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香剑雨》 第1章 第一章奇耻大辱 茅店鸡声方鸣。 在严冬清晨凛冽的寒风里,一个长身玉立,英姿飒爽的少年俊彦,悄然推开这荒村里唯一的小客栈那扇白杨木板的店门,牵出他那视若性命般火红似的名驹,仰天长长吸了口气,寒风,很快就袭入他火热的胸膛里。 他嘴角挂着一丝混合着傲慢和讥讽的微笑上马,雪地上留下一连串蹄痕,马鞍旁挂着的两件沉重的对象,虽然被严密的包在油布里,然而当它们撞击着马鞍或是马镫时,仍然发出一阵阵声音,这种声音,足以让人听出是属于两件铁器撞击的声音。 他,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此刻根本没有任何人愿意冒着寒冷站在这晨风里;但若有人知道他是谁,情况可能就大不相同了。 他,就是近年来江湖上声名赫赫的铁戟温侯吕南人,而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博得如此盛名,是有其原因的。 一匹稀世罕有的宝马,一身绝顶的软硬功夫,再加上两件奇门兵刃——寒铁双戟,使得他在几年内击败了所有想和他为难的武林人物,其中当然不乏许多知名高手。 另外,他英俊的仪表,使他赢得了当时武林第一美人薛若璧的青睐,于是铁戟温侯和销魂夫人成了武林中最令人羡慕的一对佳偶。当然,和“羡慕”永远分不开的两个字,就是“嫉妒”。 此时,像往常一样—— 铁戟温侯吕南人潇洒而松散地骑在他那匹马上,马蹄如飞,他的右手坚定地抓着缰绳,马的美丽鬃毛在寒风中飘浮着。 人马过处,掀起一阵混合着雪和泥沙的尘土,铁戟温侯英俊的脸孔和闪闪发光的眼睛,看来很容易使人想到昔年叱咤风云的温侯吕布,难怪他永远不愿意单身上路,因为他生怕江湖一些未婚女子的纠缠,也许是这种纠缠他遇见的太多了吧? 但是—— 为什么他此刻孤身而行?和他时刻不离的销魂夫人薛若璧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在他惯有的笑容后面,竟隐隐藏着一片阴霾? 到了保定府,他并不进城,只是在城门外兜圈子,像是故意吸引别人的注意,他甚至将本来包在油布里的寒铁双戟拿了出来,机械地拿在手上搬弄。 果然,不一会儿,保定府里就传出铁戟温侯在城外徘徊的消息,城里的一些武林豪士都非常奇怪,他这是为什么? 他当然是有原因的,因为他那张清俊的脸上,此刻还有些期待的神色。值得他期待的事物,应该是非常奇异的吧! “前面就是文庙前的城门口了。”他在心中暗忖着,但却仍然不策马进城,只是在护城河外漫无目的地慢慢让马踱着,两只尚然有光的眼睛,不时地望着那敝开着的保定府城门。 果然城门里风也似地冲出来几匹健马,略一张望,立刻向他所在的方向奔驰过来,他望见马上的骑士中,有一个竟穿着金色的衣服时,傲慢的嘴角,难以觉察地微笑了一下。 那群健马到他身前半箭之地停下,马上人齐下马,一个黑衣壮汉牵着马远远的走开,另外三个穿着蓝色衣服的汉子,随着那金衫人大踏步向吕南人走了过来,步履稳健,武功根基都不浅。 尤其那金衫人,是一个矮胖的老者——说他是老者,也许还太早了些,但他面上松弛的皮肉,却令人看起来会在他真实的年龄上加了十岁——他每一踏步,都像是一只巨象似的,使人不能不为他这种沉重的脚力所惊异。 “这是谁?”吕南人忖道:“朱砂掌尤大君?不错,他正合我的用场。” 看到此人,他竟似非常高兴,那是为什么? 他动也不动地坐在马上,那四个人到了他面前,立刻散开,让那金衫的胖子——朱砂掌,稳如山岳地站在他面前。 “想不到吧?”吕南人笑道:“想不到我会从江南跑到此地来吧?” 尤大君的脸上,果然有惊疑的表情,但却被他脸上已经松弛了的肥肉掩饰得很好,他沉声说道:“的确奇怪。” 他故意在声音里放进些寒意道:“只是我奇怪的并不是你跑到这里来,而是你居然还敢在此露面。” 吕南人仰天长笑了起来:“我为什么不敢露面,难道我还怕你们?” 他的脸上渐渐罩上了一层寒霜,说道:“你们叫我吕南人无家可归,我也叫你们不得安宁,我在江南你们的老巢斗不过你们,难道在这里我还怕了你们几个鼠辈!” 尤大君立刻大怒,脸孔胀得通红,两边的太阳穴越发鼓起了,“好!好!”他厉声道:“我姓尤的就叫你看看咱天争教在两河的势力!” 略为停顿了一下,他似乎觉得所说的话还不够表示他的尊严,于是又加了句:“好朋友不去逃命,还想和天争教较较劲,那敢情是活得不耐烦了!姓吕的,你下来,让咱教训教训你!” 吕南人又是一阵长笑,随着笑声,他灵巧而快捷地下了马,将手中的双戟一分,那么沉重的兵刃,在他手中竟像草芥似的。 “朋友,废话少说,亮“青子”,动手吧!”他沉声喝道。 “我姓尤的动手,还没有用过兵刃。”蓦地,尤大君厉喝一声,也未见他作势,手掌一扬,一晃眼便已窜到吕南人面前。 他掌心血红,吕南人心中一动,忖道:“这厮的朱砂掌竟已有了九分火候。” 冷笑声中,脚步一错,竟将掌中双戟抛在地上。 “跟你这种鼠辈动手,大爷也用不着动用兵刃。”吕南人也厉声道。 这话果然使朱砂掌更为激怒,揉身进步,一掌向他天灵盖劈下。 掌风虎虎,掌力的确惊人,吕南人却似不敢硬接,一晃身闪了开去,朱砂掌暴喝连连,错步转身,又扑了上来。 朱砂掌称雄两河多年,在武林中论掌力,已可数一流人物,是以在威慑武林的天争教里,也占着极为重要的地位。 只是他掌力虽雄厚,身法却不甚灵便,虽然他这种足以开山裂石的掌力,已可弥补他身法上的不足;但若真遇到绝顶高手,便要吃亏,这点他自己也极为清楚,是以他此刻掌掌都是杀机,而且都用上了九成功力,存心将这年纪虽轻,在江湖上却已负有盛名的铁戟温侯毙于掌下。 掌风如山,掌影如云,风云之中,铁戟温侯看起来已无还手之力了!在旁边虎视眈眈的三个蓝衣人,此刻面上都露出了喜色,不约而同地忖道:“这姓吕的一丢下兵刃竟这么不济事。” 欣喜之中,却又不禁有些后悔。 “早知道我们上去一样能将这姓吕的收拾下来,那是何等露脸的事!教主知道了,怕不把我们连升几级!”他们贪婪地望了尤大君身上的金衫一眼,忖道:“那么我们也可以穿上金衣裳了。” 他们在心中搞鬼,尤大君脸上又何尝不是喜形于色?掌招更见狠辣,恨不得一掌就将吕南人置之于死地,这除了天争教和铁戟温侯之间的仇怨之外,还有一份他自己想借着击败名传四海的铁戟温侯,而能在武林中更增长几分声望的私心。 他虽然很明显地占了上风,但一时半刻之间,却是无法取胜。又是十数个照面过去,铁戟温侯身手似乎越发不如先前灵便了。 朱砂掌精神陡长,倏然使了个险招,“怒马分鬃”,双掌一分,胸前空门大露。吕南人嘴角又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抢步进身,骈起双指,朝他左胁的“期门”穴点去。 “这小子果然上当了。”这念头在朱砂掌心中一闪而过。他暴喝一声,胸腹一吸,吕南人的手指堪堪够不上部位,就在吕南人撤招退步之间,尤大君手掌一翻,砰地击在他胸膛上 朱砂掌以掌力称雄武林,这一掌力道何等之强,铁戟温侯狂吼一声,双脚点处,箭一般地掠了出去。灵巧地掠到那匹始终等候在旁边的灵驹鞍上,双腿一夹,一支箭也似的窜了出去。 “这小子轻功倒不弱。”朱砂掌一掌得手,心中狂喜,虽然转过这个念头,但却未去想人家的轻功怎会如此高明。 另三个蓝衣人怒喝声中,都追了过去。但瞬息之间,铁戟温侯人马都已掠出很远。 尤大君得意笑道:“这厮中了我一掌,焉能还有命在!” 他狂笑道:“我们慢慢追去不迟,就等着去收他的尸好了。” 以朱砂掌尤大君的掌力而言,他此话倒并非是夸狂之语,另三个蓝衣人,自然也相信,只是他们却不知道,事情实出于他们意料之外! 铁戟温侯风也似地奔驰了一阵,忖量已将他们抛下很远,便在一个荒僻的地方倏然勒住了马,极快的翻身而下。 他目光四转,确定了此处除他之外,再也没有别人的踪迹。再看护城河,上面虽结着冰,但尚未结成一层,只是在河上浮着些冰块,于是,他似乎颇为满意地笑了一下。 “一切都很理想。”他暗暗忖道。 蓦地,他撕开上衣,衣服里面的皮毛,立刻翻了出来,寒风也极快地吹了进去。 但是,他却毫不在意,手掌动处,他竟自靴筒中抽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在自己的左臂上极快的一划,鲜血倏然而出。 他非常小心地,不让血沾在他衣裳上,手指捺处,鲜血便在雪地上留下一大滩鲜红的血迹,而这些血迹,任何人都分辨不出那是因受了外伤而流出,抑或是因为受了内伤而从口中喷出的。 在极为短暂的一剎那,他完成了这些动作,然后在从自己立马之处到河岸之间,弄了些凌乱的脚印,使一切看起来,都让人不得不相信铁戟温侯在中了朱砂掌尤大君的一掌之后,在保定城外,吐血而亡,因为他不甘愿自己的尸身落在天争教手上,所以他尽了最后一分力量,挣扎着跃进河里。 他像一个恋人似的,极为留恋地瞥了那匹曾被无数人羡慕、妒忌,经过无数次争斗而且自己绝不愿放弃的宝马一眼,然后极为沉重的叹了一口气,为了使人确信他的死,他只得放弃这匹马了,这是他这个计划中最难做到的一点。 但是他必须这样做,假若没有这匹马留下来,那么纵然他仗着早已准备好的金丝缠着发丝的背心,和背心里一块上面还连着鲜血的兽皮,而能奇迹似的挨过朱砂掌尤大君力能开山劈石的一掌,但人们也一定会怀疑铁戟温侯怎会如此轻易地死去? 他又沉重地叹了口气,想再多留连一会儿,然而这时候,风声中已有马嘶声传来,他知道此刻他——铁戟温侯离开人世的时候已经到了,虽然他还有回到人世的机会,但这希望在他此时看来,就像深夜中的孤星一样渺茫! 他的马微嘶了一声,他伸手在眼角微微擦拭一下,是有眼泪留下,抑或是风沙障眼呢 身形猛一顿挫,脚尖在河岸边猛点,瘦长的身躯竟从这几达四丈的护城河上掠了过去,他在地面上只微微一点,再一长身,身形暴起,双臂一张,竟跃上保定府的城墙。 就在他以绝顶的轻功,消失在保定府城墙上的时候,随着他的马在雪地上留下的蹄印,朱砂掌尤大君等四马也追了来。首先,他们所看到的就是那匹江湖上独一无二的火红色宝马,孤零而无助地伫立在严冬黄昏的寒风里。 再加上吕南人所布置下的一切,于是铁戟温侯死了这消息,第二天便很快地在武林中传播开来,使得武林中的豪士,对“朱砂掌尤大君”这个名字也很快地换了一种看法。 对这件事唯一有些怀疑的,却是铁戟温侯“忠实的”妻子——销魂夫人薛若璧,因为她深知她丈夫的武功。 但是她却也不敢将她的怀疑,在她的新欢——独霸江湖的天争教教主萧无面前提起。 天争教虽然亟欲置吕南人于死命,但他在听到这消息后,却只淡淡一笑。 因为他认为,和一个“人”争,未免太无聊了些,他们所要争斗的对象,却是古往今来从未有人敢争斗的——天,此所以为“天争教”的缘故。 于是铁戟温侯在失去了家和妻子之后,自己也在武林中消失了。 在城垛后的阴暗处,吕南人隐伏了很久,然后他将身上穿着的武士短袄脱了下来,取下了一个他紧紧系在身上的包袱,里面是一套在当时最为普通的衣衫,和一顶北方常见的皮风帽。 当他从城上漫步走下来的时候,他已变成一个极为普通的人,和保定府终日在街上熙来攘往的小商人毫无二致,只是他心中所想的,却是和那些人绝不相同的经历罢了。 他的心,像被毒蛇啮噬般痛苦,以至他的脸更苍白了,隐藏在风帽下的一双眼睛,也因着愤恨和怨毒而变得血红。 他在苏州城郊的庐舍,原本是温暖的,他和他的妻子,原来也是愉快的。他热切地喜爱着人类,因此他不愿像大多数武林中的名人一样,将自己的住处,安排在深山里。而只是在苏州城里,和他那以美丽出名的妻子,享受着大多数年轻而富足的夫妇所享受着的恬静、温暖和愉快的生活。 当然,曾有很多武林豪士慕名拜访。 他们也曾在春深秋初的美丽日子里并肩而出,驰骋江湖,接受人们艳羡的目光。 纵然有些仇家,但也在那一双寒铁短戟之下慑伏了。 但是恶运却并未放过他,在五年之内,就威慑天下武林的天争教主——被武林中目为百年来仅见的奇才萧无,在偶然的机会里和薛若璧邂逅之后,被吕南人一直认为非常忠贞的妻子,竟对他不再忠实,居然私奔到天争教主怀里去了! 而且,天争教主萧无,竟运用了他的绝顶武功、绝高智慧和绝大毅力在武林中培植势力,要铲除这铁戟温侯。 吕南人是高傲的,他立刻全力反抗。 但是他失败了,像武林中其它的人一样,他无法和天争教庞大的势力相抗。 有好几次,他都几乎死在天争教里地位最高的金衫香主们的环攻之下。 但是,他却不甘就死,于是他费尽心力,逃出江南,用假死骗过了天争教,也骗过了所有武林中的豪士,隐迹潜踪起来。 没有人会想到他会在保定府里一条最繁盛的街道上,隐藏了自己。也没有人会想到,和多个落第秀才一齐住在一栋大四合院里的江南秀才——伊风,竟会是曾经在武林中大大有名的铁戟温侯。 这四合院里,终日书声琅琅,落第的秀才们在书中寻找着自己的梦想,只要一旦大魁天下,那时候就可一跃而至万人之上了。 像那些秀才一样,伊风也在读著书——各种的书。 他从小习武,根本没有时间读书,此刻他渐渐在书中寻得了一份安慰和满足,使他能静心期待着,期待着一个他能够复仇的机会。 这是一段非常艰苦的日子,一个人由盛名之下返回拙朴,那种心情往往是绝大多数人无法忍受的,但是他却捱过了。 两年之后—— 当人们已渐渐开始淡忘,甚至已完全忘记“铁戟温侯”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提着一筐书,穿着一领蓝衫,用药的黄色掩饰脸上的苍白,低着头,像一个失意的游学仕子一样,又开始了他的征途,只是他已不再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了。 有时候,当一匹健马奔过,那匹马溅起的泥水溅到他身上时,他会发现那马上的骑士,曾经躬着身子去请求他的指教。 有时候,当他坐在嘈杂的茶馆里,听到一些粗俗的汉子口沫横飞地谈论着武林中事的时候,他胸中积蕴已久的热血,也会沸腾一下,但瞬即就被自己按捺住了。 很快地,他就发现天争教在武林中的地位日渐增长,昔日武林中的名门宗派,近年来人才凋零,江湖中已很难听到有几个新崛起的高手,即使有,也会被天争教网罗了去。 因此,才二十六岁的他,心情却已像六十二岁般消沉而落寞了。 只是那一份深邃的仇恨,却使他仍然在等待和期望着。 有许多人所以能够在世上活下去,也是全凭着等待和期望的力量。 当他开始厌倦城市的时候,他就到山野中去。在他已确定无人的时候,他也会用他那一身未尝一日荒废的武功,攀登到常人无法攀登的穷山绝岭中去。 当然,他是在冀求着奇迹。 但是奇迹会不会在一个像是穷途末路的人身上出现呢? 华山乃五岳之一,山峦挺秀,风物绝胜,春秋佳日,本为骚人墨客游咏之地。 但是在这严寒的早春,纵然有人会提着兴致来赏雪,但也只到了山腰之下,浅尝即止。很少有人会冒着从山上滑下来的危险,在积雪中爬上去的。 这天华山绝顶的山阴之处,捷若猿猴地爬上一人,定睛一看,这身手绝高的人物,竟然从头到脚看不出一丝是武林人物的迹象来。他当然就是吕南人——伊风——了。 林木早就枯死了,他在满是积雪的山岩上纵跃着,极目四望,白云皑然一片,穹苍皓皓,飒飒木立,寒威袭人。 这时候,他才真正感觉到自己的渺小!胸中的闷气,在这一瞬间,俱都渺茫起来,只觉得心中坦荡荡地,舒服已极。 他恨不得引吭高啸。 若是在数年前,他会毫不迟疑地去做。 但是,此刻他却只有长叹一声的勇气,彷佛他若长啸一声,就会惊动了什么人似的,但是这种地方会有人在吗? 他呆呆地伫立在一块突出的山石之上,山风吹来,他整个人彷佛就要随风而起,这时候他已完全沉湎于自然风物之中。 蓦地,一个极为轻微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妈,他会掉下去吗?”一个清脆的女孩子口音说道:“我看他也会武功呢!” 这声音虽然极其好听,然而却使得他吓了一跳,倏然转身,后面是一片山壁,山壁上附生的林木,被风吹得直晃,山壁前是一片嵚崎不平的荒地,荒地上的林木在夏日也许是繁盛的,但此时一眼望去,就可见底,哪里有人在? 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吓得全身悚栗的,何况是为避仇,竟不惜伪装一死的伊风? 他只觉得有一阵冷汗冒出,眼光仍在四下扫动,突地,在一处停了下来,因为他在山壁上的一个洞穴里面,看到一双转动的眼睛。 他走前一步,全身已在为将要发生的任何情况而密切准备着,因为这也许就是他的敌人。 在经过很长一段时期的恬淡生活之后,再碰到这类事,他竟不免有些紧张起来。 他缓缓地一步步向前走去,此时他已下了决心,只要那人有任何一点可疑之处,他就要不择手段将那人除去,因为他不能允许有任何人发现他的踪迹,否则就将导致自己的死亡! 他和那对眼睛的距离越来越近,他发觉那对眼睛也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但因光线太暗,他无法看清那对眼睛是属于什么人的。 突地,那对眼睛倏地窜了出来,他大惊之下,错步挥掌,极为强烈的掌风立刻从他掌上发出,砰地,那对眼睛和他的身躯,竟被这一掌之力,震得撞到山石上,惨噑一声死去。 他惊魂初定,定睛望去,那对眼睛竟属于一只山猫,他不禁暗笑自己的紧张。 “但是,说话的声音,又是从哪里发出的?”他在想。 随着他的暗笑之后,他不禁开始更为惊恐,因为隐藏着的这个人,极可能就是他的仇敌。以此时的情况看来,此人若是他的仇敌,将是一个极为不容易对付的厉害角色哩! 他身形四转,真气已聚。他自信必要时的全力一击,力量足以惊人。 但山风吹处,景物依然,还是没有人的影子。 他忍不住沉声道:“在下伊风,偶游华山,是哪一位前辈高人出言,务请现身指教!” 声音中已失却了他平素习惯的镇静,因为任何一件不可知的事,都会令人感到恐惧。 语声落处,依然没有回答。他的眼光锐利地四下搜索,身形却不敢挪动一下。 因为他怕在自己离开时,躲在暗中的人,也乘隙溜走。他也怕在身形移动时,受到别人的暗算。 这并不是他太多虑,须知他在受到天争教追杀的那一段时间里,他如不是凭着这一份小心和机智,怕不早已死去十次! 此时在这种深山穷壑里,他更不敢有一丝疏忽。因为任何一丝疏忽,都可能造成致命的打击。是以他虽然听得那是一个女孩子发出的声音,他心中的恐惧,却未因此而丝毫减退。 因为在这种地方,怎会有女孩子的声音?而那声音为什么在说过一句话之后,再也不响?而且也不现出身形来! “这显见得其中有什么阴谋。”他暗忖着,越发不敢有丝毫骤懈。 一个时辰过去,第二个时辰到来,山阴之处,静得像是天下所有的生物都死光了似的,连一声鸟鸣,或是兽嘶都没有。 他紧瞪着的眼睛,因为长久时间没有休息,而微微有些酸痛。他的耳朵,已可在风声中辨出一根微枝折断的声音。 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 这个时辰又过去了。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看法,“难道说话的那人早已走了,我却一股傻劲地在此死等?不然,他绝不可能藏这么久!” 但是他却确信在自己听到那句话,和自己回转身来的那一剎那间,断不会有任何人能够从自己身后逃出自己视线之外。 “除非他会飞。”他暗忖道:“但假如他并未走,只躲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却又是为着什么?” 于是他替自己找了个答案:“一定是要对我不利,怕我看到他。” 他疑心一起,更不肯放松自己已经绷得太紧的神经。 暮色渐临的时候,他依然伫立在那里,心里却不免更着急,因为夜色一临,他自己所处的地位,就会更加不利。本来已是“敌暗我明”,再加上夜色的掩护,暗中的人要逃走,或是要暗算自己,不就更方便得多吗? 须知这并不是他多虑,而是一个在经过许多次生死系于一发的灾难之后,所无法避免的现象。 因为在他那种处境之中,生死之间的界限,的确是并不十分明显的。 他的等待果然没有失望,他忽然听到一个极为轻微的声音,他立刻断定那是从一个人身上发出的。 这是他闯荡江湖多年所得到的经验,他相信,这种经验绝不会欺骗他。 于是他悄悄伸手入怀,抓了一把制钱,以“金钱镖”中的“漫天花雨”的手法,洒了出去。 这一把制钱,当然不及“金钱镖”锋利,然而从他这种内家高手手中发出,威力仍然相当惊人。 制钱划破山风,带着尖锐的声音,袭向他认为有人的地方。 那也是一个洞穴,但是极小,也很深,根本无法看出里面的动静。 只是那一把制钱投进去后,竟如石沉大海,全无踪迹。 伊风更惊,因为此刻他更确定躲在暗中的人就是在这洞穴里。 但是他也不敢往那洞穴前面走,因为他知道躲在暗中的人假如有意伤害自己,那远比在明处的人要容易得多。 “朋友!你再也躲不了啦!是好汉,就出来!”他厉喝道。 语声未了,洞中也有一个声音,尖锐地发出来:“出来就出来,有什么了不起!” 随着话声一条黑影电射而出,不等伊风发招,已有十几缕尖风,向伊风袭到。 那正是先前伊风自己发出的暗器,此刻被人家回敬过来,手法竟也异常高妙,在黑暗中,竟认得出自家的穴道。 更令他惊异的是:很显然地自己方才发出的暗器,是被人家以绝妙手法接了去。他虽然称雄江湖,也不禁为这种手法惊异。手掌挥处,来不及多思索,便已将那一把暗器,全震得飞了开去。 但是那人影快如电光一闪,几乎和那暗器同时到达伊风面前,掌风锐利,瞬息之间,已从不同的部位,向伊风攻了三掌。 这三招快如飘风,是以虽是三招,但伊风却觉得彷佛有三只手掌同时向他袭来,在这种情况下,可没有时间允许他先看清人家的身影,拗步转身,身形滴溜溜一转,左掌倏地穿出 他能在极短时期内享名武林,武功自有独到之处,是以他在骤然被袭的情况下,仍能攻出一招。 那人影身法之快,更是惊世骇俗,左手手腕一翻,手指上点伊风的“脉腕穴”,右手圈了个半圈,倏地又是一掌。 这一招连攻带守,甚是妙绝!伊风猝遇强敌,腕肘微一曲伸,身形一转,吐气开声,双掌一齐推出,竟用了十成掌力。 那人影招式虽奇妙,但伊风这一掌完全是硬功夫,没有丝毫一些取巧之处,那人影却也不敢硬接,身形一转,方才避开。 伊风闯荡江湖,不知打过多少次硬仗,此刻怎肯让对方有喘息的机会?右足猛进一步,闷喝一声,倏地又是石破天惊的一掌。 因为他已觉察到,那人影身法虽快,掌招亦妙,但内力却似有逊于己,是以他才硬挡硬拿,使出这种“大马金刀”的招式。 这就是他从对敌经验所得到的判断。 果然不出所料,那人影不敢挡其锋,又退步,似乎为他这种掌力所慑。 伊风精神陡长,但是在此刻,他却发现一件奇事—— 原来那身手妙绝的人影,在暮色之中,看起来竟是一个少女,而且身躯弱小,最多也只有十四、五岁光景。 “怪不得她内力不济。”伊风忖道。 但这少女的这种身手,已足以使他大为吃惊了。 江湖中已经成名立万的英雄——包括黑道的豪士和白道的剑手,在他手下过招动手的,不知凡几,他却从未有过此刻被这少女一抢上风时那样的狼狈。 换句话说,就是这少女的武功,竟在许多成名露脸的人物之上! 那么这少女的来历和身份,就很值得推敲了。 他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该和人家动手,无论如何,以自己的身份,和这么个少女动手,总是不该。何况人家究竟对自己有何用意,尚不可知。 先前他认为对方决对是敌非友的看法,此刻已经因为对方只是个少女,而有所动摇了。 思忖之间,两人又拆了几招,这几招下来,那少女又抢了上风。 伊风知道那是因为自己心神不专之故。但由此可见,这十四、五岁的少女的身手,除了内力不如自己之外,和自己不过在伯仲之间而已。 “那么这少女的师长又是谁?” 他心中越发不定。 那少女竟也是一味闷打,一声不响,彷佛和伊风有着什么仇怨似的。 这种双方都没有问清对方的来历就动起手来的情形,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 伊风在动手时,心中却在思索着该如何应付这件事。 哪知手底一慢,腕肘竟微微一震,自己右手肘间的“曲池穴”,竟被人家指锋扫着一些,过手之间,就有了不甚灵便的感觉。 于是他连忙收摄精神,将一切事暂时抛开,专心应敌。 两人身手都快,瞬息之间,已拆了数十招。伊风心中有些顾忌,是以并未使出全力,动手之间,不免稍受限制。 但那少女招式却一招紧似一招,而且出手甚奇,连伊风那么深的阅历,竟也看不出这少女的身手,到底是属于何门何派来。 两人过手之处,不过只是在枯木之间的一小块空地上,高手过招,本不需什么空阔之处,但伊风掌力所及,四周的枯木,自然被他这种凌厉的掌风摧毁不少。动手间,也难免会发出些声音来。 伊风不禁有些着急,此地虽是深山,但深山之中正是武林豪士出没之处,他可不愿意被人家看出身分。 但他也势必不能在胡里胡涂的打了一场后,就突然溜走。 于是他想喝住对方,问清来历。假如对方根本和自己无关,也认不出自己是谁时,那么自己可实在没有动手的必要。 “人家或许也是隐迹在此地的武林人物,是以也不愿意被他人探查。她大概也误会了自己对她有什么恶意,是以才会闷声不响地一味动手。” 他在心中极快地转了几转,确切地认为只有这个想法和事实最为接近。 这就是他超于常人的地方,因为他在此情况之中,还能为对方设想。 于是他出招之间,更是守势多于攻势,心中正在盘算该如何发话,使自己能分辨出这个少女到底是敌是友。 但是他的思索,却很快地被另外突然发生的事所打断了…… 他眼角动处,竟发现在那少女的出处,又有一条人影电射而出,伊风不禁暗叫一声“糟!”假如这人也像少女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就出手,那自己岂非要糟? 他可没有想到,这件事的发生,主要原因是因为他自己的多虑,虽然这并不能怪他,可是也绝不能怪人家! 那少女一看到另一人影,立刻娇喝道:“妈!这人不是好东西,恐怕是来查探我们的,可绝不能放他走了!” 伊风听了,眉头不禁一皱! 那人影却倏然顿住身形,道:“琳儿!先住手,让我问问他!” 那少女听了,极不情愿地应了一声,倏地掠后四尺。 伊风自然也不会再抢前出手,双拳一抱,卓然而立,方待出言,后来的那人影已说道:“朋友是哪里来的?到这里来是干什么?” 语气冷冰冰地,大有不说清楚,你就别想走的意思。 伊风闪目打量,见这人是个少妇,暮色中虽看不甚清,但朦胧间已看出姿色甚美,尤其体态婀娜,动人已极。 他方怔了怔,那少妇冷冷道:“朋友到这华山来,若是想找我母女的晦气,那么,朋友!今天也别想再走出去了。” 她说话之间,完全是江湖口吻,显见得以前也是闯荡江湖的人物。 伊风心里有气,暗忖:“难道华山是你的,我就来不得?” “妈!这人鬼鬼祟祟地,在这里耽了三、四个时辰还不走,又在我们这里东张西望的,一定是那家伙的狗腿子!” 这少女的话,竟是认定了他不是好人。 伊风知道误会已深,但他如何才能解释此事?他一时间竟想不出适当的话来。 “在下伊风,偶游华山,对两位绝无恶意。”他吶吶道。 此时他已确信这母女两人绝对不是自己的对头,心中所希望的,只是这母女两人也明白自己不是她们的对头就好了。 那少女哼了一声,道:“你偶游华山,可是你干什么要在这块地方一耽就是好几个时辰?难道这块地方有什么宝贝吗?” “以阁下的身手,该是江湖中成名立万的人物。”那少妇冷冷道:“可是“伊风”这名字,我却没有听人说过。” 这母女两人,词锋犀利。 伊风拂然道:“在下对两位确实没有恶意,也不知道两位是谁,两位如不相信,在下也无法解释。” 他顿了顿,又道:“老实说,在下也有难言之隐,两位如能体谅,在下也绝不会将有关今日之事说出去。” 他生性极高傲,出师未久,即享盛名,几时受过这样的盘诘?此时语气中,充满不悦之感,言下大有“信不信由你”之意。 哪知那少妇的神色,却大见和缓,说道:“可是我们又怎能信得过你?” 语虽仍是盘诘,但语气却已不再冷冰冰了。 伊风又怔了怔,心想:“这母女两人必定也是为了避仇,隐迹华山之阴,她两人武功极高,她们的仇家会是谁?” 他在心中思量,已了解了人家为什么会这么紧张的原因,因为他自己也正是如此。 此刻人家这样问他,他知道若不妥为答复,必定很难使人家满意,可是这种问话,自己又将如何答复? 三人六目相对,静得除了风声之外,其它任何声音都没有。 蓦地,就在伊风先前伫立的那块山石之处,悄悄地露出四只眼睛来,注视着他们。 这两人从山上下来,伊风和那母女两人竟没有觉察到,轻功能瞒过他们三人的,定是绝高的身手。 当然,这也是因为伊风等三人全心在注意敌方,而无暇顾及其它的缘故。 伊风叹道:“在下实是无意闯入华山,对两位更毫无企图,两位如不相信,在下也实在没有什么方法可以……” “只要你说出你实在的来历就行了。” 那少妇打断了他的话,说道:“须知阁下虽有难言之隐,我母女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伊风沉吟了半晌,慨然道:“我想两位必是避仇,只是在下的仇家,恐怕比两位的仇家还要厉害,在下实在……” 那少女哼了一声,道:“你不愿意说是不是?” 侧脸向那少妇道:“妈!您跟他啰嗦干什么?我看他说话吞吞吐吐,一定心怀鬼胎,说不定就是“天争教”下的狗腿子。” “天争教”这三字一出口,伊风不由蓦地一惊,忖道:“原来她们的仇家,也是天争教!” 同仇之念,油然而生,正欲说出自己的来历。 他还未开口,突然有一阵刺耳的笑声,从他身后发出…… 笑声使得这三人同时一惊,赫然望去,却见两人并肩立在那块突出的山石之上,身形随风飘动,像是站立不稳似的,宽大衣衫中的身躯,好比两根竹竿,瘦得像是秋日田野间,农家用以防雀的稻草人,在那枯柴般身躯上的两颗头颅,却压得那细弱的脖子像是不堪负荷似的。 这形状虽然吓人,可是更令伊风吃惊的,是这两人身上穿着的竟是金色长衫! “天争教!”这三字在伊风和那母女两人的心里,像是霹雳似的,轰地一声,直透心底 “嘿!嘿!” 这两个怪人同时开口,生像是早已约好似的,齐声道:“好极了!我兄弟真是有幸,想不到这穷山之中,却见到名满天下的三湘大侠凌北修的夫人,真是好极了!” 那少妇脸色立时灰白,在夜色中看起来,这种全然没有血色的面孔,最令人觉得可怖。 她恨恨地望了伊风一眼,伊风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知道,她一定误会这两人是被他引来,不觉有些冤枉。 “可是,这两个魔头,怎会偏偏这个时候来呢?” 不用多作思索,他知道这两个怪人,就是江湖上人人闻名色变的“夺命双尸”。 因为武林之中,也唯有这两人才有这副长相。 这“夺命双尸”是一对孪生兄弟,自幼生息相通,长大后也没有一刻分开过。手底之狠辣,在武林中早负盛名。掌指的功力,自成一家,腰中十七节亮银长鞭“泼风十三打”,更是称誉武林,尤其厉害的是动手发招,两人之间的配合,天衣无缝。 这两人生性奇特,却不知道怎地也为“天争教”所网罗,在天争教下金衣坛里,为十九个金衣香主中武功颇强者之一。 那日在保定府外和吕南人动手的朱砂掌,却只占着金衣香主中第十八位,比起他们两人来,自是大大不如。 原来天争教主以下,依武功强弱,共分为五坛,武功最强者,就是金衣坛,以下才是紫衣、蓝衣、褐衣,至于乌衣坛,就是最基层的教众了。 那少妇果然就是三湘大侠凌北修的未亡人——孙敏。 三湘大侠以掌中剑独霸三湘多年,竟在天争教扩充势力至三湘时,在金衣坛中的七灵飞虹印宝林、万毒童子唐更的两件奇门兵刃和绝毒暗器之下,受伤不治。 天争教素来赶尽杀绝,这孤苦无依的母女,才避仇至这华山之阴来,苦练武功,冀求复仇。 哪知却在此时,又遇见了江湖中的煞星——夺命双尸。 “凌夫人!” 夺命双尸阴森森地齐道:“我们教主想念你得很!久闻你是武林中的美人,怎么忍心让我们教主想得这么惨?” 他们脸上的表情,使人看了不禁毛发耸然。 他们缓慢地迈着步子走过来,口中道:“夫人!还是跟着我们一齐回去吧!” 那少女——三湘大侠的爱女凌琳,气得亦是面目变色,喝道:“你们两个怪物少废话,要找死,姑娘就送你们回老家去!” “怪物?”夺命双尸宫氏兄弟一齐咧开大口,怪笑道:“这小姑娘说话真有意思,嗯!长大了和你妈妈一样,也是个美人。” 说话之间,他们已走到伊风身侧,却连眼角也不向伊风瞟一下,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似的。 “不知他们认不认得我?”伊风暗忖。 他的这个疑问,立刻就得到了答复。 夺命双尸中的宫申——因为他是在申时落地的——一伸手,推开伊风,冷冷道:“这位朋友像是和凌夫人也有些未了之事,不过那些事却冲着我兄弟的面上揭过了。朋友,你闪开!” 宫酉也望着他一笑,似乎对他甚有好感。 伊风退开一步,暗忖:“他们果然不认得我了。” 看着夺命双尸和凌琳之间的距离更短,“不知道凌大侠的妻女,是不是这两个怪物的敌手?” 三湘大侠虽是颇有侠名,但伊风仍不禁为这母女两人担心。 最主要的是:他对这母女两人毫无恶感,何况还是同仇敌忾。 但是,他暗叹一声,忖道:“只是我自身尚且难保,虽然他们不认得我,我还是一走了之。我若一出手,这两个怪物必定可以看出我的来路,那时他们的对象恐怕就是我,而不是这母女两人了。” 他回转头,不去看那边的情况。 “反正这母女两人,我又不认识,何况她们还要逼我动手,我就是不管她们,也没什么说不过去。”他替自己解释着。 因为他已觉得良心有些不安。 他往那边走了几步,方想纵身离去,却突然听到一声惨呼…… 第2章 第二章\t万剑之尊 夺命双尸宫氏兄弟,远游华山,竟一去不返,天争教惊疑之下,大搜华山,竟在华山之阴发现夺命双尸的两具尸身。 这号称“双尸”的两个武林煞星,真的变成“双尸”了。 而且,这兄弟两人,死状甚惨,一个面目血肉狼藉,生像被人以大力鹰爪功抓在脸上,一抓而毙命。另一个却是身受五处掌伤,骨断筋折,恐怕连肝肠五脏都被震得寸寸断落! 这件事立刻震惊武林,而且纷纷猜测,谁是击毙夺命双尸的人物。 天争教更是出动了绝大的力量,几乎将华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搜索殆尽,可是他们哪里能找得出人家? 只是教中蓝衣坛下一个本无藉藉之名的香主,竟在华山之阴发现了一条秘径,由此秘径穿入,居然柳暗花明,有一个小小的峡谷,谷里烟火狼藉,地上满是烧残的木料,彷佛是本来此间有个人家,但却在最近被人纵火所烧。 于是很容易地就可以联想到,这峡谷中本来一定是住着个避仇的武林人士,而且显然地,这人所避的仇家就是天争教,在夺命双尸发现此人后,自然不免有一场恶斗,但以掌指和秘技震惊武林的宫氏兄弟,竟不是这人的对手。而这人在击毙宫氏兄弟之后,也自知无法再隐迹华山,于是他自己烧毁了房子,开始第二次的潜逃。 这猜测自然非常近于情理,只是这竟能击毙夺命双尸的人是谁? 又有人猜测隐迹在华山避仇躲难的恐怕不止一人,可能是夫妇,可能是师徒,可能是父子,可能是兄弟…… 种种猜测,不一而足,但是武林中,谁也不知道此事的真相。 就在天争教大搜华山的时候,在往长安的路上,有一辆大车疾行甚急,套车的牲口筋强骨壮,但此刻已累得嘴角不断流着白沫了,显见得这匹牲口在很短时间中走了很多的路。 可是赶车的车把式,却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牲口吃了亏而有不悦的表情;相反地,他反而兴高采烈,彷佛接了一宗很好的买卖。 这一辆大车四面的车窗都关得严密的很,这种景象在严冬的时候并不特殊,因为在路上所有赶路的车子,都是如此。 可是奇怪的却是这车上的人,并不在通商大镇上打尖歇息,晚上也总是在荒僻村落的茅店里。 车把式心里在想:“这车上的人,不是江湖大盗才怪!就连这女的,都透着些不正的味道,受伤的两个,恐怕准是被官府的公差砍伤的。” 于是他的脸上,就露出了不安份的狡笑,他心里转着的念头,也就越来越没有人味儿了 只是车中的人,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大车里铺着很厚的棉被,因为怕受伤的人在路上受颠簸;车的中间,倒卧着两个人,一长一少,一男一女。 车的角落里盘膝坐着一个三十四、五的少妇,黛眉深锁,姿容绝美。她的年纪,非但没有带给她半丝老态,而且还带给她一种成熟的风致,使她看起来,更令人为之意消! 这披星戴月,攒程急行的三人,不问可知,便是三湘大侠的未亡人孙敏、凌琳母女,和隐迹潜踪,易名换姓的伊风。 愁容满面的孙敏,此时心中紊乱已极!在她面前,有受着重伤的两人,这两人一个是她的独生爱女,一个却是为了救她而身受重伤的陌生人。 此刻她知道自己在冒着生命的危险,因为她的行踪,只要被任何一个天争教徒知道,便是不得了! 何况,她还要带着这两个重伤的人,前途茫茫,连一个投奔的地方都没有! 她虽然身怀绝技,但强煞也只是一个女子。在这种情况下,怎么会不深锁黛眉,柔肠千转,拿不定一个主意呢? 她望了躺在她面前的陌生人一眼,想起当时的情景,的确是九死一生,夺命双尸那两张狰狞的面孔,在她脑海中仍然挥之不去。 她想到她的爱女凌琳,虽然武功亦有真传,但年纪太轻,又毫无临敌经验,竟在夺命双尸一步步逼近她们时,贪功妄进,以致前胸被这宫氏兄弟的指风所扫,在这兄弟二人苦练多年的“阴风指”下,受了极重的伤。 回想那时刻,她仍不禁全身起了一阵悚栗。 “真是生死关头!要不是这人——” 她又感激地望了伊风一眼,忖道:“要不是他,恐怕我也要伤在这两个煞星的掌下,现在我只是为了要看护他而多受些苦,但比起他为我们所做的,又算得了什么?” 原来,伊风听到的那一声惨呼,正是凌琳纵身一掠,以“饥鹰搏兔”之式扑向步步进逼的夺命双尸而受伤时所发出的。 “饥鹰搏兔”虽是颇具威力的一招,但以名顾之,这一招大多用以对付武功稍弱于自己的对手。凌琳少不更事,竟以这一招用在成名武林多年的“夺命双尸”宫氏兄弟身上,正是犯了武家大忌! 宫氏兄弟冷笑一声,不退反进,四条长臂一齐伸出。宫申的左掌和宫酉的右掌,砰然一声,硬接了凌琳的全力一攻。 宫申的右掌和宫酉的左掌,各各划了个半圈,倏然击出,虽未打实,但他们所发出的指风,已使得凌琳震飞数尺之外。 孙敏急怒攻心,娇叱一声,便和迎上来的宫氏兄弟动起手来。 这也就是伊风回头的那一剎那。 “见死不救”,伊风是绝对做不出的,纵然他明知一动手,便会带给他很大的麻烦,但是,他却已别无选择的余地。 于是他厉喝一声,一掠而出,双掌拍出,攻向宫酉的左胁。 他这一动手,和在保定城外独斗朱砂掌时又大不相同。须知他那时是想利用尤大君完成他的计划,而此刻,他却是立心将这两人毙于掌下。 是以一上手,他便是招招杀着。 宫氏兄弟厉喝连连,突地冷笑道:“朋友!好健的身手!怎地却和我兄弟动起手来?” 伊风闷声不响。 宫氏兄弟又冷笑道:“看朋友的身手,倒很像是死去的一个朋友,想来阁下也是死了一次,再活回来吧?” 此言一出,伊风立时面色大变,他果然瞒不过这奸狡凶顽的“夺命双尸”宫氏兄弟。 须知任何事都可以伪装,但是,一个武林高手在拚命过招时,他的身法,却万万瞒不过明眼人的。 不出他先前所料,宫氏兄弟的杀着,果然大多招呼到他身上来。 “朋友!今天你就再死一次吧!”他们厉声喝道。 这夺命双尸的武功,自成一家,竟在伊风曾经对敌的许多“天争教”金衣香主之上。 而且,最令他不解的是:这三湘大侠未亡人的武功,竟不如她已经受伤的女儿。 他不知道孙敏的武功,只是嫁给凌北修之后才学成的,自然不及自幼即打下了极良好根基的凌琳。 此刻交手之下,伊风承受了大部份压力,虽然不致落败,要取胜却也不易! 但是,他自己知道,今日一战,除非将这宫氏兄弟全毙在掌下,否则自己日后永无宁日,因为人家已识破了自己的真相。 是以他出招不但招招致命,而且有时竟是拚了自己也中上一掌的路数。 孙敏大为感动,受了他的影响,也拚起命来。 可是,宫氏兄弟可没有拚命的必要。见了他们这种打法,心里不禁吃惊,但是自家却被逼得连亮出腰畔兵刃的时间都没有。 四人片刻之间已拆了数十招。 宫氏兄弟对望了一眼,忽地齐声冷笑道:“朋友!拚命也没有用。不出片刻,金衣坛里的另外三个香主也要来了。朋友!是识相的,还是认命了吧!免得等会再多吃苦。” 此话果然使得孙敏吃了一惊,但伊风走南闯北,是何等样人物,根本没将他们的话放在心上。掌风虎虎,出招更见凌厉。 双尸眉头微皱,目标自然转到孙敏身上,齐声冷笑道:“凌夫人!我们兄弟是先君子后小人,歹话先说在前面。夫人此刻不跟我们走,等会那三位来了,可比不上我兄弟好说话呢!” 他们难听之极地笑了一阵,又带着更刺耳的声音说道:“那三位香主别的不说,可有点……” 他们故意顿住话,不怀好意地“嘻嘻”笑了两声,又道:“他们三位看见夫人这般美人儿,可包不准要出什么事呢!” 这种颇为露骨的话,立刻使得孙敏红生双颊,动手发招间,果然因为羞怒而显得没有先前凌厉。 这种情形,被伊风看在眼里,厉喝道:“姓宫的!少给“天争教”丢人现眼吧!用这种江湖下三门的伎俩,还在武林中道什么字号?” 宫氏双尸左右双掌同时挥出,在中途倏然变了个方向,猛击伊风的前胸和孙敏的左肩。 这兄弟两人连手攻敌,配合之佳,妙到毫颠!使两人本已不凡的武功,何止加了一倍! 他们冷笑着故意满怀轻蔑地说道:“朋友!你就少管闲事吧!连自己的太太都管不了,还在这里装什么佯,发什么威?” 这话果然使得伊风也气得失去了常态。脚步一错,避开宫氏双尸的一招,双掌再次交错拍出时,竟发出了十成功力。 这种不留退步的打法,也是犯了武家的大忌。 但是这种惊人的掌力,却使得宫氏双尸脸上虽仍带着冷笑,心中已有怯敌之意。 又是十来个照面过去了。 夜色愈浓,四人的掌风将这山侧的枯木,击得枝枝断落。 寒风凛冽,这四人的额上,都已微微渗出汗珠来。 宫氏双尸身形各转半圈,避开伊风的一掌,他们的“阴风指”力,竟不敢和伊风那种开山裂石的掌力硬拚。 就在他们两面相接的一剎那,两人又各各交换了一个含有深意的目光。 这兄弟两人,自幼心意相通,连说话都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似的。此刻两人不约而同的,都有了“扯活”的念头。 “反正他们的落脚之处和虚实,已被我们探得,我们又何苦在这里和他们拚命?” 他们嘴角都挂着一丝狞笑,忖道:“难道他们还能在我们天争教的手下,再逃到哪里去?” 这两人长啸一声,掌影突然如落叶般落在武功较弱的孙敏身上。 这一个转变,使得伊风除了攻敌之外,还得留意孙敏的安全。 啸声再起,夺命双尸在全力攻出一掌后,突地一飞身,身形倒掠出去。 “失陪了!”他们冷笑喝道。两人又退在那巨石之侧。 伊风怎么肯让他们就此一走?如影附形般,也掠了过去,掌花错落,击向宫申背后的“灵台”、“互汤”、“筋缩”等三个大穴。 宫申猛一塌腰,上身微微前伸,右足却向后倒踢出去。 这一招以攻为守,却是攻敌之所必救之处,的确是妙着。 哪知伊风此刻已横了心,微微一让,竟拚着宁可自己受伤,双掌连环三掌,都着着实实地击在宫申的背上,自己下腹的左侧,也中了一脚。 宫申惨呼一声,转过身后,尽了最后之力,又发出一掌。 但这一掌已是强弩之末,伊风双臂一格,双掌一翻,掌尖刚刚搭上宫申的前胸,猛地吐气开声,竟以内家“小天星”的掌力,击在宫申前胸。宫申再次惨呼,一口鲜血,竟喷在伊风身上。 那边宫酉已将孙敏逼得连连后退。 但是宫申这两声惨呼,却使得他心胆俱裂!惨厉地长啸一声,扑向伊风。 伊风下腹中了一脚,虽然避过要害,但受伤已自不轻! 方自喘息间,宫酉的身形已快如闪电般,掠了过来。 他兄弟连心,宫申毙命,宫酉此刻用的也是拚命的招数。 他人尚未到,双掌已笔直伸出,十指箕张,抓向伊风胸前的“乳泉”、“期门”、“将台”、“灵根”等几处大穴。 这一掌势如压顶之泰山,伊风无法接硬,他下腹受伤,转侧已不灵便,只得往下一塌腰,让宫酉的双抓从肩上递空,自家左掌平伸,右掌却自下而上,劈向宫酉的面门。 哪知宫酉此刻也是心存拚命,对这致命的两招,亦是不避不闪,双抓微微一沉,倏然下抓伊风的左右两边的琵琶骨。 伊风大惊之下,身躯猛地一转,但右肩上已中了宫酉快如闪电的一抓,在他尚未因痛而晖厥的这一剎那,他左掌自宫酉双臂中穿出,抓在宫酉脸上,食指及无名指,竟深陷宫酉的双目,五指用力一抓,夺命双尸中的宫酉,就伤在他鼓着最后一丝真气使出的“大力鹰爪神功”之下。 他自己呢?身受两处重伤,望着垂死的宫酉惨笑了一声,便自晖厥! 孙敏掠过来时,这震惊武林的夺命双尸,不但在同年而生,竟也在同时而死!他们死状至惨的尸身,倒卧在伊风的左右两侧。 伊风亦已全身浴血,右掌依然抓在宫酉的掌上,脸上毫无一丝血色,牙关紧咬着,嘴角却留着一丝安慰的微笑。 孙敏一生中不知见过多少惨烈的场面,但此情此景,却仍使得她觉得有一丝凉意,直透背脊。寒风,现在才使她感觉得冷。 她呆呆地伫立了一会,让自己在冬夜的寒风中,稍微冷静一下,清醒一下。 等到她心中的剧跳渐渐平复时,她走到伊风倒卧的身躯旁,摸了摸他的鼻息和胸口,知道这拚着生命来保护别人的年轻人,虽然身负重伤,却尚未死去。 于是,她再走到自己女儿身侧,她唯一的爱女,此刻亦是气息奄奄,但是也并未死去,所受的伤,甚至还远比那年轻人轻得多! 她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潮湿,她不知道这是因为她对那年轻人的感激,抑或是对上苍的感激,但总之这是感激的泪珠。 也许这两种感激都有些,因为,这两者使她和她的女儿,奇迹般地保全了性命。 这分感激,此刻尚停留在坐在车中的孙敏心中,因为她一回忆到这些,她的眼睛又开始湿润起来,像是大多数感恩图报的人一样,她对伊风的恩情,是永世不会忘怀的。 当然,她此刻能在“天争教”大搜华山之前,就安全地逃出,还是靠着自己,她自己那种在危急中仍然保存的明确判断力。 在她神智清醒之后,她立刻将自己的女儿和伊风带回隐居之处,为伊风上了极好的金创药。 但是对他们——凌琳和伊风——所受的内伤,她却束手无策,没有任何办法。 她当然着急,但是在着急之中,她仍想到了此事可能发生的后果。 于是她烧毁了自己辛苦搭成的草屋,受尽千辛万苦,将自己的女儿和救了她们的恩人,从华山绝顶上搬到山下去。 在一夜之中,完成的这些事,当然是靠着她的武功和她那种坚忍的毅力! “可是往哪里去呢?”接着,这问题又在困扰着她。 第二天,不惜花了比应该付出的价钱贵了好几倍的高价,雇了辆大车。 “不管怎样,我们先往偏僻点的地方去吧!”她替自己下了个决定。 其实此刻除了她自己之外,又有谁能帮助她们? 于是这辆大车由华山的山脚,奔波连日,昼夜攒行,赶到这里。 但是孙敏知道“天争教”的势力,偏布中原,此刻仍未逃出人家的手掌,再加上受伤两人的情势愈发危殆,她芳心撩乱,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首先,我该想办法将他们两人的伤治好才行!”她暗忖着。 但是,这种被内家高手所重创的内伤,又岂是普通人可以治得的?她虽然也知道几个以医道闻名江湖的人物,但自家在这种情况中,又岂能随便求救?万一对方近年来已和“天争教”有了连络,那么自己一去,岂非羊入虎口! 就算不至如此,她也明白自己此刻已是惹祸的根苗,又怎能再让别人惹祸? 但是,这受着重伤的两人,又该怎么办? 她长叹口气,悄悄地将车窗推开一线,发觉外面天已经暗了,风很大,从窗隙中吹进来,使得她打了个寒战。 于是她掩上窗子,朝前面赶车的车把式高声说道:“前面有歇息一会的地方吗?” 车把式扬起马鞭,呼哨一声,道:“方才我们经过两处大镇,你都不肯打尖,现在呀,可找不到什么地方了!就是有,恐怕也是像昨天一样那种连热水都没有的小店。唉!这么赶车,真是在受活罪!” 孙敏一皱眉,她对车把式说话的这种态度,非常不满意;尤其这车把式竟直截了当地称她为“你”,更使这平素极受人尊重的三湘大侠夫人,觉得说不出的气愤,几乎要打开前面的窗子,将这无礼的粗汉从座上拉下来。 但是,她又长叹一声,自家已到了这种地步,又何苦为了些小事,和这种粗鄙的车把式再呕闲气? 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困在浅水里的蛟龙,连鱼虾的气,都要忍受。本来已经潮润的眼睛,不禁更潮润了些。 但她毕竟是刚强的女子,而且前途还有许多事情等她去做,这受重伤的两个人的性命,也全操在她的手上,容不得她气馁。 于是她强自按捺住心中的怒气,和那种被屈辱的感觉,说道:“随便找个地方歇下好了,等会……等会儿我再加你的车钱。” 那车把式呼地又一抡鞭子,将马打得噼啪作响,瘪着嘴道:“不是我总是要你加车钱,实在因为这种天气,冒着这么大的风,晚上连口热水都喝不着,你说这个罪是不是难受?” 这车把式讲的话,使她极为讨厌,但她却没有办法不听。 于是她低下了头,为受伤的两人整理凌乱的被褥,他们发出的呻吟声,几乎使得她的心,都碎做一片一片的小块。 车子突地停住,车把式回过头来吆喝道:“到了,下车吧!” 坐在车厢的孙敏,看不到车外那车把式嘴角挂着的丑笑,略为活动了一下筋骨。 这些天来,为了看护受伤的人,她几乎没有睡过,此刻她伸腿直腰之间,才觉得自己的腰腿,都有些酸了。 她下了车,才发现面前的这家客栈,果然小得可怜,但是她却认为很满意。回头向车把式道:“帮我忙把病人扶下来!” 车把式皮笑肉不笑的笑了笑,先帮着她扶下伊风,抬到那家客栈一间阴暗的小房子里,再出去抬车里的凌琳。 孙敏发现这车把式和这小客栈的伙计和掌柜的,都非常熟悉,但是她也未在意。 可是,那车把式却在帮着抬凌琳时,乘机在她手上摸了一把,却使得她的怒火,倏然升起! 她的目光,刀一样地瞪向那车把式身上,那车把式也不禁低下了头。 店伙却在旁边笑着道:“小王头还懂得低头呀!” 孙敏如刀的目光,立刻转向那店伙。 那店伙耸了耸肩,表示:“我又没有讲你,你瞪我干什么?” 孙敏也觉得这店伙有些不对路,但是她自恃身手,怎会将这些小人放在眼里? 其实,她年龄虽大,但一向养尊处优,就是跟着凌北修在江湖上走动,也是像皇后般被人尊重,这种孤身闯荡江湖的经验,可说少之又少。 是以,她不知道世间最可怕的,就是这些小人!真正绿林豪客,讲究的是明刀真枪,三刀六眼,卑鄙龌龊的事却很少做。 她不敢和受伤的人分房而睡,晚上,她只能靠在椅上打盹。 她因太过疲劳,在这小客房的木椅上竟睡着了,朦朦胧胧间,有人轻轻推开房门,她正惊觉,两臂已被四条强而有力的手抓住,她这才从沉睡中完全清醒了过来。 “老刀子!这娘儿们来路可不正,说不定手底下也有两下子,你可得留点神!” 这是叫做“小王头”的那车把式的声音。 “老刀子”就是那店伙,怪笑着说:“小王头,你就心定吧!连个娘儿们都做不翻,我宋老刀还出来现什么世!” 孙敏心里大怒,“原来这车把式不是好东西!” 她方在暗忖,却听得“宋老刀”又道:“我看床上躺着的两个,八成儿是江洋大盗,说不定将他们送到官府里去,还可以领赏哩!” 孙敏知道自己只要一抬手,凭着自己的武功,不难将这两个草包抛出去,但她心中转了几转,却仍假装睡着,没有任何举动。 “别的我都不管,我只要这娘儿陪我睡几晚。”小王头淫笑着道:“这几天我只要一看着她,心里就痒痒的!” 他哈了一声又道:“我小王头就是这个毛病,银子我倒不在乎。” 孙敏极快地在心中动了几动,种种的忧患已使她在做任何一件事之先前,就先考虑到退路。 她想到若将这两个混蛋除掉,那以后就得自己赶车,每一件事就都得自己做了。 “我是不是能做得到呢?”她考虑着。 “这娘儿倒睡得沉,像是玩了八次一样。”宋老刀怪笑着。 孙敏更大怒:“我岂能被这种人侮辱!” 她虽然事事都考虑周详,但本性也是宁折毋弯的性子,怎肯受辱? 于是,她暗将真气运行一转。 “宋老刀,我得借你的床用用,不瞒你老哥说,我实在熬不住了,尤其看到这娘儿脸上的这……” 小王头话未说完,突地身子直飞了出去,砰地撞到土墙上,又砰地落了下来,眼前金星冒,屁股落得像是裂了开来。小店里那用泥和土砖做的土墙,被他这一撞,也摇摇欲倒。 那边宋老刀也被跌得七横八竖。 孙敏却大为奇怪:“我还没有动手呀!这两人却怎的了?” 回头一看,又险些惊唤出声。 在她身侧,卓然站着一人。 因为这间斗室中的阴暗,是以她看不清这人的面貌,只觉得此人衣衫宽大,风度甚为潇洒。 孙敏只看得见他的一双眼睛,棱棱有威,正待说几句感谢的话,那人却一摆手道:“你不用谢我!我也不是特地来救你的。” 孙敏立刻忖道:“这人的脾气,怎地如此之怪?” 却见那人一抬腿,已跨到“小王头”的身侧,冷然道:“你罪虽不致死,但也差不多了。我若不除了你,只怕又有别的妇女要坏在你的手上。” 他声音冰冷,声调既无高低,语气也绝无变化,在他说两种绝对性质不同的话时,却是同样的音调。 那就是说:他语气之间,绝对没有丝毫情感存在,像是一个学童在背诵书上的对话。 可是,小王头听了,却吓得魂不附体,哀声道:“大爷饶……” 他的“命”尚未说出,那人衣袖轻轻一拂,小王头的身体就软瘫了下来。 那边宋老刀大叫一声,爬起来就跑。 那人连头都未回,脚下像是有人托着似的,倏然已挡到门口,刚好挡在“宋老刀”身前,冷然道:“你要到哪里去?” 宋老刀冷汗涔涔而落,张口结舌,却说不出话来。 那人又道:“你的伙伴死了,你一个人逃走,也没有什么意思吧?” “我还有……” “你还有什么?”那人冷笑道。 宋老刀凶性一发,猛地自怀中拔出一把匕首,没头没脑地向那人的胸前刺去。 那人动也不动,不知怎地,宋老刀的匕首,却刺了个空,那人已凭空后退一尺,袍袖再一拂,宋老刀“哎呀”之声,尚未出口,已倒了下去。 坐在椅上的孙敏,看得冷汗直流。她虽是大侠之妻,但她有生以来却从未看过这样惊世骇俗的武功,也没有看过像这人这么冷硬的心肠!别人的生死,他看起来都像是丝毫不足轻重似的,而他就像阎罗似的,可以主宰别人的生死。 那人身形一晃,又到了她的面前。 孙敏心中大动:“有了此人之助,我们不能解决的问题,不是都可以完全迎刃而解了吗?” 那人冷冷道:“以后睡觉时要小心些!别的地方可没有这么凑巧,再会碰到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与你住在同一间客栈里。” 孙敏怕他又以那种惊人身法掠走,连忙站了起来。 却见门口忽然火光一亮,一人掌着灯跑了来,看到躺在门口的宋老刀,哎呀一声,惊唤了出来,手中的灯也掉了下去。 可是,就在那盏灯从他手中落在地上的那一剎那间,孙敏只觉得眼前一花,那盏灯竟没有掉到地上,而平平稳稳地拿在那武功绝高的奇人手里,她不禁被这人这种轻功,惊得说不出话来。 掌着灯走进来的店掌柜,此时宛如泥塑般站在门口,原来就在这同一剎那,他也被那奇人点中了身上的穴道。 孙敏目瞪口呆。那人却缓缓走了过来,将灯放在桌上,灯光中,孙敏只见他脸孔雪似的苍白,眉骨高耸,双目深陷,鼻子高而挺秀,一眼望去,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这人并不能说是漂亮,然而却令人见了一面,就永远无法忘怀,而且那种成熟的男性之美,更令人动容! 他年纪也像是个谜,因为他可能是从二十五岁到四十五岁之间的任何一个年龄。 孙敏出神地望着他,竟忘记了一个女子是不应该这么看着一个男子的,尤其是她才第一次和这男子见面。 那人一转脸,目光停留在孙敏的面上,脸上的肌肉,似乎稍微动了一下。 就在孙敏第二次想说话的时候,那人身形一晃,已自失去踪影。 就像是神龙一般,他给孙敏带来了很久的思索。 然后她走到床前,俯身去看两个受伤的人,眉头不禁紧紧皱到一处。 原来伊风和凌琳,竟仍是昏迷不醒,他们的伤势到底如何?孙敏也不知道。她即使急得心碎,却也无法可想。 她摸了摸两人的嘴唇,都干得发燥了,她回转身想去拿些水来,润润他们的嘴唇。 但她一回身,却又是一惊! 原来先前那位奇人,此刻又冷然站在她身后,就像是一个鬼魅似的!他第二次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像是一缕轻烟。无论来的时候,抑或是去的时候,都绝对没有一丝声息 孙敏忍住将要发出来的惊呼之声——“前辈……”这是她在见到这人之后,第一次能够说出话来,但仅仅说了这两字,就被那人目光中所发出的一种光芒扼住了,无法再说下去 她望着他的眼睛,像是要窒息似的,连手指都无法动弹一下。 有些人可以绝对地影响到凡是看到他的人,而此人便是属于这一种人。 “我是来救你的,不是来替你找麻烦的……” 他向宋老刀和小王头的尸身一指,说道:“但是这两具尸体,却一定会替你找来麻烦。 他仍然是那种冷冰冰的语气。但是孙敏却似乎从这冷冰冰的语调里,寻找到一分温暖。 于是她笑了笑,说道:“谢谢前辈!”等她说完了话,她才恍然发觉在最近几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笑出来哩! 那人目光一转,似乎在避开她眼中那分温暖的笑意。 “受了伤?”他简短地问道。 孙敏点了点头。 他走到床前,掀开伊风的被,扫目一望,略为探了探脉息,两道长而浓的剑眉,微微皱起。 孙敏关切地问道:“还有救吗?” 他沉吟一会,并不很快地回答出来,却道:“他武功不弱,但是伤的也很重。” 目光一转,瞪在孙敏脸上,道:“你们是什么人?” 孙敏又在心中转了几转,“我该不该将我的真实来历告诉他呢?” 抬头再望了他那冷然的目光一眼,坚定地说道:“先夫凌北修……” 她将自己的身份和她们所经历的事,完全在这她连姓名都不知道的陌生人面前,说了出来。 于是她的眼睛又潮湿了。 在这人的面前,她突然感觉到自己只是一个软弱的女子,她需要一双强而有力的手,再来保护她,就像以前凌北修保护她一样,这种感觉的由来,连她自己都茫然。 那人听她说着,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面上仍是毫无表情,然而他那坚定的目光,却也起了波动。 “天争教!”他哼了一声,道:“怎地我近来总是听到这个名字?” 突然语锋一转,指着昏迷不醒的伊风说道:“那么这个人叫做什么名字,你也不知道吗?” 孙敏点了点头。 那人轻轻说道:“这人倒也难得的很!” 略一停顿,又道:“碰到我,这也算他运气,他身受两处重伤,又经过这么些日子的奔波,受伤的确很重。” “请前辈无论如何救救他们!”孙敏凄楚地说道:“我……” 她以一种类似痛哭的声音,结束了她的话。 那人又沉吟半晌,突然道:“你以后不要叫我前辈。” 他又停顿一下,像是考虑着该不该说出他自己的身份。 在这停顿的一段时间,孙敏热切地希望他能说出他的名字来,因为此刻,不知怎的,她对这人竟有说不出的关切。 “别人都叫我剑先生,你——你不妨也叫我这个名字吧!” 他轻描淡写的说道,像是任何一个普通人,在说某人的名字时的神态。 然而“剑先生”这三个字,却使得孙敏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惊异地望着她面前的这个奇人,心中却有如一个顽童,无意中确定了被他遇到的一人,竟是他所看过的童话中的英雄一样。 因为“剑先生”这三个字,二十年来在武林中所代表的意思,就是神秘、神奇和神圣的合!而这么多年来,人们只听到他所做过的奇事,和他的侠义行为,却从来没有人能和他面对面地说话。 那么,孙敏此时的心情,就很容易了解了。 因为她也和大多数人一样,早就听到过“剑先生”这个名字,她再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能够碰到他!更想不到面前这看来极为年轻的人,竟是二十多年来,被武林中人视为剑仙一流人物的“万剑之尊”剑先生! 斗室中倏然静寂起来,然而窗外却已有雄鸡的啼声—— 剑先生眼中泛起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脸上却仍然是那种无动于衷的神色,彷佛是世间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事,可以感动他似的。 “他一定受过很深的刺激。”孙敏直觉地想到,眼光自他脸上溜下,发觉他在这么冷的天气里,穿着的不过是件夹衣。 “此地已不能久留。”剑先生道:“我也是四处飘游,没有一个固定的住所,不过我可以将你们带到我的一个至友之处。” 孙敏暗忖:“原来他也是有朋友的。” 却听得剑先生又道:“那里离此并不甚远,我们先到那里,治好这两人的伤再说。” 他说得极快,然而在他心中,却闪过一点他多年来已没有的感觉。“我怎会又惹来这些麻烦?”他暗自责怪着自己。 正如孙敏所料,这武林中的奇人“剑先生”,确是受过很深的刺激,是以多年来,他绝没有和任何一人,说过这么多的话。 此刻他自己也在奇怪着,为什么会对这个女子这么关切? 他外表看来年纪虽不大,然而那不过是因为他其深如海的内功所致。 是以他认为自己已经到了忘却“男女之情”的年龄。 然而世事却如此奇怪:在你认为已经绝不可能的事情,却往往会发生! 他朝窗外望了一眼,那小窗的窗纸,竟已现出鱼肚白了,甚至还有些光线射进来。 他再看了那两具尸身和那被他点中穴道的店掌柜一眼,说道:“你会套车吗?” 孙敏又点了点头,心想这人真是奇怪,既然帮了人家的忙,却叫人家女子去套车。 “我去将这两具尸身丢掉,你快去套车!还有,这厮虽被我点中穴道,耳朵却仍听得到,也万万留他不得!”他平静地说道。 孙敏却知道在他这平静的几句话中,又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她也恍然了解他为什么要自己套车的原因。 于是她转身外走。 哪知刚走出房门,又不禁发出一声惊呼,蹬、蹬、蹬,倒退三步,眼中带着惊惧之色,望着门外。 此时晓色方开,但门外的走廊仍然阴暗得很,墙角昏黄的灯笼犹自有光,在这种光线下,走廊里当门而立站着一条人影,依稀望去,这条人影身上穿着的衣衫,赫然亦是金色。 孙敏如惊弓之鸟,自然难免骇极而呼。 就在她惊呼的尾音方住的那一剎那,“剑先生”瘦长的身躯,已如电火一闪掠了过来,低喝道:“什么事?” 这低沉而坚定的声音,立刻带给她极大的安全感! 但是她的目光,仍不禁惊骇地望着那条人影——穿着金衫的人影。 “难道天争教竟真的如此神通广大?”她暗忖着:“我这样隐藏自己的行迹,怎地还是被他们追踪而来?” 心念一转,又忖道:“可是我又何必害怕?我旁边站着的这人……” 她侧目去看“剑先生”,那位武林异人正以他那种惯有的冷静之态,凝目门外,他永远让人家无法猜透他的心意。 那条人影此刻又向他们缓缓走来,居然也是冰山般地没有任何表情露出。直到他面对面地站在“剑先生”面前,孙敏竟从他那也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孔之上,看到一丝笑容 她再一望“剑先生”,却见这奇侠脸上,也正有一丝相同的笑容慢慢泛起。 她心里不禁奇怪:“难道他们竟是朋友?” “可是名闻武林的万剑之尊,又怎会和天争教教徒是朋友呢?” 她又不禁惊慌起来:“难道这昔年以一柄铁剑,连闯武林七大剑派所布下的九种剑阵的异人,也和天争教有什么关连?” 须知她身处危境,自然什么事都会往最坏的一方去想,于是她悄悄让开两步,目光却紧紧地留意他们的动态。 蓦地,剑先生和那金衫人同时伸出了手,紧紧握在一起。 “呀!他们果然是朋友。”孙敏为自己确定着,心中忐忑不已,不知道又会有什么噩运要落在自己身上。 这时,两人紧握着的手仍未分开,他们那同样苍白的面庞上,泛起同样的笑容,也仍挂在嘴角。 但是,从他们那四只满聚神光的眼睛里,却可以看到他们的凝重之态,既像是久别重逢的故友,却又像是互结深仇的敌人。 这却让孙敏越发不懂了。 良久,那金衫人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薄而冷峭的嘴唇,紧闭成一道弧线,嘴角微微下垂,像是里面的牙齿也在紧紧咬着。 孙敏赶紧再去看剑先生面上的神情,却见他脸上笑容仍自未敛,她暗自松了口气。因为她知道,若这两人是敌非友,而他们也是在互较内力,并非握手言欢的话,那么照目前的情况看来,毫无疑问的,“剑先生”已占了上风。 这是她暗松一口气的原因之一,何况她以情况揣测,这两人显然在较量着内力,而并非她先前所想的握手言欢。 她高兴之余,又不禁惊骇:“这金衫人的内力,竟已到了能和“万剑之尊”一较短长的地步,天争教中,何来如此高手?” 她心念频转,目光再落回“剑先生”身上,却见剑先生倏然一松手,脸上的笑容益见开朗。 那金衫人已撤回手,怔了片刻,却也张口大笑起来。 孙敏见了这人的神情,却不禁觉得有一阵凉意,自脚跟升起。 原来这金衫人看起来虽是笑得极为开心,然而却绝无一丝笑声发出,只是脸部的肌肉扭曲成一个笑的形状而已。 这情形使得孙敏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变成聋子,但是别的声音,她却又可以照常听得到。 孙敏悚栗之余,心念一动,不禁暗笑自己:“我虽不聋,可是他却一定是个哑巴。唉!我怎么连这点都没有想到?” 她惊悸之下,心思也大不如平时灵敏了。 人类的思想,本就是受着环境影响的。 两人这一相视而笑,孙敏已觉不妙。 再看金衫人竟又张臂拥住“剑先生”的肩头,口中嘴皮连动,像是说着什么话。孙敏心头又一凉,先前的设想,又全部推翻。 “这两人还是朋友?”她现在已被他们这种玄虚的举动,弄得莫名其妙。他们到底是敌是友?她再也不能妄加推断。 只是她却更为注意地望着他们,因为她认为:这两人若是朋友,那她自身安全,就可能不保,因为这金衫人显然是天争教下的金衣香主! 接着,另一事又使得这可怜的妇人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原来“剑先生”此刻嘴皮也在连连动着,只是,也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孙敏揉了揉自己的耳朵,“难道我真的聋了?” 她暗自吃惊。 但是窗外一声鸡啼,却又证实了她自己“听”的能力。 现在,她已完全迷惘了,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假如这两人对她有恶意,那么,她无论如何也跑不了,这是她极为清楚的。 剑先生一转身,和那金衫人并肩走到床前,他们背着孙敏,孙敏更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只看到剑先生的手,彷佛向自己指了指,那金衫人就回过头,冷然望了她一眼。 孙敏心里又不禁“扑通”一跳! 这金衫人的两道目光,竟比秋雨中的闪电还要锐利,使得她不得不避开这目光,畏缩地站在门口。 渐已刚强的她,在这诡异的两位奇人面前,又变得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仍是云英未嫁的弱女子那么懦弱了! 那金衫人目光在她身上转了几转,突然道:“你三根本弱,积劳又重,若再不静养,那么外交侵,便是不治之症!” 他又一指榻上的两人道:“这两人受了阴寒掌力所伤,虽然仗着根基好,但命门之火已冷,更是危在旦夕!” 也和剑先生一样,他说话的声音,亦是毫无顿挫高低。 但是使孙敏惊异的却不是这些,而是这个她以为是哑巴的人,竟然开口说了话。语气之中,对自己不但绝无恶意,而且彷佛医道甚精,像是肯为爱女他们疗伤的样子。 她惊异之余,又觉得高兴得很。 至于他说有关自己的病,却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天下父母为子女者,往往如是。 但是,那金衫人说了这两句话后,却住口不再发言。 孙敏不自觉地朝前走去,耳畔却听到剑先生的声音,说道:“这金衫人就是昔年的三心神君,你有幸遇见此人,令嫒和那年轻人的伤势……” 孙敏方听到此处,却见那金衫人袍袖一扬,剑先生的语声竟突然中断。 那金衫人却道:“你这厮又在嚼什么舌头!我老人家虽然多年来不问人间之事,但看在你的面上,这两人我一定管了就是。” 他嘴角又泛起笑容,但语声中却仍无笑意。 而孙敏此刻心中,却闪电般转过无数念头:“呀!此人竟是三心神君!我还以为他是天争教的金衣香主呢。我真是笨!难道所有穿金衫的人,都是天争教人吗?” “我真幸运,居然在同一天晚上,遇见了两个武林中只闻其名,却极少人有缘一见的奇人!尤其这三心神君,武功虽绝高,行事却反复无常,这就是人家为什么叫他“三心神君”原因。而且武林传说,此人除了武功深不可测外,诗词绝妙,医术更是神通,几乎已有起死回生之力。琳儿和那位年轻义士,有了他的帮忙,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此刻她心中的欣喜,真是难以形容! 抬头一望,这两位奇人又在微笑着说话,但是他们说话的声音,自己仍然一句也听不到,她心中又一惊:“难道他们已将“传音入密”的内功,练到了随意可以控制自己声音的境界吗?” 第3章 第三章\t奇人奇事 三心神君和剑先生,互以内家绝顶功夫“传音入密”说话,倒并不是不愿让孙敏听到,而仅仅是他们生性如此,高兴这么做而已。他们所说的话,也不过是互道数十年的经过罢了 可是,孙敏却不这么想。 “他们在说什么话?为什么不让我听到?” 她暗忖着:此刻她若有三心神君的功力,也会一掌震散他们的声波。 她垂着头,因为她不敢去接触人家的目光。而她脸上所带着的那种似喜似怨的淡淡忧郁之色,任何人见了,都不免生怜! 剑先生微微一笑,只是他的笑容,却很难被人发现。 “三心神君,虽具无上神通,但是他两人的伤,却也不是片刻之间,可以医愈的。”他向孙敏说道,语气已不如先前的冷漠生硬。 然后他目光一扫,又道:“这里我们也势难久留。” 他侧目向三心神君道:“刚刚你没有来的时候,我本来准备将他们送往终南山——” 三心神君立刻打断他的话,道:“终南山那老牛鼻子还没有死?” 这两人彼此说话的时候,随便已极,全然不遵守当时世人说话时那种彬彬有礼的规范,只是任意说出而已。 剑先生道:“玉机道人命可没有你长,七年前已经羽化登仙了。可是他的首徒妙灵,却是现在终南派的掌门人。” 他一笑又道:“就是昔年你我在终南山上对弈时,那个始终等候在我们旁边,你以中押胜了我一局之后,还传给他一手“五禽身法”的那个稚龄道童,现在人家已是陕甘一带武林中的名剑客了!” 三心神君哦了一声。 孙敏却忍不住问道:“可就是终南剑客玄门一鹤妙灵道人吗?” 剑先生微一颔首,又道:“老实说,这两人受伤太重,我也束手无策,想到那妙灵道人,昔年从你处也学了不少医道,本来想到他那里一试,可是却没有想到,徒弟还没有见着,却先见着师傅了。” 三心神君哼了一声,道:“想不到你也是人越老越滑,只要你肯拼耗一些真气,为这两打通奇经八脉,这两人伤势再重,还用得着别人出手吗?现在我已将这事招揽了过来,可也容不得你太舒服,事完之后,我也有件事,要麻烦麻烦你替我做做哩!” “这个你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可知道我昔年练功时,棋差一步,虽将玄释两门都视为秘技的先天之气练成,但因初步功夫,求速太急,以至现在弄得真气一发,便难收拾,势必伤人而后已,想以此疗伤,不是做不到,只怕在紧要关头,我所用之力过刚,不但不能助人,反而害之,是以我就没有轻易出手罢了。” 三心神君目光一转,脸上却露出喜色,缓缓说道:“这一下先前我所说之事,不但不是我求你,却是你要求我了。” 他故意话声一顿,果然望见剑先生脸上有些心动之色。 “只是现在说出,为时还早,日后你只要帮我那事完成,我也可以将你这大成中的小缺弥补。”三心神君道。 剑先生果然神色又一动,张口想说话,但心念微转,又咽了回去,却说:“我们只顾自己这里说话,把人家都忘了。” 他微指窗外,又道:“此刻天已大亮,我们在此间一日行程,大概就可以赶到终南。” 他微微一笑,又道:“你我昔日终南一别,至此已有二十余年,我记得在终南绝顶之上,你我还有一局残棋未竟,那时你被我围去一角,推说有事,竟赖掉了,可是现在我却容不得你再如此推诿了。” 三心神君哈哈笑道:“好,好,好!你可知道,这二十多年来,我除了养花采药之外,天天都在想着那一局残棋的破法?哈!这次你又输定了。” 孙敏听着两人的对答,知道两人虽是奇行异癖,却都是性情中人。尤其这万剑之尊,出道江湖后,从未示人姓名来历。自己一见他时,亦觉得他性情冷漠,不通人情。但此刻一看,在那冰山般的外表之外,他也有着一腔和常人一样的热血!只是他隐藏得较严密,别人无法发现而已。 他们所投宿的小店,是在方过临潼,不到长安的一个小镇上。 孙敏套好车马,便在天虽已明,但晨光仍早之际,离店而去。 剑先生和三心神君游戏风尘,随意所之,都未曾骑马。孙敏车虽套好,但她却又势必不能坐在前座,权充马夫。 这一来是因伤病之人,仍须她在车内照顾,再者她以一个女子,总不能在道上如此抛头露面! 何况在旁虎视眈眈的还有密布江湖的天争教,她也不能不为之顾忌。因此,她为难地怔住。 三心神君目光一扫,微微笑道:“此行虽非遥,但若带着两个重伤之人,却非易事。我看就委屈我们这位万剑之尊一下,为姑娘权充车夫好了。” 日光下,他眼角、额上已可看出不少皱纹,他内功虽已参透造化,但岁月侵人,他仍无法抗拒自然的威力,只是他率性而为,说起话来,却仍像个未经世故的年轻人。 只是,他那种说话的声调,使人听起来,仍有一分冷冰冰的感觉。 孙敏感激地望他一眼,对这恶名传遍宇内,奇行震傲武林的奇人,大有好感。 目光动处,又落在傲骨凌云的剑先生身上,她实在不敢想象这位武林巨人,会为自己充当车夫。 哪知剑先生却笑道:“你莫以为这难倒了我,当当车夫,也未尝不可。可是我却要你跨在车辕上,做一个牵马提镫的随行小厮,你自诩……” 三心神君接口笑道:“只要我高兴,什么事我都能做,做做小厮,又有何妨?” 他转脸向孙敏道:“只是姑娘的这车夫和小厮,走遍天下,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个哩!” 他笑声清越,丝毫没有不满之意。 这类奇人行事,常人实在无法揣测,坐在车里的孙敏,心中不知如何想法。“剑尊车夫”、“神君小厮”,这令她简直不相信会是事实!但举目所见,日光却已从车窗中依稀照了进来。 她望着被日光所照着的爱女凌琳娇美如花、但却憔悴不堪的面靥,和那她尚不知道姓名,人家就为她冒死却敌的少年的俊美脸孔,不禁袅袅升起一缕幸福的遐思! 她突然觉得自己由一个平凡的妇人,而变得有皇后般尊贵。因为即使是皇后,也无法叫这两位奇人来充当自己的“车夫”和“小厮”。 这份尊荣,是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无法换取的。 “而我,”她思忖道:“却得到了!” 这突来的幸福,使得她迷惘了起来。这也许是她所受的苦难,已经够多了吧? 车声辚辚—— 不知什么时候,她已睡去。这么多天来的劳顿,她本已倦极,此刻心神大定,自然睡得极熟。 日光隐没,已交戌时,马车越过长安,来到终南山脚。 终南山位于长安之南,为道教名山之一。终南剑派,在中原七大宗派外,自成一家。昔年终南派掌门人玉机道人,以掌中松纹剑,和终南镇山之“七七四十九回风剑法”,称誉武林。 玉机道人虽然身怀绝技,但却绝不轻易炫露,收徒又极严,是以终南弟子也大多是内外兼修,清净无为的玄门道者。这些年来,终南派虽因不常涉足武林,是以名声轻微;但是武功却日渐精进,偶一出手,便是惊人之笔。不像武当、崆峒等其它玄门剑派,到后来竟变得有如江湖帮会一样。 此时终南派的掌门人妙灵道人,接掌终南门户,虽只七年,但已将终南派整顿得更是日渐其昌。多年来他虽只出山一次,但终南剑客玄门一鹤的名声,在武林中已是非同小可! 终南山多年来,都是清宁安详,极少有江湖中人斗胆到这名山上生事。是以剑先生才会选中这地方,作为孙敏母女等的养息之地。 哪知事情却大出意外—— 夕霞已退,夜幕深垂,游戏人间,率性江湖的剑先生,端坐在马车破旧的前座之上,手中马鞭倏然扬起,左手缰绳微带,轻轻撮口呼啸一声,马车便在终南山入山之口停下。 三心神君也飘然下了车辕,笑道:“看不出你除了那柄铁剑上有些玩意之外,赶车的本事也不小。这一点,我又是万万不及的!” 剑先生笑道:“你这魔头!少逞口舌之利,还是留点心思,在那局残棋上多下点功夫吧! 回身轻叩车厢,示意孙敏地头已到了。 孙敏这才自迷惘、混乱,但却带着些甜意的梦中醒来。车厢中黑黝黝地,她知道天已黑了,再探首窗外,眼前高山在望,一条虽然宽阔,但却十分崎岖的山路,蜿蜒入山而去。 她赶紧跳下车,略略理了理鬓发,嫣然一笑,轻轻说道:“这就是终南山吗?” 黛眉一皱,又道:“马车既然不能上山,车子里受伤的两人怎么办?” 剑先生沉吟一下,还未答言,三心神君却又笑道:“这一回不要你做车夫,但却要你做马了!” 他此话一出,孙敏还弄不清什么意思,剑先生已笑道:“佛说:芸芸众生,皆可成佛,人亦是生,马亦是生,枉你潜修多年,连这点禅机都参不透?来,来!你也是马,我也是马,你我就将这辆马车,拖上山去吧!” 孙敏心中暗笑,想不到,冷漠如冰的剑先生,此刻也会说出这等话来。 三心神君跨前一步,手掌轻轻一挥,那套着马的两条车杠,忽地一齐折断,像是被极锋利的刀斧砍过一样。 他微笑着,将手掌往车厢上一贴,左手袍袖一拂,将那匹已经自由了的马,驱得落荒而去,口中却朗声说道:“剑先生说他就是马,马就是他。此刻我放了马,就如同放了他一样!” 转头向剑先生笑道:“喂!这等深恩,你该如何报法?” 孙敏不禁笑出声来。 这一日来,她的心境无法形容的开朗,因为她许多悬心不下的事,此时都有了解决。 剑先生也微微一笑,他虽然使得孙敏的困难,迎刃而解,可是孙敏,却也使得这孤僻的奇人,沉郁多年的心境,轻悦起来了。 他在三心神君的另一侧,也将手掌在车厢上一按,两个人同时微微一笑,好像掌上有绝大的吸力似的,竟将那辆沉重的大车吸了起来,夹在两人的手掌之中,从容向山上走去。 孙敏已知他两人的功力,倒也并不惊异,跟着他们,上山而去。 夜色深重,山路崎岖。 但是这在普通人眼中非常艰难的道路,怎会放在万剑之尊和三心神君心上?他们施然而行,彷佛是游春踏青的雅士。 就连走在旁边的孙敏,步履亦是轻松已极。只是这深山的寂静,却使得她心里沉重得很!因为此刻已是严冬,连虫鸣的声音都没有。只有风吹枯枝,簌簌作响,寂静中已有萧索之意。 转过几处山弯,道路更见窄狭。 三心神君对剑先生笑道:“看来真是一代不如一代,玉机道人的弟子,果然不如师父,将这些终南道士,弄得这么疏懒,你看!” 他手微指山后,道:“方过戌时,正是晚课之时,但此刻非但听不到诵经之声,连道观钟鸣都没有,想是那班道士都耐不住天意,缩进被窝里蒙头大睡了,我见着那小道童,倒要训他几句。” 孙敏听他将终南掌门玄门一鹤,称做小道童,不禁暗中好笑,心中却忖道:“他看来最多也只有四五十岁,但是成名江湖却也有四五十年了,只怕他实际的年龄已经很高,看来这内家功夫,一入化境,确有不可思议的效能,就连世间传说的驻颜之术,也是可以做到的哩!” 剑先生却双眉微皱,加快了脚步,朝山深之处走过去。 再转过一处山弯,前面有一片黝黑的丛林,他们笔直朝前走去,丛林间的小路,上面满铺着碎石,但是抬着一辆大车的万剑之尊和三心神君,脚下却依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 再走前几步,孙敏才看见丛林里的道观,她心中却也不禁一动,忖道:“时辰尚早,为什么这道观里的灯光如此黯淡,真像是道人们都睡着了一样?难道这终南派里,真的都是懒虫?” 剑先生更觉得事有蹊跷,身形微长,竟单手托着那辆大车朝前纵去。 三心神君也收起了玩笑之态,掠前数丈,如静夜中之灰鹤,说不出的轻灵曼妙,绝无丝毫勉强造作。 孙敏也赶紧跟上去。 却见那道观前明红色的大门竟紧闭着,观中也丝毫没有人声,这景象不是静寂,而是死气沉沉! 三心神君正站在观门前拍门,将那只紫铜门环叩得铛铛作响,但却仍然没有人走来的迹象,他朝剑先生望了一眼,道:“我进去看看。” 袍袖一拂,就要从那两丈多高的围墙上纵过去。 哪知观中突然传出一声厉叱,一个严厉的声音问道:“是谁?” 孙敏不禁暗忖:“这终南道人怎地这么大火气?” 随着这一声厉叱,大门呀地开了,一个长袍道人当门而立,目光灼然望着门外,神情之中,彷佛戒备森严的样子。 三心神君极为不悦地哼了一声,朝那道人一望,说道:“想不到终南山自从玉机老道死后,排场越变越大,你去告诉你们掌门人,就说有故人来拜访他。” 他将“拜访”两字,说得特别剌耳而沉重。 那道人又望了他一眼,忽然惊唤了出来:“慕容师伯!” 三心神君怔了一下,想不通这开门的道人怎会认得自己,和自己那极少为外人所知的名姓——慕容忘吾? 孙敏觉得身侧轻风一闪,剑先生也掠上前去。 那长袍道人却扑地跪在观门前,道:“你老人家不识得小侄了吗?” 三心神君目光上下打量这道人。 剑先生却道:“你是否妙灵?” 那道人抬头一望,在依稀的夜色中,认清了面前的两人,狂喜道:“呀!剑师伯也来了!小侄就是妙灵。两位师伯一去终南,已经三十年。可是风姿笑貌,却一点也没有改变哩!” 三心神君颔首笑道:“你却变了不少,想不到以前端着茶杯的道童,现在已经是名闻武林的大剑客,终南剑派的掌门人了!” 他转脸向剑先生道:“岁月何人,时光不再,再过几年,恐怕我们也要入土了!” 孙敏望着那伏在观门前的道人,惊异地暗忖:“难道他就是终南剑客玄门一鹤?可是他以掌门人的身份,却怎会自己走出来开门?” 不怪她如是惊异,无论任何一个宗派,也断没有掌门人亲自来开门的道理。 剑先生手一抬,将他托了起来,目光望着观内,正殿上只有莹然一盏孤灯,散着昏黄之光。再望到妙灵脸上,却见他清癯的脸上,憔悴已极,就知道这终南剑派,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 “真是苍天有眼!小侄再也想不到两位师伯的仙驾,竟会来到此间!” 灵妙说话声音中的喜悦,却渗合着许多悲伤。他又道:“两位师伯一来,终南派里四百二十九个弟子的性命,算是捡回一半了!” 剑先生和三心神君慕容忘吾,虽然知道这终南派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可是一闻妙灵道人此言,坚毅冷漠的脸孔,仍不禁微微变色。 是什么重大的变故,能使这终南派大小数百个道人,同时命在垂危? 须知终南派创立以来,高手辈出,门下弟子也并非是无能之辈。此事岂非太过惊人? 剑先生诧然问道:“贤侄一别经年,已自长成,可贺可喜!只是——” 他语声微顿,目光四扫,又道:“这终南山上,是否有变?” 妙灵道人长叹一声——忽然看到站在剑先生身后的孙敏,也不免暗中惊异——说道:“终南派确是遇着数百年来未有之劫难,小侄无能,实在束手无策。若不是两位师伯前来,这开派已经数百年的终南派,怕就是从此断送了。” 话中情形之严重,使得不动声色的剑先生,为之又微微色变。 妙灵道人又长叹一声,然后轻声说道:“此地不是谈话之处,两位师伯先请进观去,再容小侄详细道来。” 剑先生和慕容忘吾将大车托了进去,孙敏也垂首而入。 妙灵看到竟有一个绝美女子和他素来最为敬仰的自己逝世师尊的两位至友在一起,心里虽然奇怪,但口中却不敢问出来,只是恭谨地垂立一旁。 大殿中灯光如豆,将这宽阔宏大的神殿,笼上了一片凄凉之色,正中神像,羽衣星冠右手微微握着剑柄,正是群仙中最为潇洒的纯阳真人,在这种灯光下,更显得栩栩如生,直如真仙! 无论任何人走进此殿,心情也会为之一沉。孙敏更是有着什么东西,突然压到心上,连气都几乎透不过来似的! 这偌大的一座道观,除了妙灵道人之外,竟再也看不到一条人影,孙敏有生以来,从未见过比这里凄凉的地方。 剑先生和慕容忘吾面色凝重,将伊风和凌琳自车中托出。 妙灵道人连忙过来,道:“两位师叔,暂且将这两位病人,送到小侄的房中去。” 他长叹一声,又道:“这道观中除了小侄之外,都已命如游丝,朝不保夕了!” 阴暗的灯光下,他惨黯的面容更为憔悴,紧皱着的双眉中,隐伏着的忧郁,使得身为局外人的孙敏,也不免为之暗暗叹息。 人材济济,高手辈出,名满武林的终南剑派,究竟为着什么变故,会演变成这种地步? 原来这一月来,终南派迭生巨变,门下弟子连连病倒,得病之人,不但昏迷不醒,而且呼吸日渐微弱,病势沉重已极! 起先,还以为只是患病而已,但是得病之人,越来越多,而且都是突然病发。妙灵道人亦颇知医理,但看视之下,竟看不出病源来,他这才大惊。 因为他医术传自三心神君,不知要比世俗中的名医,强上多少倍。而这病源,竟连他都看不出来。 只是得病之人,三根极弱,筋络不通,竟有些像是被内家高手点中晖穴,但血液如常,却又不像。 到后来,妙灵道人的再传弟子,和几个根基稍弱的弟子,竟相继死去。就连他的几个师,也无故病倒。终南山上,立刻愁云满布,没有病倒的人,竟就剩下掌门人玄门一鹤妙灵道人一个! 这种严重之事,使得一向精明干练的妙灵道人,也为之束手,他完全不知道原因,更不知道对策。就是求助,也无法可求。 妙灵道人眼看着门下弟子,个个都是命如危卵,心情之怆痛惶急,可想而知。 他势不能坐以待毙,但也别无他法。奇怪的却是他自己未曾病倒,像是有人特地将他一人留下来的样子。 后来,他果然证实了这想法的正确。 一日清晨,吕祖正殿的横梁上,突然发现一张黑色纸笺,他取来一看,那张黑色纸笺上,竟不知用何物写上白色透明的字迹,妙灵道人一看,字字惊心! 原来上面写着: 字谕终南山玄妙观主妙灵真人:百十年来,中原武林沉沦,八方侠士无主,以至武林争端百起,仇杀日多。 本教主上体天意,下鉴世态,不得不在此纷争紊乱之日,出世为人,一统天下武林之混乱。 因之,本教主拟以终南山为本教根据之地,此一名山,日后必因本教之昌,而更光大,观主必也乐于闻此也。 再者,观主天姿英发,若是终生为终南所困,实为不智。因之本教主破格将汝收为弟子,但望观主达意,声言终南派从此归依本教,则终南山上数百弟子,当可不药而愈。因本教主绝不令门人日夕沉于病痛也。 下面具名:“天毒教主。” 这张文理虽不甚通顺,但词意却非常惊人的纸笺,使得妙灵道人看完之后,面如死灰! 他这才知道门下弟子都已中毒。 但这天毒教主施毒之法,以及所施之毒,都是诡秘玄奇得不可思议,而很显然地,妙灵道人若不答应这荒谬已极的“建议”,门下的弟子,便无药可治! 这“天毒教”三字,妙灵道人从未入耳。天毒教主是谁?怎会有竟能使终南山数百道侣在无形中受毒的神通?他都茫然。 最令妙灵道人惊骇震怒的,却是这天毒教主,不但要自己将这先人创业多年的基业,双手奉送;还要自己声言天下武林,领率开宗立派已数百年的终南派,归依到他那从未听过名字的“天毒教”下。 这事别人听来,也许极为荒谬可笑,但妙灵道人却绝对没有这种感觉,因为他深深地体会到这张字笺的严重! 因为,如果他不答复,门下垂危之弟子,显然无救。而他虽是终南派的掌门,却又怎能答应这旷古未闻的要挟呢? 他心情紊乱,惶恐万状! 可是,就在他接到那张“谕示”的第三天,终南山上竟来了救星。 在终南山玄妙观后园竹林中的丹房里,妙灵道人满怀怆痛地将这事源源本本说了出来 凝神倾听着的两大武林异人——万剑之尊和三心神君,虽然素来行事怪异,却也从未听过这等奇事。 因为自古以来,武林中无论成立任何宗派、帮会,都绝无在创教之时,以要挟手段,要求另一宗派全部归依于自己的。 三心神君冷哼一声,道:““上体天心,一统武林。”哼!我老人家还没有听过有这种狂人!也从不知道天下还有我老人家不能解的毒。妙灵!你引我去看看!” 剑先生微一沉吟,却道:“不看也罢。据我揣测,这种无色无臭,能在无形中使数百人中毒,而中毒之人在昏迷不醒中渐渐死去的毒药,普天之下,除了昔年五毒真君以守宫之精、蜘蛛之液、毒猬之血、赤练之汁、蜈蚣之唾,和以苗疆深山绝壑中的瘴毒草,再加上几种毒物合成的“蚀骨圣水”之外,恐怕再也没有一种毒有此威力!” 他微微缓气,又道:“五毒真君制成此物之后,适逢天下武林同道的君山之会,五毒真君竟想以此物将天下武林高手一网打尽,只是那“蚀骨圣水”也委实厉害,数百个武林高手,果然一齐中毒,五毒真君正自扬扬得意,哪知当时已功参造化的一个奇人,虽然中毒,但却功力未失,逼着五毒真君取出解药,才免了武林这一场浩劫。” 室中诸人都凝视着他,就连三心神君也在静听他的下文。 他微喟一声,又道:“五毒真君也被那位前辈异人,一掌劈死,只是他所制成的一樽“蚀骨圣水”,据说只用了数滴,其余的竟不知下落了。” 孙敏忍不住问道:“那毒水只用了几滴,就能使数百个武林高手,一齐中毒吗?” 剑先生缓缓道:“后来我才知道,那五毒真君是将毒汁滴入食水之内,虽仅只数滴,却已使那满溪之水,变成了极厉害的毒药。我一听妙灵贤契所说的情形,便知道那“蚀骨圣水”又再次出现。想来也必是终南山的食水溪中,被人施了这种毒汁,而中毒之人功力深浅不同,是以发作的时间,也前后各异。” 妙灵道人却怀疑地问道:“那么小侄也曾饮过溪水,却怎的丝毫没有中毒的迹象呢?” 剑先生眉心紧皱,道:“这可能是施毒之人,为了留你有用,是以乘你不觉时,在你食物中暗暗放下解药——” 三心神君却道:“你又怎能如此确定这毒就是那“蚀骨圣水”呢?昔年君山之会,我虽未及赶上,但也曾听人说过,只是没有这般详尽罢了。难道天下就没有第二种如此毒的毒药吗?” 剑先生微喟一声,叹道:“我之所以如此确定,只因我那时年龄虽极幼小,却也随着师参与此会,也中了如此之毒。近年我浪迹天涯,在滇西一带,就曾听到一位故人说起,五毒真君的“蚀骨圣水”,又重现江湖,却想不到终南弟子竟都中了此毒!” 孙敏虽然没有听过数十年前的魔头——“五毒真君”的名字,但听剑先生说得如此沉重,就知道此毒必定非同小可,黛眉不禁紧皱。 而妙灵道人更是惶恐不已,满脸悲怆之色。 只有三心神君,两眼微闭,似乎陷入沉思。良久,他才缓缓说道:“以七种以上的绝毒之物合成的毒药,我也无法可解。” 他忽然目注剑先生道:“数十年来,我始终无法猜透你的师承来历,你一说此事,我倒想起来了,那解药放在何处,你总该知道吧?” 此话一出,众人都不禁一怔! 剑先生也自面色微变,但仍沉声道:“我之师承来历,本无不可告人之处,你既然知道,就该知道我的苦衷。至于那解药,昔年果有剩下,但那位前辈奇人,后来为着一事,留恨天下人,将此解药连同一本上面记载他一生武功精粹的秘籍,和一颗两百年前东海屠龙仙子所制,能夺天地造化之功的“毒龙丸”,都封在一个绝秘的所在。声言人须吃了他当时所身受之苦者,才能得到此物。而那位武功妙绝天下的异人,竟在万念俱灰的心境下,引刀自绝了。” 孙敏和妙灵道人,都无法揣透剑先生口中的武林异人,到底是谁? 三心神君却俯首沉思,突然凝聚真气,以传音之法向剑先生道:“我和你相交多年,该算知友,此刻我只问你一言,武曲星君独孤灵是你何人?他那本“天星秘籍”的藏处,普天之下,是否只有你一人知道?” 孙敏和妙灵道人,茫然望着三心神君,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剑先生面上的神色,虽然极力控制,但仍大变。 他目光凝注三心神君,也以“传音入密”之法,缓缓说道:“你既已猜破,多言何益?昔年之事,令我终生难安,是以我从不以真面目示人。那本“天星秘籍”的藏处,的确天下只有我一人知道,但我除非遇到那位奇人口中所说之人,也绝不会对人说出。” 三心神君双眼一张,但却立刻闭了起来,若有所失地说道:“我多年潜居,此次下山,就是为了这本“天星秘籍”。但我竟将隐居于青海穆鲁乌苏河、布克马因山口的无名怪叟,认做是武曲星君独孤灵的唯一弟子。我今晨才说有事求你相助,就是要你同往青海,寻找这“天星秘籍”的下落。” 他长叹一声,竟不再传音,放声道:“哪知我差之毫厘,谬之千里,这心愿只有落空了!” 他双眼再次张开,两道神光,利刃般地落在剑先生脸上,道:“只是你若不说出那解药的下落,难道忍心眼看玉机老道的数百弟子,都葬送在这“五毒真君”的“蚀骨圣水”之下吗?” 这两位神色冷漠的异人,此时却都大失常态;尤其是剑先生,脸上竟露出痛苦之色,显见得内心之矛盾,已达极处! 孙敏缓缓踱到床前,突然看到那冒死救她的青年侠士,脸孔在灯光下苍白得可怖,轻轻伸手一探,鼻息竟已在若有若无之间,她大骇之下,忍不住“哎呀”一声,脱口惊呼了出来 这一声惊呼,使得丹房中另外三人,目光都转到她身上。 “他……他看样子不成了!”孙敏惶急地说道,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三心神君又长叹一声,走到床前道:“我救得一人,且救一人。” 侧目一望剑先生,又道:“至于其它的数百条人命,就全操在你的手上了!”语声沉重 孙敏微喟,忖道:“看来人言真的不可尽信,江湖上传言三心神君恶名彰着,哪知却是个宅心仁厚的侠士!” 她却不知道,三心神君潜居二十余年之后,已大大地改变了性情! 两个时辰之后,昏迷不醒,命如游丝的伊风,缓缓睁开了眼来,发现自己在一间房顶甚高的房间里,四肢百骸,却都像是散了一样,两只炙热的手掌,在他身后缓缓移动,掌心发出的热力,使得自己身体里面,发生了一阵阵奇妙的反应。 他知道是有一个内家高手,正不惜耗损元气,来为他打通奇经八脉。他不知道那人是谁,心里也懵懵懂懂的,混沌一片。 然后,他想起了自己晖迷以前的事,心中不禁暗地奇怪。 这些天来,他一直陷于昏迷中,所有发生的事,他都不知道。此刻他虽已恢复知觉,但无论气力和心智,都还衰弱得很,甚至无法集中思想去思索任何一件事。 但是,他的命总算捡回来了,他身受“夺命双尸”的两处重创,连日车马奔波,再加上这些日子来,心中一直积郁未消。于是外狼内虎,交相煎熬,到了妙灵道人的丹房中,生命所剩下的精力,已经很难支持他再活下去了。 三心神君检视之下,才发现他的伤势,竟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严重得多!但是为了自己曾经对人家的允诺,竟不惜以多年来采集而成的灵药,费了无穷心血才制成的“再造丸”,增强了伊风生命的机能。然后再拚耗自家的真气,为他打通奇经八脉,除了三心神君之外,世上恐怕很少有人能自冥冥中,夺回他十成中已死了九成的生命了。 伊风自己可不知道自家所遇的绝世奇缘,只觉得在自己身上移动的手掌,愈来愈急,后来竟改抚为拍,瞬息之间,自己身上的一百另八处大穴,都被人极快地拍了一遍,心中一畅,浊气欲出,“呀”地吐出一堆带着血丝的浓痰。 三心神君住手的时候,额上已微微沁出汗珠,他仍盘坐未动,悄然阖上眼睛,让自己的真气在耗损之后,恢复过来。 室中静得怕人,妙灵道人垂手而立,满脸悲怆,像是一尊石像似的,呆呆地站在那里。 剑先生垂目而坐,面上虽然毫无表情,但从他紧握着的手掌中,不难看出这位武林异人的思想,正陷入极度矛盾之中。 孙敏则睁着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正在为自己的恩人疗伤的三心神君,直到伊风醒过来,吐出一口浓痰,她才松了一口气。 至于凌琳,她的伤势较轻,方才服过三心神君的灵药,已自沉沉入睡。娇美如花的面靥上,已隐隐泛出红色。 伤者已愈,孙敏心事顿松。转眼一望,看到剑先生的神色,又不禁恻然! 她虽然不知道这位对她特别好的异人,有什么事发生,但却知道他一定有着极大的困难。而此刻,她不禁深深希望自己有这份能力去帮助他。 良久,丹房中才从死寂苏醒过来。 三心神君飘然下床,目中神采,又复莹然。在他耗损了如许真气之后,还能如此,其内功之深,可想而知。 他缓缓走到剑先生身前,凝视了片刻,才沉重地说道:“你我数十年相交,我深知你的为人,关于此事,你必定有着极大困难,但你却怎能眼看着数百条人命死去?” 孙敏走到床侧,见伊风双眼紧闭,也似乎陷于沉睡中。听到三心神君的话,星目一张,突然转身道:“照老前辈方才的推测,那自称天毒教主之人,必有解药,我们为什么不可以从他身上,逼出解药?” 三心神君冷然道:“话虽不错,但那天毒教主是谁,都无法知道,除非他现身出来,否则却何处找他去?”他长叹一声,又道:“但这终南门下的数百弟子,却是人人危在旦夕,若是死等,那么多等一天,要牺牲多少人命?须知人命关天,任何人的性命,都是可贵的。若是你的子女也中了此毒,想来你就不会说出此话了。” 他语声逐渐严厉,孙敏不禁惭愧得垂下脸去,心中只有自责,却没有一丝怪他说话太重之意。因为他们说的话,于情于理,都是无懈可击的。 剑先生脸色更是沉重,突地张目道:“你不要怪我不近人情,其实玉机道兄与我数十年相交,我岂有对他门下的弟子漠不关心的道理?就非如此,我也断然不会忽视人命,何况这还关系着终南一派的生死?但是……” 他长叹一声,眼睑又是一垂。 始终一言未发的妙灵道人,却突然道:“剑师伯方才说:只有一个和昔年那位前辈异人受过同样痛苦的人,便可冒难取药。那么,剑师伯可否将那位前辈异人所受之苦说出来?也许……” 剑先生一摆手,阻止了他的话,脸上竟露出痛苦的神色,缓缓道:“那位前辈异人,内功已臻绝顶,几成不坏之身。百年来就已名扬天下,只是——” 他长叹一声,然后沉声道:“不知怎的,他在古稀之年,竟娶了一位少女为妻,还生下一子。” 孙敏望了他一眼,心中一动,却听他微一停顿,又缓缓说道:“那位前辈异人,在君山大会上,救了中原武林一脉之后,就被人尊为天下武林的至尊,江湖上无论何事,只要他片言只字,便可解决,这也是大家感恩之意,哪知后来——” 剑先生在叙说这事时,曾经数度停顿,像是内心情感激动甚剧;又像是这事其中有些话,是他非常难以出口的。但是他终于说了下去:“他的妻子却假借他的名声,穿了蒙面之衣,使出他所传授的武功,做了许多天怒人怨的事,武林中人虽然为了感谢他的深恩,不便与他的夫人为敌;但日子久了,还是无法忍受。那位前辈异人多年建立的威望,竟被他的妻子在三年之中破坏殆尽!” 此刻已是夜深,但室中诸人,个个都在凝神静听,丝毫没有倦意。 云床上鼻息沉沉,窗外风声簌簌,灯光照得窗纸一片蜡黄。 剑先生略为移动一下,又道:“后来那位前辈异人的妻子,唯恐事发,竟然远奔海外,投到海外一位魔君之处,做了那人的侍妾。那位前辈异人心怀怆痛,也不愿到海外去寻仇,为他觉得情感之事,最为不可勉强,伤心之余,就将满腔爱念,全垂注在他的独子身上。” 孙敏不禁为之幽幽一叹,妙灵道人和三心神君也有恻然之容。似乎那伤心欲绝的老人,携着他的爱子,此刻正站在他们眼前一样。 剑先生微微转过头来,望着墙角间的一片空白,又沉声说道:“但是真相未白,武林中将这位前辈异人,诋毁得不值一文!江湖流言四起。还有些人,要群结武林高人,去寻那异人复仇。后来连那老人的唯一爱子,竟也误会了他的父亲,在一个月明之晚,留书出走,声言自己不再认这个父亲。” 孙敏悄悄擦了擦眼角,竟然有泪珠泛起。 剑先生却又叹道:“那位前辈异人,心中已是满怀创痛,再加上这个打击,心志竟然失常,从隐居之处复出江湖。但是江湖上人,只要看到他的影子,就都远远避开。连一些绿林巨盗,都不愿与之为伍,后来——” 他轻轻咳嗽了几声,像是掩饰着自己太多的悲痛,又道:“那位前辈异人盛怒之下,再加以神志失常,竟将最最看不起他的金陵三杰击死。等到鲜血染到他手上时,他才从混乱之中,清醒过来,但是又已铸成一错!这金陵三杰,本是义声颇着的侠士,身死之事,立刻又激起了武林公愤。” 须知世间最惨之事,莫过于被人冤屈而无法伸诉!室中诸人听了,都觉得心中沉重已极。三心神君面上,更有异样的感受! 剑先生说下去道:“那位前辈异人,知道事情无法解释;何况直到那时,他还深爱着他那妻子,也不愿解释。为了免得自家手上再染鲜血,他远遁穷荒;只是此刻,他已不再是先前的他了!于是他将自己生平武功,抄录成集,和一颗费了无数心力才得来,准备给他爱子服用的“毒龙丸”,以及“蚀骨圣水”的解药,都埋入滇边无量山深处。他的儿子离开后,遍历江湖,知道他父亲的去处,到底父子情深,连夜奔去,但是那位前辈异人,已在万念俱灰之下,自行运功震破天灵。他的爱子赶到的时候,也就是他临终的一刻!” 他突然顿住语声,室中立刻又静得像坟墓一样!然后,他长叹一声,道:“我不说,你们想也猜出,那位前辈异人,就是先父;而我,就是那满身罪孽的儿子。在这种情况下,我又怎能违背先父遗命,将那藏宝之地说出来?数十年来,我隐姓埋名,飘流天涯,就是想找到一个如此痛苦之人。但世间痛苦之人虽多,我却从来没有发现任何一人之痛苦,深于先父的!” 丹房中,死一般地沉寂—— 没有一个人能出声安慰那极为悲伤的剑先生;更没有任何一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说出逼着剑先生讲明藏宝之处的话来。 但是,云床上突然响动一下,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道:“我有话说——” 众人不禁大为惊奇,目光转到床上,孙敏更跑了过去,却见她那年轻的恩人,正挣扎着要爬起来。 但是他重创初愈,虽然内服灵丹,又打通了奇经八脉,然而阴毒的掌力,却也不是一时半刻之间,可以恢复过来的。 于是他放弃了挣扎,仰卧床上。 三心神君心中却一动,朗声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出来?” 伊风微弱地应了一声。 三心神君心中极快地转了两转,忖道:“他重伤初愈,若再多言,必定又要费我一番手脚。”转念又忖道:“只是他在这种情况下要说话,必定和此事有关系,莫非……” 于是他也走到床前,沉声说道:“你有什么话,尽说无妨,我们都听得见的。” 孙敏心中大奇:“他尚未复原,三心神君却怎地让他说话呢?” 但也不能说出任何反对的话来,她想到三心神君此举,必有深意。 妙灵道人不禁缓缓移动脚步,走到床前。 原来,伊风并未沉睡,方才室中诸人所说之话,他完全听到了,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强烈的希望,使他能够有气力说出话来。 只是他虽然听清了这事的经过,却仍不知道说话的人,竟是数十年前即已垂名武林的万剑之尊。 他挣扎着微弱地说道:“方才我听了那位前辈所说之事,的确是惨绝人寰!但那位前辈所说:“世间无人的痛苦更深于此者。”小可却不以为然。” 他此话一出,诸人都微露异容。就连剑先生,也不禁抬起头来。 他语声顿了顿,又道:“痛苦的种类,各有不同,自然亦有深浅之分。但是,若有两种性质不同的痛苦,其深浅便无法可比。何况无论什么痛苦,若非亲自经历,谁也无法清楚地了解其中滋味!那位前辈的尊人,虽是痛苦绝伦,但若说世间无人之痛苦更甚于此者,是未必。那位前辈遍历天下,没有看到有人之痛苦更深者,只是因为别人的痛苦,前辈未曾亲身体会过,又怎能有以和自身曾体会到的痛苦相比呢?”他声音虽然微弱,但言中之意,却是字字锵然!三心神君不禁微微颔首。孙敏握着她爱女的手,更是听得出神。 剑先生更是肃然动容,有生以来,还未曾有人在他面前说过类似的话。因为很少有人能将“痛苦”两字,分析得如此精辟! 伊风又道:“譬如说:一个普通人,他妻离子散,又受到各种恶势力的欺凌,甚至可能家当着他面凌辱他的妻子,这种痛苦又如何?他之所以不同于那位前辈的尊人者,只是因为他不会武功,当然不可能和那位前辈的尊人有同样的经历。但是无论如何,他心中痛苦的程度,却绝不会稍弱的!” 剑先生目光凝注,仔细地体会着他话中的意思,目光之中,渐渐露出一种别人无法了解的光芒,像是接受,又像是反对。 伊风又道:“就以小可来说:小可的妻子,被天争教主所诱胁,背叛了我,与人淫奔。小可本有极为温暖的家,也被天争教下所毁。小可虽然心怀怨痛,但又怎能斗得过在江湖上威势绝伦的天争教?” 三心神君双眉一皱。伊风又接着道:“不但如此,天争教主更非见小可之死才甘心。小可不得已伪装死去,才躲过天争教的追缉,抛去了一切应得之物,连复仇的希望都没有!依前辈看来,这种痛苦又如何?” 说到后来,他微弱的语声里,已是满腔悲怨! 孙敏想不到这年轻人,竟也受过这么深的痛苦。妙灵道人走前一步,问道:“阁下可就是武林中人称“铁戟温侯”的吕大侠?” 伊风微弱的叹了一口气,说道:“不错,小可以前就是吕南人,但吕南人现在已经死去,除非——除非他能雪清夺妻之耻,逼命之仇!” 三心神君却怒道:“天争教又是何物?怎地如此欺人!” 孙敏心念一动,突然道:“天争教,天毒教,莫非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连吗?” 剑先生始终俯首沉思,此刻突然站了起来,在丹房中踱了两步,眉头竟已深皱,像是在考虑着什么重大的决定一样。 此时若有更鼓,该已过了三更。窗外竟下起雨来,像是苍天在听了这么多悲伤的事后,也不禁落泪。 妙灵道人移目窗前,低声道:“今夜不知又死去几人!” 剑先生突地一转身,身形移到床前,望着伊风厉声道:“此刻我愿以先天之气,帮助你打通“督”、“任”两脉,但是我先天之气,易发难收,一个不好,你便极可能被我震伤内,无救而死。如果你“督”、“任”两脉打通,不但伤势立愈,功力也可增进几倍,复仇亦可有望。你是否有以自己的性命,来博取这些的勇气?” 伊风惨然笑道:“小可已是死去之人,性命根本不放在心上。不要说老前辈这等成功希望极大之事,就是大海寻针,只要复仇有望,小可也要去一试。前辈不必再问,只管动手就是。此举若成,小可来日肝脑涂地,必报深恩;若不成,小可亦是心安理得地死去,绝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剑先生叹道:“看来世上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毕竟还有不少!” 他转过话题,向妙灵道:“藏药之处,在无量山中,此人就算“督”“任”二脉可通,明日上路,但也决非三、五日中,可以赶得回来的。而且先父藏宝之处还有什么险阻,我也不知。此人是否有此毅力达成心愿,还在未知之数哩!” 他此言一出,无异已说明愿将藏宝之处,告诉伊风。 孙敏不禁代这年轻人欢喜。伊风自己,更是不相信这种绝世奇缘,会这么轻易地落在自己身上,两眼之中,泪光莹然,但已非悲痛之泪了。 妙灵道人却突地朝剑先生,“噗”地跪了下去,沉声道:“小侄无能,以至终南蒙此惨变!剑师伯如此,小侄已是感激不尽;至于能否成功,却是天命。小侄只有……”他哽咽着,竟再也说不下去。 三心神君却沉吟着道:“这“蚀骨圣水”之毒,我虽无法可解,但自信以我的“护心神方”,多保他们几天活命,还不成问题。只望苍天慈悲,一切事都能顺利就好了。” 这率性而行的奇人,此刻居然也信起天命来了。 剑先生身形突地一飘,毫未作势,已端坐在云床之上,道:“此刻我就为他打通“督”“任”两脉。只是此举太危险,你们最好出去,免得我心思一分,便是巨祸。” 孙敏一言不发,走过去横抱起爱女凌琳,凌琳突然秀目微张,竟轻轻叫了一声“妈妈!”原来她已经苏醒过来了。 孙敏不禁狂喜! 妙灵道人悄悄一招手,将他们引到丹房旁边的一间斗室中去。三心神君掩好房门,也跟着走了过去。 斗室中灯光亮起,凌琳横卧在小床上,孙敏轻轻抚着她的秀发,心中却不免有些紧张:“万一剑先生的先天真气稍一过猛,那吕南人——”她闭上眼睛,不敢再往下想。 但她也知,这种奇缘,可说少之又少。因为武林中能练成先天之气的人,已是绝无仅有;而肯耗去功力,为人家打通这“督”“任”二脉的,更是连听都没有听过了。 三心神君道:“那姓吕的孩子,倒真的福缘非浅!连我老人家的“督”“任”两脉,都是五十岁以后才通的。这一下他如徼幸不死,武林中又多了一个好手了。这真的可说是因祸而得福了!” 时光渐渐过去,不久天已亮了,雨声已住,只有檐前滴水声,仍在轻微地响着。但紧闭着的丹房中,仍没有任何动静。 这其中最为焦急的该算妙灵道人了,因为吕南人——伊风的生死,也关系着终南门下数百个弟子的性命。 孙敏和三心神君又何尝不暗暗着急?可是又过了一个时辰,天光已完全亮了,斗室中灯油早枯。剑先生和伊风,仍是毫无动静。 蓦地,房门一推,剑先生面带笑容,缓缓地走了出来…… 第4章 第四章\t孤身涉险 下终南山,至什口,渡子什河,至唯固,过汉中,经天险之巴谷关,沿米仓道,而至巴中府。伊风风尘仆仆,昼夜奔驰,希望早一天能赶到无量山。 他一天之中,连受当代两大高手的调治,尤其剑先生以先天真气,为他打通了“督”“任”两脉,这些武学的精粹之处,就有那种神奇的功用,身受重伤的伊风,第二天居然就能赶路了。 而且,他自己知道,自家的功力,在“督”“任”两脉一通之后,不知增进了若干。他这几天昼夜兼程,除了白天雇些车马之外,晚上都是以轻功赶路,但是却一丝也不觉得累。就拿这件事来说,功力之增进,可知一斑。 四川省四面环山,到了巴中后,地势才较平坦。伊风惦记着自己身上所负的任务。在巴中只草草打了个尖,便雇了辆车往前赶路,他却伏在车厢里打盹养精神,到了晚上好再赶路。 最奇妙的是:往往两、三天中,他只要略为静坐调息,真气运行一下,便又精神焕发。他知道了自己内功的进境,简直快得不可思议! 这么才过了四天多,他竟能奇迹般地越过四川,来到川滇交界旁的叙州。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真的要休息一下了。 他为了避人耳目,穿的是最不引人注目的服装。因为是冬天,他可以将毡帽戴得很低,甚至嘴上都留了些胡须。 到了叙州,他投在城外的一家小店里,自然也是避开天争教的眼线。别的还好,时间却是一刻也耽误不得。 哪知一入店门,他就发觉事情有异,心中不禁暗暗叫起苦来。 原来,这店栈虽在城外,规模却不小,一进店门是一面柜台,柜台前面,却散放着十余张椅子,想是借人歇脚用的。 此刻这些椅子上,却坐满了黑衣劲装的大汉,一个个直眼瞪目。伊风暗叫“不妙”!他暗忖:“这些人看来,都是天争教下。” 不禁暗怪自己,怎地选来选去,却选中这个地方? 但是,他却势必不能退出,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去,希望这店里没有认得自己本来面目的人,更希望店小二说没有房间了。 但是店小二却殷懃地道:“你老运气好,只剩下几间房了。” 带着他走到西面跨院的一间房子,里面倒的确是比城里客栈宽敝、幽静得多。 店小二走进去收拾,他站在院子里,盘算着路途。突然背后有脚步声,他也没有回头去望,哪知肩上却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他一惊,回顾却见一个黑衣汉子,站在他背后,粗声道:“朋友!你是哪里来的?” 伊风更惊,忖道:“难道这里真有人认得我?不然怎地这天争教徒跑来问我?” 口中却道:“从北边来的。” 那黑衣汉子“嗯”了一声,从头到脚打量着他,似乎在微微点头。 伊风又微惊,他倒不是怕这个粗汉,而是怕生出争端,误了行程。 哪知那黑衣汉子却笑道:“朋友,你走运啦!” 伊风一怔。他又道:“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兄弟了,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我看你买卖也不见得得意,跟着我们弟兄在一起,保管有你的好处。” 这黑衣汉子没头没脑说出的一番话,倒真的将伊风怔住了。眼珠一转,正想答话,那汉子却已不耐烦的催促着。 伊风沉吟半晌,道:“老哥的盛情,小弟心领了,但是……” 他话还未说完,那黑衣壮汉已怒道:“小子不要不识抬举,老子看上了你,你怎么样?老子……” 他一口一个老子,伊风不知道这是蜀人的口语,涵养再好,也不禁大怒起来,喝道:“住口!快给我滚开!” 那黑衣汉子还真想不到他会喝出来,他怔了一怔,随即大怒,左手一领伊风的眼神,右拳兜底而出,一拳“冲天炮”,打向伊风的下颚。 伊风是何等武功,怎会被这种庄稼把式打中?但他脑中念头极快地一闪,竟未出手,伸着头让那大汉打了一拳。 那大汉又一怔,忽然捧着手走了,大约他也知道自己碰着了高手。 伊风微微笑了笑,心中热血倏然而涌。这种天性的人,是不会永远甘于寂寞的,尤其是他自知功力已猛进,但却未能一试的时候。他心中暗忖:“就算出了什么事,我办完之后一走,就凭我的脚程,他们还会赶得上我?” 他走到业已收拾好的房间里。店小二陪着笑,过来说道:“你老真是大人大量,不跟那人一样见识,这才叫不吃眼前亏的大丈夫!你老看:连韩信以前都从人家的裤裆下,钻过去哩!” 伊风微微一笑,挥手叫他走了。他想在这川滇边境的小店里,煞一煞天争教日渐嚣张的凶威。 过了半晌,果然有人叩门,伊风冷笑忖道:“那话儿果然来了。” 倏然拉开房门,眼前一亮,门外竟站着个绝美的少女。 那少女穿着翠绿长衫,微微露出散花裤脚,上面宫鬓高挽,几丝乱发,披在耳畔。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望了伊风一眼之后,目光中原来含着的怒火,变成了另外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 这少女年纪并不大,但风致却成熟得很,眼中的笑意,使人见了,不免想入非非,嘴角挂着七分风情,樱口微张,说道:“我听我们那几个不成材的奴才说,有个高人,用力劲震了他的手。我就说这小店里怎么来了个高人呀?赶紧走过来看看。哪知道……” 她以一声荡人心魄的笑,结束了她尚未说完的话,一口清脆的京片子,使她轻快的语调,更为动听。 伊风奇怪:“这少女是谁?难道也是天争教下的高手吗?” 但无论如何,本来留在口边的伤人之语,此刻却说不出来了。 那翠装少女却又娇笑道:“我说您哪!高姓大名呀?就凭您那么俊的内功,一定是武林中成名露脸的大英雄!” 说着,她竟不等伊风招呼,走了进来。 伊风极为不悦地一皱眉,暗忖:“这少女好生轻佻!但人家话说得那么客气,自己在没有摸清人家来历之前,也不便作何表示。但她的话,却又如此难以答复。” 他微一沉吟,说道:“小可略通两手粗把式,哪里是什么高人,更谈不上成名露脸了。方才是一时失手,伤了贵——贵管家,还望姑娘恕罪!” 那少女的目光,在伊风脸上不停打转,笑容如百合怒放,娇声道:“您不肯说,我也没办法。那蠢才受了伤,是他有眼不识泰山,活该倒霉!不过——” 她轻轻一笑,又道:“您肯不肯和我做个朋友?” 伊风又微一皱眉,他更发觉了这翠装少女的轻佻。但他昔年行走江湖时,这种事也曾遇到过,是以也并不觉得吃惊。 他冷然一笑,道:“承姑娘抬爱,小可实感有幸。但小可此刻尚有要事在身,稍息片刻,便得离去,日后如有机缘,再……” 那翠装少女明眸一转,又甜甜地笑了一笑,截住他的话道:“那你是不是肯交我这个朋友?” 语声之娇脆清嫩,更宛如出谷之莺,使人有一种不忍拒绝她任何要求的感觉。 伊风又在沉吟,不知该如何答复? 但他却并非被这少女所惑,只是不忍给少女过于难堪;因为无论如何,人家总是对他一番好意。人们常常无法拒绝人家的好意,至于这种好意正或不正,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何况这少女明眸善睐,虽然显得轻佻些,却绝非****之态。 那少女俏生生立在他面前,突然柳腰一转,向外走去,一边娇笑道:“您既然有急事,我可也不能多打扰您,可是下次见面的时候,您可不能再不理我了!” 伊风目送她的倩影,走到门口,那时她却又突地回转了身来,自怀中取出一物,放到桌上,又娇笑着道:“这——这是我的名字。”说完,柳腰微折,轻风似地走了出去。 伊风怔了半晌,目光一转,看到她竟在桌上留下一张粉红色的小纸片,他忍不住拿起一看,却见上面写着:“天媚教下,稚凤麦慧。” “天媚教”三字一入目,伊风心头一凛!但那小纸片上所散出的轻淡香气,却使他神思一阵昏慵。等他发觉之时,已来不及了! 于是,他软软地倒在地上…… 他醒来的时候,四肢百骸,仍然没有丝毫力气,那虽然近似被人点中穴道,却又和被人点中穴道的滋味,完全不同。 而且,他脑海中也仍然有些昏晖之意,他不禁大骇:“是什么迷药?有着这等效力?” 须知他自“督”“任”两脉一通之后,功力比起以前,何止增进十倍?就算以前,普通的迷药也万万迷不倒他。最怪的是,那小纸片看来,丝毫没有一些异状,谁又想得到那其中竟附有如此厉害之迷药! 他睁眼打量四周,入目俱是粉红色。房间虽然不大,却装潢得绮丽堂皇已极,竟像是什么富家千金的闺房似的。 他心中立刻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心中不禁厌恶地一唾。立刻试着以内功逼出体中尚残存的迷药,哪知眼前突然一暗—— 等到光线重明之时,他立刻又发觉一幕奇景,房中竟多了四个身披轻纱的少女,而那稚凤麦慧,赫然亦是其中之一。 这四个轻纱少女,姿容俱都绝美,体态之中,隐含着一种消魂蚀骨之意,袅娜地走到伊风的床前,竟都坐到他的床侧。 伊风此刻真气方凝,哪知这四个少女明眸带媚,微微一笑,八只纤纤玉手,竟都搭到伊风身上,玉指轻动。伊风心中,竟猛地一荡,他不禁大骇! 但此刻他的四肢软得一丝力气也没有,也无法反抗。那四个少女笑声愈媚,玉指连抚,伊风心中,竟渐渐像是有些把持不住的样子。 但是他功力之深迥异常人,理智尚未完全消失,心念突地一动,强自收摄神色,将方才凝集的一丝真气,完全逼到脸上。 那四个少女眼中,只觉他面庞火赤,俊目迷糊,如醉如痴。 其中一个,身材微矮,体态较丰,眉目之间,荡意特别浓厚,笑道:“行了!” 她向稚凤麦慧和另一个少女道:“三妹,四妹,你们去招呼教主来吧!这小子也不见得济事,还害得我们四个亲自出马。” 稚凤麦慧望了伊风一眼,笑道:“他将于七双腕震伤的手法,确实高明得很!我以为他一定满有功夫哩!哪知道——” 她俏哼了一声,又笑道:“也不中用!” 说着,她拉了那身材最高,肤色莹白如玉的少女,悄然走了出去。 伊风心中,很快地闪过几个念头,他暗暗忖道:“这天媚教看来果然有些门道,我若不强自把持,今日恐难免遭此劫难!” 一面闭上眼睛,却在暗中调息着。 另外还留在室中的两个少女,却似极为****,言语手脚之间,春意盎然。 但伊风一经调息,心境立即空灵,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他舌尖微抵上颚,外表虽似痴醉,其实却不然。 过了一会,室外笑语之声传来,听得稚凤麦慧轻婉的口音道:“教主来了!” 伊风成竹在胸,倒想见识这“天媚教主”,到底是怎么样个人物?门帘一掀,稚凤麦慧和另一少女扶着一人进来。伊风目光闪处,心中不禁泛起了一种又好气,又好笑,却也又有些失望的味道来。 伊风先前忖测,这“天媚教主”一定是个绝世美人,哪知入目之下,却险些将先前所吃之饭,都呕了出来! 那“天媚教主”,在一个臃肿不堪的躯体上,穿着和那四个少女同样的透明轻纱,在这上面,是一张奇丑无比,上面却涂满了脂粉的面孔。一见了伊风,就张开她那张大嘴笑道:“哎哟!想不到这种地方,还有这么漂亮的角色!慧儿!你真乖!” 伊风恨不得赶紧掩上耳朵,一个沙哑粗俗却又矫揉造作的声音,其难听的程度,可想而见。 他暗暗奇怪,这种奇丑之人,怎会是“天媚”教主,他却不知道,这天媚教主,万妙仙娘,却生具一副媚骨,与之交合,鲜有不欲仙欲死者!只是,她自己也未尝不知道自己的尊容,是以才会让四个姿色绝美的女弟子,先惑人之心智,然后才—— 伊风索性不动,看看还有什么花样。天媚教主一挥手,那四个少女便抿着嘴退了出去。伊风暗暗皱眉,准备随时出手一击。 万妙仙娘彷佛迫不及待似的,款款地走到床前,往床边一坐,伸出蒲扇般的手掌,竟要去摸伊风的脸颊。 伊风暗中试一运气,自觉真气已无滞阻,方才那种昏慵、迷荡的神智,此刻已不复再有 就在万妙仙娘的手,快要接触伊风的面颊时,他头微侧,双手倏然如电伸出,分点那天媚教主的胁下“玉机”和前胸“将台”两处大穴。 他这一招,出手如风,何况是在对方万万不会防备之时击出,竟用了九成真力,立心将这****丑怪之人,毙于掌下。 万妙仙娘果然大惊,她再也想不到这年轻小伙在受了她的“迷魂粉”和“姹女指”两种迷魂之术后,仍能出手御敌。 但是,她也有令伊风想不到的地方,竟在这电光一闪般的一剎那间,使出去摸伊风面颊的手,竟也倏然划了个半圈,双指如剑,直点伊风鼻下的“闻香”穴。指风凌厉,显然功力深厚,亦臻绝顶! 这么一来,伊风纵然能点中她的两处大穴,自己可也免不了受上一指。以万妙仙娘的这种指力而言,他焉能还有命在? 何况他此刻身在敌窟,只要自己穴道被扫上一点,真力微一受阻,门外那四个少女,显见亦是高手,他也是凶多吉少! 他此时功力,虽增进数倍,但临敌之时,所用的还是以前的招术,对付普通一般江湖高手,虽已绰绰有余;但眼前这奇丑妇人的功力,却绝非普通一般江湖高手可以比拟的! 他心念一转,手中的力道猛撤。 就在他真力回收之际,他的身形也藉势后缩二寸,同时张开嘴巴。 这样一来,那天媚教主如果不也立刻撤招,那么她的一指,便恰好点在伊风的嘴里,甚至可能被他咬上一口。 万妙仙娘一笑,身形倏然滑开两尺,口中却说道:“小孩子功夫不错嘛。” 左手轻飘飘的一扬,似乎有一股迷蒙烟氲,自她那轻纱的阔袖中逸出。 伊风赶紧屏住呼吸。 此刻他已深知人家迷药的厉害,知道自家只要闻着一点,那么又是四脚无力,得听凭人家的摆布。 他毕竟久走江湖,非一般初出道的嫩手可比,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住自己心神的镇定。 闪目四望,这绮丽的房间中,竟没有窗子。 这使他原先打算从窗口逃出的想法,顿时落空。 须知他知道门外必然有那四个女子守候,他若夺门而出,那四个女子怎会放他走?只要稍一耽误,自己就可能走不了! 他心思百转,然而并没有费去多少时候,那迷蒙烟氲,也兀自未散。 此刻那天媚教主却也静立未动,心中也在打算着。她已知道这年轻人功力绝高,而年轻人有着如此功力的,必定大有来头。 原来这万妙仙娘一向居于苗疆,涉足中原武林还没有多久,人虽丑陋贪淫,然而心思却极缜密,武功也极高。 此刻她倒不是畏惧伊风的武功,而是恐怕他和有关自己的其它教门有所关连,自己若为了这种事而得罪一条在线的朋友,却又何必? 而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此次能在中原武林创立教派,关系着一个极大的计划,是以她之行事也格外来得小心。 于是这两人的形况,就变得极为奇特了,一个睁着双眼躺在床上,另一个却怔怔地站在床边。两人之间,有一股迷蒙的白色烟氲,久久未散;却给这种不调和的形况,揉合了些调和的味道。 两人心中,各有所惧,久久没有举动。 尤其是伊风,他更摸不清这天媚教主的深浅,思虑百结之下,心念突地一动:“除了天争教之外,终南弟子受的是“天毒教”之毒,而此刻又多了个“天媚教”,难道这三者之间,有所关连吗?” 伊风本是聪明绝顶之人,心中转念之后,就紧紧抓着这一点端倪追寻下去,以求寻得自己的生机。 他暗暗忖道:“此刻敌强我弱,何况我有着那么重要的事要做,可不能和这些无耻的女子多纠缠。但是以我的力量,又绝不能除去她们,唯一的办法——” 那天媚教主见这年轻人睁着大眼睛动也不动,也没有丝毫被迷的迹象,越发地莫名其玄虚。 伊风双肘一支,上身侧坐了起来。 口中却朗声说道:“小可是奉了天争教之命,有事入滇。不知之中冒犯了贵教,还望阁下,高抬贵手,放过小可,日后敝教教主,必有补报。” 原来他方才心念动处,知道自家在这种情况下,只得且施诡计。 是以他抬出天争教的招牌来。 他暗忖:若是这天媚教真的和天争教有着关系,那自是最好;如若不然,对方也可能会卖天争教一个交情。 他朗声说罢,天媚教主果然一怔,心中却在暗自得意:“这年轻人果然是同一在线之人,幸好我没有如何,否则传出去岂非笑话?” 她对中原武林极为生疏,是以伊风误打误撞,才会撞个正着。否则天下哪会有这么简单的事? 伊风见了她的神色,心中暗喜,知道计已得逞。哪知脑中又是一阵晖眩,伊风暗叫一声苦也!也昏迷地倒在床上。 原来他开口说话之时,自然就不能够屏着呼吸,是以又吸进一些那历久不散的烟氲;而这烟氲,正是万妙仙娘的秘传迷药。 他昏迷之中,忽觉鼻中嗅到一种极为辛辣的味道,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于是他就苏醒了。 睁眼一望,一个奇丑的面孔,正望着他嘻嘻而笑,那正是天媚教主。 这奇丑的笑容使得他心中感到一阵恶心,闭起眼睛,不去看她。 然而耳中却听到天媚教主,以一种和她那奇丑面容极为配合的难听声调,说道:“小孩子!不要怕,张开眼睛好了,本教主又不会吃了你。” 万妙仙娘在极幼年时,就居于苗疆,她虽然没有将中原方言忘去,然而说出来,却生硬得很;再加上她那种如夜枭般刺耳的声调,那种难听,实在是非言语所能形容的。 然而伊风却不得不张开眼来。 万妙仙娘又咧开大嘴笑道:“本教主早就猜到你是天争教下的徒弟,“三天”之外,若还有像你这样的年轻好手,那么,我们那位老头子又要气死了。喂,我说……” 她唠唠叨叨又说了些话,伊风却没有再往下面听下去。 他此刻又在沉思着:“这“天争”、“天毒”、“天媚”三教,果然源出为一,所以这丑八怪才会有“三天”这个说法。而且听她的口气,在三个教主之上,似乎还另有一个“老头子”高高在上,暗中控制着这“三天教”的活动,只是这“老头子”又是何人呢?” 他心中疑念丛生,口中却在唯唯地答着那天媚教主的话。 “这“老头子”组此性质、方法、手腕都绝对不同的三个教派,必定有着极大的野心,看样子竟想将天下武林豪士一网打尽。” 伊风不禁暗中一凛,想到自己和“天争教”的深仇,复仇恐将更为渺茫,忍不住叹了口气。却听那天媚教主又道:“小兄弟,也是我跟你投缘,还舍不得放你走,我看你要是不急的话,还是在这里多耽几天吧。” 挤眉弄眼,丑态毕露。 伊风连忙道:“教主宠召,小可何幸如之!只是小可实在有急事,一刻也耽误不得。” 他看到那天媚教主目光一凛,赶紧又道:“只是小可滇中之事一完,必然尽快赶来向教主问安的。” 万妙仙娘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才舍不得似的叹了口气,道:“你要是真有急事,你就快去。可是回来的时候,可不要忘了再来看我呀!不然,下次再让我撞着,不把你这小鬼撕成两半才怪!” 伊风此刻心急如焚,只要放他走,他就谢天谢地了。 万妙仙娘一击掌,那四个少女立刻拥了进来,嘻嘻哈哈笑个不住。 稚凤麦慧走在最前面,笑向伊风道:“恭喜你呀!” 伊风脸上倏然一红,另外三个少女又咯咯笑了起来,一面还向伊风抛着媚眼。伊风直觉如芒刺在背,恨不得立刻就冲出此间。 等到伊风脱身出来的时候,东方的天色,已是黎明了。 他长长松了口气,总算逃出了这艳魔之窟。 但他思忖之下,又不禁觉得有些惭愧,因为自己所用的,究竟不是正大光明的手段。 “对付这种人,用这种手段,正是再恰当也没有。古人不也说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我又何尝不可?” 如此一想,他又觉泰然。 行行重行行—— 伊风毕竟来到了无量山,无量乃滇中名山,绵亘数百里,主峰在景东之西,山高万仞 伊风日落至景东,将息一夜,匆匆准备,次晨便绝早上山。 晓烟未退,寒意侵人,山上渺无人迹。伊风盘旋而上,只觉寒意越来越浓,随便寻了个避风之处,盘膝坐下。 真气运行一转,正是所谓:“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伊风才觉得已恢复正常体温。 将那藏宝之图取出再详细看了一遍,图虽详尽,然而在这绵亘百里的深山中,寻找一处洞穴,却也不是易事。他极目四望,远处山峰迭起,群山之中,一峰高耸入云,就是那藏宝之处。 他略略用了些干粮,便又觅路而去。身形动处,山鸟群飞,而他那种轻灵,快迅,却也不在山鸟之下。 他思忖着图上所示,那藏宝之地,是在山阳处的一个山坳里,而这山坳却在一道溪水的尽头。 渐行渐远,白云彷佛生于脚底,伊风鼓勇前行,但是那藏宝之地虽在此山之中,却是云深不知其处。 暮云四合。 伊风逐渐着急,忽然听得在松涛声中,竟隐隐有流水潺潺之声传来,他精神一振,连忙水声发出之处,掠了过去。转过一处山弯,果有一道泉水,沿着山涧流下,澎湃奔腾,飞溅着的无数水珠,在天色将黑未黑之际,分外悦目。 伊风沿着山涧,曲折上行,飞溅着的水珠,渐将他的鞋袜溅湿。寒风吹过,他脚上凉凉的,身上又微微有了些寒意。俯首下望,白云缭缪。仰首而望,已是山峰近巅之处。 伊风目光四盼,忽见前面两壁夹峙,而这山涧便是对面那山坳里流出。他精神一振,身形一弓,两个起落,便越了过去。他极快地穿过那两壁夹峙之间的山道。 此刻夜色虽已浓,寒意也越重,但伊风心中却满怀热望,因为他终究已寻得藏宝之处。 他想到那被武林中不知多少豪士垂涎了多年的秘藏,片刻之间,自己便可得到,心中不禁一阵剧跳,脚下更加快了速度。但是一进山坳,他却不禁怔住了。 那山坳里面甚为宽阔,对面一处高岩,流下一股瀑布,宛如一道白练,摇曳天际,澎湃流下后,再沿着山涧流下。 令伊风惊愕的却是:在瀑布之侧,竟有几处人间灯火。 他立刻顿住身形,目光四扫,证明此地的确和图中所记,没有半点差错。藏秘之地,就是在那瀑布后侧的一个洞穴里。 “但是这里为什么会有灯火呢?是什么人会住在这种地方?难道那武曲星君的藏宝,已经被别人捷足先得了吗?” 他惊疑地思忖着,不敢冒然再往前走。他知道能够住在这种地方的人,不是避仇,便是息隐,或者是为着某一种武功的修为。然不管怎样,却必然一定是武林高手。 但是他却又绝不肯就此回身一走。 他自家的得失,还在其次,终南山里的数百条人命,也全担当在他身上,此刻他是有进无退的。 水声琤琮,风声如鸣。 伊风就借着这些声音的掩护,极快地掠了进去。 借着微弱的灯光,伊风可以看到瀑布旁山壁下,有一座石屋,两边各开了两个窗子,灯光便是从窗口露出。 伊风此刻又发现,从这窗中射出的光线,分外刺目,不是普通灯光的昏黄色。 伊风只觉得一股寒意,直透背脊,掌心也不禁沁出冷汗。 他又呆立了半晌,突地暗骂自己:“吕南人呀!吕南人!你怎地如此胆怯?你难道不知道终南山的数百弟子之命,以及你自己的切骨深仇,全都在此一举上?你若是如此胆怯,你还有何面目见人?你还有何面目见己?” 于是他一咬牙,提气向前纵去,极力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隐在阴影中,他悄悄往窗内一望,屋里的景象,却使得他几乎惊唤出声来。两只眼睛,动也不动地朝里面望着。 第5章 第五章\t南偷北盗 只见那石屋甚为宽大,东、西两端,各堆着些山薯、茯苓、黄精、首乌一类的山果,其中也还有些人间的干粮。 南、北两面,却堆放着不计其数的珠宝,璇光彩色,绚丽夺目,竟将这偌大的一个石室,映得通明。 伊风这才恍然为什么窗口的灯光,会和普通灯光的那种昏黄之色,迥然不同。 这些已经足够伊风惊异的了。 然最令伊风吃惊的,却是:石室中央,对坐着两人。朝东的一人,左腿盘着,右腿支起,穿着油光四腻的鹑衣,像是已有多年未曾换过。那人赤着双足,不停地用手指去搓着脚丫里的臭泥,头上也是乱发四生,须髯互结,只有两只眼睛,开阖之间,射出精光。朝西的那人,枯瘦如柴,两颊内陷,颧骨高耸,胡须虽轻,但也留得很长,身上穿着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垂目盘膝,像尊石像般盘坐着。 这种诡异的景象,自然难怪伊风吃惊。他偷望了一会,第一个得到的概念便是:这两人已在这石室中住了很久很久。 其次,他知道这两人,必定身怀绝顶功力。 但他疑惑的是:“这两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在此深山石室中静坐呢?” 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这问题很难得到答案,心中暗忖:“最好我能够偷偷溜进那洞穴里,而不让他们知道,再偷偷溜出来。” 心里虽是如此想,其实他也知道这种想法的荒谬和不可能,人家无论如何也不会全是聋子的吧? 他心中着急,却又无计可施。 目光再向里望,又不禁吓了一跳! 原来那虬须大汉突然跳了起来,哈哈笑了两声,声音直可穿金裂石,震得伊风的耳朵嗡嗡作响。口中却说道:“我上半身向左一旋,你上月那招的右手便刚好贴着我左侧擦过,下半身向右旋,是躲开你斜击而下的左手,我再用左手回勾,来点你右耳后的“艺血穴”,右掌用“小天星”的掌力外击,你若向左去避,我左手正封住你的退路,你若向右去避,我右腿这一圈、一勾,脚跟正好撞向你脚跟的“百涌穴”,你只有后避,但那时我“小天星”的掌力,正好用上。” 他一口气说完,哈哈大笑了几声,又接口说道:“若非我习得“拆骨锁骨”之术,我就要栽在你上月那招之下了。” 窗外的伊风,听得冷汗涔涔而落,这虬须大汉的武功招式,简直精妙得骇人听闻! 他心中数转,暗自思忖道:“若是有人对我发出此招,而手法和这虬须大汉一样快的话,那我就死定了。” 闪目再朝里望,那枯瘦的老者,仍像老僧入定般动也不动,坐在那里,生像是毫无所动的样子。 那虬须大汉仰天笑了一阵,跑到后面取了一块已经干得像石头一样的卤牛肉,又坐到他原先的那块蒲团上,吃了起来。 伊风此刻心中已模糊地有了个概念,心中暗暗猜测着:“这两人必定是在较量着武功?” 但是疑问又随即而来:“他两人较量武功,为何选了这种所在?而且照这种情况看来,他两人在此已不止一年,难道他们一直在这里较技吗?” 他心里正在动念,却见虬须大汉又跳了起来,哈哈大笑道:“想不到荒山之中,也有客来。窗外的朋友,快请进来!” 笑声穿金裂石,语声更是作金石鸣,震得四山都彷佛起了回声。 伊风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不禁更惊异于这虬须大汉的功力。 他暗忖:“我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他怎会知道有人?” 他却不知道自己紧张过度,竟发出沉重的呼吸声来了,起先人家正在沉思,所以没有听到,此刻说出解招,注意力才及至此处。 那虬须大汉又道:“窗外的客人,再不进来,主人就要亲自出窗去请了。” 他语声已变得颇为严厉。 伊风看过人家的身手,知道逃是逃不掉的;而且自己也没有逃的必要。何况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能逃,也不可逃的。 他胆气一壮,索性大方的朗声说道:“主人相邀,敢不从命。” 目光四射,却发现这石室竟有窗无门。 那虬须大汉又笑道:“老夫当年盖这房子的时候,忘记造门,朋友就从窗中进来吧!” 伊风听他自称“老夫”,但是声若洪钟,身强体健,举手投足间的矫捷灵活,无可比拟,又何尝有一星半点的老态? 伊风在黑暗中一耸肩膀,无可奈何的苦笑一声,双手搭上窗口,头往里一钻,身躯就像蛇一样的,从窗口滑了进去。 一进房,他就双手抱拳。 须知伊风弱冠游侠,即名扬四海,也正是条没奢遮的好汉,真遇上事,态度反而更为从容。 再加上他长身玉立,面目英俊,动作之间,自然流露出一种潇洒飘逸之态。 双手抱拳一拱,口中朗声说道:“小可无知,斗胆闯入前辈居处,还望前辈恕罪则个! 那虬须大汉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突又连声哈哈大笑道:“荒山来客,已是异数,而来客却又是这等俊品人物,真教老夫喜不自胜了!” 他转头又向那始终动也不动的瘦老者道:“孤老头!你先别动脑筋,看看我们这位漂亮的客人!” 伊风目光一转,见那枯瘦老人倏地睁开眼来,竟似电光一闪,禁不住悄悄移开目光,不敢和他那利刃般的目光接触。 那枯瘦老人面目毫无表情,也打量了他几眼,冷泠说道:“小孩子!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随即又闭上眼睛,老僧入定般地坐着,彷佛对世间的一切事,都漠不关心似的。 伊风微微有些不悦,暗忖:“这老头子怎地如此没有人性?” 于是暗中对虬须大汉生起了好感,又朝那大汉抱拳一揖,道:“小可惊扰两位老前辈的清修,深感不安!只是小可……” 那虬须大汉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又哈哈笑着说道:“不必客气!不必客气!老夫和这老头子在这里打了将近十年的架,天天看着这老头子的面目,心里惹得起腻。如今你这漂亮小伙子来了,正好陪老夫我谈谈,老夫实在高兴得很!” 伊风倒吸一口凉气,“这两人已在此较技十年了!”他惊异地暗忖着。不知道这两人是什么东西支持着他们如此的? 他望着这大汉的鹑衣污面,心中想到这深山中的十年岁月,会是如何的寂寞?他更不知道,这两人如何忍受过来? 目光一转,被那些珠宝光芒映得耀目生花。心中对这两人的来历,更是大惑! 那虬须大汉举掌一切,他手中那块干硬如石的牛肉,竟像豆腐般地被一切为二。他将一块递给伊风,又笑道:“小伙子,先吃些牛肉,歇息歇息,让那老家伙去动脑筋去。” 伊风一笑,接过牛肉,却从背后解下行囊,那里面还有今天早上才买来的风鸡肉脯,还有一小瓶他备来御寒的烧酒。 那虬须大汉一见了这些,又哈哈大笑了起来。伊风连忙将这些东西递过去,那大汉也老实不客气的吃了起来,片刻之间,这些东西就被一扫而空;那一小瓶酒,也是涓滴不剩了。 那枯瘦老者却始终有如不闻不见,石像般地盘膝垂目坐着。 伊风知道他正以自己数十年的修为功力,苦思方才这虬须大汉所说那一招的破解之法。 再看到这虬须大汉的放怀吃喝,心中忖道:“方才这汉子说的那招,是为了破解这瘦老人上月所创的一招,那么岂不是这大汉竟想了一个月,才想出一招的破解之法……” 他心中不禁又骇然。 他还不知道,这两人有时会花更多的时间,去思索一招。 因为他们所学到的招式,都已用尽,而此刻他们所用的招式,却是他们以自身的功力和脑力,再加上无数次的对敌经验,经过苦思而自创出来的。 那虬须大汉风卷残云般吃喝完了,才抚着肚子朗声笑道:“小伙子,你巴巴地跑到这么高的山上来,是为着什么呀?” 伊风立刻道:“小可生平最爱登山,是以才会由江南而至滇中,为的就是久闻此间山名,想到此间来一一登临。” 他早就想到人家会有此一问,是以早就想好说词,此刻才能毫无犹疑地回答出来。 只是他这番说词,造的并不甚高明而已。 那虬须大汉却像已相信了,连连点头道:“登山最好,登山最好,对于身体,是很有益处的。” 说罢又连声大笑,低头寻找着地上掉下的鸡屑肉渣,捡起来往嘴里送。 伊风看着他的馋相,暗暗觉得好笑,却不敢笑出声来。 那虬须大汉突然抬起头,笑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们这两个老怪物,为什么会在山上打了十年的架?” 伊风连忙道:“小可实有此想,只是不敢启口而已。” 那虬须大汉又笑道:“告诉你也无妨,反正——” 他却又突然一顿,才接口道:“小伙子!你可曾听到过三十年前,江湖上有两个见钱眼开的角色?他两人,一个偷,一个抢,用的方法虽然不同,路道却一样。无论黑道、白道,他两人都见钱就拿,六亲不认,只是——哈!武林中的那些饭桶,也奈何他们不得。” 伊风心中一动,说道:“前辈所说的,可就是三十年前名声震动江湖的“南偷北盗”,千里追风神行无影妙手许白,和铁面孤行客万天萍两位前辈吗?只是后来这两位前辈,不知是什么原因,都一齐失踪了。” 那虬须大汉哈哈一笑,道:“对了!“南偷北盗”,就是我和这瘦老头。我们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一个偷,一个抢,本来可说是井水不犯河水,哪知——” 他说着自怀中取出一物,又接着说道:“却为了这件东西,我们两个却碰到一起;不但碰到一起,还打了起来;不但打了起来,这一打竟打了将近十年。” 伊风定睛望去,却见他手中所持的,只是一块一尺见方的铁块,虽然这铁块里璇光暗转,但他却也看不出什么好处来。 他不禁奇怪:“按理说,“南偷北盗”成名多年,一生之中,见过的宝物,不知有多少,却怎会为了这么块黑黝黝的铁块,闹得如此地步?” 那虬须大汉把弄了半晌,才抬起头来朝着伊风笑道:“这东西叫“璇光仪”,你莫看它不起眼,可是这东西的好处,却说也说不尽!” 他咽了口唾沫,又接着说道:“它不但能预测第二天的晴阴,又能解毒,还能避蛇虫一类的东西。这些都不说,最奇的是它竟能测出哪里有宝物,不管是人的身上、房子里,甚至是埋在地下的珍宝,这东西都可测出来。哈!这才叫精彩呢!” 他一拍大腿,又道:“可惜的是这东西我只有一半。于是我就千方百计的去找另一半,找来找去,才知道这东西的另一半,却在这瘦老头子身上。而这瘦老头子,也正在千方百计的寻找着在我手里的这一半。” 伊风听得出神,他自小到大,还真没有听说过世间竟有这种稀奇的事物,不禁更仔细地去望那“璇光仪”,想看看这东西到底有何异处。 那虬须大汉又哈哈一笑道:“我们两人这一碰面,才知道自己要找的东西,就在对方身上。我们两人心中就全有数,知道要得到对方的东西,可不是件容易事!于是我们就订好时间、地点,作一拚斗。谁要是赢了,不但能得到这“璇光仪”——” 他一指房中那不计其数,无法估计的珠宝,又接着说道:“而且还可以得到对方历年来的积蓄。喏!就是这些玩意。” 伊风恍然而悟,他们为什么会在这种荒山之中,忍受十年的痛苦和寂寞。 但是他又不禁问着自己:“花了十年的光阴,仅是为着这些身外之物,可算值得吗? 他不禁暗暗摇头,为着这两位武林前辈所浪费的十载时光而惋惜! 虬须大汉又道:“我们所约比斗之处,本是在这无量山下,到时双方果然都如约而至。可是我们在山下连斗了七天,我和这瘦老头子虽然所学的功夫完全不同,但功力深浅却完全一样。打了七夜,竟也没有打出一点结果来,仍然是不分胜负。” 伊风暗忖:“你们一个偷,一个抢,所学的功夫,自然完全不相同了。” 虬须大汉又道:“可是我们却不甘就此善罢罢休,因为那么一来,我们永远就只能拿着半个璇光仪,那就完全等于废物一样。” 伊风暗暗叹息:“人类真是奇怪,他们不愿彼此合作,却情愿浪费十年一去不返的时光,来为着一块顽铁拚斗,这也算人类的智慧吗?” 虬须大汉自然不会知道伊风心中的想法,微一停顿后,又道:“于是我们就在这山巅之处,寻得这所在,搭起石屋,就在这石屋里各自研讨,想创出一招使对方无法招架的绝招来。” 伊风心中暗骂:“你们什么地方不好选,为什么偏偏选中这地方!” 口中却接口问道:“要是有人一想十年,那对方不是就要等上个十年吗?” 虬须大汉笑道:“这当然有个期限,我们以四十天为期,四十天中,若还不能想出一招来化解对方的招式,那么便算输了。” 他微一停顿,又道:“可是十年来,彼此却都未败。有一次,过了三十九天,这瘦老头还没有想出破解我一招自创的“拂云手”,我以为他输定了,哪知到了第四十天的晚上,还是让他想出了这一招的破法。” 伊风暗叹一声,忖道:“只是他们这十年的光阴,还是有代价的。十年来他们一定创出许多妙绝人寰的招数来。” 一念至此,不禁神往,忍不住问道:“老前辈的那一招“拂云手”,是怎么样的一个招数呢?” 那虬须大汉似乎谈得兴起,突然站了起来,双手箕张,由内向外拂出,最妙是脚下在这一拂之间,已换了三个方向,而他的这一拂之势,在脚下的这一动之间,也变了四个方向 伊风只觉得他这一招,掌影缤纷,如天女散之花雨;而他那魁伟巨大的身形,在使用这一招时,竟也好像散花的天女那样美妙。不禁对这虬须大汉的武功,佩服得五体投地。 那虬须大汉身形一顿,又坐了下来,得意地大笑着道:“我这一招“拂云手”,名虽是一招,但使用起来,却有十二个高手同时进攻一人时的那种威力,也亏得这瘦老头子能想得出破法来!” 言下之意,大有天下除了那瘦老头一人之外,就再无别人能破得他这一招了,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他笑声一顿,又道:“我们就这样在这石室中,过了十年。到目前为止,谁也没有把握能赢得对方。在苦思破法时还好,最难堪的,就是在对方沉思时,那种寂寞的感觉,可真教人难受!” 语声之中,也不禁流露出凄凉的味道。 伊风正自暗地感叹,却听得这虬须大汉又大声笑道:“可是以后有你陪着,我们谈谈说说,寂寞就可以解除了。” 伊风一惊,连忙道:“小可虽想在此常聆老前辈的教益,只是小可还另有……” 那虬须大汉双目一张,目光锐利如刀地瞪着伊风,粗声道:“老夫看得起你,你还不识抬举吗?难道你进了这间房子,还想一人先走出去?” 伊风又是大骇。 却听这虬须大汉放缓了口气道:“小伙子!你也是学武之人,在这里陪着老夫,管保有你的好处,不但可以得到许多精妙的武功,临走时还可以弄一袋珍宝回去。” 这虬须大汉数十年前就以生性之奇僻,传遍武林。此刻实在因为这么多年来难堪的寂寞,才会对伊风这么客气。 伊风心中也不禁动了一下。 但是一种更大的力量,却使他说道:“万老前辈的盛情,小可心领……” 那虬须大汉一摆手,抢着道:“小伙子!我先告诉你,我可不姓万,那瘦老头子才姓万。我姓许,叫许白,你听清楚了?” 伊风又一怔。 他想不到这魁梧的大汉,竟是以一身轻身小巧的软功夫称誉武林的南偷——千里追风,神行无影,妙手许白。 而那瘦小枯干的老头子,却是昔年以大鹰爪手加杂着十二路金刚摔碑掌,以及一身童子混元一气功,走通大河南北的铁面孤行客万天萍。 他望着这两人的身形面貌,又想到那位“天媚”教主的奇丑妇人,心中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 口中却只得唯唯说道:“是!许老前辈的盛情,小可心领了。皆因小可实在另有他事……” 妙手许白突然敝声大笑了起来,伊风一惊,自然顿住了话。 妙手许白笑声一住,双目又电也似的射出精光,厉声道:“你要是实在不买老夫的账,也没有关系;只是你却要说给老夫听听,有什么事值得你推却老夫这种别人梦想不得的奇遇?若是老夫也认为值得的,那还罢了;如若不然——哼!” 伊风现在可发觉这妙手许白的不可理喻。也知道自己虽然功力精进,但到底修为太浅,和这种高手一比,还差得远! 那就是说:除了依照他说的路走之外,别无其它选择的余地! 他回头一望,那铁面孤行客仍然不闻不问地呆坐着,生像就算天塌下来,他也管不着似的。 伊风长叹一声,忖道:“怎的这两人竟如此不通情理!” 他可没有想到,这两人若非生性奇僻得不近情理,又怎会在这深山中一耽十年? 他心念一动,忖道:“看来我只有暂时在这里陪着他们,反正他们总有一天,会分出胜负的。到了那一天,我一样可以寻得那武曲星君的秘藏。到了那时,我身兼各家之长,再加上功夺造化的“毒龙丸”,我何愁大仇不报,武功不成?” 他高兴地思量着。 可是念头再一转时,想到终南山上的数百人命,却又高兴不起来了。 他脸上忽青忽白,正是他心中天人交战之际。 须知凡是人类,就不免多多少少有些自私的欲念,这本无可厚非;只是这自私若损害到别人,而将别人损害得很严重的话,就应克制了。 伊风此刻,正是陷于极度的矛盾之中。他知道若一说出此行的真实目的,那么那本武林瑰宝“天星秘籍”和那粒功能夺天地造化的毒龙丸,就绝对不会再是自己之物了。 而他如不说呢? 终南山里的数百个中毒垂危的终南弟子,都在等着他的解药,姑不论他赶回去时还能救得多少人的性命,但无论如何,一向嫉恶如仇,以侠义自许的他,总不能见死而不救! 窗外夜色更浓。 带着凛冽寒意的晚风,从窗口射入,吹到伊风的身上。 然而他却像是毫无所觉似的。 他身受奇辱,志切复仇,若此刻说出那秘藏,这“南偷北盗”,还会让他取出“天星秘笈”和“毒龙丸”吗? 那么,他复仇的希望,岂非又完全归于泡影? 在他想来,任何一个问题,都是非常容易答复的,尤其是有关自己切身利害的事。 因为那只须本着自己得益较多的一方去做,在他认为就是正确的。 铁面孤行客兀自静坐如泥塑,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他们的对话。 伊风蓦地一咬牙,下了个决定—— 他朗声道:“前辈既然如此相逼,晚辈自然不得不说出。” 他剑眉一扬,正气凛然! 接着又说道:“只是晚辈却不是为了爱惜自己的时光,甚或生命;而是为着另外数百条人命,不得不将此事说出……” 妙手许白微一皱眉,似乎觉得很不耐烦;也似乎对伊风的话,颇不相信;因为在他想法,世上简直不可能有伊风中口所说之事。 伊风朗朗说下去道:“小可此来滇中无量山,是关系着武林中一个绝大的秘密,那就是百十年前,武林异人武曲星君所遗留下来的秘藏……” 说到此处,那一直垂目而坐的铁面孤行客,也不禁睁开眼睛来。 妙手许白更是露出急切的神色。 伊风目光一扫,看到他们的神情,暗叹一声! 觉得这两人武功虽高,人品却极为低下! 暗暗担心那本武林秘籍——“天星秘籍”若落在他们手上,那自己岂不是变成了为虎作伥? 但是若非如此,又怎能救得终南山里的数百条人命? 他长叹一声,接着说下去道:“武曲星君死前,将他生平武学之精华——“天星秘籍”和一粒“毒龙丸”,埋藏在这无量山里,也就是两位的身侧……” 妙手许白和铁面孤行客,都不禁耸然动容! 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若得了这本昔年纵横天下的武林异人所遗留下的武学秘籍,再加上自身的数十年修为,那么自己瞬息就可变成天下第一高手。 于是他们眼中,都发出了贪婪的光彩,更是屏息倾听下去,生怕这年轻人不肯说出藏宝之地。 妙手许白更不住大声催促着:“快讲下去!” 伊风却故意停顿了半晌,使得他二人急之不胜,才接口说道:“这两样东西,虽是天下武林人士所渴求之物,但情势如此,晚辈却情愿放弃这两样东西,而转送与两位前辈。但是……” 他又故意一顿,才缓缓说道:“但是,晚辈却定要得到武曲星君所遗留的另外一物。” 妙手许白和铁面孤行客几乎同时问道:“那是什么?” 伊风更为清楚地了解了这两人的贪婪,一笑说道:“那就是天下至毒之药“蚀骨圣水”的唯一解药。我之所以渴求此物,就是为了解救终南山中了此毒的数百人命。” 他觉得在这两人面前,已再无自称晚辈的必要。 而这两人也更不会注意到他称呼上的改变,只是觉得这年轻人,放弃了两件武林秘宝,而巴巴地要那与己无关的解药,有些奇怪。 他们甚至想到这其中有什么诡计,但他们自恃自家的能力,却也未将任何诡计,放在心上。 伊风又道:“两位若放了我,我就将两位带到那藏宝之地,只要得到解药,我便立即回去。至于那两件异宝的分配,全凭两位作主了。” 妙手许白和铁面孤行客万天萍,心中各自一转,又同时道:“这个行得!” 妙手许白目光一望窗外,道:“现在天光已渐白,正好行事。” 转头一望万天萍,又道:“你我之事,等到此事过后,再作了断好了。” 他心中其实已另有计较。 但铁面孤行客又何尝不如此?当然也毫无异议的答应了。 妙手许白大笑道:“走吧!” 身形一动,庞大的身躯倏然之间,已钻出了窗子。 伊风暗叹一声,心想这千里追风神行无影的轻功,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其艺愈高,其行却愈卑,令人惋惜。 他思忖之间,眼前又一花,那铁面孤行客也掠了出去。 他也一掠而出。 天光虽未大亮,但东方已泛出鱼肚般的白色,山坳之中,也明亮得足够他寻找藏宝之地了。 仰望天色,他忽然想到自己如此做,是否对得起昔年嫉恶如仇的武曲星君? 但事已至此,又怎有其它之路可走! 他暗地又长叹一声,忖道:“也许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能够原谅我这不得已的做法吧!” 山壁之上,满生青苔,他沿着瀑布之侧前行,目光仔细地搜索着,果然发现在那满生青苔的山壁上,有着七处痕迹。 那是以内家金刚指一类的功夫,在山壁上划出的七个小三角,依着北斗星之位而排列。若非极为留意,也无法看到。 他低唤一声:“在这里。” 跟在他后面的妙手许白和万天萍,也立刻紧紧地停下了脚步。 他找到七星中的主星方位,用手一推,山壁却动也不动。 他微微一愕,立刻真气贯达四梢,吐气开声,朝着那位置伸出双掌缓缓推去—— 立刻起了一阵无法形容的声响,而那一片浑如整体的山壁,右侧却缓缓应手向内移去,左侧却向外面旋了出来。 于是,山壁上立刻现出一处洞穴。 他狂喜之下,暗自佩服那位前辈异人心意之灵巧。 突地,身侧“嗖”、“嗖”两声,原来妙手许白和万天萍,已抢着掠了进去,他嗤之以鼻地轻笑了一声,也跟着走进这藏宝之窟。 有天光自入口之处射入,是以洞窟之中,并不十分黑暗;但洞的内端,却是黑黝黝地一片,彷佛深不可测。 妙手许白朝伊风一扬手,伊风眼神微分,再定睛看去,自家身上的火折子,已被这位神偷妙手,在这一剎那里,不知不觉地偷了去。 他无可奈何地一笑,心想:自己总算尝到了这位神偷妙手的滋味。 妙手许白晃开火折,当先向内走去,万天萍当然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伊风反而走在最后,只是他也并不在意而已。 前行数十丈,洞窟越来越窄,前面忽然有一张石桌挡住去路。 三人目光动处,都看到那石桌上放着一个铁匣,妙手许白和铁面孤行客身形疾动,几乎是在同一剎那里,都抓到了那铁匣。 他两人对望一眼,心中各怀戒备。 万天萍伸手一扭,那匣上的铁锁便也应手而毁。 伊风也掠了上来,目光注视着。 铁匣的匣盖,被两人同时揭开,首先入目的,却是一张杏黄纸柬。 妙手许白和铁面孤行客又对望了一眼,各自缓缓缩回手。 借着火折子所发出的光线一看,只见那张杏黄纸柬上写着:“入此门者,既属已抱决死之心之人,启此匣后,立服此丸,方具无穷神力,启我后洞,得我秘籍……” 妙手许白和万天萍看到这里,同时倏然伸手,“啪”地一声,两人手掌相击,各自后退一步。 伊风目光动处,却接着念下去:“……得我秘籍,此丸“阴霄”,虽具无穷妙用,但却含剧毒。服此丸者,三年之后,必喷血不止而死。此三年中,汝可享受人生,任意行事,因汝之神力,已可无敌于世矣。” 他朗声念完,妙手许白和万天萍都缩回手,愕愕地说不出话来。 他们谁都不愿意就只再活三年,当然不愿服下此丸。 伊风抢前一步,伸手向那匣中,说道:“两位既然都不愿服,我就服了吧!” 哪知风声嗖然,一只手擒向他的脉门,另一只手却分厘不差地指向他肘间的“曲池穴”。 他只得连忙缩回手臂。 却听得铁面孤行客万天萍冷冷说道:“你也服不得!” 伊风一愕! 须知他最最渴求之事,便是能够雪耻复仇。此丸服下后,纵然只能再活三年;但他若能借着这神力而得以完成心愿,那他死亦不惜,是以他才有服下此丸的决心。 他愕了半晌,才体会出来,忖道:“这两人不愿短命,当然不愿服下此丸。可是却又怕我服下此丸之后,有了无敌于世的神力,而对他们不利,是以他们才也不愿我服此丸。 冷笑一声,也后退一步,束手而观。 妙手许白和万天萍,果然是这种心思,他们脑海中极快地思索了片刻,仍然没有解决的方法。 妙手许白缓缓说道:“我等先拿了此丸,再往前行,也许合你我三人之力,能够开启那武曲星君的后洞,也未可知,那么此丸便可弃去了。” 万天萍微微颔首,一声不响地拿起那铁匣。 妙手许白望了他一眼,暗中忖道:“你一手拿着这铁匣,等会便少了一只手和我抢东西了。” 心里好生得意,面上却一丝也不露出来。 于是三人掠过石桌,又往前走去。 再往前行,洞窟也就更窄。 但三人仍可并肩而行,只是伊风却故意走在后面。 前行数十步,前面赫然一块巨石,正好嵌在洞窟里。 这块巨石,庞大无朋,怕不在千斤之上;普天之下,恐怕再难有人能独力移去此石的。 万天萍估量一下,道:“你我三人一齐用力,若能移去此石,进入后洞,那“蚀骨圣水”,自是归这老弟所有;至于“天星秘籍”和“毒龙丸”,却怎的分配法?” 说时,他眼睛瞅着许白,许白却哈哈大笑几声,缓缓说道:“老夫无甚意见,不过总以猜枚之法,最为合适。你说如何?” 万天萍又微微颔首。 妙手许白便又朝伊风一扬手,伊风这次学乖了,眼神一丝不分。 许白哈哈大笑道:“小伙子!真有你的!” 伸出大手在伊风肩上一拍,伊风却一直警觉着。哪知许白伸开另一只手,里面已有十几枚制钱,而这些制钱,伊风心中有数,又是从自己身上取去的。 妙手许白哈哈而笑,又向万天萍道:“我手中拿着几枚制钱,你猜单双,若猜中了,“天星秘籍”就归你,若猜不中,“天星秘籍”就归我,你说好不好?” 万天萍一声不响。 许白将手放在背后,一会儿又伸出来,紧紧握着拳,朝万天萍道:“你猜!” “双!” 万天萍一口答道。 许白伸开手掌,里面有六枚制钱,正是双数,万天萍猜中了。 许白一副懊恼的样子,道:“天星秘籍是你的!” 万天萍面上虽不露声色,但心中却甚喜。 因为这武曲星君一生武学,渊博如海,至今武林尚无一人能及。这种内家秘籍,自然又比那“毒龙丸”高上一筹。 哪知许白面上虽懊恼,心中却得意,暗暗忖道:“万老头子,你又上当了。我服下毒龙丸后,功力立刻就胜过你,你总不能立刻学会“天星秘籍”上的武功呀,我难道不能从你手上将“天星秘籍”抢过来?你聪明一世,却胡涂一时了!” 原来他心中早就有了计较,是以才会提出猜枚之议。 须知妙手许白以“妙手”名满天下,手上的功夫,已经妙到了毫颠,将手里制钱的数目,随意变化一下,那还不是简单已极的事? 万天萍果然聪明一世,却胡涂一时,心中得意,口中道:“分配已定,你我就一同用力,将此石推开吧!” 说罢,举手先向那大石推去。 这三人一齐用力,威力岂同小可?那块巨石瞬间向后移去,两旁露出两尺许宽的通道后,许白和万天萍就一齐住手,向内掠去。 里面豁然开朗,又是一个极大的洞窟,却是这山窟的顶端。 妙手许白手中火折一照,发现洞中也有一张石桌,桌上也放着两个铁匣。 他两人连忙向前掠去,一人攫取了一匣,扭锁一看,无巧不巧,那妙手许白之匣里,果有一个玉瓶,上面赫然写着“毒龙丸”三字。 他等不及去顾万天萍的反应,匆忙地从瓶中倒出一粒龙眼大的丹丸,就往口中送去,果然入口香气凛冽,他连忙咽了下去。 伊风掠进这洞窟时,石桌上已空无所有。万天萍正狂喜着检视匣中一本黄绫小册,而那妙手许白也正在咽着丹药。 伊风一惊:“难道那解药竟不在此洞中?” 他游侠江湖,虽非大慈大悲之人,然而此刻倒是全为着别人,一点为己私心也没有。 他目光四掠,才发现洞窟上端,突出一石,石上放着一个玉瓶。 于是他连忙提气纵身,向那上面掠去,刚刚够着地位,右手疾伸,板着那块山石。目光动处,竟发现这块突出的山石上面,除了那玉瓶之外,竟还有一方上面写满字迹的黄绫。 他心中一动,暗忖:那武曲星君将解药远远放在此处,必有用意。 于是先不飘身下坠,左手拿了那方黄绫,就着微光一看。 只见那上面写着: 余一生行侠,然却死于流言,苍天!苍天!奈何奈何!世上对余不公,余亦可对世人不公。然余不忍将一生心血所聚,随余之死而永远湮没,是以将余武功之精粹“天星秘籍”及灵丹妙药,藏于此间。然非具必死之心之人,虽入此洞,亦不能得我秘藏,传我秘技,君临天下。此洞所藏之毒龙丹,乃昔年屠龙大师采天下灵药而成,功能夺天地造化,但其性至阳,若未先服前洞之至阴丹药“阴霄丹”,再于用力推石引发药性,而冒然用此,则半时之内,必喷血而死…… 看到这里,伊风心中一凛! 移目下望,那万天萍正贪婪地看着那本秘籍,而妙手许白却双手紧抓着石桌,全身起了一阵阵扭曲。伊风心里,蓦然起了一种难言的感觉。 再往下面看着: 是以入我洞者,无必死之心,弃阴霄之丹,则纵能以其它方法进入此洞,仍不免一死。有缘之人,得我秘藏;无缘之人,必遭横祸。余死非遥,临书亦感怀良多矣! 书法越来越乱,下面潦草地写着:“武曲星君临行绝笔”。 伊风匆匆看完,忍不住长叹一声,飘落地上。 万天萍此刻才注意到他,也看到他手中的黄绫,纵身一掠,一把抢了过来。 伊风不与他争,退后一步。 万天萍极快看完,突地发狂般笑了起来。 伊风心头又是一凛,目光转到妙手许白身上,却见他全身痉挛不已,额上也已开始流下黄豆般大的汗珠。 万天萍笑声越厉,震得山窟之内,回声四起,像是有着无数个万天萍在这山窟之中狂笑一样。 妙手许白紧咬牙关,厉声喝道:“你笑什么?” 万天萍狂笑道:“许白呀!许白!从此以后,你再也不能和我争了。” 他举起那方黄绫,一句一句地,将上面的字念了出来。 念到一半,许白就狂吼一声扑了上去。他此刻体内万火焚心,健壮的肌肉扭曲,将那件本已破烂不堪的鹑衣,挣得片片零落! 万天萍知道自己功力和许白相若,见了他扑上来,也不以为意,冷笑一声,喝道:“临死狂徒!还挣什么命?” 左胁挟着那装着“天星秘籍”的铁匣,左手紧紧握着,原来他已将那粒“阴霄丹”抓在掌心,右掌一挥,直取那像病虎一样扑来的妙手许白的前心。 妙手许白虽然已近疯狂,但是他数十年的坚苦修为,仍使他在这种情况里还没有忘记应敌的招术,左掌向前狂击,右手箕张,向万天萍当胸抓去。这已是拚命的招数了。 万天萍冷笑忖道:“你这是找死!” 右掌加了十成真力,向前击出。 须知他武功虽和妙手许白相若,但他所习的是金刚掌力,若硬碰硬地互对掌力,以轻软之功称誉的许白,便万万不是他的对手,何况他以右掌出击,而许白却仅以左掌相迎呢? 哪知双掌一接,却大出万天萍的意外,自己身形倏地一震,还未来得及转第二个念头,妙手许白的右掌,已着着实实地扑向他前胸。万天萍惨吼一声,妙手许白的右手五指,竟深深插入他的胸内。 原来那毒龙丸至阳至刚,天下没有任何人能单独服用,否则,便引发心火,喷血而死;妙手许白也不例外。但是他在服下此丸后,体内的真力便倏然增长数倍,这种功力的暴增,也是任何人不能抵受的,是以对掌之下,万天萍便非他的敌手。 伊风远远站着,看到这一幕惨绝人寰的景象,纵然深恶此二人,但也不禁恻然! 铁面孤行客胸前剧痛,狂吼一声,拚着最后一丝余力,右掌前击,砰然一声,也着着实实地击在妙手许白的胸前。 妙手许白双睛血赤,铁面孤行客这势挟千钧的一掌,并未能使他摔出去,只是却已将他前胸的胸骨,尽数打断。 然而却有另一种奇异的力道,竟支持他残存的生力,他巨灵般的左掌,疾地前伸,五指如刀,竟又插在万天萍的咽喉里。 万天萍的鲜血,溅得他一身一脸,使得虬须巨目的他,更为狰狞可怖! 从许白口中沁出的血,已一滴滴落在万天萍的脸上。 这两个天资都绝高,武功亦奇深,在武林中享有盛名的怪杰,竟为了一些贪心,而落得如此下场,是值得惋惜的,抑或是不值得呢? 但无论如何,伊风毕竟作了这幕惨剧的唯一看客;无论如何,他对这两人的死,也怀有许多悲怆和许多感触! 火折子先前被妙手许白放在桌边,此刻烧到了石桌,就熄了。 山窟里顿时变得坟墓一般的静寂,坟墓一般的黑暗—— 伊风怔怔地站在那里,悄然闭起了眼睛。 但是这景象却仍深邃地留在他脑海里,这也许对他以后作人,会有着很大的影响吧! 良久,他茫然睁开眼睛,但四周却仍像他闭着眼睛时一样黑暗。 于是他摸索着,走到石桌边,摸索着,拿到那火折子,晃开火焰,只见地上的“南偷北盗”,血液互流,紧紧压在一处。他们生前的恩、怨,以及他们生前的贪婪,此刻已随着死亡,永远消失了! 没有任何声音;即使最轻微的风声、虫鸣,都没有。伊风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声之外,什么都听不到。 他又愕了半晌,缓缓移动着脚步,走到那两个怪杰的尸身之侧—— 然后,他将这两具尸身,移到石桌上。 直到此刻,万天萍仍紧挟着那内放“天星秘籍”的铁匣。伊风长叹一声,费力地将那铁匣从他冰凉的胁下取了出来。 先前,他虽对这两人极为轻视和痛恶,但此刻,这分轻视和痛恶,也随着这两人的离开人世,而离开了伊风的心房。 他黯然掏出一块白巾,为这两位怪杰,拭净了脸上的血迹,再纵身掠起,从那块山石上,拿下了那里面放着解药的玉瓶。 此刻他脑海中空空洞洞,除了那一幕惨烈的景象外,他想不到任何事。虽然他鼻端嗅到一股异香,他也没有去探查那异香的来源。只觉得这洞窟里,有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意味,压在他的心上。 他有着急切离开这里的欲望,匆匆启开铁匣,将那本“天星秘籍”揣在身上;手里谨慎地拿着那玉瓶,因为这关系着许多人的生命,于是他回转身,向洞外走去。 只遗留下这两个武林怪杰的尸身,纠缠地倒卧在石桌上,也还留下两件他唾手可得的武林异宝,湮没在这洞窟里。 当然,这两件武林异宝,是不会永远湮没的。 那么又是谁能有缘得到它呢? 第6章 第六章\t疑窦重重 伊风以尽可能的速度,赶出了这个洞窟。外面日色满天,已是晌什时分了。 他游目四顾,山坳里景色依然,那古拙的石屋,也仍然无恙地蹲踞在那里。 但是这石屋的主人呢? 他不禁长叹着。 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心情,像是从坟墓中复活一样! 他的心情,此刻是萧索而落寞的,下意识地移动身形,向山坳外走去。 沿着山涧,他极快地往山下去。直到已近山麓之处,他方才想起那山坳中还有一堆价值无可比拟的珍宝,他凭着那堆珠宝,可以在世上任意做许多只要自家愿意做的事。 他还想起,在“南偷北盗”的身上,还有着一个价值比那堆珍宝更高的宝物——璇光仪 他的心不禁动了一下,几乎想立刻折回去,取得那些东西。 但是,在他心底深处,却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禁止他如此做! 妙手许白和铁面孤行客的惨死、终南弟子的呻吟……这些,也都真实而深刻的,在他脑海中掠过。 于是,他毫不考虑地,加速了身形,掠向山下。 因为他知道:唯有这样,他的心才能平静。 纵然你有天下所有的珍宝,但心若不安,你也算是不快乐的人——至少,一部份人是如此。 缭绕的白云,本来是在他脚下的,此刻已变为在他头上。 前面山路一转,他知道要再越过两处山峰,才能回到入山之处。 于是他身形更快,恨不得插翅飞回终南。 转过一处山峰,忽然有一声长叹之声,从山腰旁的林木中传出,声音中充满了幽怨、愤慨,和不平。 在静寂的群山中,显得分外清晰。 在晚冬寒风中,飘出去老远,老远。 伊风身形不禁略为停顿了一下,暗忖:“在这世上的伤心人,何其之多!” 思路未终,那林木中又传来了一个悲愤的声音,似乎是在喃喃自语着。 伊风并不能听得十分真确,但他自幼练功,耳目自然要比常人灵敏得多,隐约中他仍可听出语声中似乎有:“罢了……再见……”这一类的词句。 他心中一惊,暗自思忖着:“莫非有人要在这深山荒林中自尽?” 一念至此,他脑中再无考虑,身形一转,向那叹息声的来处掠了过去。 方进树林,伊风目光瞬处,果然发现在林中一株枯木上,悬着一人。 他的猜测果然不错,这荒林之中,果然有人自尽。 他的身形,立刻飞掠了过去,速度之快,几乎是在他目光所及的那同一剎那。 他右掌朝悬在树枝上的绳索一挥,手指般粗细的绳索,应手而断,悬在绳索上的身躯,自然也掉了下来。 伊风左手一揽,缓住了那人下落的势道,随着自己身形的下落,轻轻将那人放到地上。他探手一摸那人的鼻息,尚未气绝。 于是他在那人的三十六处大穴上,略为推拿一下。那人悠悠长叹一声,便自醒转,目光无助地落在伊风身上。 伊风微微一笑,朗声道:“好死不如歹活。朋友!你正值盛年,又何必自寻死路哩?” 那人穿着破旧的衫裤,面目也十分憔悴。 但是从他憔悴之色中,仍可以发现他是一个极为清秀的人,年龄也不过二十多岁。 这使得伊风对他起了好感。 那人目光呆滞地转了几转,似乎在试着证明自己虽无意留恋人世,但却仍然活在人世上 听了伊风的话,长叹一声道:“你又何必管我?我心已死,纵然人活在世上,又有什么生趣?” 他微一停顿,又道:“你非伤心人,当然不知伤心人的悲哀。” 他说的是川黔口音,词句之间,竟非常从容得体。 那和他的外表极不相称,显见是落魄之人。 伊风自怜地一笑,忖道:“你又怎知我不是伤心人呢?” 口中说道:“朋友!有何伤心之事,不妨说来听听,或许在下能效微劳,也未可知。” 他的语气非常谦和,绝未因对方的落魄,而稍有轻视。 那人又长叹一声,自诉了身世—— 原来他是川边屏山镇上的一个书香子弟,姓温名华,虽非天资绝顶之人,但读书倒也非常通顺。只是命运不佳,一直蹉跎潦倒,成了个百无一用的穷书生。 他家业一光,维生便无力。于是携带着娇妻,由川入滇,在这无量山里采樵为生。文人无命,就是世上最可怜的人了! 但是他的妻子,却耐不住这山中寂寞,竟和另外一个偶然结识的商人私奔了。 温华简略地说出了自己悲惨的身世。 这正是人海中许多值得悲哀的小人物所通常能发生的故事。然而伊风听了,却感触甚深。 他怔了半晌,心中翻涌着百般滋味。这温华的身世,不也和自己有几分相同吗?“相怜最是同病人”,他也陷入悲哀了! 温华又叹道:“你我萍水相逢,承阁下好意救了我。但阁下只能救我之身,又怎能救我之心呢?唉!金钱万恶,却也是万能的!” 伊风心念一动,突然想到在山巅处石室中那一堆珠宝。 于是他微笑问温华道:“你我既然相逢,就是有缘。我在此中存有些许钱财,于我虽无用,对你却或有帮助……” 他看见温华张口欲言,又道:“你万勿推辞!若你得到那些钱财以后,还想自尽,我也不再拦阻你。唉!其实天下尽多女子,你妻子既然无情,你又何必……” 说到这里,他却不禁自己顿住话声。 他在这样劝着人家,而他自己呢? 留恋人生,本是人类的通性。 温华终跟着伊风上山。 他右臂被伊风所持,只觉身躯像是腾云般,直往上飘。心中对伊风之羡慕,无以复加! 而伊风呢?他脚下虽不停地走着,然而心中却动也不动地停留在一处—— 那是在江南一道小木桥上:远处的晚霞,多彩而绚丽;近处的炊烟,袅娜而生姿;夕阳照,河岸边的青草,转换成梦一样的颜色;再加上桥下流水的低语,人间岂非胜于仙境? 就在这地方,伊风第一眼见到他的妻子——自然,当时她还不是他的妻子。 她骑着白马,缓缓地由桥的那边策马过来,夕阳照着她的脸,发丝随着春日的微风,在她娇美如花的面颊上飘舞着。 伊风陷入了回忆—— “她玉也似的纤手,轻轻挥舞着马鞭,朝我甜甜一笑;就是这一笑,使我忘记了一切由江南忘情地跟着她,跟到江北。一路上,她对我似乎有意,又似乎无意。我碰到我的好友银枪陶楚时,才知道她就是江南的第一美人,销魂罗剎。” 伊风不自觉地微笑一下,忖道:“她这个名字在嫁给我后,就变成了销魂夫人了。我虽然追随万里,可是始终没有机会认识她。直到一天,她在剑门道上,遭遇了“剑门五霸”。她的一条亮银鞭,怎抵敌得过那凶名四播的“剑门五霸”手中的五样兵刃?眼看就要不敌,她若被“剑门五霸”所擒,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我自然出手救了她,也借着这机缘认得了。我那时年轻气盛,自恃武功,在江湖上不知为她结了多少冤家。直到有一天,我为她而得罪了以毒药暗器驰名天下的四川唐家,身受三件唐家父子的绝毒暗器,她才对我稍微好一点。可是,我那次也真是九死一生,现在想来,我真有些怀疑是否值得了。自从那次之后,她对我可算好到极点。我们并肩驰骋游遍了江南江北、大河东西,甚至连塞外,我们都跑去过。那一段时日,真是甜蜜蜜的!有一天,我们静静坐在星空下,她指着天上的织女星说:“这就是我。”又指着牛郎星说:“这就是你。”” “我就说:“一年只见一次,未免太少了吧?”” “我还记得她那时的甜笑。” “尤其她说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人情深,又何须多见?只要我们能生生世世在一起,一年只见一次,我也甘心。”” “说那句话的时候,她若叫我立时死在她面前,我也会毫不犹疑地去死的!” 伊风因着这些甜蜜的回忆而微笑了—— “后来我们定居了下来,那虽然是一间并不华丽的房子,然而在我看来,却像是仙境一样!无论刮风下雨,冬天夏天,我们两人都是快乐的。有时,我们纵然对着听了一夕的雨声,但却比做任何事都快乐。在那段日子里,我什么都不想做,甚至连家门都不愿出去一步。江湖中的声名、武林中的恩怨,我都不再在意。当时我就想:若是她离开了我,我就是成为武林中第一人,又有何乐趣?” 他长叹一声,忖道:“但是,我想不到她后来真的离开了我,做了那天争教主的情妇。我起先不懂是为着什么,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争教主武功比我高,权力比我大,她在他那里,可以享受许多在我这里享受不到的东西,所以她才会背叛了我。” 他心中又开始自怜自责,自尊心的屈辱,使得他几乎连叹息都不能够!愤怒和复仇的火焰,燃烧着他的心。 他望了旁边的温华一眼,忖道:“我要将那石室中的珍宝,全部给他,让他能够享受一些人世间的快乐;而让他那****无耻的妻子,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离开他!” 于是他突然向温华道:“以后,你的妻子若再来哀求你的宽恕,你大可以将你此刻心中所感到的屈辱和悲哀,加倍地还在她的身上,然后再赶她出去。” 温华茫然地一点头,觉得这奇怪的年轻人,想法竟和自己有很多地方完全相同。 他却不知道,伊风的遭遇,也正和他一样! 水声潺潺,又到了山涧之处。 伊风精神一振,飞也似地向上面掠去。只见他自己也有些感觉到:自己的体力,日渐不支了。 穿过夹壁,山坳中一切如故。 他目光四扫,发现那山壁秘窟入口处的那块大石,也仍是开着的,露出里面黝黑的洞穴 他身形停顿下来,指着那间石屋道:“那里面的宝物,足够你做任何事!” 他随即又补充着说道:“这些宝物,虽非我所有,但我却有权来动用它。” 温华此刻对伊风已是口服心服,当然只是唯唯称是。 到了那石屋旁,伊风和温华一齐向窗内望去,两人都大吃一惊! 温华惊异的是这石室中放着的珍宝,远出他的意料,竟比他做梦梦到的还要多。 他想到这些就要归为自己所有,心中不禁一阵阵地剧跳,又有些不相信这会是真的事情,因为这比梦境还要离奇。 而伊风惊异的却是这石室中的珍宝,竟比他清晨所见少了不知多少,剩下的不过仅是全部的十分之一了 “是谁拿了去?”伊风吃惊地问自己。 目光又四扫,想从周围的事物上,寻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是他失望了。 这山坳里的每一件东西,似乎都完全没有变动。 他想寻得一片足迹,或者是任何有人来过的迹象。 然而他也失望了。 突地,他在地上发现了一滴血渍,连忙蹲下去看,血渍虽已干,但他凭着多年江湖的经验,判断这血渍绝对是新鲜的。 “这孤零零的一滴血渍,代表了什么?” 他再次问着自己,像是一条猎犬在搜寻着他的猎物似的,严密地打量着四周。 突地,他在近洞口之处,又发现了第二滴血渍。 他连忙掠了过去,发现这第二滴血渍,和第一滴血渍一样,也是新落不久。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一掠进洞,极快地向洞口走去。 他再掏出火折子,一路上仔细地搜索着,一直到了后洞,那块巨大的山石,仍静卧在那里未动。 他谨慎地掠了进去,火折上的火焰,因着他身形的突一转折,稍稍暗了一下。 等到火焰再明的时候,伊风不禁惊叫起来。 原来他亲手放在石桌上的两具尸身,此刻只剩下了妙手许白的一具;而妙手许白的尸身,也改变了原来的姿势。 他禁不住全身生出寒意! “铁面孤行客的尸体到哪里去了?那人拿去他的尸体有何用意?若说他的尸体不是被人拿走的,那么——” 他又起了一阵悚栗,不敢再往下想。 摇曳而微弱的火光,照着妙手许白的尸体和地上的血渍,给这本就阴森的洞窟,更添了几分阴森和恐怖! 伊风望着地上的血,再想到方才所见的那两滴血渍,再也不敢在这洞窟里耽下去了。 一转身,飞一样地掠出洞去。 洞外的天色,比他入洞时彷佛黯得多了。 微风吹过,飒然作响,吹着伊风的衣袂,他打了个寒战。目光动处,心中不禁又吃了一惊! 和他一齐来的温华,此时竟突地不知去向。他心中一凛,掠到石室窗旁,向内一看,赶紧回身掩目,不忍再看。 温华竟僵卧在石室里,而他身畔,竟有一滩血渍。 伊风此刻心中,满被恐怖所据,已连冷静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 这却也难怪他,任何人处于此情此景,也会吓煞!他心中正自暗悸,突地身后传出一声阴森之极的冷笑。 他回头一看,双目一阵晖眩,又忍不住骇极而呼—— 原来他的身后,僵立着一个全身血渍的人,目中神光灼然,却正是伊风亲眼看着身受两处不治之伤,已经死去的铁面孤行客万天萍。 伊风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暮色虽已临,但大地仍未完全黑暗,而他自信自家的目力,也绝不至发生眼花的现象。 那么这已经死去了的万天萍,此刻又怎会站在他眼前呢? 万天萍满身都沾染着鲜红的血迹,他那枯瘦的面孔,在血迹之后呈现着一种异样的阴森! 他的笑声,在清寒的夜风中扩散着,声波远远传到山坳的四壁,又反震回来,震荡着一阵阵令人悚栗的余音。 本已阴冷森寒的山坳,更像是抹上了难以形容的恐怖色彩,从上面奔流而下的水声,此时也像是变成了啾啾鬼咽。 就在伊风目光接触到铁面孤行客万天萍的那一剎那,伊风的万千感觉,倏然停顿,无助地回复到千万年以前,人类在原始时代具有的那种恐怖感觉里去。 万天萍的笑声未绝。 带着这种震人心腑的笑声,他缓缓地一步步向伊风走了过去,目中慑人的光芒,也像是鬼魅般那么尖锐无情。 他阴森地笑着道:“你又回来啦!好极了……” 伊风已无法分辨他的语声是像人类般地发自丹田,抑或是那种凄阴的鬼语。他的身形,不自觉地随着万天萍的来势,而一步步向后面退着—— 他的目光生像是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所吸引着似的,瞬也不瞬地瞪在铁面孤行客的身上,目光中所呈现的那种惊悸之态,使得万天萍那种阴森凄厉的笑声,越发显著恐怖。 蓦地,他感觉到身后就是那石屋的石壁,他已无法再向后退了。 于是那种和这鬼魅似的万天萍将要逐渐接近的恐怖之意,更像四周山岳的阴影般,紧紧压在他本已悚栗的心房上。 这种恐怖的感觉,不可思议地使得这身怀绝技,而江湖历练也异常丰富的伊风,竟失去了抵抗,甚或逃避的力量,而只是动也不动站在那里,静待着万天萍一步步向他行近—— 随着万天萍的脚步,空气中的每瞬息,都像是铁锤般地敲在伊风身上,他惊恐地发觉自己的四肢有麻痹的感觉。 渐渐,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缩短得只剩下常人的七、八步了,而像他们这样的武林高手,自然轻轻一掠,便伸手可及。 万天萍果然缓缓伸出手来,他的手上也沾满了血迹。 这曾以鹰爪功震慑武林的豪客,此刻却是以手上的血迹震悸着伊风的心。 他那枯瘦的手掌,一被血迹沾满,更与鬼爪无异! 突地,万天萍的笑声戛然而止。 于是纵然有奔流的水声,四周也顿时变得死样的静寂。 伊风努力地支持自己的身躯,然而不知怎的,他全身都莫名其妙地僵硬了。 这时只要万天萍轻轻一掠,他便得立时伤在垂名武林的铁面孤行客那双摧金石如枯朽的铁掌之下。 这当然是一瞬间便可解决的事,只是这一瞬间在伊风看来,却有如无尽期的漫长罢了。 伊风离开了终南山后,终南道院中的每一个人,除了等待之外,别无选择。 等待,这在别人来说,也许是经常能有的经验;然而在剑先生和三心神君来说,这就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了。 万剑之尊和三心神君,数十年前便以绝世神功名满天下,至今更已近不坏之身。以他们的自身功力而言,普天之下,绝少有他们不能做的事,是以他们根本不需等待。而此刻,这两个武林奇人,却遭遇到前所未遇的困难! 这庞大的道观每一个角落里,都弥漫着凄凉的气息。 几乎每一天,这道观里,便得添上几条冤屈而死的人命。而束手无策的终南掌门,玄门一鹤,却只得任凭这些尸体停留在丹房里。 于是每过一天,这武林名派之一的终南派的发祥地,便更增加了几分凄凉和悲哀的气息 剑先生和三心神君在后园中的一个山亭里,垂首对弈。但是不可否认的,他们的心思,谁也不能专注在棋盘之上。 凌琳的伤势,也在渐渐痊愈之中,她醒来后所见的事,自然令她非常惊异和奇怪,于是她的母亲就清楚地告诉了她。 但是这年幼聪明的女孩子,却丝毫不感激伊风。她的想法是:若没有伊风,那“夺命双尸”怎会遇着自己? 于是孙敏无言了,她对她这精灵古怪的女儿,除了爱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 凌琳当然也庆幸自己能遇着这两位奇人,也对人家深为感激。 她伤势虽渐愈,却仍然行动不得,只得留在那间丹房的云床上。 她年纪虽幼,可是已饱经忧患。在她那已接近成熟的头脑里,终日旋转着一些与她同龄的女孩子所无法想到的事。 奇怪的是,她对那沉默寡言的玄门道者——终南掌门妙灵道人,从第一眼见到时,就起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恶感。这种恶感的来源,是无法解释的,只是出于她的本能而已。 孙敏除了到那小亭中照应剑先生和三心神君之外,就在那间丹房里陪着她的爱女;她的心,却可怜地被割成三个! 除了对爱女的爱护和对往事的思念之外,这命运多蹇的妇人,此刻更多了一分等待和焦急,也多了一分难言的情感。 她的等待和焦急,当然是为着伊风。她莫名其妙地对那年轻人有了好感,焦虑他此行能否成功,等待他早些回来。 但是她的这分等待和焦急,是可以解释的,因为她在照料着伊风伤重的那一段时间里,她的心中,已将伊风和她的爱女,放在同一位置。 但是她对剑先生的那一分情感,却是不能解释的了。她当然也知道:自己无论在哪一方面,都和人家相差得太远;她也知道这看来虽似中年人的剑先生,实际的年龄恐怕已远在古稀之上。 可是她那一颗久无寄托的芳心,此刻却不由自主地放在人家身上。只要能得到人家的轻轻一顾,她就有无比的甜蜜! 这些,当然都是她心底的秘密。她将这份秘密,深深地隐藏起来,在她面对着爱女纯真而美丽的面孔时,她却又会为了自己的这份秘密,觉到惭愧。 可是凌琳在听了她母亲所说的“天毒教”施毒之事以后,却老是不停地问着问题,而这些问题,却使得孙敏竟也忘记了她心中情感的纷扰。 凌琳第一个提出的问题是:“这么说,终南山上的道士,全是吃了里面含有“蚀骨圣水”的泉水而中毒的了。那么我们吃的,是不是也是那泉水呢?” 这问题孙敏可以答复:在他们来此之后,剑先生就叫妙灵,远到后山的另一个水泉处取来食水,为的自然是避免中毒了。 可是凌琳又问:“终南山道人们平日食用的水,若是从山泉中取来的,那他们就不可能全部中毒了,因为山泉是往下流的呀,那么有毒的水,就不可能永远停留在他们取水的地方不动,所以,若是说“天毒教”所下的毒,是下在山泉里,那就绝不可能,除非是终南道人们已将山泉汲来道观后再下的毒,才象话些。” 孙敏微一沉吟,只得同意她女儿的说法,微微点着头。 凌琳两只明媚的眼珠一转,理了理鬓边的乱发,又道:“终南山的那么多道人是食用同一种水,中毒有先后,那还可以说是因为功力有深浅不同;可是那终南掌门却未中毒,却有些不通了。难道天毒教里的人会隐身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吃的水里先放下些解药,这有点不大可能吧?除非……” 她突然停住话,眼睛瞪着门口,孙敏却没有注意到,心中在思忖着她女儿的见解,也认为此事其中有许多可疑之处。 凌琳突然道:“妈!你出去看看,门外面像是有人的样子。” 孙敏一怔,随即身形一动,推门而望,门外只有风声飒然,却无人影。 于是她微笑说道:“你眼睛花了罢,外面哪里有人?” 凌琳却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望着丹房的屋顶,像是在思索什么难解的问题。 这两天最苦的却是玄门一鹤,他以一派掌门的身份,此刻竟做起伙工道人来。 晚上,他为凌琳煮了盏参汤,孙敏感激地谢着他。 凌琳也娇笑着,将参汤拿了过来,又一缩手,口中说:“好烫呀!”将那碗参汤放在桌边。 妙灵道人脸上的肌肉一抽,缓缓走出了门去,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这两天来,这忧郁的玄门一鹤双眉就未曾开朗过。 在他取去凌琳桌边的空碗时,凌琳的伤势,彷佛又转剧了,不住地呻吟着。他削薄的双唇一动,匆匆地将空碗拿了出去。 孙敏立刻从小亭中赶了过来,又急忙赶到小亭将三心神君请了来。可是等到三心神君为凌琳诊断过后,她向三心神君问着凌琳的伤势,为什么又会突然加剧的原因时,三心神君只是摇头不语,脸上却带着冰山般的冷森之色。 孙敏的心往下沉,凌琳却似乎又陷入昏迷之中,不停地呓语着。三心神君却仍和剑先生神色不动地,就着夜色弈着棋。 天色更晚了。虽然没有更鼓,但推断时候,已是三更—— 一条人影在道观的第三排丹房后面行走着,他借着阴影藏住自己的身形,行动甚快,瞬息之间,就掠到了墙下。 在他从丹房后的阴影,掠到墙下的阴影间的那一剎那,就着微弱的天光,依稀可以看出,这人影竟然就是终南掌门妙灵道人! 他目光四顾,确定再无人发现他的行踪,就伸出右手两指,在墙上轻轻弹了三下,然后就将耳朵紧紧贴在墙上,留意倾听着。 不一会,墙的那边也传来了三下极轻的弹指之声,他脸上微微露出喜色,但是这份喜悦之色,仍不能掩饰住他的惊惧和不安。 远处的房顶上,有一条轻淡的人影一闪,那是因为这人影速度太快,在夜色中,几乎不是人们的肉眼可以发觉的。 妙灵道人又转头四顾,四下沉寂如死,只有风声吹得他宽大的道袍猎猎作响。 他轻轻将道袍的下襬掖在腰间的丝绦上,手掌下压,身形便笔直的向上拔去,从这一手“旱地拔葱”的轻功,就可知这终南剑客玄门一鹤的身上,果然有着极为精纯的功夫。 身形上拔丈余,他双手一搭,搭在墙头,身形灵巧地一翻,便掠了出去,绝对没有带着任何一丝声音来。 他方落在墙外,立刻有一条人影迎了上来,这人影身形婀娜,浓重的夜色中,使人仍可以感觉到她身上所散发的媚意。 她一掠到妙灵身侧,两人立刻紧紧握着手,妙灵的喉结上下移动着,将她拖到墙下的阴影里,接着是一连串发自喉间的“唔唔”之声—— 然后是一个极为娇柔的声音道:“你瞧你,急得你这个样子,却偏偏又怕得像只耗子似的!我就不相信,那两个瘦鬼,就有那么厉害?连你都不成……” 妙灵的声音立刻像耳语般地说道:“媚娘!你过来一点……” 下面又是一连串梦呓般的低语。 “媚娘”嘤咛着,又悄语道:“你这人真是的,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还要这样……” 语声被一声突来的“唔”声所断,接着又说道:“等一下嘛……你难道不知道事情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呀?我们这里人手又不够,你……你总得想个办法呀!” 妙灵低叹一声,道:“媚娘!我为了你,我……唉!媚娘!你不知道,这两人……唉!事情已成了九分,哪知道这两人偏偏撞了来。现在我也没有主意,媚娘!只要你说,我什么事都可以为你做的。” “媚娘”轻轻一笑,俏语道:“你看你,堂堂一派掌门,还像个孩子似的!只要你在他们吃的东西里面,稍稍再放下一点,那不什么事都解决了吗?” 沉默了一会,妙灵似乎在考虑着。但是这沉默着的两个人并不安静,他们仍然在轻微地动着。两人的身上,都在震动着一种虽无规则,但却是人类亘古以来就未曾改变的韵律。 风声依然,大地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然而—— 墙的那边,却卓然立着一个瘦长的人影,他听到他们的话,脸上搀合着一种近于惋惜的哀凄,和一种被欺骗了的愤怒! “想不到,他竟会做出这种事来!想不到……他是为着什么?” 听到墙那边销魂的伊唔之声,他恍然得到了答案。 于是他长叹一声。 墙另一边的妙灵和媚娘,虽然在沉醉之中,可也听到了这一声长叹。两人倏然大惊,目光同时四下一转。 两人眼前一花,目光便突然凝结住了。 一条轻烟般的人影,从墙的那边掠了过来,冷酷地站在他们身侧三步之处。 妙灵失色地惊呼一声,身形惶然向后退了一步,却不敢逃去,因为他自家非常清楚地知道,他无法逃出人家的掌握。 媚娘却娇喝一声,身形一动,纤手扬处,向那人影劈了过去。 那人影轻蔑地冷笑一声,动也不动。媚娘身形如飞燕,掌到中途,突然一转,改劈为挥,五只纤纤玉指,反手挥向那人喉结下一寸的“天突”,无名指一勾,点向他“天突”穴下一寸六分的“璇玑”穴,左掌却带着风声劈向那人的左肩。 这一招两式,可说是狠、准、快兼而有之,谁也想不到这一双春葱般的手掌,竟能够在瞬息之间,取人死命! 那人影仍然动也不动,等到这一双手掌堪堪接触到他的身体时,他却已不知怎的向右滑开数寸,虽然只是数寸,然而却使得媚娘这狠、准、快的一招两式,刚好够不着部位 妙灵在这人影一出现时,他心中电也似地转动着,倏然一咬牙,身形沿着墙根,亡命地飞掠了去,听到身后的媚娘娇唤了一声,他知道那曾使得自己心醉神迷的美人,此刻怕已香消玉殒了! 但是他不敢回头,求生的欲望使得他的轻功,彷佛比平时更快速了些。这时他心中再无别的念头,只想自己能够逃脱人家的掌握。 蓦地,他眼前又一花,觉得一人拦在前面,他眼角动处,又不禁惨叫了一声,在深夜中令人觉得分外地刺耳而凄阴。 在他眼前,赫然站着“媚娘”婀娜的身躯,夜色中,他可以看到有鲜血自媚娘那曾经发不知几许令人魂消的“唔唔”之声的嘴中,流了下来,她那一双明如秋水的媚眼,此刻是紧闭着的。 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他张臂欲抱,哪知却抱了个空;再一抬头,面前赫然竟是三心神君冷漠无情的面容。 此刻他神智狂乱,厉吼了一声,脚尖一顿,“排山运掌”,两掌带着虎虎的掌风,向三心神君闪电般地扑了过去。 砰然一声,他双掌都着着实实击在一人的躯体上,但是,那却不是三心神君的。 原来三心神君在他的双掌击出时,身形微退,却将他手中抓着的那媚娘的尸身,挡在前面,接住了这妙灵的全力一掌。 妙灵又一声厉吼,两条铁臂,疯了似的抡了开来。多日来的愧怍、不安、惊惧,都在这一刻里完全发泄了出来。 他自幼入山,数十年来,都在这深山中过着清净绝俗的生活。对于世间的一切事,他都几乎全然不了解。对于人类那些情感和欲念,他虽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但却从来没有体验过。 可是,他禁不起诱感。 郑媚娘奉了密令,千方百计地接近他,使得这生平未曾经历过女色的妙灵,为了她丰满的胴体,甘冒大不韪,竟将自己门下的数百弟子,都送给别人做了创立教派的牺牲品。 他自己施毒,毒了门下的弟子,然后再准备伪装着出于无奈,将终南山数百年来创立下的基业,双手送于别人。 因为他的理智,已全然被欲念所迷醉,只要能一亲郑媚娘的芳泽,他甚至可以昧着良心而出卖自己的祖先! 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剑先生和三心神君竟突然来到终南山,这使得他胆寒而心怯了! 但他又自恃自己的谎言说得天衣无缝,因为任谁也不会怀疑到施毒于终南门下数百弟子的凶手,竟是终南派本派的掌门妙灵道人。 只是他仍然是心虚的,终日的神经都在紧张着,生怕别人会发现他的秘密。 每一个违背了自己良心的人,却都又会被自己的良心重压着;而在无意之中,自己露出了秘密。 他在丹房的门外,听到了凌琳和她母亲的对话,心里立刻不安起来,以为凌琳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其实这当然是他自己的疑心;而这种疑心,却使得千百年来无数的“凶手”,自己出卖了自己! 他心生暗鬼之后,就特地做了盅下过毒的参汤,想将凌琳杀了灭口,哪知凌琳玲珑剔透,竟将那盅参汤,倒在另一个碗里,使得妙灵在取去空碗时,以为她已将那盅参汤喝了。 于是凌琳又装着病势转剧;等到三心神君来看的时候,她却将心中的怀疑和那碗参汤,都告诉了三心神君。 三心神君医道妙绝天下,一看之下,就知道那碗参汤里果然有剧毒。 但是他却不露声色,只是在暗中留意着。 于是妙灵就在一念之差下,毁却了自己的前途、声誉,甚至生命! 妙灵此刻心神崩溃,已经近于疯狂了! 三心神君冷笑喝道:“孽障!还不给我站住!” 身形动处,围着妙灵一转,袍袖一拂,拂向妙灵大横肋外,季胁之端的“章门”穴。 他这一出手,正是武林中已近绝传的“拂穴”之法,点的又是人身足厥阴肝经中的重穴 妙灵虽是一派宗主,身手自然不凡;但此刻心神疯乱,遇着的又是这种绝世奇人,哪有还手之地? 三心神君一拂之下,却只用了二成真力,手臂随着袍袖之势一抄,将妙灵抄在身后,足跟一旋,身形如经天之虹,向观内掠去。 剑先生双眉深皱,孙敏也在奇怪这素有清誉的“终南剑客”,怎会做出这种事来? 三心神君冷漠的面上,现出笑容,向凌琳道:“还是你行!我们这两个老头子,都不及你!” 凌琳一笑,当然也有些得意,心中一动,突然从床上支起身子,道:“老爹爹!你将这个妙灵道人的穴道解开,问问他看,也许他施的毒,并不是什么“蚀骨圣水”呢?因为我想……” 三心神君猛地一击掌,道:“对了!既然是他施的毒,那么这能使全观数百人一齐在无影无形中中毒的毒药,就不奇怪了。” 他哈哈一笑,向剑先生道:“我们真是越来越胡涂,尽将这事往那面去想,却不亲自去检查那些道人的毒势,想不到你也有失算的一天!” 剑先生微喟了一声,他绝对想不到妙灵会有谎言,完全相信了他的话,是以才断定这使终南门下一齐中毒的毒药,一定是“蚀骨圣水”。因为普天之下,再无任何一种毒药,有如此威力。 而此刻真相大白,以妙灵在观中的地位,纵然以最普通的毒药,也可能使终南全派的弟子,一齐中毒的。 他微喟着,朝凌琳看了一眼,她那明亮双瞳中,正显示着智能的光芒。 于是他微微笑道:“这女孩子天资之高,心思之灵巧,实在百年罕睹!只要稍加琢磨,成就怕不难超迈古人,为武林放一异彩!” 孙敏心中一动,突然“噗”地一声,朝剑先生跪了下去。 剑先生方自微愕,却听孙敏道:“琳儿自幼丧父,身蒙深仇,却无能以报,老前辈…… 她竟提出了要剑先生将自己的女儿收为弟子的要求。 凌琳心思灵巧,当然也知道她如能做剑先生的弟子,是何种的幸运?也在床上跪了下去,不停地哀求着。 三心神君暗暗摇头,他知道剑先生百十年来,从未收过弟子,以为这母女两人的要求,定然要遭到剑先生的拒绝。 哪知剑先生微一沉吟,却道:“既然如此,你们快起来,我就答应了。” 三心神君一怔,他再也料想不到剑先生会收徒弟的。 然而他却不知道,剑先生这些天来,内心的情绪,也有着极剧烈的变动。他这种变动,一部份是由于往事,一部份却是因为孙敏! 人类心事的复杂微妙,绝对不是第三者可以猜得透的。三心神君当然不会想到在剑先生和孙敏之间,会有着情感的连系。 而剑先生自己,又何尝不在为了自己这种情感而奇怪不安?他努力地向自己解释着说:这不过仅是一种普通的好感而已。但这种好感,是否普通,却连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 但无论如何,他此刻竟不能拒绝孙敏的要求,而出乎三心神君意料之外地,将凌琳破格收为门下,这其中关系着他内心情感的纷争。 但不可否认的,凌琳本身也有足够的条件,使她配做这绝世奇人的唯一弟子。因为她以自身的智慧,使得“天毒教”严密的计划,完全破灭了。 三心神君发现终南弟子所中之毒,果然不是“蚀骨圣水”。这种毒药虽也厉害非常,但却难不倒身具医道中不传之秘,将天下千百种毒性,都了如指掌的三心神君! 于是终南山的数百道人,就在伊风回来之前,获得了解救。 而在武林颇有清誉的玄门一鹤,却在无数人的惋惜、不齿、责骂、愤怒之中,为着自己的欲念,丧失了他本来极有前途的生命。 人世之难测,每多如此!这件事在没有得知真相之前,又有谁能猜到其中的究竟? 剑先生等人,仍停留在终南山上,因为他们还要等待伊风。只是他们谁也不知道,此刻伊风的生死,正悬于一发之间! 第7章 第七章\t无奇不有 伊风的全部思想、全身精力,都因着恐惧而像是冻结住了。 他双目望着万天萍伸出来的那一双枯瘦而满沾着血迹的手掌,心中飘飘荡荡,恍恍惚惚,也隐隐约约地觉出了死亡的意味。 万天萍的双眼,也在瞬也不瞬地望着他,却仍然迟迟未曾出手,这是为什么?而已经身受两处重创,毫无疑义地死去了的他,又是如何能突然复生? 他突然干涩地一笑,咧开他那也满沾血渍的嘴,冷硬地说道:“小孩子!你赶快将那本“天星秘籍”拿出来!不然……” 他根本不需要说下去,因为任何人都能猜到他语中的含意。 伊风心中却猛地动了一下,鬼魅似的万天萍,在他眼中,因着这一句话而突然变回了活人。因为只有生存的人,才会有对事物的欲望。若已死亡而变成了鬼,又要那“天星秘籍”何用? 他暗暗松了口气,眼光放胆地在万天萍身上一转,却见他前胸和喉头的伤处宛然,露出一个个黝黑而惊人的空洞。 他知道这是妙手许白铁钩般的十指,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而这种伤痕,只要中上一处,便足以置任何人于死命。 “那么他为什么又能复生呢?” 伊风恐惧之念一消,惊异之心却大作。两眼仍瞪着万天萍,并没有去回答他的话。 万天萍又前迈一步,喝道:“你拿不拿来?” 伊风心中又一动,忖道:“他功力高过我,又明知“天星秘籍”必定放在我身上,大可动手制住我,抢去秘籍,为什么却要我自己拿出来?” 须知伊风本是绝顶聪明之人,心思灵巧已极,是以他才能以“诈死”瞒过天下武林耳目。此刻心中一动念,接着又忖道:“莫非他身受致命之伤,后来虽因着一件奇遇而能复生;但他一身的功力,却不能在这极短的一段时间里恢复?” 他一念至此,遂也冷冷说道:“不拿出来又怎样?” 猛然一挺腰,竟往前面迈了一步。 万天萍面色一变,目光中满含怒气。 伊风目光前视,知道自己的猜测若不对,那么万天萍一动手,自己便讨不了好去。但事已至此,他只能将心中的紧张,极力控制着不流露出来。 两人目光相对,各自都在心中转着念头;也各自在猜着对方心中的打算。 万天萍突地干涩地笑了一声,说道:“我劝你还是将它拿出来,这样对你我都有好处。 口气果然缓和下来,先前话中的威胁意味,此刻减去不少。 伊风暗中又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所料已离事实不远,心中又极快地转了几转,冷笑道:“告诉你,姓万的!天星秘籍之事,你再也休提!你若想走出此谷,哼!那还得看我高不高兴呢!” 语锋一转,竟完全扭转了局势,由被威胁的地位,而变成在威胁人家了! 万天萍一惊,他果如伊风所料,虽然幸得死里逃生,但功力未复,一惊之下,故意不屑地狂笑几声,厉声道:“我万天萍闯荡江湖数十年,还没有人敢在我面前说过这种狂话!” 他口中在说着话,眼光却在严密地注视着伊风的反应,正是色厉而内荏。两人互斗心智之下,他已败了第一阵。 伊风声随念动,突地也伸出手来,语气异常之冷漠地说道:“拿来!” 万天萍一愕,却听伊风接着说道:“你若不将那“璇光仪”拿出来,今日再也休想生离此谷了!” 语声中的狂傲,更远在万天萍向他索取天星秘籍之上! 这一来主客易势,万天萍脸色惨白,后退一步,暗中却在调息真气。 伊风双目凝视,却也不敢冒然向他动手。 山风更厉,夜色渐浓。 伊风若在此时一走,万天萍断然不会拦他,也拦不住他。可是当局者迷,伊风却未转到这念头上来。 他虽没有要得到“璇光仪”的野心,然而他却想藉此来折辱万天萍一番,出一出心中的闷气。 何况那自尽被救的书生,仍倒卧在石室之中,生死未卜,他也不愿就此一走。 再加上他心中疑团重重,恨不得万天萍将他为什么能死去重生的原因,说出来才对心思 是以在他心中,根本没有乘此机会溜走的打算。 万天萍僵立不语,伊风不知道该如何打开这僵局。 突地,万天萍双目一翻,强烈的目光在伊风身上一转,伊风心中一凛,忖道:“这厮的目光突然强锐了起来,莫非就在这一刻里,他已恢复了功力?这是不可能的!” 他却不知道,世事之奇,焉是他能想象的?这万天萍不但功力已复,恐怕此刻他的功力,还在他未曾受伤的时候之上哩! 原来万天萍身受重伤后,已是不治,被伊风将他和妙手许白的尸体,搬到石床上,两人身体纠缠,妙手许白体内流出之血,却无巧不巧地,流入那尚存一息的铁面孤行客嘴里。 须知妙手许白体内之血液,已满含“毒龙丹”之灵效,却无“毒龙丹”那种至阳至刚的药力,正是已变成绝顶灵丹,那就是说:任何人若服了妙手许白之血,便无殊于服了天下的各种灵药。 万天萍晖迷中,只觉有一股热力,由喉间缓缓注入丹田,竟苏醒了过来。稍一思考,以他的学识和历练,他立刻就判断出自家之所以能够起死回生的原因。于是他就将妙手许白体内的血液,吮吸一尽。 顿时,他又回复了生存的活力。于是他从许白身上搜出了璇光仪的一半,离开了秘窟,将古室中的珍宝,尽可能捆了一包。因为妙手许白一死,他已无再在这深山中留下的必要 此刻他的确是因祸得福;只是“天星秘籍”得而复失,是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他颇为后悔,不知道那年轻人的来历下落;因为他知道在他和妙手许白相争的时候,那年轻人一定渔翁得利了。 哪知就在此时,伊风竟然又回到这山坳里来,万天萍一见大喜,但他此刻生力虽复,然而四肢却软软的,那正是因为“毒龙丹”的效力已在他体内行开,若他此刻能立刻以本身的功力与之相合,那么他的功力便可增长数倍。 只是他却将这千载难逢的奇缘浪费了,“毒龙丹”本可发挥十成的药力,在他体内只发挥了两成,然而就只这两成,已足够使他的功力增长,将他的生命从死亡之中夺了回来。 他四肢软而无力,自然没有立刻现身。伊风入了石窟后,那书生眼迷于珍宝,竟从窗口中爬了进去。万天萍一看他的身法,就知道他完全不会武功,于是就以一粒三棱石子,隔窗击去。 他的手法是何等力道!虽然只是一粒石子,然而已使得那书生右臂折断,当时晖迷了过去。 后来伊风自石窟中跑出来,万天萍突然现身,果然将伊风吓得面无人色。 但语锋一变之下,万天萍却落了下风,是以他只希望自己的功力能够赶紧恢复。 略一调息之下,毒龙丹已见功效,万天萍真气运行一周后,自己已觉出了自己的力量,双目一翻,便要将伊风伤在掌下。 他冷笑一声,猛一错步,身形如行云流水,倏然掠上前来,双掌微一交错,在中间划了个圆圈,却又电也似的上下交击而出。 他这一招掌影缤纷,正是先要乱了对方的眼神,再猛力一击。 伊风大惊之下,赶紧一塌腰,身形右旋,左掌嗖然击出。 须知他此时的功力,虽已无殊于一流高手,然而动手的招式,却仍然不见得奇妙。 他这一招“凤凰单展翅”,虽然神完气足,劲力、部位,也恰到好处,在武林中已可算得上是绝妙高招。 然而在铁面孤行客这种人的眼中,却是普通已极。 万天萍再次冷笑一声,身形一扭,双掌原式击出,只是改拍为抓,十指箕张,用的正是他名震武林的大力鹰爪神功。 他这一招省去了变招的时间,自然快迅已极。伊风的左掌刚刚递出,就已觉得人家的双手,已经分向自己的喉头和腹下抓来。 伊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出道江湖,动手的次数已不下数百次,然而像这样快的招式,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他来不及转到别的念头,长腰一扭,蹬、蹬、蹬,连退三步,但万天萍如形附影,也跟了上来,双掌各划了个半弧,掌尖微曲,击向伊风的前胸,招式虽变,但腕肘未弯,根本不像普通武林中人在撤招之间,还得费去一些功夫。 伊风知道,只要自家让人家的指尖搭上一点,那么人家内家“小天星”的掌力,便得接踵而来。他知道,这万天萍人虽瘦小,功力却是最以那种至刚至强的内家掌力见长,哪敢和人家硬碰硬地对掌?脚步一错,又向后面避了开去。 他心存怯敌之意,越发地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其实他若能静心下来,以他“督”“任”两脉已通后的内家真力,来和万天萍一拚,虽然不能取胜,但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万天萍冷笑连连,口中讥讽道:“就凭你这样的身手,还敢向我老人家说那种狂话?” 双掌却运掌如风,带着虎虎风声和漫天掌影,上下左右地向伊风劈去。 伊风虽然勉力支持,但技不如人,只有一步步地后退。 十余招一过,伊风更见不支。万天萍掌式却倏然一变,由猛攻而变为游斗,他竟想将这曾经折辱过自己的年轻人先凌辱一番,再置之死地。 是以他出招的手法,就不似方才的威猛沉重;出手的部位,也不再击向伊风的要害。口中却冷讽热骂的将伊风骂个不亦乐乎。 伊风这一下心里的难受,可更在先前之上! 只是他功力不逮,此刻就是再想逃走,恐怕也不能够了—— “啪”地一声,伊风肩头竟中了一掌,虽然隐隐作痛,但却未伤及筋骨。 伊风知道对方的用意,双掌“泼风八打”,掌风虎虎,但却伤不到对方的毫发。 他身形渐退,转身之间,忽然看到那“武曲星君”藏宝的秘窟,那封门的巨石,原是由中间旋开,此刻那块巨石便横亘在秘窟洞口的中间,两边露出里面黑黝深邃的洞窟。 伊风心中一动,脚下错步间,便渐渐向那洞窟里移去。 万天萍掌影交错,双掌像是两只蝴蝶似的,在伊风身侧四舞。他名垂武林,招式上果有独得之秘,不是一般武林掌法。 他左掌一圈,倏地反掌挥出,口中却冷漠而讥嘲地笑道:“小孩子!你将“天星秘籍”拿出,再乖乖向我老人家叩三个头,我老人家一高兴,说不定不但放了你,还收你做徒弟,也未可知……” 伊风暴喝一声,双掌尽了十成力向前猛击。万天萍语声一顿,身形微微后挫。哪知伊风这一招,却是以进为退,掌到中途,就猛地后撤,身形后抑,“金鲤倒穿波”,向后面窜了过去。 他已计算好那秘窟的位置,身形在空中猛旋,脚尖一点地,唰地向秘窟中窜了进去。 万天萍微惊之下,身形立刻暴起,也直掠入洞。哪知身后风声飒然,他禁不住回头一看,原来那封洞的巨石也随着他的来势而旋了过来。 就在他回头一愕之间,“啪”地一声,那块巨石又嵌回洞口山壁之上。万天萍大惊四顾,洞中黑暗得连一丝微光都没有,紧屏住呼吸,双掌当胸,生怕伊风会在黑暗中向自家暗算。 他却不知道,伊风早有算计,一入洞后,就扳着那块巨石在洞内的一端向外一旋。他自己却在那块巨石将合未合之际,掠出洞去。 他不但时间、部位拿捏得恰到好处;而且心思过人,才能将人家关进洞窟,而自己却掠出外面。 铁面孤行客大意之下,竟被伊风封于这黝黑、阴森而深邃的洞窟之内。 伊风一计得逞,惊魂初定,山风吹到他身上,虽然寒冷,他却觉得可爱非常。 他略略喘了两口气,让激战之后的心情平复、松弛下来。 于是他轻掠至石屋旁,翻身入窗,朦胧之光下,他看到那书生仍俯卧在地上。他暗叹一声,忖道:“他若是死了,那我救他反成了害他了!” 蹲下身子,探了探他的鼻息,却发现他仍是活着的,只是晖却了而已。 他将剩下的珠宝,卷做一包;至于其它珠宝的去向,他已再无这心情去追究了。 然后他将受伤晖迷的穷书生,搭在肩上,出了石室,掠下山去。 这穷书生伤愈之后,便带了伊风给他的珠宝,回到尘世,而尘世也多了个挥金如土的阔少。 只是他自始至终,也弄不清那使他由赤贫变为豪富的侠士,到底是怎么个人呢? 至于伊风,他凭着自身的智慧,战胜了强于自身的对手,得到了足以傲视武林的秘籍,也得了世间仅有的解药,心情自然是愉快的。 他身心松弛之下,觉得有股难以形容的疲倦。纵然他是铁打的身躯,但经过这么多日的不眠不休,再加上心情的紧张和一番激战,此刻他当然再也支持不住。一到景东,他就歇下了。 他睡得自是极沉;因为这些天来,睡觉对他而言,已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了。 他梦到他的妻子又回到他的身旁。醒来的时候,却更为怅惘!出神地望着窗外,窗外一片朦胧,原来此刻又是深夜了。 他不想起来,只是静静卧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对人世间的许多事,突然起了另外一种想法。 他妻子美丽的面庞,在他脑海中泛涌着,一会儿那么深,一会儿又淡了下去。 突然,他听到窗外的风声中,夹杂有夜行人衣袂带风的声音。 若是在以前,他会毫不迟疑地掠出去,追查这夜行人在深夜之中走动,是为着什么。 但此刻,他却仍然意兴萧索地躺在床上。 “别人的事,我又何必去管?” 他暗忖道:“我的事,不也是没有别人管吗?我在苏东,被天争教的三个金衣香主所困,险些遭了毒手,那时又有谁来管我?我失妻之后,又被逼命,芸芸武林中,又有几人肯站出来为我说两句话?” 他落寞地叹了口气。 以前,他的思想是笔直的。此刻却随着人间事而有了许多弯曲,而他也远不如以前幸福了! 深夜绮思,他又想起许多人;他甚至想起那娇小明媚的稚凤麦慧—— 蓦地,窗外的黑暗中,传来一声锐利的尖叫,将他的思路打断。 虽然他认为自己已经很自私;但是听到这种惨厉的叫声,他却再也无法待在床上静卧下去。 虽然他警告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先赶紧将解药送到终南山去;然而一种天生的侠义之心,却在他血液之中奔沸着,而他却无法抗拒这种力量。 “去看看也没有什么关系,也费不了多少时候。” 他一面匆匆套上靴子,一面暗忖道:“难道这会又是什么奇人奇事?以前我行走江湖所遇之事,不就都是片刻之间就可解决的吗?” 他替自己找到了理由。 于是他用一条丝巾扎住衣襟,将解药和秘籍,都谨慎地揣到怀里。 他久走江湖,行事已极为小心了。 然后他身形一动,嗖然从窗中掠了出去,向那惨叫声的来处窜去。 他发觉脚下的房屋都是黑暗而沉寂的;而那声惨叫也是那么突兀,一声过后,就再无其他的声响。四下便又回复到一片静寂,根本没有任何异样之处。 伊风暗自焦急:“我为什么不快点出来?” 他四下巡视,这种夜行屋面的勾当,他已有许久不曾试过了。此时髀肉复生,心胸之间,但觉热血沸腾,昔日的豪气,又重新生出! 他稍微伫立片刻,留意倾听着四下的声音。 就在他将要放弃的时候,蓦地听到一种低低的哀求之声。 于是他毫不迟疑地向那方向掠去,身形之轻快,像是一只初春的燕子。 突地,他看到一个窗口中仍有微光,于是他立刻顿住身形,灵巧地在屋面上一翻,“金帘倒挂”,足尖钩在屋檐上,垂首下望。 屋内有一盏油灯,亮着昏黄的灯光,一人端坐椅上,右手持着长剑,左手的中指,微弹剑身,发出声声嗡然之鸣。 另一人直挺挺跪在他面前,满脸血迹。方才那一声惨叫,想必就是此人发出的。伊风闪目内望,见到这幅景象,心中忖道:“这是什么勾当?” 方自动念之间,却见那持剑之人,手中之剑一颤,抖起一溜寒光,唰地,竟将那跪着的人的左耳削了下来,血水四溅。那人运剑一转,竟将那只耳朵挑在剑上。而跪着的人,当然又发出一声惨叫! 伊风心中一凛,竟发现那持剑之人的长剑上,挑着两只耳朵,不禁大怒!暗忖道:“这厮怎地如此手辣?” 遂在鼻孔里冷哼了一声,倒挂着的身形,也随着这一哼,飘落在地上。 他原以为那持剑之人一定会掠出来。 哪知人家只冷冷瞟了窗外一眼,却仍然端坐在椅上不动,嗡然一声,又发出一声低吟。 伊风一怔!却见那人悠闲地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侧脸朝着窗口,微微一笑,以一种非常清越、非常悦耳的声音说道:“窗外管闲事的朋友!外面风寒,请移驾进来一坐如何? 伊风看到他的脸,苍白而清秀,嘴上微微留有短髭,然而却使他更添了几分男性成熟的风韵,看起来醒目得很,却又没有男人的粗豪之气。 伊风暗笑自己,怎的自己所遇的,尽是不合常轨的奇事?这人剑削人耳,却仍大刺刺地坐在椅上,彷佛心安理得的样子。 他迟疑了一下,目光动处,看到窗子是开着的。于是他思忖之下,飘身进去,落在那跪着的人身侧。 却听那持剑之人笑道:“朋友果然好身手!果然不愧为行侠仗义,打抱不平的侠客!哈!哈!” 他哈哈笑了两声,像是赞美,却又像是嘲弄。 伊风双目一瞪,朗声道:“阁下和这位朋友有什么梁子?人家既然跪下服输,阁下又何必如此相逼?不是小可多管闲事,只是阁下也未免手辣了一点!” 话声方住,那持剑之人又哈哈一笑。 哪知那跪着的汉子,却突地跳了起来,脚踏中门,嗖地一拳,朝伊风当胸击去,口中骂道:“老子的事,要你管什么鸟?” 拳风荡然,竟是少林伏虎神拳里的妙着;而且看那身手,至少已有三十年的功力 事出意外,这一拳险些打在伊风身上。他再也想不到那持剑之人并未出手,向自己招呼的,却是自己挺身出来相助之人。 他一惊之下,错步拗身。那汉子不但功力颇深,招式也极为精纯快捷,手肘一沉,双拳同时抢出,“进步撒拦双撞手”,嗖嗖两拳,划了个半弧,击向伊风的左右太阳穴。 伊风微一塌腰,右掌唰地击出。那人马步一沉,腕肘伸缩间,嗖、嗖又是两拳,带着拳风,极快地击向伊风的前肩下胸。 伊风大怒,喝道:“你疯了?” 身形一变,掌上再不留情,那种深厚的功力,果然不是那汉子抵挡得住的。 但那汉子拳沉力猛,招式精纯,竟也是一流身手。一时半刻之间,竟和伊风拆了十数招,打得房中的桌椅俱毁,杯盏乱飞。 那持剑之人,却仍端坐在椅上,微微发着冷笑,目光却极为留神伊风的步法;右手不时弹着剑身,发出一声声低吟。 伊风却有些哭笑不得,不禁暗骂自己的多事。 那汉子一面打一面骂道:“兀那你这厮!好没来由?老子情愿朝他跪,情愿被他削耳朵,要你这王八来管什么鸟?老子被他砍下脑袋也情愿,莫说削耳朵!” 伊风被他骂得心头火起,掌影如风,将这满口粗话的汉子围住。 那持剑之人哈哈笑道:“古人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朋友!你多管闲事,又何苦来哉?唉!古人之言,实是深得我心!深得我心!” 伊风几乎气得吐血,微一错步,唰地后退三尺,喝道:“好!我不管就不管——” 哪知话还未说完,那汉子却又窜过来,劈面一拳,朝伊风打去,口中仍在不干不净地骂道:“兀那你这厮!撞破了老子的好事,老子非打煞你不可!” 出拳如雨点般朝伊风打去,竟真的有些要和伊风拚命的样子。 持剑之人仍在嘻嘻笑着,伊风却一头雾水,暗忖道:“这汉子双耳被削,我来救他,他却说我撞破了他的“好事”,难道他脑子有毛病?难道他是个疯子?唉!我真倒霉!” 他想来想去,想不出此事的究竟,只得暗叹自己的倒霉了。 他心思一分,那汉子立刻又着着抢攻,口中却又喝道:“老子今天不打死你这王八,老子就不叫伏虎金刚!” 伊风呀了一声,“原来这汉子就是伏虎金刚。” 他暗暗忖道:“那么,他却又怎会这样像个疯子似的呢?” 须知伏虎金刚阮大成,在蜀中颇有盛名,是条没奢遮的汉子,平日也颇得人望;是以伊风一听到他的名字,就更为奇怪。 因为他知道这阮大成绝对不是疯子,但他不是疯子,却又怎会如此? 持剑的那人,始终端坐在那里,望着伊风不断嘻嘻地笑着,看着这两人莫名其妙地打在一处,竟像是觉得非常开心的样子。 转瞬之间,两人又拆了数招,伊风心中更是不耐。须知他此刻的功力,远在阮大成之上只是他和阮大成素无仇怨,而且他的本意又是为了救人而来,当然不愿以内家功力伤人。 伏虎金刚阮大成右足朝前一踏,右拳笔直击出。伊风身随意动,捐弃以往的招式不用,双掌微微一交错,各划了个半圈,闪电般地上下交击而出,击向伏虎金刚的喉间、胸下。 伏虎金刚眼前一花,赶紧往下塌腰,刚刚极力避开此招。 哪知伊风身形一扭,双掌原式拍出,砰然两声,这两掌竟都是着着实实的击在阮大成身上。他虽未使全力,但已将阮大成击在地上。 他这两招轻灵曼妙,却正是他和铁面孤行客动手时偷学来的。这两招看来轻描淡写,但转招之间,却比别人快了一倍。 是以阮大成尚未变招就被击中,噗地一跤跌在地上。两眼发怔地看着伊风,心中奇怪,这两招中有什么古怪? 那持剑之人却弹剑笑道:“好极了!好极了!果然高明得很!小弟佩服之至。” 伊风的眼睛,却在这两人身上打着转,不明白这两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难道这两人是一主一奴?”但是他立刻自己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伏虎金刚,哪有做人家奴才的道理?” 阮大成气吼吼地爬起来,虽然被打,却仍然是极为不服气的样子,大有再和伊风一拚之意。 那持剑之人却笑道:“阮老大!算了吧!你再打也不是人家的对手,何况你今天只为我牺牲了两只耳朵,又算得了什么?以后有机会,你还是可以再试一试的,反正我……反正你也知道我的。” 本来一头雾水的伊风,在听了这话之后,越发地莫名其妙了。 他又有些好笑,弄到现在,这持剑之人,倒成了劝架的了。自己不明不白地打了这场冤枉架,却又是为着什么? 他心中好生不自在,心中一大堆闷气,不知该出在谁身上好。 那持剑之人缓缓站起来,朝着伊风微微一笑,朗声道:“朋友高姓大名?深宵相逢,总是有缘,如朋友不弃,不妨留此和小弟作一清谈。” 他举起茶壶,倒了杯茶,又笑道:“寒夜客来,只得以茶作酒了。” 伊风两眼发怔,他虽是机变百出,也猜不出这持剑之人是何来路。而且这人对自己忽而讥讽,忽而又谦恭有礼起来;伊风也不知道自己此刻该对他如何态度,是相应不理呢?还是不顾而去?抑或就客客气气地坐下来,和这奇人做个朋友? 他心中正自犹疑不决;那伏虎金刚却气吼吼地冲过来,大声说道:“你别看他脸子白,他心可没有我阮大成好。我阮大成为你吃尽了苦,现在又被你削下两只耳朵,难道你一点也不可怜我吗?” 伊风闻言又大愕,不知道这阮大成是否变成了疯子?这种捻酸吃醋的话,怎会用在此时此刻?他是实在有些迷惘了! 持剑的那人,耳根却像是红了一下,突地将剑身一抖,又溜起一道青蓝色的光华,喝道:“阮老大!你可得放清楚些!你一天到晚跟着我,我若不看你是条汉子,早就砍下你的脑袋了,你还啰嗦什么?何况你耳朵被削,是你心甘情愿,还是你哀求着我,我才动手的,难道又怪得了谁?” 伊风听了这些话,越发胡涂。 那阮大成却哭丧着脸,像是死了爹娘似的,站在那里。脸的两边本来长着耳朵的地方,不停地往下滴着血。伊风看着他这副样子,既像可笑,亦复可怜,可却又有些奇怪。心中不禁暗暗忖道:“这伏虎金刚在武林中也算得上是个人物,如今却怎地变成了如此模样?” 他望了那持剑之人一眼,又接着忖道:“若此人是个女的,那阮大成还可说是单恋成疾。但此人从头到脚,看来看去,也看不出身上有一丝女人的样子呀!” 江湖上女扮男装之人,比比皆是,伊风见得多了,无论是谁,扮成男装后,总脱不了那种女人气息,伊风可算见得多了。 此刻这持剑之人,虽然白皙文秀,但嘴上的短髭,根根见肉,这是任何女子也化装不来的。因为贴上去的假须,和从皮肉中生出的,外行人虽难以分辨,但像伊风这种江湖老手,却一望而知。 一瞬之间,他又觉得对阮大成非常同情,也有些怜悯。 因为阮大成仍垂头丧气地坐在那里,那么个响当当的汉子,如今竟落到这种地步,这几乎是令人无法相信的事! 那持剑之人微微一笑,又道:“阁下一言不发,难道是小弟高攀不上吗?” 语音落到“吗”字上,已变得非常冷漠。 伊风怔了一下,连声道:“哪里!哪里!” 举头一望,已有日光斜斜从窗中照进来。 他无意识地走到窗前,窗外是个非常精致的园子。 这时他才知道自己处身之所,是一家大户人家后院中的两间精舍。 于是他对这持剑之人的身份,更起了极大的好奇心,转身道:“小弟伊风,只是江湖上的一名小卒,承蒙阁下不耻下交,实在惶恐得很……” 他本想问人家的姓名身份,又不便出口。 那持剑之人又一笑,道:“以阁下的这种身手,若说是江湖上的一名小卒,那阁下未免太谦了吧?” 他也缓缓踱到窗前。伊风才发觉他身材不高,只齐自己的鼻下,心中动了动,却听他又笑着道:“小弟萧南,才是江湖上无名小卒哩!” 他露齿一笑:“今夜之事,阁下必定有些奇怪;但小弟一解释,阁下就会明白。” 伊风留意倾听着,但那自称“萧南”之人,话却到此为止,再没有下文,根本没有解释,伊风也仍然一头雾水。 萧南一回身,拍了拍阮大成的肩头,换了另外一种口气道:“阮老大,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天已经亮了呀!” 伏虎金刚浓眉一竖,大声道:“你不叫这姓伊的小子走,却偏偏叫我走,干什么呀?” 萧南双目一张,明亮的双睛里,立刻射出两道利刃般的光芒。 阮大成竟垂下头。 伊风暗叹一声,自觉此行弄得灰头土脸。这伏虎金刚话虽说得不客气,但伊风觉得他有些可怜,也犯不上和他争吵,仅仅微笑了一下。 他目光动处,看到那“萧南”手持之剑的剑尖上,仍挑着两只鲜血淋漓的耳朵。 他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恶心,对这“萧南”的为人,也有着说不出来的厌恶。 但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捱,被削了耳朵的人心甘情愿,那么自己这局外人又能说些什么话呢? 于是他向“萧南”一拱手,道:“天已大亮,小弟本也该告辞了。” 阮大成一瞪眼,道:“你走我也走,你要是不走,我可也要在这里多耽一下。” 他本来满口四川土音,此刻竟学着“萧南”说起官话来。 伊风有些好笑,但看了他那种狼狈的样子,却又笑不出来。 他刚一迈步,却听园中一个极为娇嫩的口音笑道:“哎哟!怎么我刚来,就听到里面有人说要走要走的,难道你们都不欢迎我来吗?” 语声方落,门外已袅袅婷婷走进一人来,云鬓高挽,艳光四照,一走进门,秋波就四下一转,给室中平添了几分春色! 她娇声一笑,向“萧南”道:“还是你有办法,头天刚来,晚上就有两位客人来找你。你姐姐我在这里住了快三年啦,也没有半个人来找我。” 萧南也笑道:“谁吃了熊心豹胆敢来找你呀?不怕烧得浑身起窟窿。” 这两人言笑无忌,彷佛甚熟。 阮大成目定口呆地站着。伊风的两眼却瞪在“萧南”脸上。 方才那绝艳女子一进来,伊风就觉得有些眼熟;此刻听了“萧南”的话,心中已猜出此人是谁。再看见“萧南”笑声明朗,双目中也满含笑意,只是面上仍没有一丝表情。想到那阮大成所说满含“醋意”的话,心下立时恍然大悟:“原来这“萧南”却是潇湘妃子萧南苹,怪不得阮大成一副神魂颠倒的样子,也难怪她易钗而弁,我竟看不出来。若是别人,当然奇怪;可是这萧三爷的爱女化了装,别说我看不出来,恐怕谁也看不出来。” 他眼睛一望那艳装女子,忖道:“这个一定就是武林第一火器名家火神爷的爱妻“辣手西施”谷晓静了,我和她倒见过一面,不知她还认不认得出我来?奇怪的是这景东一个小地方,怎会住着鼎鼎大名的“武林四美”中的后两位,又偏偏让我碰着了?” 他脑中一阵混乱,又想到他的妻子“销魂夫人”。原来那萧南,果然就是昔年以易容之术,及独门暗器扬名天下的萧旭萧三爷的爱女潇湘妃子。而那艳装女子也不出伊风所料,是火神爷姚清宇的爱妻辣手西施谷晓静。 昔年“武林四美”名噪天下;这“武林四美”中的头一位,就是伊风的妻子“销魂夫人。” 再加上潇湘妃子萧南苹、辣手西施谷晓静,和昆仑掌门的爱女昆仑玉女崔佩,就是被江湖中人艳称的“武林四美”。后来销魂夫人嫁了铁戟温侯,隐居江南,辣手西施谷晓静嫁了武林中使火器的第一名家姚清宇;潇湘妃子却因为追求之人太多,而她却冷若冰霜,将不少动她脑筋的江湖豪客,伤在她“回风舞柳”剑下,而引起武林中不满后,也渐销声灭迹;昆仑玉女崔佩,却是突然在武林中失去了踪迹。 于是赫赫一时的“武林四美”,就渐渐在武林中极少被人提起。 哪知伊风此番远赴滇中,却在这山城里遇着了“武林四美”中的两位。 辣手西施和销魂夫人,原是素识。伊风昔年和他的妻子畅游五岳时,在泰山玉皇顶上,曾和她们夫妇见过一面。 此刻他心中忐忑,生怕谷晓静认出了他,悄悄转过脸去。因为他诈死之后,在江湖已成了个见不得光的“黑人”了。 谷晓静娇笑不休,眼波流转,见到阮大成,又轻唤了一声,向萧南苹道:“这又是你的杰作吧!人家都说我“辣手”,可是我看呀,我这“辣手”两个字的外号,倒不如转送给你还好些。” 娇笑一声,又道:“快把你小宝剑上的两只耳朵拿下来,鲜血淋淋的怕死人了!” 萧南苹一抿嘴,笑道:“你别客气了吧,想当年你把人家的脑袋挑到宝剑上,也没说什么怕死人了;现在怎么啦?突然大慈大悲了?” 伊风站在窗口,留又不是,走又不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不禁暗骂自己的多事,好生生地从床上爬起来,淌这趟浑水干什么? 谷晓静却走到他身侧,笑道:“喂!小兄弟!你贵姓呀?怎么我看你像是面熟得很。” 伊风唯唯而应,不敢答腔。 阮大成也不是白痴,受到如此冷落,心里自然大大不是滋味,看了萧南苹一眼,粗声粗气地道:“萧姑娘!我这样对你,你这样对我,唉!我啥子都没得说的!你说要试试我的心,好!我的耳朵都削掉了,你还是……唉!只怪我阮大成生得丑,我——我走了。” 他越说越不是味,说到后来,声音里竟带着哭腔,一转身,蹬、蹬、蹬,朝门外大步走了出去,萧南苹动也不动地望着他。 伊风见到他魁伟的背影消失大门外,却听萧南苹啐道:“癞虾蟆!” 伊风不禁不屑地望了她一眼,觉得阮大成虽然可怜,却也替男人丢尽了脸,两道眉皱到一处,不满之情,溢于言表。 谷晓静眼珠一转,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俏叹了一声,道:“这也不能怪萧家妹子,这年头有些男子,你不这样对付他们,他们就自以为满不错的,像苍蝇似的盯在你后面,确实讨厌!” 她娇笑一下:“要是天下的男人都像你,那就没事了。” 伊风脸一红,想到自己以前还不是整天跟在销魂夫人后面,心里有些不自在,大有后悔自己以前也丢了人的意思。 萧南苹一笑,道:“你们一个姑娘,一个妹子的,把我叫得也装不成男人了。” 伸手在脸上一抹,一个绝美的面容,便奇迹般地出现了。 伊风眼前又一亮,大为赞服那萧三爷的易容之术,忖道:“难怪萧三爷以前曾以十一个名字出现江湖;而且若不是他自己在武林大会上,自己宣布了出来,江湖上谁不知道这十一个人,其实只是一个人。现在从他女儿身上,就可以看出他易容术的神妙了。” 眼光却不自觉地,又瞟到萧南苹身上。 谷晓静笑道:“你们在这里坐一下,我去替你们弄些粥来。” 她轻叹了口气:“姚老二这些年来身体越发坏了,到现在还没有起来。” 萧南苹噗哧一笑,道:“小姐夫还在睡呀?他跟你在一起这么些年,身体要是还不坏,那才是没有道理了哩!” 说到这里,她的脸也不禁红了起来,谷晓静笑着跑过去打她,一面俏骂道:“看你这张缺德嘴,将来谁要是娶了你,准保比铁戟温侯吕南人还要倒霉!” 伊风暗暗长叹了一声,江湖中人竟将他比做倒霉的对象,他不禁有点自怜,也有些自责,觉得在这里再也耽不下去了,拱手道:“谷姑娘!不用麻烦了——” 他话未说完,却被谷晓静打断了话头,用那一双明如秋水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笑道:“咦!你怎么知道我姓谷?” 眼睛一眨:“喂!我看你越发面熟,我们以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吧?我想想——” 伊风一惊,连忙道:“小可的确没有这份荣幸见过姑娘,只是“辣手西施”名满天下,小可也曾常常听到过姑娘的名字,所以才知道的。” 谷晓静“哦”了一声,仍然有些不相信的意思,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伊风暗忖:“我早该走了的,等一下那火神爷若也到此间来,那就一定认得我了。我诈死之事若传出江湖,非但是个笑话,天争教势必又要再来搜寻我,那我连安心静练武功都不能够了。” 他越想越觉此行实在冤枉,身子一转,先走到门口,才拱手道:“小可无状,打扰了两位许久,实在该死,日后再来谢罪吧!” 话一说完,不等人家的答复,转头急急向外走去。 他却没有想到,他这么一来,是否会更引起人家的怀疑? 走到园中,满园的花木,此刻多半凋零;园侧的半池芰荷,但剩了断梗残枝。积雪未落,新霜犹在;寒风吹过,寒飚袭人。 他大步而行,当然不会有心情来领略这残冬的小园景色。 眼角动处,看到墙角有个朱红的小门,连忙走了过去。 他急步而行,哪知在他距离那小门还有几步的时候,突然身侧“嗖、嗖”两道风声掠了过去。 他定睛一看,那辣手西施和潇湘妃子竟施展身法,掠到了他的前面,堵在那小门的门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他又一惊,不知这两人是何用意。哪知谷晓静却指着他笑道:“你别走!我想起你是谁了,你就是铁戟温侯吕南人。” 伊风连忙道:“姑娘认错人了吧?” 谷晓静咯咯笑道:“你别急!你别急!我才不会认错呢。那年在泰山玉皇顶上,我看过你,现在才想起来——” 伊风惶急之下,一塌腰,向上掠去,想一溜了之。 谷晓静笑道:“你跑什么?” 柳腰一扭,也迎了上来。 伊风在空中一转势,右掌竟向谷晓静劈去,身形却猛地向左一扭,想越墙而去。 哪知又是一声厉喝:“什么人在此撒野!” 伊风来不及回头去看,只觉有一缕劲风,击向自己的左胁。风声锐利,显见这发暗器之人手劲极大。 伊风在空中已转过一势,此刻已是强弩之末,再也无法在空中藉力转折,而那暗器也眼看就要打在他的身上。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剎那间,他只听到“啵”的一声,左侧溜起一股蓝色的火焰,原来有人也用暗器将击向他的暗器击落了。 他心头一凛,知道击向自己的暗器,正是江湖上闻名丧胆的“火神珠”。 心神一分之下,击向谷晓静的右掌当然落空。 他知道自己已无法溜出此间,只得提着气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飞快地掠了过来,口中大喝着道:“萧大妹子!你怎的将我的暗器击落了!” 身形一顿,停在伊风对面,正自扬掌待击,看到伊风的面容,忽地“呀”地叫了出来 这身材矮胖的汉子,自然就是火神爷姚清宇了,他惊唤之后,道:“你不是吕南人吕老弟吗?怎会跑到这里来,好极,好极!” 他大笑几声,走过去拉着伊风的臂膀,一面说道:“武林中都传说你死了,我可不相信,就凭你寒铁双戟上的功夫,难道还会让别人占了便宜?我就想你一定是在玩花样……” 他又极为豪爽的大笑了两声,拍着伊风的肩头,朗声笑道:“快进去坐!快进去坐!我们老哥儿俩倒得好好谈谈。” 伊风唯唯应着,心中老大不是滋味。他和这火神爷姚清宇虽见过数面,但却不是深交,此刻人家这么热情地招呼他,他当然高兴。 但是他行藏一露,后患无穷,又令他颇不自在。 谷晓静也走过来笑道:“刚才他还藏头露尾的,生怕别人知道他没死。喂!我说吕老弟呀!你堂堂一个成名露脸的英雄,可不能这么着!有什么好怕的?你老婆丢了你的人,你可不能再替自己丢人啦!” 伊风——他自誓不能雪耻,就不再以吕南人的名字出现人世,是以,我们此刻也只得还称呼他这个名字——此刻的心中,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乱七八糟地什么滋味都有。 虽然他知道这姚清宇夫妇都是性情人物,但自己的行藏泄露,仍使他不安;而这种不安中,又有对他们夫妇这种热情的感激。听了谷晓静的话,却又有些惭愧;想到自己的妻子,又有些羞怒。 于是他在清晨凛冽的寒风里愕住了,脑中混混沌沌的。直到姚清宇将他拉入了前房的客厅,安排他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椅上,他脑中的那种混沌之感,仍然未曾完全消失。 他随口应着他们的问话。骤然接触到这些和他以前的那一段日子有着密功关系的人,他觉得奇怪与不安。因为这两年来,他几乎已将已往的那一段日子,完全忘却了。 他随时告诉自己:自己只是伊风,只是江湖上一个无名无姓的人;而绝不是曾在江湖上显赫过一时的铁戟温侯吕南人。 而他也确乎忘记了自己,直到此刻,他骤然又被拉回到以往的时日中去,因为这些人只知道他是吕南人,也都只把他当做吕南人看。 他自怜地一笑,暗忖道:“他们把我看做什么?看做一个连自己的妻子都看不住的可怜虫!” 在姚清宇那些人问着他话的时候,他失魂落魄的神态,使得姚清宇等三人,表面上虽在笑着,心中也在为他叹息。尤其是萧南苹,她那一双明眸,自始至终就在望着他的脸,他虽然对她很冷漠,甚至可以说是很轻蔑,但她却莫名其妙地对他起了好感。 姚清宇豪爽地笑道:“吕老弟!你先在这里住几天,让我带你散散心。你放心好了,你的行踪不愿被别人知道,我们也绝不会对别人说的。” 伊风感激地一笑,道:“多谢姚大哥的盛意,只是小弟实在因着急事,要赶到终南山去。” 姚清宇咦了一声,有些惊讶地说道:“你也要到终南山去?” 手一抚额,又沉吟道:“可是终南山的会期,离现在还有半个月呀。我准备过几天再动身,你那么急干什么?难道你先赶到终南山去,还有着什么别的事吗?” 伊风却一惊,问道:“什么会期?” 听了“会期”两字,他大惊,以为是“超渡亡魂”那一类的会期:“难道终南弟子已等不及我,全死了?” 姚清宇微怔道:“你难道不知道?” 他微顿又道:“终南山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掌门人玄门一鹤突然死了,终南弟子柬邀天下武林,在二月廿四日花朝节那一天,重选终南掌门。我也接到请柬了,是昨天晚上由终南弟子骑着快马送到的。” 他微喟又道:“最奇怪的是我问那终南弟子“掌门人是怎么死的?”他却支支唔唔地不肯说。我问他“死了多久?”他却说才死了两天。掌门才死了两天,就急着另选掌门,而且这终南弟子既未戴黑,也没有半点悲戚之容,我就觉得事情大有蹊跷呢!” 伊风听完,又怔住了。他弄不懂身中不治之毒的终南弟子,为什么都没有死?死的却是没有中毒的终南掌门。他知道在自己离开终南山的这一段时期里,终南山一定又生出巨变。但是什么变故呢?他却又茫然。他想到孙敏母女:“不知道她们还在不在那里了?” 心中竟然非常关心,他自己也不明了自己这种关心的由来。 一时之间,他脑海中转呀转的,竟然都是孙敏那亲切的目光,亲切的笑容。于是他连忙强制着自己,不敢再想下去。一抬头,却和萧南苹的目光碰个正着。他久经世故,当然知道萧南苹目光中的含义,心中不禁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想法。这些天来,他曾遇到各种事,而这些事却又都是非常奇怪的! 他暗笑自己,他的一生,许多重要的转变,都是因着女人。 “女人……”他茫然地笑了。 含着笑意的目光,却平视着仍在向他注视着的萧南苹。 “我该留下来呢?抑或是离去?”他反复地问着自己。 有许多种理由让他认为他该留下来,却又有许多理由告诉他该离去。 这当然是因为他已确信终南中毒弟子,都已获得解救,而并未等待他的解药之故。 “但为什么呢?”他又有探索终南山到底发生了何种变化的好奇心;以及对某些人渴欲一见的心情,这是他亟欲离此的理由。 他反复探索着,彷佛已知道:无论他决定离去或留下,都对他这一生,有着极重大的关键似的! 第8章 第八章\t儿女情怀 伊风正为去留矛盾,辣手西施却瞟了萧南苹一眼,转向他噗哧一笑道:“要么你就痛痛快快地留在这里,要么你就痛痛快快地说走,男子汉大丈夫做事怎么婆婆妈妈的?” 火神爷姚清宇也笑道:“老弟!你我一见如故,咱们这两天可要好好盘桓盘桓,要是你老弟再推辞的话,可就显得瞧不起我了。” 他笑声爽朗:“过几天,你我一起上终南山。哈哈!大约又是场热闹,听说有许多人都要借着这机会去露露面哩!” 一门一派的掌门人,大多是承继的,这种推举掌门人的大会,定是有着特别的缘故,在武林中并不多见,而这种龙蛇混集的场合,也并不只是选选掌门人那么单纯,定有许多事故发生。 是以火神爷笑道:“定有热闹好看。” 伊风叹道:“小弟原想在会期之前,赶到终南山,因为……” 他又长叹一声:“小弟曾誓言如不雪耻,再也不以“吕南人”之身份出现……” 谷晓静接口道:“你是怕人家认出你的真面目,奇怪你这死了的人怎么又突然复活,是不是?” 她娇笑一下,又道:“那你这真是多虑了,这还不好办——” 她指了指始终凝视伊风的萧南苹,又道:“现成地放着这位萧三爷的千金在这里,只要她在你脸上动动手,恐怕连你自己都不见得认得自己了。” 火神爷一拍大腿,笑道:“还是你想得出来。” 伊风在这种情形下,可也不能再说推辞的话,遂道:“如此只有麻烦萧姑娘了。” 目光一转,正和萧南苹的眼波一触,只觉她明如秋水的双瞳里,情意脉脉,心头不禁一热。 但万千思潮,瞬即翻涌而起,竟忘了将目光移开了。 萧南苹粉颊上似乎微微一红,低下头去,轻轻说道:“这不算什么。” 火神爷放声一笑,原来萧南苹此刻仍是男装,做出这种小儿女羞答答的样子来,实在有些滑稽。 谷晓静也娇笑着站起来,道:“这才像男子汉,你折腾了半夜,我去替你们整治些吃食去。” 春葱般的纤指一指姚清宇,佯嗔着说道:“你坐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跟我去帮忙。” 姚清宇苦笑道:“你总是放不过我。” 转首向着伊风:“老弟稍坐,我马上来。” 伊风望着这一对夫妻的背影出神,思潮又不能自禁地回到江南,他自己那在苏州城里,曾经和这里一样安适、恬静的家,想起了那一段和这对夫妇一样温暖而愉快的生活。 于是他长叹了口气。 目光转到窗外,窗外是个并不太大的院子,院子里一座花台,中间植着些芍药,两旁是天竺腊梅,和一些海棠、草花,因耐不着严冬而凋零得只剩枯枝。 但是那天竺子,顶上仍有累累的结实,颜色那般红润,配着翠色的叶子,更显得那么鲜艳,在这群花凋零已尽的季节里,只有这天竺子仍傲然于西风里,一枝独盛。 人永远无法脱离他旧时的回忆,即使他能完全斩断过去,但“过去”仍会像影子似地依附在他后面,一有机会,就侵向他的心。 伊风落寞地回过头,他几乎已忘记了这室中除了他之外,还另有一人存在,但他终究回到现实中来,终究看到了她。 那是一张满含着同情与了解的美丽脸庞,在这一瞬间,伊风突然发觉自己非常需要这分了解与同情,心中不禁又一动。 只是他久经忧患,心中的翻涌,并未在他的脸上表露出来。 静寂,使得风吹过的声音,都可以听得出来。 风中,有院中腊梅的清香气息,伊风笑道:“萧姑娘可喜欢梅花?” 萧南苹却又腼颜一笑,垂下头去。此时的无声,已胜千言万语! 人们在寂寞的时候,最容易接受别人的情感,而伊风此刻正是寂寞的。 突然,又有一串银铃般的娇笑,打破了这静寂。谷晓静手中托着个大大的红木盘走过来,笑道:“你们俩人别在这里发呆了,快吃些热粥挡挡寒气。” 眼波一瞬,却又“唷”了一声,道:“我们这位女魔头,怎么脸都红了,是他欺负了你是不是?” 萧南苹站起来一顿脚,不依道:“你再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脸却越发红了,目光竟不敢去看伊风,然而眼角却又有意无意间,瞟他一眼。 伊风只觉得有些迷惘,心里又有些甜甜的,在此刻,他几乎已全然忘了过去。 他似乎已将生命切成两段,像蚯蚓一样,只保留着一段在生活着,在追逐着一些可以治愈自己创口的事物。 于是他就在这恬适的家庭中耽了下去。享受着他已久久未曾享受过的恬静,也领略着他久久未曾领略了的少女眼波。 过了两天,火神爷家里突然热闹起来。 萧南苹便从囊中取出一个面具来,薄薄的竟是人皮所制。这种“人皮面具”在江湖中传闻已久,但伊风可从来未曾见过,此刻一看,毛骨不禁耸然。 那面具上有几个小洞,想必是留下耳、鼻、目、口等几个气孔的地方,伊风虽然须戴上这种人皮所制的东西,心中难免有些恶心。 但萧南苹为他戴上后,又化了些工夫,在他面颊和面具之间,加了些东西,他自己对镜一照,果然不认得自己了。 于是他就坦然走出大厅,去和那些到火神爷家中来拜访的武林豪士见面,那其中自然也有伊风的素识,但谁也认不出他来。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伊风和萧南苹之间的形迹,自然亲密了许多。 这些武林豪士都在奇怪,这素来冷若冰霜的潇湘妃子,怎地此刻却会对一个在武林中无藉藉之名的人如此青睐? 这些武林豪士络绎不绝,一天总有十余个到火神爷家里来,原来都是经过此间,往终南山去参加那推选终南掌门的盛会的。 有几个和姚清宇交情较深的,就留了下来,准备和姚清宇一齐上路。 但来的人虽然多,却都是些草莽豪士,武林中九大宗派门下的弟子,却一个未见。 伊风微觉奇怪,但也并不在意。 此刻,他竟不再急着上终南山去,但会期日近,火神爷却已在检点行装,准备动身了。 于是伊风也只得收拾精神,离开这温柔之乡。 天色仍然很冷,满地仍有霜迹。 伊风放眼望去,前面是重重迭迭的山峦,一直堆到云霄。灰色的天空很低,重重迭迭的云层,一直垂到山腰。 这就是终南山。 突然一阵马蹄声急骤奔来,笔直对着他们的方向。 伊风双眉一皱,微微侧身,已有几匹马箭也似地从他们身侧奔过去,飞扬起新溶的雪水 谷晓静娇骂一声。火神爷倏地抢前一步,唰地一掌,劈在那最后一匹马的马股上,那马惊嘶一声,人立了起来。 马上人一带马缰,将受惊的马转了个圈子,两条腿生了根似地挟在马鞍上,皮鞭一挥,口中怒叱道:“杀胚!” 鞭梢一转,朝姚清宇打了下去。 火神爷浓眉一立,冷笑声中,脚步一转,竟从鞭影中抢前两步,铁掌一扬,又切在那匹马的脖子上,这一掌更是用了八成真力,这匹畜牲再也禁受不住了,一个颠沛,被马上人的大力一压,“噗”地倒在地上,马嘴喷出白沫来。 马上人身手极为矫健,此刻已腾身而起,口中怒喝道:“不长眼睛的杀胚!活得不耐烦了吗?” 脚尖一点马鞍,唰、唰,又是两马鞭,带着呼哨之声,挥向火神爷姚清宇。 姚清宇为着娇妻的一声轻嗔,就动手拦人打马,已是极为鲁莽;这人却比他更莽撞,根本不考虑对方是什么人物,就动起手来。 他这一挥鞭,跟姚清宇同来的,也都是在武林中成名立万的豪士,也纷纷喝骂着拥了上来,而和这汉子同行的另几匹马,此刻也兜了回头。 伊风冷眼旁观,知道眼下就是一场混战。 那人马鞭挥下,一连两鞭,快、准、稳、狠,抽向姚清宇的头面。 姚清宇也自大怒,不避反迎,虎腰一挫,反腕下抄,去抄那人的鞭梢,时间、部位亦是拿捏得恰到好处。 那人似乎也微微吃了一惊,心思一动之下,鞭梢已被姚清宇抄在掌中,暴喝一声:“给我躺下!” 掌中一较劲,两人竟都马步沉实,未被对方牵动半步。 伊风不禁奇怪:“哪里来的如此高手?” 此刻另几匹马上,已掠下两人来,其中一人身形如燕,快如电光一闪,已自掠到近前,举掌一切,那被姚清宇等两人扯直了的马鞭,被他这一切,竟应手一分为二,宛如利刃所断 辣手西施冷笑一声,纤手微扬,几缕尖风,袭向这两个骑马的汉子,口中娇喝道:“躺下!” 哪知立掌切鞭那汉子手掌一翻,嗖地劈出一股掌风,竟将谷晓静发出的六点寒光扫落了四点,另外那汉子临危不乱,掌中半截马鞭划了个半圈,也自将袭向他的暗器扫落。 那掌上竟有劈空掌力的瘦长汉子,目光灼然四扫,冷冷道:“我兄台和朋友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道,朋友骤下毒手,是冲着什么?我毛文奇倒要领教领教。” 谷晓静冷笑道:“你走路难道没有长着眼睛,要是走路该像你们这样横冲直撞的,那干脆别人全都别走了,你们是什么角色?仗恃着什么?这么发横!” 毛文奇来自长白,终日驰骋白山黑水间,根本不知道放马缓行这回事。 此刻愕了一下,但看到谷晓静脸上的神态,仰天长笑一声,冷笑道:“好!好!我毛文奇初来中原,这次倒让我开了眼界,原来中原的武林道,全是娘儿们在发横。” 他这话一出,竟把中原武林道全骂上了,可犯了众怒,立刻连事不关己的人,都纷纷叱骂起来。 毛文奇冷笑道:“好极!好极!我毛文奇虽然只是四人,但却有兴趣接中原武林道的高招,来,来!各位是要众殴,是要独斗?只管招呼一声,我们哥儿四个总接着你们的。” 火神爷姚清宇双眉一立,方自发话,谷晓静却又抢着道:“唷!这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四个野种,我姓谷的走南到北,还没看到这么横的东西。” 伊风自恃身分,只是旁观着,既未出来,也未多嘴。 但是他却看到这飞马而来的四人,俱是两眼神光满足,身手矫健,尤其这自称“毛文奇”的一人,内功火候更是极其精湛,掌上的功力,比之“朱砂掌”尤大君,还要高出甚多。 他心里知道这四人必定不是等闲之辈,心中突然一动,忖道:“我可不能让他们为着这些没来由的事动手。” 遂走前几步,朝着那自称毛文奇的汉子一拱手,方想劝解几句。 哪知毛文奇一眼瞥见他,脸上神色立时大变,手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伊风不禁为他这种神色所惊,茫然后退一步,眼角微扫,却看到另外那两人,也是带着一脸激动的神色,望着伊风。 连那本来坐在马上未动的一人,也掠了下来,眼睛直愕愕地望着伊风。 这一来,非但伊风心中诧愕不解,姚清宇、谷晓静、萧南苹也是事出意外,不知道这四个骑士,究竟在出什么花样。 良久,毛文奇才像从极大的激动中回复了过来,抖声道:“三弟!你这可是不对,既然好好的活着,为什么又要让大伙兄弟为你着急?三弟!这些年来,你知不知道我们多想你,你为什么总是避着我们,也不捎个口讯来?三弟!你我兄弟在一块儿长大,在一块儿学功夫,难道不比亲生的骨肉还亲近?有什么话不能明说的?难道、难道……” 他竟激动得说不下去,连连长叹着,目中竟似有晶莹的泪光。 最后从马上掠下的老者,也废然叹道:“三弟!你虽然废了你大哥我一条腿,可是,你是我从小带大的,我……我就跟你的亲兄弟一样,别说你无意中伤了我的腿,就算你把我两条腿都切下来,我也不会怪你,你为什么……” 这在四人中年纪最长的老者,竟也激动得说不上话来,缓缓走向伊风,两条腿果然一跛一跛地,是个跛子。 这两人这几声“三弟”一喊,这几句充满了情感的话一说,伊风可更愕住了,看着这跛足老人自己行来,竟不知怎生是好。 这老人目光轻轻地在伊风脸上滑动,悲声道:“三弟!这些年来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变得这么的黑瘦?唉!三弟!你……你哥哥我已经老了,腿也不管用了,要不是抱着一点希望来找你,我可真不想再下长白山一步。三弟!不管怎么样,你先跟我们回去,你要什么,你大哥我负责答应你。” 伊风吶吶道:“你……” 谷晓静闷得头皮发炸,此刻一掠而来,挡在这跛足老人的前面,娇叱道:“喂!你疯了呀!谁是你的三弟,你看清楚点好不好?” 这跛足老人本来委顿的身形,此刻倏然暴长,目中也射出令人不敢逼视的精光,狠狠瞪在谷晓静脸上,喝道:“你这婆娘是什么东西?敢来管老夫的事!” 他稍微停顿一下,彷佛想起什么,突然又大怒起来,喝道:“原来就是你!就是你这只小狐狸,把我三弟引下山的。” 他回头一声暴喝:“老二!老四!把这娘儿们抓下来!” 话声一落,毛文奇及另外两条汉子身形一动,已掠了上来,朝谷晓静四方一站,手腕一翻,自腰间抽出一物,迎风一抖,伸得笔直,竟是一柄百炼精钢所制,可柔可刚的长剑。 火神爷看到娇妻受辱,大喝一声,探囊取出一物,扬手向毛文奇打去,身形也随即掠了上来,掌出如风,直取那跛足老人。 毛文奇身形一扭,长剑挥出一道剑影,护住全身。 火神爷姚清宇的火药暗器独步武林,方才发出的,正是他仗以成名的暗器“五雷珠”,一沾剑尖,“砰”地一声炸了开来,青蓝色的火焰,顺着剑身烧了下去。 毛文奇大惊,猛挥长剑,想将火焰甩落,但火焰却越烧越旺,眼看就要烧上他的手臂,他情急之下,来不及多思索,唰地将掌中剑朝地上直甩出去,三尺多长的剑身,竟完全没入新溶的雪地里,只留下三寸剑柄,露于地面。 那边姚清宇却惊呼一声,身形朝后倒纵八尺,砰地落在地上。 原来他方才两掌抢出,那跛足老人竟不避不闪,硬生生接了他一掌,两人对掌之下,姚清宇竟被震得直飞了出去。 谷晓静娇呼一声,想掠过去,但是面前寒光乱洒,已有一人挡着她去路,另外一些武林豪士,俱都大哗,有的跑过去查看火神爷的伤势,有些人则在叱骂着,但大家却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萧南苹始终未发一言,此刻看到情况混乱,方要掠上去,那跛足老人却蓦地暴喝一声,雄浑高亢的声音,压下了混乱叱骂的声音,震得每个人的耳朵,不住在嗡然作响。 他目光灼然一扫,厉声道:“老夫飞虹剑华品奇,在此了断家务事,各位朋友此时若一伸手,便是与我长白派为敌,奉劝各位,还是袖手为妙。” 他此话说得可算是狂傲已极!但他这“飞虹剑华品奇”六字一出,竟无人再对他这种狂傲的语气,露出不忿之色。 原来飞虹剑华品奇,是武林九大门派之一——长白派的掌门,长白飞虹七剑之首。昔年也曾在中原数现侠踪,威名颇盛,只是近年久未露面,谁也想不到这跛足老人竟是长白掌门 华品奇目光四扫,再转回脸来,看到他六弟袭天奇正在缠斗,但他却不去管他,目光一转,径自转到他自认为再也不会认错的,那一别经年音讯全无,飞虹七剑中老三锺英奇的身上。 原来伊风易容之下,面貌竟变得和“飞虹七剑”中三侠锺英奇的面貌完全一样,连自幼和锺英奇一齐相处的师兄弟,都分辨不出来。 华品奇看到伊风始终未动,心里更认定了就是自己三弟,就是那自幼被自己收养,后来却为着一事,“无意”伤了自己的右腿,一逃无踪的锺英奇,心下不禁又是一阵恻然,喊道:“三弟!你到这边来,让大哥看看你。” 谷晓静虽然名列“武林四美”,但武功却并不甚高,此刻抵敌袭天奇掌中的“飞虹剑”,二十个照面下来,已是香汗淋漓,大感不支。 何况她还情急自己丈夫的安危,不禁娇唤道:“姓华的!你弄弄清楚好不好,姑娘我是辣手西施谷晓静,你别和你的宝贝师兄牵涉到一处去。” 语声未了,唰地一剑,自她右臂划过,将她的狐皮小袄划了道长长的口子。 她更惊得一身冷汗。 华品奇哼声道:“辣手西施!哼!就冲这名字,就不是好东西。三弟!给我抓下来。” 伊风始终在发愕,此刻刚刚有些会过意来,知道自己无意之中的乔装,刚好和人家的三师弟的面貌,完全一样。 他心中有些哭笑不得,但此刻的情景,已不容他再不出手,心中方自动念,却见萧南苹已掠了过来,低语道:“南哥!看样子是误会,非要你自己出手不可了。” 伊风忖道:“女人家说的话,和没有说竟完全一样,我难道不知道这是误会!” 身形一动,脚步微错间,已快如闪电地掠到谷晓静动手之处,低喝道:“请暂住手! 谷晓静娇声道:“你再不来我可要急疯了。” 身形向他身后躲去。 是以袭天奇嗖然一剑,却正好是刺向伊风身前,寒光一溜,瞬即挥至。 伊风微微一笑。此刻袭天奇也看清面前之人,口中惊喝道:“三哥——” 手中剑式,却因已近尾势,前力已发,后力未至,仍然笔直地剁向伊风。 华品奇也惊唤一声。 却见伊风微笑声中,肩头不动,身形不曲,人已倏然溜开三尺。 他身为一派掌门,见到这种全凭一口真气的运行而施出轻功身法,自是识货,不禁惊唤道:“三弟!你功夫怎地进境如此之速?” 伊风又微笑一下,知道自己自从“督”“任”两脉通后,功力方面的进境,确是非同小可,连这长白掌门都为之动容。 他微一抱拳向华品奇朗声道:“小可伊风,久闻华老前辈大名,今日得见侠踪,实乃小可之幸——” 他话未说完,华品奇已抢着道:“三弟!你这是说什么话?难道——难道你这几年来已另投名师,已经不认你的师兄弟了?” 伊风方欲答话,那毛文奇也掠了上来,面严如冰,厉声道:“三弟!你也未免太无情了!你和大师兄虽然名是师兄弟,但自从师傅死后,你那一手功夫不是大师兄教你的?现在你就算不认得我们,可是你怎么能不认大师兄?你——你简直——太无情了!” 伊风朗声道:“小可伊风,大约和华老前辈的三弟长得极为相像,是以华老前辈才会生此误会。唉!小可实在无法解释——” 萧南苹突然掠过来,抢着说道:“华老前辈!你听他说话的口音,完全和你们不同,难道生长在长白山上的人,会说出这种纯粹的江南口音来么?” 华品奇、毛文奇、袭天奇,以及那始终未出手的黄志奇都怔了一下,更为仔细地望着伊风。 谷晓静扶着受了内力震伤的姚清宇走了过来,朝着“飞虹七剑”恨声说道:“姓华的!你不问青红皂白就出手伤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夫妇两人总有报复你的一天。” 她狠狠的一跺脚,眼望四方道:“各位朋友!你们看看这位长白山的大掌门,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师弟,让师弟跑了,却跑到路上来,随便认人做师弟。哼!只可惜你们“飞虹七剑”的名头虽大,人家也不希罕——” 华品奇气得浑身颤抖,怒喝道:“住口!” 谷晓静却又连连跺脚,凑上前去,娇叱道:“你要怎的?你要怎的?难道你仗着武功比人高,就可以随便欺负人吗?你再仔细看看清楚,人家是不是你的师弟?哼!天下哪有这种事,硬拉着别人认做是自己的师弟!” 她语声清脆,说得又快,华品奇空自气得面目变色,却无法回口。 她稍微喘了口气,朝着萧南苹和伊风道:“伊老弟!萧三妹!我们先走了。他受了伤,终南山也去不成了。” 一面又跺着脚:“这算什么?平白无故地惹来这些事。喂!我说三妹!你赶快带着伊老弟走远点儿,别让疯狗咬一口。” “老夫若不看你是个无知的妇人,今日就叫你毙于掌下。” 谷晓静却一点也不含糊,回过头来,朝着他恨声道:“姓华的!你少说这种废话!我无知,你才无知呢!硬说别人是你师弟。喂!我说伊老弟!你——” 伊风怕她说出自己易容的事来,抢着说道:“华老前辈!今日之事,实在是出于误会,也怪不了什么人。不过小可可以指天立誓,实在生平未曾见过阁下一面,更不是老前辈口中的“三弟”,天下像貌相同之人甚多。日后小可若见着华老前辈的师弟,必定代为转告老前辈的意思,我想那位兄台定是另有苦衷,是以未回山去——” 华品奇厉声一叱,阻住了他的话道:“你真的不是锺英奇?” 伊风摇头道:““锺英奇”这名字,小可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听到!” 话声方了,却见华品奇身形倏然一动,瞬目之间,漫天光华乱闪,伊风大出意外,只觉得四面八方,俱是剑影,向自己当头压下。 在这几乎是生死系于一发的当儿,他目光动处,发现这一招的左方下端,似乎微微有一丝空隙,他原本久走江湖,与敌人动手的经验极多,此刻身随意动,脚步一转,倏然向左方溜去。 哪知他身形方自一动,那有如漫天飞花的剑影,竟像是早就知道他身形之所趋似的,光华一闪,漫天剑影蓦地变为一溜青蓝色的光华,带着一缕尖锐的风声,随着伊风的去势挥向左方。 伊风右脚方自滑开,眼角瞥处,一点剑光已刺向他前胸,生像是这点剑光早已在那里等着他似的,他避无可避,只得悄然闭上眼睛,似乎已在静候着这一剑的刺下。 这一变故,突兀而来,等到大家发现时,那一溜蓝光,已刺向伊风了。 群豪不自觉地惊呼一声。萧南苹情急之下,几乎晖了过去。 然而,这一溜青蓝色的剑光,在稍稍接触到伊风胸前时,便倏然而止。 伊风睁开眼来,看到华品奇那一双灼然有光的眼睛,也正望着自己。 这一瞬间,他心中不禁又感慨万生,人家这一剑,虽是在自己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刺来,但终究也是因为自己内功虽有成,但招式却还是未登堂奥,否则也不会被人家逼得如此。 他又不禁后悔,自己在姚清宇家中那一段日子,为什么不将“天星秘籍”上的武学参详一下,而只顾得享受那些自己并不该享受的温馨。 “这样,我还能谈什么复仇、雪耻?” 他暗恨着自己,几乎要将自己的胸膛,凑到那发亮的剑尖上去。 这些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 哪知华品奇突然长叹一声,缓缓收回剑来。 这一瞬间,他似乎又变得苍老了许多,朝着毛文奇长叹道:“他果然不是老三,唉——怎地天下竟有如此相像之人!” 毛文奇也垂下头,和袭天奇等又掠去马侧,腾身上了马。 华品奇看了那倒在地上已奄奄一息的马一眼,长剑一抖,剎那间就在马身上刺了三剑,那匹塞外的良驹,便低嘶着死去。 他又长叹一声,身形一掠,掠到毛文奇所乘的马上,三骑四人,便又像来时一样,风驰电掣般朝另一方面奔去。 伊风愕了许久,才抬起头来,却见萧南苹正站在面前,微微含笑地望着自己,温柔地说道:“你别难受!那个老头,可真厉害得很——” 伊风微微一笑,领受了她话中的无尽关心和安慰。 而她也知道自己无须再说下去,因为她从他的一笑中,知道他已领受了自己的情意。 谷晓静搀扶着面色惨白的姚清宇,缓缓走了过来,道:“这老头子真像神经病似的,你看!他不知怎的,就这么走了。” 她目光向伊风和萧南苹一转,嘴角似乎又有了些笑意,道:“他伤得虽然不太重,可也不太轻,我先送他回家去。喂!三妹!你是跟我一块儿走?” 她一指伊风又道:“还是跟他?” 萧南苹脸又红了红,谷晓静又已笑道:“你还是跟他走吧,我可不敢硬把你这位女魔头拉来。” 她又朝伊风一扬手“喂”了一声,道:“我把我的三妹交给你了,你可要把她好好地还给我,要是你不好好待她,欺负了她,哼!看我会不会饶你!” 伊风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萧南苹的脸却又红了,这昔日以手段之辣,闻名江湖的女煞星,近日来突然变得像闺女般温柔。若你聪明的,你就会知道,能使一个刚强的女子突然变得温柔的唯一力量,就是爱情,这是亘古不变的。 萧南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了这分情感。 但此刻,连她自己也不能、也不愿否认,这正是****。 第9章 第九章\t终南盛会 伊风愕了许久。方才那华品奇的一剑,虽然没有伤到他的身体,然却像是已伤了他的心。他知道方才在远远围观着的武林人士,此刻虽已渐渐走开,但是他们那种混合着惊、好奇,和另一种说不出意味来的目光,却彷佛仍在伊风四侧凝注着,使得他几乎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姚清宇和谷晓静已走了。伊风抬头,望见萧南苹温柔而含情的眼睛,目光中的关注,使他不禁微笑一下。 忽地,山腰处飘下几响钟声,萧南苹悄然走前一步,道:“我们该上山了吧?” 忽又放低了声调:“都是我不好,让你无缘无故惹上了这场麻烦。可也真是奇怪,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 “这怎么能怪得了你——”伊风又微笑一下,喃喃地说道。 眼角动处,却见四周的人全已散光。 远远一个身穿蓝色道袍的年轻道人,正缓步向他们行来,一面招手遥呼道:“敝派推选掌门之会,已经开始了,两位若也是来参加此会的,就请快些上山吧。” 语声方落,山上又传下几响钟声,袅袅娜娜,余音不散。 伊风连忙谢过了那年轻道人,和萧南苹并肩上山。只因萧南苹此刻仍是男装,是以他们也不需加以顾忌。 走了一段,又看见一个道人迎面而来,向他们弯腰为礼,一面单掌打着问讯,说道:“施主是哪里来的?要不要贫道接引两位上山?” 伊风见这道人年纪也不大,心中微动了动,口中却连忙答道:“不敢有劳道长,小可自会上去。” 那道人望了他两眼,眼中似乎露出一种迷惘的神色,口中诺诺连声,径自走了过去。 前面是一处山弯,山壁下放着一个架子,架子上放着一个茶桶,正有一个年轻的道人,手忙脚乱地往里面倒着茶,看见伊风和萧南苹两人走来,脸上含着笑容,打着招呼道:“朋友!可要喝杯茶再上山?” 伊风笑着谢了,心中又是一动。 却见又有两个年轻的道人,自山上疾步走下来,身上穿着崭新的蓝色道袍,向伊风笑着道:“朋友!快上山吧,大会此刻已开始了呢!” 伊风再往山上走的时候,心中疑念顿生,暗地思忖着道:“以这几个道人的年龄,和他们脚下所显示的武功来说,他们最多不过是掌门人下的第三代弟子。但那妙灵道人却彷佛说,他门下的第二代弟子,全因功力不深,中毒之后,大多遭了毒手,那么此刻为什么又会有如此多年轻的道人——” 正思忖间,又有两个年轻道人并肩而来,朝着伊风含笑而过。 萧南苹望了他们几眼,笑着道:“这些道人怎的全穿着新道袍?而且一个个喜气洋洋的,哪像是刚刚死了掌门人的样子?看来这终南道士,像是不大守清规哩!” 女人家对别人的衣着新旧,永远是比男子留意的。 伊风听了,心中又一动,忖道:“这些道人看来,真有些可疑——” 念头一转,突然向萧南苹问道:“你记不记得刚才那两个道人称呼我们什么?” 萧南苹沉吟半晌,也咦了一声,道:“对了!这真有些透着奇怪,刚才那几个道人并没有称我们“施主”,而是将我们称做“朋友”,难道这些道士穿在身上的道袍,只是装装样子的?” 稍微顿了一下,她又接着道:“如果这终南派不是武林中素负清誉的门派的话,那么我真要疑心这些小道士的道袍,是今天才穿上身的,昨天他们还是绿林中的小喽啰。” 噗哧一笑,又道:“我真不是骂他们,你看他们除了那身道袍之外,从头到脚,哪里还有一点儿玄门中人的样子?” 伊风皱着双眉,心里既疑感,又担心,不知道在他自己远赴滇中,为那些终南门下中毒弟子求取解药的时候,终南山上发生了什么事,怎地那掌门人妙灵又突然死了?又不知道剑先生和孙敏母女等人,此刻还在不在山上? 于是他加快了步子,又转过几处山弯,每一处山弯的山壁下,都放有茶水架子,也都有一两个年轻的道人,在旁边守望着。 他心中的疑惑,却也没有向这几个道人询问,因为他觉得此事看来有些蹊跷。 他希望剑先生等人,此刻仍在山上,那么自己心中的疑团,便可迎刃而解。 是以他步履之间,也就越发加快。 萧南苹紧紧走在他旁边,却不知道他心中所忖之事,也无法从他面孔上的表情来推测 因为他自从戴上了那人皮面具之后,他脸上的变化,别人就根本无法看出来了。 再转过一处山弯,前面就是那去道观前的丛林了,伊风匆匆走了进去。一进丛林,便见道观。道观前两扇朱红的大门,此刻洞开着,观门前垂手而立的,却是一个颔下微髭的中年道人。 伊风思忖了一下,笔直地朝他走过去。 那道人单掌打着问讯,神态之间,远比那里年轻的道人肃穆,看到伊风行来,恭声道:“施主请至吕祖殿去,此刻大会方开,施主还赶得及。” 伊风连忙还礼,沉声道:“道长可曾知道贵观中原先有四个借宿之人,两男两女,此刻还在吗?” 他心中仍有顾虑,因此没有说出“剑先生”等人的名号。 这中年道人上下打量了伊风几眼,态度变得更为恭谨,道:“施主可就是将敝派数百弟子救出生天的那两位前辈的朋友?” 他突地长叹了一声,道:“只是那两位老前辈多日前已经走了。” 伊风的心往下一沉,急声问道:“道长可知道他们走了多久?往哪里去了?可曾留下什么话?” 这道人摇了摇头,叹道:“贫道若知道他们两位老前辈的去处,那就好了。” 他目光四下一转,忽地将伊风拖到观门前的阴影下,低声道:“施主既然是那两位老前辈的朋友,也许就知道敝派的掌门人是怎么死的。对于这件事,敝派的上下几代弟子都伤心得很!值此非常之际,是以敝派才一反多年的传统,而举行这公推掌门人之会,只要是敝派弟子,无论是第几代的,都可以凭着自己的武功,来争取这掌门人之位,哪知——” 他匆匆说到此处,竟突地顿住了。伊风眼角微瞟,望见有两个道人正大步行来,朝自己躬身施着礼,一面笑道:“大会已开始了,里面热闹得很,施主们怎的还不进去?” 站在伊风旁边,竟不走了。 那中年道人也不再说话,躬身向内肃客,脸上竟似隐泛愁容。 伊风只得领着萧南苹走进去,心中更是大惑不解:“听这道人的口气,他们掌门之死,似乎另有文章,为什么他说话至一半,看到有别的道人走来,便倏然顿住?唉!只怪我为什么要在那姚清宇家停留这些天,不但见不着剑先生和孙敏母女,又多出这些事故。” 他暗自谴责自己,心里又着急,不知道剑先生等人到哪里去了,心中沉忖间,已走到大门口,向内一望,只见方圆十余丈的大殿,四侧坐满了人,黑压压地一片,他心中一动,也不去注意这些人的面貌,悄然绕过正门,从殿侧的一扇小门中走了进去,悄然坐在靠墙之处 此刻殿中诸人,眼光都注意站在大殿神龛前的一个老者身上,都没有留意伊风的进来,却听那老者正朗声说道:“老夫多年来未曾涉足江湖,想不到各位朋友仍未忘记我。” 他朗声一笑:“各位既然推我老头子来做此会之主持,老夫却之不恭,只得厚着老脸出来做了。只是各位都知道此会并非寻常,老夫一个人恐怕担当不下来,各位最好再推出几人,不然老夫老眼昏花,对终南道人的身手,未必看得清楚哩。” 说罢又朗声一笑,意气之间,甚是自豪。 伊风看到这老者,却不认得,心中却已猜到这老者大约是被诸人推举出来,作这以武功争掌门的大会上,终南弟子们较技时的公正人的。 这老者一说完话,大殿上的诸人立刻起了一阵骚动,想必是在推举另二人。 伊风放眼四望,看到这大殿上左、右两侧,及正面都坐满了江湖豪客,正自交头低语,神龛的后面两侧,却站满了穿着蓝袍的道人,想必就是终南派的弟子。 伊风正自观望间,却见萧南苹一拉自己的袖子,在耳畔轻声道:“南哥!这老头子就是形意派的名宿,八卦神掌范仲平,想不到他也会在终南山上出现。南哥!你认得他吗?” 伊风摇了摇头,随口答道:“我虽不认得他,他的名字我倒闻名已久了。” 目光却仍在四下扫动,却见大殿上的群豪,虽然议论纷纷,却始终没有再推出一人来,想必是这些人里,再无一人的声望,能以服众。 那范仲平站在神龛前,面含微笑,神态颇为自得。伊风知道,此老有名的自负、好名,但手下也颇有几分功夫,却非徒拥虚名之辈。 半晌,大殿左侧群豪中突有一人站起,向四周一拱手,朗声道:“在下推举一人,此人年纪虽轻,但无论声望、武功,都足以担此重任。” 他手朝大殿右侧的石柱下一指,接道:“小可要推举的,就是此刻站在那边石柱下的梅花剑杜长卿杜大侠。” 他哈哈一笑:“自从铁戟温侯吕南人保定城外死后,芸芸武林中,还有谁比得上杜大侠的年少挺逸,武功高强?” 他话说完,众人之间,立刻有人哄然称好。 伊风却听得身畔的萧南苹轻声一笑,自己心中也不禁喟然! 这梅花剑杜长卿乃峨嵋门下,后起一代剑客中的佼佼者。昔年与武当的后起高手入云鹤古子昂,和伊风自己——铁戟温侯吕南人——同负时名。 因为这三人不但年龄相若,武功都得自真传,而且还都是浊世中的佳公子,生得一表人材。 此刻伊风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又被人们提起,心中自然难免感慨! 只是此刻谁也不会知道,坐在这阴暗角落里的汉子,就是铁戟温侯。 群豪一阵骚动后,果真就把梅花剑杜长卿推举了出来。 这梅花剑杜长卿长身玉立,面如冠玉,长剑挂在腰畔,此刻连声道:“小可年轻识浅,怎担当得起如此重任?” 但还是被众豪哄了上去,站在那八卦神掌范仲平的身侧,神态潇洒从容,丝毫没有不安的样子。 八卦神掌范仲平又朗声大笑道:“好极!好极!江山代有才人出,老夫眼看后起的高手,成名立万,最是高兴。” 他转过头,又向梅花剑杜长卿道:“令师雪因大师,和老夫昔年本是方外至交。如今杜少侠也长成,堂堂一表,卓然不凡,故人有后,老夫真是高兴得很!” 杜长卿一听人家提到自己的师傅,赶紧弯下腰去施礼。 八卦神掌右手捋着花白的长须,连连地点着头,朗声地大笑着。 伊风暗中方自慨然,却见这老当益壮的范仲平又朗声道:“现在已有我们这老少两人,各位只要再推举一人出来,就足够了。” 群豪微骚动间,大殿右侧,又倏然站起一人,朗声道:“在下要推举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就是此刻坐在在下身旁的万胜刀黄镇国黄老英雄。黄老英雄在浙东设场授徒,门下可谓桃李满门,出来担此重任,实在再好也没有了。” 话方说完,他身侧就站起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双手朝四侧抱着拳,但群豪反应,却不见热烈,只因这万胜刀黄镇国虽然是个老武师,但在江湖间的“万儿”,却并不十分响亮。 这万胜刀年纪虽大,但却像是十分好名,此刻不等别人再让,就想走出去。 萧南苹方自失笑道:“这老头子倒有趣,人家还不怎么欢迎他,他居然自己就跑出来了。” 哪知诸豪中突有人冷哼一下,一人笔直走了出来,眼光四下一扫,朗声说道:“敝人钱翊。敝人要推举的,就是区区在下自己!” 此人这一出来,说出这番话,诸豪不禁哄然,再加上此人看来年纪也甚轻;但举止之间,却大有目中无人之势。 先前推举万胜刀的那个汉子,此刻也跑了出来,指着这少年道:“朋友是何方高人?我小霸王走南闯北,还没有看见有像阁下这样一号人物,朋友自己以为自己是谁,难道没有将黄老英雄看在眼里?” 那自称“钱翊”的少年,仍然卓立,根本没有看这“小霸王”一眼,两眼微微上翻,冷然道:“各位推举出来之人,须得自身武功高强,眼光敏锐者,方能作这高人较技的公正。敝人虽不才,但无论如何,也要比这糟老头子强得多。因此,敝人就忍不住要毛遂自荐了。 语声一落,群豪又大哗。 那万胜刀黄镇国更是气得咻咻喘气,连声道:“好!好!我黄镇国是糟老头子,我这个糟老头子,倒要试试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有什么出奇制胜的功夫!” 一面说话,一面就准备和这少年动手。 钱翊眼角瞟了他一眼,双目又微微上翻,根本没有理会他,也像是根本没有将他放在眼里,态度之狂傲,令得群豪又为之哗然。 黄镇国气得面目变色,沉腰坐马,嗖然一拳,朝他后背打去,这自称“钱翊”,在江湖上无藉藉之名的少年,却根本动也不动,黄镇国的这一拳,竟着着实实地打在他的身上。 群豪眼看万胜刀一拳打在这少年身上。哪知黄镇国一拳方自沾着人家的衣服,自己的身子,却突然像是中了邪一样,平白飞了起来,“吧”地一声,跌到地上。 群豪又复大哗。 有些识货的,不禁脱口而呼:“沾衣十八跌!” 原来这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所使的手法,竟是武林内家登峰造极的“沾衣十八跌”,不但群豪哗然,伊风也大为动容,暗地惊异这少年怎有如此的身手?却又怎的未在江湖上露过面? 八卦神掌也自面目变色,缓缓走到这少年“钱翊”身侧,沉声道:“这位少年朋友好俊的功夫,尊师何人?可是武当山的孟道长?” 钱翊微微一笑,但笑容中仍满含傲气,微微抱拳,道:“小可来自青海穆鲁乌苏河,家师曾对小可说起过范老英雄的侠名,想范老英雄必也记得家师吧?” 八卦神掌果然面色倏变,倚老之态顿时渺然,竟拱手道:“原来钱少侠来自布克马因山口,尊师武林异人,老夫昔年也曾有缘拜识过。如今钱少侠行道江湖,那好极了!好极了!” 群豪先前已被这少年的功夫所震,此刻又见一向自负的八卦神掌,竟也前倨后恭,对这少年如此恭敬,不禁相顾诧然。 这少年“钱翊”又微微一笑,傲然道:“范老前辈!小可出来做此会的公正人,可还使得?” 八卦神掌连声笑道:“使得!使得!” 一面向四座的群豪朗声道:“这位钱少侠,就是隐居青海布克马因山口的武林前辈异人,无名叟的高弟。各位走动江湖,想必也曾听起过青海无名老人的名声吧!” “无名老人”四字一出,群豪又复哗然。 那位“万胜刀”黄镇国,一听这四字,赶紧和“小霸王”从侧门溜了出去。 伊风一听此人之名,也复大惊,不禁更留意地打量了这“钱翊”几眼。 原来武林相传,青海布克马因山口里,隐居着一位武林异人,数十年来,江湖中人都知道这位异人,功行已参造化,却都未曾见到这位异人的真面目,只是以“无名老人”名之。 这“钱翊”虽是无名之人,但他的师承来历一说,群豪却都不禁动容。就连八卦神掌这种武林前辈,都不免变色。 钱翊傲然四顾,走到神龛前。八卦神掌朝神龛后的终南道人拱手道:“现在武林群豪已推出了我等三人,作为贵派技争掌门之见证,就请贵派开始了却这件武林大事。” 伊风目光转到神龛后面,却见方才在观门前所遇的那中年道人,此刻正和另两个道人低声说话。 这两个道人年纪都甚大,一面倾听,目光一面在四下搜索。 伊风心中一动,忖道:“难道他们是找我?” 却见其中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道人,走了出来,向四座打了个问讯,沉声道:“敝派此次掌门人妙灵道长因病仙去,临去匆匆,未曾传位与他人。是以敝派数百弟子公议,要以武技的高低,选出敝派的第六代掌门人来,是以劳动各位豪杰,共襄此举。” 他沉声一顿,又道:“各位推出的这三位,都是武林中名重一时的豪士,肯为敝派此会作为见证,贫道谨为敝派全体弟子,向各位致谢。” 他双眉微皱,脸上竟隐含忧色,又道:“敝派弟子中,经贫道所询,有意争此“掌门人”之位的,共有七人,此七位同门,多是敝派中的英锐,贫道自亦深望敝派得一能者,担当大任。此刻贫道先请这七位同门出来,向各位见礼。” 八卦神掌突地朗声笑道:“妙法道长难道无意于此吗?” 这发须花白的道人微笑道:“贫道老了,筋骨也衰退了;怎比得上范施主仍然精神矍铄。” 范仲平哈哈笑道:“老夫也知道长有如闲云野鹤,何等逍遥自在!既是如此,快请贵派那七位道长出来,我想天下武林中人,都是渴欲一见终南派未来掌门人的面目。” 群豪自是哄然附意。 这妙法道人微微一笑,转身向后,神龛两侧就陆续走出七个蓝袍道人,群豪只见这七人,高矮老幼都不等,但却都是神完气足,步履安详,目光灼然逼人,想必都是内家高手。 这七个道人一出来,就双掌合十,向四座躬身施礼,群豪也都站了起来,纷纷还礼。须知这七人中,将有一人是未来终南一派的掌门。武林群豪对此七人,当然也都不敢失礼。 伊风站在最后,眼中注视着这七个道人,心中总觉得今日之会,其中大有蹊跷;只是到此刻为止,还未现出端倪而已。 这“吕祖殿”甚是宽大,除了四侧被武林群豪占坐的地方外,当中还有一块三丈见方的空地。此刻一个年约三十几许的道人站了出来,双掌合什,向四座微一行礼,转向神龛,撩起道袍,向神龛里的吕祖神像,端端正正叩了三个头。 然后,他朗声道:“终南第六代弟子玄化,恭请各位师叔伯、师兄弟指教。” 撩起道袍一角,掖在腰中的丝绦上,双手垂下,双目微翕,脚下不丁不八,凝然卓立,意在拳先,果然身手不俗。 在座众豪就冲这玄化道人的这一伫立,就知道这道人武功,至少已有二十年的火候,不禁暗忖:“终南弟子,果有好手。” 这时,站在下端的另一个道人,也走了出来,也朝着吕祖神像及众豪行过礼,撩起道袍,向凝神卓立的玄化合什道:“玄机恭请师兄赐招。” 说罢也自卓然而立,凝神待敌。 玄化道人低喝一声,左臂平起,右掌中切,脚下微踏步间,已到了玄机身前,双掌倏然外扬,一击面门,一扫下腹。 玄机脚步一错,身形半转,连滚带打,右臂也穿出一击。 顿时间,这三丈方圆的空地上,掌影飞舞,身形电闪。这玄化、玄机两人,用的全是本门拳术,轻灵之中,不失稳健;稳健之中,却又有如行云流水,招招生生不息,变幻流动,波谲云诡。 两人这一施展掌法,众豪才知道终南掌法,果然名下无虚! 诸豪正自神驰间,突见人影一分,玄机道人远远退至一旁,躬身道:“师兄妙着,玄机不敌。” 再一合什,缓缓走回神龛后。 八卦神掌哈哈笑道:“这才是高手较技!这才叫做高人!” 微一四顾,笑道:“方才那位玄机道长只输了半着,便自承已败。这种名家风度,大家真该学学!” 说着又伸出大拇指,连声大笑不已。 众豪已自佩服;有些人根本连玄机如何落败都不曾看清。此刻范仲平一说,各人都伸大拇指。 须知他们这一比斗,有关一派掌门人之位;而这玄机道人竟能将胜负如此淡然视之,胸襟自非常人能及。 瞬息之间,终南道人又败下两位。在场中凝神卓立的,仍是那最先出场的玄化道人 伊风不禁暗自感叹,这终南一派确非凡门。一面却又暗赞这玄化道人的身手,连接三场之下,他仍然意态安详,从容得很。 梅花剑杜长卿忽然走到范仲平身侧,低语几句,范仲平连连点头,对杜长卿的话大有颇表赞同之意。 此刻那另三个道人又走出一个五绺长须的道者,此人本是妙灵道人的师弟,比玄化尚长出一辈。玄化一见此人走出,忙躬身道:“五师叔也来赐教吗?” 这五绺长须的道人乃昔年终南掌教玉机真人的五弟子妙元,此刻微微一笑朗声道:“你我较技,各施所长,你切切不可心存礼让顾忌,否则就失了以较技来争掌门的原意了。” 玄化忙躬身唯唯道:“弟子遵从师叔的教诲。” 双手下垂,凝神而立,正待出手。八卦掌却突地大步走了过来,将手一拦,朗声笑道:“道长且慢动手!方才杜少侠之意,玄化道长已过了三场,此刻不妨稍微歇息一下,由另三位道长先过过手,其中最胜之一位,再出来和玄化道长动手,各位看此举可妥当否?” 玄化垂手退步。妙元躬身道:“全凭范老师作主。” 两阵较技下来,妙元道人以一招“金蛟剪”胜了第一阵,最后上来的是“玉机真人”的四弟子妙通,交手方十数个照面,稍一不慎,竟被妙元抢入中宫,以掌缘在他前胸拂了一下 于是妙通道人,也立刻退去。 群豪眼看这几位终南高手过招,技争掌门,竟像是平时师兄弟考较身手一样,完全没有惊险刺激的场面。一面暗赞这些终南弟子的宽宏气度;一面却又暗暗惋惜自己的眼福,没有看到什么热闹。 这些武林豪士,大多是远道而来,心里多多少少总存有一些幸灾乐祸的人类通病,恨不得这些终南道人,打个血淋淋的火爆场面。此刻见他们轻描淡写,已过了五阵,倒有些怅然 此刻唯一未决胜负的,只剩下妙元道人和玄化道人两人,群豪不禁将注意力都集中到这两人身上。因为此两人的胜负,就关系着终南一派的掌门。这在武林中来说,可算得是件大事。 八卦神掌朗声笑道:“两位道长稍微歇息一下,再动手争这掌门之座。老夫也算眼福不浅,能眼见如此高手的过招。” 他转身向杜长卿、钱翊一笑,又道:“两位想必也有同感吧?这原是百年罕睹的哩!” 钱翊斜倚在一张交椅上,始终动也未动,此刻微微颔首,像是要说话的样子。 哪知那妙法真人突然走了过来,道:“妙元师弟和玄化师侄,还是此刻就动手吧!得胜者就在此间当着天下英雄和吕祖神像,就为终南掌门,也用不着再立仪式了。” 范仲平双眉微皱,暗暗奇怪这妙法道人一向老成持重,此刻却怎的将这等大事,处置得如此草率?连让他们歇息一下都等不及。 伊风冷眼旁观,却见这妙法道人脸上的忧色,更加浓重,眼光不时扫向门外,彷佛生怕有什么人会突然闯来扰乱此一盛举似的,是以迫不及待地就让妙元、玄化两人动手过招,决一胜负。 萧南苹却全不管这些,只是幸福地倚在伊风身侧。因为四座群豪,坐得都甚为挤迫,是以她全身都依偎在伊风身上,却也不觉惹眼。 此刻大厅肃然,都在凝神观望这终南派两位最高手的比斗。 妙元和玄化两人,更是全神凝注。 哪知就在这大厅中静得连诸人呼吸之声,都可以听到的时候,正面坐着的群豪,突然起了一阵骚动,纷纷向两旁移开。 妙法道人面色大变。伊风也一惊,知道自己的猜想未错,果然此事并不简单。 八卦神掌、梅花剑等人,正自惊诧,却见这吕祖正殿的正门,走入一行人来,竟也全部是身着蓝色道袍的道人。 四座群豪,都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见当头而行的一个道人,形容枯瘦,背后背着一柄长剑,几乎拖到地上。但步履之间的沈健、眉目之间的锐光,却令人一望而知是武家高手。 这一行十余道人,个个身后都背着长剑,最令伊风触目的,却是这些道人所穿的道袍,竟全都是崭新的,但又不是方才在山下所见的那些年轻道人。 当先而行的那枯瘦道人,鹰目微一顾盼,竟朗声一笑,道:“妙法师兄!你这却不对了!小弟早已令门徒先来禀明师兄,说是我这个不成材的师弟,也要来凑凑热闹。怎地师兄却径自就行起会来?难道一别十余年,师兄你竟忘了终南门下,还有小弟我这么一个不成材的师弟了吗?” 一面又四顾群豪,大声笑道:“贫道妙雨,亦是终南弟子,此次有劳各位远来,早已命小徒们在山下为各位摆茶接风。敝师兄接待不周之罪,贫道先在此谢过。” 此话一出,群豪全都愕然,奇怪半路上怎地又多了此人出来? 伊风也恍然而悟,暗忖:“原来先前在山下的那些道人,全都是这妙雨道人的徒众。但这妙雨道人虽自称是终南弟子,那妙法道人却为什么如此形状?” 先前在山下那些年轻道人的举止、观门前那中年道人的神态,那些欲言又止的言语,此刻都一一闪过伊风心头。 伊风知道这妙雨道人此来,其中必定有着蹊跷。但其中究竟如何,他却也摸不清楚,只得静待此事发展下去。 四座群豪,愕然相顾,所抱的心理,正也和伊风相同。 妙法道人面色骤变之后,目光一直瞪在那妙雨道人面上,此刻冷笑一声,道:“妙法不才,可不敢做阁下的师兄,死去的师尊,此刻若有知,也断断不敢承认有阁下如此高明的弟子——” 妙雨“咦”了一声,冷笑道:“师兄!你这是什么话?小弟虽然一别终南十余年,但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师门。而且小弟虽然远游在外,却也始终没有被逐出门墙!难道师兄你今日却要把小弟逐出门外吗?” 他阴森之极地哼了一声,又接着道:“只要师傅在生之日,没有逐出小弟,小弟就仍然是终南弟子。师兄你纵然对小弟不满,可也不能公报私仇,硬指小弟不是终南弟子! 妙法道人面目更是变色。哪知妙元道人却一步抢上前来,朝妙雨躬身施了一礼。妙雨道人哈哈笑道:“好!好!五师弟!你还没有忘记有我这么一个师兄。” 妙元道人微微一笑,朗声道:“小弟虽未忘记师兄,却只怕师兄早已忘记小弟们了。” 他双目一张,声色转厉,道:“请问师兄!若你还未忘记师门,师傅仙去时师兄怎地不来?多手真人谢雨仙名满天下,可是又有谁知道这位多手真人就是终南弟子?怎地师兄早不想起师门晚不想起师门,却偏偏在此时想起师门?难道这区区终南掌门一席,还放在你多手真人眼里吗?” 他冷哼一声,更加激昂地说道:“昔年你我师兄弟六人,师傅待你最厚。可是师兄你却置师门声名不顾,在江湖上做出许多败坏师门的事,可叹师尊临去时,却仍挂念着你,不肯将你逐出门外。师兄!你如稍有良心,就该迷途知返。哪知师兄你……你却又投入……” 妙雨道人始终冷笑倾听着,此刻突地一声厉叱,喝道:“妙元!你再要胡言,我做师兄的可要当着武林群豪,教训教训你这个目无尊长的狂徒!” 妙元冷蔑地一笑道:“天下武林,谁不知道你多手真人的那些“善行义举”?我说不说又有何妨?只是这些话我却有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四座群豪此刻才都耸然动容。他们谁也想不到这枯瘦的老道,就是横行川黔一带,恶行无数,却又极少有人见到真面目的魔头——多手真人。 更想不到多手真人谢雨仙,竟会是终南门下的弟子。 这妙雨道人和终南派其中的纠葛,群豪此刻亦都从妙元道人义正词严的一席话中,恍然得知真相。不禁纷纷议论。 但是这些议论之声,却是极为轻微的,更没有一人挺身出来说话。 妙法真人此刻也厉叱道:“何况你又入了天争教下!此刻你焉敢再无耻地回来争这掌门人之位?难道你以为你的所为,别人都不知道吗?” 此话一出,伊风不禁更惊,这多手真人既已入了天争教,此刻却又来逐鹿这终南掌门之位,其用心不难想见。 “看来这天争教不但想称尊武林,竟还想将各门各派一网打尽。若真让这天争教徒作了终南掌教,那天下武林,眼见就再无宁日了。” 他一念至此,心中热血翻涌,几乎要挺身而出。 八卦神掌此刻也一捋长须,朗声道:“按理说,妙雨道长既未被逐出门墙,自应仍算终南门徒。但若妙雨道人真的入了“天争教”,那么再争终南掌教,就有些不便了。” 妙雨真人却突地仰天一阵长笑,笑声竟如金石,震得四间嗡然作响。连大殿上的积尘,此刻竟都簌簌落了下来。 群豪相顾变色间,笑声戛然而止,余响虽仍袅袅绕梁,但大家耳畔却都倏然一轻。 妙雨道人双目一张,冷然道:“有谁说终南弟子入不得“天争教”?有谁说“天争教”徒做不得终南弟子?我妙雨虽入“天争教”,却仍然是终南门徒,有谁说我争不得终南掌教? 他傲然四顾,冷笑一声,又朗声道:“好教各位师兄弟得知,不但我妙雨重归师门,长江南北、大河两岸的所有名剑手,此刻也都入了我终南门下。” 他右手朝随他进来的十余个蓝袍道人逐一指点着,说道:“劳山三剑汪氏兄弟、一剑震金陵胡大侠、南宫双剑李氏昆仲、燕山三剑、太湖一剑,这几位剑客的大名,想各位也都听到过吧?” 他又仰天一阵长笑,接着说道:“现在这些声名显赫的名剑客,全都入了我终南门下,眼看着终南一派,行将光耀武林,师傅在天之灵有知,也该含笑九泉了。” 八卦神掌脸上却有些不悦,他本是老而益辣的姜桂之性,此刻两道灰白的长眉一立,正待发话—— 哪知身侧突然响起妙元道人清朗的口音:“你胜得了我,再争终南掌门不迟。” 身随话到,掌风嗖然,已自袭向妙雨道人的前胸。 妙雨道人冷笑道:“好极!让师兄我看看你这些年来,功力进步了几许?” 身形转折之间,妙元道人快如闪电的一掌,已自递空。 妙元挫步塌腰,右掌回收,唰地一掌弧形切下;左掌却并指如戟,带着一缕锐风,直点妙雨道人前胸的“期门”穴。 妙雨冷笑声中,脚步再一错,口中道:“做师兄的先让你三招。” 妙元的双掌,又堪堪落空。他厉叱一声,双掌倏然回收,一吞一吐,竟以“排山掌”击向妙雨。 这一掌已使出全力,掌风虎虎,震得妙雨真人的衣袂微扬,这时候可看出这多手真人的真功夫来,他竟大仰身,瘦小的身躯笔直地倒了下去,竟以“铁板桥”这种险之又险的功夫,躲开此招。 须知“铁板桥”这类功夫,高手比斗时,除非万不得已,都不敢轻使。皆因身形一后仰,上、中、下三处空门都大露,等于自己全身都卖给了人家,对方只要凌空再施一击,那么自己就算不被击中,势必也要被别人抢得先机。 这妙雨道人此招轻易一使,群豪却微咦了一声。妙元道人闷吭一声,硬生生将前击的力道拉回,双掌倏然下切。 哪知妙雨道人在这种身形下,脚跟仍能一旋,倒卧着的身躯,便倏然变了个位置。妙元势挟雷霆的双掌,便又再次落空。 就在妙元道人旧力已尽,新力未生,这种青黄不接的当儿,妙雨道人身形微微向上一抬,右掌斜挥,唰地一掌,已击在妙元的左胁上。 妙元道人身形一摇,并未倒下,原来这妙雨道人此掌,只使出半成真力而已,此刻他望着妙元道人冷冷一笑,道:“师弟!你还得再跟师兄我学几年呢!” 语气之中,满是讥讽。 妙元道人三招落空,被人家一出手便击中自己,内心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群豪也都大惊,这妙元道人的功夫,方才他们是亲眼看到的,此刻妙雨一招之下,便告落败,不禁都被那妙雨的武功震住。 妙法道人此刻面如青铁,一步掠了上来,将妙元道人微微一推,低声道:“五师弟!你先退下去。” 双目一张,紧紧瞪在妙雨道人的脸上,厉声道:“这些年来,你武功果然精进,只是你武功纵然再高,我终南门下所有的弟子,也不会承认你这败类是掌门人!” 妙雨道人又仰天长笑起来。 哪知突地又有一阵更为嘹亮的笑声,响自神龛前侧。 群豪险些掩住耳朵,诧然望去,却见那始终不言不动的青海来客——钱翊,此刻正大笑着缓步走了出来,锐利的目光四下一转,朗声的大笑也倏然转变成森森的冷笑,望着妙法,缓缓说道:“这却让区区在下有些不懂了,贵派此次大选掌门,又劳动了天下武林豪士,为的想必就是“公正”两字而已。这妙雨道长既是终南门下,又技压当场,自然就是终南掌教。难道阁下当着天下英雄之面,还想自食其言,出尔反尔吗?” 他又冷森之极地一笑。 妙法道人已自面目变色地叱道:“敝派之事,敝派弟子自会料理,不劳阁下为敝派操心。” 虽是气忿填胸,但这老成持重的道人,此刻仍强自忍着。 钱翊却又仰天打了个哈哈,冷然道:“天下事天下人尽都得管,你终南派中的事,若是不容别人过问,又为何要让天下武林英雄,奔波而来?难道这些武林豪士,都该受阁下的支使?任阁下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妙法道人本不善言词,此刻被这种锋利的词锋一逼,越发气得说不出话来。 妙雨道人却向钱翊一拱手,朗声笑道:“阁下既为芸芸武林主持公道,贫道在感激之余,只得身受了。” 他咳嗽一声,又道:“自今日起,贫道妙雨便是终南掌门,有劳各位豪杰之处……” 他语声未了,妙法已厉叱道:“叛徒!你给我下来!” 随着语声,身形向妙雨猛扑了过去,十指箕张,抓向妙雨的喉头,他和身而扑,竟是不要命的着数。 妙雨一看他这种打法,可也有些吃惊,身形一扭,向旁边让开三尺,却觉得自己身旁,风声一凛,接着呜然一声惨呼。 他定睛一看,妙法道人已远远落在地上。那钱翊却微微冷笑站在他身侧,右手仍不住玩弄着腰间的丝绦,微微冷笑道:“我钱翊倒要为武林主持公道,这妙雨道长凭什么不能做终南的掌门?” 原来方才妙法和身之一扑,前胸空门大露,正是犯了武家大忌,被钱翊以极快的身法,掠了过来,乘隙当胸一掌,击在他前胸上。 这两下身手都快,群豪只觉眼前人影一花,妙法已跌在地上,竟也是一招之下,便分出胜负,众人不禁都惊呼出声来。 钱翊双眼望天,手里玩弄着丝绦,微微冷笑着说道:“终南弟子中,若还有不服妙雨道长的,自可与他一较身手,争那掌教之席。武林群豪中若还有认为区区在下此举不当的,也大可出来赐教我钱某人几手高招。” 他双目一张,目光一转,看到在这大殿的右后侧,离他约莫三、四丈远近,放着一个架子,上悬一个紫铜铸就的大钟。他微笑一下,右手突地放下丝绦,朝那巨钟虚空一指,只听“当”地一声,那巨钟竟被他指上的真力敲得一响。 群豪又复被他这种已入化境“弹指神通”的指上功力,震得噤若寒蝉。 他朗声一笑,又复傲然道:“此刻钟敲一响,钟响十响后,若各位仍无异议,妙雨道长从此便是终南掌教。” 说罢手指微扬,那巨钟又“当”地一声巨响。 八卦神掌废然一声长叹,他自问以他自身数十年的功力,却仍不是这少年的敌手。长叹声中,袍袖一拂,无颜再留此地,竟径自走了出去。 “当”地,钟又一响,梅花剑欲前又止,终南弟子一个个面如死灰,不知所止。 钟再一响,玄化道人前跨一步,却见蓦地满殿寒光暴长,那与妙雨道人同来的十余蓝袍“道人”,此时长剑俱都出匣,只要玄化稍有举动,便是一场血战。 钟敲五响、六响—— 玄化道人心中紊乱,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自知自己万万不是人家敌手,但却也万万不能让这妙雨道人做了终南掌门。 钟响七下—— 大殿的左侧突然响起一个清朗的口音,喝道:“且慢!” 一条灰色的人影随着喝声,如灰鹤行空,一掠数丈,从众豪头上飞掠而出,飘然落在地上,却正是久久未作表示的伊风。 诸豪俱都大惊。钱翊也冷笑一声,目光在伊风面上一转,却蓦地后退一步,连声笑道:“好!好!原来你也来了。算我多事!算我多事!” 袍袖一展,竟在群豪无比的惊诧之中,身形如电光一闪,掠了出去。 伊风不禁一愕,脑海中顿时一乱,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微一沉吟,朗声道:“妙雨道人虽是终南弟子,但却不孚众望,怎能做终南一派之掌门?在下有鉴于此,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他心中惊疑大起,是以口中所说,也是探询一类的话。众豪几百双眼睛,在伊风、妙雨道人,和那十余个持剑道人身上溜来溜去,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终南弟子更是各各满面喜容地望着伊风。 妙雨道人以惊疑而迷惘的目光,望了伊风几眼,蓦地一挥手,那十余道人竟也倏然收回长剑,也以惊疑而迷惘的目光对望了一眼,竟不约而同地转身向殿外走去。 妙雨道人的目光再向伊风一瞟,和伊风的目光微一接触,却立刻垂下头,像是沉吟了半晌,竟朗声道:“好!好!既然各位意见如此,贫道就告退了。”语声一顿,身形暴起,竟也掠出殿去。 众豪再忍不住心中的惊诧,不禁一齐站了起来,望着这稍一现身,就将那狂傲的钱翊和妙雨道人惊退了的少年。 夕阳将下,漫天彩霞中,已失去了那些挟无比声势而来的蓝袍“道人”的影子。 第10章 第十章\t抽丝剥茧 玄化道人向伊风弯身说道:“壮士仗义援手,此恩此德,我终南弟子不敢言报。请受贫道一拜!” 伊风急忙阻止玄化道人下拜,道:“道长切切不可!别说贵派对小可有大恩,就是不相干的人,也不会坐视此事。道长还是赶快先料理贵派大事,才是急务。” 伊风一说出此话,妙法道人连忙道:“贫道真是胡涂,竟忘了这件大事。” 妙法走向当中,朗声道:“敝派不幸,出此败类……” 伊风并没有注意听妙法的话,他心中思潮起伏,正在整理紊乱的思路。 为什么他们见到伊风,便放弃计划逃走? 多手真人谢雨仙是武林中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绝对不会惧怕伊风,他为什么也跟着逃走 伊风已经易容,他们惧怕的,是这个容貌和伊风此刻容貌相同的人吗? 伊风忽然想起在山脚下,遇到的飞虹七剑。他忽然想起飞虹七剑见到他时,脸上吃惊的表情。 他们是否也把伊风认作是长白剑派那个姓锺的剑客? 他们为什么会惧怕姓锺的剑客? 这姓锺的剑客,在离开长白山后,是否投入一个江湖中人都畏惧的人手下? 他们害怕的,是否就是这个人?这个人又是谁? 钱翊以前没有在江湖上走动过,姓锺的剑客从小就在长白山学艺。他们以前一定未见过 他们唯一可能相见的地方,就是钱翊的师父那里。 姓锺的剑客一定投身在青海无名老人门下。 然而,无名老人虽然名垂武林,但他的弟子怎么能使多手真人他们畏惧? 何况多手真人他们一定奉天争教命令行事,以天争教此刻在武林中的地位,会惧怕一个无名老人的弟子? 伊风忽然觉得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沉思中的自己。 他抬头,便看到萧南苹关切的眼神。 “他们已经选了玄化道人接掌终南,你的疑惑还没有解决?”萧南苹道。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当然。你一定在想,他们为什么一见到你,就急急跑掉?” “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其实这很简单。” 伊风大惊道:“简单?” “他们逃跑的原因,只有一个。”萧南苹道:“除非他们见到他们的教主,不然为什么落荒而逃?” 伊风捉住萧南苹的手道:“你说什么?” 萧南苹脸上一红,把手抽回道:“你弄痛我的手啦!” 伊风盯着萧南苹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除非他们见到他们的教主,不然,为什么要逃?” “对。”伊风喃喃的道:“除非,我现在的面容和天争教主萧无相似,不然,他们为什么一见到我就逃?” 伊风脸上正自露出笑容,忽然听到人声鼎沸。 他抬头,看到飞虹七剑和终南道士在门口争执。 他走上前,向飞虹七剑的华品奇道:“前辈去而复返,有何见教?” 华品奇冷笑,厉声道:“我要你的命!” 漫天光华在声音结束的剎那,袭向伊风。 伊风一见,看出这一招就是在山下遇到的“颠倒乾坤”,连忙往那剑光空隙处一闪。 漫天光华忽然又变成青光一缕,向伊风闪避的地方刺去。 但和山脚下不同了。这一次,伊风突然出手,刺向华品奇的腋下。 华品奇脚步微错,移开三尺,转首向毛文奇道:“二弟,果然不出你所料!” 又转向伊风道:“三弟!你不必再瞒我们了,这一招“颠倒乾坤”,你看你多熟悉?你为什么不和我们相认?” 伊风怔住。大厅中众人的眼神,全都投向伊风身上。 华品奇又道:“三弟!我弟兄的事,不必当着这些外人面讲,你跟我们回去再谈吧。” 萧南苹忍不住大声道:“姓华的,你怎么这么啰嗦?” 伊风一拉萧南苹袖子,轻声道:“我跟他们去看看,你到姚清宇大哥处等我。” 转身向惊异中的终南弟子道:“小可俗务缠身,暂且别过!” 不等众人说话,便跟着华品奇等人走出大厅。 此时暮色四合,西边天末,几痕云霞犹未散了,映着枯木疏林,暮色透着凄清。 到了山脚,华品奇解下系在树枝上的缰绳,向伊风道:“三弟,你先和我同乘一骑吧。 叹息了一声,又道:“你还记得吗?二十年前,我那天还是抱着你骑马兜圈?唉!岁月催人……” 伊风向华品奇望了一眼,露出同情的神色,心里想到萧无竟然是如此薄情的人,不禁也叹气起来。 忽然从山上传来一声尖锐的呼声。 萧南苹满头汗珠,喘息着道:“南哥,我……我要和你一起走。” 伊风怔怔地望着萧南苹,一言不发。 华品奇皱眉道:“三弟!快上路吧。” 萧南苹看到伊风脸上坚决的神情,忽然双手掩面,像一只彩蝶般飞离茫茫的夜色。 夜色苍茫。 盲无目的地奔驰的萧南苹,忽然在荒林旁停下。因为她听到了说话的声音。 “谢香主!不是小弟不信任你,但教主明明已去滇中,临行之际,还告诉小弟,说是据闻昔年的“南偷北盗”,并没有归隐或死去,而是在滇中无量山里,争夺一件稀世珍宝。教主此去,也就是为着这件事的。” 另一人哼声道:“韦香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谢雨仙还不想当终南掌教?难道我还会故意捏造些事来骗你?教主在玄妙观里现身,胡香主他们都是亲眼目睹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看到。” 蓦地一惊,知道在树林里讲话的,正是先前在终南山上,争夺终南掌教的多手真人谢雨仙;另外一人,想必是天争教的香主。 她吃惊的倒不是这些,而是从他们所说的话中,可以听出伊风易容之后,面貌竟然真是和天争教主萧无相同。 这件事巧合之极,连她自己都不能相信。但此刻言证确凿,已是千真万确了。 树林里的两人,像是话不投机,已不说话。 她正欲离去,哪知身形方动,树林里已蓦然传出两声暴喝:“谁?” 两条人影随着暴喝声电射而出。 萧南苹亦电射而出。 “什么人?再不停住身形,我谢真人可要不客气了。” 萧南苹冷笑一声,身形去得更急。 但掌风夹着乌光,来得更急。她的前胸、面门和身旁两侧,都在暗器控制之中。 发暗器的手法显然极为高明,这暗器发着乌光,上面无疑已有极厉害的毒药。发暗器的人,在动手之先,竟没有先喝声“打”,可见他心狠手辣,对一个未分敌友的人,就施出这种辣手来,连江湖规矩都全不放在心上。 可是,以暗器一道来讲,昔年“萧三爷”可说是顶尖高手。萧南苹家学渊源,暗器功夫,早就闻名江湖。 她一提气,身形“唰”地朝后倒纵回去。等到这几点暗器已成强弩之末,她再微错脚步,双掌反挥,袭向她身上的三道乌光,全被击落。另外两点暗器,本来就不是朝她身上招呼,她身子没有左右掠动,自然落空。 谢雨仙厉喝道:“果然有两下子,再接这个!” 双手连扬,嗖、嗖,竟又是十几道乌光飞去。 这十几道乌光一飞出,萧南苹跟着纤掌微扬,七道银光,带着轻微的啸声,向谢雨仙所发出的十几道乌光迎去。她的身形也在这一扬手之间,倏然滑出六尺。 “叮当”几声微响,多手真人谢雨仙的乌光,已被击落一半。那七道银光,势子仍未减弱,仍然带着啸声击向谢雨仙。 谢雨仙避开了这几道银光,厉喝道:“朋友且住手!亮个万儿,若是“萧三爷”的什么人,我姓谢的可得卖个交情。” 萧南苹冷笑着厉声喝道:“谁要你卖交情?” 双手再扬,又是十余道银光电射而出,朝多手真人袭去。 谢雨仙身旁忽然飞出一片金光,一闪之下,银光和金光同时消失。 萧南苹大惊,注视着多手真人谢雨仙身侧矮胖的金衣人和他手里的网。 “此人莫非是韦傲物?”萧南苹心想。 原来武林中凡使暗器的人,最怕遇着“七海渔子”韦傲物。因为他用的兵器是一面渔网 这面渔网是以一种奇异的金属搀合乌金丝编成,不但专破天下各门各派的暗器,而且招式自成一家。 萧南苹不禁奇怪:“韦傲物一向独来独往,怎么也入了天争教?” 韦傲物哈哈一笑道:“朋友黑夜窃听我兄弟谈话,到底有何意图?” 萧南苹冷笑道:“天下路天下人走,我是走路的,谁要偷听你们谈话?” 谢雨仙冷笑道:“阁下就请将听过我兄弟谈话的两只耳朵留下来吧。” 站在韦傲物身后的人,忽然在韦傲物耳旁低语了几句。 韦傲物忽然走向前,朝萧南苹弯身打揖。 萧南苹怔住。多手真人谢雨仙也怔住。 韦傲物向萧南苹说道:“先前冒犯之处,尚请恕罪。韦某有一事请教:今晨与阁下同行之人,与阁下可是素识,此刻到哪里去了?” 萧南苹马上想到萧无和易容后的伊风,冷笑道:“与我同行的,自然是我的朋友,朋友的去处,谁会去追问?” 韦傲物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兄弟是什么人,朋友难道不知道?既然不肯相告,韦某只得先将朋友留住。” 韦傲物手里的金丝渔网微抖,一堵金墙,向萧南苹压了下去。 萧南苹大惊,向外踏出数步,但金丝渔网忽然横向她扫去。 这金丝渔网,被他的真力所收,竟以软棍的招式,向萧南苹胁下的“章门”大穴点去。 金光闪处,渔网忽然飞向上方,化作满天金光,将萧南苹罩住。 韦傲物伸手一点,点中萧南苹头顶中的“昆仑穴”,萧南苹立刻晖倒过去。 多手真人冷笑道:“韦香主果然好功夫,今日谢某人倒真是开了眼界。” 虽是恭维之话,但语气里却没有半点恭维的意思。 原来天争教下的教众,共分五级,金衣香主在教中是一流的身份,能够有资格在天争教里着上一袭金衫的,在江湖上自然不是无名之辈,但在金衣香主之中,武功、身份仍有高下之分。 他们虽然同在天争教下,但这些本已在武林中成名立万,各享盛名,各有地盘的江湖高手,仍然不免互相猜忌、倾轧。 七海渔子韦傲物,以自身的名望、武功和机智,在武林中已是顶层人物,入了天争教,更成了一流红人。 但多手真人横行川黔多年,万儿也极响亮,本已不卖七海渔子的账,加上终南山一事,彼此又新生芥蒂,是以谢雨仙看到七海渔子生擒萧南苹,却以为他是抢功。言语之中,自然不快。 七海渔子笑道:“谢香主过誉了,江湖之间,谁不知道多手真人在暗器上,有独到功夫?” 多手真人笑道:“韦香主想是存心要我姓谢的好看,普天之下,谁不知道七海渔子的金丝神网,是天下各门各派暗器的克星?” 多手真人又冷笑道:“此人既然被韦香主擒得,自然全凭韦香主处置。日后教主若怪罪下来,凭韦香主的身份地位,自然也担当得起,至于在下却万万担当不起,只有告退。” 说毕飞身而去。 萧南苹回复知觉的时候,满耳车声辚辚。 七海渔子韦傲物探头笑道:“我知道你是女子,绝不会难为你,我从你带的暗器猜出你大概是萧三爷的女儿,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和武林中的朋友,都相处得很好,我看在他的面子,更不会对你怎么样,只要事情弄清楚,马上放你回去。” 他笑容忽敛,又道:“你也不要妄动,你气血相交之处的“腹结穴”,已被我点住,用不得力。” 然后就看不到韦傲物,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只有辚辚车声,日以继夜的响着。 一天,她忽然听到车子后面有人大声道:“韦香主!韦香主!” 车子缓缓停下,急遽的马蹄声也在车旁停下,一个中气颇足的声音道:“韦香主!遇着你真好!” 韦傲物笑问:“什么事能让你盘龙棍蒋伯阳急成这副样子?” 萧南苹不禁皱眉忖道:“怎么少林门徒中也有人入了天争教?看来这天争教的势力,真的日益壮大,连盘龙棍蒋伯阳竟也被他们收罗了去。” “韦香主!你知不知道教主这两天为什么到了河南?我在开封遇着教主,教主叫我召集城弟兄,当晚在城外开坛,这是破天荒的事。到了晚上,大伙儿都在恭候教主的大驾,哪知教主却没有来,这还不说,却不知从哪里来了几个蒙着面的家伙,竟将我们在开封府城里的舵给挑了。” 蒋伯阳又说道:“那几个蒙面汉子武功竟都极高,使的却是关内绝未见过的剑法。此事太过蹊跷,小弟正想赶到总舵去问问,哪知却在此地遇着韦香主!依韦香主之见,这是怎么回事?” 车厢里的萧南苹心里不禁怦怦跳动,从蒋伯阳的话中,她知道这事必定就是伊风和“飞虹七剑”干出来的。 车厢外沉默了半晌,忽听韦傲物道:“此事实在古怪。依小弟之见,蒋香主最好先回开封城去,将开封分舵再整理起来。别的事,等小弟回到总舵,查清了真相,再来通知。” “既然如此,小弟就先回去。唉!想不到开封城里辛辛苦苦创立下来的基业,却这么糊里胡涂地断送了大半。” 马蹄声远去,辚辚车声又响起。 不久,车声中夹着闹市的喧嚣声。 然后,萧南苹被送进一间宽敝的房间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肩头忽然被人推了一下,一个汉子正嘻皮笑脸地望着她笑。 萧南苹惊惧地想退后,却苦于穴道被点,动弹不得。 那汉子退后,向她淫笑,拍着桌子唱道:“碧纱窗外静无人,跪下身来忙要亲,骂了声负心回转身,哎哟哟,其实呀,是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一边唱着,一边把满是酒气的脸往萧南苹身上靠去,哈哈大笑道:“我看你呀,小妹子!你也是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哟!” “嘶”地一声,萧南苹的前襟被撕开了。 怪笑声像是枭鸟的夜啼,又像是狂犬的春吠。 忽然,混乱的笑声像冰一样地凝结住,然后是一声惨叫。 萧南苹睁开眼睛,眼前那红得冒汗的脸,已经不见了。 一个英挺的人影,站在她面前。 她狂喜喊道:“南哥哥!” 她看到“南哥哥”带着笑容看着她的胸前。 羞涩之中,她的心跳加快,因为“南哥哥”已伸手,为她拉上胸前敝开的衣襟。 她正想开口,忽然发现“南哥哥”脸色微变。 她随着一惊,门外响起七海渔子说话的声音。 她低唤道:“南哥哥——” 但是她这三个字还没有完全唤出来,“南哥哥”的手,已掩住她的嘴巴,另一只手却抄起她的腰肢,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然后,他猛一长身,脚尖顿处,倏然从窗中穿了出去。 萧南苹只觉得自己在她的“南哥哥”那强而有力的臂弯里,那种感觉是无与伦比的美妙 虽然他正以一种超于寻常的速度,向前飞掠着,但挟在他臂弯里的萧南苹,却有一种晖眩的感觉。 这种晖眩的感觉,像是躺在天鹅绒柔软的床上,令她偶尔发出一两声幸福的呻吟。 也不知他飞掠了多久,萧南苹感觉到自己已上了一座山,又进了一个树林子,她看到了地上的积雪,雪上的残枝。 “南哥哥为什么要跑到这种地方来?” 终于,他停下来了。萧南苹张开刚刚闭上的眼睛,看到自己已置身在一个洞窟里。 然后,她被安安稳稳地放在地上,不是地上,是床上,床上还有温软的棉褥,垫在下面 “南哥哥”满带笑容的脸,又浮现在她面前,光线虽然使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笑容,但那温暖的笑意,她却感觉得到。 她幸福地低唤:“南哥哥——” 腰间一松,她的穴道被解开了,然而她更软软地没有力气。 然后,幸福变为痛苦,痛苦变为幸福,幸福的痛苦,痛苦的幸福,世事遥远了,世事混沌了,迷乱了—— 天亮了。 萧南苹娇慵地翻了个身,身旁已没有了昨夜和她狂欢的人。 “难道是个梦?” 她跳了起来,痛苦地皱了皱眉,替自己下个决定:“不是梦,绝不是。” 因为昨夜的迷乱——温馨的迷乱,此刻仍留在她心底,她记得,非常清楚的记得。 只是在这种迷乱之中,南哥哥曾经问过她什么话,和她自己回答了什么,她却已忘记了 但这些是无足轻重的,因为别的事,远比这些话重要得多。 她忽然感到惶恐和惊惧,因为,她知道伊风不是那种会捉弄她,又那么轻薄她的人。 萧南苹的脸,已由嫣红变为苍白,全身起了一阵惊恐的悚栗! “如果他不是南哥哥,会是谁呢?——难道——难道是他!” “天争教主萧无”这几个字,在她心中一闪而过,她脑中一阵晖眩,再也支持不住自己的神智了! 一片混沌之中,她好像看到那张脸,飞旋着,带着满脸的狞笑,朝她压了下来,那张脸,本是她亲手在另一张不同的脸上造成的。 谁也不会想到,在这双纤纤玉手之下,不但改变了她自己的命运,改变了另一些人的命运,也改变这武林的命运。 这张脸,在她脑海中撞击着、飞旋着。 她踉跄地爬了起来,踉跄地穿上衣服,在这个改变她一生命运的山洞里,寻视了一下,然而,这里却没有留下任何能使她辨明自己此刻所处的地位的东西。 于是,她又踉跄着走了出去,洞外还有一条数丈长的隧道,她踉跄地走出这条隧道,蹒跚地从裂隙中爬了出去。 洞外的一切,并没有因她的改变,而有丝毫的改变。 她在积雪的山道上踉跄地走着,身后留下一连串凌乱的脚印。 她发狂的飞奔。 忽然传来一个声音,使她的心情,蓦然从迷惘中惊醒。 那是她熟悉的声音。 但是,这声音本就来得非常遥远,此刻更已渺然,她凝神倾听,最后,一咬牙,朝那声音的来处掠了过去。 枯林。黑暗的枯林。充满潮湿霉味的枯林。 萧南苹踏在枯林里的双脚,已经为湿气沾湿。 萧南苹的衣服,已经为枯林里的荆棘刺破。衣服破了,皮肤也受伤。 然而,她却不停的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忽然,右边传来隐约的人声。 她往右行走。 她发现了一条路,一条宽约四尺,蜿蜒向上的路,一条显然是人工开凿的路。 她循径上行。 枯林已在身后,阳光耀眼,山风习习。 她定住身形。因为她已到了顶端,往前就是绝壑。 绝壑横亘半空,一座石堤,恰好将绝壑两边连住。 石堤上,赫然矗立一宇楼阁,乍看之下,楼阁像是凌空而建。 楼阁一侧是一处飞亭。 飞亭上,赫然有一人倚着栏杆深思。 那人竟然是萧南苹日夕相思的“南哥”。 在这荒山,在这枯林,在这奇险的地势里,怎么会有如此楼阁? 楼阁上的人,是伊风?抑是萧无? 这人是否就是昨晚一夕缠绵的人? 第11章 第十一章直入虎穴 长安城,万家灯火的长安城。 伊风在偏僻之处,寻了家酒楼,和将他认做是“三弟”的“飞虹剑客”们,找了间雅座坐下,三言两语,就将事情解释清楚了。 因为,他只要将面上的人皮面具,揭开少许,疑惑便不攻自破。 飞虹剑客们一看这人是经过易容,才和自己的“三弟”相像的,那么这人本来的面目,自然是另有其人了。 伊风此举,是经过周详考虑的,因为这“飞虹七剑”,久居关外,自然不会知道自己的本来面目究竟是谁。 而且,此事误会已深,除了这样做,也没有其它方法。 他并没有将这面目完全揭开,因为他还要留着这形状去办事,这是一个极为奇诡的巧合,却是他值得利用的。 “飞虹七剑”见了,自是惘然若失。他们走遍天涯,原以为已寻着自己的“三弟”,哪知自己认为千真万确的事实,竟然是假的。 华品奇长叹一声,站了起来,将桌前的酒杯拿起,一饮而尽,向伊风道:“朋友!这次种种误会,累得朋友也多出许多麻烦,我除了深致歉意之外,别无话可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日后朋友若有用得着我兄弟的地方,只要通知一声,我兄弟必定为朋友效劳,也算是我兄弟对朋友的补偿。” 伊风道:“此事既属巧合,又怎怪得各位?恕罪补偿的话,请华老前辈再也休提,只是……” 他目光在飞虹剑客们的身上一转,又道:“华老前辈如果不嫌晚辈冒昧的话,可否将有关于令师弟的事,对晚辈一叙?令师弟的下落,晚辈或许略知一二。” 华品奇微叹道:“此事本是家丑,说来已极为伤心。但阁下既然如此说,唉!……” 他又斟满了一杯酒,仰首而干,缓缓道:“先师幼年,本是个孤儿,后来机缘凑巧,成了长白派的一代剑豪,我长白派也因之得以列名武林九大宗派。但长白派始终未曾传入中原就是因为先师收徒之际,就先声言:门下弟子若想得长白派的绝艺,就得终老是山。毕生不过问武林中事。而且先师终生,只收了我师兄弟七人,却也都是孤儿;而我师兄弟七人,也始终遵守着先师遗命,从未涉足江湖。” 华品奇叹息着又道:“我长白一派,得以列名九大宗派,是先师昔年在武林大会上,以自创的“风雷剑法”,硬碰硬打下来的声名。这“风雷剑法”,自然也成了我长白一派镇山的剑法。先师昔年让我们立下誓言,就是门下弟子若有不耐寂寞,想涉足武林的,也并非不可;只是却不能练这“风雷剑法”而已。 “我师兄弟都是身世孤苦的孤儿,没有先师的收留教养,只怕早已都冻饿而死。是以先师不但是我师兄弟的师父,也是恩人。我师兄弟也就都愿意在长白山上,伴着先师的灵骨,何况武林中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我们也实在不愿意过问。 “多年以前,我师兄弟中却有一人一定要下山,我劝也无用,但那时他还没有练成“风雷剑法”,因为练这剑法如是内功不成,根本无法练得……唉!他是我亲手带大的。他要走,我虽然伤心,却也无法,也只得让他走了。 “但过了不久,他又跑回山上了,身上却受了三处伤,人也憔悴得不成样子。原来他一下山之后,就结了不少仇家。他那时年纪还轻,武功还没有练成,几个月里,就吃了人家不少亏。” “他这样回来,我心里自然难受,竟私下传给了他“风雷剑法”。唉!……” “我和他虽然是师兄弟,但是只有他是我亲手养大的,他……他人又聪明,我对他实在有着父子兄弟般的骨肉之情。” “他学成“风雷剑法”之后,便又跑下了山。我心里更难受,以为他这次再也不会回来了,哪知道不到半年,他又跑了回来,而且受的伤更重,几乎连腿都险些被人家打断了。” “我一看之下,心里也有些生气,又有些难受,心里也不禁高兴,武林中能人太多,他想凭着这“风雷剑法”横行江湖,哪里能做得到?让他受了这次教训,也许他就会老老实实在山上住下来。” 伊风暗叹一声,知道这华品奇将他“三弟”一手养成,但却不了解他“三弟”,就凭他三弟”的这种脾气,怎么会在吃了人家的大亏之后,不想报仇,反而老老实实在山上住下来呢? 果然华品奇接着又道:“哪知他伤一养好,就求我下山去为他复仇,我虽疼爱他,不惜给他“风雷剑法”,但也不能带着别的师兄弟去违背先师的遗命,自然就拒绝了他,又叫他安心住下来,不要胡乱惹祸。 “他却也不响,那时又过了几天,就有许多武林中人,跑到长白山上寻仇来了。当然都是他惹下来的祸,而且我一问之下,竟然都是他的错。于是我就当着那些人,将他痛责了一顿。” 他长长叹息一声,又道:“我这么做,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先师的遗命,也因为不让天下武林说我长白派纵容弟子;另一方面却也为着他好,希望他自此以后,好好做人,也不枉我教导他的一番心血。 “却不知他却恨上了我,从此以后,再也不和我说一句话,我心里又气、又难受,但只要他好好的,对我怎么样我都无所谓。” 毛文奇忽然接口道:“那时候我们几个弟兄看了就都有些生气,但是大哥不说,我们自然也更无话可说。哪知道他居然就在大哥练功最吃紧的时候,闯进大哥那里,让大哥气血阻塞在左面“涌泉穴”上,自此……” 华品奇干咳一声道:“这倒不能怪他,他是无意的。” 毛文奇剑眉一立,哼声道:“大哥!您别这么说!难道他跟大哥您这么久,还不知道大哥您练功的时辰?那天若不是我恰好赶来,替大哥你赶紧救治,您不但腿废了,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您现在还在这样帮他说话?您……” 毛文奇在静默半晌后,抬起头来,又道:“我为大哥推拿一阵之后,再去找他,他却已不知所踪了。那时我还以为他自知犯了大错,畏罪而逃呢!” 他双眉又一立,道:“哪知道后来我才知道,事情并不单纯如此。” “几个月前,我们才发现先师的遗物中,少了极重要的一件。先师的遗物,本是放在极严密的所在,外人绝不会知道。何况长白山这些年来,也绝无来客。推究之下,除了他之外,再无别人会拿这东西。而且我再一琢磨,想必是他故意将大哥弄得险些走火入魔,我们大家都为大哥惊慌时,他却悄悄将先师的那件遗物偷了去,逃下山了。” 毛文奇喘了口气,又道:“我兄弟这才一齐下山,想找他要回这件遗物;但天下之大,人海茫茫,他下山之后,便无音讯,又叫我们到哪里找他去?” 伊风暗自感叹着:“想不到武林中无人能知的那“天争教主”萧无的身世,此刻却被我知道了。唉!薛若璧呀,薛若璧!你怎会跟了这种人?” “天下虽大,令师弟的去向,本如海底之针,无处可寻;但晚辈却因机缘凑巧,他的去向,晚辈却略知一二。” 此话一出,飞虹剑客们不禁都为之倏然而大吃一惊!华品奇更是惊奇地几乎一把拉着伊风的衣襟,急切地问道:“此话当真?” 伊风一笑,遂将终南山上所发生的那件奇事,和自己心中的推究,说了出来。 华品奇他们听完,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曲折。 只是,“三弟”已有下落,但他怎么会成为江湖中帮会的教主? 于是他们决定,由伊风故意在这一带,以“天争教主”的身份现身,使得这消息在武林中传出。那么真的“天争教主”就极可能被引出来。 于是他们就到了开封。 这开封府人物风华,市面果然极其繁盛。伊风施然而行,目光却像猎犬般地搜寻着,希望能找到几个天争教众。 他一派从容潇洒的样子,逛了半晌,但天争教下除了金衫香主的衣衫较为好认外,别的教众身上,自然不会挂着“天争教”的招牌。 只是金衫香主在“天争教”中本就不多。他专程到开封来,就因为他们暗自忖度,这开封城里,极可能有着金衫香主……因为,“天争教”中,除了金衫香主外,便很少有人看到过教主的真面目。 伊风逛了许久,仍没有看到金衫香主的影子,正自有些着急;但心念转处,不禁猛地一动。 “我怎的变得这么笨!山不会来找我,我难道也不会去找山吗?” 于是他走进了一家很热闹的茶馆。 他一走进茶馆,目光四扫,就看到座中大都是直眉楞眼的汉子,暗中满意地一笑,笔直走到一张坐着四个彪形大汉的桌子旁,一言不发地,朝桌旁那张板凳上的空处坐了下去。 那四个彪形大汉本在谈着话,这样一来,可都愕住了。但望了伊风一眼,只见他衣履之间,气派不凡,心里虽奇怪,仍没有发作。 哪知伊风突地一拍桌子,将桌上茶杯都震得飞了起来。这四个汉子都不禁勃然色变,一个满头癞痢的汉子站了起来,瞪着一双满布红丝的金鱼眼,指着伊风,破口骂道:“朋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还是怎么着?也不打听打听俺白斑虎是干什么的?你要是活的不耐烦,就到别的地方去死,不要跑到这里来死!” 伊风故意冷笑一声,倏地从桌上抄起一个茶壶来,嗖地,朝这“白斑虎”头上抡了过去 以他的身手,要抡中“白斑虎”那颗长满了癞痢的脑袋,还不容易?只是他却故意将这茶壶抡得远远的,一面大骂道:“你们这批天争教的狗腿子,看到大爷来,还不快给我跪下!” 他这一骂,还真骂对了。原来天争教在这开封地面上的势力颇大,这些泡茶馆的闲汉,倒有一半是属天争教的开封分舵之下。 茶馆里登时大乱,嗖地站起了一大半人来,有的往外面跑,有的就大声喝着。白斑虎却劈面一拳,朝伊风面门打去。 伊风冷笑一声,手腕倏然穿出,只用了三成力,刁住这粗汉的手腕,反手一拧,那“白斑虎”立刻像被宰的猪一样地叫了起来。 伊风略展身手,打得这批粗汉叫苦连天!茶馆里的桌子、椅子,都飞到路上;路上的砖头、石块,却飞到茶馆里了。 伊风此举,当然是想将那开封城里的金衫香主引来,以期扰乱天争教的耳目。另一方面,却是他对天争教积怨已深,想藉此出出气。 但打了半天,金衫香主的影子都没有看到,伊风不禁在心里暗骂:“这批小子的架子倒不小!” 但心里可又有些着急,这样打下去,总不是办法。 哪知心念方动间,忽然听到一声暴喝:“都给我站着!” 伊风一喜:“那话儿来了。” 只见一个穿紫衣的汉子大刺刺地走到伊风身前,冷冷说道:“朋友是哪条道上的?身手还不弱,但凭着这份身手,就想在开封地面上撒野,朋友!你的招子也就太不亮啦!” 伊风忽然一个箭步窜前,一领这紫衣汉子的眼神,右腿一勾,一个“扫堂腿”,朝他下路扫了过去。 紫衣人冷笑一声,右拳出拳如风,击向伊风胸膛,左掌却嗖地往伊风那条扫来的腿上,切了下去。 伊风口里惊唤一声,踢出去的这一腿,生像是已经出了全力,收不回来了似的,极力向后一缩。 那紫衣人口噙冷笑,手掌一翻,只见伊风脚下一个踉跄,“噗”地,竟跌在地上。 刚刚从地上爬起来,那些起先被伊风揍得晖头转向的天争教徒,此刻不禁都喝起采来。 紫衣人冷笑一声,叱道:“朋友!你还是老实地给大爷趴在那儿吧!你要逞能,也得捡捡地方呀!” 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侧目又喝道:“弟兄们!还不把这怯货捆起来送回总舵去,让蒋舵主发落!” 两个直眉楞眼的汉子,将伊风五花大绑起来,拖拖拉拉地将他拽到街口,弄了辆大车,将他“砰”地抛了上去。 伊风心里忍住气,却见那趾高气扬的紫衣香主也坐上了车,马车就辚辚前行。 那紫衣香主横着眼睛望着他,冷冷道:“朋友!你姓什么?叫什么?是受了谁的主使,到这里来撒野的?你要是老老实实招出来,还可以少受点儿苦;不然……嘿!包你吃不了兜着走,那你的乐子,可就大了。” 伊风闭着眼,也不回答他的话。 那紫衣香主双眉一轩,怒骂道:“杀胚!你现在要是不说话,等会儿大爷不叫你捧住脖子叫奶奶,大爷就不叫小丧门。” 车子走了约莫两盏茶功夫,就停了下来。紫衣人冷笑着站了起来,“砰”地,重重踢了伊风一脚,又骂道:“死囚!你的地头到了。” 大刺刺地走下了车,又叫两个汉子将伊风抬下来,自己却拂了拂衣裳,朝大门里走了进去。 伊风一下车,就看到马车停在一栋巨宅的门口,朱漆的大门、发亮的门环,门的两边,一排十几个系马的石桩子。气派之大,就像是什么达官贵人的府邸似的,甚至尤有过之。 那两个汉子,青衣皂帽,打扮得像个家仆,生像却仍然脱不了凶横之气,也是一路吆喝着,将伊风弄了进去,简直比衙门里抓小偷的差役,还要横得多,竟没有将伊风当做人看待 伊风心里既怒又气,这“天争教”的凶横,看来竟还在传闻之上!小小一个开封分舵,处置一个只不过漫骂了几句的“犯人”,就有这么厉害!其余的,自然更不问可知了。 到了大厅门口,那两个汉子将伊风往石阶上一推,躬身道:“舵主!外面的犯人,已经带上来了。” 这汉子竟真的将伊风叫做“犯人”,伊风剑眉微轩,眉心中已隐隐露出杀机。 大厅中有人干咳一声,道:“将他带上来。” 一面又道:“陈香主!你也未免太仔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子,你自己将他打发了,不就完了,又何必带到这里来?” 只听方才那张狂不可一世的“紫衣人”,此刻低声下气地说道:“舵主说的是,不过这小子手底下似乎还有两下子,城里弟兄有好多个都栽在他手里了,所以在下才将他送到舵主这里来发落。” 这开封分舵主,正是“盘龙银棍”蒋伯阳,此刻他一手端着盖碗,两眼望天,端坐在大厅正中的红木交椅上,那小丧门却垂手站在旁边。 伊风一进大厅,就看出这天争教开封城里的金衣香主,竟是少林弟子蒋伯阳来。 须知伊风昔年遍历江湖,这“盘龙银棍”蒋伯阳,在武林中名声颇响,手面很阔,是以伊风也认得。 他心中极快地一转,确定这“盘龙银棍”蒋伯阳,在天争教中的地位,是绝对够得上见过教主的真面目的,那么换句话说,自己此刻的面容,这“盘龙银棍”蒋伯阳也一定认得。 于是他冷笑一声,故意转过了头,冲着厅外。 那紫衣人已厉叱道:“杀胚!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到了什么地方?你还敢这么张狂?” 那“盘龙银棍”蒋伯阳掀起碗盖,喝了口茶,也自沉声叱道:“朋友!你为什么原因,到了开封城里来?你赶紧好生告诉我!只要你字字不虚,我也不会怎么难为你;不然的话,你可要知道,“天争教”三个字,可容不得你在街上漫骂的哩。” 伊风冷冷道:“我到开封城来,就为的是找你,难道你这算是待客之道吗?” 蒋伯阳“吧”地,将盖碗放到桌上,碗里的热茶溅得一桌都是。他双眉倒竖,已含怒意,目光如炬,厉声叱道:“朋友!你口条子放清楚些!你要真将“天争教”看得太马虎了,那你是自讨苦吃!” 伊风蓦地放声大笑起来,双臂一振,将捆在身上的粗索,震得寸寸断落。 他长笑着回过头,道:“蒋伯阳!你难道不认得我了?” 这“盘龙银棍”看到这“狂人”居然震断绳索,方自大惊;那紫衣人小丧门陈敬仁已怒叱着朝伊风扑了上去,“嗖、嗖”两掌,劈向伊风。 可是,蒋伯阳定睛之下,已看出这“犯人”是谁了。 小丧门陈敬仁左掌横切伊风的胸膛,右掌斜斜下劈,连肩带颈劈下,却见这人竟然还带着笑站着,既不避,也不闪。 他心里正自奇怪,哪知身后突地风声嗖然,似乎有人重重一拳,打向自己的后背,他自救为先,顾不得攻敌,腕肘微沉,脚跟立旋。 哪知身后已叱道:“陈敬仁!快给我住手!” 竟是那“盘龙银棍”蒋伯阳的声音。 小丧门更是大为惊骇诧异,念头还来不及转完,那盘龙银棍已横地一掌,将他“蹬、蹬、蹬”打得向旁边冲出五、六步去。 伊风微微一笑,道:“伯阳兄还认得我。” 其实他腹中也在好笑,看着这蒋伯阳面色如土,朝自己深深躬下腰去,一面诚惶诚恐地说道:“伯阳不知这是教主来了,未曾远迎,又教那班蠢才有眼无珠,冒犯了教主,实是死罪,还请教主从严惩处。” 那小丧门正自一头雾水,听到蒋伯阳这么一说,满头的雾,却都化为冷水,一直浇到背脊里,由背脊透出一股寒气。 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角,两腿虚飘飘的,生像是已软了半截,往前面走了两步,定了定神,噗地一声,竟跪了下来。 伊风目光转动,仰首大笑了起来,手上用了七成真力,朝小丧门一推,道:“阁下的武功俊得很!掌上似乎有北派杨家掌的味道……” 小丧门只觉连跪都跪不住了,身子晃了晃,心里更惊惶,不等这个冒牌教主的话说完,就抢着道:“小的不知道是教主大驾,冒犯了教主,但望教主恕罪。” 这“小丧门”伏在地上,却像只丧家之犬似的。伊风想到他方才那种骄横的样子,和现在一比,他的笑声不禁越发高亢了。 伊风笑声突地一顿,目光凛然扫在小丧门身上,道:“开封城里的弟兄们,也越来越不象话了,要知道我创立这天争教,是要做一番大事业的,现在他们却用来做仗势欺人的招牌。” 小丧门颤抖着伏在地上,连连称是,盘龙银棍也骇得面目变色。 伊风看在眼里,觉得这“天争教主”的威势,实在不小。自己闯荡江湖,想不到今日却扮演了如此这么一个角色。 这一剎那里,他的心里忽然掠过一种微妙的感觉。 须知“权势”两字,正是自古以来人人想得到的东西。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英雄豪杰的千秋事业,便是建立在这“权势”两字之上。只不过要看这掌握“权势”的人,是否运用得当罢了。 “若你将“权势”做为你的奴隶,而运用它做成一番事业,那你便是成功的;但是你若变为“权势”的奴隶,那你就值得悲哀了。” 伊风在心里感慨着,目光动处,忽地看到小丧门和盘龙银棍的四只眼睛,正在望着自己,心念数转,冷笑道:“蒋师傅!城外二十里铺,有一间包氏家祠,你总该知道吧? 他微微一顿,并没有等待这蒋伯阳的回答,接着又道:“今夜三更,蒋师傅就请将开封府城里天争教下有职司的弟子,全聚到那包氏家祠里去。” 他目光一凛:“蒋师傅!这半日之间,你能将弟子们都召齐吗?” 盘龙银棍此刻也垂着头,闻言立刻应道:“请教主放心,今夜三更,伯阳就在包氏家祠里开坛,等候教主大驾。不过——不过若将满城弟子都召齐,那人数……” 伊风冷哼一声,截住他的话道:“我说的是有职司的弟子,你可听清了?” 蒋伯阳立刻又垂首称是。 伊风冷笑一声,微拂衣袖,径自转身走了出去。 盘龙银棍急行三步,跟在后面,恭声道:“教主怎地这就走了?” 他陪起笑脸:“伯阳这里有两坛上好的竹叶青,教主可要喝上两杯再走,也让伯阳表示些敬意。” 伊风足未停步,人已走到院子里,闻言微微一笑,道:“蒋师傅的好意,我心领了。等明天办完了正事,再来扰你吧。” 盘龙银棍弯腰躬身地跟在身后,那立在门前的两个汉子,此刻也是面色如土,悚立在旁边,连声大气都不敢喘出来。 伊风走出了门,挥手止住那盘龙银棍的恭送,一路施然而去,心里却不禁有些好笑。 他一路走出城外,城外琉璃塔的尖顶,正在夕阳中灿着金光。开封古城的影子,被夕阳一映,也长长地拖了下来,压在他身上。 此刻,他精神极为振奋! 那武曲星君的“天星秘籍”他已仔细地看过一遍,虽然还未能尽得其中的奥秘,但像他这样的内家高手,只要稍微领悟到一些诀要,功力便可精进不少。 这两年来,他虽然经过不少折磨危难,但这些折磨危难,非但没有击倒他,反却使他变得更为坚强。 本来一些希望颇为渺茫的事,此刻却也已露出曙光。 他知道达成这些希望,已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萧南苹的影子,虽然在他心里留下几许凄惋的温馨,但他却将这些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他知道:若是一个男人,当他有许多事要做的时候,却将自己的大半精神、情感,花在女人身上,那就是一种愚蠢的错误——纵然这种错误也是甜蜜而温馨的。 于是他找着了飞虹剑客们,告诉了他们自己此行的经过。 这一路上,“飞虹剑客”们已了解到“天争教”在武林中所占的地位。 当华品奇知道那被自己从小带大的“三弟”,此刻竟主宰着武林中如此庞大的一个势力时,他心中不觉也有些难言的滋味。 有些卑微的感觉,是无论英雄豪杰,抑或是卑微小人,都能共同感觉到的;只是英雄豪杰们却能将这些感觉压制,是以他便能胜过别人。 伊风和长白剑客的居所,在开封城东琉璃塔下一家客栈里,而那二十里铺却是开封城西的一个小镇。 包氏家祠,是在二十里铺的一个最好去处,祠堂外古木参天,苍郁滴翠,祠堂里也打扫得极为清洁净爽。春秋佳日,也有不少人到这里来踏青,祠堂的四处自也留下不少骚人墨客的题咏。 但这天晚上,天一入黑,包氏祠堂四周突然出现三五成群的黑衣壮汉,阻止任何人再往前行一步。 包氏祠堂里的一些香火道人,也都莫名其妙的被赶到另外一间破土地庙去。 二十里铺的人,只见这间祠堂里灯火突地大盛,里面人影幢幢,而且天越晚,到的人也就越多,这么多人为什么突然聚到这包氏祠堂里来?就成了二十里铺上的一个谜。 敲过三更,有的干晚活的人,听到这包氏祠堂里,突然传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声;也有不少满身血迹的大汉,从里面窜出来,四下奔逃着。这在一向宁静的二十里铺,立刻造成一阵骚动。 但这些安份良民们,却也没有探究此事真相的勇气。 第二天,有人壮着胆子前去一看,这间干净清爽的包氏家祠,竟然满地都是血迹。 他们当然也猜得到这一定是草莽人物的仇杀,只是杀人的是谁?被杀的是谁?就不是这里武林以外的良民,所能揣测的了。 原来开封舵下的数十个天争教徒众,正在这包氏祠堂里等候教主大驾的时候—— 包氏祠堂里里外外一片静寂,大声说话的声音,一句也听不见。盘龙银棍蒋伯阳,一袭金色长衫,负手立在祠堂的大厅前;小丧门陈敬仁紧紧站在旁边,心里却是忐忑怔忡,生像等会儿教主来了,要拿自己下手开刀。 远远传来“笃、笃、笃”三声敲梆声,盘龙银棍四顾一眼,望四下站着的天争教徒众叱道:“弟兄们!都依顺序站好,教主这就快来了。今天晚上,你们能见得教主的真面目,这也算是你们的造化——” 话声未了,突然四方八面都传来一阵刺耳的笑声—— 五条黑衣蒙面的人影,从大厅的四面风一样地掠了进来。这包氏祠堂的四周,都伏着天争教的暗卡,可是这五个黑衣人,竟不知是怎么来的。 盘龙银棍面色大变,怒叱一声:“朋友!是哪儿来的?” 叱声方住,一条黑衣人影,已来到他面前,他但觉眼前寒光暴长,一溜青蓝色的光华,已带肩带臂地朝他削了下来。 蒋伯阳艺出嵩山,武功亦非等闲,怒叱一声,大拧身,往旁一闪;但这黑衣人身法快迅,剑光如涛,唰、唰、唰,又是三剑。蒋伯阳但觉满眼寒光,这一剑三招,竟招招不离他的要害。 他虽然极力招架,但掌中没有带着兵刃,手底下就自然打了折扣。他虽然大声叱问,但这黑衣人竟闷声不响,一言不发。 耳畔一声惨叫,他听出那是属于小丧门陈敬仁的,目光一瞟,那小丧门双手掩着胸,鲜血汨然外冒,身形晃了两晃,就倒下去了。 接着,大厅中惨叫之声四起,夹杂着这些黑衣人的冷笑叱声。 盘龙银棍蒋伯阳心里越来越乱,对方的剑招却越来越厉,剑路之狠辣诡异,竟是会遍天下各派名家的蒋伯阳前所未见的! 他情急心乱之下,双掌微一疏神,只见青光一缕,从自己掌影中直剁了进来,接着自己左臂一凉,竟被划了几达尺长的一道口子。 他心念数转,知道大势已去,突然出拳如风,虎虎两拳,将“少林伏虎拳”里最精妙的两着,施了出来,这种名家的绝技,果自不同凡响,那黑衣人身手虽高,却也不禁后退一步。 盘龙银棍蒋伯阳就在自己的拳已出,对方身形微退的当儿,猛一长身,脚跟用力,嗖地倒窜出去。 他早已量好地形,脚尖在身后的供桌上一点,身形微一转折,就像箭也似地从窗中掠了出去。此刻他保命为先,大厅中的天争教徒们惨呼之声再厉,他虽听到耳里,却也顾不得了。 他一路退出去,才知道伏在祠堂外的暗卡,竟都被人家制住了,于是这些黑衣蒙面人的身手之高,就更令他惊异。 但是直到此刻为止,对这些诡异的黑衣人的来路,他仍然如坠五里雾中,半点也不知道 于是天争教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在开封城里,受了这么一个从未受过的重大挫折。而这些,自然也就是伊风的杰作了。 伊风和“飞虹剑客”们,黑衣蒙面,乘夜挑了天争教开封城的分舵,却也知道不能在开封久留,于是便由二十里铺绕城而去。 马群在黑暗中奔驰了一夜;“飞虹剑客”们久隐关外,直到今夜,才算大快身手;心里都觉得热血奔腾,不能自己! 就连年已知命的华品奇,此刻骑在马上,也是不停地高谈阔论著。 伊风嘴边,带着一丝微笑,他能了解到这些来自关外的剑手们的心情,他们各个身怀绝技,都始终没有在武林中驰骋过,就连“飞虹七剑”这份万儿,都是因为他们授业恩师的名头而传出的。 这正如一个家财巨万的富家公子,虽然拥资无数,但却始终闷在家里,虽然知道金钱万能,却也始终没有自己亲身体验过。等到他一旦了解到金钱的真正价值——自己亲手花过钱的时候,那么他家里的巨万家财,在他眼中便立刻换了另一种意义,而他心情之欢愉,自是可想而知。 而伊风自己呢?他自然无法分享这分欢愉。夜色如墨,他纵马狂奔,心里却也觉得十分痛快;这两年来的积郁,今夜也算消去不少。 天色微明,残冬的清晨,寒意侵人刺骨;但他们的人和马,却都是满头大汗,一点也没有寒意。 东方射出第一线光芒的时候,他们到了陕边的洵阳。 伊风一马当先,冲到城脚,但这时时光太早,城门尚且未开,伊风回过头去,低声道:“这里城门虽然未开,但过了洵阳,前面就再也没大镇,我们不如等这里城门开了,先在这打个尖,再往前赶路吧!” 他久历江湖,“飞虹七剑”却是初入中原,自然一切事都唯他马首是瞻。于是这一行人马,就在城门外驻了足,掏出布巾来擦汗。 天光大亮,“呀”地一声,城门先开了一线,伊风圈过马头,哪知城门开处,里面却先驰出了一匹马来,从伊风身侧擦了过去。 伊风本未注意,目光转动处,只看到驰出的那人,一身锦绣,在擦过自己身侧的时候,似乎还轻轻发出“咦”的一声。 但是他却也并未在意,稍微扭头一望,华品奇等人已由后赶来,和他并骑驰入城去。 哪知他们方自入城,背后突地传来一声响亮的喊喝声,喝道:“站住!” 声音之宏亮高亢,使人听了,生像是有铁锤在畔耳重击一下,入耳锵然。 伊风和华品奇等人都不禁愕然回顾,后面已有一骑奔驰而来,伊风目光动处,这一骑竟然就是先前出城而去的那个满身锦绣的骑士。 华品奇鼻中不悦地哼了一声,等到这骑奔了上来,也亦冷叱道:“朋友!你这是朝谁在喊?” 那马上的骑士,穿着一身深紫色的衣衫,上面还满布金花,跨在马蹬上的两只靴子,光华闪烁,原来上面竟都镶着明珠。 他一马驰来,眼角瞟也未瞟华品奇一眼,却瞪在伊风身上,沉声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伊风这时也已看清他的脸,体内的血液,几乎又为之凝固起来!这人虽然满身锦衣,但却枯瘦如柴,两颊内陷,骨颧高耸,颔下留得稀稀的几缕山羊胡子,目中神光如剪,不是那已被自己用智计,关在无量山巅秘窟里的铁面孤行客万天萍是谁? 这下,伊风立刻为之面色大变,他身侧的华品奇已怒叱道:“朋友!你这是冲着谁说话?你……” 他话未说完,铁面孤行客也横目怒扫他一眼,枯瘦的脸上,表情更加严峻。 他目光在华品奇面上凛然一扫,冷冷地截住他的话,说道:“你可知道,你是在冲着谁说话?” 他目光转向伊风:“喂!这老头子是谁?若是你的朋友,老夫还可饶他一命,否则的话……哼!” 伊风大骇之下,闻言却不禁又诧异起来,在心里暗暗忖道:“怎地这铁面孤行客突然对我这么客气?在无量山巅上,他不是要置我于死地吗?何况我又将他关在那秘窟里,他又是怎么出来的呢?……” 心念一动,突地又想起一件事来:“但是我此刻已经不是原来的面目了呀!难道这铁面孤行客,也和我此刻这副面目——萧无,有着什么关系不成?” 他心中极快的闪动几下,那华品奇却已冷冷叱道:“喂!这老头子可是老弟的朋友,若是的话,老夫也可饶他一命,否则……哼!” 他照方抓药,把这铁面孤行客方才说的话,立刻又回敬了过去。 万天萍枯瘦的脸上,仍然像玄冰似的毫无变化,确实不愧“铁面”两字。但伊风却已从那越来越凛冽的目光中,看出杀机。 这铁面孤行客将缰绳微微一带,转向华品奇,突地出掌如风,“吧”地,在华品奇的座骑头上拍了一下,那匹马立刻一声惨嘶,连挣扎都没有挣扎,就瘫软地倒在地上,竟已气绝了。 华品奇自已早就从马上掠了下来,目光动处,看到这匹马的马首,竟被这其貌不扬的枯瘦老者一掌击得稀烂! 他心中不禁也自大骇!这种掌上的力道,不但惊世骇俗,简直匪夷所思了! 这时另三匹马上厉叱连声,就在这同一剎那里,剑光暴长,毛文奇和他那两个师弟已“锵琅”拔出剑来。 万天萍突地冷笑一声,身形倏然从马鞍上掠了起来,笔直地向毛文奇掠去,双掌伸出,十指如钩,这以金刚掌力和大鹰爪手名震武林的铁面孤行客,像是已动了真怒,竟施出煞手来了。 在这一瞬间,伊风心中将这件事极详细、谨慎地思索了一遍,然后腿弯一直,在马蹬上站了起来,摇手大喝道:“万老前辈请住手!” 这铁面孤行客竟真的被他这喝声所阻,枯瘦的身躯,在空中微一转折,竟又飘然落到马鞍。 他的身躯,竟像游鱼在水里似的,在空中亦能来去自如。 飞虹剑客们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他们谁也没有看出这一点也不起眼,像个乡下土财主似的老头,竟有这种超凡入圣的武功! 像是任何事都没有发生似的,铁面孤行客又寒着脸,坐在马鞍上,面向伊风,冷冷道:“你叫这批家伙赶快先滚,老夫还有话要问你。” 伊风诺诺连声,朝华品奇等人做着眼色。 飞虹剑客们此刻是既惊且怪,但人家武功既高,再加上伊风那种似有深意的暗示,他们又不得不暂忍着气。 毛文奇手腕一翻,长剑重又入鞘。华品奇站在地上,面色数变,终于一跃到毛文奇的马上,一面向那万天萍叱道:“今日看在我这老弟的份上,暂且不与你计较,十日之内,我们在襄阳城里,恭候大驾。” 他这话一半自是场面话,说给万天萍听的;一半却是告诉伊风,自己先去襄阳,要他马上就来。 伊风会意地点了点头,心里思索的却是;这铁面孤行客和那萧无,究竟是怎么一种关系?免得等会一说话,便得露出马脚。 铁面孤行客动也不动地坐在马上,对这华品奇的场面话,丝毫都不答理,像是这种话他听得多了,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等华品奇等四人三骑,扬鞭而去,他才在鼻孔里冷哼着道:“我看在你的面上,暂且放过他,十天之后……哼!” 这在江湖上素以心狠手辣闻名的人物,说起话来,也是冷森森的! 他将手中的马鞭朝城外一指,又道:“你跟我出城去,先帮我办件事,然后再一齐到西梁山去……哼!你们年轻人都是这么荒唐!你不是说先到豫溪口去等我的吗?” 伊风根本就不明了他话中的意思,但却唯唯答应着,随着这铁面孤行客的马,又走出城外。 此刻他好奇之心大起,一心想要知道这万天萍是怎么逃出秘窟的;又想知道这万天萍和那天争教主萧无,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这铁面孤行客似乎对路径甚为熟悉,不由官道,改行小径。路上积雪未溶,冰雪满道。 万天萍三转两转,这条小径也越来越荒僻。洵阳城,地当汉水之北,干佑河之东,他们出城之后,却是奔向东北方而去。 是以地势越行越是高峻,幸好伊风所骑的也是一匹长程健马,是故还能跟得上。但他这匹马已经驰骋了很长一段路,此刻口喷着白沫,四蹄翻动间,已渐渐透着有些不支了。 到了一座枯林旁边,万天萍突地将马勒住,回身从马后拿了个极大的革囊下来,随手一招伊风,便自飘然下了马。 伊风目光闪动,只见这片枯林满被雪封,似是久无人迹。万天萍手上的这个革囊,像是极为沉重,他更不知道这万天萍来此作什。 这铁面孤行客虽以硬功掌力成名,但轻功亦极高绝。手里拿着那么沉重的一包东西,走在这积雪的泥地上,仍然是轻灵巧快,脚下未留半点脚印,身形微一起落,便已纵入枯林 一进了林子,光线就倏然黯了下来,伊风心中忐忑暗忖:“莫非他早已看出我的本来面目,是以把我诱到这里来收拾我?” 但事已至此,有进无退,伊风也只得随他前行。 入林已深,万天萍突地回过头来,将手中的革囊交给伊风,仍是一言不发。伊风将这革囊放在手里微微一掂,这革囊不但沉重,而且随着伊风的手势微动,里面就发出一阵金铁交击的声音来,这革囊里面装的,竟像是鞭锏一类的兵刃。 伊风心里转了几转,抬头去望这行迹诡异的万天萍,只见他一面前行,一面伸手入怀,掏出一样东西来,而这样东西,一入伊风之目,伊风心下便立时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来此寻宝的。” 原来这万天萍自怀中取出的一物,是两片一尺见方的黑铁块,也正是妙手许白在无量山巅,曾经拿给伊风看过的“璇光宝仪”。 妙手许白一死,这铁面孤行客就将这璇光仪的一半,凑成了双。 伊风曾经听那妙手许白说过这东西的妙处,此刻不禁张大了眼睛,瞪在铁面孤行客手中这块看去毫不起眼的黑铁块来。 这万天萍脚步已缓,弯着腰将手中的“璇光仪”贴近地面,一路探测着,突地猛一长身,回过头来,严峻的脸上,露出笑容,道:“嘿!就在这里。你把囊中铁锹拿出来,帮我朝下面掘。老实说,我一向独来独往,今天找你这帮手,还是生平第一次!” 林中泥地上的积雪,已凝成坚冰,是以极为坚硬。但在这两个武林高手的手下,这种积雪坚冰,也像是松软泥沙一样。铁锹翻飞处,不消片刻,就被掘了深几达丈的一个大坑。 伊风铁锹再次落下,忽然听到“铛”地一声,伊风手中的铁锹,立刻折了一半;他这一锹,竟是掘在一块像是金铁之属的上面。 铁面孤行客喜动颜色,一掠上坑,换了把铁铲,又跃下来,接连几铲,这土坑中突地银光大现,下面竟是一片白银。 伊风不禁为之愕住,地下的这一片白银,已凝成一片,少说也有数十万两。 他虽然心胸磊落,但骤然见着这巨万白银,也难免心动神驰。 哪知万天萍却突地长叹一声,将手上的铁铲往上一抛,似乎意兴索然地说道:“又是银子!” 言下之意,这数十万两银子,在他眼中,竟有如废铁。伊风不禁又为之一愕! 却听这铁面孤行客接着又叹道:“我从无量山下来,费了好多事,才掘了三处,哪知却都是银子!假若天下的所谓“藏宝”都是银子,那可真教人扫兴!” 须知一种同样的东西,在两个不同的人眼里,便有截然相异的价值。 这巨万白银,在这武林中叱咤横行的巨盗眼里,本已直如废铜;何况他有璇光仪这种异宝在握,心中所冀求之物的价值,更要比黄金白银这种俗世财物,高过许多倍。 天光从积雪的林梢漏下来,成了几许多角而变幻的光影。 伊风纵身出坑,但觉满坑的白银,被这散碎的光影一照,银光流动,更显得光彩夺目。 铁面孤行客目光一转,忽地笑道:“萧老弟!你若对此有意,这些东西,就算我送给你的吧。” 他语声突地一沉:“老夫纵横多年,敢说是恩仇了了。这次在无量山巅,却受了你的大恩……” 听到这里,伊风心头立即为之一亮,积存在他心里的疑团,随之豁然开朗:“原来这被我关在秘窟中的万天萍,是被萧无这厮救出来的。这就是他为什么能逃出秘窟,而又和萧无有着关系的原因了。” 伊风心里虽已恍然,但随即又起了一些疑问:“这萧无怎会跑到无量山巅?又怎会知道这秘窟的开启之法的呢?” 他心中思潮如涌,却忘了去回答这万天萍的话。 万天萍却又一掠出坑,在上面喊道:“萧老弟!你且上来,再把这土坑填平,这么多银子,也不是你我两人之力所能搬得走的。” 他们埋好银子,掠出林外,万天萍突地回首问道:“你可要在这里做个记号?以后来拿时也方便些。” 伊风微笑着摇了摇头。 放眼四顾,只见原先留在林外的两匹马,已被寒风吹得发抖。 是以两人一上了马,这两匹座骑就纵蹄狂奔,牠们似乎也像人一样,懂得如此便能驱除寒气。 伊风虽一夜未眠,但此刻坐在急驰的马上,迎着扑面而来的寒风,丝毫没有倦意。 但再次回到洵阳时,他却有些饿了。 他根本不知道这万天萍和萧无约在豫溪口,是有什么事? 但他此刻自然也不能问。 当然,他也不愿意和万天萍同到豫溪口去,试想那时若有两个萧无出现,那该是怎样一种场面? 于是在洵阳城外,他就停住马,侧首向万天萍道:“万老前辈!小可还有朋友之约,万老前辈如果无事吩咐,小可就想在此告辞了。” 万天萍突地双目一张,在他脸上打了个转。 伊风生怕他在自己脸上看出什么破绽,哪知万天萍神色又转和缓,严峻的脸上,竟微微泛出笑容来,和声说道:“萧老弟!你这就不对了,你不是曾经答应和我同上西梁山的吗?” 伊风心里有些发毛,嘴里也吶吶地说不出话。 却听万天萍又含笑道:“萧老弟!你放心!你于我有恩,老夫一生行事,虽然稍嫌狠辣,但对你——哈!萧老弟,你放心!跟老夫一齐去,绝对有你的好处。” 伊风道:“万老前辈对小可的盛情,小可自是感激;但小可实在还另有约会,反正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小可日后自多麻烦万老前辈的地方。” 万天萍突地纵声长笑起来。伊风和万天萍见面多次,这倒还是第一次看到这“铁面孤行客”脸上露出笑容来。 哪知他笑声突地一顿,枯瘦的脸上,立刻又像是结了一层玄冰,沉着声音道:“我问你,你是和那几人之约在先呢?还是和老夫之约在先?” 伊风一愕,又吶吶地说不出话来。 只听万天萍沉声又道:“你若是和老夫之约在先,你就得和老夫同上西梁山去;你若是与别人之约在先,那么你又为什么要和老夫订下此约呢?难道你是存心戏弄老夫吗? “须知你在无量山巅,将老夫救出山窟,那不过是你适逢其会而已;你若是仗着这事,就在老夫面前弄鬼,不识抬举,哼!那么老夫一样可以制你。” 伊风道:“万老前辈既然执意如此,那么小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万天萍道:“小伙子!这才象话。你放心!老夫总有甜头给你吃的,只怕一到西梁山,老夫再赶你下来,你都不肯下来了!” 这一路上,他不断地在思索:万天萍为什么要自己同上西梁山? 第12章 第十二章义无反顾 山路逶迤。夜色凄迷。 枯林,就是萧南苹三天后走过的枯林。山路,就是萧南苹三天后走过的山路。 只是,此刻走这山路的,是伊风和万天萍。 万天萍指着那楼阁道:“老弟,这就是地头了。老夫昔年花了无数心血,才在这里建立起来。到过这里来的江湖人,恐怕还不到五个。” 说毕,忽然长啸起来。 啸声如长空鹤唳,高亢入云,在静寂夜色中,久久不散。 但是没有回应的声音。铁面孤行客面色骤变,喃喃道:“这是怎么回事?” 从地上拾起一颗石子,向绝壑打去。 “砰”的一声,石子击在楼阁上。 跟着,万天萍的啸声又起。 楼阁忽然出现一盏红色灯影,摇晃两下。 万天萍打亮火折子,斜斜画个半弧,又反向画了半个弧。 楼阁里传出一声欢呼。然后幢幢屋影的上上下下,忽然点起灯来。 万天萍喜形于色,向伊风道:“老弟,等一会保证你会大吃一惊。” 叹息一声,道:“唉,想不到老夫为了意气,教他们在这里孤单的过了十年,他们竟然还在这里等我。” 楼阁灯火忽然亮如白日。飞阁四角,亮起四盏宫灯。一个翠衫丽人,倚着栏干,向着这边招手。 万天萍大笑道:“老弟,那就是小女。江湖中人,绝不会想到铁面孤行客竟然有个女儿吧!” 楼阁里又走出一个鬓发高挽的妇人,扶着一个垂髫丫鬟的肩头,立在栏边,向这边挥动一方粉帕。 万天萍情绪激动,不停挥动火折子。 忽然,楼阁的翠装丽人,娇躯一扭,右手提着宫灯,从阁上飞掠下来,仿如凌虚而渡的仙子,轻飘飘降落在石堤之上。 楼阁上忽然飞出了两条彩带。万天萍长啸一声,身形掠起,飞向彩带,双手微伸,握住彩带,彩带回卷,万天萍掠向对崖,身子落在石堤上。 翠装丽人已扑在万天萍怀中。 此时彩带又飞掠过来,伊风如法炮制,身子也飞掠过对崖。 万天萍走上楼阁,情绪已是激动不已。 中年妇人往前跨步,伸出手和万天萍双手紧握,默然互相注视。 中年妇人微叹道:“唉!十年了。十年来,我们几乎已经忘了这世上还有别人存在。” 万天萍道:“这是拙荆,这位是萧无萧老弟。若不是这位萧老弟,你我今生恐怕早就见不着了。” 中年妇人连忙向伊风鞠躬。 伊风一面还礼,心中想道:“他要是发现我并不是他的救命恩人萧无,会怎样对我?” 中年妇人将他们引入屋内。 屋内陈设全是翠绿的颜色,檀香袅袅四散,一室皆春。 那翠装女子端上茶盆,将茶杯放在伊风面前道:“我叫万虹,万天萍就是我爹。” 说毕,注视着伊风微笑。 万天萍和中年妇人也发出愉快的笑声。 伊风就在这愉快的情景中,欢渡了三天。 清晨的空气,总是清新无比的。 伊风呼吸着沁凉的空气,倚着栏杆,陷入往事的思潮里。 忽然,一阵幽香传来,接着是一声娇笑道:“晚上睡得好吗?” 伊风回头向万虹一笑,眼角忽然瞥见对崖站着一个人。 一个摇摇欲坠的人。 萧南苹。面色苍白,发鬓蓬乱,满脸凄怨的萧南苹。 万虹指着萧南苹道:“她是谁?怎么也会跑到这里来?” 伊风正欲回答,忽然听到萧南苹传出一声惊呼。只见她的身形,坠向沉沉绝壑。 伊风抓起垂在飞阁一角的彩带,急忙将一端塞入万虹手中,自己握着一端,“嗖”地掠出亭外。 万虹发出一声惊呼,紧握彩带,心中思忖:“她是谁?他为什么会舍命救她?” 双手忽然一松,彩带那端已空无人。只见伊风的身形,已随着萧南苹的身影,流星般落了下去。 伊风在半空中,一个翻身,人就到了对崖,他双手紧握着山壁突出的石块上,把下落的劲势减轻,然后贴着山壁,缓缓滑下。 忽然,他感到脚下踩着一片荆棘。然后,他听到一阵呻吟的声音。 他首先看到一双满是鲜血的手,紧握着荆棘不放。 伊风右手紧握住石块,左手垂下,一把捉住萧南苹的头发,将她提了起来。 然后,伊风一寸寸的、艰辛的往上爬行。 当他把萧南苹救上断崖时,他的右手掌已鲜血淋漓。 他轻拍着萧南苹沾满血迹的脸。萧南苹缓缓睁开眼睛,迷惑地注视着伊风。 忽然,她挣扎起来,扑入伊风怀中,喃喃道:“南哥……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你别怕,是我。” “真的是你?你知道吗?我好怕。” “我在这里,你还怕什么?” “我怕昨天晚上的人不是你。” 伊风脸色大变道:“昨天晚上?” “唔,南哥,你以后不要离开我了,我已经是你的人……” 伊风面如土色,心中已知道萧南苹一定和那萧无有了关系,而萧南苹却误以为昨夜那人就是他。 只是,他怎么能残酷地说出真相? 他只有紧紧的拥着萧南苹,任由心内淌血。 萧南苹挣脱伊风的怀抱,注视着伊风道:“南哥,把这鬼面具撕掉吧。以后我只要看你的真面目。” 伊风苦笑,将面具扯下。 一声冷笑,忽然传了过来,万天萍和万虹的身形,随着冷笑飞掠过来。 万天萍道:“原来是你,想不到老夫一生闯荡,竟然也被你骗了。” 伊风站起,拉起萧南苹,挡在她身前,道:“万老前辈……” 万天萍用手势打断他的话道:“老夫一生,快意恩仇,从未有一件当机不断的事。但老夫与你,却是恩怨难分。按理说,老夫没有你相救,早已葬身山窟,但老夫之被困,却是你一手所为。所以,老夫要是杀了你,便不能报恩,若是放了你,却又不能报仇,教老夫如何是好?” 伊风沉声道:“万天萍!我老实告诉你,从无量山秘窟救出你的,并不是我。” 万天萍长笑道:“你这话,老夫会相信吗?” 万虹急道:“爹,你既然不能报仇,又不能报恩,那你什么都不报,岂不就此了结?” 万天萍目光在万虹脸上一转,便知道女儿三天来已对伊风暗生情愫。 他本来的计划,是要带伊风回来,让他和女儿日久生情,成为自己的女婿,作为报答他救命之恩的。岂料伊风竟然就是害他之人,心下不禁踌躇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委决之中,忽然念头闪过,伸手食中二指道:“老夫恩怨分明,此刻放下两条路给你走。” 伊风道:“是哪两条路呢?” 万天萍道:“第一条路,你拜我为师,我们恩怨就此一笔勾销。” 伊风道:“第二条路呢?” 万天萍道:“老夫昔年建造此密阁时,发现有一极隐秘之山洞,和无量山秘窟一样,只有一条通路。第二条路,就是老夫将你送到山洞里,外面用巨石堵起来,一个月内,你若能逃出,恩怨也一笔勾销。” 万天萍又道:“假若你一个月被关在洞里,侥幸不死,老夫也会把你放出,但此后,你对老夫的话,却半句也不得违背。” 伊风道:“若是我两条路都不走呢?” 万天萍厉声道:“这两条路你若全不接受,你就休怪老夫心狠手辣了。” 万虹娇声道:“爹,一个月的时间,太长了吧,你老人家等得及吗?” 万天萍冷笑道:“十年之长,在我看来,也不过弹指之间,一个月,又怎会长?” 转向伊风道:“这一个月内,老夫一定替你守住洞口,除非老夫死了,否则,普天之下,不会有人进得此洞,也不会有人想得到你身上的“天星秘籍”。” 萧南苹身体靠在伊风后背,嘴唇移上伊风耳旁,轻声道:“答应他这条路。” 伊风心中一动,哂然笑道:“山洞在哪里?” 万天萍冷然道:“跟我来。” 万天萍领着伊风和萧南苹走向崖下。 此刻最兴奋的,只有一人,因为她发觉,他们走向的地方,正是她昨夜和“南哥”缠绵的山洞,他们停在山隙前面。 她抬头,只见伊风眉头深皱,不禁暗忖:“难道他看不出来?” 却听万天萍冷冷道:“这条山隙,长达十丈,一直进去,就是山洞。” 伊风道:“那我进去后,就请老前辈把裂隙封起吧。” 万天萍道:“你难道不考虑走第一条路?” 伊风决然道:“万万不走。” 万天萍叫道:“那你就快些进去……” 叱声未了,山道上掠来一个翠色人影,娇呼道:“等一等。” 万虹的手里提着篮子,飞奔而至。 她将篮里的两盘菜、一碗面、一壶酒,端到伊风面前的地上,道:“里面是没有东西吃的,你先吃了这些,再进去吧。” 拿起一双银筷,递给伊风,又道:“凉了就不好吃了,快吃吧。” 伊风接过银筷,道:“多谢姑娘!” 将银筷递给萧南苹,道:“南苹,你吃吧。” 萧南苹忽然把脸转了开去,脸上已满是泪珠,心里却倒翻了一瓶醋。 万虹向伊风娇声道:“我送来给你吃的,你不要客气。” 萧南苹冷哼道:“谁希罕,我根本就不吃。” 伊风看看萧南苹,又看看万虹,长叹一声,把银筷放下,颓然道:“多谢姑娘,我实在是吃不下。” 万天萍大喝道:“狗咬吕洞宾,不吃就算了。” 一脚踢出,地上的酒菜飞翻了出去。 万天萍指着石隙,冷叱道:“进去!” 萧南苹握住伊风的手掌,道:“进去就进去。” 万虹人影一闪,挡在石隙前,道:“我爹爹要他进去,你也进去干什么?” 萧南苹娇叫道:“你管得着吗?” 万虹冷笑道:“我从来没有看过像你这样的人,脸上长得跟丑八怪一样,还拉住人家的手,也不怕人家讨厌你。” 萧南苹道:“你说谁像丑八怪?” 万虹道:“你!” 萧南苹笑道:“这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想不到世上还有人说我潇湘妃子丑,南哥,你说可笑不?” 伊风没有回答。 万虹娇声道:“你不丑,你一点也不丑,你美极了。” 万虹伸手入怀,掏出一面小铜镜,递向萧南苹。 “你自己看看,你有多美吧!” 伊风忽然出手,想夺去铜镜,但万虹手腕一曲,闪开伊风来势,铜镜又递向萧南苹。 “你自己赶快看吧。” 萧南苹接过铜镜,双目注视着镜中的人影,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 原来萧南苹在枯林中盲目似的走时,脸已被树枝荆棘划破,再加上自断崖跌下,脸上受伤非常严重。 萧南苹看着镜中满脸血迹斑斑的形象,目光骇异无比。 伊风窜到萧南苹身侧道:“南苹,别看了,你脸上只不过是皮肉之伤,马上就会好的。 万虹冷然道:“你又何必骗她?她的脸就算伤好了,也要变成一个大麻子。” 萧南苹忽然仰天狂笑,猛力把铜镜抛向山壁,“当”的一声,铜镜自壁上滚下。 伊风大惊,抓住萧南苹的手道:“南苹,你怎么了?” 萧南苹疯狂的笑着,泪珠滴在血迹斑斑的面上,有如红雨般滴落地上。 萧南苹的芳心,也像滴在地上的泪珠一样,碎了。 她疯狂的笑声忽然止住,目光呆滞的凝视伊风良久,然后以手掩面,发狂般奔了出去。 伊风连忙追了过去。 忽然一股劲风向他劈来,万天萍的身形赫然挡在他面前,冷冷道:“你想走吗?” 伊风一言不发,右手五指箕张,抓向万天萍面门,左手掌缘如刀,横切万天萍胸腹。 万天萍袍袖连展,一面避开伊风的攻势,一面以雄浑的掌风,逼得伊风脚步踉跄,缓缓后退。 伊风发狂的猛攻,但右手手腕蓦地一紧,已被万天萍扣住。 万天萍怒喝道:“你要死还是要活?” 万虹道:“那女子已经走了,你还拚什么命?” 伊风往路径上看去,只见凉风吹树,芳踪已杳。他整个人,忽然酸软下来。 万天萍扣住伊风脉门,将他拖向石隙,在他笑腰穴上一点,猛力将他推入石隙内。 然后,万天萍搬来两块巨石,把山隙堵塞起来。 第13章 第十三章洞窟日月 黑暗。全然的黑暗。 黑暗中,伊风能够看到的,只是脑海中出现萧南苹的那双明眸。 那双脉脉含情的明眸。 他背贴着结实的岩石,心内却是一片空虚,失落的空虚。 爱情总是那么奇妙,失意的时候,体会得特别强烈、特别深刻。 在极端的漆黑中,伊风脑中一直亮着萧南苹那双眼睛,满含爱意,满含幽怨,满含凄苦的眼睛。 ——就算你的脸变丑,我还是爱你的。 ——就算你和萧无缠绵了一夜,我还是爱你的。 ——我什么也不在乎。 ——只要我能走出这个黑暗的洞窟。 ——我能吗? 伊风摸着石壁,身体一寸一寸的往洞里行走,伊风也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拐了多少个弯,只觉得山洞又深又长。 忽然,他看到一点荧荧的火光。 他走得更慢更轻,向着火光处行走。 火光发自油灯,油灯搁在一张石桌上,石桌旁赫然有两个女人打坐练功。 年纪大的赫然就是凌夫人孙敏,年纪小的就是凌琳。 伊风站在石桌前约十尺处,不动。 孙敏睁开眼睛,霍然站起。 “谁?” “我,吕南人。” 凌琳跳了起来,大叫:“是你?” “不错,正是我。” 凌琳急忙追问:“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伊风道:“不是我要来的,是人家要我来的。” 凌琳道:“谁要你来?” 伊风道:“万天萍。” 凌琳道:“他要你来干什么?” 伊风道:“他要把我关在这里。” 凌琳大惊道:“他把你关在这里?那我们岂不……” 伊风点头道:“不错,你们也正好被关在这里。” 凌琳道:“妈,我们出不去了。” 孙敏道:“先别急,先问问吕少侠事情的始未再说。” 伊风把经过说完,孙敏道:“这么说来,一个月后,万天萍就会救你出去?” 伊风点头道:“是的。” 孙敏道:“我这里的粮食,够我们三个人吃半个月。” 凌琳焦急地道:“那半个月后?” 伊风截断她的话,道:“这是你们的粮食,你们两个人吃,可以维持一个月。我反正早晚也要被万天萍杀害的……” 孙敏道:“吕少侠别这样说,别说我们母女的性命,还是吕少侠救回来的,就算是毫不相干的人,我们也不能眼看他坐以待毙的。何况……” 凌琳道:“何况什么?” 孙敏道:“何况,也许这山洞还有别的出口。” 这句话又恍如那一点灯火一样,带来了无穷希望。 可是,三个人找得筋疲力竭,连一丝小山缝都找不着。 伊风颓然道:“没有希望了。” 凌琳喘着气道:“还有一个希望,也许师父会来找我们。” 孙敏幽幽道:“会吗?” 伊风问:“你师父是谁?” 凌琳道:“三心神君呀。” 伊风道:“他老人家收了你作徒弟?” 凌琳点头道:“对呀,你离开以后……” 于是把当日的经过说了出来。伊风到现在,才知道那次的事情始末。 凌琳续道:“后来师父发现这个地方,就把我们留在这里,传给我一些口诀,就离开了。” 伊风道:“你们一直都在这里?” 凌琳道:“唔,除了昨天下什,我们下山买干粮去,到今天早上才回来。” 伊风道:“外面的声音,这里一点也听不到?” 孙敏道:“我们只想清清静静的练功,所以才住到这山洞最里面,别说外头打架,就算外头山崩都听不到。” 凌琳道:“我们只想把功夫练成,去找那天争教报仇。” 伊风道:“可是现在……” 孙敏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我们还是安安静静的练功,急也没有用。” 伊风长叹一声,默然无语。 有些事情,既然改变不了,就只得听天由命了。 山洞中暗无天日,也不知道日子,他们只有在饥肠辘辘时,才大概估量日子过了多少。 他们吃得很少,有时把一顿的饭量,分做两三顿来吃。 他们专心的练功。孙敏和凌琳练三心神君传授的气功和剑术,伊风独自钻研“天星秘籍”内的内功心法。 他们已经由山洞最里面,搬到最近那山隙的地方,希望在粮食吃光前,会有奇迹出现。 奇迹真的出现了。 在他们的粮食还没有吃完一半的时候,他们忽然听到一阵“轰”“轰”的声音。 塞在洞隙的石头,慢慢被推开,光线一束一束的射进洞内。 伊风在洞口仅可容一人通过时,挤了出去。 孙敏和凌琳也跟着飞身而出。 洞外赫然站着万天萍。 万天萍看着伊风道:“想不到你果然在洞内。” 伊风道:“我会不在洞内吗?” 万天萍叹气道:“唉!看来真的是另有其人。” 伊风道:“另有其人?有什么人?” 万天萍全身忽然痉挛起来,冷汗自额上流下,他痛苦的说:“老夫生平从不求人,但……是……” 伊风欲伸手扶万天萍,万天萍却阻止他,道:“老夫以为是你逃出洞外,却不想真的是另有其人,一个和你以前的相貌完全相同的人。” 伊风道:“天争教主萧无?” 万天萍道:“你早就知道?” 伊风道:“我不是说过,救你的人不是我吗?” 万天萍道:“你戴的面具,怎么会和那萧无一模一样?” 伊风道:“这我也不知道,怎么会那么巧。” 万天萍痉挛得更厉害,他双手按住小腹,痛苦的说:“老夫的妻女婢仆,全已遭那萧无毒手。”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续道:“这是老夫精研一生的一招剑法“飘香剑雨”,你好好钻研,日后替老夫杀了那恶贼,替老夫报仇。” 伊风接过小册子道:“万老前辈……” 万天萍打断他的话,道:“你别插嘴。老夫刚才运用真气移开大石,因此体内的毒性已向上涌。老夫放你出来,目的就是要你替我复仇。从今以后,你我恩怨,一笔勾消,你可愿意?” 万天萍的声音,愈来愈微弱,最后,口中喃喃,痛苦的眼神盯着伊风。 伊风道:“晚辈本名吕南人,之所以改名换姓,也是那萧无所害,晚辈妻离家散,也是那萧无所赐,晚辈和他势不两立,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前辈大可放心。晚辈以“吕南人”三个字向前辈保证,一定手诛天争教主,除此恶贼。” 万天萍痛苦的脸上,露出难以察觉的笑容,眼神逐渐黯淡,忽然倒在地上。 伊风大惊道:“前辈!” 回答他的,只有轻喟的风声,和凌琳母女轻微的啜泣。 伊风怔怔注视着“铁面孤行客”万天萍的尸首,心里兴起无穷感慨。 一代怪杰,就这样无声无息的陈尸山野了。他的妻子、他的女儿,和他阔别十载,相聚还不到半月,就一起离开尘世了。 ——萧无,万恶的萧无! ——天争教,万恶的天争教! 伊风挖了几个坟,把万天萍一家人葬在一起。 他伫立坟头,默祷他们在天之灵,帮助他杀死天争教主,替他们报仇。 凌琳抹去泪痕,轻推伊风道:“伊大哥,走吧。” 伊风回头望着凌琳,目露凶光,恨声道:“从今以后,不要叫我伊风,叫我吕南人。我要恢复“吕南人”之名,报那夺妻杀友之恨。” 凌琳被吕南人眼中的仇恨之火,吓得倒退两步,颤声道:“伊……不,吕大哥,你…… 吕南人猛然醒觉,眼神内敛,对凌琳笑道:“对不起,吓着你了。” 凌琳笑道:“瞧你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好像要吃掉我似的。” 吕南人苦笑道:“我要吃的,只有一个人。”望着孙敏道:“凌夫人目前有何打算?” 孙敏道:“我想我们还是暂时住在这里,你呢?” 吕南人道:“我也想再在这山洞里小住,待我练成万老前辈的“飘香剑雨”,再下山找那萧无决一死战。” 第14章 第十四章飘香剑雨 五月初五,端阳。 飞骑传报,“七海渔子”韦傲物被刺杀于洛阳城外。韦傲物的寒金渔网被割成数十块碎片,身中数十点剑伤而亡。 八月十五,中秋。 飞骑传报,“多手真人”谢雨仙被刺长安城外。谢雨仙怀中暗器被刺得粉碎,身中数十点剑伤而亡。 九月初九,重阳。 飞骑传报,“金衫”钱翊被刺杀于襄阳城外,身中数十点剑伤而亡。 九月十一,霜降。 飞骑传报,天争教襄阳分舵一夜之间,全体被杀。 十月十二,小雪。 飞骑传报,天争教长安分舵瓦解。 十月廿七,大雪。 飞骑传报,“天毒教”全部教众被杀。 十一月十二,冬至。 飞骑传报,“天媚教”教众全部失踪。 十二月初三,大寒。 飞骑传报,空白。 因为马上人被刺杀于天争教总舵门外。 正月初三,雨水。 各地客栈酒楼谣言四起,传说半月后的正什,天争教主萧无将与那隐形杀手决斗于杭州西湖畔。 正月十七,惊蛰。 大清早,细细的雪花纷纷飞下,气候酷寒。然而江湖中人却络绎的在寒冷的天气中,走向西湖湖畔。还没有到正什,湖畔已密密麻麻的聚满了劲装的男男女女。 “三潭酒楼”的招牌已被白雪掩盖。 偌大的酒楼内,只有一桌客人,一桌三个客人。 ——吕南人、孙敏、凌琳。 孙敏斟上满满的一杯酒,双手递向吕南人,神色庄容道:“我敬你一杯,希望你能替亡夫报仇。” 吕南人恭恭敬敬接过一杯酒,一吞喉,满杯酒已化为万丈豪情。他拔出长剑,弯剑一弹,剑鸣嗡嗡,他以五指敲在剑身上,长剑铮铮而响,他引吭高歌: “昨夜星官动紫微,今年天子用武威。登车一呼风雷动,遥震阴山撼巍巍。胡骄子,当见旄头蚀应死!愿骑单马仗天威,采取长绳缚虏归。仗剑遥叱路旁子,匈奴头血溅君衣。” 孙敏和凌琳被激昂的歌声引发得也血气沸腾,不自觉的倒了满满一杯酒,各自干了一杯 吕南人高歌毕,收剑入鞘,连干三杯,昂然站起,高声道:“走,是为江湖除害的时候了!” 正午。 十六个蓝衣汉子笔直走向湖畔。他们挥手示意人群后退。于是,一块空地腾了出来。 蓝衣汉子拔出背后大刀,十六把大刀一起挥动,地上的雪花纷纷飞扬四散。他们再用大刀刀背拍打地上积雪,空地立刻变成结实的一块方圆。 他们动作一致地收刀,八人一列肃立两旁。 四个金衣大汉抬着一张雕花木椅缓缓走了过来。他们把椅子放在湖畔,肃立在木椅两旁 四个金衣大汉抬着一顶木轿缓缓走近。他们在木椅前停下,放下木轿,拉开前面的布幔 一个身材娇小,穿着黑衣的少年走下。他缓缓走了三步,坐在木椅上。 地上留下三个寸许深的脚印。 人群哗然。 抬轿的金衣汉子把轿抬到木椅后,肃立不动。 黑衣人的脸容,赫然和易容的吕南人一模一样。 黑衣人抬头仰望天色,脸上毫无表情。 忽然,人群中跳出六个人,一字排在黑衣人面前。 黑衣人的目光,从六个人脸上掠过。 黑衣人张口,那声音却了无生气,彷佛是死人的嘴中传出:“你们就是飞虹六剑?” “不,七剑。” “不,只有六剑了。因为你们的三弟已经死了。” 六个人一起拔出武器。 黑衣人仰天大笑,笑声也像是发自死人,既无悲哀,也无喜乐,只是单调空洞的一连串哈哈而已。 那毫无感情的声音又道:“你们一定奇怪,我为什么会和你们的三弟像貌一样?我告诉你们吧,我脸上戴的,就是你们三弟的脸皮。” 黑衣人又哈哈大笑。 在酷寒的气候里,这种笑声显得异常怪诞。群众中胆小的人被笑声震得发抖。 飞虹六剑一言不发,六把长剑一起攻向黑衣人。 黑衣人身形飞起,六把长剑扑了个空。黑衣人“嗖”的一声,身形已在六人的身后。 飞虹六剑霍然转身,但又扑空。因为黑衣人已经轻飘飘的回到木椅上坐下。 飞虹六剑忽然一起又攻向黑衣人。黑衣人身形飞起。但飞虹六剑却不收招转身,反而一起砍向木椅。 但是,他们又扑了个空。因为黑衣人在六种武器接近木椅的一剎那,忽然将木椅举起,连人带椅坐到飞虹六剑身后。 人群中响起了叫好的声音。因为,这样的轻功,确是骇人听闻。 黑衣人道:“砍不到人,想砍椅子出气吗?” 随着话声,黑衣人单手举起木椅,大喝一声:“接着。”木椅飞向原来抬椅的四个金衣人手上。 黑衣人跟着掌影纷飞,向飞虹六剑连攻六掌。 只见黑衣人时而昆仑掌法,时而武当掌法,忽又变成峨嵋掌法,一口气连换了七种不同派别的掌法,一口气连攻了七六四十二招。 四十二招过后,飞虹六剑身上的衣服,忽然各自飘下七片碎片。 飞虹六剑脸色大变,忽然一起大吼一声,六把长剑舞成一团,密不透风,连飘下的雪花也飘不进去。 黑衣人冷哼一声,傲然道:“长白剑阵,可惜少了一个人。” 掌形忽变,收掌为爪,冷然道:“看着,这就是你们三弟偷出来的秘籍,里面的七星锁喉爪。” 身形飘动,只见黑色的袖影,忽然穿透剑网,“啪”“啪”“啪”连响六下,六剑齐断,黑衣人的爪火速在六人喉上一触,身形后退,站定,仰天又发出那空洞的笑声。 “咚”“咚”“咚”六声,飞虹六剑,倒卧地上,眼睛圆睁,脸色由青而黑。 两排蓝衣大汉各走出三人,将飞虹六剑尸首拖走。 黑衣人大刺刺的坐回椅上,脸上依旧是那种木然的表情。 白雪中,一个身穿白袍,腰悬长剑,脸上罩着黑布,只露出双眼的人走了过来。 他停在黑衣人面前。 黑衣人瞪视着他,冷然道:“七海渔子韦傲物是你杀的?” 白衣人点头。 黑衣人道:“多手真人谢雨仙也是你杀的?” 白衣人又点头。 黑衣人道:“为什么?” 白衣人冷冷道:“为了报仇,为了替江湖除害。” 黑衣人听到他的声音,微微一震,忽然仰天大笑。 黑衣人道:“吕南人,除掉你的面罩吧!” 白衣人大吃一惊,伸手拉下黑布,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黑衣人冷哼道:“普天之下,有我天争教主不知道的事吗?” 吕南人道:“你也别得意,萧无,你为什么不能脱下人皮面具?” 萧无又微微一震,道:“你想要我脱下人皮面具?你有本事,你就自己来脱吧!” 吕南人拔出长剑,挽了一个剑花,道:“请。” 萧无道:“铁戟温侯吕南人为什么不用双戟?” 吕南人道:“我用剑,一样可以制得了你。” 萧无右手伸向右方,右方的金衣人从轿内拿出一把长剑,双手捧向萧无。 萧无握住剑柄,霍然抽出,飞身下地,剑尖平平指向吕南人。 吕南人右手握剑,剑尖向上,左手按在右手上面。 两人凝神对望。 萧无忽然“蹬”“蹬”“蹬”向后退出三步,然后一纵身,人随剑动,向吕南人连攻一十八招。 吕南人握剑依旧,目光随着萧无的剑光转动,身形凝如泰山。 萧无的一十八招,全是虚招。 一十八招后,萧无顿住,忽然走回椅上坐下,把剑交回金衣人手上。 吕南人目光盯着萧无,眨也不眨。 萧无伸手指着吕南人,木然道:“你果然有两下子。” 语声一顿,伸出手轻微一抖,漫天暗器,忽然袭向吕南人。 暗器很强劲,所以飞得很远才落下。吕南人的身形,早已拔地而起,一飞冲天,躲过了暗器的突袭。 吕南人伸剑指向萧无,冷冷道:“你还有什么法宝?” 萧无仰天狂笑,忽然停顿,道:“有!” 吕南人道:“亮出来吧。” 萧无道:“不能在这里亮。” 吕南人道:“为什么?” 萧无道:“因为这里人太多了。” 吕南人道:“为什么人太多不能亮?” 萧无道:“因为那会揭出你的疮疤。” 吕南人道:“我的疮疤?” 萧无又仰天狂笑道:“不错。” 吕南人傲然道:“我没有疮疤,你亮吧!” 萧无阴森森道:“好吧,我就亮给你看。” 又伸出右手,指向吕南人。 吕南人道:“还是那些破铜烂铁的暗器?” 萧无一字一字道:“你难道不想你妻子活命吗?” 吕南人双目忽然冒火般亮起,瞪视萧无。 萧无狂笑道:“你妻子落在我手上,你还是弃剑投降吧。只要你投靠天争教,我就把妻子还给你。” 吕南人也仰天大笑,悲怆道:“我妻子已死去多年,你休想拿此来威胁我。” 萧无道:“你妻子死了?” 吕南人道:“不错,自从她无耻地跟了你以后,她在我心中,早已死了。” 萧无恨声道:“你……你……” 忽然伸出双手,“嗖”“嗖”两声,萧无双手彷佛脱了层皮似的,两只手掌向吕南人飞了过去。 吕南人蓦然飞起,使出“飘香剑雨”,漫天剑影向萧无袭去。 忽然,吕南人看到萧无的双手。 那是一双纤纤玉手,指甲上还涂上胭脂红。 ——萧无手上一直戴着一只人皮手套。 吕南人看到萧无左手中指中央,有一颗大的红痣。 吕南人大惊收招,但剑雨已洒在萧无上身。 萧无连人带椅向后倒了下去。 吕南人大叫一声:“若璧!” ——萧无原来就是薛若璧! ——萧无原来就是吕南人的妻子薛若璧! 吕南人扶起气息奄奄的薛若璧,撕下她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美艳无双的脸庞。 “若璧!” 吕南人语声哽咽。 薛若璧睁开无神的眼睛,看着吕南人,露出凄苦的笑容。 吕南人道:“若璧,你这是为了什么?” 薛若璧挣扎着道:“南……哥……我错了。” 吕南人紧拥着薛若璧,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你是为什么?” 薛若璧伸出无力的手,握住吕南人的右手,微弱的道:“我只想称霸武林,不但做天下第一美人,还要做天下第一奇人。所以,我杀了萧无,扮成他的样子……” 吕南人痛苦的道:“唉!你何必呢?” 薛若璧苦笑道:“要不是你,我就成功了,我……” 薛若璧嘴巴忽然阖上,眼睛也阖上,一切静止。 静寂中,响起吕南人凄苦的声音:“若璧!若璧!” 吕南人抱起薛若璧,无视于群众,漠然走在茫茫的雪花中。《飘香剑雨》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