做雷一惊的两忘峰弟子再也受不了,走到井九身前近乎哀求说道:“半途中止道战,事后会被师门惩处,就算你是师叔,也不能无视门规吧?” 井九说道:“我不记得门规里有这条。” 雷一惊负气说道:“既然要回去,那就走啊。” 凭你们的速度,在变故发生之前,很难走出这片雪原。 井九在心里想着,却懒得解释,直接说道:“等着。” 雷一惊无力地挥了挥手,不想再说话。 其余的那些年轻人,也不想再说话。 一直都在等。 现在众人已经明白,前些天的等待是他要凑齐青山宗参加道战的十名弟子。 那现在又是要等什么? 忽然,峡谷里出现一片极大的阴影。 本就因为井九的话有些不安的年轻弟子们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向天空望去,发现云层后的阳光已经消失。 仿佛夜晚提前来临。 难道是那种奇特的寒雾再次出现? 青山弟子的反应最快,不待井九发令,九道飞剑呼啸而出,布成剑阵,守住四方。 有些人望向白早。 白早看着天空,神情微异。 薄云骤破。 一艘巨大无比的飞舟带着无数道云丝与湍流,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之间。 巨舟缓缓向着地面降落,带来难以想象的压迫感。 …… …… (首先祝大家节日快乐。其次,我把抖音卸载了,不是因为腻了,而是因为太耗时间,抖音真是我这两年遇着的最美好的东西之一了,还是强烈推荐。最后,之所以要节约时间是因为我打算更认真地工作,更新不会加快,因为想要存稿,中旬的时候会连续跑几个地方——看看将夜电视剧的素材,拿些奖项,刷刷社会存在感,我尽快回家,还是家里好,方便写东西,方便我在五月二十号恢复两更,我喜欢这个故事,尤其是后续某个情节,想尽快写出来。) 第一百二十章白城里的庙 巨舟其形如剑,如山般大小,压迫着空气,发出刺耳的呼啸声。 飞舟侧板上可以清楚看到被罡风破坏的痕迹,好在折损不是太严重。 剑舟? 青山弟子们震惊无语。 别家的年轻弟子同样如此。 剑舟忽然出现,意味着青山宗已经知晓了井九的想法,并且表示了支持。 雷一惊有些茫然。 他刚说半途退出道战会被师门惩处,结果便看到了这幕画面。 那些尚未离去的年轻修行者们愕然想着,这是怎么回事? 白早望向井九的手腕,心想剑镯消失的那段时间,应该便是他传书给青山。 这道飞剑能够离开主人自行穿过十余万里,绝非凡品。 青山剑宗居然会听从他的意见,井九想来也绝非普通弟子。 …… …… 净觉寺小院里一片安静。 各宗派掌门、长老们很是震惊,不知该说什么。 昆仑掌门愤怒至极,质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青山宗的剑舟会在雪原出现?” 和国公皱眉不语,心想难道今年道战真会出事?青山宗凭何做出这种判断?为何不提前与各宗派说一声? 他望向南忘问道:“贵派这是什么说法?” 南忘漠然说道:“我在朝歌城,如何知道山里发生了何事?” 剑舟是青山重宝,由适越峰管理。 此时在雪原出现的剑舟是灵阶最高的泛海舟。 只有青山掌门、元骑鲸以及适越峰主这三人才有资格调用。 清天司指挥使匆匆赶来,送上一封剑书。 和国公接过剑书,感知片刻,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看着众人说道:“青山那边的意思是,暂时不确定有没有问题,但既然井九已经拿了道战第一,道战再继续下去无甚意义,为了稳妥起见,强烈建议各宗派接回各自弟子。” 他没有说完的是,青山宗在剑书里写得很清楚,如果梅会主持方不听他们也无所谓。 ……只是以后若出了事,不要怪青山没有示警。 一位掌门关切问道:“青山宗有没有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和国公没好气说道:“我都说了,他们也不确定有没有问题,只是说感觉不对。” 听着感觉不对四个字,在场的掌门与长老们便觉得头疼。 这次道战上的所有事情都是从这莫名其妙的四个字而来。 “井九的感觉还是掌门大人的感觉,那可不一样。” 那位掌门觉得此事好生荒唐,苦笑连连。 中州派长老问道:“剑舟接走了多少人?” 和国公说道:“三十。” 众掌门长老有些吃惊。 他们并不知道井九除了那十名青山弟子,还强行带走了大泽与悬铃宗的弟子,还有别的年轻修行者愿意主动追随他。 剑舟的降临,则让某些最开始根本没想过离开的年轻修行者们改变了主意。 青山宗在修行界里的影响力实在太大。 现在的问题是,参加道战的年轻弟子共有一百十五名,一下就少了五分之一,接下来怎么办? 青山剑舟出现引发的议论,必然会动摇很多人的态度。 难道今年的道战就这样草草收场? 昆仑派掌门看着南忘恼火说道:“你们青山宗到底什么意思?如此荒唐的弟子不管,反而还支持他胡来!” 南忘面无表情说道:“我青山宗向来重视人才,不拘一格,师长心胸开阔,愿意接纳年轻人的意见,有问题?” 她本有些不喜欢井九,现在看法却变了很多。 道战第一不算什么,青山宗拿过很多次。 但强行提前结束道战,井九是第一个人。 很多掌门、长老都想到了这个问题。 一个参赛的年轻弟子直接把道战弄结束了,这是什么概念? 连脾气最好的宝通禅院住持都有些生气,说道:“待井九回来后,我得当面问问他道理。” 和国公说道:“他没有回来。” 井九没有随剑舟回来? 这是什么意思? 小院里很安静。 窗后更是安静。 禅子跪在榻上,让自己的眼睛与那堆乱糟糟的木棍隔得更近些。 是的,他现在有些看不清楚。 小城传来的消息是今年没有兽潮,与释海僧的判断一致。 那位也去了小城,同样没有看出什么。 那位与他都看不出来,为何青山宗说感觉不对? 青山剑宗自然厉害,但说到感觉二字又如何比得上水月庵和果成寺? 如果井九不是景阳的传人,他必然会不理此事,但现在他需要想得再清楚些。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落入耳间的更鼓声,让禅子醒来,窗外已是夜色深沉。 他清澈甚至可以说略有稚气的眼睛里,露出微惘的神色。 他能够听这更鼓声来自遥远的、数十里外的皇宫,却还是无法算清楚这件事情。 让各宗派先准备着吧。 他在心里想着。 …… …… 剑舟离去,云层被撕开的大洞却无法在短时间里补满。 最后的夕阳光辉照在雪山上,又折射进峡谷里,到处都是悦目的金色。 参加道战的年轻修行者们都离开了,无论他们愿意还是不愿意,峡谷四周能够看到的身影也变得极少。 “你为何不走?” 井九看着白早问道。 不管是坐剑舟离开雪原,还是离开峡谷向雪原深处进发、继续参加道战,都是走。 白早反问道:“你为何不走?” 井九说道:“我要过去看看。” 踏进雪原后,越往北走他的感觉便越不好。 那夜遇到那场奇怪的寒雾后,这种感觉变得更加强烈。 如果雪原深处的危险是师兄设的局,按照以前的做法,他送走青山弟子时便会随之离开。 这不是避战,是主客之道。 这场持续了数百年的战斗,他始终严谨地按照这个原则行事,所以从来没有输过。 但现在看来,他也没有真正胜利过。 所以他才会答应赵腊月那件事情。 如果这是一个局,那就正面破局试试。 何时进入局中? 他还是要等。 这一次他不是在等人,也不是在等船,而是在等事。 一夜无话,晨光再临,白早还在。 “你再不走,可能就真来不及了。”井九说道。 白早轻声说道:“不用担心我,只要我想走,随时都能离开。” …… …… 景氏王朝占据着朝天大陆三分之一的区域,往北去是无比严寒的雪原。 雪原深处有道极大的山脉,山脉那头才是雪国。 人族疆域的最北方有座小城。 小城长宽不过数里,墙由土砖垒成,因为常年风雪的缘故,绝大部分时间都是白色,所以被叫做白城。 白城非常寒冷,最耐寒的松柏也很难生长,更不要说粮食与蔬菜,但城里还是生活着一些民众,他们穿着破烂的毛皮衣裳,跪在街道上,对着高处不停叩首祈祷,极其虔诚。 南方通往白城的道路上,同样有信徒在不停叩首祈祷,身后的车上拉着粮食、蔬菜与肉。 白城依山而建,那片山崖是红岩,在白雪的衬托下显得无比醒目,如血一般。 山前有座不起眼的庙,庙里有尊金佛。 那尊金佛高十余丈,很胖,闭着眼睛,唇角微翘,带着笑意,如一座山。 佛前供着一把铁刀。 那把铁刀长约三丈,如房梁一般,承着刀架的地面已经沉陷了半尺,可以想见其沉重。 真不知世间有谁能够提得起这样一把刀。 一位少女走到庙前,抬头望向两侧的那副对联。 “救苦救难救世人,求佛求道求自己。” 这副对联的内容看着很普通,细细品来,却又有些深意。 就像这位少女容颜很寻常,却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 仿佛当她看天地不顺眼时,天地都不敢看她一眼。 看完对联,少女把随风轻飘的青丝拢到耳后,走进庙前,站到佛前。 一道浑厚悠远的声音响起,却带着不尽缺憾的情绪,就像是果成寺那口著名的破钟。 “原来是你来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我来人间看看太阳 少女是水月庵的过冬。 据说她是连三月的关门弟子。 不知为何她没有参加今年的梅会道战,而是来白城见佛。 也不知道那道声音为何会说这样一句话。 原来是你来了?这里说的原来是何意?难道她本不是她? 过冬神情淡然说道:“没想到,你居然能看出来是我。” 那人说道:“或者,是因为我在你身后看了很多年的缘故。” 在身后看了很多年,那是因为没有勇气、也没有资格站到你面前。 但你的背影已经烙在我灵魂的最深处,那无论你容颜如何变化,又怎会认不出你? (我知道这两句酸,但想了想又还是没删,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啊……) …… …… 站在佛前,过冬沉默了很长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感慨与伤感。 “没想到你最终会选择这条道路,为了追上他,付出如此大的牺牲值得吗?” “那你呢?在这里守了数百年,值得吗?” “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便没有值不值得。” “我也如此。稍有不同的是,直到死去的那一天,你都无法证明自己的成功,而我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失败。” “于是你来人间走走?” “他当年经常说,来人间一趟,总要看看太阳,我的时间不多了,也想多看两眼。”(海子的诗) “原来如此,难怪我记得你不会弹琴,为何要去参加梅会,想来金禅子也不敢说你不好。” “是的,我没有参加过梅会。” “不,你参加过。当年梅会,若不是你出手助我,就凭我当年的境界,又怎么可能杀死那只王阶的雪虫。” 过冬不习惯被对方用这种感激的口吻提起往事,转身离开佛前,来到门槛处,望向雪原。 “当年你没算到那只虫子,这次你有没有可能算错什么?” “你为何会关心这些小事?” 道战是年轻一代天才们的舞台,对修行界来说当然是大事。 但那人清楚,对过冬而言这些都是小事。 “景阳的徒弟在里面,虽然我不喜欢他,但也不想他死。” “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太漂亮。” 过冬走回佛前,从案下取出一张蒲团,盘膝坐了上去,闭目开始休息。 她似乎对这座庙很熟悉,以前来过很多次。 她没有再说话。 庙里很安静。 夜色降临。 一声叹息响起。 满是欣慰。 依然伤感。 晨光来临。 过冬睁开眼睛,再次走到槛前,望向雪原深处,神情微凛,感觉到有事情要发生了。 那道浑厚而有缺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从来没有这样过。” 水月庵的天心通与果成寺的两心通,都是世间推演天机最强大的手段。 但过冬知道,论起对雪原深处那个存在的了解,世间没有谁能比身后那人强。 “到底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我从她的意识里感觉到了暴燥、愤怒、痛苦……还有些紧张,我不理解这样伟大的存在为何也会紧张。” …… …… 清晨到来,又是一夜结束。 井九睁开眼睛,驭铁剑来到山峰的最高处,望向远方。 群山那边,便是雪国。 忽然,他道心微动。 看着遥远的、远至他都看不到的远方,他的心里生出一抹紧张的情绪,却不知道来源。 对他来说,紧张是极罕见的事情。 破空声响起,白早出现在他身边,南屏钟散发出淡淡气息,挡住寒意的侵蚀。 “怎么了?” 在她的眼里,寒冷的群山与昨日没有任何区别。 井九回答很简洁:“出事了。” 话音方落,狂风骤起。 寒冷的空气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山野之间穿行,带出无数道刺耳的呼啸声。 峰顶四周积蓄了无数万年的冰雪,被狂风吹落,露出黑色的岩石,空气里的温度陡然降低。 在这样的酷寒里,普通人瞬间便会被冻僵,然后死去,修行者就算运转真元,也无法坚持太长时间。 白早感受到寒意已经进入了南屏钟的屏障,不敢怠慢,取出一件用火金雀织成的大氅披在身上,感受着其间自然生出的暖意,面色稍微好了些。 井九看了她一眼,确认应该没什么问题,便没有再理会。 白早看着他身上那件单薄的白衣、不禁有些不解,心想难道青山宗的功法如此神奇? 峰顶的冰雪继续剥落,忽然从深处传来一道震动。 白早低头望去,看到了一幕很难忘记的画面。 一只雪虫正从绝壁间探出头来。 雪虫的肌肤是半透明的,成年后也不会改变,但极其坚韧,即便是修行者的飞剑也很难斩开。 这只雪虫的身体极粗,完全可以装进一幢小屋,随着它的爬行,阳光落在半透明的皮肤上,隐约能够看到里面的事物——里面有石头、有树枝,还有些雪足兽的残肢,还有些白骨,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 做为雪国最著名的怪物,雪虫除了在用自己的汁液腐蚀出来的洞里极其迅疾,在别的地方行动速度都比较缓慢,但危险性却极大,尤其是模样与进食方式,很容易让人类感到恶心。 白早这时候就觉得很恶心,但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那只雪虫钻出绝壁,没有找到受力点,在寒风里四处摇摆,看着就像是腐肉上面生出的蛆虫,只是要大无数倍。 白早微微蹙眉。 忽然,雪虫的身体停在了寒风里。 她感受到有道意识落在自己身上,知道是被这只雪虫发现了自己的存在,真元默运,准备用南屏钟迎敌。 不知为何,那只雪虫没有理会她,继续向着绝壁前的空中伸展身体。 直至最后它的身躯触到了对面的山崖,又钻了进去。 直到雪虫的尾部也消失在对面的崖壁里,白早才松了口气。 这是一只高阶的雪虫,就算她拿着南屏钟也不是对手。 除了兽潮的时候,人类很少会看到如此高阶的雪虫,为何它会出现在这里? 紧接着,山间响起很多细碎的声音,即便是呼啸的寒风也无法掩埋。 白早运起清水鉴法用四周望去,只见风雪里有很多黑影,正在向着北方高速奔掠,仿佛受到了什么感召。 她隐约能够分辩出来,那些黑影里有雪足兽,有雪甲虫,甚至还看到了两种只在书上见过的怪物。 第一百二十二章看了一眼,万里之远 她的判断是对的。 前几次兽潮的时候,有很多雪国怪物藏在雪原与群山的地底深处,只待下一次兽潮的时候向人族军队发起突袭。 问题是,为何现在雪国就把这些怪物召唤了出来,放弃了原先的安排?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如果是人族国度,或者可能是皇帝暴毙,诸方势力为了争夺皇位,紧急调集所有的兵力回京厮杀。 但雪国不存在这种问题,因为雪国没有什么势力划分,只有一位女王。 忽然,极遥远的前方生出一道亮光。 难道是风停云散,朝阳出现? 白早望向那边,但因为隔得太远,就算加了清水鉴法依然无法看清。 “是雾。”井九说道。 那边的天地忽然变得明亮,不是因为朝阳出现,而是雾气折射了光线,可以想象那片雾是何等样的浓密。 那种寒雾能够隔绝神识,会带来极端低温,道战的参赛者遇着了怎么办? 更可怕的是,此时出现的寒雾并不是一片,而是铺天盖地而来,如无数浪花,肯定不会在短时间里散去。 白早说道:“赶紧示警,应该还来得及退出去。” 她说的不是自己和井九,而是参加道战的那些修行者。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想起已经深入群山的师兄,有些担心。 井九接下来的话,直接让她的担心变成了现实。 “来不及,地底的雾气来得更快。” 白早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原先被白雪覆盖的山崖,被寒风吹出了数十个遮掩了无数年的那些洞口。 就像刚才那只高阶雪虫钻进去的洞口。 有淡淡的雾气从那些洞口里冒出来,隔着数十丈的距离,她也感受到了扑面的寒意。 她紧了紧火金雀大氅,脸色有些苍白,因为寒冷,也因为心情。 井九看着她的脸色,想起来她不是自己,无法长时间承受峰顶的低温与寒风,驭剑向峰下而去。 白早的御空法器是片极薄的青色琉璃,看着非常脆弱,速度却很快。 二人没有对话,向着雾气起处飞行。 寒雾比想象中来临的更快,没有多长时间,视野便受到了影响。 好在从地底与山缝里出来的寒雾数量有限,比较稀薄,不会影响真元运转与神识,只是让四周变得更加严寒。 井九问道:“能撑住?” 白早点了点头,结霜的睫毛微颤,看着极为柔弱。 井九直接伸手把她抓了过来,说道:“坐下。” 白早有些吃惊,很快便回复冷静,收回青色琉璃,依言坐到了剑上。 井九也坐了下来,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寒风。 白早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 井九身量普通,此时在她眼里却有些高大。 “真大。” “什么?” “我说你的飞剑,居然能坐下两个人。” “嗯,专门挑的。” “你一开始就想着要用飞剑多带几个人?” “不,我是想着可以坐着,可以躺着,比较方便。” “这真是……很好的理由。” 没有人知道井九当年为何会挑选这把承自莫仙师的铁剑。 只有柳十岁与赵腊月隐约猜到了些。 …… …… 井九驭剑继续向前,因为罡风的缘故无法发挥出完全的速度,但因为寒雾也不需要担心被雪国怪物偷袭。 雾气渐重,寒意更重。 白早闭着眼睛,运转真元护体,不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少里,寒雾里某处忽然响起飞剑破空的声音,然后是斩中硬物的声音,紧接着是数声惨叫。 最后,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寒雾里,死寂一片。 井九没有理会,就像是没有听到。 白早看了他一眼。 井九说道:“我说过前方很危险。” 按照距离与时间推算,刚才那些声音,应该来自前天要求继续道战的那些参赛者。 白早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井九看了她一眼。 铁剑轻动,稍微改变了方向,很快便来到了刚才声音响起的地方。 寒雾被剑风驱散些许,隐约可以看到下方的画面。 雪地上倒卧着几具尸体。 白早认出来是前天在峡谷里离开的几名修行者,其中便有当时闹得最凶的那两名西海剑派弟子。 井九把几名悬铃宗弟子全部逐走,间接导致这些小队缺少防护,不然他们应该能够再撑久些。 白早清楚这当然不能怪井九,只是想着其间的因果来回,不免有些感慨。 铁剑继续向前,雾越来越浓。 最可怕的是,这雾竟似比那夜他们遇着的更加寒冷,对神识的阻碍更强。白早很担心,在这种情况下连她都无法动用法宝,便是想再次踏青琉而飞都很难做到,别的参赛者怎么退走?遇到那些雪国怪物了怎么办? “你的判断没有错,那些虫子急着撤回雪国,只要不主动出手,它们便不会发起攻击。” 井九知道她在想什么。 白早问道:“如果撞到了呢?” 井九说道:“那就是运气不好。” 白早说道:“就算没有遇到怪物,在寒雾里也支撑不了太长时间,他们可没有你这么强的真元与剑识。” 井九说道:“修行界有很多白痴,也有些聪明人,就算不相信我,应该也有所准备。” 就在这时,二人感知到了一道强大的气息,回首向西南方向望去。 哪怕隔着这么远,如此多的寒雾,他们依然能够看清楚,那里的天空被撕开了一道洞,无数道光毫洒落下来。 那处距离他们有数十里远,这等声势绝非普通法宝能够做到。 井九目力极好,看清楚破天而落、驱散寒雾的是一朵青莲,想来应该便是昆仑派的青莲舟。 紧接着,在群山上方的天空里陆续有数道极为强大的气息出现,发出无数道光毫。 中州派的云船、禅子的莲驾、大泽的水天一线……就连青山的剑舟也再次出现。 正道宗派的镇派宝物尽数来到了这里,天地气息大乱,寒雾到处奔流,视野变得清晰了些。 很多小黑点离开群山,被那些光毫吸向天空,应该都是参加道战的年轻修行者。 寒雾涌出的速度忽然变得快了起来,群山更加寒冷。 各宗派接引弟子的速度也变得更快,要与寒雾争抢时间。 看着这幕画面,白早的精神放松了些,忽然发现腕上的竹牌亮了。 那是同门求援的信号。 她微惊之下,心神失守,顿时被寒意侵袭入体,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她取出一颗丹药服下,有些痛苦地咳了几声。 井九问道:“你确定不走?” “我不能走,你赶紧离开吧,我真的可以随时离开。” 她担心井九不相信自己,说道:“我带着万里玺。” …… …… (章节名本来叫:一眼万里。我琢磨了会儿,改成现在这样,喜欢。和前一章的名字能连起来,又与后文相关。) 第一百二十三章消失的高大身影 听着这个名字,井九有些意外。远古时期最高神皇的有一尊由天外精玉制成的国玺,后来国玺失落,机缘巧合下被中州派祖师得到,以无上玄功一解为二,历经云梦山里无数岁月,炼成两件法宝,名为万里玺。中州派祖师飞升之后,万里玺就留在了云梦山,据说有穿越空间的无上神通,乃是中州派灵阶最高的法宝,珍贵程度远在还天珠之上。 就算白早是中州派掌门夫妇最宠爱的独女,带着这样的重宝依然令人吃惊。 若让别的修行者知晓这个事情,又处于现在这样的环境,很有可能动心思杀人夺宝。 但她就这样告诉了井九。 井九问道:“你为什么不走?” “最开始我想如你一样,若中州派同门遇着危险能够帮帮,最后再离开。” 她说道:“没想到情况忽然有变。” 她没有离开的原因其实还有一个。 如果遇到危险,她可以帮助井九离开。 但就在刚才那一刻,她的随身竹符亮了起来。 那是大师兄发出的信号。 洛淮南是何等样骄傲的人物,居然会主动求援,想来这时候必然面临着极危险的局面。 在这种情况下,她又怎能离开? “原来如此,坐好。” 话音方落,井九驭剑向着寒雾深处而去。 白早没有想到他的决定如此突然,有些意外,下意识里伸手抓住他的腰带。 铁剑的速度变得更快,瞬间化作一道黑线,天空里的那些宝光很快被重重寒雾遮掩,再也无法看见。 …… …… 朝阳已经升起,红暖的光线照耀着栏外缭绕的云雾。 西山居最高处的殿宇却再也不可能像前些天那般平静,被紧张压抑的气氛笼罩着。 无论是宝通禅院的住持还是昆仑派的掌门,脸色都很难看。 摆在诸位掌门长老身前的千里图已经失去了作用,笼罩群山的寒雾,隔绝了他们的视线。 栏外有飞辇降落,清天司指挥使神情凝重走了进来,说道:“初步清点完毕。” 和国公霍然抬头,问道:“多少?” 清天司指挥司说道:“四十三个,数字可能还会上升。” 听到这句话,房间里变得死寂一片,气氛更加压抑。 梅会道战确实凶险,但何时出现过这样的局面? 只是一个早晨,四十余名参赛者就这样死了! 那些参赛者虽然还很年轻,境界也不高,但都是各宗派重点培养的天才弟子,可以说是正道修行界的将来。 这样的损失怎么看都可以称得上惨烈。 和国公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幸亏禅子提醒的及时,不然只怕这场大雾里死的人会更多。” 宝通禅院住持声音微沉说道:“这雾究竟是何物?为何如此诡异,据说今天的雾比前些天更冷?” “不错,而且今天这场雾非常大,没有散开的迹象,想要找到所有人,非常困难。” 清天司指挥使说道。 和国公望向昆仑派掌门与南忘等人,问道:“能不能再往里面去?” 不等昆仑掌门与南忘等人回话,指挥使摇了摇头,说道:“雪原上方的罡风也受到怪雾的影响,比平时更加狂暴,各派的法舟已经无法坚持更长时间,更不要说往里面去。” 红暖的光线穿过栏杆、透过窗户,洒落在各位掌门、长老身上,他们却感受不到任何暖意,只觉得寒冷。 数万里之外的那片群山,想来要更加寒冷无数倍。 如果不能继续向前,那些已经深入群山的年轻弟子怎么办? 尤其是洛淮南与桐庐所在的小队,他们走得太远了…… 清天司指挥使低头看了眼法器,对众人说道:“渡海大师已经进去了。” 听到这句话,中州派长老的脸色稍微好了些,果成寺的律堂首席亲自出手,应该能救回几个人来。 和国公说道:“风刀教主与镇北神军指挥使收到旨意,这时候也在往里面去。” “要快,不然我担心他们也可能陷落在里面。” 昆仑掌门寒声说道:“不要以为我是在危言耸听,雾里的寒意便是我派的寒号鸟都承受不住,他们又能撑多久?” …… …… 群山深处,寒雾极浓,浓雾极寒。 两道强大的气息出现,狂风呼啸而起,带起满地积雪与石砾,把浓雾驱散出数十丈方圆的空间。 镇北神军指挥使与风刀教主联袂而至,对视一眼。 这二位北方强者彼此看不顺眼已经多年,但今天他们对视的时候却没有什么嘲讽意味,只有惊异。 这片寒雾实在是太过诡异,连他们都觉得体内的真元运转有些凝滞,那些年轻弟子又如何能承受得住? 对于洛淮南与桐庐那两个小队还有生还者,他们已经不抱任何希望。 前方的寒雾忽然有些变形。 渡海僧提着两个人从雾里走了出来,是桐庐以及他的某个同伴。 那位同伴已经昏迷不醒,桐庐却还醒着,不停地挣扎,喊着:“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渡海僧松开手,桐庐摔到雪地上,艰难爬起,踉踉跄跄地向雾里冲去。 啪的一声脆响! 风刀教主一记耳光把他抽到了地上,沉声喝道:“那边寒意极盛,我们都无法停留太久,你想找死吗!” “洛淮南还在里面!” 桐庐挣扎着还想站起,颤声说道:“我要去救他,我要去救他。” 风刀教主与镇北神军指挥使对视一眼,有些不解。 中州派与西海剑派的关系正在缓和,但绝对谈不上亲密,更何况此次道战洛淮南与桐庐之间的竞争无比激烈,正是因为此,他们的小队才会深入群山北方。为何桐庐此时表现的像是与洛淮南是生死之交一般? “他为了救我,才会出事,我怎么能丢下他不管!” 桐庐像疯了一般拍打着自己的脸:“我要脸!” 风刀教主微微皱眉,一掌把他打昏,望向渡海僧问道:“大师,那边情形如何?” 渡海僧的眉上满是冰霜,愁苦说道:“极寒只是一端,另有别的古怪,我每走一步,便觉禅心不安。” 风刀教主与镇北神军指挥使再次对视一眼,震惊想着居然连果成寺律堂首席都抱持不住禅心? “看来洛淮南是救不了了,走吧。” 风刀教主神情凝重说道。 镇北神军指挥使说道:“且慢,还有白早。” 渡海僧叹息一声说道:“还有井九。” 进入寒雾之前,他们各自都受到了无法推托的请求。 镇北神军指挥使乃是朝廷官员,自然与中州派亲厚。 渡海僧更是被禅子亲口吩咐,要他照顾井九。 风刀教主望向镇北神军指挥使说道:“中州派说白早带着定位法器?” 镇北神军指挥使说道:“没有找到,应该是隔得太远。” 风刀教主觉得好生麻烦,说道:“明明是那个叫井九的青山弟子最先发现问题,为何他们反而跑进去了?” 无人知晓这个答案。 寒雾渐渐重新聚拢,雾深处有道气息若隐若现。 风刀教主神情骤变,说道:“不能再在此地停留。” 渡海僧望着寒雾那边,再次叹了口气,手里的念珠散发光毫,照亮前路。 风刀教主与镇北神军指挥使分别提起桐庐与另外那名昏迷的年轻弟子,祭出法宝破开寒雾,踏空而去,回到了中州派的云船。 中州派长老发现洛淮南与白早并没有随他们回来,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但他知道现在局势紧张,没有说什么,命令云船破开罡风向着南方飞去。 渡海僧与这位中州派长老低声说了几句,走回云船舷畔,望向下方的雪原群山。 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群山也已经消失,只有无边无际的寒雾。 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桐庐醒了过来,望向上方的云层。 云层被狂暴的罡风吹得极乱,变幻出无数种形状,却没能让他的眼神有任何变化。 被严重冻伤的手指,此刻应该痛痒异常,同样也没能让他的眼神有任何变化。 他眼里全无神采,木然想着那一刻的数幕画面。 恐怖的雪虫,同伴的惨死,自己的绝望,洛淮南高大的身影出现。 最后,那个高大的身影消失在仿佛黑洞般的虫嘴里。 “你一定要活下来。” 桐庐脸色苍白,自言自语说道:“不然我这么赢了你,又有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他是专心道战,没有理会外界情形,还是受惊过度,精神有些恍惚,竟不知道今年的道战第一是井九。 渡海僧看了他一眼,心里生出与风刀教主相同的疑惑。 井九最先感知到危险,为何却要往雾里去,搞到现在生死不知? 第一百二十四章前世此生未遇之对手 群山之外还是雪原,但并不是南方的那片。 这里的雾淡了很多,不是散了,而是因为大部分都被吹进了群山里。 这里的温度要比群山里还要低,仿佛连声音都能冻结,死寂一片。 死寂的雪原上空,有一道黑色的铁剑无声地飞行,像一条船,准备横渡没有生机的寒冷世界。 铁剑很宽,井九坐在前方,白早坐在他的身后。 不管是中州派的云舟还是人族强者,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后方,早已经看不到。 在这样的环境里,普通修行者真元运转凝滞,神识受阻,连驭剑都难,在很短的时间里便会被冻死。 不知道为什么,井九似乎不受严寒的影响,盘膝坐在剑首,闭着眼睛,右手的食指指着前方。 一道淡却无比凝纯的剑息,从他的指尖生出,被寒风拂动,形成了一个半圆的无形罩,把他与白早笼在其间。 白早紧紧裹着火金雀大氅,只把眼睛露在外面。 她看着前方的身影,睫毛微眨,上面结着的霜花没有落下来,眼里的困惑越来越浓。 如此严寒的世界,就算是她门内的那些长老过来,也不见得能撑多久。 井九只是无彰初境,为何却能带着自己来到这里? 他的那根手指是在做什么?是某种剑诀吗?为何能够挡得住寒意的侵袭? 如果不是那根手指散发出来的热度,她这时候早就已经不行了,只能用万里玺离开。 白早没有猜错,井九的那根手指确实就是剑法。 如果让青山的那些长老们看到这幕画面,一定会惊叹出声。 他居然能够把昔来峰的六龙剑法施展到如此程度。 和这根手指比起来,当年在洗剑溪畔顾清与薛咏歌先后施展出来的火龙算得了什么? …… …… 铁剑缓缓停止。 四周没有任何声音,连风声都没有,十余里外的前方隐隐又有寒雾生起,或者是云? 地面上没有生物,准确来说是没有活物,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些雪足兽冻僵后的尸体。那些雪足兽或者六足,或者五足,比较低阶,但雪国怪物居然会被冻死,这真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可以想见寒雾何其可怕。 白早看着那边,担心想着师兄还能撑住吗? “他还活着吗?”井九问道。 白早望向还在发光的竹牌,声音微颤说道:“还活着。” 井九问道:“你们感情很好?” “是的。”白早顿了顿,接着说道:“我与师兄情同兄妹。” 井九想起了果成寺里那位,沉默片刻后说道:“那就有来的道理。” 白早认真说道:“这是我中州派自己的事情,与青山无关,你何必随我冒险?这里太过危险,你还是快折回吧。” “无事,反正顺路。” 井九对天机的变化非常敏感,不需要推演计算,也知道此行对自己没有太多凶险,对身后的少女则不然。 他说道:“我建议你现在就用万里玺离开。” 白早自然不会相信他说的话。 有谁会顺路把自己顺到如此危险的境地里? 她伸手握住那两块微硬的事物,心想如果真遇着危险,无论如何也要给他一个,保住他的性命。 “还有多远?”井九问道。 白早说道:“就在前方,大概……十三里处。” 井九望向前方那片不知是云还是雾的所在。 白早有些不解。 她不知道井九是如何做到的,但知道他能在雾里轻松驭剑,速度很快,一路行来,平静从容,没有任何惧意。 为何眼看着便要找到师兄,他却显得有些犹豫? 井九说道:“那里便是雪国真正的边界,就算是通天境,也不会轻易去那边。” 白早微惊,才知道已经来到这么远的地方。 雪国,当然是人类修行者最畏惧的地方,远在冥界之上。 更何况现在的局面如此诡异,那道极寒的雾气究竟是什么,都还没有答案。 而且师兄原来的位置并不在这里,怎么会来到这么远的地方? 井九只是给出解释,并没有打算就此停下。 铁剑继续向前飞行,很快便越过了十三里的距离,来到了那片云雾之前。 雪原在这里陡然下沉,形成一道近乎笔直的绝壁。 云雾在其间缭绕,看不清楚有多深。 如果不是这般寒冷,当前的景色很美。 被云雾遮掩的石壁间,隐约有些动静。 白早伸手指向某个方向。 井九站起身来,踏剑而下。 云雾向着两边散开,石壁上的画面变得更清楚了些。 到处都是光秃秃的石头,一片残雪都没有,偶尔可以看到雪虫蜕掉的皮以及没有被雪虫消化干净的雪足兽肢骨。 铁剑向着石壁上的一个洞口飞去。 那块竹牌越来越亮,看来中州派的法宝没有出错,洛淮南就应该在里面,只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石壁下方忽然卷起一道狂风。 无数寒雾带着碎雪,从石壁上的无数洞里喷了出来。 原先安静如画的云雾,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运转,瞬间撕裂成无数碎缕,遮住天光,让环境变得阴暗起来。 那些喷出寒雾的洞里,隐隐可以看到白光,应该是雪虫的眼睛。 这真是令人恐惧的画面。 铁剑在狂暴的风雪里起伏。 白早脸色苍白,紧紧抓住井九的腰带,才没有从剑上跌落。 井九就像是没有看到这些画面,平静专注地驭剑,突破风雪的袭扰,慢慢靠近那个洞口。 忽然,他闷哼一声,右手的剑诀散开。 寒意骤然侵入,白早的身体瞬间僵硬,无法抓紧他的腰带。 井九霍然回头,望向风雪深处的某个遥远所在,眼眸里闪过一道极为明亮的剑光。 前一刻,有道强大无比的意念,隔着十余万里的距离扫过这片石壁,刚好拂过了他的身体。 那瞬间,就连他的道心都有些微散。 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那道意念的主人,是他前世都未曾遇过的最强对手。 他毫不犹豫地振动剑丸,释放出自己的本源剑意。 但立刻他便知道自己的应对有问题。 他的意识与剑心一如前世,境界修为却还很低,与十余万里外的那位存在相比如同蝼蚁一般。 他应该不作抵抗。 相信对方对一只蝼蚁不会太感兴趣。 但他既然释出了那道剑意,对方必然会对他生出极大的重视。 这不是自恋,而是因为他相信对方必然能够认出自己。 果不其然。 一道难以想象的威压,从极遥远的北方而来。 那道威压隔着十余万里,却无比准确、没有任何偏差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井九左手剑镯一抖,卷住白早的身体一道掷进石壁上的那个洞里,然后从剑上跌落。 风雪骤疾,如一道漩涡,瞬间将他吞噬。 第一百二十五章雪虫腹内有只鬼 白早摔落在洞口的雪地上。 那道剑索随后落下,自行回复本体剑形,如血一般艳红。 她顾不得寒意侵袭,爬至崖边,向着下方望去,只见风雪如怒,井九已经消失在幽暗的漩涡中心。 她的眼里现出一抹决然,服下一颗丹药,用神识唤出南屏钟,转身向洞里走去,顺手拾起了雪里的那把剑。 南屏钟照亮前路,带起的风拂落洞壁上的冰霜。 没有走多深,她看到了一只雪虫。 那只雪虫粗约五丈,是极可怕的高阶存在,但这时候已经死去,没有任何生机。 白早走到雪虫身前,视线穿过半透明的虫皮,看到了洛淮南。 洛淮南竟是在雪虫的腹中。他脸色苍白,上身赤裸,紧闭双眼,泡在雪虫体内的粘稠汁液里,右手尾指上系着的翠竹牌发着光亮,只是有些暗淡,似乎随时可能熄灭。 应该是在前次激烈的战斗里,他被这只高阶雪虫吞噬,同时通过反击重创了对方。 雪虫穿过光滑的石洞来到这里,也把他带到了这片严寒的世界里。 来到这里后,雪虫难以支撑,就这样悄无声息的死了。 洛淮南身受重伤,也无法出来,只能凭着一身极强悍的修为,在虫腹里苦苦支撑。 也幸亏他在雪虫腹中被那些粘稠的汁液泡着,不然只怕早就被冻死了。 白早又服下一颗丹药,南屏钟向着那只雪虫轰去。 轰的一声巨响,石洞里沙砾乱飞,如利箭一般,地面都震动了很久才平静。 但雪虫的表皮只是微微陷落,出现数道白色的絮流,并没有破开的迹象。 如果白早继续用南屏钟轰击,相信这只死去的雪虫也无法支撑太长时间,但她不知道洛淮南还能撑多久。 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抵抗多长时间严寒。 她的视线落在手里的剑上。 那把剑如血一般殷红。 如果她猜测的没有错,这便应该是弗思剑。 白早没有犹豫,举起手里的剑,向着雪虫刺了过去。 一声轻响,剑锋破开雪虫无比坚硬的表皮,没入小半。 寒风从洞外呼啸而入。 南屏钟逆风而起,轰击到洞壁上,石土簌簌而落,堵住大半个洞口,让寒意入侵的速度变慢了些。 白早默运还没有完全掌握的伏藏卷,不顾道心崩溃的危险,抵抗着寒意,将真元尽数灌注到手里的剑上。 嗤啦一声,雪虫坚硬的表皮被剑锋割出了一道大口,体液如瀑布一般涌了出来。 雪虫的体液异常粘稠,如蜂蜜一般,带着速度落到她的身上,力量极大。 白早再也无法站立,被粘稠的汁液冲倒。 洛淮南的身体随着那些粘液落到地上,脸色苍白,已经没有呼吸。 白早将他扶起坐下,双手抵住他的后背,开始向他的体内灌注真元。 时间缓缓地流逝。 幸亏她与洛淮南的身体大部分都被雪虫汁液包裹,随风而入的寒意没能凝滞真元运转。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洛淮南喷出一口鲜血与虫液的混合物,疲惫地睁开了眼睛。 感受到掌心传来的震动,白早的脸上露出微笑,但有些淡然,就像她的声音那样。 “没事吧?” 洛淮南显得极为虚弱,声音很低说道:“需要调息一阵才能离开。” 白早说道:“这里已经极北,进了雪国,我们很难离开。” 她不知道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洛淮南的眼里出现了一抹痛苦与挣扎的神情。 “师妹,师父应该把万里玺给了你吧?” 白早沉默不语,在心里想着,应该如何说服师兄用万里玺离开,而同意自己留下来。 她要留下来等井九。 因为她的沉默,洛淮南眼里的痛苦神情越来越浓。 “师兄,我们多了一个人。” 白早的话没有说完。 洛淮南声音虚弱说道:“是啊,我们有两个人,万里玺却只有一件,自然不够。” 白早微怔,心想这并不是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 忽然,寒冷的洞里生出一道极为温暖的气息。 这道气息来自洛淮南的身躯。 他被雪虫吞入腹内已经有很长时间。 这段时间里,他一直默默运转中州派的朝元功,虽然重伤之后身体虚弱,但已经积蓄了足够的数量。 足够他发起一场偷袭的数量。 啪的一声闷响。 洛淮南的身体闪电般退后,坚实而宽阔的后背撞上白早。 白早毫无预料,直接被这道力量撞到冰冷的石壁上,喷出一口鲜血。 南屏钟发出一声清鸣,自行护主! 一只暗沉小钟破开雪虫的汁液,向着南屏钟轰去! 轰的一声巨响,石洞的山壁再次坍塌,把寒风挡的更加严实,洞里一片昏暗,只有些许微光。 两只小钟倒在残雪里,散发着淡淡的光亮。 那个色泽暗沉的小钟自然便是北辰钟。 …… …… 白早靠着石壁,白衣襟前尽是喷出的血点,如梅花一般。 她有些恍惚,心想师兄难道伤了心智,不然为何要向自己出手? 接下来洛淮南的话,让她感觉到了极度的寒冷,比她此时靠着的洞壁更冷,比洞外的风雪更冷。 “我是师兄,既然万里玺只有一个,那就让我先用吧。” 在微光的照耀下,洛淮南苍白的脸庞就像是鬼一般,眼里的歉意显得那般虚伪。 “师妹你留在这里,我出去之后立刻告诉师父师娘你的位置,让他们来救你。” 白早脸色苍白,怔怔地看着他。 洛淮南是她的师兄,看着她长大,二人无比熟悉,此时这张脸却是陌生的难以想象。 她闭上眼睛,然后再次睁开。 还是那张可亲的面容,还是那般诚恳的眼神,却为何这般丑陋呢? 要说亲近,洛淮南应该是她在世间最亲近的人,被她视为家人,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比她的父母还要更亲。 这是整座云梦山都知道的事情,很多人都相信,如果没有意外,他们一定会成为受到整个修行界祝福的道侣。 事实上,如果不是白早自己不愿意,也许她现在已经嫁给了对方。 遇到如此险恶的背叛,精神受到如此强烈的冲击,有的人可能会痛哭出声,有的人可能会痛骂一通。 白早却笑了。 她的笑容有些淡,有些苦涩,觉得这一次的道战之旅好生荒唐。 洛淮南偷袭她,自然是想得到她身上的万里玺,活着离开。 他被雪虫吞噬,发出求援信号的时候,便是这样想的吧? 第一百二十六章我不想为你做嫁衣 白早当然不会相信洛淮南这时候说的话。 如果他活着出去,应该会编一个特别美好的故事,令闻者动容,泪如雨下,但他绝对不会告诉别人自己在哪里…… 他会希望自己会死在这里,无法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 噢,不,也许稍后待他恢复了些功力,在离开之前便会亲自动手杀死自己。 想完这些,她平静下来,只是对陪自己来到这里的井九生出了很多歉意。 洛淮南看着她的眼神,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不管你怎么想,你都是我最疼爱的小师妹,我不会杀你。” 白早微笑说道:“是吗?” 也许是被她笑容里的嘲弄意味刺激到了,洛淮南神情微凛,说道:“我也许算不上纯粹的好人,但我确实坚守仙侠之道,桐庐遇险便是我出手所救,不然我又何至于落入险境?师妹,你真的要相信我……” 白早静静看着他。 洛淮南渐渐沉默,取出一粒丹药服下,开始调息化解药力。 白早说道:“在今后漫长的修道生涯里,你能说服自己吗?” 对中州派这样的正道修行门派而言,道心不移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也许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有为正道牺牲的勇气与意志,并且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只是……” 洛淮南看着那具雪虫的尸体,沉默片刻后说道:“我没有想到被这只雪虫吞进腹内后,我并没有立刻死去,竟然被它带到了这里。死亡就在眼前,却又始终不肯显现真容,过程是那样的漫长,那种滋味我再也不想尝试,漫长的修道生涯?不,在这段经历之后,我再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比这更加漫长。” 白早说道:“所以你的勇气与意志都被消磨光了。” 洛淮南望向她认真说道:“是的,我不想死了,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我还有很多风景没有看,在雪虫腹内我已经暗自发誓,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今后必将不惜一切代价活着。” 白早说道:“我相信你的说法,因为收到你求援信号的时间有些晚。” 对洛淮南来说,得到她的认同似乎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神情变得轻松了些。 “师妹你来救我,我非常感激,但我知道如果最后只有一种选择,你一定不会牺牲自己而让我活下来。” “于是你决定从我手里抢走万里玺。” 白早看着他说道:“不说你我,你觉得自己对得起我的父母吗?” 洛淮南沉默了会儿,说道:“师父师娘对我恩重如山……吗?那为何你参加道战,随身带着万里玺这样的法宝,而我参加了这么多次道战,却一次也没有拿过?如果说道战是以生死考验人,为何你能置身事外?凭什么死的人就是我?亲疏终究有别,他们待我凉薄,也莫要怪我心狠。” 白早很是生气,说道:“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你不亏心?” 洛淮南神情漠然说道:“师父师娘争了一辈子,争到我们这一辈,师父想让我娶你,师娘想让童颜娶你,能够迎娶你这样的女子,无论怎么看都是最好的事情,那你可知为何我与童颜都没有立刻答应?因为我们都清楚,师父师娘只是想给你这个病秧子寻个双修道侣,助你弥补先天亏欠,我与童颜修行的再如何辛苦,也不过是为你做嫁衣罢了。” 白早闻言微怔,她是真的不知道这件事情。 “童颜是世间最聪明的家伙,怎么会看不出来,于是他想了一个特别聪明的方法,那就是拿我当借口。” 洛淮南微涩一笑,说道:“他退的如此之快,那我又能往哪里退?我只好发下宏愿,境界大成之后便来雪原为人族守夜,成为第二个刀圣。谁愿意像那个白痴一样枯守雪原数百载?不过是为了避掉这门婚事不得已的选择,我本想看看童颜还能往哪里退,却没想到这件事情反而为我带来了不少名声。” 白早沉默着,没有说话。 “不过现在很好,我以后应该不用来北边了。” 洛淮南的这句话没有说完。 白早如果死在这里,他自然不用再为了避掉这门婚事,来雪原效仿刀圣当年。 “那你曾经发下的宏愿呢?整个修行界都知道此事,难道你不怕被人笑话?” 白早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洛淮南说道:“时间可以让人们忘记所有承诺,而且说给别人听的的东西本来就不重要,就像你曾经对我与童颜还有南山他们说过的那些事情一样。人族的前途、雪国的威胁、冥部的安静,长辈们的保守,这些只不过小女孩的臆想,难道你真以为我相信你说的话,愿意帮助你带领年轻一代的修行者,完成所有前人都无法完成的伟大事业?” “难道你以前说的话都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不过是看在你喜欢我,尊敬我的份上,陪你玩会儿。” “就像我们小时候玩的扮家家酒?” 洛淮南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比你大很多岁,那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童颜在陪你玩。” 白早如公主般骄傲地抬起头,说道:“我以前确实很尊敬你,但你说错了一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洛淮南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就像云梦山里的那个大师兄,神情宠溺地看着因为生气而撒谎的小师妹。 白早接着说道:“我喜欢的是井九,就算是童颜师兄,也要比你强太多。” “我知道你这时候不高兴,但何至于此便委屈自己。” 洛淮南微微挑眉,说道:“那个叫井九的青山弟子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被你拿来做借口?” 白早微笑说道:“我说的是真的,因为你长的实在是不好看。” 洛淮南是正道修行界年轻一代的最强者,身形高大,威风凛凛,气度非凡。 但他的长相着实谈不上好看,只是普通。 童颜天生稚颜,眼神如雪,远胜于他。 更不用说井九。 “师妹你真的很了不起。” 洛淮南强行压制住心里的怒意,淡然说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是能轻易地激怒我。” “我没有撒谎,我与井九确实两情相投,不然你以为凭我自己,怎么可能来到这般严寒的北方?都是他不惜耗损真元,还废掉数件青山法宝,才把我送到这里。” 说话的时候,白早的脸上满是柔情,极为真实,绝非虚假。 因为,她心里就是这样想的。 洛淮南怔了怔,神情微寒说道:“是吗?那他的人呢?” 白早说道:“我们遇着一只雪虫,他带我战斗不便,先把我送进洞里,再去与那只雪虫杀过,想来片刻便到。” 如果她不说这番话,洛淮南或者还真会相信几分,此时却判断出她在撒谎,说道:“如此说来,我要抓紧时间了。” 说完这句话,他闭上眼睛开始调息。 白早也闭上了眼睛。 她本就没想用井九来吓他,只是想在他的道心里种上一丝怀疑,同时让他不要太过注意自己。 洛淮南在雪虫的腹内必然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积蓄多时的真元又用在偷袭里,想要恢复到能够使用万里玺的境界,需要一段时间,而且他不知道她已经练成了伏藏卷,如此一来,她或者真有可能更快恢复过来。 寒意渗过倒塌的石堆,来到洞里。 南屏钟与北辰钟静静地躺在地面。 时间缓缓流逝。 睫毛微眨,冰霜落下。 洛淮南睁开眼睛,站起身来,走到白早的身前。 “没想到,你居然学会了伏藏卷。” 白早睁开眼睛,神情有些疲惫,似乎已经放弃。 中州派十七玄功里,伏藏卷是比朝元诀层级更高的金丹法门,修行极为困难,甚至还在天地遁法之上。 洛淮南说道:“师妹,我不想羞辱你,你自己交出来吧。” 同为中州派弟子,就算白早宁死也不肯交出万里玺,他依然有办法破开她的随身法器,那手段会非常残忍。 白早取出万里玺,扔给了他。 她没有想到洛淮南也练成了伏藏卷,但依然没有放弃希望,先前说话的时候没有露出口风。 果然,洛淮南没有立刻离开,他拂袖震飞雪石走到洞口,向崖外看去。 他认为白早在撒谎,但万一她说的是真的呢? 那个叫井九的青山弟子如果真的在,万一他能活着离开,自己怎么办? 看着洛淮南的背影,白早眼神微冷,准备调动用伏藏卷积蓄起来的那点真元,发起最后的攻击。 她没想过能战胜洛淮南,只希望用玉石俱焚的手段,把对方带入石壁外那片恐怖的风雪暴里。 忽然,洛淮南发出了一声轻噫,显得很是意外。 白早想到某种可能,神情变得紧张起来,再也无法出手。 …… …… 一个人影出现崖壁上,在风雪里缓缓向上攀爬。 风雪如刀,温度低的难以想象,崖壁上的石壁被二者磨的比冰面还要光滑。 但那人的手始终紧紧贴在石壁上,没有被风雪里巨大的力量带走。 他感应到了些什么,抬头向上方望去,与洛淮南静静对视。 …… …… (极其难得三千字,章节名有两重意思,前些天汇报的,争取二十号开始两章,这些天在存稿,也在复习,我觉得大道是很认真地在往简单写的,但因为宗派和人物的关系,有的时候还是有些难记,刚好,钟林1234同学发了个总结的帖子,就在书评区的置顶里,大家可以看看。我这些天写的时候,都是开着那个帖子写的,特别好用……感谢啊。) 第一百二十七章令人厌倦的故事 “抱歉。” 洛淮南说道。 北辰钟如一道流光,破开风雪而去。 …… …… 井九静静看着洛淮南。 如此突然的攻击,如此阴险的手段,没能让他的神情有任何变化。 他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愤怒也没有绝望,只是有些厌倦。 流光混在风雪里落下。 轰的一声。 石壁崩裂。 …… …… 看着北辰钟完全击中,井九再次落入暴风雪里,再无幸理,洛淮南转身走进洞里。 只在洞外停留了极短的时间,他的眉便结了冰,真元的运转也变得有些凝滞,知道自己不能再停留。 “师妹,此番道战,我又有奇遇,所以我真的很不想死。谢谢你来救我,我一定会有很好的未来。” 对白早说完这句话,洛淮南启动万里玺离开了这里。 …… …… 一口鲜血喷出。 白衣上的血刚刚凝结,又多出了很多血点。 就像西山居里的那些梅图,被画师画出了很多新梅。 白早道心大乱,用伏藏卷艰难调集的那些真元尽数散去。 她艰难走到洞口,望着崖下的风雪,默默流下两行清泪,瞬间成冰。 “你这时候需要做的事情是静养,而不是哭。” 一道声音从崖下传来。 那声音没有什么情绪波动,仿佛比风雪还冷。 在白早听来,这声音却是那样的温暖。 井九伸手把她像孩子一样拎起、走进洞中,动作有些粗鲁地塞进雪虫的尸体里。 雪虫里还残着很多粘稠的汁液,包裹住她的身体,可以阻止寒意入侵。 他的右手拂过坚硬的石壁,无数石块如雨般落下、跳起,再次堵住洞口,极其严密,没有一丝寒风能渗进来。 与赵腊月不同,白早很在乎干净,若是平时浸泡在雪虫的尸液里,哪怕知道理由,她也会觉得很恶心。 但这时候她完全没有这种感觉,因为她的眼里只有井九。 她的视线随井九而动,一刻都不愿意移开,如呆了一般。 井九取出一颗丹药,递到她身前。 那颗丹药色泽暗红,外形普通,有一种艾草的特有辛味。 这是玄草丹,当初在南河州宝树居的时候,井九曾经拿出来过一颗。 这种灵丹内蕴极烈的火性,便是冥界的阴寒也能驱除,在炼养金丹方面更有极强的功效,很是珍贵。 最关键的是,玄草丹乃是中州宣化山出产,白早是中州派弟子,所修玄功与之完美相合。 如果是以前,白早会怀疑为何井九这名青山弟子为何会有自家的灵丹,至少会生出好奇。 但这时候,她什么都没有问,直接张嘴把玄草丹吞了进去。 唇瓣触着指尖,白早确信他是活的,而不是自己的想象,终于放下心来,神识一松,就这样昏睡了过去。 她的面纱已经在战斗里脱落,露出清丽的容颜。 在睡梦里,她的神情显得更加柔弱。 井九以剑识望去,只见一道明亮的线出现在少女的颈间。 玄草丹已化,正在融进她的身体。 他有些倦意,盘膝坐下,开始调息。 这里太冷。 寒意入骨,便是他的真元运转都有些凝滞。 好在他身体很特殊,不用担心会被直接冻死。 主要是那道十余万里外的意识,让他的真元与精神耗损太剧。 被风雪漩涡吞噬后,他担心再次惊动那位遥远的存在,不敢驭剑,只好从崖下徒手攀爬而上。因为同样的原因,洛淮南用北辰钟袭击他的时候,他没有反击,硬受了一记,松开双手,再次落入风雪漩涡里。 当然很危险,换成别的修行者会必死无疑。 掉下去两次,爬两次,很容易让他觉得厌倦。 他活过两次,同样的修行之路要走两遍,真的有些烦。 厌倦还来自这件事情本身。 他不知道洛淮南为何会出手袭击自己,也没有问白早,但稍微推演计算,便能猜到大概的故事。 人心险恶而且自私。 在世间这样的故事太多,只要你活的时间足够长,那么早晚都会遇到。 任何事情,重复多了便自然无趣,令人生倦,令人生厌。 所以那些年,他只在神末峰里静修,从来不见外人。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结束调息,睁开眼睛。 他用剑识自观,确认剑丸无损,道树如前,只是真元运行速度较平时慢了七成。 白早也睁开眼睛,醒了过来,玄草丹的药力尽数化入身体,让她的精神好了些。 但这终究只能保证她暂时的安全,无法长时间帮助她抵御苦寒。 那只雪虫尸体里的粘液也终有用完的那一天。 更麻烦的是,她的金丹上出现了两道极深的裂口,随时可能碎开。 洛淮南下手真的很绝。 白早沉默不语。 结金丹本就是中州派修行里最难的关口,类似于青山剑宗的剑丸生。 历经千辛万苦才结成的金丹,一旦碎裂,想要通过重新修行再次结成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就算她是中州掌门的独女,有无数仙草丹药筑基,或者可以二次结成的金丹,想拥有与以前的品级几无可能。 换句话说,她的修行道路似乎已经能够看到尽头在哪里。 洞里没有风,寒意还是透过了石块,落在她的身上。 她先天不足,此时又受了重伤,被寒意入侵,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抱歉连累了你。” 白早轻声说道:“但我想,你既然能带我来到这里,应该也有办法离开。” “我不确定,天地寒意较先前更盛,真元运行有些不畅。” 井九说道:“我与飞剑之间的联系随时可能断绝。” 不知何时,那把铁剑回到了他的身边,被他抱在怀里。 他注意到白早的脸色有些不好,心念微动。 一道剑火从铁剑上生出,照亮了石洞,看着就像是一根火把。 铁剑在他的怀里燃烧,画面看着有些神奇。 火光看着有些温暖,与外界侵入的寒意比较起来,却还是太过渺弱,洞壁上的残雪表面刚刚融化,又迅速结成坚冰。 看着冰面上映出来的自己的苍白的脸,白早下定决心。 “我能让你离开,洛淮南以为我只有一件万里玺,其实我还有一个。” 说完这句话,她取出一个东西扔给了井九。 第一百二十八章与冰雪女王的谈判 井九接住,看着手掌里那个形似玉玦的事物,感受到里面传来一道古老而悠远的气息,神情微怔。 洛淮南离开的时候,他在风雪下方的崖壁上便感知到了那道气息,知道应该是某种灵阶极高的法宝。 原来是万里玺。 这般灵阶的法宝在青山里也很罕见,没想到中州掌门居然给了自己的女儿,而且竟是全部都给了她。 井九看着她说道:“如果洛淮南知道,便不会向你出手。” “是的,他还会是那个宅心仁厚、心胸开阔、对我疼爱有加的大师兄。” 白早平静说道:“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父亲给了我一个,母亲也给了我一个。” 两件万里玺里的一个,本来就是她父亲为洛淮南准备的。 所以哪怕明知道前方很危险,她还是来了。 她想起来与洛淮南的对话。 当时她说多了一个人的意思,指的是井九。 两件万里玺无法带走三个人。 她当时已经做好准备,留下来陪井九。 洛淮南却以为她的意思是:我们有两个人,万里玺却只有一个。 如果他发动的晚些,哪怕再晚片刻,便能听全白早的话,知道她的意思,那么便不会有后面的这些事情。 就像白早说的那样,他应该还是那个受人爱戴敬慕的中州派大师兄。 想着这些事情,白早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直至此时,依然觉得好生荒唐。 井九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有些好奇她为什么要把万里玺拿出来,难道她不怕自己抢走? “你用这个离开吧。” 白早说道:“反正我金丹已裂,无法用它。” 井九这才明白她的意思。 修行者对生死的态度,要比凡人更重。 活得越久越怕死,这是俗语,也是真理。 万里玺代表着生的机会,她却如此平静地送给了他。 他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不会死,你先疗伤。” 白早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轻声说道:“你出去后,告诉我父母这里发生的事情,让他们处死洛淮南。” 井九心想这不需要交待,反正自己要做这件事情。 白早忽然说道:“为何我父母不来救我?” 中州派掌门夫妇是修行界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一身境界惊天动地,此地严寒异常,又如何能够阻止他们? 井九知道她在想什么,说道:“他们自然有无法出现的原因。” 不是安慰她,更不是为中州派那对夫妇找理由,而是他已经隐约猜到当前的局面因何而来。 白早有些感伤,说道:“修行者真的必须无情?” “你也不会死,所以不用想这些。” 井九说完这句话,把燃烧的铁剑插在雪虫尸体的前面,起身挥散堵住洞口的石块,走到崖边。 他望向风雪深处。 十余万里外。 对方无比强大,应该是朝天大陆甚至是所有大陆最高阶的生命。 如果用青山宗的境界划分,对方早已突破通天境,真正做到了藏天下。 不要说中州派掌门夫妇,就算是他异大陆的那位朋友也不可能战胜这样的存在。 换作前世的自己,飞升的那一刻应该也只能与对方打成平手。 至于现在的他,在对方的眼里就是一只蝼蚁。 他驭剑离开,会惊动对方。 对方不理他便罢,如果对方真的被激怒,那怎么办? 如果这就是师兄的局,他必须承认真的很妙。 赵腊月被暗杀,说服他参加道战。 这些都是他的算计。 只要井九参加道战,便一定会与风雪深处的那个存在相遇,或者是真身,或者是精神。 因为他现在虽然只是蝼蚁,但世间也只有他这只蝼蚁曾经比那个存在飞得更高过。 师兄不止把握住了他再世修行求变的意愿,利用了赵腊月的性情,甚至把风雪深处那个存在都带进了这个局里。 如此格局,值得欣赏。 如何才能破局? 井九向风雪深处送去一道剑意。 这是极为冒险的事情。 但除了谈判,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没有几个人类有资格与风雪深处的那个存在谈判,哪怕白城里的刀圣都不行。 井九却相信对方一定会给出回应。 还是那句话。 他现在只是蝼蚁,但毕竟曾经飞过,而且飞得比所有生命都要高。 下一刻,一道难以形容的威压,从遥远的北方传来。 风雪骤乱。 没有雷鸣,天地间却仿佛有无数轰隆声响起。 井九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 …… 白城外是雪原。 雪原深处的天空里到处都是铅云,可以清楚地看到雪花落下,落入棉花一般的浓雾里,就此消失不见。 两道极为强大的气息分别在东方与南方的天空里出现。 云层变形,变幻成各种模样,狂风大作,那些正在降落的飞辇摇晃不安,崎岖山道上正在跪拜的信徒不敢抬头,脸色惊恐,颤声念祷着经文。 无数道乳白色的光线从东方的云层里透出,带着温暖与高妙的意味。 南方的云层里却是落起雨来,寒雨沾地成冰,画面极为怪异。 中州派掌门与元骑鲸来了。 两位通天真人出巡,天地变色,雪原深处仿佛都生出感应,回以雷鸣般的轰隆声。 忽然,一道极为霸道的刀气从白城里冲天而起,横贯数百里的天空,极为强横地挡住了所有去路。 刀圣的意思很清楚,这时候谁都不能进入雪原,哪怕是中州派掌门和元骑鲸! …… …… 过冬坐在庙的门槛上,看着天空里的异象。 她现在境界很普通,眼力却不差,知道除了中州派掌门与元骑鲸还有人来了。 山后吹来带着微咸味道的风。 剑神西来应该在某个地方,只是不知隔着有多远。 禅子的莲驾也应该在不远处。 数十年都难得现身世间的通天境大物们,竟然来了这么多。 雪国异动是真正的大事。 中州派掌门与元骑鲸想进入雪原,除了查看情况,自然也有白早与井九的原因。 两个时辰前,洛淮南通过万里玺,成功地穿越雪原,回到了云梦山里。 但他身受重伤,什么话都来不及说,便昏死了过去。 那道浑厚却有缺的声音在过冬身后响起。 “她现在很敏感,但不会主动出击,可如果像你们这样的人物进去,她会视作极大的威胁,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了你们,正道修行界,承受不起这样的损失。” 不知道那人是解释给她听,还是天空里的那两位通天境大物听的。 天空里那两道强大的气息平静下来,因为相信了那人的判断。 数百年来,唯一与雪国那位至高存在交过手的人就是那人。 第一百二十九章谈判的结果有些微妙 过冬微嘲一笑。 她不喜欢这些人,一点都不干脆。哪像景阳当年,说做就做,哪怕是把自己自幼教大的师兄,也敢从背后一剑刺过去,说不做就做,哪怕是同伴朋友死在眼前,也面不改色。 她看着东面的天空,心想你明明不愿进去,何必来这里摆出一副怜女情深的模样? 然后她望向南方的天空,心想最想神末峰断掉传承的人只怕就是你,何必来这里故作姿态忧心井九下落? …… …… 白城南方九百里,是居叶城。 风刀教的总坛便在这里,比白城不知繁华了多少倍,街上到处都是羊贩与药商,呦喝声不绝于耳。 如此繁华的城市,自然有火锅店。 一位矮瘦的老者与一位面容清秀的年轻人,正在吃火锅。 鸳鸯锅。 红汤早就已经沸腾,白汤还很安静,看着就像雪原深处的雾。 年轻人拿着长筷子,在红汤里涮着毛肚,眼睛明亮,显得极为开心。 那位矮瘦老者便是玄阴宗的三代祖师。 这等时候,他哪里有心情吃火锅,用古怪的眼神看了年轻人一眼,说道:“有这么好吃吗?” 年轻人没有理他,拿着筷子的右手稳定至极,不时起落,然后夹起直接送进唇里,似乎根本不觉得烫。 “中州派掌门与元骑鲸倒也罢了,一者大乘,一者通天,当年我也曾走到这一步。” 矮瘦老者眯着眼睛,看着遥远的北方说道:“为何这道刀气却能让我生出退避之意?” 年轻人从红汤里夹起块肥肠节扔进嘴里卟哧卟哧嚼着,含浑不清说道:“你躲进地底的时候,他只怕还没出生。” 矮瘦老者说道:“我自然知道他就是世人口中的刀圣。” 年轻人端起土碗喝了口酸梅汤,满足地叹了口气。 “他是从满天风雪里杀养出来的一尊佛,与你所持之道先天犯冲。” 矮瘦老者摇了摇头,指着北方说道:“雪国究竟发生了何事,便是我都有些心惊。” 年轻人放下碗,拿起桌上的热毛巾擦了擦脸,随意说道:“没什么大事,只不过那位要生孩子了。” 矮瘦老者闻言大惊,说道:“冰雪女王?这位可是非人的存在,怎么会生孩子?” 年轻人看了他一眼,说道:“真是老糊涂了你,谁说只有人才会生孩子?没看宫里那位贵妃也怀上了?” 矮瘦老者用了很长时间才消解掉心里的震惊,看着他问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年轻人笑着说道:“我学究天人……好吧,活的时间长些,自然知道的事情多些。” 矮瘦老者没好气说道:“我活的时间也很长。” 年轻人说道:“在地底躲着,终年不见天日,不历世事,那不叫活,叫熬。” “好吧,算你有理。” 矮瘦老者看着年轻人,佩服说道:“连这样的存在都能算进自己局里,你真是厉害。” 年轻人微笑说道:“只是恰逢其事,哪有什么厉害可言。” 矮瘦老者话锋一转,问道:“你就这么想让那个井九死?他就算是你师弟的传人,何至于让你如此警惕?还是说……他有别的什么来历?” 年轻人知道这位邪派老祖前面说了那么多废话,就是想问出这个问题,笑了笑没有解释。 矮瘦老者眯着眼睛,追问道:“还是说,就算景阳死了,你还是怕他?” “是啊,我怕他,因为我看不透他。除了得道飞升,我从来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喜欢什么。” 年轻人夹起几根青菜准备放进红汤里,想了想,放进了还没有开始沸腾的白汤,继续说道:“他小的时候我问过他很多次,喜欢什么颜色,喜欢什么功法,却永远没有答案。” 很多年前,上德峰最开始吃火锅的时候就是鸳鸯锅。 他与那两个孽徒吃红汤,景阳吃白汤,后来更是变成了清水。 无滋无味,无欲无求,无趣至极,但也没有任何弱点。 要说在这世间他最警惕谁,不是那两个孽徒,也不是别的任何人,只能是景阳。 年轻人心想他若不死,自己还真的有点不放心。 同时,他也想确认井九到底是不是景阳。 对此他本来非常确定,但现在因为某些事情又生出了很多怀疑。 (大家应该看出来了。井九是水瓶座,阴三是天蝎座。) …… …… 白城往北,十余万里外,是一片真正的白色世界。 到处都是冰雪。 甚至就连天空都是灰白的。 一座雪峰从雪原里崛起,高的难以想象,仿佛要刺破天穹。 峰顶距离天空极近,阳光极烈,白炽一片,却没有任何热度,寒冷到了极点。 就算是地底喷涌出来的红色岩浆,接触到这里的空气,也会瞬间被冻碎成砂石。 事实上,这座雪峰前的万里平原便是如此形成的。 这里没有雪足兽,没有雪虫,没有任何雪国生物,一片死寂。 然而如果仔细感受,你会发现这片绝寒的天地里隐藏着一抹极淡的生机。 那抹生机正在变得越来越浓郁,给人一种盎然的感觉。 这道如新春嫩芽一般清新、并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蓬**来的生机源自何处? 那道生机来自这座雪峰深处。 朝天大陆最古老、最强大、最高阶的生命,便在那里。 那道带着无上威压的意识,缓缓扫过无垠的雪原。 如果愿意,她的意识可以覆盖半个朝天大陆。 忽然,她在十余万里外遇到了另外一道意识。 那道意识很微弱,但仿佛在哪里看过一般。 轰隆如雷的声音响起。 无数厚雪从峰间淌落,雪原震动不安,画面令人恐惧不安。 雪浪向着南方狂奔而去,代表着她的意志与情绪。 强大而且愤怒。 居然敢威胁我? 蝼蚁一般的人类! …… …… 井九身体微震,脸色苍白,如果不是双脚陷在崖石里,可能已经再次跌落悬崖。 以他现在的境界,与这种层级的存在直接对话,是非常危险的事情,意识随时可能会崩溃。 他的真元数量与精纯程度,远超同境界的修行者,但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便消耗一空。 他的心神也是疲惫到了极点,远远超过当初与童颜下那盘棋的时候。 最麻烦的是,他的剑丸表面出现了一道浅浅的裂痕。 不过他接收到了足够多的信息,也传去了自己的信息。 一来一回之间,没有文字,只是意识交流。 这次谈判的结果,表面信息有些模糊,实际却非常明确。 如果他有任何举动被对方视为威胁。 战争便会开始。 第一百三十章十年之后杀了洛淮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位存在是在表达对井九的警惕。 说明在她看来,井九是真实的威胁。 这个大陆,能够威胁到她的人非常少,甚至可以说没有。 井九并不骄傲,他知道那只是对方认出了自己。 当年青山峰顶那道斩碎天雷的剑光,整个朝天大陆都看到了。 而且对方现在的情形有些诡异,所以过于谨慎小心。 井九还是想试试。 如果自己离开,或者只是让剑离开,会不会被对方判为威胁。 ——白早的情况不是很好。 弗思剑破空而起,向着南方疾飞。 忽然,那道意志再次落下。 风雪骤疾,一道无形的雷霆在空中炸响。 弗思剑发出一声低鸣,折转飞回,落在他的手里,血光微淡。 井九确认弗思剑没有问题,望向风雪深处,皱了皱眉。 自己只是想要离开,为何对方这般敏感? 还是说所有生命在这种时刻都会如此?如此不讲道理? …… …… 井九回到洞里,对白早说道:“短时间里我们无法离开,做好心理准备。” 白早问道:“要等到何时?” 井九说道:“等到你重结金丹,可以动用万里玺。” 白早轻声说道:“那至少需要数年时间,甚至再也不可能。” 井九说道:“那就等着她把孩子生出来再说,只是我不确定要多久,道藏上没记载过这种事情。” 白早微微一怔,问道:“你说谁?谁要生孩子?” 井九说道:“冰雪女王。” 白早惊呆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她这时候才明白,今年道战遇到的种种诡异全是由此而来。 准备下次兽潮、深藏在雪原地底深处的怪物为何会提前苏醒?天地为何变得如此严寒?原来是因为冰雪女王要生孩子了,所以她召集所有的子民,封锁住一切可能的通道,不要被外界侵扰,同时确保自己的安全。 “那种奇怪的寒雾是什么?” “应该是她自己的血气。” 白早还没有完全从震撼里醒来,喃喃说道:“……不愧是冰雪女王,居然生个孩子便能引发如此巨变。” 她找不到任何词语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听着白早的感慨,井九的心情有些怪。 当初感觉到有事情即将发生,他以为是自己来到这片雪原引发的天地感应。 事实上,那些天地感应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因为冰雪女王要生孩子。 师兄算到这点,才会布局让他来雪原看看。 当时他以为自己的推论基于自信,现在看来确实有些过于自恋。 白早问道:“她不让人类修行者靠近,可以理解,但为何不让我们离开?” 井九说道:“她可能是第一次生孩子,非常紧张,过于焦虑敏感,不愿意用理智去思考问题,只凭本能判断。” 所谓本能判断,就是在她看来井九很危险,便会盯着他,哪怕隔着十余万的遥远距离也不允许他有任何举动。 这时候井九已经想明白,所有被冰雪女王视为威胁的举动,其实就是他的所有举动。 因为冰雪女王的警惕针对的并不是那些举动里的细节代表什么意思,而是他这个人。 如果失落在这片寒境里的修行者不是他,或者离开反而要容易很多。 他沉默想着这些事情。 洞里很安静。 “冰雪女王什么样子?听说她很丑陋,她的孩子刚生下来,会不会可爱些?” 白早好奇问道。 井九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白早忽然咳了起来,苍白的脸上出现两抹不正常的红晕。 如此严寒的环境,不要说疗伤、重结金丹,便是想要活下来都是问题。 那道来自风雪深处的神识,依然注视着这里,虽然只是分出来的一缕,却让洞里的一切无所遁形。 井九知道自己不能以手破石,从地底离开。 他和她如果熬过这段可能极为漫长的寒冷岁月? “丹珠古经对你的伤势可能有所帮助,修行这种功法需要入定三年。” 井九没有问她是否愿意学,直接开始念经。 他只说出经首的如是我闻四字,便停了下来。 因为白早说了一句话。 “原来你真的是果成寺蹈红尘传人。” 她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道:“果成寺的僧人可以还俗吗?能不能成亲?” 不待井九回答,她想起了刀圣的传奇故事,脸上露出微笑。 井九沉默了会儿,伸手点向她的眉心,指尖带着一道极为宁静的气息。 看着那根越来越近的手指,白早有些吃惊。 灌顶这等绝学只有禅宗大德才能施展,就算你是果成寺的蹈红尘传人,但如此年轻怎么也会? 悄无声息,井九的指尖触到了她的眉心,无数文字与画面随着剑识,慢慢进入她的识海。 白早闭目静心,默默体会感悟学习。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井九收回手指。 “有不懂的,这几天里赶紧问我。” 白早睁开眼睛,有些不舍地看着他。 她知道如果自己掌握了这段丹珠经文,数日之后便会进入长时间的入定。能够在如此严寒的环境里生存下去,而且可能重结金丹,她很喜悦,但想着如此漫长的时间,井九就在眼前却无法看到,不免又有些遗憾。 井九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坐下调息,铁剑在怀里再次燃烧起来,照亮幽冷的石洞。 感受着剑火带来的热度,白早轻声说道:“你能维持多久?” “如果不继续变冷,应该能一直维持。” 井九说的是真元回复的速度。 白早有些吃惊说道:“难道你不准备休息。” 井九说道:“刚好用来修行。” 回到青山重新开始修行,他没有遇到任何问题,只需要等待那些关键时间点的到来,现在短时间内无法离开,那么便继续修行好了,刚好无人打扰。 白早担心说道:“那样会太苦。” 井九说道:“青山弟子最习惯的便是苦修。赵腊月当初在剑峰上一坐便是三年,日夜与剑意对抗,非常难熬,与之相较,这里只是稍冷些,算不得什么。” 白早想着梅会上的那次朝面,心想看来自己的观感应该是错的,问道:“她的修道天赋很好?” 井九说道:“还可以。” 这评价并不算太高。 白早好奇问道:“在你看来比我如何?” 井九说道:“她现在境界不够,是因为年纪还小,如果不出意外,她十年内就会超过洛淮南。” 他没有正面回答白早的问题,但白早明白了他的意思。 洛淮南是年轻一代修行者里的最强者,卓如岁在天光峰顶闭关不出,世间再无人能与他并肩。 如果连洛淮南的天赋都不如赵腊月,她自然也不行。 如此天赋在井九看来只是……还可以? 但白早不相信井九的说法。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后,她对洛淮南的观感已经差到了极点,但她还是认为洛淮南的修道天赋无人能及。 就算赵腊月是天生道种,也没可能在短短十年内,便超过他。 提到洛淮南,白早有些难过,然后想起井九那天说的话。 “修行的目的是长生,死生乃是唯一大事,需要被敬畏,随便用来考验,那便是不敬。” 现在她懂了这句话。 洛淮南没能通过这场考验,付出惨痛代价的却是她。 她不想再去想这些事情,问道:“赵腊月把洛淮南视作目标,所以才会修行的如此刻苦?” 井九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心想她修行的目标是自己。 “刚才在洞外,你想让弗思剑飞出雪原求援?” “不是。能救我们的人,只要进来便会引发那位的警惕与愤怒,然后被杀死,不能救我们的人,进来就是送死。” “那你准备做什么?” “我想传讯给赵腊月。” “传讯?什么内容?” “如果十年后我还没有出去,那就把洛淮南杀了。” “为何不想着在剑书传讯里揭露洛淮南的真面目?” “因为除非我们活着说出这个故事,没有人会相信。” “那你为什么不肯用万里玺离开?那位应该阻止不了。” “我一个人说这个故事,还是没有人信。” “但你至少能活着。” “我本来就不会死。” “可是不用在这般严寒的地方受煎熬。” “我如果离开,就不会再回来,那太麻烦,你会死。” “你担心我,所以才会留在这里陪我?” “如果你再不专心修行疗伤,很快就会死,那我就可以离开了。” …… …… 盛夏时分,云集镇里的云还是那样多,甚至比往年更多。 从群山里流出来的云雾,在镇上的天空汇集,不肯散去。 阳光最烈时,云里有只剑舟若隐若现,在地面落下阴影。 镇上的居民与闻讯而来的游客、信徒便跪在那片阴影里,对着天空里的剑舟不停叩首,希望得到仙师赐下的福气。 剑舟没有回青山,是赵腊月的要求。 因为她受伤的缘故,剑舟不敢飞快,从朝歌城到这里用了些时间,她的精神稍好了些,脸色还是有些苍白。 剑舟停下的时候,道战开始没几天时间,也就是井九感觉不好的时候。 她也感觉不对。 然后不断有消息从雪原传来。 井九动了。 井九拿了道战第一。 井九要求道战立刻停止,强行带走所有参加道战的青山弟子。 无论是在朝歌城还是在青山里,这件事情都引发了极大的议论。 九名青山弟子们完好无损地送到了白城。 井九却不见了。 赵腊月站在舟首,看着云层远方,说道:“去白城。” …… …… (今年过年后,全家开车去了很多地方,中间去了成都,和林海、七十二、烤鱼美美地聚了几天,还去了青城山,我犹豫了很久,开车回了趟映秀镇。十九年了,江还是那个江,声音很吵,别的变化很大,铝厂和学校之类的位置,与我记忆里真的不一样。镇子当然都是新的。特意请了位导游,镇上的女孩子,零八年的时候在镇上读书,聊了聊当时的情况,没有深谈,我们两口子和林海两口子沿着江走了走,铁索桥还在,江对面的野花没看到,因为亲爱的不要跨过那条江,但高山间开了很多野樱花,很好看。我带他们去找曾经住过半年的地方,隐约记得是某处,但无法确定,给当时在这里工作、如今在南京的大学同学打电话,他也无法确定。这章是存稿,早就上传了的,昨夜海棠问我要不要写些什么,我说不要了,现在有些不习惯或者说不愿意说心事聊闲天,但半夜犹豫了很久,还是在这里写了几句,祝大家一切都好。) 第一百三十一章请讲出你的故事,信就算我输 驭舟的适越峰弟子们对视无语,不知该怎么办。他们的任务是去朝歌城把受伤的赵腊月接回来,眼看着青山便在眼前,剑舟多留了数日已是违背了师门命令,更何况还要去遥远的北方? 顾清看着那些弟子认真说道:“快去准备吧,你们知道的,我师父、师叔的脾气都不大好。” 伴着微微的震动,剑舟四侧的云层被扰动,化作道道絮丝,渐被抛到身后。 顾清走回舟首,视线从被破开的云雾回到赵腊月的背影上,眼里满是担心。 剑舟的速度依然不快,赵腊月没有催促,数日后才抵达了白城。 往年安静的白城,现在变得热闹了很多,却也更加寒冷。 暮色浓郁,没有一丝暖意,明明盛夏,却仿佛隆冬。 青山剑舟降落的时候,远处里隐隐可以看到多家宗派的法船。 满是残雪的原野上,很多庭院散落其间,明显是最近几天新出现的。 “这种时候,居然还没有忘记住的舒服些,真是仙家作派。” 顾清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很平静,根本察觉不到他的嘲讽意味。 赵腊月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视线落在四周的晚霞里。 她境界尚浅,但后天剑体的感知能力极为敏锐,能够察觉到有好几道极为强大的气息在云层上方。 想来是各宗派的超级强者,正在那里远眺北方。 只是就这么看着吗? …… …… 木剑舟落在一片庭院外。 南忘站在院外。 几天前,她与和国公等人一道离开了朝歌城,来到此间。 如果是平时,她绝对不会亲自出来迎接赵腊月。 双方辈份与地位相同,但资历与境界相差太远。 今日情况不同。 井九为青山宗乃至整个修行界立下了大功,却陷落雪原、生死不知。 神末峰前来关切此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也是需要被郑重对待的一件事。 赵腊月走进庭院,青山弟子们纷纷行礼。 顾清跟在她的身后,视线一扫,发现不多不少,刚好是九个。 南忘没有跟着进来,就是为了方便神末峰问话,又或者是发飙。 “怎么回事?” 赵腊月面无表情问道。 幺松杉上前,把道战里发生的事情详细地说了一遍。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视线在这些青山弟子的脸上扫过。 这些青山弟子都低下了头。 那名叫雷一惊的两忘峰弟子,更是满脸通红,羞愧难当。 井九要求他们离开的时候,他们是那样的不服气,甚至想过不顾辈份尊卑,强行抗命。 然而道战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了井九的预判。 如果不是井九,他们都有可能像那两名西海剑派弟子一样,死在那场诡异的寒雾里。 赵腊月没有像南忘以为的那样,问清楚当时发生的事情后没有再说什么,直接让他们散了。 稍后,大泽令与悬铃宗的一位太上长老专程前来致谢,请赵腊月节哀。 接着,和国公与渡海僧等人又前来探望。 终于,再没有人来,庭院里恢复了安静。 “节哀是什么意思?真是太过分了!” 元姓少年眼眶微红说道。 顾清依然冷静,说道:“接着怎么处理,只能在这里等着?” “没有人知道雪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掌门法旨里说的清楚,青山弟子严禁踏入雪原一步,尤其是我。” 赵腊月神情淡漠说道。 顾清想了想,说道:“我去那边打听一下,洛淮南就算伤势再重,也不可能在云梦山里昏迷太久。” 赵腊月望向南方那片正在落雨的阴云,说道:“我去见剑律。” 元姓少年欲言又止。 …… …… 顾清去了中州派的地方。 同为正道修行界的领袖,中州派与青山宗彼此向来看不顺眼。 若在往日,他绝对不会得到任何好眼色,只会收到警惕而敌视的目光。 今天他居然得到了一杯热茶,知道他是井九的徒弟后,身前的桌上甚至添了一个果盘。 接待他的人也从一名普通弟子变成了一位元婴长老。 中州派庭院里的气氛有些紧张压抑。 白早是掌门独女,比井九在青山里的地位不知要重要多少倍。 顾清问道:“请问前辈,洛仙师可否醒了?” 那位长老说道:“还没有,白真人正在替他治伤。” 修行界都知道白早随母姓,白真人便是中州派掌门夫人。 在朝歌城外的鸣翠谷,赵腊月被中州派元婴长老魏成子暗杀,为了此事,白真人专程去青山见青山掌门与元骑鲸解释此事,以顾清的辈份身份,自然无缘得见。 中州派掌门夫妇都是大乘境界的世外高人,等同是青山掌门与元骑鲸这样的通天境大物,神通天地,便是与传说里的仙人也差不了太多。这样的人物亲自出手,只要洛淮南还有一口气,便应该会很快醒来。 顾清说道:“我方不方便在这里等?” 中州派长老看了他一眼,心想天都要黑了,你一个青山弟子在我派停留当然不方便,但明白他着急何事,没有出言送客,说道:“那你就在此间等着。”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莫要到处走动,惹来误会便不好。 顾清连声道谢。 中州派长老自然不会一直陪着,先行离开。 看着新换的热茶与果盘,顾清心里的那种感觉越来越真切。 青山宗与中州派的关系真的要变好了。 师父与白早一道失踪,原来会促成正道修行界的大团结啊。 想着这些有的没的,顾清静静等着。 夜色渐深,脚步声响起,他抬起头来。 那位中州派长老走了进来,说道:“淮南醒了。” 顾清神情微凛,调整坐姿,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中州派长老开始讲述洛淮南所说的那个故事。 顾清听的非常认真,神情专注,不时嗯嗯,偶尔轻呼,脸上满是担心的神情,又有感动,最后尽数化作感伤。 在那个故事里,井九与白早是好人,洛淮南当然也是好人。 只不过那之前,他为了救桐庐与雪虫大战一场,被吞入雪虫腹中,已经受了重伤,意识有些模糊。 他能记住的有一把血剑刺破雪虫的表皮。 有白早师妹把真元灌进他的体内。 有井九站在风雪里,神情漠然地与雪虫战斗。 寒雾对他似乎没有什么危害, 风雪越来越大,雾气越来越冷,局面越来越危险,井九浑身是血,依然英勇无惧。 眼看着再也无法支撑,白早师妹启动万里玺,把他送回了云梦山。 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白早师妹向着井九疾掠而去,然后天地变白。 一场雪崩。 从崖上落下的不是真的雪,而是无数条雪虫。 …… …… 洛淮南说完这个故事,再次昏迷。 顾清听完这个故事,就此告辞。 重述故事之后,中州派长老看他的眼神更加温和,对他说了声节哀,让向晚书亲自他把送了出去。 向晚书很难过,对他说了些话。 顾清没有记住那些话的具体内容,大概就是感谢、如果没有井九、请转达、若有时间,想去探望、…… 之所以无法记住这些话,可能是因为他这时候有些冷。 入夜后的白城原野,比白天更加寒冷。 他望向北方夜空下那些隐隐可见的灰白色,心想那就是传闻里进去必死的寒雾? 师父还能活着吗? 他下意识里紧了紧衣领。 在两忘峰的时候,他便学会了适越峰的六龙剑诀,剑势成如火龙,剑意亦如此,最不惧寒。 但他这时候却感受到一道刺骨的寒意。 …… …… 长夜将尽。 晨光将临。 顾清回到青山宗庭院时,赵腊月也刚刚回来。 不知道她在那片落雨的阴云下停留了多长时间,依然没能改变青山宗真正的大人物们的态度。 元骑鲸不同意她进雪原。 元姓少年面露犹豫之色,说道:“要不然我……” 顾清拍了拍他的肩,说道:“不用。” 然后,他把洛淮南的那个故事说了一遍。 这个故事很简单,因为洛淮南受了重伤,神识不清,缺少很多细节。元姓少年听得很是认真,自行在脑海里补上那些画面,觉得师叔好生了不起,热血上涌,恨不得这时候就冲进雪原,与那些怪物大战一场。 赵腊月忽然看着顾清问道:“你怎么看?” 顾清沉默了会儿,说道:“这是一个很好的故事,没有细节,就没有漏洞,但我……还是不信。” 正是因为不信,所以刚才离开中州派的时候,他才会觉得夜风是那样的寒冷。 赵腊月面无表情说道:“我也不信。” 元姓少年有些吃惊,问道:“我没觉得哪里不对啊。” 顾清说道:“那是因为你与师父接触的太少。” 元姓少年不解问道:“师叔又怎么了?” 顾清声音微涩说道:“因为他不可能是洛淮南描述的那个英勇无畏、浴血战斗、直至最后也不肯离开的人。” 元姓少年没能理解,心想那洛淮南为什么要替井九师叔说这么多好话,把他描述的如此了不起? 顾清说道:“我无法解释清楚,总之就是他说的那个人与师父的气质对不上。” 赵腊月睫毛微垂,说道:“是啊,他这么懒,这么怕死……” 第一百三十二章且放梨花满 朝阳露出来了一会儿,很快便被云层吞噬。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寒冷的缘故,朝霞的颜色有些淡,显得很没精神。 赵腊月走到白城前,回首望向北方。 雪原就在眼前,井九就在里面,她却无法进去。 以她的境界实力,就算去也没有用,她甚至无法穿过那片寒雾,便会死去。 在这种时候,她需要帮助,但青山宗不允许她进去,自然也不会帮助她,所以她只能去找那个人。 昨夜元骑鲸本不想理她,但她直接点破了那件事情,所以元骑鲸还是给她指了一条路。 那条路通往一座庙。 白城里只有一座庙,很好找到。 她走到庙前,以为就能看到那个人,没想到却先看到了过冬,有些意外。 过冬坐在门槛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庙门两边挂着一副对联。 “救苦救难救世人,求佛求道求自己。” 这副对联或者有什么深意,赵腊月没有去想,向着庙里走去。 擦身而过的时候,过冬问道:“伤好了?” 赵腊月嗯了一声,走到那尊金佛前,眯了眯眼睛。 朝阳的光线虽然暗淡,被金漆反射,还是有些刺眼。 那尊金佛很富态,袒着肚子,笑脸微眯。 她的视线落在佛前那把刀上。 那把铁刀如房梁般长,不知多么沉重。 想着这把刀的那些传闻,赵腊月的眼睛渐渐明亮,生出些希望。 只是这把刀的主人在哪里? 她转身走到庙门处,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过冬说道:“她在生孩子。” 赵腊月怔了怔,问道:“谁?” 过冬说道:“雪国女王。”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问道:“雾是?” “那些雾都是她的血气。”过冬看着北方的雾气,说道:“这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时刻,所以不惜耗损血气,召回所有族人,就是不想被人打扰,当然,她也不会主动发起挑衅。” 赵腊月说道:“我在书上看过,女人生孩子很痛苦,会变得很虚弱。” 过冬说道:“我也在书上看过,因为好奇去看过一次,确实很痛苦,而且产妇确实会变虚弱,我甚至在想,这会不会是她漫长生命里最虚弱的时刻。” 赵腊月说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召集修行界所有强者进入雪原杀了她?” “首先,她现在还没有生,还没有到最虚弱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还要等几年。” 过冬说道:“就算她真的生了,你又以为有几个家伙敢进去杀她?” 赵腊月不明白,心想这难道不是人族最好的机会? “如果集结人族所有强者,就算不要那些邪派的老家伙,当然可能杀死她,就算她没生孩子也一样。” 过冬抬头看着她平静说道:“问题在于可能九成的参与者会死去,那么谁愿意放弃长生大道来拼命呢?” 赵腊月说道:“但总要有人来做这件事。” 听着这话,过冬微笑起来,显得有些欣慰。 很多很多年前,她就像现在的赵腊月一样,并且真的联络了各家宗派的最强者,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她甚至还去了云梦后山与青山隐峰。 然而,除了那个白痴,没有谁对她做出回应。 景阳给出的回答最绝。 绝到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这么多年来,只有那个白痴在这里不停拼命,你可曾见他们来过这里?” 过冬坐在门槛上,指着云层后那些没有现身的修行界大物们,面带轻蔑之色说道。 赵腊月看着她问道:“你究竟是谁?” 对中州派掌门、西海剑神、元骑鲸这样的大人物这般态度,用白痴来形容刀圣,自然不可能是水月庵的年轻弟子。 过冬没有回答。 一道叹息声在庙里响起。 过冬没有理会。 赵腊月转身望去,依然没有看到任何人,也判断不出这声音是从何处响起。 “我明白你所来何意,但是我无法助你。” 那道声音浑厚而明亮,在庙里回荡,仿佛起于所有地方,又像是缺了些什么,令闻者生出怅然之意。 没有看到人,但赵腊月知道对方是谁。 她对着庙里认真行礼,说道:“青山赵腊月,见过刀圣大人。” …… …… 庙里那道声音的主人,便是刀圣。 他是果成寺三代前的蹈红尘传人,奉命来到北方,加入风刀教。 他以风刀教普通弟子的身份,拿到梅会道战第一,却不肯回到果成寺继承住持的衣钵真传。 随后的那些年里,弱小的风刀教生生把昆仑派压了下去,成为朝天大陆北方最强大的宗派。 他自己也成为了修行界的最强者之一。 更令人敬畏的是,他来到了白城,然后便再也没有离开过。 无数年来,他带领着教徒与信徒,与镇北神军配合,对抗着雪国怪物的侵袭。 放眼世间,他是唯一敢与雪国女王战斗的人,而且一战便无停歇。 这些年里,他与那位存在不知战了多少次,重伤近死多少次,从未言弃。 孤刀镇风雪。 自然成圣。 …… …… 西海剑神的剑道修为无比高妙,堪比神明,所以才有剑神这个称呼,青山宗与无恩门这些剑派从来都不服。 但朝天大陆里,没有人敢不服刀圣的称号。 不然,你来。 除了景阳真人,很少有人能让赵腊月服气。 说句不敬的话,就连青山掌门与西海剑神这样的人物,她也不觉得如何。 不就是多活了些年吗? ——如果我也能活这么多年,指不定谁更强。 刀圣她服。 因为她做不到这样的事情。 所以她行礼的时候很认真,姿态摆得很低。 刀圣说道:“峰主既然是景阳真人弟子,与我平辈相见便可。” 赵腊月站直身体,问道:“那便恕我直接问了,为何无法助我?” 如果说有人敢在这种时候深入雪原,把井九带出来,那便必然是刀圣。 他有这种勇气,也有这种能力。 “我与她相处这么多年,从未感知到她这样的精神状态,无比敏感,易怒、而且暴躁……我有一种感觉,不要说试探,或者挑衅,哪怕是最微小的动作,让她产生了误会,她都会掀起最狂暴的反击,准确地说,她有可能会发疯,在那样的情况下,就算天上的那些人愿意相助,我们真的杀死了她,整个人族世界至少也有一半的人会陪葬。而如果现在我们不动,北地应该会迎来一段最太平的岁月。她要养育孩子,应该会比较忙吧?那么这段岁月可能会比较长。” 听完这段话,赵腊月沉默了很长时间。 与北方大陆可能长达数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和平比较起来,不要说井九与白早,再重要的人物也不值一提。 “那就这样等下去?等她生完孩子怎么办?到时候人族可能需要面对两位女王。” “雪国的世界比我们这边简单,只可能有一位女王,等她把孩子养大,相信她们会自己先打上一场,分出胜负,如果胜者到时候还想南下,我再与那位打过。” “你现在都不敢进去,难道以后就打得过她?” 一切都是有道理的,但还是不舒服,哪怕是刀圣,她还是想要嘲讽对方一句。 刀圣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显得有些憨拙。 “打是打不过的,这辈子都是打不过的……但还是要打啊。” …… …… 赵腊月无话可说。 刀圣的声音也没有再响起。 她走回庙门,坐到门槛上,望向北方的雪原,轻声说道:“难道就这样等下去?” 前面她提出过相同的问题,那次说的是雪国女王,这次说的是井九。 “那道雾气太寒冷,没有人能活着,所以根本不需要等,只不过大家总要摆出担心以及想要做些什么的姿态。” 过冬说道:“你看着吧,过些天,所有的人就会离开,白城的热闹便会消停。” 赵腊月说道:“但井九还没有死。” 过冬说道:“他或者已经死了,或者正在死去,总之都是一死。” 赵腊月说道:“不,你们都死了,他也不会死。” 说完这句话,庙里变得非常安静。 两个少女坐在门槛上。 金佛看着她们。 …… …… 寒雾锁雪原。 各宗派的法舟陆续飞离。 赵腊月让顾清与元姓少年随青山剑舟离开,自己留了下来。 白城变得越来越冷。 秋天刚到,便落下了好几场大雪,城里的井被冻透,火炕都很难烧热,哪怕是最虔诚的信徒也被迫离去。 过冬也走了。 赵腊月还在门槛上坐着。 过完冬天,便是春天,依然寒冷。 直到盛夏来临,雪原上的雾气没有变少,白城里终于多了些暖意。 井水渐化,满城梨花开,井九还是没回来。 赵腊月站起身来,黑辫垂落,比去年长了很多。 她拉起黑辫,轻轻一割,扔在地上,然后离开。 风起,短发凌乱。 …… …… 第二卷苏幕遮完 第一章三年 摸鱼儿·观潮上叶丞相 宋·辛弃疾 望飞来半空鸥鹭,须臾动地鼙鼓。截江组练驱山去,鏖战未收貔虎。朝又暮。诮惯得、吴儿不怕蛟龙怒。风波平步。看红旆惊飞,跳鱼直上,蹙踏浪花舞。 凭谁问,万里长鲸吞吐,人间儿戏千弩。滔天力倦知何事,白马素车东去。堪恨处,人道是、属镂怨愤终千古。功名自误。谩教得陶朱,五湖西子,一舸弄烟雨。 …… …… 雾渐渐散了。 夕阳照亮群山。 洗剑溪缓缓流淌,就像过去无数年里一样,变成了一条金鞭。 今年是青山的小年,在溪畔修行多时、准备承剑的弟子们没有太出色的天赋。 相比之下,反而是各宗派前来观礼的宾客更引人注目。 如以往那样,果成寺、悬铃宗、大泽都派来了代表,风刀教也连续第三次派出了使者。令人吃惊的是,中州派居然也来了人,这是数百年来的第一次,要知道当年就连景阳真人飞升的时候,云梦山都保持着沉默。 中州派前来观礼的宾客是位二代弟子,青山弟子们并不觉得这是不尊重,因为那人在修行界有很有名气。 年轻弟子们站在溪畔,紧张地向崖间望去,不知道稍后自己能不能通过考核,被哪座峰里的师长看中。 崖间的山道与晚霞里的高台间,散落坐着前来观礼的宾客与青山诸峰的师长弟子。 很多视线落在那位中州派弟子的身上,有些隐隐敌意,更多的却是好奇。 “我记得他十年前就参加过道战,年龄应该不小,为何看着还这般脸嫩,一副稚气未脱的样子。” “这就是所谓的人如其名?” “都说他以棋入道,天赋卓异,棋道水平冠绝古今,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琴棋书画乃是小道,何必关心,再说他输给了小师叔,还说什么冠绝古今?” 崖间变得安静起来。 不知是谁叹息了一声。 一种名为感伤与遗憾的情绪笼罩了人群。 青山弟子们提到的小师叔,便是井九。 很多年前,那位来自小山村的贵公子,从南松亭进入洗剑阁后,便成为了青山九峰间的名人。 因为他与两忘峰之间的那些故事,因为他与那两位天生道种之间的关系,因为他的懒散,更因为他的那张脸。 某年承剑大会,井九终于在这条溪畔展现出极其罕见的剑道天赋,又在某年的青山试剑里,因为某个原因站了出来,连续击败数名两忘峰弟子,最后甚至折断了青山首徒过南山的剑。 九峰师长认为他是绝世的剑道天才,希望他能代表青山给修行界一个惊喜。他没有辜负这种期待,在前次梅会里先是战胜童颜拿到棋战第一,接着战胜强大的洛淮南与桐庐拿到了道战第一,真可谓是锋芒毕露,大放光彩。 最后便是那个全朝天大陆都知道的故事。 雪国巨变的前夜,他站出来挽救了很多修行同道的生命,包括洛淮南,自己却消失在了那片寒雾里。 朝天大陆的修行者们每每想到此事,便觉遗憾。 漫漫修道路,除了天赋与勤奋,最重要的果然还是命数啊。 青山弟子们想到此事,更是伤感难过,很是想念那位最小的师叔。 井九不与同门打交道,加上与两忘峰间的那些往事,在青山里的人缘并不好。 但现在早就不一样了。 首先是他在梅会上的惊艳表现,为青山争得了极大的荣耀,其次便是道战里的事情。 事后回想,青山弟子们自然知道井九为了这件事情付出了怎样的心力。 被他救回的那九名弟子更是成为了井九名望最忠实的守护者。有一次幺松杉、雷一惊等四名两忘峰弟子听到简若山私下嘲笑井九不自量力,直接暴怒失控,四道剑光齐落,杀的他浑身流血,便是四师兄简如云为亲弟出面也没有用,如果不是过南山与顾寒劝说,又令简若山对着神末峰叩头谢罪,只怕他们真会弄出一场不死不休的血腥剧情来。 中州派与青山宗修好关系,派人前来观礼承剑大会,也与井九有关。 在那个故事里,他与白早失踪的原因,是为了救洛淮南。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不在了,那么与他有关的一切自然都是好的。 …… …… 两忘峰弟子所在的崖间,响起一道叹息声。 “一切都是命,有的人命就是好些。” 过南山微微皱眉,他知道说话的人是雷一惊,说的对象则是洛淮南。 这名当初最敬慕他的师弟,现在已经成为井九最狂热的信徒,每每提起此事,语气便很不爽。 洛淮南的运气确实太好,虽然受了重伤,却没有伤及修行根本,而且据说在雪原里有奇遇,金丹不灭而明,境界提升奇快,实力变得更加强大。 如果说以前,过南山进入游野境后,还能与他争一时之长短,现在已经被拉开了一段明显的距离。 过南山皱眉不是因为嫉妒或者是不服,而是不喜欢雷一惊这样说。 在他看来,如果这真的就是命数,那说明洛淮南就应该是天生做大事的人,理当担起正道重任。 顾寒看了眼他的神情,对师弟们说道:“洛道友这些年四处杀妖除魔,不顾修行被影响,甚至不顾生死,如此心志,实在是令人佩服,值得我辈弟子学习,莫要随意议论。” 两忘峰弟子齐声应是。 顾寒望向崖上某处石台,有些遗憾。 神末峰还是没有出现。 溪边那些年轻弟子也很遗憾。 他们都很想成为神末峰的弟子。 …… …… “一次都没有下过神末峰,咱们这位师姑和当年那位师叔祖真像。” “都说她道心已寂,所以在峰里专心修行,当然不会再收徒。” “为何如此?难道真是因为井九师叔之死太过伤心?” “这是哪里的混账话,她当初在剑峰上一停便是数年,难道也是受了情伤?” “就算你喜欢井师叔,也别想否认,当年梅会上井师叔替师姑插花的画面,可是无数人都看到了。” “他们可没承认过是道侣,再说了,井师叔与白早仙子的关系也极好,如果没出事,谁知道现在会如何。” “井师叔在梅会上才与白早道友第一次见面,哪有可能。” “两忘峰幺师兄说过,在道战里她与井师叔同进同退,要知道当时师叔承受多大的压力?她为何如此支持他?” “不错,最明显的证据就是,中州派两件万里玺,洛淮南用了一个,白早还有一个,但她为何没有出来?” “这就是同生共死啊,非情比金坚,何至于此?” 清容峰的少女们说着闲话,却不知道都落在了那位中州派弟子的耳朵里。 暮色落在那张依然稚嫩的脸庞上,照不出任何情绪,只是比当年梅会的时候瘦了些。 童颜望向没有人的石台。 梅会棋战之后,他便开始闭关,即便知晓了道战的事情,依然没有出关离开云梦山。 前不久他才出关,得知中州派要派人观礼青山承剑,主动请求走这一趟。 …… …… 青山九峰,神末峰最孤。 崖畔有道身影,也很孤。 就连风都是一道道的,轻轻拂动她的短发,更加凌乱。 已经三年。 她没有梳过头。 因为不知道那把很好用的阴木梳被井九放到哪里去了。 她也没有再扎过小辫。 因为不会。 无论在白城还是神末峰顶,这三年她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修行。 就像是当年在剑峰里一样。 没有人知道她修行的多苦,境界提升有多快。 修行不过十余年,她便已经看到了进入游野境的希望。 如果这个消息传出去,肯定会震动整个修行界。 “最新的消息。” 顾清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赵腊月神情淡然说道:“说。” “和前几次差不多,他在豫州斩了一只凶妖,受了伤,众人赞美被他阻止,说道若井九还在……” 顾清说道:“然后他没有再说什么,一声叹息,便离开。” 赵腊月问道:“情绪?” 顾清说道:“我没有直接问,从描述来看,应该是感怀七分,怅然三分,伤心与难过已经没有了。” 赵腊月说道:“你怎么看?” 顾清说道:“这是他表现出来的第七种情绪,一次比一次淡,但这很正常,因为时间总会冲淡一切。” 赵腊月说道:“但是?” …… …… 洛淮南本来就是年轻一代的最强者。 现在他的声望更高,无人能及。 很多人不理解,为何他不抓紧时间修行,而是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行走世间斩妖除魔。 他的回答是:自己的命是井九与师妹给自己的,那么就不能全部用在自己的身上,应该回馈于这方天地。 …… …… 顾清说道:“但是我觉得太正常,正常到有一种很刻意的感觉,像是他故意想人记得这件事。” 赵腊月说道:“也许是歉疚。” 顾清沉默了会儿,说道:“也许。” 赵腊月问道:“对三年前那个故事,你怎么看?” 顾清说道:“我还是不相信。” 那个故事里的井九太完美,就像是只存在于故事里的大英雄。 赵腊月说道:“我也不信,因为那不是井九,是洛淮南想成为的人。” 如果故事里的井九是洛淮南想象出来的一个人,那么这个故事自然便是编造的。 洛淮南为何要编造这个故事,便是所有问题的根源。 赵腊月望向遥远的北方,说道:“三年了。” 顾清说道:“是的。” 赵腊月说道:“该杀了。” 第二章童颜拜山 峰顶的风有些凉,但没有呼啸的声音。 崖下树林里的猿猴们也沉默了。 安静无声。 顾清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不好杀,或者应该再等几年。” 赵腊月说道:“我们在进步,他也在进步,如果要等到能杀他再杀他,那要多少年?” 顾清说道:“我算过,前面一百年我没有任何希望,但如果我能进入破海境,一百年后应该有机会。”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有着令人动容的坚定感。 哪怕是寿数远超凡人的修行者,又有谁以百年的时间段落来计算、筹备一件事情? 赵腊月说道:“我也算过,最快要等到五年后,我才有可能超过他。” 三年加五年便是八年。 她不知道三年前井九在寒洞里对自己的评价,不然肯定会骄傲——当时井九对白早说,赵腊月只需要再过十年,、便能超过洛淮南,所以他准备用弗思剑传讯给她,让她十年之后杀了洛淮南。 顾清说道:“仙家报仇,百年不晚。” 赵腊月说道:“我是女人。” 顾清苦笑无语。 “而且他不死,我眼里的天地都不干净,道心蒙垢,根本没有办法破境入游野,那就更没有办法杀死他。” “明白。”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我不明白的是,中州派修的是正道玄功,如果这件事真是他做的,那他在修行功法的时候以何抱持道心?非但没有走火入魔,反而进阶极快。” 顾清说道:“我也不明白。” 赵腊月说道:“你家里可起疑心?” 三年来她与顾清在神末峰里修行,一步未曾离开,想要知道世间的消息并不容易,更何况是洛淮南的事情。 所有这些事情,都是顾清族里帮着打听的。 现在顾清在家族里的地位愈发稳固,甚至快要追上顾寒。 哪怕顾寒受到败于井九之手的刺激,已经于年前修到了无彰上境。 因为井九死了,赵腊月还在,加上他留下的名望,神末峰前景极被看好。 顾清现在管着神末峰的一应事务,包括那些猴子。 家族当然会全力支持他。 顾清平静说道:“我打听的事情很多,族里应该猜不到我们真正关心的是洛淮南一人。” 林子里的猿猴忽然叫了起来。 顾清说道:“小元来了。” 赵腊月不再说这件事情。 三年前那夜之后,她与顾清便再没有在元姓少年面前谈论与洛淮南有关的话题。 不是怀疑他,而是他们已经猜到他的来历,不想牵连到他,同时也是为了保密,毕竟他们想做的事情太惊人。 三年前那个夜晚,赵腊月与顾清便说过,他们不相信洛淮南讲的故事。 上德峰应该很快便知道了这个消息,却没有任何反应。 这说明,上德峰不相信他们的判断。 更坏的可能是,上德峰相信他们的判断,却什么都不愿意做。 脚步声响起。 元姓少年来到崖畔,脸上带着意外的神情。 “师父,童颜想拜见您,要见吗?” …… …… 两忘峰很少出现别家宗派的客人。 今天有位客人登上了两忘峰,崖坪间的剑光早已敛没。 即便是客人,让他看到青山九峰的不传真剑也是不妥。 更何况今天这个客人来自中州派。 这是青山宗与中州派关系缓解的明证,但两忘峰弟子们还是有些警惕。 崖洞里的气氛并不像两忘峰弟子们想象的那般紧张。 童颜与过南山、顾寒、简如云还有马华见礼,然后坐下。 双方神情都很平静,但不是陌生的那种平静,而是带着信任感觉的平静。 “当年梅会的时候我们便说过,何时你们来青山作客,那才有意思。”过南山微笑说道:“今天虽然只来了你一个人,但也是良好开端,只可惜尤师弟与如岁都还在闭关,不然我们这边的人便齐了。” 童颜看了他一眼。 过南山做为青山首徒,与洛淮南在中州派的地位相仿,修道天赋自然不凡,却很少闭关修行,不然境界提升应该会更快。难道他就不怕卓如岁出关之后,抢走所有的光芒? 当然,他明白过南山有很多事务需要处理,除了两忘峰还有天光峰的一些事务,最关键的是还有他们的事。 他看着过南山认真说道:“辛苦了。” 过南山知道他的意思,说道:“白师妹虽然不在,但她描绘的那些画面在我的脑海里依然清晰无比,你我两派有无数个理由交好,没有任何理由交恶,这件事情必须继续向前推动。根据白城传回的消息,雪国应该会安静一百年以上,冥部也暂时没有动静,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把人族内部的事情先整理好,以便应对将来的巨变。” 童颜说道:“邪派势衰多年,短期内很难复苏。” 过南山说道:“所以重点还是不老林。” 童颜说道:“现在他走到了哪里?” 过南山说道:“他离海边还有些远。” 童颜说道:“四年了吧?” “是有些慢。”顾寒说道:“那个孩子的性情太执拗,又善良,很多事情都不肯做,很难得到信任。” 童颜摇头说道:“我不这样认为,发自本心方为真。” 一直没有说话的马华,笑眯眯说道:“我的想法一样,他表现的越执拗、越怪异,不老林越不会怀疑他。” 童颜说道:“不错,但确实有些慢,或者我们应该做些事情帮帮他。” 顾寒说道:“应该如何做?难道要我们帮他出名?不老林最不需要的就是名气。” 童颜说道:“刺客的名声不在自身,在于目标。” 听到这句话,马华眼睛微亮。 童颜起身告辞。 过南山说道:“请替我转告洛道友,莫要太过系怀那事,修道之人承载太多,会走的太辛苦。” 童颜点了点头。 顾寒说道:“童道兄准备去何处?” 童颜说道:“我要去神末峰。” 崖洞里安静了片刻,顾寒的神情有些古怪。 过南山苦笑说道:“神末峰不见外客,你有何事?” 童颜说道:“我去祭拜一下井九。” …… …… 顾寒说道:“居然想去神末峰祭拜,童颜的性情还是那样怪,不过没那么冷了,不知道是不是输给井九的关系。” 过南山看着他认真说道:“他可以这样称呼,但你应该称井师叔。” 顾寒神情微凛,不敢争辩,说道:“记住了。” “我心里一直有个隐隐约约的念头,但一直没有抓住。” 马华忽然说道:“他先前无意间说的那句话刚好点醒了我。” 过南山看着他问道:“何事?” 马华笑眯眯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过南山沉默很长时间,说道:“似乎可行,而且没有任何风险。” 顾寒也觉得这个想法很妙,不解问道:“既然你想到了,为何先前不对童颜说?他与洛淮南是师兄弟,直接传达不是更方便?而且也更安全。” 马华摇头说道:“正因为他们是师兄弟,所以才不能让童颜转达。” 顾寒立刻便想明白了。 童颜与洛淮南是中州派年轻弟子里的代表人物,无论感情再如何好,天然有竞争关系。 更何况他们并不是同一个师父。 这种情形下他们需要避嫌,任何可能引发对方疑心的事情都不能做。 这种关系,就像他与神末峰上的那个庶弟一样。 现在族里对顾清的支持力度很大,但他同样什么都不会做。 那些不是根本,修行境界与师门地位才是真正的关系。 “这件事情就不要告诉童颜。”过南山说道:“水月庵与果成寺那边也不要通知,我会直接询问洛道友的意见,如果他同意,那就着手进行,然后通知那个孩子。” …… …… 童颜去了神末峰。 青山弟子们很吃惊,很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 井九死后,神末峰仿佛再次变成禁地,赵腊月从来不下山,也不见客。 悬铃宗少主德瑟瑟这次来观礼,昨夜在峰下等了很长时间也只等到元姓少年送来一把剑,只能失望地离开。 然后他们知道了童颜上神末峰的名义是祭拜井九,想着当年梅会上的惊天棋局,以为自己懂了什么。 与他们的想象不同,此时的神末峰顶没有两位天才隔着生死的对话,也没有追忆,一切很平淡。 顾清带着童颜在峰顶的殿宇与崖洞里走了一圈。 童颜说道:“我能不能看看井九的房间?” 顾清说道:“师父很少睡觉,累了就在竹椅上躺躺。”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修行如此刻苦,难怪他能在道战上一鸣惊人。” 顾清心想这该怎么和你解释呢? 童颜走到崖畔,站在了赵腊月身后。 “他平时真的不下棋?” “是的。” 童颜没有再说什么。 一片安静。 微风轻拂。 …… …… 十余日后。 赵腊月与顾清一道离开了神末峰。 据天光峰传来的消息,她为了冲击游野境需要下山寻找一种极珍贵的药材。 知道此事后,包括过南山、顾寒在内的所有青山弟子都受到了极大的精神冲击。 这么快? 第三章暮色再至宝树居 青山宗历史悠久,底蕴深厚,按道理来说应该不缺乏相关的丹药与灵材。但适越峰上真的没有赵腊月需要的东西,因为她修的是剑意焠体。加上九死剑诀除了景阳真人之外无人练过,根本没有相应的准备。 当然,像这样的大事,青山宗肯定也会集全派之力帮赵腊月寻找,只是没有人教赵腊月九死剑诀,她只能靠自行参悟,在这种关键时刻继续苦修没有太大意义,借着寻药一事在世间游历一番,对她破境应该有所帮助。 赵腊月与顾清离开神末峰后,在云集镇吃了顿火锅,去商州城稍作停留,当天夜里便赶到了南河州。 和当年她与井九出行相比,这次的速度要快上无数倍,驭剑终究还是来得轻松很多。 暮光照在宝树居的灰墙上,耀成有些奇怪的颜色,四周的街道上没有任何普通行人,安静的有些怪异。 几名修行者站在墙外,脸色阴沉看着宝树居的管事,说道:“明明已经说好今夜拍卖,为何忽然停止?” 宝树居管事连声道歉,说道:“稍后会有礼物送上,还请几位仙师见谅,过些日子再来看过。” 若是平时,想着宝树居的背景,这几名修行者必然会接过礼物离开,不会再多纠缠,只是这次他们对拍卖会里的一匣仙莲丹志在必得,而且要得很急,实在无法就此离开。 “我派姜长老冲击无彰境,正在关键时刻,你要我们等到何时?” 一名修行者看着那位管事厉声喝道。 那位管事神情平静,说道:“抱歉,本店今夜清账,实在无法接待贵客。” 那几名修行者很是生气,心想清账这等小事,怎么会让事先约好的拍卖会取消? 忽然,他们觉得有些怪异,宝树居虽然背景深厚,但极少做出这等不讲理的事情,而且这位管事的神情实在是太过平静,仿佛是确定哪怕再荒唐的借口,也不担心被客人们指责。 一位修行者想到某种可能性,微惊问道:“难道是山里来了大人物?” 那位管事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修行者们下意识里抬头望向晚霞里的宝树居顶楼,又担心对方感知到自己的目光觉得不敬,赶紧低头。 “那还等什么?赶紧散吧。” “何时仙莲丹拍卖,还请管事通知一声。” …… …… 宝树居的供奉、管事、护卫都留在下面两层楼,顶楼安静无声。 这里是南河州的最高建筑,站在栏畔可以俯视夕阳下的整座朝南城,景物美不胜收。 宝树居东家今天没有这样的心情,也不敢回头望去,躬着身子站在门前等着,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在南河州甚至是整个朝天大陆的世间,他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物,但这时候他就像个仆人。 房门被推开,顾清从里面走了出来,递过去一张画像,说道:“看看有没有谁见过。” 宝树居东家神态恭谨两手接过,不敢耽搁,小跑下楼,推开二楼最深处的那个房间。 房间很宽敞,二十余名穿着青衣的老者站在里面等着,神情显得有些紧张。 这些老者是宝树居里最资深的鉴宝供奉,还有几名眼力好的管事,甚至就连朝歌城的分店供奉也赶了回来。 宝树居东家把那幅画像搁到桌上铺开,让开位置,说道:“谁先查到线索,赏一幢楼。” 供奉们都知道东家说的一幢楼自然不是朝南城里的普通民居,而是一家宝树居的分店,那得值多少钱? 当然,就算没有钱他们也肯定会用尽毕生所学把线索找出来,因为画里这东西可是宝树居的将来。 老供奉们围到桌前,开始认真观看那幅画。 宝树居东家退到窗边,觉得好生闷热,却不敢开窗透气,从袖子里取出真丝手帕,一面擦着额头上的汗,一面想着这件事情若办得不利,得想些什么方法弥补——这几年已经往朝歌城赵府里送了太多金山银山,继续送只怕效果不会太好,往顾家族里送吗?但大先生前些年在族里的待遇很糟糕,也不知道他会不会领情。 …… …… 数年前,碧湖峰主走火入魔,被元骑鲸镇压,宝树居失去了最大的靠山,眼看着便要垮台。 谁也没想到,井九与赵腊月第一次入世游历便在宝树居停留了一阵,还做了件事情。 借着这个连由头都算不上的关系,宝树居的东家死缠烂打走进了朝歌城的赵府。 其后数年,宝树居对赵府用心供奉,不懈努力终于得到了神末峰的认可。从那之后,宝树居便负责提供神末峰的一应需要,付出的代价自然极大,但也保住了更重要的某些份额,算是摆脱了灭顶之灾。 这些年,神末峰再次封禁,有何需要都是顾清通过族里发出要求。 前些天宝树居收到了顾家的一封信,竟说峰主会亲自来此觅一件事物。 东家震惊之余,自然极为重视,这次的事情要是办得不妥,宝树居还开得下去吗? “应该是三叶草,仙师可能记错了一个字。”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供奉,翻着手里发黄的书籍,语气肯定说道:“天南药藏里有记载。” “那种毫无价值的野药经里记载的东西如何能信?” 另外一位供奉说道:“这些年经我们手过了多少宝贝?你看看楼里这么多人有谁见过?便是听都没有听说过!” 听着这些争吵声,宝树居东家的脸色有些难看,走到桌前望向那幅画说道:“看着并不出奇,为何没印象?” 那幅画上是一株草,分作三道叶子,青嫩欲滴似翡翠一般。 那位供奉苦着脸说道:“正是因为看着太普通,才不好分辩,总不能真的就是一株三叶草。” 宝树居东家神情严肃说道:“我不管是什么东西,死活都要找到,不然就算还能活,我也想死。” 听着这话,争论声立刻消失,供奉们再次开始翻阅古书,或者皱眉苦思,想要找到线索。 房间里变得异常安静,只能听到翻书的声音。 时间缓缓流失,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忽然一道惊喜的声音响了起来。 一名执事拿着本书,挤开人群来到桌边,直接摊开其中一页,说道:“酉阳杂考里有记载!” 听着这本书的名字,众人神情微异,没有什么信心。 酉阳杂考里的灵异神怪事太多,难以分辩真假,而且文字粗疏,描写无趣,很少人会仔细阅读。 数十道视线落在那页纸上。 书上记载得很清楚,数百年前,大泽畔曾经出现过一株异草,分作三叶,别无殊异,唯青色直入眼底,便是寒风烈火亦不能改。这株野草被果成寺医僧判为极其罕见的仙级灵草,命名为三清草,引来了无数宗派与散修强者的争夺。 之所以修行界现在已经没人记得这件事情,是因为随后没有发生什么夺宝惨剧,也是因为在场的人被要求不得泄露此事,谁曾想到被好事的凡间文人记录了下来。 “挺像的啊。” 宝树居东家若有所思说道。 其余的供奉们也纷纷点头。 酉阳杂考不可信,文字很粗陋,偏偏对此事的描述很真实。 谁能让如此珍贵的仙草就此消失、没有任何宗派敢提一句?放眼天南大陆,就只有青山宗能够做到。 谁能让青山宗为了区区一株药草就摆出这么大的阵势?放眼九峰,只有曾经的那位景阳真人能够做到。 景阳真人修的当然也是九死剑诀,他破境入游野的时候当然需要这个。 有位供奉想到一事,不解问道:“景阳真人未入游野之时,在青山九峰里也有这般的威严?” 宝树居东家知道不少青山秘辛,说道:“当然。” “那就好。”一名供奉心有余悸说道:“只要确定是真的存在的东西,便有可能找到。” 宝树居东家说道:“把所有事情都停下来,全力寻找这株三清草。” 像这样规模的拍卖行,加上整座大陆数十家分店,停一天会是多大的损失? 但无论是东家自己还是那些供奉管事都很平静,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只是有个问题。 有人担心说道:“三清草如果真的这般珍贵,就算找到了,只凭我们楼子可没法抢过那些宗派。” 宝树居东家训斥道:“白痴!查到东西在哪里,山里自然会去要,哪里轮得到我们出面。青山九峰现在欠着井祖大人情,赵祖想要什么,谁敢不给?关键是……我们得找到线索,钱财什么的都好说,听到没有?” …… …… 顶楼阁间,暮色已尽,夜明珠散发着淡淡的光毫。 赵腊月身前的桌上搁着一个匣子,同样散发着淡淡的光毫,应该是某种阵法,封住了里面的气息。 匣子里有一株草,分作三叶,看着很普通,唯独青翠之色十分浓郁鲜嫩,仿佛随时会化作实质滴落下来。 第四章春雨再至朝歌城 九死剑诀入游野境,如果有三清草的帮助会更加安全顺利,井九当然很清楚这件事情,又怎么会不准备好? 便是赵腊月现在都不知道,神末峰顶到底还藏着多少好东西。 只是既然她已经有了三清草,为何还要寻找?难道说是为顾清备着? 清晨时分,宝树居东家进了房里,他眼睛有些红,明显一夜未睡,身上却很干净,鬓角微湿,没有任何异味。 传闻里青山仙师性喜洁净,他担心自己的俗人味道冒犯,认真地洗了几遍澡,一点香粉都没敢用。 事实上,面对赵腊月,这种担心当然是多余的。 她看都没看跪在地上的他一眼,说道:“应该有很多人知道了这件事吧?” 宝树居东家身体微僵,惧意骤生。 楼里的供奉管事虽然忠诚听话,但青山峰主的一举一动谁不关心,谁敢保证没有半点消息泄露出去? 赵腊月把匣子递给他,说道:“这里面是一株三清草。” 宝树居东家更是震惊茫然,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赵腊月说道:“我需要在哪里找到它,你就让它在哪里出现,能不能做到?” 宝树居东家盯着身前的地板,眼珠不敢乱动,心思却是转的极快。 他不明白这个奇怪要求的意图,仍然是毫不犹豫说道:“能。” 顾清把他送出房间,他躬着身子,连道不敢。 “我看宝树居墙外与窗户外都有阵法镇守。” 顾清说道:“这有什么讲究?” 宝树居东家说道:“主要是用来隔绝声音与气息。” 顾清说道:“如果碰触到会不会示警?” 宝树居东家不敢猜测他问这些话的用意,说道:“会。” 顾清又问道:“珍器阁与外斋那些地方,是不是用相同的手法。” 宝树居东家说道:“主要用来遮掩宝物气息,没有别的要求,所以我们用的都是相同的阵法,大泽提供的。” 顾清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想,如何在不示警的情况下,破掉这道阵法,你应该很懂。” 宝树居东家依然猜不到他想做什么,但汗水瞬间打湿了后背,声音微紧说道:“必须懂。” …… …… 赵腊月与顾清继续驭剑北上,远远看着天地间那座大城便落了下来。 那是朝歌城。 他们落到地面,不是对朝廷表示尊重,也不是怕清天司误会,而是因为他们没有打算去西山居。 朝歌城外有座庄园,不知用多少金银修出了堪比仙境的清美之意,正是赵家的别园。 赵园里有湖,湖里只有一只船。 赵腊月坐在船首,看着碧蓝的天空里那几道可怜的云,沉默不语。 三年前,她与井九曾经在这只船上有过一番对话。 随后井九有事离开,据她推算应该是去了骊山。 接着水月庵的莫惜出现,替过冬约她在鸣翠谷见面,才有了那一场暗杀。 因为那场暗杀,她无法参加道战,因为船上的那番对话,井九代替她去参加道战,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这船儿啊,当初就应该沉了。 顾清在湖边的草地上闭目修行。 赵园里没有人。 连个下人都没有。 安静至极。 等到暮色来临,赵腊月与顾清才起身离开,在夜色到来之前,进入了朝歌城。 城门外还是晴天,走过长而幽深的城门洞后,有雨点落下,湿了脸颊,赵腊月才想起,现在是春天。 淅淅沥沥的春雨里,他们走到某个巷口停下。 这里可以远远看到太常寺的黑檐,在夜色与雨水的双重作用下,越发像苍龙的角。 赵腊月走上石阶,将墙上某块青砖推进一寸。 她知道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一颗光滑的石球开始滚动,然后会砸烂一只很珍贵的瓷碗,或者是盆。 当初听井九说此事的时候,她并不理解,为何不用阵法?如果只是听声音,为何要用那么名贵的官窑旧器? 后来她才明白,越简单的机关设计越可靠,而越珍贵的事物被毁掉越会被重视。 院门开启,她与顾清走了进去。 隔着小园,她向花厅里的那家人点头致意,顺着雨廊走到了那个房间里。 房间里没有竹椅,博物架上放着几样砚墨,桌上摆着一副棋。 顾清看了两眼,确认就是当初棋盘山里的那局棋。 鹿国公从角落里走了出来,感慨说道:“我与令尊相识多年,何曾想过会以这样的身份与他女儿相见。” 顾清有些吃惊,没有说什么。 赵腊月微微颔首,轻声说道:“他说有事情可以寻你帮手。” 鹿国公说道:“请讲。” 赵腊月说道:“我想进宫。” “要见陛下?” 鹿国公心想以你现在的身份,已有资格约见陛下,但既然要通过自己安排,想来是要私下行事? 赵腊月说道:“是贵妃,烦请安排一下。” 鹿国公带着深意看了她一眼,说道:“好。” …… …… 现在说到皇宫里的贵妃,指的便是胡贵妃。 谁都知道这一点。 鹿国公世子想着这三年里宫里的情形,尤其是胡贵妃的境况,有些出神。 “她为何要见胡贵妃,并不重要。” 鹿国公伸出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让儿子醒过神来,说道:“今天她的出现,最重要的信息是什么?” 世子怔了怔,说道:“我们国公府世代侍奉的就是神末峰?” 鹿国公说道:“不错。” 世子很是吃惊,说道:“难道说当初与祖父定约的便是……景阳真人?” 鹿国公说道:“除此之外,不能有别的解释,你有什么想法?” 世子大笑说道:“还能有什么想法?儿子现在感觉特别好,甚至想要出去喊一嗓子——还有谁!” 鹿国公笑着摇了摇头,提醒道:“景阳真人已经飞升了。” 世子才想起来这事,不禁有些遗憾,又想着某事,说道:“怎么安排?就算陛下再信任您,也很难悄无声息安排一个人进宫。当初井九进宫见的是陛下,情形可不相同。” “不难。陛下知道她离开青山,有可能来朝歌城后,让我……” 鹿国公想着昨日御书房里的谈话,脸色有些奇怪,说道:“安排她进宫。” 第五章夜宫再见胡贵妃 深春时节,渐有些闷热,气氛便有些压抑。 胡贵妃半倚在软榻上,左臂的广袖自然垂在身前,遮掩住已经隆起极高的腹部。 按理说,现在的皇宫里没有妃子能威胁到她的地位以及她腹中孩子的安全,又有太医与中州派的女仙师日常看护,她的身体应该保养的极好,但不知为何,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有些憔悴,看着不怎么健康,便是连脾气也比往年暴躁了很多,今日因为一件小事,她便直接把贴身的嬷嬷与宫女全部都赶到了前殿。 通传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胡贵妃有些意外,扶着榻沿起身,向前迎了两步,动作有些不便,却是她刻意做出来的,想让来人看到。 她比谁都清楚鹿国公在陛下面前的地位。 鹿国公看着这画面,赶紧说道:“娘娘请安坐,请安坐。” 胡贵妃微笑坐下,神情温和问道:“国公今日有事?可是陛下要见我?”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情有些紧张,有些企盼,也有些不安。 陛下已经有很多天没有来殿里看过她了。 “娘娘,有两位客人想见你。” 说完这句话,鹿国公便退出殿去,没有任何犹豫。 赵腊月与顾清从廊柱后面走了出来。 也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来到这里。 胡贵妃没有喊刺客,也没有喊人,只是静静看着赵腊月。 三年前她们在旧梅园里见过,而且彼此之间有旧怨。 赵腊月说道:“这种情形下还如此冷静,你比三年前强多了。” 胡贵妃斜了她一眼,说道:“就算你是青山峰主,深夜时分私自入宫,被人发现后也难逃干系。” 赵腊月面无表情说道:“我以为你现在更应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听着这话,胡贵妃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她现在是孕妇,有些憔悴,眉眼间的气息依然天真憨喜,一眯眼,更有种难以形容的妩媚感。 顾清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赵腊月看了眼她的腹部,说道:“三年了?” 胡贵妃闻言大怒,咬牙说道:“关你什么事?” 赵腊月面无表情说道:“这件事情瞒不过任何人,民间已经有很多议论,更不要说朝中诸公,如果知道你是狐狸精,会让你把这孩子生下来吗?” 胡贵妃向着塌前啐了一口:“呸!现在还有谁不知道这件事情,我还怕什么!” 赵腊月说道:“猜到与知道是两回事,陛下宠爱你,那只要没有证据,朝中诸公便什么也不敢说。”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 没有人敢指证胡贵妃是狐妖,因为神皇喜欢她,而且没有证据。 难道谁还敢掀起贵妃娘娘的裙摆,看她身后有没有尾巴? 但现在她腹中这个怀了三年还没有生出来的孩子,似乎随时可以变成最好的证据。 赵腊月说道:“就算你与中州派关系不错,与果成寺也有渊源,但关键时刻这件事情会带来什么影响?” 关键时刻指的是什么,也很清楚。 胡贵妃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说道:“那怎么办?我也不想这样,可是……就是生不出来啊……” “有可能是妖胎难产,也有可能是天生灵胎,就是需要怀上十年。” 赵腊月说道:“陛下不在乎这个,他只在乎议论。” 怎样才能左右议论?或者说谁有资格与能力改变她腹中胎儿的身份。 胡贵妃眼睛一亮,抬头望向赵腊月。 赵腊月说道:“皇族的事情向来是中州派与果成寺理会,我们青山宗不会插手。” 胡贵妃满脸失望说道:“那你与我说这些做甚?” 赵腊月说道:“禅子说你是好的,你就是好的。” 胡贵妃当然知道这是最好的方法。 在这方面,不管是青山掌门还是中州掌门,都不如禅子在民间的声望。 只要禅子开金口,别说天生灵胎,就算说她怀的是佛胎,谁又敢不信? “可……禅子说与我因果已尽,别说出面帮我说话,便是连见我都不肯见。” 这时候的胡贵妃,显得无比柔弱。 赵腊月想起某个女子,微微挑眉。 “你与禅子的情份已尽,但他还欠神末峰人情。” 因为三年前梅会道战里发生的事情,也可能是因为更久远的某些故事。 胡贵妃懂了,沉默了片刻,说道:“你们要什么?” 她清楚,青山宗给自己如此大的好处,所求必然也极大。 只是她完全想不到,赵腊月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些什么。 她是青山宗的神末峰主,这是何等样的身份地位,可以说是予取取求。 难道如传闻里说的那样,她需要什么草来着? 赵腊月说道:“那年在旧梅园,景辛与洛淮南见面的时候,装作素不相识,你自然不会信。” 胡贵妃微微眯眼,问道:“你想说什么?” 赵腊月说道:“你与中州派交好没有意义,只要洛淮南在,中州派便一定会支持景辛。” 胡贵妃神情微冷说道:“我只想好好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可不敢争什么。” 沉默不语的顾清忽然说话了。 他没有转身,看着殿外的夜色。 “我是庶子,我知道那是怎样的日子,我相信你不会希望自己的孩子过那样的日子。” 胡贵妃沉默了会儿,说道:“但你修行天赋好,所以在族里的地位越来越高,我相信我的孩子也不差。” 顾清说道:“你确认这个孩子有机会展现天赋?陛下要你生,就是要你争,如果你不争,那你何必生?” 胡贵妃沉默了。 一片安静。 这是很冷酷,却难以否认的事实。 这个道理真的很简单。 正因如此,胡贵妃原本以为陛下肯定会偏向自己腹中的胎儿。 但她没想到,最近两年陛下的意志似乎有些改变,这让她更加不安。 其实无论是她还是赵腊月、顾清都误会了神皇的意图。在神皇原先的安排里,只要胡贵妃能生下孩子,再看数年确认没有问题,他便会直接废掉景辛的皇子之位,逐去果成寺削发为僧,根本不给他任何机会争。 不让景辛继位,是井九的意思。 只是现在井九不在了。 神皇不相信井九会死,但两年时间毫无音讯,任是谁都要考虑一下那种可能。 如果没有青山宗坚定而无保留的支持,神皇便必须重视中州派的意见。 在很短的时间里,胡贵妃便做出了决断,问道:“具体要我做什么?” 顾清转过身来,说道:“我要知道洛淮南的行踪。” …… …… (明天开始两更,看看能坚持多久,顶不住的时候,会提前和大家报告的,第一章的时间本来还想像以前那样设在下午两点,但忽然觉得大家吃中饭的时候,可以看一章当菜嘛,所以提前到十二点,大家有不同意见,请告诉我。) 第六章借剑杀人 胡贵妃在云梦山经营多年,就算洛淮南与很多人支持景辛,应该也有很多人支持她, 她眯着眼睛说道:“事后太容易被发现,太危险。” 顾清说道:“我们要的行踪很简单,首先他不在云梦山,其次不是突发情况。” 胡贵妃微怔,心想这确实简单很多。 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那洛淮南的行踪本来就是可以被知道的消息。 她盯着赵腊月的眼睛,问道:“难道你不怀疑我,是暗杀你的幕后黑手?” “因为你给施丰臣的义子送了一笔金银?” 赵腊月面无表情说道:“虽然这件事情你做的很白痴,但我又不是白痴。” …… …… 夜色里忽然出现一抹极淡的金光。 赵腊月与顾清停下脚步。 “看来峰主的伤已经好了。” 来人裹紧身上的黑色大氅,显得更加矮胖。 殿前的灯光照亮他的脸。 皇家供奉金明城。 顾清很紧张,双唇有些发干。 赵腊月没有说话。 金明城从氅下取出一把剑,递到她的身前,说道:“剑名初子。” 赵腊月说道:“我有剑。” 金明城说道:“弗思剑不是失落在雪原?” 赵腊月说道:“我还有自己的。” 金明城说道:“那剑一般,而且能认出来,不像初子剑,在皇宫里藏了几百年,早就无人记得。” 顾清警惕想着,难道这就是借剑杀人? “陛下如果想杀谁,难道还需要借他人之手?”赵腊月问道。 金明城缓声说道:“陛下乃是天下共主,因为担着一个共字,所以很多事情都不便做。” 赵腊月没有再说什么,接过那把名为初子的剑。 顾清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外。 今夜入宫他本来就很反对,这片看似普通的殿宇之间,隐藏着太多凶险与真正的修道强者。 这些修道强者,想要灭掉他与赵腊月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甚至认为根本无法掩去自己的行踪。 但赵腊月很平静,根本不担心,似乎知道什么事情。 他不知道的是,赵腊月已经猜到,那天井九离开赵园是去骊山见神皇。 …… …… 豫郡之北有片深山,此间有个修行宗派叫做北溪门,乃是中州派的外围小派,以擅于制器与阵法出名。 盛夏某日,北溪门十余名师徒出山,向着桂云城而去。北溪门前年炼制出来三件地阶法宝,其中两件进献给了云梦山,剩下一件与门内功法不合,准备送到桂云城的珍器阁拍卖。 珍器阁与青山宗的宝树居、一茅斋的外斋齐名,当然也有着同样深厚的背景,乃是云梦山寒食谷的产业。 北溪门没想到的是,今次珍器阁拍卖会上最重要的法宝居然不是自家的出产,而是一株药草。 “那究竟是什么草,难道还比地阶法宝更重要?” “反正与你我无关,听说已经确定了买家。” “谁敢在珍器阁里做定标?难道是祖庭哪位师祖要的东西?” “刘师叔,你知道这件事情吗?” 那株药草引发了北溪门弟子很多猜测与议论。 人们望向领头那位干瘦的中年人,好奇问道。 那位姓刘的师叔听着这些议论,微笑不语。 他知道的事情更多。 那株药草应该便是传闻里的三清草,当然有资格放在拍卖会最重要的位置。 青山剑宗已经放出风来,自然没有人敢与他们争这株药草,只是依照珍器阁的规矩把流程走一遍。 山谷外是平原,桂云城一路坦途。 蝉鸣阵阵,似在送行。 忽然,蝉声骤然消失。 那位刘师叔挑眉说道:“小心些,布阵。” 有句词叫噤若寒蝉,此时乃是盛夏,天气暑热,为何蝉声忽然消失? 一道极淡的黑色雾气从山谷里飘了进去,树间新结出来的果子,遇之则溃。 北溪门弟子们神情骤凛,以最快的速度取出法器,结好了防御阵法。 黑色淡雾渐散,数道身影渐渐显现出来,从衣饰与阴冷的气息来看,绝非善辈。 “没想到你境界低微,却颇为警醒,竟能提前发现我们的行踪。” 一位神情漠然的老者说道:“少主想要你们带着的那件宝贝,赶紧交出来吧。” 那位刘师叔说道:“原来是玄阴宗的妖人,这里是豫郡,离云梦山不到三千里,你们胆子何时变得如此之大了?” “中州是中州,你们是你们,就算把你们全部杀光,又能如何?难道云梦山里的道士们还能赶过来?” 那位老者乃是玄阴宗长老,一身邪功极其厉害,眼里哪有这些小派师徒,只是稍微有些忌惮北溪门的阵法——不知为何,玄阴宗夺得那件地阶法宝的意愿非常强烈而且直接,竟没有通过散修在珍器阁竞买,而是选择了直接抢夺。 战斗就这样开始了,空气被撕裂,无数道气流彼此冲撞。 黑雾越来越浓,北溪门阵法散发出来的清光越来越暗。 北溪门弟子站在阵中,摧动各自的法器,维持着阵法。在玄阴宗众人的冲击下,他们支撑得非常辛苦,脸色越来越苍白,心想求援的信号已经发出去了,不知道同门何时才能过来支援,可否还来得及。 那位玄阴宗长老冷眼看着眼前的画面,看似平静,实则有些焦虑。 此间与北溪门不远,如果对方来了援手怎么办,更关键的是,如果惊动了云梦山,那就麻烦了。 忽见阵法里出现一道空隙,玄阴宗长老眼神骤冷,化作一道黑雾破开清光,来到北溪门弟子之间。 黑雾重凝,他现出身形,手持阴幡向着那名刘师叔打了下去。 刘师叔哪里敢正面抵抗这等魔器,借着法器帮助向后疾避,全然顾不得维持阵法的弟子暴露出来。 玄阴宗长老要的便是这般效果,冷笑一声,阴幡带着重重煞气,把最近处的那名北溪门弟子裹了进去。 他的阴幡上带着地煞阴气与血煞之气,普通修行者若无法宝护体,沾之则死,绝无幸理。 那名北溪门弟子容貌寻常,气息普通,眼看着便要化作血水,竟似被吓傻了,站在原地动都没动。 玄阴宗长老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一只青铜小钟忽然出现在他眼前。 第七章洛淮南的局 玄阴宗长老厉啸一声,掌心里吐出一只黑色骷髅头,向着那只青铜小钟迎了过去。 轰的一声巨响! 狂暴的气浪如波涛般向四野推去! 山谷里的黑雾瞬间被吹走,阳光重临地面。 那只黑色骷髅头碎成了无数片,如雨般洒落,触着的青草顿时枯萎。 青铜小钟飞回那名北溪门弟子身前。 “洛淮南!” 玄阴宗长老惊怒喊道。 谁能想到,中州派首徒洛淮南居然藏在队伍里,扮作了北溪门一个普通弟子! 今天居然是个陷阱! 玄阴宗长老本命骷髅被毁,不敢再作停留,双袖一振,化作一道黑雾向山谷外疾掠而去。 在他想来,洛淮南修道天赋再高,境界与自己也不过是伯仲之间,自己受伤极重,洛淮南的伤势也不会轻,以对方的身份地位,怎会冒险来追? 谁能想到,那只青铜小钟化作一道流光,向那道黑雾追杀而去。 洛淮南竟是完全不顾自己的伤势,也要把他留下来! 轰鸣声在山谷外响起,无数崖壁被气浪掀翻,沙尘大作。 忽然传来一道极其凄厉的惨叫,那道黑雾被阳光蒸发。 流光敛回变成青铜小钟静悬在空中,微微震动,发出嗡鸣,边缘处被煞气侵蚀出来的锈迹非常明显。 洛淮南落回地面,脸色苍白至极,身前到处都是鲜血,明显伤势不轻。 玄阴宗弟子们看着这画面,惊恐异常,哪里还敢停留,纷纷作鸟兽散。 洛淮南阻止准备上前看他伤势的北溪门师徒,沉声说道:“除恶务尽!” 北溪门师徒齐声应是,驭起法器展开追杀。 半个时辰后,所有人都回到了山谷里。 此役玄阴宗共有七名弟子被诛杀,尤其是那名长老被杀死,更是正道修行界极重要的收获。 北溪门师徒望向洛淮南的身影,觉得好生高大,心生敬仰。 洛淮南看着山谷外的原野,说道:“可惜苏子叶没有亲自出手,情报还是有些不准确。” 听着这话,北溪门师徒觉得更加震惊,才知道原来洛淮南的目标并不是那位玄阴宗长老,而是玄阴宗少主! 玄阴宗少主叫做苏子叶,在修行界朝左名气极大,天赋极高,据说甚至还在洛淮南之上。 北溪门师徒心想看来那个传闻是真的。 那个传闻里,三年前洛淮南在雪原道战里再有奇遇。 不然为何他提到苏子叶时会如此平静,如此自信? 刘师叔看着洛淮南苍白的脸色,又想起另外那个传闻,不安说道:“洛师兄,由此回云梦山有些远,前方便是桂云城,要不要去暂歇一夜?今晚珍器阁有一场拍卖会,很多正道修行宗派都会予会,您就算不想理会他们,但是……” 他的话没有说话,洛淮南明白他的意思,说道:“如此也好,不过那些外人就不见了。” 北溪门师徒闻言松了口气,心想这是最好不过,不然万一出了事情,自己这些人怎么承担得起? …… …… 桂云城里有个小院子。 院门紧闭。 北溪门弟子散在小院四周,警惕地注视着暮色里的动静,低声议论着什么。 “听说不老林发出悬赏令要洛师叔的命,出价是一件天阶法宝,也不知道这传闻是不是真的。” “现在看来只怕是真的,不然以洛师叔的性情,怎会同意刘师叔的请求,来这里养伤?” “被邪派妖人视为大敌,誓要杀之,洛师叔却毫无畏惧,四处斩妖除魔,真是了不起。” 小院里很安静。 微风拂过花树,落在树间的霞彩更加生动。 墙下有口井,隐有水声。 洛淮南缓缓睁开眼睛,结束了调息。 他的脸色还有些苍白,那位玄阴宗长老的阴幡确实有些棘手,伤势短时间里很难尽复。 按道理来说,那位玄阴宗长老不是苏子叶,即便杀死意义也不大,他可以不用冒险追击,结果受了如此重的伤。但他还是这样做了,因为就像他对北溪门师徒说的一样,除恶务尽,既然要行仙侠之道,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向那口井,暮光落在脸上。 与三年前相比,他的眉眼间多了些沧桑的意味,眼神里也多了些疲倦。 通过万里玺离开雪原,回到云梦山,随后这段岁月里,他刻苦的修行,不停地奔波,真的很累。 身心皆如此。 这般忙碌辛苦的修行岁月也有好处,可以让他很少想起那些事情。 他在雪虫腹内得到的好处也在这些辛苦里尽数与道法合为一体,境界再有提升。 他现在自信能够战胜那位玄阴宗少主,虽然今天这个局他的目标并不是对方,当然也不是那位玄阴宗长老。 夕阳越来越低,渐被院墙挡住,花树变成了水墨画,井里水声也渐静止。 他离开窗边,来到桌前。 桌上有面铜镜。 他静静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脸。 那张脸有些苍白,有些陌生。 他的眼里出现痛苦的神情与一抹悔意。 如果早知道师妹把两件万里玺都带在身边,自己何必要那么做? 原来师父是怕师娘不同意,才会私下把那件万里玺交给了师妹,让她在关键时刻给自己。 那场寒雾如此可怕,师妹收到自己的求援信号,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自己。 这叫恩重如山。 而自己是怎么做的? 自己为何会变成如此无耻而卑微的一个人? 如果早就知道这一切……可是世间哪里有如果呢? 洛淮南想着这些事情,自责的情绪与痛苦的悔意不停来回,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窗外隐有风声,风里飘来对话声。 他醒过神来,知道是北溪门弟子在议论自己,有些感动,微微一笑。 那个传闻他当然知道。 不老林要杀他。 这是真的。 也是假的。 而且如果真是不老林刺客来杀他,来的必然是极厉害的高手,就凭这些北溪门的弟子如何能拦得住? 还是那句话,没有如果。 他在这里出现,并不是偶然,而是刻意所为。 他必须离开云梦山,而且不能是突发情况,那么就需要一个局为前因,也就是北溪门的那个局。 只有在这种情形下,不老林才能找到刺杀他的机会。 房门悄无声息地开启,一个黑衣人站在那里,身上湿漉漉的,看着就像一个从井里爬出来的水鬼。 第八章谁是局中人 洛淮南看了黑衣人一眼,神情平静,应该是早就知道对方会出现。 “你身上的水要处理一下,不然稍后留下痕迹,谁都知道你一直藏在井里。” 他看着黑衣人说道:“在外界印象里,我性情疏阔,但是行事稳妥谨慎小心,肯定不会忘记检查井里。” 黑衣人说道:“我应该藏在哪里?” 洛淮南说道:“柜子里,距离越近,魔功的威力越大,这也是你们不老林的风格,尽可能与修道者拉近距离,至于气息如何遮掩,尽可以推到某些法宝身上。” 黑衣人低头看了眼自己湿了的衣服,眼里生出朵极微渺的火焰,却又极为艳丽,看着有些诡异。 很短的时间里,他身上的那些水都被蒸发成了青烟,消失无踪。 洛淮南看着这画面,微微挑眉,说道:“这就是妖火?” 黑衣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望向地上的那些水痕,伸手准备除掉。 洛淮南摇头说道:“可能会惊动外面的道友,让它自己干吧。” 从井里到屋里,庭院的地面上留着湿漉的脚印,被风吹干自然要比妖火蒸干来得慢很多,需要一段时间。 洛淮南并不担心惊动外面的人,因为院子里已经被设置好了隔绝气息的阵法,他只是想与对方说说话。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与人随意说说话了,而且黑衣人的身份让他很感兴趣。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没想到便是这样的情形下。” 洛淮南对黑衣人说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黑衣人说道:“不辛苦,只是被误会的感觉不太好。” 洛淮南说道:“井九是个好人,我觉得可能是你误会他误会了你,总之都是误会,你不要怪他。” 黑衣人沉默了会儿,说道:“开始吧。” 地上那些湿漉的脚印已经变淡,等他们把事情做完,应该便会全部消失。 洛淮南的手指落在桌上,说道:“你的第一次出手不能用妖丹之力,因为我中州派对邪派功法的感知很敏锐。” 黑衣人说道:“我会用剑。” 洛淮南抬起手。 黑衣人唤出飞剑,在他手指刚才落下的位置,悄无声息割落。 “这种程度很合适,刚好可以怀疑到你的身上。” 洛淮南感受着桌面上那道光滑裂口里淡淡的青山剑意,心情微异。已经数年时间,对方的剑道修为非但没有落下,甚至更加纯熟,如果当初他留在青山继续学剑,不知现在已经到了哪一步。 他说道:“我避开了你的这一剑,便要用北辰钟反击,你会怎么应对?” 黑衣人说道:“既然要杀你,我不会躲。” “很好,这样接下来比较好发展。” 洛淮南走到房间另外一角,说道:“我不会选择与你两败俱伤,会用天地遁法来到这里,你能不能预判到?” 黑衣人走了过去,说道:“不能,但是血魔功里也有相应的遁法,在小范围内应该能跟住你。” “你的血魔功练到几重了?” “四重。” 洛淮南心想不愧是天生道种,即便半途弃道入魔,境界提升也是如此之快,那么只要自己不动用隐藏手段,被对方重伤便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我需要把你伤到什么程度?” “断臂。” 二人继续讨论、比划、设计。 确定完所有细节,黑衣人向着衣柜走去,忽然停下脚步,问道:“你为何愿意做这样的事情?” “正道修行界,现在我最风光。” 洛淮南自嘲一笑说道:“我被不老林刺客暗杀,也会是最引人注目的事情,这样对你的帮助才足够。” 黑衣人说道:“我说的是,你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洛淮南沉默了会儿,平静说道:“总要有人做出牺牲,而且我又不会真的死。” 黑衣人没有再说什么,走进衣柜,从里面合上柜门。 夜色渐深。 洛淮南走到桌前坐下,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闭上眼睛,开始等待。 …… …… 珍器阁的拍卖即将开始。 很多人已经知道了最重要的那件宝物是什么。 无数道视线落在中间那个匣子上。 众人都清楚就算匣子里的宝物再如何珍贵,稍后也不会有人参加竞拍。 因为那是一株三清草。 很多人也猜到了顶楼那个房间里是谁,却只能装作不知道。 那个房间很安静。 顾清没有坐。 已经确认珍器阁的阵法可以确保屋里的情形不会被外界察知,他还是有些紧张。 桌上搁着两杯雀舌茶。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 …… 桂云城某处民居。 这里也只有一个人。 一身黑衣的赵腊月盘膝坐在地上,眼前是一扇窗户。 窗外是条街,数十丈外有座小院,小院外有北溪门的弟子。 她确认洛淮南就在那个小院子里。 时隔三年,她重新梳了头发,扎起小辫,戴着笠帽。 剑在鞘里,散发出淡淡的清冷气息,正是金明城给她的那把初子剑。 她在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 具体何时,她不知道。 洛淮南也不知道,因为既然是演戏,便要演到极真,便要突然。 不知何时,衣柜的门上出现了一道浑圆的小洞。 一道剑光亮起,然后熄灭,擦过洛淮南的身体,切下一片袖角,然后斩落桌角。 洛淮南起身,北辰钟无声而出,轰向从衣柜里像鬼般冒出来的黑衣人。 黑衣人没有避,右手一抓,数十道魔火喷薄而出,把洛淮南罩了进去。 洛淮南运起天地遁法,极其神奇地在原地消失,下一刻出现在房间另外的角落。 黑衣人眼里的两抹野火变得狂野起来。 一道黑色的火焰从他的身体里散开,像厚重的雾般,卷过地面。 他的身体也瞬间消失,下一刻出现在洛淮南身前。 洛淮南没有说话,黑衣人也没有,都很平静,如果有人看到这画面,一定会觉得无比诡异。 房间里到处都是魔火的痕迹,桌腿开始燃烧,散发出焦糊的味道,很快院外的北溪门弟子便会被惊动。 ——抓紧时间。 洛淮南用眼神示意。 黑衣人举起手掌,带起数十道魔火,向着他轰去。 洛淮南侧身让开要害,没有避让,等着他的手掌落下。 黑衣人的眼里出现犹豫的神情。 洛淮南误会了他的意思,微笑点头。 黑衣人的手掌落下。 落在洛淮南的胸口。 啪的一声闷响。 洛淮南唇角溢出一道血水。 按照原先的计划,他这时候应该反击,震断对方左臂,然后对方不敌离开,这场戏便在此结束。 洛淮南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望向黑衣人的眼睛。 黑衣人的眼睛血红一片,有些疯癫的感觉。 他没有收手,右手抵着洛淮南的胸膛。 带着恐怖杀伤力的魔火,源源不绝地灌进洛淮南的体内。 难道是走火入魔? 洛淮南想着。 黑衣人的魔火骤然强了数倍之多! 他的血魔功至少已经修到了第五重! “原来你想杀我。” 洛淮南心想。 他的眼里出现一抹复杂的情绪,不知道是失望还是什么。 带着无尽杀意的魔火,已经侵入了他的经脉,带来了难以挽回的伤害。 洛淮南脸色苍白,喷出一口鲜血。 蕴着中州派玄功真威的血水,如箭般落在黑衣人的脸上,把那张黑布击打的千疮百孔。 黑布如蝴蝶般飞舞散开,露出了那张脸。 那张脸有些黑,但很干净,有种亲切的感觉。 他是柳十岁。 第九章洛淮南之死 很久没有出现的柳十岁,已经不再少年。 他的神情还是那样沉稳,眼里的野火却有些疯狂。 被洛淮南的血箭击退,他借着满地魔火再次缀上,飞剑斩落! 同时,他的右拳带着燃烧的黑烟轰向洛淮南的脸。 洛淮南经脉受损,但借着那口血已经逼出体内的魔火,道心通畅,唤回北辰钟! 一道艳丽的流光照亮夜色笼罩的小院。 轰的一声巨响,院墙尽碎,狂暴的气浪卷起砾石向着四周喷射,守在院外的北溪门弟子倒地昏迷。 洛淮南的境界实力比柳十岁高太多,哪怕此时伤势极重,也绝非柳十岁能够正面对抗。 柳十岁的飞剑是离开青山之后重新修炼的,品阶本就普通,顿时被毁,变成无数碎片。 北辰钟破开满天魔火,重重击中他的胸口。 柳十岁喷血而退。 洛淮南今天连续两次受伤,尤其是后一次被柳十岁偷袭,伤势更重,为安全计,不愿再作停留,用天地遁法避开满院魔火,来到高空便要踏空离去。 一道剑光忽然出现,直接穿透他的身体! 那道剑光极其清冷而淡渺,很难被发现。 洛淮南闷哼一声,看着地面那幢不起眼的民居,挥袖而起。 一道流光袭向那座民居。 还有强敌隐藏,他便是连北辰钟也顾不得了,也要忍着剧痛离开。 两道黑火自柳十岁脚下生出。 他跳到高空,抱住了洛淮南的腿。 洛淮南一掌击中他的后背。 若是平时,他这一掌绝对会把柳十岁打死,但这时候受伤太重,威力要小了很多。 柳十岁喷血,却没有放手,双手如铁铸一般。 街对面的民居倒塌。 北辰钟的流光,被那道从高空折回的清冷飞剑斩碎。 一个戴着笠帽的黑衣人踏空而至。 没有剑,她是怎么做到的? 看着在视野里高速靠近的黑衣人,洛淮南知道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他动用了隐藏最深、还没有完全掌握的手段,脸色更加苍白。 他的瞳孔里出现一个小金人。 他隔空一指点出,射出一道似金似玉的光柱。 那道光柱里带着无上威压,绝非金丹期修道者的水准,直接笼罩了十余丈的范围。 无论那名黑衣人的身法再快,也无法躲开。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那名戴着笠帽的黑衣人忽然消失了。 下一刻她出现在洛淮南的身前,带着十余道剑光。 那些剑光来自她的身体。 即便天地遁法也不过如此。 无形剑体! 洛淮南想起过南山曾经对自己说过的某个画面,震惊异常。 他看着笠帽下那人的眼睛,猜到了她是谁。 赵腊月! 他厉啸一声,十指骤合。 夜空变形,狂风呼啸。 仿佛有两座无形的大山,向着赵腊月压了过去。 赵腊月没有避开,硬受了一记。 洛淮南的手握住了她的颈。 他的手上到处都是裂口,喷着血箭。 只要他稍一用力,赵腊月便会死。 但来不及了。 柳十岁的拳头带着黑色魔火,如苍龙般,落在他的小腹。 轰的一声巨响。 夜云被狂风吹散。 其间隐约有一道破裂的声音。 整座城市都被惊动。 先被初子剑贯穿,再受血魔功全力一击,洛淮南的金丹再也承受不住,就此碎裂! 他脸色苍白,手指微松。 赵腊月的手指如风般拂过。 他的颈间出现一道血痕。 血痕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 喀喇一声。 断开。 …… …… 啪啪啪啪。 四道撞击声几乎同时在小院废墟里响起。 烟尘里,可以看见洛淮南的头颅与身体。 柳十岁与赵腊月站了起来。 他又吐了一口血。 赵腊月没有,笠帽下的脸有些苍白。 她伸手召回初子剑。 柳十岁伸手接过。 二人对视一眼,转身消失在黑夜里。 …… …… 珍器阁顶楼。 顾清走到窗前,神情专注地开始解除窗外的阵法,双手带出道道残影,可以想见其速度——宝树居东家说得没有错,先前他解除阵法的时候,便已经确定了这个事实,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承天剑意似乎特别适合用来布阵。 窗户开了一道小缝。 赵腊月出现在房间里,衣袂与发丝里带着数道剑光,渐渐敛没。 顾清把窗外的阵法重新布置好,转身走到她的身边,取出一个匣子伸到她嘴前。 赵腊月一口鲜血吐进匣子里,然后她伸手扯下黑衣,也扔进匣子里。 剑火起。 瞬息间,匣子里的血水与黑衣便烧成了灰烬。 顾清放心了些。 稍后那株三清草便会种在这些灰里,屏蔽气息之后,想来再没有人能发现异样。 直到他们做完了这些事情,珍器阁里的修行者们才反应过来,破空声起,应该正在向那边赶去。 顾清看了赵腊月一眼。 赵腊月说道:“还留了些问题,但那不是我们的问题。” 顾清问道:“那个人是谁?” 赵腊月说道:“柳十岁。” 顾清有些吃惊,感慨说道:“是啊,也就我们才会做这件事情。” 片刻后,他又问道:“不过那个家伙到底是怎么算到的?” 赵腊月说道:“不是算到,而是他设计的这个局。” …… …… 废墟里,洛淮南尸首分离,已无气息。 一只元婴从他的断颈处悄无声息地飘了出来。 那个元婴很小,散发着淡淡的金光,看着很是脆弱,似乎夜风一吹便有可能湮灭。 元婴飘进那口水井里。 剑光与法宝光毫照亮小院废墟,很多修行者从珍器阁赶了过来。 元婴不敢露面,因为它太弱小,随时都可能散亡,而且它现在谁都不敢相信。 今夜是他与过南山商量好的局,谁能想到竟然变成了真的陷阱,难道是青山宗想杀自己? 元婴沉到井水深处,逆流而去,出城入河,至无人处才飘起,向着北方云梦山而去。 十余座幽静的山峰出现在夜穹下,这里离云梦山中心还有很远的距离。 元婴飞到绝壁下方,钻进某个被藤蔓遮掩的洞府,用气息启动禁制。 洞府深处的石桌上搁着一只翠绿色的小瓶。 小绿瓶不知是琉璃还是翡翠所做,散着幽幽的光泽。 这是他极其幸运才谋到的法宝,能收集天地灵气,蕴养元婴。 只要进入小绿瓶里,便不用担心元婴涣散,就此死亡。 洛淮南的元婴飘到小绿瓶上方。 忽然,数十道极细的光线从桌面上浮起,变成一张网把元婴缚住。 那些光线很直,看着就像是棋盘上的线。 线条相交处,凝成露珠般的光点,看着很是结实,就像是棋子。 元婴脸上流露出惊恐的神情,想要挣扎出去。 嗤嗤! 那些光线落在元婴身上,发出灼烧的声音。 元婴露出痛苦的神情,本源受损,变得更加暗淡。 童颜从洞府深处走了出来。 第十章人死如烟生 洛淮南的元婴停止了挣扎。 那张棋盘样的光网也不再继续缩小。 元婴飘在小绿瓶上方的空中,看着走到桌前的童颜,脸上露出不解的情绪。 这种情绪很淡,因为元婴刚刚新生,本来就很淡。 童颜坐到石凳上,双眼与元婴的位置刚好平齐。 元婴的容颜与洛淮南有些相像,但显得稚嫩很多,与童颜的脸隔着极近的距离相对,画面有些意思。 “原来你偷偷养成了元婴,难怪这三年里很少在云梦山里停留,想来这就是你为自己准备的最后退路?” “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还不赶紧放开我?” “我说的意思是,你害死了师妹,所以良心不安,异常恐惧,就连养成元婴也不敢让二位师尊知道。” 元婴沉默了会儿,说道:“师妹确实是为了救我而死,要说我害死了她,倒也不错。” 童颜摇了摇头,说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何必再说这些话。” 元婴恼怒说道:“难道你想说我杀了师妹!” 童颜说道:“如果不是这样,你怕什么?为何养成元婴也要瞒着所有人?” 元婴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疯了?我为什么要杀死师妹?” 童颜说道:“当然是为了万里玺。” 元婴露出荒唐的神情,说道:“万里玺有两件!” “师父都不知道掌门把他的万里玺悄悄交给了师妹,这当然是为你准备的,如果你也不知道这件事情,那么便有杀人夺宝的理由。另外一种可能性更大,虽然有两件万里玺,但是你们有三个人,如何分配?” 童颜的声音没有情绪起伏,神情也很平静,就像在讲述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元婴冷笑说道:“都是借口。你只不过是嫉妒我,因为师妹为了让我活下去宁愿去死!” 童颜面无表情说道:“按照你说的故事内容,我嫉妒的对象应该是井九。” 元婴说道:“你什么意思?” 童颜说道:“掌门太疼你,师父太伤心,没有怀疑你,但我不一样,我不喜欢你,我这三年闭关便是在想这件事情,想你在里面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想明白之后,我便开始想,怎样才能悄无声息地杀死你。” 洞府里变得很安静。 很长时间都没有声音响起。 翠绿色的小瓶,耀映着那些光线,把石壁涂抹的有如冥界一般。 洛淮南的元婴本就暗淡,此时被抹上一抹绿色,看着更有些狰狞。 “这个局……果然是你设的。” “是的,与过南山他们没有关系。这个局其实很简单,我只不过在两忘峰上说了几句话,像马华这种习惯剑走偏锋的聪明人,自然会想到这个方法。” 童颜的语气很淡然,没有嘲弄的意味。 元婴沉默了会儿,说道:“那头肥猪被你像提线木偶般玩着,居然还自鸣得意。” 童颜说道:“柳十岁可以杀过南山,同门相残也是很轰动的剧情,但马华肯定会提议你,因为他想讨好你。” 元婴说道:“这是冒险的事情,算什么讨好?” 童颜说道:“马华知道你好名,会接受这个提案,甚至会感谢他,我说过他真的很聪明。” 元婴问道:“我不明白你凭何断定柳十岁会借这个机会真的杀我?” “柳十岁被逐出青山的时候,井九的表现已经证明他们之间的关系。” 童颜说道:“我们都知道柳十岁是什么样的人,所以才会选他去不老林,这样的人怎会不为井九做些什么?” 元婴说道:“问题是他为何认为井九的死与我有关?还有赵腊月。我知道你去过神末峰,你又是如何说服她的?” 童颜说道:“我不需要说服她,因为她根本不相信你说的故事,柳十岁了解井九,自然也不会相信。” 元婴说道:“难道你也了解井九?” 童颜说道:“我与他下过棋,我从未见过这样无情的人。” 元婴微嘲说道:“不愧是下棋的,就喜欢琢磨这些,但我没有想到你会为了井九设局杀我。” 童颜说道:“我是为了师妹。” 元婴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不要杀我。” 童颜说道:“我不认为你能找到理由说服我。” 元婴诚恳说道:“如果善恶可以计算,我肯定是个好人,因为我做过无数好事,只做过一件坏事,就算为了让师妹的的死更有价值,你也应该让我活着。我现在已经真心悔改,这三年难道我还没有证明自己?” 童颜说道:“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你做出这般无耻的事情,如何还能抱守道心?这三年里你的表现太过诡异,包括你同意两忘峰的计划,愿意被柳十岁重伤,这样的你太过勇敢无畏,似乎是真想做刀圣这样的人,为什么?” 元婴神情专注问道:“你现在想明白原因了吗?我也很想知道。” 童颜说道:“那是因为你渴望痛苦与被伤害,以此抵销曾经的罪孽,才能让道心平静。” 元婴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原来是这样。” “为什么?你现在能够无惧死亡,当时却做出如此无耻的选择?” 童颜盯着元婴的眼睛问道。 洛淮南的元婴新生,非常脆弱,在这个局里早就应该死了,之所以能活到现在是因为他想要知道答案。 元婴叹息道:“生死之前,慷慨易,从容难。” 童颜说道:“你在雪虫腹中呆了很久?” “准确来说只有半日不到,但我的感觉却像是半生。” 洛淮南沉默了会儿,继续道:“修行境界越高,情绪越少,但那种情绪我摆脱不了。” 那是对自我终结的恐惧。 壮美的殉道、勇敢的牺牲,同样是每个人自主的判断。 洛淮南不知道什么才是正确的,只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其实直到你问我这个问题,我才想明白自己没有错,修道者本就应该贪生怕死。” 他说道:“我唯一的错误是不该无知而无畏地直面生死考验,而应该躲的更远些。” 童颜说道:“也许你说的话有道理,但既然你选择了直面生死,却没有通过考验,那就要付出代价。” 洛淮南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如果有来世,希望还能再见。” 童颜眼帘微耷,说道:“还是算了。” 如棋盘的数十道光线向里陷落。 嗤嗤数声响。 一道青烟。 第十一章谁来回答这个问题? 桂华城很普通,但一夜之后便成了整个朝天大陆最出名的地方。 从清晨开始,无数道关注的视线与那些飞辇、剑光一道落下。 城里的气氛异常压抑紧张,就连狗儿都不敢发出吠叫,夹着尾巴躲在洞里。 青石板上的湿露映出无数道身影,不知有多少人在街巷间穿行搜寻。 清天司开始查案,禁止任何民众离开,那座已经变成废墟的小院更是变成了禁地,不准任何人靠近。 废墟里不时亮起宝珠的光毫,偶尔能够听到闻迹犬的粗重喘息声。 中州派弟子们守在废墟四周,眼神里满是怒火与悲痛,往更深处望去还能看到一丝茫然。 大师兄就这么死了?这怎么可能? 一位枯瘦老者在数十丈外另一处民宅废墟的上空,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浑身散发着阴沉的气息。 他是中州派长老任千竹,境界深不可测,早已到了化神期巅峰。 谁都能够想象洛淮南之死对中州派带来的冲击,也能够想象到任千竹此时的心情。 人们不要说劝慰,便是连看都不敢看一眼。 任千竹忽然收敛气息,望向霞光起处,说道:“来了。” 他身边那位官员闻言微怔,随之迎了过去。 官员是清天司指挥使张遗爱,乃是朝廷里的重要人物,闻知噩耗后连夜赶了过来。 与前几任清天司指挥使一样,他也是中州派出身。 东方的朝霞里落下一顶青帘小轿。 张遗爱不知轿中人身份,心想出了这样的惊天大事,难道掌门夫妇都不来? 任千竹境界高深,地位也极高,对着那顶青帘小轿却是极为恭敬,说道:“辛苦前辈。” 晨风拂动青帘,轿中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请中州派道友节哀,然后表示她需要安静查看。 任千竹亲自将青帘小轿带到小院的废墟里,然后带着门下弟子避到街外。 张遗爱低声问道:“师兄,这位是?” 任千竹说道:“水月庵的太上长老。” 张遗爱闻言微惊,心想水月庵太上长老那是何等样身份,居然这么快便赶到了桂华城,必然是掌门亲自出面请托。 他的视线越过半垮的院墙,落在那顶青帘小轿上,生出一些希望——凶徒的气息遮掩做的极好,清天司动用多种法器也没有找到什么痕迹,应该是杀人界的行家老手,但水月庵精研两界通,必然会有所发现。 “昨夜城里为何会有这么多修行者?”任千竹问道。 张遗爱已经得到下属回禀,把珍器阁拍卖大会的事情讲了一遍。 任千竹神情微冷,说道:“我要去看看那些人。” 张遗爱想着那件麻烦事情,压低声音说道:“别的都无妨,只是青山宗神末峰主在,师兄莫要冲动。” 任千竹闻言微怔,问道:“她为何会在这里?” 这时那顶青帘小桥离开了小院废墟。 张遗爱来不及回话,与任千竹二人走到轿前。 “有妖火痕迹,还有血魔功的气息,应是邪派余孽,只是还有两椿不解。” 青帘小轿里的温和声音渐低,似是这位水月庵的太上长老也觉得奇怪。 张遗爱与任千竹神情变得更加认真,不敢漏过任何字眼。 “其中一道剑意很淡,但……是青山的。另一道剑意明明陌生,却又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一般。” 听着这话,张遗爱忽然觉得落在脸上的晨风变得异常寒冷,甚至有些割人。 当年赵腊月在鸣翠谷被中州派元婴长老暗杀,便引发了一场大波。 今日洛淮南可是死了! 他出身中州派,却是朝廷命官,自然不愿意事态向这个方向发展。 任千竹听着这句话,神情却变得更加淡然,也可以说冷漠,对着青帘小轿躬身行礼,说道:“辛苦前辈。” 青帘小轿里传出一声叹息,逆晨风而起,渐渐消失于朝霞之中。 张遗爱没有犹豫,直接转身拦在了任千竹身前,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师兄,请先冷静!” 任千竹冷哼一声,怒拂双袖。 张遗爱不好硬拦,无奈何避开。 任千竹身形骤虚,在原地消失。 …… …… 数息后。 十里外的珍器阁里起了一场风。 任千竹身影显露,望向楼上,厉声喝道:“赵腊月出来!” 这声暴喝如雷霆一般炸响,久久没有止歇。 楼里狂风大作,梁柱吱呀作响,匾牌落下,烟尘四起,竟似要塌了一般。 珍器阁东家凌晨时分刚赶过来,正因为这件事情头疼,发现有人闹事,更是愤怒至极,拂袖来到栏边,向着楼下望去,看着任千竹的身影,脸色骤变,便跪到了地上。 其余的修行者看着这画面,猜到那位老者身份,面露惊惧之色,行礼避开,下意识里望向楼顶。 顶楼传来房门开启的声音。 赵腊月走了出来,顾清跟在她的身后。 她走到栏边,居高临下看着这名中州派的长老,神情淡然。 …… …… “昨夜子初之时,你在哪里?” 任千竹盯着楼上的赵腊月问道,眼神寒冷至极。 子初之时是守在小院外的北溪门弟子确认的时间,也是整座桂华城听到巨响的声音。 更是洛淮南的死亡时间。 赵腊月没有说话。 “你是在请求帮助还是审犯人?” 顾清向前走了一步,来到栏边说道:“如果是前者,我们或者可以配合,如果后者,你凭何发问?” 任千竹也不理他,只是盯着赵腊月沉声说道:“杀死我洛师侄的凶徒中,留下了一道青山剑意,你怎么解释?” 听着这话,楼里的修行者与珍器阁的管事们震惊异常,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你与我中州派有旧怨,又刚好莫名其妙出现在这座小城里,我当然要来问你一句。” 任千竹盯着赵腊月厉声说道:“你是答不出来还是不敢答?不要以为你是青山峰主,我便不敢对你如何!” 有参加拍卖会的修行者想解释一下赵腊月为何会在这里出现,但在化神期长老的威压之下,竟是无法开口说话。 风微作,清天司指挥使张遗爱终于赶了过来,直接走到任千竹身后,低声说了几句话。 任千竹微微眯眼,散发出来的威压稍微小了些。 中州派弟子与清天司的官员们也赶了过来,知晓了事情的缘由。 ——昨夜珍器阁的拍卖会里有件物品是三清草。 整个修行界都知道,赵腊月需要三清草破境入游野,那么她出现在这里,自然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 青山宗寻找三清草已经找了好些天。 “任何事情总要有个先来后到。” 顾清平静说道:“前辈应该问的是,昨夜洛淮南师兄为何会刚好出现在这座城里,而不是我们。” 这句话很有道理,又很不讲理。 因为洛淮南已经死了,没有办法回答问题。 “那道青山剑意如何解释?” 任千竹收敛了些气息,但依然盯着赵腊月的眼睛,随时可能发出雷霆一击。 他是化神期巅峰的强者,不管赵腊月天赋再高,也只有受死一途。 那些中州派弟子也望向顶楼,眼神警惕而愤怒。 赵腊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回答中州派的……是无数声剑啸。 嗖嗖嗖嗖! 十余道剑光照亮桂华城的天空。 青山宗弟子到了。 第十二章真凶是谁? 青山离豫郡有些远,到的有些晚。 为首的是上德峰长老迟宴,还有过南山、顾寒、马华、幺松杉等两忘峰弟子,身上带着霜尘。 看着珍器阁里的局面,迟宴神情微冷,说道:“贵派想围攻本门峰主?” 话音落处,十余柄剑光再次照亮楼间,式样不一的飞剑静悬于空中,剑意凌厉,梁柱上出现深浅不一的裂痕。 那些参加拍卖会的修行者哪里还敢停留,纷纷避出楼去。 张遗爱走到迟宴身前,解释了几句。 幺松杉在旁听着,觉得好生荒唐,喝道:“赵师叔是什么人,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雷一惊更是看着四周的中州派弟子直接开骂道:“血口喷人!你们想死啊!” 迟宴脸色阴沉说道:“我能理解贵派上下现在的心情,但我希望你们脑子清醒一些。” 赵腊月在桂华城出现,是因为那株三清草。 整个修行界都知道她在寻找这个东西。 她又不是真正的神仙,如何能算到洛淮南也会在这里出现? “那道青山剑意,是水月庵太上长老亲自判定,这件事情与你们青山宗脱不开干系。” 任千竹的脸色比迟宴还要更加阴沉,寒声说道:“我很想知道你们准备怎么解释。” 过南山、顾寒、马华的神情一直都很凝重,此时听到这句话,脸色更是变得无比难看。 因为他们大概已经猜到那道青山剑意从何而来。 “我可能知道是谁,只是……有些难以相信。” 过南山语气沉重说道。 任千竹与张遗爱霍然转身,还有无数道视线也落在了他的身上。 “是谁?”迟宴沉声问道。 过南山沉默了会儿,说道:“应该是柳十岁。” “不错,这件事情与神末峰没有关系。” 一道有些冷淡的声音响起。 童颜从楼外的晨光里走了进来。 他抬头望向顶楼栏边的赵腊月与顾清,微微点头致意。 赵腊月点了点头,带着顾清转身进屋,幺松杉与雷一惊驭剑而上,站在门外守着。 童颜与过南山三人视线相接,神情都很凝重。 青山弟子们很震惊,中州派弟子与清天司官员们有些茫然。 柳十岁这个名字听着很耳熟。 童颜望向任千竹,说道:“师叔,可曾发现血魔邪功的痕迹?” 任千竹眯了眯眼睛,说道:“不错,你如何知道的?”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那就真的是他。” 忽然有人想了起来:“柳十岁?是不是就是那个青山弃徒?” 在场的青山两忘峰弟子们沉默不语,中州派弟子们则是面露震惊之色。 这句话带起了很多人的记忆。 天生道种柳十岁,与赵腊月、卓如岁一样,曾经是青山宗重点培养的未来,第一次承剑大会后便进入两忘峰开始学剑。结果在浊水除妖时没有控制住贪欲,偷偷服下妖丹,又开始偷练邪派功法,被废去修为,断掉经脉,逐出青山…… 这是青山宗很丢脸的一件事情,修行界没有谁敢提起,但很多人都记得很清楚。 听童颜的话,难道杀死洛淮南的就是此人? “看来他是真的投了邪派,不知用什么方法修复了经脉,甚至还加入了不老林。” 过南山神情凝重说道:“这真是令人震惊的事情。” 楼里变得异常安静。 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任千竹觉得有些不对。 小院废墟里有血魔邪功的痕迹还有青山剑意残留,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放眼朝天大陆确实只有柳十岁一人。 但为何童颜与过南山这些年轻弟子,连现场都没有去便能想到这个人选? 这时楼外风动辇落。 和国公从朝歌城赶了过来。 出了这样的大事,朝廷必须表明自己的态度。 听完张遗爱的报告,和国公沉默片刻,觉得童颜与过南山的推论有理,但还有几个问题。 “还有一个人是谁?” “当然也应该是不老林的刺客。” “他用的什么剑?” 和国公盯着张遗爱的眼睛追问道。 张遗爱答不出来。 忽然有白鹤传书破朝霞而落。 水月庵来信。 太上长老想起来了第二道剑意来自何剑。 那把剑叫做初子。 场间的年轻修行者没有什么反应。 任千竹与迟宴还有和国公则是脸色骤变,没有再说什么。 …… …… 站在变成废墟的小院外,过南山没有低头,垂在身侧的两只手紧握成拳,袖口微微颤抖,显得很是难过。顾寒与马华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里的震惊与不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只是做个假局,洛淮南怎么就真的被杀死了呢? “有没有可能是失手?”顾寒问道。 马华声音微颤说道:“可能性太小,就算柳十岁控制出了问题,但洛道友何等样境界实力,怎么会出事?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柳十岁早就已经真的投了不老林,借着我们的提议,暴起发难,才有可能杀死洛道友。” 过南山没有说话,脸色更加苍白,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洛淮南的死便是他的罪过。 马华的脸色也很苍白,看着就像是放了一夜的大白馒头,双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连声音都变得有些不清楚。 “当日你在两忘峰上说到如何帮助柳十岁,我才想到这个方法,只是没想到,最后会变成这样的结局。” 他看着童颜说道。 童颜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过南山有些生气,心想这是推卸责任吗?这本就是两忘峰与洛道友商定的事情,与童颜又有什么关系? 顾寒看着废墟里正在采集妖火痕迹的清天司官员,忽然说道:“我还是不相信十岁会真的入魔,肯定有什么问题。” 马华不安问道:“那些先不用管,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我会把此事所有前因后果都禀报给师父供其判断,任何惩罚我都可以接受,只希望能尽快查到线索,抓住真凶,以慰洛道友在天之灵。看先前任长老似乎有些生疑,你先推到我们身上,事后我会解释。” 过南山看着童颜说道。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如此也好。”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绿色的小琉璃瓶,手指微微用力,捏成粉末,洒在废墟前的地面上。 顾寒问道:“这是何物?” 童颜说道:“这是师兄生前最喜欢的玩意儿。” 顾寒没有再说什么。 四人站在废墟前,沉默不语。 远方忽然有数道烟花升起。 那是宣布解禁的信号,桂华城里的修行者与居民可以自由出入。 在烟花的照耀下,塌成废墟的小院看着很像一座坟。 第十三章不见天日柳十岁 云层在天光峰崖下,被太阳静静照着,看着就像是雪原。 赵腊月站在崖边,看着下方的风景,忽然有些想去白城,但下一刻便把这个念头碾碎在心间。 一道叹息声响起。 她转过身去,看着那道高大的身影,行礼道:“拜见掌门大人。” 青山掌门站在石碑前,负手看着那处,说道:“这是你第一次来天光峰顶吧?” 赵腊月的视线随之上移,落在那道剑鞘上,强行压抑住心头的震惊,轻声说道:“是的。” “当初想着你虽是小师叔的再世传人,终究年纪太小,有很多事情以后慢慢告诉你也不妨,现在看来,这种做法却有些不妥,因为你做事之前,似乎并不习惯询问别人的意见。” 掌门转过身来,走到她的身边,望向崖下的万里云海。 赵腊月说道:“承天剑只是一个剑鞘?这种事情就算我问出来了也没有意义。” 掌门说道:“这种所谓的秘密,确实没有什么意义,我今日请你过来,主要是想问问洛淮南之死。” 赵腊月说道:“与我无关。” 掌门说道:“井九不见得会死,你为何一定要他死?” 在这种时候,如果还说与我无关的话,未免有些太不恭敬。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他想井九死,我就想他死。” 掌门说道:“任何事情都不可能瞒过所有人。” 赵腊月说道:“就比如你们都已经猜到了,却什么都不做?我等了你们三年,既然你们不做,那我就自己做。” 掌门说道:“这三年洛淮南表现太好,便是我都有些动摇,而且一直没有证据。” 赵腊月说道:“中州派也没有证据。” 掌门说道:“不错,这个局你们设计的很好,哪怕有人怀疑你也找不到任何证据,而你找的人也永远不会出卖你。” 无论是宝树居还是胡贵妃,都没有任何理由以及勇气出卖神末峰。 掌门接着说道:“但你有没有想过,这会影响到我们与云梦山之间的关系?” 赵腊月说道:“最后出手的是童颜,这是中州派弟子间的自相残杀。” 掌门说道:“如果真的被人猜到了什么,便会出问题,生灵涂炭这四个字便可以用一用了。” 青山宗与中州派之间开战,井九当初在朝歌城里推论过的那段历史便会发生。 赵腊月说道:“我没有想那么多。” “还是说你根本懒得想?那个官员叫施丰臣?是这个名字吧,他对你的忌惮不见得完全没有道理。” 掌门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他是谁了?” 赵腊月沉默了很长时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问道:“初子剑是谁的剑?” 掌门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 …… 没那么简单。 赵腊月站在崖畔,听着神末峰里那些猿猴欢快的叫声,在心里默默想着。 那夜与胡贵妃见面之后,神皇让金供奉把初子剑转交给她,便表示这件事情不简单。 初子剑很强大,在她的手里甚至不弱于弗思剑,所以那夜才能一剑重创洛淮南。 顾清来到崖畔,低声说道:“查清楚了,是遁剑者的剑。” 赵腊月有些意外,挑眉问道:“海上那位?” 玄阴派三祖师深藏地底,而且不擅驭剑,那位帝王孙如今应该在大泽附近背着龟壳,那便只能是那位通天境剑仙。 顾清点了点头,神情很是凝重。 传闻里,那位被青山剑阵逼得自禁于雾岛里的通天境剑仙与如今的西海剑神有些关联。 神皇借剑杀人,究竟意欲何为?他的目标是西海剑派还是不老林?又或者他只是想与青山联手震慑中州派? 想着这些事情,赵腊月的脸色更加苍白,咳了两声。 杀洛淮南一役,她受了不轻的伤,在珍器阁里为了隐藏伤势又消耗了很多真元,这时候很是虚弱。 顾清看了她一眼,有些担心。 “传书九峰,我要闭关。” 赵腊月看了眼北方,转身向洞府里走去。 顾清唤来元姓少年,交待了几句事情,说道:“我也要开始闭关,如果梅会开始,记得叫醒我。” 寒雾锁雪原,道战无法进行,梅会自然也不会举办。 梅会开始的那一天,便意味着寒雾将散。 元姓少年明白他的意思,也隐约猜到他们去做了些什么事情,有些不安地说道:“我不会和那边说。” 顾清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没有说什么。 元姓少年想着这件事情,感慨说道:“没想到居然是柳十岁,原来他没有忘记井师叔。” “我说过,他才是我们神末峰的大师兄。” 顾清对他说道:“另外请那边帮着看好村子,我可不想师父回来后生气。” 元姓少年觉着很是头疼,说道:“你确认那边会帮我们?” 顾清没有说话,向崖下的树林里走去。 他闭关的地方不是洞府,而是树林里那间曾经住过很长时间的小屋。 树林里的猿猴们叫了起来,表示对他的欢迎。 顾清沉默不语。 当年柳十岁偷服妖丹,现出异象,被上德峰关进镇魔狱里,日夜遭受刑罚,眼看着便要出事。 他记得井九离开之前的交待,写了张纸条交给猴子们,让它们去搬救兵。 第二天,柳十岁便被放了出来。 直到现在,两忘峰弟子还以为这是掌门大人的意思。 当时顾清也不知道是谁出手,但这些年他与猴子们交流更多,早就已经知道当时它们去的哪座峰。 …… …… 赵腊月被暗杀的时候,中州掌门夫人曾经来过青山做解释。 那一次赵腊月并没有死。 柳十岁是青山弃徒,但洛淮南终究是死了。 所以青山掌门亲自走了一遭云梦山。 二百年来头一遭。 数日后,中州派与青山宗联合颁出谕令,确认了柳十岁便是洛淮南之死的真凶,要求天下同道帮助追缉,无论是哪家宗派的弟子,又或是无门派的散修,只要能够杀死或者抓住柳十岁,又或者能够提供足够准确的信息、帮助中州派与青山宗杀死或抓住柳十岁,都能得到两派共同提供的奖赏。 做为正道修行界的领袖,又是这样的大事,中州派与青山宗提供的奖赏自然极为惊人。 ——两样高级功法以及两件天阶法宝。 柳十岁的画像出现在城门上,街道上,酒楼里,朝天大陆的所有地方。 甚至就连通往远海的宝船上都有他的画像。 他的容颜、性情、功法特点,举世皆知。 以他的境界实力自然没有资格被称为遁剑者。 但事实上他与那三位遁剑者将没有任何区别。 他将被终生追杀,一刻不得喘息,再也无法看到天日。 …… …… 第十四章奈何天日必昭昭 青山外有座小山村。 柳十岁的家就在这里。 普通百姓自然不知道修行界里发生的事情,小山村里的生活没有受到任何打扰。 柳父柳母依然每日劳作,像过往那些年里一般生活,虽然已经渐老,身体依然康健,发黑齿坚,看着极为精神。 深山林梢站着两位散修。 一位散修微讽说道:“肯定是柳十岁偷了青山的丹药给他们用了,就凭这条也是死罪,不过看来确实很有孝心。” 另外那名散修脸色苍白说道:“柳十岁杀了洛淮南,在不老林里地位必然很高,我们这么做不老林会放过我们吗?” “怕什么?这里离青山如此近,不老林哪里敢出现?” 那位散修狞笑一声,说道:“我们绑了他的父母,逼他现身,到时候或者杀掉,或者送到青山,拿到中州与青山的功法、法宝,今后还有谁敢惹我们?” 说完这句话,他便准备掠离林梢,捉住柳父柳母,以残忍手段逼出柳的下落。 至于柳父柳母万一真的不知道,他该如何让柳十岁知晓父母在自己的手里……他完全没有想过。 最坏的结果也就是柳父柳母被他凌虐而死,没什么别的坏处。 忽然他觉得有些异样,向脚下望去,神情微变。 夏末时节,梢头的树叶忽然结上了一层冰霜。 然后,他的眉心间出现了一个洞。 片刻后,血从那个洞里溢了出来。 他的眉毛上凝结了一层冰霜,渐渐身上也覆上一层冰霜,早已没了呼吸。 直到死亡来临,他也没能看到那道穿透自己头颅的剑光。 另外那名散修,自然也没能看到剑光。 他看着死去的同伴,身体不停颤抖,恐惧的无法言语。 林间落了一场雪。 那名散修猜到了些什么,在心里不停地狂喊:雪流!雪流! 他的身体被寒意冻僵,再也无法在树枝上站稳,直接摔落到地面。 他哪里敢跑,跪在风雪里对着天空不停磕头,用尽力量,以此表示自己的诚意。 砰!砰!砰!砰! 他的额头破得厉害,随着磕头的动作,血水四散飞溅。 他的神思有些恍惚,不明白为何青山宗的大人物会护着那名弃徒的家人。 还是说这代表着青山宗的威严不容侵犯? 雪流如瀑。 寒意刺骨。 他感受到了那道意志,哪里还敢再作停留,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同时也把那道意志带了出去。 ——山村是青山禁地,谁都不准靠近。 …… …… 建安郡西面有座小镇。 柳十岁戴着笠帽,行走在镇子唯一的主街上。 被整个大陆通缉是很麻烦的事情,但算不上特别危险。 他没有资格成为遁剑者,青山大阵不会无时无刻地搜寻他的下落。 修行者的数量太少,凡间的官府与衙役又很难发现他。 只要他保持低调,不去朝歌城这种地方,不靠近可能有修行宗派的深山灵脉,便不用太过担心自己会被人发现。 不老林与那些邪派能存在这么多年,自然有其道理。 柳十岁想着这些事情,站到茶铺前,要了一碗凉茶。 街道前方忽然响起尖叫声,有烟尘起。 他向那边望去,发现是一匹马受了惊,拖着车厢四处横冲直撞,已经造成很多险情。 风掀车帘,里面好像是一家人,男子正在用力拉缰试图让惊马停下,妇人脸色苍白,怀里的孩子不停哭喊。 普通人无法拦住惊马,能拦住惊马的必然是修行者。 小镇里很少会出现修行者,一旦出现那便是很显眼的事情。 ——所以自己不应该管这件事。 柳十岁想着这些事情,走到街上。 那辆马车眼看着便要撞到街边,车毁人亡。 风起,柳十岁出现在马旁,伸手抱住马颈。 势如野火般的惊马,居然被他看似普通的手臂一拦,便无法再进一步! 啪啪两声轻响,他的鞋底烟尘微作,左臂衣袖上裂开两道口子。 惊马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前蹄一软,便跪了下去,被他揽在了左臂里。 马车骤然停止,车厢里的妇人与男子直接跌倒,妇人怀里的孩子飞了出来。 柳十岁伸手抓住那个孩子,抱在右臂里。 惊呼声骤然消失,街上无比安静。 数百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柳十岁确认惊马已醒,把孩子交还给妇人,走回街边茶铺,喝完碗中凉茶,放下两个铜板,向着镇外走去。 看着那道离开的身影,街上的民众震惊无语,直至那道身影完全消失,议论声才轰然而起。 …… …… 来到镇外的树林里,柳十岁觉得有些不对,望着树林深处说道:“出来吧。” 片刻后,两名年轻人还有一位稍显沧桑的中年人走了出来。 一名年轻修行者看着柳十岁不解问道:“难道你不知道整个朝天大陆都在追杀你?为何会因为这种事情暴露行踪?” “我以为小镇偏远,很少会有修行者出现,就算被人发现痕迹,那时我早就已经走远了。” 柳十岁解释的很认真。 那名年轻人苦笑说道:“我们与这位道兄有些事情要谈,在山门里有些不便,于是约在镇上,恰好看到了那幕画面。” 柳十岁说道:“贵派是?” 那名年轻人指着另外一名年轻人说道:“我们都是三清派弟子。” 柳十岁有些耳熟,心想应该在哪里听过。 那名中年人说道:“吾乃一散修,无门无派。” “到处都有修行者在找你,结果却被我们无意碰上,真不知道我们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 那名三清派弟子脸上露出悲壮的情绪。 另外那名三清派弟子自嘲一笑说道:“我们知道不是你的对手,只想暗中跟着,很是谨慎,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 能够找到柳十岁,便有可能拿到中州派与青山宗的奖赏,这当然是好事。 问题在于,柳十岁连洛淮南都能杀死,此时发现他们行踪,又怎会让他们活下来? 那名散修忽然看着柳十岁说道:“或者我可以想办法帮你争取一些时间,当然你首先要承诺不杀我们。” 柳十岁想了想,说道:“好。” 那两名三清派弟子没明白意思,神情微怔。 那名散修忽然出手,法器如阴影一般自袖口里飞出,袭向两名三清派弟子的后背。 轰轰两声巨响,树林里烟尘大作。 两名三清派弟子没有死。 因为一道飞剑静静悬在空中。 第十五章朝朝如此谁能活 那件阴毒的法器已经被斩成两截,落在地面,如被斩杀的毒蛇一般。 两名三清派弟子惊怒异常,看着那名散修喊道:“陈道兄,你想做什么!” 那位姓陈的散修脸色苍白,看着柳十岁震惊不解问道:“你为何阻我?” 柳十岁说道:“杀死两名同道灭口,事后再帮我遮掩,顺便把杀人之事栽赃到我身上?” 那名散修焦急辩解道:“如此你才会相信我,不是吗?” “从道理上来说,我确实应该接受。” 柳十岁看着他说道:“但我不喜欢这样。” 说完这句话,他的眼瞳深处忽然燃起两抹妖火,红艳异常,散发的气息变得异常狂野。 那名散修惊呼一声,唤出法器,便想驭空逃走。 轰轰轰轰! 十余道光拳从柳十岁身周生出,向着那名散修轰了过去。 那些拳头并非真实,黑红两色混杂,正是用妖火之力摧动的血魔功! 满天都是妖火魔拳,那名散修哪里能逃。 只听得一阵密集的如击重革的声音响起,散修身体表面出现十余个陷坑,重重摔到地面,顿时没有了生机。 柳十岁望向那两名三清派弟子。 三清派弟子脸色苍白,却没有逃走的意思,手捏剑诀说道:“虽然不明白你刚才为何要救我们,但现在请动手吧!” 柳十岁问道:“你们为何要杀我?” 三清派弟子说道:“像你这样叛门入魔、杀害正道前辈的妖人,当然人人得而诛之!” 柳十岁说道:“说的有道理,你们并非妖人,那我为何要杀你们?” …… …… 柳十岁回到了镇上,两手提着两名昏迷的三清派弟子,就像提着两只鸡。 通过那辆已经破损严重的马车,他找到了那家人住的客栈,让满脸惊恐的掌柜带着去了房间。 房门开启,那名男子揉了揉眼睛,发现是刚才救了自己全家性命的仙师,面露惊喜,直接跪到了地上。 那位妇人也赶紧跪了下来,按着孩子的后脑勺,不停地说着感谢。 “麻烦你们帮着照看一下,等他们醒来,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 柳十岁把两名昏迷的三清派弟子放到地板上,留下些散银子,转身离开。 …… …… 不能驭剑,剑光太显眼。 也不能走路,那样太慢。 不能走太热闹的地方,容易被人发现。 也不能走太幽静险峻的山崖,那里容易遇到修行者。 所以柳十岁选择在离官道不远的山林里高速奔掠前行。 但他没想到的是在这种地方很容易遇到一种人:盗贼。 他停下脚步,看着那十几名正围着火堆喝酒吃肉的盗贼,神情微怔。 那些盗贼的身后有一辆车,没有看到尸体,但有着很明显的血腥味。 十余名盗贼神情惊恐看着他,没有说话,他们很清楚,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敢独自前行的,绝对不是凡俗之辈。 柳十岁问道:“你们劫货杀人?” 一名盗贼反应奇快,连声喊道:“没有!不敢!我们只是抢了这车绸布,商人受了伤,没死!” 另一名盗贼颤声说道:“商人就在十里外的官道上,仙师尽可以去看!” 柳十岁的视线落在那些盗贼割羊肉的刀上。 那些刀上也都有些血。 那两名盗贼急的青筋毕露,嘶声道:“羊血!绝对的羊血!” 那两名三清派弟子与死了的散修,还没有来得及通知别处,只要自己不再弄出什么动静,便应该是安全的。 至少在明天那两名三清派弟子醒来之前。 柳十岁这般想着,准备离开,忽又想着小镇上的那家人如果在道路上遇到这群盗贼,只怕会有危险。 他问道:“谁是带头大哥?” 盗贼们惴惴不安,没有人应声,但好几人都悄悄望向了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 那名汉子恶狠狠地瞪了回去,从烤羊上取下铁刀,绝望地喊了一声,便向柳十岁砍了过去。 一声脆响,那名盗贼首领的头没了,直挺挺地摔落在地。 “以后不要当盗匪了,那样不好,而且危险。” 柳十岁指着地上那具无头尸体,对盗匪们说道:“你们看,就像这样。” 他本来还准备说些什么。 盗匪们发出惊恐的尖叫,如鸟兽一般散开,逃往山林深处。 柳十岁想了想,没有去追杀。 他的行踪即将暴露。 他不能再去不老林的联络点。 天高云淡。 妖火从他脚下生出。 风起,山林间出现一道残影。 数息之后,他已经变成下一座山里的一个小黑点。 …… …… 两日后。 某座无名野山下方有道溪谷,山势极陡,水势极凶。 河道里遍布着或大或小的石头,水浪拍击在上面,发出轰隆如雷的声音。 如雷般的水声里忽然传来一道沉闷的撞击声,就像是装满米的麻袋,从城头直接落在了街道上。 片刻后,柳十岁从湍流里浮了出来,有些困难地把身体藏在石缝里,确保不会被天空上的人或异禽发现。 他浑身湿透,脸色苍白,衣服上还残着血迹,胸口微陷,明显是受了极重的伤。 他胸口的陷落不是被溪谷里的石头撞出来的,而是被一件法宝击中。 昨夜他被几名散修强者追上,双方展开了激烈的战斗,最后他被逼入绝境。 眼看着便要被围杀的时候,他咬着牙跳进了山里的一条暗河。 那些散修强者不敢在那般黑暗的环境里继续追杀,只好再作想法。 暗河穿过山脉腹部,分作无数条,其中一条从这座无名野山的崖壁里落了出来。 他相信那些散修强者应该无法确定自己的位置。 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并不代表安全,他能感觉到危险还在。 他的视线穿过石缝,落在天空里。 远处隐隐可见剑光。 不知道是青山宗还是无恩门,这里离海州应该不远,西海剑派高手的可能性也很大。 如果这时候他被这些宗派的高手发现,必死无疑。 一名老书生忽然出现在溪谷里。 他看着石缝里的柳十岁感慨说道:“真不明白像你这样的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柳十岁开心地笑了起来,牙很白。 第十六章活人无数不老林 这位老书生正是当年把柳十岁从村子带走的一茅斋前辈。 那句话是他的感慨,并不需要柳十岁回答。 柳十岁从石缝里爬了出来,看了眼天边的剑光。 老书生取出毛笔,蘸了些溪谷里的清水,在空中写了几个字。 一道清光闪过,他与柳十岁的身影从原地消失。 没有过多长时间,两道剑光先后落在溪谷畔。 两名中年修行者现出身形,一位是青山碧湖峰长老雷鸣,已然游野中境,另一人则是西海剑派的高手钱思材。 钱思材冷笑说道:“居然又跑了,看来在山里呆的时间长了,确实擅长打洞。” 这句话明显是讽刺青山宗,雷鸣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说道:“那在海边呆久了的家伙,是不是应该擅长摸鱼?” 钱思材冷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确认柳十岁的气息已经消失,二人收回剑识,各自复命。 …… …… 洞府里很干燥,夜明珠散发着幽暗的光线。 柳十岁从冥想中醒来,打量四周,心想不知是哪位前辈高人的洞府,禁制很是强大,竟落在了不老林的手里。 老书生递过来一颗赤红色的丹药。 柳十岁接过丹药,借着桌上那盏清水服下,稍微调息便化散,看着老书生感激一笑。 当年这位一茅斋老书生与中州派魏成子把他从小山村里带走。 如今魏成子也已经死了数年,老书生便成了他在不老林里唯一认识的人。 老书生叹息说道:“像你这般行事,迟早会被发现。” 柳十岁知道他指的何事,挠了挠头,说道:“知道不应该管,但身体不受控制。” 老书生说道:“前几年把你拘着,看来很对,像你这样的人就不应该在世间行走。” 柳十岁好奇问道:“在您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人?” 老书生说道:“总之不应该是不老林的人。” 柳十岁说道:“不老林里有您这样的前辈,那有任何人都不足为奇。” 一茅斋这样的地方,居然出了一位不老林的刺客,自然有故事可以说。 不过洞府里没有酒,老书生也没有讲故事的兴趣,交待了几句便离开。 十余日后,柳十岁的伤势将愈,打开禁制,走到洞府外,看着巍巍群山,满眼青色,心想这里是何处? 有风从山野那边吹来,顺着崖壁而上,拂动洞府外的野花,落在他的脸上。 他闻到风里有些咸味,还有些很淡的腥味,才知道这里离海边应该不远了。 那片海应该是西海。 伴着海风,老书生再次出现,说道:“走吧。” 柳十岁没有问去哪儿,简单收拾了些东西,又去洞外的野林里小解,随着老书生向山下走去。 青翠的群山下方自然会有幽暗的峡谷。 二人用数天时间穿过幽暗的峡谷,然后进入一条更加幽暗的地道。 又走了数天,他们终于从幽暗的地道里走回地面。 浪花拍打礁石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眼前是无数堆雪。 柳十岁静静看着夜色里如墨一般的西海,沉默了会儿,转身走进那间很破烂的海神庙。 潮湿的墙上结着盐花,形成很诡异的图案。 木头门槛已经被海风腐蚀大半,看着有些恶心。 这些都是他未曾见过的画面。 老书生没有随他走进海神庙。 破旧的庙里只有他以及那座海神。 星光落在墨海上,反耀出很淡的光辉,又落在海神的脸上。 柳十岁才发现,原来这座海神像是个真人。 海神的容颜看着并无特异之处,身着黑衣,但散发着贵气与王气,有种俯视苍生的感觉。 “你就是不老林的……”柳十岁想了想应该怎么称呼对方,说道:“首领?” “可以这样说。” 黑衣人的声音有些缥缈,听着就像是从远处传来一般。 柳十岁问道:“你为何要见我?” 黑衣人说道:“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杀死洛淮南的。” 柳十岁想也未想,说道:“秘密。” 这个回答明显超出了黑衣人事先的预算,他怔了怔后笑了起来,接着问道:“另外出剑的人是谁?” 柳十岁认真地想了想,说道:“看不出来。” 黑衣人问道:“初子剑在你手里?” 柳十岁这才知道赵腊月给他的那把剑叫做初子。 他的神情与反应都很真实。 因为这本来就是真实的。 他看着黑衣人说道:“那把剑现在是我的。” 黑衣人静静看着他,过了很长时间,说道:“那就是你的。” 柳十岁说道:“谢谢。” 黑衣人说道:“那你至少应该告诉我,既然你只杀恶人,为何会杀洛淮南?” 柳十岁说道:“在我看来,他就是恶人。” 黑衣人身体微微前倾,有些意外也很感兴趣于他的这个说法:“为何这么说?”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说道:“公子没能从雪原回来,我认为是他的问题。” 黑衣人若有所思,说道:“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何坚信是他害了井九,但这个理由很充分。” 柳十岁说道:“谢谢。” 前一声谢谢,是感谢对方没有凭着境界寮力强行抢去那把初子剑。 这一声谢谢,是感谢对方承认自己的理由。 “你可知道为何前些年我一直不肯见你?因为你还不够强大,而且我不怎么信你。” 黑衣人看着柳十岁,想起多年前浊水里的鬼目鲮,心想虽然你的生命是被我改变的。 柳十岁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黑衣人说道:“不说信任,便说你只肯杀自己愿意杀的人,对我有何用处?不老林可不是果成寺。” 柳十岁想了想,说道:“你们想杀的人很多,其中总有一些适合我。” 适合他去杀。 黑衣人说道:“真是有趣的年轻人,不过现在这些都不是问题,因为你证明了自己的强大,也证明了自己。” 柳十岁明白他的意思,沉默不语。 “就算离开那个山村的时候你还有别的想法,但现在你杀了洛淮南,此生便只能在黑夜里行走。” 黑衣人静静看着他说道:“你可愿意?” 海神庙里一片安静。 海涛的声音要比松涛远为惊心动魄。 柳十岁想起了山村的池塘,两忘峰上的剑光。 他说道:“我要最好的功法与晶石与丹药以及安全的洞府,任务由我自己决定接或不接。” 黑衣人说道:“如果是别人敢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会直接让他魂飞神灭,但既然是你,再如何荒唐我也接受。” 柳十岁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到底为何这般看重我?” 黑衣人说道:“因为你的天赋与出身,最重要的是性情,像你这般执拗的修行者整个朝天大陆已经没几个了。” 柳十岁依然不解,问道:“对不老林来说,这样的性情很重要?” 黑衣人说道:“对不老林很不重要,但对剑道来说非常重要。” 柳十岁隐约明白了些什么,说道:“你要我继续修剑?” 黑衣人说道:“是的,我要你证明给整个世界看,哪怕离开青山剑宗,依然可以修成不世剑法。”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说道:“似乎有些意思。” 黑衣人说道:“还有什么问题?” 柳十岁说道:“你到底是谁?” 黑衣人静静看着他,说道:“吾乃西王孙。” 海风骤疾,墙上的盐花簌簌落下。 海浪翻滚,涛声如雷。 第十七章林中有鸟各自飞 三年后。 神末峰崖间的雾渐渐散了,猿猴们叫了几声。 元姓少年从峰顶下来,走到林间小屋前,喊道:“师兄,师兄,该醒了。” 片刻后,木门被推开,顾清走了出来。 只见他眼神深静,偶有亮光如剑闪起,然后隐而不见。 元姓少年很是吃惊,心想师兄闭关才三年便再次破境,这真是太厉害了,诚挚说道:“恭喜师兄!” 顾清看了看他,发现这三年他的进步也很大,已经快要破境入无彰,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他看着林间渐渐散开的雾气,问道:“雾散了?” 元姓少年说道:“冬末时分便有迹象,今年梅会将照常举行。” 梅会既然照常举行,便说明雪原寒雾将散。 想在远在雪原,不知生死的师父,顾清的情绪有些复杂,明明应该欣喜,却又畏惧。 回到峰顶,走到洞府深处,看着那道厚重的石门,感受着上面禁制阵法的无上威压,顾清有些犹豫。 他是神末峰弟子,自然有办法解除禁制,问题是自己应该这样做吗? 元姓少年说道:“掌门亲自下令,说师父正在关键时刻,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得打扰她。” 顾清有些吃惊,问道:“破境入游野?” 元姓少年点了点头。 顾清很是喜悦,然后想着已经这么多年,师父只怕早已……他只是想过去看看,同时希望能把师父的骸骨迎回来,如果让赵腊月看着那画面,伤心过度,只怕会对破境带来极大的麻烦。 心意即定,他不再想此事,问道:“试剑大会几天后开始?” 元姓少年说道:“七天。” 顾清说道:“传书适越峰,我们参加。” …… …… 数百丈高的石林,穿破云雾,指向湛蓝的天空。 崖间到处都是人,只有神末峰所在的石台显得有些冷清,只有顾清与元姓少年两个人。 有些意外的是,两忘峰弟子所在的石台上没有看到过南山,也没有顾寒与马华。 元姓少年注意到顾清的视线,低声说道:“据说是闭关修行,我猜还是三年前那件事情。” 顾清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那个局是两忘峰与洛淮南商定好的,才会有柳十岁出手的机会。 掌门大人亲赴云梦山,应该把这件事情向对方解释清楚了,但两忘峰总要为洛淮南之死付出些代价。 伴着上德峰迟宴长老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声音,青山试剑正式开始。 顾清没有任何意外地连续战胜数名对手,获得了参加梅会道战的一个名额。 他当年便是两忘峰的剑童,时间过去这么多年,剑道修为更为高妙。 令诸峰师徒感到震惊的是,他用的并不是神末峰的九死剑诀,而是……承天剑诀! 承天剑诀乃是天光峰不传秘剑,他是如何学得的? 很多道视线下意识里望向峰顶,不知道稍后会不会有什么声音响起。 举办试剑大会的林,就在天光峰里。 天光峰顶很安静。 迟宴忽然问道:“你何时入得无彰上境?” 听到这话,崖间的诸峰师徒又是一片哗然。 赵腊月罢了,那是天生道种。 井九罢了,那是先天剑体。 可顾清看着这般寻常,为何修行速度也如此可怕? 顾清心想如果是两位师长听到这个问题,大概会回答说刚才? 上次试剑大会的时候,师父就这般说过。 “二十天前。” 顾清的回答就像他的人一样平淡。 迟宴看着他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不错。” …… …… 接着是元姓少年。 现在他还是承意境的弟子,已经看到了无彰境的门槛,但离越过去还有一段距离。 与别的同龄年轻弟子比较起来,这个境界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但他来自神末峰。 诸峰师长确认这个事实之后,都觉得轻松了些,看来那座孤峰并没有什么师叔祖的遗泽,修行还是要看个人。 按道理来说,以元姓少年现在的境界,很难战胜那么多同门拿到梅会道战的参加资格。 但今天他的运气实在太好。 他第一轮便遇到了玉山师妹。 第二轮他遇到了一位境界相仿的适越峰弟子,经过一番苦战险胜对方。 第三轮他遇到了雷一惊,对方直接弃权。 第四轮…… 顾清站在台上神情平静地看着,心里却在苦笑。 这种签运可以说是运气,但他知道某些秘密,自然能想到所谓运气不过是上德峰的安排。 …… …… 天光峰外,玉山师妹为他们送行。 顾清与她说了两句话,驭剑离开。 片刻后他转身回望,只见她与元姓少年正在一棵大青树下相对无语。 下一刻,玉山师妹似乎哭了。 元姓少年有些慌,想要替她擦眼泪,却不知道该用衣袖还是手指,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 顾清笑了笑,看着越来越近的暮色里的神末峰顶,笑容渐渐敛去。 飞剑落在峰顶,他走到洞府深处,看着紧闭的石壁默默说道。 ——请放心,只要师父的骸骨还在,我就一定会把他带回来。 …… …… 今次前往朝歌城参加梅会的青山弟子与往年相比更少。 可能是因为今年带队的并非清容峰主南忘,所以没有太多的随行人员,也没有选择驭剑而行,而是乘坐剑舟。 剑舟破云而起,在晨光里向北而去,很快便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顾清望向后方的那片云海,见着青山诸峰已经变成云海里的孤舟,像某日的赵腊月一样想到了白城外的那片雪原。 元姓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原来是带队的师长开始训话。 顾清看着剑舟前方那道高瘦身影,眼神微凝。 那就是今年带队参加梅会的师长。 ——昔来峰主方景天。 …… …… 井九与赵腊月没有说过方景天相关的事情,顾清是自己生出的兴趣或者说警惕。 顾家是青山大族,底蕴很深,知晓很多九峰的秘密,现在顾清是家族重点培养的对象,自然也知道了很多东西。 方景天是太平真人的四徒,但不管与掌门真人还是与剑律元骑鲸都不如何亲近,很少往来。 这位昔来峰主给人的感觉可以说是低调,也可以说是庸常。 他的一身破海境修为放在世间,当然是绝对的强者,在青山九峰里却不怎么显眼。 但族里的老人曾经专门提醒过他,一定要对方景天有足够的重视。 顾清当时问原因,那位老人只说了一句话。 青山九峰,都是上德峰。 第十八章又是道战临雪原 顾清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剑律元骑鲸一身修为惊天动地,更是掌门真人的师兄,上德峰在青山九峰里的地位极为特殊。 但这句话里的上德峰,指的并不是现在的上德峰,而是无数年前的那座上德峰。 当时的上德峰主是太平真人。 现在的青山本来就是太平真人一脉。 掌门还是元骑鲸都是他的弟子,就连顾清所在的神末峰也应该算在这一脉里。 因为景阳真人是太平真人的师弟。 更有一种说法,太平真人是代师授业,可以说是景阳真人的半个师父。 太平真人是何等样人,继掌门真人与剑律元骑鲸之后收的第四个徒弟,又怎么可能是一个庸常之人? 更令人不解的是,既然方景天绝非庸常之辈,为何数百年来会表现的这般平淡? 顾清不像赵腊月那样知道很多事情,猜到很多事情,所以怎样想也想不明白,只好不再去想。 他甚至连看都不敢多看方景天两眼。 似方景天这种层级的大人物,绝对能够轻易感知到针对自己的气机与眼光。 若他动了什么想法,只需要随便挥挥衣袖,顾清便会死了。 …… …… 青山剑舟落在群山之间。 群山间到处都有美仑美奂的建筑,正是朝廷专门为仙师们修建的西山居。 顾清正在收拾东西,忽然听到西山居通传,有人送东西来。 他有些不解,心想自己在朝歌城并不认识人,顾家也一直只在天南经营,来者是谁? 他带着元姓少年来到前院,发现有些同门已经在了。 一名执事跪拜于地,双手呈上礼单,极其恭谨,身后则是数十个精美华贵的匣子。 顾清接过礼单看了看,发现大部分都是些用具吃食,没有特别。 有青山弟子好奇凑过来看了一眼,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真是豪奢,这是谁家送来的?” 那位执事跪在地上,见顾清没有说话,哪里敢回话。 元姓少年明白了,笑着说道:“应该是师父家里送来的。” 围观的人群里响起两声冷哼,有人说道:“修行者耽于外物,难道不怕乱了道心?” 说完这句话,两名弟子拂袖而去。 元姓少年有些不解,也有些生气,准备说些什么,被顾清止住。 顾清对那位执事温言道谢,带着元姓少年回了房间。 他只拿了礼单,稍后自然会有西山居的人帮忙把那些礼物搬进来。 “那两位师兄是怎么回事?” 元姓少年犹自愤愤不平。 顾清说道:“他们是适越峰与碧湖峰的弟子,当然会看不顺眼。” 元姓少年不解问道:“为何?” 顾清说道:“在他们眼里,赵家的东西只怕都是宝树居进献的。宝树居以前的靠山是碧湖峰,还由适越峰管理,那些好处都是他们得了,现在这些好处却到了我们手里,他们如何会舒服?” 元姓少年怔了怔,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不禁有些担心说道:“那该如何办才能化解对方的敌意?” “为何要化解?” 顾清笑了起来,说道:“几年前在峰顶我曾经听过一句话,我当时无法接受,现在想来却很有道理。” 元姓少年好奇问道:“什么话?” 顾清指着窗外说道:“太阳就在那里,你怎么遮掩,也总会被人看到,如果你不喜欢被人看着,那么你要做的事情就是让自己更明亮,亮瞎他们的眼。” 元姓少年愣了半晌,喃喃说道:“好嚣张。” 顾清说道:“亮瞎他们的眼这句话是我说的,但我觉得那就是二位师长的意思。” …… …… 第二天请示方景天后,顾清与元姓少年离开西山居,去了朝歌城。 顾清给井家送了些丹药,当然是经过精心挑选,可以帮助凡人健康身体,但药力很弱,不至于出事。 元姓少年去了赵家,至于他要送什么东西顾清没有理会,身为弟子,这是自己应该做的事。 然后,梅会便开始了。 今年的梅会由中州派主持,优胜者的奖励据说是一颗高阶灵丹,与上次相比差距有些大。 上次梅会优胜者的奖励是禅子灌顶。 有些遗憾的是,琴战第一的过冬消失,书战第一的白早以及道战第一的井九生死不知,只有雀娘与画战第一的叔狂接受了灌顶。 据说那位一茅斋年轻书生在接受了禅子的灌顶之后,顿时开悟,连破两境,雀娘则是在镜宗玄地里闭关,颇受期待。 不管如何,梅会终究是修行界的一场盛会。 朝歌城的梅园里汇聚了很多年轻修行者,只是因为缺少了某些人显得有些冷清——那些人便是前面提到的过冬、白早、井九还有三年前死去的洛淮南、今次没有参加的童颜以及连续两次都没有出现的青山宗两忘峰年轻强者们。 不知道是不是这种冷清还是别的原因,梅会的前面四项进行的有些平淡,波澜不惊地结束。 直到西山居的画师开始在雨廊下布置画布,参加梅会的人们才确定了那种感觉,原来所有人都在等道战。 不是等道战的结果,而是因为道战要去雪原。 那片寒雾真的要散了。 …… …… 壁画从廊顶落至地面,已经绘好寒枝,在近处细看,往往会让观者感觉自己变成了枝间的一只鸟。 顾清带着元姓少年站在画前,想着传闻里六年前此间的热闹,心情有些异样。 西山居里的议论声越来越大,都在说着当年的那幅画,赞叹于何霑的巧思,更惊叹于井九那一夜的逆天表现。 议论声忽然消失,脚步声响起,顾清与元姓少年转身,看到了一个人。 西海剑派桐庐,比上次梅会的时候,气息更加强大,眼神更加沉稳,盯着顾清的时候,却隐有凶意。 顾清很平静,说道:“道友何事?” 桐庐厉声说道:“我会盯着你们,如果让我发现你们包庇那个杂碎,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上次道战时,他被洛淮南所救,从那之后他便视洛淮南为一生挚友,极为尊敬。 洛淮南被柳十岁杀死,桐庐悲痛至极,当然想要替洛淮南报仇,却无法找到柳十岁,一腔恨意只能落在青山之上。 顾清看着他平静说道:“我也很想知道,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会怎么选择。” …… …… 寒雾真的退了。 雪原的边缘已经清晰可见。 白城里到处都挂着彩幡,以为庆祝。 雪原边缘那些曾经存活的耐寒细树,现在挂满了冰晶,看着很是奇特。 城外的原野上散落着各修行宗派的庭院,六年时间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和国公、方景天、任千竹、风刀教主、昆仑掌门等修行界的大人物都来到了这里。 参加道战的年轻修行者们已经进了雪原。 顾清和元姓少年就在其间。 寒雾太过诡异,要保证年轻修行者的安全,更重要的是这些大人物想第一时间知道雪原里的具体情形。 他们无法离寒雾太近,谁知道那会不会让北方那道意志再次变得狂暴起来。 参加道战的年轻修行者境界低微,应该不会被那位视为威胁,反而要安全很多。 今年道战的真实用意,就是要用这些年轻修行者去查看雪原里的情形。 一百多名年轻修行者出现在雪原上,就像是黑点,然后渐渐聚拢,分成了二十个小组。 年轻的修行者们谨慎地控制着速度,与寒雾的边缘始终保持着数里距离,随着寒雾退去而缓慢向北进发。 今次道战,除了杀死雪国怪物,只要能够拾回前次参赛者的遗骸或是重要法器,也可以在西山居的画上添上一朵红梅。 没有人指望还能遇到幸存者,因为这道寒雾实在太冷,即便隔着数里的距离,依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其间的恐怖,在这般寒冷的雾气里怎么可能熬过六年时间? 向北走了好些天,参加道战的修行者们没能找到任何活着的雪国怪物,只是看到了很多尸骸,偶尔能够发现人类修行者的遗物。 顾清是青山弟子,性情也极沉稳可亲,很快便得到了同伴的认可与尊敬。在他的带领下,小队偏离了原先设计的路线,向着西北方向插了过去,速度渐渐加快,很快便来到了最前方两个小队的身后。 那两个小队里有中州派的弟子向晚书,还有西海剑派的桐庐。 同伴们有些不解,心想这是要做什么? 有知道西山居冲突的年轻弟子更是有些不安,心想难道顾清道友准备与桐庐在这里战上一场? …… …… (我也受不了元姓少年这四个字了!打着好累的!五笔不是拼音,没有词组!大家快帮我取个名字吧!) 第十九章好大的动静 那两个小队明显也觉得有些怪异,入暮之前便减慢了速度,等着顾清等人赶了过来。 “你想做什么?”桐庐盯着顾清的眼睛说道。 顾清说道:“与你无关。” 桐庐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他今年来雪原参加道战,没有别的什么目的,只是想要重温一下当初的记忆,祭奠与洛淮南之间的友情。 既然与桐庐所在的小队无关,那自然与中州派的向晚书有关。 人们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气氛有些紧张。 因为洛淮南的那个故事,因为井九与白早没有回来,青山宗与中州派的关系迎来了历史上最好的一段时期。 然而这个进程在三年前戛然而止。 因为洛淮南死了,杀死他的是一名青山弃徒,这件事情与青山宗本质上没有什么关系,影响却无法消除。 “请问顾道友,你为何要跟着我们?” 向晚书有些警惕地看着顾清。 顾清说道:“天地这般大,我就想到处走走。” 向晚书有些无奈,心想两忘峰的道友都说顾清性情沉稳可亲,没想到最终还是染上了神末峰的习性。 这般不讲理的话也能说的如此平静? 顾清也很无奈,心想要不是师父没有什么随身的定位法器,我跟着你做什么? 向晚书用眼神示意他跟着自己去了稍远些的地方,压低声音说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顾清说道:“你想做什么,我就想做什么。” 向晚书说道:“他们的遗骸不见得在一起,难道你忘了洛师兄说的最后那场雪崩?那可都是雪虫!” 顾清说道:“你的意思是说他们都已经被雪虫吃了,然后现在连根头发都无法找到?” 向晚书有些郁闷,说道:“这是你说的。” 顾清说道:“既然贵派的定位法器还能用,那就说明雪虫并不能消化掉所有东西。” 向晚书说道:“不错,万里玺可能就与定位法器在一起。” 顾清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我家的弗思剑也可能在一起?” 向晚书怔了怔,说道:“有道理。” 顾清看了眼天色,说道:“先休息,明天一起走?” 向晚书说道:“如此也好。” 以青山宗与中州派的名望,自然不用担心参加道战的年轻修行者敢抢夺万里玺与弗思剑,只是万事皆须小心。 一夜无话。 晨光降临,人们醒了过来,忽然觉得今天的晨光比前些天要明亮了些。 忽然有人发出了一声叫喊,指着北方跳了起来。 人们向着北方望去,都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四周的黑山如此清楚,朝霞染着天空,山里的寒雾竟在一夜之间散尽! 顾清走到向晚书身侧,笑着说道:“终于可以快些了。” 向晚书笑了笑,正想说什么,忽然感觉到腰间传来震动。 他低头望去,只见那只青竹小牌正在发光。 向晚书脸色顿变,根本来不及说什么,直接唤出一片青色琉璃,轻掠而上,破空而去,瞬间变成一道流光。 顾清神情微变,毫不犹豫驭剑而去,瞬间化作一道剑光。 看着这幕画面,雪原上的同伴们很是吃惊,而且奇怪,心想发生了什么事,居然如此着急? 桐庐看着远方,微微挑眉,心想向晚书动用了天地遁法,顾清的剑光居然还能追上,难道他已经到了无彰上境? …… …… 白城外的原野上。 方景天看着北方,脸上的皱纹被晨光照亮,眼神还是那般深静,如无波的古井。 数里外的另一处,任千竹也在看着北方,神情有些凝重。 这两位青山宗与中州派的大人物在看什么? 忽然,方景天眯了眯眼睛。 “传讯掌门……” 他沉默了会儿,对身后的弟子说道:“找到了,无事。” 片刻后,任千竹也对身后弟子说了句相同的话。 …… …… 青色琉璃带出的流光与剑光隔着数十丈,向黑色群山外面飞去。 “还有多远?”顾清问道。 向晚书的神识落在青竹小牌上,片刻后说道:“还有很远。” 顾清性情再如何沉稳,也有些恼了,心想中州派的这些法宝真是虚有其表,难用之极。 向晚书看了他一眼,心想对方拜入神末峰下不到十年时间,居然便已经超过了自己,不由有些羡慕。 景阳真人的洞府故居,果然自带仙气。 不知道是寒雾的缘故还是别的原因,罡风要显得安静很多。 二人冒险飞行,很快便出了黑色群山,来到那片死寂的雪原,诡异的环境也没能让他们把速度降低半分。 烈阳当空,却没有任何暖意,因为前面寒意骤盛。 顾清与向晚书落在了雪原上,发现前方是一道崖壁,极为陡峭,深不见底,最恐怖的是里面全部都是寒雾。 “具体位置在哪里?”顾清问道。 向晚书握紧青竹小牌感受片刻,指着寒雾里的崖壁某处说道:“就在那里。” 顾清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还活着吗?” 向晚书的脸上满是喜悦,喊道:“师姐还活着!” “啊!”顾清快活地叫了一声。 向晚书这时候心神被惊喜所占据,还是觉得有些奇怪,心想自己只能判定师姐还活着,不知道井九的情形,你为何却比我还要更高兴? 顾清自然不知道向晚书在想什么,他的逻辑非常清楚,既然你师姐白早都还活着,我师父又怎么可能会死? “还犹豫什么!”他喝道:“赶紧救人。” 向晚书说道:“寒雾封着洞口,怎么救?” 顾清说道:“直接破山,大概多深?” 向晚书观察山崖,说道:“十余丈的距离,如果从这里直接破,可能会崩塌,太危险。” 顾清不想再与这个书呆子商量,驭剑退回百余丈外,盘膝坐在雪中,双手剑指疾出! 飞剑向着雪原地表斩去! 哗的一声响! 不知多少冰雪与坚硬的土壤被飞剑斩开,地面上出现一道深约数尺的沟壑。 向晚书怔了怔才明白他的意思,赶紧飞了回去,盘膝坐在他身旁,调起神识,唤出法宝便向雪原地表轰去! …… …… 参加道战的年轻修行者收到消息,陆续赶了过来,便看到了一幕很奇怪的画面。 向晚书与顾清盘膝坐在雪地里,闭着眼睛。 剑光与流光不停地向着地面轰击,雪原地表已经被挖出了一道深坑,宽约丈许,通向地底深处。 这是在做什么? 元姓少年最先反应过来,怪叫一声,唤出飞剑便向地面斩了过去。紧接着,青山弟子也明白了,中州派弟子也明白了,各自唤出飞剑与法器向地面轰击,就连有的别家宗派弟子也猜到了什么,开始帮忙。 桐庐没有出手,站在远处,看着越来越深、越来越长的坑道,神情有些复杂,不知道在想什么。 因为担心崖壁垮塌,顾清与向晚书选择的角度很浅,等于要挖出一个很长的斜道,而且雪原地底被常年寒雾侵蚀,冻的无比坚硬,尤其是那些岩石简直如钢铁一般,即便是锋利的飞剑与威力极大的法宝,斩削轰击的效果也不是太明显,幸亏到场的年轻修行者越来越多,用了数个时辰,终于渐渐靠近了崖边。 顾清与向晚书坚持的时间最长,真元消耗太大,脸色苍白。 深坑尽头的石壁上出现了一道裂缝。 顾清喝道:“小心些!” 话音落处,那道裂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行扩展,沉重的石块落下,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年轻修行者们纷纷向后避开。 顾清与向晚书还有元姓少年,走到了人群的最前方。 那道裂缝越来越大,直至上半截石壁全部塌了下来! 轰的一声巨响,雪原震动,地面的石头到处乱滚,烟尘大作,遮蔽天空! 不知道隔了多长时间,烟尘终于渐散。 无数道视线盯着那边。 那里出现了一个洞口。 一把铁剑插在那里,正在不停燃烧,看着就像黑夜里永远不会熄灭的火把。 燃烧的铁剑里同,是一张竹躺椅。 看着那张竹躺椅,顾清的眼睛有些湿润。 井九躺在竹椅上,望向人群。 他的视线移动,最后落在顾清处。 “你们这动静也太大了些。” 第二十章六年里的故事 顾清怔了怔,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元姓少年抬起衣袖擦了擦眼睛。 其余的青山弟子笑着喊道:“给师叔请安!” 别家宗派弟子也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快活的笑声回荡在雪原里,便是崖壁那边的寒雾似乎都退后了些。 中州派弟子们也很开心,只是为何没有看到师姐的身影? 向晚书向着洞里疾掠而去,经过井九身边的时候,抱拳为揖。 顾清走进洞里,对着井九跪下磕了一个头。 井九说道:“起。” 顾清起身望向他的脸,发现他比以前清瘦了些,心生惊意。 如果是普通修行者,就算不被酷寒冻死,也会因为与世隔绝六年而出问题。 修道辟谷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但顾清知道自家师父从来不需要这些。 他的视线落在井九的衣服上,再吃一惊。 这件来自神末峰顶的白衣可以抵御水火相侵,普通飞剑都很难斩破,这时候已经破损严重,边缘到处都是豁口! 难道寒雾如此可怕,那这六年他是怎么熬过去的? 顾清再也顾不得那么多,明知是冒犯也释出剑识落在井九身上,顿时更加震惊。 井九的剑元已经近乎枯竭,身体虚弱到了极点! 顾清赶紧上前,握住他的手。 他本来想问,既然听到我们的声音,你为何不用弗思剑斩开石壁,还非得忍受那般嘈杂震耳的声音,就因为觉得躺在竹椅上出场的画面很好看? 现在他才知道,原来井九是真的已经无法动了。 “百草丹!”顾清低声喝道。 元姓少年早已进洞,听着这话,赶紧取出丹药。 井九接过丹药服下,见着二人惶急神情,有些感动,准备解释几句自己没有大事。 忽然洞里传来一声惊呼。 顾清与元姓少年转身望去,也被看到的画面惊着了。 洞里靠着石壁的地方,有一层半透明的皮革,面积极大,从纹路来看,竟似干枯的雪虫尸体。 干枯后都有这般大,那活着的时候,这只雪虫该是何等样恐怖。 但引发州派弟子惊呼的并不是这只雪虫,而是崖洞角落里的一个事物。 那是一个类似茧般的事物,由无数道极细的丝线缠绕而成,那些丝线如金似玉,即便用神识查看也看不出是何材质。 透过那些细密的丝线,隐约看到茧里有道身影,正盘膝坐着,似是在调息运功。 还能是谁? 那道身影当然便是中州派弟子苦苦寻找的白早。 这时候白早的情形明显有异,仿佛在修行某种特殊的功法,向晚书等中州派弟子当然不敢妄动,更不敢用法宝,先前让一名弟子用断金梭试了一下,能否割破一根丝线。 没想到,那根如金似玉的丝线没有断,断金梭的表面却出现了一道裂痕,惊呼声便是此时发出来的。 中州派弟子们望向井九。 他是唯一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的人。 井九说道:“没事,两天后就能出来。” 听到这话,向晚书等人放心了些,但还是有些不安,赶紧传讯回白城外,同时在洞外开始布置阵法,加强防守。 中州派弟子向别家宗派的年轻修行者解释了一下当前情形,再三表示感谢,请求理解,当然具体情况没有说。 那些年轻修行者自然理解,表示无事,更是主动担负起在更外围巡逻的任务。 桐庐依然站在远处,看着坑道深处那个忙成一片的崖洞,情绪越来越复杂。 崖洞里,顾清忽然发现铁剑还在燃烧,赶紧提醒井九。 井九动念,铁剑上的火焰就此熄灭。 他看着铁剑,有些不适应。 燃烧了六年时间,他已习惯铁剑是火把的样子,甚至感觉铁剑就应该是那样的。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铁剑本身是没有火焰的。 崖洞外有风进来,他才想起来,原来不是所有风都那般寒冷。 想着这些事情,他沉沉睡去。 顾清与元姓少年一直守在他的身边,寸步不离。 不知道是那颗百草丹的效用,还是寒雾远离,井九的脸色渐渐红润。 夜色最深时,他醒了过来,发现四周不再像过去六年里那般安静死寂,多出了很多窃窃私语的声音。 他自观身体,确认无事,从竹椅上起身,向洞外走去。 顾清与元姓少年也疲惫至极,靠着竹椅正在打盹,听着动静立刻醒了过来,赶紧起身。 “你们就在这里,不要远离,我出去活散下身体。” 井九说道。 顾清哪里肯依,扶着他的手臂,看了眼洞里的中州派弟子,压低声音说道:“师父,你的剑元都快没了。” 井九说道:“一直如此,无碍。” 他说的是真话。 那道寒雾让天地间的一切事物运转都变得缓慢了很多,就连天地灵气都仿佛被凝成了实体,很难被感知吸收。 他算的非常清楚,寒雾最浓时,在崖洞里吸收天地灵气的速度大概只有以往的百分之三不到。 他要用剑火维持崖洞里的温度,真元消耗本就极大,这样的速度无法保持真元的随时恢复,所以只能回复多少便用多少。换句话说,这六年时间里,他的真元就从来没有饱满过,甚至可以说始终在最低限度里艰难运转。 他的身体会变得虚弱,也与寒雾有关,因为一切都会变慢,不过这些真的不紧要,只需要活动一阵便能好转。 顾清依然不放心,怎样都不肯让他一个人去夜色里行走。 井九只好让他跟着自己。 顾清用眼神示意元姓少年把洞里守着,扶着井九向洞外走去。 数名中州派弟子正在洞外主持阵法,看着井九的身影,赶紧起身行礼。 顾清扶着井九走出斜道,来到雪原上。 那些参加道战的年轻修行者,看着他们的身影,也纷纷起身。 这是对井九的敬意。 且不论洛淮南说的那个故事,只说他能够在如此恐怖的寒雾里存活了六年时间,便值得所有人的尊敬。 更令这些年轻修行者震动的是,井九被救后表现的如此平静,似乎对一切苦厄都漫不在乎,这等心志谁不佩服? 他们不知道的是,对于这种与世隔绝的日子,井九实在是太习惯不过,今夜的热闹反而让他有些不适应。 来到雪原里某处,近处再无闲人,阴云奇异地散开,洒下一地星光,地面白的有些耀眼。 井九看了顾清一眼。 顾清知道各宗派的师长很快便会抵达,要抓紧把事情说完,避免师父不知道这六年里发生的事情产生误判。 首先他用最简短而准确的语言把洛淮南曾经讲过的那个故事复述了一遍。 井九说道:“假的。” 第二十一章抽丝 顾清说道:“知道,所以三年前他就死了。” 井九看了他一眼,说道:“老家伙们不会动手,他怎么死的?” 顾清微惊,心想师父你为何能判断出这一点,解释道:“腊月师姑决意做这件事情,所以他就死了。” 井九有些意外,心想腊月要超过洛淮南至少还需要四年时间,为何三年前便能杀死对方? 顾清把三年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没有任何隐瞒。 知道这件事情里还有柳十岁以及棋盘对面的童颜,井九沉默了会儿,然后示意他继续。 顾清说道:“十岁消声匿迹,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腊月师姑在闭关,准备破境入游野。” 井九说了声不错,也不知道是针对哪一句做出的评价。 顾清没有忘记那个重要的细节,说道:“杀洛淮南的初子剑是神皇给的。” 井九有些意外,说道:“南海那个老家伙的剑?” 顾清说道:“是的,事后掌门真人去了云梦山。” 井九说道:“中州掌门夫妇应该很清楚这件事情,皇帝给你们剑也应该没有什么深意,只是顺水推舟。” 顾清再次吃惊,心想师父你的判断为何如此肯定? 他又想起一事,说道:“这次带队过来的是昔来峰主方景天。” 听到这个名字,井九想起六年前景阳真人假洞府开启那夜发生的事情,沉默片刻后说道:“无事。” 故事说完了,二人回到崖洞。 很明显,崖洞里的白早是在修行某种功法,已经到了关键时刻。 中州派弟子在洞外结阵,禁止任何人靠近,但当然不会拦着井九。 如果井九想对白早不利,过去在雪原地底的六年里随时都能出手害死她。 走进崖洞,示意顾清与元姓少年去休息,井九走到角落里,抬头望向那颗雪茧。 那些细密茧丝似金如玉,茧体看着也并非完全雪白,但在他的意识里还是习惯称之为雪茧。因为那些茧丝都是由雪虫尸体里的汁液里提取,能够隔绝严寒,白早能够在这般极端严寒里存活六年,与之有很大关系。 崖洞里已经安置了很多夜明珠,柔和的光线落在雪茧上,把里面那道纤细的身影照耀的更加清楚。 井九双眼如剑,更是能够穿过茧丝,看到少女紧闭的眼睛与苍白的双唇。 六年前,他一指落下,传授白早这种道法,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帮助她修复破裂的金丹。 他没有想到,自幼修行云梦山玄功的白早,居然与水月庵的道法如此相合。 没有丹药晶石的帮助、吸收天地灵气也极为困难的情形下,她一朝入定便过了六年,所得远远超过了他的想法。 当然,这种道法有禅子贡献的智慧,以心证念,对外界的索求确实要比别的功法少很多。 渐有胭脂色涂上少女的双唇,井九确认无碍,走向崖洞的另一边。 崖洞那头临着绝壁悬崖,夜色里的寒雾依然未散,扑面而来,有如无数根钢针。 井九早已习惯这种寒冷,神情如常向着下方望去。 寒雾深处,隐有风雪起,只是距离洞口只怕有数千丈的距离,根本影响不到这里。 崖壁里的雪虫早就已经钻出洞穴,顺着岩壁爬到了雾深处,岩壁上残留着它们留下的汁液,闪闪发光。数万只雪足兽在寒雾深处高速向着北方进发,他还看到了很多第一次看到的妖兽,甚至看到了几只蹦蹦跳跳、像兔子般的白毛雪怪。 他把手伸向崖外的寒风里,意念微动,一只雪甲虫出现在他的掌心里。 与六年前相比,这只雪甲虫的体形没有变大,只是不再透明,浑身散发着寒意。 它的甲壳仿佛是万年冰玉做成,给人一种坚不可摧的感觉。 就在他翻手的那瞬间,一直装死的雪甲虫忽然醒了过来,伸出六只像细竹般的白色肢足,紧紧地抱住他的手掌,发出急促的叫声,听着就像是冰雪撞击在崖壁上。 感受到它的意思,井九心情微异,心想跟着自己做什么,青山虽然不热但更不寒冷,绝对不适合雪国生物存活。 不过既然雪甲虫想跟他回去,他也无所谓,重新把它收了进去。 然后,他抬头望向北方。 他的视线穿越夜色与寒雾以及更远处的狂暴风雪落在数万里之外的那座孤峰上。 从三年前开始,那道意志便已经变得平静了很多,不再狂燥,不再那般敏感。 他的感觉反而更加不好。 因为只要对方吞噬一切的生命本能不被解除,越平静便会越可怕。 他早就明白了师兄想让自己看什么。 “我要走了。” 他对着远方那座孤峰说道。 孤峰没有回应。 井九转身回到崖洞里。 …… …… 夜色渐深,顾清醒来,又取出一颗百草丹服侍井九服了。 然后他走出洞外,在向晚书身边坐下,问道:“那边怎么说?” 向晚书说道:“让我们小心行事,尽快把他们带回去。” 顾清有些吃惊,说道:“没有人过来?” “是的。” 向晚书转头看了眼崖洞,感慨说道:“也不知道这么多年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顾清想着师父身上那件破烂的白衣与虚弱的身体,叹道:“是啊。” 向晚书凑近了些,低声问道:“井九……前辈有没有说,我师姐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顾清说道:“师父说了没事,那便没事,不用担心。” …… …… 第二天。 崖洞里的雪茧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有风拂过的时候,茧体表面如水面一般轻荡,仿佛正在变软。 中州派弟子们注意到这种变化,更加紧张。 顾清确认两派的师长前辈都没有过来的意思,有些出乎意料。 傍晚时分,暮光照耀在悬崖绝壁之间,井九站起身来,收起竹椅,向崖洞外走去。 洞外结阵的中州派弟子有些吃惊,心想你要去哪里?向晚书最快反应过来,神情紧张望向洞里。 雪茧表面飘起一根线头,被风拂动,轻轻飘着,在暮光里就像美丽的蛾子,想要断开身后的丝线。 …… …… (我当然记得元姓少年曾经有个名字叫元擒虎,但当时取完便后悔了,因为这个名字实在是不好看,而且辈份也有些不对,我想改掉,于是在书里以他的名义要求师长赐名……然后一直到现在我也没想到自己满意的名字。感谢大家的热情回应和脑洞,现在有了很多好的备选,我喜欢的有酒徒大大亲自取的元二,但这个名字担心乱了辈份,还有元嘉,元草草,元旦,元芳,元音,元曲,这些我都很喜欢,我再认真想想用哪一个。) 第二十二章剥茧 那根茧丝被拉得越来越长,在空气里飘浮着,雪茧受到力量的牵引,缓慢地转动起来,然后速度越来越快。 如金似玉的茧丝被抽离的越来越多,弥散在整个崖洞里,夕阳光辉下,就像是正在燃烧的雪。 最后,雪茧的茧丝全部被抽完,露出了里面的画面。 漫天茧丝里,白早盘膝坐在空中,缓缓落下,双眼依然闭着。 就在落下的途中,她缓缓睁开眼睛,然后醒来,双脚自然地站在了地上。 一道清新的气息从她身上生出,向着四周散开,带起微风,让那些茧丝飞舞的越来越急,直至寸寸断裂,如蛾一般向着四周飞去,然后消失于虚无之中。 她向洞外走去,白裙微飘,仿佛仙子。 看着这幕画面,洞外的人们震惊无语。 感受着那道气息,向晚书喜难自禁,行礼说道:“恭喜师姐!” 中州派弟子们躬身行礼。 远处的人群里此起彼伏响起恭贺的声音。 白早到了金丹期巅峰! 在这般严寒残酷的环境里,能活下来就已经近乎神话,更不要说还在继续修行破境。 这时候,白早才真正醒了过来,大概明白了当前情况。 但她没有与向晚书与同门说话,而是望向了人群。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人群之外。 人群自然分开一条道路。 这条道路的尽头是井九。 …… …… 洛淮南已经死了三年。 他讲述的那个故事,还被很多人记得。 在那个故事里有不需言语的同生共死,有坚逾金石的感情,有一对还没有来得及结为道侣的年轻修道者。 白早向着井九走了过去。 向晚书等中州派弟子有些担心,跟在她的身后。 人群分开了一条更宽的通道。 白早走到井九身前,款款拜倒,没有说话。 这是大礼。 确实不需要言语,人们便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 向晚书等中州派弟子对着井九长揖及地,表示感谢。 …… …… 寒雾没有继续再退,在悬崖绝壁前盘而不散,再加上遇着了这样的大事,今次的梅会道战便就此结束。 参加道战的年轻弟子没有任何人表示不满,当天便乘坐中州派的云舟离开了雪原。 修行界的大人物都在原野上等着,就连和国公都连夜从朝歌城赶了过来。 在无数道视线的注视下,云舟缓缓落在原野上。 井九与白早走在人群的最前面。 白色的雪原,后方是白城,二人一身素白。 看着这幕画面,和国公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与身边的方景天、任千竹低声说了几句,惹来左右一阵笑声。 在原野上等着的人们发出一阵欢呼。 如此严寒的世界,整个朝天大陆都以为死了的人居然活了下来,这就是传奇。 更不要用说洛淮南的那个故事早就让井九与白早一对壁人的形象深入人心。 顾清看了元姓少年一眼,心想那可是你师父。 元姓少年很是无辜,心想那可是你师父。 …… …… 原野上的庭院与六年前没有区别,被法术清理过后,如崭新一般。 安静的庭院里,没有任何闲杂人等,就连青山弟子与中州派弟子们也被拦在了外面。 这里只有和国公、方景天等修行界的大人物,他们需要问清楚,井九与白早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切的开始自然还是洛淮南的那个故事。 白早看了井九一眼。 井九说道:“这个不重要。” 和国公若有所思,不再追问。 其余的各宗派掌门、长老能修到现今的境界,自然都不是蠢货,虽然不知道白早的沉默与井九的这句话究竟何意,但此事极有可能涉及中州派,哪里还会继续发问。 渡海僧关切问道:“你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这句话换作任何人来问,都很容易被误会成挑衅,或者是别的,但没有人会怀疑果成寺律堂首席的意思。 井九没有说话。 白早看了井九一眼,说道:“被困崖洞后,我受了重伤,金丹将碎,眼看便要不行,井九师兄用剑火升温,又传我功法,冥思入定,直至今日才醒来。” 任千竹这才知道掌门爱女竟然遇到了这样的问题,担心问道:“现在情形如何?” 白早轻声说道:“已经无事。” 各宗派掌门长老震惊无语,心想金丹碎裂是何等样的灾难,在那般寒冷的环境里也能自行修复成功? 和国公很是好奇,问道:“什么功法这般神奇?” 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失言了,功法乃是修行者最大的秘密,怎能随便说出来,赶紧摆手示意白早不用理会。 被寒雾困了六年,白早用如此简单的一句话说完,但如果仔细想去,自然能明白其中艰难危险。 很多人望向井九。 寒雾那般厉害,如果要用剑火帮助崖洞升温,岂不是片刻不能停歇?真元消耗如此之快,他居然撑了六年时间? 他的剑元到底有多么充沛?他的毅力究竟有多强大?这真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和国公赞美说道:“井道友不愧是青山宗的剑道奇才!” 其余诸人也纷纷出声赞叹,只是又觉得有些遗憾。 这六年时间里,井九要保证剑火不熄,自然没办法修行,想来境界应该会停滞不前。 “你现在什么境界?” 问话的是方景天。 井九看了他一眼,说道:“无彰中。” 大人物们心想果然如此,越发觉得遗憾。 “快些去休息,修行一途,漫漫无止境,耽搁六年算不得什么。” 和国公拍了拍井九的肩膀以表安慰。 井九看了眼肩膀上的手,有些不适应,但没说什么。 …… …… 白城外的原野上。 庭院里。 井九坐在竹椅里,看着身前的顾清与元姓少年问道:“路上方景天的表现有没有什么异样?” 元姓少年有些不安,心想就算师叔你是景阳师叔祖的再传弟子,与对方平辈,但直呼昔来峰主的姓名总是不妥,若让前院的同门听着去怎么办? 顾清没有这些顾虑,直接说道:“我对方师伯的感觉也不对,但是确实没有异样。” 第二十三章小白花 井九想着先前的事情。 方景天是青山昔来峰主,当然应该关心他,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直接问穿自己的境界,这是什么意思? 世间很多事情,看似难解,其实都可以推演计算出来,至少是大概,只不过这样很累。 井九不觉得这是大事,不愿意花精神去推算,正准备不再想此事,忽然看着顾清的脸,想起当年与赵腊月说的话。 他让元姓少年进屋等着,然后对顾清把这件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顾清第一次知道方景天曾经两次试图杀死井九,震惊的脸色苍白,说道:“您有没有禀报掌门?” 方景天是昔来峰主,在青山宗里的地位很高,只有掌门与剑律有资格施以惩处。 井九说道:“没有证据,他连洛淮南都不会杀,更何况是自己的师弟。” 顾清心想那您对我说这些事情,是想让我做些什么? 井九说道:“整理这些事情,然后算清楚他可能会做什么,我们应该怎么做。” 说完这句话,他起身走进房间,元姓少年还在里面等着。 顾清知道他要与元姓少年说些什么,没有在意,只是想着师父给自己的任务,不禁觉得好生苦恼。 …… …… 元姓少年离开了。 井九走到窗前,向院外看了两眼。 一眼是白城,他看的是那座庙。 一眼是南方,他也不知道师兄在哪里。 …… …… 居叶城。 北方寒雾渐散,这座本来就很热闹的城市回复了更多生气,各家食肆酒居早已满客,到处都是涮肉锅冒出的蒸汽。 某座酒楼包厢里,桌上搁着火锅,锅里有红白两色汤,正在不停翻滚,把里面的食材冲的七零八落。 矮瘦老者揉了揉自己的鼻头,觉得好生腻味,说道:“这玩意儿就吃不厌吗?” 年轻人说道:“放不同食材便是不同味道,世间食材万千,味道便有万千,怎会生厌?” 矮瘦老者从白汤里夹了一筷子菠菜,配着碟子里的麻酱与豆腐囫囵吞了,发现味道还不错。 不知道是被食物烫着了,还是刚才揉的太用力,他的鼻子变得更红,含糊不清问道:“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年轻人说道:“我打算去看看那个叫小明的孩子。” 矮瘦老者神情微冷,说道:“你真准备让他抢走我的祖传基业?” 年轻人说道:“玄阴宗现在那个孩子叫苏子叶?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不会偏帮,谁赢就做你的传人,多合适?” 矮瘦老者冷笑一声,说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阴谋耍的太好,所以才会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阴三?” 年轻人也不生气,笑着说道:“你是玄阴宗的三祖,用这个名字其实也挺合适,要不要我送给你?” 矮瘦老者很是郁闷,嘲讽说道:“那个叫井九的小家伙居然还活着,你很失望吧?” 年轻人没有理他,从红汤里小心翼翼夹起一整块脑花,放到自己满是葱花香油蒜泥的碗里。 矮瘦老者好生无趣,说道:“猪脑又没有人脑好吃。” 年轻人心想自己确实是个猪脑子,当初怎么就没看出井九并不是他呢? …… …… 第二天,参加道战的各宗派师徒便要各自归山。 清晨时分,白早便来到了青山宗的庭院。 不管是打扫庭院的执事、杂役,还是晨起练剑的青山弟子,都很懂事、很有默契地没有拦路。 元姓少年有些犹豫,要不要做些什么。 顾清把他拉走,心想长辈的事情哪里轮得着我们操心。 当然你要私下做些手脚也无所谓,但此时晨光这般亮没看见吗? 院墙那边隐约有声音传来。 元姓少年侧耳听着,只听到称呼便急了,说道:“她应该喊井师叔,偏要喊井师兄,这是什么居心?” …… …… “我本来应该很开心的。” 白早轻声说道:“我活了下来,而且就像是睡了一觉便修复了破碎的金丹,甚至可能再过不了几年,便能养成元婴,可是我为什么有些不开心呢?” 井九真的不懂,问道:“为何?” “我没想到一朝入定,再醒过来时,雾便退了。” 白早说道:“如果我早醒过来一年,不,哪怕只是数十日,那也该多好。” 井九还是没明白,问道:“什么意思?” 白早轻声说道:“一切仿佛还停留在六年前,如果我能提前醒来一天,便能多了解你一点,这样多好。” 不着一字,尽显情意。 井九懂了,心想这事儿有些棘手,说道:“大道朝天,迢迢无期,若有机缘,总会再见。” 这是拒绝,或者说躲避,而且对他们这种聪明人来说,并不委婉。 白早怔怔地看着他。 寒雾已退,白城外的原野不像前些年那般寒冷,但风其实还是有些凉。 她耳畔发丝轻飘,就像是在风里瑟瑟发抖的小白花,显得极其柔弱。 就在井九准备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她伸手把发丝拢到耳后,轻声说道:“是的,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 井九心想这又是什么意思? “洛师兄死了,但这件事情的真相我肯定要告诉父母。” 白早很自然地转了话题。 井九说道:“当然。” 白早想到某件事情,微笑说道:“柳十岁与你的关系看来真的很好,完全不像传闻里那般。” 井九心想童颜与你的关系也很好,只是你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全部真相,不便告诉你。 院门被敲响,顾清的声音在外响了起来:“师父,西海剑派桐庐求见。” …… …… 桐庐盯着井九的眼睛说道:“我要与你决斗,待你回青山休息好,传剑书于我。” 井九说道:“为何?” 桐庐说道:“因为柳十岁杀了洛淮南。” 说完这句话,他看了白早一眼,眼神里满是失望,没有再说什么,拂袖离开庭院。 井九说道:“他知道了。” “是的,不然他应该感谢我们让大师兄多活了三年。” 白早冰雪聪明,自然知道他说的何事,“我只是不明白,既然他知道大师兄说的故事是假的,为何还如此愤怒。” 井九说道:“因为在真实的故事里,洛淮南对不起我们,却与他无关,他的命始终是洛淮南救的。” 白早说道:“大师兄为何会把真相告诉他?” 井九说道:“诚实?” “如果是以前我会这样认为,但现在我都不知道大师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完这句话,白早沉默了。 晨风再次吹乱她耳畔的发丝。 井九说道:“我也不知道。” 他只见过洛淮南一面。 隔着百丈风雪。 …… …… “师叔回来了!” “哪个师叔?” “小师叔!” “井九师叔?” “是啊!” 正午的阳光下,洗剑溪亮得发白,不似金鞭,更像一条玉带。 溪畔的楼阁里,响起无数声惊呼。 十余名洗剑弟子再也无法安坐,挤到窗边,望向天空里缓缓落下的剑舟。 …… …… (小白花肯定不是白莲花,我特别喜欢间客里的小白花呀……) 第二十四章小酒窝 (建议大家配着歌食用这章,这章很短的,想了很长时间,只能断在那里,因为我喜欢那样,啧啧,我这精益求精的样子,真是不错,只是昨天那章里写错了一个地方,井九见洛淮南不止一次,不过懒得改了,先就那样吧。) …… …… “小师叔长什么模样?” “最好看的模样。” “小师叔当年也像我们一样在这里上课吗?” “上课?看见对面那个崖洞没有?他当时就在那里成天躺着,同门都嘲笑他懒,哪里知道他是在以意养剑!” “难道他不上课,师长们就不责罚他吗?” 说到这里,洗剑弟子们忽然醒过神来,自己并不是在崖洞里聊天,而是在上课。 他们赶紧离开窗边,坐回自己位置,惴惴不安,生怕授课仙师责罚。 这堂课讲的是剑之初论,授课仙师姓吕。 出乎洗剑弟子意料,吕仙师并未动怒,微笑说道:“想看就去溪边看吧,这里怎么看得清楚?” 弟子们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对视数眼,确认仙师是真这么说,发出一阵欢呼,匆匆行礼便跑了出去。 吕仙师走到窗边,看着天空里的剑舟,轻捋胡须,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曾经修道前景暗淡的他,因为南松亭的经历被召回九峰再次修行。 四年前,他终于破境成功,如今在洗剑阁授课。 见到曾经的学生,已经成为青山的骄傲,他如何能不欣慰? 类似画面在洗剑阁别的地方不停出现。 林无知夹着教案走出课堂,便看见了清容峰的梅里师叔,揖手行礼。 溪畔忽然传来欢呼声,二人对视一眼,不由笑了起来,很是感慨,加快了脚步。 十二年前的那个懒散少年,如今归来竟已经有了这般阵势。 …… …… 洗剑溪畔曾经有片山崖,后来上德峰的三尺剑镇压碧湖峰前任峰主时,把那片山崖碾成了平地。 其后在适越峰的要求下,经过诸峰商议同意,这片山崖被改造成了剑舟坞。 剑舟缓缓落下,巨大的阴影投在洗剑溪上,溪水顿时瑟瑟。 溪畔到处都是人。 林无知、幺松杉、雷一惊等数十名三代青山弟子还有很多洗剑弟子,齐声行礼道:“恭迎小师叔归山!” 这道声音仿佛雷霆一般在溪谷里回荡,引来无数猿猴回应。 顾清站在井九身后,微笑想着师父你会不会还嫌弃动静太大? 元姓少年小脸通红,觉得与有荣焉,对着人群里的玉山师妹用力挥手。 “好了。”方景天微笑说道:“掌门真人还在天光峰等着井师弟。” 井九不想去天光峰,正想着用什么理由拒绝,忽然感应到了些什么,转身望向云海深处某座极其孤冷的山峰。 嗖的一声! 剑镯离开他的手腕,变回弗思剑本体,化作一道艳红的光芒,向着那处而去。 看着这幕画面,方景天的笑意渐渐敛去。 溪畔的青山弟子们很是吃惊。 林无知与梅里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里的惊色与喜意。 数百年来,青山宗最年轻的游野境终于出现了! 井九没有再与方景天说话,驭剑而起,顾清与元姓少年赶紧跟上。 这种时候他们自然不会再去天光峰。 与这件事情相比,掌门召见又算得了什么? …… …… 神末峰里到处都是风。 树林被吹的呼呼作响,青叶不停落下,却掩盖不住猿猴的尖啸。 猿猴的尖啸声很凄厉,但并不是示警,也不是畏惧,而是喜悦到了极点。 树林里的小屋门没有关死,被大风吹动,不停关上又开启,发出啪啪的声音。 峰顶的殿楼有禁制,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形,但也是树叶乱舞,到处都是沙尘。 洞府深处忽然传来一声闷响,禁制解除。 一道烟尘从里面喷了出来,看着就像是一条黄龙。 片刻后,赵腊月从洞府里走了出来。 只见她蓬头垢面,衣服上到处都是灰土,看着很是狼狈,眼神却是一片湛然。 她的眼睛更加黑白分明,直视之时仿佛昏晓交割,自然生出一抹凌然剑意,然后渐寂。 她走到崖畔,看到那道破空而至的红光,很自然地伸手接过。 看着手里的弗思剑,她神情微怔,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又弄的这么乱七八糟了?” 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井九驭剑落下。 赵腊月静静看着他,忽然问道:“剑峰?” 井九不知道她问这个做什么,说道:“左易。” 赵腊月确定这是个真的,便笑了。 梨涡再现。 …… …… 顾清与元姓少年落在峰顶。 看着眼前的画面,元姓少年呆了,问道:“师父……有酒窝?” 顾清说道:“有啊,当年梅会上师父给她插花的时候,至少几百人都看到过。” 元姓少年震惊说道:“我可一次都没见过……噫,师父怎么回去了?师叔刚回来难道她就又要闭关?” 井九也不知道为何赵腊月忽然转身回到洞府里。 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要想。 他看着峰顶熟悉的景致,感受着温暖的春风,觉得这里果然比苦寒雪洞更适合犯困。 至少竹椅不会被冻的太硬。 意动。 那张竹椅出现在崖畔它最经常停留的地方。 那里的地面甚至已经有了六处凹陷。 井九躺了上去,嗯了一声。 顾清知道,这是师父舒服到极致才会发出的声音,就像寻常人的长叹。 元姓少年忽然喊道:“师父,你又回来了?” 赵腊月从洞府里走了出来,头发湿漉漉的,末端淌着水,身上也换了件干净衣裳。 顾清很是佩服,又有些担心,洗澡洗得如此之快,实在不像姑娘家。 赵腊月走到竹椅前,示意井九挪开腿,然后坐下。 井九取出阴木梳,开始替她梳头。 …… …… 第二十五章一曲寒蝉 看着这幕画面,顾清和元姓少年对视一眼,心想自己的担心真是多余。 井九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说道:“给她说说。” 顾清明白他的意思,赶紧把雪原里的事情讲了一遍,包括井九被洛淮南暗算、在雪洞里煎熬,以及脱困后井九是怎么对人说的、方景天的问题,就连桐庐那段都没漏过。 只是没有提前天清晨白早来青山宗庭院的事。 赵腊月没有回头,说道:“为什么不告诉他们洛淮南说的都是假的?就算我们无所谓,但柳十岁应该会好过些。” “我和白早还活着,洛淮南就不是死罪,你们杀他这件事情便有问题,尤其是十岁。” 井九说道:“还有一点就是,十岁现在做的事情可能需要自己的罪更大些。” 赵腊月没有再说什么,顾清也很平静,只是元姓少年有些不安。 他一时看看天上的云,一时看看崖下的林,最后只好专心听林里的猿猴叫声。 峰顶的日常生活是修行,像今天这样的闲聊其实很少,久别重逢的气氛很是轻松,只是不擅长聊天的几个人确实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一时竟有些冷场。 井九想到了一件事情,取出那只雪甲虫,说道:“这是我从雪原带回来的。” 那只雪甲虫通体雪白,肢足如竹,丑陋却又干净,若让寻常人看到,肯定会非常害怕。 赵腊月与顾清只是有些好奇,元姓少年更是兴奋地喊了起来。 “这次在雪原我就看见了些尸骸,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活的!” “它是雪足虫的幼虫,但后来不知受了什么影响,有些变异,现在与别的雪国怪物都不同。” 井九翻动手掌,那只雪甲虫落在地面上。它感觉到环境的陌生,很是紧张,本能里翻过身体,露出腹部表示臣服,六只雪竹般的细肢高速颤动,发出摩擦的声音,就像是蝉一般。 “有趣。”元姓少年伸手把它拿到眼前,认真观察。 顾清提醒了一句:“小心些,可能有寒毒。” 元姓少年心想别的毒自己可能还有些怕,寒毒真无所谓,望向井九问道:“师叔,那我们叫它什么?” 井九从来没有想过这种问题,在他看来这就是一个虫子,并不需要专门的称呼。 赵腊月说道:“寒蝉。” 顾清心想虽然不是很像,名字倒是不错。 元姓少年也觉得这名字不错,想着另外一件事情有些沮丧,对赵腊月说道:“师父,您给我的赐名还没有想好吗?” 顾清笑着说道:“你原来的名字就不错,为何坚持要改?” 元姓少年说道:“我总觉得那个名字有些不妥。” 井九心想擒虎对骑鲸,确实太过冒犯,说道:“换个也好。” 赵腊月坐在竹椅上,看着崖外云海,感受着阴木梳的移动,心情正好,好到想要哼个曲子,随口说道:“元曲。” 元姓少年心想这也太随便了吧? 井九说道:“曲中求直,不错。” 元姓少年闻言微凛,心想师叔这句话似乎隐有深意,起身认真行礼,谢过师长赐名。 从今天开始,他便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元曲。 “噫,怎么红了?” 顾清有些吃惊地说道。 元曲望向手里那只名叫“寒蝉”的雪甲虫,发现它的甲壳边缘真的泛出了青红色,就像是被扔进沸水里的虾蟹,也很是吃惊。 井九说道:“这里太热。” 峰顶清风徐徐,怎样也算不上热,而且就算比雪原热些,也不至于被煮熟吧? 元曲心想这可怎么办,问道:“这该怎么养?” “洞里有张冰玉榻,在那里做个窝。” 赵腊月头也未回,交待道:“顾清给猴子们交待一声,如果碰着了避远点,免得被毒死。” 井九接着说道:“去适越峰要些冰髓过来,一瓶应该能管一个月。” 元曲算了算,心想按照这个养法,这只“寒蝉”真是金贵。 顾清与他去处理这些,崖畔便只剩下井九与赵腊月两个人。 “当初为何没能离开?” 赵腊月问道。 顾清转述的故事对她来说还有很多难解之处。 井九说道:“雪国女王感应到了我的存在,盯得很紧。” 赵腊月心想原来如此,说道:“但你可以用万里玺离开,洛淮南不就走了吗?” 井九说道:“我总不能抢小姑娘的东西。” 这个答案很好。 赵腊月看着崖外流云问道:“最开始的时候,你为何会随白早一起去救洛淮南?” 不是吃醋,只是好奇与探讨,因为她知道井九不是这样的人。 最重要的是,这不是他所持的道。 “人是群居动物,有精神方面的需要以及被需要。” 井九说道:“修行者是非人,所以要超脱这种需要。” 赵腊月明白,这才是他的道。 井九说道:“洛淮南与你还有过南山他们所思考的拯救苍生,都是精神方面的需要。这不是坏事,当你们的道心还无法自我稳定的时候,可以提供很好的帮助,就像行于风暴之中的宝船,需要舵,也需要压箱石。” 赵腊月说道:“你不需要,那为何会留下?” 回到了最初的问题。 井九说道:“她有心救我,我当有所回应,是为无缺。” 赵腊月说道:“便是果成寺所言因果?” 井九说道:“要求大道,便要断个干净。” 这话很浅白。 赵腊月想了会儿,说道:“那我们呢?” 井九说道:“不知道,以前未曾有过。” 赵腊月明白他的意思。 修行界的前辈师长们一般都会很晚才会收徒,便是双修道侣也会到很晚才会留下后代。 这里面的说法很玄妙,但其实都源自于此。 飞升成仙,当断一切尘缘。 井九收起梳子,看着乌黑的辫子,露出满意的笑容。 赵腊月转过身来,看着他的眼睛问道:“此番经历,可让你的想法有所改变?” “没有。”井九说道。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当初我不该劝你去。” 井九摸了摸她的头,说道:“是我自己想去。” 赵腊月说道:“你找到那个人了吗?” 井九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说道:“没有,但他应该被我骗到了。” 赵腊月的视线落在他的耳朵上。 井九有一对招风耳。 但人们看到他的时候,往往只能看到他的脸,很少能注意到他的耳朵。 第二十六章站这峰,望那峰 赵腊月问道:“为什么他会被骗?” 井九说道:“因为他太多疑。” 想着师兄会被自己骗到,他唇角微翘,露出笑容,有些得意。 赵腊月有些意外,因为他很少会有这种情绪。 当年溪畔承剑、青山试剑,乃至后来的梅会,不管如何风光,他都是那样的淡然不在意。 赵腊月不知道他想骗那人什么,井九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有什么意义,只是数百年来的习惯,留些底牌。 这也是他向师兄学的。 就像他知道青山有鬼,却没想到对方会是方景天——这么多年过去,小四还没有忘记自己的师父。 赵腊月问道:“方景天两次想杀你,是怀疑你查到了什么?” 井九说道:“当初在剑峰左易要杀你,是因为他通过卷帘人知道你在查碧湖峰,方景天不知道我查到了什么,但他知道我在查,这个理由便够了。” 听到这句话,赵腊月墨眉微挑,没有说话。 此事牵涉极大,如果她与井九把对方逼急了,对方雷霆一击,如何应对? 神末峰现在看似风光,实则在青山九峰里最为弱小,境界最高的她也不过刚刚踏入游野境,如何是那些人的对手? 井九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就像当年他与她看到阴三尸体之后,他担心的那样。 雪原岁月没有改变他的想法,他还是觉得留在青山里最为安全。 在这里没有人能做什么。 问题在于,数年后那两个家伙应该会离开青山一段时间,如果那些隐藏在诸峰里的鬼趁机出手,怎么办? 生死之前,再如何谨慎也不为过,更何况这里是他的青山,如果在这里出事,未免太荒唐了些。 他想给对方留下任何机会,站起身来说道:“随我去个地方。” 赵腊月问道:“哪里?” 井九说道:“碧湖峰。” 赵腊月神情微凛。 景阳飞升之前,碧湖峰有两段雷魂木离奇失踪,她前些年想查这件事情,被井九阻止。 今日他要带着自己上碧湖峰,难道是准备直接揭开此事的真相? …… …… 青山九峰,峰峰不同。 神末峰最孤,与剑峰有些相似,如指向天穹的石剑。 碧湖峰则是无比青翠,看着如园林里的假山,茂密的山林像是覆在上面的苔藓,遮住所有山道。 只有行走其间,才会知道碧湖峰是多么巨大,想要在这里遇到人是很难的事情。 微寒的云雾飘在青林里,山道前方时隐时现,真的很像通往仙境的道路,仿佛随时可能消失。 来到某处崖畔,井九望向远方那座山峰,沉默片刻后说道:“我越来越不喜寒冷。” 当年在那座峰里的时候,他就不喜欢从井底透出来的幽寒意味,就算沸滚的火锅汤也带不来太多安慰。 现在经过数年雪原生活,这种感觉越来强烈。 那座山峰有很多断崖,崖间残着冰雪,高处却是青松连绵,在天地间散发着寒意,哪怕隔得这么远也能感觉到。 那里是上德峰。 赵腊月的视线落在那处。 井九接着说道:“那人以前被关在上德峰底的剑狱里。” 赵腊月这才知道他为何会停下,想着接下来会听到的故事,便是她也不禁有些肃然。 “剑狱是青山剑阵的杀门,禁制太强,他用尽无数方法也无法离开。” 井九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直到某年他想办法弄到一段雷魂木,决然舍弃道身,把神魂转移到一个冥部弟子身上,终于成功地逃了出去。” 那个时候,青山九峰乃至整个朝天大陆的视线都集中在神末峰顶,确实是最好的时机。 赵腊月想起云集镇外的那具尸体,沉默不语。 井九继续说道:“这样当然还是不够稳妥,所以他借着孟师的剑假死而走,斩断了所有线索。” 赵腊月说道:“看来卷帘人没有说错,孟师果然参与了此事。” 井九说道:“他可能不知道全部内情,但必然有关,这样上德峰才会查到碧湖峰。” 赵腊月不解问道:“可是孟师一直在上德峰里冲击游野境。” 井九说道:“闭关就是被囚。” 赵腊月懂了,沉默片刻后说道:“前任碧湖峰主雷破云因此被囚,为何后来又逃了出来?” 井九说道:“自然是被人放出来的。” 赵腊月说道:“同伙想救他?” 井九说道:“也可能是灭口,因为上德峰不会杀死他。” 赵腊月看着远处那座寒冷的山峰,说道:“你查雷魂木是要查逃走的那个人,并不是景阳师叔祖飞升的事?” 井九说道:“飞升阵法不需要雷魂木。” 赵腊月收回视线,望向他问道:“那还有一段雷魂木去了哪里?” 井九说道:“自有用处。” 赵腊月再次沉默了会,说道:“那我们今天来碧湖峰做什么?” 井九说道:“这是你想要查的东西,总要让你亲眼看看,顺便带你见个家伙。” 说完这句话,他抬步继续行走,赵腊月跟在身后。 山道渐陡,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薄雾骤破,湿意扑面而至,远远能够看到崖前那片道殿。 赵腊月知道崖后便是那方碧湖。 “是谁?” 伴着清冽的剑意,两名弟子显出身形,警惕地望向他们。 神末峰只有一条通往峰顶的山道,没有弟子看守,只有阵法禁制。 碧湖峰则不多,至少有十余条山道通往峰顶,禁阵也布置在峰顶崖前,终日有弟子守着。 井九与赵腊月没来得及说什么,那两名碧湖峰弟子看到了他们的脸,神情微变,赶紧行礼:“参见峰主,参见井师叔。” 两名碧湖峰弟子很是吃惊,心想这二位师长为何来了,而且没有驭剑直落峰顶,恭敬相迎,同时准备通传师长。 “我很久没回来,想到处逛逛,不用通传,也不用理我。” 井九带着赵腊月继续向前走去。 不多时,二人来到峰顶,眼前碧湖如海,白鸥飞翔。 远处有座小岛,隐约可见一座宫殿。 第二十七章偷猫 崖前道殿。 碧湖峰主成由天与两位长老正在议事,忽然听着弟子通传,不禁怔住了。 “随便逛逛?” 一位长老声音微哑说道:“把我们碧湖峰当成神末峰的后花园,想来就来?这也太不尊敬了吧?” 青山修道极为刻苦,除非有事,很少有弟子会去别的峰里闲逛观景,除了清容峰那些女孩子。 当然如果真想逛也可以,没有人会拦你,问题在于赵腊月与井九并不是普通弟子,尤其赵腊月是神末峰主,未经通传,连招呼都没打一个便去别家峰里,实在是有些犯忌讳的事情。 成由天看了那位长老一眼,微讽说道:“师兄到底想说什么?因为宝树居被神末峰拿了过去,心情还是不好?” 他前年才从游野境入破海,可以说是青山九峰里除赵腊月外最弱的一人。 两位长老多年前便已经是破海境,境界要比他更高,面对他的嘲讽却没有什么反应。 另外那位长老苦笑说道:“失了宝树居的进献,弟子们修行确实受到不小影响,峰主莫怪师弟恼火。” “现在青山九峰里,就数我们碧湖峰最惨,但这能怪谁呢?谁叫他犯了不能犯的错?” 成由天自嘲一笑说道:“当初我还是游野境便被任命为峰主,这么荒唐的事情都能发生,表明掌门真人与剑律就是要我们闭嘴,要我们老实些,你们若不同意,那就去隐峰里请位长辈出来与他们打官司。” 那位长老苦笑说道:“那些师长早就已经变成枯骨,请出来供着吗?” 成由天说道:“那还想什么呢?且熬着吧,熬过百年再说,莫说只是来逛逛,做什么我都只当看不见。” 先前那位长老恼火说道:“这要熬到什么时候去?越熬越弱,如果遇着事情,我们怎么撑得住?” 成由天叹息说道:“把老祖服侍好比什么都重要,只要它在,掌门真人总要给碧湖峰些颜面。” …… …… 碧湖峰顶有座极强大的禁阵,湖水看着清美,却不知隐藏着多少凶险。 赵腊月猜到井九要带自己去哪里,但是湖心岛上那座宫殿乃是青山禁地,即便她是青山峰主,未经允许也无法进入。 她忽然感觉到井九走了,转身望去却发现他还在原处,只是已经没有任何气息。 这里说的气息不止是呼吸,包括毛孔的舒张,血液的流动。 井九就像是变成了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赵腊月知道他有这种能力,不以为异。 当初在剑锋上,左易想要杀她的时候,他便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 但她没有这种能力,如何才能通过这座禁阵,还不惊动碧湖峰里的人? 井九递给她一个东西。 那是个翠绿色的小竹牌,约摸麻将牌大小,看着很寻常,没有散发任何气息。 神奇的是,当赵腊月接过这张绿竹牌,碧湖四周的禁阵忽然消失了,或者说在她的面前开了一条通道。 赵腊月想到某种可能,吃惊问道:“难道这是掌门令牌?” 除了掌门令牌还有什么可以让青山里的禁阵失效? 井九说道:“不是。” 赵腊月翻过那块翠绿色的小竹牌,发现画着一只锦鸡。 她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井九说道:“妖鸡。” 赵腊月觉得有些耳熟,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 …… 烈日当空,平湖无风。 清澈的湖水忽然微微拱起,漫上银色的沙滩,然后退回。 井九与赵腊月从湖水里走了出来,身上出现蒸汽,走了数步,衣服便干了。 碧湖峰顶正对着青山大阵的某处灵眼,云雨常集,雷电不断,像此时这样的天气极少。 野猫们都从树林里、宫殿里钻了出来,趴在湖边的沙滩上晒太阳,画面看着很是壮观。 井九与赵腊月向殿宇走去,那些野猫眯着眼睛,也不理会。 赵腊月感受着前方传来的威压,想着传闻,心情有些紧张。 离殿宇越近,那道威压便越清楚。 只是这道威压究竟来自何处? 井九走到殿前的石阶上坐下。 一只白猫趴在那里,凌乱的长毛上面到处都是灰。 赵腊月心想难道就是这位? 看着白猫的脏毛,她想起以前自己的头发,紧张的情绪消解了些,走了过去,看了井九一眼。 井九示意她不用害怕,对那只白猫说道:“她是现在的神末峰主,叫做赵腊月。” 白猫没有睁开眼睛,依然懒洋洋地趴着。 井九对赵腊月说道:“青山镇守白鬼,你也可以叫它刘阿大。” 赵腊月心想果然如此,敛神静气,认真行礼。 青山镇守的辈份要比掌门真人高很多,可以说是青山万年不乱的根基。 她只是觉得镇守的名字实在是太过农家。 白鬼睁开眼睛,看了赵腊月一眼,眼神很是漠然而且懒散。 忽然,它的眼睛亮了亮,斜了井九一眼。 ——你挑的继承者居然是个姑娘,难道终于想明白了飞升没意思,还是人间好玩? 井九不知道它在心里想什么,说道:“今后多照顾。” 白鬼把头搁回软绵绵的前爪上,懒得理他,心想一次又一次,我又不是看孩子的。 井九说道:“我来有事。” 白鬼心想都是废话,不然你来做什么。 井九说道:“反正你每天就是睡觉,要不要去我那边去睡?” 白鬼斜了他一眼。 不说雷魂木,只说碧湖峰顶可以聚雷,可以落星,我去你那个什么都没有的什么峰上,吃啥?喝啥? “不用太久,短则三年,慢则五年,如果你愿意,宝树居还碧湖峰一半。” 井九说道:“碧湖峰一代一代服侍了你这么多年,想来你也不忍看着他们吃苦。” 白鬼眼睛微眯,不知道在想什么。 井九的手落在它的身上。 白鬼瞳缩如针,毛发也如针般竖了起来。 感受到它散发出来的恐怖威压,赵腊月很紧张。 井九神情不变,摸了摸它。 白鬼闭上眼睛,再次认命。 井九的手落在它的颈间,忽然抓紧,把它拎了起来。 白鬼霍然睁开眼睛,再也无法忍受,喵的一声,便准备出手。 忽然,它发现自己落在了一个温暖所在。 赵腊月的怀里。 白鬼犹豫了会儿,用脸蹭了蹭,又用前爪踩了踩。 感觉不错,很软。 它心软了,觉得井九的说法有些道理。 第二十八章四大镇守的来历 赵腊月抱着白鬼,跟着井九走进殿里。 殿里很空旷,地面由青玉砌成,不知用什么手段雕出极繁复的花纹图案,流溢着光彩,散发着淡淡的阵法气息。 青石阵外围有一排半人高的平台,也是由青玉一体制成,表面光滑至极,上面搁着各式各样的玉瓶。 赵腊月猜到,这些玉瓶里应该都是需要雷威蕴养的材料,隔段时间,便会送到适越峰,被做成各种丹药。 如果是平时她应该会像井九一样去看看那些玉瓶上的标签,但现在她的精神全部放在自己怀里。 用她对井九曾经说过的那句话来讲,她很凶,而且谁都知道她的胆子很大,但这时候她很不安。 被她抱在怀里的白猫没有动,她却感觉像是抱着一座大山,又像是抱着一团轻烟。 更准确的形容应该是——她就像抱着青山祖师的牌位。 她的双臂早已僵硬,脚步很是沉重,看着井九问道:“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白鬼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心想青山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看着挺好,怎么蠢成了这样? “既然要把它抱走,当然要把雷魂木也带过去。” 井九说完这句话,向青石地面中间走去。 青石阵生出感应,自行开始转动起来,地面微微隆起,升起一方石台。 石台上搁着几个瓷盘,瓷盘里是几段焦黑的事物,从隐约可以看到的纹理可以判断出应该是木头。 这便是青山重宝雷魂木。 雷魂木是沉在大漩涡深处的古树心,被海水浸泡无数年,又被大漩涡的威压冲洗无数年,然后被青山宗的通天境强者取回,在碧湖峰顶承受雷电之威,五百年才能真正成熟,变成传说中的雷魂木。 青山宗开派万年,雷魂木的数量也极有限,流散了一些,前些年又被取走了两根,现在只剩下了六段,其中一段还未成熟,需要继续留在这里承受雷击。 井九把五段雷魂木收好,回头望向赵腊月,发现她抱猫的姿式很是僵硬,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笑了起来,说道:“放松些,你可以摸摸它,它喜欢这样。” 赵腊月有些紧张说道:“我没养过猫,不会摸。” 井九说道:“就像我摸你的头那样。” 赵腊月怔了怔,回想着平日里的感觉,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到白鬼身上,然后开始抚摸。 随着她的动作,白鬼眼睛渐渐眯起,发出低沉的呼噜声。 赵腊月有些不安,用眼神询问井九这是不是动怒的前兆。 井九说道:“它很舒服。” …… …… 成由天收到弟子的回报,知道井九与赵腊月已经驭剑离开,问道:“他们做了些什么?” 弟子羞愧说道:“没有跟住,不知道他们后来去了何处。” 成由天皱眉说道:“峰间可有什么变动?” 弟子摇头说道:“并无。” 成由天很是奇怪,心想一个刚从雪原归来,一个刚刚破境入游野,这种时候却来到碧湖峰,这是要做什么? 就算是觉得此间湖光山色,风景极佳,又何必如此着急? 他想不明白,又感怅然,觉得好像错过了些什么。 …… …… 弗思剑落在峰顶,淡了暮色。 顾清与元曲看着赵腊月怀里那只白猫,有些吃惊,心想两位师长这是从哪里抱了只宠物过来? 青山群峰里有无数珍禽异兽,却很少能够看到猫狗这种凡间常见的宠物。 元曲好奇地凑了过去,看着那白猫闭着眼睛,很乖顺的样子,伸手想要摸摸。 井九看了他一眼。 元曲觉着手背仿佛被针扎了下,赶紧收了回来,却会错了意。 顾清发现了问题,因为赵腊月抱猫的姿式很僵硬,神情有些紧张,如临大敌一般。 若是普通家猫,怎么会让她流露出如此神态? 赵腊月抱着猫走进洞府。 顾清不安问道:“师父,这是?” 井九说道:“不要说出去。” 元曲这才知道这只白猫的来历有问题,赶紧认真应下。 井九这才说出白猫的真实身份。 顾清震惊的完全说不出话来,元曲更是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发出惊呼。 两位师长居然把镇守大人给抱回来了! 要让青山诸峰的师长知晓此事,不知要惹出多大的乱子。 顾清忽然想到一件事情,神情微变,赶紧向洞府里跑了过去。 元曲也想了起来,叫了声也冲了过去。 …… …… 洞府深处没有出现他们担心的血腥画面。 但现在的画面也有些诡异。 赵腊月站在榻旁,眼睛睁的很大。 白猫趴在塌上,闭着眼睛,睡得很香。 那只叫做“寒蝉”的雪甲虫不知为何趴在它的头顶,瑟瑟发抖,惊恐得快要死过去。 寒蝉根本不敢抓住猫毛,僵硬至极,片刻后像个石头般滑了下去。 白猫伸出毛茸茸的爪子把它捞住,放回脑袋上,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这是什么意思?它准备把这个雪国小怪物当作蝴蝶结? …… …… “镇守大人睡寒玉榻会不会嫌冷?“ “冷应该无事,关键是有些硬。” ”是啊,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做个窝?” “关键是镇守大人吃什么?” 元曲依然处于震惊里,声音有些颤抖,就连顾清都有些神思恍惚。 他们当然听说过青山镇守,但从来没有想过能亲眼看到传说中的镇山神兽,而且今后似乎……会一起生活? 更不要说,传闻里最神秘最可怕的白鬼,居然是一只猫。 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顾清不确信问道:“师父,没弄错吧?” 井九说道:“没错,你们可以叫他刘阿大。” 顾清与元曲对视一眼,心想我们可不敢如此称呼镇守大人。 另外,刘阿大这个乡村气息十足的名字又是从哪里来的? “白鬼大人不是鬼,居然是只猫,那阴凤大人难道也不是凤凰?” 元曲下意识里问道。 井九说道:“是鸡。” 听着这名字,赵腊月想起那块翠绿色的小竹牌,神情微变,心想难道你叫它妖鸡?” 元曲难以置信,很长时间说不出话来。 顾清问道:“元龟大人难道也有别的本体?” 井九说道:“喔,它倒确实是只老乌龟。” 第二十九章尸狗 (以前写过青山两通天,十破海,后来忘了,总以为破海要多些才方便和人干架,昨天碧湖峰一下出来三个破海,有些不妥,我再琢磨琢磨,另外,我很喜欢尸狗。) …… …… 朝天大陆上历史悠久、底蕴深厚的修行宗派,一般都有镇山神兽,比如大泽的白蛇,昆仑的寒号鸟都非常著名,便是底蕴稍差些的西海剑派也有海影如山的飞鲸震慑四方。 中州派的镇山神兽麒麟,更是早已成为众多神话故事的主角,只是另外那位主角苍龙已经消失了很多年。 青山宗当然也拥有自己的镇山神兽,便是传说里的四大镇守。 只是青山镇守比较神秘,修行者们只知道它们的封号分别是元龟、白鬼、阴凤与夜哮,却不知道真面目为何。 直到今天元曲才知道本派镇守白鬼是只猫、阴凤是只鸡,元龟确实就是一只老乌龟。 不要说和麒麟相比,就算是和别派的镇山神兽比起来,这也太寒酸了些。 元曲很想把这些事情忘掉,只记住那些霸道无双的封号就好。 “还有一位呢?”顾清好奇问道。 “夜哮大人……夜哮大人……虽然不是普通的……好吧……是一只狗。” 元曲想了半天应该怎么描述,最后发现事实终究无法改变,只好无奈放弃,瞪了他一眼。 顾清很无辜,心想我又不知道。 井九说道:“阿大不喜欢尸狗,你们以后不要在它面前提起这个名字。” 元龟、白鬼、阴凤、夜哮这些封号很美,但他还是习惯像当年那样称呼它们,比如阿大,比如尸狗。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走到崖边,躺到竹椅上,赵腊月跟了过去。 顾清心想尸狗这个名字真的是很诡异,而且师父提到这位镇守大人,情绪为何有些低落? 他问元曲:“夜哮大人原来在上德峰。” 元曲有些吃惊,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顾清心想青山四大镇守,你偏只知道夜哮大人的来历,难道这还不明显? …… …… 一天的时间很短,今天很长。 剑舟落在溪畔,峰顶起了一场风,他们去了碧湖峰,看了两座峰的风景,抱回一只猫,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 井九躺到竹椅上,瓷盘出现在他手的下方,盘里的沙粒好像还是那么多。 看着这幕画面,赵腊月心想雪原六年,真是辛苦了。 …… …… 天光峰最高,自然还能看到落日,随着夕阳渐低,那块石碑上承天剑鞘的影子越来越短,直至变成一个黑点。 碑下的石龟闭着眼睛,不知何时才会再次睁开眼睛。 …… …… 昔来峰与适越峰是九峰里相隔最近的两座山峰,不算太高,山间已经变得阴暗。 谁也不知道,在那片浓雾笼罩的山崖间,有道陡峭的石梁把两座山峰连了起来。 那道石梁常年隐藏在浓雾里,霜雪终年不散,偶有风拂过,隐约可以看到上面散落着竹叶般的爪印。 …… …… 上德峰的位置很奇特,明明在灵脉汇聚的青山群峰里,却远离任何一道灵脉。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那口深入地底的寒井无法得到任何灵气,越往下方去越是寒冷。 那口井的最深处便是青山大阵的杀门,更是寒意刺骨,堪比雪原。 这里终年见不到阳光,仿佛永夜的世界。 石道很潮湿,囚室里散发出来污秽至极、邪恶至极的气息,仿佛实质。 纵使隔着厚重的石门,也能听到里面的那些冥部妖人、魔物愤怒的啸叫、怨毒的咒语。 这里没有青山弟子看守,哪怕是破海境的长老,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太长,也会被秽气与魔念沾染,轻辄影响修行,重辄走火入魔。上德峰看守剑狱的主要手段是飞剑巡察,但平时若有事情怎么处理? 漆黑的通道里响起一道很轻的声音,就像是雪花落在地面。 淡淡的光线不知从何处降临,一只黑色的爪子落在湿漉的石板上。 这是一只黑狗,四肢细长,通体纯黑,皮毛光滑。 光线落在它的身上,仿佛被瞬间吞噬。 最恐怖的是,它的身形非常巨大,如座黑山。 剑狱里数丈高的通道,对它来说就像是最普通的狗洞。 它的动作非常轻柔,给人一种感觉,先前雪花飘落的声音是刻意发出,不然绝对悄无声息。 隔断剑狱的禁制与石门,在它的身前不停开启。 它在通道里缓缓行走,眼神幽冷,就像是在巡示自己的领地。 剑狱里的啸叫声、怨毒的咒骂声忽然消失。 就连那些邪恶而污秽的气息,也消失了。 整座剑狱变得异常安静,异常干净。 不管那些囚室里关着的是破海境的叛徒,还是冥部堪比魔神的强者,都表现出来了极大的恐惧。 黑狗继续往前行走,直到走出剑狱。 洞外是一片浓雾,雾里有无穷杀机,雾外是一片云海。 在最后一抹暮光的照耀下,云海仿佛在燃烧。 燃烧的云里隐藏着无数座山峰。 这里便是青山隐峰。 黑狗开始奔跑,速度快得难以想象,就连飞剑都比不上。 云海被搅乱,雾气如絮,挂着它的身上,画面看着很神妙。 来到一座山峰前,它踏云而上,一纵便是数百丈,悄然无声。 峰间有座洞府,外面尽是积叶与灰尘,石壁上镶着一颗宝石,泛着红光。 黑狗看着紧闭的石门,沉默不语。 它记得很清楚,洞里的弟子来自碧湖峰。 三百年前,这名弟子便已经修至破海中境,想要突破到通天,却看不到任何希望,于是来了隐峰。 禁制开启,它走进洞府,看到了那名弟子的尸体。 那名弟子满脸皱纹,很是苍老,白发披散,皮肤干枯,没有任何水分。 这样的画面它看的太多,眼神依然幽冷,没有任何伤感。 它低头咬起那具尸体,转身离开洞府。 石壁上的宝石变成了绿色。 黑狗纵身一跃,落在了云海上,踏云而去。 夕阳落下,世界归于黑暗。 黑狗来到一座石山前。 山崖间有很多洞。 每个洞里都有一座石像。 它低头把嘴里那具尸体放到一个洞里。 又多了一座石像。 黑狗回到剑狱。 它走过幽暗的通道,来到一处地方。 四周的墙壁围成一个圆,看着就像一口井,但地面很干。 黑狗静静坐下。 一道光从天空里落下,照在它的身上。 第三十章白吃 修行界的主旋律并不是争权夺势,也不是争强斗狠,而是修行。 这在青山宗里体现的更明显。 神末峰更是如此,连闲聊都不怎么擅长的师徒四人,每天绝大多数时间都是用在修行上。 最开始的时候,顾清与元曲因为镇守白鬼大人的存在还有些心神不宁,但随着时间流逝,渐渐适应了它的存在,也开始专心修行——反正白鬼绝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适应起来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从清晨到日暮,峰顶都很安静。 赵腊月、顾清、元曲在各自习惯的地方冥想,练剑。 偶尔有飞剑破空的声音,偶尔传来猿啼。 井九被困雪原六年,境界停滞不前,但重新开始修行之后,也不显得如何着急。 他吸收天地灵气的速度快到难以想象,以至于天地灵气更像是往他的身体里在灌注。 每当他冥想的时候,神末峰顶汇聚的天地灵气甚至都会更多、更加精纯。 数日后,白鬼发现了他修行时的异样,从洞里走了出来。 只要在神末峰顶便能享受那些天地灵气的好处,但当然肯定是离井九越近越好。 白鬼如此想着。 从那天开始,只要井九开始冥想,吸收天地灵气,白鬼便会跳到他的头顶趴着。 寒蝉则是在它的头顶趴着。 这个画面真的很滑稽,好在没有人看到。 一只猫加一只虫子也没多重,井九没有在意。 白鬼反而有些不满,总觉得井九太懒,每天冥想的时间太短。 好在除此之外,它还发现了另外一样好处。 神末峰的太阳要比碧湖峰的太阳更圆更大。 这里的阳光更暖和,味道更好,晒起来更舒服。 噢,还有一样好处。 …… …… 某日结束修行,白鬼跳进赵腊月怀里,要她抱着自己睡觉。 元曲看着这幕画面,有些不解问道:“虽然听说过猫儿喜欢睡觉,但一般夜里也会出去玩耍,为何镇守大人却没有这样的想法?来到神末峰后哪里也没去过。” 井九心想青山再大,风景再好,看上几千年也总会看完,哪还有什么地方能让它生出兴趣?想当年它甚至无聊到跑去隐峰那边挖墓,想看看有什么宝贝,搞得乱七八糟,惹得师兄很是生气,与尸狗一道把它好好收拾了一通。 它不喜欢尸狗,应该便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那尸狗呢?它与师兄之间的感情那时候就很好,有一直延续到后来吗? 师兄被关进剑狱后,它行走在那条幽暗的通道里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 …… 有很多事情是想不清楚的,哪怕想到花儿都谢了。 盛夏到来,青山经常落雨,到了夜间,雨势往往更大。 某夜,碧湖峰顶暴雨如注,阴云翻滚,无数道雷电不停落下,轰向湖心那座小岛。 确认几段雷魂木没有问题,井九转身走出洞府,来到檐下,站到赵腊月的身边。 碧湖峰上的夜空被电光撕裂成无数碎片。 数十道剑光忽然出现在其间,冒着极大的风险高速穿行。 那是无彰境与游野境的青山弟子,在那里借助雷暴洗剑。 神末峰顶的微雨忽然散开,在崖畔盘膝坐了五天五夜的元曲睁开眼睛,踏剑而起。 就在前一刻,他正式破境,进入无彰境界。 顾清驭剑而起,跟在他的身后。 很快,两道剑光进入数十道剑光里,再也无法分清。 崖边没有空。 白鬼盯着碧湖峰的方向。 无论闪电如何耀眼,它的眼瞳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般幽深,仿佛星空。 守护雷魂木是它的工作,青山供养着它,它便要把这件事情做好。 就像尸狗在幽暗的地底做事一样。 不是所有的青山老祖宗都像井九那样懒,而且没良心。 暴雨里,它静静看着远方。 寒蝉在旁趴着。 …… …… 修行没有新鲜事。 四季变换亦如此。 转眼一年多时间过去,青山迎来了又一个冬天。 山里不知山外寒苦,却知道雪景之美。 依然是清容峰的请求,在第一场冬雪降临的那天,青山大阵开了一道口子。 雪花纷纷扬扬落下,经过一夜时间,上德峰变得更白,其余诸峰的峰顶也积了厚厚一层雪。 只有碧湖峰像是戴了个帽子,而且颜色不大好。 顾清推开木屋门,接过猴子扔过来的果子啃了一口,准备用剑火洁面,忽见着满眼白色,改了主意。 他用雪擦了擦脸,觉得精神了不少,走上峰顶,放好炉子,扔进银炭,开始煮雪泡茶。 铁壶里的水传出沸腾的声音,元曲揉着眼睛从洞府里走了出来。 他看着这幕画面,有些惊讶说道:“师兄,今天煮茶喝吗?” 顾清微笑说道:“是啊,难得下雪。” 元曲向崖畔走去,忽见着雪地里有处隆起,仔细看了看,才发现那根露在外面的尾巴。 他想了想,问道:“要不要把镇守大人喊醒喝茶?” 顾清心想就算镇守大人不是普通的猫,终究是猫。 而且一只叫刘阿大的猫应该更愿意喝米酒而不是初雪煮出来的茶吧? 已经相处一年多时间,每每想到这个名字,顾清还是有些不习惯。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问道:“青山镇守里面,是不是白鬼大人排名首位?” 元曲说道:“为何这般想?” 顾清用嘴形无声说出刘阿大三个字。 元曲明白了他的意思,心想不会吧? 洞府上方传来井九的声音:“元龟、妖鸡、阿大。它们的名字里都有一,是因为它们三个都想当老大。” 昨夜下雪,他搬回了殿阁里,把竹椅放在窗边,然后开了一夜的窗。 雪地里那根像旗杆般的尾巴动了动,似乎是表示同意。 顾清抬头望向窗户,问道:“那夜哮大人呢?” 井九说道:“尸狗觉得它们三个都是白痴。” 顾清和元曲想笑,看着雪里那根白尾巴却又不敢。 忽有啸鸣声响起。 赵腊月走到崖畔,解除禁制,伸手接过一封破空而至的剑书。 她拆开剑书看了眼,望向二楼说道:“西海剑派来访,有人想挑战你。” 井九问道:“谁?” 赵腊月说道:“桐庐那个白痴。” 顾清和元曲早就已经忍不住了,赶紧抓住这个机会大声笑了起来。 第三十一章这样和那样的人 适越峰下,大殿之前,石台四周植着无数棵松树。 冬风吹过,树上的积雪被吹落,簌簌作响,仿佛又下了一场雪。 石台上的积雪早已被执事清到一旁,在阳光下渐渐融化,却让场间的温度更低了些。 桐庐的眼神很冷,看着面前的几名青山弟子说道:“井九居然不敢应战,这可不像你们青山剑宗的行事。” 今次西海剑派来访,是为了过些天四海宴的事情,想要邀请青山宗派出些有份量的人物。 那些事务自有西海剑派的长老与适越峰的师长谈判,桐庐正式发出邀战,然后毫无意外地被神末峰拒绝了。 幺松杉说道:“桐庐道友如果真想切磋,我想试试,或者你在我们当中随便挑个。” 桐庐说道:“你不是我的对手,你们也一样,何必多此一举。” 以往像这种情况,负责接待桐庐的应该是过南山或者顾寒这些两忘峰排名较前的弟子。 但因为某件事情,他们被门规责罚,已经两年没有出过洞府。 桐庐隐约猜到那件事情应该便是洛淮南之死。 幺松杉在两忘峰排名十一,知道自己确实不是桐庐的对手,听着这话也不怎么生气。 “在我看来,桐道友也不是我小师叔的对手,那又何必多此一举?” 桐庐不愿与他做口舌之争,转身向大殿走去。 井九不肯应战,他能有什么办法? 看着他的背影,幺松杉摇了摇头,说道:“居然以为井师叔会同意他的挑战,真是异想天开。” “何止异想天开,简直白痴。” “不错,像小师叔这么懒的人,怎么会把时间精力放在这些事情上,何时见他与人比过剑?” 换作任何一名青山弟子,不接受桐庐的邀战,一定会被视作怯懦,会被同门瞧不起。 但那个人是井九,那么便不会受到任何鄙视,因为所有青山弟子都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就是这样的人。 一名弟子忽然想起某事,说道:“有啊,那次青山试剑,小师叔可是连战三场。” “那是因为柳十岁。” 听到这个名字,议论声忽然消失。 人群散开。 …… …… 巨大的阴影在海面上看似缓慢地掠过,其实速度非常惊人,瞬间越过大乱礁与数百条船,来到海州城外。 无数海水从天而降,让海州城里落了好大一场雨,斜斜的阳光被雨珠折射成一道彩虹。 天鲸挥动两翼飞离城市,海上起了好大一阵浪,拍打着崖石,发出轰隆的声音,却无法掩住城里民众的欢呼声。 今年的四海宴正式召开了。 做为与朝歌城较劲的产物,西海剑派不断加大对四海宴的投入,虽然还远远及不上梅会,但无论规模还是层次,较诸当年都已经有了极大的提升,参加的修行者越来越多,中州派最近三年来的都是元婴级的长老。 青山宗却还是像以往那样,随便派几名弟子参加,态度很是鲜明。 有趣的是,四海宴如今的名声却有很大一部分源自青山宗。 赵腊月与井九在修行界的第一次亮相,便是在这里。 在这里,井九拿到了棋战第一,他之所以参加梅会,与童颜下出那局惊天地、泣鬼神的棋,也是由此发端。 赵腊月没有参加四海宴,但亮相的方式更是令人印象深刻。 她在云台大殿里,当着西海剑派长老与诸派高手的面,直接一道血虹,斩杀了散修竹介。 海上那片终年不散的厚云里隐藏着无数宫殿,那里便是云台。 桐庐站在大殿边缘,看着遥远的地面,想着这些事情,脸色有些难看。 云台是西海剑派的重地,负责与朝天大陆交流,他虽然是西海剑神的亲传弟子,却很少来这里。 西海剑派在大海深处两千里的大岛上,那里才是他苦修剑道的地方。 此时在他的眼里,碧蓝的海湾就像是宝石,青山里的那些楼阁更是变成了小点。 今年四海宴的结果已经出来了,稍后那些优胜者会乘坐云船来到这里,接受西王孙亲自赠予的四件重宝。 他作为西海剑派年轻弟子的代表,要在这里负责接待贵客。 想着那些无趣的寒喧,乏味的事务,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这些天西海剑派以及亲近的宗派,借着四海宴的机会不停宣扬他在青山挑战井九、井九不敢应战的消息。 他现在很风光,但那有什么意义? 四海宴结束应该还有一段时间,桐庐走回自己的房间,发现桌上有封信。 有谁能在西海剑派的重地来去自如? 他用剑识察看,确认信上没有附着阵法与异毒,拾起撕开。 信纸上写着简单的两个信息,分别是时间与地点,这代表着挑战。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落款是一把红色的剑。 弗思剑? …… …… 十余日后。 海州城外的海洋上,这里远离海岸,却有一大片乱礁探出水面,海水在其间翻涌滚动,变成无数道白色的鳞片。 海浪最急的时候,海水会从礁石里喷涌而出,看着就像是鲸鱼在喷水,画面颇为壮观。 满天水雾遮蔽视线,稍微远些的地方便很难看清。 一位黑衣人静静站在礁石里,仿佛要与礁石合为一体,如果不仔细观察,很难发现他的存在。 一道剑光落下,桐庐现出身形。 黑衣人看着他说道:“没想到你如此骄傲,竟然真的单剑来会,难道你不担心这是一个暗杀你的陷阱?” 桐庐说道:“这里是西海,没有谁能在这里设局杀我。” 黑衣人说道:“或者是因为你知道那些杀人的人是谁?” 桐庐说道:“我更好奇是谁敢冒充青山弟子。” 黑衣人说道:“我现在确实已经不是青山弟子,但也谈不上冒充。” 桐庐猜到了对方是谁,沉默了会儿,说道:“直接表明身份吧。” “听说你想替洛淮南报仇,所以才会去青山挑战井九。” 黑衣人解下蒙着脸的黑布,露出比以前更黑的脸,脸上的神情还是像以往那样真挚。 “既然那样,你应该直接找我,而不是去打扰别的人。” 第三十二章乱礁斗剑 桐庐没有说话,神情漠然。 忽然,剑光闪动。 飞剑自乱礁远方飞回,带着水渍,没有血。 站在礁石上的柳十岁已经消失。 桐庐默运剑诀,身前空气微微变形,脚下白色的泡沫忽然消失,他也随之消失。 嗤的一声轻响,他原先站立的礁石上出现一道深刻的痕迹。 碧蓝的海水在这片乱礁里涌动,浪花翻滚,礁石缝隙里不时喷出水柱,腥味有些重。 桐庐与柳十岁不知道隐藏在何处,准备着下一次出剑。 到了他们现在的境界,已经很难用肉眼看到彼此的飞剑,战斗自然也变得更加凶险,往往只在一剑之间。 青山试剑时,诸峰弟子的剑斗会显得那般精彩,追击不停,那是因为双方彼此太过了解,而且不是生死之争。 桐庐与柳十岁今天这场剑争则是生死立见。 先前他们的各自一剑如果没有落空,这时候礁石里的白沫应该已经被染成了红色。 时间缓慢地流逝,海水冲洗着礁石,发出轰鸣的声音,两个人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 身为剑修,首先要做的事情便是隐藏好自己的行踪,就像当初赵腊月杀洛淮南那样。 某块礁石的下方,光线昏暗,很难视物,石壁上到处都是青苔与贝壳的尸体。 桐庐站在里面,闭着眼睛,任由海水落在脸上与身上,没有任何反应,呼吸细微悠长的仿佛要停止一般。 他的飞剑灵阶极高,名为西冷,此时正隐藏在那片如雪般的浪花里,随时准备出击。 数百丈外的另一块礁石后方,柳十岁闭着眼睛,盘膝坐在海里。 他的头顶距离海面约有数尺的距离。 他的剑则是不知去向。 在海浪的轰鸣声里,他们很难捕捉到对方的心跳声与气息,从而确定对方的位置,只能散开剑识去寻找,但这同样很容易被对方反过来确定自己的位置,所以最终还是要看谁的剑更快。 桐庐忽然心生警兆,睁开眼睛,向侧方避去。 嚓的一声响,他的左肩出现一道血口。 那块礁石被斩出一道裂缝,青苔与贝壳的尸体变成碎末飞起,然后落在海里。 柳十岁的剑竟是一直藏在海里! 桐庐没想到这个青山弃徒竟是如此阴险,但丝毫不惧,剑元疾运,双指并拢朝着海里某处遥遥一指。 西冷剑破空而去,海面生出一道白线,浪花翻滚,其势极为惊人。 西海剑派的隐潮剑法! …… …… 剑光闪动。 海面上生起数十团白色的湍流。 礁石被切碎,然后飞起,如倒飞的雨。 桐庐飘退十余丈,盯着远方那道身影,厉声喝道:“你从哪里学的这剑!” 他先前确定了柳十岁的位置,毫不犹豫动用了隐潮剑法里威力最大的一招。 没想到对方竟然早有准备,而且竟能判断出自己的剑路,轻而易举地接了下来! 柳十岁浑身湿漉,脸色苍白,应该是真元损耗极大,看着就像从海里爬出来的水鬼。 数声清脆的剑鸣在他身周响起,满是水雾里的空气里,出现数团气流。 那些气流便是两道飞剑相斩的痕迹。 他没有回答桐庐的问题,隔着百余丈的距离一拳轰出,拳上缭绕着黑色的妖火! 无论是礁石下方的海水还是浪花,瞬间被蒸发,变成一道白龙,轰向桐庐的身体。 桐庐知道这便是血魔教的邪功,还有妖丹之火的威力,神情微凛,唤回西冷剑,在身前连续布下三道剑帘。 啪啪啪三声轻响,三道剑帘连续被破! 桐庐闷哼一声,重重摔倒在礁石里,胸口微陷,唇角溢血,竟是受了重伤。 柳十岁脸色更加苍白,如此狂暴的一击消耗了太多妖火与真元。 他正准备追击,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向天边看了一眼,毫不犹豫驭剑就走。 黑色的妖火向四周翻滚,海水沸腾,白雾如云,消散之后,已经看不到他的身影。 数道剑光落在乱礁上。 西海剑派弟子到了。 为首的更是一位游野境长老。 看着礁石上的桐庐,几名弟子惊呼师兄,赶紧过去救助。 那位游野境长老感受着空气里残留的妖火气息,微微皱眉说道:“是谁?” 桐庐被几名西海剑派弟子扶起,说道:“是柳十岁。” 听到这个名字,无论是那位长老还是几名弟子都有些震惊。 桐庐示意师弟不用再扶自己,看着四周破碎的礁石、到处飘浮着的死鱼,眼里闪过一抹厉色。 “这次他逃不掉了。” 从看到那封信开始,他便开始猜测是谁想约战自己。 虽然他没想到柳十岁的胆子会如此之大,但这个答案也并不是太出乎他的意料。 这里是海州城外,是西海剑派的领域,他事先在外围做了安排,当然不会让柳十岁逃走。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出乎了桐庐的意料。 西海剑派把海州城四周全部封禁,派出很多弟子搜寻,依然没能发现柳十岁的痕迹。 他就像是一只鬼,就这样平空消失。 …… …… 海州城外有一片终年不散的云,或者更应该说是一团云。 因为这团云很厚,从最下沿到最高处说不得有千丈之高。 就连海州城里的普通百姓都知道,云里隐藏着一座山,山里有无数楼阁殿宇。 海州城里时常能够看到百姓跪在地上,对着那团云叩拜不停。 这便是云台。 在云台山崖的最深处,有一个非常安静的房间。 外界的天光很难抵达此处,所以石壁上镶嵌着很多夜明珠,光线柔软,更适合看书。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房间里的架子上排满了书籍,桌上也堆满了长短不一的卷轴。 柳十岁坐在桌后,不时拿起一个卷轴展开,神情认真审读,然后右手执笔在白纸上记录些什么。 谁能想到,神秘的不老林原来就藏身在西海剑派的重地云台里。 难怪无论正道宗派与朝廷寻找了百余年,始终找不到不老林在哪里。 难怪柳十岁杀死了中州首徒洛淮南,被中州与青山悬赏捉拿,依然可以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 难怪桐庐已经提前做好准备,西海剑派四处搜寻,依然让他轻轻松松地逃走了。 房间里的光线微变。 柳十岁望向忽然出现在静室里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穿着极华美的黑袍,天生贵气。 正是西王孙。 柳十岁起身行礼。 西王孙看着他,神情淡然说道:“既然受了伤,就应该休息,这些卷宗一时间也整理不完,何必着急。” 第三十三章天若无情方不老(上)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说道:“我的伤不重。” 西王孙说道:“你去找桐庐了?” 柳十岁说道:“是的。” 西王孙说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们也算是师兄弟,何必这般拼命?” 桐庐是西海剑神的亲传弟子,剑道天赋极高,当年梅会道战的时候,卷帘人只把他排在洛淮南之后,可以相见其实力。虽然柳十岁吞食妖丹,又练成了血魔教的邪功,从境界实力上来说还是要比桐庐差上一线。 但他敢拼命,更准确地说,他每一次出剑与出拳,都当成是最后一击。 桐庐做不到这一点,所以输了。 西王孙问道:“因为他到处宣扬井九胆小怯懦,所以你很生气?”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说道:“是的,公子不是那样的人。” 西王孙也沉默了会儿,说道:“你能胜过桐庐,倒真是超乎了我的意料。” 柳十岁说道:“那是因为您教的好。” 西王孙淡然说道:“我待你再如何用心,看来还是敌不过你们主仆之间的情义。” 柳十岁再次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公子待我很好,但这是不同的。” 西王孙静静看着他,也看了很长时间。 静室更加安静,夜明珠的光线渐渐淡去。 “你开始修行不过十余年时间,便走到了这一步,不愧是天生道种,我选择你果然没有错,但你不用谢我。” 西王孙说道:“所有的前因后果你都已经知道,只要不恨我便行。” 柳十岁沉默不语。 浊水底的鬼目鲮。 那颗滚烫的妖丹。 妖丹里附着的血魔教邪功,还有隐藏丹息的方法。 这一切让他成为现在的他。 去年的时候,他才知道,这一切都是某人特意安排的。 那个人就是西王孙。 这是一个阴谋。 这个阴谋简单而有力量。 ——能够抗拒这种诱惑的修行者很少。 就算南河州外的那个局没有成功,西王孙在朝天大陆各处还做了很多类似的安排,事后证明很有效。 西王孙布置那个局,最开始想诱惑一名两忘峰弟子做为不老林在青山里的内应。 他很满意那名两忘峰弟子是天生道种柳十岁。 他不满意的是柳十岁不会演戏,很快便被人发现,然后被逐出山门。 他本有些失望,但后来发现一名青山弃徒转身成为不老林的刺客也是极好的事情。 这会给青山宗带去足够的羞辱。 而且柳十岁的修行天赋确实太好,好到他都有些惜才。 所以他把柳十岁带回了不老林,然后观察了五年时间。 如果是别的人,他肯定会观察更长时间,但他没有想到,柳十岁居然去杀了洛淮南。 从那天开始,柳十岁便再也不可能背叛不老林。 加上另外一个重要原因,西王孙终于开始完全信任他,开始用他,甚至开始亲自传他剑法。 但他没有想到,柳十岁居然还想去杀桐庐。 看着书桌后的年轻人,西王孙的眼神有些冷。 “如果有什么合适的对象,我可以帮着去杀。”柳十岁低着头说道。 西王孙知道他是在表示歉意,神情微和,想着上次柳十岁去做的那个案子,嘲弄说道:“你坚持不肯杀无辜也罢了,结果险些因为所谓无辜,自己丢了性命,像你这样的人,哪里是做刺客的料。” 柳十岁说道:“所以你才会让我在这里看书写字练剑?” 西王孙说道:“是的,因为我需要你证明给青山宗看,我们对此寄予厚望。” 柳十岁注意到,他说的是我们。 西王孙轻轻弹指,一个玉册出现在书桌上。 “分析他们的资料,挑出合适的人选去杀玄阴宗的苏子叶,方案要做的漂亮,就像上次你们杀洛淮南那样。” 说完这句话,西王孙便离开了房间。 柳十岁翻开那本玉册,很多文字映入他的眼帘。 那些文字是不老林成员的姓名以及相关资料。 那些姓名由精血书写而成,很难被抹掉,而且带着神识烙印。 把名字写在玉册上后,那个人便再难背叛不老林,不然被外界知晓,必然只有死亡一途。 对柳十岁来说,玉册上的很多名字都很陌生,想来应该是生活在城市与乡村里的普通人。 有的名字让他觉得眼熟,应该是隐藏在各宗派与朝廷里的人物。 比如这时候他正在看的一个名字,刘湘。 刘湘是昆仑派二代弟子,境界颇为高深,擅长寒冰剑法。 谁能想到他会是不老林的成员。 柳十岁翻阅着玉册,脸上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类似的玉册他已经看过很多本,只不过那些玉册上面的名字要更加普通,无论隐藏的深度还是本身境界,较今天这本都差得比较远。 他重新取过一张白纸,用笔蘸好墨,开始挑选人手,设计方案。 新鲜的墨字从笔端流淌而出,变成无数刺杀的细节。 事实上,柳十岁这时候根本没有在想那位玄阴宗少主,而是在想别的事情。 有很多事情他现在还不能确定。 今天他约桐庐在乱礁里决斗,除了想替公子出气,也是想试探一下对方。 现在看起来,桐庐应该不知道他在不老林里,不然不至于因为他能识破隐潮剑法而那般吃惊。 如此说来,并不是整个西海剑派都已经被不老林控制,只是西王孙一脉? 十余年前才忽然出现在西海畔的西王孙,究竟来自何方,是什么人? 西海剑神为何对他如此信任,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柳十岁放下手里的笔,望向窗外,眼神有些复杂。 这两年时间里,西王孙对他很是信任,在剑道方面的指点毫无保留。 他真的很不明白,这种信任或者说看重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收回视线,低头继续开始书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方案终于出来,他对着纸张吹了两口气,又看了一眼那本玉册,便收了起来。 这本玉册的级别依然不够,连他的名字都没有。 也不知道不老林隐藏在各宗派与朝廷里的那些真正强者,究竟会是哪些人。 想来那些名字,应该整个修行界都应该听说过。 …… …… 大殿深处,有一张很大的石椅。 西王孙坐在椅子里,沉默地思考着什么。 数道光线落在前方,形成一道光幕。 他隐藏在光幕后的黑夜里,根本无法看见。 轻微的脚步声响起。 一名绿裙少女走进大殿,跪在光幕之前。 “抬起头来。” 西王孙说道。 绿裙少女依言平身。 只见她眉眼清秀,神情温柔可人,正是当年井九与赵腊月在海州城里遇见过的应城小荷。 …… …… (这好像是大道朝天第一次在章节名里开始用上中下,是不是说明要开始打架啦……) 第三十四章寻剑 (昨天的章节名先不继续用,以后有合适的章节再重复用。) …… …… 西王孙说道:“这几年我只让你办了这一件事情,所以我希望你的答案不会让我失望。” 应城小荷有些紧张,说道:“井九应该没有与他说过我,所以他没有认出来。” 提到那个名字,她的胸口便有些隐隐作痛,仿佛那道铁剑还在里面。 西王孙说道:“很好,希望你跟着他的时候,也没有被他发现。” 应城小荷说道:“请您放心,我确定他没有发现。” 西王孙说道:“那你呢?你有没有什么发现?” 应城小荷说道:“我没看到他与任何人接触,也没有看到那把剑。” 西王孙沉默了会儿,说道:“不用太在意,随便看看便好,不要让他生疑。” 应城小荷说道:“属下明白。” “你不明白。” 西王孙声音微冷说道:“就算你是狐狸精,也不要妄想迷住他,因为那个孩子道心之坚定,举世罕有,我要你成为她的羁绊,不是要你爬上他的床,所以那些手段不要乱用。” 应城小荷有些不安,问道:“那属下应该怎么做?” 西王孙说道:“给予他真情意,让他怜惜你,记住,那些情意必须是真的。” 说完这句话,他挥挥手,示意她离开。 大殿重新回复安静。 光幕渐渐敛去。 他的脸反而变得清楚了些。 他有些不解。 初子剑是师父的剑,当年遗落在这片大陆,为何会出现在柳十岁的手里?这是真人的意思吗? 柳十岁把这剑藏到了哪里?为何已经数年时间,始终没有任何发现? …… …… 小荷离开了云台,来到了海州城。 自从接受这个任务之后,她便从应城搬到了这里,买下了一座酒楼。 坐在酒楼的包厢里,看着桌上的食物,她没有任何胃口。 看上去她很平静,实际上她很紧张,因为她不停地用手指在摩娑腕间的手镯。 那个镯子看着很寻常,很普通,表面光滑,有些冰冷。 这些年来,她已经养成了这种习惯,面对难以破解的局面时,她便会不停地摸这个镯子。 因为这会让她产生极度的恐惧。 而恐惧是让一个人冷静下来的最好方法。 前些天的某个傍晚,在四海宴的花灯下她第一次遇到柳十岁,然后很自然地相识。 她知道柳十岁是组织重点培养的对象,但也没有把这次任务当回事,因为她很擅长做这种事情。 但从看到柳十岁的那一刻开始,她便开始慌乱起来,直到现在。 那朵茉莉花为何会在他的衣领上? …… …… 转眼又是一年。 海风如常吹着,花灯下的男女可能换了人,但画面和以前没有什么两样。 青山依旧,天光峰还是那么高,上德峰还是那么冷,适越峰还是那么吵,神末峰还是那么孤。 与过往无数年里相同,神末峰仿佛与世隔绝一般,除了偶尔玉山师妹会来给元曲送些东西。 师徒四人的一应用度都是由适越峰弟子送到峰底,然后由猿猴们送上峰顶。 昔来峰的人们更是觉得好生寂寞,因为神末峰似乎从来没有修行典籍方面的需要。 元曲的无彰初境已经稳定。 赵腊月还在感受游野境带来的诸多变化。 顾清的境界更加深厚,对承天剑法的掌握越发老道。 眼看着井九便要成为神末峰境界最低的那个人。 有趣的是,无论遇着修行方面的何种疑难那三人都会来问他。 井九觉得这样有些麻烦,还不如集中起来讲课。 某天傍晚,峰顶出现了这样的画面。 井九躺在竹椅上。 赵腊月坐在竹椅末端。 白猫趴在她怀里。 寒蝉蹲在它头顶。 顾清与元曲站着。 …… …… “师父,从第三式开始,我剑元运行便有些问题,与剑法的配合好像差了些什么。” 顾清不是现在才发现这个问题。 九年前,他开始修行井九给他的承天剑诀之后,很快便察觉到了。 那年在朝南城宝树居,他学习破阵的方法时,这种感觉更加明显。 换一种描述方法就是,承天剑诀在某些时候有些不像剑诀,而更像…… “是阵法。你可以把承天剑诀理解为某种阵法,剑元的运行进行相应的调整,便能解决这个问题。” 井九没想到顾清的感知如此敏锐,还在无彰境的时候便已经发现了承天剑诀的特殊之处。 顾清问道:“用阵法的方法学剑?这该如何调整?” 井九说道:“你可以找时间去昔来峰,寻些阵法相关的书籍来看。” 元曲有些不理解,问道:“剑法便是剑法,怎么能是阵法呢?” 井九说道:“你学的七梅剑法源自一茅斋的笔法,顾清当年用的六龙剑诀则是与大泽宗的雷法有关。” 元曲说道:“难道所有道法可以变成剑法?” 井九说道:“可以反着理解。” 那是说青山九峰的真剑可以模拟为某种道法? 想着那种画面,顾清不禁有些神往,说道:“真是难以想象。” 井九不明白两名弟子的疑惑与震惊,说道:“入山门第一课时不就已经教过你们万物一剑的道理?” 所有青山弟子进入内门,在洗剑溪畔的第一课都会拿到一本叫做剑经的书。 剑经的首页有四个字。 万物一剑。 顾清与元曲当然记得,只不过直到这时候,才明白原来那四个字不仅仅是为好看,而是有真实的意思。 白猫趴在赵腊月的怀里,动了动身体。 赵腊月想到某个传闻,问道:“听说通天境界之上还有别境?” 顾清与元曲也来了兴趣。 井九说道:“藏天下。” 峰顶变得很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赵腊月问道:“再往上?” 井九摇了摇头,说道:“那个境界只在想象里,便是开派祖师也未曾做到,不用去想。” 白猫闭着眼睛,似乎睡得很香,其实一直默默听着。 它当然知道藏天下。 它还知道井九没有说的那个境界就叫做:万物一。 还是剑经首页那几个字。 那也是一把剑。 万物一剑。 它有些失望,直到最后井九也没有提到那把剑。 那把剑究竟在哪里呢? …… …… 春意渐生,洗剑溪变得更绿,然后被两岸盛开的野花染红。 青山宗迎来了又一次承剑,神末峰又一次没有参加。 悬铃宗少主连续四次前来观礼,承剑大会结束后的第二天清晨,她再次拜访神末峰。 今年她被接到了峰顶,顾清还用铁壶煮了一道茶。 她知道这是极其难得的待遇,便是自己姆妈、甚至老太君来了都不见得有,笑的很是得意,与名字很相合。 赵腊月想起当年朝歌城旧梅园里的事情,问道:“你家老太君身体怎么样?” 当年德瑟瑟去旧梅园求见天近人想问自己母亲何时再嫁人,天近人通过童子之口说要看老太君何时厌了人间,她继续追问,得到的答案是十年,现在算来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老太君身体还好。” 德瑟瑟望向洞外那张竹椅,说道:“当年某人说得对,天近人那个老家伙只会唬人。” 赵腊月注意到她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小姑娘,出落成漂亮的少女,说话的时候噘着嘴,很可爱。 就在她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德瑟瑟忽然睁大眼睛,问道:“你们知道那件事了吧?” 第三十五章喜欢吃烤肉的年轻人 赵腊月怔了怔,说道:“什么事?” 顾清与元曲的神情也很茫然。 德瑟瑟看着他们无奈说道:“虽说修行重要,但你们能不能稍微关心一下修行界里发生的大事?” 赵腊月心想按照刀圣的说法,雪国应该百年之内不会南侵,冥部最近这些年也挺安静,哪有什么大事? “苏子叶不知道脑子出了什么问题,离开冷山去了益州,结果在酒楼里遇着了刺客,那刺客伪装成一个嫖客……” 德瑟瑟把这起暗杀详细解说了一遍。 顾清和元曲对视一眼,有些意外,因为赵腊月听得很认真。 德瑟瑟想着这起暗杀布局之精巧,下手之冷酷,不禁心生寒意,感慨说道:“不老林真是可怕。” “他死了吗?” 赵腊月难得流露出对某个人的兴趣。 很多年前她就听说过苏子叶这个名字。 玄阴宗少主的修行天赋在传闻里被形容的无比夸张,甚至据说就连洛淮南都不如他。 德瑟瑟说道:“不知道,按当时的情形看他应该必死无疑,但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人发现尸体。” 洞府里变得安静起来,气氛有些怪异。 洛淮南与苏子叶是修行界年轻一代的两个最强者,一正一邪。 谁能想到,他们都遇到了暗杀。 一个死了,一个生死不知。 这确实是很令人感慨的事情。 德瑟瑟以为此时洞府里异样的气氛便是源自于此,却不知道赵腊月、顾清和元曲想到的事情要远比此多。 …… …… 西南大陆是一片穷山恶水,山川连脉不绝,时而暴雨时而旱灾,出产极为匮乏,人烟自然稀少。 按道理来说,这应该是修行者喜欢的清静地,但问题在于这里没有灵脉,而且风景也不怎么好。 崖壁间,一道黑影正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前行,再如何险峻的石壁,都不能延缓速度。 干枯的树枝被撞碎,湿漉的青苔被踩成稀泥,不及避开的山鹰被撞飞,酒壶拍打着那人的腿侧,发出啪啪的声音。 来到一处幽暗密林里,那人停下脚步,把身上的同伴扔到地上,解下酒壶灌了两大口,才开始喘粗气。 那名同伴用黑布蒙着头脸,艰难地坐起,靠着大树哑声说道:“给我两口。” “你都已经中毒了,还喝个屁的酒!” 那人身形很魁梧,一脸络腮胡,因为喝酒太急,酒水洒在上面,星星点点就像是露珠。 他的眼睛很干净,看着也像露珠。 天下第二,何霑。 树下那人解开黑布,露出脸来。 他的脸竟是绿色的,泛着淡淡的光泽,就如变硬的石膏般,看着极为诡异,如同鬼物。 何霑神情不变,应该是看的多了。 那人声音非常嘶哑,就像是声带被人用刀子割过:“这毒把我整治的如此之惨,还差那两口酒吗?” 何霑眼神微黯,听出同伴的意思,把酒壶扔了过去。 那人接过酒壶喝了两口,虽然他说的洒脱,喝的却是很小心,没有洒出一点酒水,显得文雅。 “我不知道附近有没有不老林的刺客,我只知道除了我没人愿意帮你。” 何霑说着说着便有些生气,说道:“你要是像我一样多交几个朋友,何至于落到这种地步。” 那人微笑说道:“有朋友还叫邪派弟子?” 何霑懒得理他,说道:“宝通禅院离这里比较近。” 那人说道:“你不要忘记我是玄阴宗少主。” 原来他便是苏子叶。 “你父亲走火入魔,瘫痪多年,现在你出了事,他应该也很难自保。” 何霑嘲弄说道:“玄阴宗已经是别人的了,你还是什么少主。” 苏子叶想了想,说道:“你说的有道理。” “你中的到底是什么毒?”何霑皱着眉头问道。 要知道普通的毒物对修行者很难起作用,更何况玄阴宗最擅长各种魔功奇毒。 “我能感觉到一种毒是尸槐,不老林看来很了解玄阴宗的功法,但应该还被别的人加了些调料。” 苏子叶说道:“这些都无所谓,关键是那几名刺客的手段真的很了不起,不老林果然厉害。” 何霑问道:“不老林为什么要杀你?” 苏子叶说道:“冷山里很多人瞧我不顺眼,派里那些老家伙更是早就想让我死,更不要说你们这些正道人士,出得起价钱的人很多,我怎么知道是谁。” 何霑有些恼火说道:“明知道这么多人想你死,你居然还如此大意,一个人出现在益州。” 苏子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闭上眼睛开始休息,说道:“给我弄点烤肉来吃。” 何霑的脚步声响起,向远方而去。 苏子叶的脸微微扭曲,就像被揉成一起的绿叶,显得很痛苦。 他没有睁开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 照亮黑暗的是篝火。 去年,那堆篝火的火焰有数十丈高,照亮了幽暗的峡谷。 这是玄阴宗祭祖的仪式。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年轻人,想要挑战他。 那名年轻人被他击成重伤,逃了出去。 他心里的警惕却没有放松。 因为那名年轻人用的是最正宗的玄阴宗魔功。 那种带着岁月意味的古老气息是那样的清楚。 他记得也很清楚,当时那些老家伙们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他要查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所以在知道那个年轻人的行踪后,他毫不犹豫离开冷山,来到益州。 为了保密,他一个下属都没有带。 现在想来那个线索自然是假的。 是不老林故意给他的。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毒素在经脉里流转,慢慢地侵蚀着肌体,已经快要靠近魔胎。 到那一刻他便会死去。 那个年轻人这时候应该已经回到冷山,被派里那些老家伙们奉为主人。 那父亲呢?他这时候已经死了吗?还是说会受尽羞辱却想死不能,比现在的日子更凄惨? 真希望是后者啊。 苏子叶这般想着,听着脚步声响起,缓缓睁开眼睛。 第三十六章早有故事在上头 何霑站在他的身前,手里没有猎物,也没有点燃篝火的意思。 “临死之人最后的请求也不肯满足,太残忍了。” 苏子叶看着他认真说道。 何霑摊开双手,说道:“一个好消息,一个……” 苏子叶说道:“坏。” 何霑说道:“坏消息就是没有肉,好消息是我在附近刚好遇到了一个熟人。” 这样的荒山野岭,居然能够遇到熟人,自然没有人会相信。 苏子叶叹了口气说道:“这种时候你还愿意陪我聊天,从那开始,我就知道你在等人。” 何霑带着歉意说道:“如果让你知道,我担心你不会接受。” “我是邪派中人,不是一茅斋那些不食敌粟的老夫子。” 苏子叶说道:“让他出来吧。我也一直都很好奇你这个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 有人从树后走了出来,年龄应该不小,但眉眼稚嫩,就像个孩子。 当年梅会棋战,何霑用一条烤鱼便差点让德瑟瑟转变阵营。 像他这样的人,在修行界里肯定有很多朋友。 朋友也分很多种。 对何霑来说,幸运的是他最出名的两个朋友都是他真正的朋友。 有趣的是,这两个朋友非但彼此不认识,而且从阵营上来说应该是生死大敌。 如果是以前,何霑绝对不会让他们两个人碰面,但今天情况特殊。 除了童颜,他不知道还能信任谁。 …… …… “你的脸怎么是绿的?” 这是童颜说的第一句话。 “我父亲在我母亲身体里种下魔胎,最后魔胎保住了,她死了。“ 苏子叶说道:“我就是那个魔胎,天生尸毒,所以全身都是绿的。” 他的语气很平淡,解释很简洁。 野林里却像是落了抹最深的夜色。 山风寒冷刺骨。 童颜沉默了会儿,看着他脸问道:“怎么又紫了?” 苏子叶说道:“尸槐在我身体里与先天尸毒混杂,所以我的身体颜色会有些变化。” 童颜说道:“你还能撑多久?” 苏子叶说道:“紫苏叶也不难看,如果用益州的泡菜坛子泡上三天,再混着白米饭吃,味道很香。” 童颜说道:“宝通禅院没有肉,但是有饭,如果我出面,白米饭应该也是有的。” 苏子叶沉默了会儿,说道:“如果你同意我自己出饭钱的话。” 童颜说道:“当然,不过你现在身上没钱,可能需要打几个短工。” 苏子叶说道:“可以。” “行了行了,这么说话不累吗?” 何霑一直没有说话,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骂了几句脏话,说道:“我承认你们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我弄不过你们,我排第三好不好?” “不行,你只能排第四。” 童颜指了指被树梢割裂开来的天空,说道:“井九在上头。” 苏子叶的视线随着他的手指望向天空,微笑说道:“如果能活下来,我也想去青山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 …… 朝天大陆迎来了春天,但有的地方还是很冷。 荒凉的原野上,只能看到枯黄的苔藓,偶尔能够看到几棵胡柳,也已经被不知什么动物啃的光秃秃的。 就像远方那些石山。 冷山真的很冷,人们说话时呼出的气都会变成白烟,看着像是在祭奠什么。 玄阴宗内乱已经结束,经过一番惨烈的厮杀,一个叫做王小明的年轻人被长老们拥立为新一任的少主。 有趣或者说令人心寒的是,那位走火入魔、瘫痪了数十年的玄阴宗主居然还活着。 “你答应我让他们公平较量,为何要让不老林去暗杀他?” 说话的矮瘦老者鼻子很红,但与寒冷无关,可能是愤怒。 他便是那位著名的遁剑者:玄阴老祖。 从不见天日的地底出来后,他说话的对象有且只有一个人。 阴三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没想到你那个徒孙这么出色,只好多做点事情。” 玄阴老祖沉默了会儿,说道:“不老林既然这么听你的话,当初你为何要把魏成子杀死?” “水当然越混越好,只需要达到目的就行。” 阴三说道:“小腊月是我青山弟子,什么时候轮到让中州派的废物来杀了?” 玄阴老祖说道:“不老林与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阴三说道:“等到不老林灭亡的那一天,我一定会告诉你。” 玄阴老祖越发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问道:“你想灭掉不老林?” 阴三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是那些孩子们想做这件事。” 玄阴老祖说道:“你为何要帮他们?” 阴三微笑说道:“如果我师弟还活着,肯定会觉得这些事情毫无意义,但是我很喜欢呀。” 说完这句话,他举起手里的骨笛。 笛声悠扬,耗牛向着荒原远方而去。 …… …… 德瑟瑟走了。 夜色渐至。 青山承剑带来的热闹还没有完全远离。 站在崖畔,甚至能够听到对面峰上传来的少女笑声。 当年他就觉得清容峰离得太近了些。 白鬼与寒蝉在洞府里睡觉。 井九难得地没有躺在竹椅上,而是站在崖畔。 他看着星光下的青山群峰,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腊月从洞府里走了出来,站到他的身旁。 “我是世间最适合作刺客的人。” 井九说道。 这句话很突然。 赵腊月想起当年二人在神末峰上杀死左易的情形,心想确实如此。 井九继续说道:“这是那夜在雪原里追杀雪足兽的时候忽然生出的想法。” 赵腊月说道:“你是想说你更应该承担十岁扮演的角色?” 井九说道:“我不会做。” 赵腊月说道:“因为懒?” 井九说道:“因为做这些事情没有任何意义。” 赵腊月说道:“何解?” 井九说道:“只要你活的时间足够长,便会发现世事只是无趣的重复,从来没有发生过真正的改变。”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指向远方的两忘峰。 两忘峰和神末峰一样只有一条山道。 山道两侧隔着数十丈便有一盏长明灯,远远望去就像是两道平行的光线,顺着山势不停旋转,然后渐渐上升,直至峰顶。 井九明白她的意思,说道:“路至峰顶便断,只能再次往下,还是重复。” …… …… 两忘峰今夜通明,是想要让昨天在承剑大会招入的几名新人能够看清楚夜色里的险恶山势。 按惯例,包括过南山、顾寒、简如云在内的两忘峰弟子们这时候会对新人进行训话,但今天没有。 因为两忘峰排名第二的尤思落出关了,而且问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柳十岁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视线在师兄弟们的脸上移动。 没有人回答他,顾寒有些犹豫。 过南山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让我来说吧。” 第三十七章他是谁 “你应该还记得那一年的梅会。” 过南山看着尤思落说道:“我们这些年轻弟子坐在星湖边,围着那堆篝火谈了整整一夜。” 尤思落想着那个满是酒香与理想的夜晚,脸上现出笑容,紧接着想到洛淮南道友已经死去,笑容敛去。 那年梅会道战竞争很激烈,到最后才分出胜负。 青山宗、中州派、水月庵、大泽、各宗派的年轻弟子们坐在湖边休息。 当时不知道是谁烤了一只羊,拿出了一壶酒。 那壶是件法器,壶里的酒怎样的都喝不完。 可能是因为疲惫,也可能是因为战斗里结下的情谊,宗派间的分歧与敌意被他们刻意的遗忘。 他们开始吃肉,开始喝酒,没有动用真元,于是很快便有些醉了,说了些很真心的话。 从那夜开始,他们这些年轻弟子有了一个共同的理想,那就是带领修行界乃至整个人族去争取更美好的未来。 为了这个理想,他们刻苦修行,寻找更多的同伴,直到现在人变得越来越多。 尤思落感慨说道:“没想到我闭关的时候,你们做了这么多事。” 过南山说道:“人族真正的威胁是雪国,就算按照刀圣大人的推论百年内无事,但百年之后呢?” 如果是普通人,自然不需要思考百年之后的世界会如何,哪怕洪水滔天。 但修行者不行,因为他们在这个世界里存在的时间会长更多,更何况他们是年轻的、热血的、满怀理想的修行者。 尤思落说道:“当年白早道友说过,想要战胜外界的威胁,人族首先需要把内部的问题解决掉。” “不错,邪派势衰,人族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不老林。” 过南山说道:“数十年前神皇想进剿冷山,朝廷里纷争不断,支持最强烈的定国公在朝歌城大街上被不老林的刺客杀死,而这只是数十年历史的一个缩影。” 尤思落说道:“想彻底消灭不老林很困难,不然师长们早就做了。” 过南山说道:“不错,因为不老林并不是宗派,很难找到他们的总坛,甚至老林可能根本没有总坛,因为刺客组织并不需要这个。想要彻底消灭不老林,我们需要完全掌握里面的成员,然后雷霆一击尽数除之,不然修行界一定会大乱。” 不老林很神秘。 谁都知道,不老林肯定在各宗派里隐藏了很多人,比如前些年死去的中州派元婴长老魏成子。 问题在于,没人知道那些人究竟是谁。 尤思落沉默了会儿,说道:“那就需要内应。。” 过南山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不错,我们选择了柳十岁。” 尤思落问道:“问题在于,你们怎么能把他送到不老林里?” “之前我们便掌握了一些线索,有些怀疑的对象。”简如云站出来,开始讲述那个故事的细节:“当年在浊水除妖的时候,我们便发现了问题,那只鬼目鲮体内的妖丹附着隐匿气息的功法,这对于年轻的修行者来说确实是极强的诱惑,经过一番讨论,我们当夜便确定了这个方案,让柳十岁服下了妖丹。” 尤思落微微皱眉说道:“这个方案是谁定的?” 坐在阴暗角落里的马华举起手来,看着二师兄冷峻的神情,有些不安,赶紧解释道:“童颜道友提前做了二十七个预案,当时的情形刚好符合,而且这是柳师弟自己要求的,我们绝无逼迫。” 过南山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后面的发展与我们预想的相符,柳师弟被断掉经脉,逐出山门之外不到一年,便被不老林的人带走,直到那件事情发生之前,一切都进行的很平稳,相信再过二十年,他便能接触到最核心的名单。” 尤思落皱着眉头说道:“那为何后面会发生那样的事?” “我们也想不明白,柳师弟为何会真的投靠不老林,做出这等人神共愤的恶行。” 过南山沉默了会儿,说道:“这件事情是我的错,以后我会亲手斩杀他。” …… …… 云台深处某处山崖对着大海的方向,不会被人看到。 柳十岁站在崖间,看着星光下的大海,神情平静。 他第一次听到不老林这个名字是在洗剑溪畔。 那时候他刚入内门,井九还要在南松亭再睡一年懒觉。 顾寒师兄很看重他,给他讲了很多修行界的事情,历史上人族曾经遭受的那些苦难。 其中有多黑暗的画面都与不老林有关。 因为权力而被谋杀的朝廷官员,因为复仇而被残忍杀害的正道修行者,因为金钱而无辜死去的商人。 在这些过程里,有更多的普通民众凄惨的死去。 不老林还可能与冥部妖人有勾结。 这样的存在本不应该存在。 但它已经存在,便应该被抹灭。 这是每一个热爱生命以及这个世界的人都应该做的事情。 两忘峰选他去不老林,是因为他的修道天赋很高,而且新入门不久,如一张白纸般,容易得到对方的信任。 柳十岁有些紧张,也有些骄傲,更多的是责任感。 在浊水底吞下那颗妖丹,他开始发烧,引来很多怀疑。 从那天开始,他承受了无数次打击,被师父白如镜放弃,被同门怀疑,被责难,被上德峰刑罚。 那三年,他像鬼一样生活在天光峰里,但他并不痛苦,因为他的内心很平静。 他只是对井九有很多歉意。 那天青山试剑,井九重伤马华与顾寒师兄,甚至把南山师兄的剑折断了,很明显是为了他出气。 每每想到这件事情,他便有些难过,又有些开心,直到现在还是如此。 泛着银光的海面,传来遥远的涛声。 柳十岁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他本来已经做好准备再用数十年的时间得到信任。 洛淮南之死加速了这个过程。 他在不老林的地位提升极快,接触到的信息等级也越来越高。 现在他便开始面临选择。 究竟是再熬几年,掌握更多信息,比如不老林与冥界勾结的证据,还是在被怀疑之前就离开? 就在今夜他做出了决定,选择了前者,因为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他没有弄明白。 关于不老林,西海剑神究竟是否知情?西王孙又究竟是谁? 传闻里西王孙与西海剑神是师兄弟,西王孙偶尔说的话,他在西海剑派里的地位与权力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 问题在于十几年前西王孙才忽然出现,并不是一直都在西海剑派。 浊水里的鬼目鲮是西王孙的手段,类似的局还有很多个,他是如何能够操控这么多的妖兽? 传闻里这些可怕的妖兽都是冥界通过大漩涡送到朝天大陆来的祸害。 难道西王孙的来历与冥界有关? 他为何会如此信任自己? 柳十岁看着星光下的大海,身体渐渐感到寒冷。 这些年他总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静静地注视着自己走的每一步。 你是谁? 第三十八章那么,就到这里了 海面泛着银辉,就像无数个眼睛。 究竟是谁在看着我?柳十岁的脸色有些苍白。 剑光破体而出,在崖前的夜色里画出一道虹光,落到海面上,把那些银色的眼睛斩碎。 然而片刻后,所有一切都回复了原样。 柳十岁深深地吸了口气,不再思考这个问题,走回房间,坐在桌前开始阅读卷宗。 在云台的生活其实与在青山的生活没有太多区别。 大部分时间他都用来修行剑道,其余的时间则用来抄录、整理不老林的相关资料。 他安静而专注地看着各种卷宗与玉册。 忽然,他的睫毛眨了一下。 有几项调令从表面上看不出太多问题,只是很普通的调动,涉及的层级也不是太高,但他感觉不对。 夜明珠的光毫洒落在纸上,把那些墨字映衬得更加黑暗,如夜色一般。 他抬起头来,望向窗外的星海,沉默片刻后,取出笔与纸张开始写字。 留在纸上的文字很简单,其中隐藏的规律只有他自己能懂,那些都是梳理与分析。 他早已不是当年小山村里的孩童,内心依然纯真,但学会了隐藏自己以及用更多方法来看待这个世界。 看似简单的几封调令与相关的一些消息,组合在一起便变成了模糊却又复杂的图案。 用了半个时辰,他分析出不老林近期应该会做一件大事,但究竟是什么事? 这个问题花了他很多时间。 在接下来的一天一夜时间里,他一直坐在桌前,不停地翻阅那些卷宗,用奇怪的文字符号做着分析。 他渴的时候会饮些清水,饿的时候对自己说稍后去酒馆里吃好的。 当眼睛里开始出现血丝,他终于得出了初步结论。 他暂时还无法确定西王孙想做什么,但可以确定目标就是朝歌城里的镇魔狱。 不老林究竟想做什么?难道他们真的与冥部勾结? 柳十岁拿起写满文字的纸张,双手揉成灰烬,起身走到窗前,借着手掌的余温揉了揉脸,感觉稍微舒服了些。 窗外是新的星夜,但与昨夜并无不同。 他很想踱步,但不敢。 他不知道西王孙还有没有派人监视自己,更重要的是,就算西王孙已经信任了他,他还是觉得有人在看着自己。 他的心情有些焦虑。 为了这件事情,他已经付出了十余年的青春,承受了无尽的骂名与危险。 更痛苦的是内心的挣扎与纠结,每日每夜都在折磨着他。 他眼睁睁看着不老林杀人作恶,哪怕提前知道不老林想暗杀的目标,都没有向外界传信息。 昨夜他已经做出了决定,继续潜伏下去,直至找到那些隐藏最深的名字,找到对方与冥部勾结的证据。 但这一次,不老林的目标是镇魔狱。 难道自己还要继续等下去吗? 不,人族无法承受这样的危险,而且不老林把目标设为镇魔狱便等于是与冥部勾结,哪里还需要别的证据? 柳十岁看着夜色里的星海,沉默了很长时间,在心里说道:“那么,就到这里了。” 他走到石墙上,解除禁制,取出那些玉册放到桌上。 通过某些细节,他很早便已经判断出这些玉册无法被带离房间,从来没有进行这种尝试。 他翻开那些玉册,开始最后一次阅读。 最后一个名字进入脑海,他合上玉册,放回原位,向着静室外走去。 他什么都没有带。 破开云雾,落在浪声轰鸣的海岛上,柳十岁走进那间破烂的海神庙,通过地道来到海州城。 他与人群一起穿过热闹的集市,然后走进那间酒楼。 小荷准备好了饭菜,一直在等他。 柳十岁说了声谢谢,接过筷子便开始吃饭,整个过程里没有说什么话。 小荷微笑看着他,眼神很平静,心情却很复杂。 她很确定,他什么都没有从云台里带出来。 可为什么她觉得他是来向自己道别的? 难道你就准备这么离开,连一片云彩都不带走? 饭菜很快便被吃的干干净净,柳十岁真诚道谢,又与她闲聊了数句,便起身离开。 看着他消失在人群里的身影,小荷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 与她的想象不同,柳十岁没有离开海州城。 他通过地道回到那座破旧的海神庙,然后通过夜色里的阵法回到云台,再次回到那个安静的房间。 他站在窗前望向与昨夜没有任何区别的星夜,揉了揉微微鼓起的肚子,脸上露出微笑,显得很放松与满足。 不知道是因为小荷的气息、饭菜的味道,还是别的什么。 …… …… 朝南城是南河州首府,也是朝天大陆南方人口最多的城市,而且离青山很近,所以汇集了无数财富。 如此多的财富自然不可能让宝树居一家吃掉,事实上,从古至今,宝树居在这场财富盛宴里的座位都并不是太靠前。 真正掌握这笔财富的是十余家与青山九峰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家族,其中有个家族姓顾。 顾家拥有的产业太多,多到族人有时候都弄不清楚某家铺子是自家的。 比如西城那家专门贩卖海物的商行。 某天清晨,那家商行往顾家老宅送了一车海鱼,其中有条大鱼被送到了小厨房。 奇怪的是,这条鱼没有清蒸、没有红烧,更没有做出生脍,而是直接原样送到了老太爷的饭桌上。 老太爷从现任族长手里接过一把小银刀,亲自剖开鱼腹,从里面拿出一颗拳头大小的明珠。 感受着明珠里蕴着的淡淡灵气,族长有些意外说道:“就算这颗元气珠不错,何至于如此谨慎小心?” 老太爷的眼神有些浑浊,淡淡看了他一眼,说道:“仙师做事,哪是你我能评论的?赶紧封好,送到山里去。” …… …… 三天后,一个来自朝南城的匣子送上了两忘峰。 看着匣子上的花押,顾寒神情骤变,用最快的速度通知了过南山。 两忘峰弟子们很快便来到这里,开启禁制封住洞口。 所有人的视线落在那个匣子上面。 “这是我族里的花押,东西是从西边送过来的。” 顾寒看着过南山说道:“你懂我的意思。” 过南山看着那个匣子,说道:“但他这是什么意思?” 顾寒说道:“珠子在里面。” 过南山很吃惊,说道:“这怎么可能?” 第三十九章还君明珠 尤思落与简如云对视一眼,心想匣子里到底是什么珠子? 前者这些年一直在闭关,不知道具体情由,简如云则是只参与了浊水那边,不清楚整件事的具体安排。 顾寒用剑割破手指,把血滴到匣子的花押上。 伴着嗤嗤的响声,用金泥制成的花押遇着血水渐渐融化。 人们越发好奇匣子里的东西。 匣子开启,顾寒从里面取出一颗拳头般大小的明珠,向四周散溢着淡淡的灵气。 这是一颗质量非常好的元气珠,但何至于让顾家如此慎重? 顾寒拿起那颗元气珠,毫不犹豫地向着石桌上拍落。 众人吃了一惊。 啪的一声闷响,元气珠裂成碎片,露出藏在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颗更小的明珠,通体浑圆,鸡卵大小,散发着淡淡的清光,不知道是什么宝物。 这个秘密的真相只有过南山与顾寒知道,便是马华也不清楚,当然中州派那边肯定知道。 过南山伸手拿起那颗明珠,在心里默默念了一段经文。 十余道光线忽然从明珠里射了出来,落在洞府的石壁上,变成模糊的画面,然后渐渐清晰。 那是柳十岁的脸。 那时候的他还是个少年,脸有些黑,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好奇与紧张,应该是正在看着这颗明珠。 看着这幕画面,顾寒露出笑容。 过南山也笑了,这张脸真的已经很久不见。 然后,他的笑容渐渐敛去。 当初的少年现在已经成为他必须要杀死的对象。 那你为何要把这颗珠子送回来呢? 在他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明珠在石壁映出新的画面,应该是随着时间而变。 那些画面里有碧蓝的天空,有天光峰的石林一角,还有白如镜长老洞府的几丛青竹。 这些应该是柳十岁从浊水回到青山后发生的事情。 画面忽然变暗,因为石室里很黑,没有一道天光能够进入。 不知道是上德峰的剑狱还是天光峰崖下那个被人遗忘的崖洞。 石壁上的黑暗画面维持了很长时间,过南山等人想着当初柳十岁的生活,说不出话来。 顾寒叹息说道:“把这段进掉吧。” 过南山挥了挥手,石壁上的画面快速变化,黑暗被炽烈的光线取代,那是仿佛可以燃烧一切的野火。 看着这幕画面,简如云神情微凛,想起了当时的事情。 这是青山试剑,柳十岁第一次展露自己的血魔功。 很快画面再次变化,来到一个小山村,灌满水的稻田里映着蓝天与白云。 接下来,柳十岁来到海边,在海神庙里看到一尊破旧的神像。 画面在这里停留了一段时间。 过南山等人的神情变得非常凝重。 那颗明珠射出的光线忽然变淡,石壁上的画面变成一片白色,而且维持了一段时间。 顾寒说道:“是云台。” 过南山看着画面沉默不语。 画面里出现一个安静的房间。 房间里有窗,窗外是一片星海。 还有张桌子。 桌子上经常出现卷宗与玉册。 卷宗里写着很多秘密。 玉册上有很多名字。 偶尔画面里会出现一片乱礁,海水在里面变成无数朵花。 偶尔画面里会出现平静的大海,海面映着蓝天与白云,却无法找到当初小山村里的那种真正安宁。 画面里那些玉册翻动的很快,根本无法看清名字,很明显这是过南山刻意为之。 他没有等着画面全部放完,便把明珠收了起来。 洞府里出现短暂的黑暗,然后重新被照亮。 寂静却维持了很长时间。 过南山沉默不语。 顾寒低着头。 简如云等人已经想到了那颗明珠是何物,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震惊的无法言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马华喃喃问道。 顾寒抬起头来,说道:“他做到了。” 马华有些狐疑说道:“难道我们真的错怪他了?” 简如云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万一这是不老林的陷阱怎么办?” 顾寒望向他说道:“你什么意思?” 简如云说道:“我的意思很简单,既然柳十岁已经叛变投敌,我们怎么还能相信他?画面是真的,但里面的内容可以是假的,比如那些玉册上的名字。我们如何判断那些人真的是不老林安插在各宗派的奸细,而不是不老林想要栽赃陷害的对象?如果我们以此为凭行事,会害死很多无辜的人,更可怕的是正道修行界会因此生出大乱。” 洞府里再次安静。 简如云说的很有道理。 如果柳十岁真的成了不老林的人,完全可以利用两忘峰的这个局,来造成修行界的内乱,如果两忘峰还信任他的话。 顾寒忽然说道:“我相信他。” 简如云沉声说道:“你不要忘了洛淮南道友是怎么死的!” 过南山沉默不语。 “你们有没有想过,柳十岁只有杀死洛淮南,才能得到不老林高层的信任,才能拿到名单和如此多重要的资料。” 马华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 简如云说道:“所以他就瞒着我们所有人,借着那个局把洛淮南杀了?你疯了?那可是洛淮南!” “停止争执,这不是我们有资格判断的事情。” 过南山说道:“我此时上天光峰,你们就在这里不准离开,违者众剑斩之。” 语气寻常,闻者凛然。 这样的大事,无论是做决定还是准备都需要慎重,需要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里如果消息外传,远在海州城的柳十岁必死无疑,十年布局也会尽数白废。 简如云等人明白他的意思,正色应下。 顾寒说道:“我需要第一时间知道发动的时间,不然我没办法通知他何时离开。” 现在柳十岁不能离开海州城,因为那会打草惊蛇。 消灭不老林最困难的地方就在于很难一网打尽。 但如果正道宗派已经开始,柳十岁还没有离开,那他就真的很难离开了。 “我说过,这已经不是我们有资格考虑的事情。” 过南山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开洞府。 顾寒的脸色有些苍白。 如果掌门真人觉得某些牺牲是值得的,那怎么办? 马华叹息说道:“也许柳师弟自己也清楚死亡才是最好的结局,不然回来后怎么解释洛淮南道友那件事情。” 他现在已经相信了顾寒的判断。 柳十岁是真的做到了那件事。 想到为了获得不老林的信任,他甚至杀了洛淮南,马华很是佩服,又有些畏惧。 第三十九章剑游 星光洒落在云海上,明明是夜晚,却比白天更白,如雪一般。 满天星辰就像无数个黯淡的太阳,石碑没有影子,剑鞘在碑面上留下的影子也很淡。 元龟睁着眼睛,嘴巴微张,无形的星辉缓慢地进入其中。 掌门真人站在崖边,看着下方的云海说着话,好像在自言自语。 “年轻人时常会有改变世界的想法,或者幼稚,但也可喜。” “你当然不会支持,但我不这样想,毕竟他们不是我们。” “只是没有想到,这次他们似乎把事情弄得太大了些。” “已然如此,有件事情便要拜托你,记得你有位朋友在那边。” …… …… 神末峰顶,星光同样如雪。 “我让阿大与你明确说过,我反对这件事情,你没有理会,现在却来拜托我?” 井九站在崖畔,看着流淌如瀑的云海沉默了会儿,继续说道:“你知道那个孩子与我的关系,让他活着。” 这便是交换条件? 井九离开崖边。 顾清在林中小屋里闭关。 元曲在山后练剑。 赵腊月在飞瀑边感知天地。 白鬼与寒蝉在睡觉。 洞府里很安静。 他的手掌落在石壁上,看似整块的石壁向两边分开,出现一条通道。 顺着通道走到最里面,是个空间更大的山洞,最顶部是空的,那里才是神末峰最高的地方。 当年他的那一剑便是从这里升起,斩开那道天雷。 星光从洞顶落下,变成地面的一枚银元。 井九走到那里,盘膝坐下,闭上眼睛。 道树无风而动。 剑识出。 瀑声如雷。 赵腊月坐在潭畔的青石上。 她的剑识如星光一般散开,笼罩着十余里内的所有事物,静静地感受最微妙的变化。 忽然,她睁开眼睛。 峰顶传来一道剑识。 剑识便是带着剑意、或者以剑而发的神识。 那道剑识很强大,很干净,便是她在剑峰里焠炼出来的剑识都远远不及。 这道剑识是井九的。 剑识随瀑布落下,落在她的手上。 那道手镯振动起来,发出嗡鸣的声音。 赵腊月没有与井九的剑识争夺控制权。 她有些好奇他想做什么。 手镯离开她的手腕,飞到夜空里,变回弗思剑。 艳红的剑光照亮山崖,瀑布如同倾泻而下的无数血水。 风起,潭边野草骤低。 弗思剑消失了。 遥远的夜空里出现一个红点,然后很快湮灭不见。 赵腊月踏空而起,衣衫脚下带出道道剑光,一步便是十余丈,很快便回到了峰顶。 进入洞府深处,她看到井九闭着眼睛坐在星光下。 顾清与元曲也感应到了弗思剑的离去,来到洞府。 “这是怎么了?” “剑游。” 赵腊月说道。 顾清与元曲对视一眼,有些吃惊。 弗思剑乃是青山九峰主剑,应该可以剑游。 但无彰境界的井九如何能够承受得住这种级别的剑识消耗? 井九带来的惊奇已经太多,他们更多的还是担心,因为剑游之时不能被人打扰。 当他们看到在寒玉榻上睡觉的白鬼与那只明显醒着却不敢离开的寒蝉,才明白自己的担心依然多余。 …… …… 人间之上是云海。 云海之上是诸峰。 诸峰之上是夜空。 夜空之上是罡风。 罡风之上是虚境。 虚境没有空气,便是天地灵气都已经流失殆尽。 如果说修行者想要在罡风里驭剑飞行是非常困难、痛苦万分的事情,虚境则更加绝对。 ——破海境以下的修行者根本无法在这里生存。 虚境之上则是更加可怕的雷域。 雷域里充满着狂暴的气息,随时可能会有天雷生成。 即便是通天境大物也只会偶尔来此感知天地至理,不敢长时间停留。 弗思剑离开峰顶,破夜空而起,很快便进入罡风,带出一道很长的尾巴。 在罡风里它继续加速,十余息后,伴着一声如雷般的轰鸣声,踪迹完全消失。 弗思剑进入了虚境,再也无法被地面看到。 虚境里没有空气,也没有阻力,也是飞剑速度最快的地方。只是品阶稍微差些的飞剑根本无法承受这里的严寒,而且这里没有灵气滋养,再高阶的飞剑也会渐渐失去剑灵,变成废铁,然后向地面坠落。 弗思剑是景阳真人的仙阶飞剑,不惧寒冷,可是灵气流失的问题怎么解决? 夜色渐退,晨光出现,把海水染红。 弗思剑已经来到了大海上方,速度已经变慢很多,显现出有些黯淡的剑身。 它忽然抬头向着更高的地方飞去。 数息之后,弗思剑穿过某道无形的隔断,进入了雷域! 狂暴的气息把光线折射成混乱的光影,到处都能感受到恐怖的威压。 无数道天雷诞生死亡,比大树还要粗的闪电不停亮起,变成栅栏一般的画面。 这里的雷暴比碧湖峰顶的雷暴不知道要大多少倍。 弗思剑毫不犹豫向着那些闪电形成的栅栏冲去。 咔嚓!电光落下,雷暴轰鸣,就像是人间的暴风雨。 弗思剑从雷电里高速飞过,就像那些勇敢的海燕。 …… …… 嗡的一声轻响。 弗思剑离开雷域,回到了虚境。 被雷电洗过的剑身明亮无比,剑身上缭绕着耀眼的光丝,灵气重新回复到最巅峰的状态。 弗思剑再次开始加速,很快便消失在天空里。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海面上出现一座巨岛,岛上生着无数棵千丈高的神木,想来便是蓬莱岛。 弗思剑飞过蓬莱岛后,又一次进入雷域吸收能量,然后再次加速。 傍晚时分,被霞光照亮的海面上出现了极奇特的画面。 海面上出现了一个巨洞,无数的海水向着里面不停倾泻,边缘变成壮观至极的瀑布。 那个巨洞无比幽深,不知通向何处,即便从天空望去,也看不到尽头,令人恐惧到了极点。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大漩涡?鸣泉秘境? 为何如此多的海水日夜不停地落入那个巨洞里,海面却始终没有下降? 弗思剑不知道这个困扰了人类很多年的问题,也不会去想这些问题。 经过大漩涡后,它没有再次进入雷域吸收能量,而是开始减速。 用了很长时间,弗思剑才把速度降到与离开神末峰时差不多。 这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朝霞出现在天空里。 前方出现一座大陆,海边有道山脉,轮廓看着很像沉睡的巨人。 第四十章跨过山和大海的巨人 那道山脉拦住了险恶的海风与巨浪,只把雨露与阳光留给山那边的世界。 山那边是一片茂密的森林,从高空望去,仿佛是细碎的茸毛,森林外面是一片沃野,草原如青色的毡子。 这里距离朝天大陆不知道多少万里,弗思剑却似乎以前便来过,没有任何犹豫,从高空降落向着那片大陆飞去。 最南端山势渐低,深入海水里,里面生出无数浪花,无数海鸟在那里飞舞捕食,叽叽喳喳的声音很是刺耳。 弗思剑静悬在黑影般的鸟群里,剑尖遥遥对着陆地上的那片森林,剑身上蒙着层浅浅的霜. 以这样的速度在虚境与雷域间飞行,即便是仙剑也有些受损。 这里的飞鸟与朝天大陆没有什么区别,森林里的树木种类则是完全不同,褐色的树身高约百丈,青色的树叶非常阔大,看着就像巨人才能用的扇子,数百片树叶层层叠叠地围在一起,中间结着一颗果子。 果子的外壳是半透明的,带着淡淡的粉色,看着就像是一朵巨大的莲花。 海风拂过,哗哗作响,青色树叶的边缘不停舞动,如浪一般。 伴着清楚的摩擦声,那些如莲花般的果子外壳一层层倒下,露出里面的画面。 每朵莲花都有数名人类,手里拿着泛着金属光泽的细矛,警惕地看着海上的弗思剑。 这些人与朝天大陆的人类有些不同,容颜都很美丽,甚至比修行者还要好看,四肢修长,不知道有没有男女的分别,而且生着半透明、如蝉翼般的翅膀,与朝天大陆神话故事里的精魅有几分相似。 有名似乎是首领的人走到最前方,看着弗思剑严厉地说了些什么。 弗思剑没有反应。 那名精魅首领微微皱眉,又说了几句话。 两个精魅振动翅膀,向着森林后方那座大山飞去,想来是去某处求援。 …… …… 碧蓝的天空里忽然出现很多阴云,雷电轰鸣而作,却没有雨水落下。 树上的精魅们发出欢愉的喊声,显得很是激动。 数百道雷电不停落在那道山脉上,偶尔绽出耀眼的火花,更多时候则是是悄无声息消失。 地面忽然剧烈地震动起来,不知多少妖兽从树林里逃了出来,惊恐万分地跳地了海里。 大海生出巨浪,海鸟们惊惧飞走,在海面上留下一片远去的阴影。 树上的精魅们却不害怕,依然欢快地喊着,望着远方那道山脉,眼神里满是敬畏与崇拜。 山脉渐渐隆起,这是地震?那座山要垮了? 不,那道山脉站了起来。 原来是位巨人。 …… …… 巨人很高。 当他站起来,那些阴云便被他巨大身躯带起来的狂风吹散,那些雷电自然也消失无踪。 他的头已经要顶到瓷蓝色的天空,给人的感觉,就是稍微踮踮脚,天空便会碎成一块块的蓝色瓷片。 巨人的脸上面留着一道道的刻痕,还有些焦灼的痕迹,显得有些沧桑,仿佛历尽苦难。 他的眼神很干净,像孩子一样充满了天真与好奇,看到海面上的弗思剑,又露出一抹笑意。 树林里的精魅感受到了巨人的情绪,纷纷收起手里的细矛,回到各自居住的莲花里。 巨人对着弗思剑勾了勾手指,动作显得有些迟缓。 弗思剑向高空飞去,飞了段时间才来到巨人的面前。 与巨人相比,它就像是一粒微尘,几乎无法看清。 巨人偏头看着弗思剑,有些惊奇,又有些疑惑。 “阿加?” 天空里再次生出狂风。 他的声音如雷霆一般炸响,便是万里之外的城镇也能听到。 巨人的意思是:你怎么没走呢? 我沉睡之前的那年,已经与你告别过啊,我还记得当时我有些伤心,你怎么又回来了呢? 弗思剑高速振动起来,发出嗡鸣的声音,然后在巨人的眼前开始高速飞舞,画着各式各样的圆,就像是野蜂飞舞一般,只是要复杂无数倍。 巨人明白了弗思剑的意思,嘴巴吃惊地张开,眼里的笑意如蜜浆一般淌出,隆起的眉部慢慢上下耸动。 “阿加。” 他低沉的声音落在海上,如数百头抹香鲸集体呼喊,掀起无数道浪。 弗思剑不再停留,转头向着朝天大陆飞去,速度越来越快,很快便消失在天空里。 巨人向着大海里走去,海里生出无数巨浪,礁石被踩碎,变成泥一般,把海水的颜色改变。 半个时辰后,巨人来到了深海。 越往大海深处,海水越深,这里海深数百丈,已经淹过了巨人的膝盖。 巨人继续向前行走,当太阳出现在他头顶的时候,前方的海水里出现一道黑色的阴影。 那道阴影是洛神海沟,是极深海底峡谷,据说隐藏着通往冥部的通道,但始终没有被发现,水流复杂至极,常年有恐怖的风暴,海里更有无数可怕的妖兽,便是破海境的修行者也不敢轻易涉险,只有蓬莱岛的宝船偶尔会出现。 这里确实很深,海面已经淹到了巨人的颈部。 巨人看着眼前的海面,有些紧张,虽然他不会被淹死,但还是有些害怕。 紧接着,巨人又生出别的想法,难得遇着这么深的水,要不要在这里洗个澡? 但朋友交待的事情还没有做完,还是继续走吧。 …… …… 从清晨到日暮,巨人在海里行走,如移动的高山。 大海的鱼与妖兽,天空里的飞鸟,远远看着那片阴影,便惊恐万分地避开。 巨人没办法跑起来,那样的话他的头很容易进入虚境,呼吸不到空气会很难受。 如果他跑的再快些,甚至可能直接离开海面,跳到雷域里。 天雷轰顶的滋味不好受,他小时候就知道,脸上的那些痕迹便是证明。 他的脚步有些慢,好在每一步都很远,就在夕阳快要落下的时候,终于抵达了这一次旅行的目的地。 那是一片被雾笼罩的群岛。 以前巨人来过这里,知道那雾很奇怪,没办法吹开,也没办法用手扇散。 他当年甚至试过用手掌捧起海水往群岛上浇,想把雾浇散,却还是无法做到。 巨人想了想,往北方走去,来到那座大漩涡旁。 他左手抓着海底的坚硬山体,右手伸进大漩涡里摸了半天,摸出了一棵万年古树。 那棵古树被海水浸泡了无数年,枝叶尽碎,只剩下很粗的树身。 古树长约千丈,但在巨人的手里就像一根小木棍。 巨人回到雾岛,对着远方喊了一声,然后坐到海里,握着万年古树,居高临下看着那些岛。 岛上的画面若隐若现,有修行者在惊恐地喊着什么,对着巨人指指点点。 巨人没有理会,继续守着这片雾岛,只是觉得有些无聊,想睡觉,于是打个呵欠。 …… …… (祝你们明天一切顺利,就像井九的巨人朋友,跨过山与大海,迎风破浪,乘胜长驱,俯瞰大地,手拿棒棒,最棒!) 第四十一章掌门因何发笑? 巨人打呵欠,是因为有了困意。 困意源自无聊。 无聊是因为那些岛上的人无法从雾里出来,他也无法进入那片雾里,而且海上没有船,没有别的人。 因为在那之前,他便朝着远方喊了一声。 两个时辰后,远方那片平静的海洋上忽然生出一场狂风,帆布被吹的就像孩子鼓起来的脸蛋,呼呼作响。 海面上的云被大风吹散,露出湛蓝的天空,却有雷鸣响起,那是被时空变形了的巨人呐喊。 一艘来自蓬莱岛的神船,正平静而欢快地向着大海深处行驶。 这艘神船准备前往海里的群岛,还要去往更遥远的异大陆,七年之后再折返。 如此雄心勃勃的旅程却因为忽然到来的大风与雷鸣而被迫停止了。 船主走到甲板的最前方,被风吹得眯起了眼睛,挥舞着右手,示意在狂风里不停摇晃、险象环生的探路翼人赶紧回来。 啪的一声轻响,翼人落到甲板上,收起双翼,脸上残留着悸意。 “我被您从大陆带到海上已经十年了,可从来没遇到这么古怪的事。” 风渐渐停了,船主的眼睛依然眯着,给人一种充满智慧与经验的感觉,说道:“这是海神示警。” 翼人第一次听说海神这个名字,吃惊问道:“海神?” 船主感慨说道:“当年我们脚下的这艘船因为罡风突降,差点被大漩涡吞噬,好不容易摆脱出来,却撞上了一座冰山,险些沉到海底,当时便是海神救了我们。” 翼人心想难道海神便是那位异大陆的英雄?可是那个故事难道不是假的吗? 他记得很清楚,这个故事传回朝天大陆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是假的,因为谁都无法理解,那位异大陆的英雄怎么可能跨过大海,一个人又如何能够救得起来得重如山川的神船?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那位异大陆的英雄不是人,而是一位神明。 “通知海上的所有宝船与神船立刻回航。” 船主转身向船里走去。 翼人跟了上去,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再出发?” 船主说道:“自然要等海神的旨意。” …… …… 昆仑山与青山碧湖峰有些相似,最高处都有一个湖。 只不过昆仑山顶的湖更大,看着就像是一望无垠的碧海,被称作天池。 天池四周的崖壁上到处都是雪,非常寒冷,水面却很温暖,据说下方乃是一座沉睡中的火山,还有一种说法,天池下方的灵脉本来就与玄阴宗的火脉源自同一处。 水面上弥漫着淡淡的雾,把寒意隔绝在外,有的是天然形成的真雾,更多的却是昆仑派大阵带来的效果。 被雾阵遮掩住的天池中间有座岛,岛上有无数青翠的植物,有仙禽游于其间,灵气充沛至极,真的宛若仙境一般。 昆仑掌门何渭收回望向寒潭的视线,切断与寒号鸟之间的神识联系,望向殿内的人们,笑了起来。 他是正道修行界领袖之一,但性情着实谈不上好,可以说阴冷暴躁,这时候居然会笑,表明他的心情很不错。 看着掌门脸上的笑容,站在大殿两侧的长老与弟子们有些吃惊,紧接着便开始思考,自己应该是赞美掌门笑容如春风一般温暖,还是应该赶紧凑趣问一声掌门因何发笑? 何渭的心情看来是真的很不错,没有让他们为难,直接说道:“你们很不错,我很喜欢。” 昆仑派众人有些不解,心想今年没有梅会,四海宴上本派也没能出什么风头,掌门真人这声赞扬由何而来? “听说前些天玄阴宗出了事?” 何渭望向站在右手第三位的那名中年男子。 那位中年男子叫做宋千机,是他的师弟,修为高深,如果以天南境界划分,已然是游野上境。 同在冷山,昆仑派与玄阴宗等邪派距离很近,平日里最重要的事务便是驭剑巡查四野,注意那些邪派的动静。 宋千机冷静警觉,驭剑身法极其高明,最适合做此事,近些年昆仑派的相关事宜,都是由他负责。 “玄阴宗内乱,应该死了不少人,一直没弄明白原因,直到前天卷帘人那边才打听出来,原来苏子叶失踪了。” 听到宋千机的禀报,何渭的脸色有些凝重,殿里的昆仑派弟子们也很是吃惊。 被玄阴宗甚至是绝大多数邪派视作复兴希望的苏子叶,居然失势而且失踪了? “带我去看看。”何渭说道。 宋千机微微一怔,说道:“师兄,这等小事何必亲自出面?” 何渭有些厌憎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要能看明白,我还用得着亲自去?” 殿里很安静,昆仑弟子们低头不语,他们都知道掌门一直很不喜欢宋师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 …… 剑光落下。 这里距离昆仑山两千多里,已经深入冷山最荒芜、也是最凶险的地带。 乱山间有一道幽深的峡谷,山体的岩石是红色的,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给人一种特别邪恶的感觉。 那道峡谷的最深处,便是玄阴宗的总坛,地底便是那道火脉,较诸昆仑山地底的更加猛烈,只不过没有天池水以为冲和,在这里修行很容易走火入魔。 玄阴宗选择这里做为总坛,是因为他们的祖传魔功里里有些很邪恶的手段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何渭面无表情看着那边,没有过去的意思。 最近数百年邪派势衰,但玄阴宗传承数千年,底蕴极深,现在再如何落魄,也不可能被正道修行者杀进总坛。 隔着数十里远,他都能感觉到那道峡谷里隐藏着的冲天杀机,心知那便应该是传说中的万幡大阵。 宋千机看了他一眼,心想难道你这般远远看着便能看出更多的东西来? 何渭忽然说道:“你可知道我今日为何高兴?” 宋千机心想这谁知道,神情恭谨应道:“想来是本派会有什么喜事。” “不错,不老林如此阴险狡诈,这么多年来居然在我派里只安插了你与刘湘两个奸细,我对此非常满意。” 何渭拍了拍宋千机的肩膀。 一道透明的琉璃剑从他的掌心生出。 宋千机发出一声惨叫。 这道琉璃剑直接刺破他的肩头,贯穿他的身体,然后从他的下阴部穿了出来,鲜血狂飙。 第四十二章经 (上章有些问题,既然悬铃宗都知道苏子叶在益州被暗杀,昆仑派没道理直到今天才知道,等这章更新完了,我去修改,当然这是小问题,大家不用重新看的。啊,好像暴露了我没有存稿的秘密……所以我不容易啊,同学们,每天压力很大的,那么像今天章节名这样玩闹一下,想来大家都不会介意了,咔咔咔咔。) …… …… 惨叫声里,宋千机召出法宝,破空而去,洒落一路鲜血。 那道琉璃剑停在空中,没有追击。 何渭看着那片血雨,眼神冷淡。 宋千机身体被贯穿,道树剑丸尽毁,哪里还有生机,飞出十余丈便摔到了地面,再无气息。 何渭挥了挥衣袖,数朵火花飘了过去,变成熊熊火焰,瞬间把宋千机的尸体烧成了灰烬。 数十里外的血色峡谷依然安静,玄阴宗里的人应该已经查知了这里的动静,但没有人出来查看。 现在的玄阴宗,已经很难找到可以正面抵挡何渭的强者。 何渭衣袖轻飘,踏空而起,很快便来到了极高的天空里,那道血色峡谷变成他视野里的一道红线,无垠冷山尽在脚下。 东方天空里出现一片如玉般的光毫,气息悠远玄妙,难以感知境界深浅。 何渭微微眯眼,向着那处行礼:“见过白真人。” “何道友不必多礼。” 那片玉般的光毫里传出一道温和的声音。 何渭不再说话,盘膝坐在云头,闭上眼睛开始调息。 冷山依然是那般的安静,数千里方圆里看不到任何活动的踪迹,只是在那些野草与寒柳间偶尔能够看到黄羊的身影。 当然,所见并非全部真实。 这里是朝天大陆最凶险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魔物、妖人躲在幽深的峡谷里、阵法后与地底。 如果换作别的修行者,像何渭这般嚣张地居高临下盯着,必然会迎来无数道攻击。 但何渭的境界实力太强,邪派中人不愿意轻易招惹。 最重要的是,中州派掌门夫人在此,谁敢出来送死? …… …… 血色峡谷的最深处还是单调而干枯的山崖,但在被大阵护住的山崖里有很多建筑。 如今的玄阴宗总坛与当年被青山宗毁掉的总坛相比,各方面都远远不如,但想要攻破也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玄阴殿里的梁柱由黑玉制成,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道,深处又隐藏着某种燥意。 大殿最深处有一道天血珠制成的帘子,帘后有一张软榻。 一位中年男子躺在榻上,气息淡雅,眉清眼正,正是玄阴宗主苏七歌。 因为走火入魔,他已经瘫痪多年,但在这次玄阴宗内乱之后却还活着。 高崖是玄阴宗硕果仅存的七代长老,生得极瘦,脸颊枯干,仿佛生机已经流散殆尽,但如果往他眼睛最深处望去,却能看到极其旺盛的野心与渴望。 他看着阵图上那两团刺眼的白光,脸色有些凝重,说道:“宗主有何看法?” 苏七歌看了高崖一眼,淡然说道:“既然是白真人亲自出手,还能怎么看,我们等死就好了。” 高崖冷笑一声说道:“如果这些老贼能破掉万幡大阵,本派早就灭了,哪里还用等到今天?” 苏七歌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高崖望向一名年轻人,严肃说道:“少主莫要害怕,即便是通天仙人也无法破掉本派山门大阵。” 那名年轻人的腿脚有些不便,慢慢走到窗边,看着被火脉气息蒸红的天空,说道:“那位白真人与昆仑掌门究竟想做什么呢?” “应该是知晓前些天门内发生的事情,他们专程前来示威,所谓正邪不两立,少主你要慢慢习惯这种场面。” 高崖看着年轻人的背影说道,眼里露出嘲弄的神色。 你不过就是个傀儡,想这些事情做甚,难道真以为自己是玄阴宗的主人? 年轻人转过身来,原来是施丰臣的义子王小明。 不知道当年他离开朝歌城后,经历了怎样的奇遇,居然修成一身邪功,更是成为了玄阴宗的少主。 他并没有看到高崖前一刻眼里的嘲弄神情,但这并不影响他生出一个想法:这个人应该杀掉。 然后他望向榻上的玄阴宗主苏七歌,心想这个人杀不杀呢? …… …… 冷山里的邪派妖人都感知到了昆仑掌门何渭以及中州派白真人的到来。 他们不知道这两位正道大人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想做什么,只是恐惧这种东西从来都不需要理由。 有山门大阵的宗派赶紧提升阵法强度,没有的散修则是赶紧向着地底逃逸. 那些藏了很多年的血魔教余孽更是拼命地向地底洞窟深处飞行,哪怕明知道前方也很危险。 朝天大陆地底有无数洞窟,其中有很多可以通往冥界,只不过因为通道太过狭窄、天然禁制太强,所以只有最弱小的游魂能穿过。如冥师弟子这样的强大妖人只能通过投影的方式出现在人间,就像当初鸣翠谷里一样。 只有很少的几个地方称得上是地面与冥界的通道,除了众所周知的大漩涡,一处便是冷山里的聚魂谷,不过很多年前便已经被中州派封印,现在只有一些冥部的魔物偶尔幸运地过来。另外一处则是在距离东海不远的地方。 青翠山谷里里有一处地坑。 地坑幽深至极,不知其底。 这里被称为通天井。 没有修行者知道为何会叫这个名字。 水月庵便在通天井十余里外的山上,可以随时镇压从里面跑出来的冥部妖人。 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无数年前那位了不起的东海神尼就是为了镇压冥部妖人才在这里修了这座水月庵。 朝天大陆已经太平了两百余年,冥部的活动踪迹明显变少,最近数十年更是近乎消声匿迹。 通天井也安静了很多年。 某个春日,此间的安静忽然被打破。 十余名水月庵弟子护着一顶青帘小轿飘然而至,轿里便是水月庵的太上长老。 片刻后,金云迎朝霞而生,莲舟缓缓落下,果成寺住持与律堂首席渡海大师,带着十八位苦修僧人来到通天井旁。 颂经声响起,在青翠的山谷间回荡。 泛着淡淡金光的经文,织成一张如袈裟般的网,缓缓向着地坑里飘落。 通天井里响起无数道嗤啦声响,就像被烧红的刀子被浇了冷水。 不知道多少游魂瞬间死去。 那道阴暗幽冷的气息缓缓下沉,直至再也无法感觉到。 第四十四章太常寺的斜风细雨 (经读者朋友提醒才发现前面我写了两个三十九章,所以才会有昨天的那章四十二章经……有点尴尬呢。) …… …… 朝天大陆大部分地方已经春意盎然,白城才终于过完了它的冬天。 满城梨花白,过冬回到那座旧庙。 房梁般的巨刀还是那么沉默,那尊金佛还是笑眯眯的,看着庙外的世界与更远处的雪原。 她走到佛前拿了颗果子啃了口,回到门槛上坐着,看着雾气已经尽散的雪原,问了一个问题。 “每天看着相同的风景,不会觉得无聊吗?” “我愿意这个世界就这样无聊下去,最近这些天大陆各处动作不断,倒是热闹,反而让我有些不安。” 那道低沉而悠远的声音响了起来,里面隐隐有些破落之音,真的很像果成寺那口著名的破钟。 过冬挑眉说道:“这件事情与我无关,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单是从哪里来的。” 那个声音问道:“你觉得这次能把不老林一网打尽?” 过冬想都没想,说道:“当然不可能。” 那道声音继续问道:“那个人呢?” 过冬沉默了会儿,说道:“很难,剑西来就算最后被逼着出面,也不会留下任何把柄,而且他不好杀。” 那个声音说道:“你想杀他?” 过冬扔掉手里的果子,站起身来,说道:“就算我想杀他也不要你出手。” …… …… 深春时节,雨水常见。 朝歌城的这场春雨已经落了一天一夜,看样子还要继续下去。 雨势不大,但淅淅沥沥的有些烦人,尤其是光滑的青石板路变得湿漉之后,很容易让人滑倒。 太常寺的黑檐在雨里越发像是苍龙的角,仿佛有双眼睛正注视着街上避雨的行人、摔倒的孩子,似在看谁的笑话。 离太常寺不远的那座宅院里,井家正在吃饭。 井商与父亲、妻子商量着孩子进府学随读的事情,接着又提到了孩子的婚事。 当年那个路都走不稳、便要井九抱抱的孩子现在已经十一二岁,低着头吃着饭,很是乖巧。 离井宅不远的国公府里,雨丝轻敲着窗户,模糊了院子里的春景。 天光变散,把架子上那件汝窑瓶子映的更加好看。 鹿国公的视线从瓶子上收回,望向自己的儿子,说道:“最近这些天可能有些事情,你不要离府。” 世子鹿鸣好奇问道:“父亲,究竟何事。” 鹿国公沉默了会儿,说道:“一件很有趣的事……不老林要杀我。” 听到这个消息,鹿鸣很是吃惊,心想父亲深得神皇陛下信任,可以随意出入皇宫,但行事向来低调,也很少得罪人,为何会成为不老林的目标? 震惊的情绪尚未消退,便变成担心,他很清楚不老林是多么可怕的地方,即便父亲位高权重,出入都有强者保护,可如何能防得住一世? “不老林确实很少有失手的时候,但既然提前知道了,自然不用担心。” 鹿国公看着儿子的神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这件事情应该会很快结束,不会持续太长时间。” 鹿鸣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稍微松了口气,问道:“为何不老林要杀您?” 鹿国公说道:“想来应该不是有人想买我的命,那么自然便与为父的位置有关。” 鹿鸣更是不解,心想父亲是太常寺卿,这个位置与不老林这种刺客组织又能有什么关系? …… …… 天未亮鹿国公便起床了,以往经常请假的他这几天忽然变得勤勉起来,每天都会上朝。 站在城门洞里,他与诸公寒喧、打趣,显得特别正常,根本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或者说他在等什么。 离开皇宫的时候,晨光已至,落在长街上的雨丝被照的晶莹无比,很是美丽。 鹿国公看着窗外的景致,却皱起了眉,心想为何对方还没有出手? 来到太常寺前,鹿国公走下轿子,望向雨中的黑色檐角,不知想到什么,笑着摇了摇头。 官员们迎了上来,他神情温和回应,在下属们的簇拥走进太常寺,来到最里间。 屋里很温暖,而且很干燥,不管是官服还是鬓角的水珠很快便消失,他舒服地叹息了声,端起了手边的茶碗。 每天清晨他来到衙门,便会有一碗热茶备好,就在他的手边最方便端起的位置。 已经好些年了,茶房里的执事们把这些事情做的特别好。 比如今天碗里是淡红色的珊眉,是他在春天最喜欢的茶,至于别的季节,当然会有不同的喜欢。 碗里茶水的温度也很讲究,不烫也不冷,正是他最喜欢的温度。 若是平日他这时候应该已经喝了口茶,但他今天端着茶碗却没有喝,似乎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远处忽然传来吵闹声,夹杂着几声惊呼。 鹿国公依然看着碗里的珊眉茶,神情不变。 密集的脚步声响起,很多人来他的房前,一个仆役打扮的男子被推倒在地。 有人禀报道:“国公,这个人是茶房执事,姓周,便是他在茶里下了毒。” 鹿国公眼都不抬,问道:“查到残毒没有?具体是什么毒?” “此人极为谨慎,下毒后便把毒包扔进了灶房,属下一时没能阻止,稍后只能从茶水里验毒。” 回话的那名官员从官服上看并不是太常寺的臣属而是清天司的官员。 鹿国公抬起头来,把茶碗轻轻搁回桌上,看着地上那名茶房杂役,眼睛眯了眯。 不老林的刺客居然不是精于暗杀的修行强者,而是在太常寺做事多年的杂役。 如果不是事先便知晓此事,今日他也许就真的把碗里的茶喝了。 普通毒物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没有太大意义,但既然不老林敢这样设计,想来茶水里的毒必然不普通。 那名茶房杂役既然不是修行者,清天司也不怕他会自杀,没有动用元气锁,只是用绳子捆着他的双手。 他感受着国公的视线,脸色苍白,恐惧至极,根本无法跪住,瘫软在地,身体不停颤抖。 鹿国公看他模样,便知道这名杂役应该是被人唆使或者威逼,根本就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内情,甚至都不见得知道幕后主使者是不老林,挥手示意拖下去。 场间有些混乱,廊下到处都是人,被雨水打湿的衣襟彼此摩擦着。 一名官员喊道有要事禀报,满脸焦急地挤开人群,来到屋前。 就在他准备踏过门槛的时候,廊下细细的雨丝忽然乱了起来。 不知道从哪里刮来一阵邪风。 鹿国公抬起头来。 第四十五章离开青山的流星雨 斜风细雨落在那名官员的脸上,有些隐隐生痛。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隐隐感觉不对,来不及继续向鹿国公靠近,便捏碎了藏在衣袖里的符宝。 轰!一声巨响! 地面震动,烟尘大作,惊呼不断。 隔得近些的几个人被震飞,撞到了墙壁上。 烟尘渐落,只见那名官员坐在地面,浑身是血,身下的青石板上满是裂纹。 就在他捏碎符宝的同时,一道无形光罩从太常寺的飞檐里落下,把他罩在了里面。 那个光罩不知道是何宝物,竟把符宝爆炸的威力全部锁在了里面,所有的气浪与杀伤力都落在了这名官员的身上! 疾风再作,那名官员的身上出现数道清晰的指印,同时手腕上出现一道铁索,正是清天司的元气锁。 那名官员根本无法阻止,看着坐在椅子里的鹿国公,眼神震惊至极。 那件符宝是他用来暗杀鹿国公的利器,谁知道竟连一个光罩都无法轰开!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斜风细雨? 那名官员忽然想到这种可能,紧接着想到太常寺方面居然早有准备,难道这次暗杀早就已经败露了? “你们为何能识出我的身份!” 他看着鹿国公震惊问道。 鹿国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说道:“我一直以为你们会在外面选择机会动手,没想到你们会选择太常寺。难道你们不知道,在这里没有人能杀死我?” 那名官员怔住了,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鹿国公接着说道:“你只是个刺客,自然不知道不老林为何要杀我,但我想不老林与冥部之间的关系你应该有所了解,那么今后的岁月里就在下面好好反省吧。” 想着太常寺下面的那片黑暗,那名官员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眼神变得异常怨毒且绝望。 他当然想要自杀,只是今日事发突然,根本没有自杀的机会,这时候更是失去了所有可能。 鹿国公看着被拖下去的刺客,下意识里伸手去端茶碗,却摸了个空,自嘲地笑了笑,问道:“还有吗?” “这边没有了。” 一个有些胖的男子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身上披着件大氅。 皇宫供奉金明城。 人群如潮水般退走,太常寺顿时恢复了安静与秩序。 所有的混乱,都是人为制造出来的,不管是先前的,还是此刻本应该出现却被控制住的。 金明城皱着眉头问道:“刺杀一位国公来制造混乱,总有些怪异的感觉,而且不老林为何要在这里制造混乱?” 鹿国公说道:“杀死我他们才能拿到我身上的钥匙,同时也能造成混乱,一举两得,为何不做?” 金明城神情凝重说道:“看来他们的目标真的是镇魔狱。” 鹿国公说道:“知道镇魔狱就在太常寺地下不难,知道钥匙在我身上的人不多,而有自信拿到钥匙便能达到目的,说明这个人对镇魔狱了解很多。” 金明城说道:“但那个人的级别应该不高。” 鹿国公说道:“是的。” “因为他不知道在这里没有人能杀死你。” 金明城把鹿国公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鹿国公微笑说道:“关键是不老林想进镇魔狱做什么,这个就要你们查了。” 金明城说道:“各处都已经开始动手,今天之内这件事情便会结束,但我不认为能够查到那步。” 他坐到鹿国公身旁,不再说话。 春雨落在外面的庭院里。 太常寺很安静。 没过多长时间,有声音在春雨里陆续响起,那是刚被抓捕的目标姓名。 今天朝歌城里有很多地方都在抓人,清天司与神卫军全面出动。 无人知晓的是,中州派的一位化神期长老昨夜便在清天司衙门里坐镇。 听着那些名字,鹿国公与金明城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有在两个名字出现的时候,他们对视了一眼。 第一个名字叫做刘湘,昆仑派二代弟子,清天司南镇抚。 第二个名字叫做杨长雨,太常寺协律郎。 雨继续落着,外面的声音已经很久没有响起,应该是抓完了。 金明城站起身来,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说道:“都是些虫子。” 鹿国公说道:“虫子多了,蛀断梁柱,大厦亦会倾塌。” 金明城说道:“陛下不会满意。” 鹿国公说道:“大人物自然不会轻易出手。” 金明城说道:“陛下不理解的也是这点,为何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初子剑还在原地,始终没有动过。” 鹿公没有再说什么。 那夜他亲自带赵腊月与顾清进皇宫,自然知道这件事情,但直到今天他还是没想明白,陛下为何要把初子剑送出去。 …… …… 神末峰顶。 井九说道:“当初我说过,皇帝是顺水推舟,如果西海那边真是南海老鬼的后人,肯定会想把初子剑拿回来,压力便会通过你落在青山上,青山就算想再忍西海几年,到时候也只好提前开战。” 赵腊月有些意外,说道:“我还以为陛下与青山的关系不错,没想到他居然会利用我们。” 井九说道:“如果我在,他自然会对青山另眼相看,但那时候我在雪原,他大概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赵腊月说道:“但谁都没想到,我会把剑给了十岁。” 井九接过顾清递过来的茶,说道:“随手之举,便让很多人都想不明白,你的运势确实极好。” 赵腊月说道:“你现在应该关心的是他的运势如何。” 顾清与元曲在旁听着,知道这说的是柳十岁。 井九说道:“一场扮家家酒,却弄得震动天下,他的运势如何不知道,气势倒是不错。” 赵腊月三人都听出来了他的情绪并不是很好,这句赞扬更像是嘲弄,不,应该说是气恼。 以柳十岁的性情,绝对不会提前离开不老林。 今日之后,他还来得及离开吗? “看风景吧。” 井九喝了口茶说道。 时隔很多天,神末峰师徒再次闲聊,顾清还煮了壶茶,是因为有好风景可看。 青翠群山间,忽然生出数百道飞剑。 数道百剑光向着遥远的西海飞去,如流星雨一般。 很美。 今天没有更新 顶点小说 第四十六章谁于水面张青盖 飞剑消逝于远空,再也无法看见。 “我们真的不去?” 赵腊月看着井九问道。 井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起身走回洞府。 赵腊月、顾清、元曲三人对视无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现在局面已经明朗,柳十岁应该处于最危险的时刻,甚至随时可能会死,他也不去看看? …… …… 昆仑派已经动手,朝歌城里已经动手,大泽、镜宗、宝通禅院、水月庵、果成寺都动了,无恩门那边的动作应该会更大。那些邪派高手暂时不去理会,不老林安插在正道门派与朝廷里的眼线与奸细,从今天开始将被逐一清空。 走在海州城的人群里,柳十岁想着刚刚得到确认的消息,知道自己必须走了,只是现在还能走掉吗? 走进那家酒楼,在熟悉的包厢里,小荷已经准备好了饭菜,他道了声谢,坐到对面,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还是像以前那样,他很少说话,小荷也很安静,只不过今天门外有琵琶的声音,显得有些奇怪。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琵琶的声音停了,小荷低着头,轻声说道:“刚刚收到消息,今天出了很多事。” 柳十岁拿着茶壶的手微僵,心想难道先前的琵琶便是传讯? 小荷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我不明白,为何你还没有离开。” 柳十岁拿起茶壶,给她的杯子里倒茶,说道:“看来你知道很多事,其实我也知道你是他们派来监视我的。” 小荷说道:“我知道你是青山宗派过来的奸细。”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问道:“知道多长时间呢?” 小荷说道:“很久了,当初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知道。” 柳十岁静静看了她很长时间,说道:“喝茶。” 小荷举起茶杯,浅浅地饮了口。 柳十岁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小荷拿起茶壶,把他的杯子再次斟满。 琵琶语消,街外人声嘈杂,酒楼上却很是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柳十岁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小荷抬头看着他说道:“既然准备离开,为何不杀了我灭口?” 柳十岁说道:“我不知道你以前做过些什么,今天会死很多人,何必多你一个。” 这里是海州城。 不老林便在城外的云台里。 就算西海剑派不出面,他也很难逃出生天。 但他很平静,脸上看不到任何畏惧,更没有绝望。 “你做好了死的准备?”小荷看着他问道。 柳十岁点了点头。 小荷说道:“那可不行。” 柳十岁不明白她的意思。 “十几年前这里是客栈,后来被我买下来改造成了酒楼。” 小荷的话没有说完。 这幢由旧客栈改造而成的酒楼忽然垮塌,外墙尽碎。 街上的人声消失无踪。 烟尘弥漫,并不能遮住视线,酒楼废墟四周一个人都没有。 画面极其诡异。 街西出现一个身形魁梧的黑衣人,蒙着脸的帷帽被顶了起来,似乎里面有两个角,双手戴着两个拳套,套上缀满了如星辰般的钻石。 街东出现一个身形瘦削的中年人,衣着寻常普通,散发着干冷的气息,就像瀚海沙漠里的风,怀里抱着一个浅褐色的瓶子,不知道是玉还是瓷做成的。 柳十岁认识这两名邪派高手,或者说在卷宗里曾经看到过很多关于这两名邪派高手的记载。 戴着拳套、头有犄角的魁梧黑衣人叫做屠丘,是一名妖修,拥有难以想象的力量,一拳可以破山。怀抱异瓶的中年人叫做郁不欢,是一名冷山邪修,怀里那个瓶子叫做四荒瓶,可以吸噬周遭环境里的所有水分,包括血液。 这两名邪派高手是不老林在海州城附近可以随时调动的强者,随便一个的境界实力都在柳十岁之上。 柳十岁没有畏惧,反而稍微安心了些。 来的是邪派高手,西海剑派的那些强者没有出面,说明不老林依然希望能够继续活在夜色里,那么他就还有机会。 忽然有筝声响起,铮铮入耳,令人烦闷,柳十岁脸色微变。 四周的院落轰然垮塌,一个穿着短裙、浑身缀着银铃的少女,骑着一头血红色的大象来到了酒楼前。 她浑身的银铃摇动不停,却没有发出声音,因为她怀里的那架碧石筝发出的声音太响亮。 南筝,来自天南群山里的野修,看着似是位娇蛮少女,其实已经是两百余岁,境界深厚,手段毒辣强悍至极。 柳十岁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主人要见你。” 南筝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 柳十岁做出了回应。 他没有说一句废话,直接出剑。 飞剑带起一道明亮的光线,直刺屠丘。 与此同时,十余道带着妖火的拳头,隔空而去,目标还是屠丘。 他很清楚,这三个邪派高手里郁不欢的境界实力最弱,但是四荒瓶太可怕,南筝不是他现在能够挑战的对象。 他只能选择屠丘做为突破口。 飞剑是他杀死洛淮南之后重新炼制的,威力不够,但他现在的血魔功已经修至五重巅峰。 筝声再响,他的飞剑忽然停滞在了空中,仿佛被无形的线束缚住,根本无法继续向前。 十余道带着妖火的拳头,来到了屠丘的身前。 屠丘低喝一声,双拳齐出。 拳套上的钻石变得异常明亮,变成两个如房子般大小的光印,挡在那些妖火拳头之前。 轰!轰!连续的沉闷撞击声响起。 狂风呼啸,屠丘的帷帽被吹的千疮百孔,露出那张满是硬毫的脸与两个丑陋的犄角。 柳十岁身体毫不犹豫转身便走。 筝声再响。 屠丘抬起双拳挡在脸前,郁不欢抱着四荒瓶向后退了数步。 一道无形的波动以那头血红色的大象为中心向着四周散开。 没有风,地面的废墟石砾却飘了起来,如利箭般向着四周射去。 柳十岁单膝跪在废墟里,挡在身前的拳头上出现无数道极细小的裂缝,溢出极细小的血珠。 南筝坐在象背上,看着他冷漠说道:“再反抗便是死。” 郁不欢抱起四荒瓶,对准了废墟里的柳十岁。 从那些细微裂口里渗出的血珠,忽然变大,然后脱离皮肤,向着远方飞去,落入八荒瓶里。 紧接着,那些血珠变成血水,离开柳十岁的身体。 酒楼废墟里的污水也离开地面,都向着远方飞去。 柳十岁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随着那些血水一起流逝。 就在他准备做些什么的时候,忽然觉得眼前一暗。 数百片青色的荷叶从废墟里生出,其间还生着几朵淡粉色的荷花。 青青荷叶的边缘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卷曲。 但四荒瓶的法力暂时被这些荷叶挡住了。 南筝挑眉,手指轻拨弦线。 啪的一声脆响,荷花碎成粉末,茶叶片片碎裂,露出废墟地面。 废墟里隐约能够看到一个地道入口,已经被碎石堵满。 柳十岁不见了。 第四十七章天地间最锋利的剑 筝音再响,酒楼废墟被无形的力量清空,露出地道入口,筝音顺着入口的碎石缝隙而入。 郁不欢与屠丘看着南筝。 南筝摇了摇头,地道里有很多分岔,而且提前布置好了很多隔绝神识的阵法,她的筝音未能追上。 看起来对方应该是早有布置,想到这点,三人的神情都有些异样。 同样都是主人的亲信,柳十岁叛了,为何小荷也叛了? …… …… 地道里很黑暗,没有一点光线,即便瞳里燃起妖火,也只能看到很近处的画面,而且设计特别复杂,柳十岁不清楚这时候已经到了哪里,只能从周遭时而干燥,时而湿漉的空气里判断出,应该是在围着海州城打转。 然后,他从牵着自己的那只手的温度判断出她也很紧张。 这是他第一次牵女孩子的手,有些不习惯,不知为何又觉得心安。 就像每次在酒楼里吃饭一样,他和她隔着桌子坐着,不需要说话,自然安宁。 两个人牵着手在地道里前行,沉默不语,随着手臂的摇摆,一道东西从她的手腕间滑落到他的手腕间。 那些东西表面很光滑,透着凉意,似乎是个金属镯子。 柳十岁想提醒她,小荷忽然停下脚步,地道两侧的明珠亮了起来,照亮前方堵死的石壁。 她走到石壁前,开始解除机关,手指带着道道残影,肉眼很难看清。 柳十岁看着她的背影,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很早就知道小荷是不老林的人,而且级别应该不低,甚至有可能是西王孙的亲信。 在酒楼里小荷对他示警就已经让他有些不解,更不要说现在她做的事情。 “先前我的话没有说完。” 小荷没有转身,一边解除机关,一边解释。 “那间酒楼以前是个客栈,很多年前,我在那个客栈里遇到了一男一女两个人,他们临走之前拿走了我一件东西,给我留下了一个东西,那个男人对我说,以后我会遇到你,那么无论你要做什么事情,我都要帮助你完成。” 柳十岁不明白,问道:“你为何会答应他?而且你怎么知道那个人就是我?” 小荷沉默了会儿,说道:“因为我很怕他。” 她没有回答他,自己是如何知道他就是那个人。 伴着沉重的磨擦声,看似浑然一块的石壁缓缓开启,露出了后面的通道。 小荷带着他走了进去。 石壁后的地道同样复杂,随时都可能出现假的岔道,而且隔绝神识的阵法出现的越来越密集。 柳十岁问道:“你准备了很多年?” “是的。” 小荷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却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似是哭了。 柳十岁心想这个女人真的是很奇怪。 二人再次沉默行走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来到了地道尽头。 海州城外的一座野山里,某片山崖与上方的青树倒塌,露出地道出口。 借着天光与地势,柳十岁判断出了现在的大概位置以及时间。 他想到一件事情,低头望去,看到那个镯子,不由怔住了。 这个镯子他很熟悉。 当初在小山村里他看了整整一年。 荒凉寂静的野山里忽然起了一场风。 风里远远传来筝音。 小荷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她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多年的准备,居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这么快便被不老林的人再次追上。 然后她想到西海剑派的算天阁,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不由有些绝望,心想这还怎么逃得掉? 她看了柳十岁一眼,发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勉强笑着说道:“不用怕,我们还有机会。” 柳十岁收回望着手镯的视线,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不是怕,是激动。” 小荷心想这个男人真的是很奇怪。 筝音来得比风更快。 伴着一道沉闷的巨响,赤红色的巨象落在野山里,仿佛要与晚霞融为一体。 南筝坐在象背上,抱着碧石筝,神情漠然地看着他们。 紧接着,郁不欢与屠丘也落在野山两侧。 三名不老林强者选择的位置很完美,堵死了所有柳十岁驭剑离开的路线。 没有交谈,也没有询问小荷为何会背叛不老林,南筝的手指落在弦上,直接发出了带着凛然杀意的强音。 无形的音波荡过山野,数百棵大树才轰然倒塌。 小荷踏前一步,右掌向前迎出,数十片青青莲叶随风而起。 只听得啪啪啪啪密集声响,那些莲叶尽数碎掉。 小荷唇角溢出一道鲜血,连退三步。 “我来。” 柳十岁把她挡在身后。 看着这幕画面,南筝微微眯眼,郁不欢与屠丘的神情也有些奇怪。 他们既然奉命来追杀柳十岁,自然很清楚要柳十岁的修为实力以及法宝。 柳十岁的剑已经废了,他的血魔功更是受到克制,这时候还能用什么迎敌? 呛啷! 一声剑鸣,响彻野山。 隐藏在野山荒草里的兔子、昆虫奔掠而出,已经被筝音惊飞的鸟群向着更远方飞去。 哪里来的剑? 一把剑出现在柳十岁的手里。 正是那道手镯随他意念而成。 这把剑看着非常普通,没有剑柄,而且有些短,约摸两尺长短,看着就像是孩子们玩耍用的小剑。 但无论南筝还是郁不欢、屠丘都神情剧变。 这把剑太光滑! 剑身能够清楚映照出每一缕晚霞。 他们甚至可以在遥远的飞剑上看到自己的眼神变化! 如此程度的光滑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剑身材质的绝对紧密,也意味绝对的锋利! 如果要以品阶而论,这必然是一道仙阶飞剑! 感受着这道仙阶飞剑释出的威压,南筝三人神情凝重,甚至隐有惧意,下意识里停下了脚步。 镯子果然是剑。 柳十岁很惊喜,却不知道应该如何用。 他的剑识落在这道飞剑身上,想要摧动其飞出杀敌,那道飞剑却是毫无反应。 筝音再起,南筝最先醒过神来,知道不能给柳十岁时间。 柳十岁很着急,直接把剑扔了出去。 飞剑停在了三尺外的天空里,就像静静飘在水面上的荷花。 小荷唤出青莲,睁大眼睛看着他,问道:“你不会用?” 柳十岁喊道:“这不是我的剑!” 那道仙阶飞剑忽然动了,却不是向前,而是回转。 锋利的剑尖对准柳十岁。 更准确地说,是对准了他衣领上的那朵茉莉花。 第四十八章心有猛虎,细嗅茉莉 飞剑陡然加速向着柳十岁冲去,瞬间化作一道流光,眼看着便要把他杀死。 柳十岁根本来不及反应,小荷的惊呼还来不及出唇,流光便再次变回飞剑,静静地悬停在他的颈间。 在如此短的距离里,这剑居然能如此迅猛地加速,又如此突然地静止,真是神奇至极的事情。 锋利的剑尖轻轻触及茉莉花,显得异常温柔,就像蜻蜓点水。 茉莉花散开了,化作最精纯、没有任何杂质的剑识,进入了飞剑里。 飞剑高速振动起来,发出嗡鸣的声音,变得更加明亮,骤然从柳十岁身前消失,向着晚霞里那头赤红色的大象飞去,带着刺耳的啸鸣。 飞剑本可以不发出任何声音,但时隔十余年,终于可以再次在天地间展现锋芒,实在是让它快活地想要高歌一曲。 …… …… 神末峰顶,白鬼睁开眼睛,撑起身体,顶着寒蝉走到崖畔,缓缓低头去嗅一朵野花,眼眸里出现一抹笑意。 当它抬起头来时,发现赵腊月三人还在沉思,眼里的笑意便变成了嘲讽的意味。 这么简单的问题也想不明白吗? 以井九现在的境界修为,去那边不过就是一个死字,还不如那几把剑来得靠谱。 说起来这个家伙到底带着几把剑? 白鬼眯着眼睛,心想如果不是无法确定这个答案,说不得它早就已经出手了。 …… …… 剑光消失在野山间,剑啸还在回荡。 南筝眼瞳微缩,纵使她境界再高,面对一道仙阶飞剑也不敢有任何怠慢,十指在筝上快速拂动,如闪电一般。 铮铮之音密集而起,如暴雨般磅礴而落,化作无数道无形的线条,在她身前布起重重防御。 空气骤然变形,明显是有某种力量正在突破那些防御。 数声裂帛轻响,那道飞剑轻而易举地割破十余丝筝音,在她的脸上割出一道清楚的血痕。 飞剑的速度稍微变慢了些,但也极为可怕,瞬间便来到数里外的屠丘身前。 屠丘脸色极其难看,暴喝一声,握紧右拳迎向剑光。 那只缀满钻石的拳套乃是极厉害的法宝,谁知道竟挡不住飞剑一击,瞬间破裂成无数碎片,化作蝴蝶散开。 飞剑继续前行,穿透他的拳头,进入他的手臂,然后从肩后飞了出来。 血肉横飞,屠丘右臂尽碎。 直到这时,他的暴喝声才响了起来,却变成了惨叫。 郁不欢见机最快,当那道飞剑离开柳十岁身前的时候,他便生出了退意。 四荒瓶里生出一道黄沙,他钻进黄沙便从原地消失。 剑光闪过,飞剑带出一道血水。 看着这幕画面,小荷惊呆了,柳十岁自己也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杀人!” 南筝厉声喝道。 这道仙阶飞剑来去太快,太过锋利,他们想要抵挡非常困难,但只要能稍微拖住片刻,他们便能把柳十岁与小荷杀死。 听着南筝的声音,郁不欢再次从黄沙里踏了出来,顾不得腿上的伤口,抱起四荒瓶对准了远方。 散落在地面的拳套上的钻石飘了起来,在屠丘身前布出一道阵法。 南筝避到赤象身后,手里的动作却没有变慢。 柳十岁与小荷顿时感到一道强大的吸力,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快要沸腾,直欲破开血管与皮肤而走。 那些落进耳中的筝音更是像刀子般,令他们痛苦至极,连妖丹都无法摧动。 那道飞剑眼看不能即刻破开防御杀死对方,化作流光飞回柳十岁身前,不停振动。 柳十岁这时候正处于极度的痛苦里,意识有些模糊。 他心想这飞剑如此厉害,为什么不赶紧把他们全部杀死。 正这般想着,他隐约觉得有个念头在脑海里生出。 ——我确实很厉害,但得看在谁的手里,所以赶紧逃吧! 柳十岁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此时情形非常危险,容不得他去想什么,拉起小荷的手跳了起来。 飞剑落到他们的脚下。 下一刻,他们变成了数里外的小黑点,然后消失不见。 …… …… 南筝看着飞剑消失的方向,沉默不语。 “仙阶!绝对的仙阶!” 裤子被血水打湿的郁不欢咬着牙说道。 屠丘单膝跪在地上,脸色苍白,极力忍着断臂的痛苦才没有再次发出惨叫。 南筝声音微冷说道:“走了也好,不然就算我们能杀了他们,你们也要赔上自己的命。” 屠丘闷哼一声,艰难站起身来,带着不安说道:“可是主人那边怎么交待?” 南筝转身望向西方那团终年不散的云,脸色有些难看。 …… …… 飞剑向前,大地向后,如高速闪动的画面,看着很容易令人头晕。 没用多长时间,飞剑便来到了数十里外。 以这个速度,应该很快便能看到青山吧? 柳十岁这般想着,很是开心。 他脚下的飞剑微微震动,似乎也很开心。 飞剑很短,只有两尺,柳十岁与小荷两个人站在上面,难免有些不便。 小荷站在他的身后,没有办法,只能伸出手臂抱着他的腰,脸贴在他的后背,看不到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开心。 忽然一道威严而冷漠的声音从天空里落下。 “回来吧。” 柳十岁听出这是西王孙的声音,沉默不语,没有理会。 飞剑再次加快速度,因为它知道自己现在搞不定这道声音。 西王孙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无论飞剑多快都无法摆脱。 “其实我没有确定是你,因为我觉得没道理,我很好奇你背叛我的原因,如果你肯回来,我会饶你不死。” 柳十岁转身看了眼远方已经快要消失在天际的云台,没有说话。 他相信西王孙不会说谎,只要自己放弃抵抗,便能活着。 但活着不代表就是好事。 在不老林的卷宗里,他见过太多生不如死、求死不能的凄惨例子。 柳十岁沉默不语,看着前方。 前方还看不到青山,但青山就在前方。 西王孙的叹息声出现在他脑海里。 一道闪电从遥远的云台里生出,隔着数百里的距离,毫无偏差地劈中他们的飞剑。 柳十岁与小荷从剑上跌落。 风有些冷。 他们闭着眼睛,感受不到。 第四十九章两小无猜 柳十岁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发现已经来到地面,小荷在身旁昏迷不醒。 从视线能够看到的画面判断,他们应该是从天空落到了山里,砸出了一个大坑,现在正躺在坑底。 柳十岁想去看看小荷,稍微一动,身上便传来难以承受的痛楚,就像所有骨头都断了。 他以剑识自观,才发现自己受伤极重,剑丸与妖丹都受到了极大的震荡。 小荷醒了,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下意识里想要去扶他,却牵动了伤势,喷出一口鲜血。 静静停在空中的飞剑,也变得有些暗淡,不像先前那般明亮,锋芒逼人。 柳十岁很吃惊。 西王孙做为不老林的幕后主使,必然拥有极高深的境界修为,但他还是没有想到,对方的一道剑意隔着两百余里居然还有如此大的威力。就算是青山宗里那些破海上境的峰主,也不见得能做到这一点,毕竟剑意不是真的飞剑。 还有件事情更令他震惊,那就是这把飞剑。 如果不是这把剑,他们这时候肯定已经死了。 就算这把剑的灵阶再高,在没有剑主的前提下居然能够硬挡住西王孙的雷霆一击,依然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这就是传说中的仙阶飞剑?” 不知道是受伤太重,还是想着这把仙阶飞剑在自己的手腕上停留了十年时间,小荷的脸色有些苍白。 柳十岁正准备回话,忽然感应到了些什么,扶着坑侧的石壁艰难地站起身来,向着东方望去。 天空里忽然出现了数百道剑光,如流星雨一般向着海州城而去。 看着这幕无比壮观的画面,柳十岁眼里的情绪有些复杂,放松之余,难掩激动。 从剑光的数量知道,青山几乎派出了所有的无彰境以上的弟子。 小荷站起身来,看着满天剑光,震撼的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青山宗这是倾巢而出啊。” 柳十岁看了她一眼,犹豫了会儿还是忍不住说道:“小荷姑娘,你现在是我们这边的,这个词可能不是太妥当。” 小荷这才想起来倾巢而出的意思不是太正面,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 …… 满天剑光向西海而去,紧随其后,又有无数道宝光出现,还能看到数座宝船。 最后天空里涌起一道线潮,声势惊人。 “大泽的水天一线?”小荷声音微颤说道,脸色更加苍白。 她做了十年的准备离开不老林,但做为妖修,本能里对正道宗派还是有些忌惮,看到这样的画面自然生出惧意。 柳十岁静静看着天空里。 要知道如此大的阵势在修行界里可以说是百年难得一见,上次出现类似的画面,可能要推到大兽潮的时候。 今天发生的事情必将震动整个朝天大陆,而这些可以说都是因为他而引发的。 他应该觉得骄傲,但并没有,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只是觉得心里的情绪有些复杂。 正道修行宗派即将进攻海州城,不老林再如何厉害也应该自顾不暇,想来不会再追杀他与小荷。 西王孙应该认为他已经死了。 他扶着小荷走到地面,想要驭剑离开,却发现伤势太重,竟然无法与飞剑之间建立联系。 飞剑承受了西王孙的雷霆一击,也安静了很多,就像是耗尽了气力的人。 柳十岁看着小荷问道:“你还能走吗?” 小荷摇了摇头。 柳十岁转过身,示意她到自己背上。 小荷没有客气,直接抱住了他的颈,问道:“你要去哪里?” 柳十岁两手绕过她的腿,在身前握住,确保不会碰到她的身体,说道:“如果你没有地方去,先跟我回青山?” 小荷心想自己是个妖修如何在青山宗停留,接着想到井九的承诺,沉默片刻后说道:“好。” 柳十岁背着她向山林里走去。 飞剑静静跟着。 山势向下,变成一段幽暗的峡谷,峡谷前方是一道绝壁。 “我们先到那里歇会儿。” 柳十岁看着崖壁里某处地方说道。 这里离青山还有很远的距离,以他的身体状态根本无法支撑到那里,而且小荷伤势更重,需要地方疗伤。 崖壁间生满了青藤,里面隐藏着一个洞府,他背着小荷走到石壁前,启动禁制走了进去。 飞剑没有跟着进去,飘到树林里某处,对着某处微微隆起的地面,似乎有些好奇。 看着洞府里简单的陈设,小荷也很好奇,问道:“这是你提前预备好的藏身之处?” 柳十岁把她轻轻放到榻上,解释道:“我进不老林之前,在这里停留过,后来我向西王孙要了过来。” 小荷有些担心,说道:“你不怕被他们找到?” “这种时候他们应该无心再来管我们,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停留。” 他从石匣里取出疗伤的丹药喂她喝下,说道:“而且这里的禁制很强,就算是西王孙亲自过来,短时间里也进不来。” 听到这句话,小荷稍微安心了些,闭上眼睛开始调息疗伤。 柳十岁服过妖丹,修行过相关功法,对妖修的了解远超普通修行者,取出的丹药非常合适。 没用多长时间,小荷便睁开眼睛醒了过来,精神比先前好了很多,脸色也不再那么苍白。 “有件事情我想请教一下。” 柳十岁犹豫了会儿,问道:“当年让你帮助我的是不是井九?” 小荷看着他的眼睛,心想难道你不知道? 她说道:“就是他,我只是奇怪为何当初他就知道你会加入不老林?” 柳十岁很认真地解释道:“因为公子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 小荷想着会在青山上见到对方下意识里便有些畏惧,想要知道更多,问道:“除了聪明呢?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柳十岁想了半天,说出了自己的结论:“公子是好人。” 在他想来连洛淮南那种敌人或者坏人都说公子是好人,自己的判断肯定没有错。 小荷想着井九便觉得自己的肩有些疼,那道冰冷的铁剑仿佛还插在里面,哪里肯相信柳十岁的话,恼火说道:“如此冷酷无情,居然还是好人?在我看来他就是个恶人。” 柳十岁摇头说道:“公子可不是什么恶人,他是好人。” 小荷看着他的眼睛,咬着牙说道:“恶人。” 柳十岁没有生气,把当年的事情说了一遍,想要通过公子的事迹说服对方相信。 那个故事从小山村里开始,直到他离开青山。 小荷有些不解,说道:“你是想说他是世间最懒的人?” 第五十章多话的柳十岁 柳十岁心想自己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你说的好像……也没错。 小荷忽然问道:“你知道我这些年来最开心的是什么时候吗?” 柳十岁摇摇头。 小荷说道:“就是今天在地道里,我牵着你手往前跑的时候。” 柳十岁听着这话怔住了,有些不好意思,面红耳热。 看着他这模样,小荷知道他误会了什么,轻笑说道:“想什么呢?我是说那只手镯。” 柳十岁反应过来,问道:“为何?” “确认我要等的那个人是你,心情放松很多,更重要的是,那只手镯终于离开了我的身体。” 小荷想着过去十年间,这只手镯带给自己精神上的压力,脸色再次苍白。 那只手镯仿佛一直注视着她,警告着她,只要她敢违背井九的意志,便会把她斩成两截,无论肉体还是精神。 因为这份恐惧,她只能听从井九的话,等着柳十岁的出现,瞒着不老林里所有人,暗中准备着逃走的事宜。 这种精神压力对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折磨,想要摆脱这种压力,她首先便要脱下这只手镯。 但她想了无数方法都无法把那只手镯从手腕上取下来,最后她甚至想过砍断自己的手。 可就在她准备落刀的时候,她明确感觉到这种方法也没有用。 她看着柳十岁的眼睛,轻声说道:“十年前他对我说,明年或者更久以后,我会遇到你。但你一直没有出现,我买下那个客栈,一点点地改造海州城底的地道,却始终不知道是在为谁做准备。” 这种感觉很不好。 孤单、无助、茫然。 柳十岁很懂。 他最懂。 所以他明白了为何小荷这么不喜欢公子。 他想摸摸她的脑袋,就像以前公子那样,手伸到一半才发现不对,尴尬收回,说道:“公子对外人确实无情。” 小荷看了他一眼,带着嘲讽的意味。 柳十岁不懂她眼神里藏着的意思,继续说道:“不过我们最终还是遇着了啊。” 那天夜里,海州城里满是花灯,他在街上,不知为何抬头,便看到了酒楼上的小荷。 当时他看到的是她的眼睛,她却看到了他衣领上的茉莉花。 想着那个画面,小荷神情微和,说道:“你家公子对你确实不错。” “是啊,所以我看到手镯的时候也非常开心,原来公子一直在看着我,在担心我,而且他一直没有怀疑过我。” 柳十岁笑着说道:“没想到青山里所有人都被我骗了,连西王孙也被我骗了,却没能骗过他。” 小荷说道:“我也没想到,就你这样的性格居然还会骗人。” 柳十岁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说道:“其实我的演技很好的。” 小荷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语。 “真的,你不知道我离开青山那天演的棒极了。你知道怎么演出那种状态吗?首先外形要弄好,我整整半年没洗头,每天在地上打滚,把衣服磨破做旧,我还熬夜,这样眼睛能变红,而且憔悴,最后出现的时候,看着就像个鬼一样。” 柳十岁眉飞色舞地说着,不停挥着手,越来越激动。 “当然,最重要的是情绪和语言,我知道自己有些笨,所以练习了很多遍,那种不甘、绝望、愤怒,真的是演的太像了,绝对是闻者落泪的水平,你也就是当时不在场,不然肯定会哭出来,尤其是最后被打断经脉,逐出山门时质问公子的几句话,更是说的完美至极!连我自己都感动的不行不行的,还有……” 小荷忽然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井九知道你在骗他,会很生气?” 柳十岁神情微滞,说道:“呃……没想过。” “没想过还是一直都不敢想?” 小荷眼眸微动,说道:“你说那段话把你自己都感动了,会不会有可能当时你就真是那么想的?” 柳十岁想了想,叹息说道:“也许有点吧,当时所有人都认为我偷食妖丹,我被上德峰刑讯,被遗忘在天光峰里,但我以为公子总会关心一下我,他应该相信我,谁知道他继续在人间游历,根本没有回来,就算回来后也一样,不要说去看我,就连托人带话都没有一声。” 看着他脸上的伤心神情,小荷没好气地摇了摇头,说道:“你是不是蠢啊,你才说没能骗过他,既然他知道真相,又怎么会去理你?” 柳十岁再次醒过神来,说道:“对啊。” 紧接着,他又说道:“不对啊。” 小荷睁大眼睛,问道:“到底对还是不对?” 柳十岁眼睛亮了起来,说道:“既然公子早就知道了真相,居然还能那般不动声色……这才是好演技吧,和他相比我果然差远了,还是有些浮夸。” 小荷有些受不了,找到茶壶盛了些泉水,给自己倒了一杯。 柳十岁完全没有在意她在做什么,继续说道:“公子什么都厉害,以前他在我家里的时候,只用了九天便把什么事情都学会了,插秧笔直得就像一条线,后来那次我回家练了很长时间,但还是比他差些,对了,还有公子留给你的那个剑,你也看到了,那可不是普通的飞剑,而是仙阶……” 小荷听到这里终于来了些兴趣,问道:“那是什么剑?” 柳十岁说道:“我怎么知道。公子身边有很多好东西,当年在南松亭的时候,他就给我吃过一颗丹药。” 小荷不想再说什么,心想井九当然是给你吃了药,不然你堂堂一个天生道种何至于如此崇拜他? “公子身边的好东西多,秘密也很多,但是我不能对你说。” 柳十岁继续说道:“赵腊月你听说过吧?那是我们青山宗的神末峰主,她也有秘密,而且那个秘密与公子有关,刚好我也知道,但是我还是不能对你说。” 小荷忍不住了,说道:“你以前就是这么话多的人吗?” 在海州城的酒楼里,他们对桌吃饭的时候,经常从头到尾一句话都不说。 在她想来,柳十岁是一个忍辱负重、心怀大志的人物,沉默与坚毅是理所当然的性情。 谁能想到,离开海州城后,他竟然变得如此啰嗦。 柳十岁愣了很长时间,才继续开口说话,只是声音变得低沉了很多。 “我很久没能这么痛快地说话了。” 因为藏着很多的秘密,因为很大的压力,因为要瞒过同门与敌人。 当年小山村里那个对任何事情都很好奇、话很多的小男孩已经沉默了很多年。 小荷把他抱进怀里,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 …… (啧啧~) 第五十一章一声叹息 柳十岁当然是个话很多的人,不然当年井九遇着那名修闭口禅的果成寺年轻僧人时怎么会想到他。 当然,他的话唠程度没有像今天这样夸张。 这十几年里他背负了太多责任与秘密,因为担心不小心说漏嘴,因为压力,因为要扮演一个境遇惨淡的入魔弟子,他的话越来越少,都快要憋疯了。 直到今天井九的手镯变成了剑替他开道,无数道青山飞剑去往西海,他终于不用再扮演那个角色,得到了解脱,他恨不得把过去十几年没有说的话全部说出来。 洞府里很安静,很长时间都没有声音,小荷抱着他,轻轻地抚着他的背。 柳十岁有些感动,又有些紧张,两只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僵在半空里,脸越来越红。 最后他再也无法忍受,颤着声音说道:“我……我有些渴。” 小荷离开他的身体,看着他笑了起来,说道:“说这么多话,能不渴吗?” 柳十岁不敢看她,把茶杯里的泉水一口饮尽,然后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有了丹药的帮助,再加上这段时间的冥想,他的伤势好了些,关键是剑元恢复了很多,应该可以驭剑。 小荷感受了一下身体,确认伤势没有太明显的好转,但应该能自如行动,点了点头。 柳十岁扶着她走到山崖间,说道:“刚才我说公子与赵腊月有很多秘密的时候,你是不是很烦我?” 小荷心想你还知道啊。 柳十岁说道:“其实我也还有一个秘密。” 小荷心想还来? “但那个秘密是我自己的,所以可以告诉你。” 柳十岁带她走到旁边的树林里,吹了声口哨。 那道飞剑听着声音,回到他的身边,剑尖轻颤,不时回首望去,似有些不舍。 柳十岁走到林间那处微微隆起的地面前,右手隔空一抓,泥土破空而起,露出里面的一把剑。 那把剑体形细长,气息清冷淡渺,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初子剑。 当年在朝歌夜宫里,这把剑由金明城代表神皇赠予赵腊月,在桂华城她又给了柳十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洛淮南便是死在此剑之下。 这些年里,西王孙与很多人都在寻找这把剑的下落,但始终没有结果。 因为柳十岁从来没用过这把剑。 看着那把剑,小荷有些吃惊。 西王孙当初交付她的任务里很重要的一项便是找到这把剑。 谁能想到柳十岁居然把初子剑藏在海州城数百里之外的山林里。 …… …… 柳十岁把初子剑从泥土里拿了出来,用衣袖擦干净,插在腰间。 那道明亮小剑微微颤动,绕着他的身体不停飞着,有些跃跃欲试的感觉,似乎想要斩下去,试试初子剑的硬度。 柳十岁赶紧阻止,牵着小荷的手准备踏上飞剑,就此远离。 这个时候,他的脑海里响起一声叹息。 逃离海州城的时候,在天空里驭剑狂奔之时,他也曾经听到过一声叹息。 那声叹息里充满了感慨,还有些微微怅然与遗憾。 这声叹息里也有感慨,但怅然与遗憾已经变成了满足与欣慰。 不管是哪种意味的叹息,都是西王孙的叹息。 柳十岁神情骤变,毫不犹豫抽出腰间的初子剑,在身前挽出一道剑花。 小剑也感觉到了极大的危险,剑首微抬,便要破空飞走。 咔嚓! 碧蓝无云的天空里忽然响起一道闪电。 雷霆落在山崖间。 轰的一声巨响。 崖间乱石飞溅。 柳十岁与小荷摔落在地面,浑身是血。 一道身影从天空里飘落。 他穿着明黄的衣衫,珠帘遮着脸,眼神幽静,气息深不可测,如帝王般。 西王孙。 初子剑已经离开柳十岁的手,嗖的一声,直刺西王孙的脸。 珠帘轻荡。 西王孙伸出右手。 轻而易举。 他抓住初子剑。 初子剑挣扎了片刻,很快回复了平静。 西王孙向斜前方的天空看了一眼。 那道小剑藏在岩石后方,似乎在准备偷袭。 感应到西王孙的目光,小剑毫不犹豫,直接向着山后飞去,瞬间消失无踪。 “跑的真快,好剑。” 西王孙赞叹了一声,知道即便是自己想收服那道小剑也需要很长时间,没有再生想法。 他望向柳十岁,眼神里有些失望,又有些欣赏。 “没想到,我居然会被你们这些小孩子所骗。” “你怎么会在这里?” 柳十岁脸色苍白说道。 他的心里充满了震惊与不解。 在他想来,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正道宗派的强者们正在围攻云台,不老林的秘密即将大晓于天下,西王孙做为不老林的首领,不在那边迎敌,却来追杀自己?就算自己做的事情是不老林最痛恨的叛变,但难道杀死自己比保住不老林还更重要? “很明显,这是你们准备了很多年的杀局,就算我留在云台,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看着柳十岁的神情,西王孙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平静说道:“既然如此,我何必还留在那里等死?” 柳十岁说道:“那你应该做的事情是赶紧逃跑,为什么还来追杀我?” “杀死你当然是很重要的事,但我跟着你,当然是有别的原因。” 西王孙看着手里的初子剑,眼神深沉。 只需要一滴精血,这便会是他的剑。 云台被毁,确实是不老林难以承受的代价,但能找回初子剑,也算是个补偿——这才是南海真正的传承,拥有这把剑,他停滞多年的境界便有可能突破,到时候无论是师兄,还是青山、中州派的那些老家伙,又有何惧? “就为了这把剑?云台里的人都是你最忠心的下属,你一点都不在乎?难道那些人的死活还没有一把剑重要?” 柳十岁莫名有些生气。 西王孙收回视线,看着他说道:“不老林本来就是一把刀,有什么好在乎的,真正重要的永远是握刀的手。” 云台毁便毁了。 那些刺客与部属死便死了。 只要他还活着,那些隐藏在最深处的人还活着,那么不老林便会永远存在下去。 更何况,柳十岁再如何厉害,终究还是没能发现那些真正的刀。 柳十岁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更加苍白。 “今天将会死去的那些人都是刀,但你不是。” 西王孙看着他感慨说道:“真人很欣赏你,我也一样,我本来希望你能成为下一个握刀的手。” 柳十岁说道:“抱歉,让你失望了。” “不,你为了取信于我居然杀了洛淮南,这等手段心志非绝世枭雄不能为,对这样的你我只有欣赏,绝无失望。” 西王孙说道:“只可惜今天我不得不杀了你,因为我总要给某些人一个交待。” 崖间忽然响起一声叹息。 一茅斋的老书生走了出来,看着西王孙说道:“原来我也只是一把刀。” 西王孙看着他有些意外,沉默片刻后说道:“严先生当然不是刀,您是笔。” 第五十二章闲笔 笔可以用来写字,写大好文章。 可以用来绘画,画大好江山, 也可以用来写符。 一茅斋最出名的是书法。 以书作法便是符。 如果不是有这些书生们的符道加持,景氏皇朝的神卫军如何能在北方对抗如潮水般的雪国怪物? 书法写的好的人,不代表都是好人。 就像不老林里也有位一茅斋的老书生。 他的境界有些高,来历有些神秘。 老书生来到不老林后,用得最多的还是笔。 但他现在很少用笔杀人,只是在云台里记录分析案宗,还接引了几个自己喜欢的新人。 柳十岁便是被他接进不老林的。 但他不知道的是,这些年自己留在云台也是老书生的推荐。 这几年,老书生的笔终于算是闲了下来。 或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居然管起了闲事。 “已然如此,何必再多杀一个。” 老书生看着西王孙说道。 西王孙说道:“若是以前,我可能会给先生你这个面子,反正我也很喜欢这个孩子,但是现在不行。” 老书生请教道:“为何?” “因为若是以前,我要杀你有些难度,需要费些时间,有可能暴露我的行踪,但现在不然。” 说话的时候,西王孙的右手在初子剑上滑过,鲜血从手掌与剑身的缝隙里淌了出来。 涂着血的初子剑,气息依然清冷,又多了几分煞气,散发着令人恐惧的威压。 看着这幕画面,老书生感慨说道:“这就是初子剑?原来你们真是南海那位的后人。” 西王孙没有说话,直接出剑。 一道清冷而寒杀的剑意,离开初子剑身,化作真实的弧光,隔空向着老书生斩去。 老书生脸上的皱纹被风吹得更深,显得极为忧愁。 一枝散发着宝光的黑杆毛笔从他袖中飞出,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飞行,于瞬息之间在空中写了一个字。 柳十岁与小荷不知道这根黑笔是什么法宝,也看不清楚那是个什么字。 西王孙自然知道这笔便是一茅斋镇斋四宝中的管城笔。 以往他对老书生的尊敬或者说是容忍,很大程度便是源自于此。 当然,他也看清楚了那是一个江字。 铁链横大江的江。 江海寄余生的江。 …… …… 管城笔泛着宝光,写出来的那个江字在空中也泛着宝光,仿佛真正的铁链,可以拦住世间所有攻击。 那道剑光落在那个字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能斩破对方,渐渐深陷于笔划之间,眼看便要消失。 西王孙向前踏出一步。 珠帘微动,带出清脆的声音,黄袍在风中飘临。 这一步便是君临。 啪的一声脆响。 空中的那个江字骤然粉碎。 剑光破空而出,落在老书生身前。 老书生连退数步,脸色苍白。 又是啪的一声脆响。 管城笔落在地面,宝光微暗。 这不代表一茅斋的镇斋之宝不如南海那位的初子剑。 只是老书生的境界终究与西王孙还有一段距离。 如果不是管城笔护主,他这时候应该已经身受重伤。 西王孙向前再踏一步,气势更盛。 老书生没有退让的意思,静静看着他,眼神里带着解脱与释然的感觉。 西王孙忽然神情微变,转首望向东方天边。 不知道他感应到了什么,竟是毫不犹豫转身就走,瞬间变成一道剑光,消失于天际。 异变陡生,他依然不想放过柳十岁,临走之际轻拂衣袖,一道剑意向着柳十岁的胸口而去。 柳十岁受伤极重,无法避开此剑。 小荷扑到他的身上。 下一刻,她醒过神来,不禁有些后悔。 不知道是这些年那个镯子对她心灵影响太大,还是这些年她总想着这件事情,让柳十岁活着离开已经成为了某种执念,她想都没有想,便已经扑了上去。 自己怎么这么蠢呢?接下来自己应该就会死了吧,这算不算是蠢死的? 小荷自嘲想着这些事情,却发现死亡并没有到来,甚至也没有感觉到疼痛。 她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没有受伤,不禁有些茫然,然后注意到柳十岁的脸色很苍白,正看着自己身后。 小荷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那名老书生站在他们的身前。 老书生神情平静,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做,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扇子。 柳十岁见过这把扇子。 当年在小山村里,老书生轻轻一扇,便把一名玄阴宗高手的阴魂散的灰飞烟灭。 但刚才他看得很清楚,老书生只来得及拿出扇子,却什么都没有做。 “您没事吧?” 他颤着声音问道。 “没事。” 老书生说道。 话音方落,崖间出现啪的一声轻响。 老书生还是穿着那件洗至发白的蓝色长衫。 长衫前襟上忽然裂开了一道口子。 鲜血喷涌而出。 …… …… 朝歌城还在下雨,淅淅沥沥,很是烦心。 太常寺的乌檐被雨水洗的发亮。 檐下的人们有些心烦意乱。 不管是太常寺还是清天司的官员,今天都太忙了,朝歌城里到处都在抓人,到处都在死人。 而且他们知道明天也不能休息,往后几天会有更多人送进朝歌城,被送进镇魔狱,等着被他们审讯问话。 当然送到他们面前来的应该绝大部分都是尸体。 不止杀人,不老林的刺客自杀的水准也相当高。 剿灭不老林最困难的事情,便是找到他们隐藏在朝廷与正道宗派里的奸细。 问题在于,那些刺客事败后都会当场自杀,根本无法找到线索。 “还有件极困难的事情一直都被众人忘了,因为在今天之前没有人敢奢望能有这样的机会。” 鹿国公看着金明城说道:“那就是抓住不老林的幕后首领。” 西王孙很神秘。 传说他是西海剑神的师弟,拥有西海剑派极大权势,但除了每年四海宴上的胜利者,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就算是那些四海宴的胜利者,谁知道他们见到的西王孙是真是假? 这样的人物如果消失在人海里,很难再把他找出来。 “他应该是破海上境,甚至可能更高,放眼朝天大陆能够稳胜他的人不多,去再多人都有可能让他跑掉。” 金明城说道:“所以重点是确定他的位置,当然开始的时候陛下只是想埋一道闲笔,没抱太多希望。” 鹿国公这才知道原来朝廷早有安排,感叹说道:“难怪几年前皇宫里的那幅江山图忽然不见了。” 第五十三章白发三千 金明城说道:“陛下江山万里,不管何剑都在其间,只要他敢拿,便会被发现,然后自然有人去找他麻烦。” 听到这句话,鹿国公终于放下心来,笑着说道:“看来这次西海剑派是真的遇到大麻烦了。” 敢找西王孙麻烦的人自然是能稳胜他,那么便是朝天大陆屈指可数的通天境大物。 金明城说道:“得罪了青山宗,还能存在如此多年,西海剑派也是了得。” 鹿国公问道:“那江山图送去了何处?天光峰?” 金明城说道:“不,难道国公不觉得今天大陆如此热闹,却有一处太过安静?” 鹿国公明白了,心想原来如此,难怪那个最不应该安静的地方,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 …… 今天是朝天大陆极其漫长的一天。 朝廷与正道宗派已经确认,西海剑派重地云台便是不老林的总部,西王孙便是不老林的首领,无数强者或驭飞剑,或踏法宝向着海州城而去。 天寿山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从名字便能听出来,这里曾经是一座陵墓,准确来讲,这里曾经是前皇朝的皇家陵墓,后来被无恩门拿来做了山门。 对很多人、尤其是修道者来说这是非常犯忌讳的事情,但无恩门不在乎。 因为他们修的是杀伐道,讲究的是以剑破天地。 天地与人无恩,更何况皇帝与朝廷? 很多年前,那位著名的遁剑者在世间弄出好大一场风雨,正道修行界风雨飘摇,无恩门因为占了前皇朝陵墓被针对,短短十年里被邪道联盟连续进攻四次,最后一次险些山门被毁,就此凋灭。幸亏青山强者驭剑来救,才幸运存活。 因为这件事情,加上两派理念相近,青山宗与无恩门便成了盟友,世代交好,直到当今。 最近这些年,无恩门在与西海剑派的争斗里始终落于下风,被打压得极惨,弟子很少外出,变得越来越低调。 但今天这里不应该如此安静。 正道宗派正在围攻西海剑派云台,与西海剑派有宿怨的无恩门按理来说怎么都应该有所动作。 天寿山很安静,处处闻啼鸟,弟子行于其间练剑苦修,甚至像是不知道外界正发生什么事。 在群山深处有一座大殿,檐上蹲着十只石兽,外壁由青条石砌成,里面的地面由大块青砖铺成。 殿前有十三级台阶,中间镶着仙鹤的浮雕。 从制式能轻易看出,这里应该是前皇朝陵墓的后殿,被无恩门用来做了门主殿。 门主殿里光线幽暗,气息阴冷,在最深处坐着一位老人。 那位老人满头白发,只有隔得极近才能看到里面还有数茎黑发,低着头,看不清楚容颜。 无恩门主裴白发,并不是因为满头白发才有这个名字。 数百年前,邪派高手们围攻山门,他只有资格退守陵门,那时候,他就已经叫这个名字。 因为他修的是无恩门里最难、威力最大的白发三千剑。 数百年来,他是无恩门里唯一修成这种剑法的人。 这种剑法修至极高处,一剑可行千里,甚至更远! 只是剑意乃神魂之所寄,对驭剑者的消耗也极大,每出一剑便会生出一茎白发,故名白发三千。 裴白发满头银丝,不知道此生已经出了多少剑,也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因为这些年的境遇所致。 那年他与西剑海神决斗,惨败而归,如果不是青山掌门真人出面,或者当时便死了。 此后他一直在天寿山闭关养伤,再也没有出现于人前,近些年更是自禁殿内,连弟子也都不见,只饮清水。 有传闻说他被西海剑神从通天境打落,甚至有人说他已经伤重将死。 如果某些有人心仔细留意,或者会发现裴白发开始只饮清水的那一天,便是洛淮南死后的第二天。 洛淮南是中州派首徒,但他的死还没有资格让无恩门主这样的大人物致哀如此之久。 裴白发低头看着身前的沙盘。 沙盘里有山有水,都是朝天大陆的大好河山,所以叫做山河图。 山河图左手方某个不起眼的地方,有个小亮点。 裴白发看了几年时间,那个小亮点的位置一直没有变化过。 但就在先前那一刻,小亮点微微闪了闪。 这意味着,那把剑动了。 裴白发还是没有动,因为不够亮。 忽然,那个小亮点变得无比明亮,甚至有些刺眼。 裴白发有些遗憾。 数年时间只饮清水,千夜不眠,蓄势而成的这一剑,最终没能落在剑西来的身上。 不过,能够让西海剑派就此沉沦,也可以了。 裴白发这般想着,把手伸进了山河图里。 山河图里的光线越来越明亮,通过他的手掌折射到脸上,让他的两只眼睛越发苍白,看着就像是玉球一般。 他居然是个瞎子! …… …… 没有人知道,在大殿深处,裴白发的身体正在颤抖。 但无恩门的弟子很快便感觉到了有大事即将发生,因为连绵十余座的天寿山忽然剧烈地震动起来,就像地震,又像是那些他们自小便听说过无数次的故事——难道真是冥部妖人通过陵墓地底的黄泉来到了人间? 无恩门弟子从各处走了出来,站在殿前的山谷里,感受着天地气息的变化,脸上满是惊疑的神情。 裴远是无恩门的刑堂堂主。 他还有个身份是裴白发的亲哥哥,只是他的容颜要比裴白发看着年轻很多,大部分头发都还是黑的。 他匆匆来到门主殿前,想要进去看看,却被数名长老拦了下来。 “我担心门主是不是出事了。” 裴远的神情非常焦虑。 毕竟是兄弟,自然情深。 一名长老面无表情说道:“门主今日有重要的事情做,禁止任何人打扰,裴堂主稍安勿燥。” 裴远听着这话更是吃惊,心想兄长重伤多年,眼看着便不要不行了,这是要做什么大事? 更重要的是,为何他事先连半点风声都没听到? 石阶上镶嵌着的仙鹤,感受着殿里传来的气息,随之明亮起来,仿佛要活过一般。 檐上的石兽望着天空,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大殿深处,沙盘上的光线照亮着裴白发的脸,还有那双已经瞎了很多年的眼睛。 风起。 银发狂舞。 一道剑破石而出,穿破殿顶,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天空里。 晴朗的天空里响起一声雷鸣,然后落下倾盆大雨。 裴远抬头看着天空,任由雨水在苍白的脸上淌过,震惊想着,兄长原来……没事吗? 第五十四章君不见 (昨天那章有三处错误,我已经改了,但因为不想洗白本章说,所以没有修改已经发布的章节,嗯,就是这么在乎你们啊……) …… …… 一剑千里。 天地相应。 是为通天。 原来裴白发并没有因为惨败于西海剑神之手而道心受损,从通天境跌落。 他依然还是那个强大至极的无恩门主,甚至境界更胜当年! “那是君不见?” “是啊!” 君不见,是一把剑。 无恩门主裴白发的绝世名剑。 已经很久不现人间。 无恩门的弟子们站在暴雨里,看着那道飞剑流下的痕迹,兴奋地喊叫着,有的人甚至激动得哭了出来。 …… …… 君不见剑破长空。 再出现时,已是数千里外。 凡人的肉眼根本无法看见碧天里的那道痕迹。 就算是修行者,最多也只能感应到道心微乱,去看时也无法看到任何画面。 这剑太快了。 西王孙是破海上境的强者,对天机感应异常敏锐。 就在他准备杀死严书生的那一刻,忽然心生警兆。 于是他毫不犹豫驭剑便走,不在乎那道剑意究竟能不能杀死柳十岁。 他推算的结果非常清楚,知道如果让那道飞剑追上自己,一定会出大事。 他的反应已经是难以想象的快,却依然无法摆那道飞剑。 因为那道飞剑才是真正的快到难以想象。 离开南海十余年,他在朝天大陆见过不少真正的强者,其中还有师兄这样的通天境大物,但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快的剑! 罡风落在他的脸上,有些冷。 西王孙知道避不开了,在高空里停下转身望向那道剑光。 珠帘随着他的动作而甩起,露出那张漠然的脸庞。 他双手握住初子剑,向着那道剑光斩了过去。 珠帘这时候才缓缓落下。 没有任何声音。 …… …… 海州城西数百里外的稻田里,一位农夫正在锄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太热,还是劳作太过辛苦,他忽然觉得有些心慌。 他回到田边,端起瓦罐灌了几口凉水,却发现没有缓解。 他越发有些不安,下意识里抬头望向天空,发现天气挺好,也没有暴雨的意思。 西面的天空里有些阴云,可稻田上方一片晴朗,阳光有些刺眼。 忽然,他在天空深处看到了一道亮光。 与炽烈的阳光比起来,那道亮光并不如何醒目,农夫却呆住了,因为他很确定那里很高。 如此晴朗的天空,隔着这么远,他居然能看到那道光,可以想象如果在近处观看,会是多么的闪耀,只怕会把人的眼睛弄瞎。 一个时辰前,有片流星雨划破天空向西而去,难道这是被落下的一颗? 农夫想着这种可能,忽然耳中响起一道雷霆,巨大的轰隆声吓软了他的腿,他直接瘫坐在了田里。 紧接着,狂风从高空来到地面,卷起无数沙尘,稻田里的青苗被迫弯下了腰。 农夫很是害怕,顾不得拿起田边的水罐与工具,拼命向家里跑去。 跑出稻田来到道路上,他还是觉得惊吓没有消退,不然腿为什么还是软的,自己难以站稳? 下一刻他才知道,自己站不稳与被吓到腿软没有关系,而是因为道路的地面在震动。 轰隆如雷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这一次要弱了些,而且听起来近了很多,似乎就在地面。 无数穿着黑色盔甲的骑兵坐在同样套着全盔的战马身上,疾速而来。 神卫军!农夫震惊极了,连滚带爬地跑下道路,重新回到稻田里,才避免被这些铁骑撞死。 烟尘渐渐远去。 炽烈的阳光落在黑铁盔甲上顿时变得寒冷了数分,但还是不如盔甲里露出来的那双眼睛寒冷。 这名统领叫做顾盼,中州外门弟子出身,年纪轻轻便已身居高位。 按照级别,他可以统领千名骑兵,但今天他带了一百名下属。 凌晨时分,数万神卫军骑兵分作几路进入海州,前锋部队此时已经应该抵达海州,完成了包围。 神卫军的任务是剿杀不老林高手、邪派妖人以及依附西海剑派的当地官员,同时要负责维持海州的秩序,确保民众不会被可能发生的大战伤及太多。 顾盼与这百名神卫军骑兵的任务与这些都没有关系。 他们的任务是去找一把剑。 前方的天空里有道极细的黑线正在慢慢飘落,看着就像是尘埃。 顾盼知道那就是此行的目标,沉声命令道:“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谁敢抢夺,格杀勿论!” …… …… 在蓝蓝天空里缓缓飘落的细细黑线,是初子剑。 正面承受君不见剑的数年一击,初子剑的品阶再如何高也顿时失去了所有灵性,如废铁一般向着地面落下。 西王孙的情况更加凄惨,握着剑柄的两只手上全部都是血,从指骨到臂骨全部粉碎。 他愤怒至极,在心里喊着对方的名字——裴白发! 你不是被师兄重伤堕境了吗?怎么还能拥有通天境的全部力量? 就算你通过苦修回复了境界,但天寿山如此遥远,你怎么可能隔着数千里便一剑斩中我?而且这一剑怎么这么快,这么强! 他不知道裴白发的剑为何如此可怕,只知道如果对方的剑再次落下自己必死无疑。 他全然不顾自己的伤势向着更高处飞去,数息后便越过了那道无形的屏障,进入了虚境。 虚境里没有空气,无法呼吸,当然他不是普通的破海境修行者,可以在这里停留很长一段时间。 问题是他的双臂被君不见剑斩碎,根本无法凭自身真元修复肉身,在虚境这样的环境里,流血会加快更多,很有可能没过多久他便会死。 但他必须承受这个风险,如果不尽快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洞府疗伤,他同样也会死,而且是必然会死。 西王孙向着西方的天空疾飞,两道血水从他拖在后面的双臂里洒落,因为没有风,所以散开的特别均匀,画面有些好看。 对他来说这是最可怕的事情,他甚至能够清楚地感觉到生命正在随着血水而一起流逝。 他脸色苍白,意志却没有涣散的迹象,任何能够修至破海上境的修行者,都必然是世间最出色的人物。 这里的出色指的是所有方面。 虚境与天空之间的屏障是透明的,至少从上往下看是如此。 前方是片阴云。 西王孙看到了自己落在云上的影子。 影子移动的非常快,远超普通飞剑。 忽然,他感觉到了一道难以形容的气息。 那气息很强大,却没有什么威压,给人一种深若大海的感觉。 然后他看到云上多出了一道影子。 那道影子就在他的影子侧后方。 第五十五章高堂明镜悲白发 无论他的速度或快或慢,那个影子都停留在那个位置,显得特别轻松。 西王孙的脸色更加苍白。 他望向侧后方,发现那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原来那个人在上面。 西王孙没有抬头去看。 他忽然改变方向,向着虚境下方飞去,希望能够在对方出手之前进入那片云里。 那个影子没有变化,依然跟着他,在白云表面前行。 眼看着便要离开虚境,微微流动的云层近在眼前,西王孙仿佛看到了希望。 他很快便发现所谓希望不过是虚妄。 白云上的那个影子忽然延展开来,变成细长形的,就像是一把剑。 那道阴影构成的剑,离开云层表面,卷向西王孙的身体,就像是冥部魂火跳动的火苗,又像是乌龟的舌头。 西王孙厉啸一声,顾不得伤势,把身体里的所有真元都逼了出来,加快速度,想要逃离生天。 可天地间哪里还有比影子更快的事物呢? 只需要给孩子一盏油灯,他便可以用自己的手指在远处的城墙上留下一道影子,然后让那个影子移动的比景阳真人的剑更快。 那道剑影落在了西王孙的身上,然后像真实的绳子一般,把他卷在了里面,倒提在了天空里。 西王孙知道与对方的境界差距太大,放弃了抵抗,望向了天空。 虚境之上的天空没有颜色,如透明的琉璃,折射着阳光,无比明亮。 明亮的世界里有个黑影。 即便背景是广阔无垠的天空。 那道身影依然显得无比高大。 看着那道身影,西王孙最后一抹意志也冰融雪消,如呻吟般说出对方的名字。 “柳词……” 然后他的脸上露出自嘲与苦涩的笑容。 不冤。 怎么都不冤。 也没什么不服。 两位通天境大物先后出手。 谁敢不服? …… …… 天寿山。 暴雨初歇。 裴远已经悄悄回到洞府,准备取出藏了多年的宝物然后离开。 他心想自己是刑堂堂主,又是门主的亲兄长,谁敢拦我? 群山间忽然响起剑鸣传讯,召集所有门人前去殿前议事。 裴远神情微变,本想不作理会,但感受着明显肃杀了几分的山门阵法,又有些犹豫。 最终他还是没敢强闯山门,咬牙把宝物重新藏进洞府深处,驭剑回到殿前的广场。 无恩门弟子们很兴奋,哪怕浑身湿透,依然在议论着先前的画面。 殿门缓缓开启,裴白发的身影出现。 众人单膝跪下,大声行礼:“拜见门主!” 裴白发缓缓走过十三级石阶。 石阶间的仙鹤浮雕被雨洗过之后,更加栩栩如生。 森然的剑意缭绕着他的身体。 他的脚步落下,地面生出裂缝。 剑意渐敛。 殿前很安静。 不待门人发问,裴白发神情漠然说道:“我要杀的是西王孙。” 众人知道那是西海剑派的大人物,据说是剑西来的师弟,不由很是吃惊,兴奋之余又有些担心。 门主先前那一剑确实是通天境的无上神威,但您刚刚出关,便要向西海剑派开战吗? 他们想这些,自然不是惧怕与西海开战,只是有些担心门主的身体。 与剑神一战后,门主的双眼便再也无法视物。 这一点外界始终不知晓,他们却很清楚。 那位长老有些不确定问道:“西贼死了?” 裴白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说道:“你们去白鹿书院,把那里烧了。” 他依然没有告诉众人西海剑派的云台便是不老林的总坛。 裴远终于忍不住了,问道:“到底怎么了?” 裴白发望着人群里的他说道:“你说呢?” 明明知道他看不到自己,裴远的感觉却有些怪异。 “当年有人对我说,天近人德性高洁,值得信任,而且就是个瞎子,见见无妨。” 裴白发说道:“我相信了他的话,去了白鹿书院,然后自己变成了一个瞎子,那么我现在烧掉那里有什么问题?” 因为以前的事情他今天想烧掉白鹿书院,那么那个人会有怎样的下场? 裴白发的话才说到一半,裴远便往山谷外奔掠逃走。 忽然,一道鲜血飙出。 他的右腿从膝盖处整齐断落,就像是被剑砍断。 裴白发面无表情看着远处的他,苍白的眼珠散发着噬人的光泽。 裴远痛苦地喊了声,从地面爬起来,用左脚跳着向前走,画面看着有些滑稽,却更加恐怖。 紧接着,他的左脚齐踝断了。 裴远再也无法走了,连跳也做不到。 他坐在血泊里,发出绝望的哭声。 “我没有想过兄长会出卖自己,哪怕你一直都是如此愚蠢、荒唐的货色。” 裴白发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原来我在真瞎之前,便已经瞎了很多年。” …… …… 那道小剑从崖后飞了回来,明亮如镜的剑身映照出崖间的画面。 蒙着尘埃的青树、斑驳的血迹,苍白的脸,长衫上越来越多的裂口。 柳十岁跪在老书生身前,神情很是难过。 那道剑意摧毁了所有生机。 他很喜欢这位前辈,因为对方帮过他很多,而且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 但老书生从来都没有说过自己的故事,甚至直到今天柳十岁才知道他姓严。 “您有什么遗愿请说出来,只要我还活着,我便会帮您做到。” 他看着老书生说道。 老书生摇了摇头。 柳十岁有些着急,说道:“你都快要死了,为什么还是不肯说?” 老书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说道:“我死后会有人知道,然后来这里查看,你们要尽快离开,不然会有危险。” 柳十岁不明白他的意思。 “这根笔就给你了。” 老书生把管城笔交给他,感慨说道:“在这场风波完全停歇之前,不要现身,世间太乱了。” 管城笔是一茅斋的镇斋之宝。 他就这样随便地给了柳十岁。 柳十岁郑重接过。 老书生问道:“我最后想知道的是,那年我们离开这里之前,你去树林里小解,是去藏初子剑?” 柳十岁说道:“是啊。” “有趣,希望西王孙不会觉得脏了手。” 老书生笑了起来,说道:“我还有一句话,人之将死,其话也多。” 柳十岁哭了起来,说道:“我的话也很多。” “你有妖火,先天体热,所以以后的日子里做事不要太热心,那样容易烧死自己。” 老书生看着他非常认真地说道:“就算烧不死,心肠太热也难受啊,就像我现在这样。” 他打开扇子开始扇风。 风落在他的身上,吹散衣衫与身体,如灰般飞起。 他渐渐消失。 第五十六章云台的真面容 人已成灰,柳十岁磕了几个头,小荷也拜了下去。 柳十岁从灰里拾起那把扇子插到腰间,看向天空里的那把短剑。 短剑飞到他的身前,剑首微垂,似有些低落与歉意,觉得自己太没用。 柳十岁没有说什么,示意小荷趴到自己背上。 小荷摇了摇头,心想你的伤也很重,如此陡峭的山崖,再背着自己如何能下去。 短剑落在柳十岁的手上,重新变成镯子。 柳十岁明白了它的意思,把小荷背了起来。 镯子向上飞起,拉着他的手臂,向山崖下面飘去。 …… …… 没过多长时间,一位书生从山外飞来,落在洞府外。 这位书生也穿着件蓝色的长衫,只不过很新,蓝如深海一般。 此人神情温和,文而不弱,气度不凡,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看着洞府外的残灰,书生沉默了很长时间,发出一声叹息,说道:“师侄一路走好。” 说完这句话,他走回崖畔,双手负在身后,踏空而起,向着西海那边飞去。 海州城外的海面上涛如堆雪,天地之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气息,狂风呼啸不停。 数百道飞剑静悬在风里,围住了云台。 稍远些的地方,还有无数修行者驭着法器。 那团终年不散的云,今日终于有了变化,表面出生无数湍流,被一道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向着海面与地面沉降,看着就像龙卷风一般。 云落在地面便是雾,海州城与周边的村庄都已经被大雾笼罩,挡住了那些凡人的视线。 只有大泽的风雨道法才能造就如此奇妙的画面,而能调动如此多的云雾,必然是位真正的强者。 书生想着这些事情,向那边飞去。 无论是驭着法器的修行者还是驭剑的青山弟子,纷纷让开道路,连声行礼。不知道书生身份的人难免有些奇怪,直到听着那些请安问礼之声,才知道这位气息文雅的书生居然便是一茅斋的斋主布秋霄! 布秋霄来到最前方,看着正在云台前施展风雨道法的那名中年男子,心想果然是大泽令亲自出手。 碧湖峰主成由天站在潮来剑上,看着不远处渐渐露出真容的云台,眼神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身后是两名青山宗的破海境长老,以过南山为首的两百余名弟子带着同门散在四周。 除了其余的几位峰主以及那些闭关潜修的长老,青山宗的人几乎可以说是全部来了。 成由天行礼道:“见过斋主。” 布秋霄点头还礼,说道:“青山道友辛苦,现在情形如何?” 成由天说道:“海州已经封城,神卫军正在进行清剿,斋中先生们才是真的辛苦了。” 布秋霄的境界何其高妙,隔着云雾也能看到海州城四周的画面,尤其是他最熟悉的符光。 海州城附近,神卫军与敌人之间的战斗应该进行的非常激烈。 与地面相比,天空显得格外安静,青山宗早就已经把云台围了个水泄不通,不知为何却始终没有出手的意思。 看着云台里若隐若现的宫殿建筑,布秋霄叹息无语,心想这真是青山宗的行事风格,只是何必如此。 青山宗如果决意要做些什么,从来都不会在意对手有所准备,相反,他们习惯了等着对手做好准备,召齐所有援手,然后雷霆击之。在他们看来,这样更加方便把对手一网打尽,而且省事。 今日青山宗围而不攻,明显便是存着这样的想法,因为大海那边始终安静,西海剑派的主力还没有来援。 布秋霄望向四周,发现除了中州派一脉以及果成寺、水月庵、无恩门之外,几乎所有正道宗派都来了。 而且他很清楚,即便是没有出现的中州派、果成寺等宗派,其实也已经在暗中出手。 这般惊人的阵势,如果只杀西王孙一人,只毁云台一处,却无法除掉不老林的最大靠山,确实有些浪费。 …… …… 在海州城外无数年的那片云散净了,尽数变成了地面的雾。 西海剑派的重地云台终于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座青翠的山峰,悬空而浮,崖间到处是殿宇,还有流泉,美不胜收。 山峰里,西海剑派弟子与云台执事正在匆忙地布置着防御阵法,明显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很是慌乱。 在这样的阵势面前,谁能不慌? 大泽令飞回阵前,问道:“还要再等下去吗?” 这番风雨道法消耗极大,即便是他脸色也略微有些苍白。 布秋霄没有说话,望向成由天。 成由天是青山碧湖峰主,与大泽令的地位相仿,但与一茅斋斋主比起来还是要略逊半分。 布秋霄让成由天定夺,是因为今天围攻云台青山宗乃是主力,更准确地说,这件事情本来就是青山宗弄出来的。 “等,西海不可能一直装死。” 成由天毫不犹豫说道。 听着这话,布秋霄在心里苦笑一声,知道自己算对了,青山宗的目标果然不止于云台。 只是西海剑派的实力很是强大,如果真的全面开战,今日围攻云台的修行同道要死多少人? 更重要的是,西海剑神那样的人物真发起疯来,便是青山掌门真人也要暂避其锋,到时候怎么办? 忽然,海那边生出百余道剑光。 西海剑派来了。 隔着很远,似布秋霄这等高人也能从那些剑光判断出来人的境界水平。 他隐约猜到西海剑派打算怎么做,向高空某处传去一道神识。 那些剑光很快便来到了云台前。 为首的居然是桐庐,还有两名游野境长老,其余的都是些年轻弟子。 看着这幕画面,成由天等人觉得有些奇怪。 西海剑派这些年如此风光,即便底蕴稍逊,也不至于一名破海境长老都派不出来。 桐庐得西海剑神亲传,名声很大,终究只是个年轻弟子。 没有寒喧,更没有向前辈师长行礼。 看着眼前的画面,桐庐愤怒至极,大声喝道:“你们想做什么!” 布秋霄、成由天等人自然不会接他的话。 过南山驭剑而至,看着愤怒的桐庐,脸上露出一抹不忍的神情。 从柳十岁传回的讯息里他确认对方并不知情。 “桐庐道友,你先看完这些再说。” 过南山摊开手掌,露出一颗明珠。 远处传来数声惊呼。 中州派至宝。 还天珠! 第五十七章卖刀者说 云台四周的天空里,惊呼声此起彼伏响起。 还天珠能够完美再现画面与声音,而且无法作伪,乃是修行界著名的法宝,这些年一直被中州派藏在云梦山里,怎么忽然在过南山手里出现? 虽说这些年青山宗与中州派的关系有所缓和,但修道界两大领袖怎么可能走的如此之近? 桐庐想到某些事情,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身边两名游野境长老对视一眼,也想到了那件事情,神情严峻。 西海剑派一直与中州派刻意交好,今日围攻云台的修行宗派里没有中州派弟子的身影,他们本来还有些安慰,但……还天珠居然会出现在过南山手里,这说明双方只怕在暗底里早已联手。 再如何骄傲,桐庐也清楚,自家宗派不可能正面抵抗青山宗与中州派的联手,更何况还有一茅斋、大泽这么多宗派。 他盯着过南山的眼睛,咬牙说道:“你要我看什么?” 天光珠射出数道光束,落在天空里。 夕阳已斜,晚霞正浓,画面有些模糊,但隐约还是能看到柳十岁的那张脸。 不知道是地面雾气太浓,还是大泽的风雨道法,夜色比平时速度快无数倍地降临,画面逐渐清晰。 不停变幻的画面里出现了很多场景,出现西王孙,出现了那些玉册。 与这些画面同步出现的,还有还天珠里传出的声音。 那些对话说明了很多事情。 …… …… 光束收回,还天珠平静下来,一切归于黑暗,只有海风呼啸的声音。 云台四周的寂静持续了很长时间,即便是围攻云台的正道宗派也有很多人并不清楚详情,震惊的无法言语。 桐庐盯着过南山的眼睛,脸色苍白,愤怒而激动地喊道:“这是诬陷!” 过南山同情地看着他,没有再说什么。 没有人回应桐庐,即便是西海剑派的弟子们也是如此。 他们的神情很茫然,心想难道自己看到的是真的?不老林? “我们的要求很简单,把被点到名字的那些人都交出来。” 成由天右手轻挥,数道剑光自他脚下的飞剑而出,在夜空里高速穿行,带出道道电光,凝成数百个名字。 有些名字渐渐涣散,还留下两百余个名字,在黑暗的夜空里无比醒目。 桐庐看了一眼,便认出这些都是西海剑派的高手,其余的应该是云台的执事。 如果今夜西海剑派交出这些人,自身实力会折损大半,更重要的是,以后西剑海派还如何在朝天大陆立足? “那些消失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桐庐强行压抑着心头的愤怒问道。 成由天说道:“那些人是不老林潜伏在朝廷与各宗派里的奸细以及邪派妖人,不在此间,自然不在讨论范围。” 桐庐盯着他大声说道:“就凭这些画面与声音便要让我们相信你们的说法,太荒唐了!” 成由天没有与他讨论的意思,说道:“立刻交人。” 不然,便战。 成由天接任碧湖峰主不过十余年时间,今夜是第一次代表青山做这样的大事,按道理来说,应该会有些紧张才对。 但他很平静,似乎很有底气,仿佛即便西海剑神出现也丝毫不惧。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更何况……这都是柳十岁的一面之辞!” 桐庐忽然想到这点,沉声说道:“我们都知道他杀了洛淮南!他说的话如何能信,这肯定是不老林的阴谋!” 这个推论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围着云台的修行者们神情微变。 就在这个时候,夜空里忽然破开一个口子,阴云里落下一个人。 那人穿着明黄衣衫,气度非凡,正是西王孙。 桐庐很是吃惊,喊道:“师叔?” 识得西王孙的西海剑派弟子不多,听着这话纷纷行礼。 云台山里的弟子与执事们则是面露喜色。 忽然,众人发现情形不对。 西王孙的身上有血! 他不是负手而至,竟是双臂被缚在身后! 桐庐震惊无语,望向西王孙身后,运极目力,才看到那道绳索。 那道绳索并无实物,就像是影子,在阴暗的夜空里,根本无法看清。 无论是西海剑派弟子还是围攻云台的诸家宗派弟子,一片哗然! 西王孙向来很神秘,但谁都知道他的境界实力高深莫测,此时却被人从天空里吊了下来! 谁能做到这样的事情? 布秋霄神情平静,明显早就知晓,飞到西王孙身前说道:“已然如此,何必多造杀孽?那些效忠你的部属也罢了,西海这些年轻弟子并不知道,难道也要让他们给你殉葬?” 他这段话的意思很清楚,就是希望西王孙自己承认罪行,避免随后可能发生的这场大战。 西王孙的珠帘已经碎了半截,随风轻飘,看着有些怪异,仿佛要把他的眼神切碎。 他的视线在云台四周的修行者身上扫过,有些疲倦,依然幽深,最后落在桐庐等西海剑派弟子处。 “不错,这些年不老林确实是我在打理。” 听到这句话,又是一片哗然。 西海剑派弟子震惊无语,气氛顿时低落了很多,桐庐脸色苍白,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战斗尚未开始,己方主帅便已经被抓,而且自承其罪,这还怎么打? 西王孙忽然笑了起来。 因何发笑? 他敛了笑意,看着众人漠然说道:“但是,这有什么错吗?” 众人心想此人莫不是精神受了太大刺激犯了失心疯,不然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过南山皱眉说道:“做出这等恶事,居然毫不知错,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西王孙说道:“我想说的是,在你们各自的宗派里面,像我这样的人有很多。” 过南山说道:“你放心,那些人我们一个都不会放过。” 西王孙看着他微讽说道:“你确定那就是全部?那些只是些小角色,难道你还敢去怀疑你的师长?” 过南山神情微变,沉声说道:“休得妖言惑众,挑拔离间。” 西王孙的意思很清楚,各宗派里有很多重要人物与不老林有瓜葛,难道你们都敢抓。 过南山的意思同样清楚,既然是各宗派的重要人物,怎么可能加入不老林做刺客。 西王孙神情漠然说道:“他们自然不会当杀手,问题在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有很多想要杀死的人,却不方便自己出手,所以需要通过我们来做。你确定希望我这时候说出他们的名字?” 他的视线在各宗派掌门长老的脸上移动,就像是刀子一样。 布秋霄注意到那些各派掌门与长老里有两三个人的神情明显有所变化,心知不能再让西王孙继续说下去。 他看了眼成由天。 成由天明白他的意思,剑识微转,右手指间隐隐有电光闪耀,随时准备施出八方剑法,用雷鸣震死对方。 西王孙忽然转头,盯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说道:“或者便从你们青山宗开始?” 成由天沉默片刻,把右手背到身后,不明白掌门师兄为何任由此人开口。 西王孙笑了起来,看着各宗派的掌门长老,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说道:“如果说刺客是刀,我是握着刀的那把手,你们便是买刀的人,你们有什么资格判我有罪?” 第五十八章海上生巨山 海面生着浪,漆黑一片,下方仿佛隐藏着什么怪兽,令人感到无由感到压抑,甚至有些令人窒息的感觉。 很长时间都没有人说话,因为人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西王孙的问题。 布秋霄的声音响了起来。 “斋里常用笔墨纸砚,除了做菜的时候,从来不用刀。” 他飞到西王孙身前,看着他平静说道:“你应该很清楚,我没有向你买过刀,斋里应该也没有人向你买过刀,那么我有没有资格来问你几句?” 西王孙看着他微笑说道:“虽然我没有证据,但我知道你们一茅斋也不是那么干净。” 布秋霄淡然说道:“没有证据那便莫提,不然十年前我们便已经杀到这里来了,何至于要等到今天。” 西王孙嘲讽说道:“说的有道理,不老林已经存在无数年,你们这些正道宗派为何从来没有管过,偏偏现在出手?不过是以此为借口打压我西海剑派罢了。” “修行界依然是人间,难免会有难看丑陋事,不老林存在多年的道理,谁都明白,问题是自十几年前你出现之后,不老林的行事风格变得更加极端,与邪派妖人勾结不说,居然妄图影响朝廷与雪国之间的战事,更不可饶恕的是,你们居然敢与冥部勾结,我们如何还能容你活着?” 布秋霄回答完西王孙的问题,便不再多言,望向桐庐等西海剑派弟子,说道:“交人,投降。” 西海剑派那两位游野境长老对视一眼,准备说些什么。 桐庐看着各宗派的前辈们,厉声喝道:““不行!这里是我西海剑派的地方!就算真如你们所言,你们也应该禀请我师尊清理门户,而不是像今天这样逼上门来!你们摆出这等阵势究竟想做什么?想灭我山门吗!” 布秋霄没有理会他,视线投向遥远的大海深处。 今日局势究竟会怎样发展,他已经推算出来些许,但那人始终不出现,谁也无法确定。 忽有剑光自海那边来。 终于来了。 布秋霄微微挑眉。 那道剑光来得特别快,只是瞬间,便从大海深处来到此间,应该是在虚境里飞行。 虚境与真实的天空里有道无形的屏障,却无法隔断应那道剑光而起的天地感应。 狂风呼啸,墨般的大海上生起千万堆雪。 带着咸味的海风,仿佛真实的箭雨,在空间里带出无数道裂缝。 离云台最近的百余道剑光摇晃起来,青山弟子们驭剑不稳,纷纷向着远方避开。 成由天与大泽令站在最前方,神情凝重,准备出手,却被布秋霄阻止。 布秋霄继续向后退,青山弟子们更是已经退出十余里的距离,前一刻还密布剑光的夜空,顿时变得空旷了很多。 云台之围被解。 一剑隐而未发,便有如此之威,来者除了西海剑神,还能是谁? 在这样绝对的强者之前,再多人都没有任何意义。 那道剑光传出的意志是那样的清楚而且强大。 你们都是蝼蚁。 …… …… 桐庐的脸色终于不再苍白,西海剑派弟子们就像是找到家园的幼兽,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喜悦,云台的山崖间更是响起了阵阵惊呼。 那道剑光来到云台上方的夜空里,没有停止,而是继续向前斩开夜色,冲着各宗派修行者而去。 两百余名青山弟子组成剑阵,挡在最前方。 布秋霄等强者,飘于夜空各处。 各修行宗派弟子们神情凝重,严阵以待。 就在所有人紧张无比的时候。 那道剑光忽然停住,然后散开。 仿佛有道屏障出现在那道剑光之前。 剑光散溢,如高温的岩浆,不停流淌,照亮了海州城的夜空。 夜空无比明亮,仿佛回到白昼。 人们看清楚了,在那道剑光之前有一道高大的身影。 那道身影伸出右手,手里仿佛握着一把剑。 那道来自西海的剑光,遇着那人的手无法再进一步,只能如水般溢淌而散。 谁能只凭一手一剑,便挡住西海剑神的一剑? 无数道视线看着高空,震惊无语。 按道理来说,这场绝世强者之间的对战发生在极远的虚境之上,以场间绝大部分修行者的眼力应该无法看到,但是此刻剑光太过明亮,映得那道身影太过清楚。 难道是青山掌门真人? 那道剑光敛于百里之外,归于一人。 正是西海剑神。 两位通天境大物隔空相对。 十几年前,景阳真人于青山神末峰飞升,西海剑神不请自来,被青山掌门用承天剑逼出身形,退至三千里外。 从那次来看,青山掌门的境界似乎还在西海剑神之上,但所有人都知道并非如此,因为那里是青山。 今日才是这两位南方最强者的第一次真正交手,也是数十年来,整个朝天大陆通天境强者的第一次真正交手。 从眼下来看,双方境界实力相当,看不出谁强谁弱。 “青山剑宗,不过如此。”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百里外的海上传来。 那声音没有什么情绪起伏,显得格外冷酷,而冷酷则是源于自信。 青山掌门真人没有说话。 百余道剑光破空而起,重新围住了云台,随时准备杀过去。 这便是青山的回应。 就算你是西海剑神,能够与掌门真人分庭抗礼,西海剑派的弟子又如何是青山弟子的对手? 四名破海境长老,十余名游野境长老及过南山,还有近两百余名无彰境弟子,这是何等声势? 即便不用别的宗派出手,青山宗也能把云台给灭了,更不要说九峰里还有多少高手隐而未出? 不过如此? 如此足矣。 两位大人物在高远的夜空里对峙。 海面上,数百道剑光对峙。 墨海涌动,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忽然,墨汁般的海水流动的更加湍急,生出更多的浪花,然后向着两边分开,露出黑色的隆起,仿佛生出一座山。 随着海水淌落,画面越来越清晰,那是泛着黑色光泽的皮。 海水里隐藏着一个无比巨大的生物。 那座破海而出的山只不过是它的背。 第五十九章吾乃骑鲸乐浪人 修行者们已经猜到了海里的巨大生物是什么,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那必然便是西海剑派的镇派神兽——飞鲸! 难怪面临如此危险的局面,西海剑神依然这般漠然自信。 原来这只巨兽一直在海底藏着,随时准备着战斗。 那座山般的飞鲸经常在海州城附近的海面上飞行。 每年四海宴的时候,它还会喷吐海水以为洗尘雨,凝结彩虹欢迎宾客。 没有神秘感,并不代表不可怕。 飞鲸缓慢挥动着双鳍,带着数百丈高的浪花,向着海面浮起。 无数海水从光滑的鲸背上泻落,形成无数道瀑布,其声轰隆如雷,画面无比壮观。 飞鲸离开了海面,带着无数水雾向着天空而去,庞大的身躯高速移动,排挤出无数空气,带着恐怖的狂风。 它来到离海面约两千丈的距离,缓缓张开如黑洞般的巨口,对着东方发出低沉的吼叫。 带着咸味与腥味的海风如刀子般落在青山弟子的身上,很多人都有些站立不稳,围着云台的剑光飘摇不停,如汪洋里的小舟,似乎随时可能覆灭。 阴云散尽,星光洒落,落在飞鲸庞大的黑色身躯上,反射出幽幽的光茫,就像是座真正的山,竟似要比褪去云衣后的云台更要大,在海面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这阴影也出现在围攻云台的各宗派修者心里。 飞鲸的吼叫变得更大,如雷一般回荡海上,带着呼啸的狂风,充满了愤怒与杀戮的欲望。 下一刻,它鼻孔里喷出无数海水,落下时便变成了一场暴雨。 在暴风雨里,青山弟子们勉强控制着飞剑,神情凝重,略显不安。 别的宗派弟子隔得远些,却更加畏惧。 一位镜宗弟子被鲸吼弄的神魂不属,从飞镜上跌落,如果不是被一道剑光救起,竟是险些直接跌落大海。 从如此高的地方落入海里,即便是修行者,也必死无疑。 很多人再想西海剑神那句话,便懂了更多的意思。 青山宗确实很强,但这里是海州城外,是西海剑派的领域。 西海剑派提前便把飞鲸藏在海里,这时候忽然出现,便是要震慑众人。 飞鲸乃是西海剑派的镇派神兽,体形庞大如山,威压恐怖,以境界实力来论只怕已是破海巅峰,甚至可能半步通天! 青山掌门要看住西海剑神,那么谁来抵挡飞鲸? 碧湖峰主成由天前些年才刚刚晋入破海境,其余三位长老也都是破海初境。 大泽令就算稍强些,也绝对不可能是这只飞鲸的对手。 半步通天与普通破海境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 站在暴雨里,看着前方那只庞大的飞鲸,布秋霄想着接下来应该如何做才能激怒对方,让其远离。 飞鲸的体形太过庞大,如一座真正的黑山,在这里与它进行战斗,无论胜负,都会波及到那些普通的修行者。 尤其是那些境界稍低些的弟子,只怕会死很多。 他只能希望西海剑派的神兽,灵识方面有所欠缺,不然接下来还真会有些麻烦。 想到这里,他越发不理解青山剑宗为何会派出如此多的无彰境弟子。 要知道今次并不是简单的斩妖除魔,年轻弟子参与可以增长见识,炼养道心,吸收经验。 今夜是真正的门派之战,对这些年轻弟子来说太过危险,至少他们不应该一开始便出现。 这些思考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布秋霄长身而起,准备与那只飞鲸周旋一番。 便在这时,他心生感应,神情微异,抬头望向夜空高处。 无数海水从飞鲸鼻吼里喷出,变成暴雨落下,星光都被冲淡了很多。 忽然。 无数道雨丝断裂开来,变成一截一截的。 每截透明的雨线,在某种无形力量的作用下绽开,变成一朵雪花。 暴雨变成了从天降的大雪。 夜空里忽然变得极其寒冷。 修行者们看着夜色里的雪花,震惊无语,他们寒暑不侵,为何却有了刺骨的感觉。 纷纷扬扬的雪花里出现了一个小黑点。 那是一个黑衣人。 雪花落的很急。 黑衣人来得很快,随雪花飘落,双腿缭绕着雷电的余光。 难道此人竟是从雷域里出来的? 黑衣人落到了飞鲸的背上。 与飞鲸庞大如山的身躯相比,他就像是一粒尘埃,却仿佛比天空还要更重。 飞鲸发出一声不甘的吼叫,向下沉了数百丈。 它挥动两鳍,带出两道狂风,想要停留在空中,却发现根本无法做到。 它想要通过翻滚鲸身,把那个黑衣人震下去,发现也做不到。 暴雪继续飘落,落在黑衣人的身周,鲸背上很快便覆上了一层雪,寒冷至极。 黑衣人身上缭绕着的雷电余光,也顺着他的双脚进入飞鲸的体内。 飞鲸庞大的身躯里不停传出闷响,那是天雷的余威? 身体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酷寒,体内充斥着狂暴的气息,飞鲸再也无法承受,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向着海面落去。 飞鲸是西海剑派的镇派神兽,被年轻的弟子们视为师长,敬畏之余,还有很多亲近,此时见着这等画面,众人目眦尽裂,想要去救,却根本无法靠近那片风雪。 轰的一声巨响! 如山般的飞鲸落在海里,掀起如山一般高的巨浪。 恐怖的海浪向着岸边拍去,乱礁尽碎,崖石倒塌,长达百里的海岸线被摧毁的惨不忍睹。 那座破旧的海神庙也塌了,被涌来的数十丈高的海水淹没,待潮退去后,早忆没有残余。 海州城迎来一场地震,不知多少房屋生出裂缝,然后倒塌。 那位黑衣人站在飞鲸背上,负着双手望向西方。 夜空里传来青山弟子们的声音。 “参见剑律。” 原来黑衣人就是青山剑律、上德峰主元骑鲸。 风雪渐寂,天地归于寂静。 除了海浪的声音,再没有别的声音响起。 元骑鲸望向百里外西海剑神所在的位置,没有说话。 但他要说的话,整个天地早就已经听见。 青山宗确实不过如此。 不过就是两位通天。 但放眼朝天大陆,除了中州派便再也找不出别处。 青山要正面镇压你的时候,你能如何? 第六十章井九讲故事 青山两大通天境齐至。 西海剑派能如何? 百里外的那位通天境大物做出了自己的反应。 海边再生一剑。 那道剑光较诸先前更加明亮,更加骇人,仿佛要夺了天地之威,如鲲鹏般扶摇而上,很快便穿过虚境,直至消失无踪,应该是进入了雷域。 难道西海剑神准备用剑引来天雷,冒着天大的风险独战两位通天? 无数道视线望向夜空深处。 修行者们带着各种情绪,紧张地等待那道剑光再次出现。 元骑鲸站在鲸背上,负手看着夜空,沉默不语。 风雪暴雨皆止,星光再临,站在虚境里的那道高大身影也没有什么动作。 元骑鲸在等什么?青山掌门真人在等什么?为什么他们不提前出手? 布秋霄心头微动,望向数百丈被剑影缚住的西王孙。 西王孙的伤势极重,脸色苍白,却依然保持着威严,只是看着夜空里的眼神不再幽深,而是充满是讥讽的意味。 布秋霄忽然懂了,对着近处的修行者们喝道:“退远些!” 话音方落。 那道剑光重临人间。 嘶的一声响。 天空仿佛被切开了一道口子。 一道剑光如闪电般,与倾泻而落的星光一道落下,照亮整座云台。 云台四周的夜空里响起无数声惊呼。 因为人们看到了不可思议的画面。 …… …… 青山很安静。 大阵关闭,碧湖峰顶的雷光消失无踪,自然也没有暴雨如注的景色给清容峰上的女孩子们看。 除了南忘等峰主还有闭关潜修的长老、弟子,所有无彰境以上的青山弟子都去了西海。 无彰境以下的低阶弟子虽然不知晓具体事由,也猜到了应该是有大事发生,或者担心,或者紧张不安,根本无心练剑。 九峰自然安静,神末峰也如此,除了铁壶里茶水的沸腾声,再没有别的声音。 井九躺在竹椅里,端着茶杯,看着远方,不时饮一口,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腊月与顾清、元曲看着他的背影,对视一眼,然后摇了摇头,心想确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西海那边的局势想必很紧张,引发这件大事的柳十岁只要没回到青山,便应该很危险,井九为何不担心? 这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掌门真人与井九之间的那个交易。 井九让弗思剑去异大陆请动巨人朋友盯着被浓雾锁住的群岛,掌门真人便要保证柳十岁的安全。 那位巨人从鸣泉秘境里拿了根万年老树,现在正盯着那片雾犯困。 在井九看来,有柳词照看,还有不二剑与那朵茉莉花,柳十岁如果还会出事,那小家伙的运气也实在太糟糕些。 他忘了柳十岁的运气向来不怎么样,而且没算到柳十岁离开不老林后没有直接回青山,却是去取那把剑。 至于青山宗与西海剑派这场战争的胜负,他不是很关心,因为不需要担心。 “为什么?” 听到元曲的问题,井九把茶杯递给顾清,说道:“因为两个通天比一个通天多一个通天。” 这是句废话。 也可以说是连孩子都觉得无聊的算学常识。 废话之所以被称作废话,是因为不言自明。 不言自明的道理,一般来讲都颠扑不破。 最简单的算学常识,也往往最无法推翻。 元曲摸了摸自己的头,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顾清则是有些意外,问道:“掌门真人与剑律都去了?” 赵腊月心想若非如此,几年前井九和自己为何要去把白鬼大人从碧湖峰请过来。 想着此事,她看了崖畔那只白猫一眼,对井九问道:“西海也有镇派神兽,我们见过的那只飞鲸。” 井九说道:“那只鲸是个假通天,而且元骑鲸的名字克它。” 顾清怔了怔,想了想才明白是什么意思,忍不住笑了起来。 元曲又摸了摸自己的头,心想这没什么道理吧? 白猫趴在崖边听着他们说话,心想这话有趣,而且有理,就那种愚笨的大块头儿也配和自己相提并论? 它伸出右爪把寒蝉扒回身边抱住,打了个呵欠。 春日已深,天气渐热,它越来越喜欢抱着寒蝉睡觉。 至于寒蝉愿不愿意,神末峰要为此多耗费几瓶冷玉髓,从来不是它关心的问题。 “我还是觉得没道理。” 顾清把井九的茶杯洗干净,换了新茶,递到他的手上,继续说道:“对西海剑派来说就算有些好处,但与风险相比太小,除非他们想改变整个修行界的格局。” 这说的是西海剑派暗中控制不老林。 赵腊月说道:“很明显,他们就是这个目的,不然他们永远无法超越青山。” 很多年前,西海剑派快速崛起于海滨,此后做的事情,谁都能看出目标便是青山宗。 问题是西海剑派对青山的敌意或者说超越的强烈愿望从何而来?只是因为西海剑神不甘居于人下? 赵腊月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望向井九。 顾清与元曲的视线也落在井九身上。 井九低着喝茶,装作不知道。 赵腊月三人就这样看着他。 峰顶安静了很长时间。 井九放下茶杯。 顾清赶紧接过。 井九有些无奈,说道:“这个故事很长,讲起来太累。” 元曲发出一声欢呼,跑进洞府,搬出三个锦墩。 赵腊月示意自己不用,让井九挪了挪位置,便在竹椅上坐了下来。 白猫不感兴趣,抱着寒蝉继续睡觉。 那些发生过的事情它都知道,何必再听一遍。 “这个故事一开始是这样的。” 井九说道。 …… …… 很多很多年前,从海上来了一艘船,船上载满了香料、珠宝、晶石,还有一个少年。 那个少年叫做南趋,据说是南海某个小国的王子,不远万里来到朝天大陆,便是慕名要进青山宗,他修行天赋极佳,很轻松地便进入了内门,在承剑大会上被诸峰争抢,他却都不愿意,说只愿拜当时的掌门道缘真人为师,道缘真人说他杀性太重,莫说收他为徒,便是修练青山真剑都不合适,说愿意介绍他去果成寺修行。 南趋自然不愿,一怒之下离开青山,周游大陆,遇着一些惨事,心性更加极端,其后他在海上某座岛上,遇到前代剑仙洞府,拿到传承,境界突飞猛进,用两百年时间修至通天境巅峰,堪称一代剑仙。后来他回到大陆,为了报复当年之仇,杀了好些青山弟子,更是借冥界妖物相助,趁道缘真人飞升之际偷袭成功。 道缘真人身受重伤,飞升失败,临死前用万物一剑,隔着数万里斩断南趋的道树,同时启动青山大阵准备杀他,南趋见机不妙,启动大阵将洞府所在的岛屿自禁于海雾之中。 …… …… 井九不会讲故事,词藻毫不华丽,情节也不生动有趣,但赵腊月与顾清、元曲听得很认真,然后很吃惊。 他们当然知道井九说的是谁。 遁剑者的传说本就是朝天大陆修行界最著名的故事之一。 他们今天才知道,原来那位南海通天剑仙与青山宗之间有这么多的恩怨情仇,也第一次知道对方的名字。 道缘真人是很多年前的青山掌门,换辈份来算应该是太平真人与景阳真人的师祖,飞升失败然后死去,原来真实的原因便是那名南海通天剑仙,难怪青山宗发誓一定要杀死此人。 …… …… (这两天有点事情,暂时回复一天一更,晚上那章就没有了,故事慢慢讲,还长。) 第六十一章 那些年我们吃的火锅、杀的人 (今天是端午节,先祝大家节日快乐。晚上八点钟,在爱奇艺会有一部电视剧上映,叫做:为了你,我愿意热爱整个世界。这个片子是根据三少与三少奶奶的故事改编的,我们这些朋友当然很熟了,但你们肯定不知道啊,好奇的话就记得准时收看噢。) …… …… 故事说到这里,当然还没有完,只是刚刚开始。 井九想着当年的那些事情,沉默了很长时间。 师祖为了准备飞升,把青山掌门传给师父后便去了隐峰。 谁也没有想到,因为南趋偷袭,师祖飞升失败,接着,师父飞升也失败,这一脉便只剩下了他与师兄两个人。 那些年他与师兄过的很是艰难,不要说掌门的位置,便是上德峰都险些被抢走。 后来,师兄甚至被逐出了山门。 当然,被逐出山门是假的。 就像柳十岁的故事一样,只不过师兄去的是冥界。 最后他与现在的柳十岁一样,成功地完成了任务,回到了青山。 但在这种情形下,其余诸峰依然没有放松警惕,甚至借着某些事情对师兄横加指责。 希望柳十岁回来后不会遇到相同的问题。 那时候上德峰真的很低调。 师兄与他还有元骑鲸、柳词吃了好些年火锅,偶尔打打麻将。 直到该通天的通天,该破海的破海。 师兄终于成功地拿回了青山掌门。 其实他并不是很清楚那些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情。 他专心修道,从来没有离开过上德峰,连那个寒气森森的洞府都很少出。 只有那次师兄说要去杀人的时候,他才离开洞府带着元骑鲸与柳词去杀人。 现在回想起来,为了稳定住青山九峰的局面,那次他们确实杀了好些人。 至于为什么杀,他没有问过。 师兄总不会乱杀人。 真是讽刺。 …… …… “后来呢?” 元曲的问话,让井九从难得的回忆里醒过来。 他开始继续讲述那个故事。 “后来的事情都是我猜的。” …… …… 南趋道树被毁,又被海雾禁绝天地,就算能修复伤势,也再没有希望飞升,所以他迫切地希望能够离开。因为青山宗的缘故,他不敢离开那片雾,但他可以派人离开,然后想办法把青山宗毁掉,他自然便可以离开。 这需要很长时间,几百年甚至更多,但修行者最多的便是时间。 最初离开海岛的人是他的童子。 那个童子来到大陆后,称自己为天近人,替南趋寻找合适的传人。 有个少年叫剑西来,他的剑道天赋很高,但因为别的原因被无恩门拒绝,心存怨意。 天近人忽然发现这与南趋的经历很相似,找到剑西来,给他信物,指点他去海外,进入雾岛拜了南趋为师。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把南趋的功法直接给了剑西来。 那个少年剑法大成,开创西海剑派,禀持师长意志,试图灭掉青山。 但他发现西海剑派起势再如何快,也永远追不上青山,便只好另选方法。 某年,他不知通过什么方式掌握了不老林的控制权。 不老林的刺客习惯用剑是一百年前开始的,想来便是那个时候。 正道宗派尤其是青山一直怀疑他的来历,但没有证据,所以当两忘峰谋这个局的时候,那几位知情的师长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但也没有阻止,只是顺势而为,因为这件事情反正对他们没有什么损失。 …… …… 井九说道:“没想到的是,十岁这个家伙居然真的挖到了一些东西,于是便有了今天。” 元曲赞叹道:“大师兄真是了不起。” 井九不知道他与顾清私下聊的那些事情,没听明白,说道:“算是了不起,但意义不大。因为剑西来不会留下机会。” 赵腊月想不到这些,顾清的反应很快,有些吃惊说道:“师父是说他会断臂求生?” 井九说道:“青山难得找到一个机会能名正言顺地杀死他,他不如此做还能如何?” 元曲睁大眼睛问道:“那可是西海剑神,说杀就能杀?” 井九说道:“确实难,所以青山摆出这么大的阵势,主要是逼他退,经此一役,西海剑派便是废了。” 赵腊月越听越意外,说道:“我以为你不懂这些事情。” 井九没有再说什么。 虽然重回青山后,他的话越来越多,但还是不多。 今天是除了朝歌城与赵腊月那番长谈外,他说话最多的一次。 赵腊月明白了。 以前他是懒得想,不是想不明白。 顾清问道:“那西王孙到底是什么人?都说他是剑西来的师弟,难道也是南趋的徒弟?” 赵腊月看了井九一眼,想起当年去海州城的往事。 那次井九便是专门去看西王孙,只不过看到后有些失望,因为确认不是他找的那个人。 井九沉默不语,这也是他没想明白的事情,为何十几年前会忽然出现西王孙这样一个人? 那时候师兄已经离开青山,两者之间有没有什么关系? 西王孙对柳十岁的信任究竟从何而来? 难道这件事情真与师兄有关系? 元曲说道:“不管如何,今次西王孙必死无疑,不老林被灭,邪派更加势衰,想来修道界应该会太平很多年。” 听到太平两字,赵腊月又看了井九一眼。 井九很清楚就算正道修行界大获全胜,除掉的也只是不老林的中低层。 那些真正危险的人物柳十岁根本接触不到。 比如今天可能会出现的那个人。 时间流转,暮色转为夜色,星辰安静地看着群峰。 此时海州城外的墨海上空,局面正在最紧张的时刻,青山掌门与元骑鲸先后亮相。 井九站在崖畔,心想那人如果会出现,应该也就是现在了。 正这般想着,一道强大的气息便到了神末峰。 神末峰的禁制阵法生出感应,数百道剑意冲天而起,却无法把隐藏在夜色里的那人逼出来。 顾清与元曲感应到了阵法的变动,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崖畔,向着夜空里望去。 洞府里,赵腊月站在寒玉榻前,看着正在睡觉的白猫,轻声道:“老祖,该起床了。” 第六十二章他人即地狱 神末峰有禁阵,隔绝内外。 当年赵腊月闯峰后,这道威力极大的禁阵便只在峰顶保留下来,偶尔开启。 比如井九与赵腊月游历人间的时候,比如今日以及白猫晒太阳的每一日。 外面的人看不到峰顶的画面,峰顶却能看到天空。 井九看着夜空里的星星,感受着那道气息,思考着对方会怎么做。 那道气息很平和,其内质却无比强大,就像象随风飘舞的两道银眉,老而不弱。 顾清与元曲也感受到了那道隐隐的强大威压,有些紧张。 群峰间隐藏着青山大阵,就算中州派掌门亲至也不可能攻破,为何对方却能出现在离神末峰顶如此近的地方? 难道来者是九峰里的哪位前辈? 想到这种可能,顾清与元曲神情再变。 赵腊月从洞府里走了出来。 顾清与元曲望了过去。 赵腊月摇了摇头。 元曲有些吃惊,心想老祖宗确实懒而贪睡,但在这种时候也不出来吗? 井九看着夜空,沉默了会儿,忽然伸出右手。 赵腊月唤出弗思剑。 弗思剑自行飞到井九手边。 井九握住剑身,插进崖畔某个极小的石缝里,然后微微用力一转。 数声裂响,就像是十余个琉璃杯先后落在坚硬的地面上摔碎,峰顶的禁阵解除,数百道剑意回到山体里。 赵腊月神情微怔,走到他身边,望向夜空。 那道强大的气息依然隐藏在夜色里,没有显出身形。 井九看着夜空某处,一言不发。 夜风吹拂着山间的树梢,发出哗哗的声音,猿猴们没有叫嚷,蝉声亦无,更显寂冷。 顾清与元曲看着二位师长的背影,心情非常紧张。 他们知道在这种层次的战斗里,自己的出手没有任何意义。 随着时间的流逝,局势依然全无变化,直至某一刻,那道气息忽然消失了。 顾清与元曲无法确信,还是紧张地等待着。 “走了。” 井九转身向洞府里走去。 赵腊月看着他的背影,想劝他几句,最终还是没有说话。 顾清与元曲终于放心,才感觉到自己的腿有些软,衣服早已被汗打湿。 洞府深处有一张寒玉榻,散发着淡淡的寒意。 可能是因为不喜欢寒冷,井九没在这里休息过,甚至很少来这里。 走到寒玉榻前,他望向抱着寒蝉酣睡的白猫。 寒蝉感觉到了他的意志,小心翼翼地从猫爪间钻了出来,向角落里爬去。 白猫感觉到了,伸出右爪一扒,却落了个空,缓缓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望向四周。 寒蝉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它当然很怕这只长毛怪,但更不敢违逆井九的意志。 “不要装了。” 井九看着它说道:“你每次出洞的时候,禁阵都会开启,除了柳词与元骑鲸,没有人能看到你。” 白猫静静看着他,哪还有什么茫然,眼瞳里没有任何情绪。 “我用了三年时间布这个局,结果他却没有出手。” 当初假景阳洞府开启,井九便已经断定昔来峰主方景天的心里有鬼。 随后在朝歌城旧梅园,天近人向他出手亦是证明。 在方景天看来,他和赵腊月都在查景阳真人飞升一事,那么所谓再传弟子便极有可能是亲传弟子。 为了隐藏某些事情,方景天有足够的理由把他和赵腊月除掉,而且事实上他已经做过两次尝试。 方景天是破海上境的强者,更有可能是青山宗的第三高手,被这样的人物盯着是压力非常大的事情。 井九现在很弱,没有解决这个问题的好方法,但他还是想尝试一下除掉这种威胁。 所以三年前他便从碧湖峰抱回来了白鬼。 他知道西海剑派事发后,柳词与元骑鲸都会离开青山,方景天心里的鬼极有可能再次冒出来。 如果方景天再次尝试杀死他,他便要借神末峰的禁阵与白鬼进行反杀。 今夜方景天果然来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出手。 这只有一种解释。 方景天提前便知道神末峰的安排。 白猫眯了眯眼睛,表示与自己无关。 不是它,便是掌门或者元骑鲸。 井九不会完全相信,因为它今夜没有出手,也因为他第一次去碧湖峰的时候曾经说过的那些事。 ——如果白鬼不同意或者说默许,雷破云哪怕是碧湖峰主也没有办法带走一段雷魂木。 当然,除了方景天心里的鬼与这只白鬼,九峰间肯定还有别的鬼。师兄通过雷魂木把神魂寄到那名冥部弟子身上,才能突破他亲自设下的禁制,但他要离开剑狱还需要得到别的帮助,那个人究竟是谁? 他离开洞府,走回崖畔,望向远方被星光照亮的上德峰间的雪崖,沉默了很长时间。 你从地狱里都爬回来了,剑狱又如何关得住你。 当年我是不是应该直接把你杀了? …… …… 南筝逃离部落后,便加入了不老林,因为修行者需要很多资源,而她没有。 在不老林里她杀过很多人,见过很多惨不忍睹的画面,就像是地狱。 但那是看,今晚则是她自己第一次行走其间。 今夜的地狱生着一层浓雾,她知道这是大泽的风雨道法,正是这些雾隔绝了她与同伴向夜空里发去的求援信号。 雾里到处都是厮杀的声音,偶尔会有闪光亮起,照亮黑暗的山崖,然后会有惨叫与闷哼声响起,那代表着死亡。 侧方后隐隐传来如雷般的蹄声,她知道这是朝廷的神卫军,正是这些铁骑生生堆死了她的赤象。 那些普通人组成的骑兵,贴上符纸后力量变得非常大,那些看似脆弱的羽箭贴上符纸之后,变得无比坚硬,就连她这样的修行者都承受不住。更麻烦的是,她与同伴还遇到了几名一茅斋的书生。 那些书生哪里像书生? 都是些疯子! 屠丘死了,郁不欢也死了,前者的拳套与后者的四荒瓶都在她的腰间系着,碧石筝在背上。 如果她这时候出手,应该能杀死不少神卫军骑兵,但她想都没有想过。 她只想着逃。 往雾外逃。 逃得越远越好。 终于。 她破开云雾,来到峰顶。 这是海州城外一座无名山。 电光照亮天地。 她回首望向去,发现那边是云台。 一道剑光自海上生。 进入苍穹。 再次回到人间。 她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修行界历史上最无耻的一次谋杀。 她只知道地狱也绝对不会比那道剑光更加冷酷无情。 第六十三章云台明灭 那道剑光照亮了云上的世界。 南筝看到了夜空里那座悬空山,知道那就是云台。 对这座悬空山她本来应该很熟悉,因为这些年去过很多次,但今夜她才第一次看到真容。 她知道大概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了。 那道破苍穹而落的剑光,斩向了悬空山。 外敌来犯,云台里的阵法早已全部启动,此时遇着这道剑光,自动生出反应,却根本无法挡住片刻。 伴着一声难以想象的巨鸣,峰顶大殿被那道剑光斩成两截,化作无数木屑与石砾飞溅而起。 那座大殿便是井九与赵腊月曾经去过的地方,每年四海宴的胜者会在这里接受西王孙的接见以及奖赏。 可以想见,不管今夜之后还会不会有四海宴,很多事情都会发生不可逆转的改变。 那道剑光斩开大殿后继续向下,深入山体,伴着极其刺耳的摩擦声与切割声,山崖间出现一道笔直的裂缝,无数石砾与烟尘从里面喷出。 悬空山里的殿宇与阵法,遇着那道剑光便碎,如琉璃般脆弱。 那种摩擦声与切割声越来越刺耳,难听至极,然后逐渐低沉,就像真龙在吟啸。 那道裂缝越来越深,无数沙石向着海面落下,悬空山渐渐变成两半,摇摇欲坠。 这些都发生在极短暂的时间里。 云台飞散的烟尘里到处都是逃难的身影,无数恐惧的呼喊声与受伤后的惨叫声从山间各处响起。 夜空里的青山弟子与别派修行者们震惊无语。 最震惊的还是以桐庐为首的来援西海弟子。 他们脸色苍白看着眼前的画面,心想师尊要做什么,难道他想自己把云台毁掉! …… …… 云台乃是西海剑派的重地,是踏足朝天大陆的最重要一步。 西海剑神亲手毁了云台,是不是代表着什么? 南筝没有想这个问题,因为包括她在内,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另外一个画面吸引住了。 她看着夜空里某处,带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喃喃说道:“主人……” 那处有根绳子从天空高处垂落,末端缚着一个人。 西王孙在海风里轻轻摆荡,就像树枝上落下的尺蠖,知道自己已经距离死亡不远。 当然也可以说他这时候很像一个吊死鬼。 尺蠖的别名就是吊死鬼。 那道剑光很壮丽,最前方很淡,淡到看不见,就像是一阵清风。 剑光斩开云台的时候,前端在夜空里无声滑过。 清风落在西王孙身上。 西王孙脸上露出一抹讥诮的笑容。 下一刻,他的笑容被切成了两半。 因为他的脸被切成了两半。 接下来他的身体也变成了两半。 西王孙死了。 他的两片身体向着海面落下,有些像正在分开的云台,更像断开的风筝。 就算他养了元婴与剑鬼,在这道绝情至极的剑光之下,也都一道死了。 与他一道死去的还有很多。 比如南筝对不老林的忠诚,比如桐庐的骄傲。 \u0010于是在夜空里驭剑而立的他与在山顶身体颤抖的她,都没能听清楚接下来在夜空里响起的那道宏大声音。 那是西海剑神的声音。 他似乎在说自己疏于管教,让门下出了西王孙与云台弟子这么多的的败类,深表歉意,故亲自清理门户。 他命令来援的西海剑派弟子尽数回岛,不得在此停留。 说完之后,西海剑神的声音便消失了,那道剑光也随之而去。 驭剑停在空中的西海剑派弟子们面面相觑,心情很是挣扎,最终还是不敢违逆掌门谕令,被那两名游野境长老强行带走。 桐庐留了下来,他站在飞剑上面,脸色苍白,看着有些可怜。 云台完全分开,崩落更多山崖,阵法完全破损,再无完好的建筑。 留在山间的西海弟子与执事们绝望而不甘地喝骂起来,其间还夹杂着哭声。 阵法已残,他们自然不会留在云台里等死,纷纷驭剑而起,一时间,百余道剑光先后离开山崖,照亮夜空。 看着这幕画面,听着远远传来的哭泣声,布秋霄叹了口气,对成由天说道:“降者还是尽量保全。” 成由天举起右手,说道:“我也希望他们能冷静下来。” 随着他的手势,数百道剑光与法器光毫向着云台而去,瞬间占据了所有空间,很快便与那百余道剑光相遇。 过南山乃是青山首徒,境界又高,自然冲在最前面。 他脚下的蓝海剑不知道是不是经过一次修复的原因,带出的蓝色剑光夹杂着淡淡的金色。 忽然,他看到某个画面,神情微变,向某处疾飞而去。 有几道从云台里飞出来的剑光,居然没有想着如何逃跑,而是疯了般向着桐庐所在的夜空飞去,明显想要对他不利。 偏生桐庐这时候也像疯了般,失魂落魄地站在剑上,根本没有发现危险。 而且在过南山看来,就算他发现了只怕也不会躲。 过南山以最快的速度飞到桐庐身前,挡下那几道攻击。 那几名西海弟子用怨毒的眼神看了桐庐几眼,没有再做尝试,向着远方飞去,但没走多远,便被十余道剑光围住了。 四周的夜空里到处都是杀声、剑鸣、惨叫。 过南山站在剑上,看着桐庐沉声喝道:“你清醒一些!今夜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桐庐脸色苍白,被海水打湿的发丝看着就像是枯萎的柳叶,看着他说道:“那年参加道战的时候,我们吃烤羊、喝酒,聊了整整一夜,结果只有我是个傻子,你们一直都瞒着我,原来你们要对付的就是我们西海。” 过南山面露不忍,说道:“我们瞒着你,因为你是西海弟子,但是我们想对付的从来都不是西海,而是不老林。” 桐庐声音微颤说道:““这有什么区别?西海就是不老林……你以为师尊他老人家亲手斩了师叔,毁了云台,世人便会认为这些都是师叔的罪过,与西海剑派无关?” 过南山沉默片刻后说道:“至少现在大家都只能这样认为。” “但我不会这样认为!” 桐庐忽然愤怒地喊了起来:“我们当年说过很多事情,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做自欺欺人的事!” 过南山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驭剑而走。 第六十四章摸鱼的白衣少女 战斗已经开始,过南山不能因为桐庐在这里停留更久。 但事实上,这场战斗没有开始多久便结束了。 修行者之间的战争永远是那样的冷酷、残忍而且迅速。 生死在很短的时间里便会交出答案,与之相比,凡人之间的战斗真的很像扮家家酒。 数百道剑光与法器光毫在夜空里穿梭,然后不停有剑光落下,如雨一般,不知多少人死去。 看着夜空里的画面,南筝忽然觉得自己平时在不老林里杀人也像扮家家酒。 虽然她的境界要比今天参加战斗的一些修行者高很多。 云台就这样覆灭了。 她转身向着云下而去,一路跌跌撞撞,不知从崖间摔落多少次,哪怕没有受伤,也有些疼痛。 她知道雾里的世界同样危险,但她宁愿去直面那些危险,也不愿意再在云上停留,看着那些画面。 云下的世界一片安静,厮杀声逐渐远离,她的眼里却出现了极浓的警惕神色,从身后取下碧石筝。 纤细的手指落在筝上,悄无声息拔动,发出极明亮的声音,无形的筝音向着四周散开,割开浓密的雾气。 啪啪啪啪。 数道闷响先后响起。 埋伏在夜色里的神卫军骑兵知道被目标发现,第一时间发起了冲锋,沉重的铁蹄踩踏着大地,震动无比清晰。 南筝单手抱筝,快速后掠,却未能避开从侧面冲来的数骑。 伴着沉闷的撞击声,她退至一处山崖下,脸色有些苍白。 被筝音割开的符纸燃烧着,散发出淡淡的光芒,照亮周遭。 至少数十名神卫军骑兵出现在她视野里,黑影密集,就像是石林一般。 南筝毫无惧意看着最前方的那名骑兵首领。 那名骑兵首领的面容隐藏在头盔里,只能看到眼睛,眼神干净,看着有些年轻,却又无比冷酷。 南筝的视线下移,看到那名骑兵首领背着一道飞剑。 那道飞剑被捆的极为严实,散发着淡淡的清冷意味,明显不普通。 骑兵首领取出法器,看着清光里出现的画像,又看了看南筝被清光照亮的容颜,说道:“你是不老林的刺客,我只会给你三息时间投降。” 这位骑兵统领便是白天的时候带着部属寻物的顾盼。 归营途中,他本不想另外生事,但既然碰着不老林的刺客也不能就这么走了。 南筝当然不会投降,也不准备等着对方把三息时间数完,右手伸向腰间的四荒瓶。 她没有学过血魔教秘法残卷,无法像郁不欢那样发挥四荒瓶的全部威力,但用来阻挡这些骑兵应该没有问题。 就在她的手指快要触到四荒瓶的时候,忽然崖前起了一阵风。 明明是深春雾夜,那道风却无比凛冽。 风里没有温度,也没有水分。 有人随着那道风来到她的身旁,很自然地伸手取下她身后的碧石筝,然后走到了那些骑兵前。 南筝很震惊,此人气息并不如何强大,那为何拿走碧石筝的时候,自己连一点反抗的心思都无法生出? 那是位白衣少女,脸上蒙着白纱,白纱随风轻舞,露出一张看着很普通的脸庞。 顾盼沉声说道:“报上你的姓名。” 这位白衣少女气息清和至极,明显修的是玄门正宗功法,应该是正道中人。 但因为她的举动,顾盼与神卫军骑兵们依然警惕。 白衣少女说道:“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但你应该知道我的目的。” 顾盼的脸被盔甲遮着,露在外面的眼睛生出凝重之色。 难道对方的目标是自己背上的剑? 今次乃是绝密行动,她从哪里知道这件事情? 白衣少女知道这些神卫军骑兵不可能交剑,没有再说什么,右手落在筝面上,食指轻轻一勾。 嗡。 筝音响起。 南筝在后面看得很清楚,这名少女应该没有用过筝,用的是操琴的手法,而且就连这种手法也显得有些生涩,甚至可以说笨拙,就像是初学者。但这筝音……实在是太清亮了,便是雏凤之声也不过如此。 而且一声筝音为何有着如此浓郁的杀伐之气? 那些神卫军骑兵都是普通人,根本听不出来这声筝音的恐怖。 他们身下的座骑却感知的非常明显,显得极为焦躁不安,竟是不顾主人控制,便要调转马首向着远方逃走。 但已经来不及了,那道充满杀伐之意的筝音向着四周传去,轻而易举地触动骑兵与座骑身上的符纸,然后切碎。 那些符纸刚刚点燃,还没有来得及散发最后的光线,便变成了散开的火点,就像是萤火虫。 萤火虫还没有真正消失,百余名骑兵便纷纷从座骑上摔落,那些座骑也倒了下来,发出密集的沉重闷响。 没有一茅斋的符纸帮助,骑兵与战马根本无法承受如此沉重的盔甲,倒在地上不停挣扎,却无法站起。 白衣少女向前走去,伸手从顾盼身后取下那把飞剑,感受着剑身里传来的清冷气息,满意地点了点头。 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手段,那把剑在她的掌心里消失。 她转身向着南筝走去。 顾盼是中州外门弟子出身,虽然境界普通,终究是个修行者,强行推开压在腿上的座骑,艰难脱下身上沉重的盔甲,露出满是汗水的脸与焦虑的眼睛。 他望向少女的背影喊道:“你到底是谁?” 白衣少女没有理他,走到南筝身前问道:“你从蛮部来?” 南筝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对方的气息并不强大,但灵识里的直觉告诉她,如果自己出手一定会后悔。 白衣少女问道:“名字。” 她说道:“南筝。” 白衣少女问道:“你和南忘是什么关系?” 从气息来判断,少女明显是正道宗派修行者,说不定便与南忘相识。 南筝心想如果自己说出实情,只怕会出问题。 她就在准备说谎的时候,想起云上的那些画面,忽然生出厌倦,咬牙说道:“她是我的族人,也是仇人。” 说完这句话,她的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冷笑,然后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明知不是对手,她也不可能就这样死去。 没想到白衣少女看了她一眼,说道:“我也很讨厌那个女人,那就不杀你好了。” 22号的更新在夜里,中午不用等 顶点小说 第六十五章菜园纪事 南筝怔住了。 她已经做好了去死的准备。 就像那年,全族被逐出祖山,她的家人更是被杀光,那时候她也不想活了。 “南忘被那几个家伙骄纵多年,行事放肆,她的家族后代在蛮部里自然无人敢惹,你也算是可怜。” 白衣少女看着她说道:“把东西都拿出来。” 南筝再次怔住,过了片刻才明白她的意思,不敢有任何犹豫,解下四荒瓶与钻石拳套递了过去,想了想,又取出几瓶自己在不老林积攒下来的丹药。 白衣少女接过四荒瓶与钻石拳套,没有要那些丹药,说道:“你的筝不错,借我用几年。” 南筝心想难道自己还能拒绝? 说完这句话,白衣少女踏空而起,风拂裙摆,飘然而走。 顾盼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神情有些怅然,对方可以轻松地杀死自己与所有部属灭口,为何没有这样做? 南筝也有着同样的疑惑,还有另外的不解。 这位白衣少女不知来历,但必然是正道修行界的大人物。 今夜正道修行界与不老林正在激战,她没有去参战,却在这里混水摸鱼, 这是什么意思? 如萤火虫般散开的符纸渐渐变暗,雾里的世界重新恢复黑暗。 南筝看了顾盼一眼,消失在夜色里。 …… …… 西南大陆真的很荒凉,尤其是围着益州城的那片险恶群山里更是人迹罕至。就连宝通禅院这样的大寺香火也很冷清,很少能看到前来还愿的信徒,晨钟暮鼓之间,除了僧人的功课声,便是寂静。 禅院西面数里外有片菜园,负责供应寺里僧人的用度,最近这里除了种菜僧人又多了三位年轻的外客。 看着土陶碗里的青菜与豆腐,何霑一脸生无可恋,说道:“再这么吃下去,脸都要变绿了。” 苏子叶躺在床上看了他一眼。 在宝通禅院的菜园里,他不是名声极大的玄阴宗少主,而只是一个病人。 何霑说道:“我可不是在嘲笑你,你以前才是青菜,现在只不过是个茄子,虽然颜色淡了些,但还是茄子。” 童颜从屋外走了进来,把手里的药放到桌上,看着苏子叶说道:“药效不错,再过五天应该便能把余毒排尽。” 宝通禅院里虽然有个禅字,但并非禅宗一脉,与果成寺没有什么关系,反而据说与水月庵有些近,但宝通禅院与果成寺一样,医术都极为高明,而且由于西南大陆山林湿热,瘴气极毒,他们在这方面的水准甚至更在果成寺之上,苏子叶中的毒虽然厉害,在寺中僧人的治疗下总算是保住了性命。 最开始的时候,宝通禅院住持知道苏子叶的身份根本不愿医治,经过童颜恳求才勉强同意,但他也不能让一个邪派妖人住在禅院里,便把他们他们安排到菜园,每天只让童颜悄悄入寺取药,务必确保这件事情不能被别人知道,不然古刹千年清誉,只怕会一朝丧尽。 三人在菜园里住了好些天,何霑带的酒早就已经喝完,馋的快要不行,这时候听到童颜说只需要五天,脸色终于变得好看了些。 童颜走到窗前,继续下那盘没有下完的棋。 苏子叶在何霑的帮助下喝完药,有些艰难地在床上向窗边挪了挪,望向棋盘。 阳光穿过窗户落在棋盘上,又反射在他的脸上,绿色的皮肤在炽烈的光线下显得淡了些,真的很像菜叶。 阳光也落在童颜的脸上,细嫩白皙的肌肤如玉一般,双眉显得更淡,真的很像个孩子。 因为何霑不愿意再下棋,童颜的对手是自己,这盘棋他已经下了五天时间。苏子叶也看了很久,他会下棋,而且自认是个聪明人,但直到今天他依然看不明白这局棋,才知道自己与童颜之间的差距有多大。 在他想来,棋道远超世间所有人的童颜,依然如此认真地每天落子,时刻不倦,自然只有那一个原因。 苏子叶问道:“输给井九还是不服气吗?” “做任何事情都需要努力,不是所有人都像那个家伙一样,只凭运气便能诸事顺利。” 童颜没有抬头,睫毛被拉出很长的影子,就像他的声音一样清冷。 苏子叶望向何霑,深有同感地说道:“真是令人嫉妒的人生。” 何霑是他们两个人共同的朋友,也是唯一的交结。 在修行界里,何霑最出名的不是天赋,虽然他的天赋确实好,也不是那个天下第二的称谓,谁都知道那是开玩笑。 他最出名的是运气。 一个散修弟子,没有学过玄门道法,没有学过邪派秘法,居然能与苏子叶、童颜这样的人物相提并论。 难道是因为气度与品德吗?当然不是,是因为他有足够的运气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 何霑正在剥盐水毛豆用来下浓茶,听着二人说的话,拍了拍手走到窗前。 “不需要嫉妒,因为我也想不明白,而且我越来越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 很多年前,某座城市外有座普通的尼姑庵,庵里只有一名老尼姑,庵前有四级石阶。 某天夜里,一个弃婴被人搁到了第二级石阶上。 清晨时分,老尼姑发现了那名弃婴,便把他抱了进去。 那个弃婴便是何霑。 那位老尼姑每天都会念经,何霑从小便听熟了,后来开始跟着练,他才知道原来那些经文是修行法门。 就这样何霑踏上了修行路。 老尼姑时间到了,闭上双眼长眠,何霑离开了尼姑庵,开始在世间游历。 他原本想着,尼姑庵那般普通,老尼姑那般普通,那修行法门自然也是极普通的货色,所以行事极为低调,基本不与修行者打交道,甚至想过要不要去报名参加清天司。 某天,他在溪畔拣到一件法宝,被三都派一名年轻弟子撞着,对方想要夺宝。 他不敢争抢,准备双手奉上,谁想那名三都派弟子还要杀人灭口,他绝望之余,迫不得已出手反抗。 那名三都派弟子在他的眼前,化成了一道青烟。 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一切都不普通,无论是尼姑庵还是老尼姑,又或者是那门修行法门。 后来陆续发生的事情证明了他也不是一个普通人,至少在运势方面。 他遇着无数奇遇,拾到好些法宝,不管是蛟龙的骨头,还是成箱的晶石。 每当他需要什么的时候便会遇着什么。 逢凶化吉这种事情,对他来说更像是家常便饭一样。 他就这样逐渐成长起来,在修行界有了些名气,更成为很多名门大派想要争取的弟子。 就像苏子叶说的那样,如此运气怎能不令人嫉妒? 苏子叶问道:“运气好为何不是好事?” 何霑摊手说道:“我也不想这样,须知经历苦难艰险,方能磨砺意志,洗炼道心,但我没有这种机会啊。” 苏子叶与童颜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何霑自顾自接着说道:“不过如果要像柳十岁那样,我可不想。” 房间里安静了会儿。 啪的一声轻响。 童颜落下一颗棋子,轻声说道:“但我们终究还是成功了。” 第六十六章格局、问题以及麻烦 (将夜电视剧出了一版五分钟的预告片,很好看,推荐大家看一下,我今天发在微信公众号maoni1118里面了。) …… …… 何霑明白童颜的意思。 就像多年前在朝歌城,白早对井九说的那番话一样——不老林的问题已经存在了无数年,正道宗派没有解决,最主要的问题是没有动力,各派师长觉得这事太麻烦,会打扰自己修行。 这次不一样,童颜等人通过柳十岁直接掀翻了那张桌子,把证据摆在了阳光下,那么师长们总要做些事情。 从某种意义上说,昨日海州城外的那场大战,是这些年轻弟子逼着自家师长出手。 但何霑不觉得这有太大的意义,微嘲说道:“未竞全功,便不能叫做成功。” 童颜没有抬头,说道:“云台被毁,西海剑派百年之内不准进入大陆,这便是功。” 何霑说道:“当年你们说不会像前辈们那样做自欺欺人的事,不会轻言妥协,现在这算什么?” 海州城外如此大的阵势,青山宗请出两位通天境大物,结果最终还是以妥协告终。 西海剑神杀死了自己的师弟,飘然而回,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何霑很清楚,想要杀死西海剑神这样的大人物,确实是很麻烦的事情,但依然感到很厌烦。 他看着童颜说道:“不管是你们中州还是青山,都他妈挺没劲。” 童颜还是没有抬头,轻声说道:“老人家本来就没有什么力气。” 苏子叶听着他们对师长的评价很是不客气,觉得很有趣,微笑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何霑挑眉说道:“由各宗派年轻弟子组成的秘密组织?” 苏子叶的绿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有些滑稽又有些可怕。 何霑摊手说道:“我不知道这个形容是不是准确。当年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参加道战的时候,某天夜里,大家刚好聚到一起喝酒吃肉,喝的有些多,聊的也有些多,莫名其妙便谈出来了这么一件事,你不要看我,我只是适逢其会,参与不深,最多算个编外成员,事实上如果不是我与童颜关系好,只怕他们早就已经杀了我灭口。” 苏子叶问道:“那你们或者说他们想做什么?” 童颜在窗边下棋,离他很近,但他还是在问何霑。 何霑看了童颜一眼,笑着说道:“他们想做的事情,当然就是把你们这样的人全部杀干净。” 苏子叶是什么样的人?他是玄阴宗少主,著名的邪派妖人,也就是正派的敌人。 听着何霑的话,他也笑了起来,说道:“既然你们救了我,自然不会杀我灭口,那么为何要让我知道?” 童颜再落一子,抬起头来,看着他轻声说道:“玄阴宗已经不是你的了,那么改邪归正吧。” 苏子叶敛了笑容,平静说道:“我有什么好处?” 童颜说道:“我们可以帮你夺回玄阴宗。” 苏子叶说道:“如果能够夺回玄阴宗,我为什么还要改?” 童颜说道:“因为那样的话,你就可以带着整个玄阴宗一起改邪归正。” 苏子叶沉默了会儿,说道:“你的野心很大。” 童颜说道:“不是野心,是格局。” 苏子叶说道:“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应该很清楚,所谓正邪之分最主要的问题是修行功法。” 不管是当年的血魔教还是后来的玄阴宗以及现在冷山里的众多邪修,他们之所以为正道所不容,除了行事残忍,滥杀无辜之外,最关键的问题是他们的修行方法很邪恶,比如吞噬精血,比如血祭,比如魔胎夺魄。 “那是因为或者灵脉有问题,或者修行方面有缺陷,你们才会用这种手段替代天地灵气,这些问题都可以解决。” 童颜的神情很平静,说道:“柳十岁已经把血魔教秘法修至第五重也没有杀一个人,这便是证明。” “他可能是天才,而且最开始的时候在青山宗里肯定有别的造化,这种方法无法推广。” 苏子叶说道:“就算你和井九这两个世间最聪明的人加起来,也不可能解决这个问题。” 童颜说道:“我没有奢求解决所有的邪修的问题,但我想至少玄阴宗的问题是希望得到解决。” 苏子叶微微挑眉,说道:“你准备怎么解决?” 童颜轻声说道:“冷山地底有很多灵脉,大部分斑杂不净,有那么一两条不错。” 苏子叶的眼睛眯了起来。 灵脉是修行宗派的根基,中州派与青山宗占着朝天大陆最好的两条灵脉,其余诸派也有自己的灵脉。 数万年来,修行者们不知道把朝天大陆搜寻了多少遍,根本不可能还存在新的灵脉。 就算能找到无主灵脉,也必然会被那些最强大的门派抢走。 冷山地底有很多火性灵脉,气息确实过于杂乱,唯一可称上品的灵脉在天池底三百里深。 哪里有什么一两条。 就那么一条。 昆仑派在那里。 童颜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换作别的人大概不敢深思,苏子叶却必然要往深处想。 他越想越觉得此事需要细想。 不过他清楚,就算自己答应童颜,那也只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甚至是数百年后的事情。 他说道:“你们还是先解决自己的问题吧。” 何霑不解,问道:“还有什么问题?” 苏子叶微笑说道:“柳十岁这次立下大功,但他终究杀了洛淮南,难道这不是问题?” 何霑怔了怔,心想这确实是大问题——西海剑派退到海外,不老林必然要消声匿迹很长一段时间,可如果柳十岁的问题解决不好,青山宗与中州派起了冲突,朝天大陆的局势只会更加糟糕。 “那是井九应该操心的事情,你去煮钵青菜粥” 童颜的话有深意,只是苏子叶与何霑听不懂。 煮青菜粥自然是何霑的事情。 何霑有些恼火,说道:“为何你不去?” 童颜望向棋盘,说道:“我要下棋。” 何霑走到菜园里,看着满眼青色,便觉心烦,蹲下来一边摘生菜叶子一边抱怨道:“用来包肉吃多好。” 忽然,他的指尖触着一样硬物。 …… …… 屋里二人同时抬起头来,望向窗外。 那道气息是如此清冷,竟连阳光都仿佛变淡了很多。 何霑走回屋里,把手里的东西放到桌上,没有说话。 苏子叶与童颜望去,发现那是一把剑。 那道清冷的气息正是从这剑上散发出来的。 中州派很少用剑。 玄阴宗也一样。 但不代表他们没有眼力。 这剑绝非凡品。 苏子叶望向何霑问道:“怎么回事?” 何霑说道:“我刚在菜地里拣的。” 苏子叶想着先前才议论过的运气问题,感慨说道:“我忽然觉得很荣幸,被你从益州城里拣回来。” 童颜走到桌前,看着那把剑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倒觉得他拣回来的是个大麻烦。” 第六十七章亲妈、腐乳以及归期 “虽然我知道你这句话不是在攻击我,但听着还是有些不舒服。” 苏子叶对童颜说道:“通知禅院里的人吧,这里毕竟是他家的菜地。” 修行界有条默认的规矩,被发现的无主法宝首先要从地点判断归属。 苏子叶是邪派妖人,以往自然不会理会这种规矩,但现在情形不一样,而且宝通禅院还在给他治毒。 何霑说道:“不用,因为这不能算是我拣的。” 苏子叶说道:“你运气好,也不能强辞夺理。” 何霑取出一个瓶子和一只拳套放到桌上,说道:“现在你们还觉得这是我的运气吗?” 童颜的视线从那道飞剑上移到瓶子与拳套上,观察片刻后说道:“确实与运气无关。” 不管是那道飞剑还是瓶子与拳套都很新,明显没有埋多长时间,而且何霑能够如此轻易地找到,说明埋的很浅。 由此看来,这肯定不是宝通禅院前代僧人的藏宝,甚至就不是藏宝。 只有一种解释——这是某人故意放到菜园让何霑拾到的东西。 童颜走回窗边,望向菜园,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苏子叶躺在床上,这时候才看到桌上的瓶子与拳套,挑眉说道:“郁不欢与屠丘都死了?” 何霑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知道这些东西?” 苏子叶把郁不欢与屠丘的师门来历讲了遍,说道:“如果我的消息没有错,他们应该很早就投靠了不老林。” 何霑神情微变说道:“原来与昨天的事情有关。” 童颜没有转身,说道:“我说过,这把剑会是大麻烦。” 何霑与苏子叶的视线落在那把剑上。 四荒瓶与钻石拳套是冷山邪修很著名的法宝,但很明显,这把剑的品阶要远远超出二者。如果这三件法宝都是昨夜正道宗派剿灭不老林的余音,为何会出现在宝通禅院的菜园里,然后轻而易举地被何霑发现? “刚才说过,我越来越觉得我的运气不是好事,除了已经说过的那个理由,最重要的是我觉得这不是运气。” 何霑说道:“因为世间不可能存在运气这么好的人,这种人应该早就被天雷轰死了。” 苏子叶说道:“虽然我这些年一直是这样想的,但你怎么解释这些年发生的事情。” 何霑说道:“我觉得有人一直在暗中注视着我,我需要什么他就给我提供什么,就像今天这样。” 苏子叶笑了起来,说道:“听着似乎很快活。” 何霑苦笑说道:“但你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你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万一将来某天有个人站出来说,我的一切都是他造就的,想收回赐予我的一切,或者要求我去做根本做不到的事情,怎么办?所以这些年其实我一直在逃避,我再也不肯参加道战,也不与那些宗派打交道,天天游山玩水,就是怕某天那个人忽然出现在我身前。” 童颜转过身来,看着他说道:“我觉得你想多了。” 何霑愣了愣,说道:“为何?” 童颜说道:“没有阴谋家会这么笨,另外,你拣到的那些法宝很好,而你的天赋虽然不错,但也不是太突出。” 何霑说道:“没听懂,直接点。” 童颜说道:“你不值得。” 何霑有些恼了,说道:“那你怎么解释这些年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难道就不能有前辈看中我的天赋,暗中培养我?” 童颜说道:“除非那是你亲妈。” 何霑摆了摆手,不想再和他说话。 童颜接着补充道:“而且从这些年你获得的好处来看,你亲妈还必须是位大人物,比如我师父。” 何霑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指着桌上那些东西,说道:“那这些怎么办?” 苏子叶靠着床头说道:“如果你不介意,就给我们分了。” 童颜说道:“我要拳套。” 何霑嘲讽道:“你身子骨弱,要这个倒是合适,那你呢?” 苏子叶说道:“四荒瓶是血魔教的遗宝,很邪门,你们没法用,当然就是我的。” “你们这么客气,那我就不客气了。” 何霑把那把剑收了起来,开始煮粥。 粥在钵里咕嘟咕嘟,还要很长时间才能好。 何霑取出飞剑,坐到窗边对着阳光端详了很长时间,说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再有灵性的飞剑也不可能回答他的问题。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童颜,他看着棋盘轻声说道:“它叫初子剑,被人送到你的手里。” 何霑有些吃惊,说道:“你相信我的判断?” 童颜说道:“这件事情当然有问题。” 何霑说道:“那你刚才还在嘲笑我。” “不是嘲笑,如果你的猜想是正确的,便只能得出我那个推论。” 童颜抬头看着他说道:“那个人是你的亲妈,你亲妈是修行界的大人物。” 何霑摊开双手,不知该说些什么。 童颜说道:“昨夜云台会死很多人,有很多法宝遗失,等着看看你亲妈还会给你送些什么来。” 何霑正色说道:“我希望她给我送一坛豆腐乳,香辣味。” 苏子叶在床上说道:“这个可以有,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和尚们连豆腐乳都认为是荤腥,那里面又没肉。” 当天晚上。 疑似何霑的亲妈居然真的又送了事物过来,但他们不知道这究竟算不算宝贝。 从珍贵程度来看应该算是,问题在于那是一个人。 看着躺在菜地里昏迷不醒的桐庐,何霑很是茫然,看着童颜摊开双手问道:“这是怎么个情况?” …… …… 白鹿书院燃烧了一天一夜。 曾经满是读书声的庭院已经变成废墟,空气里弥漫着焦糊的味道,就连山崖都已经被灼黑。 裴白发站在书院废墟前,低着头闭着眼睛,感受着残余的温度,脸上没有表情。 一位无恩门长老禀道:“所有尸骨已经确认完毕,没有天近人。” 裴白发声音低沉说道:“我会离开一段时间,你们回去之后,把天寿山封了。” 无恩门众人很吃惊。 最近这些年因为西海剑派的打压,无恩门在修行界的地位日渐下降,就连在梅会上的位次都落了下来。今次门主重新出关,西王孙被斩,云台被毁,西海剑派被逐出大陆,正是无恩门发展的大好时机,为何又要封山? 纵有千般不解,也没有人敢违逆门主的意思。 同样,没有人敢询问原因以及去往何方。 只敢问声归期。 那位长老问道:“师兄何时归来?” 裴白发说道:“要归来时,你们自会知道。” 说完这句话,他踏剑而起,向着西方飞去。 看着消失于暮色里的那道剑光,无恩门众人行礼相送,心知门主大人必然是要去做一件震惊天下的大事。 …… …… 第六十八章小妈来了? 晨光落下,宝通禅院深处的塔林像白色的宝石般闪闪发亮,山脚下的菜园还是那样安静。 桐庐睁开眼睛醒了过来,看着暗沉的墙壁,闻着空气里的菜油味道,有些惘然。 他用了些时间才真正清醒,大概明白当下的情形,有些艰难地撑着坐起身来。 他忽然发现对面坐着一个怪人,脸是绿色的,眼神极其冷漠。 怪人自然便是苏子叶。 苏子叶与桐庐分坐床的两头,沉默对视,气氛很是诡异。 桐庐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苍白。 他准备召出飞剑将对方斩杀却没有成功。 然后他才想起来昨夜自己的飞剑便已经断了。 “你认识我?” 苏子叶感受到了他的杀意。 桐庐说道:“只凭脸便能确认身份,整个朝天大陆只有你们两个人。” 苏子叶是魔胎转生,尸毒入体,脸是绿的,自然好认,他知道这一点,但是另外那个人是谁? “还有一个是井九。” 何霑从屋外走了进来。 苏子叶问道:“为何?” 何霑抬起手在脸上拂过,说道:“因为他生得很好看,你没听说过?” 苏子叶怔住了,他听说过井九的传闻,以为有些夸张,现在看来难道竟是真的? 何霑对桐庐说道:“你们两个不要打架,屋子里就这一张床给你们两个病号用,把床弄塌了怎么办?” 桐庐看着他,说道:“你要不要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 何霑摊开手,说道:“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来,情况就是这么诡异。” 他觉得自己很无辜,这两天里只是摊手的动作便做了多少次? “你昏迷之前还记得什么?” 一道清冷里带着傲气的声音响了起来。 三人望过去,才发现童颜一直坐在窗边下棋。 从始至终,童颜没有说话,没有出声,竟让人遗忘了他的存在。 桐庐很吃惊,没有想到童颜居然也会在这里,然后开始思考他的问题。 前夜海州城外一片混乱,剑光穿梭,凶险四处。 他当时的精神有些恍惚,好几次险些受伤,完全凭本能避开。 直到某一刻,不知道是因为伤势发作还是气急,他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昏迷之前,他只记得夜空里到处都是剑光,如暴雨一般。 然后,海州城外落了一场真正的暴雨。 崩裂的云台在暴雨里,向着海面落下。 桐庐沉默了很长时间,望向童颜说道:“所以这些事情你都知道?” 童颜说道:“我一直怀疑西海,从此着手是我的提议。” 桐庐很是生气,盯着他的眼睛质问道:“所以你们都瞒着我?” 前夜当着过南山的面,他已经提出过这个问题。 过南山说因为他是西海弟子,所以要瞒着他,而且他们想对付的是不老林,不是西海剑派。 童颜与过南山的性情不同,给出的答案自然也不一样,更加直接,而且很锋利。 就像他这几年有所转变的棋风。 “西海剑派就是不老林,那么换作你是我,你会说吗?” 听到这句话,桐庐再次沉默了很长时间,望向何霑低声问道:“这里是何处?” 何霑再次摊手,说道:“这里是只有青菜豆腐与糙米、连香辣豆腐乳都没有的宝通禅院。” 桐庐有些意外,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何霑指着床对面的苏子叶说道:“他在益州被不老林的刺客下了毒,只有这里能治。” 桐庐冷笑说道:“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们一直与这个邪派妖人有勾结?” 最近数百年,邪道势衰,那些老怪物早已消声匿迹,玄阴宗少主可以说是最出名的邪修。 苏子叶看着他嘲讽说道:“你现在身份和我差不多,最好习惯一下。” 童颜对桐庐说道:“到底是谁把你扔到这里来的?” 何霑有些紧张,如果桐庐能够记得一些事情,那个困扰他多年的问题,便有可能得到答案。 桐庐摇了摇头,他是真的记不起那天夜里最后发生了什么事情。 童颜望向何霑说道:“不用着急,对方连续送东西过来,显得有些着急,应该离出现不远。” 一道声音在屋外响起。 “我一直觉得棋琴书画这种东西没有意思,现在看来,下棋确实可以让人变得聪明些。” 一位白衣少女走进屋里。今日她没有蒙着面纱,看似寻常无奇的面容,在晨光下显得无比明亮。 何霑与桐庐很是吃惊,便是童颜也非常意外:“过冬师妹?” 听到这个名字,苏子叶眼神微凝。原来白衣少女便是水月庵的过冬,听闻她是连三月的关门弟子,为何会出现在宝通禅院,与他们讨论的这件事情又有什么关系? 过冬说道:“你们几人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 童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要看穿这张普通无奇的面容之下,究竟隐藏着什么。 何霑神情惘然说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过冬说道:“宝通禅院与我水月庵本属一脉。” 童颜忽然说道:“而且这里离益州城近,想要解毒,肯定会来这里。” 过冬说道:“你确实很聪明,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童颜微微挑眉。 这种语气有些居高临下,就像长辈对晚辈的点评。 过往除了二位师尊,便只有井九曾经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过话。 苏子叶的眉皱得更深。 以往他如果与正派弟子相遇,或者是对方想都不想便要杀他,就像刚才的桐庐那样,或者是他杀对方。 白衣少女进屋之后,看都没有看他一眼,这种无视比敌视更让他不习惯。 何霑这时候清醒了些,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过冬平静说道:“你们不是一直在猜那个人是谁吗?” 屋子里变得异常安静。 晨光落在棋盘上,仿佛都有声音。 苏子叶冷笑说道:“你修行不过十余年时间,怎么可能是何霑想找的那个人?” 他是天生魔胎,修行者的气机感应特别敏感,判断修行者境界高低以及岁月长短的能力堪称神奇。 何霑很清楚这位朋友的能力,心想既然过冬师妹你还很年轻,那怎么可能是自己亲妈,最多是个小妈…… 过冬忽然对他说道:“庵后溪石下的那块纱,你还没有用过吧?” 第六十九章我知道你们这些年想做什么 很多年前,把何霑养大成人的那位老尼姑寿终而去,他难过至极,去庵后溪边偷偷哭了一场。 也就是那天夜里,他在溪边的石缝里发现一块轻纱。 直到今天他也没有完全掌握那块轻纱的神通,但很确定那块轻纱是件威力极大的法宝,从珍贵程度上来说,后来他拣的那些蛟骨、晶石就算全部加在一起也比不上。 他一直把那块轻纱当成自己最后的底牌,藏得极深,便是最好的朋友都不知道,那过冬是如何知道的? 如果说水月庵高徒可以凭借两心通发现自己的秘密,那她为何连庵后溪石这四个字都能说出来? 童颜发现何霑神情有异,心想难道过冬真与那人有什么关系? 直到此时,他还是没有想过那人便是过冬自己。 “那夜的烤羊肉如何?” 过冬看着桐庐说道。 然后她望向童颜说道:“那夜的酒呢?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是你唯一一次喝醉。” …… …… 屋里再次安静。 桐庐与何霑对视一眼,震惊无语。 他们和童颜都参加过那次梅会道战。 那个夜晚在湖畔,他们还有更多的人围着篝火吃着烤羊肉,喝着似乎永远也喝不完的酒,说了很多话。 童颜看着过冬神情凝重说道:“难道?” “不错,你们以及洛淮南、过南山都是我挑中的人,你们做的事情都是我想你们做的。” 过冬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点多余的情绪,坦荡至极,如大江大河。 问题在于,那天夜里在篝火畔喝酒吃肉的年轻人几乎囊括了各宗派所有的天才弟子,可以说就是修行界的未来。而且他们做的事情都是真正的大事,那些事情与人族前途有关,与理想有关,是斩妖除魔,是坚毅前行,是用自己尚嫌稚嫩的手段倒逼各宗派那些老谋深处的师长们不得不出手灭了云台。 “这……不可能。” 桐庐喃喃说道。 童颜说道:“你做这么多事情,到底是想要我们为你做什么?” 过冬说道:“不是我想做什么。对修行界现状与师长的不满,对人族前途的担忧,这些都是你们自己的想法,我只不过提供了某种方式或者说契机让你们直面自己的内心,然后在你们践行的过程里给予一些帮助而已。” 童颜沉默了会儿,问道:“那现在呢?” 过冬说道:“云台被毁,西海剑派退回海里,这样你们就满意了?” 桐庐神情微变,苏子叶微笑不语,何霑看了童颜一眼,知道他的答案必然是否定。 童颜说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过冬说道:“不老林没有清除干净,因为真正的幕后黑手还活着。” 不待童颜回应,桐庐沉声说道:“你想对我师父不利?” 过冬看了他一眼,说道:“准确来说,是我认为你们想杀死你师父。” 桐庐睁圆眼睛,说道:“你是不是疯了?那是我师父!” 过冬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 桐庐慢慢低头,不再说话。 过冬对童颜说道:“我不擅长这些事情,但我把苏子叶与桐庐都给了你,那么你应该有能力设局杀死他。” 童颜总觉得她这句话意有所指,但这时候没有办法细思。 因为这件事情太大。 她要杀西海剑神。 苏子叶与桐庐这两个人当然很重要。 前者是玄阴宗少主,因为内乱被逐,西海剑神被禁海外,越发需要吸收邪派的力量,必然会欢迎他的到来。 桐庐更不用说了,作为西海剑神得意的亲传弟子,在这个计划里必然要起到最重要的作用。 他微微蹙眉说道:“境界差距太大,就算能潜进西海接近他,我们也没有任何机会。” 过冬说道:“我需要的是你的智慧,动手杀人的自然另有其人。” 一个戴着笠帽的男子走了进来。 过冬说道:“辛苦先生。” 那位男子摇了摇头,摘下笠帽,望向童颜说道:“云台一役,他与青山掌门真人对峙、剑斩云台,损耗不小,如果你能在五年之内让我确认他的具体位置,那么我在十里之内发起正面剑杀,应该会有四成机会,如果你能想出更好的方法,那自然是更好的事情。” 这是一位老人,满头白发里夹着数茎黑发,双眼已盲,气息恬静,却又有一种幽冷的感觉。 世间有谁敢说正面剑杀西海剑神还能有四成机会? 童颜猜到了对方的身份,神情骤凛,行礼拜倒:“见过裴先生。” 其余三人就算还没猜到,听着裴字也知道了对方的身份,震惊无语。 无恩门主裴白发! 苏子叶与桐庐赶紧从床上下来,向那位老者行礼。 这种尊敬已经超出正邪之分、门派之仇。 这是修行者对通天境大物的天然敬意。 “你与裴先生商量一下这件事情。” 过冬接着对童颜说道:“初子剑给桐庐,你明白原因。” 童颜点了点头。 西海剑派既然是南海雾岛的传承,桐庐用初子剑自然是最合适的事情,而且也方便他回西海后获得西海剑神的信任。 何霑心想那剑已经归了自己,为何要给出去,摊开双手,可怜兮兮看着过冬问道:“那我呢?” 过冬没有理他,直接走出屋外,准备离开。 何霑一咬牙便追了过去,在菜园西侧里的丝瓜棚处追上了她。 “等会等会儿,我有一个问题。” 他气喘吁吁说道:“你今天一定要回答我。” 他这时候确定今天对方肯定会给出答案,并不像看着的这般焦虑。 因为过冬没有直接飞走。 “什么事情?”她问道。 何霑问道:“这些年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对我!” 过冬说道:“我已经给出了解释。” 何霑哪里肯信,说道:“那怎么没看你对童颜这么好?你怎么不把那些蛟龙骨头送给他?” 过冬说道:“他是中州派弟子,云梦山里有很多好东西,不需要我操心。” 何霑说道:“你觉得我会信?” 过冬说道:“与我无关。” 何霑问道:“如果你是我亲妈,那我怎么想当然与你有关。” …… …… 时值深春初夏,丝瓜还没有完全成熟,却是最好看的时节。 它在藤上挂着,被风吹着,轻轻晃着,就像是翠玉做成的物件,要滴出绿来。 轻风穿过瓜藤,带着阴影里的凉意落在何霑与过冬的脸上。 瓜棚里很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可能是因为那个问题来得太过突然,全无预期,令人措手不及。 何霑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很荒唐。 过冬更是觉得此事荒唐到了极点,认真说道:“当然不是。” 何霑当然没想过她是自己的亲妈,毕竟她还很年轻,但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答案又有些失望。 过冬看着他脸上的神情变化,说道:“你母亲是我幼妹。” 何霑睁大眼睛,半晌没说出话来,直到很久以后才颤声说道:“这么说,你是我姨妈?” 第七十章有所得 过冬说道:“不告诉你是不想你仗着我的名声在外面乱来,现在看来一直瞒着你确实有些不妥,竟让你生出这等荒唐的想法,今天便与你说明白,你是我水月庵弟子,不是什么散修,日后若还有哪家宗派想抢你做弟子,打走便是。” 何霑这时候已经从震惊里渐渐醒过神来,听着这话有些不是滋味,心想什么叫不要仗着你的名声到处乱来?我可不知道自己还有个亲戚,那个亲戚还是位修行界的大人物,最重要的是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这位姨妈到底是谁啊! 在这种时候,他当然最想知道某些事情,正准备问却被过冬阻止了:“不要问我你父母的事情,因为我不愿意去想,也不愿意说,至少现在,你生下来便被我送给兰溪师侄抚养,你把她当作母亲便好。” 兰溪师太乃是水月庵极著名的前辈高人,只是数十年前忽然消失,原来竟是养孩子去了。 何霑想着那位教自己、养自己的老尼姑,心口生出暖意,于是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却又生出更多好奇。 自己这位姨妈居然是兰溪师太的师长辈,那岂不是与水月庵庵主差不多的身份? 过冬向瓜棚外走去。 何霑赶紧跟上,问道:“姨,小时候你给我的那块纱是什么?” 过冬说道:“浣溪纱。” 何霑问道:“那年的蛟骨呢?泡酒喝有用吗?” 过冬说道:“白痴才会这么用。” 何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说道:“反正当时丹药还很多,所以没想着炼药。” 过冬想着一件事情,望向他说道:“按时间算你今年应该要破玉门关,那颗三髓丹记得用烈酒送服,效果最好。” 何霑更加不好意思,说道:“前些年手头有些急,我把那匣子丹药……给卖了。” 过冬静静看着他,说道:“名门正派一见那匣子药便知道有来历,小宗派你不会卖,我很好奇是谁敢买你的药。” 何霑犹豫了会儿,说道:“悬铃宗的一个小姑娘。” 过冬想着那年梅会棋战上看到的画面,提醒道:“她年龄比你小太多。” 说完这句话,她便踏空而起,很快消失在了晨光里。 看着被朝霞染红的天空,何霑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叹了口气。 “就算不满意我这个外甥,但也太冷漠了些吧,不说别的,那颗三髓丹难道就不能补一颗?” 他自幼在庵里长大,老尼姑死后便开始一个人生活,孤苦谈不上,但确实有些像浮萍。今天他忽然发现自己多出了一位亲人,原来自己是有来处的,眼前的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炽烈的阳光都是那般的温暖。然后他想着过冬的那句话,感觉又有些奇怪,从今天开始自己便是水月庵的弟子?水月庵里不都是女子吗?而且姨妈究竟是什么人呢? 当然,他这时候已经确定,就像童颜推算的那样,姨妈肯定是修行界的大人物。 想到这里,他顿时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 就像当年鹿国公世子知道自家背景是景阳真人时的感受一样。 还他妈有谁? …… …… 深春初夏的白城依然算不得热。 与前些年相比,雪线已经往北退了数百里,原野上到处都是零星的青草,小麦与瓜蔬还是无法生长,居叶城送过来的粮食蔬菜里也没有丝瓜。 过冬走到那座小庙前,没有进去,转身坐到门槛上,望向北方的原野,从袖子里取出一根黄瓜咬了两口。 那道浑厚有缺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原来你一直在培养这些年轻人,你是希望他们成为我吗?” 过冬没有转身,说道:“成圣是件很辛苦的事,你能做到是你的能耐,与我无关。” 那道声音说道:“那你最看好谁?” 过冬说道:“青山宗这种鬼地方,首席弟子居然是如此本分的过南山,有些出乎我意料,洛淮南一朝道心失守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童颜性情太过冷傲孤清,不适合做领导者,而我原先最看好的白早有些柔弱,难禁风雨,最可惜的是,她最近有道关口,只怕跨不过去。” 那道声音感慨说道:“不知所起,如何能过,情之一字,总是如此。” 过冬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还看过赵腊月,比较满意,可惜她上了神末峰,再难摆脱景阳遗毒。” 那道声音说道:“何必如此在意?” 过冬用黄瓜指着雪原深处说道:“当年我想杀死雪国里那位,周游大陆劝说各派,最后只有一个半人愿意帮我,你是一个,裴先生是半个,当时我就想明白了,我们这样的人在修行界里是异数,异数便是少数,不足以改变太多事情。我们需要更多的同道,所以我才会想着在他们年轻的时候便加以引导,希望他们能够少些腐朽之气。” 那道声音叹息说道:“年轻人变老,就会成为老人,又怎么还会是当年的年轻人呢?” 过冬说道:“有道理,但总要试试。” 那道声音说道:“我知道你的时间,但你还是显得太着急了些。” 过冬微嘲说道:“你应该很清楚,所有人都开始着急了。” …… …… 海州城外倒塌的山崖,就像是大地恐怖的伤口,到处都是乱石与断树,根本无法站立。 海里的画面更加可怕,到处都是礁石,矮的被淹在白沫里,高的如锋利的剑一般,对着天空。 十余里方圆的海面都是如此,直接延伸到了大海深处,与那片著名的乱礁连为一片。 这些礁石都曾经高高在上,是那座被白云包裹的悬空山里的一部分。 那天夜里,西海剑神一剑斩断云台,悬空山从天空里落下,如果不是一茅斋布秋霄等数名强者联合出手,只怕会引发极强烈的地震,海州里的民众肯定会死伤惨重。 在乱礁与垃圾之间还残留着很多血迹,只是不知道来自当夜参战的修行者还是那只受伤极重的飞鲸。 玄阴老祖站在断崖边,看着眼前的画面,下意识里揉了揉鼻子,鼻头变得更红。 他的视线随着海面的乱礁向远方而去,看到了以前的那片乱礁,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猜想,难道很多年前西海畔曾经也有一座悬空山,然后被当时的大能击落? 就算这种猜想是真的,既然是他都不知道的事情,肯定发生在数万年之前。 当今的朝天大陆大概也只有青山宗、中州派等寥寥可数的几个宗派有记载。 他望向身边的年轻人,想要问问对方有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情,看到的画面让他怔了怔。 阴三背着双手站在崖边,任由海风拂着自己的脸庞,眼底尽是喜悦与放松,如饮酒了一般。 玄阴老祖说道:“看来一切都如你所愿。” 阴三微笑说道:“有所得便是欢喜。” 第七十一章摸鱼儿(上) (第三卷还有两三章的样子,这一章就算是点题了。) …… …… 玄阴老祖问道:“现在你总可以告诉我,西王孙究竟是谁的人了吧?” 阴三向着海边走去,随意说道:“他是南趋的徒弟,又是西来的师弟,当然就是他们的人。” 玄阴老祖问道:“若真是如此,他为何会听你的安排?” 阴三伸出食指摇了摇,说道:“我只是给出一些小小的建议,但他心胸宽广,愿意接受。” 玄阴老祖心想这句话应该算是表扬?问题是那个后辈可是被你害死了,问道:“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阴三说道:“在你之前,我先去找了另外那位。” 玄阴老祖神情微变。 阴三从青山脱困之后要做的事情,必然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能够帮助到他的也必然是惊天动地的大人物。 比如那三位传说中的遁剑者。 玄阴老祖就是一位遁剑者。 他很清楚在大泽边背着龟壳生活的前王孙境界其实普通,真正可怕的还是南海雾岛上的那位通天境剑仙。 当年那位通天境剑仙居然能够暗算阴三的师祖成功! 虽然说那是趁着真人飞升正在关键时刻的偷袭,但这依然是他想都不想的事情。 “你刚从青山逃出来就直接去了南海?” 玄阴老祖算了算时间,那时候年轻人应该刚刚开始重新修行,不由好生佩服,心想就算不管海流危险,难道你就不怕显露身份后,被雾岛里的人给杀了?虽说雾岛里的人出来很不容易,但后来发生的事情早就证明他们可以做到这一点。 阴三说道:“那边的海浪比这边高多了,而且雾真的很大,想要说服那个多疑的老鬼也不容易。” 玄阴老祖说道:“但他想办法把自己的弟子送了一个出来,让你带回了大陆。” 阴三说道:“不错,回到大陆后我与他说了些事情,便与他分手,他去找了剑西来。” 他说的很随意,玄阴老祖却知道绝非如此,那些事情里自然包括不老林的重要性,如此西王孙才会想着从师兄手里拿过来,然后……现在交到他的手里。 玄阴老祖接着想到浊水里的那头鬼目鲮,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连冥部的助力都给了西王孙,难怪西王孙会如此信任他。 阴三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你这一脸老皮,怎么笑都是老谋深算的样子。” 玄阴老祖没好气说道:“世间有何人够资格在你面前说谋算二字。” 阴三认真说道:“我可没有谋算什么,只不过他和他师兄一样,性情都太执拗,总想证明给世人看,就算不学青山剑法,雾岛依然是世间剑法第一,像柳十岁这样的青山叛徒,他们哪里舍得错过,当然要花大力气培养。” 玄阴老祖说道:“在他们看来,你被青山宗幽禁了数百年,一朝脱困,必然是要想尽办法报复,所以才会信任你。” 阴三平静说道:“你必须承认这个逻辑听起来确实有几分道理。” 玄阴老祖大笑起来,甚至险些笑出了泪花:“真是两个蠢货……那可是你的青山啊!” 阴三静静看着他,说道:“是的,那是我的青山。” 他的青山是明媚的、世间最强大的。 青山的敌人都应该死。 比如西海剑派。 玄阴老祖敛了笑声,看着他眼神幽冷说道:“不老林也是你的。” 阴三望向海面,说道:“要斩开一条通天路,当然要握住一把最锋利的刀。” 海水拍打在礁石上,碎成无数雪般的沫,仿佛要消散于海风里。 玄阴老祖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此生很少佩服谁,你师弟算一个,连三月算一个,曹园算半个,前代神皇算半个,但现在看来,还是你最强。” 阴三说道:“当年我被那两个孽徒与景阳关进剑狱,不老林便成了无主之物,谁想竟被南海老鬼的后人得到。” 玄阴老祖说道:“原来这一切只是为了你重新拿回不老林。” 阴三摊手说道:“那不然怎么办?我现在如此弱小,就算加上你也打不过他。” 玄阴老祖想着那夜的那道剑光,摇头说道:“他正在全盛期,我不是对手。” 阴三笑着说道:“人家可是剑神好不好。” 话是真话,但玄阴老祖总觉得他的笑容里透着股散漫不在乎、甚至是嘲讽的味道。 “但现在不老林已经成了这副模样,你就算拿回来又有什么用?” 他看着海里的乱礁与那些还在海水里沉浮的断梁、被水沫包围的残壁说道。 云台落入大海,正道修行宗派自然不会就此离开,随后数日进行了非常严密的搜寻,甚至出动了几家宗派的镇派神兽,但凡重要的资料、宝物都已经被清空。 阴三说道:“不老林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群人。” 玄阴老祖说道:“那些人已经死了很多。” 阴三摇头说道:“那些小人物都死光了又有什么关系?我难道还要靠不老林挣钱?剑西来没想明白,用了百年时间不停扩张,真是愚蠢极了。” 玄阴老祖明白了他的意思。 修行界不是人间,以数量取胜的情况虽然还是会经常出现,但真正的大事还是只能依靠真正的强者。 不老林当然有真正的强者,这次正道宗派的行动根本没有影响到他们,因为他们藏得太深,柳十岁根本无法触及。 但那些强者与不老林之间的关系更多是合作,彼此帮助解决问题,类似于客卿的存在,就连剑西来可能都无法完全控制他们,阴三准备怎么做? 阴三走到巨礁临海的那一面,手掌在礁石湿漉的表面抚过。 玄阴老祖微微皱眉,他早就已经用神识查探过,确认这块巨礁就是云台里的一块岩石,没有任何异常。 连他都看不出来,那么前些天的正道修行者应该也没有人能看出来。 阴三的手指轻轻按了某个地方,然后移开按下另外一处,手法很是自然,行云流水一般,显得很是熟悉。 如是十余次,他就像是在礁石表面上画了一幅画。 礁石缓缓开启露出洞口,他伸手拿出一个匣子。 第七十二章摸鱼儿(中) 阴三没有避着玄阴老祖,直接当着他的面把匣子打开。 匣子里是个玉册,册子上面写着一些名字。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那些名字依然鲜红,因为用的不是朱砂,而是精血。 玄阴老祖神情微变。 这些用精血留在玉册上的名字,自然不是不老林的客卿,而是正式成员。 剑西来没有玉册,就算知道这些名字也无法用他们。 这些人是谁? …… …… 青山昔来峰。 数名弟子难以压抑住兴奋之情,根本没有心思整理卷宗,不时望向峰外的天空。 前去西海的师兄们就要回来了,想着震动整个大陆的那个消息,他们如何能不激动兴奋? 昔来峰主方景天坐在最上方的椅子里,端着茶壶,含笑着看着这些画面,并没有生气,银眉随风轻飘,显得格外闲适,就像是农村里的寻常富翁。 …… …… 水月庵十余里外。 那面袈裟缓缓从幽暗的地坑里飘起,随风轻摆,然后散开,化作无数泛着金光的经文,回到僧众身体里。 正道宗派围剿不老林,这是修行界的大事,自然要做万全的准备。 青山宗带着大泽等宗派杀至西海之前,果成寺住持与律堂首席渡海大师便带着十八位苦修僧人来到了这里,镇压冥部气息,今日终于到了离开的时候。 果成寺住持对着天空里的青帘小轿合什行礼,轻宣佛号。 …… …… 冷山。 昆仑掌门何渭在峡口外已经站了数日。 不远处还残着些余灰,那是宋千机的尸体。 天空里的那道清光已经消失无踪,中州掌门真人走了。 何渭正准备离开,忽然感觉到有些不对,转身再次望向峡谷深处,总觉得那里隐隐传来一道煞意。 …… …… 西海乱礁。 玄阴老祖感叹说道:“西海剑派实力折损大半,青山再不需要担心,重获不老林的控制权……你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去南海说了几句话,这些好处便全部归了你。真人,你真乃神人也。” 阴三摆手说道:“哪里哪里,我只是比较擅长混水摸鱼而已。” “但我觉得你做这些事情绝非仅此于此。” 玄阴老祖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西王孙看重柳十岁,有其道理,可是你呢?” 阴三沉默了会儿,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你看我的笑容如何?” 玄阴老祖伸出大拇指,赞道:“干净,可亲,谁能看出来你是个疯子?” 阴三说道:“你不觉得柳十岁和我很像吗?” 玄阴老祖不知该说什么。 阴三望向海面上的乱礁,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那些乱礁在他的眼里慢慢飞了起来,离开海面,被阳光晒干,重新飞回极高的天空里,聚在一起,变回那座悬空山,然后再次被云雾裹住。 云雾深处,崖洞尽头有间静室,窗户对着西海。 柳十岁站在窗前,沉默看着墨般的海,不知道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走回桌前继续开始阅读那些案卷,神情专注而认真,看不到任何烦躁,也没有一点异样。 阴三静静看着那边,眼里满满都是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 …… 神末峰顶。 井九站在崖边。 他静静看着远处的上德峰,眼里没有自己年轻时的影子。 现在的他与当年的他没有任何改变,所以他不需要追忆,自然没有感慨。 只不过他现在想的事情与上德峰有关。 当初究竟是谁把师兄从剑狱里放出去的? 掌门、元骑鲸、方景天还是……尸狗? 在小山村的时候,他推算了很多次,做了两次试探,却没有答案。 因为试探得到的结果是好的,而那些答案从道理上来说都不成立。 师兄逃离青山后,西王孙才忽然出现在西海,这两件事情之间究竟有没有什么联系? 他忽然想到浊水底的那头鬼目鲮,眼神变得锋利起来。 是的,当初他便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不老林真与冥部勾结,为何冥师三弟子会杀死中州派魏成子灭口? 原来,是师兄。 柳十岁加入不老林。 不老林暗杀赵腊月。 消灭不老林的推动力与证据都足够了。 只是师兄应该也没有想到洛淮南会死,这等于在他架好的柴上又添了一把火。 师兄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 自然不是他想还世间一片朗朗乾坤。 是了,师兄很不喜欢南海雾岛上的那个老家伙,早就想杀了他,只不过当时没找到办法。 那他对付西海剑派便有了理由。 还有什么理由? 因为觉得柳十岁太像自己,所以顺手帮一把? 井九不再想这些问题。 他不知道谁能从这件事情里获得最大的好处,他只知道水越浑便越容易摸鱼,但也越有可能出事。 所以在这种情形下,他从来不会下水。 没有好处,便没有坏处。 青山无事便好。 还是当年梅会道战时的那句话。 他愿意花时间精力来思考这些,不是因为责任感也不是义务,只是基于一个极其简单的理由。 这是他的青山。 赵腊月、顾清与元曲走到他的身边,向峰外望去。 两百余道剑光照亮天空,很快便来到九峰之间。 青山弟子回山。 对不老林的行动结束了。 顾清轻声说道:“传回来的消息说,柳十岁没有一起回来,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井九没有什么反应,伸出右手。 赵腊月召出弗思剑。 井九右手并起两指,捏了个剑诀。 弗思剑破空而起,化作一道血虹,瞬间消失在青天里。 前些天弗思剑才去过那边,路线记得很清楚,不需要分出剑识指路,井九会轻松很多。 看着天空里残留的剑光,元曲好奇问道:“那天夜里我就没弄懂,难道不是通天境才能剑游万里吗?” 赵腊月看了井九一眼,说道:“剑游并非剑杀,目标是提前设定好的,只需要随便移动便能避开。” 这话当然不错,但并非全部的事实。 元曲还想再问,顾清笑着把他拉走,去洗剑溪畔迎接归来的同门。 神末峰孤清惯了,但这种大事总要有人出面。 第七十三章摸鱼儿(下) (这是本卷最后一章。其实我一直想知道,有没有读者看完一卷后会回头再看一下卷首辞,真的推荐大家看看。每次要挑一首词来契合一卷的内容与精神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但每次都运气特别好的找到了,包括下一卷,谢谢某位同学。) …… …… 弗思剑进入虚境再次加速,中途进入两次雷域接受雷暴洗礼、补充灵气,第二天傍晚的时候来到了遥远的大海深处。 大漩涡如过往岁月里一样,不停吞噬着海水,发出的声音却并不如何狂暴,很是轻灵动听,难怪被称为鸣泉秘境。 笼罩群岛的雾气还是那般深沉,连海鱼都无法出入,也不知道当年那位童子与西王孙是怎样离开的。 巨人盘膝坐在海里,左手握着那棵万年巨树,右手撑着脑袋,耷拉着眼皮,已经困得不行,还是坚持着不时看一眼那片雾。 弗思剑从天空里落下,飞到他的眼前,颤动着剑尾,在空中画了几个圈,然后静止。 巨人眼里露出喜色,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弗思剑。 他的动作极为精确,竟没有把弗思剑震飞。 弗思剑嗖的一声飞走了。 巨人看着剑消失的方向,挥了挥手。 天空里起了一场大风。 巨人收回手,掩着嘴巴打了个呵欠,低头看了眼雾里的群岛,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他起身走到北方数百里外的大漩涡旁,把手里的万年古树扔了进去。 他对着西方喊了一声,转身向着东方那座遥远的异大陆走去。 第二天清晨,蓬莱岛上迎来了今年夏天的第一场飓风。 船家与水手们正有些紧张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风里隐隐夹着的吼声,不由狂喜地喊叫起来。 海神传讯! 可以启航了! 数千艘宝船与神船离开岸边,向着大海深处驶去,在碧蓝的海上留下无数道好看的痕迹。 …… …… 碧色的湖水上映着天光,如镜一般。 天光渐分。 水破。 一艘乌篷船缓缓行过。 忽有雨点落在湖面上,泛起无数涟漪。 这里是商州城的烟雨湖,风景极好,是除了摘星楼外地游客最常去的地方。 柳十岁坐在船首,手里拿着一根竹钓竿,小荷坐在对面,手里拿着针线在缝什么。 很长时间都没有鱼上钩。 微雨在水面带起的小泡,看着就像是鱼吐的泡,这更加有些烦人。 柳十岁性子好,神情平静,看不到一丝躁意。 小荷看着他没有注意自己,眼珠微转,悄悄向着湖面吹了口气。 以往在海州城以及在逃亡路上,她在柳十岁面前一直都表现的极为端庄文静。 因为这个小动作,她整个人都灵动起来,很是动人。 钓线微微颤动了一下,瞬间变直。 柳十岁有些意外,把钓竿拉了起来,发现是一只锦鲤,高兴说道:“可以啊。” 小荷看着他嫣然一笑,说道:“公子哪里有做不好的事。” 柳十岁连连摆手说道:“我算什么公子。” 小荷睁大眼睛看着他,问道:“公子你当然是公子。” 柳十岁认真说道:“像我家公子那样的才是公子。” 听到这句话,小荷顿时觉得肩头有些痛,有些冷,没心思继续施展手段,不满地哼了一声。 柳十岁不明白她的情绪为何忽然不好,心想难道是下雨的关系? 雨忽然停了。 盛夏的天气果然就像女孩儿的心情。 阳光骤然变烈,湖水生出蒸汽,很是闷热。 修行者虽然不惧寒暑,也会觉得不舒服,而且风波已静,到该走的时候了。 柳十岁解下那只锦鲤扔回湖里,说道:“走吧。” 老书生临死前提醒过他们,待一切平静再回青山,现在离云台之役已经过去数十日,想来局势应该已经稳定。 小荷想着这便要去青山,会见着自己最惧怕的井九,有些紧张地嗯了一声。 乌篷船靠岸,换成马车。 拉车的是一匹性情温顺的白马,由商州城一路向南,走的不快。 柳十岁没有选择驭剑,因为那样太显眼。 云台覆灭,但不老林还有很多刺客活了下来,那些人肯定很想杀死他,再加上洛淮南那件事情,他真的很危险。 马车在离云集镇还有三十余里地的时候停了下来,趁着夜色,柳十岁带着小荷翻过两座山,来到某处崖前。 站在崖畔,看着山脚下村子里零星的灯火,柳十岁深吸了一口气。 待他看到在小院里正在收拾莲叶的父母,神情变得更加柔和。 “为什么不去见见?”小荷问道。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说道:“过些天再说,如果……真没事的话。” 小荷看了他一眼,心想如果回到青山,还能有什么事,要知道你可是不老林覆灭的最大功臣。 再次翻过两座山,回到马车前,小荷解除阵法,二人登车去了云集镇,抵达时已经是清晨。 酒楼开着一楼,蒸屉放在了街边,冒出来的热雾与从群峰间涌来的云雾混在一起,再也无法分清。 看着远处雾里的群峰,柳十岁终于放松下来,对小荷说道:“先吃些东西,然后我们直接过去。” 他用四个大钱买了两个素馅包子,与小荷一人一个。 小荷看着快比自己脸还大的包子,不知道怎么下口,有些犯愁。 柳十岁没有留意她,撕掉粘在包子上的纸,用力咬了一口,觉得好生满足。 忽然他感应到了些什么,抬头望向天空。 片刻后,十余道剑光破空而去,紧接着,又有两道法宝散发出来的光毫,甚至隐隐能够看到一艘极大云舟的影子。 云雾笼罩着小镇,普通人根本无法像他这样看到高空的画面,但云集镇的居民这方面经验极为丰富,看着云层变化便知道有修行者经过,纷纷议论起来。 柳十岁有些担心,心想难道是外敌来犯? 他正准备扔掉包子,带着小荷驭剑追去,便听到了四周传来的议论声。 然后他注意到镇上居民们都是喜气洋洋,完全看不到紧张的神色。 “那都是仙师们的事情,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如此大的喜事,我们开心一下难道不行?” “那位可是中州派掌门的独女,是真正的仙女!这样的家世,这样的身份,居然亲自来青山提亲,别说青山里的仙师,便是我们也觉得脸上有光啊!” 听着镇上居民的议论,小荷很是吃惊,问道:“她要向谁提亲?” 柳十岁也很吃惊,说道:“难道是公子?” …… …… (第三卷摸鱼儿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