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向何方》 引子 在商贾云集、热闹繁华的白州城郊,有一处幽雅清净的世外桃源,叫做归真寺,寺名乃开国皇帝御笔钦赐。皇家寺院归真寺位居昭山顶,鸟瞰整个白州城,方圆百里的土地皆为寺中所有。昭山满山青松,常年青翠,山脚十里桃花林,茂盛非凡。每年春天,在桃花漫天的时节,亦是皇家祭祀时日,整个皇家仪仗队浩浩荡荡开进归真寺,黄幡飞舞,延绵数十里,在粉红的桃花林和黛色的松柏林中穿行,巍为壮观。  这天,归真寺的主持空灵方丈从白州城内布施回来,正带着两名弟子走在半山的石阶上。这空灵方丈虽年逾七十,生得慈眉善目,鹤须红颜,身板硬朗。他历经两朝天子,德高望众,虽为一寺主持,却毫无架子,平易近人且乐善好施,声名远播。 “师尊,你看!”一弟子忽手指山顶寺内方向,满脸惊诧。空灵方丈抬眼望去,只见寺院上方黑云翻滚,周边却是晴空万里、云淡风清。空灵方丈心下暗叫不妙,想我归真寺为国家龙脉所在,如此天象,难道真是应验了师父的预言?毕竟是阅历丰富,空灵方丈瞬息便稳住心神,脸色亦波澜不惊,他淡淡一笑:“你们大可不必如此惊慌失措,所谓山上山下,十里不同天嘛,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两弟子听罢此言,讪讪地不作声了,复又跟着方丈前行。往上走了不到一里路,弟子忽又扯他衣袖,“师尊,快看!快看!”空灵方丈再看,黑云依旧,却凭空多出了一道璀璨彩虹横跨寺院上空,这彩虹灼灼生辉,完全不似平常所见彩虹的若隐若现,非但如此,彩虹的光芒还愈来愈强,大有与黑云抗衡之意,随即,黑云渐渐变浅,慢慢淡去,最后,彩虹耀眼一闪,瞬间消逝。在彩虹消逝的一刹那,山林中响彻一婴儿的哭声。空灵方丈还来不及细细揣想刚才的天象,脚步已急匆匆地循声找去。山寺门槛上,放着一个襁褓,正是里面的婴儿在啼哭。 揭开弟子手中的襁褓,空灵方丈看到一张憋得通红的小脸,正嗷嗷的哭着,这分明是个初生的婴儿,不由得深叹一口气:“作孽啊,谁家的父母这么狠心?唉,先抱进寺里喂点米汤吧。” 白州城经常有人因空灵方丈的慈悲将孩子弃于寺院门口。如此一来,寺里也就有了一条不成文的惯例,即弃婴若是男孩,便留在寺中为僧,若是女孩,便找个好人家送养。按照空灵方丈的说法,既然丢在寺院门口,也是相信佛家慈悲,丢弃男婴的人家,多数是因为穷,不然断不会舍弃家里的一条根,那就先帮忙养着,或许境况一好,家里又会接了去;而女婴呢,不便留于寺中,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找个好人家送养了。寺里每年都会因此而新增几名小僧人,偶也有小僧人的家人寻来从了俗回去的。  方丈禅房内,喂了米汤的婴儿不再啼哭,沉沉睡去。解开襁褓一看,是个女娃儿,方丈细声叮嘱弟子:“明日一早下山,寻访一好人家……” “哇……”婴儿大声啼哭起来,手脚乱蹬。 空灵方丈赶忙拍拍她;“不哭,不哭,娃娃乖啊……” 等婴儿安静下来,空灵方丈复又叮咛弟子:“还跟以前一样,要家境好的,最好是没有孩子的人家……” 话音未落,婴儿又大声哭了起来。 反复几次,空灵方丈要送走她的话楞是说不下去了,小弟子乐了:“师尊,这小不点可真有意思,一说要送她走就哭,不说她就睡,看样子她还真赖上我们寺院了。” “也罢,明天再说吧。”空灵方丈挥挥手,弟子退下。俯身看去,婴儿已经睡熟。 空灵方丈从书架上取出一个方盒,犹豫再三,还是拆开封条,从里面拿出一张泛黄的信笺,上书:“天机现,社稷危;闪中求,可险胜。”他想起师父曾不无忧虑地告诉他,百年内国家必有大祸,为寻破解之方,师父曾闭关三年,出关后写一信笺封于盒中,嘱咐他见异常天象方可开启。今日在回寺路上所见天象,让空灵方丈惊悸不已,他敢肯定这就是当日师父所说的异常天象,亦是信笺上所书的“天机现”,黑云翻滚乃不详之兆,且出现在国家龙脉所在,必是“社稷危”,如此一来,生灵涂炭,遍地哀鸿,想到这里,空灵方丈脸色骤变。师父是得道高僧,从来都是所言非虚,空灵方丈修为几十年,还远未达到师父的境界,今日所见的彩虹既可驱散黑云,应该是祥瑞之兆,但左思右想,又跟“闪中求”实在搭不上边。空灵方丈一边思索,一边信步走进庭院,他仍在琢磨,这“闪”和彩虹有什么联系?由于过于专注,他一直穿过中门,走过了练操场都浑然不觉,等到醒过神来,人已经到了寺院大门边。望着这高高的朱漆大门,他骤然想起临终前师父紧紧抓住他的手,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手指都直直地指向寺院大门。他在寺门边又是一番苦思,仍是不得要领,不由得心头黯然,他仰天长吁一口气,气未吁完,人竟呆住—— 天空中赫然挂着一道彩虹! 这深更半夜,既无雨又无雾,何来彩虹? 再凝神细看,彩虹落处,正是方丈禅房!空灵方丈腾脚便往禅房跑,推门一看,房内什么也没有,只有那个小小的婴孩,还在灯下熟睡,白白胖胖的小脸满是安详。空灵方丈细细一想,忽然顿悟:闪,不就是寺门中一个人,不就是就是这个小小的婴孩吗?!刹时茅塞顿开,再去看那婴孩,竟忽然从熟睡中睁开眼睛,从空灵方丈咯咯一笑。“你是佛门有缘人啊,”空灵方丈细细端详这婴孩,肤色白里透红,五官端正,清秀可人,一双大眼睛溜溜的又黑又亮,笑起来两个小酒窝,甜甜的。空灵方丈满心欢喜,抱起婴孩走出门外,向天际缓缓俯首拜下:“师父,老身明白了。真是老天有眼,我佛慈悲!老身一定呵护此儿,竭尽所能教育于她,希望有朝一日,能拯救苍生于水火之中,佑我天朝安享太平……”  第二日清晨,天刚拂晓,归真寺百钟齐鸣,众僧齐集迅速赶往大雄宝殿。百钟齐鸣定是大事,归真寺除皇家祭祀、空灵方丈的师父了决高僧圆寂,还有数十年前大雄宝殿的如来佛祖加塑金身以外,从未有过百钟齐鸣的召集。钟鼓楼内百钟齐鸣,如雷贯耳,气势恢弘,隆隆的钟声响彻整个白州城的上空,市井百姓、行路中人、深宅王侯纷纷停手驻足,就连皇宫众人,都涌向平台之上,望向昭山顶上归真寺。 归真寺正殿,空灵方丈仰首端立,等级高的僧人已进入内殿,余下数百名僧人敬立殿外操场。百钟百响毕,余音缭绕,空灵方丈洪声说道:“今日百钟召集众弟子,事为老衲收徒。”此言既出,僧人四下面面相觑,空灵方丈年龄虽七十有余,收徒不过八名,八名弟子中大徒弟已经圆寂,二徒弟、四徒弟、五徒弟均在别的寺院担任主持,六徒弟远赴天竺国取经,七徒弟出外云游,三徒弟和八徒弟在本寺中已达长老级别,其中年龄最小的八徒弟戒身大师也已年过四十,向下衍生有明、悟、行三个字辈。空灵方丈三十余年谢绝一切人等,不再收徒,此次毫无征兆,忽然开禁,怎不让人奇怪?空灵方丈收徒,要求甚高,哪次不是精挑细选,从严考察,而且收徒仪式虽历来隆重,但百钟百响确实从未有过,如此礼遇,所收新徒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不叫人浮想联翩? 大殿上空灵方丈一挥手,他的三徒弟,寺中辈份最高的戒嗔大师,抱上来一个明黄袈袍包裹的襁褓,空灵方丈说道:“这是昨日在寺门外捡到的女婴,老衲决定收她为关门弟子,法号梵音。因是俗家弟子,不举行剃度仪式,全寺诵经七日,以示尊崇。”空灵方丈宣布将后院的佛唱阁腾出供梵音居住,并下了禁足令,除戒字辈大师,任何人不得涉足佛唱阁。 众僧退却大殿外,席地而坐开始诵经,空灵方丈带了两个徒弟送梵音去佛唱阁。戒身大师踌躇良久,忍不住劝空灵方丈:“师父,收徒本是寻常之事,收女弟子也无可厚非,但按寺中规矩,不可滞留女人,虽说梵音现时还只是个婴孩,以后大了又该如何?为徒恐招人闲话。” 空灵方丈陡然停步,转身直视戒身,眼中精光闪烁,良久,叹一口气:“戒身,你身为寺中惩戒法师,有逾矩行为出面劝戒也是你的职责所在。寺中规矩为师岂能不知?你的所虑为师岂可不顾?只是事出有因,为师也只能自作主张了,以后你慢慢就会明白的。”戒身闻言,低头不再言语。他知道,师父从来都是严于律己之人,之所以这样执拗,必然是有重大的理由。虽然师父不肯明言,但从师父严峻的面容来看,必然有什么事情发生,而且非同小可。心中一念,忽然闪过昨日诡异天象,他似乎若有所悟,却又毫无头绪。 “大了又该如何?”空灵方丈咀嚼着戒身的话,伸手从戒嗔手中抱过梵音,注视着那张可爱的小脸,似有所思道:“大了她自会去到她该去的地方。”这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生命,如何肩负那如许的重任?扭转乾坤,谈何容易?等待着她的又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空灵方丈心头一下变得没着没落,盯着婴孩的眼光也愈发深沉和柔情。 “该走了,师父。”戒嗔的催促打断了空灵方丈的思绪。 空灵方丈走几步,忽又转身:“戒身,你的文学素养挺高的,梵音虽有法号,还无俗名,这样,你给她取个名吧?” 戒身略为一想,其时正好一阵清风吹过,轻掀衣裾,头顶竹叶摇曳,飒飒作响,“不如,就叫风清扬吧,风过无痕,清冽悠扬。” 空灵方丈微笑着颔首点点头。 “好名字,”憨憨的戒嗔呵呵一笑,对梵音高兴地说:“小师妹,从今往后你就叫风清扬了,赶明儿要可记得这是你八师兄给起的名啊。” 师徒正说着话,远远地一小僧人火急火燎地奔来:“方丈,宫中来人传诏,要您火速进宫面圣!”   探询天机庞妃生疑窦 空灵方丈匆匆赶往皇宫,皇上却不在朝堂之上,传唤空灵方丈到郁秀宫见驾。郁秀宫是皇上宠妃庞妃处所,庞妃乃当今皇后庞后嫡亲的姐姐,其父庞相国,其兄庞瑞是御林军统领,其弟庞标小小年纪,就被封为监国大将军,重兵在握。 总管公公引空灵大师进入一幽静小院,亭台轩榭精巧怡人,花草树木错落有致,远闻一佳人轻语浅笑:“皇上啊,您可要让让皇儿,您老不让他赢一回,下会他可不会再陪您玩了。”原是庞妃之子文举在与皇上对奕,杀得手忙脚乱,却不曾赢过一回,庞妃看他面红耳赤的模样,一边忍俊不禁,一边还得从旁劝解让皇上手下留情。 “你呀,”皇上爱怜地望着自己的长子:“凡事不可顾虑太多,左右兼顾固然是为保万全,但舍得破釜沉舟放手一搏,也未尝不见得就不能绝处逢生。”抬眼看到空灵大师,遂热情招呼:“真正的高手来了,大师,来教教皇儿。”空灵方丈谢恩坐下,与皇上对奕一盘,皇子文举在一旁观看。 一局已毕,输给皇上四子,空灵方丈自嘲:“老了老了,脑子不行了,棋技也退步了。” 皇上放下棋子,眉头紧锁,一时间空气好象凝结了一般,沉重起来。一挥手,摒退众人,只留下庞妃。“大师你可知道我找你是为何事?”皇上嘴上问着空灵方丈,眼睛却盯着窗外的景物发呆。 空灵方丈跪下,回道:“望皇上恕罪,小僧不知。” 只听皇上说到:“昨日归真寺上空天象,大师应该看见了,不止大师一人,城中之人,悉数都看见了,黑云翻滚,龙脉被困,到底预示着什么?大师可否告之一二?” “小僧愚鲁,小僧无法参透天意,愧对圣上。” “朕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性命对朕来说,倒不是特别担心,常听大师讲经,佛理常伦,世事轮回,朕也能看得透,只是这祖宗的基业,大好江山不能就此断送。大师是得道高僧,能否指点迷津?” “皇上自亲政以来,皇恩广泽,百姓安居,国家富足,既无恶行,何来天谴?皇上要放宽心,莫要轻信他人讹传。” “朕相信你,但今晨百钟百鸣,又是为何?难道不是因为天象异常而驱邪?” “那只是小僧收关门弟子,因新徒辈份高,故而敲钟诵经。” “原来如此”,皇上如释重负,言毕起身:“朕先回大殿去了,大师难得来一次,不如多留一会,教皇儿下下棋吧。” 送走皇上,空灵方丈暗松一口气,却听庞妃赐座,唤丫环去请文举。 “大师,我有一点疑虑,不知当讲不当讲?”庞妃盈盈浅笑。 空灵方丈谦恭地说:“小僧洗耳恭听。” “庞妃不才,待字闺中时曾学得一点浅薄的天象之术,昨日天象一事,我看大师对皇上似乎有所隐瞒”,庞妃虽是轻声细语,对空灵方丈来说却是一晴天霹雳,当下强作镇定,不发一言。见空灵方丈低头不语,庞妃认为自己的话已经达到了效果,吓一下他已经足够,庞妃转口又说:“我知道大师为人宅心仁厚,想必是见皇上为国事操劳,而又体弱多病,不想让皇上徒增忧虑,故而轻描淡写。”她轻舒衣袖,换了一个放松的姿势,笃定地问道:“大师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庞妃心想,量你这下总要开口了吧?敲钟诵经,难道真是新收个徒儿那么简单?未曾料想空灵方丈猛然抬起头来,朗声说道:“小僧认为,昨日天象并无所指,若有所指也是小僧所学不精,无法解析,小僧确未隐瞒圣上,对娘娘也无话可说。”听罢此言,庞妃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心里恨恨地骂道:“这该死的老和尚,一点面子也不给。”表面上又不好发作,面对的毕竟是皇家寺院的主持大师,连皇上都礼让有加,她可不敢造次。正好见文举进来,当下只好自己给自己圆场,“那许是我想错了,大师勿要见怪,还是来教举儿下棋吧。” 唤文举过来坐下,庞妃自己就去御花园了。 空灵方丈身在曹营心在汉,思绪根本不在棋盘之上,破绽连连,半柱香的功夫就惨败下来,正兀自凝神,这头只听文举扑哧一笑:“大师,您可是故意的?故意输给父皇不难理解,故意输给我可就匪夷所思了。” “哦”空灵方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说:“再来,再来。” 又一局下来,空灵方丈不由得对面前这个六岁的皇子刮目相看,棋风稳健,深藏不露,张弛有度,收放自如,空灵方丈不禁由衷地赞叹:“可圈可点,孺子可教也。”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文举忽然跪下:“大师,我有一事相求。” “不敢当,”空灵方丈赶忙扶起皇子:“殿下请讲,小僧一定倾力相助。” 文举面露忧虑之色,语气沉重:“昨日父皇彻夜未眠,清晨又咳血了,文举非常担忧,知道父皇是为昨日天象之事,宫人已是议论纷纷,文举心中也直觉不妥,但我并不是非逼大师说出原委不可,只想拜托大师,早日想出破解之法,解我父皇心结。做儿臣的,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自己的父皇早日康复。” “小小年纪,难得你如此孝顺,”空灵方丈心中感慨万千,只道这孩子聪颖,原来还这般重情重意,不由得对这个皇子在欣赏的基础上又多添了几分喜爱。“让我来猜一猜,”空灵方丈和善地说到:“以你的棋艺,也是故意输给你的父皇,好让他开心是不是?”文举脸上一乍,变得通红,他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真是难为你了”,空灵方丈爱怜地摸摸他的头:“不但要输,还要输得不露痕迹,辛苦啊。” 时候不早,空灵方丈准备离去,却见文举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知他心中所想,便凑近他耳边,轻声说到:“天象一事,不必担心,你要坚信,上天有好生之德,吉人自有天像。”说完伸出小指跟文举拉勾:“不可以跟任何人说喔。”文举开心一笑,大声说到:“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 出得皇宫,空灵方丈没有坐轿,一路信步走来,只听街头巷尾,均在议论诡异天象一事,人心惶惶。有认得他的人,也是一再追问,空灵方丈一律将其淡化,众人将信将疑,还是不能释怀。一番探听,他终于弄明白了,原来白州城内众人只见黑云翻滚,而彩虹横旦只有昭山归真寺才现,山下的人都没有见到彩虹。他知道大祸就要临头了,所幸还有转机一线。彩虹显现让他收下了这个小弟子,百钟百鸣、七日诵经既是为了小女婴祈福,更是为江山社稷消灾。他不能将自己所知道的告之众人,那样只会灾祸未到、自乱阵脚,在这个关键的时刻,首先要稳住的就是他自己,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他呀;还有皇上,一旦体弱的皇上承受不了,那将又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空灵方丈连想都不敢想,站在繁华如故的白州城里,站在春日里和煦的阳光下,面对那不可预知的一场浩劫,空灵方丈冷汗涟涟,衣襟湿透。 “闪开!闪开!”一队人马迎面而来,疾驰而过,行人慌忙退让,乱作一团,一小贩躲避不及,扑倒在地,青菜洒落一地。“摔了人了!”人群中有人高叫。 “律——”马队为首之人勒住马匹,回转过来,原是一气宇轩昂的年轻男子,锦衣玉带,浓眉大眼,虎背熊腰,一脸愠色,端坐在枣红马上,手执一牛皮金鞭,煞是威武,他策马回到小贩身边,马蹄纷踏,又踩坏几棵青菜,男子皱皱眉,抬起执鞭的右手,众人以为他要扬鞭抽人,不由得惊呼一声,小贩脸都吓白了,闭上眼睛等死。只见男子扬手,却并未举鞭,探手入怀,掏出一把碎银抛在小贩脚下:“今日我有急事,你暂且收下这些,不够再去安国侯王府找我杜可为!”小贩惊喜:“多了,太多了,谢谢侯爷!”待他再抬头时,男子已率队绝尘而去。 人群中你一言,我一语说开了: “这位公子是谁呀?” “他都不认识?!你白活了!这可是开国元勋安国侯之子杜少侯——杜可为,他父亲安国侯一脉单传,年过五十才得此一子,自是宝贝。” “可不,尤其他娘,从小就骄纵溺爱,宠得没有边了。” “可是听说侯爷对他管教甚严。” “此子虽然贪玩,性情狂傲不羁,倒也有个边,不似别的公子哥儿,从没听说他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今天见他所为,却也象个仁人君子。” “听说安国侯家有御赐三代免金牌啊。” ……  空灵方丈心事重重地回到归真寺,远远地就听到寺内中殿一阵嘈杂,劈劈啪啪的板子声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求饶声,还没进到中门,就看见操场内一片混乱:十条长板凳一字排开,僧人爬卧在上,惩戒院的执法僧人手执棍杖,正在责打屁股,喊疼的、求饶的、叫屈的,乱作一团;被打得站不起来的僧人,被拖下长凳,趴在地上哼哼唧唧;地上跪着三十多名僧人等着挨板子,惩戒法师戒身大师正在大声斥责他们。 “戒身,所为何事?”空灵方丈知道戒身为人严厉,赏罚分明,但如此大动肝火、兴师动众地责罚众僧,实不多见,遂叫戒身到禅房内询问。 “这……”戒身欲言又止,黑红的脸上尽显踌躇。 “不说为师也明白,无非是天象一事,本不应以讹传讹,尤其是皇家寺院僧人,更要谨言慎行才对。不过,到底只是口中是非,稍微惩戒一下就可以了。”空灵方丈吩咐。 “徒弟确是因为他们的口舌传讹罚众,但也不仅仅只是因为天象一事,最可恨的是,他们目无尊长,竟然诋毁师父和小师妹梵音。” “他们都说些什么?” “有人说梵音来历不明,又于恶兆乍现之时降临本寺,恐为红颜祸水;师父对梵音另眼相看,给予前所未有的礼遇,引起僧人猜忌;还有,还有……”戒身鼓足勇气:“还有人说,寺中留置女人,必招天谴。” “那你是如何看待?”空灵方丈问戒身。 戒身正色道:“都是些无稽之谈,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正因为如此,我才下令凡乱议论此二事者,一律从严从重处罚,以儆效尤。” 空灵方丈点点头:“谣言止于智者。”再去看戒身,脸上已染岁月风霜,不由得心生感慨,“戒身,你十岁进寺,十二岁为师收你为徒,如今你已年过四十。所有弟子中,数你最有才学,做事最讲原则,学习最为刻苦,也最懂得为师,因此,为师最器重的就是你。师父老了,有些事也是力不从心了,师父身边,戒字辈的徒儿只剩下你和戒嗔,戒嗔性情平和,憨厚单纯,随遇而安,并不适合主持寺内大局,以后凡事你要多担待一点。” 座下戒身已是泪流满面,他何曾忘记过,当日冰天雪地,他一个流浪的孤儿,若不是被布施归来的空灵方丈所救,早已小命不保。想方丈七天六夜在床边守侯于他,亲手喂他喝药,亲自为他挤拭脓疮,亲切待他如父母。伤好后,师父托人将他安排到一染坊做学徒,他却拜进山门,要师父收他为徒,师父考验他整整两年,才赐法号戒身。三十年来,师父对他,言传身教,悉心教导,关怀备致。救命之恩,养育之情,叫他一生如何能轻易忘却?今日听见师父这一番伤感的话,不禁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戒身啊,为师最担心的就是你的性格,刚直有余,柔韧不足。别人都说你是黑脸冷僧,不苟言笑,不讲情面,为师知道其实你这孩子把感情放在心里,藏得很深。师父劝你,要学会放松自己,一根弦绷得太紧太久,容易断的。” 戒身擦干眼泪,点点头,只听师父唤他:“你过来,为师给你看一样东西。” 空灵方丈从书架上取出那个方盒,将那张书有“天机现,社稷危;闪中求,可险胜”的信笺交给戒身,把前事一一详尽告之。戒身惊诧,问师父:“为何只有寺中出现彩虹?我们僧人都看见了,白州城被却看不见?”空灵方丈沉思道;“还有晚上出现的彩虹,我一直怀疑是否是看花眼了。”“师父,您没有看花眼,”戒身肯定地说道:“昨夜因白天出现了异常天象,我一夜未眠,在观星阁上思忖,也见到了您说的那道彩虹,确实离得很近,好象是从寺中生根,可惜时间很短,等我还想细看,它已消逝。” “彩虹之根就生在我的禅房,这里!”空灵方丈一指脚下。戒身环顾四周,师父的禅房没有任何异样。 “彩虹为何出现这里?”戒身奇怪了。 “不单出现在这里,还曾出现在寺门,每次出现,都与一个人有关系。你的问题,只有一个答案,就是闪字的答案”,空灵方丈一字一顿地说:“梵——音。”   第四章 真情流露戒身怜梵音 皇家仪仗队开拔离去,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空灵方丈让大家回房休息。戒嗔第一件事,就是到佛唱阁去看梵音,小僧人说梵音已去藏经阁抄经书。才出门来,就跟戒身撞了个满怀,他不声不响从虚掩的袈裟下端出一盘桂花糕,往戒嗔手上一塞,掉头走了。想皇上御赐长老素食点心,特授主事大师先点,数样点心,戒身兀自先取桂花糕,原是为了梵音。“一块都舍不得吃,”戒嗔撇撇嘴:“一句话都不肯说,有些话,说了又不会死人。”折身回屋,在桌上自己才放的枣泥糕边又摆上桂花糕。 藏经阁内,梵音正在专心致志地抄写经书,写累了,甩甩手,休息一下,转头看见戒身师兄站在身后,梵音急忙解释:“八师兄,我没有偷懒,我已经练了好久了。”戒身点点头,他其实已经进来很久了,在案几上坐下,拿过梵音的抄本,只见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较前段又有进步。梵音见戒身不语,心中惶惶然,又见他瞅向自己的双手,不知他是在看手伤好了没有,以为他发现没见了腕上佛珠,又要责罚,于是小声坦白:“今天我新交了一个朋友,我把佛珠送给他了,他送了我这个,”又把玉指环递给戒身。戒身接过一看,知是宫中之物,料想她新交的朋友,无非是皇族的小公主、小郡主,或是王侯家小姐,想她一个小女孩,几乎常年呆在寺里,没有什么玩伴,他决定这次维护她的这一点点乐趣,不予追究。虽然那串佛珠贵重,全是来自天竺国的沉香木,每一粒都是他亲手雕磨,其中更有一颗是戒身偷偷从舍利塔中盗取的舍利子磨成。为何要窃取舍利子,戒身自己也说不出理由,天机虽现,所幸暂还相安无事,但他始终觉得不安,尤其为小师妹担心,舍利子乃佛家至尊之宝,可驱邪避祸,他想着小师妹需要,就不顾大不讳的罪名偷了佛骨舍利子,为梵音串成手珠,伴她日夜,保她平安。 梵音见他没有责怪之意,也放了个大心,又恢复了常态:“八师兄,你看,我的新裙子,好看吗?”戒身早就看见了,站在梵音身后时,他就端详了半天,一晃就五年了,小师妹长大了。梵音见他脸色无喜无怒,人又不声不响,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伸手去拉他,却被戒身反手拉过去,二人静静地对视,梵音的眼睛清澈见底,戒身的眼睛幽深无边。戒身把梵音揽进怀中,紧紧地抱住,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梵音啊,梵音,他在心底心疼地叫到,你不要那么快长大,你怎么能知道,等待你的将会是什么?梵音何曾见过戒身师兄如此亲昵的举动,忽闪着眼睛不知所措。良久,戒身放下梵音,让她出去玩,梵音不知事,乐颠颠地跑了。 我这是怎么了?戒身自问。那个好象昨天才在风中起名的小婴孩,一眨眼就长这么大了,今日见她脱下僧袍,初试襟衣,雪白一身,粉雕玉琢,竟是如此冰清玉洁,想她如此单纯,还不知世事艰难,柔弱的肩膀,如何挑得起那样承重的负担?在戒身的心里,早已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充满了无限的怜惜,想到不可预知的未来,师父将要她承担的使命,他沉重得快要无法呼吸。也罢,也罢,这世界欢乐那么少,痛苦那样多,即不知她将来的命运,何不让她现在过得快乐一点?戒身决定,从此以后不再打她,让她无忧无虑地过完在他身边的日子。 凤鸾皇辇在驿道上缓缓前行,归真寺渐渐隐落山间,文举在辇车中远眺桃林,绯红似霞,渐行渐远,直至不见才放下车帘,盯着手中的佛珠独自出神。“皇兄,祭祀时你上哪去了?”皇后之子文浩问他,他搪塞:“我不舒服,到禅房中休息了一下。” “皇兄,刚才你在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没想什么。”文举答,他在想什么,在想桃花从中那个一身雪白的风清扬,想她亲切的笑颜,想她真诚的话语,还有来年之约。耳边又传来那一句“你不会孤单寂寞的,我会永远陪着你”,他静静地笑了,目光落在佛珠上,“你戴着它,就好象我陪着你”,言尤在耳,再一细看,有几个佛珠上刻着字,念下来,是“亦严亦慈,不离不弃”,凑近一闻,还有清香,比麝香淡,比檀香纯。 文举将它戴在了手腕上。 是日,琴韵馆的周琴师依照惯例,正要动身去归真寺教梵音学琴,刚出大门被一人拦住:“先生,请借一步说话。”两人嘀咕一阵,周琴师只是摇头,那人塞一包银两,周琴师仍是面露难色,那人再塞一包银两,周琴师犹豫再三,接了,回道:“我尽力而为”,匆匆赶往寺中。 戒身正在禅房翻看帐簿,听门外僧人道:“主事法师,周琴师求见。” “请他进来。”戒身起身:“周琴师,今天的课上完了?” “是啊。” “梵音情况如何?” “梵音小师父天资聪颖,进步很快,用不了多久,就要另择高师了。” “周琴师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是私事,”周琴师试探着说道:“梵音小师父已经五岁,看着大了,久由僧人照顾恐有不便,小生是想请主事大师早做打算。” 戒身点点头:“是啊,近日我也在考虑此事,三师兄年纪大了,照顾起来是有些吃力。” 周琴师听了,向前一步,深作一揖:“主事大师,小生有一远房亲戚沈氏,年轻时守寡,没有子嗣,现已年近四十,想来寺中做事,只求一日三餐,不要工钱,希望可厚积功德,以修来生之福,望大师成全。”言毕跪下叩头不止。戒身扶他起身,说:“明日先领来看看。”周琴师喜出望外:“您一定会满意的。” 回到家中,早上那人已在等候,周琴师一说“成了”,那人侧身做一万福,除去头巾,原是个中年妇人。 次日,周琴师将那妇人带入寺中,戒身大师一看,模样一般,穿着干净利索,举止也还精干,仔细问了她的家世,认真嘱咐了一些事情,便叫梵音来见。 “梵音,这是沈妈,以后你的起居就由她照顾,你来见过她。” “沈妈。”梵音鞠个躬。 “哎,好孩子,好孩子。”沈妈连忙拉起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起来,不觉眼眶湿润:“生得好看,模样俊呀。” “梵音是她的法号,俗名叫风清扬,你可以叫她小姐。”戒身大师叮嘱完沈妈,又让僧人带上来一个高梵音一个头的小姑娘:“她叫素英,比你大两岁,是从山下万春楼买来的,给你做丫环。”再吩咐素英:“昨天我交代你的可都记住了,不论犯哪一条你都要挨罚的。” 梵音开心极了,一天之内,不但多了一个沈妈,还多了素英这个玩伴,她一手牵一个,回到佛唱阁,觉得自己五岁的生日过得真是痛快。 这边方丈禅房,空灵方丈也正在褒扬戒身:“还是你心细,想得如此周到,梵音和寺里的事情我都可以放心交给你了。” 入夜,沈妈独自一人来到寺中大殿,面对佛祖双手合十,喃喃祈祷:“多谢佛祖达成我心愿,来世当牛做马报答。”佛祖静默,无限悲悯地望着她消瘦的身影,殿外星空,繁星点点。 同样的星空下,皇宫深处,一队人马悄无声息接近皇后寝宫——集粹宫。 “起来!起来!” “奉圣旨搜宫!所有人等,全部院中前坪集合,如有违抗,斩立决!” 集粹宫灯火通明,御林军和宫中太监将集粹宫团团围住,将宫女的房间一一严格搜查,并无发现。太监总管阴冷的眼光扫向皇后居室。 庞皇后已被吵醒,下床走向窗边查看,问贴身宫女翠枝:“发生什么事了?”翠枝神色慌张地回话:“听说后宫有人用下蛊之法谋害皇上,导致皇上病体长久不愈,所以皇上命令公公们彻查后宫。”庞皇后眉头一皱,心中生疑:虽说后宫之事我没有兴趣打理,交给姐姐庞贵妃全权做主已有几年,从未插手干涉,但下蛊一事,怎么也没听姐姐提起过?搜宫一事滋事体大,皇上怎么也不事先知会我一声呢? “皇后娘娘,圣命在身,得罪了。”总管跪下一磕头,起身一挥袖,太监开始翻箱倒柜。想是例行公事,庞皇后也不理会他们,自顾自地拿起桌上未完工的绣屏,绣起花来。“这里!”一太监大叫,庞皇后一惊,手一抖,绣针刺破锦面,扎破中指,出血了。 太监从庞皇后枕头下拿出一个扎满了针的小布人,呈给公公,那布人上赫然写着皇上的生辰八字。公公皮笑肉不笑地走近庞皇后:“娘娘,这可怎么解释?”庞皇后花容失色,脸色煞白,她冷冷地瞪翠枝一眼,心中明白,自己被人设计了,她镇定地说道:“我要见皇上!”公公复又奸笑:“那也得先委屈娘娘。”脸色一变,叫太监绑人。“退下!”庞皇后怒喝一声:“我自己走!”昂首挺胸跨出了集粹宫。走出宫门外,她再回首,夜幕下的集粹宫静穆幽深,她有种预感,这将是她最后一眼,集粹宫,从此诀别。 罪证确凿,皇上盛怒,将庞皇后废除,打入冷宫。 冷宫寂寥,秋风萧瑟,庞皇后独坐门阶上,头靠冰冷的门框…… “绮云,绮云,”那是娘在叫她,还是姐姐在叫她,她仿佛还是浙江知府里的二小姐,还是爹娘膝下承欢的十岁小姑娘,姐姐在给她梳头,姐姐说要把那支碧玉簪送给她,说是配上她的绿萝裳很漂亮。 爹爹升任礼部尚书了,他们举家搬迁到京师——白州城。在那年春天的皇家祭祀中,太后拉着她们两姊妹的手,连声夸赞江南出美女。第二年的春天,她就和姐姐以皇妃的身份出席祭祀仪式了。后来皇后病逝,要立新后,在所有嫔妃中,应该是姐姐最为出色,太后却钦点了她,说她闲笃淡定,与世无争,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从来就没想过要当皇后,她甚至不愿意入宫为妃,阿谀我诈的皇宫不适合她,她也不喜欢这个金碧辉煌的牢笼。她只想有一个爱自己的丈夫,可以陪她闲云野鹤,寄情山水。可是造物弄人,若不是那年姐姐说皇家祭祀好玩,非拉着她去,她的人生境遇又该会是多么的不同。 想到姐姐,她记得姐姐从小就是那样出色,美丽聪慧,志向远大,精于权谋,连爹爹都常常取笑她笨:“你呀,要有你姐姐一半聪明,也不至于将来被人家卖了还傻乎乎地帮人家数钱。”姐姐总是笑嘻嘻地楼着她:“绮云,妹妹,姐姐一定不会让别人把你卖掉的。”姐姐对她是那样好,初入宫中,受妃子们欺负,她一天要哭好几回,如果没有姐姐,宫中那处处设防的陷阱,明争暗斗的心机,她不知已经死过多少回了。自从被封为皇后之后,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远离是非,也是姐姐帮她把后宫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姐妹之间无话不谈,在姐姐面前,她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当成皇后,她甚至认为,这个皇后,其实姐姐来当更加合适。 后宫历来都是危机重重,坐上了皇后这个位子,便是把自己置于了风尖浪口,表面的风平浪静难敌低下的暗流汹涌。她虽不愿问世事,可她也并不是傻瓜。后宫从来都与朝堂千丝万缕,想当年爹爹擢升相国,不全靠姐姐在后面推波助澜,哥哥的御林军统领,弟弟的镇南大将军,不也都是拜姐姐所赐?在这后宫之中,谁人能陷害得了她?爹爹和兄弟又岂会坐视不理?只有一个人可以办到,那就是姐姐。 她的心揪痛起来,姐姐啊,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姨娘,姨娘……”一阵轻唤打断了庞皇后的思绪,循声望去,拐角处,探出的半个人头,不是文举是谁?庞皇后匆匆跑过去,把文举拉到一僻静角落,低声责备:“你怎么来了?趁没人看见,赶快离开!”文举看着她苍白的脸、单薄的衣裳,心中酸楚,顾不了许多,一头扑进她怀里,放声大哭,庞皇后急忙捂住他的嘴,四下张望,急急催促他回去。文举执拗,扯住庞皇后衣袖,说道:“姨娘,我知道您是冤枉的,我一定去求父皇,要他给您伸冤!”庞皇后看着文举,心头百感交集,世时难料,人心叵测,也难为了文举这番真情真意,她惨然一笑:“冤枉?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没有这件事,同样会有别的事。”她摸着文举的头,无限悲凉地说:“不要去求你父皇,这件事,姨娘认了。” “为什么?”文举诧异地问。 庞皇后凄然一笑:“再查下去,只会连累更多无辜的人。” “姨娘……”文举固执,仍想劝说。 庞皇后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捧住他的脸,泪光盈盈地细细端详,每看他一眼,都认真得好象要把他用模子刻下来一样:“举儿,听姨娘最后再跟你说一句话,不论你娘做了什么,她都是为了你好,你千万要原谅她,还有,你要好好照顾浩儿,姨娘谢谢你了。”文举郑重地点点头。 “以后不要再来了,让你父皇知道可是重罪。”庞皇后将文举推向偏门,目送他远去,泪如雨下。文举啊,你本也同我一样,是对功名利禄全然未放在心上的人,我们寻求的,不过是普通的人常天伦,可你娘她并不懂你,生在皇家,身不由己,是你我莫大的悲哀呀。今时今日,对姨娘我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而对于你,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五章 桃林再见俩人互相知 又是一年桃花盛开的时节,皇家祭祀如常在寺中举行。戒身嘱沈妈和素英看好梵音,不让她靠近前院,那知往年一心挂念观瞻祭祀大典的梵音,她的心早就飞到桃林去了。一年之约,那个叫文举的小哥哥——梵音寺外唯一的朋友,说他祭祀时一定会再来,梵音数了一天又一天,终于盼来了皇家祭祀。一大早,梵音就探头探脑,只想如何趁沈妈不备,偷溜出去。奈何沈妈鬼精,根本无机可乘。她眼珠一转,来了主意:“哎,沈妈,我头疼得厉害。”沈妈忙放下手中活计,过来查看。 “哎,沈妈,我肚子疼,要上茅房。”不等沈妈反应过来,她又箭步奔向茅房。从茅房中偷偷往外一窥,可恨的沈妈,居然搬张凳子,坐在院子里看着她。 “哎,沈妈,我忘带手纸了,你搬我拿一下。” 沈妈不知有诈,抽身回屋去拿手纸。只见梵音一个箭步从茅房中冲出,提着裙子往山下飞奔,沈妈才知上当,飞身去追,奈何年岁不饶人,气喘吁吁,体力不支,渐渐已落下一大截,正好素英迎面而来,急忙叫她去堵,竹林繁茂,梵音灵巧,白色身影几闪几闪,三下五下就不见了踪影。沈妈气急败坏,又别无他法,想梵音从不惹事,又是往山脚方向跑去,应该不会去前院,稍微安心,只好叫了素英,先行回去了。 梵音一路狂奔,跑到桃林已是上气不接下气,一下扑在桃树下,清新的青草香气,淡雅的桃花香气,混合在一起,被阳光一照。暖融融的,一阵倦意袭来,她竟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只睡了多久,忽觉鼻子痒痒的,她不舒服地摆摆头,很不情愿地从梦境中睁开眼。面前一张含笑的脸,还有一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拿草的那只手腕上正是带着自己的佛珠:“你睡得好香啊,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知道醒。”梵音一骨碌爬起来,吓唬他:“惊扰本小姐睡觉,小心本小姐找人教训你!”文举哈哈大笑:“你倒是叫人来啊,我还真没被人教训过,试试也好啊。”这可把梵音难住了,在寺里,除了师父和两个师兄,僧人们都因她辈份甚高,又人小鬼大,都对她必恭必敬,她只是经常把“教训”二字挂在嘴上,从未真正教训过人,这一时半会,又到哪找人来教训文举? 梵音一跺脚:“文举,你是个坏蛋,我等了你一年,你一来就气我。” 文举嘻嘻一笑,继续逗她:“你还记得我叫文举,我可忘了你叫什么了。” 梵音气极,我把你当朋友,你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害我牵肠挂肚了一年,千辛万苦跑来见你,说不定回去还要挨罚,真是不值。她心中气恼,转瞬之间又陡生惆怅,也罢,算了,算了,师父说过,缘来缘灭,自有因果,不可强求。于是梵音摊开紧握的手心,一翻,攥得发热的玉指环掉在文举面前的草地上,她平静地转身,走向桃林外。 文举见她真走,一是时愣住,眼睁睁看她离去。雪白的衣裙在粉红的桃林中穿过,沉默的背影透出些许落寞,矮枝拂过她的发梢,飘落片片桃花瓣,沾在她的发上、衣上,她浑然不觉,只是目不斜视、心事重重地走着,仿佛进入虚渺境界。不知为何,文举竟感知到了她此刻心中浓重的忧伤,还有自己心头重重压下的孤寂。 “清扬——”文举跑上前,一把拉住梵音的手:“你不要走,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你说过的,你不会离开我,你会永远陪着我。”她抬起如水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他,说:“我没有忘记我说过的话。” 文举从香囊里抽出一根红丝线,将玉指环穿上,戴在梵音的脖子上,他说:“清扬,你知道吗?我身边从来都有很多人,但他们都不是我的朋友,我从来都觉得自己是孤单的。” “你不孤单,我是你的朋友嘛。”梵音轻声说。 “对!朋友!”文举一招“燕子凌空”,采下一枝桃花:“此花送给我的朋友。”梵音嫣然一笑,一招“凌波微步”,再一招“妙手摘桃”,只见白色身影妙曼,素手纤纤一抬,桃花已在手中:“多谢公子,小女子这厢有礼了——” 文举惊诧,她竟会武功,去年相见知道她才思过人,今年再见又发现身怀武功,明年她又会给我什么样的惊喜?她还只是个六岁的小姑娘,怎会如此老成?这到底是谁家的小姐,这么高深莫测? 文举越来越迷惑,看梵音的目光深遂幽远,那不是一个十二岁孩子应有的眼光,而梵音,还是一如往昔的单纯。归真寺的桃花,年年繁花似锦,而再次相约明年的文举和梵音,明年还能如约再见吗? 沈妈坐在院门口,向山下的路张望,这孩子,该回来了,祭祀已近尾声,如果在戒身大师过来之前还没有回来,肯定会被大师斥责。想到这里,沈妈有些着急,她拢拢手中的雪纺,梵音的夏衣就要完工。她想不明白,别的女孩只愁没有五颜六色的衣裙,梵音为何会独独钟爱白色,四季衣物全用雪纺做成。 沈妈幽幽地叹一口气,她是为了梵音来到归真寺的,这个秘密没有人知道。当年,她将那个刚刚出生的小婴孩放在寺院门槛上,心中诸多不忍,虽是孽障,好歹也是小姐的骨血。她自幼深信佛教,亦知此举罪孽深重,但为了小姐,她不得不背负这个业债。她是个苦命的人,丈夫为家人生计,上山采药跌落山谷而亡,她刚生下遗腹子,谁知孩子刚刚三个月,却因她去园子摘菜那一小会,被狼叼了去,尸骨无存,她投河自尽,被路过的曾府老夫人所救,带到府中做奶妈,哺育小姐曾柔。从此她心如止水,将所有的母爱寄予小姐身上,视如己出。小姐秉性善良温柔,对她甚是贴心,在曾府,她以为自己可就此了却残生。可是,后来却发生了那样的一件事…… 那月初一,她陪着小姐到归真寺进香还愿,因小姐想赶坐下午的船只回家,天还没亮,她们就从客栈出发,租了辆软轿赶早进山。 一年前,小姐听说归真寺许愿灵验,坐了两天的船,专程从知樟县来到归真寺许愿。堂下她取笑小姐,问她许下何愿?莫不是求佛祖赐一如意郎君。小姐满脸绯红,娇羞不语,竟让她一语猜中。菩萨果真灵验,半年之后,知樟县林举人慕小姐美名,前来提亲,曾老爷应允。未几,又传来好消息,林家姑爷殿试高中,封为从五品苏宁织造。林家聘礼刚下,定于明年端午迎娶小姐过门,小姐高兴,急着还愿,曾老爷便叫了沈妈,派了两个家丁,随小姐来归真寺还愿。 也是乐极生悲,一路轻车简从,刚刚出得城门,在一僻静竹林之中,忽窜出一蒙面黑衣人,打晕家丁和沈妈,将小姐掳了去。待沈妈醒转过来,寻遍附近,在竹林深处找到小姐,小姐头发散乱,赤身裸体,还在昏迷之中。沈妈一看肝胆俱裂,这贼人,竟毁了小姐的清白,她怎么也料想不到,这个贼人,却不是寻常之人,而此时,他也正在遍寻小姐。 两人跌跌撞撞回到客栈,抱头痛哭,小姐遭此一劫,痛不欲生。沈妈心头沉重,愿也不还了,带了小姐匆匆回到知樟县。曾老爷和夫人闻此噩耗,无不伤心欲绝,但权衡再三,为保小姐清誉,还是决定不做声张,三缄其口。谁知事情并未就此了结,两月之后,竟发现小姐珠胎暗结,曾家一筹莫展,又不敢请郎中来看,惟恐在小小的知樟县纸包不住火,被人发觉,全家人心急如风焚,小姐更是几次寻死未果。 最后还是沈妈大胆,跟老爷商议出了一计策。为掩人耳目,对外说小姐外婆身子不爽,恐不久于人世,想念外孙女,要小姐远赴绍兴老家陪住几月,其实小姐是在沈妈的陪同下,去到了没有一个熟人的白州城郊,在一边远山里租了一处民居,安心静养。七月之后的一个清晨,小姐产下一女婴。趁小姐还未苏醒,沈妈抱起刚出生的孩子,嘱咐产婆告诉小姐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她埋孩子去了,就出了门。曾老爷原本嘱咐她弄死这个孩子,孩子一死,一了百了,但当她看到孩子那稚气的面庞,实在下不了手,虽是贼人之后,毕竟也是小姐的骨血,孩子终究是无辜的。她坐在马车里,一路穿过白州城,竟找不到个合适的地方丢孩子,偏远了,怕没人发现孩子,孩子饿死;穷人家门口,又怕日子太苦,孩子遭罪;富人家门口,又担心有钱人家为富不仁,孩子被虐待;左犹豫右犹豫,一个上午过去了,孩子还没有去处。正在沈妈烦恼之时,忽听车帐外有人叫到:“快来呀,空灵方丈布施啦!”寻人一问,原来每月的初一、十五,归真寺住持都要到白州城内来给穷苦百姓施舍粥饭,今天正好是十五。沈妈抬眼望去,那众人包围之中的方丈,鹤发红颜,慈眉善目,她眉头一皱,有了一个想法。 沈妈下了马车,徒步走向昭山归真寺。她想,空灵方丈慈悲为怀,在白州城内有口皆碑,更何况佛门中人,向来有好生之得,定不会亏待这个孩子。还有一点,小姐既是因上归真寺受辱产子,这归真寺的菩萨也多少要为她担待一点,想到这里,沈妈不禁有些恨意,菩萨,菩萨,我家小姐那样诚心信奉于你,你怎可如此作弄于她?你若是真的有灵,就不要再折磨我家小姐,让这件事彻底过去了吧,也请你保佑这个孩子,善待她吧。 归真寺寺门紧闭,威严屹立,沈妈在寺门前缓缓跪下双膝,怀着敬畏的心情三叩首,将孩子放在寺院门槛上。忽觉天色急剧变暗,抬头一看,头顶黑云翻滚,暴戾之气重重压来。沈妈惊恐不已,心中暗揣:该不是菩萨显灵,怨我不该丢弃这孩子吧?惶惶然撒腿就跑,远见空灵方丈一行三人正在上山,赶快附近找一丛灌木躲了起来。只见空灵方丈三人也发现了天色有异,两弟子神色惊惧,三人匆匆赶往寺中,正要接近沈妈藏身处,又听弟子惊呼:“师尊,快看!”沈妈也抬头一看,一道彩虹从天际跨过,五彩斑斓,与黑云抗衡,黑云淡去后彩虹一闪而逝,场面让人叹为观止。在彩虹消逝的一刹那,山林中响彻一婴儿的哭声,方丈急忙循声查看。沈妈知是自己丢弃的婴儿在哭泣,探首望去,弟子将婴儿抱与方丈,一同进寺去了。沈妈在灌木丛中屏息良久,确定周遭无人,才起身离去。 一路下得山来,山风拂过,脸上凉凉的,一摸,竟是满脸的眼泪。回到农舍,已近傍晚,小姐正斜靠床头抽泣:“可怜的孩子,生下来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娘都没能见上你一面……”见沈妈回来,悲悲切切地问道:“孩子葬在哪里?带我去看看。”沈妈忍不住拭泪,安慰小姐:“你们母女缘薄,你就当没有生过她罢。” 一个月后,沈妈带小姐回到知樟县。回家的船上,她听人议论,知道古稀的空灵方丈已收小女婴为关门弟子,她记住了一个名字:梵音。 两个月后,小姐嫁入林家,婚后夫妻恩爱,翌年大小姐出生,跟着二小姐和小少爷出生,沈妈着实忙了一阵。看着小姐能从噩梦中解脱出来,她深感安慰,可她的心里,还挂念着那个被丢弃的孩子——梵音。终于在大小姐四岁那年,她执意向小姐请辞,小姐苦苦挽留不成,只好准了。临行前,送她一紫玉手镯,告诉她如若改变主意,还可以随时回来。 事隔五年,沈妈回到白州城。几番打听,她找到了教梵音音律的周琴师,授以重金,终于可以进到寺中照顾梵音。 想她和梵音的第一次相见,心情是那么激动,那个应声而入的小姑娘,襟衣雪白,飘逸如风,神态宽和淡泊,眉眼之中有一股正气凛然,清灵俊秀,谦和有礼,想是寺中多年严格教育的结果,她不禁暗暗庆幸自己当年所做的决定。盼了五年,今时今日,方离梵音是这样近,多少次,她猜想梵音的音容笑貌,是否如小姐一样,娇媚可人,那日一见,全然不是想象中的模样,小姑娘眼眸顾盼之间,沉稳镇定,到底是从武僧处学得了些拳脚,举手投足干净利落,略显虎虎生威之气。当时沈妈越看越爱,要不是众人在场,恨不得一把将她抱进坏里,好好疼惜一番。 终于梵音雪白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沈妈长吁了一口气:“你可是舍得回来了。”梵音听出了沈妈的责怪之意,低声解释:“我见一个朋友去了。”望见沈妈狐疑的眼光,她赶快闭嘴。 沈妈正要盘问,忽见一人闯了进来,高声说道:“佛门净地,好大的胆子,竟敢金屋藏娇!” 语气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来人一把捉住梵音的肩膀,手似铁爪一般,梵音使劲,甚至使出一招“金蝉脱壳”都没能挣脱。梵音恼怒地瞪他一眼,却见他面露惊奇之色道:“好清丽脱俗的小姑娘!” “这金屋藏的娇就是我的小师妹,梵音。”戒身大师立于门边,对这人作揖。“哦,”这人复又回头细看梵音一眼:“原来她就是空灵方丈的关门弟子啊,果然非同一般,刚才我抓了一下她的肩膀,骨骼清奇,确是练武的好材料。”梵音这才看清来人,一身蓝缎锦袍,手执一金边牛皮软鞭,剑眉虎眼,英气逼人。 戒身大师说:“师父可不是为了练武而收徒,梵音的武功也仅仅只是用于防身。” “杜少侯不随皇家队列归去,可是有什么事找贫僧?”戒身大师揶揄道:“莫不是专程来看我小师妹?” 杜少侯爽朗一笑:“好你个戒身,竟将我的军。我只是路过佛唱阁,见白色襟裙一闪,一时好奇,才跟进来,顺便跟小姑娘开个玩笑。我找你,确实有事。” 第六章 皇家祭祀梵音空等侯 又是一年的皇家祭祀将至,文举见父皇身体有所恢复,思忖下蛊一事已过去了这么久,父皇气也该消了,此时正是禀告父皇,下令彻查下蛊一事、洗清姨娘冤屈的好时机。他拿定了主意,便去找母妃。 “娘,姨娘下蛊一事肯定是诬陷,请娘出面,建议父皇下命重新彻查。” 庞妃闻听此言,柳眉倒竖,这孩子真是不知好歹,不分轻重,她不好发作,强压怒火,柔声问:“举儿,你可有什么证据证明你姨娘是清白的?” 文举眉头一皱,回话:“没有。” 庞妃眉毛一挑,绵里藏针:“既然没有证据,为娘如何向你父皇进言?” 文举哑然。 庞妃惺惺道:“举儿,不是娘说你,无凭无据,谁能信服啊?娘何尝不想帮你姨娘,她可是我的亲妹妹呀。可是,怎么帮呀?你父皇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冒言进谏不但救不了你姨娘,连咱们母子都会陪进去,这事你听娘的,还是从长计议。” “娘,父皇对你言听计从,你就试试吧。”任庞妃嘴唇磨破,文举还是不放弃。 庞妃有些恼了,想文举是自己的儿子,平日里亲近庞皇后也就罢了,现如今人都进了冷宫了,还如此为她着想,庞妃又恨又妒,不动声色地说道:“这样吧,我找机会跟你父皇说说。” 文举听出了母妃在搪塞自己,怪不得姨娘曾说,后宫是天下最大的坟墓,埋葬了一切情和义。他猛地起身:“母妃大可明哲保身,此事不用烦劳母妃,我自己去跟父皇说!” 庞妃闻言大骇,皇上火气过后,对昔日皇后下蛊一事已生疑虑,如若文举去说,定会下令彻查,那后果不堪设想,庞妃惊出一身冷汗,她眼光所及,是儿子倔强的目光,不由恨得咬牙切齿,娘为你处心积虑,排除万难,一心想要将你送上太子之位,你倒好,不但不体会为娘的苦心,还给别人做帮衬,来拆你娘的台,惟恐天下不乱。一时怒火攻心,走上前去,迎面就是一耳光! 文举蒙了,娘从来没有打过他,娘这是怎么了?纵使顶撞了她,也不至于发这么大的脾气。一下倔劲也上来了:“我现在就去跟父皇说!” “站住!”庞妃气极,顺手抄起一茶杯狠很地掷过去,“砰”的一声砸在了文举的额头上,血,渗了出来。 “给我把他关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探视,更不得放他出来!” 太监一拥而上,死死地钳住文举,把他拖回自己的寝宫,反锁! 门一锁,文举反倒安静了。他闭目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一天,宫人都以为他耍性子,其间庞妃也来看过他几次,他也用被蒙着头,不理她。两天过去了,文举还是不发一言,只是躺在床上静静思索,突听门响,知是娘来了,马上一动不动,闭上眼睛装睡。 只听悉悉梭梭一阵轻响,娘已坐在了床边。 “举儿,举儿,”庞妃轻声唤他,见他睡得沉,幽幽地叹口气,自言自语:“娘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娘娘,祭祀用品都已备好,物品清单请娘娘过目。”一太监进来禀告。 文举心中一惊,明日就是皇家祭祀了,他眼前闪过清扬的笑脸,知道自己再不能装下去了。他翻个身,佯装刚醒,打着哈欠坐起来:“我肚子饿了。”太监惊喜,连忙呈上点心。 庞妃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孩子总归是孩子,哪有不爱玩的道理,皇家祭祀对长憋宫中的他,抑或说是他们,诱惑从来都是无可比拟的。 她望着文举狼吞虎咽的样子,两天了,真是饿了,庞妃到底还是心疼儿子,怕他噎着,无声地递过去一杯茶。文举头也不抬,伸手接了,一口喝下。庞妃是何等精明的人,她再心疼儿子,也不能让儿子在她面前肆无忌惮,毕竟她是他娘,是堂堂的庞贵妃,她是有身份有权威的,即便是她最爱的儿子,也不能违抗于她,也必须臣服于她。她把儿子的沉默当成了低头,于是悠悠开口,言语轻柔,循循善诱:“你可知错了?下回可不要再顶撞娘了。”她希望儿子能懂她心中所想,顺势下驴,恭恭敬敬、低眉顺眼地回答她一句,娘,孩儿知错了,孩儿以后再也不敢了。她要恩威并施,一鼓作气,再挫他的锐气,让他从今往后都不敢再用如此态度对她, 可是,当她的目光触及到文举目光那一瞬,电光俱闪,火石崩裂,她就知道她想错了。文举目光一镇,断然道:“我没错!”庞妃气得“铮”的一声站起来,浑身颤抖,脸色急剧由红转白,由白转青,由青转红,想我庞妃是何许人也?谁人到了我的手上不被我整得服服帖帖,我就不信,我奈何不了你?!当下怒目圆睁,喝斥道:“你还敢顶撞我?!死不悔改!忤逆不孝!关起来闭门思过,不准参加皇家祭祀!” 文举一听,急了,也不顾太监阻拦,冲上前去质问庞妃:“你凭什么不让我参加皇家祭祀?!我是皇长子!” 庞妃冷笑道:“你是皇长子,你就一定得去参加皇家祭祀?我还告诉你,我是贵妃娘娘,是皇长子的娘,我是你娘,就凭这一点,我就不准你去!”言毕拂袖而去。文举又气又急,口不择言大骂:“你是个小人!难养的女子!悍妇!”冲上前去拉扯庞妃,被太监们推搡回来,强行将门封住。文举气极,使劲捶门、踢门,用椅子砸门,庞妃置之不理,无动于衷。 文举在房里闹腾了一夜,将房里的东西砸碎了一地。 庞妃没有妥协。 天亮了。 皇家仪仗队里没有皇长子文举,庞妃娘娘说文举抱恙。 文举呆呆地坐在郁秀宫寝宫的地板上,远远听见仪仗队起程的开道锣声,一声一声都敲在他的心上。 他累了,睡了,梦里,桃花开得正艳。  梵音早早地来到了桃林,她手里拿着一块丝帕,上面绣的正是一枝逃花,她想送给他。 等啊等,等啊等,望眼欲穿,不见伊人。 桃花纷飞,落英缤纷,文举失约了。  一晃,时间又过去了整整十个月。 严冬虽已过去,春寒还是料峭,皇上新近又大病一场,虽已有所好转,但身体状况大不如从前。御医劝皇上去温泉行宫疗养,四天后才能回朝,庞妃百般无聊,正在房内拿着手炉把玩,忽听宫女传报:“娘娘,内廷徐总管求见。” 庞妃心念一动:“快传!” 徐公公躬身进来,正要下跪,只听庞妃道:“公公免礼,赐坐。”随后摒退众人。 “公公从温泉行宫来,可有什么消息?”庞妃抿一口热茶,徐徐问道。 公公恭谨说到:“娘娘交代的事,小的一直留心,消息是有,不过……” 庞妃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已猜到七、八分,遂开口道:“皇上还是觉得现在立太子为时尚早?” “那倒不是,”公公说:“皇上只是犹豫立大皇子文举,还是三皇子文浩。” 的确,在众皇子中,只有自己的儿子文举和妹妹的儿子文浩出众一些,文举成熟稳重,文浩活泼开朗,但要光论文才,文浩略胜文举一筹。在性格方面,文举刻板,而文浩随和,各有千秋。如果庞皇后没有被打入冷宫,文浩将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子,而现今,庞皇后被废,自己是后宫之中地位最高的妃子,文举当太子应该是没有悬念的。正因为如此,当初庞妃才狠下心来,设下毒计陷害妹妹。这次皇上温泉行宫疗养,没有带一个后妃,根据以往的经验,她判断皇上会与众大臣商议朝中大事,她已与朝中几位大人商议好,要几位趁机向皇上进言,劝皇上早立太子,并力荐文举。她已然料到皇上不会马上应允,但她没有想到,在皇上的心目中,太子人选竟不止文举一人,还有文浩。废后之子,理应没有资格当太子,而皇上为何还在大臣们力荐文举的同时因为文浩犹豫呢?究竟为何,皇上会有此念? 庞妃进一步探询:“请公公明示。” “皇上对上回盛怒之下草率废后已有悔意,他认为以皇后的秉性,不应做出下蛊之事,尤其近日身体不好,人也有些多愁善感,常常念起以前跟皇后在一起的日子。想必是因为对皇后旧情难忘,难以割舍,故而在立太子一事上犹豫。” 庞妃身子一震,心里波涛汹涌,如此看来,一旦皇上身体好转,不定就会彻查下蛊一事,她千方百计阻绕文举在皇上面前提起,先是威逼,后是利诱,文举都不肯做罢,最后还是以皇上身体不好,不能受刺激为由,才让文举答应待皇上身体恢复了再说。不能再挑起下蛊一事,不能使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不能功亏一篑,她心里有个强烈的声音在呼喊:无论如何,我的儿子都要当太子,做皇上!谁都不能改变!任何人都无法阻绕! 她慢慢地平静心绪,开始酝酿下一个计谋。 “大皇子,今天这么早就下课了。”宫女在同文举打招呼,庞妃透过窗户望去,见文举目不斜视,径直往自己房里去了。自从上次争吵之后,文举极少到庞妃房里来,他跟自己的母亲疏远了,庞妃不明白,只是一次不准他参加皇家祭祀而已,他为何会那样生气,更何况后来也没有再强迫他承认错误,就那么不了了之了。庞妃有些忿忿然,你娘我何时跟别人低过头,也就是你,才逼得我不得不妥协,都赢了,还绷着那副脸干什么?她哪里知道,祭祀对文举根本无足轻重,她的霸道令文举生恨,使他因此而失信于桃花之期,失约于清扬;她的强势,却又让文举认识到,他现在根本没有能力可以跟她抗衡,只能选择沉默和忍耐;但是她毕竟是他的母亲,他对她蛮横无理、恶言相向终究是不对的;如果那天她不是那样决绝,他还是预备向她请罪的,可她的冷酷和不为所动真正伤了他的心,别人怎样对他都无所谓,可她不是别人,是他的娘亲,怎么可以那样对他?  好象没过多久,气候就转暖了,眨眼已是农历三月,草木茵茵,满眼新绿,阳光明媚,冬衣也收入了柜中。 庞妃坐在屋里,正为昨日皇上的话烦恼。昨日庞妃生日设宴,皇上酒过三巡,竟忽悠悠说了句“庞妃啊,细瞧你这眉眼,跟皇后长得一模一样,朕一喝醉,就把你当成她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谁说人一喝醉了就说胡话,庞妃宁肯相信酒醉心明。 “你们都不要跟着我,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庞妃说着就往郁秀宫外走去,路过文举寝宫时,用眼角余光一瞟,文举正在案头读书,她款款地走了出去。  寂静的冷宫,冷清无物,阴冷潮湿,仿佛永远都照不见阳光。 庞皇后正在绣一匹白绢,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屋内亮了许多,风挟来了一些凉意,她听见了叮叮当当几声裙摆配环的碰撞声,缓缓地抬头,那门口雍容华贵的一个人,金钗玉簪,锦衣绣袍,熟悉的面容,庞皇后心里刺痛了一下,脸上的反应却好象连同冷宫的空气一样,都变得麻木不堪了。 她缓缓地起身,走近,再走近,这一刻,她竟感觉恍如隔世,姐姐,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俯身下去:“贵妃娘娘千岁,千千岁。”因为面前的这张脸,亲情早已冰封,一切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庞妃一怔。 她瘦了,脸色苍白,配饰尽除,粗布旧襟,但是尽管如此,她的脸上并没有因此而显出冷宫之人常见的幽怨之神情,还是那样笃定淡泊,从容大气。 庞妃不得不佩服太后的眼光,胜不骄,败不馁,这就是母仪天下的风范,果真让人折服,的确招人嫉妒。 “妹妹好忍性,两年的清苦都没有使你颓废,依然保持了如此清奇傲骨。”庞妃由衷地赞道。 “不是我好忍性,而是我无所求。”庞皇后不卑不亢地说。 “妹妹还在生我的气,其实姐姐也是身不由己啊。”庞妃感叹,语气也颇有些无奈。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庞皇后叹了一口气,走到柜边,倒了一杯茶,放在桌上。 庞妃见茶淡绿晶莹,举手端起欲喝,只听庞皇后说道:“贵妃娘娘不怕茶中有毒吗?” 庞妃愕然,端起的茶复又放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气氛顿觉尴尬。 庞皇后莞而一笑,执茶在手,问道:“浩儿好吗?” “他很好,”庞妃若有所思道:“他很聪明,文才属后宫第一。” “他是当不了太子的,”庞皇后忽然说,目光随即灼灼地直视庞妃,加重了语气:“因为他的母亲是废后。” 庞妃不语。 “你会加害于他吗?”庞皇后继续说,口气已变得有些咄咄逼人:“就象你最终还是把我卖掉了一样。”庞妃忽然就想起了往事,江南的故居,嗔怪的父亲,憨实的小妹,还有她,“妹妹,姐姐,一定不会让你被别人卖掉的”……她有些难过地闭上了眼睛,卖掉妹妹的,怎么最后竟然会是她?! 但只是一瞬间的难过,当她再睁开眼时,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文浩,文浩,是儿子文举前进路上一个最大的障碍,几欲除之而后快,不害他,可能吗?她的嘴角掠过一丝冷笑。 一切尽收庞皇后眼底,她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她慢慢走近绣架,抚摩着还未完成的绢面,斩钉截铁地重复一遍:“他绝不会成为太子的。”一仰头将杯中之茶一饮而尽,缓缓转过身来,凄迷的目光突一惊悚,庞妃已目露凶光,抽出一把匕首,说时迟,那时快,对着她当胸刺下。  庞皇后来不及叫出声,人重重跌倒,匕首没柄,血染前胸,庞妃的脸就在眼前晃动,那样熟悉而又那样陌生,她怆然道:“姐姐——” 姐姐—— 这是谁在叫?又是在叫谁?如此的悲切,如此的绝望,庞妃惊觉,眼前这个人,是自己嫡亲的妹妹庞绮云,而她叫的,正是自己,她是她的姐姐啊—— 我在干什么?我干了什么?庞妃看见了自己手中的匕首,看见了满手的血,她尖叫一声,惊恐地松了手,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颤抖的、沾满鲜血的双手…… 庞皇后强忍疼痛向她伸出手:“姐姐——” 庞妃如梦初醒,哀嚎一声扑上前去,拼命地用手去捂还在流血的伤处,庞皇后抓住她的手,摇摇头,悲哀地说:“没有用的。” 庞妃悲恸:“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你什么都没干,”庞皇后一字一顿地说:“你要记住,庞皇后是畏罪自杀。” 庞妃呆住。 庞皇后强打起精神,从怀里拿出一只翡翠镯子,对庞妃说:“姐姐,这是皇上送给我的,你把它交给皇上,什么也不要说,皇上睹物思人,必会更加恩宠庞家,姐姐也可凭此顺顺当当当上皇后,举儿也定可当上太子。”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亡,其言也善。事到如今,妹妹还在为自己、为庞家打算,怎不叫庞妃悲从中来,她羞愧万分:“你不恨姐姐吗?” 庞皇后摇摇头,脸色更加苍白:“我不恨你,这么多年来,庞家的事都是你在尽心,我什么都没有为他们做过,在宫里,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一件也没为你做过,你们好歹就收下我这个心意吧,以后庞家还要依靠你。”话音未落,“扑”地喷出一口鲜血。 庞妃低头嘤嘤哭泣,庞皇后想伸手帮她拭泪,手却无力,抬起又掉落。 “姐姐,你不要哭,也不要内疚,其实,那杯茶,是真的有毒,我放了鸩毒。” 庞妃再度愕然“为什么啊?” 庞皇后凄然一笑:“我本想以自己的命换浩儿一命的,我跟你说过,浩儿做不成皇太子的,做不成就不会有性命之忧。”庞皇后想起儿子,涕泪双流:“我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过日子,拥有平凡幸福的生活,那也是我一直想要的生活。”她的鼻子、嘴角都流出血来,眼光也开始变得迷离,骤然精光一聚,她幽幽道:“当年你不该硬拉我去看皇家祭祀,姐姐,你真的不该……”眼神渐渐涣散,握着庞妃的手从胸口滑落,只留下空空的一声叹息“浩儿——” 庞妃心神俱裂,大脑一片空白,哭都哭不出来了。  妹妹不傻的,她从来都不傻。 她知道皇上对她旧情难忘,她大可以把翡翠镯子辗转交给皇上,让皇上还她清白,可她没有;她大可任由庞妃喝下毒酒,可她没有;她大可苟延残喘地活着,等待儿子为她雪恨,可她没有;她大可痛恨庞妃、诅咒庞妃,可她没有。 因为她不单单是皇后,她还是庞绮云,是庞家的小姐,是庞贵妃的妹妹,是文浩的母亲,她不能不为他们考虑。如果真相大白,被打入冷宫的就会是姐姐,没有了能干的姐姐,在后宫,谁来为她设想?在朝堂,谁为家人担待?在将来,谁保浩儿平安?这些,她都做不来的,那么,她当皇后还有什么意义?最终被别人谋算,亦会连累家人、连累儿子。与其这样,她宁可牺牲自己,保全姐姐,不但如此,她还要将姐姐推上皇后之位,以姐姐的聪明,定能顾得周全。 不能说她没有恨,但她恨的不是姐姐,后宫倾轧,强者生存,从来都是铁的定律。她在姐姐的庇佑下,已经多活了这么多年,还曾母仪天下,知足了。她恨的,是这个无声吞噬生命激情,象坟墓一般的皇宫,埋葬了她所有的青春和希望,欢乐和自由。 她多么希望,当年,姐姐没有强拉她去参加皇家祭祀,而她也坚持着不去,那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她的命运,或许又会是如何的平静安详?  庞妃坐在冰冷的地上,将妹妹紧搂胸前,她把脸贴近妹妹冰冷的脸,摩挲着,眼里空洞地流着泪,嘴里断断续续哼着家乡的童谣:“小囡囡,听风吹,睡觉觉,不着凉……”轻轻地摇晃,仿佛回到了浙江知府里的光阴,她还是幼时的庞绮箩,在哄妹妹睡觉。  门边投下一团黑影,庞妃抬起泪眼  一双熟悉的眼睛,射出陌生、寒冷、阴鸷的光  ——举儿——  他一直跟着她  他都看见了,听见了  并且知道了一切  第七章 册封庞后皇子戌边关 庞妃将玉镯交于皇上,禀告庞皇后自杀身亡。 闻听庞皇后先是饮鸩,后是自刎,死状惨烈,皇上双手捂面,尽显凄然之态,良久不语。 “皇上,妹妹她冤枉啊,”庞妃大恸;“请皇上允我彻查后宫,一定要找出始作俑者,洗清妹妹的冤屈。” 皇上点头。 四日之内,真相大白,原是集粹宫宫女翠枝,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女,偷了娘娘的首饰出宫变卖,被娘娘发现,为免责罚,先行陷害娘娘。 皇上朱笔御批:凌迟处死。 庞氏绮云,沉冤得雪,恢复封号。 守灵七日,出殡之时,白幡遍野,孝服逾万,浩浩殇殇,普天同哀,备加荣宠,其规格竟等同于当年太后殡天。 庞妃神色沉痛,眼泪一直就没有停过。 妹妹,你的苦心,姐姐明白,要说你畏罪自杀,姐姐实难做到,人之已死,情何以堪?姐姐已害你一次,杀你一次,如何还下得了手在你死后还踩上一脚? 姐姐实在是愧对于你,事情虽是姐姐一手策划,但你待翠枝不薄,她卖主求荣,罪责难逃,姐姐替你惩处了她。 绮云,你安息了吧,生前姐姐委屈了你,死后姐姐要让你极尽殊荣。 姐姐答应你,一定照料好庞家,照顾好浩儿。  文举在皇后陵前先是冷笑不止,后是狂笑不已,形如痴怪,状似疯癫。 姨娘,你身后竟比生前更多荣宠,这真是你想要的吗? 我娘好计谋,一石三鸟,既灭了翠枝的口,又向父皇展示了她的姐妹情深,顺便还恢复了你的名誉,你放心,用不了多久,她就可入主东宫,她也一定会完成你未了的心愿,保庞家世代荣华。 可是,你值得吗?你看看她,还在人前装腔作势,你再看看你的父兄,一个个虚情假意,你值得吗? 你到底还是不如她,不如她狠!不如她毒! 文举斜眼扫向庞妃,庞妃面容木然地望着文举,儿子的眼光是那样的痛心疾首、深恶痛绝,她终于意识到,这一战,她惨败,彻彻底底地输掉了妹妹,也彻彻底底地输掉了儿子。  文举眼前一黑,往地下一栽,昏了过去。 自此一病不起,昏昏沉沉,迷迷登登,在床上一躺就是一个月。 等他醒转过来,桃花已经开败,枝头尽绽新绿。 皇家祭祀已过。 他唤太监:“速去归真寺附近探查,找一名八岁的小女孩,闺名风清扬。” 翌日,太监回报,查无此人。 再找。 几日后,太监再回报,遍寻百里,俱无此人。 文举握紧佛珠,眉头凛冽:“饭桶,拖出去,砍了!” 窗棂外,庞妃正好经过,闻言心中一颤 举儿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为何变得这般,这般 ——残——暴!  郁秀宫内,皇上刚刚退朝,庞妃沏上一壶上好的龙井。 “皇上,大皇子求见。” “宣。” 庞妃纳闷,举儿来干什么? “父皇,儿臣听闻蒙古兵侵犯边境,扰我百姓,父皇已派杜少侯杜可为出征,儿臣想请求父皇,准许儿子随同出征。” 皇上颇感惊诧:“你才十四岁啊——”似并无应允之意。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儿臣身为皇子,更应身先士卒。” 皇上犹豫。 “请父皇应允孩儿。”文举苦求皇上,眼光却投向庞妃。 他在搬救兵,怪不得要趁皇上到郁秀宫来、庞妃在场的时候求见,举儿长大了,会耍心计了,庞妃是何等精明的人,一眼看破。当下心想,平息边境战火,对文举来说将会是一个建功立业的好机会,能挣得战功,可保文举地位在众皇子中再无人能及,更何况戎马生涯,对他也是一种历练。于是,庞妃开口劝皇上:“让他去吧,这孩子向来对兵法感兴趣,就是没有实践的机会。就让他代您御驾亲征,以他皇长子的身份,定能鼓舞军心、民心,所向披靡啊。” 皇上略一思忖,准了。 文举脸上看不出兴奋,正准备退下。 只听见皇上语气欢愉地说:“举儿,你先别走。你娘就要过生日了,可有准备什么礼物送给她?” 文举面无表情地回答:“儿臣准备将尽快平息边关战火做为礼物送给母妃,希望她过一个没有争斗的生日,让百姓也恩泽她的福荫。” 庞妃由衷地笑了,尽管她知道儿子说的是假话,但她还是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因为儿子学乖了,懂得保护自己了,也学会了如何利用别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还学会了隐忍,明明讨厌她这个做娘的,表面上却装做什么事也没有,说出来的话也滴水不漏,叫人听着舒坦。 她很满意儿子今天的行为和表现,将来他会是太子,甚至会是皇帝,他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愈是让人无法琢磨,就愈是符合为君之道。 皇上呵呵大笑,亲昵地拍拍儿子的肩膀:“不错,不错,至忠至孝。父皇也有一件礼物送给你的母妃,”他神神秘秘地一扬手,太监端上一锦盒,里面赫然摆放着 ——凤玺—— 皇上正色道:“传朕旨意,即日起,册封庞氏绮萝为皇后,下月初八举行册封仪式。” 庞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切就这样不可思议地降临了。  入夜,郁秀宫静悄悄的,昏黄的烛光下,文举正在清点随身物品,明天他就要替父出征。 庞妃悄无声息地走进来,默默地看着儿子忙碌的身影。 文举知道她进来了,并没有搭理她。 “明天就要走了,没有什么话要对娘说吗?”庞妃幽幽地问。 手停住,背影呆了一下,转过来,低头道:“恭贺母后!” “你有多久没有叫过我娘了?”庞妃幽怨地说:“母后也好,母妃也罢,都不是我真正想听的。” 庞妃垂下眼帘,坐在床边,轻声问:“你是真心恭贺娘吗?” 文举无言。 “你很讨厌我,是不是?”庞妃嘴角掠过一丝苦笑:“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你甚至不希望是我的儿子吧?” “母后多心了。” “你可能觉得娘虚伪,龌龊,狡诈,甚至狠毒,可是,娘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庞妃说到动情之处,眼里浮起一层雾花:“举儿,你变了,变得冷酷无情,不知道娘是应该为你感到高兴,还是应该为此感到悲哀。” “母后,时候不早了,请早些歇息吧。”嘴里虽然说着体贴的话,语气却依然是没有任何感情搀杂。 这是在向我下逐客令了,她悲伤地想,我们母子竟变成了现在这样?庞妃失神地走到门口,忽又回头:“娘知道,你是为了躲开娘才要求去远征,娘,其实是舍不得你去的,也有的是办法可以留住你,但是,好男儿志在四方,娘预祝你旗开得胜,凯旋而归。只要你平安归来,就是给娘的最好的礼物。” 背影沉默,在摇曳的烛光中忽暗忽明。  自冷宫庞皇后黯然辞世后,母子两人对所有的真相心照不宣,彼此之间都是不咸不淡。 庞妃在儿子面前再也无法理直气壮,她知道作为母亲的形象已在儿子的心目中轰然倒塌,文举对她的不屑和怨恨常常刺疼她的心,多少次,她还想象以前一样亲昵儿子,可是文举冷峻戒备的目光每每拒她于千里之外,让她望而却步。他可以排斥她,但她却无法做到不去爱他,不为他着想,因为他是她十月怀胎,并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是她的骨血,她所做的一切,全然都是为了他。 文举好象是从那一天才真正看透他的母亲,这个与他血肉相连的女人,竟然用爱他的名义陷害自己的妹妹,残害无辜的人。别人是用怎样的一种方式长大,他无从知晓,可他却是,亲眼目睹了姨娘的死,亲耳听见难以置信的真相,在那样残忍和冷酷的一幕中骤然觉醒。在文举的心目中,爱应该是个多么温馨的字眼,可是展现在他面前的,却充满了血腥、无奈和无限悲凉。姨娘一心赴死,在宫中他再无知音,连亲生的母亲都是这样,这世上还有谁人可以相信? 姨娘一点也没有说错,皇宫是天底下最大的坟墓,埋葬了所有的情和义。 风中隐隐传来幽幽的一声长叹,竟似庞皇后的声音,文举恍惚又听见姨娘说:“举儿,听姨娘最后再跟你说一句话,不论你娘做了什么,她都是为了你好,你千万要原谅她,还有,你要好好照顾浩儿,姨娘谢谢你了。”  旌旗飞舞,校场点兵,王师出征在即,皇上、新后亲自送别。 文举一身战袍,盔甲锃亮,目光严峻,端坐马上。 喝一杯壮行酒,此去千里,茫茫塞外,风沙猎猎,金戈铁马。  初八,皇后册封大典。 庞皇后头戴凤冠,身着繁锦,接受百官朝拜。 她盼了多少年,才登上这个高度,她想象过多少次,当总有一天登上朝堂之后,会是怎样一番场景,她的心里有会是多么的欣喜若狂,但是当她真正站在这里,她才发现,原来真是高处不胜寒,所谓的万人景仰,也不过如此。 她俯视着跪拜的朝臣,再仰望广袤的苍穹,忽然就觉出了自己的渺小。她扶了扶凤冠,又摸了摸风袍,竟有些心虚气短,想起冷宫之中尽管脸色苍白,配饰尽除,粗布旧襟,却仍是笃定淡泊,从容大气的妹妹,自愧不如。 庞皇后对着天际默默呐喊: 绮云,你看见了吗?姐姐做到了。 可是,妹妹,在姐姐心里,只有你,才是真正的皇后。  前线传来捷报,大军屡次歼敌,两年之内,辗转边境千里,将敌军重创,赶出边境。 王师回朝,皇宫沸腾。 庞皇后匆匆来到朝堂,往大殿窥探。 殿下将军全是一色装束,又都是面向皇上,背向大门,庞皇后只能望见背影。 好不容易退朝,将军们退下,庞后逮住一人,大皇子在哪? 来人回话,皇子受了伤,暂还在万里之外的边关营中静养。 他受伤了,庞后心乱如麻。 几个月后,安国侯杜可为上书,要用两年时间帮助边境百姓重整家园,恢复商贸,而边关尚有零星敌军骚扰,要增拨驻军,皇子文举执意留下与将士们共进退,因此,在敌军未彻底清除之前,他陪同皇子镇守边关。 这一驻守,又是四年。 边关平静,百姓安居乐业,通商达贸,欣欣向荣。  在大皇子文举离宫八年后,皇上召其回宫,以其战功卓著为名,封为太子,时年二十二岁。  集粹宫,庞后坐立不安,一会说茶凉了,一会又说茶烫了,文浩被她弄得哭笑不得:“姨娘,你不是老教我凡事都要沉得住气,我求您了,别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好不好?” “好,好!好!”庞后这才停下来,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文浩又笑:“您放松点,行不行?” 庞后换一个姿势,说:“这样,行吗?” “您又不是二八佳人,要去相亲,只是见儿子嘛,”文浩端详着她的脸,忽一下严肃地说:“眉毛没画好。”庞后慌忙去照镜子,却听文浩嬉皮笑脸道:“跟您闹着玩的。”庞后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文浩做个鬼脸,又自顾自折腾去了。 庞后望其项背,苦笑着摇摇头,这孩子,真是被我惯坏了,开起玩笑来没有个边。 自庞皇后去世后,庞后就将文浩接到自己身边,悉心教导,她要将对妹妹的亏欠全部补偿给外甥,再加上文举不在身边,她便把一腔母爱全部倾注到了文浩身上,文浩对她也甚是亲昵和依赖,多少抚慰了她那颗被文举刺伤的心,弥补了她心中的一些遗憾。 庞后教子本是严厉苛刻,奈何文浩开朗调皮,经常被弄得哭笑不得,时间一长,庞后反被他影响了,性情也随和了些。  忽听宫外太监传唤:“皇上驾到!皇太子驾到!” “终于来了,”庞后喜不自禁,催促文浩:“别玩了,接驾。” 皇上进来了,身后紧跟着一伟岸男子,身着盔甲,腰挂长剑,披一暗红色斗篷,剑眉横立,目光锐利,面容坚毅,棱角分明,身板挺拔,英姿飒爽,虽是风尘仆仆,却毫无倦意。 “举儿”庞后眼睛一亮,激动地冲上前去,连给皇上行礼都忘记了,一把搂住盔衣人:“你可回来了,娘想你想得好苦啊——”喜极而泣。 这是她朝思慕想的儿子,长大了,长高了,黑了,壮了,成熟了。 文举跪下,声音洪亮:“母后,请恕孩儿不孝。” “平安回来就好。”庞后连连点头,用丝帕拭泪。 “这是喜事嘛,何必搞得哭哭啼啼的。”文举抬头一看,母后身边还有一位兰色锦袍男子,儒雅俊秀,玉树临风,丹凤的亮眼正眯眯地对着自己笑,露出一颗小虎牙。 “文浩”,文举惊喜地叫道:“你长这么大了”,一把抱住他举起来:“是不是还喜欢晚上躲在被窝里吃瓜子啊?” 文浩脸一红:“吟诗作画时间都不够,哪有工夫磕瓜子。” “呵呵,你还会吟诗作画,让我这个粗人也拜读拜读。”文举逗他。 皇上微笑:“举儿,你还不知道呢,浩儿的才学可是宫中第一,这可都是你母后教导有方,两个孩子,一个文韬出众,一个武略超群啊。” 文举的眼光迅速从庞后脸庞上扫过,目光复杂深邃,马上又恢复了常态:“文浩,领我去瞧瞧你的墨宝。” 文浩拉了他,走到桌边,桌上正摊着一副墨迹未干的丹青,一树艳丽的桃花,清清浅浅,白白粉粉,像一段迷蒙的记忆,仿佛只要不小心,轻轻碰一下,就会在你凝神一迟疑中,一瓣一瓣飘然落下。画旁还题有一首诗,是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桃花画得灵动,诗词配得恰当。 “好,真是绝妙”,文举由衷地赞叹:“不愧是后宫文才之最啊。” 他复又看一眼画,竟在悄无声息中被拨动了心弦 桃花,桃花!桃花—— 他蓦然想起了归真寺,皇家祭祀,桃花林,桃林之约,还有 ——清扬,雪白裙裾飞扬的风清扬 他又触及到了手腕上的佛珠,耳畔传来清扬的浅笑 “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会永远陪着你”  “现在几月了?”文举突问。 “二月初十。”文浩随口回答。 “什么时候皇家祭祀?” “早着呢,还有差不多两个月。” 是了,他想起来了,第一次和清扬相见,她不是吟过:“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吗?我怎么忘了。 皇家祭祀,文举眯缝起眼睛,陷入了沉思,八年了,她该有十六了,我还能见到她吗?她还会是一袭白纱衣,一样纯洁清新吗?   第八章 河畔放灯二女芳心动 三月三,清风凉夜,凌宵河畔,热闹非凡。 一年一度的放灯节,据说将心愿许下,再放下花灯,能一路漂下不沉者,必能达成所许心愿。 于是,很多人循旧俗来到凌宵河畔,三个一群,五个一堆,邀亲结伴,尽布河边两岸,悉数前来放灯。夜幕中黛色的凌宵河无声地流过,星星点点的花灯缓缓远去,载走无数人的期盼。  “冰儿,准备好了吗?” 柳树下,几名家丁簇拥着两位小姐,那淡黄裙缕的小姐正在唤丫环。 “妹妹,不要着急,时间还早呢。”另一淡绿衣裳的小姐柔声道。 两位小姐都生得唇红齿白,淡绿衣裳的小姐是姐姐,恬静怡人,娇声柔媚,淡黄裙缕的小姐是妹妹,星眼流转,快语伶俐,这正是大学士林展衡之女,大的叫林幽静,小的叫林幽香。两姊妹也是来放灯许愿的。 “姐姐,你许的什么愿啊?”幽香嬉笑,探询姐姐心事。 幽静抿嘴一笑,别过头去。 “告诉我啊”,幽香不依不饶,拉扯姐姐的衣袖。 幽静轻轻拨开她的手,细声细气地问:“那你又是许的什么愿啊?” 幽香狡黠一笑:“我许让姐姐嫁一如意郎君。” 幽静脸色绯红,佯装生气,扬手做就要打她状。 手始扬起,没有落下,竟不动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眼珠一动也不动,竟是呆了。 幽香正抬脸起来让她打,见她这副模样,好生奇怪,歪头一望,樱桃小口半张,竟也呆了。 如玉带上缀珠的凌宵河上,缓缓驶来一艘官家篷船,挂两排红色纱灯,船舷肃立随从数人,船头站两翩翩少年,绿袍的那一个儒雅俊秀,玉树临风,手拿一折扇,正面有微笑,目光注视河面花灯,另一个紫袍的俊朗严肃,英姿勃勃,斜挎一宝剑,双手背后,正屏气凝神,远眺前方。 船缓缓从眼前滑过,两姊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望着河水,又是好一阵**。 幽香瞥见花灯,心中一念,伸手去拿,想着再放一个,再许一个心愿,却碰着了姐姐的手,原来幽静也是同样举动。 两人默默地放下花灯,又站起身目送花灯顺流而下,心里暗暗祈祷不要下沉,只望得眼睛发酸,花灯不见,方才作罢。 幽静已不同来时的欢愉,一下子变得心事重重,还是幽香机灵,赶快唤来家人:“速去打听刚才所过之船,船上之人为何家公子?” 上得马车,幽香见姐姐一直不曾开腔说话,于是感叹:“真是豪气冲天啊!”只听姐姐道:“应该是气宇轩昂。” 幽香不服气了:“我说的是穿紫袍的那一个。” 幽静也有些恼了:“我说的是穿绿袍的那一个。” 言毕两人面面相觑,先后扑哧一笑,俩下心知,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心事,同时也都弄了个面红耳赤。 正尴尬时,家丁在车帘外回报:“小姐,打探清楚了,那船是安国侯王府的,船上之人,穿紫袍的是皇太子,另一个是三皇子。” “三皇子……”幽静喃喃地念叨,又陡添心事,怎么他,竟是皇子呢? “原来他就是镇守边关刚刚回朝的皇太子啊”,幽香喜孜孜地想,好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眼珠一转,刚刚潮红退却的脸,复又涨红了。 马车内静悄悄的,只听见“得、得”的马蹄声,和“咕噜、咕噜”的车轮声。 幽静忽然开口问:“妹妹,你说,放灯许愿真的灵吗?” “应该灵吧,不然,怎么大家年年都来呢?”幽香期期艾艾地回答,她知道姐姐担心的是什么,放灯许愿真的灵吗?她也不知道,她也希望灵,可是,他是皇太子啊—— 放灯许愿真的灵吗? 她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深的惆怅。  安国侯王府,杜可为正与皇太子文举和皇子文浩举杯畅饮。 “来来来,文举”,杜可为连忙改口:“太子殿下恕罪,该死,该死。” 文举一笑:“出生入死的兄弟,不必拘礼,更何况侯爷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文浩诧异:“怎么……” 杜可为豪爽地一摆手:“区区小事,不提也罢。喝酒!” “侯爷救了我两次”,文举悠悠地说起了往事。  月黑风高,按照既定的计划,对蒙古兵营进行偷袭,一举烧掉敌军粮草给养,这是文举首次冲锋陷阵,自是年轻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烧掉粮草之后,敌军乱作一团,文举想趁机给予敌军致命一击,于是不顾事先杜可为“得手后速速撤回,不可恋战”的劝戒,竟私自率一小纵队径闯主营,意图擒拿主帅。主帅岂是那样容易擒拿,马上便被敌军将领发现,杀将起来,敌人蜂拥而至,文举等人奋勇搏杀至凌晨,体力渐渐不支,正当腹背受敌,陷入困境之时,忽听周遭喊杀声震天,杜可为率援军杀到,将满身血污,身竭力尽的文举救下。 这一仗虽然险胜,却伤亡惨重,毕竟是与敌正面交锋,伤亡愈千人。 文举虽身为皇子,身份尊贵,还是因为擅作主张被杜可为责罚四十军棍。 “想那些因我轻率行事而送命的将士,惭愧啊——”文举仰天长叹一声,猛灌一口酒。 文浩替他把酒斟满,怆然道:“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尤是春闺梦里人。”  策马入密林,将纵队分散开去,寻找刚刚率部突围的蒙军猛将乌拉干奇,人常言,穷寇莫追,更何况这乌氏乃蒙古第一勇士。文举匹马,一路细细搜寻,猛见林中身影一闪,策马狂奔,他急追数十里,那人从马上急跃而下,回身一蹲,抽刀横向,竟将文举的坐骑——枣花马两前腿生生斩断! 文举跌落下来,脚踝受伤,还未及起身,刀已劈头砍下,文举提剑一挡,剑竟被砍断,一刀劈中左肩,登时血流如注,文举挥舞断剑,刺入乌氏腹部,乌氏奋起挥刀,再伤文举大腿,两人杀得昏天黑地,两眼血红,一番殊死拼搏,眼见文举渐落下风,乌氏大吼一声,竭力照文举临腰一斩,就要结果了他的性命,千钧一发时刻,杜可为赶到,一软鞭甩过,卷起乌氏的刀,抛向天外,人挂马上侧身一刺,剑锋穿透乌氏身体,乌氏血溅当场,登时毕命。 文举当时亦是九死一生,情况危急,杜可为将他横放马背,火速回营。却又在途中遭遇小股敌人伏击,战马被射杀,杜可为身受重伤,为保住文举,拼死背着他一路踉跄,留下斑斑血迹…… 远处已可见营地,却再也走不动了。 不能就这样倒下,危急时刻,杜可为灵机一动,取下配箭,拼尽全力往营中一射,一头栽倒—— 箭“嗤”的一声飞过守营兵头顶,“嗔”的一声扎入旗杆。 营兵大骇,循着箭射来的方向,将两人救回。 文举述说着往事,面无表情,仿佛在说无关紧要的闲话家常,文浩听着只觉刀光剑影,惊心动魄,冷汗连连。真是岁岁金河复玉关,朝朝马策与刀环。 “我以为我是活不成了。”文举又猛灌一口酒。 文浩怀着敬畏的心情看了文举一眼,想起了那句“古来征战几人回”,为皇兄历经生死,最终可全身而退感到庆幸,可是文举的脸上仍是无喜无忧,性命攸关的好象是别人的事。 杜可为起身给他添酒:“是啊,当时我们都以为太子殿下是难过此关了。殿下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血色,昏迷了整整五天,我们都已经考虑准备给皇上起草奏折了,殿下居然如有神助一般,挺过来了。” 文举垂下眼帘,望着手腕上的佛珠,思绪又飘回了那劫后余生的时刻。  当时,他真的以为自己就这么死了。 在浑浑噩噩中,他思绪飘飞,仿佛灵魂已然出壳,置身于一片暗灰色的水气氤氲中,他不知该往何处走,是进还是退? 犹豫间只听“铛”的一声,浑厚悠长,象是寺院里的钟声。 他摸索着往钟声的方向走去,只听脚下又是“铛”的一声,俯身定睛一看,一把剑,寒光四射。 他正要伸手去捡,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急切地说:别捡! 这个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好象以前曾在哪里听见过? 这个声音怎么这么亲切,好象是一个可全身心倚重的故友? 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他想找到这个说话的女人,正待回头张望,那声音又清晰地说:别回头!一直往前走! 尽管有所怀疑,他还是听了她的话。 一直往前走,走了很久很久,面前出现了一张门,他犹豫片刻,推门而入,一座*的庙宇立在眼前,“大悲殿”三个字赫然在目。 他再往前,走进殿中,地上一串佛珠。 他捡起来,见佛珠上刻有“亦严亦慈,不离不弃”八个字,凑近一闻,还有清香,比麝香淡,比檀香纯。 他惊觉,这不是我的佛珠吗? 与此同时,他听见了一阵遥远的、轻盈的笑声,正是刚才的那个女声。 然后,他醒了,就这样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又回到了人间。  一时席间陷入沉默,杜可为忙活跃气氛:“两位殿下,今日是放灯节,来时想必在凌宵河上看见了不少的心愿花灯吧,来,大家也来为节日干一杯!” 文浩也连忙接上:“皇兄,弟弟我佩服,为你匹马戍梁州的豪气干一杯!” “好,那我就为侯爷的款待,还有,为我皇弟吟了一夜的诗干杯!”文举也端杯。 三人开怀畅饮。  皇上决定今年的皇家祭祀由文举主祭,文举则安排文浩先去归真寺接洽。 一大早,文浩便前往归真寺。 晨蔼中的归真寺安静祥和,*肃穆。 寺院里的晨钟当一声破空而来,当——当——当,沉重悠长,震响了长空,划破了雾蔼。所有的僧人,都穿着铁灰色袈裟,分成两排长列,鱼贯的朝大殿走去。 然后,诵晨经的声音从诵经堂沉厚地扬散出来,不高不低不卑不亢,文浩在那一刻,竟忘掉了自己,只觉安宁动人,好似人从里到外都被彻底洗涤了一遍,神清气爽。 他在诵经声中穿行,不知不觉走到了藏经阁。 只听一个平静又略带几分警肃的女声:“你该去诵晨经,不然会受责罚的。” 文浩抬头,只见一个婀娜的身影,一袭雪白的衣裙,正背对着他在翻看经书。 他纳闷,佛门净地,怎么会有女人? 见他没有回应,也没有离去,女人转过身来—— 文浩惊呆 ——天—— 这难道会是人间的女子吗? 纯净圣洁,仙风道骨,冰肌雪肤,秀目樱唇,目光坦荡,正气凛然,清傲威严,自有一种超凡脱俗、不可侵犯的气度。 文浩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连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天地间一切都不存在了,眼里只有一个她, 她 ——真美  这女子安静地注视着他,缓缓道:“你是何人?藏经阁禁地,还不速速离去。” 声音柔和,却隐含不可抗拒的威严。 文浩失了三魂七魄,  “你是谁?”他直直地问, “你问我是谁?!”女子诧异,复而嫣然一笑:“似僧有发,似俗脱尘;做梦中梦,悟身外身。” 言毕飘然而去。  “殿下,您怎么到这里来了?戒身大师在禅房等您,随小僧来吧。”一僧人匆匆请禀,将文浩拉回了现实之中。他心有不甘地往藏经阁里望去,空无一人。 难道是我看花眼了? 难道真是仙女下凡? 文浩这么想着,便问僧人:“你们寺里可曾发生过菩萨显灵的事?” 僧人纳闷:“菩萨显灵?不知殿下所指何事?” 文浩“恩”了半天,才说:“比如说仙女下凡之类的事。” 僧人只觉好笑,便问:“殿下何来此种奇思妙想?” 文浩不悦:“什么奇思妙想?我刚刚在藏经阁明明见到一个仙女。”他生怕僧人不信,就信誓旦旦地说:“真的,我没骗你,在藏经阁里,雪白的衣裙,美得惊心……” 僧人恍然大悟:“殿下搞错了,那不是什么仙女,是小僧的师叔祖,也就是戒身大师的小师妹,您可以叫她梵音大师。” 文浩一愣,转而意味深长地一笑。 原来你叫梵音啊—— 竟让我惊为天人。  事情都办完了,文浩告别戒身大师。 出得寺门,心中怅然若失。 梵音,能否再见你一面?  一路走下山来,郁郁寡欢。 风吹过,竹叶“飒飒”作响,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笛声,空灵清远,回味绵长。 文浩心中惊叹,山野之中,竟有如此高雅曲律。 循声找去,只见青翠竹林中,站着一曼妙背影,雪白裙裾,手执一长笛,天籁之声正是从此传出。 “梵音——”文浩脱口而出。 笛声骤停,谁人这样大胆,竟敢直呼我的名讳? 梵音缓缓转过身来,眼角余光瞟文浩一眼,原来是早上那目瞪口呆的公子。 孟浪之徒,扰我清净。 回身便走。 “站住,堂堂皇子殿下屈尊与你说话,胆敢如此无礼。”随从已经喝斥起来。 身影再次缓缓转过来,目光甚是倨傲,神色满不在乎。 皇子,那又如何? 文浩制止随从,上前拱手一礼:“小王对属下管教不严,请梵音小姐见谅。” 梵音脸色稍稍缓和。 文浩真诚一笑:“小王也粗略懂一点音律,能否有机会与小姐切磋一二?” 梵音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转身离去。 望着她的背影迤俪而去,文浩不由得感叹: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 他决定,明天再上归真寺。 理由嘛,他狡黠一笑,皇家祭祀的差事,不是还没有办完吗? 雪白的身影,纯净的面容,一闪而过—— 顷刻间网住了他。  第九章 举止唐突文浩遭捉弄 藏经阁初见,翩翩风度,倒不失为一位俊雅少年,虽然言辞唐突,却也呆痴得有几分可爱。 竹林再见,竟贸然直呼我的名讳,显得颇为无礼,更可恶的是,其随从态度骄横,惟恐他人不知面前之人是身份尊贵的皇子,想必也是平时少有管教、仗势欺人之辈,下人尚且如此,主人又岂会是谦谦君子? 昨日清晨,正专心练剑,又被他无礼打断,还乱吟什么 “美人如玉剑如虹,此景只应天上有”,如此轻薄好色、腹中空空、不学无术之徒,还妄想与我切磋音律,无非是想借机接近与我,纵是皇子,那又如何? 懒得与他周旋,浪费我的时间。 风吹向何方5200 第二天,文浩一大早又来到了归真寺。 山间晨雾蒙蒙,把一切景物都隐没其中,飘渺似仙境一般,文浩拾阶而上,锦袍也被染得有些湿润了。 忽听一阵声响,是谁惊起了群鸟?屏气细听,依稀在竹林西北角传来“嗖、嗖”的剑声。 谁人如此勤奋,这么早便来练剑? 文浩过去一看,雪白裙裾飘飞,一柄宝剑如游龙戏水,上下翻飞,剑气飒飒,倩影如幻。 那不是梵音么? “美人如玉剑如虹,此景只应天上有啊文浩忍不住拍掌叫好。 “放肆!还不快走开!”一桃红衣裳的丫环气冲冲地拦在面前,伸手就要推搡文浩。 “素英,退下,不得无礼。他是皇子 素英讪讪地退到梵音身边。 梵音收起宝剑,心中有点不悦,枉你身为皇子,身份高贵,怎么居然也有纨绔子弟一般的轻薄口气。 文浩忙说:“不知者无罪,不知者无罪 梵音依旧脸色如霜,也不多说什么,抬脚要走。 文浩急了,叫道:“梵音,昨日不是约好切磋音律吗?” 梵音冷笑,谁人昨日应允了你?自作多情。但又不好拂他的面子,只好说,晚些时候请殿下在此等候,匆匆离去。 文浩高兴极了,一早在戒身大师那敷衍了一下,就又来到了竹林。 左一等,右一等,梵音一直没有来。 就这样,从清晨等到晌午,等到下午,眼见已到黄昏了,梵音还没有来。 这边佛唱阁,梵音在看书。 素英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小姐,那个皇子不会真的去那里等你吧?” 梵音淡淡一笑,头也没抬:“我只说让他等,又没有约定具体的时间,如果他是聪明人,一想就能明白,那只是一句场面上的话而已,岂能当真?” “可是,”素英索着说:“我看那皇子,虽是聪明人,却有点憨憨傻傻的,保不定他真的会去等呢?” 梵音抬起下颌,略一思忖:“你去问一问,他什么时候离开寺里的?” 素英出去了。 一会回来,说皇子只在寺里呆了一小会,很早就离开了。 梵音又吩咐:“那你去竹林看看依旧是头也没抬。 素英领命,出去了。 竹林里,文浩正在傻傻地苦等,随从劝他:“殿下,已经这么久了,她不会来了 “殿下,她说晚些时候请殿下在此等候,也没说晚到什么时候啊,现在可是等了一整天了 “殿下,不如我们回去吧 “殿下,您两顿都没吃了 文浩盯着即将落入山涧的夕阳,坚定地说:“她一定会来的,她说让我在此等,我就在此等,或许她现在走不开,忙完了自然会来 说完便不再言语。 随从都知道皇子吃了秤砣铁了心,十头牛都拉不回,都不敢再劝了,也都静静地呆站着。 竹林里,素英桃红衣裳一闪。 “小姐,你看,这可怎么才好啊?他还真的在那里傻等呢素英的脸上有些焦急的神态:“看样子,他今天决计是不会走了 梵音仍在看书,她淡淡道:“天黑了,他自然就会离开 素英摇摇头,表示不可理解。 天黑了,素英来报,文浩依然在原地等候。 梵音没有任何表示。 夜深了,该就寝了,素英再报,文浩仍然在原地等候。 梵音还是没有任何表示。 第二天凌晨,梵音刚刚起床,素英来了,神色踌躇,欲言又止。 梵音看她一眼,不说话。 素英悄悄拿了馒头,来到竹林。 文浩正倚靠在竹干上,双眼微闭,听见响动,猛然睁眼,见是素英,眼里一抹失望,目光也随即黯淡了下去。 “殿下,您一天都没进食了,吃点馒头吧?”素英劝他。 文浩摇头,复又象想起了什么,满怀希望地问:“是你家小姐叫你来的?” 素英摇摇头,叹口气:“殿下,山上晨雾湿气太重,您还是回去吧 文浩不语,又闭上眼睛。 见他如此执着,素英更是不忍心,只好以实情相告:“我家小姐是不会来的,您这样,等也是白等 文浩还是不动。薄雾中俊秀的脸上,沾染了一层水汽,稍显苍白,写满了失落。 看着这张忧伤的脸,素英顿生怜悯,他是个皇子啊,身份何其尊贵,想他长这么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曾受过这样的冷遇?也只有我家小姐,清傲也就罢了,心肠也真有这么硬,一点情面都不讲,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越来越象她八师兄戒身大师了,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素英沉思一会,问:“殿下是不是见到小姐就肯离开了?” “恩”,文浩有气无力地回答。 “那有一个办法可以试一试 文浩一听,精神振奋。 只听素英道:“您是皇子,可以去找戒身大师,那小姐就……” 话未说完,就被文浩打断:“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如此小人的龌龊勾当,我历来不齿 素英也生气了,我好心为你,不领情也就算了,反倒还来教训我,说我龌龊,还是小人?!她愤愤然地起身,气冲冲地走了。 “一大早,你跑到哪里去了?”梵音猜到素英干什么去了,等她前脚刚进屋,立马就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素英低头不语,胸口剧烈起伏,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跑得太急所致,还是被气得要死所致。 梵音将她从头顶扫视到脚底,见她鞋上有些许的泥巴,还有一些碎碎的竹叶屑,心中已然明白,又见她气急败坏的样子,想是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忍不住想笑。瞟一眼素英,满脸通红,窘得都快要哭了,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边笑着,那边素英的眼泪象决堤的洪水,一边痛痛快快地哭着,一边狠狠地数落,将送馒头,出主意,被反责的事情一古脑地倒了出来。 “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梵音重复一句,似有所触动。 莫不是我看错了他? 藏经阁初见,翩翩风度,倒不失为一位俊雅少年,虽然言辞唐突,却也呆痴得有几分可爱。竹林再见,竟贸然直呼我的名讳,显得颇为无礼,更可恶的是,其随从态度骄横,惟恐他人不知面前之人是身份尊贵的皇子,想必也是平时少有管教、仗势欺人之辈,下人尚且如此,主人又岂会是谦谦君子?昨日清晨,正专心练剑,又被他无礼打断,还乱吟什么“美人如玉剑如虹,此景只应天上有”,如此轻薄好色、腹中空空、不学无术之徒,还妄想与我切磋音律,无非是想借机接近与我,纵是皇子,那又如何?懒得与他周旋,浪费我的时间。 但是,刚才听素英所言,却也是有几分铮铮傲骨。 心念一动,取了长笛,往竹林走去。 就冲这一句“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我去会他一会。 竹林里,文浩背靠竹竿,屈膝而坐,将头埋在胳膊肘弯里,身影显得颇为无奈恨助。他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但是不论等多久,他都会一直等下去。 她为何不理会我呢?藏经阁里还见她嫣然笑容,转瞬就变得冷若冰霜,是因为我是皇子吗?还是因为我的唐突,抑或是下人的无礼? 他百思不得其解。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雪白裙边,莲步轻移,抬头一看,是她来了——文浩缓缓地站起来,梵音在距他一米处停步,两人四目相对,一切尽在无言中。 真是你吗?梵音,你终于来了。 你知道吗?我等你等得好苦——文浩心中狂喜,却无语梗慨。 梵音默默不语,将长笛递给他。 你不是要与我切磋音律吗? 我就给你一个机会。 如若发现你是在诳我,别说等一天,你就是在这里等上一辈子,也休想再见我一面。 ——即便,你是皇子。 文浩接了长笛,轻靠唇边,长气一吁,高山流水呼之欲出。先是小桥潺潺流水,伴有小鸟娇啼声声,而后视野渐开,仿佛一长长的画卷被徐手展开,眼前豁然开朗,青山高昂,流水奔涌而下,声势浩大,雷霆万钧,转而百川入海,一坦平洋,彩凤飞翔,雍容大气,安宁祥和。 一曲终了,余音缭绕,此时太阳也刺破了晨雾,将金缕霞衣披挂在青翠竹林,映照着文浩全神投入的年轻脸庞。梵音沉醉于音律之中,半晌,才缓缓说道:“好一幅磅礴江山画卷,真可谓是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小姐过奖了”,文浩含笑说:“可惜比起小姐的笛声少了几分灵动 “不过,多了几分气势梵音赞许。 两人相视而笑,一曲高山流水,拉进了彼此的距离。 “可惜,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文浩感叹一句。 “你很寂寞吗?”梵音看着他,捕捉到他脸上稍纵即逝的落寞。 “我身边从来都有很多人,但他们从来都不懂我文浩怅然道。 梵音一惊,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好多年前,有一个人好象也说过,是他吗?是桃林中那个叫文举的小哥哥吗?当时,她回答他说,“你不会孤单寂寞的,我会永远陪着你”。而文举也答应她,“明年祭祀我还会再来的,你等着我——” 可是桃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他再也没来过。 眼前的这个人,会是他吗? 梵音突然问:“你去过桃林吗?” 文浩猛然一下被问得莫名其妙:“桃林?什么桃林?小姐说的可是山脚下的桃林?” 梵音心一沉,再细细端详他的眉眼,又望望他双手腕,不禁摇摇头。 他不是,不是文举。 “你怎么啦?”文浩见梵音眉头紧皱,关切地问。 梵音沉默。 “救命啊,救命啊!有人落水了!” 忽听林中传来呼救声。 梵音身行一动,飞快地往积水涧奔去。文浩紧随其后,随从也呼啦啦跑起来。 临涧一跳,雪白身影优美地滑入水中,不几时,便将人捞了起来,原是一贪玩的小孩子,去攀摘野花,不慎掉入山涧。幸亏救得及时,没有受伤,只是惊吓过度,呛了几口水。等到孩子惊魂已定,梵音轻言细语嘱他早点回家换衣服,不要让家里人挂念。孩子却纽扭捏捏,不说话,也不肯走。梵音奇怪了:“还有什么事吗?再不回去换衣,你会感冒的旁边的孩子门七嘴八舌地说开了:“他还要去摘那个花的 “他娘病了,他要去集市卖花,给他娘买药 “今天是他娘生辰,他想把那株兰花送给她 顺着小孩子们手指的方向,那山涧上,瀑布不远处,确有一株兰花,白白的花骨朵正含苞待放。望着那陡峭的岩壁,文浩倒吸一口凉气,那么高,又湿又滑,怎么去人啊?他蹲,掏出一锭银子,对孩子说:“上面很危险的,要是你出事,你娘不是更担心?拿着这点钱,另外给你娘买别的生日礼物吧 孩子摇摇头,也不接他的银子,还是远远望着那株兰花出神,喃喃念叨:“我娘她就喜欢兰花 文浩见状,一时也无计可施。 梵音感叹:“真是个固执的孩子,我帮你完成心愿罢言毕执着花铲,登上山涧平台,将竹竿折弯,准备借着弹力上到山涧。文浩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正要制止,却见梵音已经腾空,借竹枝的弹力,加上轻功,一跃攀挂在山涧突出的石块上,动作连贯,一起呵成,众人都欢呼一声。梵音一只手紧紧抠住石壁,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挖下兰花,刚刚团住根部,突然脚下一滑——“啊!”众人惊呼一声,眼睁睁地看她骤然跌落潭中——文浩急了,抽身就往潭里跳。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潭面急剧颠簸。 未几,一只手举着兰花,伸出水面,梵音徐徐从水里探出头来,随后,文浩也浮出水面。 小孩子们雀跃,众人都鼓起掌来。 梵音从地上又拢了些泥土,将花根捂实了些,交到孩子的手上,温和地说:“收好了,回家去吧 “等一等”,文浩从地上拾起孩子的花篮,将孩子早上采的花搂出来,把花篮还给他,又拿出一锭银子塞给他,爱怜地摸摸他的头:“这些花我都买了,早些回去陪你娘过生日吧 目送着孩子欢天喜地地离开,文浩深有感触地说:“真羡慕他,还有娘可以孝敬不由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过世得那样早,让他连孝敬的机会都没有,心中难免有些感伤。回头正好碰上梵音幽深的目光,文浩自嘲地一笑,关切地问:“你还好吧?” 梵音这才想起,自己一身湿答答的,被山风一吹,寒意透骨。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衣裙,用双手揽了揽自己的胳膊,蓦的一件披风轻轻地披在了肩上,她抬头,迎上来的是文浩深沉关切的目光。 她脸上一红,紧退一步,将披风取下,交还文浩,匆匆走了。 文浩拿着披风,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呆立。 梵音——刚才所见,明明是个善良温柔的女子,转瞬之间,怎会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殿下,殿下随从轻唤,递上文浩遗落的长笛。 文浩从冥思中惊醒,拿起长笛。 这是梵音的长笛,笛端悬挂一白色长穗,笛如其人,见笛如见人。 他深吸一口气,随从们七手八脚地给他披上披风,簇拥着下山去了。 梵音回到佛唱阁,沈妈见她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担心她感冒,来不及问她原因,急忙打了热水来给她泡澡。梵音泡在澡盆中,闭目沉思。 耳畔传来那一曲高山流水脑海浮现他那关切的眼神今晨发生的一切在头脑中一一闪现而过披风上肩的那一刻,怎么我竟会脸红? 不应该啊——梵音皱眉,手触及到胸前挂着的玉指环——文举,你为何要失约? 我等你整整八年,你,还记得我这个朋友吗? 儿时的面容已经模糊,只有那一句:“明年祭祀我还会再来的,你等着我”经常在耳畔想起,还是那么清晰。 我多么希望,遇见的人是你啊——叹口气睁开眼,抬头看见前方头顶的匾额,师父手书的几个大字严正工整“息心止步”,梵音猛然一震,——息——心——止——步!风吹向何方 第十章 屡遭冷遇痴心不悔改 文浩第四天又来到了归真寺,直接来到佛唱阁找梵音。 大门紧闭,问旁边的僧人,只说出去了,要很长时间才会回来。 文浩悻悻而归,心中烦闷,也不愿早点回宫,支开随从,一个人在山上瞎逛。信步走到竹林,想起与梵音的几次相遇,心中涌起别样的感觉。 忽见竹林中桃红身影一闪,素英?! 梵音不是出远门了吗?她怎么会在这里? 文浩快步追上去,只见素英提了一包袱,疾步如飞。他一路紧跟,走了三、四里路,来到昭山后山,最后见素英进了一小院。他一闪,也跟进去。 梵音正在院落里绣花,看到素英回来,问到:“都拿来了?” 素英回答:“是的,小姐要的书,一本也没有落下。” 梵音打开包袱,仔细翻看了一下,确信无误,才又回座绣花。 “小姐,你真打算在这里长住啊?”素英问,停顿一下又说:“其实你用不着躲着他的,看他一表人才,也不是个坏人,好歹人家也是个皇子嘛。” “你在说什么?”沈妈忽然插进来,严肃地说:“小姐这样做,自然有她的理由,你不要多事。” “我没有”,素英撇撇嘴:“回去拿书的时候,听寺里僧人说,今天他又去了呢。”随后对沈妈吐吐舌头,又说:“小姐,看样子,他对你真的是一往情深。” 梵音眉头微皱,迟疑间,拿针的手稍稍停顿了一下,复又再绣。 素英不依不饶地说:“小姐,我觉得你们俩很相配呢。那天我路过禅房,听见戒身大师他们在谈论他,说他文才出众,在宫中是无人能及的。” 沈妈摆摆手,把素英赶走,在梵音身边坐下。 “小姐,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沈妈轻声问。 梵音不语。 “孩子”,沈妈轻声规劝:“你也不小了,也该为自己打算一下了。” 梵音低头,淡淡地说:“这些事自有师父、师兄做主。” 沈妈试探着说:“他可是皇子啊,嫁给他,可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呀。”她实在希望梵音能有个好归宿。 梵音勉强一笑,垂下眼帘,幽幽说道:“沈妈,你以为他真会娶我做王妃吗?” 沈妈闻言,脸上晴转多云,也是神色黯然。 没有显赫的家世,更无高贵的出生,那么多名门淑女,她算什么?纵使娶她,也不过是个小妾,过个三五年,还不是弃若敝屣,那样的生活有意义吗?荣华富贵也好,锦衣玉食也罢,端的还不是行尸走肉。 “可是,你也用不着躲着他呀。”沈妈心疼地说:“既然不可强求,那就顺其自然好了。” “相见不如不见。”梵音深沉地说:“这样对大家都好。” “可他老来找,你总不能躲一辈子啊。”沈妈心里很为梵音难过。 “时间长了,他自然就忘了。”梵音淡淡地说。 “可是你能忘了吗?”沈妈不甘心。 “我从来就没打算要记得他,一个陌生人而已。”梵音的语气又变得寒飕飕的。 沈妈望着梵音乌黑的头发,忽然眼睛一酸,忍不住掉下泪来。 篱笆角落,文浩眼光复杂。 寂静的院落,叶落无声。 梵音在全神贯注地绣花,一脚步声轻轻而至,绣架下出现一双锻面软靴,梵音抬头,与文浩四目相对。 梵音缓缓起身,转身就要离开。 “你为何要回避我?”文浩有些忧伤:“梵音,仅仅只是因为我是皇子吗?” 背影沉默,再往前走。 “我喜欢你!”文浩忽然说:“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你。” 背影依旧沉默,仍固执地往前走。 “相信我”,文浩高声说道:“我对你是真心的,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雪白的背影甚至没有停顿一下,就径直走入房中,关上了门。 文浩站在门前,惆怅地说:“我给你画了一幅画,放在门口了。”然后用一种悲伤的口气说:“我走了,有什么事你可以来找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走几步,又回头看看紧闭的门:“我是三皇子,你可以叫我文浩。” 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小院,长这么大,除了娘去世,从来没有这样心痛过。梵音你怎么可以不理我?先前你对我有误会,好不容易冰释前嫌以为你能接受我,谁知你宁肯躲在这里,也不愿见我,仅仅只是因为我是皇子。对,我是皇子,正因为我是皇子,我便可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也正因为我是皇子,你不愿意理我。在你的心里,还是对我有成见吗?认为我不可靠、不可信、不会专情,就连一个机会也不给我? 想到这里,文浩把嘴狠很一抿,我不会放弃的,我一定不会放弃的,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娶你做我的王妃,我要证明给你看!梵音,你等着吧,我要你无限荣光地嫁给我! 他鼓足了干劲,向山下跑去,脚下虎虎生风。 素英展开画卷,一幅丽人舞剑图,柔曼身姿,刚劲剑道,形神兼备,栩栩如生,跃然纸上的竟似天人。沈妈惊叹:“天呐,小姐,他竟把你画得这样美!” 素英不同意:“错了,我家小姐比画上的还要美!” 梵音凑过来一看,巧夺天工,画技堪称一流,心想,他才见我几面,便可画出如此神韵,实属难得,不由对文浩又产生了几分钦佩,心中一动。刚一起念,顿时又想起了匾额上的字——息心止步。她迅速敛起心念,亦收回了目光。 素英全然不知,还在一边啧啧称赞,一边念画上题字: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念完嘻嘻一笑,打趣道:“小姐,他想跟你长长久久啊,你意下如何?” 梵音正色,坦然说:“缘随愿而生,无愿则无缘。” 闻言,素英哑然,沈妈凄然。 晨晓刚破,文浩已站在小院篱笆外,恭身道:“文浩求见梵音小姐一面!” 素英走近,低声说:“小姐说了,不见。” 文浩也不强求,递上一篮糕点:“这是记月斋的糕点,请转交小姐品尝,请转告小姐,明天我还会再来的。” 素英犹豫片刻,接下,不再多言。 晨风习习,素英开门。 篱笆墙外,又见文浩俊雅身影。 见素英出来,朗声道:“请梵音小姐赐见一面!” 素英轻言:“殿下请回,小姐不见。” 文浩呈上诗集一本:“这是文浩近日拙作,请小姐指点。” 素英接下,不再多言。 朝霞半天,染遍山林,文浩静立篱笆墙边,手持山花一束。 见素英出来,清声道:“文浩拜见梵音小姐。” 素英接下花束,仍旧摇头。 又一清晨,文浩依旧篱边守侯。 素英仍旧对文浩摇头,接下他手中画卷,低头匆匆离去。 入夜,梵音展开画卷,花团锦簇中,正是自己埋首刺绣的侧影,上题:苦恨年年压金线,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他很聪明,竟然激我。 眼光又落到昨日翻看过诗集上,文笔洒脱,文思敏捷,页页都是飘逸俊秀的文字,确是一个才情不凡的皇子啊。 可是,息——心——止——步——梵音良久无语。 忽然开口:“收拾东西,回佛唱阁。” 晨曦中的篱笆门,冷落寂清。 文浩呆立,小院已是人去楼空…… 梵音,你为何这样决绝,又一次弃我而去,连望其项背的机会都不肯给我?! 你好狠的心呐—— 皇家祭祀开始。 文举一身黄袍,依戒身大师的主持,逐一进行繁琐程序。 祭天行叩拜礼,庞后跟在文举的身后缓缓俯下身去。她注视着儿子魁梧的背影,不难想象儿子此刻的面容,定然是严正肃穆,威严从容,从她心里升腾起一股敬意和无边的骄傲。 这是我的儿子,他就是将来的皇帝! 祭祀已近尾声,文浩悄悄地溜出大殿。 庞后眼角余光望见,心中了然,但没有作声。 他悄然来到了佛唱阁,佛唱阁里,简朴依旧,只有素英在整理书架。离开了小院,她一定是回到了这里,文浩会心一笑,我果然没有料错。他蹑手蹑脚走到素英的身后,猛咳一声。素英吓了一跳,看清是他,便翻了一个白眼。 文浩嘻嘻一笑,故意不理会素英的气恼,大大咧咧往凳上一坐,说:“躲我?真的就这么容易么?”素英从鼻子里哼一声:“这里可是你随随便便可以进来的?!”张嘴就要叫人。文浩“且慢!”一声,反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素英又哼一声,答知道。文浩便呵呵一笑。素英幡然醒悟,寺院也是王土,他是皇子,怎么不可以进来?!又上当了,气得直跺脚。文浩可不敢得罪她,只好又过来说好话。 “我叫你姐姐好不好?好姐姐,你告诉我梵音到哪里去了?” 素英冷笑。 文浩好生后悔,刚才真不该得罪她,找不到梵音可如何是好?祭祀一结束,我就要回宫去,今后,再难有借口出来了。他垂头丧气,一屁股坐在佛唱阁的门槛上,一筹莫展。 此刻,梵音正站在桃花林里。襟衣雪白无尘,面容纯洁宁静,一如往昔。 十里桃花林,桃花依旧是繁华似锦,雪白的,粉红的,在每一个枝头怒放,层层叠叠,向天际展开。头顶的阳光有些眩目,照在身上久了才有些许的暖意,起风了,风怎么还是这么凉?梵音拢了拢黑色的斗篷,将帽子戴上。一年一次,皇家祭祀,她都要出这么一趟门,这么多年了,连沈妈都习以为常了。今年好象跟往年不同,今年的春寒特别冷,沈妈临出门时,非给她穿上这件带帽的斗篷,也好,不然,象她这么呆站一上午,非得冻木了不可。 梵音伸出冷得有些发硬了的手,去接落下的花瓣,风中的花瓣是无根的漂泊,象一颗颗没有找到归宿的心,就这么随风而逝,芳踪消隐。她轻轻捻下落在黑色斗篷上的花瓣,再摊开手,任风将它卷走。任这桃花开得再好,也只有这一季的灿烂,无人应景,在这滚滚红尘里,只能徒留下一代寂寞芳华。 她默默地站在纷飞的花雨中,执着地等待。 今年是第八年了,我是不是还要继续等下去? 文举,你到底在哪里? 你真的就这样把我忘了吗? “当——”寺里的钟声响了,祭祀就要结束了。 皇家祭祀又要结束了。 他不会来了。 梵音将僵硬的身躯摊靠在冰冷的树干上,那一刻,她觉得,这漫天纷飞的花雨,就象是她失落的心,一瓣一瓣,满天全是崩落的碎片。 她又一次失望了,眼泪从凉凉的面庞无声地滑下,跌落在地下,渗进土里。 还是象往年那样,给他留下个印记罢,或许,或许,他还会来,至少,他可以看见,他就会明白,我,还在等着他,一直在等着他。 梵音抱着残留的一线希望,在弯挂桃树下,蹲下身,用树枝将一小块地整平,慢慢地写下一个斗大的“文”字,然后,拈起地上的花瓣,一瓣一瓣按下去,春天的土是湿润的,还有些软,花瓣轻微一按,就粘住了,地上呈现出了一个花瓣铺就的“文”字,她呆呆地望着,仿佛又看见了那张稚气未脱、英气焕发的脸。 “当——”寺里又敲钟了,祭祀真的结束了,宫人们已进偏殿喝茶。 每次他都是这个时候离开的,过了这个时候,一切都该结束了。 梵音拭去脸上的泪,将斗篷捂紧,低头向桃林外走去,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桃花妩媚在她眼里颜色全无,桃枝掠过头顶的斗篷她浑然不觉,身旁一人无声走过她也视而不见。 她心事重重,低头颦蹙,黯然走过。 他心事重重,昂首直视,傲然走过。 就这样,她与他静静地相遇,然后在彼此的视若无睹中被忽略,悄无声息地在纷飞花雨中擦肩而过。 黄袍加身,英姿挺拔,剑眉横立,冷峻坚毅,文举目不斜视走进桃林深处。 祭祀的时间竟然这样长,他好象今天才感觉到。往年在桃花林中,有清扬相伴,时间总是过得飞快,任你怎样都留不住。他也想早点来到桃花林,可他是太子,必须主祭,纵使他是多么的心驰神往,也必须先履行自己的责任。 今时不同于往日,今后永远也不会同于往日了。 愈往桃花林深处走,心中愈是忐忑,她来了没有?她还在不在?脚步也放缓了,渐行渐慢,最后停住,我还继续往里走吗?八年了,她今年该有十六了,小时候就很清秀脱俗,现在应该更漂亮了,她还会穿着纯白的雪纺吗?如果在那棵弯挂桃树旁,看见了她,我该说些什么?说对不起,她会原谅我吗?如果没有看见她,我该怎么办? 在危难时刻从不犹豫,血染战袍从不退缩,面对千军万马从不胆怯的文举,此刻他踌躇了,我还继续往里走吗?八年了,时时挂心的桃花林,总是在他的梦中出现,那嫣红的一片总是在他的梦中开放得如霞似锦,激起他心底深处的涟漪。今天终于又置身这飞花世界,过往的种种如梦如幻。 他站在桃花从中,闭上双眼,张开双臂,深吸一口气,呼吸这无处不在的芬芳,以解自己经年的相思之苦。清扬的笑脸渐渐清晰,清扬的轻笑由远及近,雪白的身影回旋,再回旋…… 待他再睁开眼,大踏步地向前走去,再没有半点犹豫。 弯挂桃树下,空无一人。 只有满目如烟的粉红,空无一人。 她不在。 文举的心蓦地从高空中跌落。 他走近弯挂桃树,树长高了些,长粗了很多,以前清扬跟他说话的时候,就喜欢微微曲腿,把双手挂在树干上悬着,荡来荡去,文举高了,挂不了,就站在旁边把清扬推来推去。现在呢,他们都长大了,桃树弯干的高度清扬也无法再悬挂,太矮了。文举将手放在桃树干上,抚摩着粗糙的树皮,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牵着清扬的手,欢笑着,奔跑着,嬉戏着,在桃林中穿来穿去。 他心中怅然,向前一步,想靠在树干上,一抬脚,地上的枯枝挂了袍子,他低头,伸手去扯,却停住——地上有那么一小块,明显被人整平了,上面写着一个斗大的“文”字,竟全是用花瓣拼成,再一细看,花瓣竟是被人细心地用手轻轻嵌入的,因此没有被风吹走。 刹那间,他懂了,他明白了。 ——清扬是她,是她留下的记号,她在告诉他,她在等他,一直在等着他。 八年了,她一定是每年都来,每年都留下这个花瓣写下的“文”字。 文举冷峻的脸上急剧变化,悲喜交加,她一直在等他,她没有生他的气啊。她说过,她会一直陪着他的,她没有食言,她一直都在这么做。 他用手抚摸过粉红的花瓣字,那一刻,心中柔情万千,一波又一波地涌起,顷刻间将他暖暖地包围,铮铮铁骨的文举眼眶竟有些湿润。她还记得我,耳边仿佛又听见:“文举,你是个坏蛋!我等了你一年,你一来就气我。”他自嘲地笑笑,等了一年我就成了坏蛋,等了八年,该是什么了?应该是坏透了,十恶不赦了吧。 花瓣字还那么新鲜,应该是刚走不久,她什么时候走的呢?想起来了,以前每次我都在宫人喝茶的时候离开,她定然每次都是等到这个时候。可是,今天,我主祭祀,只能在宫人喝茶的时候才来,所以,竟这样错过了。猛然想起进林时那个穿黑色斗篷的身影,初时并没有在意,再仔细想想,时间怎么会那么巧,而且同样也是这个方向,他心里一惊,——清扬! 我竟如此粗心,与你失之交臂! 文举恨恨地猛一拳,砸在桃树上,震落一地的桃花。 不,我不要再次失信于你,我一定要找到你,告诉你,我回来了,文举回来了! 他脚步稳健如飞,疾步离去。 文浩心中郁闷,一路走走停停,正要穿过桃花林,抄小路回寺院。 他百般无聊,梵音没见着,又把素英得罪了,连她去了哪里都问不到,别提有懊恼了。取下腰上的配玉,一路走着,一路抛着玩。忽然一下没接住,配玉掉在了地上。 咦,这是什么? 好象是一个字。 怎么会有人在地上写字,居然还用花瓣? 文浩把上面浮着的花瓣吹掉,嵌入花瓣的字显现,是个“文”字。 他纳闷:写什么字不好,非要写个文字? 他往旁边一看,有人来过,好象还在这里呆了好一阵子,在另外一棵桃树下,落下的花瓣特别多一些,似有人用重力撞击过桃树。 他转悠了几圈,仔仔细细勘察了一番,脑海中一闪。 莫非——是梵音,一定是梵音来过,为了躲我,她到这里来,还在这里练剑,那桃树定然是她翻飞时用以落脚的,因承重力的关系,所以落花特别多。 至于这个花瓣的“文”字,文浩眉头一皱,难道——难道,她是想写我的名字吗? 文浩蹲下来,用手去抚摸花瓣字,梵音,你是在写我的名字吗?——为何要写我的名字? 是我让你心烦意乱吗?——你为何会心烦意乱? 你拼命躲我,只因我是皇子,你是怕陷进去吗? 还是,你要强迫自己挣脱? ——因为,你已经陷进去了。 这个花瓣大写的“文”字,透露了你深藏心底的秘密。 文浩的心抽搐起来,为这个冷傲多情的女孩心痛,梵音,你这是何苦呢? 就象沈妈说的,你以为,你真的能够那么轻易就忘记了吗?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文浩忽然间就明白了梵音。 第十一章 众里苦苦寻她千百度 文举回到宫人喝茶的偏殿,忽然发话:“将今日参加祭祀的所有女眷清点一下,凡未满二十岁的,都带到前院集合。”宫人们莫名其妙,一阵手忙脚乱,终于将女眷们全部集合,前院竟站了有三十人。文举一一看过去,不是的,都不是的。他又问:可有带了黑斗篷的?稀稀拉拉站了近十多名出来,还是不是。 “还有别的女眷吗?”文举不甘心,问总管公公。 公公答:“王妃、公主、郡主、侯王府小姐、诰命夫人、三品以上重臣家眷等尽数在此。” “把下人中带了黑斗篷的女人也找来。” 竟无一人。 文举沉默了,脸色阴沉:“回宫。”  皇辇中,文举一言不发。 清扬,你明明来了,可你到底在哪里? 清扬—— 就算把白州城翻过来,掘地三尺,我也要把你给找出来。 文举发了狠。  五日之后,派出的人回话,不但白州城,周遭的县郡都翻了个底朝天,根本没有风清扬这个人。 文举的脸色愈发冷峻。  皇上的病一天重似一天,人日渐憔悴,已经不能下床走动,特嘱朝中之事交由文举做主,只有大事才上奏给他。 窗外寂静无声,室内灯火通明,案几上一摞奏折,文举正在逐本批阅,时而眉头紧皱,陷入沉思,时而眉心舒展,奋笔疾书。 庞后悄悄地站在门边,看着自己的儿子,眼光里满是深情。 “娘娘……”宫女小声提醒:“您已经站了很久了。”庞后将食指靠放嘴前,示意宫女禁声。她轻轻地走进去,文举没有发觉,倚站在桌边,好一会儿,文举都没有抬头。庞后撩起衣袖,纤纤玉手端起墨条,在砚台上轻轻推磨。文举拿笔蘸墨,头也不抬地说:“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了。”庞后不语,墨条仍旧推磨着,眼睛却定定地看着文举的侧面,乌黑的发,宽阔的额头,高直的鼻梁,方正俊朗的面庞,神情专注,嘴唇紧闭,透出无比的坚毅,她的心再次被骄傲溢满。 这是我的儿子啊—— 文举觉出了有些异样,侧头一看,正迎上母亲慈爱的目光,他愣了一下,旋即收回目光,离坐下拜:“母后,请恕儿臣无礼。”庞后扶起他,顺势牵起他的手,文举迟疑了一下,想抽回手,但只踌躇了几秒,随即坦然,任庞后握着。庞后感到了他的退缩,她心里好象忽然被针扎了一下,她将手松了些,任文举抽回,可文举只是稍稍犹豫,并没有抽离,反而坦然地接受,庞妃心头一热,失而复得的欣喜汹涌而至,她几欲掉泪,紧紧地攥住了儿子的手,生怕再次失去他。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都在冷宫的那一幕中惊醒,妹妹幽怨的眼神,文举憎恶的眼神,层层叠加,让她痛彻心扉。八年的分别,竟是因为儿子执意要躲避她,八年的牵挂,日日吞噬她一颗做母亲的心。她以为,这辈子文举都不会再尊重她、理会她,剩下的,只有冠冕堂皇的敷衍和应付。今天,她斗胆牵住了儿子的手,她想试探一下儿子对她的情分到底还有多少,尽管她想到最坏的场面,无非是儿子将手甩开,可是他只是迟疑了那么一下,这刹那间的迟疑竟使得她如坠地狱,如果他真的甩开,她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可是文举最终还是没有抽离自己的手,坦然地让她握着。儿子,到底还是原谅她了,儿子,真正的回来了。 文举从来都不曾忘记冷宫中那刻骨铭心的一幕,他恨母亲,更体会到了母亲的可怕,他甚至认为,有一天,为了某种目的,母亲也会象对待自己的妹妹一样,对自己痛下杀手,每当想到这里,他总是不寒而栗。他要为姨娘报仇,他要好好地保护自己,所以,他生平第一次主动利用了母亲的影响力,达成所愿,离开母亲,离开皇宫,也离开了危险。他也心软过,到底是母子连心,可他无法再相信这个被他称之为母亲的女人。他对她,从来都是必恭必敬,礼数周全,但,再没有任何感情。今天,她贸然地牵起他的手,是故意?还是无意?是计谋?还是真情流露?他无从知晓,长久的疏远使一切都变得牵强附会,他本能地想要缩手,可瞬间他想到了自己所处的位置,他还只是太子,还不是皇帝,面前的这个女人只要再耍一点小小的计谋,就可以翻天覆地,所以,不可以拒绝。 还有,她眼里的柔情,也不能不让文举动容,这母亲独有的眼神,哪怕只闪现那么一瞬,也足以摧毁他所有的斗志。不,不能着了她的道,这个危险的女人。文举收敛心神,不动声色地默立,任庞后紧紧地攥着。 “举儿,祭祀那天你为何集合所有女眷?”庞后轻声问,生怕刺中儿子的心事,惹他生气,破坏这难得的美好气氛。 文举不语。 “你是在找人吗?”庞后小心翼翼地问:“你是在寻找一个披着黑斗篷的小姐吗?” 文举仍是不语,他拿不准庞后又有什么意图。 庞后见他沉默,以为他难以启齿,宽慰他:“有什么话你尽可以跟娘说。”语气温柔又熨帖。 文举看庞后一眼,心底冷笑,娘?!跟你说?!脸上却还是一贯平静,波澜不惊。 “这么大的人了,还害羞么?”庞后轻声一笑,拍拍文举的手背:“是啊,你也二十二岁了,早该娶亲了。”起身来,仿佛下了个很大的决心:“这事娘替你担待了。”而后,留下一串幽雅的笑声,款款离去。 文举呆住,怎么她竟以为他是少年思春?! 他哑然失笑,连连摇头。 蓦然间,笑容尽失,取而代之的是失落和坚忍。 清扬—— 你到底在哪里,你长成什么样了,我一定要找到你,我一定要再见你。  太监轻手轻脚地走上前来,将案几上的灯吹灭,文举惊觉,天亮了,奏折竟批了一夜。他站起身,跨出宫门,朝霞漫天,空气清爽,好一个艳阳天。他长吁一口胸中的郁闷之气,把所有的烦心杂念抛诸脑后,又想起边关厮杀的豪迈之情。 是了,我何不去找杜可为? 他为人豪爽大气,朋友众多,三教九流中都不乏为他效力者,我去找他,或者他能有办法,可以帮我找到清扬。 希望重新浮现,他精神为之一振,换上便衣,一跃上马,直奔安国侯府。  杜可为正在假山莲池畔喂鱼,忽听一人朗声:“杜兄好雅兴啊!” 杜可为会心一笑,头也不回:“也比不得太子殿下忙中偷闲雅兴高啊!” 文举呵呵一笑,调侃他:“杜兄,见了太子还不恭迎?” “不是便衣么?”杜可为回身,爽朗说道:“既是不想亮出身份,侯爷我也只能装聋作哑了。”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进屋。  “殿下今日来,所为何事啊?”杜可为摒退左右。 文举开门见山道:“我有一事相求。” 杜可为一挥手:“求什么求?!殿下尽管说。” “请杜兄帮忙找一个人。”文举缓缓说道。 杜可为奇怪了,天下竟还有太子找不到的人? 文举见他奇怪神色,解释道:“我派人找了很多次了,新近又找了很长一段时间,杳无音信。” 杜可为明白了,原是通过正规途径找不到的,只能拜托他的朋友了。于是,问道:“殿下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人,请详细告之杜某。” 文举起身,双手背靠,缓缓走近窗前,目光悠远,深沉地说:“一个故友,现在应该已经十六岁了,当年皇家祭祀在归真寺桃花林中见到她时,只有四、五岁光景,襟衣雪白,清丽脱俗,谈吐大气,略会武功。”他深吸一口气,将来龙去脉细说了一遍。 听罢,杜可为沉吟良久,又问:“殿下都找过哪些地方?” 文举长叹一声:“整个白州城及周围县郡,莫不掘地三尺。” “那殿下可有找过归真寺?”杜可为又问。 文举黯然:“寺里方圆百里,也悉数查找过数次。” 杜可为淡定道:“我指的是归真寺里。” 文举诧异,一想,还是摇头:“寺里全是僧人,怎会有女子?” 杜可为悠然说道:“最不可能的地方或许就是最有可能的。” 文举脸色大变,他直觉,杜可为一定知道什么,他急切地扑上来,抓住杜可为的肩膀,大声说:“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殿下可曾想过,为何会在归真寺的桃花林遇见她?她既不是参加祭祀的皇亲贵族,谈吐大气、略会武功又岂会是山野村姑?何况皇家祭祀戒备森严,归真寺境内还有僧人把守,谁人可贸然进入?别说一个小姑娘,就是一只苍蝇,怕也飞不进去。”杜可为抿一口茶,看一眼文举,脸上急切的神情,征战八年从未见过,是什么,竟让历来气定神闲的太子如此焦躁? 他将文举抓住肩膀的手轻轻放下,反过来拍拍文举的肩膀,轻声说道:“只有一种可能,她原本就是寺里的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找的应该就是她。” 文举的脸色骤然由急切变成惊喜。 “我确实曾经见过她”,杜可为凝神,思绪又飘回到了当年的佛唱阁。“大约是八、九年前,那一年皇家祭祀后我没有随仪仗队回朝,去找戒身大师,想替过世的母亲做一场法事。穿过偏殿时,只见雪白襟裙一闪,我一时好奇,跟了进去,发现竟是一个超凡脱俗的小姑娘,我抓住她的肩膀,想跟她开个玩笑,没想到小姑娘一点也不畏惧,不但没给我好脸,还使出武功挣脱。”想到当时的场面,小姑娘瞪眼的模样,他忍不住笑了:“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走!去归真寺!”文举一把拖住杜可为,拔脚便走。 杜可为被他拽得一趔趄,连忙高声急叫:“备马!”  归真寺大殿,空灵方丈携戒身大师急急来见,“老衲拜见太子、侯爷,不及远迎,还望恕罪!”文举扶起方丈,恭敬地说:“老方丈,今日前来不是公事,就当是朋友到访,不必多礼了。”四人一翻寒暄,到禅房就坐。 “我是直性子,就不拐弯抹脚了”,杜可为对空灵方丈一作揖,便说:“小侯想向方丈打听一个人。” 空灵方丈点头:“请说。” “寺中可有女人?” 空灵方丈一听,连忙跪下:“老衲该死。寺中确有一女孩。” 文举端茶的手停在了半空。 “噢,那女孩是何人?”杜可为漫不经心地问。 “是小僧的小师妹,师父的关门弟子,侯爷曾经见过的,不知侯爷是否还记得?”戒身奏报。 文举闻言,迅速与杜可为对视一眼,杜可为很有把握地冲文举点点头,微微一笑,开口道:“是了,我记得。方丈不要误会,今日前来,并不是责怪方丈在寺中眷养女孩,方丈在十六年前曾经收养了一名关门女弟子,这在白州城里是人尽皆知的事情,留在寺中也无可非议。只是,从来没有人识得庐山真面目,杜某有幸,也只是在数年前见过一面。今天来,就是好奇,想一睹芳容。” 戒身脸色微变,心里忐忑,空穴不来风,无风不起浪,这究竟是福还是祸? 空灵方丈默不作声,沉思良久。 戒身上前一步,跪下:“太子殿下,侯爷,小师妹从小到大都没有出过寺门,更不曾见过外人,恐两位见笑,还是算了吧。”他这么说是有私心的,尽管明白梵音的宿命与社稷息息相关,正因为如此,为了梵音的幸福,他不愿意梵音与皇族扯上什么关系。 “戒身大师为何遮遮掩掩?”杜可为身经百战,岂会如此轻易收兵,更何况此行是为了一偿文举的心愿。 戒身低头,牙关紧咬,坏了,他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梵音,今日竟是真的躲不过去了,师兄再也没有能力保护你了。  两下僵持着,都不做声,都不退让,都暗地里较着劲。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空灵方丈缓缓道:“该来的总会要来,去把梵音叫过来罢——” 戒身一听,完全呆住,心里如打翻了五味瓶,他绝望地捏紧了拳头, ——完了——  四人都各怀心事,无言地坐着。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来。 文举定睛一看,桃红色的衣裳,杏眼粉腮,倒是有几分伶俐的样子。 这哪是清扬? 文举失望地冲杜可为摇摇头,杜可为却意味深长地一笑,示意他不要急于下结论。 这女孩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显然是跑得太急所致。 “素英,你怎么老是这样冒冒失失的?”戒身大师语气颇为不悦。 空灵方丈问:“小姐呢?” “我找遍了寺里,小姐不见了。”素英满脸通红。 “啊?!——”四人同时起身。 空灵方丈又问:“山上找了没有?” 素英怯怯地答:“还没来得及。” 众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一惊一乍”,戒身愠怒:“你是怎么搞的?她平时都喜欢去哪里?去找!” 素英“哦”一声,若有所思地说:“可能在桃林练剑吧。” 空灵方丈道:“领我们去。” 于是,素英带路,一行人出了禅房。 刚过大殿,操场里远远走来一个人,素英惊喜地叫道:“小姐!” 手持宝剑,襟衣雪白,身姿婀娜,秀眉凝脂,素面纯净,清丽脱俗。 梵音走近,躬身叩拜:“师父,大师兄。”然后侧立一旁。 “你到哪里去了?”戒身语气严厉。 她没有抬头,低声回答:“我去桃林练剑了。” 空灵方丈看一眼杜可为,你已经看到了,可以了么? 杜可为看一眼文举,好好瞧瞧,是她吗? 文举看一眼梵音,点一点头,杜可为对空灵方丈轻轻一挥手,戒身如大赦般对梵音说:“去吧。” 梵音再行一礼,转身走去,素英赶紧跟上。 刚走数步,忽然—— “清扬——” 她站住,迟疑片刻,谁叫我?再听,又没了声音。 于是复又往前走。 “清扬——” 她站住,又迟疑,谁叫我?谁会叫我清扬?这分明不是师父和师兄的声音。 她摇摇头,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继续往前走。 “清扬——” 她站住,仍旧是迟疑,真的有人在叫我,是谁?谁会叫我清扬?难道—— 她不确定地缓缓转过身来…… 那是谁? 距离两丈远的青年男子,站在师父和师兄的前面,深兰色的袍子在风中翻飞,宽阔的额头,浓黑的剑眉,黑亮的双目,高直的鼻梁,方正俊朗的面庞,坚毅挺拔,英气逼人。阳光下的这张脸,似曾相识的面容,再往下,看他的手腕,那不是我的佛珠吗? 她呆呆地看着他,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她难以置信,宝剑也从手中滑落,发出“当”的一声翠响。 “文——举——” 她嗫嚅,迟疑着叫出他的名字,这个在她心里呼唤了千万次的名字,要真正开口叫起来竟是这样的生涩。 “是我”,文举走近她,柔声回答:“我回来了。”  素英为之一震,那个文举,竟让历来理智持重的小姐失了神!难道他就是小姐年年在桃林之中苦等的人吗? 杜可为为之一震,那是文举吗?何时见过他这般柔声细语,心如刚竟成绕指柔? 戒身为之一震,他们竟然认识?清扬这个名字从未被人提及,太子居然叫她清扬;而她居然敢直呼皇太子的名讳,叫他文举! 空灵方丈也为之一震,太子和梵音,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这难道真是天意,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 红黄的太阳从晨雾中升起,阳光斜照,缕缕金光铺洒在大殿操场的青石板上,归真寺清凉的晨曦,透出金碧辉煌的*,清扬素白的身影和文举深兰的身影近在咫尺,时隔八年的重逢竟象在梦中。 清扬从颈上取下玉指环,摊放掌心,伸到文举面前,白皙的掌心有些震颤,玉指环反射着阳光,发出绿幽幽的荧光。文举黑亮的眼睛含笑注视着她,两手将她发抖的手轻轻覆盖,触及她冰凉的指头,复又握住她垂放的另一只手,包紧,放在自己的胸前。清扬幽深的眼睛无言地望着他,伸着双手,任由他握着,宽厚的手掌带着温度从她战栗的指尖传来,有一种感觉,叫做温暖……  天地间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  第十二章 乖巧逢迎官升太子师 庞后宫中,一大臣躬立。 庞后和悦地对他说:“哀家弟弟庞瑞无端被人告御状一事,多亏你从中周旋,这个人情哀家记下了。” 堂下大臣回答:“不敢劳娘娘圣心记挂,卑职只是做了自己份内的事。” 庞后悠然道:“林大学士不但学问好,做人也很有造诣啊。” 堂下大臣谦恭回答:“娘娘过奖了。” 庞后关切地问:“林大学士有几年未得升迁了?” “卑职不才,已有七年停滞不前了。” “喔”,庞后思索片刻,说:“太子太傅年岁已高,正准备告老还乡,这样吧,哀家即刻禀告皇上,从明天开始,你任太子太傅。” 林展衡大喜过望,俯首磕头不止。正要退去,又听庞后说:“又是荷花开放的季节了,下月初三,哀家准备携宫中女眷去婆娑湖赏荷,叫你的两个女儿都来吧。” 林展衡领了旨,谢了恩,出去了。 前脚刚走,庞后脸色一变,怒喝一声:“还不给我滚出来!” 庞瑞畏畏缩缩地从幔帐后走出来,憋红了脸。 庞后操起案几上的书狠狠地甩过去,愤恨地说:“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要你收敛一点,你就是不听!我告诉你,这次还多亏有个林展衡,好在他乖巧,替你遮掩过去了,不然这要是被捅到皇上那去,你有十个脑袋都不够砍!”她从袖中抽出一本奏折,往庞瑞身上一甩:“他拿来的奏折,你自己看!” 庞瑞一边看,一边额头渗汗,脸色越来越苍白。 “哼!”庞妃冷笑一声,数落道:“强占田地,奸**女、滥用私刑、强抢民女、草菅人命,居然还敢将御用木材私自动用造私房,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条条都是死罪!” 庞瑞吓得趴在地上,可怜兮兮地说:“姐姐,你要救我。” “唉”,庞后用手撑住剧痛的头,无限忧虑地说:“庞瑞啊,你再这样下去,姐姐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有救不了你的那一天。” 地上传来可怜巴巴的声音:“不是还有太子吗?”庞瑞又有些自得地说:“我可是他亲舅舅。” “你给我闭嘴!”庞后勃然大怒:“你给我惹的麻烦还不够?!还不知道收敛!你非得把太子也拖下水?!”想到儿子,她心里一阵心悸:“如果你再这样下去,只会连累太子,一旦太子被废,我们庞家可就全完了——”庞后悲戚地说:“太子没了,我们就只能任人宰割了,妹妹也白死了。”说到这里,一阵伤心,想到弟弟的不争气,自己的操劳,又为文举担忧,悲从中来,不禁掩面而泣。 庞瑞慌了手脚,在他眼里,姐姐从来都是冷静的、坚强的,何时变得这样无助?他惶惶然地爬起来,走近姐姐身边,将丝帕递给姐姐。 庞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迅速将眼泪擦干,挥手将庞瑞赶走。  林府,林展衡下轿,一路快步走进家门,一路高叫:“夫人!夫人!”房中一俊美妇人款款迎来,岁月的风霜并未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还是娇巧妩媚,声如婉啼:“相公,回来了,有什么喜事啊?这么高兴。”林展衡呵呵一笑:“皇上已颁旨,任命我为太子太傅,明日我就要去给太子授课了。”夫人喜出望外,连声说:“阿弥陀佛!真是菩萨保佑。明天我就去归真寺烧香。” “爹爹,那要好好庆祝一下啊。”旁边探出一个调皮的身影。 “小鬼头!”林展衡伸手刮一下她的鼻子,问:“香儿,你姐姐和弟弟呢?” “我在这里。”幽静悠然前来,道:“恭喜爹爹了。” “还有我!”弟弟盘拙也跑了过来。 一家人其乐融融。林展衡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忽想起庞后的话,便告诉两个女儿:“下月初三,皇后娘娘要带宫人去婆娑湖赏荷,特意叮嘱,要你们俩也去,早做准备吧。”见夫人和女儿均露诧异神色,又压低声音说:“听说四品以上官员未出阁的女儿都去,众人猜测可能是为太子选妃。” “真的?!”幽香一下蹦起来,幽静的脸色却一下子沉了下来。 “好了,都别闹了”,林夫人揽起两个女儿:“明天随娘去归真寺烧香。”  归真寺前殿,金身佛祖静默,龛前香柱袅袅,林氏母女三人跪在地上,各为所求。 林夫人求:“菩萨,请保佑我家相公,飞黄腾达。” 幽静求:“菩萨,我不想当什么太子妃,请佛祖赐我与三皇子一段良缘。” 幽香求:“菩萨,让我成为太子妃吧。” 三人嘴唇蠕动,在心底默念。佛祖悲悯地望着他们渴求的目光,静穆无边。 身边悉悉梭梭一阵裙裾响动,三人侧头一看,是一襟衣雪白的绝色女子,秀眉如黛,素面纯净,旁若无人地在她们身边跪下,闭上双眼,双手合十,虔诚祈祷。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屏气凝神地注视着这女子优美的侧影,只有殿前的那一柱香,静静地焚烧着,在这一段静穆的时光里无声地述说,那些各人心底的期盼。 未几,白衣女子起身离去,自始自终不发一言,也不曾望她们一眼,就好象她们三人根本不存在一般。轻轻地来,悄悄地走,无声无痕,象一阵风。 “好幽雅的女子,真美啊!”幽静神往。 幽香却说:“太清高了。” 林夫人制止:“不要在后面议论人家,这样不好。” 拉着俩姊妹,准备回家。 梵音出了前殿大门,往右边走去,而沈妈,正好从左边过来,要找梵音。刚到门边,从门内跨出三个女人,径直向外走去。沈妈定睛一看,那走头的****,不是小姐曾柔是谁?!她抑制不住张口就要叫,终于还是忍住。她定定地看着她们离去,心中了然,小姐身后的女孩,必定就是大小姐和二小姐,长大了,出落得花一般的水灵。她倚在前殿的门边,出神地望着,看三人母女情深的样子,想起了孤苦伶仃的梵音,不禁潸然泪下,回眸望一眼佛祖,菩萨呀,菩萨,这难道是你特意安排的吗?让她们母女四人在这佛堂中相逢?  六月的婆娑湖,正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时节,庞后邀众官员的女儿们来赏荷,确如大臣们私下传闻的一样,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名为赏荷,实为太子选妃。一行近三十人,穿着姹紫嫣红,给平静的婆娑湖带来了许许生气。因为对此行的目的心知肚明,众人都争着表现,希望能被庞后看中。 庞后将她们分为六人一组,分别坐船去游湖,自己却坐在岸上观望。女孩子们上了船,开始还有几分拘谨,逐渐没有了约束,放下了端着的架子,变得随意起来,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却不知她们的言行都被船上装成艄公的宫人们记下了。 小船在湖上飘曳,女孩们嘻嘻哈哈地打闹,只有幽静,颦眉静坐,兀自想着心事,这满目的绿荷、娇艳的红莲全然都没有在她的眼里,她心里想着的只有凌宵河上、管家篷船,那个儒雅俊秀的绿袍男子——三皇子文浩。 绿油油的荷叶迎风翻飞,亭亭玉立的莲花翩翩起舞。幽香所在的这条船,走得最快,一下便扎进荷花堆里,女孩们手忙脚乱地摘荷花,急切的更是站起来摘,左边的人也探身,右边的人也踮脚,一折腾,船失去了重心,开始摇晃,这下女孩们慌了,尖叫着乱成一团,船也晃得更厉害,眼见就要翻了,忽然一人大声道:“都保持姿势,不许再动!”声音急促但不慌乱,犹如当头棒喝,把女孩们吼的一愣,大家都乖乖地站在原地,船也晃动得不那么厉害了,那喊话的女子又说:“现在慢慢地坐回各自的位子,再不要乱动。”众人又都依言坐好,那女子又说:“船头的负责摘花,船尾的都不要动,船头的将花摘下往后传,上岸再一起分。”大家又都按照她安排的去做,上得岸来一分,这艘船上的女孩,每个人所得的荷花都比其他船上的人要多。 庞后见她们分完花后,才宣布开始比试才学,题目是咏荷,可以誊写古人的诗句,也可以自己写。众女孩们平声静气,不大的功夫纷纷交卷。  入夜,皇后的集粹宫,灯火通明,宫人们在做最后的复查,一切就绪后,禀告庞后结果:“娘娘,摘花最多的是二号花船,共三十七朵,每人六朵。” 庞后奇怪:“还有一朵呢?她们这一船每人怎么都是一样的数目?” 公公将事情经过详细地讲了一遍,庞后点头:“这个女孩临危不惧,倒是很有气魄,做事也很有方法,多出的一朵竟然想到送给艄公,很是周全,既避免了内部纠纷,又笼络了外部的人心。”问道:“这是谁家的小姐?” 公公答:“是太子太傅林展衡家的二小姐,闺名幽香。” 庞后点头:“去看看她的笔试。” 公公却迟疑了,庞后问:“怎么了?” 公公这才将林幽香的卷子交上,庞后一看,竟是白纸一张,空无一字! 她沉吟一会,嘴角浅笑浮现。 小姑娘,行事为人,颇有乃父之风啊。 林大学士博古通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他的女儿,才学定然不差,交上白卷一张,原来只为出奇制胜啊! 聪——明—— “说说林家的大小姐。”庞后记得林家来了两位小姐。 公公回答说,大小姐表现平平,观人似乎性格内向,自上船到下船,都很少说话。取笔试的卷子给庞后看,诗是自己写的,但文采嘛,庞后道:“字比文采还略胜一筹。”言必眉头一皱,她所了解的情况,林家大小姐诗文出众,今天看来,不对啊。还有,上午所见的林幽静脸上根本没有出游的欣喜,反而显得心事重重的。庞后前后一琢磨,几乎可以肯定,林幽静不是不出众,她是故意敛顿锋芒,为什么呢?她到底有什么心事?难道她是不想当这个太子妃,故意使自己落选? 庞后又详细问了其他女孩的情况,心中有了底。她把公公唤来,耳语了一阵,公公下去了。庞后喃喃道:“还有这最后一关了。”  林府,林展衡刚从朝堂回来,跨进院落,正好碰上母女三人在花园中聊天。 “说些什么体己话啊?爹爹可否一听?”他微笑着走上前去。 林夫人道:“还不是在说前几日赏荷之事。” “我知道”,林展衡慈爱地看幽香一眼:“你可是交了白卷喔。” 幽香脸上飞过一片红云,娇嗔道:“爹爹……” 林展衡呵呵一笑:“无妨,无妨,兵行险着,却也是独具特色啊。” 林夫人诧异:“香儿,你怎么?” 幽香便将那日之事详细地说了出来。林夫人倒吸一口凉气:“香儿你好大的胆子,就算是不怕娘娘怪罪,也不怕就此落选么?”她心中早已明白幽香的心事,对太子可是一往清深,她担心,这样做会弄巧成拙、适得其反,不但不能与太子结为秦晋之好,反而会失去这个难得的机会。 幽香却不以为然:“娘,想皇后娘娘是何等精明的人,她怎会不知我林家世代书香门第,岂有才学平平之人?更何况她心高气傲,眼光独到,如果我同别人一样,只会趋同,没有一点特别之处,那又怎能得到她的另眼想待?” “那要是万一,皇后娘娘认为这是你的狂妄之举,可如何是好?”林夫人更加担心。 “不会的,娘,”幽静开口了,宽慰母亲:“她不单单是为儿子选媳妇,更是为太子选妃,选的也是未来的皇后,岂会中意一个平庸的女子?!”反手将妹妹拖过来:“要是你真的能被皇后娘娘看中,该有多好啊。” 幽香羞涩,搂紧姐姐:“那还要多谢姐姐承让,如果真的被选中,第一件事就是要求皇后娘娘,达成姐姐的心愿。”言必冲幽静眨眨眼,暧昧一笑。 幽静的脸顷刻通红一片。 “好啊,好”林展衡心情颇佳,神秘道:“让爹爹来揭开谜底如何?” “啊——”母女三人都屏住呼吸,紧张地望着林展衡。 林展衡故意卖个关子:“今天下朝,宫里的总管太监来找我,给了我一样东西。”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袋,打开一看,竟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 “啊——”众人都惊呼一声。 林夫人诧异:“相公,公公如此位高权重之人,为何要送你如此贵重的礼物,难道他还会有事求你?” 林展衡意味深长一笑,不置可否。 幽静、幽香对视一眼,心中已隐隐猜到。 “总管公公所求的,必是将来之事。”幽香思忖道:“趋炎附势也是宫中的规矩,公公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消息自然比别人灵通,要未雨绸缪,就要找准靠山。”她小心翼翼地向父亲试探:“莫不是,我们家真的会出一个皇后?” 林展衡哈哈大笑:“到底是我林展横的女儿啊,虎父无犬女。” 突如其来的狂喜,击中了每一个人。林夫人喜难自禁,又是面向青天,双手合十,“多谢菩萨,多谢菩萨”念个不停。幽静高兴地对妹妹行一个万福:“小的恭贺太子妃。”幽香一把搂住幽静:“谢谢姐姐成全。” 正当众人高兴得乱作一团的时候,只听见林展衡高声说:“错了!错了——” 母女三人登时呆住,木木地看着林展衡。 林展衡低声唤幽香:“香儿,你过来。”幽香偎依过来,林展衡抚摸着她乌黑的发,缓缓说道:“皇后娘娘的心意”,略微停顿一下,有点困难地说:“可能,可能只是立你为侧妃。”幽香呆住,心往下一沉,太子妃不是我啊,眼眶不由得红了,眼里浮起一层雾花。嘴角也微微地抽动起来。 幽静见妹妹如此模样,心里也很难过,她原本怀着多大的希望啊。无言地走过来,将妹妹揽进怀里,轻言细语地安慰:“终是可以嫁给自己心仪的人,虽不是正妃,好歹也是个侧妃,地位并不低,以后还可以做贵妃娘娘的。你看现今的皇后娘娘,不也是从贵妃娘娘这个位子上做上去的吗?”幽香闻言,对姐姐报以无奈的一笑:“是啊,总归是嫁给了自己心仪的人不是。”虽然失望,却还是有些许的安慰。 林夫人叹口气,握紧了女儿的手,喃喃道:“也好,也好——” “都不要难过”,林展衡看大家的模样,心里也不好受,徐徐说道:“幽香虽是侧妃,可命中注定,将来的皇后还是会出在咱们家。” 幽香抬起泪眼,直直地望向父亲,我只是侧妃啊,将来的皇后,可能吗?可能吗!可能吗—— 林展衡走过来,一手执起一个女儿,看幽香一眼,梨花带雨,又看幽静一眼,恬静温婉,复看幽香一眼,再又看幽静一眼,反复几次,方才沉沉说道:“今日公公告诉我,虽然还没有下诏书,但大致是定了,皇后娘娘属意的侧妃是幽香,而正妃却是,”他顿一顿,脸上浮现些喜色,重重道:“是幽静。” 似晴天霹雳一般,幽静的身子一震,随后棉软地摊倒下来,被林夫人一把抱住。 她大脑一片空白,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耳畔传来父亲喜悦的声音:“咱们林家注定得出一个皇后!” 这声音象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向她,直砸得她头晕目眩、眼冒金星、脸色煞白、四肢无力。 父亲还在得意:“两个太子妃啊,此等荣耀,谁人可及?!” 我故意屈居人下,娘娘为何还会选中我?为何?为何!为何—— 幽静一把扑将过去,抱住父亲的腿,无限哀怜地企求:“我不要做太子妃,我不要做太子妃,”她涕泪纵横,语无伦次:“不是还没有下诏书吗?爹爹,你去跟皇后娘娘说,我不做太子妃,让妹妹去做,我们家还是会有一个皇后的,爹爹,爹爹,你去求皇后娘娘……” 林展衡恼了,这种求之不得的好事,竟被女儿抵死拒绝,他恼怒地说:“你以为太子妃这个名号是什么?!说让就可以让,想让就可以让?!”拨开女儿的手,拂袖而去。 幽静伏在地上,痛哭不已。 上天呐,你既然让我遇见他,既然让我钟情于他,又怎会给我一个如此不堪的结局? 幽香凄然,姐姐,我好歹还是可以嫁给自己心仪的人,你呢?还没有开始就宣布了完结;我费尽心思,只得成个侧妃,你惟恐避之不及,竟被皇后格外垂青,这到底是上天对你的眷顾、对我的不公,还是上天对你我的捉弄? 推不了的圣意,逃不掉的宿命啊—— 幽香悲戚万分,林夫人见两个女儿的伤心之状,心如刀绞,别人家遇到这事,都是欢欢喜喜,不知该怎样庆祝,这林家三母女,却相抱哭成一团。   第十三章 佛堂斗拳情动扰清修 林府的夜,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欢笑声,幽静和幽香,一个呆坐在桌前默默流泪,一个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光发木,都是茶不思,饭不想,林夫人看着心里难受,便来书房找林展衡。 “相公,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林夫人悄声问。 林展衡粗声回答:“你想我有什么办法?” “或者考虑一下,去找皇后娘娘说说,让香儿去做太子妃,就说幽静已经许配人家了。”林夫人看着丈夫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 “嗤!”林展衡愠怒:“真是慈母多败儿!你看你这点出息,怎么跟孩子一般见识?娘娘就那么好糊弄啊?君无戏言,君无戏言!”半晌,又说:“我辛苦为官十几年,处处逢迎,小心为人才得到今天的位置,好不容易出头了,女儿也被皇后看中,眼看林家就要飞黄腾达了,幽静倒好,一件好事搞得这样悲悲切切的,好象是要她去死一样。”语气里又生出些埋怨:“真是白疼她一场,还没有香儿长进。”话锋一转,态度坚决地说:“这事没有回旋的余地,愿不愿意都得去当这个太子妃!”说完,又拿出公公送的美玉放在灯下细细品玩,脸上神色颇为向往和不屑:“才刚传出消息,就有人闻风而动,他日我的女儿当上皇后,这等美玉算什么?!” 林夫人定定地望着丈夫,好象看着一个陌生人。为了自己的地位和权势,他甚至可以不顾及女儿的幸福,自己与他同床共枕十多年,对他竟是如此的不了解,看着他在灯下贪婪的面容,林夫人心底生出莫名的厌恶和鄙视,想到女儿的心碎,她的心在滴血,可是作为一个女流之辈,她没有半点的办法,就这样陷入了无边的愁绪之中。  藏经阁,梵音在翻看经书,听见背后声响,知是素英来送茶,便说:“你可以帮我斟上再出去吗?”素英没有说话,身后传来倒茶的声音,梵音正看得入神,也没转身,眼睛盯着书本,将手伸出去接茶,茶已接到的同时手也被人握住。梵音一惊,直觉不对头,手如触电般缩回来,回身一掌劈过去,出掌快而且狠,不由分说直拍来人的面门。待到看清来人,大吃一惊,收手已经来不及,却见来人略微一晃,躲过她的金刚掌,顺势一抬手,竟握住她的手,将她轻轻揽在了怀里。梵音又气又急,一招金蝉脱壳挣脱出来,却又被来人一招金蛇缠腰给箍了回去。梵音再使凌波微步,想尽早脱身,来人却身行遁化,如影随行……两人在藏经阁里寂静无声地起招拆招,一个是点到为止,一个是招招保留,就这样你来我往,那些凌厉的招式被两人使得温情脉脉,把门口站着的杜可为和素英看得是目瞪口呆,如痴如醉,原来武功还有这么一种演绎法?! 反应过来,杜可为连忙拉着素英走开。 渐渐的梵音居于下风,被逼到墙角,来人将双手撑住两边,阻挡了梵音的去路,一张英俊的脸慢慢地往梵音跟前凑,梵音冲他眨眨眼,忽然一脸坏笑,他一迟疑,梵音“嗖”地往底下一蹲,促及不防就从他胳膊底下的间隙中溜走了,一闪身到了门边,做个鬼脸:“文举,你是个大笨蛋!” 文举狡黠一笑:“我让你的,不信再比。” “你能赢就不会输了”,梵音莞尔:“尽说大话。” “不信啊”,文举迈步走到书架前,侧身,目光炯炯地看着梵音:“我可真的是故意输给你的。” 梵音喝一口茶,还像模像样地装着回味了一下的样子,煞有介事地对文举说:“若想取之,必先予之。无事献殷勤,所谓何求啊?” “求人。”文举认真道。 梵音一愣。 文举取下佛珠,举到梵音的眼前,眼光深邃,浑厚的声音低沉地说:“你还得桃花林中,你说过的话么?” 梵音装傻,反问:“什么话?” 文举俯下身来,手撑在桌上,专注地看着梵音,剑眉英挺,眉宇间一股霸气。梵音被他灼热的眼光罩住,无处可逃,脸一红,只能别过头去。文举用手轻轻托起她的下巴,注视着她长而翘的睫毛,开口道:“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的眼睛?” 长睫毛忽闪了一下,清亮的眼睛迅速抬起望他一眼,马上又躲进了浓密的睫毛中。 我怎么了,心怎么会跳得这么厉害?脸为什么会这么红?他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两人就这样僵持着,文举看得都有些痴了,这无语娇羞的模样。 梵音忽然推开他的手,站起来就要往外走。他一把拉住她的胳膊,霸道地说:“回答我的问题。”言语自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凭什么命令我?她猛然转过身来,直直地瞪向他,盯着他的眼睛,大声说:“在桃林中,我说过,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会永远陪着你。”脸上傲然不驯服的表情却明明白白写着:那又怎么样?! 她还记得啊,文举嘴角浅笑浮现,揶揄道:“记得就好,出家人不打诳语。”又问:“怎么你还不服气呐?” 梵音似被他的玩味激怒了,她赌气道:“凭什么我说话就要算数,还说君子无戏言,你不也让我白等了八年吗?小人!” 文举也不恼,依旧微笑着说:“这八年来,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 “胡诌!”梵音斜眼:“你骗谁?!” “我真的没骗你。”文举脸色沉了下来,沉重地说:“那一回,都以为我就那么死了,连我自己都认为,真的见不着你了。”他深有感触地拉起梵音的手,柔声道:“清扬,八年远戍边关,九死一生,我是想着你才活下来的。” 梵音冷不丁被他一拉手,脸又红了,想要挣脱,文举却很用力地越握越紧,她大窘,举手欲打,忽又想起他那句“那一回,都以为我就那么死了,连我自己都认为,真的见不着你了”,心里一刺,有些生疼,骤然收回了手。原来他是到边关打仗去了,还受了伤,差点就死了,伤得很重吗?他伤在哪里?心里想着,一双眼兀自乌溜溜地在文举身上扫来扫去,急切地寻找他身上有没有受伤的地方,脸上关切的神情一览无余。 一丝浅笑挂上文举唇角,忍不住他又逗她:“红什么脸?!小时候我又不是没拉过你的手。”手中暗暗一使劲,猛地一下就把梵音拽进了怀里。 梵音促及不防,被文举生生地揽进了怀里,一抬头,看见文举一脸的坏笑,猛然醒悟过来,知道自己上当了,当下翻脸,恼怒地推开文举,抽身便走。 眼见她真的生气了,襟衣雪白的身影骤然转身,文举的眼前忽然浮现当年的情景:桃花林中,也是自己惹她生气,眼睁睁看她离去。雪白的衣裙在粉红的桃林中穿过,沉默的背影透出些许落寞,矮枝拂过她的发梢,飘落片片桃花瓣,沾在她的发上、衣上,她浑然不觉,只是目不斜视、心事重重地走着,仿佛进入虚渺境界。不知为何,那一刻心中的伤感和害怕,熟悉的感觉此刻又从心底涌现…… “清扬——”文举伸手去拉,“不要走!”心底有种强烈的感觉,不能让她走,再也不能让她离开他半步,他想像当年一样拉住她的手,不让她走:“你不要走,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你说过的,你不会离开我,你会永远陪着我。” 谁知没抓到梵音的手,却扯到了她的裙子,那边梵音执意要走,这边文举抵死就是不松手,只听“嗤”的一声,雪纺的襟裙被扯破了很大一幅,抓在文举的手上,因为用力过大,连着的衬裙都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腰部以下,玉腿若隐若现。梵音的脸色顿变,惊慌失措地看文举一眼,慌忙低头去遮掩,将裙子死死地捂住腿。正羞愧难当时,一件披风就轻轻地搭在了肩上,文举将她裹在了自己的披风里,裹进了自己的怀里。 清扬,你再也挣脱不了了,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文举将她紧紧地抱在胸前,紧紧地抱住。梵音想挣脱,可他箍得那样紧,勒得她就快要透不过气来了,就这样无助地被他抱着,她感到一阵眩晕,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在他的怀里,可以听见他有力的心跳,耳畔有他深重的呼吸,靠着这个宽厚的肩膀,很温暖,很踏实,很—— ……舒……服…… “清扬——”是他在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吗?低沉的声音带着颤栗,忽悠悠就象来自另一个世界:“你会永远陪着我的是不是?” 梵音沉默着,心乱如麻,欲罢不能,忘记了回答。  集粹宫,庞后正在问公公:“林家那边有何动静?” 公公答:“自消息传给林太傅之后,如娘娘所料,林家还算平静,二小姐确实心有不甘,大小姐好象不是很愿意入选太子妃。” 庞后浅笑,眉毛轻轻一挑:“噢,可知林大小姐是何原因不愿入选太子妃?” 公公回话:“暂时还不知晓。” “再严密监视,随时来报。”庞后正要遣下公公,忽又想起什么,问:“太子近日都在忙些什么?” “殿下近日还是忙于朝堂之事。” “是吗?”庞后冷笑一声:“你挺会做人的啊。可我怎么听说太子最近常去归真寺啊?” 公公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回答:“奴才不是有心欺瞒娘娘,是因为……” “是因为太子有吩咐是吗?”庞后脸上阴云密布。 “奴才不敢,奴才……”公公爬到庞后的脚前,叩头如捣蒜:“娘娘,您饶了奴才吧,您不知道,太子他,他……” “他怎么了?竟会把你吓成这样?”庞后不屑道。 “娘娘啊,上回沙平知府被人弹劾一事,当日议事时太子曾有交代,但后来还是传到了后宫,”公公偷偷瞥庞后一眼,庞后一想,是了,上回沙平知府被弹劾一事,是前堂值事的太监传话过来的,因沙平知府是庞相国的门生,所以庞后出面干预,致使太子无法查处,最后不了了之。 “哼”庞后道:“传到了后宫又怎么样?”心想,最后太子不也顺了我的意愿?! 公公用发抖的声音回答:“那日议事时在场的太监,后来都被尽数坑杀,一个也没有留下。” 庞后倒吸一口冷气,全杀了?一个也不留! 举儿,他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她无力地挥挥手,没有再继续追问了,公公如释重负,连忙叩头离开。 不是重要的事他是不会特别交代的,去归真寺会有什么重要的事? 要特别交代?!不能让后宫知道,不能让我知道?! 这件事,究竟有多重要。 庞后若有所思,吩咐道:“轻车简从,我回一趟相国府。”  一辆简朴的马车从皇宫侧门悄无声息地驶出,赶车的和押车的均带有配剑,车内只坐着庞后和她的贴身侍女两人。 马车毫不张扬地进入白洲城的繁华地段,前面不远就是相国府,马车缓缓靠近,赶车人正要勒马,却听车内传来一声:“不要停,一直朝前走。”赶车人继续驱马,不大功夫已到郊外,只听车内又吩咐:“去归真寺。”马车骤然加快速度,向归真寺急驰而去。  佛唱阁,梵音坐在桌前,拿着书,眼睛却盯着窗外的竹子,一动不动。 刚才的一幕,那张剑眉英挺的脸,眉宇间一股霸气,慢慢地向自己凑近……那一瞬间的恍惚,我这是怎么了?他是文举,是我的朋友,除此以外,我们不应该还有别的什么。可是他为什么会对我说“求人。”求的是我么?为什么说求我?要我永远陪着他?!难道, 难道他想娶我? 梵音脸上一红,想起被他裹在披风里紧紧地抱着,不由得心跳加速,猛一下醒过神来,神色大变,不,不行!绝对不行! 我要息心止步,息心止步啊—— 可是被他深深凝视着的感觉,令人怦然心动;被他紧紧抱着的感觉,令人心神荡漾,为什么我会无法动弹、无从抗拒?听见他轻唤“清扬”的声音,为什么会脸红,为什么会犹豫,为什么会心乱如麻?我这是怎么了?不该是这样啊—— 她无限烦恼地放下书,信步走到窗前,望向那云淡风清的天空,想从那里找到自己需要的答案。 “梵音。” 她猛然惊觉,回过头来,见戒身师兄已经进了正厅。 “师兄。”梵音躬身行一礼,心里奇怪,平时师兄有事都会召她去禅房,鲜有登门,今天怎么亲自来了? 戒身的脸上还是一如往常的严肃,语调仍是平缓没有感情:“今天他又来了?” 他?!梵音一愣,又想起藏经阁里的发生的一切,脸上潮红,怕被戒身看见,忙低头回答:“是的。” 戒身却没有望她,只虚无地注视着前方,定定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梵音回答:“知道。” “哦,”戒身仍是平静:“那你说他是谁?” “是我儿时认识的一个朋友。”梵音将从前在桃林中相识一事详细地告之了师兄。 “原来你认识他已经很久了,”戒身点点头,又问:“你知道他是谁吗?他的身份?” 梵音愣住,他是文举,他是谁?是什么身份?我不知道啊,从来没问过他,他也从来没有说起过。她狐疑地望着师兄,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戒身看她的表情,心中已经明了,他在心里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缓缓说道:“他是当今太子爷,未来的皇帝。” 梵音呆住,文举是太子,他竟然是太子。  戒身见她端立无语,眼神暗淡,心中不忍,当下不发一言,看一眼正厅匾额,甩手离去。 梵音,你天资聪颖,应该明白师兄的用心良苦。 息心止步吧,凡缘一起,万念随心,一切苦楚,都会接踵而至。 你与皇家的渊源,是天意,是宿命,更是劫数啊——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趁一切还没有开始,息心止步吧。  梵音目送师兄红色的袈裟愈走愈远,才怔怔地转过身来,循着师兄的眼光缓缓抬头 白底黑字的牌匾:息——心——止——步 息心止步!这四个字重重地撞击在她的心头,泪水顷刻间迷蒙了双眼,她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心头锥痛。 师兄,你是在暗示我,不可以再往前走。 他是太子,文举是太子,而我只能是梵音,只能是清扬—— 我们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堕入红尘,便是万劫不复!  戒身默然回到禅房,刚推开门,却见师父空灵方丈端坐,目光精矍地望着他。 “师父。”戒身跪下。 “唉——”空灵方丈长叹一声,惋惜道:“用情至深,则容易心起执念。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参不透么?” 戒身叩头下去,良久也不曾抬头。 “凡事不可强求,宿命无法改变。”空灵方丈幽幽道:“禁足寺中,远离祭祀,不也是没能躲过桃林邂逅?!一别经年,苦寻不遇,不也还是要再次重逢?!当日的恶兆天机,注定了今日的因果循环,你是拦不住的,天意不可违。为师要提醒你,苍生社稷的安危和舔犊情深,孰轻孰重,要分得清、看得破、放得下。” 空灵方丈的话似惊雷砸响在戒身的耳边,他牙关紧咬,默然阖上了眼。   第十四章 深明大义忍痛舍真爱 富家弟子李源住在寺中修行,与圆泽禅师很要好。有一次,两人相约出门,圆泽要走陆路,李源要走水路,最后圆泽依了李源,感叹:人的命运真是由不得自己啊。 两人在路上碰到一个妇人,圆泽哭了,告诉李源,他本应是这王姓妇人的儿子,因为不肯来,妇人怀孕三年都没有生产,既然遇到了,就不能逃避。 他嘱咐李源,用符咒帮他去投生,三日后来王家,他以一笑为证,十三年后的中秋夜,杭州天竺寺再见。 三日后李源去王家,婴儿见到他果真微笑。十三年后,李源去赴约,在寺外听到一个牧童唱歌,所唱的就是文浩写的词,大意是:我是过了三世的故人的魂魄,赏月吟风的往事早已过去,惭愧让你跑这么远来探望我,我的身体虽变了心性仍然在。 李源问:“泽公,你还好吗?”牧童说:“我的俗缘未了,不能与你亲近,只有努力修行,或许还可相见。”随即又唱歌,歌词是梵音写下的词,大意是:身前身后的事情非常渺茫,想说出因缘又怕心情忧伤,吴越的山川我已经走遍了,你把船头掉转回瞿塘去吧。 自此以后,两人再未相见。 庞后的马车来到了昭山脚下,归真寺已举目可见。挑起车帘,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桃林,让久居宫中的庞后心旷神怡,正陶醉中,突然听见一阵笛声,清冽悠扬,却又隐含淡淡的似有若无的愁绪。庞后被笛声吸引,叫停马车,只身循声找去。 桃林深处,一襟衣雪白的女子,背向庞后,静立桃树下,手执长笛,正在吹奏。 只看背影,就觉清丽脱俗,人与景,象诗一般,同画一样。庞后站在她的身后,一曲终了,才回过神来,不由得喊一声:“好!” 女子听见她的声音,静静地回过头来。 纯净圣洁,仙风道骨,冰肌雪肤,秀目樱唇,端庄典雅,超凡脱俗,自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度。 这哪是人间的女子,庞后在心里惊叹不已。 梵音也端详着她,杏眼弯眉,天庭开阔,雍容大气,好一个中年贵妇。 “你是何人?”庞后开口问道。 梵音不作答,俯首一鞠躬,就要离开。 庞后眼尖,在她俯首一鞠躬时,看到了她颈上垂挂着的玉指环。 那是她送给举儿的生辰礼物——她顿时明白了…… 梵音的身影已经移到了庞后的侧边,眼见就要翩然而去,只听庞后低声道:“姑娘,我是文举的娘。” 她停住,回过头来,望着她。 她是文举的娘?是啊,同样是即便温柔也透着凛冽的眼神,同样是眉宇间那样的一种王者霸气。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谁了吗?”庞后和颜悦色地问。 梵音道:“小女是空灵方丈的关门俗家弟子,法号梵音,俗名风清扬。” “原来你就是当日空灵大师兴师动众收下的关门弟子啊,”庞后微笑:“一晃就长这么大了。”心中不由感叹,这女孩弃于佛门,长在佛门,竟生的如此美伦美奂,端庄大方,让人叹为观止,庞后不由得认同并理解了儿子,她的确是值得爱的,任谁都会被她吸引,为她发狂。 “知道文举是谁?知道我是谁吗?”庞后轻轻地问。 梵音不语。庞后以为她并不知情,就悠然道:“文举是当今太子,而我,是皇后娘娘。”说完,她很有深意地望着梵音一笑。 可是,梵音的脸上,并没有她预想的惊诧,也没有诚惶诚恐,只是安然的平静。她淡淡道:“我知道。” “噢,”庞后的笑意仍然挂在脸上:“难道你不知哀家身份高贵?” 梵音用如常的声调回复道:“我是佛门中人,佛语:心中执有尊卑、高下、大小的分别心,便不能见到真实。” 庞后点点头:“好一个佛门中人。敢问小姐,佛门中人是否不应有七情六欲?” “佛家有大悲大悯大慈大爱,不受七情六欲所累。”梵音淡定地说道。 “那,你喜欢我举儿吗?”庞后忽然切入。 梵音望她一眼,垂下眼帘,默不作声。 庞妃正色道:“太子是朝廷的未来,关系到江山社稷、百姓苍生,他的妻子将来要母仪天下,如果不能服众,必会招惹事端,影响朝廷的安危。你懂我的意思吗?”见梵音面无表情,又说:“堂堂皇后,要有高贵的出身,显赫的家世,可你呢?没爹没娘,出生不详,身份不明。就算举儿喜欢你,我也不会答应,大臣们也不会信服。”言下之意,你想当皇后,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梵音又看她一眼,眼神复杂。 庞后犀利的眼光罩下来,忽又变得柔和:“你如果真的爱他,就要为他着想,不要影响他,致他于为难的境地。只要你答应离开他,我保证不会亏待你,定会把你安排得很好的。”说完后,她紧盯着梵音。 她直觉,这清灵的女子并不是冲着太子妃之位来的,那么,在前一段话打击了她之后,后一席话应该会切中她的要害,她既是逼着她妥协,也是要看看她对儿子的真心。 梵音脸上的表情满含隐忍的戚然,不知站立了多久,她才艰难地开口:“我,答应你。”庞后如释重负,再去看梵音,已转过身去,雪白肃然的背影虽仍是挺拔,但周身散发出的沉重忧伤却无处隐藏,无奈而决然。 庞后心中竟有些不忍,但该说的话,她还是要说,已经决定了要做的事,她还是要做,她定了定心神,接下来,她要说的话,无异于往梵音心上撒盐,因此她缓慢地、用尽量柔和的声音开口,努力不再刺激她:“那么,你,可以,把,那样东西——给我吗?” 梵音嘴角牵动了一下,眼眶湿润了,她颤抖着手伸向颈前,触摸到了玉指环,缓缓地摸过,紧紧地一攥,牙关一咬,骤然松手,漠然地取下,挂在桃枝上,淡淡地说:“告诉他,清扬不会再等他了。” 她忧伤而决绝的样子,让庞后陡生怜悯,多美的女子啊,她真的是爱着举儿啊,挺般配的一对,可惜出身太过卑微。你既能成全举儿,那就让我来成全你吧,于是她充满怜惜地说:“哀家会尽力安排好你的。” “不用了。”梵音无力地摆摆手,万念俱灰,言毕转身,缓缓离去。 庞后握着还带有梵音余温的玉指环,半晌无言。她注视着梵音远去的身影,蓦然想起了妹妹,一样的决然,一样的感伤,一样的无怨无悔,就连那神情,那气质,都象极,略显苍白的脸,清水芙蓉的面容,天然去雕饰,笃定淡泊,从容大气,唯一不同的是,梵音比她更多几分出尘的超凡。庞后心中感慨万千,妹妹,我这样做,真的是对了吗? 此刻梵音的心里,已经痛得麻木,她紧攥着长笛,强忍住眼泪,拖着僵硬的双腿,将桃林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她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声音:没爹没娘,出生不详,身份不明! 没爹没娘,出生不详,身份不明—— 沈妈正在晾晒被褥,只见梵音眼光呆滞,面容苍白,摇摇晃晃地从外面走进来,她大吃一惊,连忙跑过去抱着她:“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梵音一把搂住沈妈,泪水汹涌而出:“沈妈,为什么我是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她痛苦地哭诉:“你告诉我,我是谁,我到底是谁?注定我就必须是一个出生不详,身份不明的人吗?”原本她是快乐的,没爹没娘并没有给她造成多大的影响,可是今天庞后的话,象一把刀,猛地戳进她的心窝,让她意识到这个残忍的真相,堕入无边的痛苦之中。 沈妈抱着失声痛哭的梵音,心如刀绞,她喃喃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人都是娘生爹养的,都不是没爹没娘的。” “那我为什么没有?”梵音握住沈妈的肩头,泪流满面,沉痛地问:“沈妈,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会是一个弃婴?我为什么没有爹娘啊——” 沈妈动容,冲动地说:“谁说你没有,你有!你有娘啊——”可怜的孩子,我实在不忍心看你如此伤心,守口如瓶十六载,今天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 梵音一怔,目光直直地盯着沈妈。 沈妈将梵音拖进屋里,将门关严,才安顿梵音坐在床边,开口道:“孩子,这个秘密沈妈瞒了十六年了。”她怜爱地拂开梵音额前的发丝,拭去她脸上的泪,看着她企盼的眼神,幽幽道:“孩子,你要有思想准备,事情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美好,之所以将你丢弃,是因为你的出生是一个错误。” 梵音愣愣地望着沈妈,她知道,父母丢弃她,必有不得已的苦衷,她曾经想过,也许是家里穷,养不活,最坏的设想,就是自己是不该出生的人。今天听沈妈的话音,心中已经明白,于是她沉静地说:“沈妈,无论现实有多糟糕,我都能接受,你说罢。” “孽障啊——”沈妈长叹一声,将梵音的身世细说了一遍,然后说:“可怜你娘一直都以为你死了,一直为没能见上你一面而难过。” 听罢前因后果,梵音已是泪流满面。 “孩子,沈妈当年丢弃你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可我心里从来都放不下你,所以才会狠心离开你娘,到寺里来找你,照顾你。”沈妈声音哽咽,不停地拿袖子拭泪。 梵音望着沈妈,心里从没有如此地踏实,面前的这个女人,这些年来她尽心尽力地照顾自己,相依为命的亲情已植入骨髓,而她鬓角的青丝已经泛白,身板是这么消瘦,她一个人在心里默默地承受了这么多的苦楚。 她是娘亲的奶娘啊——梵音的心里涌起柔情千万,她轻声唤道:“外婆——” 沈妈一怔,心中激情澎湃,她怆然应声:“哎——”紧紧地抱住梵音。 晕黄温暖的灯下,梵音沉思的面容。 我是有娘的孩子,外婆说我娘亲是一个大家闺秀,生得很美丽,性格很温柔,可惜我长得不是很象她,到底我娘长得啥样呢?我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他们都还好吗?她想象着他们的面容,他们相亲相爱的样子,脸上浮现出温柔的笑意,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他们永远都幸福快乐。我的爹,竟是一个有武功的采花大盗,无端毁我娘的清白,甚是可恨,但他,终究是我的爹爹,希望能早日悔悟,不要再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 她举手去挑灯芯,笑意渐渐隐去,——文举,我们再无今后。 你是太子,将来会成为皇帝,忘了我吧!不要怪我狠心,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总有一天你会将我忘记,万丈红尘是属于你的,与我不相干。 如果要记住过去只能带来痛苦,就让我们最后一次相约,相约着把彼此遗忘吧。 息心止步啊——她深吸一口气,心头一阵刺痛,泪水险些夺眶而出。 强忍住悲伤,走进桌边,伸手欲拿笔,想以书画遣怀,目光一聚,桌上一幅字: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来而心始现,事去而心随空。 是师兄,师兄来过了,留下这幅字。 梵音凄然一笑,师兄,你不用为我担心,我是梵音啊,我能把握好自己。 一切都结束了,都过去了…… 集粹宫,庞后拉着文浩的手:“浩儿,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有自己的府邸了,姨娘虽然舍不得你搬走,可是,儿大不由娘啊。” “姨娘,”文浩撒娇:“您说什么啊,我听不懂。” 庞后呵呵一笑:“皇上已颁旨,封你为淳王,赐你淳王府,不日就可以搬过去住了。” 文浩喜出望外,我有自己的府邸了,可以搬出皇宫了,他暗自窃喜,梵音,以后我可以随时去看你了。 “想什么呢?”庞后见他出神,奇怪地问。 文浩脸一红,神色极不自然。 庞后笑道:“还有一件事,你也算是有了自己的一个家,家嘛,光有王府是不够的,还必须有个女主人才行啊——” 文浩脸更红,害臊地低下头去。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嘛,有什么好害臊的?!”庞后拍拍文浩的肩,却见文浩涨红着脸,欲言又止,于是问:“又怎么了?” “我……”文浩犹豫。 “有什么就说,”庞后鼓励他:“跟姨娘还有什么客气的。” 文浩鼓足勇气,开口道:“姨娘,我,我想,想自己选妃。” “哦,”庞后诧异,莞尔一笑:“这么信不过姨娘的眼光么?” 文浩一时语塞。 庞后粲然一笑:“好了,选妃的事再说吧,只要是你中意的,姨娘尽量让你达成所愿。”话音未落,已被文浩抱住,一把举起来:“谢谢姨娘!” “放下,放下!”庞后连忙制止:“你这孩子,又得意忘形了不是?!” 文浩摸摸头,憨憨一笑,跑远了。 庞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招手唤来公公,耳语一番,公公退下。 进言皇上将文浩封为淳王,她是很有想法的。原本是想让归真寺中那个清丽的女孩成为淳王妃,这样可一举三得:一是彻底断了文举的念想。 二是文浩有贤良之才,虽他目前无意皇位,但惟恐日后生变,既已答应妹妹好好照顾他,就不希望将来有一天刀刃相向,如此美貌的女子,定会与文浩成为神仙美眷,这份情,文浩得领她的,而且这样一来,必然会削弱文浩的斗志,何况身世不明的王妃,对文浩来说,始终是一处败笔,让他在外戚这一着上没有依靠,对江山社稷,又少了一分威胁。这样的结果,正好能得偿妹妹的心愿,让文浩拥有常人的快乐。 三是可以对梵音有个交代。这个纯净脱俗的女子,如此深明大义,倒叫庞后有几分不忍,说心里话,这样冷静克制的女孩,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更重要的是,她很象妹妹,闲笃淡定,心清如水,从容不迫,对她,庞后还是很有好感的。卑微出身能嫁入皇家,难道她还有比这更好的归宿吗?! 本来庞后已经运筹帷幄,成竹在胸,却不料文浩突然提出要自己选妃,打乱了她的设想,她得好好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走? 她在屋内踱着碎步,思忖,浩儿要自己选妃,浩儿也会脸红,难道他已有心上人了吗? 文浩喜滋滋地跳上马背,他迫不及待,要去告诉梵音,一刻也不能耽搁,他要告诉她,他封王了,姨娘还答应他可以自己选妃! 皇宫大门,文浩策马近前,守卫拦住:“殿下,可有宫牌?” 文浩不语,没有宫牌,怎么出去?他愠道:“我是三皇子。” 守卫固执:“殿下,正因为你是皇子,没有宫牌更不能出宫。” “放殿下出去!”远远地一人高声,文浩折头一看,是姨娘宫中的公公,公公近前,对守卫说:“你们知道吗?三殿下已经被封为淳王,以后不需要宫牌便可自由出入皇宫。” 守卫跪下:“请淳王爷恕罪。”抬头,文浩已远去。 公公颇有深意地一笑。 “梵音!梵音!”文浩兴冲冲地闯进佛唱阁,一头撞上素英。 “你怎么这么冒失?!”素英不满。 文浩嘿嘿一笑,径直走进书房,梵音正在悬腕练字,浑然不觉文浩的到来。凑前一看,柳体俊逸,是首偈诗:菩提本无树,明净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文浩“嗤”地一笑:“写错了——” 梵音方才抬起头来,望他一眼。 “应该是: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朝朝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梵音暗笑,他倒是博学多才,可惜将佛门六祖慧能的偈子恰恰搞错,正要纠正,却见文浩一脸坏笑,于是明白他是故意,便不再理会他,又在纸上写下: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亦无种,无性也无身。 她实是想告诉文浩,她对他,是无情亦无种,无性也无身。 文浩却误会了,心里念着桃林里她写下的那个花瓣字,以为她是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会心一笑,握住梵音拿笔的手,在纸上写下: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他是在告诉她,我们是前缘未尽,今生再续。 梵音一愣,沉吟一会,写下: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悬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她是在告诉他,我们之间很渺茫,你走吧,不要再相见。 这两首诗都源自佛教故事圆泽僧人传奇。 富家弟子李源住在寺中修行,与圆泽禅师很要好。有一次,两人相约出门,圆泽要走陆路,李源要走水路,最后圆泽依了李源,感叹:人的命运真是由不得自己啊。两人在路上碰到一个妇人,圆泽哭了,告诉李源,他本应是这王姓妇人的儿子,因为不肯来,妇人怀孕三年都没有生产,既然遇到了,就不能逃避。他嘱咐李源,用符咒帮他去投生,三日后来王家,他以一笑为证,十三年后的中秋夜,杭州天竺寺再见。三日后李源去王家,婴儿见到他果真微笑。十三年后,李源去赴约,在寺外听到一个牧童唱歌,所唱的就是文浩写的词,大意是:我是过了三世的故人的魂魄,赏月吟风的往事早已过去,惭愧让你跑这么远来探望我,我的身体虽变了心性仍然在。李源问:“泽公,你还好吗?”牧童说:“我的俗缘未了,不能与你亲近,只有努力修行,或许还可相见。”随即又唱歌,歌词是梵音写下的词,大意是:身前身后的事情非常渺茫,想说出因缘又怕心情忧伤,吴越的山川我已经走遍了,你把船头掉转回瞿塘去吧。自此以后,两人再未相见。 文浩见到梵音写下的诗,明白她这是要与自己诀别,再不会与自己相见,心想梵音必定认为自己是皇子,彼此之间身份悬殊,不可能在一起,所以想要逃避。他猛地抓住梵音的手,一字一顿地说:“我已是淳王了,皇后娘娘答应我,我可以自己选妃。”他直视着梵音的眼睛,清晰地说:“我要娶你为妃——淳王妃!” “哐!”身后传来一声巨响,目瞪口呆的沈妈,一铜盆打翻的水…… 梵音面色巨变,猛地推开文浩,急入内室,将门死死地反锁,冷冷道:“你走,我们是不可能的,我不要再看见你!”文浩拼命拍门,里面只是寂静无声。 沈妈拉他:“走吧,王爷,没有用的。” 文浩愤然冲出,刚跨出门槛,复又折回来,冲内室坚决道:“我不会就这么放弃的!你一定会改变主意的!” 第十五章 母女佛堂一卦卜玄机 山门外,林夫人带两个女儿下了车,仰望佛门,三人有些迟疑,都已是谁都不能改变的事实,求佛祖能有用吗? 那头沈妈刚刚从集市买布归来,远远地就看见了,“小姐”她差点又要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却见三人均是愁眉深锁,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她心里忐忑起来。一路思前想后回到佛唱阁,见梵音也是在望着“息心止步”的匾额出神,不由得更加担心。放下布,摸摸梵音的头:“孩子,不要想太多了。” 梵音回头,疲倦地一笑:“回来了,累吗?我给你倒茶。”手执起茶壶,眼睛却盯着他处出神,一杯茶都倒满了,溢出来还浑然不觉。 沈妈轻轻地拉住梵音的手,心疼地说:“你为何要这样苦自己?” 梵音不语,浓密的睫毛覆盖下来, “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沈妈幽幽地说:“淳王爷对你可是一往情深,先前还顾虑身份悬殊,如今他亲口允诺要娶你为妃,干吗不答应了他?你不是也喜欢他么?难道你真的打算在这佛门中了此一生,你还这么年轻啊——” 梵音静静地说道:“我和他没有将来。” “谁说的?!”沈妈急切道:“皇后娘娘答应了他,同意让他自己选妃,他选的是你啊!” “我不在乎做什么王妃。”梵音轻声道。 沈妈不甘心,追问:“是王爷不好么?” 梵音微笑:“他是个很有才华的人,性情也好。” “那你到底是为什么?”沈妈百思不得其解。 梵音不语。她怎能告诉沈妈,文浩并不是不好,王妃之位并不是不诱人,那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她不爱他。他的诚心让她感动,他的博学让她钦佩,他的执着令她感叹,她是对他很有好感,很喜欢,可那仅仅只是喜欢,不是爱啊—— 文举啊,如果没有你,也许结果不会是这样。 可是,已经这样了,一切的一切都无法改变,无法重来。 沈妈不知她在想什么,只见她脸上的凄然,不晓得该如何劝慰她,忽然又想起林夫人母女三人的愁容,心念一闪,问:“你想见你娘吗?” 梵音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我娘——” “只要你不相认,”沈妈一把拉起她:“我带你去见她们。” “她们?!”梵音迟疑。 “你娘,和你的两个妹妹,她们在前殿烧香。” 梵音拔腿就往前殿跑。 行至殿前,蓦然止步,娘不知道有我,我不能去打扰她的生活,给她带来烦恼。梵音静静地站住了身,轻轻地推开长廊上的半扇窗户,往里看……  前殿,林夫人母女三人跪在佛祖前磕头不止。 林夫人抖抖嗦嗦地拿起卦,犹豫着,幽静盯着母亲的手,紧张得不能言语,最后还是幽香鼓起勇气,咬牙道:“开卦吧。” 林夫人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一遍:佛祖,求求您保佑我的女儿吧,让他们得偿心愿,我愿折寿二十年,纵使来世受尽万般苦楚,也再所不辞。猛然间将卦往上一抛—— “啪!”卦跌落殿前,两两相匍。 是阴卦,卦中最为不吉的卦相。 幽静失去了最后一分希望,“不,不”她虚弱地摇摇头,仿佛失去了最后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她彻底绝望了:“不!不——”她扑进娘的怀里,放声大哭,林夫人悲恸地说:“哭吧,静儿,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吧,往后的日子,你恐怕连可以哭的机会都没有了。” 窗外的梵音,心中酸酸涩涩泛滥成灾,娘,有娘的感觉真好,有委屈可以倾诉,有温暖的怀抱可以投靠,可是,妹妹为什么会哭得如此伤心? 幽静爬到殿前佛祖的脚下,声嘶力竭地哭喊道:“我不要做太子妃!我不要做太子妃!” 太子妃?梵音一怔,太子妃,文举的妻子?!我的妹妹?! 想到这里,她身体一晃,心头刺痛,险些背过气去。 她是我的妹妹,也是—— 文举将来的妻子。 皇后娘娘是想让她做太子妃,多么荣耀的名号,她竟然不要,为什么呢? 强压下心痛,继续往殿里望着。 幽静还在哀哀地对着佛祖哭诉:“菩萨,我喜欢的是三皇子啊,求求你,成全我吧。” 三皇子,文浩?梵音又一怔,怎么她,爱上的竟然会是三皇子文浩?! “姐姐!”幽香扑过去,抱住幽静,无限悲凉地喊道:“我们姐妹俩为什么要嫁给同一个人啊?我费尽心机,为什么只能是个侧妃啊——” 梵音大惊失色,文举?!我的两个妹妹都要嫁给他? 她用颤抖的手捂住了嘴,泪水几欲夺眶而出,真是造物弄人,造物弄人啊。我们三姐妹,为何都跟文举有扯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一个妹妹要嫁给他做太子妃,心里爱的却是别人;另一个妹妹想成为太子妃,偏偏只能是侧妃;而我,欲爱还休,欲罢不能。天呐,这世界怎么会这样?这世界是不是疯了?!她紧紧地抓住窗棂,止不住身如筛糠,心就象被掏空了一样,痛得麻木了,没有感觉了。 “女儿啊,”林夫人仰天长呼:“苍天呐,佛祖呐,你开开眼吧!”她痛苦地搂住两个女儿,哭成一团。 梵音目睹这悲情的一幕,心都碎了,为妹妹,为母亲,也是为自己。她悲伤地抽动着双肩,慢慢地顺着墙滑蹲下去,紧紧地用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无声地流出,滴落,滴落。 母女四人,殿里殿外,两处心事,一样的伤心欲绝。  忽然,梵音猛然抬起头来,她想到了——  殿内,母女三人还在抱头痛哭,根本没有察觉有人进来。待到情绪稍稍平复,才惊觉面前站着一人。 襟衣雪白,素面纯净,秀目樱唇,超凡脱俗,这不是上回朝香遇见的女子么?上回她是那样的清灵倨傲,旁若无人,而今,面前的她,一样的容颜,却是这般的幽雅宁静,温柔和善,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看着她们三人,波光流转,幽深含蓄,似有很多的话要倾诉一般。 三人还坐在地上,泪痕还挂在脸上,只呆呆地望着她。 如此近的距离,触手可及,整整十六年的相思啊—— 梵音静静地站着,望着母亲,娘,你是我的娘亲,如果不是孽债,我也是您膝下承欢的女儿,您定然也会象爱妹妹们一样爱我。她的目光又转向幽静,妹妹,我是姐姐,你真是生得美貌,怪不得皇后要选你做太子妃,可是你不愿意,刻骨的爱确实是难以割舍,姐姐能理解。她的目光在幽静的脸上稍做停留,便移到了幽香的身上,你一定就是我的小妹妹了,原来你也爱着文举,知道吗?你跟姐姐我爱上的是同一个人,我真羡慕你,有这么好的出身,可以嫁给自己心爱的人,那么是正妃还是侧妃,真的还有那么重要吗? 在母女三人惊讶的注视中,梵音缓缓地走上前去,弯腰拾起林夫人面前的卦,悠悠道:“一切都还没有定数,或许可以改变呢?”冲三人嫣然一笑,反手一扬,极幽雅的姿势把卦抛出,看也不看,飘然而去。 “啪!”卦落在地上,一声脆响,惊醒了母女三人,三人同时去看—— 一匍一反,正是圣卦。 卦书上云:圣卦,上上卦,求万事皆可如愿。  前殿值事处,梵音问小僧:“今日殿内进香为何人?” 小僧答:“回禀师叔祖,是太子太傅林展衡的家眷。” 梵音吩咐:“你派人去淳王府,请王爷明日来一趟。”  晨曦中的佛唱阁,文浩兴奋的面容:“梵音,梵音,你改变主意了?” 梵音从“息心止步”匾额下转过身来,淡淡一笑:“你来了。” 文浩走上前去,握住梵音的手,眼睛炯炯放光,俊秀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红。梵音静静地望着他,心头一阵发酸,文浩,对不起了,你一定要原谅我。 “怎么了?”文浩捕捉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忧郁,心疼地问:“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梵音摇摇头,走到门边,轻声问:“文浩,那天在小院里,你说的话,都是真心的吗?” 小院里,文浩曾经对梵音说,“我喜欢你!”“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你。”“相信我,我对你是真心的,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文浩斩钉截铁地说:“我还可以再说一遍,我喜欢你,你要相信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他坚定地说:“皇后娘娘已经答应我可以自己选妃,梵音,我要娶你!”缓缓地把梵音扳转过来,却看见她在流泪。 无可否认,他的誓言是真心的,面对他的深情和痴心,梵音这刻的情动和心碎,有多么的沉重和无奈啊。即便是有了文举,也许她还是可以考虑嫁给他,为了他的痴情,可是,为了妹妹,她不能。 “你说,你可以为我做任何事,是吗?”梵音将衣袖里的拳头攥紧,扭头不敢去看文浩深情的眼眸,生怕自己克制不住改变主意。 “是的。”文浩点头。 “那,你为我做一件事吧,”梵音深吸一口气,望着文浩的眼睛:“皇后娘娘不是答应你可以自己选妃吗?” 文浩连连点头,脸上抑制不住的喜悦,笑容浮现。梵音,你终于肯嫁给我了。 “你——”梵音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你去跟娘娘说,你要娶,娶太子太傅林展衡家的大小姐为妃。” 文浩闻言,呆立当场。 为什么会这样?!你要我娶的,竟然是别人?! 他猛然醒悟过来,难以置信地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要问为什么,没有原因。”梵音深吸一口气,决然道:“你不是说喜欢我,可以为我做任何事吗?!现在就可以证明给我看,娶她,并且好好待她。” 文浩蒙了,他颓然地倒在了椅子上。不知过了多久,抬起头来,面对的是梵音坚决的眼神,他无力地问:“非要用这种方式来证明吗?”猛一声凄惨地喊道:“梵音,我喜欢的是你啊,你却要我娶别人?!” 梵音抬头,望向“息心止步”四个大字,大脑一片空白,良久,才哽咽地回答,或者说是祈求:“你就答应了吧——” “不!”文浩断然回答:“我不答应!” 事到如今,无路可退,眼前晃过妹妹的泪容,梵音蓦地转过身来,冷冷道:“你必须答应,否则,今生今世,你都休想再见到我!” 今生今世,你都不要再见我,你做得到的,梵音,我知道你做得到的。可你知道,我做不到的。你,竟用如此手段逼迫我,你要把我置于于何种境地啊,你真的,好狠的心啊——我有一千个理由可以恨你,可以不理会你,可是,我做不到啊—— 文浩绝望地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无声地淌下,他无望地放弃了最后的挣扎,不尽悲伤地说:“我,答应你。”说完将头埋进臂弯里,失声痛哭。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爱得最深的往往都是伤得最深的。梵音注视着他失望的模样,心里满是感伤,伸手想去拍拍他的肩,好言宽慰他,手却停在了半空,犹豫良久,还是无力地收了回来。 我不能再做出任何的举动让你误以为还有希望,你和妹妹,我只能顾全一个,请你原谅我。妹妹,与我血脉相连,看到她爱你爱得那样痛苦,我实在不忍心。也许我是自私的,你恨我罢,终究我还是要欠你的。你是皇子,而我,只是一个身负罪孽之人,我们之间的距离是那么遥远。娶不了我,你也许会遗憾,可是,这对你只有好处,免得你将来授人话柄。何况我的妹妹,看样子是个知书识礼的人,她那么爱你,你们会幸福的。把你对我的爱全部交付给妹妹吧,我衷心祝愿你们幸福。这么一想,心里觉得安慰多了。 文浩好不容易止住哭,用衣袖一抹脸,看也不看梵音一眼,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他恨不得即刻插翅飞离这个伤心之地。 “文浩!”梵音叫住他,他停住,没有回头。 梵音又说:“你回来。” 他犹豫片刻,不想回头,可是梵音的话语,对他来说仍然是无法抗拒,他对她,始终也还是狠不下心,他心软了,还是回头了,眼圈仍是红的,心还在抽搐。 梵音终是不忍心,想帮他拢拢披风,对他说:山上风大,小心着凉。但是,最终,她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地看了看文浩,复又说:“走吧,记住你答应我的事情。”话语里,已经没有了一点温馨和留恋,只有公事公办的淡漠。 文浩的脸上一片冰霜,他走了。 寂静的佛唱阁,到处弥漫着无声的忧伤,如同梵音的心,静静地裂开,悄悄地碎落。 文浩,你真是个孩子,你以为答应了我,我就真的还会见你么?其实你答不答应,结果都是一样的,今生今世,不论是为了妹妹,还是为了你,我都不会再见你。叫你回来,只是为了见你最后一面,你最后的眼神,充满了对我的恨意,以后,当你再也见不到我,也许你会更恨我,因为我欺骗了你。今生今世,我都不奢望能够得到你的原谅,我只希望,你能实践自己的诺言,娶了她,好好待她,替我这个做姐姐的尽一点心意。 梵音将盈盈泪光投想广袤的天际,妹妹,所谓君无戏言,皇后娘娘既然答应了他可以自己选妃,你应该可以逃脱嫁入深宫的厄运,如愿地嫁给自己心上的人,而小妹妹,说不定可以由侧妃升为正妃,兴许也能一偿心愿。想到这里,她忧郁的脸上划过一丝笑意。 沈妈无声地走进来,拉着她的手,徐徐道:“孩子,所有的事情不应该都由你承担啊。” 梵音摇摇头:“无所谓。” “你把王爷让给了她,你自己以后怎么办呀?”沈妈叹口气:“这么好的人,这么好的机会,可不是说有就有的。” “让给自己的妹妹,”梵音无怨无悔:“能成全她,我其实很乐意的。” “可她原本拥有的,比你多多了。”沈妈感叹。 “以我的出身,皇后娘娘也未必会同意的。”梵音幽幽道:“能达成妹妹们的心愿,不也是好事。” “唉,”沈妈动容:“你这孩子,太善良,总是为别人想得太多。” “您帮我个忙,好吗?” “说吧。” “明天请您进城一趟,替我买一匹上好的红缎和金线回来。” “红缎,你要红缎做什么?” “做嫁衣。”梵音幽幽地说。 她要亲手为两个妹妹做嫁衣,鲜红的嫁衣,也曾是她的梦想。 两个妹妹,从来都不知道世上还有她这个姐姐,她们,一个将要嫁给那个她深爱的男人,另一个,将要嫁给那个深爱她的男人。  第十六章 选妃结果出乎人意料 集粹宫,公公正在庞后的耳边说些什么,庞后皱着的眉头渐渐松开,脸上笑容渐渐浮现,她愉悦地说道:“我知道了,这件差事你办得很好,哀家记下了。” 公公退下。 庞后信步走到窗前,去逗金丝笼里的鸟儿。 浩儿啊,原来你属意的,竟跟姨娘想到的是同一个人。 她微笑着抬眼,望向窗外,阳光很眩目,她不由得眯缝起了眼睛,很有些心满意足。就让姨娘遂了你的心意罢,这原本也是姨娘的打算,皆大欢喜啊—— “娘娘,淳王求见。”侍女禀告。 “宣。”庞后已猜到了他的来意,脸上又一次笑意盎然。这孩子,从没见他这样性急过。 文浩低头走进来,径直跪在地上。 “这是怎么了?”庞后连忙下座去拉他。 文浩执拗,就是不肯起来。 “哎呀,有什么就说嘛,姨娘又不是外人。”庞后宽慰他。 文浩抬起头来,神色坚决而又凄然:“姨娘,你可是答应我自己选妃?” 庞后见他这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心中暗暗好笑,料想定是因为梵音是一个身份不明的女子,文浩怕她不答应,所以才会有如此表情,她不禁柔声道:“姨娘既然已经答应了你,又怎会出尔反尔?!” 文浩又硬邦邦地问:“那也就是说,不论我选中的是何人,姨娘都会应允?” “恩”,庞后点头,轻声道:“你说吧。” 文浩默然,心中想起了梵音,一层雾气浮上眼睛,他坚定地甩甩头,认真说到:“我要娶,太子太傅林展衡家的大小姐。” 庞后脸色只是微变,心里却是大吃一惊。 不是梵音,不是寺中那清灵的绝色女子?! 是林幽静,林家的大小姐?! 怎么会这样?公公探听到的消息,文浩属意的女子的确是梵音啊—— 一时之间方寸大乱,庞后百思不得其解,陡然之间又想不出对策。她猛然悟到,还能有对策吗?自己刚才又一次允诺了文浩,不论选中的是何人,都会应允。事到如今,君无戏言,只能将错就错了。 庞后渭然长叹一声:“准了——” 准了—— 文浩的眼泪随着这一声“准了”潸然而下,梵音,我做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都是为了向你证明我爱你,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你要我办的,我做到了,你也要记住你答应我的事,不可以再逃避我。 “谢谢姨娘。”文浩哽咽着磕头谢恩,退下了。  庞后走到桌前,摊开大红的合婚帖,这是给太子文举的下聘礼书,上面有两个女孩的名字,一个是林幽静,一个是林幽香。 她最初的想法,是属意幽香做太子妃,可是这个女孩子虽然表现不凡,却有心机太重的痕迹,对此她不是很放心。虽然后宫之中明争暗斗无处不在,但身为皇后,若欠缺大度,致使后宫倾扎加剧,难免会影响到朝堂,动摇社稷根本。正因为如此,庞后不愿立一个处处都要拔尖的女人做太子妃,她甚至希望当皇后的这个女人,傻一点,呆一点,都没有关系,只要性格好。 于是,她设下了一个局,故意让公公透点口风给林展衡,说她属意林幽静为太子妃,林幽香为太子侧妃。她想看看,林家二小姐的度量到底有多大,能不能容下她的姐姐?如果一旦发现林幽香连自己的姐姐都容不下,那不但做不了侧妃,连宫门都不会让她进。 一旦妹妹落选,庞后倒是属意于姐姐林幽静。赏荷选妃,明显她是在成全妹妹,庞后其时对她已有好感,尤其是通过打探,得知她的性格,颇有点与世无争,这很让庞后安心。 最重要的是,她们俩是文官的女儿,以后不存在外戚拥兵自重的威胁,而现在已是重兵在握的庞氏外戚,将来可以高枕无忧了,她庞后,可凭此稳稳当当地养老,而儿子文举,也可凭此安安心心地当皇帝。 但是今天文浩一开口,差点就扰乱了庞后周密的计划。 罢了,罢了,想起妹妹的临终遗愿,不也就是希望文浩拥有平凡幸福的生活吗?这个林大小姐,倒是很适合他。 复又唤来公公,问:“最近林家有没有什么动静?” 公公回答说:“没有大的动静,只是母女三人去了趟寺里。据打探,林大小姐的确是不愿做太子妃,原因尚未探知。”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庞后提起笔,毅然将林幽静的名字从合婚帖上划去。 “把监视林家的人都撤回来吧。”庞后叹一口气,喃喃说道:“最后一关,就算过了,也只能这样了。” 她合上婚帖,执在手上,沉着地向东宫太子殿走去。  文举正在批阅奏折,忽听有人柔声呼唤:“举儿,举儿——” 他抬头一看,母亲庞后笑盈盈地走进来,他连忙起身迎接,正要下跪,被庞后一手托起,另一手,拿出一本红红的东西对他一晃:“看看,这是什么?” 文举伸手接过,一看,哦,合婚帖。 他并没有翻开看,只是微微一笑,将它放在案几上。 “你不看看么?”庞后试探。 “有劳母后费心了,”文举平静地说道:“国事繁忙,儿臣没有心思,暂时缓一缓吧。” 庞后轻轻地说:“你父皇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娘想借你的婚事替他冲冲喜。” 提到父皇,文举眉头一皱,一时无语。 文举还是文举,到底还是个重情的孩子,庞后知道自己的话已经奏效,对于自己的儿子,她从来都是了解的,向来都是吃软不吃硬。她再接再厉,继续幽幽地说道:“太医说皇上难熬过明春,如果真是这样,只有几个月的光景了。” 文举陷入沉思之中。 “你考虑一下,好不好?”庞后低声企求。 文举拿起了合婚帖,大红的颜色,甚是喜庆。 清扬,他心里一动,又想起归真寺里,偎依在自己怀里娇羞的人儿,清扬,永远是他心里那一根温柔、敏感的弦。 “母后,我已有中意的人了。”他缓缓地说道,面向庞后,无畏地望着她的眼睛,语气颇为坚决。 庞后莞尔一笑:“举儿,你是太子,凡事都要以江山社稷为重。皇后人选一定要系出名门,知书达礼,才能服众。”她岂会不知,儿子的心意?!但此事由不得他。 “我中意的人,除了不是系出名门,其他的都符合母后的要求。”文举并没有退缩。 的确,儿子,你中意的人,除了不是系出名门,其他的都符合我的要求,非但如此,我还见过她,我很喜欢她。但是,她不能做太子妃。 庞后悠然一笑:“你说的是她么?”她伸手一抖,指头上悬挂着一根红丝线,垂下的正是当日文举送给清扬的玉指环。 文举默默地接过玉指环,心中波涛汹涌,面上却隐忍不发。 清扬从不离身的东西,怎么会在她手上?这个厉害的女人,什么都没能逃过她的眼睛,居然知道了清扬所在。我实在是大意了,还是低估了她。 庞后幽幽地说:“是她亲手把这东西给我的,她还要我告诉你,清扬不会再等你了。” 文举一怔,她亲自去找过清扬了,她对清扬做了什么?清扬会不会有事?这个狠毒的女人,什么事做不出?! 想到这里,他的心抽搐起来,面色阴沉,眼光寒鸷地直逼庞后,声音低沉冷冽:“你把她怎么了?” 庞后被他盯得心惊胆战,不由自主地辩解:“我没有伤害她。”面对儿子吓人的目光,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她竟然产生了畏惧,忽然间有些后怕,好在我没把梵音怎么样,不然,儿子定会杀了我。 她毫不容易稳住心神,心里还是有些发毛,紧张地说:“娘没有骗你,你可以自己去问她。” “好!”文举正好将她一军:“你现在就跟我去归真寺。” 去归真寺,庞后在心里冷笑,我还就怕你不去。 “去就去!”庞后也不示弱:“如果确实是她不愿意,你可得顺从了我。” 心里却说,儿子,这回你输定了。 文举漠然道:“如果她亲口跟我说她不喜欢我,不愿意做太子妃,我自然会给你个交代。” 如果是那样,太子妃既不是清扬,那么随便是任何一个人,对我来说,还有什么分别?清扬不会拒绝的,她说过,她不会离开我,她会永远陪着我。 母后,去归真寺,你输定了。  归真寺,方丈禅房,庞后、文举、空灵方丈和戒身都静坐着。 门边,梵音雪白的身影,飘然而至,徐徐拜下:“民女向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请安!弟子向师父、师兄请安!”言毕低头垂手敬立,不发一言。 “梵音,”空灵方丈说道:“今天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都在这里,想要问你几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是。”梵音答。 庞后缓缓问道:“你愿意嫁与太子做太子妃吗?” “不愿意。”梵音没有抬头,声音也很平静。 闻言,空灵方丈微微有些惊诧,戒身却显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文举面无表情,庞后脸上又浮现出了惯有的微笑。 “那么,你愿意做太子的侧妃吗?”庞后笃定地问,答案已经了然在胸,但为了让儿子死心,她要一竿子插到底,彻彻底底地断了儿子的念想。 “不愿意。”梵音仍没有抬头,语气也没有半点的波澜。 庞后眼角余光瞟一眼儿子,见他左手捏紧了拳头,右手紧紧地扣住了左手腕上的佛珠,再去看儿子的表情,却是冷得象挂上了冰凌。 “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文举冷冷地命令。 梵音抬起头来,轻抬眼帘,望向文举,目光清澈,无惊无惧,无波无浪,她一字一顿,清晰地说:“太子殿下,我不愿意。” 文举半晌没有开腔,只是盯着梵音的眼睛,那阴鸷的眼光仿佛要刺穿梵音的五脏六腑。 梵音没有退缩,没有回避,只是平静地注视着他,眼光里什么也没有。 庞后定定神,继续实行她的计划,或许是残忍,但她已经决定了要做的事情,就要雷打不动地执行。她缓缓开口:“梵音,你既然不愿意,可否告诉我们原因?是否姑娘已经有了意中人了?”言下之意,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梵音你就认了吧。 梵音看庞后一眼,明白了她的意思,也好,也好,从此以后再无瓜葛了。她深吸一口气,垂头道:“是的。” 庞后示威似的看文举一眼,儿子,你该死心了。 文举强压下剧烈起伏的情感,冷冷问:“是谁?” 梵音低头不语。 文举起身,从座上走下来,一把强扣起梵音的下巴,抬起她的脸,阴沉蛮横地质问:“那个人是谁?说!” 他的霸道,又是他的霸道激怒了她,梵音冷冷地盯着他的眼睛,决然到:“不是你!” 文举看着她,阴沉冷冽的表情忽然就松弛了下来,随之软了口气:“清扬,你不要怕,有我在这里,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他还是怀疑,是母亲耍了什么手段,逼迫了梵音。冷酷的脸上闪过柔情一缕,轻声道:“告诉我,你的意中人是谁?”他知道,他甚至可以肯定,梵音是有意于他的。 一瞬间的犹豫,梵音还是垂下了眼帘,低声道:“不是你。” 庞后终于展颜,却难掩嘴角流露出的那一分苦涩。 这个孩子,也真是不容易啊—— 文举的剑眉拧在了一起,脸庞上已见牙关的咬痕,脸上的表情严重扭曲,他狠很地抓紧了梵音的双肩,铁爪一般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咆哮:“是谁?说!说!谁敢跟我抢?!”他几近疯狂,几欲将那个未知的假想敌亲手置之于死地。 梵音心痛难忍,呆呆地看着他,大脑一片空白,她软软地被文举摇晃着,眼神涣散,一片茫然。 “够了!”庞后看不下去了,她厉声呵斥:“你闹够了!”咬牙切齿道:“皇太子,注意身份!” 文举一震。 对,我是皇太子,我不可以这样失态。 他松开了手,又恢复了冷凛的表情,只是眼里的恨意浓烈,阴冷地扫向每一个人,使人不寒而栗。 文举一言不发,甩手而去。 庞后也跟着离去,脚步在经过梵音身边时,顿了顿,她眼光复杂地深望了梵音一眼,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红颜薄命啊——  文举走了,只有那恨意浓烈的眼神,从此定格在了梵音的心里。 你这么恨我啊—— 可是,我却是这么的爱你—— 你恨我违背了诺言,恨我背叛了你—— 可是,我没得选择,也不能回头。没有人逼我,为了你,为了你的江山社稷,我只能放弃,有时候,放弃也是一种成全。 你为何要苦苦逼问我? 看见你痛苦的表情,我真想告诉你,我的意中人其实就是你啊—— 可是,我不能说,不能啊—— 你终究是太子,而我,只能是清扬啊—— 忘了我吧。 息心止步,不管心里有多么的痛,都要狠心地将你一笔抹去,不留一点、一丁点的痕迹。 你的心在痛,可我的心,却是在流血。 这都是命啊——  疾驰的马背上,文举冰封的脸。 庞后在车帘后,远远地望见儿子沉忍倔强的背影,隐隐产生一种不安的感觉,她恍惚觉得,这件事,文举决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还有更加不妙的,在后面,但具体是什么,她又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心里憋屈,慌慌的。 文举的马一转,出了队伍,单骑直往淳王府去了。 宫人正要追上前去,庞后制止:“随他去吧。”儿子今天所受的打击不小,让他发泄发泄也好。  淳王府,文浩一个人在书房喝闷酒。 文举径直闯进来,身边一下人亦步亦趋,小声说道:“请太子殿下劝劝王爷,可不能老是这么喝啊。” “他怎么了?”文举奇怪,老这么喝?!他记得弟弟很少喝酒的。 下人踌躇:“好象是心里不痛快。” 文举更奇怪了,弟弟就要娶亲了,娶的还是自己亲自选的妻子,还有什么不痛快的,要借酒浇愁? 书房里一片狼籍,文浩浑身酒气,一手执壶,一手执笔,脚步踉跄,口中还念念有词:“酒入愁肠,化做相思泪……” 文举一把夺过他的酒壶:“别喝了。” 文浩扑过来抢:“我要喝!给我!给我!”左摇右晃,几乎摔倒。 “你到底是怎么了?”文举扶住他,弟弟如此烂醉如泥的模样,实在叫他痛心。 文浩却无力回答,只是呆呆傻傻,一个劲地痴笑。 文举怒从心起,扬手就是一耳光,“啪”的一声摔过去:“你给我醒醒!” 文浩一愣,好象是被打醒了,看清了来人,他猛然间号啕大哭:“皇兄!皇兄,为什么我们相爱却不能在一起啊?” 文举大惊,弟弟娶的难道不是自己的心上人?相爱为什么不能在一起?他和谁相爱,为什么没有要求娶她为妃?难道又是母后从中作梗?! 想到这里,他的脸上再一次被冰封住了。 再去看文浩,头一歪,嘴角流着口水,就这样睡着了。文举把他抱到榻椅上,盖上毯子,正要收手,被他一把抓住:“梵音……”嗫嚅几下,沉沉睡去,眼角还残留着泪痕。 象被施了定身法一样,文举就呆在了原地。 梵音,他是在叫梵音么,难道是我听错了吗? 梵音,梵音,不就是清扬吗—— 他心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接受,他默默地抽出文浩手中的笔,反身放在书桌上。 书桌上,一幅未完的丹青吸引了他的视线。 一个盈盈浅笑的白衣丽人,身姿曼妙,清灵脱俗, 那不是清扬是谁?! 皇弟的丹青真是愈发长进了,将她画得惟妙惟肖,形神兼备。  文举默默地将画卷起来,轻轻地拿在手上,缓缓地走了出去。 我全明白了。 文浩,与你相爱的人原来是清扬。 你真不愧是我的好弟弟啊,竟敢趁我不备,夺走我这一生中最爱的女人。 可惜你的王妃也不是她,今后你也休想再染指她。 我发誓,我一定要把她夺回来。  清扬,原来你的意中人是文浩,为了保全他,你竟只字不提。 他,竟让你义无返顾地背叛我们曾经的誓言, 他在你心目中的地位,竟有这么重?! 甚至超过我?!  文举仰天长叹,只是短短的八年,已是物是人非。 清扬啊,早知如此,我真不该离开你, 我应该要带着你一起走的,不应该将你单独留下整整八年,我好生后悔啊—— 清扬—— 清扬啊—— 我决不会就这样放弃,你是我的。 你是我的清扬!永远——   第十七章 情深义重亲手绣嫁衣 庞后忧心忡忡地从皇上寝宫出来,一路眉头深锁。今日瞧皇上的情形,终日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刚才太医悄声直言,原来还乐观地预计可以熬到明春,现时看来,要过年关恐怕都成问题。尤其是最后那句“娘娘,早做打算吧”让庞后颇有些大势已去的心惊。 她思忖着,太子的婚事不能拖了,要早办,不然皇上一殡天,守孝一拖又是一年,觊觎皇位的人太多了,恐借皇上殡天的时机生乱,那后果不堪设想。盘算了半天,她终于做了决定,叫来公公:“拟哀家懿旨,九月十六太子大婚,为给皇上冲喜,淳王婚事一同操办,着内庭即刻着手办理。”  欢天喜地的林府,车水马龙,众官员都来恭贺,林展衡喜笑颜开,一个太子妃,一个王妃,何等荣耀的事啊,何况即将同日出嫁,婚期已定,再无变故。他林展横,才刚当上太子太傅几天,他林家,又因为将出一个太子妃——未来的皇后,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他仿佛可以预见,财富、权势、地位,统统都在向他招手,这一切的一切,从天而降,怎不让他心情舒畅?! 与他的欢欣很不协调的,却是林夫人。丈夫的春风得意在她的眼里,不过是小人得志,她深知高处不胜寒,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并为此感到深深的忧虑。两个女儿都能得偿心愿,对她确实是很大的安慰,可是,她更担心小女儿,一入宫门深似海啊,从此只能自求多福了。 林夫人款款走进女儿的闺房,只见两个女儿在窃窃私语,便笑问:“说什么呢?” “娘,”幽静偎依过来:“我觉得好象做梦一般。” 林夫人看着女儿幸福的面容,感叹道:“是啊,曾经要选定你为太子妃的时候,那凄惨的样子,真是让娘不堪回首。”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幽香笑道:“你们俩啊,哪来那么多感伤。娘,我们是不是要到寺里去还愿啊,那菩萨真的很灵啊。” “还是香儿想得周全,是要去还愿的。”林夫人说:“此事宜早不宜迟。” 幽静陷入遐想。 “想什么呢?”幽香轻推一下姐姐。 幽静轻声说:“我在想,寺里的那个白衣女子,是不是观音菩萨?” “我还记得她当时说的话,后来一切就不可思议地都改变了。”幽香也惊叹,那个女子,真的好神奇啊—— 母女三人都忆起了当时的情景:美丽的白衣女子翩翩地走上前来,弯腰拾起林夫人面前的卦,悠悠道:“一切都还没有定数,或许可以改变呢?”冲三人嫣然一笑,反手一扬,极幽雅的姿势把卦抛出,看也不看,飘然而去。 “啪!”一声脆响,卦落地上,一匍一反,正是求万事皆可如愿的圣卦。 而今,一切都如她抛下的卦,万事皆如愿了。  僻静的佛唱阁,鲜红的绸缎,黄灿灿的金线,梵音在绣嫁衣。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她无尽的情意。 “休息一下吧,”沈妈劝她:“你这样起早贪黑,一天睡不了几个时辰,身子会吃不消的。” “我怕时间不够,”梵音说着,手却没有停,仍在穿针引线,忙个不停:“十月十六就是大婚了,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我得尽快。”复又抬头,对沈妈说:“林夫人应该会来还愿的,烦劳您去前殿值事房,如果林夫人预约,将她的时间往十月初排。”她略一思忖,到那时应该是能够完工的。  时间一晃,已是九月初一,林夫人带了两个女儿来还愿。 佛堂寂静,母女三人虔诚叩拜,未几,献上香油,捐献功德,礼成正要起身离去,转身却见上回卜卦的白衣女子立于身后。 清灵脱俗,盈盈浅笑,画中的人儿一般。 幽静惊喜:“是你啊,我们又见面了。”趋步上前执住她的手,好象是见到了老朋友一样。 白衣女子轻轻地点点头,仍是含笑不语。 林夫人款款道个万福:“谢谢姑娘上回帮忙打卦,托您的吉言。” 白衣女子微笑着回礼,递给林夫人一个包袱,示意她打开。 林夫人疑惑,三人凑近,打开一看,竟是两套鲜红的嫁衣。红得眩目,金光刺眼,从盖头、上衣、折裙、披挂、腰带到中衣、绣鞋,一应俱全,而且两套衣服的款式各异。 一套以斜摆为主,上绣龙凤呈祥,尤其是飞凤摆尾,灵动悠扬,衣领、袖口、腰带、胸襟处满缀牡丹,姹紫嫣红,雍容大气,富贵非凡,最令人称奇的是,点睛之处都缀上了小珍珠,做工精致,流光溢彩,尽显尊荣。 幽香爱不释手,忍不住披在身上比划起来,那衣服,竟象是为她量身定做,不但合体,而且款式非常适合她,尚未佩带凤冠,已尽夺周边所有颜色,独剩下她,端庄典雅,威严磅礴,映照得满堂咄咄生辉。 “好漂亮啊!”幽香叹为观止:“就要它了,那红妆绣坊的嫁衣如何比得上它呀!” 幽静拿起另一套,同样是龙凤呈祥,襟衣却尽显娴静儒雅之气,这套虽不及幽香的华贵,却也是别具匠心,细节处理得简单流畅,群摆处的花纹竟绣的是行书体的“花开富贵、百年好合”的字样,与知书达理、温文而雅的幽静倒是相得益彰。 幽静抚摩着柔软的缎面,啧啧称奇,连林夫人都看呆了:这手工,这装样,这那里是人间可得的珍品?! 待到清醒过来,再去唤:“姑娘,姑娘……” 那雪白的身影,早已迤俪而去,不见踪影。 林夫人喃喃道:“你是谁呀,怎么会对一切都了然于胸,难道你真是观音菩萨么?”她一眼瞥见殿上端坐的佛祖,心中顿生敬畏,忙俯首拜下。  母女三人收了嫁衣,坐马车出了寺门,一路说说笑笑回家。 也是乐极生悲,车行至闹市,忽然,从斜刺冲出一头疾奔的牛,撞得马车一翻,车夫滚下车来,马匹受惊,拖着翻掉的马车狂奔。众人尖叫。 林夫人坐在马车最里头,被牛一撞翻,挡板先跌落,这马匹刚一受惊狂奔,林夫人恰好从里面滚落出来,惊魂未定地跌落在一老年相士身上,两人倒落一地。 林夫人好不容易从相士身上爬起来,看马匹嘶叫着狂奔,想到女儿还在车上,吓得放声大哭。 忽听“律——”一声,众人高叫:“好!”还有人鼓掌。 她抬眼一看,原是一坐马的锦袍男子,已及时勒住了受惊的马匹。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女儿已经自己从车里爬了出来,她左看看,右看看,确信女儿没有受伤,才又后怕地哭了起来。 “夫人,不要哭了,所幸没有人受伤。”锦袍男子安慰她。 林夫人这才抽抽噎噎止住哭泣,忙不迭地向男子道谢:“感谢壮士,请问壮士高姓大名,我家老爷一定重谢。”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锦袍男子爽朗一笑,突然又停住,若有所思地盯住了林夫人,那林夫人的左侧颌下,有一颗黑痣。 林夫人抬头一看,这男子年纪约四十上下,皮肤黝黑,浓眉大眼,虎背熊腰,颇具威仪,她暗想不定是行伍出身的军人,便再次问:“请问壮士高姓大名。” 男子呵呵大笑,边上已有行人多嘴:“还问什么?!这可不就是无人不知,谁人不晓的安国侯杜侯爷吗?!” 原来是安国侯啊,林夫人连忙行礼:“大学士林展衡内人林曾氏见过侯爷。” “小女林幽香见过安国侯,谢侯爷救命之恩。”林幽香扯了一下姐姐,二人连连行礼。 杜可为点头,猛地又象忽然想起了什么:“你们就是太子太傅林大学士的家眷?” “正是。”幽香款款答道。 “哦”杜可为笑道:“敢问哪一位小姐是未来的太子妃啊?” 幽香脸一红:“正是小女。” 杜可为呵呵一笑,飞身上马:“恭喜了——”,疾驰而去。 林夫人这才想起自己刚才跌落下来,撞了一个相士,连忙回头去查看。那相士已被人搀起,正在拍打身上的灰尘。“对不起了,”林夫人边道歉,边掏出一把碎银塞给他,这才发现,那相士是个瞎眼的老人。 那瞎眼相士骤然抓住林夫人的手,林夫人大惊,正要甩开,那人已经松手,悠然道:“夫人是个一心向善之人,刚才老朽摸过夫人的骨,骨骼清奇高贵,是至尊之人,夫人的三个女儿,会有两个是皇后。” 母女三人闻言大惊失色,三个女儿?两个皇后?什么意思?! 幽香不屑:“你们这些看相摸骨的,净说些骇人听闻的话,还不是为了讹骗钱财。” 林夫人嗔怪:“算了,算了,你这孩子,人家也是为了讨口饭吃。”当下又多给了相士一些银子,拉女儿上了车。幽香还在叨叨:“真是的,什么三个女儿,我们家明明只有我和姐姐两个女儿嘛,胡诌。”林夫人和幽静一笑置之。 马车远去,瞎眼相士兀自喃喃自语:“夫人,你是个好人,为何不肯相信老朽?老朽摸骨一辈子,从不诳人,也从未出错。”  九月十六,皇太子与淳王爷同日大婚,普天同庆。 白州城内,尽显盛世荣华。 幽香在丫环的服侍下,一层一层地穿上嫁衣,尽管已暗地里试穿过多次,但今日穿上,还是让丫环们惊叹。喜娘梳头,高唱:一梳梳到尾,二梳梳齐眉,三梳梳到子孙满堂飞。戴上金凤衔珠的头饰,将重重的首饰配挂,镜中的自己,杏眼红腮,仪态万方,雍容华贵,美不胜收。 “香儿,你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林夫人注视着即将成为太子妃的女儿,由衷地赞叹。 “那我呢?娘。”幽静款款地游曳进来。嫁衣已经上身,红艳艳的随着莲步轻移,金步摇晃荡,静谧的喜庆之气顷刻间溢满房间,暗香浮动,春潮奔涌。 幽香嘻嘻一笑:“你呀,你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 幽静抿嘴一笑,不置可否。 只听司仪高叫:“吉时到,新娘上轿——” 林夫人拿起缀满细珠流苏的红盖头,最后看女儿一眼,将盖头缓缓地盖上女儿娇艳的容颜。门口,震耳欲聋的鞭炮,漫天绽放的礼花,十二抬的大红花轿、八抬的大红花轿,在宫人们的簇拥下,大红的地痰一直延伸到太子的东宫和淳王府。 大红地毯的尽头,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那是他的世界——  经过一系列的繁文缛节,终于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东宫,太子喝得酩酊大醉,被人搀进来,喜娘递上喜杆,公公握着文举的手揭开了幽香的盖头。幽香抬起头,没有半点羞涩,直视着自己的丈夫。文举眯缝着眼,看了半天,老是重影晃来晃去,他忽然呵呵一声傻笑道:“清扬,你怎么穿上了红衣服?”然后扑倒在床上,呼呼地就这么睡去了。 他怎么醉得这样厉害?!幽香微微皱了皱眉。 宫人们知趣地退下,只留下太子和太子妃,一个倒在床上不醒人事,一个坐在床边默默无言。良久,幽香起身,替太子脱去外衣,褪下鞋子,抖开被子,盖在他身上。自己这才走到桌边,慢慢地喝了一杯茶,再来到梳妆台前,缓缓地取下凤冠,褪去首饰物件,轻轻脱下嫁衣,伴着太子躺下。 难道这就是新婚的感觉? 我已经是太子妃了,可是我的新婚之夜怎么会是这样? 身边躺着的是我心仪已久的太子,可是我敢担保,他连自己的新娘——我,长得什么模样都没有看清。 幽香心中无限惆怅,她侧头看太子熟睡的脸,眉头纠结,新婚之夜啊,难道他不开心吗? 正胡思乱想着,太子的手忽然就搭在了自己胸前,幽香脸一红,以为太子接下来还要做什么,等了半天,太子却没了动静。她轻轻地将太子的手移开,不料还是弄醒了太子,太子嘟嚷了一句,将幽香搂得更紧,复又沉沉睡去。 幽香却是再也睡不着了,太子刚才嘟嚷的那句话,她听得真切,心也自此从高处跌落,由起初的欣喜和向往堕进了无边的黑暗和寒冷的冰窟之中,周身凉透,从里到外都变得僵硬。 太子嘟嚷的那句话,无比清晰,无限柔情: 清扬,你答应了永远陪着我的。 清扬,是谁? 她才是太子心里的人—— 太子的醉酒,太子的愁眉不展,都是为了她,而太子此刻希望搂着的,应该也是她。 两行清泪从太子妃幽香的眼角无声地滑落下来,滴落在大红的鸳鸯枕上,染湿了一大片。 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不甘心啊——  淳王府,红彤彤的新房,喜娘和丫环催促淳王揭盖头,文浩迟疑着伸出了喜杆,大红的盖头被轻轻的挑起,盖头下,一张绯红娇俏的脸,静静地别过头去,害羞地将眼光盯住了自己的脚。 文浩默默地放下喜杆,看着自己的新娘,倒是个美人,可惜…… 如果坐在这婚床上的新娘是梵音,那该有多好啊—— 他眉头一皱,心中感伤。只听身后众人一阵嬉笑,促及不防,就被往前一推,连同她一块扑倒在床上。文浩慌忙爬起来,脸涨得通红,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待回头再去找下绊子的人,才发现所有的人都跑光了。他讪讪地回过头来,却见自己的新娘掩嘴偷笑。他眼睛忽然一亮,走上前去,拉起新娘的衣袖:“你的这件衣服好特别,绣的是行书啊。” 幽静羞怯:“是啊。”她怎么也没想到,丈夫开口跟自己说的地一句话居然是夸赞她的嫁衣。 “你自己绣的么?”文浩首肯:“真是兰心慧质。” 幽静又是脸一红。 文浩看她一眼,低头娇羞的侧影,尤其是嘴角风韵和下颌曲线,与梵音倒有几分相似。他自嘲地一笑,我终究还是忘不了她啊,梵音,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我娶面前的这个女子? “你认识梵音么?”文浩突然问。 幽静疑惑地看着他:“梵音,梵音是谁呀?” 她不认识梵音啊,文浩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轻声说:“你长得很象她。” “我,像她么?”幽静笑了:“改天你带我去见见她,好不好?” 文浩点点头:“她住在归真寺里。” “啊!”幽静忽然想起了:“是不是那个襟衣雪白的女子?” 文浩惊奇地看着她:“你们认识?!” 幽静莞尔:“我虽然不认识她,但在寺里见过她,对了,我的嫁衣就是她送的。”她歪歪头,眼神漂浮,好象又见到了那位秀眉如黛、素面纯净的姑娘:“她真美啊,端庄秀丽,和蔼温馨,真真就象观音菩萨一样。” 文浩定定地看着幽静,思绪却远远地散开。 她的嫁衣竟然是梵音送的,梵音为什么要送嫁衣给她?梵音为什么这么关心她? 蓦的,耳边又响起梵音的声音:“记住你答应我的事情,娶她,并且好好待她。” 他心里溢满了惆怅和悲哀,还有浓重的苦涩,踌躇了一会儿,他还是轻轻地揽过幽静的肩膀,深沉地说道:“歇息了吧——” 大红的芙蓉帐幔倾泻了下来,鸳鸯枕成双,红烛泪成行…… 还是那句话,娶她,好好地待她——  归真寺内,众僧席地而坐,浑厚的诵经声盘桓,为太子和淳王祈福。 大悲殿上,观音菩萨座下,梵音双手合十,独跪到天明。  第十八章 静院修禅诸人皆不见 第二天一大早,梵音来到戒身的禅房。 “八师兄。”梵音开口:“请准予我三件事。” 戒身见她面容消沉,最近又清瘦了不少,昨夜在大悲殿长跪一宿,甚是令他担心。盛势大婚,满城欢庆,惟独梵音,暗自心伤。寺中多年的教导,清规戒律,敛心忍性,连戒身也不知道,对梵音来说,是不是太残酷了。尤其是对感情的放弃,谈何容易,但梵音终究还是做到了,理智胜于情感,对梵音来说,是不是幸事,戒身也无从知晓。所谓佛家之人,看破红尘,真要做到不被红尘幻象牵绊,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呐。 戒身复又想起师父的训诫:“用情至深,则容易心生执念。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参不透么?”他放下心念,端正坐姿,平心静气地问道:“哪三件事?” 梵音说:“第一件事,我要搬到后院居住,不再住在佛唱阁,也不见任何外人;第二件事,严令寺中众僧一律不准向外透露我的去处;第三件事,请师兄禀告师父,即刻为我施行剃度之礼。” 戒身沉吟半晌,说:“前两件事我都答应,第三件我要请示师父。” 小师妹纵然是一心想皈依佛门,师父却在她身上寄予了无限厚望,怎能将十几年的心血付之东流。戒身料想,师父必不会同意。而他,虽不希望梵音与皇家扯上纠葛,但也万万不愿将她留于寺中一辈子,就这样常伴清灯古佛,抛却俗世华年。他还是希望小师妹能寻一良人,出寺成婚。剃度,他也不赞成。 对于梵音的请求,正如戒身所料,师父并未应允。 “六根不净,尘缘未了,不予剃度,暂且先带发修行罢。”空灵方丈无限忧虑地对戒身说道:“近日为师夜关天象,终是要来了。”  日子渐逝,转瞬之间,冬日的第一场雪就这样降临了,杜可为身着貂袍,行色匆匆地赶往归真寺,一路低头直行,刚要进寺门,迎头撞上一个人,他收身已经来不及,只听“哎哟”一声,那人已经摔倒。杜可为忙去扶,一看,这不是林夫人么?他呵呵一笑:“真是巧啊。” 林夫人这下被他撞得不轻,竟扭了脚踝。杜可为很是过意不去,也顾不得许多,低头就去替林夫人揉脚。林夫人惊得慌忙拨来他的手:“侯爷,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没啥。”杜可为大大咧咧地说:“只要夫人不在意就行。” 林夫人顷刻红了脸。 “夫人怎么一个人来上香啊?”杜可为随意问。 “本来带了一个丫环来的,她见天冷,到寺中伙房给手炉添炭去了,我就准备一个人先回车上等她,结果,只顾着看雪景,也没留心,就撞上了侯爷。”想到刚才的情形,林夫人不好意思。 “都怪我不好。”杜可为歉意地说,手却没有停下。他虽是一介武夫,看似卤莽,其实是粗中有细,这下替林夫人揉脚,倒是诚心,使用的力度恰好,揉了好一会儿,才抬头来问:“夫人,好些了么?”语气低柔,颇有些怜香惜玉。 林夫人很不好意思:“不疼了,谢谢侯爷。” 杜可为这才点点头,站起身,却又一次瞥见了林夫人左侧下颌上的那颗痣,又是一愣,脸上神色也不自然起来。 林夫人见他神色不对,忙关切地问:“侯爷,怎么了,您没事吧?” “没事,没事。”杜可为敷衍。 林夫人也不便多问,便行礼告辞,正要离去。 “请等一等,”杜可为忽然唤住她,林夫人回身浅浅一笑:“侯爷还有事么?” 杜可为犹豫一下,贸然问:“十七年前的夏天,夫人可曾在凌晨天未亮时进过昭山?” 林夫人一听,登时脸色煞白,十七年前恐怖的一幕,似惊雷闪过,她骇然大呼一声:“不!”然后身子一软,毫无征兆地晕了过去。 杜可为眼明手快,轻手一揽,托起她就往禅房跑。  林夫人晃晃悠悠地醒过来,睁眼看见一张关切而焦急的面庞,她虚弱地撑起身体,强撑着要起来。杜可为连忙整好枕头,扶她坐好,示意她不要说话,又折身倒来一杯水,还在自己的唇上试试温度,才递给林夫人。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仍然沉浸在刚才的震惊之中,林夫人的手抖得厉害,杯里的水都洒了出来,杜可为握住她的手,竟是冰凉,抖抖梭梭地喝了口水,林夫人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脸色仍是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颤抖。 杜可为怜惜地望着她,忽然“扑通”一声跪在了床边。 林夫人大惊:“侯爷……” 却见杜可为沉痛地说道:“请夫人原谅小侯。” 林夫人更加错愕。 只听杜可为悔恨地说到:“我就是十七年前在昭山脚下的竹林中毁夫人一生清白的罪人。” 闻听此言,林夫人两眼一翻,又差点当场昏厥过去。杜可为慌忙起身,急切地扶住她。 半晌,方听林夫人哀哀地哭出声来:“怎么会这样?老天呐——” 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 少时的杜可为,十八、九岁,正是好玩的年纪,终日呼朋唤友,行为放荡不羁,虽然生性孟浪,却因为父亲管教甚严,倒也不敢象一般的纨绔子弟处处惹是生非,所谓大错不犯,小错不断。 那日,喝多了酒,朋友撺掇他玩点刺激的,谅他不敢,就取笑他没胆,怕父亲怕得要死。 “玩什么?”他满不在乎,夸口:“这天下,可没有我杜可为不敢玩的。” “玩花姑娘!”朋友们坏笑。 他豪气地说:“走!我请客怡红楼!” “没意思!”朋友们吼:“投怀送抱到处都是,没意思!要玩新鲜的。” “说!”他仗着酒气,也来了劲。 “咱试试做一回采花大盗如何?” 杜可为虽有酒壮胆,还是惧怕父亲问罪,知道他们是要打良家妇女的主意,一下他就焉了。大家开始讥笑他没出息。左一句,右一句,弄得他恼羞成怒:“都给我闭嘴!”其时一眼,正好瞥见周游给自己使眼色。这周游平素最跟自己贴心,他这眼色一使,杜可为心里就有底了:“玩就玩,老子今天豁出去了,看你们谁还敢说我怕我爹,老子今天做了,明下回,你们都不得再小瞧了爷爷我!” 就这么应承了下来,趁上茅房的机会,周游悄悄告诉他,什么采花大盗,根本是那一伙人准备雇个**假扮良家妇女,做个套子,料定了他杜可为不敢去,日后好取笑他。 杜可为暗笑,老子这回给你们来个假戏真唱,让你们开开眼。 一干人吃吃喝喝,到了三更,都喝高了,趁着酒劲,给杜可为换上夜行衣,一马车拖到昭山脚下,叫他等着,完事了再回去吹牛皮,大家便都回去了。 果然没多久,等到快五更天,一辆马车就不紧不慢的走了过来。杜可为跳上车一看,还真是一位小姐,三下两下,就把抵抗的老妈子和下人摆平了,杜可为还好笑:这群混球,还把整件事搞得跟真的似的,亏他们想得出。 一把将小姐掳到林中,那小姐拼死抵抗,指甲将杜可为狠狠地划伤,杜可为恼了,你也不过是个**,收了别人的钱,演演戏也就算了,这么当真干什么?敢情也想跟那帮小子一起看老子的笑话。当下狠狠两耳光,把小姐打晕,趁着酒劲,霸王硬上弓,强行得了手。 起身离去的时候,杜可为回头看了看地上昏迷的女子,光线不很亮,只见她面容模糊,因为脸侧向右边,如雪的肌肤上,杜可为清晰地看见,她左侧的下颌上,有一颗绿豆大的黑痣。他思忖,她不知是哪个妓院的女子,竟还是个处女,这帮小子,会办事,看在这一点的份上,回去好好神气的同时,还要请他们痛快喝一顿,顺便问问这个女子的出处,以后定个点,常去光顾光顾她。 天边已经泛白,杜可为着急回去在众人面前显摆,匆匆地走了。 回到城里,天已大亮,杜可为径直就去了周游家。刚到周游家门口,就看见周游猴急猴急地从门里蹦出来,看见杜可为眼前一亮:“你可回来了,我正要去找你。”急急地说:“白等了一晚上吧,他们根本没照计划去安排,都回家睡大觉去了,我担心你还在傻等,这不正要去找你。” 仿佛迎头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杜可为呆立当场,他们没有安排,那,竹林中的女子是谁?!不是收了钱的**,那是谁家的小姐?!我糊涂啊,竟毁了人家的清白?! 他自知闯了大祸,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深一脚,浅一脚,失魂落魄地回了家,剥光上衣,手举棍杖,直挺挺地跪在堂下,向父亲安国侯一五一十地坦白了事情经过。安国侯震惊:“想我杜平南一世英名,全毁在你的手上,人家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被你糟蹋了,以后可这么活呀?!逆子,逆子!逆子!”连呼三声逆子,六十多岁的安国侯杜平南活活气死当场。 杜可为抱着父亲尚有余温的尸体,嚎啕大哭,流不干的泪水洗不尽他满腔悔恨,他含泪对天盟誓:我一定要找到那位姑娘,娶她为妻,否则终生不娶。 杜家满城寻找左侧颌下有一颗黑痣的姑娘,遍寻不着,而其时,遭此横祸的曾家小姐哪敢声张、哪敢久留,早已坐上回家的船,回去知樟县。 从那以后,杜可为痛改前非,一心正途,由此也彻底地改正了自己行事卤莽冲动的毛病。只是,为了寻找那位他伤害过的小姐,为了惩罚自己,十七年来,他从未娶亲,也不近女色。而十七年来,那位小姐如石沉大海,再无半点消息。 直到那日闹市勒马,他一眼看见林夫人颌下的痣,心中又惊又喜,却又不敢紧盯着看,还是不能确定。而今日,看得仔细,确信无疑,才斗胆问起,未料正刺中林夫人心中多年的隐痛,身体柔弱的林夫人哪受得了如此的大刺激,当场晕倒。 听到这里,林夫人方才明白其中的曲折情由,得知杜可为的悔恨、安国侯的过世和经年苦苦的寻觅,唏嘘不已,心中更多感伤,一时情难自已,抽抽噎噎地将自己后来的境况一一细述。 杜可为得知林夫人后来在白州城郊生下了个孩子,更加震惊:“那孩子呢?” 林夫人又想起那个苦命的孩子,不禁放声大哭:“生下来就死了,等我醒过来,他们都已经埋了,我连看一眼都没有机会!” 杜可为眼圈红了,亦是动容,生下来就死了,真是可怜,连世上有我这个爹爹都不知道。他怅然道:“有那样不堪的出身对她来说未必是幸事,早登极乐对她来说或许是件好事。”他将棉被拉上,替林夫人捂严,无限愧疚地说:“都是我年少无知闯下的祸,给你带来这么大的伤害,我甚至都羞于开口请求你的原谅。” 林夫人抬起泪眼,幽幽地说道:“都是一场误会,况且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说什么原谅不原谅,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吧。即便是做错在先,侯爷这些年来,为此所承担的苦楚,已然够多了,好在曾柔这些年也还过得好,侯爷就不必对以前的事耿耿于怀了。”见杜可为一脸凄然,复又垂泪:“十七年来,苦了你了,找个好女人,成个家吧,你也不年轻了。” 几句贴心的话说得杜可为险些掉下泪来,他怔怔地看着林夫人,她真是个温柔明礼而善良的女人,如果当年的那个错误能让我娶到她,那该会是一个多么圆满的结局。 林夫人觉出杜可为眼光的异样,怯怯地低下了头,脸色绯红。  “夫人!夫人!”远远地传来丫环的呼喊声,惊散了一室的暧昧温情。 杜可为忙出门叫了丫环,丫环显然急坏了:“夫人,听僧人说你晕倒了,你怎么会晕倒的,定是马车上的褥子垫薄了,受了凉。”扶了林夫人下床,林夫人“哎哟”一声,原来还是扭伤的脚疼。 “您的脚又怎么了?”丫环又问,俯身去查看。 林夫人象个小姑娘一样,望着杜可为偷偷抿嘴一笑,替他遮掩:“不小心扭了。” 丫环搀着林夫人一瘸一拐往外走,杜可为默默无声地走上前,轻轻将林夫人背在了背上,完全不理会丫环诧异的目光。 就这样,无言地背着这个本该是自己妻子的女子,心无旁骛地穿过大殿操场的青石板,在洋洋洒洒漫天的飞雪中行走,仿佛十七年中无论多么漫长的路都在此刻全部走完。 他的背膀是如此的宽厚,而她好象又回到了未嫁的时候,在洁白的雪花中,归真寺的一切都是如此的清新,如此的纯洁,如此的宁静,如此的肃穆和神圣。这一刻的释然,这一刻的恍惚,这一刻的真实,这样的时光,一生都不可多得。 她在他背上听话地趴着,乖乖地圈着他的脖子,信赖地靠着他的头,显得那样自然和谐。十七年的历程,因缘际会,只差那么一点点,她或者,就成为了他的妻,可以让他那样温柔地揉脚,能够被他这样踏实地背着,受到他充满怜爱地注视,也许,那一场让她痛不欲生的苦楚,临到最后,也可以是因祸得福,皆大欢喜。 他这一生,竟是因为一个同伴们的恶作剧,失去了父亲,也是因为一个她,终生未娶。这个戎马一生,引无数英雄竟折腰的汉子,他的心到底有多深,有多重,有多苦?她解开了多年的心结,放下了所有的负担,就这样温软地、坦然地蜷缩在他的肩上,静静地落下泪来,和着雪花,轻轻地滴落在他肤色红黑的脖子上。 他背着头,体会到背上女子的柔弱,脖子上感觉到她呼出的温热的气,还有温润的泪滴落下来,一下一下,滴滴都落在他的心里。 他真想,一辈子都这样背着她不停地走下去。 可是,马车就在眼前,已经到了。 他轻轻把她放在马车上,小心地把她的伤脚放好,在帘子即将放下的那一刻,又象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解下自己的貂袍轻柔地给她盖上,方才抬头看她一眼,眼光里竟有些难舍。 林夫人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丫环问:“夫人,怎么了?” 林夫人幽幽地回答:“脚疼。”  漫天飞雪中,杜可为站在厚厚的雪地里,目送着马车远去,渐渐消失在一片雪白的苍茫大地中。折转身来,又回到寺中,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侯爷,无事不登三宝殿,请说。”戒身敬上香茶。 杜可为微微欠身,压低声音说道:“大师,可否一见清扬小姐。” 戒身不语。 杜可为又道:“小王是受太子之托,来看看她的。” 戒身缓缓道:“请侯爷转告太子,梵音静室修禅,不见外人,应她本人的要求,或许寺中不日将为她举行剃度仪式。” 剃度?她要正式出家?! 杜可为一惊,何故一定要舍弃万丈红尘?心中惋惜,替这个美丽的女子悲哀,然而,更让他担心的是,太子。 太子如果得知这个消息,会做何举动?  杜可为刚走,空灵方丈就进了戒身的禅房。 “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为何要骗他?”空灵方丈道:“你以为,剃度了,他就会死心了么?” 戒身跪下了。 空灵方丈象是对他说,又象是自言自语:“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要来了啊——”  杜可为在戒身处吃了个闭门羹,悻悻而归。如实回禀太子,文举闻言,良久不语。 清扬,你真的这么爱他么? 没能如愿嫁给他,竟选择堕入空门?! 你将我置于何种境地—— 他狠狠一捶砸在案几上,清扬,你是我的,即便 即便你出了家!  年关将至,文浩按耐不住相思之情,上归真寺找梵音。 没有一个人肯告诉他,梵音到哪里去了。 没有一个人知道,此刻他心中的绝望。 梵音呐,梵音, 你好狠的心呐—— 你竟是这样狠心将我骗了! 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全部做到,你明明也答应了我的,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文浩在竹林里疯了一般地乱打乱砸乱踢,最后力竭身软,瘫倒在雪地里。周遭白得晃眼,静悄悄的一片,只有文浩厚重的喘息,他腾地爬起来,对着寺门大喊: 梵音,我恨你! 我狠你—— 直喊得声嘶力竭。 然而,寺门紧闭,冷漠而静谧。 梵音,终还是选择了用这样一种决然的方式,彻底地离开了他的生命。   第十九章 新皇登基圣命忧太后 刚刚过了正月十五,忽然传来皇上殡天的噩耗,举国默哀。 皇太子文举继位。 皇家寺院归真寺,举行超度大行皇帝的法事,空灵方丈亲自主持。 全部僧人云集大殿操场,辈份高的殿内侯命。 扫一眼大堂,没有见到梵音。 文浩的心一沉,沉痛的脸色又增添了许多失落。 而文举,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梵音不在大殿中,证明她还没有剃度。 法事完结后,文举在空灵方丈的禅房休息。 “大师,时间过得可真快啊。”文举感叹。 空灵方丈点头称是:“是啊,小僧第一次见到皇上时,皇上还只有六、七岁光景,棋风稳健,连赢小僧几局啊。” “朕已经长大了,而大师却未见老。”文举话锋一转,忽然说:“朕想见见清扬。” 空灵方丈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道:“切莫声张,且随小僧来。” 两人悄然摒退众人,一路寂静无声地来到后院一偏僻角院,挥退守门的三重武僧,空灵方丈轻手轻脚地推开一扇侧窗,示意文举不要做声,往里看。 一个洁净的小佛堂,堂上静坐的是观音菩萨,堂下襟衣雪白的清扬静静地跪着,一动不动,似一尊雕塑,更像一个菩萨。空荡荡的房间,只有她敲击的木鱼声,一下一下,富有节奏地响起,还有她手里捻动的佛珠,一颗一颗从指间滑过,不停嚅动的嘴唇,兀自念着经。 她是如此地安静,安静得让他揪心,文举陡然间心酸,抑制不住就要冲进去。空灵方丈连忙把他拉出来:“皇上,稍安毋躁。” 文举很是忧虑地说:“她瘦了很多。” 空灵方丈点头:“这孩子,心事太重。” “大师,”文举小心地试探:“您可准备为她剃度?” 空灵方丈捋须呵呵一笑:“她本是俗世中人,尘缘未尽,怎可剃度?!” 文举脸色缓和,好奇地问:“大师怎知她尘缘未尽呢?” “陛下是在问小僧么?”空灵方丈意味深长地一笑,自顾自地往前走,一边悠然道:“小僧斗胆,还想请教陛下呢。” 不经意间轻轻地就被空灵方丈点中心事,文举颇为尴尬,好在空灵方丈走在前面,没有看见。  二月初一,皇帝登基大典。 集粹宫,皇后的宫殿,它的新主人就是昔日的太子妃林幽香。 夜已经深了,宫人们都已经被摒退,偌大的皇后寝宫,灯火依旧辉煌,林幽香一个人,正襟危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如花的容貌,尊贵的气质,凤冠灼灼耀眼,回想起此前发生的一切、太子大婚的排场、今天登基大典的气派,还有前呼后拥的隆重,前所未有的荣宠,她又一次陷入陶醉。 我是皇后啊—— 我就知道,只要努力,我就一定能成为太子妃,就一定能成为皇后! 今天,我终于成为了皇后!我们林家终于还是出了一个皇后!这世间难道还有比我更幸运的女子吗?都说太后是女中诸葛,我林幽香一定不会比她差,我要做到真正的母仪天下,要比当今太后更尊崇荣贵! 她的眼前又闪过妃嫔们参拜的一幕,心里获得了极大的虚荣和满足,天下不管有多少美丽的女子,任她多么的高傲,都要对我俯首称臣,因为—— 我是皇后! 镜中的她粲然一笑,心满意足的神色显出几分痴迷。她的手从自己红润的面颊上滑过,笑容渐渐隐去…… 皇后,多少后妃觊觎的位子啊—— 我要步步当心,每一步都不能走错,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万劫不复啊。 镜中的美人双眉颦蹙,脸色凝重起来,林幽香缓缓取下凤冠,头顶刹时变得轻松起来,她甩甩头,仿佛可以将心头沉重的负担一并甩掉。可是,沉甸甸的凤冠拿在手上,黄灿灿夺目的光辉带给她的欢欣逐渐散去,更多的忧虑,复又沉沉地压下来,压向她的心头。 皇上,爱的女人不是她,也不是后宫中的其他的女子,别人可以说皇上不好女色,可是她知道,只有她知道,皇上心里一直都有人,那个人是他的挚爱,名字叫—— 清扬—— 清扬啊,清扬,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子,竟让皇上用情如此之深?! 从新婚之夜开始,这个只知其名未见其人的女子,就在幽香的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她对幽香所构成的威胁,胜过了后宫之中的任何一个女子,如果说将来有一天,谁最有可能动摇幽香的皇后之位,那只能是这个清扬。 幽香的手紧紧地捏成了一个拳头,深深的嫉恨和未名的恐惧无声地从心头升起,幽香眉头一凛,猛一下,就是一拳砸向台面! 清扬,任你是谁,也休想夺走我的后冠! 不论你在哪里,我都一定要把你找出来,看看你到底有何本事,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无论是谁,都别想打皇后之位的主意,否则—— 她的脸上掠过一丝阴沉叵测的冷笑,缓缓伸出玉手,打开桌上的蟋蟀缸,蟋蟀正在缸中欢叫,十指纤纤,优雅地探进去,握成拳出来,稍做停顿,随即便狠狠地一捏,蟋蟀的叫声嘎然而止—— 金碧宫殿,辉煌的灯光,璀璨华服,浅笑的丽人,如花的脸色意味深长,闪现出一丝不屑,一丝嘲讽,更多的是深深的寒意。  新皇帝登基后第一天上朝,宣布了四件事: 第一件事,广征百姓,大兴土木,兴建孝慈宫,据说宫殿是要送给庞太后的生辰礼物,有着旷古未闻的奢华。 第二件事,早朝褒奖庞相国辅政有功,加封常顾。 第三件事,提监国大将军庞瑞为刑部尚书,赏银万两,良田百顷。 第四件事,提御林军统领庞标官升正三品,负责组建王者之师。  庄和宫,庞太后的寝宫。 密报的公公刚刚走,寂静的宫闱,庞太后想起父亲和兄弟们欢喜的模样,只觉得心头憋屈的慌,太阳筋突突猛跳,头疼欲裂。 欢喜,有什么好欢喜的?! 这么快,儿子就下手了,若想取之,必先予之,好手段啊—— 这第一件事,修建孝慈宫,天下人都感知他为人子的孝心,纵使劳民伤财,也还说得过去,可是却将她庞太后推上了风尖浪口,成了众矢之的。人人都会对却之不恭的太后心生责怨,认为她拥有了天下,还这么贪得无厌,对这么劳民伤财、于国家无益的事情都不加推辞,实无妇德。可是,有谁会知道,又有谁会相信,皇帝根本就没跟她商量,连劝阻和拒绝的机会都不曾给她,这么轻易就给她扣上了一个屎盆子。孝慈宫修好,接下来就是将庞太后迁过去,名义上说是颐养天年,实际上就是软禁,牢牢地被儿子制住,再也无法插手朝中之事。 这第二件事,褒奖庞相国,并加封常顾,看似恩宠又加,实际上这只是一个过渡,第二步,接下来的第二步,才是关键,那就是再使伎俩挟迫庞相国告老还乡。 第三件事,提弟弟庞瑞为刑部尚书,官是升了一级,刑部尚书也是重臣之位,但却是手无兵权,这是明显地要削弱外戚的势力,分明是在玩明升暗降的把戏。 第四件事,提哥哥庞标官升正三品,负责组建王者之师。何谓王者之师,都是些王公贵族子弟,根本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一群乌合之众。听上去倒是很美妙,好象手握重兵,实际上什么都没有,等于一个闲职。 庞太后深叹一口气,将一切看得通通透透。人都以为,皇帝如此恩宠庞家,必是日后将会更加倚重,只有她知道,灾难即将降临,尽管来得如此的美好和温柔,在耀眼眩目的光环下,藏着一把杀人不沾血的软刀子,来势凛冽。此四件事,已使庞家在朝中孤立,因妒生恨的大臣们还不知会如何进行打压。儿子分明是有心挑起众怒,巧妙地制造机会,让鹤蚌相争,然后他再渔翁得利。 一旦庞太后迁往孝慈宫,受制于儿子,庞家将彻底失去依靠;而逐步夺去庞家的兵权,亦使庞太后陷入孤立,纵有天大的本事,她也无法再兴风作浪。她悲哀地意识到,儿子早把一切都算计好,所有的事情在设计时都上了双保险,他竟是要拿庞家开刀,竟是第一个就要拿庞家开刀。聪明啊,要推倒一切重来,要树立自己的威信,就必须摧毁一个根深蒂固、位高权重的集团,所以选择了庞家,也只能是选择庞家。 庞太后开始感到害怕,这个自诩一生运筹宫闱,从未失手的老将,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和恐惧。这一次的对手是自己的儿子,如此狡诈,如此稳笃,如此决断,又如此地温情脉脉、势在必得地推进,深藏不露,步步为营,毫不留情! 一股寒意浸透骨髓,她忽然惊觉,自己的冷汗已将全身打湿。 庞家一荣俱荣,一毁俱毁,她悲哀地意识到,真真的大势已去啊—— 好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 儿子啊,儿子,你可把娘给难住了,她突然仰天长笑,在笑声中泪流满面,儿子啊,儿子,你身上也流着庞家的血,为什么要做得要这样绝?!儿子啊,儿子,你难道不记得我是你的亲娘了?!儿子啊,儿子,皇权和亲情该如何选择,它们其实可以不相冲突—— 你真的这么恨娘,这么恨庞家吗?可是娘却是这么爱你,娘所做的一切,全然都是为了你啊—— 你到底还是我的儿子,你始终是娘的儿子,你可以讨厌我,可以痛恨我,可以逃避我,可你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你是我的儿子,你这样像我,像我一样狠得下心,下得了手,像我一样精于谋算,像我一样冷酷,甚至比我更无情,更残忍啊—— 庞太后狂笑着跌到在冰凉的地板上,无比沮丧,脑海里又浮现出妹妹的脸,恍惚又觉得,妹妹的身影就在身旁,她伸手去抓,空空如也,她披头散发地趴在地上,泪眼婆娑,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妹妹啊,难道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她嘿嘿地笑起来,报应!报应!冤孽啊——  天亮了,又是新的一天,庞太后坐在镜前梳妆,她不会那么轻易就被打败,因为她不是别人,她是庞绮萝——当今太后!天下没有能够难倒她的事。 正因为形势不妙,她更要振作,不能让儿子看出一点点的败迹,描眉润腮,在重重的粉底下,掩盖所有的悲哀、失望和脆弱,还有泪痕。 “皇上到——”公公在叫。 庞太后缓缓起身,盈盈浅笑迎向自己的儿子。 文举的脸上一如往常的冷峻,上前磕头行礼,向庞太后请安,礼数虽是周全,庞太后却看不出一点真心。 “母后,最近身体可安好?”文举的话语依然平静,平静得没有一点感情。 庞太后颔首到:“还好,就是想早点抱孙子,好尽享天伦啊。” 文举眉头一皱,没有做声。 “三宫六院十二嫔妃,有没有皇上特别喜欢的啊?”庞太后轻声问。 “朕正是为此事而来。”文举盯着母亲的眼睛,说:“朕还想纳一个妃子。” 原来如此,他终是不甘心呀,庞太后想到既然事情并没有找她原先计划的那样发展,那就随他吧,反正又不是做皇后,于是她摆了摆衣袖,做出一副不问世事的样子:“你自己做主就行了,哀家也累了,先下去吧。” 文举脸上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母亲不愧是久经风浪,这么快就读懂了这些天来他发出的信号,终于肯放手了。如果她从此以后都能做到象今天这样不问世事,他是不会为难她的。他毕竟是皇帝,一国之君,不需要他人横加干涉,更不希望被外戚制肘,即便是他的母亲,也要懂得适可而止。 身后,庞太后冷冽的脸。 怎么你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可以飞了么?!这次无伤大雅,我暂且不管你,你别以为当了皇帝了,就可以任性妄为!再有出格的事情我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尤其是庞家,你休想动他们一根汗毛。  一年一度的皇家祭祀,今年是新皇帝登基的头一年,所以特别隆重。不但参加的人特别多,寺中的准备也提升了一个规格。 寺中的长老会,正要开始议事,空灵方丈突然开口:“请梵音大师来。” 众长老面面相觑,往年的祭祀方丈从不准梵音进入,今年要开禁了吗?梵音大师?方丈不是一直都只叫她梵音吗,今天怎么开口叫梵音大师?众人真的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空灵方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头雾水还不敢问为什么。 只有戒身,默然阖眼,师父,终于决定要做了。 未几,梵音迈进大殿。 “梵音,你从前,不是总缠着师父要观瞻皇家祭祀吗?”空灵方丈含笑说道:“从今年起,师父准你参加祭祀。” 梵音不语。 空灵方丈见她心事重重,便和颜悦色道:“怎么,你不愿意吗?” 梵音仍是低头不语。 空灵方丈又轻言:“可以告诉师父原因吗?” 梵音缓缓抬头,语调平缓:“我不想见到自己不该见到的人。” “何谓该见,何谓不该见?参佛之人,若心中还固执该或是不该,便是俗念作祟,凡根不净。”空灵方丈悠然道:“那个不该见的人,是躲得掉的么?!即便是到了天涯海角,只要你仍念着他是不该见的,你便随时随地都见着他了。既是时时都见着了,又何谓是不该见的?!不该见是因为他始终都在你心里,因为你自己的执念,便放不下。” 梵音闻言,垂下泪来。 师父说得对啊—— 念着他是不该见的人,其时就证明他仍在自己心里。 还是放不下呀——  “今年你不但要参加祭祀,还有一个神圣的任务。”空灵方丈铿锵有力地说道:“圣水洗金睛。”字字珠玑,掷地有声。 众人愕然。 圣水洗金睛,用天降纯净之水清洗大殿佛祖的眼睛,每百年一次,担此重任者,要求极严,必是从小长在寺中,从未出过寺门,品德纯良,心性仁厚,样貌端正,未经情爱,至纯至性的佛门弟子,要梵音承担,倒是合适不过了。 众人都用尊崇的眼光注视着梵音,从小,她就受到空灵方丈的分外青睐和格外眷顾,而今,圣水洗金睛这一神圣的使命又落到她的头上。空灵方丈对她的垂青如此隆重而率直,怎不让人羡慕?! 而此刻的戒身,却是满含忧虑的眼神注视着梵音,心中痛惜。 好不容易息心止步,而今这一关,到底该要如何过? 师父,您非要这么做么?皇帝是皇帝,社稷是社稷,而梵音,终归是梵音,为什么非要将它们三者交合在一起,给梵音一个平静安详的生活,让她走自己的路,难道不可以么?! 倘若我是您,管他什么江山社稷,管他什么一国之君,我只要,  第二十章 举寺惊艳圣水洗金睛 皇家祭祀,声势浩大盛况空前,往年参加的都是后宫妃子一级、王公贵族、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今年扩大到后宫美人一级、五品以上官员及家眷,人数将近增扩一倍,将归真寺的大殿操场站得满满当当。 祭祀由年近九十空灵方丈亲自主持,在祭祀接近尾声,该是众人向九五之尊的皇帝最后三叩首以结束祭祀的时候,空灵方丈突然宣布,今年是寺中百年,要增加“圣水洗金睛”的仪式,为百姓祈福。 “上圣水!”戒嗔依师父的吩咐端上一白色瓷瓶圣水,和一枝新柳。 空灵方丈朗朗道:“此乃无根之水,是今春的第一次降雪,老衲在庭中跪接。”执过柳枝,跪着交给文举:“请皇上亲手将柳枝交给洗金睛之人。” 文举接过。 戒嗔将瓷瓶高举过头顶。 空灵方丈高声宣布:“圣水洗金睛,是本寺百年一次的盛典,必须由至纯至性的佛门弟子担当,所谓至纯至性,必是从小长在寺中,从未出过寺门,品德纯良,心性仁厚,样貌端正,未经情爱。”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威严地说:“主事大师领弟子上殿——” 所有的人都侧身,望向前殿大门,近千数眼光,几许好奇,几许期待。 红彤彤的朱漆的大门徐徐打开,两名灰袍僧人进来,端立于大门两边,黑脸的戒身身着酱色底袍、红色袈裟,庄重严肃地走进来。 在他身后几步之遥,缓缓地跟着一襟衣雪白的女子。 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啊—— 黑发如缎,轻挽无饰,秀眉如黛,樱唇红润,素面纯净,冰肌雪肤,仙风道骨,纯净圣洁,端庄典雅,超凡脱俗,正气坦荡,清傲威严,自有一种不可侵犯的气度。 随着不急不缓的步伐,从大殿操场的红毡上徐徐走过,裙裾轻摆,身姿平稳,尽显大家风范。 其时正好一阵清风吹过,襟衣轻掀,裙裾飘飞,洋溢着说不出的清雅悠扬,灵动非凡。 大殿操场上所有的人眼睛都直了,这样清灵大气、风华绝代的女子,如一缕轻轻的风,悄然刮过来,只是从心头蜻蜓点水一般拂过,便彻彻底底摄走了灵魂。 地上静得连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随着她雪白的身影移动,而她,在众目睽睽如许的注视中,款款而行,从容不迫,气定神闲,一步一婀娜,莲步显曼妙。 林夫人正站在队列中间,紧靠着红毡,目瞪口呆地望着梵音走过来,雪白的身影原是故人,只觉着无比的亲切,她忍不住喃喃道:“天呐,观音菩萨,观音菩萨……” 话语轻飘入梵音的耳廓,她微微侧头,见是林夫人,回首嫣然一笑,脚步不曾停留,翩然前去。 林夫人正看着发呆,忽觉衣袖被人一扯,回神一看,丈夫正面有愠色,瞪着自己,她脸一红,局促地垂下了头。丈夫的神色,分明是在责怪她的失态,不分场合,丢人现眼。虽然平时在家夫妻也还称得上是相敬如宾,但因她性格温顺,顾虑丈夫多一些,因此每每息事宁人的,都是以她为先。今日丈夫一瞪眼,便又引来几位夫人的窃笑,使她在众多诰命夫人面前顿觉难堪。不知为何,她忽然就想起了杜可为那充满怜惜与不舍的眼光,心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梵音依旧目不斜视地跟在戒身身后,已接近大殿,红毡两旁静立的是王爷和王妃们。她突然抬起眼帘,开始寻找,她在哪里? 她在那里! 幽静站在文浩的侧边,也正含笑望着她。 我知道你是谁了,原来你就是王爷口中的梵音呀,我曾经以为你是下凡的观音菩萨,你还记得我吗?是你替我们开的卦,才使得我们姐妹俩都能达偿所愿啊。 梵音终于放下了心,她一脸的幸福,想是过得很好,她深深地望向幽静一眼,收回了目光。尽管是刻意的回避,余光还是与文浩的身影不期而遇。文浩啊,你怎么瘦了,你一定要快乐起来啊,我终究还是要辜负你,还是要愧对于你,请你一定要原谅我啊—— 文浩此刻的心情,如同针扎,半年多了,他还是这次才见到梵音,这么长的相思,无法丈量和细诉,而今再见,恍如隔世,满腹的话语无语哽咽。他是应该恨她的,可是,见到她,他仍旧是没有勇气,依然是恨不起来。梵音的身影从大门后转出的那一刻,他心中激情澎湃,熟悉的雪白身影,是他魂牵梦萦的相思,他热切而幽怨的目光追随着她,而她,竟看也不看他一眼,让他陷入难耐的煎熬之中。 她终于回头了,寻找。 是找我么?他直直地望向她。而她,却将目光停留在他的身侧,停留在他妻子的身上。他一直等待着,等待着她将眼光移向他,但她始终没有,就这样远去。他疑惑地侧头,正迎上妻子温和缠绵的目光,因为彼此的对视,幽静脸上飞过一朵红云,而他,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她好象从来都是,更加关心幽静,那种直白的、真实的、深沉的关心,非同一般,非比寻常,她和幽静,到底是什么关系?! 文举站在大殿之上,望着梵音的身影渐渐走进,渐渐清晰,他连呼吸都快要停止。 是她,真的是她。 归真寺几千弟子,只有她够资格,在他文举的心目中,只有她够份量。 眼睁睁地看着她雪白的身影走近,他恨不得一把将她揽进怀中,使她再也无法轻易地离开他。 清扬,清扬啊,我的清扬—— 他在心里深沉地呼唤,眼睛更是直勾勾地望着,恨不得一口将她吞下。然而脸上,还是一贯如常的平淡,身行也是板直,手执柳枝,一动不动。 他的眼珠,盯着那襟衣雪白的女子,竟然纹丝不动,一切尽收入林皇后幽香的眼中。看似冷漠的皇上,也有不敌美色的时候,竟然动情了,她在心里冷笑一声,清扬,不要等我来收拾你,这寺中的女子,倒是可以先行与你比划比划。让你们还没进宫,就先斗个元气大伤,看你们还如何与我争宠?! 庞太后秀眉一皱,圣水洗金睛的佛家弟子,怎么竟然会是她?!她心中隐隐觉得此事绝不会是这么简单,好象有人故意安排,是文举么?她摇摇头,不会是他,她怀疑的眼光扫过大殿的每一个人,最后停留在空灵方丈的身上,本来已经了断了的,他为何又要借圣水洗金睛重新挑起事端,这个老和尚,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空灵方丈一脸庄重,两眼平视前方,望向梵音。 梵音在戒身的陪同下,走上殿来,依次叩拜佛祖、太后、皇上、皇后和空灵方丈,然后戒身将她带到皇上跟前。梵音徐徐跪下,双手高举过头顶,接皇上的柳枝。 文举却只顾看她发呆。 空灵方丈道:“请皇上赐予柳枝。” 文举一怔,向方丈投来感激的一瞥,将柳枝放在梵音手上。 梵音自始自终都低垂着眼帘,面容淡定。 空灵方丈朗声道:“圣水洗金睛,开始!” 寺中百钟齐鸣,震耳欲聋,浑厚悠远,连绵不绝。梵音走上殿中铺了红毡的木板上,接过戒嗔递过来的圣水。殿后跑上来十八名武僧,将站着梵音的木板抬起,开始叠罗汉,总共三层,整个过程有条不紊,最上面是由两名武僧抬着,梵音站在上面纹丝不动,这时她的高度已达佛祖额头。 钟声渐渐停止,大殿边门尽数打开,所有的僧人全部绕殿盘腿而坐,开始诵经,声音低沉浑厚,在寺中上空环绕,经久不散。众人在*肃穆的诵经声中都心生敬畏,虔诚地望向大殿。 红毡板上的梵音,在三层罗汉的顶端,雪白的身影,成为所有人注目的焦点。她轻轻地将柳枝浸入圣水中,纤手一摆,柳枝沾水,拂向佛祖金睛,再重复,整整九下,金睛洗毕。梵音飞身跃下,圣水丝毫不洒,柔曼身姿令众人又是一阵惊叹。 空灵方丈宣布:祭祀结束,请各位偏殿用茶。 偏殿用茶?!梵音忽然一心惊,抬头不知所措地望向桃林方向,她已经习惯性地想起了桃花纷飞,她要去桃林等人。 等谁?她蓦的又是一心惊,文举是不会去了,他不是就在我面前吗?他是皇上—— 璇即神色黯然,秀眉深颦,心中懊恼,我怎么还是放不下?! 梵音用眼角余光瞟瞟殿内,似是无人,都到偏殿去喝茶了。她长叹一口气,悄然向殿外走去。 这一路走来,她不想看他,不敢看他,也不能看他,眼光虚无地直视着大殿,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分心,如果坚持不住,一旦看到他的眼睛,她所做的一切都得重来,都是徒劳。她隐忍着,强撑着,在心底泪流成河,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说不出的痛彻心扉。 刚才殿上,从他的手中接过柳枝,她几乎不能自持,那一刻,熟悉的气息,他的气息迎面而来,她忍不住就有想要流泪的冲动,忍不住就要抬头看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抬头,抬头,只看他一眼,就一眼,可是另一个声音却说,不行,不行,要息心止步。她只能是强迫自己低着头,盯着他的脚,那一刻,大脑一片空白,她只希望一切都快快过去,而时间,却好象成心要和她作对,仿佛停滞了一般,任她的内心被反复炙烤。 这是怎样残酷的折磨,胜似千刀万剐的凌迟。 一路揪着心,不知不觉,竟又到了桃林,她在嫣然的桃花丛中醒过神来,大惊失色。 我怎么又来了? 我不应该来的,息心止步啊—— 她强压下心头喷涌而出的感情,转身疾走。 “梵音!”一个男子叫住她,声音充满了惊喜:“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是文浩,不是,不是他啊—— 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失望了吗?难道我还在盼望见到他吗?我不能见他,也不能见文浩。她决然地甩头,飞奔而去。 文浩呆呆地站在原地,瞠目结舌。 她明明来了,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却不肯见我!她还是不肯见我! 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他禁不住双泪纵横,仰天长嚎一声:“梵音——”痛苦而绝望地往相反的方向奔去。 不远处,默立的文举,冷凛的眼光。 原来你们也有桃林之约,怪不得当年我刚从边关回来的时候,文浩给我看的第一幅画,画的就是桃花画得那样好,我竟没有往深处想。刚才在殿上,见你心挂挂地望向桃林,我还以为你记挂着我,到底还是我会错了意,你来桃林,只是因为文浩在等你。 清扬,清扬啊,我多么后悔偷偷地跟着你,如果可以什么都不知道,该有多好啊。本来还奢望在你心中尚有我的一席之地,真相却是如此残忍。我一直都在自欺欺人,以为你爱的人是我,直到你亲口承认意中人不是我,我还不肯相信,早该想到,依你的性格,有谁可以逼迫于你?那分明是你的真心话,是我的自作多情! 清扬,清扬啊,我好悔啊—— 我不该留下你一个人,留下你一个人整整八年! 他怅然抬头,深邃的目光穿过绯红的花雾,投向浅蓝的天幕,恨恨地捏紧了拳头, 我不会就这么放弃的,不管你是什么样的老天,你都要把我的清扬还给我!  戒身穿过回廊,来到后院小佛堂。 “梵音”,他唤起念经的梵音:“有一个人指名要见你。” 梵音淡淡道:“我只想静心修禅,诸人一概不见。” 戒身沉吟一会,也不多说,准备作罢。 “师兄,很让你为难吗?”梵音见戒身脸上踌躇之色,便问:“是谁要见我?” 戒身答:“是皇后。” 皇后?!梵音纳闷,香儿,妹妹?!她要见我?! 她略微一想,说:“既是女客,我见见也无妨。”  禅房,林皇后看到梵音来了,颔首一笑,挥手摒退众人。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她笑嘻嘻地客套:“姑娘,我们见过的,别来无恙啊?” 梵音淡淡道:“皇后娘娘此来,应该不是关心我是否无恙的吧?梵音还要静修,有什么要紧事请娘娘明示。” “姑娘打算一辈子都在寺内静修么?”林皇后走过来,静静地端详梵音:“好一个倾国倾城,静修岂不可惜了。” 梵音不语,看着林皇后。 “实话告诉姑娘,皇上看上你了,”林皇后高深地笑道:“荣华富贵尽在姑娘囊中。” 梵音冷笑。荣华富贵,是我想要的么?!你也太小瞧我了。 林皇后见她冷笑,并不生气,依旧轻言细语:“皇上看上你,并不代表他会对你一心一意,你要有思想准备,后宫佳丽众多,人人都会争宠,皇上,也是早有意中人了,不过姑娘不要担心,那个姑娘也在宫外,对姑娘你,应该构不成威胁。”她和善地说:“哀家准备尽快安排姑娘进宫。” 言毕,她的笑容渐渐收敛,只有目光精矍。我已经告诉你了,皇上有很多女人,在你之前也已有了意中人,你很容易就会变成事过境迁的,懂了吗? 梵音缓缓垂下眼帘,刚才的话,刺入她的心中,一阵痉挛。 那么多年,她一直以为,文举只有一个她,而她,也只有一个文举,他们两个彼此完全地拥有。当他成为太子的那一天,到他成为皇帝,一切都注定了,他仍是她的唯一,而她,只能排在他众多的妻妾之后,到底算什么,其实什么也不是啊—— 因为他是皇上,皇上有后宫佳丽三千啊—— 她定定地看着林皇后,突兀地问道:“娘娘,你幸福吗?” 林皇后一愣,有些尴尬,她竟然被问住了,她不知道梵音怎么会突然这么问,她觉得有些措手不及,一时找不到答案,就这样沉默了。 我幸福吗?林皇后努力想从脑海中搜寻幸福的踪迹,却发现了自己的徒劳,从新婚之夜到登基大典,再到今时今日,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从来都不是幸福的。 她谓然长叹一声,幽幽道:“幸福又如何,不幸福又如何?!终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梵音看她一眼,心中忽然有些酸,有些疼。 为了得到皇上的垂青,妹妹竟然亲自帮他选妃,她应该是深爱他的,这么做,她心里该有多么痛苦和无奈,可是作为皇后,她只能用这样的强颜欢笑来掩饰自己。梵音突然生出些关于宿命的悲哀,做这样的皇后,究竟是妹妹的幸运,还是妹妹的不幸。笑不是真笑,哭不能真哭,永远戴着虚伪的面具生活,梵音真替妹妹感到难过,想到她与众多女人分享同一个丈夫,时时勉强自己的意愿,不由得心中酸疼。 这样的生活,固然是妹妹当日的选择,而她梵音,却是一百个不愿意。 息心止步,纵然残酷,却是唯一的出路。 想到这里,梵音眉头一皱,凛然道:“我不会进宫的。” 林皇后有些惊诧,她竟然不想进宫。她半开玩笑半点真,嘻嘻笑道:“姑娘,抗旨可是要砍头的。” 梵音硬邦邦地说:“那又怎么样?!” 林皇后眼珠一转,她还真的是不想进宫,也好,我又少一个敌人。当下心安,缓缓道:“人各有志,既然如此,哀家也不强求,就成全你的心意。” 梵音谢过林皇后,起身离去。跨出门槛的一瞬,顺势一回头,正好看见林皇后若有所思的面容,心头一颤, 妹妹,当日你一心想要成为太子妃,今日却为名所累,这样的生活,姐姐宁愿息心止步。   第二十一章 暗渡陈仓出逃反被捉 午后的后院小佛堂,梵音静跪着,戒嗔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拍拍她的肩。梵音一回头,戒嗔连忙示意“嘘!”梵音看见胖乎乎的师兄老顽童一般地撅起嘴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戒嗔连忙捂住她的嘴,拖到后堂,沈妈看到又“啊”一声,把戒嗔急得抓耳挠腮的,又是打手势,又是使眼色,叫她们安静。 “什么事呀?”梵音嗔怪:“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 戒嗔左顾右盼了好一阵子,才小心翼翼地从袖管里拿出一封信,说:“皇后娘娘差人送来的,说事情紧急,千万不可声张。” 梵音连忙拆开来,上面只有一句话: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望断归时路。 原来林皇后是要告诉我,皇上意欲接我入宫为妃。这么快,她心往下一沉,连连倒退几步,失了神,信笺从手中无力地飘落。 戒嗔和沈妈拾起一看,大吃一惊。 “你不是已经跟皇后表明心迹了吗?皇后不是也答应成全你的心意吗?”沈妈摇摇梵音的肩头,止不住眼泪就掉了下来:“这可如何是好啊——” 梵音好象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任沈妈推来推去,就是没有反应。 戒嗔看着梵音木呆呆的样子,着急地说:“你可不能这样,倒是说句话啊。” 半晌,梵音突地站起来,决然地说:“我不入宫,我要——逃。” 戒嗔和沈妈大惊失色,慌忙四下里查看,却听梵音沉声道:“不要慌。这封信先于圣旨到达,也是皇后娘娘诚心帮忙。虽然皇上已经决定了,但消息肯定还没有传出来,我们即刻收拾东西,不辞而别,只有这样才能既不连累寺里,又可幸免入宫。” 沈妈连连点头,手脚利索地开始收拾东西。 戒嗔道:“我去给你们准备点干粮。”急急地往伙房去了。 一会的功夫,都准备妥当,戒嗔又是急急地拉着梵音和沈妈出了佛堂,一边往梵音的包袱里塞馒头,一边叨叨:“梵音,在外边不比寺里,凡是不可由着性子,你千万要小心,别让人给发现了……” 蓦地,梵音停下了脚步,戒嗔伸手去拖她:“什么时候了,快点,磨蹭什么啊——” 梵音一拗,把他的手拨开,戒嗔抬头一看,梵音的眼睛直瞪着正前方,面色僵硬。他反头一看,黑脸的戒身,携十名武僧,挡住了去路。 “师弟,”戒嗔嬉皮笑脸地走上前去,拍拍戒身的肩膀:“我们要出去,让让路吧。” 戒身并不理会,依旧是冷脸相向,正色道:“奉师命,梵音三日之内不得离开佛堂半步。”一挥手,武僧执棍上前,生生将戒嗔和梵音隔开,并一步步将梵音逼向佛堂内。 两棍相交,压迫下来,梵音只能后退,退到佛堂门口,她抓住门框,执拗着不肯再退,一双眼,直瞪瞪地望着戒身,满脸戚然。 师兄,你不可以这么对我—— 戒身视而不见,凛然道:“你想抗命么?!” 梵音双眼泪光闪烁,终是没落下来,她咬咬下唇,决然地转身,冲进佛堂,“砰!”的一声将门紧闭。武僧随即肃立门边。 戒身转身离去,戒嗔正要去追,被沈妈拉住,悄声急切地说道:“你可得想想办法,梵音一定不能入宫。” 戒嗔长叹一口气:“既是师命,我还有什么办法。” 沈妈忽然就跪下了,声泪俱下:“大师,你一定要救救梵音,她不能入宫啊,她喜欢的人,是淳王爷啊——” 戒嗔脸色骤变,梵音的心上人是淳王爷,怪不得先前淳王爷经常来寺中,而淳王大婚后,梵音一直郁郁寡欢。唉,他不由得又长叹一口气,造孽啊—— 沈妈眼巴巴地看他在院中走过来,走过去,一脸愁容,心知不妙,急得满头大汗,只得再催促:“大师,你可要快点想办法呀!” 戒嗔突然停住了脚步,严肃道:“我顾不了那么多了,豁出去了,就这么办!”在沈妈的耳边如此如此小声一说,沈妈连连点头。  天色渐暗,点灯了,戒身正要带人去寺中做巡查,戒嗔叫住他:“师弟,今日你就不要亲历亲为了,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说。”不由分说,拉了戒身入禅房,掩上门。 他嘻嘻地笑着,亲手倒了一杯茶,送到戒身手上:“师弟,喝茶。” 戒身端茶在手,却没有喝,轻轻放在桌上,默默地望着戒嗔。 “嘿嘿,”戒嗔不自然地笑笑,又端起茶敬过去:“喝茶,喝茶。” 戒身接过茶,仍旧不喝,幽幽道:“师兄,有事请讲。” 戒嗔腆着脸,往戒身身边靠,胳膊肘顶他一下:“喝茶,先喝了茶再说。” 戒身便端起茶,一饮而尽,喝得急,竟呛住了,连咳几声。戒嗔连忙探手到戒身的后背,帮他捶背。 戒身好不容易才止住咳,脸呛得通红,他缓缓地拿开师兄的手,无力地问:“房也进了,茶也喝了,你到底有何事?” 戒嗔搓搓手,小心翼翼地问:“梵音的事,可以商量商量不?” 戒身眉头一皱,决然道:“没得商量。” “咳,”戒嗔亲热地拍拍他的肩:“你也知道,入宫可不是什么好事,说到底,你也是心疼梵音的不是?!”言毕冲他眨眨眼。 “不行,”戒身断然拒绝:“我不能违抗师命,至全寺安危于不顾。”他对戒嗔正色道:“我也奉劝你,不要因小失大。”话未说完,突然摊倒在桌上。 “药效蛮快的嘛,”戒嗔看着师弟倒下去,开心一笑:“搞定!”探手在戒身身上一搜,先搜出一袋银钱,他顺手放在桌上,忍不住又嘟嚷一句:“这家伙,兜这么多钱放在身上干嘛?!”再仔细一搜,找到了,他得意地把出寺牌拿在手上,用手戳戳戒身的头:“鬼家伙,就数你精,把个破烂玩意儿藏得这么隐秘,还不是让我给弄到手了。平时师父老表扬你心思缜密,想不到这次竟着了我的道,安心地睡上一大觉吧!呵呵,百密一疏啊。”他正准备动身,一眼瞥见桌上的钱袋,嘀咕一句:“正好,梵音路上用得着。”顺手一抓,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 前脚刚走,后脚,伏在桌上的戒身就抬起头来,从衣袖下抽出捏成拳头的手,展开,是一条沾满茶水的棉帕,他目光灼灼地看一眼门口,戒嗔的身影已经不见。他漠然的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复又攥紧棉帕,趴在桌上,闭上眼睛。 师兄为人,心性单纯,他已料准,师兄必然会带梵音走后院侧门,因为那是从后院出寺最近的门。下午,他已将寺内把守的重点定为正门和后门,寺僧多以这两张门看守严格,侧门他特意只安排了两个武僧,有一个因为受了凉,时不时要上茅房,而另一个,则是有名的瞌睡虫,据说只要是睡着了,在他耳边打锣都敲不醒。 他惟恐戒嗔想得不周到,故意在身上放了钱袋,以便由戒嗔交给梵音。 这样煞费苦心的安排,全然都是为了梵音。 远远地离开归真寺,过你自己想过的生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师兄纵使这一辈子都看不见你,也会为你感到高兴的。 他闭着的眼睛,在灯下,神色大为宽慰。  果然,戒嗔带了梵音,一路小跑,奔侧门而来,一路出乎意料地顺利,戒嗔不禁松了口气,得意地把戒身大意失荆州的事告诉梵音,梵音也忍不住“扑哧”一笑。 走到侧门,只有一个武僧靠门而睡,打着响鼾,对来人浑然不觉。 梵音眉头一皱,这不是瞌睡虫么?怎么这么巧,今夜正好他当值?!她把事情前后连起来一想,心念一闪,忽然明白了,是八师兄,是戒身,他故意安排的。 耳畔仿佛又传来当年三师兄戒嗔的话“在寺里,八师兄其实是最疼你的人,他疼你疼在心里,以后你就会懂的。”泪水突然就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戒嗔送她出了侧门,挥挥手要她走,自己却不忍见,偷偷地揭起衣袖来擦眼泪。梵音轻轻地抱住他,哽咽道:“师兄,我舍不得你。”泪水已经不由自主地滑落。 “舍不得就留下来!” 忽听一人朗声说道。 “啊!”梵音一听,如五雷轰顶,身子一晃,险些摔倒。 戒嗔大惊失色,抬头一看,那说话的人,站在山路正中,一身明晃晃的龙袍,剑眉横立,目光锐利,面容冷峻,似笑非笑,周围已有蛰伏的兵士起身,不一会,火把点燃,将满山照得一片通透。 是皇上,是文举,他竟将归真寺团团围住,只为让她插翅难逃。  两人被押回到大殿。 空灵方丈匆匆赶来,戒身也匆匆赶来,火把遍野,归真寺在一片辉煌的中央。 文举稳步走到梵音面前,低沉道:“我说过的,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他向后一摆手,公公走上前来,展开黄绢:“风清扬接旨!” 梵音站着不动,面色决绝。 “宣民女风清扬,即日起封为清妃,进宫侍奉皇上!”公公将圣旨递过来。 梵音不接,挥手掸开。 戒身一脸沉痛之色,皇上,早已布下重兵,圣意已决,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那梵音,违抗也是徒劳。 不应该会是这样啊——  “梵音,”空灵方丈威严道:“圣命难违,凡事应以大局为重。” 难道我真的是躲不过去了吗?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她喃喃道:“我不要入宫,我不想入宫,别让我入宫,师父……” “师父,您是皇家寺院的住持,”戒嗔忽然跪下:“您开口说句话,求求皇上,改变圣意吧。” 空灵方丈默然地摇摇头。 文举嘴角划过一丝嘲讽的冷笑,改变圣意?!绝无可能!冷冽地逼视梵音:“你想抗旨么?!”声音中杀机骤现,众人都为梵音捏了一把汗。 梵音毫不示弱地昂起头,那倔强的表情明明白白的告诉文举:我绝不会屈服。 文举眉毛一扬,一挥手,公公又呈上托盘一个,里面赫然摆着一套鲜红的嫁衣和雕凤的黄金首饰一套。公公轻声劝她:“娘娘,您还是换装吧。” 梵音傲然瞪着文举,看也不看,反手一掀,托盘翻落,嫁衣散开,红彤彤的铺了一地,首饰也散落一地,珍珠撒落,滚得到处都是,其中一颗更是弹跳着,滚到了文举的脚下。他弯腰拾起,捏在手中,眼光凛冽地射向梵音,阴沉地开口:“敬酒不吃吃罚酒。” 士兵拥上前来,依稀有抽刀亮剑的声音。 文举扬手,众兵退下。 清扬,你是决意不肯进宫了?你还期望着与文浩长相厮守吧?这辈子你都休想! 你是我的,我要你永远陪在我身边,我绝不会再留下你一个人。今天你肯也要跟我走,不肯我也要带你走! 他转向空灵方丈,冷冷地说:“戒嗔违抗圣命,违背师训,空灵大师认为该如何惩处?” 空灵方丈幽幽地叹一口气,对戒身说:“你是寺中惩戒大师,交由你处置吧。” 戒身沉默了一下,缓缓说道:“按寺规,该打八十大板。”他走到大殿中央,沉声道:“惩戒院僧人,执行——” 从大殿操场上奔来一群短装武僧,在殿门外将板凳摆好,架上戒嗔,就要举棍开打。 八十大板,就是要将人活活打死啊—— “慢着!”梵音一声断喝,跪在空灵方丈面前,从容道:“师父,违抗圣命、违背师训的是弟子梵音,不能让三师兄代为受过,梵音甘愿受罚。” 空灵方丈摇摇头:“你已是千金之躯,纵使仍叫我师父,为师却不敢罚你。” 梵音凄然道:“师父,您为什么要这样说啊,您不要梵音了么?” 空灵方丈动容:“寺中教育十七年,本应是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可你,却宁可陷全寺于危难,也不肯勉强自己分毫。为师实在是愧对大堂佛祖,而你师兄,也难逃疏于管教之咎啊。”他决然一摆手,武僧开打,棍杖重重地落下,戒嗔强忍着,就是不哼一声。 “啪、啪”的板子声,一下一下,就象是打在梵音的身上,更是痛在她的心里。她跪着爬过去,抱着空灵方丈的腿,声泪俱下,苦苦哀求:“师父,您罚我吧,我知错了,您罚我吧,三师兄年事已高,经受不起啊,师父……” 空灵方丈盯着前方,不为所动。 梵音又跪着爬到戒身脚下,揪着戒身的袈裟,满脸泪花,哭求道:“八师兄,你行行好,叫他们停下,罚我,罚我……” 戒身望师父一眼,难过地别过头去。 梵音跪着爬到文举的脚边,哀声乞求:“皇上,皇上,求求您,饶了他吧……” 文举定定地望着她,她哭得撕心裂肺,痛苦而绝望,她的抽泣让他痛彻心扉,他有过一瞬间的动摇,放了他,抱住她,可是最终,他还是硬下心肠,漠然不予理会。 清扬,你竟然叫我皇上,文举可以饶了他,皇上却不会—— 你说吧,说你愿意进宫,我就收手。 或者,你叫我一声文举,只要你叫我一声文举,我就收手。  等不到回答,梵音无助地哭泣着,站起来,扑向门外,用身子护住戒嗔,伤心地哭喊道:“不要打了,求求你们不要再打了——”武僧怕打到梵音,都住了手。梵音抱着戒嗔,轻声啜泣。戒嗔抽出手,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强笑着安慰她:“不疼的……习惯了就……好了……”梵音将头埋进他的袈裟,愈发哭得伤心。 空灵方丈望一眼面无表情的文举,环顾四周密密匝匝的兵勇,还有漫天通明的火把,在心里深深地叹一口气,不息了皇上的火气,归真寺将遭受灭顶之灾。他果断命令:“架开她,再打!” 四根棍杖,架开梵音,将她强制在一旁,“啪、啪”的板子声又起。戒嗔咬紧牙关,脸憋成黑紫色,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梵音心如刀绞,泪如泉涌,拼命将手伸向他,奈何被棍杖夹住,动弹不得。 戒嗔的头突一下抬起,怒目圆睁,骤然磕落,竟是晕了。 梵音见状大惊,急呼一声“师兄!”拼命挣脱,扑将过去,跪在那里紧紧抱住,再不肯松手。 文举微微皱眉,还是没有发话。空灵方丈无奈,只得再令:“打!” “不要再打了!”梵音凄厉地叫一声,放弃了无望的挣扎,无力地说:“我答应入宫还不行吗——” 她恨恨地瞅文举一眼,哭倒在戒嗔身上。 文举,你好狠的心呐,你好残忍啊—— 我那样求你,跪着企求你,你却铁石一般,不为所动,冷得惊心动魄! 为了达到让我进宫的目的,不惜这样对我师兄,让我感同身受,接下来,你是不是还准备火烧归真寺?!让我负疚一世?! 我恨你! 一世都恨你——  第二十二章 违心进宫再续皇家缘 梵音擦干脸上的泪,唤僧人端水来,都以为她要洗脸,她却揪了帕子,来帮戒嗔擦脸。 戒嗔还摊昏在长凳上,只觉得凉沁沁好舒服,恍惚地睁开眼,正看见梵音为他擦脸,满脸的泪痕依稀可见。他已料到事情的发展,心中难过:“梵音,都怪师兄没用。”梵音摇摇头,想笑,眼泪却止不住掉下来。 戒嗔潸然泪下:“梵音,不要擦了,擦也是白擦……”话未说完,老泪纵横,甚是伤心。 梵音不语,仍是轻轻拂拭他的脸。 戒嗔抓住她的手,闭上眼,眼泪还是顺着脸颊流下。 “都是梵音不好,害师兄为我受苦。”梵音含泪轻笑:“就让我擦吧,从小都是师兄帮我擦脸,也让我帮你擦一次,好歹也算我孝敬你一回。” 此一去,恐再无归期,再次相见亦是遥遥无期。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望断归时路啊——  梵音静静地流着泪,将头轻轻靠在戒嗔的肩膀,还是儿提时候撒娇的动作,戒嗔触景生情,想起过往的种种,心中悲怆,就趴在长凳上,痛哭失声,场面凄惨,见者无不动容。 公公上前,轻声催促:“娘娘,该上路了。” “且慢,”空灵方丈忽然出言:“小僧还有几句话想交代梵音。” 文举点点头,空灵方丈示意戒身将梵音带到自己的禅房。 仍旧是那个方盒,那张泛黄的信笺,上书“天机现,社稷危;闪中求,可险胜”,交到梵音的手中。戒身将恶兆天机,彩虹祥瑞,天赐女婴之事一一详尽告之,梵音惊诧。 空灵方丈又将如何决定收徒,如何悉心教导,如何费心让梵音再续皇家之缘的前因后果一一挑明,梵音听后沉吟不语。 这就是宿命啊—— 我与皇家的纠葛,我与文举的痴缠,已然注定,无法更改。  “你怨师父罢,”空灵方丈叹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为师何曾不想让你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可是天下百姓,江山社稷,那不可预知的浩劫,都要依靠你来化解,或许牺牲的只是你的终生幸福,也或许,将来有一天,要你牺牲的,是自己的生命。” 他幽然长叹一声,无限感慨:“上天有好生之德,佛家怀慈悲之心。梵音,师父从小就教导过你,小我与大家,惟有牺牲自我,换盛世太平。两难选择,师父只能舍弃你,你不要怪师父。”说到最后,仿佛又见当日那粉雕玉琢的小小婴孩,乖巧可人,承欢膝下,朝夕相对,转眼十七年过去,一朝分别胜似永诀,空灵方丈唏嘘不已。 梵音默默地起身,叩拜师父,坦然道:“梵音有幸,弃于佛门,长于寺院,受抚于师兄,受教于师兄,受恩于师父,今日得知一切,才醒悟早先的混沌,重担本是梵音的职责,师父师兄已然为梵音承担多年,梵音深感惭愧。梵音愿视天下百姓、江山社稷为己任,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需要梵音舍身取义,以拯救苍生社稷,梵音定会义无反顾。”  回到大殿,皇辇已备好,在大殿操场的尽头,在寺门之外,象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梵音缓缓跪下,向空灵方丈三叩首:“梵音就此拜别师父。” 空灵方丈俯首回礼,沉声道:“记住师父的话。”轻轻一挥手:“去吧——”颌下银须经久颤动,声音竟有些发抖。 一声“去吧——”,梵音禁不住眼中又现泪光点点。 走到戒身跟前,躬身行礼,含泪一笑:“梵音就此拜别八师兄。”定定地望向戒身,幽幽开口:“师兄,你为梵音做的,梵音全然明白,胸中长相铭记。” 戒身点点头,眼圈兀自红了。 转过殿门,戒嗔已被僧人扶起身,正象个孩子似的呜呜哭着。 梵音徐徐走近,躬身行礼,强忍住眼泪:“梵音就此拜别三师兄。”抬起眼帘,无语哽咽。 戒嗔情难自禁,抖嗦着探手过去,却听大殿上空灵方丈威严一声:“戒嗔!”他伸出的手停住,战抖地捏紧拳头,胸腔中厚重一声长叹,唉—— 复又泪下—— 只听空灵方丈扬声道:“梵音,今日出寺,从此以后,你就是风清扬。寺中众弟子恭送师叔祖!” 所有的僧人尽数跪下,沉声到:恭送师叔祖—— 声音低沉恢弘,重重撞击梵音的心。 恭送师叔祖—— 今日出寺,从此以后,我就是风清扬—— 多好听的名字,是八师兄为我起的名字,风过无痕,清冽悠扬,好名字啊——  夜幕中风乍起,不知是寒意,还是心痛,她哆嗦不止,雪白的身影在大殿操场徐徐回转过来,雄伟的大殿,跪送的僧人,古稀的师父,年迈慈爱的师兄,泪光中的归真寺,我的家啊—— 她深深地回望,复又回望,一步三回头,把归真寺刻进心里。 一脚踏进皇辇,从此关山阻隔,一番风雨路三千。 空灵方丈黯然转过身去,戒嗔强撑着,一瘸一拐就要追出来,戒身默然地将他拦住,他难掩心头之痛,无奈而绝望,狠狠地揪住戒身,怅然长呼一声: “梵音!梵音呐——” 放下车帘的那一刻,悲怆的呼唤传过来,锥心的疼痛促然袭来,几乎令她昏厥,她,黯然闭上眼,而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落下如桃林中纷飞的花雨。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望断归时路啊—— 她将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双肩无声地抽动,雪白的身影抱成一团,缩在皇辇一角,显得孤单无助,凄苦悲凉。 文举坐在对面,静静地望着她,她的泪,流在她的眼中,却是流向他的心中。冷峻的外表下,心为她而柔软。他起身,拿起披风,轻轻地给她披上,她却骤然抬头,射来忿恨的一瞥,傲然地转过头去,不肯再看他。 他停下,看到她充满恨意的眼睛,拒他于千里之外的神情,知道今天自己的所作所为令她非常愤怒,他有些后悔,差点让戒嗔命丧乱棍之下,用如此下作的手段逼迫于她,又怎会令她服气?!隐隐还有些不安,清扬,或许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原谅他,不会理他。但马上,他又凛然,眉宇间霸气复起。 我是皇帝!任何人都不得违抗我的命令!无论谁,不管是戒嗔,还是整个归真寺,清扬你若执意违逆我,不肯跟我走,我就要拿他们开刀! 我是皇帝!我想得到的就一定要得到!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一定要你陪在我的身边!哪怕你爱的是文浩,也必须永远陪着我! 辇车外,夜深沉,兵勇簇拥,火把已熄,皇辇中寂静无声,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凝重得象要窒息一般,只有晕黄的烛光,随着辇车的移动微微地跳跃。 她蜷缩成一团,将头无力地靠在辇车上,仍是无声地不停地流泪,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心疲惫的她终于支持不住,沉沉睡去。 寂静的宫闱黑沉沉的,皇辇悄无声息地驶进禁宫。 车帘掀起,公公正要开腔,被皇上制止。文举起身,轻轻地用披风裹紧清扬,小心翼翼地托起,紧靠胸前,缓缓跨下辇车。车外有风,吹过来丝丝凉意,文举动作轻柔地将怀中的她抬高了些,抱得更紧,脸抵着她的额头,平稳地登上台阶,快步踏入清心殿。公公走在前面,连连摆手示意,宫女鱼贯地避开,退到殿外,大气不敢出。 文举将她轻放在床上,轻轻地盖上被子,举手投足之间,尽显款款柔情。宫人们面面相觑,平日里不苟严笑、不言自威的皇上,如此举动,从未见过。这床上的白衣女子,到底是何方神圣? 雪白的幔帐半垂,文举坐在床边,静静地望着清扬。乌黑的发散落在枕上,黑亮如缎,脸色有些苍白,泪痕依稀可见,双眼紧闭,秀眉颦着,不开心地拧在一处,似有千般愁绪,万般忧虑,连抿着的嘴唇都显着厚重的心事。文举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指尖从她的额头上滑过,捋开她额前的那一缕发丝,心里溢满苦楚。 清扬,为什么你会如此的不开心,你还在怪我么?若你不是这样执拗,我不会这样狠心,可是,看着你泪流不止,我很难过,看见你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我很心疼啊——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见吗?你那清灵秀丽的模样,就象不是出生于凡尘的仙子。在漫天飞花里,我们有过桃花之约,你答应过我的,永远陪着我,永远都不离开我,言尤在耳,你不记得了吗?难道你忘了吗? 我并非是故意失约,我一直都在苦苦地寻找你啊,归真寺大殿的操场,再次重逢,我牵起你的手,那一刻,你的眼睛,你的眼睛里只有我啊。藏经阁里,我曾揽你入怀,你娇羞的面容,历历在目。 离开你整整八年,我记挂了你整整八年,最终只能成就自己一生的心痛。难道八年的时间,就可以改变一切?为什么进入你心里的那个人,是文浩,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啊—— 清扬啊,清扬,你难道对我一点感情也没有吗?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为什么要告诉我你有意中人,而那个意中人竟不是我?你为何要如此残忍地对待我? 我有后宫佳丽三千,三千如云的美女,在我的眼里,只是一个数字而已,可你不同,在我的心里,你是我的唯一,你知道吗?! 不管怎么样,你终于还是回到了我的身边,我要你陪着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 清扬,我绝不会让你离开我半步! 他眉间一凛,手上用力,落下来,却只是轻轻地握住了清扬的手,惟恐惊动了她。  清心殿的灯火亮了一夜,文举静坐床边,守了清扬一整夜。 天,亮了。 该上朝了,公公蹑手蹑脚地凑上前去,悄声到:“皇上……” 文举愠怒凛冽地一瞥,公公马上住嘴。他徐徐起身,帮清扬掖好被子,无声地走出来,行至门口,忽又回头关切一望,沉声道:“不许任何人打扰她。”  清扬晃晃悠悠地醒过来,只觉昏昏沉沉。她睁开眼,看见雪白的帐顶,以为自己还在归真寺,按住太阳筋,开口就唤:“沈妈——” 一个弯弯月牙眼的宫女连忙探头过来:“娘娘,您醒了——” 娘娘?! 我已经到了皇宫吗?不,我不要进宫。 她猛一把撩起纱帐,挣扎着起来,头重脚轻地站在房内,举目四下望去。 这真是皇宫吗?怎么桌几幔帐,还有饰物陈设,这么像我的佛唱阁,就连桌上的笔墨纸砚,都是我惯用的出处,那衣撑上,竟也同样斜挂着一把长剑…… 她一路看过去,目之所及,说不出的熟悉和亲切,难道是我弄错了?!她迷迷糊糊以为是幻觉,茫然地问道:“这到底是哪里?” 宫女小心地回答:“这里是清心殿,是皇上特意按皇家寺院禅房的布局仿建的,娘娘。” 皇家寺院?!仿建的?! 即使再像也不会是真的佛唱阁。我真的,真的回不去了么? 她心中一阵刺痛,不由凄然一笑:“娘娘?!你叫我娘娘?!” 宫女必恭必敬地回答:“是啊,您是皇上册封的清妃娘娘啊。娘娘您不记得了么,昨夜是皇上亲自接您进宫的呀,当时您是睡着了吧,皇上就这样把您抱进来,放在床上。”宫女说着说着便比划起来,做了一个深情款款的姿势,眉飞色舞地说:“皇上守了您一夜,天亮才离开。娘娘,从没见皇上对哪个后妃如此垂青,就是皇后娘娘,都从来没有享受过如此殊荣,不但亲自去接,还亲自来抱,整夜地守,换了别人,简直会幸福得马上死掉。”宫女全然沉浸在无比的荣耀里,为自己能伺候一个皇上宠爱的妃子而洋洋得意。 清扬却是愁眉深锁,眼前只浮现出戒嗔那挨打的惨状,心中仍记挂着师父和师兄,还有沈妈和素英,还沉浸在昨夜的生别离中。 宫女仍在自话自说:“哪个妃子进宫不是三叩九拜,只有娘娘您啊,一切繁文缛节均免,皇上对您可真是厚爱啊——”抬眼一看,清妃娘娘面无半点喜悦之色,反而一副神不守舍、忧心忡忡的样子。她复又好心提醒一句:“君恩不常在,娘娘可要好自为之啊。” 清扬嘴角浮起一丝苦涩,君恩?!君恩么?! 香儿不是说过,后宫佳丽三千,人人都会争宠,皇上,也是早有意中人了么?美女如云,诱惑常在,见一个爱一个,事过境迁后结局都一样,从来都只见新人笑,有谁会听见旧人哭? 如果他不是皇帝,那他还是她的文举,可是文举一旦成为了皇帝,就永远也不会是当年的文举,永远永远也不会是她的文举了。 昨夜的情景一幕幕从眼前闪过,她脑海里只有他冷冽无情的目光,她低下高傲的头,跪在他的脚前乞求他,哭得肝肠寸断,他却不为所动,好冷酷的一颗心啊。她曾经是多么的爱他,可他,却全然不顾她的感受,践踏她的尊严,责打她的师兄,强权逼她就范。如果换一种方式,他可以温和地推进,也许她就会心软,毕竟她还是爱他的,可是,他没有,而是采取了那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将她伤得那样彻底,不给一丝一毫喘息的机会。 她想过以死抗命,可是皇上却轻而易举击中了她的软肋,师兄和归真寺,任哪一个都是她的命门。她也想过进宫即自相了断,可师父的嘱托,拯救苍生社稷的重任,又迫使她继续忍受这样的煎熬。 恨着,爱着,放不下的人,是文举,也是皇上。 她想爱他,因为害怕伤害,只能息心止步;她想恨他,因为生来的使命,只能息心止步。爱,无法爱;恨,不能恨。如同现实中,文举仍在她的心底,而她将要面对的,是皇上。 她倒吸一口冷气,心中无限悲凉,她深爱过、深爱着的文举已经不复存在,左右她的命运,掌握她的生死的,是皇上—— 雪白的身影默立,忽然淡淡开口:“君恩常不常在,跟我有什么关系?!” 宫女一怔,停住了脚步,这位娘娘,好奇怪啊。别人都使出浑身解数,想得到皇上的另眼相看,可是她,不但不领皇上的情,似乎还更愿意被皇上冷落。  她缓步向前,来到外厅正殿,依旧是满目的熟悉,堂上正中依照佛唱阁的布置,应该会悬挂一块匾额。 视线渐渐上抬,果然有匾,匾额上书,白底黑字,竟是与佛唱阁一模一样的—— “息——心——止——步——” 她蓦然心惊,连退好几步,眼泪夺眶而出。 息心止步啊—— 当年师父亲笔手书这四个字,曾语重心长地对她说:“梵音,你跟其他的女子不一样,你将来要走的路,会比别人的更为艰辛,因而也会更痛苦,所以你要牢记这四个字,息心止步,不贪人世间清欢,不恋红尘中情爱,方能大彻大悟,远离痛苦,做到识大体,明大理,成就大局。” 因为爱了,便难以抉择;因为恨了,便无法忘记;因为又爱又恨,做不到息心止步,所以她只能痛苦。 她木然地呆立在匾额下,过往的一幕幕,痛彻心扉的挣扎,是放弃还是坚持,是超然于情爱之上还是堕入万劫不复的红尘,各种复杂的感觉,纠结着,狂涌着,奔袭而来。 只要是爱过,便留下痕迹,而她,明明知道息心止步之理,却仍是放不下,要将爱过的痕迹生生抹煞,那剜心的疼痛…… 文举啊,为什么你要是皇上?而我,为什么要背负这样沉重的使命? 她身子一晃,用手扶住头,头疼欲裂。 “娘娘,您怎么了?”宫女慌了,急忙去扶她。 “息心止步”的匾额在眼前晃动,重影叠加,她软软地滑落在地,人事不醒。 宫女骇然,大叫:“来人啦,快来人啦——”   第二十三章 进宫大病倔强犯圣颜 朝堂上,大臣们正在议事,文举眼角余光望见内庭公公神色慌张地从侧门进来,心知清心殿出了状况,当即宣布:今日早朝就到这里,有事明天再议。遣散大臣们,公公凑上前来,一副紧张的模样,文举暗暗好笑,他早想到,清扬高傲,必不甘心被这样捉进宫,今日醒来,依她的禀性,一定会闹腾一番,把宫人们统统唬住也是再所难免。 公公欲言又止,犹豫片刻跪下了,头也不敢抬:“皇上,奴才该死。” 文举淡然道:“说吧。” 公公战战兢兢地禀告:“都怪奴才无能,没照看好娘娘。”抬头看文举一眼,额头渗出毛汗:“清妃娘娘,她,她晕过去了。” 心猛地往下一沉,清扬,她怎么了?昨天还好好的,抱她进来的时候没发现有什么不妥啊。文举的脸色一沉,剑眉就扬了起来:“还不赶快传太医!” 公公答:“太医已经去了,奴才怕皇上担心,特先来禀告。” 话未落音,文举已冲出朝堂,直奔清心殿而去。  清心殿,太医已经疹完脉,见皇上驾到,连忙跪拜。 “她怎么样了?”文举撩起纱帐,映入眼帘的是清扬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 “娘娘肝气郁结,太过忧虑,加上寒邪入侵,因此昏倒。”太医说:“臣正准备开几副发汗的药。” 文举这才放下心来,挥退太医,坐在床边。 清扬双眉紧皱,似乎十分痛苦,嘴唇蠕动,不知在说些什么,文举将耳朵凑近,才听清是“水,水……”文举示意宫女拿水来,宫女连忙倒一杯水,文举接过,眉头一皱,反手就往宫女身上一泼,宫女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叩头不止。文举低声呵斥:“你拿凉水给谁喝?!蠢货!”在床边侍立的月牙眼宫女连忙又倒了一杯温水过来,文举放在嘴边试了试,这才托起清扬靠在自己身上,用小匙来喂水。 此刻的清扬却是冷汗淋漓,牙关紧咬,一口也喂不下去了。 文举手忙脚乱地强喂,又不停地擦拭,还是没有奏效。他皱着眉头想了一想,慢慢地将清扬放下,用右臂揽起她的脖子,略微抬高她的头,左手举杯,自己喝了一口,再嘴对嘴,将水缓缓地灌入清扬口中,只听她喉咙间咕咚一声响,终于是吞下去了。 月牙眼的宫女站在一旁,看呆了。 润了喉咙的清扬,虽然还没有清醒,忽然开声说话了:“冷啊,好冷……” 宫女轻轻地再加盖一床被子,只听见皇上威严的低吼:“药怎么还没熬好?!去催!”吓的一抖,慌忙催药去了。  此时此刻的清扬,不知身在何方,置身一片冰天雪地之中,大雪纷飞,寒风怒号,而她衣裳单薄,又冷又饿,举步维艰。 我这是在哪里? 师父呢?师兄呢? 雪花落在身上,寒风吹在身上,冰冷刺骨。 她浑身战抖,哀声哭泣:师父,师兄,你们都到哪里去了? 忽然,不远处,出现一个身影,黄得耀眼,还有一点红光,是火,一堆火,温暖的火啊—— 她喜出望外,就要奔过去,面前却出现一块匾额,她定睛一看: 息心止步! 她就呆住了,眼巴巴地望向火堆,那黄衣人转过身来,面色阴沉,目光冷冽。 竟是文举—— 她周身愈发地寒冷,像被冻僵。 文举走过来,面无表情地拎起匾额,远远地抛向火堆,要烧掉它。 “不!”她惊呼一声,睁开了眼,虚弱地*一声:“不要——” 恍恍惚惚觉得有人抱着自己,好象是师兄,怆然道:“师兄,别丢下我一个人啊,我害怕……”泪水涌出,眼前一片茫然,看不真切,只道是身在佛唱阁,头无力地撞落进他的怀里,又像是坠入了梦中,喃喃道:“沈妈,好冷啊——” 已经加盖了三床被子,宫女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想也没想,脱了黄袍往旁边一甩,穿着中衣就上了床,进了被子,紧紧地搂着她,将她整个抱在怀里,头捂在胸前,贴紧她,释放着自己的温度,给她源源不断的温暖。她冒着冷汗,浑身冰凉,哆嗦个不停,他犹豫了一下,敞开了中衣,露出结实强健的胸肌,将清扬揽紧,贴紧自己的皮肤,一手扶着她的头,一手抚着她的背。 清扬,你还冷吗?你一定要赶快好起来。 他抚过她的发丝,颈上感觉到她轻轻的呼吸,一阵心悸。 清扬,你做噩梦了吗?不要怕,我在这里,没有人会丢下你一个人,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他的手慢慢地游走,无限柔情地抚过她的发,她的脖子,她的背,最后停在她的腰上,轻轻用力,将她整个贴在自己身上,不留一丝缝隙。他的唇,摩挲过她的额头,她的脸,她的鼻子,最后停留在她的唇上,静静地吻下去,深深地长吻。 你在我怀里,这不是在做梦吧,我一直都渴望可以这样拥着你入梦,我盼了多少年了,你知道吗?我真喜欢这样,你温柔地蜷缩在我的怀里,这一刻,你是我的,谁也不能把你夺走。 清扬,你是我的,你永远都是我的。 我是皇帝,而你,是我的妃子,是清妃娘娘。 我是你的丈夫,你是我的女人,我要你永远都陪在我的身边。  “皇上,”宫女在帐外轻语:“药来了,要趁热喂。” 文举伸出一只手,接了药进来,依旧是嘴对嘴给她喂下去。 喝药后的清扬,开始发热,被子一床床地撤去,她也沉沉睡去。 文举挥退所有人,复又放下曼帐,将她紧紧地搂在胸前,她毫不知情地偎依在他怀里,直到天明。  窗外欢快的鸟啼唤醒了清扬,她动了动,刚想翻身下床,月牙眼的宫女就挂起了纱帐,探头微笑:“娘娘,好些了么?” 她一愣神,想起了昨日,轻声道:“给你添麻烦了。” 手停住,月牙眼的宫女惊讶地望着她,这位娘娘,是在跟我说话么?这样客气?!她吓坏了,赶忙跪下:“娘娘折煞奴婢了。” “奴婢?!”清扬叹道:“都是爹生娘养的,谁规定了一生下来就注定是奴婢?!”她复又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可惜在这世间,尊卑贵贱都是生而注定的。”转而侧脸柔声问:“起来吧,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奴婢叫四喜。”月牙眼的宫女垂首回答。 “哦,四喜,”清扬不好意思地说:“我想洗个澡,你看我这一身。”低头看看自己的衣群,无奈地笑一下,寺中操场上那一番闹腾,白衣都快变成灰衣了。 四喜便备好了水,伺候清扬洗澡。她一边舀水从清扬发上淋下,一边将这两天清扬在病中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清扬。 “娘娘,皇上对您,那可真是没得说的,多让人眼红啊,”四喜啧啧地说:“别说他是皇上,就是一般人家的丈夫,也难能可贵呢。”她嘻嘻地笑道:“您没看见皇上当时的样子,要是您的病治不好,太医准保脑袋搬家。皇上很紧张您呢,今天早上去上朝的时候,还嘱咐我们一定不能惊扰您。” 清扬泡在水里,低头撩水,什么也没有说。 他亲自喂我吃药,嘴对嘴?!她连忙用手一摸自己的唇,兀自羞红了脸。 他脱了衣服,抱我在床上一整夜?!她有些窘迫,脸上的红晕又加了一层,红到了耳朵尖、脖子根。 “娘娘,您的皮肤真白,又细又滑。”四喜由衷地赞叹:“您长得可真美,宫里没有哪位娘娘比得上您。” 她在水中凄然一笑:“美么?自古红颜多薄命啊——” 一时心中感伤,不再做声。四喜也不再说话,只默默地帮她淋水。 她闭上眼,撩水到脸上,忽然觉得四喜停了手,便问:“怎么不淋了?再帮我揉揉背吧。” 于是把头发拨到前面,四喜的手就贴上了背,揉了几下,颇不得法,清扬笑了:“四喜,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给别人揉过背?别的娘娘要被你这样笨手笨脚地揉几下,不责罚你才怪呢。”她柔声道:“你把手放上来,放在我背上,”指挥四喜两手缓缓往下,到腰际再往上,周而复始地沿脊柱转圈,动作渐渐熟练了。 清扬闭着眼睛,很享受的样子趴在澡盆边上,幽幽地说:“你揉得越来越好了,你知道吗?以前在佛唱阁的时候,每次沈妈替我洗澡,都是这样帮我揉背。” “你有家吗?你想家吗?”她陷入了回忆之中,声音也渐渐地低下去:“我好想沈妈,好想素英,好想好想我师父和师兄,我好想回家……”静静地落下泪来,抽泣道:“我真地不想做娘娘,我不要进宫,我要回归真寺……”说着说着伤心起来,抓住四喜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忽然觉得不对,四喜的手,怎么这么大,这么硬? 她猛然抬头一看,果然不是四喜,是皇上!是文举! 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怎么会在这里?他要干什么?他手上还滴着水,刚才揉背的手, ——是他?! 天呐,自己身上没有一丝遮掩,她抱成一团,缩在澡盆里,一阵局促,惊慌地望着他。 他,目光精矍,也同样默然地望着她。 未几,她偷眼一瞟架上的衣裙,又望望文举,轻轻地往衣架处移了移,用牙咬住了下唇。 只要我可以站起来,伸手就可以拿到衣服。 我不会再求他,绝不! 文举看她的眼色,已经明白她的意图,有意逗她,当即不动声色,身体往衣架边一靠,仍是定定地望向清扬,面色不变。 我看你还有什么辙?! 两相僵持着。 “你打算一直就这样泡在里面?”文举沉声道。 清扬扭过头去,不看他。你不可能一直站在这里。 文举似看透她的内心,又沉声道:“今天我不走了。”举手一揽,扯了衣架上的衣裙就扔到了床上,含笑地望着清扬,目光里满含挑衅。 清扬的脸蓦地红了,在他邪气的目光里,再一次慌乱。 我该这么办?难道真的一直泡在水里? 文举俯下身,扣起清扬的下巴,嘴角浮现一丝揶揄的浅笑:“准备起身了么?” 清扬恼怒,打开他的手,双手护住胸前,依旧别过头去。 她恼了,无计可施了。逗着她生气,他心中有几分得意。嘴角一裂,脸上笑容轻扬,马上又恢复了常态,一如往常的严肃。看她生气的样子,心神荡漾,再次强扣住她的下巴,不由分说地凑脸过去,意欲亲她。 “啪”冷不丁脸上就挨了一耳光,清扬愤怒地骂道:“下流!” 怒火从眼中迸出,英气的剑眉拧结,文举强压怒气,沉声道:“再说一遍!” 清扬忿恨地抬头,直视他的眼睛,毫不示弱地重复:“下流!” “好!你说我下流我就下流给你看!”文举发狠,一把将清扬从澡盆中提起,横手一抛,对床上一摔。清扬连忙用被子裹紧自己,松下帐子,开始手忙脚乱地穿衣。 文举阴沉着脸走向床边,狠狠地扯掉纱帐,清扬已将衣衫套上,裙子还抓在手中,看到文举逼近,急忙用手将被子裹紧身子,退缩到床角。文举伸手,用力就要掀掉她的被子,清扬死命地拉着,两人无声地争夺、撕扯。清扬忽然腾出一只手,拿起枕头,狠狠地摔向文举,文举闪身一躲,手就松开了被子。清扬乘机跳下床,将裙子抖开挡在自己面前。文举扑过来捉她,她一晃,就到了澡盆后边,文举再追,她就跑,边跑边系裙子。 两个人围着澡盆转圈,文举猛然往右一晃,清扬便向右躲,谁知这只是文举虚晃一枪,他身子往右,脚步却不曾往右,反而折回来往左,动作迅雷不及掩耳,待清扬明白他的意图时,为时以晚,人已被他抓住。一把犟过来,双臂被文举紧紧制住,动弹不得。 他将她钳住,一脸诡异叵测的笑容,完全无视她憎恶的眼神,无声地笑着,把她拖近,俯脸下去,吻向她的脸颊。 “哎呀!”忽一下,脚下传来巨痛,清扬趁他不备,狠狠地跺了他一脚,文举骤然松开了手,倒吸一口凉气,正低头去看,猛一下,清扬用力一推,只听“哗”一声,文举就仰天掉进了澡盆,水溅了一地。 清扬想也没想,拔腿就冲了出去。 宫人们大呼小叫,她一句也没听进去,一路狂奔,有门就过,有路就进,也不知跑了多远,也不知跑了多久,直跑到没有了一点力气,跑到只有一张紧闭的门,再也没有路了,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靠在门上,坐在地上,没来由地哭了起来。 哭完了师父哭师兄,哭完了沈妈哭素英,哭完了归真寺哭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了个彻底。哭完了,才静下来,盯着地上的青砖发呆。 我是怎么了? 我不应该是这样子的,把师父的嘱托抛诸在脑后,如此任性妄为。 她幽忧地叹了口气,清扬,清扬,你真是不该。你已经入宫了,已经是清妃娘娘了,他是皇上,是你的丈夫,看你洗澡,吻你,实在都称不上下流。你不但骂他,把他推进澡盆之中,闯下如此大祸还要跑得无影无踪,万一惹恼了他,迁怒于师父、师兄,迁怒于归真寺可怎么办啊?皇上有着至高无上的威仪,此番你让他如此难看,一怒之下把你给杀了,丢掉性命是小,可师父的苦心就白费了,即便是命丧黄泉,也愧对师门啊。 她思前想后,更加懊恼,文举,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老是如此霸道?你是皇帝又怎么样,你怎么样对别人我不管,可你就不能这样对我! 清扬定了定神,起身来,一手扶住门,准备用另一只手拍灰。手一撑,朱漆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她好奇地走进去,是一个小别院。穿过天井,又是一张朱漆大门,门边一面大镜子,上书“正衣镜”。清扬对着镜子,看见自己披头散发、衣裳不整的,不由叹了口起,用手做梳子,将头发理顺,挽好,又对着镜子把衣裙整好,才走上前去,将那朱漆大门推开。 门内,好大的一个殿堂,左右和正前方,供着无数的牌位和画像,殿堂正中,摆放的是开国皇帝的牌位,牌位后面悬挂的是他的画像,而头顶中央,悬挂着一块黑匾“先祖祠”,两旁的朱漆红柱上,分别挂着两块长匾,一边是“心系百姓苍生”,另一边是“胸怀江山社稷”。 这里就是先祖祠,供奉的都是历朝历代的皇帝、皇后和后妃,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她越过蒲团,用手抚过香案,在长明灯下,注视着先祖的画像,感触良多,这江山得来该有多么的不容易,要守下这么多年又是多么的不容易,盛世太平,不但是皇帝的心愿,也是百姓的期盼。她缓缓地在每一幅画像面前驻足,端详,沉思,揣想每一个皇帝的心中所想,未尽之事,和每一个朝代的兴衰荣辱。 一时间,颇有些看破红尘的意味。她抬头,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长匾上,“心系百姓苍生,胸怀江山社稷”,她反复地念,师父的话又再度在耳边回响: “上天有好生之德,佛家怀慈悲之心。梵音,师父从小就教导过你,小我与大家,惟有牺牲自我,换盛世太平。两难选择,师父只能舍弃你,你不要怪师父。” “天下百姓,江山社稷,那不可预知的浩劫,都要依靠你来化解,或许牺牲的只是你的终生幸福,也或许,将来有一天,要你牺牲的,是自己的生命。” “你将来要走的路,会比别人的更为艰辛,因而也会更痛苦,所以你要牢记这四个字,息心止步,不贪人世间清欢,不恋红尘中情爱,方能大彻大悟,远离痛苦,做到识大体,明大理,成就大局。” 她复又看一眼长匾,暗暗拿定了主意。 我要马上回去清心殿,自己惹下的祸自己承担,不能连累无辜。 从今以后,我风清扬不再是梵音,是清妃娘娘,要牢记师父的嘱咐,以天下苍生、江山社稷为己任,识大体,明大理,成就大局。 从今以后,再也不犯这样的错误。 我要,一定要—— 息心止步!   第二十四章 闯下大祸圣怒遭鞭笞 清心殿里,文举落汤鸡一般,气急败坏地从澡盆里爬起来,四顾屋内,哪里还有清扬的影子,他湿答答地冲出门外,宫人们都围上来,个个抖抖梭梭,都不敢吱声。 “她到哪里去了?”他愠怒。 宫人吓得头不敢抬,颤声道:“娘娘跑出去了。” “怎么不给我拦着?”他怒吼。 宫人们吓得半死,他们哪里敢拦她, “去给朕找!”他大发雷霆:“找不回来都别活了!”拂袖一甩,兀自坐在“息心止步”的匾额下,阴沉着脸余怒未消。 好你个清扬,竟敢不从我!天下之大,谁人敢违抗我,我定不轻饶你! 我要让你知道,我是皇帝!是你的丈夫!  过了半个时辰,公公回报:“到处都找了,不知道娘娘跑到哪里去了。” 他烦躁地挥挥手:“再找!” 公公下去,一个时辰后再回报:“还是没有找到,娘娘真的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冷凛的眼光射过来,让人不寒而栗,声音愈发阴沉:“一个大活人,难道会在皇宫里凭空消失?今天不把她找回来,你们都得死!”复凛然道:“传朕令,调禁军侍卫。” 侍卫得令后离去,开始在宫中隐秘地查找。 而清扬此刻,正在偏僻的先祖祠中,对外间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文举坐在太师椅上,怒意渐渐散去,越来越重的担心悄然袭来。 偌大的皇宫,她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找了这么久,都没有一点消息?这后宫之中,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她应该不会有事吧? 清扬,你到底在哪里,快回来吧。 他悔意顿生,她才经历那样痛苦的别离,初进宫又大病一场,我真不该那样对她,她在这陌生的皇宫里举目无亲,而我,却那样对她,她一定吓坏了,狠死我了。 眼前仿佛又浮现儿时桃林里,她黯然离去的身影。雪白的衣裙在粉红的桃林中穿过,沉默的背影透出些许落寞,矮枝拂过她的发梢,飘落片片桃花瓣,沾在她的发上、衣上,她浑然不觉,只是目不斜视、心事重重地走着,仿佛进入虚渺境界。不知为何,那一刻心中的伤感和害怕,熟悉的感觉此刻又从心底涌现…… 他恨恨地捏紧了拳头,清扬,我怎么这么大意,又一次让你从我身边离开。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找到你,绝不再让你离开我。 盛怒转为担忧和自责,文举默然坐在太师椅上,脸色阴晴不定,望眼欲穿,心急如焚。  “你是哪个宫里的下人?竟敢擅闯先祖祠!”一公公进来,看到一个素白的身影,以为是初进宫的宫女,不知所以地贸然闯进先祖祠,便厉声呵斥。 素白的身影转过来,竟是一绝色美女,清灵动人,超凡脱俗。公公有些愣神,好半天才开腔,语气也温和了些:“你快些离开,这里可不是一般人可以进来的。” 美人浅浅一笑,悠悠道:“那烦劳公公告诉我,什么人可以进来?” 公公从鼻腔里哼一声,不屑地说:“别人我可懒得回答,不过看在小姑娘你也还懂礼貌的份上,告诉你也无妨,这里只有皇上、皇子、王爷和后宫妃子级别以上的可以来,嫔都不行。”斜眼看一眼白衣女子,说:“今天公公我心情好,不罚你,赶快走。还有,以后别在宫里穿白衣服,犯忌讳。” 那美人并不受吓,依旧轻笑着说:“我还就只穿白衣服,别的颜色我不穿。” “咦——”公公奇怪了:“你这小丫头,真不识好歹。再这么固执下去,哪天死了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死?!”美人一怔,旋即又笑:“我要是死了,或许也可以供奉在这里。” “大胆!”公公脸色骤变,怒斥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谁?”美人似被问住,思索一会,淡淡道:“我是风清扬。” 风清扬?!风清扬是谁?公公疑惑地看着她,纳闷,雪白的襟衣,绝美的容颜,高雅的气质,他陷入沉思,她到底是谁? 等等,雪白的襟衣,莫不是皇上大闹归真寺,强抢回来的清妃娘娘?他又一次仔细地端详面前的美人,人都说她是空灵方丈的关门弟子,至纯至性,今日一见,果然是倾国倾城。昨日就听宫女们在背后传言,皇上是如何疼惜她,不但免了朝见后妃之礼,还亲自在病榻前端茶送水,甚至暖被窝。 风清扬,清妃娘娘!公公恍然大悟,吓得仆倒在地:“娘娘息怒!小的该死,不认识娘娘,出言冒犯,死罪!” “不知者无罪。”清妃娘娘轻声道:“你来得正好,送我回清心殿吧。” 公公唯唯诺诺地应着,在前面带路,二人往清心殿去。 一路走来,才发现自己竟然跑出了那么远,半天都没看到清心殿。 “公公,还有多远啊?清心殿到底在哪里啊?”清扬忍不住问。 公公躬身答:“还要一会,现在位置是皇宫西边,皇上寝宫正阳殿在正中,清心殿在正阳殿的东面,也就是皇城的东面。” 我竟然穿过了整个皇城,清扬暗暗吃惊,又问:“那整个后宫又在哪里,是不是也在正阳殿的东面?” 公公答:“后宫在正阳殿的后面,离正阳殿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后妃们没有得到皇上和皇后的允许,是不准到正阳殿来的。” 清心殿在正阳殿的东面,而后宫在正阳殿的后面,那也就是说,清心殿不在后宫之中。清扬又问:“怎么清心殿不在后宫之中吗?” “是的。”公公解释道:“清心殿原来是皇上寝宫中的一处闲阁,毗邻御书房,皇上登基后将其改建,并亲笔提写清心殿。” 清心殿竟不在后宫之中,而是在皇上的寝宫里。连后妃都不可轻易进入的正阳殿,距清心殿竟然只有几步之遥。清心殿原来是皇上登基后依佛唱阁改建,他竟然如此有心。清扬在深感意外之余,又凭添了更多的担心和忧虑。如此的备加荣宠,将使自己成为众矢之的。要避开明枪暗箭之袭,置身于明争暗斗之外,超然于争风吃醋之上,后宫的岁月,一步一惊心啊。 师父啊,你为何独独选中了我?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能不负您的嘱托?  一脚迈进清心殿,“息心止步”的匾额下,文举阴沉的脸。 清扬在众人惊惧的眼光中,款款跪下,语气平静:“贱妾自知罪无可恕,请皇上责罚。” 文举盯着她,紧皱的眉头依旧没有舒展。 她回来了,终于回来了,而且是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她居然是自己回来的。 她居然低下了高傲的头,跪在自己面前,口称贱妾。 她的脸色,怎么会这么平静?态度,怎么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心是放下了,疑虑却上来了。 他的眼光越过垂首的清扬,望向她身后的那个公公,手一指:“你,过来。” 公公连忙走进,躬身。 文举沉声问:“你在哪里找到娘娘的?” 公公回话:“小的是在先祖祠碰到娘娘的,当时小的并不知道娘娘的身份。” 先祖祠?!文举吃惊,她竟跑出了那么远,又问:“她在先祖祠干什么?还有没有别人?” 公公答:“娘娘一个人在殿堂里盯着长匾**,小的不知,出言冒犯,娘娘没有责怪,还叫小的送她回来。” 文举大袖一摆,说:“下去领赏。”复又看一眼跪着的清扬,她是怎么了,好不容易跑出去,又自己说明身份,叫人送她回来?是怕连累归真寺众人吗?文举叹一口气,他深知,归真寺是清扬的软肋,抓住这个七寸她就得乖乖就范,逼她进宫时不得已用了一次,已导致清扬心生忿恨,今后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打算再以此胁迫于她。 回眼一看,公公却没有下去,还站在原地没动。他眉一扬,问:“你还有什么事?” 公公跪下:“皇上,小的可否请赏?” “好,”文举淡淡道:“那你说,你想要什么?” 公公说:“小的不要别的赏赐,只求能留在清妃娘娘身边,伺候娘娘。” 文举沉吟:“你抬起头来。” 公公抬起头来,年纪约莫二十七、八岁,倒也眉清目秀。 “进宫几年了?” “十三年了。” “读过书吗?” “读过四年私塾。” “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许安连,宫里的人都叫小连子。” 文举点点头,准了。  清扬静静地跪着,做好了挨罚的准备,无论皇上给她什么样的责罚,她都认了。 宫人们肃立一旁,战战兢兢,不知暴怒的皇上,会动用怎样残酷的刑罚,都为刚刚进宫,不知深浅,从未领教过圣怒覆天的清妃娘娘担心。 皇上阴沉着脸,起身离座,踱到清扬面前,停住,盯着她乌黑的发。 清扬,我不想罚你,可是,我不得不罚你,为了我皇帝的威仪。 他冷冷地开口:“拖出殿外,鞭打二十。”言毕转身,回到座上,不再言语,也不再看她,面无表情,低头喝茶。 他希望,她能跟被的后妃一样,抱着他的腿求饶,那样,他打算就势下驴,斥责她一番,就这样算了。 可是她没有,静静地跪在殿前,顺从地接受侍卫鞭打。 “啪!”一鞭甩过来,痛得一噤,雪白的襟衣上血痕渗出,一条鞭印触目惊心。她紧紧地咬住嘴唇,秀眉揪成一团,坚忍着不吭声。 他眉头一皱,手一抖,杯中的茶洒出来。 “啪!”又一声鞭响,她全身痉挛,紧闭的眼刷刷地流出眼泪,好痛啊—— 他听见声音,心跟着抽搐一下,生生地疼。 皮鞭一下又一下甩过,清扬背上已现斑斑血迹,襟衣碎成一块块,贴在身上,皮开肉绽,惨不忍睹。她嘴唇已咬出血,满头是冷汗,双手撑在地上,强自坚持着,依旧一声不吭。 他一直没有看,慢慢地喝着茶,仿佛一切都于己无关。 清扬,你怎么哼都不哼一声,你倒是哭喊几声,求个饶啊,我也好借个台阶下,就这样算了。 清扬,你就告个饶吧,我真的,真的不想打你。  “娘娘!”一声惊呼,文举抬眼望去,清扬仆到在地,看样子,已经晕了。侍卫停下手,犹豫着望向皇上。 他心中揪痛,面色却依旧冷冽:“还有几鞭?” 侍卫回答说还有六鞭。 怎么还有六鞭,他眉头一皱,手兀自捏紧了茶杯,心中不忍,口中却冷冷地说:“架起来,泼醒,继续打。” 宫女将清扬架起,迎头一盆凉水,清扬晃悠悠地醒过来,背上便又是鞭子落了下来。她纵是想叫,也叫不出来了。 打完了,抬着往皇上面前一放,清扬软塌塌地伏在了地上,痛得只剩下喘息。 文举蹲下去,沉声问:“下回还敢如此任性么?” 清扬费力地撑起身子,扯得背上疼得钻心,她望文举一眼,心疼更胜过身痛,幽声道:“贱妾,贱妾再也不敢了。”随着话音,眼泪夺眶而出。 你不是我的文举,我的文举不会这样对我, 你不是我的文举,我的文举已经死了——  他呆呆地望着她流泪,心痛。 清扬,你不要哭,哭得我的心都碎了。 “皇上,”公公在身边低声提醒:“您还穿着湿衣服呢。” 他眼睛径自盯着清扬一动不动,嘴里说:“去备水,让清妃娘娘伺候朕沐浴更衣。”  热气腾腾的澡盆,宫女们退却,轻掩上门,室内只剩下文举和清扬。 文举转向倚靠在屏风架旁的清扬,双手背后。清扬看着他,明白他的意思,缓缓地走过来,站在他的对面,抬手帮他解衣服。他注视着她,她的脸色平静,依稀可见泪痕,长长的睫毛忽闪,难掩眼睛里浓重的忧郁和伤感。 她侧身,扯动背上伤痕,痛得一咬唇,动手解他的腰带。他瞥一眼她的背,血痕斑斑,白衣已被染成红色,深深浅浅,斑驳惊心。 他心中猛一下刺痛,低声道:“算了,朕自己来吧。”她静静地收了手,垂首站在澡盆边,一手抓住盆沿,一手拿起了水瓢。 文举泡入澡盆,她舀水,从他颈上淋下。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一时无言。 不多时,文举忽然感觉有水滴落在头上,他抬手去摸,又一滴滴落在手背上,他收回手,望着手背思索,回头,看一眼清扬,只见她仍是一手撑盆沿,一手舀水,动作缓慢,表情木然,眼睛呆呆地看着窗外,双颊有泪,无声地滑下,这一滴,正好滴落在他的脸上。 他默默地回过头,黯然神伤,止不住地心痛。 清扬,你如此忧伤,我到底要怎样弥补你?才能让你快乐。 耳畔又响起皮鞭抽打的声音,他倒吸一口凉气,柔声道:“下去休息吧。” 再转头,背后空无一人。 文举大惊,从澡盆中猛然起身,澡盆下,清扬雪白的身影,紧闭的双眼,苍白的脸,嘴角有血流出。 他匆匆披上袍子,一把托起清扬,拔脚就往太医院跑,边跑边喊:“快传太医!”一干宫人跟在后面,跑的气喘吁吁不说,竟被甩下一大截。  “砰!”的一声,太医院的门被踢开,皇上抱着一个白衣女子冲进来,面色焦急。 太医认出是前日才进宫的清妃娘娘,慌忙上前诊脉,好一会儿,才呈报:“皇上不必担心,娘娘没有大碍。不过,昨日寒邪尚未彻底清除,整整一天未进粒米,今日又受外伤,身体太过虚弱,加上肝气郁结,导致血气逆行,得好生调养一段时间才行,万不可再受刺激。” 文举这才放下一个大心,下意识地将怀中的清扬又搂紧了些,方才走出太医院。 青顶小轿已在外候着,公公见皇上出来,忙将披风替他披上,他却示意公公,将披风取下裹紧了清扬,坐进轿中,开口道:“速将药熬好,准备点粥。” 轿子静静地从皇城穿过,轿子里,文举抱紧了清扬,脸贴着她冰凉的脸。  清心殿,文举将清扬趴放在床上,宫女上前,端一盆水,小心翼翼地帮她脱衣洗背。因为时间拖得久,血已结痂,丝帕润湿,再轻轻地揭开衣服碎片,毕竟是痛,昏迷中的清扬忍不住“啊……”*一声。 “蠢货!”文举大怒,反手一耳光,将宫女扇得老远,低吼一声:“拖出去砍了!” “不要……”只听帐内一个虚弱的声音,清扬正好清醒,听见文举要杀宫女,一时情急,颤颤悠悠伸出一只手来阻挡:“不要……” 文举牵起她的手,坐在床边,想起太医说不能再刺激她,遂低声道:“滚下去!” 宫女连滚带爬就下去了。 文举便自己动手来帮她洗背,清扬兀自忍着,不吭一声,疼到极致,也只是抓紧了枕头,浑身战抖。文举动作轻柔,清扬动一下,他便收手,就这样停停洗洗,大半个时辰,清扬冷汗淋漓。 一边端水的宫女不忍看,竟落下泪来。 文举抬眼一扫,随意问:“你叫什么名字?” 宫女抽抽鼻子,答:“奴婢叫珠儿。” “恩”文举不再抬眼看她,一边给清扬上药,一边说:“以后你来做清妃娘娘的贴身侍女。”  第二十五章 皇后施计后宫挨责罚 集粹宫,林皇后端坐桌前,她早在清心殿安插了眼线,这几日清心殿的一举一动都没能逃过她的眼睛。她原以为,送信过去,梵音可以尽早逃脱,万万没想到,皇上早已将归真寺团团围住,她竟没能逃脱,反被强行带入宫中。 更出乎意料的是,梵音,原来就是风清扬,她竟然就是皇上念念不忘的心中之人清扬。 林皇后压力倍增,脸上阴云密布。 清心殿就是为她所建,居然不在后宫之中,她在皇上心中的地位,知微见著啊—— 人还没入宫,就被封为妃子,地位仅次于皇后和皇贵妃,连跳几级,越过美人和嫔,如此荣宠,哼! 这几日来,病榻前,皇上亲自端汤送药,让林皇后又妒又恨,她算什么东西?我堂堂的皇后,都没享受过如此礼遇! 林皇后愤然地绞起手中的丝帕,嘴角泛起冷笑。 任你在皇上心目中多么重要,还不是一样不知“伴君如伴虎”,还不是一样被狠狠地鞭打,想到这里,林皇后心中快意,打得好! 她长吁一口气,款款起身,好吧,清扬,既然你已经入了宫,我便不能让你跳出我的手掌心。她叵测地一笑,扬声道:“摆架庄和宫,哀家要去觐见太后。”  庄和宫,庞太后正在侍弄花草,公公禀告,皇后求见。 “宣。” 林皇后袅袅婷婷地走过来:“臣妾给母后请安了。” 庞太后摆摆手,回过身来:“不必多礼,有事就说吧。” 林皇后轻盈浅笑:“母后,您最近有没有听到宫里的传言?” “什么传言?”庞太后漫不经心地问。 “就是新近入宫的清妃呀?”林皇后轻声道。 “哦”庞太后瞥一眼林皇后,会心一笑,悠声道:“怎么,吃醋了吗?” 林皇后嘻嘻一笑:“怎么会呢!只是宫人们在背后议论,说后妃不住在后宫之中,倒常住正阳殿之侧,有失体统,臣妾已经加以斥责,不过,传出去,恐对皇上造成不良影响啊。” 庞太后沉声道:“哀家知道了,你下去吧。” 林皇后躬身退出。出了庄和宫,侍女悄声问:“娘娘,太后好象没有要干涉的意思。”林皇后悠然一笑,胸有成竹地说:“放心,她会去的。” “可是,有用吗?”侍女担心地问。 林皇后展露无声的笑颜,太后嘛,皇上总是要顾忌几分的,反正有不有用,也会让皇上知道,他这样任性妄为也不能毫无顾忌,即便是令皇上心生反感,也不会是冲她。  庄和宫里,庞太后沉思。 皇后一来,她心里就明白是所为何事。这几天,清妃的事,宫里的确是传得沸沸扬扬。儿子后宫之事,她本是不想管,也懒得去管。那个叫清扬的女子,品行端正,她心中也还存有几分好感。儿子文举,对那女子一往情深,如今他已是皇帝了,对他,登基伊始,就有些力不从心。自他改建清心殿,她就有预感,他是为清扬而建,他的心里,始终还是放不下。 而清扬,当日为了文举违心撒谎,可见她爱他之深,如今有情人终成眷属,为何屡屡传来她违逆他之说? 林皇后,给她的感觉,是颇有心机之人。今天一开口,她就猜到了皇后心中所想,分明是想借她的手,将清扬收入后宫。她本可以不予理会,但涉及到儿子的声誉,她又不能不管。明知道会惹恼儿子,令已呈水火之势的母子关系雪上加霜,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纵使是个火坑,她也要闭着眼睛跳下去,没有选择。总不能让朝中议论纷纷,说皇上贪念美色,坏了规矩。 她皱紧了眉头,缓缓地起身:“领哀家去清心殿。” 心想,或者,还可以有别的一种选择。  清心殿内,清扬趴在床上,四天了,背上的伤已经结痂,还不能翻身。 太后迈进殿门,宫女正要施礼,她扬手,示意她们不要声张,全部退下。她站在殿内,四下张望,陈设布置很清雅,轻轻地走近床边,映入眼帘的是清扬血肉模糊的背,她不禁皱着眉摇摇头,举儿,不是很爱她么?怎么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儿子,怎么会变得这样残忍?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为这个深明大义的女子叹息,爱怜地伸手,去抚摸清扬的发。 纤手落下,枕上的人回过头来,清扬并没有睡着。 四目相对,太后微微一笑:“你醒了——” 清扬垂下眼帘,轻声道:“答应你的事情我没能做到。” 原来是指当日答应离开文举之事,太后有些戚然:“有些事情的发生不是你所能控制的。”她幽幽地问:“你好象并不乐意进宫啊,是因为对哀家食言的原因吗?” 清扬摇摇头,又低下了头。 “你好象有什么苦衷啊,”太后牵起她的手,柔声道:“既来之,则安之。” 似有所触动,清扬抬起头来,看太后一眼,眼圈红了。 “想家了吧,”太后安慰她:“开始都是这样的,习惯了就好了。”心中感叹一声,可怜的孩子,心也未免太重了。 不知过了多久,太后忽然问:“你还爱举儿吗?” 清扬愣住,我还爱他吗?泪水忍不住就掉下来,良久,沉声道:“他是皇上,不是文举。”言语中,说不出的心痛。 太后就怔了一下,我明白了,定然是杖责戒嗔、殿前鞭打伤了清扬的心。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你还为他流泪,证明你心里还是有他。” 清扬闻言,眼泪更加控制不住,埋首下去,将脸伏进被子里,无声抽泣。 “哭吧,孩子,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吧,”太后凄然道:“以后的日子,或许你连哭的机会都没有了。” 清扬忽然就停住了,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那天在寺里,娘搂着痛哭的妹妹,不也是说着同样的话?泪水又一次汹涌而来,娘啊—— 太后执起丝帕,静静地帮她拭去泪水,看着清扬,她总是会想起妹妹,她曾经以为自己有一颗坚硬的心,不为任何人、任何事所动,可是面前的这个女孩,却总是让自己忍不住为之动摇。 “今天哀家来,是有一件事要你帮忙。”太后望着她,小心地斟酌一番,轻声说:“只有你,才可以帮哀家。”看着清扬疑惑的目光,太后柔声道:“每次哀家要你做的事,都让你为难,希望你不要怪哀家才好。” 清扬更加疑惑。 太后幽幽地说:“清心殿在皇上的寝宫之中,你是妃子,却不在后宫居住,朝中已有人非议。这对刚登基不久的皇帝来说,难免落下话柄。哀家本应该直接跟举儿说,但他未必肯听,因此只好来找你帮忙。”她顿一顿,踌躇一下,终于开口:“告诉你也无妨,我们母子关系并不好,举儿戒备心重,对哀家很不信任。” 清扬低头不语,半晌,才说:“你想要我做什么?” 一瞬间,太后竟有些感动,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这孩子,通情达理。她说:“趁文举不在,离开清心殿,你跟哀家回庄和宫吧。” 清扬点点头,挣扎着从床上起身。  “谁让你起来的,回到床上去!”殿内一声沉喝,皇上已经进来了,冷峻的脸上没有丝毫暖意,寒飕飕的话语直指太后:“你想干什么?” 事出突然,庞太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清扬望太后一眼,坦然回答:“臣妾要搬到后宫去。” 文举阴森的眼光扫过太后,停在清扬脸上:“你自己决定要搬的?” “是。”清扬恭顺地回答:“臣妾理应为皇上着想,因为清心殿不在后宫之中,外间已有非议。” “既然是你自己要搬,”文举阴沉道:“那太后来做什么?” “是臣妾请她来的,”清扬替太后遮掩:“臣妾想请太后替臣妾安排住处。” 文举目光转向太后,努力从她脸上寻找破绽,冷冷问:“那太后准备将清妃安排在何处?” “庄和宫。”庞太后镇定地说。 “母后不是一向喜欢清静吗?”文举淡淡地点破:“怎么忽然想起要与人同住?”眼光同时逼视过来,令人不寒而栗。 清扬看着文举,感觉到他话语里的凌厉,想起太后刚才的话,他竟是如此不信任自己的母亲,忽然觉得他的可怕,不由得注视着太后,为她担心起来。 太后笑一下,幽幽地说:“你如此在意她,哀家也应该对她另眼相看才是。接她到庄和宫住,也是因为好照顾她的伤,不让你分心。” 文举冷笑一声,尖刻地说:“母后对朕的关心,可真是无微不至啊。” 太后也不做声,过来扶了清扬,向殿外走去。 身后传来文举冷凛的声音:“母后,清扬就交给你了,你可要好生照看她。” 潜台词是,我把清扬交给你了,如果清扬有什么事,那你就脱不来干系。 庞太后就停住了脚步,脸上神色凄然,眼中隐约有泪光,清扬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报以安慰的一笑,太后点点头,难掩伤心。 举儿,在你心中,娘就那么不堪么? 你以为娘有多恶毒? 娘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就不能对娘好一点吗?  跨出殿门的一刻,清扬忽然回头,眼睛越过昂首殿中的文举,望向“息心止步”的匾额,似有所思。 师父,我这样做,算不算得上是息心止步? 太后顺着她的眼光,也望向“息心止步”的匾额,复又看看清扬,似有所悟。 息心止步?!难道她真是心入佛门事事休? 而文举,默然地望着清扬,知道她望着“息心止步”的匾额,却不知她心中所想,兀自多心,以为她还念着文浩。 我将佛唱阁复制过来给你居住,原本不想挂上这块匾,但是我想要你知道,你现在已经是我的妃子了,在寺中,要对人间情爱息心止步,在这里,在我身边,就要对文浩息心止步。这块匾,会代替我,时时提醒你,心里不可以再有别人!  一晃半个月过去了,太后安排她住在庄和宫偏殿,对她悉心照顾,清扬背上的伤已经痊愈,也没留下什么疤痕。文举也不知是忙与朝政,还是不愿同母亲碰面,一直没有来看过她。他似乎把她忘了,她也乐于被他忘记,呆在庄和宫里,足不出户,生活宁静而有规律,就象在寺里一样。 清晨的庄和宫,静谧清朗,清扬在院落里练剑,白色身影翻飞,剑声飒飒。公公闻声前来制止:“娘娘,宫中不可携带利器,您哪来的剑啊,快点收起来。” 清扬停住,原来是从先祖祠调过来的许公公,她收起剑,徐徐道:“不能练剑么?那,我能做些什么呢?” 公公冥想一会,说:“娘娘可以练舞。” 清扬忍不住笑出声来,为难道:“我不会跳舞啊。” “那得学,”公公认真地说:“不会跳舞怎能取悦皇上?!” “我要取悦皇上干什么?”清扬不屑地说:“我没兴趣。” “哎哟,这话可说不得,”公公急了:“被皇上听见可不得了。” “什么不得了啊?”太后微笑着,从石阶上走下来,看着清扬手中的剑,又问:“怎么不练了?” 清扬小声道:“我不知道宫中不可携带利器。” “哦”太后宽和地说:“在庄和宫中,你可以不受限制。”伸手提过清扬的剑,抽出,颔首道:“先前哀家已在寝宫内看你练剑好一会了,确是把好剑啊!” 许公公有些难以致信,太后竟然特许清妃娘娘在庄和宫练剑,真真是前所未有啊。 “太后娘娘,皇上有请!” 太后抬头一看,是皇上身边的总管公公。皇上有请?她寻思着,难道有什么事跟我有关?她望一眼清扬,或许是与清扬有关? 她漫不经心地问:“知道是什么事吗?” 公公答:“皇上想请您去看看在建的孝慈宫。” 庞太后心念一动,我明白了,原来是怕我为难清扬,想着法子来给我提个醒。她自嘲地一笑,说:“既然他有这份孝心,哀家总不好拂了他的美意,走吧。”  庄和宫里,只剩下清扬,她也乐得自在,一个人呆在后院,替太后修饰花草。她全神贯注培土,全然不觉有人进来,直到花盆边出现一席裙摆,方才抬起头来。 林皇后,正笑嘻嘻地望着她。 香儿,妹妹,清扬躬身行礼:“皇后娘娘。” 林皇后在石凳上坐下,悠然说道:“清妃,见到皇后,你好象应该行大礼吧?!” 清扬愣了一下,缓缓拜下,叩头。 林皇后嘴角轻扬,愉悦地说:“好,可以敬茶了。” 宫女递上茶杯,清扬端了,高举过头顶,恭声道:“请皇后娘娘用茶。” “哀家原以为你是个超凡脱俗之人,想不到进了宫,也一样是卑躬屈膝。”林皇后并不接茶,在鼻腔里轻哼一声:“哀家好心送信给你,却原是表错了情,以为你真是不愿进宫,搞了半天,还是中了你的圈套,上了你的当。” 清扬闻言,眉头一皱,她说话,怎么如此尖酸刻薄?!不由抬头看她一眼,正碰上她嘲讽的目光。清扬垂下眼帘,盯着地上,依旧举着茶,没有表情。 “皇上到底看上了你什么,依哀家看,除了这张脸生得狐媚,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还成天穿着白衣服,标榜自己有多清高多纯洁,见了皇上一样骨头发软。”林皇后不依不饶,冷言讥讽她:“皇上怎么半个月都没有召唤你啊,可怜啊,红颜未老恩先断,不过,好歹也尝过做妃子的滋味了,很爽吧?”她阴阴地笑起来,身子前倾,探手扣起清扬的下巴,一字一顿地说:“叫你跟哀家争!”劈手夺过清扬手里的茶,对她身上一泼,反手就是一耳光甩过去,将清扬打倒在地:“别以为住在庄和宫,哀家就不敢把你怎么样!你记住,哀家才是皇后!” 林皇后恨恨地说道:“叫你给哀家敬茶,你却把茶给泼了,如此无礼!不把我这个皇后放在眼里,罚你顶水,跪三个时辰!” 宫女端来一碗满满的水,放在托盘里,让清扬将手高举过头顶,伸直,托着。 林皇后悠然一笑:“念你初犯,也不重罚,你要记住,不能将水洒出来,否则再加跪三个时辰。”言毕翩然而去。 哼,今天先给你一个小小的表示,希望你今后乖一点,不要惹哀家生气。  孝慈宫工地,皇上带着庞太后转了一圈,问道:“母后觉得怎么样?” 庞太后淡淡地说:“国库虽然丰厚,还是节俭一点好。” 皇上似乎没有听见,自话自说:“朕希望能早日竣工,母后能尽快搬过来。” 庞太后黯然,心中明白,接走清扬,儿子虽然当时没有反对,半个多月来也没有任何表示,但,心里,仍是耿耿于怀。今日带她来看工地,也是敲敲边鼓,给她提个醒,要她好之为之。 “她还好吗?”皇上突然问起。 “身上的伤是好了,”太后知道他放心不下清扬,本想说她心里的伤依然在,但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变成了一句:“有空就去看看她吧。” 皇上面色依旧,没有任何的改变,径直就往前走了,把太后远远地甩在身后。 庞太后一个人站在原地,有些窘迫,好一阵发呆。儿子,离她的距离是越来越远,她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她忧郁地回头,伤感地说:“回去吧。”   第二十六章 成心袒护误会急杀鸡 皇上乘坐的轿子行进到正阳殿,正要停,轿里的皇上忽然示意,要去庄和宫。一行人,便悄无声息到了太后寝宫。 文举两步急速跨上台阶,正要推门进去,忽然停住,嘴边掠过调皮的一笑,停住,站在门边,贴耳细听,庄和宫内静悄悄的。他蹑手蹑脚闪身进内,殿中无人,他再往里走,碰上一宫女,低声问:“清妃娘娘呢?”宫女吓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地说:“在后院。”文举见她脸色,心中生疑,紧走快走跑到后院一看—— 花丛中,那举碗跪着的,不是清扬是谁?! 他几步上前,一把打掉她举着的碗,“哐当”一声脆响,碗碎了,水洒了一地。清扬呆呆地望着他,不知所措。 “谁罚你顶碗的?”他阴沉地问。 清扬低头不语。 他一把扣起她的下巴,她眼帘低垂,不看他,也不回答。 “回答我!”他的话显示出他的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 清扬淡淡地回答道:“没有谁,是臣妾自己在练功。” 练功?!鬼才信!他眉宇间冷气凛冽,手上用力,扣住她下巴的手往上一抬,阴鸷的眼光便霸道地罩了下去,不留一点余地:“你在袒护谁?恩——是不是太后?” 清扬坦然道:“不是。” “那是谁?”他的脸蛮横地逼近,直凑近到她跟前,脸上已感觉得到他那热辣辣的目光,鼻息随着话语呼到她的耳边:“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清扬心知已经躲不过,缓缓抬起眼帘,无畏无惧地望着他,悠悠开口:“是臣妾自己在练功,皇上。” 文举就轻轻地收了手,一言不发,断然回身,往宫外走去。 清扬,你骗不了我。 你到底是在袒护谁,还是在顾忌什么?为什么不肯对我说实话,是还在生我的气,还是不相信我能保护你? 你可以不说,我已想到是谁。庄和宫,太后的寝宫,有谁如此大胆,敢在太后的宫里责罚后妃?!除了太后,还会有谁?! 走到庄和宫门口,迎面正好碰上庞太后。 太后一愣,举儿,怎么悄无声息就来了,怎么这么快就又离开? 文举突兀而阴森的目光冷冷地从太后的脸上扫过,脸似冰封一般,嘴角掠过一丝诡异的笑。 好你个庞太后,今天请你去看孝慈宫,心中不快,奈我不何,竟拿清扬出气,罚她顶水! 我就知道,把清扬接到庄合宫居住,你就没安什么好心,想以此来要挟我,做梦! 我早就暗示过你,要见好就收,你却不领情,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 庞太后进殿,正碰上宫女端着碎碗从后院出来。 “怎么回事?” 宫女凑近太后耳边,将事情前后详细地说了一便。 太后面色如常,轻声叮咛:“此事再不要向任何人提及。” 进了内室,沉吟半晌,摆架集粹宫。  集粹宫,林皇后起身迎接:“母后今日得闲,怎么想起到臣妾这儿来呀?” 庞太后笑道:“怎么就只许你哀家那里去,哀家就不能到你这儿来?” 林皇后面色微变,太后敢情是来兴师问罪的。心念一转,笑着说:“臣妾早间去请安,没见着母后,倒是见到了新来的清妃,她对臣妾无礼,臣妾便责罚了她,母后不会怪罪我吧?” 清扬会对你无礼么?都说皇后厉害,笑里藏刀,原先还不觉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太后微微一笑,柔声道:“既是无礼,那便该罚,皇后嘛,总得有些威仪的。” 林皇后闻言,甜甜地抿嘴一笑:“谢母后体恤。” “当皇后不易呀,”庞太后推心置腹地说:“后宫事务琐碎,人心又复杂,皇后不但要管好自己,还要平衡后宫。” “臣妾一定竭尽全力。”林皇后恭敬地说。 庞太后点点头:“你还做得不错。”一边起身往外,一边说:“时候不早了,哀家也该走了。”复又回头,盯着林皇后的眼睛,幽幽地说:“皇后,你要记住,有容乃大。” “臣妾谨记。”林皇后轻笑着行礼:“恭送母后。” 太后身影远去,林皇后脸色阴沉下来,心中愤恨,教训我?!好你个庞太后,你不向着我皇后,反倒向着清妃!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原来你不是就没看中我,只想要我姐姐做太子妃吗?死老太婆,教训我,咱们走着瞧! 风清扬,你有种,竟敢告我的黑状,唆使太后来教训我! 别以为有太后撑腰我就不敢把你怎么样,我跟你势不两立!  庞太后心事重重地走在回宫的路上—— 皇后未必会接受我的提醒,可是说了总比没有表示好,至少能让皇后在短时期内收敛一点。不指望皇后能息事宁人,只希望她不要再兴风作浪。 后宫之中,人人自危,惨剧已经太多了。 庞太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当初选皇后,真的不该将就啊。 或许,我真的不该选她。 争强好胜,妒忌心强,手段狠毒,比起当年的我,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要将整个后宫全权交付到她的手上,只怕永无宁日。  正阳殿,庞相国奉召入殿,正要叩拜,皇上已经开口:“免礼,赐坐。”并亲自上前搀扶他,亲切道:“外公近日身体如何?” 庞相国受宠若惊:“好,好。” 皇上微微一笑,轻声道:“朕记得到今年腊月初七,外公就满六十二岁了吧。” “是啊。”能被皇上准确地说出生日和年龄,庞相国心里激动万分。 “外公如此高龄,还在为国事操劳,为朕分忧,朕十分感激,也非常愧疚。”皇上幽幽地说:“按理应该是安享天伦的时候,都是让朕给耽误了。” 庞相国诚惶诚恐地说:“臣不敢当啊。” “唉——”皇上长叹一口气,忧虑地说:“朕实在是离不开相国的辅佐啊,可是,这些大臣总不让朕省心。” “发生什么事了,陛下?”庞相国连忙问。 “你自己看吧。”皇上顺手递过来几本奏折。 打开一看,都是弹劾庞家的奏折,庞相国看得心惊肉跳,冷汗淋漓,情知不妙,吓得脚一软,就跪下了:“皇上明鉴,臣冤枉啊——” “朕也知道,”皇上为难地说:“可是这么多人弹劾,总得有个交代吧,不然,如何服众啊?” 庞相国跪着,不敢抬头。 “朕若追查,又怕有人从中使坏,到时真查出点什么,想替外公担待都不行了;可是不查,又会有人说,是由于相国位高权重,朕有所畏惧,这样又必损朕的威信。”皇上也是面带愁容。 一时沉闷,都无言。 皇上缓缓开口:“不如,外公请辞吧,朕正好借此机会宣布不予追究。” 庞相国面色一凛,旋即黯然。 原来皇上圣意已决,进已无望,退亦无路,权衡再三,也只能如此了,庞家,纵横朝野几十年,终是气数已尽。好在皇上顾念情义,能替庞家担待,可以全身而退,总好过全军覆没。 于是,缓缓摘下官帽,托举过头顶,沉声道:“谢皇上,臣愿即刻解职,回家养老。” 皇上无声微笑,走下座来,扶起相国,朗声道:“来呀!拟旨,庞相国德高望重,辅佐有功,赐黄金千两、良田百亩,拨城中宅院一座、城郊别院两处。”  入夜,庄和宫,正阳殿公公求见。庞太后知会宫女:“请清妃娘娘过来。” 公公将庞相国请辞一事详细告之,随后离去。 “清扬,”太后气定神闲地开口:“谈谈你的看法。” 清扬低头不语。 “你才进宫,可能不太明白。”太后思索一会,便将皇上的用心一一道明,随后说:“这就是为君之道,懂吗?以后要好好学。” 清扬眨巴眨巴眼睛,似有所悟地问:“太后您打算干涉吗?相国可是您的父亲。” “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古以来都如此。”太后答道:“做为庞家的女儿,当然希望庞家永在权力之巅,但身为太后,皇帝的母亲,要为社稷着想,必然要有所舍弃。”她走上前,牵清扬坐到自己身边,坦然道:“所谓功高盖主,要维系皇权,就必须用一些强权手段,树立皇帝的威信。他这样做是对的。” 清扬低下头,暗想,太后真是巾帼须眉,如此气度令人佩服。 “想什么呢?”太后轻声问。 清扬抬头,正迎上太后含笑的目光,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她,好象娘啊…… “清扬,”太后忽然问道:“今日你为何不对皇上说实话?” 清扬脸一红,低声道:“我……” 我该如何回答,告诉太后,我是想袒护妹妹,怕皇上迁怒与她吗?比起太后的深明大义,我真是小肚鸡肠,太惭愧了。 “你不说实话,皇上一定认为是哀家做的。”太后长叹一声,说:“知道吗?相国请辞一事皇上本不想如此急迫行事,实在是因为今天看到你受罚,以为是哀家所为,故以此给哀家一个警告。杀鸡儆猴啊。” 清扬诧异地望向太后,这一点,她真地没想到,居然连累了太后。她无措地站起来,眼光里满是愧疚,喃喃地说:“对不起,都怪我不好。” “没事。”太后宽和一笑:“你大概是想息事宁人,不想后宫再起争端吧。换了是我,也未必咽得下这口气,你这孩子,倒是虚怀若谷啊。”太后收敛起笑容,幽幽道:“你尚且可以如此顾全大局,哀家身为太后,受一点委屈又如何?!” 清扬再次脸红。 太后的大家风范,更令她感觉到自己的小家子气。 惭愧啊——  随着时间的推移,清扬慢慢地熟悉了宫里的规矩,也了解了一些宫里的人和事,常伴在太后身边,对太后也有了更深的了解。而太后,凡是处理宫里的事,都让清扬在旁倾听,更多的让她发表意见。诸多的参与,使清扬逐渐成熟起来,而她一些处事的方法,也让太后颇为赞许。  一晃,清扬进宫已经两个月了。 这天,清扬刚洗完头,正在梳头,太后走进来,接过宫女的梳子,笑容满面地看着清扬,清扬奇怪,问:“母后,您这是笑什么呀?” 太后笑得愈发神秘,替她挽起发。 “为什么不说话?”清扬扭头,执了她的手,孩子一般扯她的衣袖。 太后仍旧不说话,笑着往旁边一让,清扬凝神一看,门口处,一个熟悉的身影, ——文举! 她脸一红,低下了头,扯着太后的衣袖,半天不知该怎么办。 太后轻轻推她,她才慌忙起身,侧身行礼:“臣妾恭迎皇上。”太后悠悠一笑,退了出去,将门轻掩。  “平身。”文举走近,坐在床头:“你过来。” 清扬咬咬下唇,走过去。 文举低沉道:“再过来一点。” 她低着头,迟疑一下,再向前走两步,人还没站稳,冷不丁就被文举拖了过去,抱在腿上,抱在怀里,紧紧地拥在胸前,不出声。 从未与一个男人如此的亲密,从未这样做坐在一个男人的腿上,清扬窘迫地,慌乱地,想推开他,却被越抱越紧,箍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唔”她忍不住哼一声,箍她的手便松了一下,随即,耳边传来他浑厚的声音“还记得我是谁吗?” 他是谁?他是文举,是皇上,是,我的丈夫。 清扬顷刻间脸发烫,下意识地咬住了下唇,在他的怀中停止了挣扎,揪着他龙袍的手也松了劲,就那样失神地扯挂着。 文举轻轻一笑,将她松开,依旧抱在身上,揽在怀里,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她。乌黑的发,雪白的皮肤,通红的脸,睫毛浓密,眼帘低垂,斜眼不敢望向自己,瞟着地上,牙齿咬着下唇,依旧是无语娇羞的模样。他抬起手,指尖拂过她的发梢,滑过她的额头,停在她光洁的脸上,指腹感应到她脸上发烫的温度,她眼珠在眼帘下躲闪,身子僵硬挺直。 他感觉到她的紧张,嘴角掠过一丝笑意,轻声道:“你很害怕吗?” 她快速地扫他一眼,脸更红,嘴唇咬得更紧。 他想也没想,低头将脸俯下去,将唇印在她的唇上—— 时间就停止了流动,她咛嘤一声,软了下来,伏在他身上。 文举啊—— 他无声地吮吸着她的樱唇,柔柔地,深深地,探入她的口中,轻启她的牙关,触及她柔软的舌头,一亲芳泽。 她眩晕,大脑一片空白。 “皇上,紧急奏报!”门外一公公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惊醒了春梦中的人儿。 清扬猛地睁开眼睛,推开文举,从他怀中一跃而起,站在一边,左顾右盼,好象做了什么见不得的事被别人发现了一样。见四下无人,低头抚胸长吁一口气,偷望文举一眼,兀自羞红了脸,转过身去。 文举仍坐在床上,看着她一连串举动,先是惊诧,接着哑然失笑。缓缓起身,悠声道:“你以为谁会偷看?谁又有胆子闯进来?”走到清扬身后,双手环住她的腰,将脸贴在她的发际和颈部摩挲,柔声道:“朕先去了,晚上再来。”眼角眉梢满含深深的意味,嘴角轻扬,恋恋不舍地放开清扬,抽身离去。 清扬呆呆地望着文举远去的背影,将手放在他刚刚摩挲过的位置轻轻抚摸,心狂跳不止。 所有的怀疑和彷徨,都不敌如此真实的感觉;所有的恨意和动摇,都在转瞬之间烟消云散。 天,我这是怎么了?他抱着我,他紧紧地贴着我,他的气息,还在身边萦绕,他呼出的热气,还停留在我的脖子上,我怎么会希望他不要走,再多留一会, 他说晚上再来,晚上,他来干什么? 她忽然就意识到了,他是她的丈夫,那他晚上将要干什么,明明是不难猜到的啊—— 心,就要从口里蹦出,瞬间清扬的脸烫得就象烧红了的铁,手都近不得。 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失了神。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眉又颦起,我为什么欢喜,为什么盼望,为什么心慌?所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为情所困,不能超然,如何完成师父交付的使命? 她幽忧地长叹一声,喃喃道:“息心止步啊——”  天色渐暗,夜幕降临了。四喜走进来,将灯点上,见清仰仍在发呆,就关切地问:“娘娘,您这样都整整一个下午了,有什么事奴婢可以帮您分忧吗?” 清扬笑一下,没头没脑地问:“四喜,如果有一件事,明知道不能做,但你心里却很想做,那你会怎么办?是不做,还是做?” 四喜想也不想,张口就说:“那就去做,勉强自己多痛苦,日后还会后悔。” 清扬恍然:“你倒是率性而为,所以总是这么快乐。” “所以娘娘,您也不要想太多,想做就做,不要后悔。”四喜随意的一句话,就解开了清扬的困绕。 想那么多干什么,既然一切早已注定,该来的迟早会来,就顺其自然好了。 她走向梳妆台,坐下,拿起胭脂盒,轻点一点在指尖,抹在唇上,望向镜中的自己。 这样的夏夜,静谧的深宫,我,清妃娘娘,在等待皇上,还是,我,风清扬,在等待文举? 文举,文举啊,我在桃林里苦等你八年,是否就是为了今夜?! 我们之间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结局,才不枉费我经年的相思?不辜负我深爱你一场? 今夜我决意抛却一切,不再是梵音,不再是清妃娘娘,不再惦记使命,不再为息心止步矛盾,让我为自己深爱的人,为文举,放纵自己一回,堕入红尘俗世做一次纯粹的自己。 我将永不后悔,只因—— 只因我深爱着他,深深地爱着他,胜过一切,超过所有。  第二十七章 心结难解冷言伤人心 清扬正望着镜中的自己发呆,一只手从身后,轻轻地搭在了自己肩上。 是他,不用回头,她已感觉到,他来了。 缓缓回头,仍是那英挺的剑眉,那黑亮深邃的眼眸,身后,熟悉的容颜,还是当年桃林中的文举啊,仿佛穿过时间的隧道又回到往昔,仿佛又看见了漫天纷飞的粉红花雨,仿佛又被他牵起手在桃花中穿行,仿佛又一次在归真寺大殿的操场上重逢—— 她怔怔地望着他,又一次在他的眼光中迷茫,不知道身在何方,不知道今夕何夕。 他也望着她,盯着那清澈见底的黑色瞳仁,看见她眼里的自己,只有一个自己,没有别人。那一刻,他明白自己拥有真正的清扬、全部的清扬。此刻在他的眼里,只有一个清扬,此刻在他的心里,也只有一个清扬,世界都不复存在。 他轻轻地拥她入怀,闭上眼睛。闻到她发上的清香,感觉到额头上光滑细腻的皮肤,心颤栗。 清扬,清扬啊,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拥有了你,我就觉得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 她静静地偎依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听见他的心跳,坚强有力,感觉到他的胸肌,厚实粗犷。他的胳膊环绕着她,象一个温暖安全的港湾。 文举,好希望你一直这样抱着我,直到永远,直到,比永远更远。 他的手,温柔地从她的背上抚过,往上,摸到缎子般的黑发,轻轻将玉簪一拔,她的黑发如瀑布倾泻下来,散落在雪白的肩上。他的手,抚摩上她的唇,指尖轻沾一点胭脂,映入眼里是一点嫣红,他浮起笑容,她居然也肯为他擦胭脂,到底是女为悦己者容。他的手,从她的额上滑下,触及发烫的脸,一个词涌现脑海,是人面桃花啊—— 人面桃花—— 他忽然就想到边关回宫时,文浩的那幅丹青,他忽然就想到文浩醉酒的那句话“我们相爱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啊?”,他忽然就想到归真寺里,清扬曾亲口承认她的意中人“不是你!” 脸渐渐僵硬,面庞上脉脉的柔情就被冷凛取代。 她仍闭着眼,不愿从梦中醒来,轻环着他的腰,斜靠在他肩上,默默地等待。 却听见他冷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如果文浩看见你这样,不知会怎么想。” 她猛然睁开眼睛,离开他的怀抱,用陌生的眼光象不认识一般看着他。 他泛起冷笑,沉声道:“这么快就接受现实了,你跟别的女人也没什么两样。” 她定定地望着他,心绞痛,呼吸几乎停止。怔怔地站着,任悲哀和羞辱汹涌奔袭而来,绝望顷刻间溢满心怀。眼,垂下,望向地面,无声地将心痛掩盖,依旧沉静的面色,没有任何的改变,后退一步,缓缓地叩拜下去,平静地说:“夜已深了,请皇上回宫歇息。” 皇上稍站片刻,拂袖离去。 你还是放不下文浩么,提到他,你竟拒绝我的临幸! 我以为你的清高不会为任何人改变,还不是一样为皇权折腰,虚伪的女人! 你拒绝我,我还对你没兴趣!我堂堂一个皇帝,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 皇上的背影出了门,清扬才抬起头来,眼泪,无声滑落。 可笑啊,我竟还抱有希望,今时今日,才真正醒悟,文举,再也回不来了。 可悲啊,我还为他点绛唇,肆意弃师父的教导于一边。 可怜啊,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多情自古空余恨。 我有多幼稚,以为他还是当年的文举,满腔盼望,放下骄傲,换来的只有嘲讽和屈辱,甘不甘心,都要放手。 或许上天,就是用这样一种方式劝戒我,只能—— 息心止步——  摇曳的烛光下,清扬独坐到天明,蜡烛垂泪到天明。 心,碎落一地,无法再拾起,无法再粘合。  第二天一早,太后来到清扬的房间,深叹一声,熄了桌上的蜡烛,幽幽道:“或许,你真的不应该进宫。” “不,”清扬依旧直直地盯着蜡烛,沉沉道:“我应该进宫,一定要进宫,只有这样,方可把一切看破,彻底断了念想,才不会再痛苦。” 太后不语,望向清扬万念俱灰的面容,静静地退了出去。  夜,又来临了。 公公进了庄和宫偏殿,朗声道:“恭喜娘娘了,皇上今夜歇息娘娘这里,请娘娘早做准备。” 四喜连忙叫了珠儿,焚香铺床,准备香汤给清妃沐浴,却听清妃淡淡地说:“别忙了,皇上不会在这里歇息的。” “为什么?”四喜诧异。 “因为我不打算侍侯皇上。”清妃在灯下看书,头也没抬。 “娘娘,不可任性啊,”四喜小心地劝:“昨天皇上来了,不多时又走了,这事早在宫里传开了。” “别人要取笑随他们好了。”清妃也无所谓。 四喜急了:“娘娘,别人取笑事小,可是失宠的妃子,在宫里的日子是很难过的。” 难过?清扬皱皱眉,还有比失去爱情,失去尊严和自由更难过的事情了吗?  “还没有沐浴吗?”皇上一脚踏进殿门,就看见房中热气腾腾的澡盆,颇有兴致地说:“怎么,想等朕来一快洗?!” 心想,女人,终究是女人,不论曾经爱过谁,现在心里爱的是谁,嫁了人,都一定会认命。你肯放下身段,我也就坡下驴,只要死心塌地地陪着我,我也努力忘记你心中还有个文浩。毕竟,你还是我的清扬,这世上,也只有一个清扬。 清扬捧着书,微微颦眉,他,竟装得象没事一般,好象还对刺伤我颇为得意,心中一时,象打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缓缓起身拜下:“臣妾恭迎皇上。” 皇上微笑,伸手来拉她,她轻轻避开,平淡地说:“恕臣妾今夜不能侍侯圣架,臣妾身子不爽。” 此言一出,皇上脸色忽变,不悦道:“哪里不爽?” 四喜、珠儿吓得慌忙对清妃使眼色,清妃视而不见,依旧固执,说:“臣妾月事未净。” 皇上眼睛含着冷光,扫过来,阴沉地问:“是真的吗?” 珠儿见皇上望向自己,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回答。四喜已到清妃身后,拼命拉扯她的裙子。清妃对皇上的问话充耳未闻,反倒挺直了背板,盯着门,不发一言。 “既然月事未尽,昨夜为何对我投怀送抱?”皇上冷言。借口,以为我是白痴! 趋步上前,走近清妃,欲伸手,清妃一退两、三步远。 怒气就浮现在皇上的脸上,他忿然又向前一大步,伸手,清扬便无畏地迎上他的眼光,再退一步,决然道:“别碰我!” 皇上的眼睛里蹦出火光来,脸紧绷得一根针都擦不进,剑眉倒竖,怒气跳动。僵持几秒,忽然冷冷开口:“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用你来提醒我。清扬沉声道:“后宫同我一样身份的女人多了,皇上找谁都一样,何必来找我?!我跟别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谁说没有不同?”皇上怒不可遏,吼道:“她们的心里只有一个朕,可你的心里,从来都没有朕!” “对!我心里从来都没有你!”清扬一字一顿地说:“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永远都不会有,永远永远都没有你!” “贱人!”皇上咬牙切齿扬手一耳光,把她打倒在地。 清扬从地上爬起来,使尽全身的力气甩他一耳光,只听“啪”的一声,皇上脸上出现五个手指印。 “你竟敢打我!”皇上盛怒,咆哮! 宫人们吓得全部跪倒在地,不敢说话,也不敢抬头,全部战战兢兢,浑身筛糠。 “你可以打我,我为什么就不能打你?!你凭什么这么霸道?!”清扬毫不示弱,反唇相讥:“你是皇帝有什么了不起,我不稀罕,我就不稀罕!你打死我,我心里还是不会有你!” 一句话戳到皇上的痛处,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沉默半晌,忽然低沉地说道:“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我要让你比死还难受!”一把揪起清扬的前襟,拖出偏殿。清扬挣脱不了,情急之下,照他手掌一口狠狠咬下去,疼得他牙关一咬,但没有吭声,也没有松手。 正将清扬拖下庄和宫前面的青石阶,撞上匆匆赶回来的太后。庞太后见状大惊,我原本是想避开,让两人不要因为我在场而顾忌,怎么一会功夫,竟变成了这样的局面?她赶紧上前,拉住皇上:“皇帝,这样成何体统?”一边去拉清扬起来。 皇上阴沉着脸,怒气未消,拨开太后的手,撩起清扬扛到肩上,自顾自地往前走去。 宫人们去追,却被太后喝住:“都回来,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又对四喜和珠儿说:“你们到哀家房里来,说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皇上就扛着清妃一路疾走,进了集粹宫,直入皇后寝宫,将清妃往地上一惯。林皇后匆匆行礼,心中奇怪,不知皇上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带清妃深夜到此又是想干什么。 只听皇上低沉道:“皇后,清妃初入后宫,不知该怎样侍侯朕,今夜你要好好教教她!” 林皇后一愣,旋即明白皇上的意思,脸上就笑开了花,袅袅婷婷地靠近皇上身边,娇声道:“皇上,您要臣妾如何教啊?” 皇上沉声道:“清妃,你跪在这里,看好了。好好学学为妃之道!”反手一揽皇后的细腰,抱在腿上,俯头一阵狂亲。皇后佯装躲藏,身子就势赖在了皇上身上,环着皇上的腰,娇滴滴地说:“皇上,你坏啊——” 皇上扣起她的下巴,皇后顺从地抬头,闭上眼睛,任皇上亲吻。双手环住皇上的脖子,恨不得将整个人都融如皇上的口中。皇上三下两下扯掉她的衣裙,一把就压在了身下,连纱帐都来不及放下,两个人就热辣辣地纠缠在了一起。 清扬跪在地上,默然低头,闭上眼睛。如此场景,如何面对,耳边传来皇后的娇喘声声,一声一声缠绵悠长,还有皇上的嘿休嘿休的喘气声,不堪入目,不堪入耳,明明知道皇上也好,皇后也好,都是为了弄出更大的响动来刺激她,但她无法逃避,无处躲藏,更做不到坦然面对。 她漠然地跪在地上,难堪、羞辱和深深的心痛将她重重包围,无法呼吸,令人窒息。 文举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一定要伤得我体无完肤?为什么一定要逼着我息心止步?我是多么多么地爱你,你却一再伤我的心,甚至如此下作的刺激我,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你为何,硬要将自己从我的心上抹煞—— 香儿,妹妹,如此不堪的场景,你要我用什么样的勇气面对? 一个是自己深爱的男人,一个是自己的亲生妹妹,当着自己在暖榻上翻云覆雨,纵是金刚铁骨也心痛难持。清扬只能强憋住眼泪,低头闭眼,任心中泪流成河,排除一切杂念,口中默念经书:“南无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南无佛,南无僧,人离难,难离身,一切灾殃化为尘……” 嘴唇喃喃蠕动,长诵经书,心情归于平静,耳边无声无息,仿佛又回到了归真寺,在佛祖的堂前,燃着静穆的高香,清灯长明,青石板的地面锃亮如镜子。 就这样进入虚无空灵的境界,身外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只有安静,只有平静,只有宁静。 他和她,在暖榻上沉沉睡去,她,跪在哪里,似一尊白玉石雕。 身后,是沉重黑暗无边的夜。  天,终于亮了。 皇后替皇上穿衣,昨夜的激情未消,脸上滋润,笑意盈盈。 皇上冷冷地瞟一眼地上的清扬,随意地说:“皇后,教导清妃的职责就交给你了,以后你要是有时间,可随时将她从庄和宫唤过来,好好**。” 皇后邪邪地冲清妃一笑,意味深长地说:“皇上放心,臣妾一定尽心尽力。” 皇上就走了,连头也不回一下。 林皇后洗梳完毕,才踱到清扬面前,悠声道:“今天哀家心情好,就到这里,你可以走了。”嫣然一笑,凑近清扬的脸,阴阴地说:“哀家有时间的时候,会传唤你的。” 清扬叩头谢恩,刚起身,膝盖一软,又跪下了,跪了一夜,腿是酸的,膝盖早已麻木。她伸手撑地,反复试了几次,才起来,仍直不了腿,只能曲着腿,一步一拖,一瘸一拐地挪。好不容易出了集粹宫,又不认识路,只能扶着宫墙慢慢移,迎面碰上两个宫女,便问:“请问往庄和宫怎么走?” 宫女不屑地问:“你是谁,去庄和宫干什么?” “我是清妃娘娘。”她轻声说。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清妃娘娘。”宫女嗤笑:“都说清妃娘娘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今日一见,怎么灰头土脸、头疱眼肿的。” 另一个宫女也趁机嘲讽:“不是三千宠爱在一身吗,怎么这么快就过气了!” “这就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宫女们一阵嬉笑,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放肆!”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怒喝,原来是许公公,急冲冲地说:“清妃娘娘,太后派奴才来接您。”恭恭敬敬地扶了清扬,回头呵斥那两个宫女:“你们是什么东西,敢当面讥讽娘娘,让太后知道,撕破你们的狗嘴!” 两宫女吓得连忙跪下,连声说:“公公,饶了我们吧,下次不敢了。” 许公公还要教训她们,清扬制止他:“算了,我们走吧。” 走了一大截,公公忽然叹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娘娘冰清玉洁,竟被下贱的丫头取笑,奴才心里真是难过。” 顺着公公的话语,四喜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娘娘,别人取笑事小,可是失宠的妃子,在宫里的日子是很难过的”。失宠的妃子,我竟已是失宠的妃子了。清扬笑笑:“没什么。人情冷暖随他去,世态炎凉奈我何?!”又像想起了什么,问:“太后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叫你来接我?” 公公幽声道:“这皇宫之中,还有什么事是太后不知道的?!” 清扬定定地看了一眼公公,似乎有些懂了。 公公突然停步,关切地说:“娘娘,还是奴才来背您走吧。” “使不得,”清扬还想推辞,许公公不由分说,轻轻把她托上了背,顺着红色的宫墙静静地远去。  太后已在庄和宫等她,见她回来,大为宽慰:“还好,虽跪了一宿,神色疲倦,但精神尚好。”唤宫女为她呈上热粥,热水烫脚,温茶褒捂膝盖。 清扬看太后吩咐下去,做起来一套套,好奇地问:“母后,你怎么会准备得这么周全?” 庞太后温和一笑,幽幽地说:“因为哀家是过来人,知道你会需要。” 清扬便愣住了,是啊,太后也曾是后宫妃子,跪一夜等其他宫中的责罚,她如此熟悉应对之法,看来不但见过,或许也受过,所以今天,才早早就为我备好了热粥、热水和温茶褒。看着太后眼角掩盖不住的皱纹,她忽然有些心酸,更多的是感动,不由轻声说:“谢谢您。” “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太后走过来,轻抚她的发,说:“我是你的母后啊。” 清扬羞怯地一笑,眼圈就倏地红了。 上天,待我从来都不薄的——    第二十八章 戒嗔辞世重回归真寺 从集粹宫事件后,清妃多次在深夜被皇上唤去受实地实景的教导,每次清晨回来,都好象是受了重大打击一般,面色憔悴,沉默不语。一个月下来,终日闷闷不响,脸也愈发尖了,原先鹅蛋型的脸也变成了瓜子脸。身边侍侯的四喜、珠儿和许公公唯有叹息的份,倒是皇后,一直没有再为难她,也算是一个意外收获吧。 窗外,又是日落渐黄昏,清扬静坐在床边,万般愁绪涌上心头。 今夜,又会召我去哪个后妃的寝宫,去看他寻欢作乐,去看他翻云覆雨,去承受再一次的羞辱和折磨,这样的日子到底哪一天才会完结,究竟还要心痛多久才会麻木?她无力地靠在床框上,努力去忘记,不愿再想。 “娘娘,”珠儿走进来,轻声说:“公公来了,传旨要您马上去集粹宫。” 心中尖锐地刺痛,逃也无处逃,躲也躲不开,还是来了。清扬缓缓地抬起头来,虚弱地站起来。珠儿扶住她,哽咽:“奴婢已经跟公公说了您不舒服,但皇上不许。”泪抑制不住地滑下:“娘娘,您一定要挺住。” 清扬怔怔地望着她,真好啊,还有泪可以流,不像我,泪已经流干了,再也再也挤不出一滴。  集粹宫,皇上跟皇后正在进膳。 清妃在公公的带领下,悄然走了进来。文举斜眼,看见她,还未说话,林皇后察言观色,笑着招呼:“清妃,过来侍侯皇上用膳。”宫女便将酒壶递过去,清扬接了,走近皇上跟前,将他手边的杯子斟满。 文举淡淡地瞟她一眼,只一眼,心开始隐痛。 刚才公公来报,说清妃不舒服,但他没有退让,依旧叫她来了。她的脸色确实不好,苍白中带着蜡黄,嘴唇也没有血色,虽然自始自终都低垂着眼帘,看不到她的眼神,可是那沉重的忧伤,还是从身上散发开来,缠绕着她,象轻烟,却又挥之不散。 她的脸为何瘦成了这样,我是不是不该这样羞辱和折磨她? 文举转回眼光,兀自端着杯,想心事。 林皇后嘻嘻一笑,打断了他的思路:“清妃,你忘了给哀家添酒了。” 他收回思绪,一扬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林皇后望一眼清扬,又看一眼皇上,眼光叟然,脸上叵测地笑着,悠声道:“皇上,空腹喝酒伤身,来,吃点菜。”玉手纤纤抬筷,夹起一块鱼,伸到皇上嘴边,一语双关地说:“清妃,你看清楚了,要这样侍侯皇上才是做臣妾的本份。” 一句话,猛然点醒了文举。 我怎么心软了,我是要做什么来的,不是要让她学会好好侍侯我吗?! 纵使我再爱她,也不能纵容她,我是皇帝,谁都不能违抗我! 他含住皇后递上的筷子,脸色又变得板硬。 一切尽收皇后眼中,她抿嘴一笑,款款起身,往皇上身上一坐,一手勾了皇上的脖子,一手拉了皇上的手环住自己的腰,又端起杯,软绵绵地说:“皇上,我们来喝花酒好不好?” 文举木然道:“好。” 林皇后笑盈盈地含了一口酒,凑近皇上唇边,两唇相碰,酒便与舌头绞在了一起,两个人的嘴唇粘在一起,缠绵。文举一把抱住皇后,横呈在身上,埋头下去,用力深吻。皇后紧闭着眼,在文举的怀里陶醉。 皇上,我喜欢你这样吻我,用力啊,不管你心里是谁,现在你吻着的人,是我啊! 文举也闭着眼,满是霸气地将舌伸入皇后口中,将皇后的唇整个包容,狠狠地吮吸。 清扬,你看见了,你好好看看,别人是如何臣服我的?! 我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要知足! 清扬,哪一天你也可以对我这样? 两人纠缠着,相互撕扯着,把身上的衣服随手抛下,一路凌乱地走向床边,两张唇,粘在一起,始终没有分开……  一幅让人血脉贲张的画面,宫人们已经司空见惯,可对于清扬来说,简直就是一种酷刑。这一月来,在各个妃子的宫里转来转去,几乎每天都是如此,看着他和别的女人亲热,她无法不动容,除了心痛,还是心痛,无边无际的心痛,每次都可以置她于死地。她有很多话想说出来,但一句也说不出;她甚至想冲上前去拉开他,但她无法动弹;她想流泪,可心意沉沉,无泪可流,若真要从双眼中挤出点什么,也不会是泪,只能是血,心里流出的血,心里再也装不下的血。 同以往一样,她默默地低下头,垂下眼帘,呆立在一旁,任凉气从脚底升起,慢慢地将整个人浸透,然后在无法承受的心痛中沉沦、绝望,寒气痛彻心扉,将她冰冻。  清晨,清扬疲倦地回到庄和宫,一进寝宫,就看见太后在等她。 “母后,早啊。”清扬躬身行礼。 “免礼,”太后犹豫一会,缓缓开口:“清妃,有一件事,哀家要告诉你,但是你一定要挺住。” 清扬抬头,望着太后。 太后斟酌一番,小心地说:“归真寺送信来,你戒嗔师兄病重。”清扬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四喜连忙扶住。她难过地低下头,没有说话。 “年岁大了,你要有思想准备,我允你出宫,”太后停顿一下,轻轻地说:“也许这是你,见他最后一面。”她怕清扬一下子接受不了,特意分两次说,不至于让清扬感觉太突然。 尽管有了先前的铺垫,这个不幸的消息还是带给了清扬无以伦比的打击。她脸色顷刻间变得煞白,身子剧烈战抖,强撑着没有倒下来。 “我现在就可以出宫吗?”半晌,清扬才问,声音遥远,象从天际传来。 太后点点头,说:“珠儿,许公公,你们陪她去,即刻就走。” “没有朕的准许,谁也不准出宫!”声音未落,皇上已跨了进来。 太后看一眼清扬,缓缓道:“皇帝,得饶人处且饶人。” 文举不为所动,冷冷道:“母后教训的是,不过,朕现在要和自己的妃子说说私房话,母后可否回避?!”言语中,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所有人都退下,房中只有文举和清扬。 她朝前微倾着身,低着头,不说话。 他目光炯炯地望着她,也不说话。 沉默只持续了一下子,“请皇上准许臣妾回归着寺一趟。”清扬跪下。 他眉毛一挑,还是因为归真寺,也只有归真寺能让她低头。他默不作声,站着。 “皇上,请准许臣妾回归着寺一趟。”清扬跪着,没有抬头,重复一遍。 他仍然没有开腔。 皇上?!我要你叫我文举! “臣妾恳请皇上,准许臣妾回归着寺一趟。”清扬第三次重复,声音有些颤抖。 文举依然沉默。 你为什么不肯叫我一声文举?! 许久,许久都等不到答案,清扬咬咬嘴唇,暗暗地下定了决心,缓缓地站起身,面色沉郁,眉颦着,依旧低垂着眼帘,没有看他,慢慢地抬起手来,解开腰带,任腰带滑落地上,再解开裙扣,罩裙滑下来,只留下衬裙,双腿已是若隐若现。面无表情,仿佛在做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双手往上,剥下衣裳,脱去中衣,只剩下一席白缎的肚兜。 你不是要我屈服吗?今天我豁出去了,不管是刀山,还是火海,我都要过;无论你要我做什么,要放弃尊严,还是骄傲,我都愿意,只要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回去归真寺。 她仿佛又看见桃花盛开,仿佛又置身桃雨纷飞,而她,一心盼望着的那个人,再也,再也不会回来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他看着她,一件件褪去衣物,冷峻的面容严肃,仿佛面前不是一个女人,不是他最爱的女人,此时此刻,他望着她忧伤的脸,失去了最原始的冲动。 她,想干什么? 是要跟我做一笔交易吗?想用自己做一次交换?!  她的手伸向颈间,开始解肚兜的结绳。 他忽然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将她抱在了胸前,手触及到她背上滑嫩的肌肤,冰凉。他的手略微一缩,竟好象有些怯意。 清扬,你为何这般冰冷,象你的心一样,对我,始终没有任何的温度。 出乎意料的,她没有挣扎,也没有拒绝,只静静地站着。他已然明白,接下来,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会顺从,理由只有一个,为了换取一次回归真寺的机会。 他停住了手,没有任何动作,沉声道:“穿上衣服,去吧。”说完,转身便走,连头也不回一下。 清扬,我不要你这个样子,我宁肯你违逆我,抗拒我,也不愿意你象行尸走肉一样,不具悲欢,没有感情。嫁给我,你始终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啊。可是,如果我要你,也不要用这种方式。 我要的,不是你的身体,我要你爱我,用心来爱我。 身后,是表情沉静的清扬,目光虚无,象带了一副面具,从头到尾,除了隔半天,机械地眨一下眼,再没有任何改变。 她已经没有希望,心意沉沉,伤痕累累,再也没有热情可以燃烧,再也没有爱情可以挥霍。平静的面容下,一颗停止了跳动的心。  归真寺,戒嗔无力地靠在枕上,戒身坐在床边。空灵方丈缓缓地从凳子上起身,问:“信确定送到了?” 戒身轻声道:“今天一大早就送进宫了。” 一僧人匆匆跑进来,空灵方丈连忙问:“梵音回来了么?” 僧人面有难色,小声禀告:“宫里有消息说,太后准她回来,好象被皇上拦住了。” 空灵方丈和戒身对视一眼,凄然。 “唉,”空灵方丈幽叹道:“实在不行,老衲亲自去见皇上,皇上总要给几分薄面。”看一眼床上的戒嗔,担心地说:“谁知他还撑不撑得住。” 戒嗔忽然睁开眼,沙哑着喉咙急问:“是不是,梵音来了呢?”硬撑着起来,脸涨得通红,望向门边,伸出手:“梵音,梵音……” 戒身捉住他的手,放下,轻声安抚:“师兄,你不要急,梵音就来了,再等等,就快了。” “你骗我——”戒嗔喘着粗气,激动地说:“从,早上,到现在,已,已经是晌午了,你只会这么,一句。”他抖着手,抓住戒身,拼尽全身力气说:“我,一定,要见到梵音。”脑袋一摊,又陷入昏迷中。 “咳!”空灵方丈一摆袖,神色坚决到:“不能再等了,老衲即刻进宫面圣。”匆匆就出了房门。 师兄的情形,非常不妙,苦等了一天一夜,年迈身弱,看来是难以支撑到那一刻了。 戒身幽幽一叹,眼中,已有泪光闪烁。 梵音,难道真是今生都不可再见了吗?  这里空灵方丈刚出寺门,远远地就看见一辆马车疾弛而来,车顶挂着明黄色的宫灯。车帘掀起,清扬雪白的身影从车上一跃而下,见了师父,还未开口,空灵方丈惊喜交加,拖了她,直指过去,要她飞奔戒嗔的禅房。  清扬一路狂奔,穿过操场,跑过大殿,横过回廊,疾速飞奔。  戒嗔再一次从昏迷中醒转过来,眼眸中精光闪烁,忽然清晰地对戒身说:“梵音来了。” 看看门边,哪里有人?分明是师兄的幻觉。戒身无奈地摇摇头,心知戒嗔回光返照,时间不多了,鼻子一酸,眼泪无声地流下。 戒嗔咬着牙,撑着坐起来,戒身连忙扶他靠到自己身上,他一双眼,直盯着门,口里不停地念着:“梵音,梵音……” “师兄——”随着一声长呼,清扬雪白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戒身惊诧! 戒嗔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容,使尽全身残存的最后一点力气,向清扬伸出手去“梵音啊——” 清扬疾步上前,扑向床边,探手向前,想握住他的手, 就在这一瞬间,戒嗔的手无力地垂落—— 清扬抓了个空,两只手,握着空拳,就那样悬在半空中。 眼睁睁地看着师兄含笑地闭上眼睛,头轻轻地靠在戒身肩上,与世长辞。 望着师兄安详的面容,她仍固执地伸着手,不肯放下,期许着象儿时一样,只要伸着手,不论多久,不论多远,师兄都会回过身来抱她,师兄给予她的希望,从来都不会落空。 从来都不会落空, 可是,这次师兄还会回头吗?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从头到脚,都无一例外地被心痛揉碾,耳边传来师父悠远的一声轻叹:“都放下了——”  三天后的清晨,山后塔林的坪,架柴的火垛,是戒嗔人生的终点。按照佛家的规矩,佛门中人,死后都是火葬。 火,腾空而起,将躺着的戒嗔淹没。 清扬默然地盯着火堆中的戒嗔,思绪飘回从前。 白白胖胖,憨憨傻傻的三师兄,从小将她带到六岁,她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他,会说的第一个词,就是“师兄”;他送给她人生中的第一条裙子,让她懂得了自己的美丽。有好吃的都留给她,每次挨罚的时候找他救命,没有哪一次不迟到;每天给她洗脸梳头,晚上给她讲故事,翻来覆去都只会说那一个;可以抱着他哭,他陪她一起伤心;可以抱着他笑,他跟她一起开心;只有在他面前,她可以无拘无束;无论如何捉弄他,他都不生气;无论犯多大的错,他从来不计较。高兴的时候,总是不停的点头;伤心的时候,象个孩子般地抽泣;急起来,却只会摸着光头团团转;有什么事,从来都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藏都藏不住。 火光映照在她脸上,扑面而来的的气流带着温度,将她重重包围,象师兄温暖的怀抱。她闭上眼,向大火张开双臂,仿佛最后一次拥抱师兄。风,从她脸上抚过,温柔如师兄的手,她静静地感受,在风中绽开微笑,裙裾飘飞,就象要追随师兄一起飞升。 师兄,是你在抱我吗? 让我抱抱你,就象以前一样……  佛唱阁,戒身坐在“息心止步”匾额下,兀自担心。梵音初入皇宫,听说过得不尽如人意。今日见她,变化甚大,一是憔悴,二是沉默,三是反常。在戒嗔辞世的这几天,神情甚是哀伤,却没见她掉一滴泪。戒身忧虑地想,师父老说这孩子象我,历来心思极重,不愿过多地表达自己的感情。而他,最不愿意的,就是在这一点上,梵音像他,不善于表达感情,其实内心比别人更多苦楚。戒嗔的辞世,要说她不伤心,是不可能的,可在火葬现场,她的模样,不哭反笑,一副看破红尘的超然,一副心驰神往的向往,照理说应该为她感到高兴才是,可是因此他才更担心。短短几个月的皇宫生活,居然让她连哭这种最基本的发泄功能都散失了,接下来,更漫长的后宫岁月,她还能承受吗?她还要如何承受?! 清扬走进来:“师兄。” “这几日在佛唱阁,还住得惯吗?”戒身关切地问。 清扬点点头。 不但住得惯,如果可以,我希望在这里住上一辈子。 “在宫里过的好么?”戒身又问,盯着她的脸。 “还好。”清扬淡淡地回答,回避师兄的眼光。从小,她就不敢在戒身面前撒谎,因为戒身的眼光,太锐利,太通透,她逃不过去。 而这一次,她也没能逃过去。 “你撒谎。”戒身的声音很轻,很低,并不似她幼时那么的严厉,反而充满了柔和,一下就戳中了她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她身子一震,几欲流泪。 “撒谎了就要挨罚。”戒身轻声命令:“把手伸出来。” 清扬低着头,把手心展开,伸出去。 然而,戒尺并没有落下来,师兄执了她的手,用手指在她手心里写下一个字。 清扬猛然抬头,望着戒身,戒身点点头。 逃! 师兄叫我逃! 一瞬间,心中升腾起希望,逃,逃向自由广阔的天际! 一瞬间,又黯然。 我逃了,皇上会罢休吗?师兄、师父、归真寺都会受到株连,无人可以幸免。 她耳边又响起文举杀气腾腾的声音:“拖出去,砍了!” 她不寒而栗,决然地摇摇头。 不,我不能逃。 我不能置大家的生死于不顾,不能辜负师父的嘱托,不能成为佛门的罪人。  第二十九章 情难自禁桃林抱头哭 戒身见清扬摇头,知她心中所想,也不便强求,只向佛唱阁内室望一眼,示意清扬进去,自己折身出了门,掩上,吩咐下去:“清妃娘娘要休息,都出去,后院一概不许进人。” 清扬疑惑地看着师兄出门,向内室走去,那雪白的幔帐下,端立的人,是谁? 一身紫袍,身材修长,玉树临风,儒雅俊秀,丹凤的亮眼正看着自己,那眼神深情、忧郁、无辜而绵长。 她一怔,迎着他的目光,禁不住一身发抖。 是文浩,文浩啊—— 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师兄找到了他,并且已经跟他计划好了? 师兄啊,向来行事稳健,这个计划,想来已是考虑很久了。 他们竟都以为,她心里的那个人,是文浩。 她端立,心中苦涩,嘴角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缓缓开口道:“淳王爷,别来无恙啊?” “我不是淳王爷,我是文浩。”他不为她例行公事的腔调影响,柔声道:“在你面前,我永远是文浩。”他说:“梵音……” 她打断他,不留一点情面:“世上再没有梵音!我是清妃娘娘,是你的皇嫂。” “是的,你还俗了,我应该叫你清扬。”文浩点头。 她坚决道:“你应该叫我清妃娘娘。” 文浩定定地望着她,沉声道:“你瘦了,过得很不好是吗?我都听说了。” 她心中猛地一下刺痛,面色却没有改变,淡淡的说:“这些都与你无关,淳王爷太多事了。” “谁说与我无关?!”他低头说:“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再抬头时,眼中已有泪光:“你心痛的时候我的心也在痛,你是我心里永远的痛。” “她好吗?”清扬忽然问。 “我能够答应你娶她,就不会食言。”文浩幽幽地说:“可是,清扬,你为什么食言?” 清扬不语,转身背向着他, 文浩缓步向前,转到她的正面,看着她的眼睛,柔声问:“告诉我,为什么要我娶林幽静做王妃?” 清扬语气平淡:“因为我曾在寺里碰到她上香,她在佛祖前说心仪于你,我想成全她。” “成全她?!”文浩黯然道:“那谁来成全我们?谁来成全你?”凄然一笑,悲凉地说:“难道进宫的结局会比嫁给我做王妃更好吗?” “当然,”清扬浅笑:“做皇上的后妃不比做淳王妃更尊贵吗?!” “知道吗?”他完全不理会她的不屑,定定地望着她,沉声道:“每当你言不由衷时,从来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他苦笑,目光锐利,轻轻就剥开了她的伪装。 如果你真是那么爱慕虚荣,你就不是清扬。 她闻言一愣,是啊,他如何这样懂我?! 清扬哀哀地叹一口气,忧伤地说:“因为她比我更适合你。” “是的,她很适合我,温柔内秀。”文浩仰天长叹一声,眼光转向清扬,悲伤地说:“可是我爱的是你,你知道的。”他执起她的手,含泪说:“我要带你走,我们一起走,我不要你再受折磨,我也不稀罕做什么淳王,只要我们在一起!” 她静静地看着他,俊秀的面庞上,如许的深情,瞳仁里水样的泪光,他爱她啊,他是这样深爱着她,她对他,始终还是不忍心,因为他的执着,他的坚持。在他言辞凿凿的恳求中,她有过一刹那的迷失,可是,不能啊,不能—— 归真寺,归真寺啊—— 还有幽静,静儿—— 她猛然从意乱情迷中清醒,脸色大变。 我怎么在这里和文浩纠缠,不行,我不能让文浩还存有希望,我要让他忘了我,只有这样,静儿才能幸福。 她从文浩的手中骤然抽出自己的手,猛地一把将他推开,厉声喝斥:“大胆淳王,竟敢对清妃无礼!滚出去!” 文浩就怔在了那里。 她怎么了?她为什么推开我?刚才她眼里的柔情,分明真切,我以为到了天堂,却在转瞬之间,又被打入地狱。 清扬,你以为我会被你一记耳光打回去?!纵使我还是从前的文浩,你冰冷的态度,都未能阻止我,这一次又怎能将我吓退?!我太懂你,而你,始终不懂我。 我,已经不再是从前你在归真寺里见到的文浩了…… 他的悲伤无处可藏,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下来,声音悲切:“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想连累我,还是不想牵连归真寺,或是为幽静考虑?!我不是傻瓜,你对幽静的关心,超出了正常,既然你不肯告诉我真正的原因,我也不会逼你。可是,你为什么从来不肯为自己多设想一点?你为什么就不能对自己好一点?!” 他再次执起她的手,热切地说:“戒身都安排好了,沈妈在山脚下等我们,我马上带你离开白州城,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我们走,再也不回来—— 多好啊,可是,说这话的人,为什么不是文举啊—— 她盯着文浩渴求的眼,面前却晃动着文举的脸,“不——”她再也无法阻止自己的心痛,拼命挣开文浩的手,冲出佛唱阁。 “清扬——”文浩跟在后面急追。  一路跌跌撞撞,分不清方向,只知道要逃避,要远远地离开文浩,也不知要去向哪里,就这样没有思维地奔跑,直到猝然止步。 这是哪里? 她蓦然惊觉,桃林,我竟然又跑到桃林里来了,竟然又站到了弯挂桃树下—— 枝叶繁茂的弯挂桃树啊,你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办?为何迈出的每一步,都如此艰辛,如此心痛? 她的耳畔传来儿时的嬉戏声,那是文举牵着她的手,在桃林中穿行,他微笑的眼眸,在眼前晃动。她伸手,抚摩树干,桃树啊,你告诉我,我等的人,是不是真的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清扬——” 是文浩追上来了,站在几步之遥外叫她,她默然合上眼,没有转身。 他认得这棵树,她曾经在树下用花瓣写下了一个“文”字,那是他的名字,是他和她的秘密。想到这里,情难自已,忧伤和无奈接踵而来,为自己,更为自己深爱的人,为命运的捉弄,又一次落泪:“清扬,给我一次机会,你从来都没有给过我真正的机会。不要对我这么残忍,更不要对自己绝情。” 她缓缓地回头,望着流泪的他,心碎,自责。 是我辜负了他,欺骗了他,枉费了他一番痴情,我是多么的自私,为了妹妹的幸福,为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掩盖一切真相,不惜伤害他真挚的感情,我的确是残忍啊—— 他何其无辜,而我,何其残忍—— 她无限愧疚,轻声道:“对不起,文浩,真的对不起。” 他走上前来,涕泪横流地抱住她,心痛地说:“你终于肯叫我文浩了,你要记住,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不管一切怎么改变,我永远都是你的文浩。”他深情地说:“不要说对不起,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计较,我对你说的话永远算数,只要你开口,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 她被他抱着,在桃树下静默。 往事如烟,一幕幕从眼前闪过。 小院里, 他忧伤的话语“你为何要回避我?梵音,仅仅只是因为我是皇子吗?” 他说“我喜欢你!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你。” 他高声说“相信我,我对你是真心的,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佛唱阁里, 他欢喜的话语“我已是淳王了,皇后娘娘答应我,我可以自己选妃。”他清晰地说:“我要娶你为妃——淳王妃!” 他斩钉截铁地说:“我还可以再说一遍,我喜欢你,你要相信我,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他坚定地说:“皇后娘娘已经答应我可以自己选妃,梵音,我要娶你!” 他凄惨地喊道:“梵音,我喜欢的是你啊,你却要我娶别人?!” 他无望而悲伤地说:“我,答应你。”  她犹豫了一下,想安慰他,又觉得不妥,想推开他,又觉得不忍,手迟疑着,还是抱住了他,喃喃地说:“对不起,文浩,我实在欠你太多,对不起……”声音渐渐低下去,眼泪就从眼中滑落,悲伤在文浩的怀里敞开,久违的感动在他的深情中苏醒。 她原来还是有泪的,只是憋得太久,埋得太深。  两人在桃林里相拥痛哭,文浩抱着消瘦的清扬,心痛难忍,怆然大呼:“老天,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啊——” 清扬止住哭泣,轻轻推开文浩,柔声说:“文浩,你该回去了。” “我不走。”文浩坚持:“我要留下来陪你。”双眼红肿,声音嘶哑。 清扬不由又泪下:“走吧。” 文浩不语。 清扬幽幽地叹口气,依旧柔声道:“听话,回去。” 文浩不动。 清扬沉声道:“你不是说,只要我开口,你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我要你现在就回去,现在就走。”然后静静地盯着文浩,不再做声。 他犹豫,面有难色,踌躇再三,还是转身,以袖拭泪,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去。 清扬凄然转身,倚坐在桃树下,失神。 命运真是会开玩笑,每次在桃树下,想等的人不来,却总是邂逅另一个人。 文浩纵是陷入情网难以自拔,而我,又何尝不是一样?为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而执着,为一份根本不存在的爱情而神伤,情路漫漫,同是沦落人,却始终做不到息心止步。 文举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 一双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桃树下,映入清扬的眼帘,黄灿灿地耀眼。 她抬头,面前是一张冷冽的脸。 皇上,早就来了,他亲自来接清妃回宫。 在桃林之外,看见清扬奔进来,又看见文浩追进来,他便跟了进来。看见了两人情不自禁的相拥,听见了情真意切的表白,他始终坚忍着,手指深深地掐入自己的虎口,以此制怒,不发一言,冷眼旁观,而内心深处的嫉妒之火几乎令他疯狂。  文浩,你竟敢偷偷潜入归真寺,意图带走清扬,好大的胆子! 你再爱她,你也不可能得到她,因为她是我的妃子! 你已先我一步夺走她的心,从此休想再染指她! 如果还有下次,别怪我无情!  清扬,你已是我的妃子,怎么可以还对他怀有余情?! 你怎么可以这样坦然地与他相拥?! 清扬,你为什么要叫他文浩?你怎么可以叫他文浩?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可以这样对我,不可以这样抱我,不可以这样叫我? 清扬,为什么你不能叫我一声文举?! 心疼,就无可避免地弥漫开来,他紧握的拳头无力地松开,眼望着清扬失神地倚坐在桃树下,心里溢满了无奈和酸楚。 你是在为他伤心么,你知不知道,我也在为你伤心啊—— 我到底要怎样做,才能重新得回你的心? 我多么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小时侯,那时候,你是我的清扬,我一个人的清扬, 没有别人,没有任何人,你是我永远的清扬——  他收回思绪,缓步踱到清扬跟前。 她缓缓抬起头来,清澈见底的眼睛,似一潭深水,幽幽地望着自己。他又一次再她的瞳仁里看见自己,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冷漠而僵硬,说不出的陌生。 这是我吗? 这就是清扬眼中的我吗? 如此的不和悦,难怪她不接受我。 他收回目光,直起背,举目远眺,望向繁密桃叶间斑驳的天空,深沉地问:“你还记得我是谁吗?”朕是皇帝,而我,是文举。 她静静地站起身,恭声道:“您是皇上。” 皇上?!为什么不是文举?! 期望又一次落空,他的脸色一变,剑眉一皱,目光咄咄地望向她,问:“你到桃林来干什么?” 她眼光望向别处,幽幽地说:“等人。” “等谁?”他的语气凛冽,寒气逼人。 你有胆,居然敢承认是在等人。 清扬眉头微皱,没有回答。 他看着她,了然于胸,阴沉地笑着,揶揄道:“莫不是在等朕?!” 她猛然扭过头来,盯着他的眼睛,然而,她再一次失望,那脸上只有不屑,那眼里只有嘲讽。 难道你不知道我是在等你么?难道你不知道我一直都在等你么?! 清扬黯然地低下头,淡淡地说:“是的,我在等你。” “等我?!”他仰天哈哈大笑道:“那朕只能说,知朕者,清妃也——” 我怎么会相信你是在等我? 我会相信你拥着文浩,说着情意绵绵的话在等我?!  她望着他笑得前俯后仰的样子,感到深深的悲哀。 你竟然不相信我是在等你? 在这世上你终究是谁都不相信,连我也不能例外。  清扬正声道:“皇上,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文举止住笑,脸色瞬间恢复平静,竟象没有前番对话一样。向前走几步,忽又回头,看清扬一眼,清扬没有看他,只低着头,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他回过头,心绪又起。 她刚才,说的是“我在等你”,她,没有说“我在等您”。 她刚才,好象当我是文举? 难道,她说的是真的?! 她真的是在等我么?  一脚踏进寺门,侍卫迎上来,在一旁悄声禀告,山脚发现一可疑马车,捉到了清妃原来的女佣沈妈。文举点点头,斜眼一瞥清扬,她已走过,进入大殿操场。 他沉吟片刻,吩咐:“朕与娘娘一离开归真寺,即刻撤兵,随朕还朝。沈妈带走,随后发落。”想一下,又吩咐:“不要为难她,回宫再说。”随后颇有深意地望侍卫一眼,重复一遍:“朕一离开即刻全速退兵,不得骚扰僧众。” 文浩,今日之事,罪可当诛,这次我不为难你。 因为你是我的弟弟,也因为清扬。 今天的事,我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你要自重,下次,哥哥我希望再不会有下次。  大殿操场,空灵方丈和戒身率众僧拜下:“恭送皇上,恭送清妃娘娘。” 清扬站在皇辇旁,望一眼师父,空灵方丈微微闭眼,点头,她忍不住心酸,泪眼触及师兄满是痛惜的眼光,脚下竟似有千斤之重,迈不开步子。 师兄啊,你的苦心,我全然知道,可是,我不能—— 她复又看一眼师父,决然转身,登上皇辇。 车帘放下的那一刻,耳边又传来戒嗔师兄的那一声怆然长呼“梵音!梵音呐——”真真切切,入耳甚至还有回音。清扬猛然扑到车帘前,欲掀起车帘,又停住,一双手,紧紧地揪住车帘,不停地颤抖,坚持着,不落泪。 也不知过了多久,辇车外,脚步纷踏,马匹嘶鸣,响动异常,她猛一下掀起车帘,目之所及,尽是身背干粮、密密麻麻的兵勇,遍布昭山。 她嘿嘿地笑了起来,原来自我踏出宫门的那一刻,他又不动声色地将归真寺围成了一个铜墙铁壁。 归真寺的安危,就在我的一念之间。 文举啊,文举—— 你好啊,你真是好啊,这样对我—— 她想流泪,却止不住笑,直笑得花枝乱颤,只觉心头一阵尖锐的锥痛,口里涌起一股腥味,从嘴里喷出,大脑一片空白,人,已经失去知觉。 文举惊惧地望着她痴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她往下一栽,慌忙上前抱住她,血,还挂在她的嘴角,脚边,是她刚吐的血,鲜红的一小摊,夺目惊心。他紧紧地抱住她,抑制不住的是无边无际的心痛。 清扬,你到底是怎么了? 是我包围归真寺刺激了你么? 我也不想的,可是,我好怕一不小心,你就会从我身边消失, 你知道吗,我真的好害怕失去你啊—— 我不能让他们从我身边把你带走,无论是谁,都不能!  他抱着清扬,匆匆走下辇车,直奔清心殿,急切地将门踢开,一脚跨进殿中,庞太后早已端坐在“息心止步”匾额下守株待兔。 文举没有理会她,照直往里走。 “举儿,”太后叫住他,好言提醒:“后宫有后宫的规矩。” 他迟疑片刻,仍旧往里走。 “皇帝!”太后声音严厉起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他站住,抱紧她,但没有回头。 “把她交给娘吧。”太后轻声道:“娘会好好照顾她。” 他回过身,脸色冷冽道:“我凭什么要相信你?!” “你可以不相信我。”太后冷冷道:“除了我,你还能相信谁?”抬头直视文举的眼睛,沉声道:“你相信自己能够照顾好她吗?那为何,在你的照顾下,她一身的伤痕?!” 文举脸色大变,低头看一眼怀中的清扬,心,抽痛。 我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难道我留她在自己身边就是为了折磨她,看她痛苦吗?  他颓丧地坐在椅子上,懊恼地抱紧了清扬,半晌无语。 “你们两人,一个专横霸道,一个清高骄傲,一个不善于表达,一个不屑于解释,谁也不肯低头,哪个也不愿让步,偏偏又总是错过恰当的时机,不断地伤害彼此,”太后长叹一声:“唉,所谓当局者迷,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太后悠然起身,向殿外走去,余光瞥见,文举已抱了清扬紧随其后而来,她嘴角泛起会心一笑。儿子,不管怎么变,不管心肠怎么硬,还是深爱着清扬的,如果说归真寺是清扬的命门,那清扬,就是儿子的命门,并且是儿子唯一的命门。 那么,她就可以,让清扬来改变他。 所以,她要好好地照顾清扬,好好地教育清扬,教会清扬为后之道、为政之道。  第三十章 为唤真心铁骨竟转性 庄和宫里,清扬慢慢地睁开眼睛,缓缓地掀起纱帐,一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一边从被窝里抽出双腿,想下床,正低了头找鞋,一双温暖的手便握了她的脚,轻柔地替她穿上了鞋,她说:“谢谢。”抬眼一看,怔住。 映入眼帘的,是文举俊朗的脸庞。 “皇……”她有些惊讶,有些慌乱,正要起身,他却一手轻点她的唇,一手将她轻按在床边坐下。 “御医说,你要好好休息。”他轻轻地说,声音柔和,愈显磁性。 她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莫名其妙,还有些忐忑不安,他,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又要干什么?眼睛狐疑地看他一眼,正好迎上他的眼光,黑色瞳仁里射出亮晶晶的光,那么熟悉,又让她颤栗。 她慌忙掩饰,垂下眼帘别过头去,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他轻轻地拥住她,揽入怀中,闭上眼,用脸摩挲着她如缎的黑发,幽幽地问:“清扬,你恨我吗?” 她在他怀中默然阖眼,不做声。 我恨你吗?我是应该恨你的,你杖责师兄,强逼我入宫,鞭笞于我,羞辱于我,我应该恨你的。 可是,我做不到,我怎么能够狠下心来恨你? 你是文举啊,你是我的文举啊,我做不到,做不到…… 两行清泪从她闭着的眼中悄然滑下来,顺着他的衣襟滑入他的脖子里。 “你不要哭,清扬,”他温柔地安抚她:“我保证以后不再那样对你了,我以后再也不勉强你做不愿意做的事了,你不要再哭了,好不好?”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轻抚她的背,像哄一个任性的孩子,低声下气,百般迁就。 她的悲伤似潮水般涌来,环住他的脖子,凄切地号啕大哭。 他抱着她,除了心痛,还是心痛,除了自责,还是自责。 眼圈兀自红了,耳畔,又回响起母亲的话“你们两人,一个专横霸道,一个清高骄傲,一个不善于表达,一个不屑于解释,谁也不肯低头,哪个也不愿让步,偏偏又总是错过恰当的时机,不断地伤害彼此。” 刚才他一直坐在床边,想着母亲的这番话,她怎么好象对一切了然于胸似的,她的话分明是在暗示我什么,难道清扬是爱我的?清扬不屑于解释什么?为什么我们总是错过恰当的时机?那又是什么时候出现过恰当的时机? 我要相信清扬是爱我的吗? 我要相信母亲的话吗? 母亲,我真的可以相信她吗? 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收回思绪,抱紧了哭泣的清扬。 清扬,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文浩一个人会那么爱你。 叫我一声文举吧,我还是你当年的文举啊——  “恩”门外有人一声轻咳,惊散了两人。清扬低头,文举拿出丝帕,帮她拭泪。 一会儿,林皇后迤俪着从门后笑着走进来:“皇上,清妃妹妹,我没有打扰你们吧?” 文举眉头微皱,她来干什么? 清扬起身行礼,林皇后赶紧几步,搀起她,柔声道:“哎呀妹妹,你身子弱,免礼了。快躺着吧。” 文举望着她,平淡地问:“你不在自己宫里呆着,到这里来干什么?” 林皇后嫣然一笑,眼波流转:“我听说妹妹因为师兄过世伤心,所以过来看看她。”复又安慰清扬:“妹妹,节哀顺便啊。再过几日就是哀家的生日了,怕妹妹参加庆典徒增伤感,所以特意来告诉妹妹,安心休息,就不用去招呼了。” 回头笑盈盈地对文举说:“皇上,您去露个脸就行了,多留点时间陪清妃吧,”扭头看看清扬,叹道:“唉,可怜啊。”款款一拘礼,摇曳着走了。 文举盯着林皇后的背影,心想,她倒是通情达理,如果心口如一,也不失为母仪天下的风度,就是不知是不是做戏,如果真是做戏,那这个女人就太可怕了。收回心念,凝神再望向清扬,却见她愣愣地望向林皇后的背影,眼里依稀仍有泪光。 他垂下眼帘,复又抬起,忽然问:“你觉得皇后这人如何?” “啊”清扬被他一问,忽感意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转眼看着文举,剑眉又将皱起,心觉不妙,连忙说:“皇后好啊,是个好人,知书识礼,好。” 文举闻言,静静地看着清扬,突然裂嘴一笑,剑眉弯成柔和的线条,眼里有什么东西,亮晶晶地一闪而过,嘴角跳动着几许邪气,露出几颗雪白的牙齿。 清扬忽然就怔住了,望着他的笑容,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甜甜酸酸。 他笑了,他又望着我这样笑,这种笑容只有他才有。 我有多久没有见他笑过了,她在脑海里搜寻如此熟悉的笑容,在桃花雨中,他这样望着她笑过,在藏经阁里,他这样望着她笑过,还是往昔的容颜,如此一样的笑容,她盯着他的双眼,聚精会神地看着他,透过他深黑色的瞳仁,仿佛又看见漫天纷飞的花雨,桃林下,依稀过去的时光,还是自己深爱的那个人。 她失神地抬起手,战抖地伸向文举的脸庞,嘴唇嗫嚅着,呼之欲出就要叫出他的名字…… 真的是你吗?是文举吗? 是我的文举吗? 你真的回来了——  正当清扬情不自禁的时候,“铛——”一声钟声在耳边敲响,她猛一下清醒过来,脸色大变,归真寺的钟声,为何此刻在耳边敲响,是师父在提醒我吗?要息心止步。 她凛然索眉,骤然收手,猛然起身,冲出门外,抖落剑鞘,一顿狂舞。 文举紧跟着她,默然地立在门边,望着上下翻飞的剑影,无言。 她刚才,分明是想叫我文举,话到嘴边,居然那样毫无征兆就全变了,到底是为什么? 是她还放不下文浩?还是她始终不肯原谅我? 他静静地转身,走出庄和宫。 清扬,我给你时间,我可以等,不论多久,我都可以等。  林皇后心事重重地坐在轿子里,用力地绞着丝帕,眼里射出凛冽的恨意。 她本来是想去奚落清扬,给她的伤口上撒把盐,可是,未曾想,却撞见了那样一幅情意绵绵的场面。以她的美貌,以她的才学,以她的才智,如果没有清扬,她完全有把握俘获皇上的心。可是,为什么,要出现一个清扬? 她愤怒、忿恨、嫉妒得几乎要发狂。 老天,既生瑜,何生亮?! 她愤然,手中用力,“嗤!”的一声,丝帕竟被生生撕开。 不,我决不允许别的女人夺走皇上的心,皇上是我的! 我是皇后!  “娘娘,该用膳了,”四喜轻声禀告:“太后请您过去。” 清扬放下书,走向庄和宫正殿,叮嘱四喜:“每次都要太后请,下次你要早点叫我,应该是我等太后才对。”四喜点头。 一脚跨进正殿,一桌丰盛的菜肴,旁边端坐的,除了太后,还有另一个人。 是皇上—— 她愣在那里,只听见太后喜滋滋地叫:“清扬,快来,菜都凉了。”见她迟疑,起身牵了她,按在文举身旁坐下,先自夹了一块鸡肉过去,柔声道:“皇上特意叮嘱御膳房做的,江西进贡的乌鸡,你要好好补补身子。” 她端起碗,低头吃将起来。 太后又夹起一块鸡肉递到文举碗里:“国事操劳,你也多吃些。” 文举端起碗,眼睛却看着清扬,一动不动。眼看清扬鸡肉快要吃完,又夹起一块海参放进她碗里。 清扬一声不吭地吃掉,依旧不肯抬头。 文举抓起一只膏蟹,敲掉壳,将蟹黄拨入清扬碗中,清扬忽然抬头,看他一眼,又看太后一眼,轻轻放下碗,不动了。 文举犹豫片刻,再抓起一只膏蟹,端起蟹黄,无声地拨入太后碗中。 庞太后一忽眼圈红了,嘴角裂了裂,哽咽着说:“够了,够了,自己也吃。”端起碗,将蟹黄尽数吃掉,手竟有些战抖。 清扬看着太后吃完,莞尔一笑,自己才吃。 文举温和地望着清扬,看见她看着太后笑,他的脸色也松弛下来,嘴角浅笑毕现。太后见儿子这样的表情,大为欣慰。 这顿饭,虽然三个人都不多话,却都吃得甚是开心。清扬放下碗筷,正要起身,却被文举一把拖住:“我送件礼物给你,如果合你的心意,要记得跟我说声谢谢。”言毕拍拍手掌,应声从门后走出一个人。 精瘦的身材,发白的头发,盘着一个数年来从未改变过的发髻,站在门边,望着清扬,微笑,却带着泪水。 “沈妈——”清扬惊喜,一把抱住她,喜悦的泪水夺眶而出:“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好想你啊,我好希望每天睁开眼睛都能看到你啊——” “孩子,”沈妈抽泣着说:“沈妈每天都逼着自己不要想你,想起你,我就忍不住要哭。” “不要哭了,”清扬破泣为笑,为沈妈擦干泪,高兴地说:“现在我们又在一起了。”拉着沈妈就要回屋,却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止步,回头望文举一眼,轻声说:“谢谢!” 文举微笑着点点头。 她对我说谢谢,竟然没有说“谢皇上”,她是因为太高兴忘记了身份,还是,在这一刻,她的的确确把我当成了从前的文举。 在她面前,我不想做皇帝,我只想做回真正的文举。  “她的心其实很柔软。”太后望着清扬的背影,幽幽地说:“也很沉重。”凝神看着儿子,用一种母亲独有的深情深沉地说:“举儿,你也是一样。”  夜深了,清扬还在看书,太后轻轻推门进去:“怎么不早点休息?” 清扬回答:“睡不着。” “想什么呢?会睡不着?”太后笑问。 清扬黯然道:“想起师兄,我心里好难过。” “哦,”太后点点头,说:“世上有太多苦楚,逝去也不失为一种解脱。你不要想太多。你师兄是高僧,以他的造化,兴许已经投胎转世,是逝世也是新生,你是修佛之人,应该明白因果循环的。” “是啊,”清扬认同:“师兄是好人,希望来生投生一好人家。” “清扬,”太后忽然执起她的手,轻声说:“我要谢谢你。” 清扬微微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莞尔一笑:“他孝敬您是应该的。” “不,”太后的眼光移向窗外黑沉沉的夜色,虚无地说:“他憎恶我。”侧脸回望清扬一眼,忧伤地说:“你知道吗?举儿,他十年没有跟我同桌吃过饭了,九年没有为我夹过菜了。”她无奈地笑笑,陷入回忆:“举儿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他小时侯很孝顺的,有一次,主动为我梳头,说是想起了一个新发型,还叫先皇来看,结果把我的脑袋搞得跟堆乱草似的。”回想当时的情形,太后忍俊不禁。 清扬望着太后神采飞扬的脸,那眉眼,那神态,活脱脱就是当日在桃林初次相见时,文举的脸,明亮灿烂。她恍惚间又看到儿时的文举无邪的笑脸,听到他爽朗的笑声,还有他摘下的那枝桃花,又在眼前晃动。她幽幽地叹一声:“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太后的眼神渐渐地暗淡下去,怅然若失地说:“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么?” “如果人生可以重新选择,该有多好啊,”太后的眼里泪光浮现:“可惜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错了就是错了,永远也回不了头。”她将往事叙述了一番,说到陷害庞皇后,泣不成声,说到妹妹的死,痛不欲生。 清扬静静地听着,百感交集。后宫中的争斗,没有亲情可讲,皇权真的就那么吸引人吗?而庞皇后,偏偏又是那么另类,一个与世无争的弱女子,为了保全家族和孩子,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死亡。而文举,小小年纪,亲眼见证如此血腥的场面,受到如此残酷的刺激,怎么承受得了?怎不会性情大变?他到底还可以相信谁呀? 她的心顷刻之间揪成一团,文举啊,当我在桃林中苦等你不到,正埋怨你的时候,正是你人生最痛苦的时候,我却毫不知情,无法安慰你,无法陪伴你。  “十年了,”太后止住哭泣,无限伤感地说:“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至高无上的皇权、无可比拟的荣耀,可是,我快乐吗?在我失去妹妹的那一刻,我也失去了举儿,失去了做姐姐、做母亲的资格。”她惨然一笑:“真是报应!我每一天都诅咒自己,有时候,连自己都痛恨自己。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得活下去,为了举儿,我要活下去。” 太后沉痛的面容,又现刚毅:“我要为了举儿活下去,因为,他的根基还不够稳固,他还不够强大,不够坚挺。”她执起清扬的手,轻声道:“所以,你要帮我,也只有你,可以帮我!” “我?”清扬疑惑:“我能帮您什么啊?” “好好待他,感化他,影响他。”太后的手抚过清扬的黑发。 清扬低头,期期艾艾地说:“母后,我怕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的,”太后笃定地说:“你一定做得到,也一定要做到。” 她抬起头,有些错愕地看着太后,太后清淡地说:“你爱他,不是吗?” 她的脸,一乍就红了。耳畔又传来太后悠然的一句:“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让我告诉你,他是天下人的皇帝,而你,在他心中,至高无上。” 太后的手指轻轻地从清扬的额上划过,顺着脸颊滑下,抬起她的下巴,深沉地问:“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吗?” 清扬摇摇头。 “我要让你知道,凡事都有美好的一面,也有残酷的一面,将来有一天,或许你也会面临如此两难的选择,何去何从,要当断立决。后宫的岁月,尔虞我诈,防不胜防,谁都不可以相信,谁都不可以依靠,你必须靠自己,想清楚,站直了,稳稳当当地走下去,并且永远都不要回头。”太后悠然地向门外走去,轻轻抛下一句:“夜深了,早些歇息吧……”  “娘娘,您怎么不换装啊,今天可是皇后娘娘的生日。”四喜一头扎进清扬的房中,连声催促:“时候不早了,还要赶去碧熙园呢。” 清扬轻轻一笑:“就这样去。” 正要起身,忽然想起什么,又折到镜前,端详自己的模样,今天,我又可以见到娘,见到静儿了,她望着镜中的自己微微一笑,有些自嘲,我这是看什么看呢?她们又不知道我是谁。一反身,迎头扎进一个人的怀里,她往后一弹,却被牢牢抱住,抬头一看,不是文举是谁?! 她顷刻间羞红了脸,退也不是,进也不是,正尴尬间,太后进来了:“别磨蹭了,都走吧。”她低了头,正要紧跟着太后出门,却被文举一手拖住,拉到自己身边,她刚想开口叫母后等等我,太后已经上了马车,匆匆回头对她诡异一笑,竟好象是故意要甩掉她,一溜烟逃也似的走了。 她无奈地跺跺脚,只好乖乖地上了皇帝的马车,坐在文举的身旁。 车帘放下,文举往她身边靠靠,紧贴着她,她侧头看文举一眼,那家伙面无表情。她往边上让让,不多时,他又靠了过来,她再抬头看他,这家伙依然目不斜视,她只好又往边上让让。 他心中好笑,却又不动声色,还是往她身上靠。可清扬这边,已经退到无路可退,被他挤在马车一角,忽然有些气恼,不由冲口而出:“你搞什么啊?到底想怎么样啊?” 她终于恼了,接下来,又要跺脚了,他强自忍笑,又往里挤一点。 果然,清扬一跺脚,就要站起来,趁着她起身,文举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轻轻一转,就抱在了自己腿上,忍不住嬉笑,调侃道:“生气了?那样坐不舒服,这样坐舒服不?!” 清扬急了,口里嚷嚷着:“下流!”扬手就要打他,他也不语,迎着她的手,抬起脸来,闭上眼,一副愿打愿挨的样子。 她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庞,忽然心软,手停在了半空,只怔怔地望着,红了脸,失了神。 他闭着眼睛,等了许久,面上凉凉的,并没有东西落下来,周遭也静悄悄的,没有声响。他缓缓地张开眼,正看见清扬举着手、红着脸,望着他发呆。 她舍不得打我,竟然舍不得打我。 我给了她一身的伤痕,而她,竟然舍不得打我。 文举陡然间心酸,猛然将清扬揽进怀中,颤声长呼:“清扬啊——”   第三十一章 近在咫尺相见不能认 热闹非凡的碧熙园茶厅,众人正围着林皇后叽叽喳喳,忽听公公高喊“皇上驾到——” 林皇后脸上即刻笑成一朵花,率众人匆匆走出茶厅接驾。 皇帝的马车停在碧熙园外,皇上一脚踏下马车,正要往前走,却又回头,见清扬提了裙子,正要跨下来,他转身伸手,双手掐了清扬的腰,轻轻地将她抱下来,放在地上。 清扬正要报以微笑,却见他一脸严肃,她黯然侧过脸去,却冷不丁被他握住了手,一言不发地朝前走去。踏上昆仑湖上的曲折小桥,清扬看见自己水中的倒影,步履匆匆间还不忘腾出手来,理理自己的衣襟,心里如小鹿乱撞,我就要见到娘和妹妹了。 文举斜眼瞥见她的举动,忽然止步,折回身来,清扬一不留神,又差点撞在文举身上,仓皇止步。他扳正她的肩,从头顶一直扫视到脚,忽然低头俯身,将清扬的裙摆理好,复又左瞧瞧,右看看,方才一言不发,牵起清扬的手向前走去。 林皇后及身后的一大帮子人,就站在几步开外,眼瞪瞪地望着他们。 笑容顷刻间僵硬在脸上,林皇后的眼中满含恨意,风清扬,你什么意思,今天是我生辰,你可以不来,为何要这样在我面前示威?!生怕别人不知道皇上宠爱你,不但要和皇上同车前来,还要皇上为你亲理群摆! 你当我是什么?!在我生日时,在众人面前,如此羞辱于我! 我与你势不两立! 我发誓,我要把你碎尸万段!  林皇后低下头,沉吟片刻,强压心头怒火,柔声道:“臣妾恭迎皇上!” “平身。”文举淡然道。 林皇后抬头嫣然一笑,并未起身,盈盈笑意的脸上,眼光直刺皇上身后的清扬,犀利而狠毒。 清扬一愣,感觉到她眼中的恨意,手瑟缩着想从文举的手中抽回。文举感觉到她的退缩,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将清扬的手握得更紧,回头看她一眼,那眼光,坚定地告诉她,不要怕。 清扬轻轻地拉拉他的衣袖,看一眼皇后,示意他,皇后还没有起身。 文举终于松开清扬的手,上前两步,搀起皇后:“都平身吧。” 林皇后悠悠地起身,浅笑道:“皇上,我们去前庭吧,官员们都到了。”侧身一插,横在清扬身前,紧傍着皇上,一路款款地向前走去,还不忘回头狠狠地瞪清扬一眼。 清扬默然止步,心中感伤,妹妹,香儿,姐姐的确是不应该煞你的风景,我真的是不想的,在众人面前让你难堪,其实我心里也不好过。她形单影只地跟在众人后面,进了前庭。 太后已在座上,见林皇后来,笑着招呼:“寿星来了。”林皇后袅袅婷婷地走上前去,喜气洋洋地伴着太后坐下。 “宣——太子太傅林展横夫妇觐见——”公公一声长呼。林大人和林夫人应声而出,行礼,林皇后脸上笑容怒放,刚才的阴霾一扫而光。 清扬侧立一旁,一双眼,定定地望着林夫人,眼珠子兀自随着她的身影转来转去。 太后的眼光飞速扫过,将一切尽收眼底。  “宣——淳王及王妃觐见——” 清扬恋恋不舍地从林夫人身上收回目光,直直地盯向门口。 静儿,我好想马上见到你——  文举却将眼光转向清扬,目光精矍地注视着她此刻的表情。 你为何如此急切,如此紧张,如此在意自己的容颜装扮,连步履匆匆间,都不忘整理衣裙,都是为了这一刻,都是为了文浩吗? 听到淳王这两个字,你满腹深情溢于言表,竟然对我视而不见,一门心思全在文浩,这一天,你盼了好久是不是? 你始终,始终都无法将他忘怀啊——  太后的眼光再一次飞速扫过,又将一切尽收眼底。  淳王文浩的身影从门后转来,身后,紧跟着淳王妃林幽静。 清扬怔怔地看着他们夫妇二人行礼,关切的眼神穿过文浩,直望向幽静,手也紧张地抬起来,握住胸襟。 她过得好吗?她幸福吗? 好不容易幽静抬起头来,清扬才看得真切,她好象胖了些,确是一脸幸福的神色啊,当下心中大感宽慰,妹妹,看到你过得很好,姐姐真的为你感到高兴,能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是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清扬直勾勾地望着幽静,心中溢满幸福,脸上泛起柔美的笑容。 文举定定地看着清扬,看着她按着胸口,对着文浩笑容毕现,内心深处一阵酸涩。 清扬,你为何要望着他那样笑,你从来都不曾望着我这样笑。 这样温柔、娇媚的笑容,是否只有对文浩一人,你才会展现? 我在你心里,始终都不及文浩,是么?  太后的眼光掠过文举拧皱的眉头,瞥向清扬,发现她正望着文浩微笑,有些诧异,凝神再一细看,不,清扬盯着的,并不是文浩,而是淳王妃。她有些吃惊,想不通。探手端起茶,抿一口,再抬眼去看,文浩已坐到北席,而淳王妃,被皇后执手拉到了前席,和她们的母亲林夫人坐在一块。再去看清扬,仍是失了魂般,眼光跟着林家母女三人移动,看见她们三人其乐融融的样子,眼里竟现水样的雾气。 娘,娘啊,妹妹,妹妹啊—— 为什么我们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 我多想可以再靠你们近一点,融入到你们中间,像你们一样亲密无间。 她静静地望着她们,眼里的柔情一览无余。  文举默然地看着清扬,想到的完全是另一番情形。 清扬,没能嫁给文浩是你一生的遗憾,是不是?所以你如此用心地端详文浩的妻子,你心里,一定在猜想,她到底是谁,是一个怎样的人,她怎么,就能嫁给你深爱的文浩?? 你嫉妒了吗?因为文浩而嫉妒。 你曾经见我与那么多的女人亲热,也会嫉妒吗?当时我多么渴望你生气、发脾气,我一直盼望着你会嫉妒,可是你,始终沉静而默然,不为所动,你为何不骂我下流?为何不愤然离去?为何不告诉我你在乎?为何不为我嫉妒? 你为何不为我嫉妒——  太后从清扬脸上收回目光,投向儿子,又见文举脸色阴沉,心里暗暗叫声不妙,儿子肯定又误会了。正寻思着,要用什么办法解释一下其中的误会,却见白色身影一闪,清扬已经悄然离席。 远离喧闹的人群,清扬一个人信步走到昆仑湖边,随意在一柳树下坐下,看碧水蓝天,处处都是娘亲和妹妹的笑脸,而她,只能在她们的喜庆之外,忍不住心头感伤。 我本不该来到这个人世间,我的出生,是娘的屈辱,是一个错误。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泪水无声地滑落。 一方丝帕悄然地伸过来。 清扬缓缓抬头,那深情的眼眸,只有文浩啊—— 她的眼泪流得更厉害,文浩静静地蹲在她身旁,默默地看着她流泪,小心地帮她拭泪。 “清扬,”文浩开腔,鼻音浓重:“你别老是哭,对身体不好。” 她泪眼望他,水意盎然:“文浩,佛说,人到世间来,都是为了还前世所欠的罪孽,人死,都是得到了最后的解脱,你也这样认为吗?” 文浩盯着她忧伤的脸,想着她的话,忽然紧张地握住她的手,急切地说:“你千万不要想不开!” 她静静地抽回手,看着平静的湖面,想到幽香那怨恨的目光,黯然道:“兴许我死了,有很多人会很开心。” “不!”文浩断然打断她的话头:“不要胡说!”动情地说:“要是你死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都会了无生趣。”他决然道:“如果你要死,我也去死!我死也要跟你在一起!” 清扬一愣,我怎么了?我怎么可以跟他说这些?旋即侧过脸去,淡淡道:“你走吧。” “不要叫我走!”文浩哀求。 “走!”清扬的脸上已经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语气决绝,甚至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文浩垂头丧气地站起身,极不情愿地挪动脚步,迈出两步,正要回头,身后传来清扬冷凛的声音:“不许回头!一直朝前走!” 你怎么就知道我想要回头?!你为什么一定不准我回头?!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听你的话?!泪水瞬间涌出文浩的眼眶,他抬手一抹脸,狂奔而去。 清扬,你一定要坚持住,我一定救你离开苦海! 我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 几步开外的另一棵柳树下,文举冷峻的脸。 再几步过去,是太后默然的身影。  昆仑湖上的画舫渐渐靠岸,皇上登上画舫,林皇后紧随其后,文举忽然转身,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直到看见清扬,才默然上座。林皇后将皇上眼中的关切看得真切,当下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只想将清扬即刻碎尸万段方才解恨。太后见状,不动声色地将皇后往自己身边一拖,亲热地挽起她:“来,母后今天要沾沾寿星的福气。”林皇后这才莞尔一笑,脸色恢复如常。 画舫一路行进,停在湖中央,大家欢声笑语,清扬默默地踱到船尾,独自一人倚在船栏上出神。 “你是不是不太喜欢这么吵闹的场合?”旁边传来一娇莺女声。 清扬一看,居然是幽静。 见她不说话,幽静又说:“你不记得我了吗?” 清扬点点头,笑着回答:“怎么会呢?淳王妃。” 幽静莞尔:“别叫我淳王妃,你叫我幽静吧。谢谢你送给我的嫁衣,我丈夫很喜欢。” 清扬静静地望着她,似有所思。 “你在想什么呢?”幽静好奇地问。 清扬呵呵一笑,突然问:“你过得好吗?” 幽静一怔,轻声回答:“他对我很好。”话说完,还含情脉脉地往船舱里瞥丈夫一眼,脸上一片红云飞过。 清扬将一切看在眼里,对幽静又怜又爱,不由得伸出手,将幽静轻轻地揽到自己身边,两人偎依着,吹着湖风,倒也是一幅和谐的画面。 “王妃娘娘,皇后娘娘有请。”一宫女来请幽静。 幽静随宫女回舱中,临了还不忘回头对清扬一笑。 清扬站在原地,悠悠地叹了一口气,相聚的时间总是太短暂,能这样与妹妹近距离的接触,其实她已经很满足了。  “你跟谁在一起?”林皇后问姐姐,口气有些不悦。 幽静轻声答:“是我们原来在归真寺里碰到的那个白衣女子,她叫梵音。” “你现在应该叫她清妃娘娘。”林皇后尖酸地说:“人家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比你妹妹我风光。” 幽静吃惊道:“原来她就是清妃啊,都说她出生佛门,为人和善,心性纯真,今日得见,倒真是所言非虚。” “哼,”林皇后乜幽静一眼,讥讽道:“你吃了她下的**了不是?!还是脑子进水了,何时也变得这么糊涂,敌我不分!”幽静无端被妹妹抢白,面红耳赤,讪讪地低下了头。 一公公走近皇后身边,对皇后耳语“娘娘,呆会儿有好戏看,”皇后会意,眼角眉梢布满诡异的笑容,喜滋滋地拿了糕点说“赏!”  清扬正慢慢地绕着船栏,入神地望着湖景,忽然脚底一趔趄,腰间被一重物一捅,人还没反应过来,就“扑通”掉入了湖中。 船上热闹,歌舞升平,谁也没有发觉有人落水。 清扬本会游泳,被暗推入水,大感意外,在深秋冰冷的水中扑腾着,裙带纠结,挣脱不开,头发散乱,又遮住了眼,连呛好几口水,正慌乱间,一根竹篙伸过来,她慌忙抓住,竹篙却不是把她往船边拖,而是往远处推,她想顺着竹篙往前移,而拿竹篙的人分明是猜到了她的意图,奋力抽离,并劈头盖脸地向她一阵狂打。清扬只觉头上一阵剧痛,湖水猛灌入口鼻之中,两手乱抓,衣裙绞在一起,越缠越紧,体力渐渐衰竭,意识渐渐迷糊,人,也变得轻飘飘的,往下沉去。 那船上的公公这才不慌不忙地收回竹篙,对船舱内大叫:“有人落水了!” 太后连忙喊:“都别慌,快救人!” 文浩环顾四周,不见清扬的身影,心呼一声不好,一步跃到船尾。 公公又将竹篙伸入水中,假意疾呼:“快抓住篙子!快抓住篙子!” 而水面已渐渐趋于平静,清扬向下沉去。 文浩眼尖,看见水面下一团白色的影子。 “清扬——”他顾不得许多,急切之下,飞身一跃跳入湖中。  文举在舱中听见文浩的呼喊,脸色大变,箭步冲到船尾,湖面还在剧烈起伏,少顷,文浩的头冒出水面,深吸一口气,又潜入水中。文举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清扬沉下去了,文浩显然是没有找到她,他直指着湖面,厉声道:“都给我下去找!找不到清妃你们都去死!”众人扑通、扑通纷纷跳下水。 公公回到船舱中,对皇后点点头,林皇后悠然一笑。 文浩第二次将头露出水面,再一次下去。 文举的腿竟有些发软,太后急忙走近船边,顺势一把揪住文举,文举用颤抖的手抓住了母亲。太后低声说:“你要稳住。”文举侧头一看母亲,面对她坚定的目光,恢复了常态。 文浩第三次将头露出水面,终于将清扬托出了水面。 看着那雪白的身影从水中浮起,文举竟生出劫后余生的后怕。 湿答答的文浩将水淋淋的清扬刚抱上画舫,文举一个箭步冲上来,从文浩的怀中夺过清扬,紧紧地抱住,柔声呼唤:“清扬,清扬……”颤抖着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清扬已经,没有了气息。 文举大骇,脸色煞白,头脑中“轰”的一声, 清扬,死了?我的清扬死了?! 旁边一公公急声道:“皇上,快把娘娘放下,应该还有救的。” 他骤然收手,无措地将清扬放在甲板上,正茫然间,耳边传来母亲镇定的声音:“她不会有事的。” 那公公托起清扬,扛在肩上,死命地跳,跳得都快要背过气去了,水终于从清扬倒垂的口中、鼻中流出。公公这才将清扬放下,一探鼻息,回禀皇上:“娘娘应该没事了,休息片刻就会醒。” 文举托起清扬,见她虽然双目紧闭,但已有呼吸,放下了心,转头命令道:“靠岸!”言毕挪动清扬,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却猛然发现清扬的头顶有一片殷红,他拨开头发一看,竟是一道长长的伤口,很新鲜,再一看,伤口上还扎着一根竹刺。他眉头一皱,心中生疑,正要发作,却感觉手臂被人用力一按,他抬头,正迎上母亲严肃的目光,太后对他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声张,他无声地点点头,隐忍不发。 文举立身起来,问刚才背着清扬跳的公公:“你叫什么名字?现在哪里任职?” 公公答:“奴才姓钱,是碧熙园的茶厅主事。” 文举宣布:“即日起,擢升钱公公为后宫副总管。” 众人面面相觑,林皇后面色阴沉,冷冽地扫身侧的公公一眼,嘴唇蠕动,竟是骂他饭桶,公公刹时脸色煞白。  庄和宫里,文举坐在清扬的床边,手里拿着从她头上取下的那根竹刺,兀自**。就连太后走进来,也浑然不觉。 庞太后取过他手中的那根细竹刺,轻声道:“这件事情娘会查清楚。” “不用查了,”文举凛然道:“朕已经猜到是谁。” “那你打算怎么办?”太后问。 “不办。”文举思索着说:“毕竟还没有证据。” 太后点点头:“先不声张,她等不及了,会自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 文举阴鸷的眼神扫过来:“你是说,她还会再下毒手?” 太后又点点头:“她没有达到目的是不会罢休的。” “我决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清扬!”文举的语气里杀机骤现。 太后幽然长叹一声,说:“举儿,后宫危机重重,你是防不胜防啊。你要知道,圣恩专宠从来都招人嫉恨,没有她下手,还会有别人。倘若你硬是不肯将爱分给别人一点点,清扬便死得更快。要想长保她的平安,除了加强防护,还要做好后妃之间的平衡啊。” 文举定定地望着母亲,太后的话点醒了他,他也更加明白,自己以后要如何做,才能更好地保护清扬。他的眼光又投向清扬苍白的脸庞,一阵心悸。 太后轻声道:“娘先去了。”言毕就要转身。 “你去哪里?”文举脱口而出,只知失言,又掩饰道:“清扬还没醒呢,你不留下照顾她吗?” 太后转身,苦笑:“你忘了,今天是皇后的生日,皇上已经陪着清妃离开,如果太后也为了照顾清妃留下,那皇后的颜面何存?岂不是向天下宣布,清妃有别样荣宠,而皇后不受重视,天下儒生,兴许动辄又会为你扣上一顶贪恋美色、不顾礼法的帽子。娘再不喜欢皇后,也无论如何要替你去一趟,既是为了安抚皇后,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说着说着就走到了门口,忽又转身,殷切道:“举儿,听娘的话,今夜你一定要去集粹宫过夜。”见文举眉头一皱,很不情愿,便沉声凿凿:“好好想想娘刚才跟你说的话。即便是皇帝,也不能任性妄为。” 文举似乎有所触动,再去看门口,裙摆一闪,母亲已经离开,他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对母亲的成见依然存在,但恨意竟已不那么明显,毕竟,在这次事件中,母亲自始自终都跟他站在一起,对母亲,他好象有了一些新的认识,尤其是母亲刚才的一番话,句句都是真理。这个运筹帷幄、举重若轻的女人,又一次让他对她刮目相看。   第三十二章 深受刺激清扬陷惊恐 “恩”床上的清扬动了一下,似乎很痛苦。 文举抓住她的手,但她并没有醒来,仿佛陷在一个噩梦里。  这是哪里?绿色的世界,还有水草漂浮,鱼儿穿行。 我怎么还在水里飘着,我的手为什么不能动弹?是什么像磁石一般,吸着我望前走,我为什么无法抗拒?我怎么全身没有一点力气? 前面是什么? 一个好大好深的黑洞,不!我不要进去!不要拖我进去! 是谁在尖利地狂笑,好恐怖,是谁的声音? 怎么好象是香儿?香儿,你为何这样恨我?为何一定要致我于死地? 我不要进那个黑洞,谁来救我?谁来救我? 文举!文举——  “文举!文举——”清扬双手乱抓,尖叫着,从恶梦中惊醒,惊恐地大叫:“救我!救我!” 文举连忙抱紧她,连声道:“我在这里,不要怕,我在这里,不怕……” 惊魂未定的她睁着惊惧的双眼,仍然无法克服梦中的恐惧,终于看清面前的人是文举,骇人地尖叫一声,抖抖索索一把扎进他怀里,双手环住他的腰,放声大哭:“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凄厉地哀求他:“送我回家!文举,送我回家!我要回家——” 他默然地抱紧浑身战抖的她,听着她絮絮叨叨、语无伦次地埋首在自己胸前嘟嚷: “师父,我要师兄,我以后再不调皮了,您让我回去……” “沈妈,沈妈,我要回家……” 好不容易等到她平复下来,他轻轻地拿开她的手,想扶她躺进被子里,她顺从地将手拿开,却仍瞪着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望着他。 他刚一起身,她突然一把揪住他的皇袍,小声企求:“不要走——” 他心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不会走的,清扬。 轻轻将她的手拨开,正要放进被子里,她却以为他马上就要离开,揪得更紧,眼泪奔涌而出,绝望而凄凉地说:“不要走啊——” 文举的心里针扎一般,眉头不由一皱,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他连忙别过头去,不想让清扬看见。 清扬却误会他就要转身,恸然大哭:“文举,我害怕,你不要走,我好怕啊——”她绝望极了,害怕极了,无助而脆弱,坐在床上,左一衣袖抹把脸,右一衣袖抹把脸,仰天大哭,仪态全无。 文举呆呆地看着,忽然走过去,一把将她搂进怀里,低声呢喃:“我不走,清扬不怕,文举不走。”  夜幕降临,文举坐在床边,深情着地望着熟睡中的清扬,轻轻地掰开她揪着皇袍的手,掖入被窝,在她脸侧轻吻一下,缓缓起身走出殿外。公公迎上前来,皇上沉声道:“集粹宫。” 跨出庄和宫的大门,文举忽然回头,斜望向“庄和宫”大匾,皇宫危机重重,有太多事他还不能完全把握,但现在,至少他可以相信,在庄和宫中,清扬是安全的。  太后在集粹宫,一边陪皇后看各位官员送来的礼品,一边暗自揣想,儿子会不会听进她的话?文举到底会不会来?皇后兴致盎然,一一清点给太后看,太后频频点头,眼光被一件精致的玉器吸引,问:“这个好看,是何人所送?”皇后答:“是苏宁织造陈光安送的。” “陈光安?”太后皱皱眉头:“是不是先皇时候受科考舞弊案牵连降职的那个陈光安?” 林皇后答:“正是。” “关系拉到你这里来了,”太后悠然一笑:“不过这个人,口碑可不怎么好啊,一贯喜欢牵强附会、鱼肉百姓,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先皇因其品性太差,曾亲批,永不录用为京官。”眼光从玉器上收回来,瞥一眼皇后,自言自语道:“为人处世,要谨记,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个陈光安,皇后还是疏远些好。”淡淡地望向皇后。 皇后,你是聪明人,这句话,明说陈光安,实际也是警醒你,希望你好自为之。 林皇后脸色有些不自然,转瞬之间又浅笑:“臣妾谨记母后的教导。” 你想一语双关,我岂会不知?别以为你是太后,就可以随随便便教训我!我做了什么,义还是不义,你有本事就拿出证据来,少跟我敲边鼓,我林皇后,岂是那么好对付的?!至于我亲热谁,疏远谁,根本与你无关,你少来插手我的事!我忍你已经够久了! 太后不语,又看向另外的礼品,林皇后的兴致显然已经没有开始那么高了,只在一旁跟着,也不做声。 室内的空气有些沉闷,忽然公公的声音传来:“皇上驾到!” 太后的心就落了地。 林皇后喜不自禁,连忙迎出。太后紧随其后。皇上已经进来了,脸色平静,见到皇后,点点头,说:“今天是你生日,就不要多礼了,朕也有份礼物送给你。”伸手从袖中掏出一串珍珠项链。 林皇后低头,双手抬过头顶,正要去接,却听皇上说:“你过来,朕给你戴上。”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不是听错了?愕然地抬起头,激动得忘了动弹,皇上,从未对我如此亲热,今天,是老天忽然开眼了么? 太后眼见文举进来,看到他对皇后的态度,心中明白,白天对他说的话已经奏效,她望着儿子会心一笑,轻声道:“我走了,不妨碍你们年轻人了。”款款离去。  内室只剩下皇上和皇后两人。 皇上开口了:“该走的都走了,你还愣在哪里干什么?” 皇后醒过神来,连忙靠近皇上,皇上将项链给她戴上,她抚摸着项链,连声说:“真漂亮,真漂亮,谢皇上。” 皇上定定地看皇后一眼,大咧咧地坐在桌旁,说:“朕饿了。” 皇后急忙唤来宫女,端上冰糖莲子羹。 皇上也不多话,端了就吃。 皇后笑盈盈地望着皇上,柔声道:“很烫的,慢点喝。” 皇上忽然又抬头看她一眼,目光犀利,皇后不由得忐忑起来,正七上八下地揣想原因,却听皇上问:“宫里为庆祝你的生日特意请了戏班来,你觉得戏如何啊?” 皇后抿嘴一笑,原来皇上是想问我戏的内容,她便绘声绘色地将几出戏描述了一番。间或着抬眼一看皇上,只顾盯着她发呆,似有所思,她内心欢喜,滔滔不绝地说开来。 其实文举跟她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想挑起个话头,这里看着她自话自说,心里却挂记着清扬,清扬还会不会再做噩梦,醒来没有,没见到他还会不会哭,临走时忘了嘱咐宫女要给她准备点宵夜,她也整整一下午没有吃东西了,还出了那么多的血。想到清扬头上的伤口,他有些焦躁,宫女能不能照顾好,始终不能让人放心。想到这里,他的眉头不由自主地拧结了起来。 皇后看到他皱眉,关切地问:“皇上,您怎么了?” “哦,”他掩饰道:“朕累了。”生怕皇后纠缠,紧走慢走,几步就到了床边,衣服也不脱,就横呈在了床上。皇后笑着拉开被子,给他盖上,他一翻身,自顾自地朝里睡了。 皇后不曾感觉他的异样,以为他真是累坏了,微微一笑,体贴地将纱帐放下,轻轻地坐到梳妆台前,开始卸妆。 今夜镜中的女子,满脸喜色。 不是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而是因为皇上来了。今夜在皇上尚未踏入她的寝宫之前,她的心情是非常沮丧和愤怒的,但皇上竟然出乎意料地来了,还送了她一件礼物,要知道,这不是内务府准备的,而是皇上亲自送来,并且是皇上亲手给她戴上,这样的礼遇,她盼了好久,都快要变成一种奢望了。 她抚摩着颈上的项链,迟迟不愿将它摘下来。 老天爷,我等了那么久,机关算尽,直到今天,是不是可以说是得到了皇上的心,会不会明天一醒来,就会失去?如果真是梦,我真希望永远都不要醒来。 从入主太子妃那天起,她的心里就一直没有安全感。新婚之夜皇上轻唤的那声“清扬”,永远是她心头的一根刺。后宫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跟她抗衡,她心里有一本帐,凡皇上有特别眷顾的女子,在她的操纵下,从来都不会长久,可是,即便是这样,她还是不甘心,被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子打败,这个女人,就是风清扬。 直到有一天,风清扬来到宫中,她才知道,这一世,她都难有翻身的时候,只要皇上还爱着清扬,她就没有机会。没有人知道,她有多恨清扬,从本质上说,她不愿跟任何人分享丈夫,可是,丈夫是皇帝,她不能阻止的事太多,所以她退而求其次,只要皇上真心爱她,偶尔分一杯残羹给别人,她还是可以容忍的。可是,是人都看得出,皇上的心,除了清扬,后宫之中谁人也得不到,皇后也不能例外。她再美,再聪明,都敌不过清扬的一个眼神。 她输了,输在皇上的心里已经容不下第二个女人。 即便是在床上翻云覆雨,他都紧闭着眼,他的心里,始终都只装着清扬。皇上从未对她主动,除了那几次罚清扬,他所表现出来的热切,也不过是装出来的,只是为了借她来刺激清扬、羞辱清扬,清扬默然的面容,皇上脸庞上痛苦的神色,刺入她的眼中,胜似剐心。其时她比谁都清楚,但她宁肯自欺欺人,也不愿接受现实。 从她见到他第一眼开始,他就在她心底生了根,她以为成为了太子妃,从此以后就可以开花结果。为了开这朵爱情的花,她使尽浑身解数,为了结这个爱情的果,她用尽一切手段,打压其他妃嫔,甚至不惜辣手摧花,如此种种,换来的,也不过是场空。 听到清扬触犯圣颜,她欢欣雀跃,听到皇上亲近清扬,她悲伤绝望,听到太后对清扬的特别关照,她只能徒恨老天捉弄。 她好恨啊—— 所以,今天,她授意公公对清扬下手,这不能怪她,她本来是想慢慢来的,可是今天皇上对清扬的呵护备至,彻底摧毁了她的耐心。她等不及了,如果清扬不再反抗,应允了皇上,如果清扬先她一步怀孕,如果清扬有幸诞下皇子,那她就全完了。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清扬竟没有死。 她本来是绝望了,皇上却来了集粹宫,并亲自为她戴上项链。 她百思不得其解。是清扬又冒犯了他,令他绝望?是他终于想起了我的好?还是因为我是皇后,为了祖制、为了礼法,他不得不来? 不管怎么样,他还是来了,只要他来了,我就不要再想那么多,只有好好对他,讨他的欢心,下次他还会再来的。 皇后望着镜中的自己,甜甜地一笑,脸上的倦意一扫而光,容光焕发。  此刻,皇上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 他透过纱帐,看着皇后,想到白天发生的事,很有些后怕。 后宫最有权势的,莫过于皇后,皇后的为人行事,他也略有所闻。有道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本不想插手后宫之事,没兴趣,也没精力,随她折腾好了,毕竟她还是皇后。可是,这次不同,这次皇后是对清扬下手,竟还是当着他的面。如此胆大妄为,如此毫无顾忌,如此迫不及待,令他触目惊心。后宫之中,一直都有些悬案,祸起萧墙多是为了争风吃醋。而对于吃醋,母亲历来不齿,当年母亲与姨娘之间,其实是皇位之争,不然那么多年来,以母亲的聪明,早已登上皇后宝座。而今他还没有子嗣,不存在皇位之争,仅仅为了争宠,皇后竟三番五次对后宫妃嫔下手。先是萧淑妃,他那天只是有感而发,随意说了句她的眼睛象一个人,让他觉得亲切,前后还没有两个月,萧淑妃就心疾发作死了。还有李美人,他多去了几次她的住所,后来再想起她时,竟然被告之她已经疯了。他原来是有疑虑,但没有追究,毕竟她们,对他来说其实都不重要,可有可无的人,多一个还是少一个,有多大的关系呢?反正他的后妃多的是,他不在乎,也懒得管。 可是,厄运竟然降临到了清扬的头上,她连他最心爱的人都不放过,她连他最心爱的人都敢暗害,那以后,还有什么事情是她不敢做的?! 他把清扬留在了身边,却没有能力保证她的安全,这让他在姨娘被陷害和自愿赴死的事件后,对宫廷的生活有了更深刻的认识。 他得承认,母亲的话是对的。如果他不愿把爱分给别的女人一点点,清扬只会在明枪暗箭下死得更快。 所以,他今夜到集粹宫来,为了清扬,他要来做戏,并且要一直做下去,不露痕迹地做下去,直到,直到有一天他可以完全掌控整个局势,他就会来一次大清算。 新帐旧帐一起算——  皇后轻轻地上了床,帮他脱去外衣,然后紧紧地靠着他,搂着他。他伸个懒腰,借机转过背去,不动,佯装打起了小鼾。心里想着,清扬,我不能呆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的,千万不要再做噩梦。 就这样想着心事,沉沉睡去。  宫中幽深静谧的夜,暗色沉重,令人窒息。 文举梦见自己在夜色恐怖的皇城中穿行,忽然宫墙的尽头出现清扬的身影,一边大声叫喊着什么,一边拼命向他奔来,耳边只有猎猎风声,清扬的叫喊被风吹散,他什么也听不见,心里着急,他也拔腿奔向清扬,然而,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隔在中间,不管他们如何努力地接近对方,始终不能靠近,两人都跑得气喘吁吁,距离却未曾缩短半分。文举只觉得力气怠尽,体力渐渐不支,而那头,清扬已经扑倒在地,无力地向他伸出手,这下,他终于听见了清扬的呼喊“文举,救我!文举——” 他急得一激灵从梦中惊醒,冷汗涟涟。看一眼身侧的皇后,由于白天玩的太累,睡得正香。他抹一把额头的冷汗,担心起清扬来,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去看她一下。 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确定皇后没醒,便贼一般,轻手轻脚地溜出了集粹宫。穿着中衣,一路小跑,悄然进了庄和宫,摸进偏殿,看见清扬的房中,还亮着蜡烛,他匆匆走过去,直奔清扬床边,心情急切也没顾得上脚下,一脚踏过去,只觉软绵绵的不对头,低头一看,竟是踩在一个人的大腿上,而那人,吓得几乎灵魂出壳,直瞪着一双大眼,嘴一裂,正准备来一声骇人的尖叫。 他猛然伸手,一把捂住珠儿的嘴,生生地将她的恐惧憋回去。直到她眼睛眨巴几下,终于认出了他,才松开手。 “皇……”珠儿正要开口,文举连忙将食指点向她,同时“嘘”一声。 珠儿会意,悄声问:“皇上,您怎么来了?” “清扬好吗?”文举轻声问。 珠儿答:“还好,娘娘从下午一直睡到现在都没醒。” “你怎么睡在这里?” “是太后怕娘娘睡不安,吩咐奴婢打地铺,有什么响动及时起身查看。” “哦,”文举点点头:“朕看看娘娘就走,今夜的事不要对任何人说,包括太后。” 珠儿连连点头。  文举坐在床边,仔细端详清扬熟睡的脸,轻轻地伸手,想抚摩她,又怕惊醒她,犹豫片刻,还是收回了手,只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从她头顶的纱布,一直到脖子,细细地扫视一番,深情地停留在她的脸庞上,久久地凝视着,良久都不愿将目光移开。 “邦!邦!邦!”静夜里敲更的声音传来,已经是三更天了,该走了。 文举依依不舍地从清扬脸上收回目光,俯身轻轻在她脸侧亲一下,就要离开。珠儿轻声道:“皇上,要不要披件黑色的斗篷?您这样子,会吓着人的。” 文举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穿着雪白的中衣,难怪珠儿当时竟象见了鬼似的,吓得半死。他想披斗篷,转念一想,皇后精明,今夜是她帮我脱的衣服,万一明早起来,她替我穿衣,发现凭空多了件斗篷出来,不知又会闹出什么事来。想到这里,他摇摇头,匆忙出了庄和宫。 他前脚踏出庄和宫,后脚一个黑影从旁边闪出,轻轻地插上了宫门。月光清朗,照着这稳重的背影,原来竟是庞太后。 举儿啊,娘猜到了你放心不下清扬,一定会回来看她的,所以,娘为你留了门。 好生去吧,别让皇后知道了。 娘今夜也可以安心睡了。  文举悄悄地回到集粹宫的床上,皇后仍在熟睡当中,他吁了一口长气,又想起了母亲的话,“即便是皇帝,也不能任性妄为”。 我身为皇帝,竟然也要委屈自己的意愿,今夜,居然搞得自己如此狼狈。 什么时候,我才可以不用为后宫之事而挂心? 清扬,我什么时候才可以不用顾忌,想什么时候去看你就什么时候去看你,想什么时候去陪你就什么时候去陪你? 他侧头看一眼熟睡的皇后,剑眉紧拧。 我到底还要敷衍她多久? 这个女人太可怕了,她做皇后,后宫不知又要增添多少冤魂,她实在不配做皇后。 清扬,要是你是我的皇后,那该有多好。 你那么善良,又那么明礼,你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后。  他嘴角漾起无声的笑意, 清扬,我要你做我的皇后! 清扬,你会是天下最好的皇后!你会是我文举最最心爱的皇后! 清扬, 我要你永远陪着我,你答应过的——  第三十三章 巧言套话惊觉大秘密 清晨欢快的鸟鸣唤醒了林皇后的美梦,她闭着眼,伸个懒腰,往身边一探,空空如也。她睁开眼,环顾四周,哪里还有皇上的身影,她气急败坏地喊:“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宫女匆匆跑过来,皇后劈头一顿斥责:“你想死啊!皇上到哪里去了?” 宫女战战兢兢地回答:“皇上天刚亮就走了,现在应该在上朝。” “为什么不叫醒哀家?”皇后气冲冲地问。 “皇上不让叫,”宫女瞥一眼皇后,小心地说:“皇上说,您昨天累了,多睡一会。” 皇后脸上阴转晴,不相信地问:“皇上真是这么说的?” “是。” 笑容浅浅地浮现出来,皇后知道,宫女是没胆子敢骗她的,皇上,确实是变得体贴她了。她满心愉悦,轻快地说:“别呆头呆脑地站在那里,快过来给哀家梳头,时候不早了,哀家要去给太后请安。”  太后走进清扬房中,清扬正在喝粥,埋头苦干,不亦乐乎。沈妈旁边着急:“慢点,慢点,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注意吃相,被你师兄知道,又要罚了。”话一出口,自知失言,慌忙闭嘴。清扬一怔,抬起头来,眼睛里泪光显现,旋即低下头去,粥也不喝了。 “饿了怎么不多吃一点?”太后缓缓在她身旁坐下,轻声问道。 清扬笑笑,说:“已经吃了很多了。” 太后示意沈妈退下,问:“清扬,你头上的伤还疼吗?” 清扬摸摸头上的纱布,摇摇头。 “孩子,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太后试探着问。 清扬抬头,眼神疑惑。 “在皇后的生日宴会上,你为何紧盯着她们母女三人?”太后开门见山地问,柔和的目光透出锐利。 “我……”清扬嗫嚅,低下头,沉默了好久,才说:“我好羡慕她们。我要是也有娘亲,也有兄弟姐妹该多好啊。” “哦,”太后笑笑,转了个话题:“你怎么会掉下水呢?” 清扬一愣,心里打鼓,太后是在怀疑什么呢?她心里非常清楚,这次落水是有人故意使坏,那意图,分明是想置她于死地。而在后宫之中,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恨她入骨、并且敢在众目睽睽之下痛下杀手的,只有皇后。 皇后一定要她死才能解恨,可她,却不能不顾皇后的死活,香儿,终究是她的妹妹。 这一刻,她头脑里飞速旋转,不能说出真相,否则追查下来,妹妹轻则被打入冷宫,重则处死,不定幽静和母亲还要受到牵连。 她拿定了主意,悠悠开口:“是我不小心踩了个空。” 太后有些意外,仍步步紧逼:“那你头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清扬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兴许是倒栽下去,碰到了水里的石头吧。” 太后悠然一笑,沉默了。 清扬,你为什么要撒谎呢?宫里指鹿为马的本事,你还没有学会,瞧你的脸色,竟然红了,瞒得了谁呢?!更何况我是庞太后啊—— 太后叵测地一笑,忽然道:“你觉得皇后为人如何?” 清扬冷不丁被问住,正奇怪,皇上好象也问过这个问题,太后和皇上,为什么要问她同一个问题?只听太后沉声道:“皇上想另立皇后。” 一瞬间,清扬大惊失色,脸色剧变,内心激起万丈狂澜。 另立皇后,那香儿怎么办? 她的耳边骤然想起四喜的话“娘娘,别人取笑事小,可是失宠的妃子,在宫里的日子是很难过的”,如果是被废的皇后,那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默然间,钻心的疼痛箍紧她的全身,难道太后知道了什么,难道香儿还犯下了什么别的不可饶恕的错误?!清扬猛地跪在太后的脚下,疾声请求:“太后,求求您,不要废后,如果皇后做错了什么,一定不是故意的,您给她一个机会,她会改的。” 太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清扬,她的痛心是假装不出的,尽管她抵死不认,可她冲口而出的话,“如果皇后做错了什么,一定不是故意的”,至少印证了刚才太后的猜想,清扬不但知道有人陷害她,还知道这个人是皇后。 姜还是老的辣,只需轻轻一试探,就轻易套出了清扬的心思。可是太后并没有因此而沾沾自喜,她看得更深。 清扬为何隐瞒真相,是因为害怕皇后报复吗?不,这个想法刚一冒出来,就被太后自己否定,清扬的秉性,刚烈正直,断不会因为害怕而撒谎。上次的顶碗事件,起先太后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是如果和这次落水事件联系起来看,太后可以断定,清扬是成心要袒护皇后?她为什么要袒护皇后?听到要另立皇后,她为何会如此急切?而昨日在皇后的生日筵席上,她面对林家母女三人,为何会有那样一副深情的模样?还有,当年文浩心仪之人,分明是她,为何从归真寺回来,文浩亲口请求赐婚的对象就变成了林幽静? 太后将前前后后的事情串起来一想,疑窦丛生。她几乎可以断定,清扬同林家的关系非同一般,但清扬明明是个孤女,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她依稀觉得,这里面一定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但百思不得其解。 想到这里,她眉毛一挑,轻轻地将清扬扶起来,柔声道:“另立皇后兹事体大,岂能说废就废,说立便立,不过是说说好玩罢了。” 清扬的脸上如释重负。  “皇后娘娘驾到。”宫女禀告。 太后挥手要宫女请。 皇后一脚踏进殿中,咯咯的笑声便先人而至:“臣妾给母后请安了。” 太后点点头:“好。昨日尽兴了么?” “咳,就是太兴奋了,所以起身晚了,到现在这时候才来给母后请安,希望母后不要怪罪。”皇后又行一礼,殷切问道:“怎么没看到清妃妹妹?” 太后会意,嘱宫女:“唤清妃来给皇后请安。” “不用了,”皇后笑盈盈地说:“她不是有伤在身吗,还是臣妾去看看她吧。” “皇后真是贤惠啊,不过,礼法还是不可僭越。”太后阻止她,复叫宫女:“去请清妃娘娘。” 清扬进来,正要行礼,皇后拉住她:“免了。”关切地问:“妹妹好些了么?”清扬有些吃惊,她这是怎么了?变得这样快?怎么可以装得如此情真意切,好象跟她全无关系似的?她有些难以接受,喃喃道:“还好。” 太后却忍不住心中暗笑,这个林皇后,做戏的手段倒是一流,前脚还拿刀杀人,后脚又猫哭耗子,也亏她做得出。轻咳一声,说:“时间不早了,中午皇后留下来一起用膳吧,哀家去看看添些什么新鲜菜。”说着说着就出去了。走过前厅,忽然止步,站在窗边,透过窗缝往里看。 她故意将两人单独留下。  皇后悠然地坐下:“你可真是命大啊。” 清扬不语。 “你要小心点,不是每次都有这么好运的。”皇后阴森森地说。 清扬淡淡地回答道:“富贵在天,生死有命。” “好一个富贵在天,生死有命,”皇后笑着说:“你倒是看得开呀,可惜,你的富贵也好,生死也罢,都不在天,”她阴沉地说:“都在我的手心里攥着。”她举起手,幽雅地张开,然后狠狠地一握拳,冷冷地问:“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清扬漠然地说:“你一定要我死么?” “对!只有你死了,皇上才会真正属于我一个人。”皇后恨恨地说。 “你错了。”清扬幽声道:“皇上的爱谁都不可以独享,他是天下人的皇上,也是所有后宫女人的丈夫。” “我是皇后,我就要独享!”皇后愤然道。 “你太自私了,”清扬正色道:“那你一定会失望的。” 皇后的好心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勃然大怒:“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教训我!” “我没有教训你,”清扬好言相劝:“你不要执迷不悟了,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为什么要退?!”皇后气势汹汹地说:“应该退的人是你!” “如果我退出,能让你开心,”清扬动情地说:“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皇后一愣,一阵狂笑,旋即站到清扬跟前,将脸逼近,恶毒地说:“那你为什么不去死,你死了我最开心!” 清扬定定地望着皇后,面前那张因愤怒、嫉妒而变形扭曲的脸,那生生要将她吞下的冷酷表情,那恨意浓烈的眼睛,她,是我的妹妹啊,我如何就这样与她相对? 我们不是仇人啊—— 她心上泛起无尽的悲哀,泪光浮上眼睛,怅然伸手,想去抚摸皇后的脸庞,悲伤地叹道:“香儿……” 皇后一把打开她的手,厉声道:“你这个*!下三滥!我的名讳也配你叫!你个*养的破烂货!” 清扬脸色骤变,凛然道:“我不是*养的,你不能这样骂你……”她猛然住口,不,我不能说出来,她匆忙转过身去,背对着皇后,不再说话。 皇后见她不理会自己,更加生气,顺手操起茶几上的花瓶对着清扬狠狠地砸过去。 清扬探手去接,怎奈皇后用劲太大,花瓶又滑,“砰”一声响,没有接住,花瓶打碎在清扬脚边。清扬骇然道:“这是太后最钟爱的花瓶,是先皇御赐的啊——” 皇后闻言傻了,半天都不动弹,我,闯下大祸了,太后本不喜欢我,清妃又知我要置她于死地,这可如何是好?  正仓皇间,太后已经进来了,见满地碎片,痛心道:“哀家的花瓶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眼光直直地射向皇后,面有怒色。 皇后吓得张口结色,面如土色。 “太后息怒,都是清扬的错,清扬愿意受罚。”这头清扬已经跪下,将所有罪责一力承担。 皇后脸上青白相交。 太后长叹一声道:“罚你跪四个时辰,不许进午膳、晚膳。”  午膳用毕,皇后离去。太后走进殿中,清扬仍跪在地上,太后低声道:“起来吧。”牵她到前庭吃饭,举筷替她夹菜,幽幽道:“孩子,你为何要替人受过?” 清扬低头小声说:“真的是我打碎的。” 太后轻声道:“吃吧。你可以不回答,我以后也不会再问你,到该说的时候,你自然会告诉我的。是不是?” 清扬感激地看太后一眼,咬咬下唇,正要动筷,忽然听见公公的声音“皇上驾到!” 文举应声而来,坐下,眼睛兀自盯着清扬:“好些了么?” 清扬想到昨天的失态,脸一红,低头飞速扒饭,连吞带咽,三下五除二,吃完就要起身。 文举拖住她:“再吃一碗。” 她只好坐下,机械地端起碗,又是埋头苦干。 “不吃菜么?”文举问。 她迟疑一下,低头抬手,看也不看,全凭感觉夹了一筷子菜,狼吞虎咽地吃完,行个礼,匆忙回了房。 文举不声不响地跟她进了房,才不紧不慢地开腔:“你知不知道,你的吃相很难看啊——”轻轻地扣起她的下巴,邪邪地一笑,剑眉弯弯,露出几颗雪白的牙齿:“不过我喜欢。” 她侧过头去,不看他。 嘻嘻,她一定是因为昨天的事害羞呢。文举有心逗她,大咧咧地往床上一坐,说:“清扬,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她斜眼望向他。 文举学着清扬昨天的样子,假意恸然大哭:“文举,我害怕,你不要走,我好怕啊——”坐在床上,同她一样,左一衣袖抹把脸,右一衣袖抹把脸,装成仰天大哭的样子,偷眼看清扬的反应。 文举学得惟妙惟肖,清扬脸上登时红一阵,白一阵。文举暗笑,又该到跺脚的时候了。果然,清扬一跺脚,冲上来,举掌就要劈他。文举一仰头,抬起脸,闭上眼,送给她打。她的手即将落在文举脸上的那一刻,忽然停住。 文举睁开眼,幽声问:“为什么不打?” 清扬垂下眼帘,正要放下手来,文举轻轻地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她想缩手,他却用力按住,低沉道:“恩,是舍不得打我么?” 她的头埋得更低,他抓住她的手,将她拖到自己身边,抱在腿上,无限温柔地问:“你答应过永远陪在我身边,永远都不离开我的,还记得吗?” 清扬点点头。 文举靠近她的耳边,轻声说:“你再答应我一件事好么?” 她仰起脸庞,想一想,还是点点头。 他长叹一声,沉声道:“不论我做出什么样的举动,你都要原谅我,都要坚信,我永远都是爱你的。” 清扬定定地望着他,雾气渐渐迷糊双眼。 文举紧紧地抱住她:“不哭,清扬,我绝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谁要是再动你一下,我叫他死!”语气决绝,面容阴沉。 “不,”清扬忽然打断他:“你也要答应我,不要为了我杀人。” 他看清扬一眼,默然。 “我要你答应我,”清扬眼巴巴地望着他,晃动他的肩膀,娇声道:“你答应我嘛,文举——” 一瞬间,他仿佛又看见儿时的清扬,从桃花深处跑过来,扯住他的腰带,跟他撒娇,也是叫着“文举——”,嘴唇也是这样撅起。他粲然一笑,眼睛亮晶晶,嘴角又现几丝邪气,忽然将唇凑过去,紧紧地贴在清扬的唇上,感觉怀中的人退缩了一下,最后还是贴近了他。 他的心瞬息之中就被填满。 清扬,我的清扬——  良久,他才放开她。她在他微笑的眼神里白他一眼,忿然道:“你就不能正经一点的笑?” 文举道:“我生就这副笑脸,改不了。” “胡说,”清扬腮帮子鼓鼓:“那你大笑的时候豪气多了,才不是这样呢。” “哦,那你是说,我只有看着你的时候才这样坏笑罗?”文举嬉笑道。 清扬猛一下戳中他的额头,不屑道:“是女人你还不都是这样笑。” “呵呵,有人吃醋了,”文举凝视着清扬,笑容渐渐敛去:“清扬,我从未对别的女人笑过。” 清扬静静地望着他,慢慢地偎依过去,轻声说:“我相信你。” 两人默默地拥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门外公公提醒:“皇上,大臣们都到齐了。”文举这才想起,下午是有会议的,无奈地松开手,放下清扬。 “文举,”清扬忽然拉住他,他回头,笑问:“舍不得我么?” 清扬脸一红,低声道:“有空多去皇后那里,她,”抬头看文举一眼,幽幽地说:“她很爱你,不要让她失望。” 文举深深地望她一眼,转身离去。 清扬,你真是太善良了,你怎知,皇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 集粹宫,林皇后驱开所有宫女,一个人坐在绣架前。 今天我太冲动了,差点满盘皆输。 可是,清妃为什么要代我受过? 她是想显示她在太后心目中的地位?还是想卖我一个人情,使今后的日子好过一点?我恶言相向她不生气,为何骂她是*养的她又变脸?她为什么会叫我香儿?看她的眼神,分明是没有恶意。还有那一句“如果我退出,能让你开心,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实在让我恍惚,她说的是真的吗?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她怎么可能什么都愿意为我做?!凭什么啊—— 归真寺里我曾见过她,她的眼睛,每次望向我的时候,都好象有千言万语一般,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见到她,我总有一种很特别很特别的感觉,觉得,怎么说呢,用什么词来形容呢,是亲切,也不全是,是包容,也不全是,应该是深情,好象是深情。 清妃,深情,什么乱七八糟的。根本就没有可能的事。 她夺走了皇上的爱,我与她势不两立! 我们是仇人! 皇后忿恨地想,别以为卖我一个人情我就会放你一马,别假惺惺地煽什么情,哼!我可不吃这一套,心慈手软我就不是林幽香!谁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该做什么我还做什么,直到有一天,你彻底从我眼前消失,从皇上身边消失,从皇宫消失! 风清扬,走着瞧!  第三十四章 强颜欢笑怜取眼前人 淳王府,幽静正在梳妆,文浩静静地立在她的身后,默默地凝视着妻子。幽静莞尔一笑:“王爷,看什么呢?都痴了。”文浩凝神一笑,扳过她的身子,用手指在她脸上横向一划,说:“我最喜欢你脸的下半截,你的嘴唇,你的下颌,你的侧影。” “为什么?”幽静笑问。 文浩沉思片刻,回答说:“好看。” “换个别的理由好不好?”幽静抿嘴笑:“每次都是同样的理由。” 文浩也不辩驳,温和道:“我去书房了。” 幽静望着丈夫远去的背影,觉得好幸福。 从凌宵河放花灯第一眼看到他,她就爱上他。得知他是皇子时,她心里的苦楚,如同黄连。本以为是一场无望的爱,命运之神却向她微笑。经历过太子选妃一场波折,她终于如愿嫁给他。结婚之后,才发现自己的丈夫,真是一个千里挑一的好丈夫,温柔体贴,博学多才,在朝堂之上有威望,在朋友之中有名气,在夫妻之间有爱心。她曾经羡慕父母的婚姻,可她知道,在家里,柔顺的母亲还是很受了些委屈的,只是她很知足罢了。可是自从嫁给淳王,她才知道什么叫相敬如宾,丈夫对她,好得不能再好,从不说她一句重话,从未对她摆过一次脸色,不管多累多烦,始终轻言细语地对她,嘘寒问暖从不怕把她宠坏。别的男人三妻四妾,他一个不要,别的男人流连烟花,他从不涉足。 这样一个堪称完美的丈夫,她还有什么可遗憾的,真要说点什么,那就是,她感觉到丈夫心里总好象有什么事,闷闷的,很忧郁。她想问,可她又不敢问,既然丈夫不想告诉她,肯定是有原因的,不问或许比问要好。 她自嘲地一笑,从首饰盒里捡起一支玉簪,这是文浩出使高丽国给她带回来的,很有些异国风味,她轻轻地抬手,插在发梢上,望向镜中千娇百媚的自己。忽听身后传来“扑哧”一笑:“小姐,你真是臭美。”她回头佯装生气道:“该打的平儿,还不出来。”平儿从立帐后走出来,望着镜中的小姐,调皮地说:“已经够美了,不要再照了。” 幽静嗔怪地看她一眼,说:“王爷在书房,你赶快去沏壶热茶。” 平儿不动,走到床前整理衣物。 “你这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幽静责怪道:“你倒是动啊——” “您别急嘛”平儿放下手中的衣物,拖长声音道:“我早就送去了——” “那你不早说!”幽静戳她额头一下。 平儿揉揉额头,撅起嘴:“谁不知道您看王爷看得重,我要是没送茶还不让您念叨死啊。” 幽静吃吃地笑:“净贫嘴。”  书房里,文浩正在看书,感觉有些累了,便走到案台前,一时兴起,还是作画吧。 凝神静气,三笔两笔,勾勒出几根线条,颜彩淡淡,还是一幅桃花图。他执笔沉思,默然题上一句“桃花依旧笑春风”。落笔之处,泪水落下,点点滴滴,在宣纸上润开,一树桃花顷刻间变得斑驳,似被雨滴浸润。 他呆望着桃花,心伤。 清扬,我好想你,我想你想得好苦,你知道吗? 皇后生日那天你落水,我有多担心,你知道吗? 我看见你沉下去,看见那雪白的身影在碧绿的湖水中消失,我的呼吸都要停止。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你死,拼了命我也要救你上来。当我在湖底找到你的时候,你是那么安静而冰冷,当我把你揽进怀中,你轻飘飘的没有一点份量。是文举从我的怀里把你夺走,就象他当初逼你入宫一样,硬生生从我这里将你夺走。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只能暗自担心,只能悄然心碎。 他是皇帝,而你,是他的妃子, 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远远地望着他抱着我心爱的你,他到底有多爱你,他为什么不能好好待你?当我听说你晕倒、你大病,他鞭打你、折磨你、羞辱你,我的心,就象被千人碾踏过。 我好恨啊—— 我恨我自己,不能好好保护你,不能陪伴你,不能尽情地爱你! 上天为什么要这样作弄我们,如果不是圣水洗金睛让他见到你,你就可以逃避进宫的厄运;如果他不是皇帝,那还有什么可以阻隔我们?如果没有一个他,清扬,我能够给你幸福。 文举,你不可以这样对我的清扬,你不可以这样对她,你是皇帝也不可以!  文浩用力将笔一掷,沮丧地摊坐在椅子上。  门“支呀”一声轻响,幽静推门进来,见他面容沉寂,柔声问:“王爷,怎么了?” 他抬头看见幽静,掩饰道:“没什么。” 幽静走进桌边,细看文浩的画:“这桃花画得可真传神,可惜,怎么洒了茶水在上面,把画都给弄坏了。”望着文浩轻轻一笑:“王爷是不是因为这个不爽啊,再画一幅好了,别往心里去。” 文浩不置可否的一笑,眼光停留在妻子的脸上,她的嘴唇,她的下颌,她的侧影,真像清扬啊。 幽静见他盯着自己的脸,以为有什么不妥,忙伸手在脸上四处摸:“我的脸怎么了?” 文浩笑道:“你脸上写了字。” “啊”幽静一惊,四处去找镜子,嘴里叨叨:“写了什么字?” 文浩走上前,扣起她的下巴,认真地说:“喏,你左边脸上写着‘没’字,额头上写着‘有’字,右边脸上写着‘字’字,”伸出食指依次一点她的左脸、额头和右脸,一字一顿地说:“没有字。” 幽静瞪着眼睛一想,方才醒悟过来,丈夫原来是逗她的,这边文浩已经笑了个前俯后仰。她顺手抄起案几上的书,去扑打他,他一躲,扑了个空,一下摔倒在椅子下“哎哟”。文浩急忙过来扶,关切地问:“怎么了,摔疼了没有?” 幽静直起身,忽然一阵恶心,站在那里就吐。 “你是胡乱吃了什么东西,还是受了凉?”文浩直起脖子叫唤:“平儿,快去请太医。”  太医诊了脉,文浩问:“她怎么了?”担心地看床上的幽静一眼,你可不能有事,你若有事我可怎么向清扬交代?! 太医徐徐开口道:“王妃这次生病是好事。” 文浩诧异,正要追问,却被幽静一拉衣袖,再去看她,一脸通红。“又怎么了?”文浩在床边坐下。幽静招招手,文浩凑近,幽静趴在他耳边,轻声说:“你要做爹了。” 文浩一怔。 幽静推推他:“你傻了,不至于喜成这样吧。” 文浩突然呵呵一声大笑,一边大叫着“我要当爹了!”一边跑进书房,把门一关,从里面扣紧。 平儿俏声嘀咕道:“莫不是又诗兴大发,关起门做诗去了。王爷呀,每次碰到什么事,就喜欢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 “好了,”幽静说:“他本来就是这个习惯,过一会自然就出来了。”她悠然一笑,心想,丈夫,听到这个消息在感到意外的同时肯定会高兴的。  文浩一个人呆坐在书房里,刚才的笑容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是满面的愁容。 清扬,我答应了娶她,并且好好待她,我做到了。可现在,她怀孕了,我该怎么办?我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发愁?我要当爹了,照理说应该要高兴的,可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听到这个消息,你一定会高兴的,因为你是那么关心她,甚至超过我。 你究竟隐瞒了我什么,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真相?你为什么如此关心她?在皇后的生日宴席上,你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她,你自己不觉得,你看她的眼神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她为什么长得那么像你?看见她,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你,有时候,我甚至产生她就是你的错觉,我总是在心里叫着你的名字,我不知道我还可以瞒她多久,或许有一天,我会对着她,冲动地叫出你的名字。 清扬,我只想证明给你看,我爱你,只要你开口,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为了爱你,我无怨无悔。 可是,我多么希望,我的妻子是你,我多么希望,怀孕的是你啊,我多么希望,你能为我生一个孩子啊——  他静静地起身,放下立帐,扳动书架上的开关,书架徐徐移开,露出一间密室。 他缓缓踏进密室,目之所及,全部都是清扬的画像,满满当当挂了一屋,站着的、坐着的、练剑的、绣花的、欢笑的、忧伤的、正面的、侧面的,林林总总,应有尽有。他走进屋角的箱子,打开锁,拿出一个红缎包裹的物件,徐徐打开,竟是当年初见清扬时,她遗落的长笛。 文浩将长笛凑近唇边,没有吹响,泪水已无声地滑落。 见笛如见人,清扬,自你不再见我,我已封笛。 何时何地,再让我有机会为你一人单独吹响这长笛,再为你吹一首《高山流水》,再为你用心吹奏一曲《凤求凰》? 他泪眼迷蒙,仿佛又回到往昔,那归真寺里初相见——  他在诵经声中穿行,不知不觉走到了藏经阁。 只听一个平静又略带几分警肃的女声:“你该去诵晨经,不然会受责罚的。” 文浩抬头,只见一个婀娜的身影,一袭雪白的衣裙,正背对着他在翻看经书。 见他没有回应,也没有离去,女人转过身来—— 文浩惊呆 ——天—— 这难道会是人间的女子吗? 纯净圣洁,仙风道骨,冰肌雪肤,秀目樱唇,目光坦荡,正气凛然,清傲威严,自有一种超凡脱俗、不可侵犯的气度。 文浩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连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天地间一切都不存在了,眼里只有一个她, 她 ——真美 这女子安静地注视着他,缓缓道:“你是何人?藏经阁禁地,还不速速离去。” 声音柔和,却隐含不可抗拒的威严。 文浩失了三魂七魄,  “你是谁?”他直直地问, “你问我是谁?!”女子诧异,复而嫣然一笑:“似僧有发,似俗脱尘;做梦中梦,悟身外身。” 言毕飘然而去。  他凄迷的目光穿透手中的长笛,似乎又置身桃花林中,那嫣红的一片如霞似锦,地上一个花瓣写就的“文”字,顷刻间他又一次痛彻心扉,清扬,你是我心底永远的痛,你真的,可以那么轻易就把我忘记么?  文浩小心地收好长笛,从书架上拿出书册,翻开,坐在桌边,静静地书写。 清扬,这是我为你写的日记,以后或者你有机会能够看到。 清扬,我今天心很乱。 我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想你——  黄昏的小轩,幽静慵懒地伏在栏上,昏昏欲睡。 文浩轻轻地走近,替妻子披上斗篷。幽静回头,望着丈夫嫣然一笑:“今天你在书房呆了很长时间。”文浩在她身边坐下,柔声道:“以后我会多抽时间陪你的。” “王爷,”幽静轻声说:“你不用顾虑我太多,你对我,已经是很好了,我真的好感谢上苍,赐给我这样的丈夫。”她含笑望着丈夫的眼睛,纤手抚摩过丈夫的脸庞:“你瘦了,是不是我哪里没有做好,还是你在担心什么?或者是我太娇气,你觉得很累,还是觉得我很麻烦啊?” 文浩握住她的手,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幽静,你也是一个可怜人,你的一颗心,都在我身上,可你不知道,我的一颗心,已经不属于自己。如果没有清扬,我也会感谢上苍,赐给我一个如此温柔、体贴、贤惠,而又文采出众的妻子,可是,你再好,我也无法再爱你,因为我的爱,全部都给了清扬,全部都收不回来了。你越是为我设想,我越是不忍心,我们,都是可怜人啊—— 希望你永远都不要知道真相,如果可以不伤害到你,就算是终生都活在谎言里,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王爷……”幽静见他**,轻声唤他。 文浩回过神来,托起幽静的脸,柔声道:“你也是上天赐给我的最好的礼物,别想那么多了,都是庸人自扰啊。”定定地望向妻子,看着她下颌神似清扬的线条,心中溢满酸楚,清扬,这是你赐给我的礼物,你,就是我的上天。深吸一口凉气,缓缓道:“进屋吧,太阳已经下山了,风太凉了。”顺手将妻子的斗篷裹好,搀着她回房。 迎面碰上平儿:“王爷,小姐,该吃晚饭了。”  饭厅里,已经上灯,深秋的夜有些凉意,屋里却很温馨。 文浩看看桌上的菜,皱眉道:“怎么如此简单?” 幽静连忙解释:“是我吩咐的,我闻不得荤腥。”看文浩一眼,忙说:“王爷,还是给你做了叫化鸡和东坡肉,应该就快呈上来了。” “唔,”文浩若有所思地看幽静一眼,轻声道:“我没有关系,吃什么都无所谓,可是你,要注意营养啊,不然身体怎么受得了?你还怀着孩子啊——” 幽静仓促地低下头去,文浩牵起她的手,正好叫化鸡和东坡肉上了桌,他夹起一块鸡肉放进她的碗中,柔声道:“听话,你要多吃一点。” 幽静举著正要吃,闻到肉味,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哇啦哇啦又是一番狂吐。文浩慌忙起身,扶住她。平儿赶紧端了水盆过来,要给幽静擦脸,文浩接过帕子,亲自过来给幽静擦洗。幽静用袖子遮住嘴,只是不肯:“王爷,使不得,脏啊——” 文浩充耳不闻,拉开幽静的衣袖,细细地替她擦洗起来。 幽静的泪水就夺眶而出。 “怎么了?我弄疼你了么?”文浩停住手,担心地问。 幽静摇摇头。 “我是不是很没用,看见你受罪,却什么都帮不了你?”文浩又问。 幽静还是摇摇头,轻轻偎进文浩的怀中,颤声道:“不是你的原因,是我自己,是我害怕。” 他沉声道:“你害怕什么?” “你对我这么好,我好害怕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如果不是真的,只是一场梦,那梦醒了我该怎么办?我好害怕失去你,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我,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样才能活下去?文浩,你不要离开我,我好害怕。”幽静抽泣。 “你真是傻呢,”文浩微笑着看着她:“我是你丈夫,怎么会离开你?你呀,就是想得太多——” 幽静破泣为笑,文浩忽然调皮地一笑:“啊,我想到了!” “什么?”幽静诧异。 文浩嘻嘻地笑道:“我想到整你的方法了!”眉毛一扬,神秘地说:“下次你再对我和平儿神神叨叨,我就弄块肉放到你面前,先把你弄晕了再说。” 旁边的平儿忍不住“扑哧”一笑。 幽静嗔怪地看文浩一眼,也笑了。 文浩这才吩咐下去:“把上回太后赏的燕窝做好了,给王妃补补。”  热闹的集市,幽静下了轿,边走边看。 “这个虎头枕好看!”平儿拿起一个婴儿枕,饶有兴趣地看,眼睛一亮,放下,又拿起一双小小的鞋子:“好可爱哦——” 幽静探头过来,接过去,啧啧称赞:“的确是做的好啊。”眼光在摊子上扫来扫去,拿了这样又舍不得放下那样,弄得手忙脚乱。 忽然平儿扯扯她的衣袖,急切而小声地说:“小姐,快看!” 幽静顺着平儿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那身着便服的,不正是自己的丈夫文浩么? 她非常吃惊,文浩来集市干什么?为什么要换上便服?早上出门,他明明对我说,是出去办事,怎么办到集市上来了?平儿掂起脚,正要扬手叫王爷,她连忙制止,拖了平儿,匆匆跟上去。  文浩一路走着,一路看着,看见一个抱小孩的妇女,就走上前去,行个礼,问了一席话,那妇女摇摇头,文浩也摇摇头,又向前走去。幽静什么也听不见,但非常纳闷,脚步也更加急,跟得更紧。文浩走到一个摆摊的老婆婆身边,去逗她身边的小孩,一边跟她搭讪:“蛮可爱的小孩,婆婆,是您的孙子吧?”老婆婆呵呵一笑:“是啊。” “我请教您一个问题好不好?”文浩问。 老婆婆和蔼地说:“说什么请教不请教,你说吧。” 文浩认真道:“我家娘子,刚刚怀孕,但一点也闻不得荤腥,一闻就吐,婆婆你有什么好办法没有?能否告诉我?” 老婆婆笑着说:“谁是你家娘子,倒真是好福气啊。小伙子,吐也是正常,再过几个月,慢慢就好了。”见文浩不语,又说:“如果她实在吐得厉害,你就在吃饭前,把生姜抖碎了,用开水冲一小碗给她喝,应该会有用的。” 如释重负的笑容在文浩脸上绽开,他欣喜地朝婆婆一鞠躬,欢天喜地地走了。才走两步,蓦然止步,幽静,正站在他的身后,温柔地望着他。他一愣:“你怎么出门了?不在家好好休息。” 幽静幽幽地说:“我不出这趟门,就永远也不会知道你用心为我做的一切。”   第三十五章 回寺探望亲人喜相逢 文举从马上一跃而下,疾步走进庄和宫,寻找一圈,不见太后和清扬的身影,唤来宫女问:“娘娘到哪里去了?” “太后带她到御花园中喂鸟去了。”宫女回答。 文举思索片刻,在宫女耳边低声嘱咐几句,宫女连忙走了,文举也出门上马,扬鞭而去。  宫女跑到御花园,太后正带了清扬在喂鸽子,清扬玩兴正浓,把玉米托在掌心里,嘴里“咕咕”地叫着,鸽子也不怕她,都飞上来啄食,手心痒痒刺刺,清扬咯咯地笑着,躲闪着,雪白的衣裙飘荡,说不出的轻灵。 这样一个芳华绝代的女孩,实在也只有我的举儿,也只有九五之尊的皇帝才配得上她。太后慈爱地望着她,心里感叹,她也还是个孩子啊。一时之间又想起妹妹,清扬,真正像她,聪明含蓄,宁静淡泊。 宫女上前,对太后耳语,太后悠然一笑,这个举儿,又故弄什么玄虚?她轻轻地一摆手,示意宫女告诉清扬。 “娘娘,西宫门有人要见您。”清扬回过头来,疑惑,谁在宫门口要见我,难道,她心中一喜,难道是师兄来看我了—— 她喜出望外,跳起来:“我师兄来看我了——”太后哑然失笑,这孩子,又中了举儿的套。 清扬匆匆别了太后,正要起小跑,忽然停住,身后已传来太后的笑声:“不认识路吧?许公公,你带娘娘去。”清扬回头璀璨一笑,人影连跑带跳,片刻远去。 太后有些呆住,半天,才听身旁的侍女一声惊叹:“天呐,她好美啊,特别是开心地笑起来的时候,真可称得上是倾国倾城啊,我要是男人,为了博她一笑,连命都可以不要。怪不得皇上那么喜欢她,天呐,这天下还有谁能够抗拒得了她?”说完,嘴里还兀自啧啧个不停。 “开心地笑起来的时候,”太后幽幽地说:“可惜,在这宫里,能让她开心的时候实在不多。她若能经常那样笑,或许……”太后没有接着再往下说,她想说,她若能经常那样笑,或许一切就都能改变,文举会变,举国上下都会变,那将是朝廷的一大幸事。 可惜,这孩子心事太重,笑,已经是难得,更何况还是开心的笑?!  清扬气喘吁吁地跑到西宫门,守门侍卫跪下:“清妃娘娘!”她疑惑地问:“不是有人要见我吗?”侍卫摇头,他们毫不知情。清扬转悠了半天,也不见人来,还是心有不甘,正焦急着,一件斗篷披上了肩,她抬头,看见文举熟悉的脸。 她眼神黯淡下去,心里,有些失望,原来不是师兄要见我。 是文举,又捉弄我。 文举见她默然不语,也不解释,替她系好斗篷,飞身上马,马徐徐地绕清扬走了几圈,清扬奇怪地望着马背上便装的文举,不知他要干什么。文举端坐马上,端详着清扬,不说话,只绕着她一圈又一圈地转,马蹄声“得得”,在寂静的宫城中回响。 忽然,马上的文举俯身探手,一把掠起清扬,揽到马上,清扬还没有回过神来,人已到文举的马上,只觉得文举用力将她贴紧身边,听见他低沉道:“抱紧我!”清扬一惊,本能地搂紧了文举,将脸庞贴在他的胸前。 她贴得他如此之紧,随着他起伏的胸膛,甚至听见了他胸腔里呼吸的回音。 文举手扬鞭,“驾——”马驮着两人,高亢地嘶叫一声,刨蹄飞奔,驰出宫门,黑色的斗篷在风中飞扬。  马飞奔着避开闹市,绕过城区,穿过郊区村落,一直向前。 风呼呼地在耳边刮过,清扬探头去看。 “看什么?”文举没有低头,已觉察到怀中人儿的举动,沉声问。 “你要带我去哪里?”清扬死死地扣住他的腰,仰起脸问。 他低头,望着她一笑,笑脸叵测诡异,又现几分邪气:“我要把你卖到深山老林里给农夫做婆娘。” 清扬嗔怪地斜他一眼:“你不会!” “我当然会!”文举哈哈大笑:“你细皮嫩肉,可以卖个好价钱!” “土匪!”清扬忿然。 文举开心地大笑:“哈哈,那你是愿意跟我去做压寨夫人,还是愿意去给农夫做婆娘?” “我愿意去给农夫做婆娘。”她随口回答。 “为什么?”文举笑问。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由自在,毫无拘束。”她的脸上涌现出向往的神色。 “你既然不愿意跟我去做压寨夫人,那还贴我这么紧干什么?”文举嬉皮笑脸地逗她。 她不响,贴他更紧。 他佯装奚落她:“你有蛮赖皮啊,还想骑墙呐,尽想着吃在东家,住在西家的好事——” 清扬抬头看他一眼,红了脸,依然是那无语娇羞的摸样,伏在他的胸前,沉默半晌,才开口小声说:“那你放我下来啊——” “我不会放你下来的,我要你永远都陪着我,你答应过我的,不能反悔。”他低沉地说。 怀里的人忽然就不动了,沉默了。 “文举,你到底要带我到哪里去?”清扬幽幽地问。 “你想去哪里?”文举再加一马鞭,观望前方的岔路,口里说着:“唔,你刚才叫我什么?” 她轻声回答:“文举。” 他嘴角掠过一丝邪邪的浅笑:“大声点,听不见。” 她有加大一点音量:“文举——” 他的笑已经掩藏不住,仍不肯善罢甘休:“风太大,还是听不见!”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清扬拼尽全身所有力气,大声喊到:“文举——” 他浑身一阵酥软,柔声回应道:“是我,我在这里,文举在这里。” 清扬忽然抬头,深深地看他一眼。 文举怦然心动,情不自禁地俯首下去,吻向清扬……  “文举,你还没有回答我呢?”清扬偎在文举怀里,说道。 文举一手勒住缰绳,一手抱住清扬,注视着她纯净的面容,柔声道:“你不是想回家么?” 清扬忽然眼睛一亮,嫣然一笑:“你是送我回归真寺么?” 文举含笑点头,由衷道:“清扬,你真美,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我真喜欢看你这样笑。”  马儿直奔昭山,清扬远远望见归真寺,激动万分:“我回家了,我回家了——” 文举沉声道:“坐稳了。”快马扬鞭,一溜烟进了山门。  众僧正在大殿听讲经,清扬牵着文举轻轻的走进去,看见师兄坐在前排,她示意文举坐下,不打扰他们。 经书一章讲毕,僧人鱼贯退出,发现座下的清扬和文举,正要喊,清扬示意他们不要做声。缓步走到师兄后面,将他双眼蒙住,对着他双耳吹气。 这是清扬一贯喜欢的举动,戒身觉得有些异样,没有回头,不确定地问:“是清扬么?” 清扬收手,转到戒身前面,戒身惊喜:“真的是你啊——”复又紧张:“你怎么回来了?” “就是我了,”清扬嘻嘻一笑:“我还带了一个客人。” 戒身回头一看,慌忙跪下:“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请皇上恕罪。” “不必多礼,”文举扶起他:“清妃思念家人,朕今天只是送她回一趟娘家而已。” “小僧惶恐。”戒身低头道。 文举悠声道:“天下还有让大师惶恐的事情么?!” 戒身猛然抬头,眼中精光一聚,文举却望着他意味深长地一笑。 戒身大师,你可是个不简单的人——  空灵方丈坐在佛唱阁的前坪晒太阳,深秋的阳光有些耀眼,他低下头,微微闭上眼睛,默然地想着心事。 清扬,你在宫里还好吗? 他竖起耳朵,仿佛又听见清扬的笑声从风中传来,恍惚又看见清扬小小的身影,伏在他的膝头,伸手扯他的胡须,他呵呵地笑着,颌下长长的银须抖动,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清扬——” 清扬站在他的身后,蓦然间心酸,静静地走过去,执起师父的手,伏在他的膝头,空灵方丈还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迟疑着问道:“是我又眼花了吗?” “师父,是真的。”清扬轻声道:“是我回来了。”怕师父不信,伸手又去扯师父的胡须。 “呵呵,别扯了,师父知道疼了,”空灵方丈这才笑道:“原来不是做梦啊。” “师父偷懒,不去听讲经,该罚。”清扬面色严肃,跟空灵方丈开玩笑。 “可不可以网开一面啊?”空灵方丈求情,怅然道:“师父老了,经不起罚了——” “师父……”清扬动容,长呼一声,拉着方丈的衣袖,潸然泪下。 文举默然地走上前,空灵方丈这才发现,原来皇上也来了,他匆忙起身,就要叩拜。文举托起他,恭敬道:“大师不必多礼,小王日前多有冒犯,还望大师不要见怪。” “不敢当,不敢当。”空灵方丈连声说。 “皇上,时辰已近中午,不如留下用斋饭吧?”戒身挽留。 “好啊,好啊。”清扬高兴得跳起来,眼巴巴地望向文举,文举含笑首肯,清扬便一把拖了他,直奔进膳间,一边嚷嚷着:“开饭,开饭,我饿了!” 戒身正要阻止,想另辟单间招待皇帝,却见皇上回头摆摆手,已随着清扬去了。他有些愕然,望向师父,却见师父兀自一张沉思的脸。  清扬带文举来到桌边,把他摁在板凳上,说:“看好了。”正襟危坐,闭上眼,双手合十,默念一番,再张开眼看一眼菜肴,搓搓手,望着文举眨巴眨巴眼,正色道:“开吃!”埋头下去,稀里哗啦,只见后脑勺乌黑的头发,不见人脸。猛一抬头,砸巴砸巴嘴,深叹一声:“这样吃饭的感觉真好啊——” 文举见她如此吃相,复又想起前几日在庄和宫里清扬的吃相,忍不住偷笑,小声提醒道:“别人都还没来呢。” “不用管他们,”清扬头也不抬,拿着筷子一摆手,嘴里毫不耽误地嚼着东西,含糊地说:“我的辈份高,理应比他们先吃。” “那你师父和师兄都还没来呢。”文举又说。 “他们在自己的禅房里吃,”清扬仍旧是头也没抬,一顿风卷残云,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从碗后面探出头来,飞眼一扫文举,再一瞥他的碗,竟然没动,她眨巴眨巴眼,含着饭菜催促道:“吃啊,快点吃啊——”睫毛一卷,又自顾自地吃去了,全然不理会文举。 文举默然地望着她,陡然间觉得无比的亲切,心中涌起无限爱怜。 这原来就是清扬本来的摸样啊—— 她原来,也可以在自己面前这么放松。  “咳!”身后传来一声咳嗽,清扬猛然停住,面色紧张。 文举疑惑:“怎么不吃了?” 空灵方丈和戒身已经站到清扬的正面,戒身看清扬一眼,眉头微皱。清扬一吐舌头,身子矮了半截,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偷眼看文举一眼,悄然地放下了碗。 文举好笑,指指自己的唇边,告诉清扬她的唇边还沾了一粒饭。清扬会意,飞速地伸出舌头一卷,把饭卷进嘴里,勾下了头。 “请皇上恕罪。”戒身对皇上一躬身,直起身子,示意清扬出来。 清扬妞妞捏捏半天,尽管不情愿,还是出去了。 文举走近门边,听见戒身低声教训清扬:“跟你说了多少回了,注意吃相,注意吃相,在寺里已经被罚过几回了,怎么还是记不住,又故态复萌,让人贻笑大方。”清扬垂首道:“我知错了。” 戒身这才一摆手,让清扬走。清扬走近门边,看见文举,忽然把舌头伸出来,冲文举做个鬼脸,调皮地一笑,眼角弯弯成了月牙儿。 文举哑然失笑,强自忍住,走到桌边坐下。 清扬进来,空灵方丈和戒身也坐下,陪皇上一同进膳。清扬不敢造次,举手投足,极尽淑女风范。文举心中偷笑,天不怕地不怕的清扬,也有致命的怕住,看到戒身就象看到鬼一样,被治得服服帖帖的。他夹一筷子菜,轻轻地放进清扬的碗里,清扬无声地冲他一笑,深情款款尽入空灵方丈和戒身的眼中。  时间过得飞快,用过斋饭,又要离去。 清扬依依不舍地拜别师父,空灵方丈沉声道:“清扬,师父也希望你能常回来看看,但是,下回再不要如此莽撞行事,贸然回寺,不带一名侍卫,终是让人不放心。皇上的安危关系江山社稷,你现在的身份,已经是后妃,凡事要以大局为重,切不可随心所欲、任性妄为。”言毕望皇上一眼,缓缓说道:“清扬,你还记得师父的叮嘱么?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上天下地,全在一念之间。” 清扬知道师父的所指,一时默然。 空灵方丈俯身凑近清扬的耳边,竖起四个手指,低声道:“还记得那四个字么?” 瞬间,清扬神色索然。 四个字,息心止步—— 戒身牵了马过来,文举一跃而上,揽了清扬,极速离去。 清扬在马背上回首,师父和师兄红色的袈裟在风中翻飞,耳畔又传来师父沉沉的一声叹息“你要牢记那四个字——”  “师父,你都看见了,不用为清扬担心,看样子,皇上对清扬很好。”戒身望着两人远去的身影,见师父面色凝重,安慰他说。 空灵方丈缓缓道:“正因为如此,我才更担心。”意味深长地看戒身一眼,徐徐道:“红尘幻象无边诱惑,人间情爱万念随心,堕入红尘,留恋欢爱,心有贪念无法割舍,做不到息心止步,等待着她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和折磨。” 戒身看师父一眼,沉默不语,心中却是另一番想法。 我不管什么红尘不红尘,使命不使命,皇帝不皇帝,我只要—— 只要清扬能幸福!  文举策马,感觉到清扬心事重重,低声问:“怎么了?舍不得么?下次再来吧。” 清扬摇摇头:“师父说得对,皇上的安危关系江山社稷,我身为后妃,不可任性妄为,凡事要以大局为重。” “我不会有事的,”文举沉声问:“清扬,你还害怕吗?” 清扬摇摇头:“不怕。” “为什么?”文举问。 清扬低头,扣紧文举的腰,小声回答:“因为有你在。” 文举忽然勒住马,任它慢慢踱步,一双眼睛,幽幽地盯着清扬,双手环抱住她,轻轻地笑了。 正入神,忽一低垂的枝条扫上眉头,文举一抬手,“咦——” 清扬举目望去,马儿驮着两人,竟踱到了桃林之中,打着响鼻停下,不肯再往前走。 桃林,我们怎么又到了桃林—— 四下仍是熟悉的景色,已过桃子成熟的季节,枝头的桃子已被摘走,徒留空空的桃叶,层层叠叠覆盖,就如同两人此刻厚重的心事。 记忆之箭顷刻穿透心扉。那八千里路云和月,塞外猎猎的风沙,经年的相思呼啸而来,卷袭过文举斑驳的心,他想起了往昔的一切,儿时的清扬,美好的时光,怅然道:“还记得我们的桃林之约吗?” 清扬一震,几欲落泪。 八年的苦候,望眼欲穿的每一次失望,已经在心里扎下了根,扯一下,生生地疼。 文举紧紧地抱着她,在她耳边呢喃:“清扬,你会陪着我,永远都不离开我,是不是?” 清扬与他耳鬓厮磨,幽声道:“我答应过你的,我不会变的。” 文举静静地端详她的脸,清扬也望着他,一抬眼,惊喜地喊:“那里还有一个桃子!”文举回头一看,脑袋后面确实还有一个桃子,他一伸手,摘下这条漏网之鱼,递给清扬。清扬却把它往他面前一推,示意他吃。文举歪着头想了想,将桃子在衣袖上擦了擦,咬一口,俯身喂进清扬的口中。 文举闭上眼。 清扬闭上眼。 意识回旋,时光荏苒,仿佛一切又回到最初。 还是那桃花娇艳、流光溢彩的世界,满树艳丽,及目飞花,漫天花雨倾洒下来,嫣红、粉白,洋洋洒洒,将两人重重陷在中央——   第三十六章 孕事一石激起千层浪 “太后娘娘、清妃娘娘,皇后备了点心,请两位去御花园赏桂花。”集粹宫的宫女来请太后和清妃。太后也带了一些糕点,携了清扬前去。 “皇后今天看起来气色不错啊。”太后笑道。 皇后喜气洋洋地说:“母后真是好眼力,今天臣妾确实是很开心。” 清扬抬眼望皇后一眼,嘴角笑意盎然,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但看到妹妹如此愉悦的神色,她也替妹妹感到高兴。 “说说看,有什么喜事?”太后问。 “不是我自己,是我姐姐。”皇后笑眯眯地说:“母后,是淳王妃,她怀孕了。” “好啊!”太后喜道:“来人,传我懿旨,着内务府,即刻准备各种补品、安胎药材送往淳王府,另备绫罗绸缎十匹、珍珠项链十副、玉器二十件、黄金首饰二十件一同送去,还有,嘱太医院派一专职太医随时为王府待命。”公公领命匆匆下去。 太后喜滋滋地拉住清扬的手,开心道:“赶明儿我要亲自到文浩府上去看看。” 清扬也开心地笑,静儿,已经怀了文浩的孩子,我也可以放心了。 “皇后,淳王妃,你姐姐感觉怎么样啊?”太后殷切地问。 皇后答:“还好,就是吐得厉害。” 清扬的脸上顿现紧张神色。 “哦,”太后思索着说:“赶紧叫太医看看。”说着话,眼角余光从清扬脸上一掠而过。 皇后淡淡地说:“太医已经看过了,说没什么大碍。” 清扬默默地长吁一口气,太后全看在眼里,装作无事,点点头:“第一个孩子,反应是会大些,慢慢的就好了。”  三人正说笑着拿了宫女们摘下的桂花做香囊,一宫女匆匆跑来,一见太后也在,瑟缩在一旁,不敢靠近。 太后眼神凌厉,一侧头,沉声道:“什么事?” 宫女看皇后一眼,大气不敢出,颤声道:“没……什么事。” 太后脸色一沉,厉声道:“说!” 皇后淡淡地说:“出了什么大事?有什么不能说的?” 宫女头不敢抬,低声道:“玉嫔娘娘有喜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皇后的脸色瞬息千变,举杯的手开始抖动。 清扬闻言,心里一阵痛,一阵麻,紧张地望着皇后,默然地阖上了眼。 太后猛然站起来:“太医看过了?” 宫女答:“就是刚从太医院传来的消息。” 太后一声大笑:“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一个好消息接着一个好消息!”她高兴地宣布:“拟旨,即日起立玉嫔为玉妃,拨郁秀宫给其居住,宫中所有物件,一律换新,另赐宫女六名、宫人四名。”挥手一指桌上的糕点,对那报信的宫女说:“这些,都赏给你了!”脸上容光焕发,语气愉悦:“走,瞧瞧玉妃去!” 皇后默然起身,心事重重地跟在太后后面。 清扬心情复杂,头脑里乱哄哄的一团麻,兀自跟在皇后身后,也是一声不吭。  太后一行踏进玉嫔的寝宫,玉嫔正准备从床上起身,太后疾步上前,一把按住她:“免礼,免礼。你怀的可是哀家的第一个皇孙啊,金贵着呢!”在床边坐下,执起玉嫔的手,和善地说:“哀家已立你为玉妃,赐住郁秀宫,如果你还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哀家说。”直起身来,言词凿凿地宣布:“从今日起,玉妃所有的汤药、饮食都必须造册,先经由哀家过目。”复厉声说道:“你们都给哀家听好了,玉妃若有个什么闪失,拿你们是问!” 众人皆唯唯诺诺。 皇后笑盈盈地走上前去,和气道:“玉妃妹妹,姐姐真是羡慕你啊,你一定要好生保养,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 清扬也缓缓上前,微笑道:“恭喜玉妃妹妹了。” 太后颔首微笑,吩咐贴身侍女:“去把高丽国进贡给哀家的高丽参都拿过来给玉妃娘娘。”言毕缓缓起身,环顾众人,说:“好了,都回去吧,玉妃需要静养,都不要打扰她了。”又对清扬说:“你先回去,哀家还要去太医院嘱咐一下。”眼光转向皇后:“你也回去吧,有空可以出宫去看看你姐姐。”  一脚踏出玉妃的寝宫,皇后正要与清扬分道扬镳,忽然又回过头来,笑嘻嘻地说:“你对她的恭贺是真心的么?她已拨得头筹,我是皇后,而你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甘心么?”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悠然离去。 清扬默默地走在回宫的路上,心乱如麻。 玉妃怀了文举的孩子,她怀了他的孩子—— 他是皇帝,有很多女人会为他生孩子—— 我是什么? 我只是他的妃子,是后宫中三千佳丽之一,排在他众多的妻妾之后。 她失神地走进庄和宫,进了偏殿,将自己反锁在屋里。 玉妃怀孕了,她不能说自己不嫉妒,玉妃怀的是文举的孩子,而文举,是她深爱的人。任世间再大度的女人,都不可能愿意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她也不能例外。可是,她没有办法改变一切,就象她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心意一样,她无法阻止自己爱上文举,爱上皇帝,也无法阻止别人爱上文举、别的妃子陪皇帝侍寝、别的女人怀上文举的孩子。 她忽然意识到了现实的残忍,她还爱着文举,或许文举也还爱着她,可是,一切都早已注定,无法更改,不能逆转。 她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有悲哀、有伤感、有无奈、有嫉妒、有失落,还有多少的不甘心。  师父的话又回响在耳边“你将来要走的路,会比别人的更为艰辛,因而也会更痛苦,所以你要牢记这四个字,息心止步,不贪人世间清欢,不恋红尘中情爱,方能大彻大悟,远离痛苦,做到识大体,明大理,成就大局。” 清扬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双眼满是泪水。 师父,我错了,我知错了—— 我早该听您的话,息心止步,那么我今时今日,就不会痛苦,就不会如此痛苦难耐——  息心止步吧,凡缘一起,万念随心,一切苦楚,都会接踵而至。 堕入红尘,便是万劫不复! 她木然地呆跪着,忍着深深的疼痛,在痛彻心扉的挣扎中,将过往的一幕幕,将爱过的痕迹一笔一笔生生地抹煞。 文举,我不要再爱你。 你不会还存在我的心里。 从今往后,我要抛却红尘,抛却爱情,抛却你,息心止步。  她用力压抑心痛,牙齿狠狠将嘴唇咬破。紧缩的心,猛一抽搐,“扑”的一口鲜血吐出,她虚弱地直起身子,再次想起文举,那略带几分邪气的笑脸,她猛一甩头,仿佛这一下可以将文举的音容笑貌从脑海中彻底甩掉。她面色凄切决然,从头上拔下玉簪,稍微停顿,狠狠地刺向左臂。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她浑身战抖,缩成一团。 随着胳膊的疼痛,心已显得不那么疼了。 她强撑着,站起来。 师父,我要做真正的佛门弟子,四大皆空。 息心止步。  “太后,”四喜忧心忡忡地来报:“娘娘将自己反锁在房中一天了。” 太后沉吟许久,说道:“不用担心,到时候,想通了,她自然就出来了。” 清扬,后宫中的每一个女人,都要过这一关。 过好了,就成神,以后你就什么都能想得开。 过不了,就成魔,以自己为中心,与所有后宫女人为敌。 清扬,我一直都认为,你是上天,遗落凡间的精灵,你是如此的特别,上天派你来,定有上天的道理。我相信你,一定能靠自己的定力走过这道坎,因为,能帮你的,没有别人,只有你自己。  夜幕降临,深宫寂静。 烛光下,太后沉静的脸,她望向清扬的房间,仍是悄然无声,黑漆漆一片。 文举默然地走进来,与母亲对视一眼,眼光移向偏殿:“她怎么了?” “我已册封玉嫔为玉妃。”太后轻声说,眼光望向别处。 “为什么?”文举的声音漠然。 太后起身,走近窗边,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复又转过身来,盯着文举的眼睛,幽声道:“因为她有喜了,怀上了第一个皇子。” 文举仍是漠然:“这下你称心了。” “可是有人伤心了。”太后沉声道:“皇城之中,从来都没有永远的赢家。” “你是说皇后?!”文举淡淡地说:“她从来都没有赢过。” “她想赢,却始终赢不了,还有一个人,可以赢,却总是选择放弃。不知道这一次,她会不会依然如故?”太后平静地看皇帝一眼。 “你是说清扬?”文举怅然道:“她之所以选择放弃,是因为她心里有别人。” “人啊,都喜欢自作聪明,都喜欢画地为牢。娘告诉你,你错了,举儿。”太后幽幽地说:“伤心的,可不止皇后一人。可惜啊,你太不懂女人的心。” 文举的眼光阴鸷地射过来,她的话,是何意? 女人,真是麻烦,有什么不能明说,非要饶圈子。 他毅然转身,走向偏殿,太后在他身后沉声道:“她现在不需要任何人打扰。” 文举回过头来,直视母亲。 “你今天应该去郁秀宫,”太后严肃地说:“她怀了你的孩子,这是第一个皇子。”言语中透出压力,隐含逼迫的味道。 “我去哪里你管不着,”文举冷冷地说:“怀了孩子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皇帝,”太后仍坚持:“如果清妃想通了,现在出来,也会劝你去的。” 文举没有任何反应。 “皇帝,”太后加重了语气:“你认为,清扬会爱上一个不近人情的男人么?” 一下就击中他的软肋,他又回想起桃林里,他看见清扬眼中自己的形象,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冷漠而僵硬,说不出的陌生。 他默不作声,径直出去了。 太后一摆手,公公悄然跟上。 未几,公公回报,皇上往郁秀宫方向去了,太后会心一笑,清扬,你是一帖良药。  “太后,时候不早了,您该歇息了。”宫女在一旁提醒。 太后从绣架上抬起眼,扫一眼漆黑的偏殿,问:“清妃娘娘还没有出来吗?” “里面没有一点动静。”宫女担心地说。 “你们都下去吧,”太后轻声说:“哀家今夜要陪着娘娘。”  皇上驾临郁秀宫,玉妃出来迎接,皇上看了她半天,就是这个女人怀了我的孩子,我怎么对她,也没什么印象啊—— “玉妃,你要好生调养身子,”转身喊公公:“涂公公,你是内务府总管,要好生侍侯。”在郁秀宫瞎转了一圈,完成任务一般就出来了。 才出郁秀宫,忽然就精神焕发,换上便装,悄悄出了宫。  杜可为正在斗蝈蝈,忽听一人朗声道:“杜兄好雅兴啊。” 杜可为暗笑,悠然道:“有人深夜造访,比我更有雅兴。”嘻嘻一笑,叩拜:“皇上!” 文举手一挥:“繁文缛节少来,你我之间,能免则免。”言毕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 “看样子,心情不好啊。”杜可为笑道:“臣斗胆,猜猜所为何事?” 文举默然瞟他一眼,又陷入心事里。 “是为了清妃吧,呵呵。”杜可为轻轻点中他的心事,故做惶恐道:“臣该死,妄自揣测圣意。” “唉,”文举叹道:“清扬一天不吃不喝,将自己反锁在房里。” “所为何事啊?”杜可为皱眉。 “我也不知道,”文举烦躁道:“太后说我不懂女人的心思。你说,玉嫔怀孕了,关她什么事?太后还说,伤心的不止皇后一人。” 杜可为仰天大笑,眼泪都快要笑出来了。好半天,终于忍住笑,感叹道:“行军打仗你是真男儿,这儿女情事你是真白痴啊——” 文举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解。 “她吃醋了,”杜可为点醒他:“她喜欢你啊!太后都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她伤心了,哪个女人愿意跟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玉嫔怀孕了,怎么跟她没关系,关系可大了。” 文举愕然:“可她喜欢的明明是文浩啊?!她亲口承认了的。” “有时候,女人比男人更会撒谎。”杜可为颇有深意地笑。 文举如坠云里雾里,想起带她回归真寺,两人桃林里温馨柔情的一刻,好象有些明白了杜可为的话语。 “这就是所谓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了。”杜可为笑问:“她看见你会脸红不?” 杜可为拍拍他的肩,爽朗道:“这不就结了——”文举点头,仿佛又看见清扬如泣如述的眼神,兀自发呆。 “可是,”文举踌躇着,将在归真寺桃林里看见文浩与清扬相拥痛哭和昆仑湖畔私会两事说出,那始终是他心里的一个结。杜可为沉默半晌,忽然说:“与女人相处可不比带兵,女人是要哄的,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文举走近桌边,拿起笔,在纸上写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八个大字,怔怔地望着。 清扬,真是我不懂你么? 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又还要为你做些什么? 如果我付出所有的精诚,你是否就会为我敞开心门? 八年的远离让我失去你,要多久的等待才能再次唤回你的心? 哪怕是永远,我也要去做! 只因为我爱你——  庄和宫的清晨,偏殿的门打开了,清扬在门口稍站,就进了太后的寝宫。 “我等了你一夜。”太后说。 “是清妃无能,让母后担心了。”清扬跪下。 “想通了么?”太后悠然地问:“可以告诉我答案吗?” 清扬缓缓地抬起头,面容一派纯净,沉声道:“息心止步。” 太后有些吃惊,这与她料想的结果有些出入,虽然方向是一致的,清扬绝不会成魔,但她没想到,清扬没有选择认命,还是同以往一样,依然选择了放弃。她蓦然间有些痛心,怅然道:“清扬啊——” 清扬目光清澈地望向太后,静静地说:“请母后允许我搬出庄和宫,请母后另行择殿给我居住。” “你已经决定了么?”太后有些失落。 “是的,”清扬回答:“今后所有的一切,我都要自行承担。我会谨记母后的教导,靠自己,想清楚,站直了,稳稳当当地走下去,并且永远都不要回头。” “那你答应过我的事呢?”太后又问。 清扬望向太后的眼睛,明白她所指的事,是好好待他,感化他,影响他。她嘴角掠过一丝浅笑,说:“我会尽力而为的。” “好吧,”太后想了好久,终于艰难地开口,应允了,忽又忧伤地说:“你走了,文举再难有机会来看我,陪我吃饭了。” “不会的,”清扬平静地说:“还会有很多的机会,”温和地看太后一眼,坚定地说:“你要相信我。” 太后闻言愣住,这是清扬么?一夜之间,怎么好象变了一个人,不再是往日忧伤满腹、心事重重的样子,周身又散发出至纯至美的风采,如此的气定神闲,自信倨傲,清灵脱俗,那凛然的气度,让太后都一时觉得气短局促。 太后突然一把拉住她:“清扬,你到底是谁?” “我是清扬啊。”她微笑,迎着太阳的脸上反射出一层淡淡的光晕。 “你到世间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太后直直地问。 清扬略一思忖,回答:“来完成我与生俱来的使命。” 太后猛然发现,清扬的周身飘起一阵淡淡的似有若无的雾气,围绕着她白色的裙裾,她以为自己一夜未睡,眼睛花了,揉揉眼,再去看,还是如此,她瞪大双眼,惊惧地问:“什么使命?” “你曾经应允过我,我可以不回答,到该说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的。”清扬颇有深意地一笑,飘然离去。 太后愣在当场,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天呐,这是清扬么? 她到底是谁? 她到底有什么与生俱来的使命? 这样一个冰清玉洁的女子,难道真是下凡的仙子?!  清扬缓步走在去集粹宫的路上,雪白的裙裾在风中飘飞。 师父,我一定可以做到的,我一定要做到! 息心止步,不贪人世间清欢,不恋红尘中情爱,以拯救苍生社稷为己任,完成我与生俱来的使命。  第三十七章 成竹在胸后宫做交易 集粹宫,皇后正在梳头。 “你怎么梳的?笨手笨脚!给我滚下去!”皇后气急败坏地将梳子惯在地上,又伸出胳膊一揽,将桌上所有的首饰都推到地上,大声叫喊:“出去,都给我滚出去!” 宫人们吓得半死,赶快都出去了。 皇后这才伤心地趴在桌上,放声大哭。 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才是皇后,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应该是属于我的!我要为他生第一个孩子,我要生下皇长子,这样,我才能得到他的爱,他更多的爱,更多的关注,更多的荣宠。 为什么怀孕的不是我,太后喜欢的是清扬,皇上喜欢的也是清扬,而现在怀孕的是玉嫔这个贱人,那我是什么?我是什么!我昨天还在取笑风清扬,说她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其实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的是我自己,她没有怀孕,但至少她还有皇上的爱,太后的关心,可我,什么也没有! 我是皇后,一个备受冷落的皇后,我心里的苦,只有天知道。如果可以交换,我宁肯,用皇后的位子换皇上全部的爱,就象风清扬,让她做我,让我做她。皇上看她的眼神,皇上对她的微笑,哪怕给我一回,我也够受用终生了。 玉嫔,小贱人,生就一副下贱相,死狐狸精!我从前根本就没有把她放在眼里,如今她却母凭子贵,不但太后亲**问,升为妃子,还赐住郁秀宫,郁秀宫可是当年太后当贵妃时候的寝宫,太后的心意,一看便知,如果小贱人生下个皇子,她就能当上皇贵妃!她就会危及我的位子!一只野鸡,还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我呸!我要掐死她!我绝不能让她得逞! 皇后愤恨地将茶杯惯在地上,纠住自己的头发,又呜咽起来:“皇上,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不能对我好一点?”  一双温暖的手轻轻地放在了她的肩头,她止住哭,忽然回头惊喜地喊:“皇上——”眼神旋即暗淡下去,愤怒又涌现出来:“你来干什么?连你也想看我的笑话?!” 面前的白衣人儿轻轻坐下,柔声道:“我不是来看笑话的,我来,是想同你做一笔交易。” “你,”皇后鼻腔里哼一声:“就凭你——” “我有办法让你怀孕。”清扬笃定地说。 “那你干嘛不先让自己怀孕?”皇后不屑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不会跟皇上在一起。”清扬微笑着说:“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除了我,你还能相信谁?!你已是四面楚歌,地位也岌岌可危。如果你能生一个皇子,便可以保住位子。” 皇后陷入沉思,狐疑地看她一眼,风清扬,你怎么好象脱胎换骨了一般。 “你可愿意跟我做这笔交易?”清扬又问,强调一句:“你要想清楚,我可要走了,以后可没有机会了。” 皇后咬咬嘴唇,在清扬要迈出殿门的那一刻,终于下定了决心:“等一等,我们可以成交。” 清扬早已成竹在胸,知道皇后求胜心切,必会答应。缓缓回头,低沉地问:“知道我会要你以什么作为交换吗?” 皇后倒吸一口凉气,莫非,她想要我皇后的位子? 清扬含笑的眼睛似看透她的心事,沉声道:“我对你皇后的位子可没兴趣,有兴趣的话你也坐不到今天,你说是吗?” 皇后默然,冷冷地说:“那你要什么?” “我要,”清扬停顿一下,一字一顿地说:“我要你从今天开始,以后都不要再害人。” 皇后的眼睛恶狠狠地瞪过来,清扬毫不示弱地对眼过去,逼视着她。皇后先就软了,低声道:“我,答应你。” “好,你要记得你今天说过的每一句话。”清扬徐徐起身,雪白的身影走向门边:“皇后,你该有个皇后的样子,象今天这样披头散发、张牙舞爪的形象不要再出现,还有,以后要注意自己的脾气,皇上可不喜欢暴躁的女人。” 这话传过来,皇后转身,走进梳妆台,镜中的女人,发乱眼肿,哪里还有一点皇后的样子,她默然地拿起梳子。 风清扬,真的有办法让我怀孕、保住皇后之位吗? 她为什么要帮我? 真的是为了让我不要再害人?! 莫非,她跟玉嫔是一伙的,或是,她想先把我弄下去,再跟玉嫔斗?! 风清扬,到底是敌是友?到底可信与否?  清扬顺着暗红色的宫墙回庄和宫。 幽香,太后不喜欢你,就是因为你心机太重,害人太多,如果你真能做到不再害人,太后和皇上也不会轻易废后,有了皇子,你的地位将更加稳固,到那时,你就更加没有害人的必要了。 人,坏事不能做得太多,会遭天谴的。 让我来给你创造一个可以改过自新的机会,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你可以重头来过,现在还不算太迟。 让姐姐,来成全你。  清妃迁往明禧宫,就在太后庄和宫的隔壁。搬过去的当天晚上,皇上就去了明禧宫,摒退所有人。 “清扬,”文举环顾一周,沉声道:“你终于有自己单独的寝宫了。” 清扬不语。 他察觉到她的异样,走近,用手撩她的发,她一侧脸,躲开。 “你还在生气么?清扬。”文举轻声试探。 清扬不语。 “是因为玉妃怀孕的事么?”他凑近清扬的脸,嘻嘻坏笑:“你吃醋了?你还是爱我的,不是?!” 清扬抬眼,平静地望着他:“你错了,皇上。” 他的脸色忽然沉了下去:“我哪里错了?” 清扬,你怎么又叫我皇上,我是文举啊—— “因为你是皇上,后宫中所有的女人都是你的妃子,都应该为你生孩子,我生什么气,吃什么醋?!”清扬悠声道。 文举涎着脸又笑:“你还说不是吃醋?!”一把抱住清扬,笑着说:“我就想你能替我生孩子,越多越好,只要是你生的,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我都喜欢。” 清扬轻轻地拿开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地说:“皇上,清妃只能做你名义上的妻子,永远也不可能为你生孩子。” 文举脸色骤变,目光阴沉地望向清扬。 清扬并不惧怕他,坦然地迎着他的目光,静静地说:“我答应过你的,我会陪着你,永远都不离开你,但是,做为条件交换,你不能碰我,我只做你名义上的妻子。” “我才是皇帝,我不会答应你任何事,而你,也不能抗拒我。”他霸气地说。 清扬轻瞟他一眼,沉声道:“那你尽可以试试。” “今夜我就要你成为我的女人,以后你还要为我生孩子,”文举斩钉截铁地说:“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伸手就去拉她。 清扬后退几步,手一抖,一支匕首指向自己的咽喉。 “我是皇帝,你不可以违抗我!”文举一愣,复又愠怒,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吓倒我么?!他决然前进一步,清扬的匕首刺入皮肉之中。文举谅清扬不敢,也不会自决于他面前,他不为所动,再上前一步。清扬手中用力,匕首深刺肉中,血缓缓地流下来。 文举冷冷道:“你激怒我,不怕归真寺遭受灭顶之灾么?”他以为提到归真寺清扬就会让步,可是他马上就发现自己猜错了。 清扬面无表情,漠然道:“人一死,万事休。我身后的归真寺,只能自求多福了。”手中的匕首扎得更深。 文举的脸上抽搐一下,冷冽地说:“给我一个理由。” “没有理由。”清扬决然道。 “是不是文浩?”文举咆哮。 清扬不屑地瞥他一眼,不语。 文举眼中的怒气忽然消退,柔声道:“是玉嫔怀孕了,你恨我么?你恨我跟别的女人上床么?” “你跟谁上床,与我无关,”清扬淡然道:“你跟别人上床的好戏,我见多了。” 他蓦地想起,多少次在其他后妃的宫中对清扬的羞辱,心,开始隐隐作痛,神色,黯然,他急切地想向她解释,可要如何开口,一时哽住,动容道:“清扬——”脚,又向前移动。 清扬的手猛地对内一扎,血,急速流下胸口,染红胸襟,文举已然听到了清扬喉管里扯风的声音,她刺破了自己的喉管。文举站在原地,再不敢动,徒伸着手,急切道:“我不过去,你收手,你收手。” 当下连退几步,怅然道:“清扬,你这是何苦呢?你跟我说句实话,如果站在你面前的是文浩,你也会这样么?”言毕一双眼,定定地望向清扬。 清扬在心底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决然道:“也一样。” 文举的脸上悲喜交加,原来,文浩,在她的心里,也不见得比我更重。 原以为,文浩在她心里,无可比拟,但至少,现在我已跟他持平。 清扬的秉性,倨傲刚烈,不能强逼,或许假以时日,我就可以盼得云开见月明。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啊—— 文举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清扬,你可知道,我是如此地害怕失去你?! 只有你活着,我才有希望,只要你答应留在我身边,我就可以等。 上次落水事件,我差点就失去你,我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我什么都可以忍受,什么都可以退让,什么,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好吧,我答应你。”文举背过身去,将自己心里的、眼里的伤悲深深掩藏。 清扬这才放下匕首,捂住伤口,冷冷地说:“记住你答应我的事,你要知道,一个人想死,是很容易办到的。” 文举无声地苦笑,默然阖眼,清扬最后的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他的心,他无限悲凉地说:“我真想扒开你的胸,看看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可以这么冷酷无情?!” “皇上,你问我的这句话,有很多人,也想这么问皇上。比如说,皇后。”清扬扶着桌子坐下,漠然道:“这句话,皇上不该问我,因为,清妃,是没有心的人。” 文举仰天大笑,索然地离开了明禧宫。 清扬,我竟是真的与你变成了咫尺天涯—— 我们之间,真的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吗? 马背上的甜蜜时光,我曾一度以为,我又拥有了你的全部,可是,你终究还是如母后所说,跟以往一样,决然地选择了放弃。 是我在你心中还不够份量,不够你彻底地、投入地爱一次么? 还是,你太脆弱,害怕受伤? 或者,仍是因为文浩?! 清扬,我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知道我对你的爱,才能让你死心塌地地爱我一次——  清扬坐在桌前,轻轻地擦拭匕首。 她想起了儿时跟师父的那段对话。 “挨了打,服气吗?”空灵方丈问。 梵音点点头:“我知错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过你可不能在心里暗暗记恨八师兄啊。” “不会的,三师兄说,八师兄其实是寺里最疼我的人,他疼我疼在心里。师父,为什么最疼就是疼在心里,不可以疼在别的地方?” “因为心是一个人最重要的地方,一个人可以什么都没有,就是不能没有心,一个没有了心的人就不能被称之为人了。”  烛光映照着清扬绝美而平静的脸。 师父,我现在已经是一个没有心的人了,没有心,真好,没有所求,也没有痛苦。 文举,我知道你爱我,请你原谅我,我不能再爱你。 因为我已经选择了息心止步,我永远也不能再回头。  “太后!”一大臣跌跌撞撞跑进庄和宫,太后抬头一看,是御史张大人,她扫视一眼,斥责道:“风急火急地干什么!又不是天塌下来了。” “太后,您得赶快,不然就真的会出大事了!”张大人急切地嚷道:“皇上要杀左大人!” 太后脸色骤白,左大人三代忠良,为人耿直,是先皇倚重的大臣,素来喜欢忠言直谏,她沉声问道:“所为何事?” 张大人惶恐地望太后一眼,太后心忖,莫不是跟我有关,开口说:“张大人尽管直言。” 张大人这才回答:“今年淮北遭灾,颗粒无收,而孝慈宫耗资巨大,百姓颇有怨言,左大人上书,要求皇上停工,将建造银两用以赈灾,皇上大怒,要拖出去斩立决。” 太后一冲而起,就要赶往朝堂,忽然止步。 不行,我要是贸然前去,举儿不会听我的,定会适得其反,救人如救火啊,她急得团团转,一时之间难以想出万全之策。 忽然,她想到一个人,轻松地笑了。  太后冲进明禧宫一把拖了清扬就走,清扬正要问,太后急道:“边走边说,边走边说。”  朝堂之上,大臣们都跪在地上求情,皇上还在发怒:“你们都不想活了是不是?!” 周丞相小声上奏:“皇上息怒,左大人一门忠良,请皇上体恤啊。” “那谁来体恤朕?!”皇上抓起桌上的奏折一摔:“朕要做的事,你们哪一次痛快答应过,究竟是朕是皇帝,还是你们是皇帝?!”凛然道:“谁再求情,朕就砍了谁!” 大臣们噤声,吓得头不敢抬。 一个雪白的身影从从殿下应声走进来,群臣侧目一看,竟是清妃。 清妃款款走进殿中,跪下。 “你来凑什么热闹?!”皇上有些吃惊,但怒气未消:“朕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谁求情,就砍了谁。”语气凛冽,让人不寒而栗。 大臣们胆战心惊地望向清妃,殿门外的太后悄悄捏了一把汗,她不知,清扬将如何处理。 “臣妾是来送命的。”清妃沉声回答。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龙椅上的皇帝也吃了一惊,她,竟敢如此直白。 清扬,你真的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么? 座下一片沉默。 清扬抬起头,望向高高在上的皇帝,轻启朱唇,无比清晰地说:“臣妾愿以自己的性命换左大人一命。”声音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朕要是不允呢?”皇上漠然道,听上去,气已经消了。 “皇上一定会应允的。”清妃言辞凿凿,毋庸质疑。 “为什么?”皇上好奇。 “皇上是千古明君,绝不会因为一个后宫的妃子舍弃国之良臣、寒众大臣的心、受天下人的指责。”清妃缓缓道:“圣怒难消,如果今天一定要死一个人,皇上会赐死的一定是臣妾。”  清扬,你又来逼我。 皇上已听出了话里的弦外之音,诛杀忠良,寒大臣的心,受天下人的指责,清扬,你是在提醒我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朕生气为什么一定要死人,算了,都下去吧。” 大臣们鱼贯退出,周丞相回首深望清妃一眼,太后抚胸长吁一口气。 大殿静悄悄的,清妃还跪在地上。文举踱下来,凝神望着她的黑发,柔声道:“起来吧,地上凉。”清妃起身,侧立一旁,低头不语。 “已经没有外人了,”文举柔声问:“你好大的胆子,知道后宫干政是什么罪名么?” “臣妾知道是死罪,”清扬低声道:“形势所逼,情非得已。” “你为何一定要以性命相挟?”文举动情地说:“清扬,你明知道我舍不得让你死,你为何要一再逼我——” 清扬抬头,目光停留在文举的脸上,轻声道:“你不能任性,因为你是皇帝。” “你始终还是在为我设想的,不是么?”文举感动,情不自禁地靠近清扬,想抱住她,清扬却决然转身,匆匆离去。  周丞相轻步靠近太后,轻声问:“太后,刚才殿上的娘娘可是归真寺空灵方丈的关门弟子?” 太后止步,问:“怎么了?” 周丞相亦步亦趋:“百姓都传言她是仙女下凡。” 太后悠然一笑,问:“周丞相以为如何?” “臣早有耳闻,一直未能得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胆识超人,聪明过人,可敬可畏。”周丞相认真地说:“刚才殿上所作所为,实在令人折服。后宫有如此明理大义的妃子,真是朝廷之福,社稷之福啊。” 太后点点头,朝前走,再也没有回头,抛给周丞相一句:“以后有什么事,你们可以径直去找她,哀家也累了,是可以休息休息了。” 清扬,你到底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到底没有辱没我的**。 举儿,我就交给你了。 这整座皇城,将来我也都要交给你。   第三十八章 忧柔胸怀缓和母子情 庄和宫,太后叫人请来了皇上,说是有要事相商,另一头,又派人去叫清扬过来。宫女回报,清妃一早去了先祖祠,还要一会才能回来。 而皇上,已经到了。 文举请过安后,直奔主题:“母后,儿臣还有要事在身,有什么紧要事请母后直言。” 太后沉默了,到底是说还是不说,望一眼门口,清扬,怎么还没有来? 文举催促道:“请母后明示。”口气显得有些不耐烦。 太后知道捱不过去了,只好开口:“举儿,娘有一个想法,既然左大人也上谏了,那就还是考虑一下,缓建孝慈宫吧。” “不行。”文举断然拒绝。 “淮北赈灾需要银两呢。”太后轻声道。 “这个不需要母后操心,儿臣自有办法。”文举漠然地说。 太后听后神情一派沮丧。举儿,你真的就这么讨厌娘么?非要我搬出皇宫?!她幽幽地说:“举儿,娘在皇宫住惯了,不想挪动。”眼睛却望着文举,儿子,不要赶娘走,让娘留在你身边吧。 文举并不看她,只阴沉道:“孝慈宫是儿臣的一片孝心,母后怎么可以不领情呢?” 你不想搬,还想赖在这里给我碍手碍脚,做梦!前几日清扬上殿劝戒,定是你指使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老了老了,还不安分,非要把手伸到朝堂上去。既然如此,就不要怪我狠心。 “你的孝心娘心领了,孝慈宫以后再建吧。”太后仍不死心。 “朕已经说了,不行。”文举慢吞吞地说。 太后严肃起来:“不要再建孝慈宫,劳命伤财,纵然你是皇帝,也不可任性妄为!” 听见如此凌厉的口气,文举颇不以为然:“正因为朕才是皇帝,皇帝要想的事情,你就不要再想了,有些事,不该是你考虑的。” “你!”太后气得浑身发抖,大声斥责他:“身为皇帝,不为百姓着想,只为一己之私,连我都为你感到羞愧!” “难道你不是为了一己之私?!总是对孝慈宫一事推三阻四,不就是不想搬嘛,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文举反唇相讥。 “逆子!”太后气得差点背过气去。 文举眉间怒火跳动,却隐忍不发,依旧冷淡地说:“如果你以后还用这种口气跟朕说话,朕可要对你不客气,你要知道,朕是皇帝!” “你是皇帝?哼!”太后咬牙切齿道:“没有你娘我,你当得成这个皇帝?!” “当然,”文举揶揄道:“朕是得感谢你六亲不认的狠毒手段。” 太后气急,嘴里叫着:“混帐东西!”冲过来揪住文举,文举反手一推,太后摔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想起过往的种种,不禁悲从中来,索性坐在地上,伤心得涕泪横流。 文举见母亲如此伤心,有些不忍,但想到往昔母亲令他不快的作为,面上又现坚决之色,愤然转身,却停住。 清扬站在门边,望着他。与文举四目相对,嫣然一笑道:“我真想扒开你的胸,看看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怎么可以这么冷酷无情?!” 文举一怔,这不是那天,我在明禧宫对清扬说的话么?我当时是多么的痛心疾首,可现在,清扬却故意以此来回敬我,她,原来是在责怪我啊—— 清扬越过文举,款款走过去,扶起太后,悠声道:“今天真是开了眼界,原来这世上,还有比我这个无心之人更无情的。” 她在讽刺我?!文举才被她的话触动,心里已经动摇,却又出其不意地被她奚落,不禁怒从心起,剑眉倒竖,蛮横道:“你也胆敢如此对朕说话?!”话语之中,杀机骤现。 太后担心不已,紧张地盯着清扬的脸,死死地扣住清扬的手臂。 清扬静静地转过身,面对着文举,用一种异常温柔的语调说:“我从小就没有娘,但我好羡慕别人有娘,没有人的时候,我就跑到寺里的老槐树下,对着槐树叫娘,想象娘的摸样。有娘可以孝顺,也未尝不是为人子的福气,你要知道,这对你触手可及的幸福,是多少人穷尽一生,都无法达成的夙愿。”她的目光从文举的脸上移开,投向广袤的天际,声音也飘渺起来:“人,为什么总要等到失去了,才来后悔呢?”她缓缓地回过头来,清澈的目光绵长,柔声问道:“你可以确定,将来的某一天,你不会后悔么?文举——” 文举—— 她终于又肯叫我文举了, 他的心战栗,被她动情的话语唤起了心底深藏的柔情,那双英气的虎眼里,戾气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脉脉的柔情,僵硬的脸慢慢柔软,他望着她,忘记了身边的一切,眼里只有一个她。 太后有些惊异地看着文举的变化,她默然地看清扬一眼,清扬的眼睛里,似乎已经没有了爱情,但,包含了更浓的意味,是无暇,是圣洁,还是……太后想不出更合适的词语,站在原地失了神。  “母后,我们今天都在这里陪您进晚膳。”清扬轻轻地推了推她。 太后喜道:“好,好啊。”再去看文举,还站在原地,兀自望着清扬,唇边浅笑浮现。太后轻轻一推他,文举一愣神,顷刻间红了脸。 儿子,此刻竟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太后复又望清扬一眼,心里感叹, 清扬,你到底是谁? 是上天派你来拯救他的么? 你到底负有什么样的使命?  席间,清扬问文举:“皇上,可以问朝堂的事吗?” 文举看她一眼,点头。 “那淮北的灾情,有多严重?”清扬轻声问。 文举沉声道:“颗粒无收,眼见已到冬天,雪一下,又是哀鸿遍野啊。” 清扬凄然道:“又有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要发生。”放下碗筷,不再动了。 “也不少你这一碗饭不是?”太后劝她:“先吃了饭再想办法。” “挨饿的滋味不好受。”清扬望着桌上的菜肴发呆:“我小时候犯了错,师兄就罚我不准吃饭,我饿极了的时候,做梦都梦见好多好吃的,可惜每次要大快朵颐的时候,我都要醒来。” 太后看着清扬懊恼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文举默然地盯着她,怪不得,清扬会有那么一副风卷残云的吃相,看样子,常常是挨罚不能好好吃饭。他怜爱地注视着她,心中泛酸。 清扬,有我在,再也不会有人罚你不准吃饭。  “不如,”清扬犹豫片刻,试探着问:“皇上,还是缓建孝慈宫吧,那银两,赈灾也许够了。” 文举抬头,望着清扬,不语。 太后定定地望着文举,又为清扬捏了一把汗,下午母子俩才为此事起过冲突,儿子大为光火,现在又提起,只怕不妥。 文举的脸色却一贯平静,沉思片刻,答道:“恩,先缓一缓也好。” 清扬离坐款款拜下:“臣妾替淮北百姓拜谢太后,拜谢皇上。” 太后默然地看着,陷入沉思。 清扬,在他心中的份量,比她料想的还要重。  清扬与文举出了庄和宫,一路默默无言到了明禧宫门口。 清扬停住脚步,躬身拜下:“皇上,时候不早了,请回宫歇息。” 文举沉默半晌,怅然道:“进去坐坐都不可以么?” “集粹宫已经不远了,皇上如果累了,可以去那里坐坐,”清扬低声道:“皇后一直都在等您。” 文举定定地望清扬一眼,走了。 过了些时候,公公来报,皇上没有去集粹宫,而是回了正阳殿。 清扬的眉头就索了起来,问道:“皇上有多久没有去集粹宫了?” 公公答:“有近十天了。” 清扬又问:“查查值事房的登记,皇上最近临幸了几名后妃?” 公公答:“近十天,皇上没有临幸任何后妃。” “那皇上每晚都在做些什么?”清扬问。 公公再答:“皇上一个人在正阳殿,每天批阅奏章到深夜。” 清扬点点头:“辛苦李公公了,下去吧。” 公公跪下:“请娘娘不要这么说,奴才担当不起,奴才家里遭灾,若不是娘娘差人多方找寻,还送去银两,奴才的娘和弟弟们不被水淹死也会被饿死,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跑点小腿算什么,以后有什么事请娘娘尽管开口,奴才一定竭尽所能。”  这天夜里,太后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归真寺大悲殿,太后伏在观音菩萨脚下,菩萨警肃的声音传来:“庞绮萝,你醒悟了么?” 太后恭声道:“信女不知所为何事?” 座上观音沉声道:“人人心中有明镜。” 太后谓然长叹一声:“信女自知罪孽深重,甘愿受罚。” 观音道:“你抬起头来——” 庞太后抬头一望,正迎上观音菩萨的眼光,她一怔,菩萨眼里的光彩,似曾相识。 观音菩萨沉声道:“罚你不得善终——”,缓缓抬手,竖指一弹,忽一阵金光劈头向太后打来,直入其胸,。 “啊——”太后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只觉胸口剧痛,她揉按着胸口,惊惧不已。  清扬叫沈妈备了黄金百两,去找内廷总管涂公公,与涂公公一席密谈,涂公公收下了黄金。出了涂公公房间,沈妈悄声问:“为何要送钱给公公?” 清扬笑道:“为了办事方便。” 沈妈奇怪:“你是娘娘,为何还要贿赂他,有什么事,你大可直接吩咐他。” “吩咐他,他当然会办事,贿赂他,他才能办好事。”清扬思索着说:“我需要他用心地帮我办事。”边往前走,边轻声道:“涂公公是太后的人,但他避忌皇后,我想帮皇后,只能以重金买他个沉默。涂公公为人,倒是讲信义,他最大的特点,就是爱钱,太后曾经说过,只要你给他钱,他就会好好替你办事,钱越多,事越好办。” 沈妈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想一想又问:“那李公公呢?” “李公公是家中的长子,当年就是因为要养活瘫痪在床的娘和年幼的三个弟弟,才进宫当公公,对于他来说,照顾好他的家人就是对他最大的恩赐。” 正说着话,远远地看见内廷副总管钱公公走过来,清扬抢先一步,先行拜下:“公公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请受我一拜。”公公惶恐道:“您是娘娘啊,使不得,奴才消受不起啊——”慌忙屈膝跪下。清扬也不顾他的阻拦,迎头一拜,公公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清扬柔声道:“清妃出身卑微,在宫中势单力薄,而君恩不常在,公公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后就是我的贴心人,往后有什么事还请公公多为我担待。”言毕又行一礼,公公连身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待公公远去,沈妈才小声嘀咕:“清扬,他救了你,皇上已经赏了他了,连升几级,你身份尊贵,何必行此大礼。” 清扬却说:“他救我一命,行个大礼算什么?!他刚从碧熙园调过来,还没有成为任何一个妃子的内应,而他,此时此刻也正想找一个靠山,以保自己的平安和发达,我能够对他知恩图报,对他恪尽礼仪,就算他成不了我的人,投奔了别的妃子,将来也不会对我不利,关键时刻应该还是会伸手拉我一把。” 沈妈听了这话,惊讶得半天都合不上嘴:“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太后教了我一半,自己领悟了另一半。”清扬回答。 “清扬,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沈妈幽声道:“皇宫到底还是改变了你。” “任何人,任何事都改变不了我。”清扬严肃地看着沈妈,沉声道:“我要在这杀人不见血的皇宫里活下去,直到完成师父交付的使命,到那时,我才能做回我自己,做回真正的自己。”她深情地望向沈妈,抬手抚过她额前的发,柔声道:“到那时,我就带你走,我会有很多的时间,可以好好孝敬您。” 沈妈的眼圈一忽就红了,清扬,还是从前的清扬啊——  又是一个令人焦躁的黄昏,皇后坐立难安,叫宫女:“去请清妃娘娘过来。” “我已经来了。”话音未落,清妃已经进了门,吩咐下去:“端盆温水上来,然后都下去。” “你答应了我什么?都快十天了,一点动静也没有!”皇后忿然道:“皇上跟本就把我给忘了,你分明是在捉弄我!” “稍安勿躁。”清扬沉声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要知道,这十天,皇上并没有召幸任何后妃。” 一句话,皇后就象泄了气的皮球,不做声了。 清扬绞了帕子,来替皇后擦脸,皇后把脸一别,不肯合作:“我不洗脸,我午睡后才化好的新妆。” “正因为化了妆,我才给你洗脸。”清扬冷冷地说着,重重地捏住皇后的下巴,将她的脸用力扭过来,帕子往上一盖。 皇后猛地起身,推开她,发脾气:“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对我?!” 清扬看她半天,等她不做声了,才开口说话:“皇上不喜欢浓妆艳抹的女人。”皇后沉下了脸,清扬走过去,将她摁在椅子上,她又不合作,清扬漠然道:“再耽误下去,今夜你又该是一人独眠了。” 皇后突然抬头看清扬一眼,似乎明白了她的来意,乖乖地坐下,不折腾了。清扬默然地替皇后洗完脸,又将她摁在梳妆台前,重新帮她梳了个头,这才看着镜中的皇后露出一丝笑容:“你看,天然去雕塑,清水出芙蓉,多美的一张脸啊。” 皇后看一眼镜中的自己,确实是一个美女,没有了胭脂成堆,也没有了金饰累赘,却也更突显容貌秀丽,她羞怯地一笑,目光一移,望向清扬,镜中的她正含笑望着自己,眼神温柔而真诚,皇后心中一动,怕被她发觉,忙垂下眼帘。 她,为何,用那样的眼神望着我? 我,为何,会觉得如此地亲切?  清扬打开衣柜,一番寻找,拧出一件淡绿色的薄衫,叫皇后换上。皇后又不情愿了:“夜里很凉的,你想我生病啊?” 清扬不语,拿着衣服冲皇后抖了抖,皇后犹豫片刻,还是换上了。 “见到皇上,你会怎么做?”清扬问。 皇后想了一下,扭捏一阵,忽然脸上堆笑,娇声道:“皇~上——” 清扬忍不住想笑,憋住,顿顿地说:“收起你那虚伪做作的一套吧,皇上是何等聪明的人,一眼就能看出你的企图。” 笑容从皇后脸上消退,她黯然地低下了头。 清扬的心扯痛了一下,缓缓地走过去,轻声对皇后说:“你要悄悄地走进去,尽量不要打扰皇上,不要让皇上发现……”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听不见,皇后咬住嘴唇,听得煞是认真。 “娘娘进殿前,你要提醒娘娘将斗篷脱下,并且马上送回来。”清扬吩咐完宫女,将斗篷给皇后披上,柔声道:“可能会有些冷,你能坚持住吗?” 皇后用力地点点头。 “把东西端上来。”清扬这才唤来宫女,将一个保暖的碳壶交给皇后,轻声叮咛:“千万记住我跟你说的话。” 皇后又用力点点头。 走出宫门,皇后回头,目光殷切地望向清扬。清扬点点头,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温和地说:“去吧,一定能行的。” 皇后的身影走向正阳殿,消失在夜幕中的后宫。 清扬站在集粹宫门口,目送着皇后远去的身影。 妹妹,记住照我说的话去做,不然,你只会离皇上越来越远。 她抬头,看见皎洁的月亮。 老天,你保佑香儿吧,赐给她一个孩子吧,她是多么爱他,又是多么需要这个孩子啊——  第三十九章 巧使妙计皇后重新得恩宠 皇后悄然进了正阳殿,抱着暖壶,蹑手蹑脚地在角落里坐下。 皇上正用地批阅奏章,时而皱眉,时而沉思,全然不觉皇后的到来和存在。 皇后静静地坐在那里,深情地望着皇帝,等待着。  月亮渐渐升到高空,奏章已快批阅完,皇上放下笔,揉揉发酸的手腕和疲惫的双眼,站起身来仰仰脖子,走到殿中央,望着庭中的月亮发了一会呆,刚刚收回目光,却看见殿角的座椅上一个浅绿的身影。 他轻轻地走过去,只看见一团乌黑的头发,这女子,怀里抱着什么东西,已经趴在茶几上睡着了。 依据穿着打扮,他不知道她是谁,他的妃子太多了,看见了他都未必想得起来。唉,又是一个后宫中的怨妇,他忽生几丝怜悯,见椅上的女子衣裳单薄,而秋夜霜降凉意深重,折身拿了一件披风,轻轻地给她盖上。未料想却惊醒了椅上之人,她迷迷糊糊地醒来,看见皇上蓦然一惊,喃喃道:“我……,我……”,心里却无限懊恼,真该死,我怎么竟睡着了?! 皇上眉宇间抖落些意外,怎么竟是皇后?! “你来干什么?”他冷冷地问。 皇后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一时语塞,抱着暖壶,不知是由于紧张,还是太冷,身子抖个不停。 他眉头一皱,望着她手里的暖壶:“你手里拿的什么?” 皇后惊慌地望手中一看,忽然想起了清扬的叮咛,小声回答说:“是,是臣妾熬的冰糖燕窝。” 皇上默然一会,沉声道:“正好,朕也饿了。” 皇后连忙放下暖壶,打开来,替皇上盛了一碗,双手递过去。皇上伸手接了,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了皇后的手指,他眉头一皱,她的手,怎么这么凉?!复又看一眼她单薄的衣裳,漠然道:“你怎么穿这么少?” 皇后一楞,他的话,怎么和清扬预料的分毫不差,每一句,都不多一个字,不少一个字。她定了定神,按照清扬教的,一字不差地回答:“天刚黑的时候感觉也还好,没有想到夜里会有这么凉。” 皇上喝了一口冰糖燕窝,便停了下来,皇后,竟然天还没黑就来了,她,竟然悄无声息地等了我这么久,这好象不是她的性格啊—— 清扬说他一愣神,我就要继续往下说,皇后瞥见皇上不动了,继续说清扬教的话:“是不是凉了些,臣妾马上就去热。” “还好。”皇上端起碗,将冰糖燕窝一饮而尽。 皇后慢慢地收起暖壶,感觉到皇上正看着她,若是往常,她定会抬起头来,对皇上嫣然一笑,然后开始在皇上身上撒娇,但是,今天她拿定了主意,一切都照清扬的安排行事。她林幽香,向来自诩聪明过人,今天在来正阳殿之前,她还是怀疑清扬的安排,甚至有意识不听她的,到时候见机行事,但只是刚刚同皇上的几句对话,皇上的几个举动,都被清扬一一说中,她心里,开始有底了,不管情不情愿,我今天都要照清扬说的去做,这样的机会,不是常常都有的。 她低垂着眼帘,也不看皇上,面容平静地收好东西。 皇上默然地望着她,他猛然发现,皇后今天,没有施粉描眉,没有穿金戴银,没有巧言令色的虚伪做作,也没有以前颐指气使的骄横做派,今夜的她,一点也不象皇后,像个邻家温柔的小姐,像个抄持家务的贤妻,像个以夫为天的小女人。 他好象今天才见识到她的本面目,真正认识她,她给他的感觉,不同于往常的每一次。他有些触动,但那只是他一瞬间的感触,马上,他就恢复了常态,想到,像皇后这样的女人,没有所求是不会无缘无故地付出。他料定了,她下一步就会开口,主动要求留下来,于是他不做声,等着她开口,等着她往他身上赖。 然而皇后一直没有再抬头,也一直没有再开口说话,收好东西,略一施礼,就往殿外退去。 “这就走了?”皇上沉声道。 皇后迟疑片刻,照清扬的叮咛,依旧低着头,在心里默数五下,才轻声回答:“时候不早了,皇上请早些歇息。” 这就奇怪了,皇后今天这么了,转性了?皇上觉得有些意外,她怎么会没有一点要求呢?以前哪次她不是不依不饶,非得称心如意不可。 “你,真的没有什么事了么?”皇上的口气,竟显出些温柔来。 “臣妾知道皇上辛苦,今夜只是来送糖水。”皇后仍旧没有抬头,低声道:“请皇上早些歇息。”身形已向后退去。 “等一等。”皇上沉声道:“将披风披上吧。” 他,是在关心我吗?!皇后一愣,泪水夺眶而出。今夜所有的一切,哪怕仅仅只是得了皇上的这一句话,也足够了。 她没有去拿披风,静静地向门外退去,在心里默默地数道,一、二、三…… 清扬说,我要很慢很慢地退,只要这样做了,最迟不超过十五下,皇上就会有反应。 皇上见皇后没有拿披风,怔了一下,再去看她,深秋寒夜里萧瑟的身影,透着无边的寂寞与忧伤,他忽然有些不忍心,她,到底还是他的皇后啊—— 她已经在心里数到了十一,她就要绝望了,今夜,怕是没有希望了—— “皇后。”皇上忽然叫住她,正好十四下,她心里,一片汪洋。 皇上无声地走过来,沉沉地说:“你今夜,就不要回去了。” 她,蓦然呆住,幸福得全身颤抖。  皇上一早醒来,枕边空空如也,皇后已经不在。 他扬声问道:“皇后呢?” “娘娘一早就走了。”公公答。 皇上脑海里又浮现出每一次皇后挽留与不舍的模样,心中奇怪,皇后怎么了,怎么突然懂事了? “她说什么没有?”皇上问。 公公答:“娘娘吩咐奴婢,要提醒皇上注意休息。” “还有呢?”皇上又问。 公公答:“没有了。” 皇上不发一言,上朝去了。  皇后迈着轻快的步伐踏进集粹宫,久候的清扬从座前回过头来,轻笑道:“昨夜,还好么?” 皇后一愣:“你这么早就来了?!” “不欢迎我吗?”清扬站起身,假意要走。 皇后伸手去拉她:“不是——” “我也不能呆太久,马上就要走。”清扬轻声道:“我来是告诉你,皇上今天晚上还会到你这来。” 皇后嘴唇蠕动,她想问,你怎么知道,但她最终还是没有问,清扬的料事如神,昨夜她已经领教过了。她沉吟半晌,怯怯地问:“那,我该怎么办?” “皇上不问你话,你就不要开口说话。”清扬柔声道:“不要盯着皇上看,也不要笑,更不要主动坐到皇上身上。” 皇后脸一红。 清扬轻轻地托起她的脸,温和地说:“记住了,不要化妆。皇上会来得很晚,你不要睡,就穿着中衣,把头发梳顺了,披着,就坐在这里等,皇上进来会问,怎么还没有睡,你就回答说睡不着,然后什么也不要再说了。” 清扬微笑着,拍拍她的肩,出去了。 皇后呆呆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徒然好奇。 她,为什么要帮我?真的是为了阻止我不再害人? 她,到底想干什么?!  入夜,皇上批完奏章,悠然走出正阳殿。 公公端出值事盘,上面摆满妃嫔的牌子,皇上看也没看,沉声道:“去集粹宫。” 我要去看看,皇后昨天是不是在玩什么花样?!  集粹宫,皇后坐在桌前,披着一头柔顺的长发,手里拿着梳子,正望着窗外发呆。 皇上悄然走进来,在她背后站了还长时间,她竟没有发现。 “怎么还没睡?”皇上问。 皇后一惊,回过头来,低头答道:“睡不着。” 皇上盯着她的脸,依然是昨夜那张洗尽铅华的脸,平静而略带忧伤,这显然又一次出乎了他的意料,她竟然没有袅袅婷婷地迎上来,并且,没有娇声婉莺,她,竟然没有笑?! 他忽然想起了清扬的话,“有空多陪陪皇后,她,很爱你,不要让她失望。”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沉声道:“替朕宽衣,朕要睡了。” 唉,皇后,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 一个月后,喜讯传来,皇后怀孕了。 太后喜不自禁,往集粹宫跑的频率也增多了,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滋补的,通通都往集粹宫搬。相对而言,玉妃那里倒是去得少了,皇后,毕竟还是皇后。对太后来说,怀的都是龙种,谁的肚子争气,能生出个龙子,那才是真正的有功之臣。 皇后慵懒地躺在床上,心情却并没有随着怀孕轻松起来,太后的关心,让她在重获虚荣的同时又感到压力倍增。 墙外传来宫女们小声的议论。 “你们猜,皇后和玉妃,谁怀的是龙子?” “这怎么说的好呢?” “我说,皇后怀的是龙子。” 皇后开心一笑,竖起耳朵听下去。 “可能两个都是龙子,也可能两个都是公主。” “不过看玉妃,反应那么大,好象是个龙子,皇后这边还说不准。” 皇后脸色沉了下了。 “就算两个都是龙子,玉妃的也在皇后前面,那她生的也是皇长子啊。” “哎呀,都说头孙满子看得最重,要是玉妃生下了皇长子,那太后,不是会看重玉妃?那皇后可怎么办啊——” “可不是,那玉妃才怀上,太后就赐住郁秀宫,要是她真的生下皇长子,太后岂不是会立她为皇贵妃,你们要知道,太后原来就是生下了皇长子被册立为贵妃的,而且她当贵妃时住的就是郁秀宫!” 宫女们在墙外七嘴八舌,皇后在里面听得心烦火躁,面色积郁而愤怒。 她怀孕还不到两个月,但玉妃怀孕已经有四个月了,如果依照她往日的脾气,绝对是早就要对玉妃下手了,可是她到底是同清扬做了这笔交易,她答应了清扬不再害人的。先前不下手,是因为她要借助清扬的力量,让自己怀孕,所以她不能轻举妄动,但现在她已经怀孕了,清扬也不能再用此要挟她了。 她的脸上滑过阴测测的笑意,清扬,你教会了我如何应对皇上,我以后不再需要你了,你对我来说,已经失去了利用的价值。你始终,是我心里的一根刺,从新婚之夜开始,我就恨你,不要以为你帮了我,一切就能改变,只要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皇上就不会把全部的爱给我,所以,你必须死。 清扬,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现实太残忍,要怪,就怪皇上太爱你。你拥有了他全部的爱这么久,够了,也可以死了,总得让我这个当皇后的也尝尝爱的滋味吧。 而玉妃,她有可能生个公主,那对我尚且影响不大,倘若她生下个皇子,那即便我生的也是皇子,终究还是棋差一着。我绝不能让这个可能毁了我的一生,我绝不会让她先我一步生下皇长子。 我是皇后,我必须生下皇长子,将来我的儿子,也会是皇帝! 不再害人,这可能么?你应该知道,即便是答应了你,我也做不到,因为我根本就没打算要去做。 不除掉玉妃,我的位置怎么坐得稳?! 清扬,我答应跟你交易,只是权宜之计,如今我已有护身符在身,你已奈何不了我,我们的交易,从来都是你情我不愿。 你终于还是输了,输在你太过于轻信我。 你不但要输掉这笔交易,你还要输掉自己的小命。 皇后的手轻轻地抚摩过自己的腹部,笑盈盈地呵气如兰,念出四个字:“一箭双雕——” 天下,从来都没有可以难倒我林幽香的事情,因为我是皇后,并且永远都是皇后!  冬至节到了,按照宫里的习俗,妃嫔们会相互走走,到处串串门子。 一大早,清扬就来到了集粹宫,拖着皇后要带她到太后那里去坐:“走吧,老躺着也不行。” 皇后赖在床上:“免了,免了,我还是静养最好,太医也这么说。” “好吧。”清扬只好作罢:“那我先走了,你要是闷,就差人去叫我。” 辞别了皇后,刚出集粹宫,一个宫女追上来:“娘娘……” “什么事?”清扬站住。 宫女递上来一个香囊:“这是皇后娘娘亲手做的,要奴婢拿来送给您。” 清扬有些惊讶,旋即释然,妹妹,是在感谢我吗?她脸上微笑,心里感到很安慰。香儿,并不是那么不堪的人,授之以诚,授之以情,还是能感动她的。 她伸手接过,一股淡淡的幽香传过来,她叹道:“好香啊。” “那奴婢给你挂上吧。”宫女上前,把香囊挂在了清扬的腰带上,并一直站在宫门口,目送清扬远去,才折身进来。 “别进来,你离我远点,站在院子里回话。”皇后吃着水果,漫不经心地问“给她了吗?” 宫女答:“奴婢亲手挂到娘娘的腰带上了。” “她没有拒绝?”皇后抬头看宫女一眼。 “她说好香,看样子很喜欢。”宫女答。 皇后无声地笑了。 清扬,你的死期到了,玉妃,你这个小贱人,看你还可以高兴多久。  庄和宫里,已经到了很多妃嫔,大家正热热闹闹喝茶聊天,清扬给太后请了安,便退到了后院,一个人自得其乐地观赏太后养的奇花异草。 “都说姐姐喜欢清静,希望我没有打扰姐姐。”一个温润的声音从身边传来。 清扬抬头一看,原来是玉妃,她微笑着点点头:“感觉怎么样?” 玉妃摸摸微微隆起的腹部,一脸幸福的神色,满足地说:“蛮好的,不知什么时候可以听到姐姐的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清扬一头雾水。 玉妃一怔,瞬时莞尔,用手指指指自己隆起的腹部。 清扬用手一摸肚子,哑然失笑,原来她是说怀孕。 玉妃忽然探手过来,拿起她腰间的香囊,夸道:“好漂亮的香囊啊。” “别人送的。”清扬取下来,给她:“你闻,很香的。” 玉妃放在鼻子前用力地嗅:“恩,真的好香,好好闻啊,是什么香料啊?” 清扬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玉妃轻轻一笑,爱不释手地将香囊还给清扬,清扬将香囊挂回腰间,柔声道:“对不起了,本来可以送给你,但这是人家诚心送给我的,所以不能如你的愿。不过,既然你这么喜欢,下次我再叫她做一个送给你。” “好啊,好啊,”玉妃高兴极了,抓住清扬的手:“谢谢,谢谢!” “谢什么,还没送给你呢!”清扬笑道。 玉妃不好意思地做了个怪相,清扬看着她那略显稚气的面庞,不由地叹了一口气,这么纯真无暇、毫无心计的一个女孩子,不知在宫中待上几十年,会变成什么样。 “玉妃娘娘,太后有请。”宫女来找玉妃。 “去吧。”清扬对她挥挥手。 玉妃人已经走了,还频频回头:“姐姐,你有空常到我宫里去坐坐啊——”   第四十章 假手香囊皇子胎死娘腹中 吃过午饭,清扬就回到了明禧宫,许公公正从屋里出来,忽然用鼻子用力嗅一下,眉头皱成一团,又在清扬的身边猛嗅几口气。 “公公,你搞什么鬼?”清扬被他围着嗅了几下,正纳闷,公公却一把扯下她腰间的香囊,急切地问道:“哪来的?” 清扬莫名其妙:“别人送的。”看到公公那一脸严肃的样子,开玩笑道:“莫不是你也看上了?” “还有谁看上了?”公公额头上开始冒汗。 “玉妃啊,”清扬说:“我们在庄和宫后院看花的时候她看上了,也想问我要,可惜是别人送给我的,不然我就送给她了。”确实,如果不是妹妹亲手做的香囊,看她那么喜欢,清扬早就送给她了。 许公公登时脸色煞白,声音开始发抖:“当时还有谁在场?” “就我们两个,没有别人。”清扬看见公公的摸样,好生奇怪,他怎么这么紧张啊,复看一眼香囊,难道是这香囊有什么蹊跷? “是谁送给你的?”公公一把抓住清扬的手,清扬感觉到,他的手抖得厉害,而且冰凉。 清扬迟疑道:“是,是皇后。” “她什么时候送给你的,还有谁在场?”公公更加着急。 “早上我去看她,除了宫门她的一个宫女追出来送给我的,说是皇后亲手为我做的。”清扬更加疑惑。 “哎呀!你糊涂啊,你怎么不想想,皇后亲手做的为什么不亲手送给你啊?”许公公拿着香囊急得在院里团团转,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最后终于想到了办法,在茶花树旁挖了个坑,将香囊埋掉,还左顾右盼,生怕有人看见。随后又马上跑到屋子里,拿出披风来,在院子里一顿乱扇,然后高声叫:“沈妈!四喜!珠儿!” 沈妈和珠儿跑出来,公公道:“马上打水给娘娘洗澡,珠儿侍侯,沈妈赶紧地,把娘娘身上的衣服全部、马上洗掉!大家动作快点!”四下张望一下,埋怨道:“四喜这个野猫子,又跑到哪里去疯去了?!”嘴里说着,手里不停,马上点了一盘檀香放在院子里熏。 一阵手忙脚乱,终于全部收拾妥当,公公这才松了一口气。  “公公,是香囊有问题是吗?是,”清扬艰难地咬了咬下唇,极不情愿地说:“是皇后陷害我吗?” “唉,”许公公叹道:“我在宫里十多年了,宫里的事也见了不少,阿谀我诈、笑里藏刀的事在宫里是层出不穷,也不能怪娘娘,娘娘是至纯至性之人,哪知人心险恶啊。那香囊里,不但有麝香,还有一种来自西域的香料,娘娘可知,这两种香料,是做什么用的?” 清扬摇摇头。 “麝香可以通络,但孕妇禁用,”许公公沉声道:“因为它的刺激香味可能引起流产,但却对普通人无害。” 清扬大吃一惊。 “至于那一种西域香料,知道它的人不多,我也是因为叔叔是香料商人,小时候教我认过,所以我知道。”许公公压低了声音说:“它的香气十分清雅,而且留存时间长,对常人无害,但对孕妇,药效胜过麝香百倍,持续时间更长。”轻叹一声道:“玉妃拿着香囊把玩那么久,腹中的胎儿,恐怕是难以保住了。” 清扬的心往下一沉,想起玉妃那张稚气未脱的脸,那纯真的笑容,那微微隆起的腹部,那欢快而充满希望的话语,她有些难以接受:“不会的,不会那么巧,公公可能弄错了。” 许公公幽声道:“娘娘,您一定要坚持这样认为,我也无话可说。” 清扬沉默了。 许公公沉声道:“娘娘,您要知道,皇宫里怀孕娘娘的寝宫及所到之处,是严格禁用任何香料的。” 清扬默然地阖上眼。 尽管她不愿接受这个现实,但事实已经摆在了面前。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皇后的圈套。那个香囊不是她做的,她为了不让自己受到香味的刺激,差宫女送出来,她肯定想到了我爱清静,必定会远离人群,她肯定也想到了玉妃作为孕妇,也不喜欢嘈杂,必定也会寻安静的地点,在庄和宫里,我们会碰到一起来。我接受香囊的时候,没有别人在场,皇后可以抵死不认,而她有孕在身,也不能把她怎么样。而我,空口无凭,百口莫辩,谁会相信我?! 玉妃的孩子没了,我就是凶手。 皇后的两个心腹大患都一并解决了。 她安排得如此天衣无缝,好一个一箭双雕的计谋! 聪明啊,妹妹啊,你为什么,不把你的聪明用在正道上,而要害人呢?!  “娘娘,不得了了!”四喜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大事了!” 清扬默然与许公公对视一眼,神情惶然而凄切。 公公镇定地问:“出什么大事了?” 四喜猛灌一口水,说:“玉妃滑胎了,流下了一个已经成型的男胎。” 清扬心头被重重一击,人往后一踉跄,脸色煞白。 公公沉声呵斥四喜:“别咋咋呼呼了,成天就知道四处乱跑,还不回房去!”把四喜赶出房去,关上门,回过身来,把清扬扶到凳子上坐下。 清扬已是泪流满面,抽泣道:“是我害了她,都怪我,都怪我啊——” 公公慌忙捂住她的嘴,急切地说:“不可声张,小心隔墙有耳。” “我要去看看她。”清扬忽然起身。 许公公一把将她抱住:“你不能去,现在太后和皇上肯定都在那里,过不了多久定会追查此事,我们当务之急是想好说词,商量好对策。” 清扬愣愣地望向公公,许公公望着她满脸泪花,一时凄然,笃定地说:“你就当作什么也没做,即便是怀疑你,反正没有证据,你也抵死不认。”她抬头望着他坚定的目光,似乎又找到了勇气,轻声道:“公公,谢谢你,你先下去吧,我要好好想想。” 许公公轻轻掩上门,出去了,远远地站在墙角,注视着屋里的灯光。 我可不可以也叫你一声清扬,我也许没有资格爱你,可是从我在先祖祠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爱上了你,所以我向皇上请赏,要求留下来照顾你,而这几个月的相处,我发现,你是我所见过的最美最纯最善良的女子。 我是一个卑微的下人,一个不是男人的人,没有见到你之前,我只是混沌地留着这条命,见到你之后,我就有了生活的希望。我觉得自己很幸福,可以偷偷地爱你,可以默默地守侯你,可以为你一切我想为你做的任何事。 我会尽全力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伤害。 这一次,你要相信我,不会有事的,万一真的发生什么,我替你去死! 许公公呆站片刻,忽然面色决绝,悄然出了明禧宫。  玉妃流产的消息传到了集粹宫,倚靠在床上的皇后急切地问前来报信的宫女:“那玉妃还好么?” “玉妃尚好,只是悲伤过度,身体虚弱。”宫女回答。 皇后长叹一口气,吩咐:“把哀家这里的补品都给玉妃送过去,现在哀家身子不便,只能借你们的口慰问她一下了,马上就去!” 宫女应声下去了,房中只留下皇后一人,烛光下,一张愉悦的脸,写满了叵测的笑意。 玉妃,你怀的,果然是个皇子,可惜,是个死掉了的皇子。 哼,你的孩子死了,你完了,接下来,还得死一个人。 皇后阴沉地一笑,风清扬,我要你变成一阵风,要你真正变成风过无痕! 而我,林皇后,林幽香,一定会生下一个皇长子,我会做永远的皇后!  郁秀宫,玉妃虚弱地躺在床上,太后和皇上坐在一旁。 宫女将很多补品送到郁秀宫,太后问:“谁送来的?” “是皇后。”宫女回答说:“娘娘听到这个消息非常震惊,但由于身子不便,只能多送些东西表达心意,请玉妃娘娘节哀顺便,好生调养身子,以后还可以再怀龙子。” 玉妃一听这话,更加伤心,蒙头啜泣起来。太后好言劝慰一番,玉妃方才挂着泪水睡去。太后挥挥手,示意宫女退下,看玉妃一眼,为早夭的孙子伤心不已。 皇上坐在一旁,自始自终不发一言。 “太医们商讨的结果出来了没有?”太后冷着脸问:“到底是什么原因?孩子怎么会莫名其妙地滑胎?” 太医跪下:“臣等细细查过,娘娘的日常饮食和汤药都没有疑点。” 太后怒道:“这些哀家每天都亲自过目,要你们查什么?!哀家是问你们找到原因没有?” 太医小声回答:“可能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什么?”太后咄咄逼人:“有话直说。” 太医额头冒汗:“比如说香料。” “怀孕妃子的宫里严格禁止使用香料。”太后厉声道:“你想糊弄哀家?!” “或许娘娘不是在自己宫里受到香料刺激的。”太医斗胆道。 太后一愣,低头沉吟半晌,挥手摒退众人,只留下太医和玉妃的贴身侍女,这才缓缓开口道:“说吧。” 玉妃的贴身侍女小声禀告:“今日在太后宫中,奴婢好象闻到清妃娘娘身上有异香。” 太医也禀告:“下官仔细盘问过,玉妃娘娘曾经和清妃娘娘在庄和宫的花园里单独呆了一段时间,玉妃娘娘还把玩了清妃娘娘的香囊,在旁的宫女都曾闻到那香囊确有异香扑鼻。刚才下官遣使宫女们做过鉴别,估计是麝香和一种西域香料,臣才疏学浅,无法说出香料的名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种香料在西域宫廷之中主要也是用于堕胎。将两种香料合用,其用意明显,用心歹毒,可见一斑啊。” 太后与皇上对视一眼,遣下两人,沉声道:“我今天也曾闻到清妃身上的香味。”眉毛一挑,目光灼灼直视向文举:“皇帝怎么看?” 文举阴沉的目光瞟开,漠然道:“你认为是清扬干的?!” “现在是我在问皇帝。”太后冷冷地强调一句。 “不是清扬做的。”文举凛然道。 “我也这么想,”太后沉声道:“清扬定是被人算计了。”怜惜地看床上虚弱的玉妃一眼,坚决道:“这件事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一定要给玉妃一个交代,一定要给整个后宫一个警醒!” 文举剑眉一挺,依旧阴沉道:“你想怎么样?” 太后凛冽的眼光射过来,语气坚决:“祸终究是清扬闯下的,即便是打落门牙,她也要咽下去!” “怎么个咽法?”文举站起身,漠然问道。 “皇帝纵然是舍不得她死,我又何尝舍得?!可是,不处置她以儆效尤,后宫之中恐怕难以服众。”太后走进文举,轻声道:“举儿,她不适合皇宫,你放手吧,让她走。” “你是说把她驱逐出宫?!”文举冷冷地说。 太后点点头:“这对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也许这只对你是件好事吧,”文举依旧冷冷道:“你历来容不下她,先前搬出后宫戒律,把清扬从清心殿弄到后宫,然后又利用她来控制我,现在她离开了庄和宫,对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你就翻脸不认人,企图一脚把她踢出皇宫。” 太后气得浑身发抖,颤声道:“原来我在心目中的形象从来都没有改观,你对我的成见依然还是这么深?!”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你庞太后做不出的?!”文举淡淡地反驳,不愠不火,不阴不阳。 “你……”太后气得脸色都青了:“你认为,这件事是我做的?!”她伸出食指,抖抖战战地指向文举,喘着粗气道:“你以为我会拿自己的皇长孙做棋子?!” “那又有何不可?”文举沉声揶揄道:“你的妹妹,还有我,当今的皇上,不都是你太后手中的棋子?!”说完,脸上竟浮现起笑容来,颇为玩味。 太后气得差点当场晕倒,冲上来,揪住他,扬手要打,文举一把钳住她的手,猛地对地下一惯,冷漠地说道:“你大可以把清扬驱逐出宫,她不在了,你就别指望还会有人来帮你!”太后的泪水迷糊了眼睛,缓缓地从地上抬起头来,只见文举僵冷的面孔,没有一丝温情,冰冷的声音传过来:“这件事情不要你管,朕自有定夺。”脚步向外移去,忽又停住,依旧冷冷地说:“朕不会让清扬再离开朕半步,任何人都休想让朕改变主意,是你,也不行!” 太后半撑着坐在地上,注视着儿子远去的背影,只觉胸口绞痛,猛一张口,一口鲜血喷口而出。她猛然间想起那夜的梦镜,观音菩萨言辞凿凿道:“罚你不得善终!”素手一抬,一道金光向她当胸打来。太后不由得冷汗涟涟,眼前发黑,颤声唤道:“来人,来人拉——”  清扬这几日,一直呆在自己宫里,哪里也没有去,珠儿见她寡寡郁欢,很是担心,便同沈妈拖了她,到御花园中散心。 正走着,忽然听到一声愉悦的招呼:“哎呀,真是巧啊,今日居然碰到了妹妹!” 清扬抬头一看,那巧言笑兮的不是皇后是谁?她躬身行礼:“皇后娘娘!” 皇后看上去精神很好,满面红光,喜气洋洋,在宫女的掺扶下,走到清扬面前,一边抚摩着自己的腹部,一边笑道:“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这御花园里大好的景色,妹妹趁着现在能看就多看几眼,莫等到时空悲切啊。” 清扬愠怒地瞪着她,皇后嘻嘻一笑,一语双关地说:“听说玉妃娘娘的胎儿是被人谋害的,太后和皇上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追查到底,如果凶手找到了,不知道是执行车裂之刑还是会凌迟处死啊,妹妹,你说说看,哪种死法最让人解恨?” 清扬默然地别过头去,皇后却不依不饶:“我还听说,是宫里的某个娘娘下的杀手,好恐怖啊,吓死我了——”用手捂住胸口,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眼睛还直溜溜地望着清扬。 清扬冷冷地回望着她,沉声道:“走多了夜路,总会碰到鬼的。” “如果能碰到你这个鬼,多走走夜路也无妨啊,”皇后分明听出了言外之意,嫣然一笑:“你这倾国倾城的姿色,做鬼也会是个艳鬼。”轻轻地靠近清扬的耳边,悄声道:“你的死期不远了,等你做了鬼我们再见吧。”眼光从珠儿和沈妈脸上一一滑过,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款款离去。 清扬站在原地,目送皇后离开,神色凄然。沈妈执住她冰凉的手,关切地问:“你到底是怎么了,孩子,皇后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你倒是说话啊,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清扬无力地摇摇头,低声道:“我们回去吧。” “孩子,沈妈很担心你啊,有什么事你可不能瞒着沈妈啊——”沈妈一把拖住清扬,清扬这才醒过神来,自己根本没看路,再往前一步,就要掉进池塘里了。 清扬站在池塘边,好一阵发怔,才无奈地说出了一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   第四十一章 公公好心一言点醒局中人 “娘娘,好看么?”许公公端来一盆开正艳的牡丹,进了门来。 清扬抬头,起身走近花盆,细看,雪白的牡丹花开得雍容华贵,花瓣重重叠叠,似千层雪,无半点瑕疵。清扬啧啧称奇,问道:“公公,你从哪里弄来的?” 许公公嘻嘻一笑:“这是河南进贡的洛阳牡丹,可不是奴才我有本事弄得到的,是太后特意挑了给娘娘的,奴才只是去跑了趟腿。”公公将花摆放好,又说:“太后还说,这盆白璧无瑕最适合娘娘的气质,跟娘娘一样唯美纯洁。” “白璧无瑕——”清扬脸上的笑意慢慢隐去,仍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已经凭添了一身的罪孽,如何还能称之为白璧无瑕?! 许公公仔细端详一阵子花,又换了角度,这才满意地拍拍手道:“好了,天下无事了,可以放个大心了。” 清扬淡淡地瞥他一眼,默然道:“公公真是个小心的人,放好了一盆花,就放下了一个大心。”公公呵呵一笑:“牡丹生在洛阳,在皇宫中能否适应还不知道,但奴才观天象,知道近日风平浪静,牡丹这头一关,就算是过去了。”清扬看公公一眼,隐约觉得公公似有所指。 公公执了花剪,悠声道:“娘娘还在为那天的事挂心么?” 清扬无声地点点头。 公公剪去一片残叶,轻声道:“按照宫中的规矩,此事追查一定会激起轩然大波,但如果寂静无声,多半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征兆。”回首对清扬悠然一笑:“娘娘吉人天象,可高枕无忧了。” “可是……”清扬欲言又止。 “可是玉妃是吧?”公公仍然全心全意摆弄着花,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事实真相对玉妃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皇子胎死腹中,她,失去了皇子,便失去了一切。” “可是……”清扬蠕动着嘴唇,还想说什么。 “可是公道是吧?”公公依旧面无表情地摆弄着牡丹:“皇宫中从来都没有什么公道,强权就是公道。” 清扬哑然,默默地望着公公。 公公忽然回头,目光深邃地望着清扬,柔声道:“所以娘娘,你要小心,一步也不可以走错,我会帮你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清扬定定地望着他,泪光浮现,一半是感动,一半是亲切。 许公公放下花剪刀,跪在清扬面前,动容地说:“娘娘,奴才知道您到皇宫中来,是负有使命的,不管是什么样的使命,娘娘都必须活着,才能完成。奴才一条贱命,全凭娘娘差遣,赴汤蹈火再所不惜!” 清扬默然地扶起他,凄然道:“或许有一天,我要自己肩负的使命献出生命,公公,我不想欠你太多。” 许公公沉默。 娘娘,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我已经做过了,已经在做了,以后还要不停地做下去,直到我死。  清扬正站在架前欣赏牡丹,忽然四喜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娘娘,出大事了,出大事了!”清扬一惊,急问道:“出什么大事了?” “玉妃娘娘,她,她……”四喜顿了顿,才小心地禀告:“她疯了。” 清扬的心往下一沉,呆立半晌,缓缓向外走去,唤四喜:“你随我去郁秀宫看看玉妃。” 四喜踌躇。 清扬回过头来:“怎么了?” 四喜期期艾艾地说:“娘娘,玉妃沦落到这步田地,现在只要不落井下石就是好人了,人家都在避嫌,我们还是不要去了吧?!” 清扬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句“在宫里,失宠的妃子日子是很难过的。”她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你不去那我就一个人去吧。”说罢不再回头,径直去了。四喜犹豫了一会,还是跟上了清扬。  郁秀宫失去了往日众星拱月的热闹和繁华,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宫女倚靠在院落里闲话家常。 “你们不去伺候娘娘,在这里胡扯什么?”清妃踏进宫门,见宫女们如此闲散,想到昔日宫人们溜须拍马,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深感人心不古,世态炎凉。 宫女们见到清妃娘娘,都吓住了,连忙散开,各自做事去了。 清扬推开玉妃寝宫的门,看见玉妃一个人,可怜兮兮地坐在地上,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怀里抱着一个红色的空襁褓,目光涣散地望着前方发呆。 “玉妃妹妹,”清扬轻声唤她,玉妃没有任何的反应。清扬蹲下身,去拿她手中的襁褓,玉妃猛然一惊,死命地抱住襁褓,惊恐地望向清扬。清扬叹了一口气,不再勉强,反手取了梳子,给她梳好头,整好衣服,拉到床上坐下,柔声道:“以后不要坐到地上了,会着凉的。”玉妃仍是一幅呆呆傻傻的样子,根本不为所动。清扬看到她苍白的脸,想到不久前在庄和宫花园里那一张纯真的笑脸,禁不住一阵心酸,几欲落泪。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我这双手,已经沾上了鲜血,是我的无知和疏忽,毁了一个后宫女子的一生,我该如何来减轻自己的罪孽啊——  “公公,你去劝劝娘娘吧,她从郁秀宫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里,饭也不肯吃,水也不肯喝。”珠儿焦急地来找许公公,沈妈跟在后面。 许公公轻轻地推开门,看见清扬趴在床上,将头深深地埋在臂腕里,他缓步上前,轻声道:“娘娘……”只听清扬翁声翁气地回答:“我没事,就想一个人静一静,公公先下去吧。”公公叹口气,宽慰道:“娘娘不要自责了,有些事,不是你我可以主宰和改变的,都是命啊,不借你的手,还是要有人代为出头,玉妃最大的悲剧就在于怀上了皇长子啊。”言毕摇摇头,退了出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清扬才从床上爬起来,坐在床头,呆呆地趴靠在床沿上,背对着门,面对窗棂出神。她的眼前始终晃动着玉妃那天的笑脸和今天茫然的眼神,没有人知道她有多么后悔,多么自责,多么痛心。 玉妃,那样单纯的一个女子,全无心机,不但失去了孩子,而且失去了精神支柱,疯了。清扬想到这里,总是不愿再想,总是抑制不住地为玉妃感到无限的痛惜。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个香囊,就是清扬带到她面前的,因为这一点,清扬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而同时,她更痛心的,是妹妹香儿,无论她怎么阻止,香儿在这条路上始终越滑越远。 香儿,你想得到的都得到了,你为什么还要痛下杀手啊?!作为条件交换,你答应了我不再害人,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收手啊?!你怎么会如此丧心病狂呢?你也是要做娘的人了,为什么要谋害别人的孩子呢?都有一颗做母亲的心,你怎么可以如此狠毒呢?!一个无辜的胎儿啊,你居然下得了手?! 我更恨我自己,我怎么就轻信了你,认为你从此收手,以为你会痛改前非。我怎么会如此大意,成为了你借刀杀人的手。都是自己的纵容姑息了你,如今后悔都是无用的了。 她猛然站起身,面色决绝地走出宫去。 皇后,我要去看看,你到底还有多阴毒!  集粹宫,皇后正在晒太阳,看宫女们踢毽子,兴致正好。 宫女上前禀告:“清妃娘娘求见。” “不见。”皇后不屑一顾地说:“看见她哀家心烦,叫她回去好了。” “曾几何时,皇后是多么想见到我啊,”清扬穿过前庭,径直来到了皇后面前,缓身下拜:“请皇后娘娘金安!”言毕抬头,一双眼睛凌厉地射向皇后。 皇后挥退众人,笑盈盈地说:“清妃妹妹今天好象有些火气啊——” “皇后曾经答应过什么,”清扬冷冷道:“清扬已经让皇后得偿所愿,皇后是不是不记得自己的承诺了?” 皇后斜靠在躺椅上微微一笑,大言不惭地说:“哀家从来不答应任何人任何事。” 清扬冷冽的眼光射过来,皇后笑咪咪地迎上去,脸上笑成一朵花:“妹妹,玉妃疯了,你怎么也好象有点不对头了,说话没头没脑的,唉,凡事想开些,不就是哀家怀上了龙子吗?!犯得着因妒生恨吗?你可别也疯了。” 清扬冷笑一声,不得不相信,面前这个笑颜如花的女子包藏着令人恐惧的狠毒,而她,却是自己的妹妹,自己一心袒护和挂念的人。 “你太高估自己了,”皇后摸摸自己隆起的腹部,得意地说:“你输了,你没有什么可以制约我,而我,却可以左右你的生死。” 清扬淡笑:“就象你可以左右玉妃孩子的生死一样吗?” 皇后嘻嘻一笑:“那可是你左右的,与我无关。” 清扬正色道:“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良心,林皇后,你也是要当娘的人了,做人可得多积点阴德。” 皇后不悦:“用不着你来提醒哀家。” 清扬沉声道:“既然你不信守承诺,我以后也不会再相信你,从此以后,我们再无瓜葛。今天我来,是要告诉你,你以后若再做不义之事,我决不会袖手旁观。你听好了,我可以送你上天堂,也可以让你下地狱。”放低口气,声音轻缓语气却加重了几分:“你是斗不过我的,这点你已经领教过了。” 说完转身,再也不看皇后,决然而去。 香儿,我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不要再害人,否则,我们姐妹就再无半点情份而言。 皇后看着清扬远去的背影,恨恨地咬咬牙,忽然胎儿在肚子里踢了自己一下,皇后莞尔一笑,自言自语道:“好孩子,你得给娘争气,怎么也得是个带把的小子。”  清扬默默无语地出了集粹宫,一路想着心事,珠儿默然地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一宫女从宫墙拐角匆忙闪出,冷不丁撞到了珠儿身上,手中的汤药也泼洒了一地,清扬一看这宫女,竟是庄和宫的小莲,问:“你这是端的谁的汤药?” 小莲回答:“娘娘不要问了。” 清扬奇怪了:“为什么不能问?” 小莲憋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是太后不让说。” 清扬急了:“太后病了?”珠儿在旁边帮腔:“太后和清妃娘娘是什么关系,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小莲踌躇半天,才红着脸点点头。 清扬匆匆赶往庄和宫,进了太后的寝宫,掀起纱帐,只见太后默然地躺在床上,一张苍白的脸。清扬忽然觉得心痛,轻声唤道:“母后,母后!”太后睁开眼,看见清扬,又惊有喜:“你怎么来了?!”探头看见小莲,忽又象想起了什么,目光中已有责怪之意,小莲吓得缩在一旁。清扬忙说:“母后,,你不要责怪小莲,是我见她端了药,自己跟进来的。”太后脸上紧张的神色才松弛下来,又问:“还有谁知道我病了?” 清扬柔声道:“没有了,在刚才之前,连我都不知道您生病了。” 太后点点头:“千万不能让人知道我病了,没事你也不要久留,不要走得太勤,省得别人疑心。” “母后,您是怕消息一旦传出去,会引起朝廷动荡吧,”清扬轻声道:“我会注意的。” “岭南王想闹独立,卢州王也蠢蠢欲动,蒙古一直都想侍机报复,更有朝臣借口新皇残暴妄想另立新君,已经是内忧外患,好在还有一帮老臣和忠臣。举儿根基不稳,新近又想兴起举报之风,我拦他不住,可这样一来,势必会造成亲者痛、仇者快的结果啊——”太后急切地说着,一阵猛咳打断了话语。 清扬忙端来一杯茶,喂太后喝下去,太后缓一口气,接着说:“如此混沌的局面,让我日夜难安,偏偏后宫,还不让我省心,好好的一个皇孙,说没了就没了,怎不让我痛心?!”清扬自责地低下了头。 太后侧脸望着她,深沉地说:“清扬,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泪水无声地滑落下脸颊,清扬离座跪下,酸楚地说:“母后,玉妃滑胎一事,都是我的过错,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请母后责罚我。” “清扬,”太后示意她起来,坐到床边,沉声道:“母后在后宫驰骋几十年,什么没有见过,你如此心甘情愿地代人受过,究竟是为了什么?母后说过不问你原因,要等你自己开口来告诉我,所以,今天母后还是不逼你。母后只想提醒你一句,不要让自己的好心成了对恶行的纵容。” 清扬闻言一惊,最后这句话,重重地砸在心上,她依稀觉得,自己好象,好象真的是做错了什么。 太后幽幽地说:“孩子,你终究还是不适合皇宫啊,我本想借这个机会送你出宫,可是举儿执意不肯,你不开口说话,他便误会是我下的套,我在他心目中,竟然是一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惜毒害自己孙子的女人……”说到伤心处,太后又是一阵唏嘘。 清扬万没有想到,事情的结果会造成这样的误会,登时心如刀绞,他们母子之间的误会,有多少是因我而起啊,我竟然为了自己自私的爱,筑起了他们母子之间的壁垒。可是,如果我要解释,势必要牵扯出妹妹,那香儿,只有死路一条了,那又叫我如何忍心啊—— 她左右为难,只能在心里默念着对不起,与太后相拥而泣。  “清扬,母后这一病,来得突然,千万不可以让其他人知道,否则,局面一旦混乱起来,就难保太平了。”太后轻声道:“有些事我早想交代给你,上回差人送了牡丹花,以为你会来谢恩,我也好见你叮嘱一些事,谁知一等几天,你都没有过来。” 清扬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太后呵呵一笑:“是怕东窗事发无颜见我,还是听天由命准备从容赴死啊?!”清扬脸一红,咬住了嘴唇。 太后缓缓说道:“第一件事,我已经密令周丞相,朝中有任何风吹草动,第一时间与你商量对策;”看清扬一眼,接着说下去:“这第二件事,只有你可以做到,那就是密切关注皇上,适当的时候要规劝皇上。”太后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说道:“第三件事,后宫的吴美人已有五个月身孕,我将她安置在紫云宫禁足,你要代我照料她,确保胎儿万全。” 清扬惊讶,吴美人有五个月身孕了,那不是只比玉妃晚一个月,却比皇后早两个月吗?!太后真是精明,明的荣宠备至,暗的也是遮掩得密不透风,安排得如此周密,令人叹服。 太后从枕下拿出一个明黄色的小包裹,要清扬打开,里面赫然是太后的玉玺! “我将它交给你,必要的时候,你可用它制约皇帝、皇后,和整个后宫。”太后抓住清扬的手重重一握,目光殷切。 “我……”清扬正要开口,却被太后堵了回去:“你不能推辞,母后已经没有人可以相信,没有人可以托付!” 清扬立身,面上显现坚毅的神色。 太后知道她已经接受,大感宽慰,忽然拉住她的手,殷切地说:“知道母后为什么不保玉妃而保吴美人吗?因为吴美人身份卑微,因为母后有私心,母后想你生一个皇子,将来可以做皇帝!”一边咳着,一边急切地说:“孩子,你就从了举儿吧,他很爱你,而你,不也是很爱他吗?” 清扬默默地抽回手,摇摇头。 “孩子,你就自私一次吧,也为自己打算一点吧!”太后仍旧不肯放弃。 清扬微笑着,悠悠地说:“请母后原谅,清扬有与生俱来的使命,尘世纵有千般可爱,万般诱惑,在清扬眼里,也不过是浮生若梦一场。” 太后哑然,定定地望着她,失了神。 天啊,清扬的脸上,她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象,象那夜梦境里观音菩萨的眼光,悲悯从容,明净深邃,在那眼光的笼罩下似乎置身于佛光普照中。 “你到底是谁呀?”太后怔怔地问道。 “我是清扬啊,”她回答道:“母后怎么老是问我是谁呢?!” 太后这才回过神来,沉声道:“去吧。” 清扬将太后玉玺高举过头顶,大礼三叩九拜,慢慢离去。 待到宫女回报清妃出了宫门,太后才转回头来,又是一阵猛咳,声嘶力竭地吐出几口鲜血,软软地向后一倒。 皇后,并非我不能治你,但我一定要让清扬看到,你不值得她为你用性命担待。 清扬,皇后的狠毒你已经领教过了,今后,你要更小心。 母后已经老了,也累了,该歇歇了,从今往后,所有的事情,你都要自己一个人面对,一个人解决,母后当年,也是这么走过来的。 清扬,你一定不会辜负我的期望,我相信你! 我等着,听你的好消息!  第四十二章 多行不义皇后逼宫受惊吓 清扬出了庄和宫,一公公匆匆赶上来,拉住她,悄声禀告一番,就要匆匆离去,清扬叫住他:“公公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公公回答:“太后吩咐,以后要禀告她的事直接告诉清妃娘娘就行了。” 清扬忽然想起那夜罚跪出来,许公公来接自己,说是太后派他来的,她问太后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里,公公回答说:“这皇宫之中,还有什么事是太后不知道的?!” 这宫里错综复杂的关系和盘根错节的暗线,又一次令她大吃一惊。太后把自己的眼线都留给了她,从此以后,她可以足不出户,就尽知天下的事。也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醒悟到,她的暗线可以在别人的身边,别人的暗线也可以安插在她的身边。太后曾经提醒过她,这世上,谁都不可以相信。那么,珠儿、四喜、许公公,还有明禧宫里其他的公公和宫女,都是效忠于谁的?!谁会是我的同盟者,谁又会是我的敌人? 她的目光移向手中的玉玺,她忽然想到,在这宫里,从得到文举的爱开始,从得到太后的信任开始,从她一进宫,她就再也没有回头路,再也没有朋友,再也不可能全身而退了。 清扬挺直了腰,向皇宫深处走去,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走下去,为了完成师父交付的使命,为了天下苍生,也为了太后的信任和对文举深深的爱。她再一次回头,望向暮色中的庄和宫,决然离去。  回到明禧宫,清扬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不许人任何靠近寝宫,她要好好想想,自己要如何开始,如何承担太后交付的重担。  静夜里,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闪进集粹宫。 皇后在睡梦中,忽然感到一阵凉意,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蓦地发现床头坐着一个黑衣人,她吓得正要惊声尖叫,却被黑衣人一手捂住嘴巴,一手用匕首抵住她的咽喉,皇后吓得半死,吱吱呜呜挣扎着要说话,黑衣人将手中的匕首指向她隆起的腹部,皇后禁不住涕泪横流,一个劲地摇头。黑衣人在唇边竖起食指,嘘一声,皇后明白,只要自己保持沉默,事情还是会有转机的,她连忙点点头,黑衣人松开捂着她嘴的手,匕首却仍悬在她的腹部。 皇后拼命克制住颤抖的全身,强撑着说:“壮士,有话好好说,哀家可以给你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黑衣人摇摇头,皇后急切地说:“那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我都可以办到!”黑衣人还是摇摇头,匕首从皇后的腹部轻轻地划过,皇后吓得脸色苍白,连声企求:“请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子,求你了。” 黑衣人沉默一会,缓缓揭开猛面的黑布,皇后定睛一看:“清妃,你……” 清扬的匕首已经横到了她的颈前,皇后声音发抖:“你,要干什么?” 清扬低沉道:“玉妃已经流产了,对你已经没有威胁,你还派人每日在她饭菜里下迷幻药,致使她疯掉,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皇后恨恨地说:“谁叫她装纯勾引皇上!” “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你真是无药可救了!”清扬怒从心起,反手抽她一耳光,皇后吓得往后一缩,战战兢兢地说:“不要杀我……” “你也会害怕吗?”清扬冷笑一声:“那你害人的时候,怎么没想自己也会有这一天?!”皇后开始哀哀地哭泣。 “今天夜里我杀了你,不会有人知道是我干的。”清扬继续阴森森地说:“你死了,后宫就少很多冤死鬼。” “求求你,我还有孩子。”皇后抽泣。 “你的孩子是孩子,别人的孩子就该死了?!”清扬斥责她,皇后一个劲地哭:“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我可以不杀你。”清扬低沉道:“但你要发毒誓,以后不可以再害人。” 皇后鸡啄米地点头,说:“如果我以后还害人,就不得好死。” 清扬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她严厉地警告皇后:“你要记住,不然,或者哪一天我改变了主意,再来就不会跟你客气了。” 皇后惊恐地望着她,不敢吱声。 清扬起身,将手中的匕首对她一抛:“送给你做个纪念!”转身一闪,即刻消失在夜幕中。 皇后在床上呆坐了好一阵,才回过魂来,瞥见被子上的匕首,又是一阵抽搐,鼓足了勇气摸过匕首,到手便觉得不对,一扳,竟然是软的,匆忙下了床,点上灯,再看,居然是纸做的!她不禁恼羞成怒,忿然地将纸匕首撕了个粉碎,歇斯底里地叫道:“来人呐!都死了吗!” 好你个风清扬,竟然敢要挟我! 我绝不会放过你! 几个宫女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问:“娘娘,怎么了?” 皇后正要发作,忽然想起清扬阴森森的话语“今天夜里我杀了你,不会有人知道是我干的”,她猛然意识到,今夜清扬是有备而来,自己要抓清扬,并没有证据,而她既可以在今夜来去如风,将来的某一天,只要她起心要杀自己,以她一个人的力量就完全可以做到人不知鬼不觉。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暗暗对自己说,我不能轻举妄动,将自己置于被动的局面,来日方长,只要有了皇子,我还怕除她不了?!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哀家做了一个恶梦,你们还是安排晚间轮值吧。”  清扬悄然潜回明禧宫,安心上了床。 香儿,好言相劝你不听,今夜吓你一吓,识相的,就收手吧,姐姐对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差许公公去集粹宫打探消息,看皇后有没有什么反应,另外,她还有些担心,皇后毕竟是有孕之人,别吓着她才好。 不多时公公回报,皇后宫里一切如常。清扬暗笑,好个皇后,倒是比我沉得住气,这装傻的功夫,她倒是修炼到家了。 正想着,沈妈进来了,说是要请个宫牌出宫去。清扬忙问何事?沈妈笑道:“你真是糊涂了,淳王妃下个月就要生了,你不是嘱我去置办些小儿衣物吗,自己竟然忘了。”清扬抿嘴一笑,递上宫牌,沈妈笑着先下去了。 清扬这才觉得,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进宫都整整八个月了,初听静儿怀孕的消息,好象还是昨天的事,转眼,她就要生了。现在也只有想到这个妹妹,她心里才稍感安慰,我们姐妹三人,至少,还有一个是幸福的。可是,最让人操心的,还是香儿,香儿啊,姐姐真希望你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 她的眼前又闪过玉妃凄惨的状况,不由得潸然泪下,无边的悔恨突袭而来,撕扯着她的心。 都怪我啊,都怪我啊—— 纵使此次无人追查,我也难逃良心的谴责啊—— 她默默地起身,只身前往郁秀宫。  玉妃仍旧是一人呆呆傻傻地坐在床上,目光空洞茫然。宫里一个宫女也没有,冷冷清清,落叶撒落前庭一地,无人打扫,一副凄苦败落的模样。 清扬转了一圈,发现已到午膳时间,厨房里却还是冰冷的灶台,没有半点烟火,玉妃的房里茶壶空空如也,不禁悲从中来,一股怒气直冲脑门,她叫来公公,把郁秀宫的宫女全部找回来,统统跪在前庭一顿斥责。 “如果下次我来,还看到你们这样不识体统,我就把你们全部赶到平山去守皇陵。” 宫女们吓得要死,连忙依照吩咐烧水做饭,清扬帮玉妃洗了澡,喂了饭,全部拾掇好,又对宫女们三令五申,直到暮色渐重,才拖着疲倦的身子回了宫。 “娘娘,您也该吃点东西了。”许公公进来。 清扬无力地挥挥手:“我吃不下。” 公公叹一口气,轻声道:“每次去郁秀宫,娘娘都会一整天不吃不喝,下回有什么事小的去打理,娘娘就不要去了。” “不,”清扬幽幽地说:“我要自己去,我就是要不断地提醒自己,永远也不要忘记自己所犯下的罪过!” 公公沉声道:“无心之失,上天可恕,娘娘要想开些才好。”摇摇头,退下了。 清扬一个人呆坐在房里,默默地流着眼泪,忽然觉得身后有人走近,清扬以为又是许公公劝她吃饭,不想公公看到脸上的泪痕徒添担心,没有回头,只轻声道:“我真的没事,你们都下去歇着吧。”身后的人却并没有退去的意思,依旧执拗地站在原地。 清扬长叹一口气,缓缓起身道:“公公,以前在归真寺里,师父常说,世上最大的是人心,最小的也是人心,我总是不能理解,到现在,我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可是,我还是想不通,人啊,为什么老是要追求一些身外之物呢,为名逐利,欲望有多高,人心便有多大,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 她的眼前,香儿阴险叵测的笑容和玉妃空洞无物的眼神交替闪现,她忧伤地说:“师父说,人,最容易过的是自己这一关,最难过的,也是自己这一关。你老是劝我要想开些,可我这心头沉甸甸的,象注满了铅,我这一身沉重的罪孽,念多少经文也洗刷不了了,我始终,都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啊——” 说完,怅然若失地看着窗外,再也不说话了。  身后的人缓缓地走近,一抬手,手中握着的香囊悬下来,在清扬的眼前晃动。 清扬定睛一看,正是自己当日佩带过的,造成玉妃滑胎的那个香囊,她登时脸色煞白,身子一晃,却被身后之人托住。她缓缓地侧过脸,对着她的,正是文举那满含深意的眸子。她只觉得心虚气短,仓皇地低下了头。 他扣起她的下巴,抬起来,剑眉一扬,只从喉腔里发出一个音:“恩——” 清扬脸色苍白,躲闪着他的眼光,他却再一次将脸凑近,沉声道:“你怎么哭了?” 见她不语,追问道:“是为了自己,还是因为玉妃?” 清扬望他一眼,眼光再次躲闪开去。 “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他的声音威严地传来。 清扬垂下眼帘,无声地摇摇头。 “这是不是就意味着你认了?!”他低沉地追问道。 清扬抬头,望他一眼,没有回答,侧过脸去。 “我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咄咄逼人的话语从他喉咙里沉声吼出,隐隐透出杀气。 她一惊,头脑里飞速旋转,难道,他知道了什么?他又要杀人了?是香儿,是我,还是……她忽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他只要动一动手指头,她随时都会没命。死,对于她,并不是那么可怕,可是,这一刻,她明显地感到了恐惧。 我恐惧什么?是因为过错的不可饶恕,还是因为害怕文举的误会? 我要说出真相吗?还自己一个清白,还太后一个清白,却置香儿于死地,这可是株连九族的罪啊,那整个林家,娘,弟弟,甚至静儿,都不可幸免。 我要继续保持沉默吗?让文举继续误会太后,让文举把自己当成一个冷血狠毒的女人?! 想到这里,她的心似刀绞一般,文举会怎么看我,一个妒妇,还是,一个魔鬼?! 她下意识地抓紧了香囊,紧握的双手禁不住战抖,她想逃,却无处可逃,她想躲,却无处可躲。她惶然地望文举一眼,那眼里的寒光顷刻间逼视过来,她默然地闭上双眼,任泪水滑过冰冷的脸庞。 “说——”明黄的身影再向前逼进一步。 她低下头,声音象从遥远地地方飘来:“是我——” 文举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冷冷地说:“既然如此,我也救不了你,那你就自决了吧。”从袖管里拿出一小瓶鸩毒放在桌上。 她盯着桌上的鸩毒,有些失神,默然一会,还是伸手拿过。 文举一怔,双眉一皱,按住她的手,沉声道:“你可要想清楚了,是自己承担,还是说出真相?” 她惨然一笑,心中无尽悲凉,缓缓揭开盖子,一口灌下。 他面上有些不忍的神色,默然道:“你如此决意要代人受过?!”心里愈加疑惑,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到底在袒护谁?她究竟为何如此袒护她?她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清扬缓缓地坐下,没有回答,也没有看他。 文举幽幽地说:“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难道你就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么?或者我可以替你去完成。” “好好待你娘,她为你做了很多。”清扬轻声说。 “我真是奇怪,她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文举冷冷地说:“死到临头了你还在袒护她。” “相信我,”清扬回过头来,望向文举:“这件事根本于她无关,相反的,她一直都在尽力保护玉妃。” “那你究竟是在袒护谁?”文举一副漫不经心的口气,话锋却甚是凌厉。 “没有别人,是我自作自受。”清扬决然道。 “理由是什么?”文举的眼光冷冽。 清扬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泪水再次涌出眼眶:“因为我嫉妒。” “为什么嫉妒?”文举不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 清扬盯着牡丹,忽然就笑了,柔声道:“你,真的不知道原因么?” 他的心弦,忽然被轻轻地一拨,柔柔的,震颤着,撞击他的心,他预感到了什么,冲口而出的却是冰冷僵硬的一句:“不知道。” 她的泪挂在嘴角,透过泪光,依稀又置身桃林深处,又见漫天飞花,心痛,慢慢,慢慢地涌上来,遍布全身,她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因为,我爱你。” 文举一愣,从座上一跃而起:“那你为什么不应允我?” “因为我恨你。”她依旧柔声回答。 “为什么恨我?” “因为你霸道,因为你冷酷,因为你多疑!”清扬站起来,背对着他,幽幽地说:“因为你从来都不肯相信任何人,不论是我,还是任何人,甚至是你自己。”她的手轻抚过牡丹花瓣,无限悲凉地说:“你总是自以为是,从来都不懂我。清扬不是什么圣人,只是个平凡的女人,而你是皇帝,你有三千佳丽,我无法面对每一个后妃,我无法阻止自己的每一次心痛,当你搂着别人时我无法不嫉妒,清扬的心是肉做的,禁不起那么多的伤害,所以,我选择了放弃,选择了逃避,选择了息心止步。” 文举缓缓趋步走向清扬:“你为什么不早说,为什么要现在才说?” “早说了,你会相信吗?”清扬回过头,凄然一笑:“之所以现在才告诉你,是因为我已经喝下鸩毒,就要死了,我还有太多放不下的人,和事,比如……”眼光渐渐迷离起来,话未说完,意识已经模糊,只见眼前一张熟悉的脸,亲切的面容晃来晃去,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抚过他英气的面庞,强自迷蒙地睁了一下眼,喃喃道:“文举,带我回家——”头一歪,人已失去知觉。 文举将软软的她温柔地抱进怀里,揽近胸前,用披风一裹,抱出明禧宫。 “皇上,”沈妈紧跟出来:“娘娘这么了?” 他没有回答,沈妈亦步亦趋:“您这是要带娘娘去哪里?” “去一个朕认为安全的地方。”他停顿一下,补充道:“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害到她。” 大踏步地走出去,头也没有回。   第四十三章 浓情密意有情人独处 清心殿温暖的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洒落在厅前的花草上,清扬翻了个身,将手臂伸出被子外,文举默然地将她的手重新放进被子,凝重地注视着她。清扬熟睡中的面容天真无邪,文举心神荡漾。轻轻地伸手,抚摩过她的面颊,忍不住低头亲她一下。她觉得痒痒的,以为是虫子咬,用手指挠一挠,不一会儿,又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文举轻笑一声,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以为自己要死了,大把大把地说了个痛快,连个表白的机会也不留给人家。 “皇上……”公公在一旁暗示,夜已经深了。 文举站起身:“宽衣,朕今夜睡在这里。”  晨光慢慢地照亮了天空,清扬缓缓地睁开眼,觉得身边有个人,侧头,定睛一看,竟然是文举!心砰砰乱跳,脸也红了。 文举怎么会在这里?怎么在我的床上?! 匆忙摸摸自己身上,还好,衣服还在。 等等,这不是明禧宫,这是哪里?! 她一骨碌坐起身,探身伸手一撩纱帐,清心殿,我怎么会在清心殿的床上?! 想起来了,皇上昨天不是赐了鸩毒,我不是喝了吗?我没有死?! 她看一眼文举,他似乎仍在熟睡,她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想越过文举下床,却冷不丁被文举迎腰一揽,反压在了床上,耳边传来文举邪邪的笑声:“早上好啊!美人,昨夜睡得可好?”清扬一惊,手脚并用,扑腾甩打,拼命挣脱,无奈身体被文举压住,双手被他按在头顶,动弹不得,她恼怒道:“放开我!” 文举轻轻地笑着,将头俯下,脸贴上她,依旧在她耳边揶揄:“美人,生气了?呵呵,再挣扎也是无用,你是抗拒不了我的。”唇已经温柔地吻向她的脖子。 清扬乘机猛一蹬腿,将文举的身子掀了一半下来,高声叫道:“来人!来人了!” “不会有人来的,任谁也没有胆子,打扰皇帝和清妃娘娘的好事。”文举邪气地笑着,将清扬的两只手靠到一起,用一只手摁在床头,腾出另一只手来,缓缓地伸进她的衣服里,指尖抚摩过光滑的肌肤,滑向肚子,温柔地环住了她的腰。 “放开我!”清扬又气又急,又羞又恼,死命挣扎,扭动着想挣脱他的怀抱,想摆脱他的抚摩,头上已冒出星星点点的汗,可是越挣扎,他却将她越抱越紧,肌肤相贴,恨不得将她与自己即刻融为一体。 清扬脸羞得通红,厉声叫道:“你要干什么?” “干我该干的事。”文举嘻嘻地笑着,话语暧昧,尽管语调柔和,手却没有停下,不顾清扬拼命抗拒,他还是不折不饶,手一扬,将自己的中衣褪下甩开,又动作轻柔地将清扬中衣腋下的衣结解开。 清扬尖叫一声:“不要!”他猛一下,用舌头堵住她的嘴,只剩下喉咙里恩恩啊啊的叫声,手已经撩开了清扬的中衣,露出白缎的肚兜。清扬拼命摇头,他仍旧含着她的舌头,感觉到她的退缩与恐惧,犹豫片刻,还是扯开了肚兜的绳结,一拉,软软的缎子肚兜从清扬身上滑落下来,清扬惊恐地瞪大了双眼,眼睁睁地看着肚兜褪去,看着自己一览无余的身体,看着文举结实的胸膛紧贴上来,她惶然窘迫地闭上了眼,绝望地扭过头去,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羞辱。 他埋首在她前胸,感觉到剧烈的起伏,听到她的心跳声,如此急促。这一刻,他离她如此之近,彼此身体紧贴,再无任何距离,此番场景,他曾经梦到过多少回,盼望过多少回,他激动得心都在颤抖。 清扬,你是我的,你永远都是我的,我要你永远都陪着我—— 他深深地吻过她的发梢,她的额头,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却感觉唇边湿润润的,睁眼一看,清扬,在哭。 “清扬,”他低声唤她,眼光停留在她脸上,关切地问:“你怎么哭了?” 清扬没有回答,也没有睁开眼,眼泪却不停地溢出眼帘。 他松开按在她头顶的手,双手抱紧她,心疼地问:“我弄疼你了么?” 清扬别过头去,不做声。 他沉默一会,贴紧她的脸,低沉问道:“昨夜,你说的那些话,说你嫉妒,你爱我,那些话,都是真的吗?” 清扬抬手捂住脸。 文举默然地停下手,翻身将清扬抱进怀里,用被子裹紧她,柔声问:“你不愿意么?还是没有准备好?”手温柔地抚摩着,轻声道:“说句话吧,清扬,你到底怎么了?” 清扬背过身,默默地缩到墙角,半晌,才幽幽地说:“我怕……” 他的心生生地扯痛一下,无言地抱紧了她,柔声道:“清扬不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你不要哭了,如果你还没有准备好,文举不强求。” 清扬无声地裹紧了被子,文举粘过来,贴着她的背,将她整个揽进怀中,靠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声音遥远,好象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清扬,清扬啊,你答应过我的,永远陪着我,永远都不离开我的,你会遵守诺言的,是不是?” 她背对着他,再一次潸然泪下。 文举,我到底该如何面对你?师父,我怎么才能做到息心止步? 他默然地抱着她,低声说:“清扬,我不要你再受到任何伤害,你要记住,我是文举,永远都是你的文举。” “皇上!”公公在门外叫:“该起身了!” 文举抱紧清扬,不动。清扬催促:“起身了——” 他仍旧不动,口里说:“不急。” 清扬却急了,转过身来推他:“要起来了——”猛然想起自己一丝不挂,顷刻间又红了脸,双手抱着胸,缩在被子里,扭捏着不知该如何是好。文举感觉到她的尴尬,复又将她揽进怀里,下巴顶着她的额头,柔声道:“喜欢我这样抱着你吗?”怀里的人儿不声响。文举坏笑,摸索着将手往上探,轻轻地摩挲她的背,清扬想躲,身子往前就,却正好贴上文举的胸,往前也不行,往后又被文举的手拦住,她仓促间,双手撑到文举的胸前,努力保持着距离。 他看到她的窘境,猜到她的意图,心里暗笑,窃窃道:“你要是再反抗,今天我就不去早朝了。” 她一惊,收回了手。 他揶揄她:“从此君王不早朝,人家都会说清妃狐媚祸主,把你做为千古罪人声讨啊。” “我没有,”她急急地分辩,一抬头,正好看见他嘴角上扬,又是几分邪气的笑脸。我又上当了,她有些气恼。 “好了,你听话,”他看到她生气,很开心:“你紧抱我,就一下,我马上起身去上朝。” 她犹豫,不动。 文举又笑:“满堂大臣们等不及了,都会问皇上怎么还没有来,公公一定回答说,皇上啊,还在清妃娘娘的床上呢,呵呵。” 她的手终于迟疑着伸过来,轻轻地环上他的腰,羞怯地说:“这样,可以了么?” “再紧点。”他当然不满意。 她只好轻轻地贴上来,怯怯地说:“你,真的该起身了。” 他猛一下,搂紧她:“要这样,知道不?!”感觉贴在胸前她的脸,烫人。 “皇上,该上朝了。”公公的催促声再次传来。 文举这才坐起身,披上中衣,唤道:“来呀——” 公公端了热水,宫女拿了朝服,匆匆跑进来,见清妃还抱着被子躺在床上,好心提醒:“娘娘,您该替皇上穿衣呀。”清扬这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干什么,裹着被子想从床上下来,探手去拿文举的衣服。文举一把握住她的手,一同裹进被子里,按在床上,柔声道:“别着凉了,时候还早,多睡会。” 洗漱完毕,正要离去,忽又折身回来,俯身在清扬额头上重重一吻,贴近她耳边,小声说:“哪里也不要去,乖乖地在这里等我。”深深望她一眼,起身离去。  清扬还是起了身,一个人在清心殿里转悠,不知不觉又踱到正殿“息心止步”匾额下,她静静地站着,长叹一口气,师父的话又在耳边回响。 “你将来要走的路,会比别人的更为艰辛,因而也会更痛苦,所以你要牢记这四个字,息心止步,不贪人世间清欢,不恋红尘中情爱,方能大彻大悟,远离痛苦,做到识大体,明大理,成就大局。” 师父始终担心我感情用事,可是,无论我怎么努力,为何我始终都难做到息心止步呢?! 正想着,几个公公进来:“娘娘。” “什么事?”清扬问。 公公抬头看一眼匾额,回话:“皇上吩咐奴才们取下这块匾额。” 清扬忽然想起,昨夜,她以为自己真的喝下了鸩毒说出的那番话,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脸红心跳,文举必定是因为自己那句“清扬的心是肉做的,禁不起那么多的伤害,所以,我选择了放弃,选择了逃避,选择了息心止步。”要摘掉这块匾额,她摆摆手:“不用取了。” 公公们彼此探询着,犹豫,清扬说:“下去吧,我会跟皇上解释的。”公公们这才退下。 清扬坐在凳上,忽然想起玉妃和吴美人来,还是放心不下,抬脚就要出殿,走到门前,却被宫女拦住:“娘娘,皇上吩咐,您只能在殿内活动。” 清扬愠道:“大胆,你竟敢限制我的行动自由!” 宫女吓坏了,跪下,带着哭腔说:“娘娘,如果皇上回来,看不到娘娘,奴才,奴才……”清扬想到文举暴躁的脾气,心中不忍为难宫女,悻悻地退了回来,说:“我不走,你去吧许公公叫来。”宫女连声谢恩,领命下去了。 不多时,许公公到了,清扬唤他到跟前,小声问:“吴美人那里可好?” 许公公点点头,清扬又问:“确定皇后毫不知情?” 许公公又点头。 清扬大为宽慰,轻声叮嘱道:“天气已经凉了,该添置的你都要仔细安排好。一定要小心,不要走露一点风声。” 许公公点头:“娘娘尽管放心。” 清扬又问:“玉妃那里怎么样了?” 许公公回答:“人还是老样子。” “唉,”清扬不甘心:“太医真的是束手无策了吗?” 公公默然摇头。清扬见状神色黯然,徐徐道:“既然这样,还是要把她的身体照顾好,明令郁秀宫的宫人们,尽心伺候,稍有闪失我唯他们是问!”少顷又说:“公公你要不定期地去查看,一旦发现敷衍了事的宫人,一律从重处罚!” 公公悄声问:“那娘娘准备何时回明禧宫?” 清扬复叹一口气,正要回答,却听殿上传来一男子沉声话语:“她不回去了!”话音未落,文举已经走了进来。 清扬俯身拜下:“皇上。” 文举一挥手,公公连忙退下,他悠声道:“清妃娘娘真是操心重啊,人在朕这里,心里却还记挂着别人。” 清扬不知他何意,只低着头不做声。 “今日朝堂之上,大臣们联名上奏,要求普减赋税,是你和周丞相合计的吧?!”文举冷冷地说。 “是。”清扬坦诚相认。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把手伸到朝堂之上!”他怒道:“你和周丞相明明知道朕意已决,要增加赋税,还没等朕开口,你们就先下手为强!” “皇上,今年重灾,百姓生活堪忧,赋税不减反增,岂不是官逼民反?”清扬依旧不急不缓地说。 “不收赋税,哪来的军饷,蒙古一旦犯境,如何抵抗?”文举愤然道:“攘内必先安外,这个道理你懂不懂?!真是妇人之仁!” “皇上你错了!”清扬抬起头来,不待皇上准许就站起身来,言辞凿凿地说:“自古以来,得民心者得天下,即便蒙古进犯,军队不强,百姓也会奋起抵抗。” “不用你教训我,大臣们的奏折里已经写得很清楚了。”他吼道:“谁准许你起来的,给朕跪下!朕的决定,任谁都不能更改!” 清扬一气,毫不妥协:“你不要以为自己是皇帝,就可以任性妄为,鱼肉百姓!”倔强地不肯跪下。 “朕是皇帝!”他怒气腾腾地咆哮! 清扬昂起头,傲然道:“我有太后玉玺,上可制约皇帝,下可问责官吏,你如果执意不肯收回成命,清扬便请出玉玺!” “我知道太后把玉玺交给你了,”他嗤笑一声:“后宫干政斩立决!别以为有太后撑腰我就不敢把你怎么样?!” “朕即刻下诏,普增赋税!”他冲上来,一把抓起案几上的笔,就要朱笔御批。清扬死死地揪住他的手,叫道:“请皇上三思,请皇上收回成命!” 他突然停住,把清扬往旁边一推,清扬从地上爬起来,厉声道:“你要下笔,我就请出玉玺,以太后的名义召开辅政大臣会议!” 文举的脸逼近清扬,那眼光凌厉,似要刺入她的心房看个通透,语气也冷冽起来:“你不要逼我,清扬,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甩到文举脸上,清扬道:“文举,你太令我失望了!”腾手夺过他手中的笔,对他身上狠狠一掷。文举被清扬迎面一耳光给打蒙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怒火万丈,伸手欲打清扬,清扬狠狠地瞪着他,他举起的手停在半空,还是没有落下,暴跳如雷地冲出了清心殿。 清扬转身进了内室,一头扑在床上,一动不动。  “娘娘,您该吃点东西了。”宫女轻声劝她。 清扬从床上坐起来,看向窗外,天色已黑,问:“皇上呢?” 宫女回答:“皇上在正阳殿。” 她站起身,走进窗边,望向正阳殿,殿内灯火通明,她默然,文举执拗,不肯改变注意,自己跟他这样硬碰硬,只能适得其反,一天已经过去,想必圣旨已经下了,她忽然间好后悔,我为什么要发脾气,我为什么不能跟他好好说,他毕竟是皇帝啊,毕竟他的想法,也不完全错,他有他的考虑,或许,他的想法也是对的。她想起自己的那一耳光,力气下得猛,不由得看看自己的手掌,有些懊恼。 “皇上吃饭了吗?”她问。 宫女答:“没有,皇上将自己关在里面一天了。” 她担忧地望望正阳殿,想象不出文举此刻的心情,但她此刻,分明是在挂念他,分明是在心疼他。 宫女上前,关上窗户:“娘娘,夜里冷。” 她又将窗户推开,静静地坐在桌前,正对着正阳殿的灯光,对宫女说:“你下去吧。”  清扬在窗前静坐一夜,正阳殿的灯光亮了一夜。  第二天,如是。  第三天,夜已经深了,正阳殿灯火辉煌。宫女见她仍不肯关窗,端来炭火:“娘娘,您多穿点,这天冷,看是要下雪了。”看清扬默然,只好退下。 他在干什么?他真的不理我了吗? 清扬坐在窗前,趴在桌上,睡着了。 她又梦到了满树的桃花,开得嫣红粉白,那个树下的少年,眉目俊俏,英气逼人,正回过头来,望着她微笑。 “清扬——”是他在叫她吗? 她恍惚间,伸出手去,他的身影却不见了,她几乎要哭了,喊道:“文举,我等了你八年,你怎么可以避而不见?” 花雨中传来他的笑声,她目之所及,只有桃花,桃花,桃花! 她到处找他,跑丢了披风,跑丢了鞋子,跑乱了头发,可是, 到处都找不到他—— 她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上号啕大哭:“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 她哭着睁开眼,梦里的绝望仍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眼泪仍旧不停地流着,衣袖上满是鼻涕,她只觉得心里难受,她就想放声大哭,索性就坐到地上,扯了衣袖蒙了脸,仰天大哭起来。 宫女拍拍她的肩膀,她一甩衣袖,烦躁:“不要你们管我!都下去!”歇斯底里地喊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扑在地上,放肆锤打地板,哭个不停。 “清扬——”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你不要管我!我要回家!” “清扬——”他又叫,手再度抚上她的肩膀。 她甩开他的手,还是趴在地上痛哭。 “清扬——”他去抱她,她打他,拼命打他,用手锤,用脚蹬,嘴里嚷嚷着:“走开,走开!我不要你,你是坏蛋!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拳头象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身上,他无言地抱紧了她,死不撒手。她气势汹汹地挣扎,把鞋子也蹬掉了,咬了文举一口,疼得他一缩手,她便打着一双赤脚,跑了出去。   第四十四章 出宫始知深爱难割舍 天上已经洋洋洒洒地飘起了鹅毛大雪,地上的雪已经有一寸厚了,清扬哭着,赤脚在皇宫里奔跑,她只有一个念头,她要回家,这个念头是如此的强烈,刺骨的寒风和冰凉的雪地她都没有感觉。风象刀子一样刮在她脸上,雪落在单薄的衣上,不多时便化成了水,头发上也满是雪花,手指冻得僵硬。 终于,她跑到了宫门口。 大红的宫门紧闭,威武的侍卫端立。 她冲上前,侍卫拦住她:“清妃娘娘,没有圣旨您不能出宫。” 她怒道:“走开!” 侍卫跪下,不肯让开:“请清妃娘娘恕罪!” 她站在原地,一筹莫展,除了哭,别无他法。 他跑上前,轻轻地将皮裘披在她身上,柔声道:“别胡闹了,会生病的。” 她一把甩开皮裘,推开他,捏紧拳头,声嘶力竭地喊:“我要回家!” 他望望地上的皮裘,又看看她,沉声道:“开宫门。” 沉重的宫门缓缓打开,她瞬间热泪盈眶,可以出宫了,我可以回家了—— 她兴奋地加快了步伐,紧走慢走迈出了宫门,只觉得一身轻松,欢天喜地的劲头还没有过去,一回头,望见文举站在宫门里,脚步竟再也无法向前移动。 我真的就这么走了么? 我再也,再也看不到他了—— 我等了他整整八年,那每一次望眼欲穿的期盼,难道就是为了今天彻底的分别吗? 我真的可以忘记他吗?我是多么的爱他啊——  她默默地转过身去,脚步象注了铅,提都提不起了。 我就这样回去吗? 我如何向师父交代? 难道要我告诉师父,是因为文举不理我,我就有理由任性吗?  她不得不承认,她还是爱着他的,她还是在乎他的,她甚至已经说服不了自己离开他。 事到如今,她只能留在宫里,至于留下的理由,她自己都没有办法分辨,到底是为了完成师父交代的使命,还是因为舍不得他…… 寒风呼号着,卷起漫天的雪花,她被寒冷的空气冻僵了身体,冻僵了脚步,也冻僵了心。她在扑散的雪花中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回家的动力顷刻间烟消云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蹲在宫门外的雪地里缩成一团,默默地心痛,默默地流泪。 他静静地走上前去,搂紧她冰冷的身体,她没有反抗,他默默地抱起她,她偎依在他怀里,任黑发散落在脸上,被他裹着抱进宫门。 宫门在他们身后沉重地关闭——  清扬已经沐浴更衣,躺在了床上,文举端了姜汤,坐过来,她翻身,面朝里,不看他。 “不要生气了,”他柔声道:“你乖乖地喝完姜汤,我就颁旨普减赋税。” 清扬回头,半仰起身,接过姜汤,一口喝下,呛得连咳几声,文举连忙拍拍她的背,她推开他。 文举从袖管里拿出一卷锦帛递过来,清扬不理他,他用锦帛戳戳她,她才接过了,展开一看,面上惊喜。 原来,他已经颁旨普减赋税。她卷上锦帛,脸上红晕飞过。 他轻轻地搂过她,叹道:“如果我不下旨,你是不是准备永远都不理我了?” 她斜他一眼,别过脸去,气嘟嘟地说:“是你不理我!” 他笑了:“我什么时候不理你了?”指指那张凳子:“你每晚都坐在这里看着正阳殿是不?”嬉笑着将脸贴过来:“你还是爱我的,不是?” “不知羞!”被他戳穿,她非常恼怒,一把推开他。 他靠在床头,环抱着两只手臂,望着她笑。她余光一瞥,又是那有几分邪气的坏笑,气不打一处来:“不准笑!” 他闻言便收敛了笑容,面色平静道:“不是要普减赋税吗,这几日我一直在正阳殿召集群臣商议,看如何筹集军饷。”她默默地低下了头,为自己的任性感到羞愧。 文举移过来,扣起她的下巴,柔声道:“清扬,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闹着回家?” 她的脸顷刻红了,手指绞着被角,蚊子哼哼地说:“我以为,你,不理我了——” “那,为什么,又停下不走了呢?”他抓住她绞着被角的双手,将她的下巴抬得更高:“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她看他一眼,乌溜溜的瞳仁里倒影出两个文举,瞬间一闪,只看见两排浓密的长睫毛扫落下来。 “恩——”他凑近她,低声道:“是,舍不得我么?” 她低下头,温润的泪水滴落下来,在被子上溅滚开。文举长叹一声,揽她入怀:“清扬不哭,不哭了——” 理智从容是我的清扬,冷漠忧伤是我的清扬,任性调皮更是我的清扬,可以在我怀里哭泣的清扬,才是我一个人的清扬啊——  “皇上,周丞相和兵部张大人在正阳殿外求见。”公公的禀告打散了沉醉中的两人。 文举拭干清扬脸上的泪,依依不舍地离开。 清扬寻思着,往常有什么时,周丞相都会先跟她通个气,今天没有来,还带来了兵部大人,看来事出突然,她心中有不祥的预感,赶快找来涂总管,劈头就问:“出什么事了?” “淮北灾民造反了!” 这消息似晴天霹雳,当头击中了清扬。  “陛下,情势危急,请圣上当机立断!”周丞相跪在正阳殿里。 皇帝却面色沉重,迟迟不肯发话。 “皇上——”张大人再次磕头下去。 皇上沉声道:“派兵镇压滋事体大,而重兵又都驻扎边关,一旦抽回兵勇,难免蒙古不侍机进犯。淮北暴乱一起,势必波及全国,兵少民多,终不是万全之策。” “皇上,现在只有淮北一处,如果镇压不及时,四处呼应起来,就难以抵抗了,请皇上尽快决断啊!”周丞相再次恳求。 皇上犹豫良久,缓缓道:“丞相,难道出了派兵,就别无他法了吗?” “有!”殿上忽然传来一清脆女声,周丞相恭声道:“清妃娘娘——” “你不在清心殿好好休息,到这里来干什么?”文举下座,给她披衣。 清扬却跪下,朗声道:“臣妾有事要奏。” 文举弯腰扶她,柔声道:“有什么事咱们单独说。”清扬却不肯起来,坚持要说。 “好吧,”文举回来座上:“你说吧。” “淮北灾民暴乱,必有原因,今年淮北重灾,时下已经天寒地冻,缺衣少食的灾民之所以造反,是因为无路可走,臣妾以为,此时皇上要做的,不是赶尽杀绝,而是怀柔抚慰。” 文举长叹一声:“知我者,清妃也。” “恕臣斗胆,”周丞相上奏:“臣认为不妥,暴民数量众多,单凭皇恩抚慰,难以短时奏效,灾民若得了钱粮,还要造反,那时恐怕为时晚矣。” “丞相之言差矣,”清扬道:“若非没有活路,百姓不会造反,只要广施皇恩,定会让百姓有所触动,以一招釜底抽薪,不论造反之人有多少,只要作为基础的大部分动摇造反之心,那为头的几个又如何成事?” “那你认为要如何做?”文举颇有兴趣。 “速速派一合适人选,不带兵丁,去淮北安抚灾民。” “为何不带兵丁?” “可避免激起灾民逆反心理。” “何谓合适人选?” “灾民暴动,隶属官员必有失职,此类人不合适;自古造反,都与官员腐败有关,百姓对官员失去信任,故官员也不合适;皇族尊贵,势必激起百姓仇恨心理,也不合适;名流之人,观点不为百姓接受,也不合适;一般之人,言不可令人信服,仍不合适。”清扬沉声道。 文举皱眉:“那就是没有合适人选了。” “有!”清扬笃定地说:“清妃娘娘可以。” 文举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不行!” “皇上,”清扬款款走上前,朗声说:“清妃生于民间,长于佛门,既无显赫家世,也无尊贵背景,对百姓而言,可以自称乡亲。而清妃又是皇帝后妃,既代表皇权,又高于众臣,对百姓而言,可令他们畅所欲言,重获希望。更重要的是,清妃是一个女人,民心向善,对于一个女人,不会有太多苛责。” 周丞相和张大人会意地频频点头。 文举沉吟半晌,低沉道:“不行。” “皇上,此计可以一试。”周丞相进言。 文举踱下来,久久地盯着清扬,忽然动情地说:“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冒风险,我不会让你离开我半步。” 清扬抬头,目光清澈:“我一定会回来的。”文举仍旧摇摇头,清扬忽然说:“我曾经答应过你的,我一定会信守承诺,你要相信我。” 他想起了桃花林里,粉红的花雨里,当年小小的清扬,唇红齿白地说“我把这个送给你,你戴着它,就好象我在陪着你啦。”她又重复一遍:“你不会孤单寂寞的,我会永远陪着你。”他默然地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听见自己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好吧——” “请皇上赐黄金万两、尚方宝剑一柄。” “准了。”他问:“要多少随从?” “四人。” 他心中一惊,怎么才要四个人,又问:“几时动身?” “一个时辰后。” 这么快,他心中又是一惊,问:“这一个时辰,你准备做些什么?” 清扬回头,示意周丞相和张大人退下,才小声说:“我准备带皇上去看一个人。” 文举疑惑地望着她,清扬说:“这次可以去淮北担此重任的其实还有另外两个人,”微笑道:“皇后也可以把这件事情处理好,可惜她有孕在身;太后也可以把这件事情处理好,可惜她……”闭上嘴,双眼盯着文举。 “她怎么了?”他淡淡地问。 清扬幽幽地回答:“她病了。” “哦,”他没有什么表示。 “皇上该去看看她。”她轻声提醒。 文举漠然道:“她既然将消息封锁得这样严,想必是不希望别人去打扰吧。”言下之意,并不想去看太后。 “太后病重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势必会动摇国之根基,一旦岭南王、卢州王起事,蒙古进犯,朝臣或有二心,没有太后压阵,你如何招架?太后此举,实在是为你考虑啊。”清扬上前拉他:“去看看她吧,她终归是你娘啊——” 他沉默着,内心有所触动,他没有想到,清扬留下这一个时辰,竟是为了游说自己去看太后。 她拉着他,出了门,却把他推到前面。 “你要干什么?”他看见她已转到自己的身后。 “嘻嘻,”她调皮地笑着,把手放进他的夹袄中,从后面伸手环住他的腰,:“你走前面,替我挡着风。”他侧过头来,望着她一笑,她撒娇:“不准反对,你知道我怕冷的。”一头扎进他背上,再也不肯抬起来。 “来,我背你。”他蹲下来,她毫不客气地往他身上一蹦,箍紧他的脖子,咻咻地对着他的耳朵吹气,就象小时侯在桃林里玩耍时一样,他觉得痒痒的,暗暗手中用力,在她腿上掐了一下,她照准他的头就是一下:“你说以后都不掐我的!” 他抗议:“说了不准对我耳朵吹气,你还打我的头!” “打的就是你这个木头!”她嘴里还是不肯退让半分,手却没有落下。 “不打了,舍不得了吧?”文举说:“那天你还真下得了手,给我一耳光,现在还疼。” 她伸手,摸他挨打的脸,他说:“不是这里。” 她纳闷:“哪里?” 他说:“往下。”手移下去,到脖子,他说:“还往下。”手再往下,到了胸前,他才说:“是这里疼呢——” 她心里一疼,抱紧了他,无言地靠在他脖子上。 脚步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响,清扬忽然叫他:“文举,” 他回答:“恩。” 她轻轻地说:“要是你不是皇帝该有多好啊——” “要是我不是皇帝,”他沉思一会说:“那皇帝把你抢走了我可怎么办?”他强调:“不行,我还是宁愿自己是皇帝!” “切!”她嗤之以鼻:“借口!”  “那天晚上,你给我喝的什么?”清扬问,呵气在他脖子上,文举又忍不住想笑:“傻瓜,是蒙汗药。” “你是个大坏蛋!”清扬说。 “我留下你这条命,你还骂我是坏蛋,”文举假装忿然道:“我要真是坏蛋,你都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嘻嘻,我之所以不死,”清扬悠声道:“是因为坏蛋好色。” “敢情我不但是坏蛋,还是个好色的坏蛋。”他笑。 “别不服气,”清扬说:“你不好色,要讨那么多老婆干什么?!三千呐——”她伸出三个手指头,在他眼前晃动。 “你以为我愿意,”他不屑道:“就你一个都够我受了。” “我,”清扬反对:“我可不是你老婆。” “是,你不是我老婆,你是皇上的清妃。”他揶揄她。 她没占到便宜,愤然闭嘴,不理他了。 他想想又好笑,说:“还在吃醋?” “别臭美了,”她否认:“谁吃你的醋?!” 他笑得要背过气去:“不知道是谁亲口承认嫉妒别人,不知道是谁在梦里还喊‘文举,我等了你八年,你怎么可以避而不见?’,不知道是谁因为我不理她就发蠢脾气,大雪天光着脚哭着闹着要回家,出了宫门又舍不得走了,呵呵,你聪明,告诉我那是谁啊——” “不是我,不是我!”她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使劲锤打他的背。 “好了,好了,你想谋害亲夫啊。”他拉长声调:“你的胡闹我已经见识过了,”裂嘴一笑:“蛮可爱的啊——” 她不好意思了,掐他的脖子,要他闭嘴。 他马上报复,用拇指绕她的腰肢,她咯咯地笑着,在他背上又扭又躲,说:“坏蛋,坏蛋!”  不知不觉路过郁秀宫,庄和宫已经不远了。清扬的眼光扫过郁秀宫,神情索然。 文举觉察到她的异样,关切地问:“怎么了?” 她不说话,箍紧了他。 他忽然低声说:“玉妃的孩子没了,清扬,你欠我一个皇子。” 她一惊,心抽搐。 他又重复一遍:“清扬,你欠我一个皇子。” 她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害羞地将脸埋进他的脖子里。 “你要还我一个皇子,还要还我一个公主,我希望小公主长得和你一模一样,”他静静地背着她,走在雪地里:“清扬,只要是你生的,不论是公主,还是皇子,我都喜欢。”他自顾自地说:“清扬,我们的女儿要是真的长得和你一模一样,我一定会很爱很爱她,胜过任何一个孩子。” 她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顺着脸颊跌落进他的领口。 我何尝不想为你生个孩子啊,文举—— 我有多爱你,只有天知道——  “太后,皇上和清妃娘娘来了。”宫女奏报。 太后喜出望外:“快请!” 清扬先进来,文举还站在门边,清扬推推他,他才上前行礼:“母后。” “好,好。”太后很高兴,排排床边,示意他们坐过去,清扬拉了文举,把他按坐在床边,问:“母后好些了么?” “好多了,”太后说:“过些时候,就可以下床走动了。” 清扬笑着说:“是啊,看您的气色,好多了。” “这么晚了还过来,”太后看看门口:“下这么大的雪呢。” 文举沉声道:“清扬要出去一段时间。” 太后望向清扬。 “是啊,我要去一趟淮北,”清扬故作轻松地说:“赈灾嘛。” 太后点点头:“是啊,这时候皇上不宜离开京城,你什么时候走?” “马上。”清扬说。 太后若有所思道:“我有一件长白山进贡的白狐裘,你穿了去。”扬手叫文举:“举儿,你去清扬原先住的殿里帮她拿一下。”宫女领着文举出去了。 太后拉住清扬的手,急切地问:“淮北出事了?” 清扬点点头,从衣袖里拿出玉玺,交还给太后,轻声道:“母后,万一我回不来了……”太后捂住她的嘴,将玉玺推过去:“我不收回,你一定要回来。” 正说着,门开了,文举拿了白狐裘进来。 太后镇定地跟他们谈笑了几句,就推说要早些休息,催促他们离开。 “清扬,”太后执了清扬的手,颤声道:“早去早回——”   第四十五章 斩杀总督淮北树君威 雪夜,一行五人飞马从皇宫中疾驰而出,奔向茫茫淮北大地。 文举和周丞相等几位大臣,站在宫门内,极目远眺,直到身影不见。 “皇上,回去吧。”周丞相劝道:“清妃娘娘一定会马到成功。” 文举默然进了殿,灯下却是满面担忧。 清扬,我怎么能把你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如果万一,你出了事,我怎么办? 他脱下手腕上的佛珠,一粒粒地拨过,菩萨,你曾经保佑过我,这一次,请你保佑清扬,只要清扬能平安归来,拿什么交换我都愿意。  宿夜疾奔,中午时分到达淮北驿站,官员出来迎接,说驿站简陋,淮北原有行宫一座,已布置好,请娘娘过去休息。到了行宫,触目所及,竟是极尽奢华,清扬叹一口气,谁不知道此次前来的是皇帝最为宠信的清妃啊,官员定是想方设法要讨我欢心,如此排场,又不知是多少百姓的口粮啊。 刚刚喝了粥,州官正在汇报情况,忽然听到门外哗然,她匆忙起身查看。 行宫外,几十名百姓正在讨吃的,士兵在驱赶:“滚!谁敢打扰娘娘休息,都乱棍打死!” 清扬正要打开行宫的门,州官连忙制止:“娘娘,门一开,暴民就阻挡不了了。”清扬微微一笑:“我正想看看暴民长什么样。” 门一开,百姓都涌过来,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白衣女子,都愣了一下,继而又一涌而上,兵丁拼死拦住,州官想是早有准备,从里面叫了大堆弓弩手出来,剑拔弩张,场面一触即发。清扬缓缓走下台阶,轻手将兵丁的枪挑开,众人都惊惧地望着她,州官吓得舌头打结:“娘娘,使不得……” 清扬走一步,人群便让一步,她走到一个孩子面前,柔声问:“告诉我,你到这里来什么?”孩子约莫七、八岁光景,不知面前是何人,傻愣愣地说:“我饿。”“那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吃的?”清扬又问。孩子回答:“我闻到这里有粥的香味。” 他究竟饿了多久了,竟然可以在空气中闻到粥的香味,清扬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掉下来,牵起孩子,对州官说:“把行宫里所有吃的都搬出来。” 州官不敢做声,把食物都搬了出来,摆了一坪。 众人一哄而上,口咬手抓,各自都缩在一角吃起来。清扬看到人群中,有一位大爷,虽然模样潦倒,但举手投足之间,甚是显得从容,而且颇有气度,于是她走过去,轻声问:“大爷,您家住哪里啊?”老人并没有理会她,慢条斯理地吃着馒头,一边用手指指西头,清扬端来一碗热粥,默默地看大爷吃完,才问:“您是西莫郡的吧?” “是啊。” “你们那里可是有人造反?”清扬问。 “造反?”大爷笑:“不就是抢了粮仓,烧了县太爷府吗?!” “为什么?”清扬问。 “你不是娘娘么?”大爷笑道:“你应该知道原因。” 清扬奇怪了:“大爷,看您也是有几分学识之人,请您明示。” “我原是教书先生,也是前朝的秀才啊。”老人有几分自得,摇头晃脑地说:“想我淮北鱼米之乡,从前为朝廷做过多大的贡献啊,今年重灾,朝廷不但赈灾不利,还要加重赋税,百姓无路可走,只能造反啊。” 清扬大吃一惊:“老人家,皇上颁旨,是普减赋税啊,尤其淮北,今年是赋税全免啊——”老人也大吃一惊:“可官府张榜,是加税啊!”清扬沉吟一会,说:“大爷,您跟我来。” 将老人领进行宫,将圣旨一一道明,老人痛心疾首,大呼道:“贪官!贪官啊,皇上,娘娘,你们都被骗了——” 清扬怒道:“把州官给我带进来。”当下一盘问,州官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全说了出来。 原来朝廷下拨的赈灾银两,全被淮北官员们象剥竹笋一样层层雁过拔毛,到百姓手中,已经所剩无几。而淮北总督郭平卓更是置普减赋税的圣旨于不顾,明令增收,尤其是西莫郡县令,为拍好马屁,更为中饱私囊,变本加厉,逼得百姓没有活路,才愤而造反,抢了粮仓,烧了府衙。然后串联了各郡,形势便一发不可收拾。 清扬抱了尚方宝剑,说:“去总督府!”回头对老人说:“请您与我同去。”  “郭平卓,你可知罪?”清扬端立堂中,问跪在地上的淮北总督。属地官员全数跪在座下。 郭平卓朗声道:“臣无罪。” 清扬道:“你欺上瞒下,假造圣旨,贪赃枉法,致使民不聊生,哀鸿遍野,你可知罪?” “臣无罪。”郭平卓甚是强硬。 清扬沉思片刻,说:“我最后问你一次,你,可知罪?” 郭平卓抬起头来,漠然道:“臣无罪。” 清扬当机立断一摆手,身后随从的武官抽出尚方宝剑,“嗖”的一声,手起刀落,郭平卓人头落地,血溅当场。众官员惊恐万状,有的当场失禁,有的昏倒,有的胡言乱语,状似疯癫。 清扬淡淡地说:“都给我锁了,把知道的全交代出来,否则,看看地上的前车之鉴!”吩咐道:“把总督的师爷给我带上来。” 师爷抖抖索索地上来了,不等清扬开口,已经跪下:“娘娘,奴才知道的都已写下来了,还有总督府的帐本,奴才全部交给您。”说完呈上一摞资料。 清扬点点头,问:“总督大人最讨厌谁啊?不喜欢的人有哪些?” 师爷战战兢兢地回答:“总督大人最讨厌的是千叶县令李准,不喜欢的人多了,主要是黄成穹、肖简、王志鹏……” 清扬打断他,说:“拟个名单来,我要见这些人。”  大堂里,清妃要见的人已经满座,座下有一人,囚衣在身,很是惹眼。 “请问,您是哪位?”清扬踱到他面前,问。 此人一叩首,答:“下官千叶县令李准。” “你如何这般模样?”她诧异。 身后的大爷忙凑近,告诉清扬,在赈灾款分配一事上李准不肯同流合污,早惹总督不满,这次加税,他为民请命,拒不执行,被总督以抗旨的罪名下狱。 清扬道:“郭平卓假传圣旨,李准无罪,传我令,擢千叶县令李准即日起代理总督之职,待我回朝禀明圣上,再颁明诏。” 座下众人无不欢欣鼓舞。 清扬笑笑,说道:“清扬久居宫中,孤陋寡闻,所思所想,不尽周全,今天请大家来,是想听听大家对淮北政局的看法,请大家畅所欲言。” 李准带头道:“当务之急是赈灾。” 清扬点点头:“总督家产及我带来的万两黄金都交于你,由你统一调配,三日之内发放到位,有问题么?” “臣领旨。” “敢问娘娘对造反一事有何看法?”座下有人高叫。 “我自始自终不认为他们是在造反。”清扬缓缓起身,沉声道:“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座下唏嘘,不胜感慨。 “娘娘,他们都是被逼的啊——”下面有人高喊,众人也七嘴八舌开始议论。 清扬扬手:“大家的心情我理解,我已急奏皇上,即刻诏告天下,淮北灾民只是因吏治腐败群情激昂,不是什么造反。对参与开仓烧衙的百姓一律既往不咎。” 众人鼓掌。 清扬与众人一席长谈,直至第二日凌晨,小睡了一个时辰,又马上赶往西莫郡。  一路上白雪茫茫,触目所及,道上不少冻死饿死的尸体。清扬一行的马奔过,一雪地中举起一只手来,一闪而过,清扬勒马回头:“有人求救!” 武官道:“娘娘,您定是看花眼了。我们还要赶路呢。” “不行,我还是要回去看看。”清扬执意回头。 雪地里,相互偎依着的老俩口,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花,清扬走近,两个老人已经快被冻僵了,只有眨巴几下眼睛还知道他们气息尚存。清扬连忙拍掉他们身上的雪花,灌下几口酒,又喂他们一些吃的,老人才缓过气来。 “老人家,这么冷的天,你们要去哪呀?”清扬关切地问。 “去西莫郡,找,找儿子。”老头说。 老太太只知道哭,什么也不说。 “带上他们。”清扬吩咐随从。 “娘娘,我们的马匹也不够啊。”武官小声说。 “啊,娘娘——”两个老人对视一眼,神色惊慌。 清扬看在眼里,想是自己的身份吓着了他们,轻声安抚道:“老人家,别怕,我一定带你们去西莫郡。”一抬眼,他们六人加上秀才大爷,只有五匹马,沉思片刻:“我带老婆婆。”一指身形稍瘦的武官:“你带老大爷。” 上了马,见老婆婆身上的棉衣全是破洞,不由得摇摇头,脱下自己的白狐裘给她披上,老人很惶恐,坚决不受,清扬说:“披上吧,马上风大。”武官见状,也将自己的披风脱下给了老大爷。 秀才大爷将一切默默地看在眼里。 一行人匆匆上路,已近晌午,到了一破庙,众人下马休息。 武官升起一堆火,两位老人缩在一角,似有顾虑,不敢靠近。清扬走过去,将他们拉过来:“老人家,相遇便是有缘,随便点啊,不要怎么拘束。” 武官拿出干粮:“娘娘,您早上还没吃东西呢。” 清扬将馒头递给秀才老人,又拿了一些干肉送给两位老人,两人接了却不动。清扬想了想,莞尔一笑,随即起身,从马上解下瓦罐装了一些雪进来,错在火上烧开了,将馒头和干肉撕碎了放进去,不多时,香味飘了出来,清扬将瓦罐端给老人:“吃吧,这可不需要用牙咬。”老婆婆登时热泪盈眶,哆嗦着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娘娘怎知这样照顾老人?”秀才老人惊奇地问。 清扬笑笑:“我师父牙不好,也是这样吃东西。” “娘娘的师父已经九十多岁了。”武官随口道。 秀才大爷惊奇:“高寿啊,这世上九十多岁的老人,原来我以为只有皇家寺院归真寺的空灵老方丈一人,敢情娘娘的师父,是何方人士?” 武官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不就是娘娘的师父。” “啊——”秀才大爷恍然大悟:“空灵大师的那个关门弟子,白州城里有口皆碑,都说她生于民间,长于佛门,至纯至性,仁慈宽厚,原来就是您啊!”倒头便拜:“今日得见娘娘,还可得娘娘如此眷顾,小人此生矣已。” 清扬扶起他:“大爷无须多礼,尽管将我看作小辈罢。” “小人先前言语对娘娘多有不恭,态度多有不敬,请娘娘宽恕。”秀才大爷不肯起来:“小人惭愧。” “无妨,无妨,随意便好。”清扬躬身再次相扶。 “不,”秀才老人就是不肯起来:“请娘娘一定降罪!” 清扬笑了:“大爷你何罪之有?” “那日娘娘点名要见之人,是否少了两个?” “哦,你是说淮北名流世家之黄成穹、肖简两人?”清扬问。 “娘娘好记性,娘娘可知此二人情况?” “黄成穹文武双全、肖简才学过人,此二人并称淮北双才。”清扬说:“黄成穹的诗词歌赋大气磅礴,颇有大将之风,而肖简词藻秀丽,以高雅脱俗著称。相比之下,我更喜欢黄成穹的诗词、肖简的音律。” 秀才老人暗暗吃惊,想不到,清妃娘娘还是饱学之士。 “娘娘知道此二人关系如何?” “二人惺惺相惜,是知音啊。听说二人曾想对儿女亲家,可惜肖家独女早夭,为此,黄成穹还特意作了一首诗,表达自己的遗憾。” “娘娘如何知道得如此详细?” “天下人才,皇上都时刻关注,我只是耳濡目染,得知点皮毛罢了。” 秀才大爷号啕大哭:“听娘娘此言,小人更是羞愧难当啊。” 清扬诧异。 只听秀才大爷说:“小的一直都是恃才傲物,一路对娘娘更是心存顾虑,却想不到娘娘如此虚怀若谷,对小的如此关心,真是折煞小人了。” “你……” “小的就是肖简,愧为淮北一才啊。” “快快请起。”清扬大喜过望:“能得先生相助,清扬淮北之行定能事半功倍。”看肖简一眼,笑道:“都说肖简满腹经纶,偏好布衣本色,今日一看,传言非虚啊。” 肖简说:“时局动荡,我想去西莫郡找黄成穹一同进京,本带有银两,一路走来,施舍了一些,所剩的又被强盗抢去,所以混在灾民一起去行宫索要吃食。”嘿嘿一笑:“不料正好碰上娘娘,真是万幸。” “先生心系百姓,令人感动。” “娘娘有所不知,”肖简说:“那起事的领头人,正是黄成穹的学生屈国栋啊。朝廷原将此事定性为造反,已经阻断了他们的后路,可我和黄成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走上这条不归路,准备联合上京找朋友,想办法将事实真相告诉皇上,以挽救水火。”肖简道:“小人近日一直观察娘娘,发现娘娘心存仁爱,是可信之人,这才将实情相告,待到了西莫郡,找到黄成穹,一同去劝说屈国栋,请娘娘饶他性命。” “只要他浪子回头,一切都既往不咎。”清扬笃定地说。 火边的老两口闻言对视一眼,眼光里迸发出希望之光。  进了西莫郡,两位老人执意要自己走,清扬只好留下钱物和一匹马,与他们分开。 临走前,老婆婆将白狐裘归还,清扬不接,只说:“老人家,不能再照顾你们,这裘衣,你们就留着自己御寒吧。” 老婆婆道:“谢谢姑娘。” 老大爷纠正:“叫娘娘。” “都一样,无所谓。”清扬轻笑一声,策马远去:“保重——” 老太爷站在原地,喃喃道:“后会有期了……”  得到黄成穹、肖简淮北双才的帮助,事情出奇地顺利,屈国栋尽数遣散属下,淮北局势趋于稳定。 夜已经深了,李准汇报完赈灾情况,见清扬还没有休息的意思,提醒道:“娘娘,您要注意身体啊。” 清扬摇摇头:“请黄成穹、肖简老先生过来。” “娘娘可是为了其他小股势力担忧?”人未进门,已听到黄成穹爽朗的声音。 清扬回答:“是啊,其他的都不足为患,百姓基本都会归家,惟独有以魏梁为首的一帮子,近日又有增多的趋势。” 肖简道:“魏梁是农家子弟,没读过书,道理是讲不进去的,但听说此人性情豪爽,为人义气,倒是在地方小有名气的好汉。他麾下聚集的人,多是铁杆兄弟,不是那么容易被撼动的。” “很伤脑筋啊。”黄成穹也很为难。 清扬沉默许久,忽然起身道:“我要会会他。”   第四十六章 山寨魏梁轻敌被收复 山上魏梁的大寨,魏梁正在场里练兵,有人报告:“官府有人要见寨主。” “来了多少人?”魏梁眉头一皱,以为官兵来围剿,冷笑一声,准备严阵以待。那人却说:“只有三人。” “三个?”他明显地不相信,哼,说不定又是什么声东击西之计,管你什么东西,到了我魏梁这里,都他妈狗屎。他漠然道:“知道是哪三个人吗?” “有两个认识,是淮北双才黄成穹和肖简……” 他打断话头,不屑道:“是那两个手拎不起二两货的臭老九啊,还有谁?” “还有一个女的。” “女的,”他问:“娘们来干什么?!” 那人回答:“她说她是清妃娘娘,代表官府。” 魏梁大笑:“官府的男人都死绝了,派个女的来,还是皇帝老儿的老婆,呵呵,瞧这皇帝出息得,为了平反,连老婆都可以卖了。”大声招呼道:“弟兄们,都出来看看皇帝老儿的婆娘吧,大哥今天让你们开开眼。”  清扬从操场缓步走来,那两边的寨民先是寂寂无声,惊叹人间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后是小声议论,指指点点,而后有人大喊:“嘿,留下来给我大哥做压寨夫人如何,小娘子?!”一呼百应,众人哄笑起来,七嘴八舌道: “要得,俺大哥比皇帝有人味!” “会好好疼你!” “决不让你后悔!”  清扬充耳未闻,从容走入堂内,冲上座的魏梁正色道:“你就是寨主魏梁,人称‘小梁王’?” 魏梁悠然一笑:“除了我还会有谁?!” “我代表官府来与你谈判,你对我就如此礼遇么?”她淡定地问。 “哼,如果代表官府的是别人,我早就把他喀嚓了,还想站到我的大堂上来吗?”魏梁不屑一顾地说:“看你是个女的,也还长的漂亮,有兴趣跟你说几句,”挥挥手:“给她张凳子。” “多谢。”清扬道。心想,这个魏梁,倒也确实不是什么混世魔王。 “说吧,你来干什么的?”魏梁直起身,目露凶光。 “说!”他边上的兄弟也跟着吼。 “你说我是来干什么的?”她没有被吓住,缓缓开口。 “招降?”魏梁道:“那就趁早滚,别惹我上火,把你漂亮的脸蛋打开花!” 清扬嘻嘻一笑,柔声道:“寨主的英名,如雷贯耳,听说寨主还没有夫人,我想做个媒,就是不知道寨主有没有这个能耐?” 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大笑起来。 魏梁冷笑,想玩花样,我见识见识,省得你把我看扁了,当下应承:“哪家的闺女?” 众人又笑,有人喊:“比你如何?” 魏梁也笑:“至少不能比你差。” 清扬沉默片刻,等他们安静下来,朗声道:“我!” 一阵静默,地上静得连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片刻哄笑声又起,他们窃窃私语,以为清扬害怕了,要以自己来换一条命。 “啪!”魏梁一拍桌子:“你他妈的戏弄老子!” “我还没说完呢?”清扬依旧不紧不慢地说:“我招亲是有条件的。” “说!”“说,快说!”众人催促。 她微笑着看魏梁一眼,说:“我俩比试比试,你胜了,我便做你的压寨夫人,你若输了,从此以后,你的一切,包括你的命,都是我的,任由我处置。”悠声道:“你认为如何?” 魏梁斜她一眼,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走下座来,端详她一阵,心想,这女子,倒是貌美,也颇有胆识,看不出她身怀什么绝技,如果不比,势必被兄弟们笑话成懦夫,如果比,也未必见得会输,他看一眼清扬柔弱的身段,暗揣,自己定然会赢,这女子的样貌,做压寨夫人也不辱没自己,兴许,她是看上自己了,才特意出了这个题目。 他沉思之间,已经有兄弟按奈不住,高叫:“大哥,比就比,不能让一个娘们看扁了咱们!” 他“嗖”一下拔出配剑:“来!” 清扬诡异一笑,弯腰抱拳一鞠躬:“见笑了。” “慢!”他伸手一抛,将自己的剑给了她,又拔了弟兄的剑:“公平一点,省得你到时候不服气。” 两人剑锋相碰,精光迸射,十几个回合下来,打得难分难舍,迎面一挡,四目相对,清扬微微一笑,魏梁却有些慌了,看这女子,武功深不可测,而自己,只有招架之力,却没有还手之功。 再几个回合下来,脚步仓皇,败迹已现,清扬手一抖,魏梁错愕之间,剑锋凌厉直刺咽喉,魏梁大惊失色,躲闪已经迟了,却见清扬剑锋一偏,剑贴魏梁面庞擦过,抽身回旋,执剑而立,躬身作揖:“寨主承让了。” 众人皆不做声,看着他们,黄成穹和肖简暗暗捏了把汗。 魏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抽搐一阵,愤然将剑往地上一惯,吼道:“承什么让?!老子愿赌服输,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字!” “我若要你死,刚才已经一剑刺死你。”清扬说,心里还微微有些诧异,她以为,输了的魏梁绝不会善罢甘休,没想到他如此耿直,敢作敢当倒是颇有英雄气概。 “你要我干什么都可以,”魏梁决然道:“一人做事一人担,你不要为难我的兄弟们。” 清扬沉声道:“圣旨已下,所有淮北聚众之人一律赦免,你们都是无罪的。你的兄弟愿意回家的,去山下领盘缠,还有愿意继续跟着你的,也随他们自由。”返身面向魏梁,正色道:“清扬敬重你是条好汉,既然你愿赌服输,就跟我走吧,我对你另有安排。” “畜生!”话音未落,忽然冲出一名老汉,赤着一只脚,手拿一只鞋,不由分说对着魏梁一顿猛抽,口里还叫嚣着:“老子抽死你!”一个老婆婆随后跟进来,一把拉住清扬:“姑娘,姑娘饶命!” 一看,这不是来西莫郡的路途中救下的那两位老人么? 清扬拉开老人,一问才知,这两位老人原来就是魏梁的父母,听说儿子在西莫郡当造反寨主,远远地从乡下老家来找,在路上又冷又饿,幸亏被清扬救下。当时得知他们是朝廷派来的,吓得要死,却在一路同行中感受了清扬的善良,找到儿子后一番苦劝,儿子却始终不肯就范。就在刚才,有人告诉老人,山上来了一位白衣娘娘,魏梁跟她打起来了,老人细问,确定是救他们性命的娘娘,气急攻心,脱了鞋子,上了大堂,不问青红皂白就对魏梁一顿狂抽。 “姑娘,对不起了。”老婆婆一个劲地赔礼。 “叫娘娘!”大爷再一次纠正,回头又拍一下魏梁:“死小子,给我跪下!” 魏梁焉头焉脑地跪下:“谢娘娘对我父母的救命之恩。” “我这孩子,除了孝顺,干什么都混帐,一根肠子通**,没什么心眼,娘娘您饶他一条贱命吧。”大爷恳求。 “大爷,您误会了,我不是要他的命,”清扬笑道:“他可不混帐,您要为您的儿子自豪,他可是真英雄啊!”她自语道:“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您的儿子大有可为。”  淮北聚众百姓全部返乡,在李准的安排下,赈灾物质及银两悉数发放到位。为把事情全部解决不留一点尾巴,清扬又在淮北奔走数日,深入百姓之中,白天了解百姓所需所想,记录备案,晚上与众官商议,凡能尽早解决的一律从速,不但官员们感到振奋人心,连广大百姓,都感念到了皇恩浩荡。 第二场雪又要降临了,清扬却还在为小部分被雪压垮了房子的百姓担忧。在视察完临时搭建的棚户后,一路心事重重,武官小心地问:“娘娘是在担心棚子不够么?” “我是在担心棚子不够结实,万一雪大,压垮了怎么办?”清扬一筹莫展。 魏梁忽然若有所思道:“娘娘,其实好房子有的是。” 清扬疑惑地看看他,他往前方一指。 清扬一看,那不是行宫么,脸上喜笑颜开:“真乃天助我也!”我怎么,竟忘了自己的行宫,行宫里,那么多空房子啊—— 想到这里,她浑身来了劲,策马狂奔,高声叫道:“开门,开门!把灾民们都叫进去!” 魏梁跟在身后,默默地看着她,打马紧追。  灾民们都在行宫里安置好了,连走廊上都住满了人,清扬拖着一身疲惫,准备回房休息,却发现院落里,凭空多出一道篱笆,她奇怪了:“这是干什么?” 官员回答:“为了不让百姓打扰娘娘休息,所以隔了个小院出来。” 清扬不悦:“小院里还有几间空房?” “五间。” “把小院拆了,把走廊上的人搬到这里的空房里来,”清扬说:“给我腾一下小房间,我的房间也让给他们。” 一切安置妥当,清扬才沉沉睡去。 雪,悄无声息地降临了,又是一场好大的雪。  清晨,清扬被一阵嘈杂声吵醒,她起身一看,好多小孩子,趴在她的窗户上,唧唧喳喳地说着话。看见她起来,小孩子们都吓得缩到窗户后面,不敢吱声了。 “都进来,我给你们好吃的!”她推开门,招呼他们。 吃的诱惑是无可比拟的,孩子们一拥而上,围住她,她好开心啊,一个一个地发,还说:“都有,不要抢啊——”孩子们吃着东西,弄得她满身,爬到她的背上,挂在她的身上,扯着她的裙子,七嘴八舌,闹个不停。她笑着,抱了这个,那个又叫,摸了那个,这个不依,顾得了这个,顾不了那个,搞得手忙脚乱,闹成一团。武官和魏梁看见这副场景,惊得目瞪口呆。 这分明是个保姆,哪里象个娘娘啊? “都别闹了!”武官吼一声,吓着了孩子,清扬嗔怪地看他一眼,说:“孩子们,叔叔是要你们跟他一起堆雪人!” 孩子们这才一哄而上,跟着清扬去了坪里。  在淮北一呆就是半个月,清扬惦记着幽静该生了,想着淮北局势已经稳定,着李准商议一番,交代了一些事,就决定第二天启程回京。  临行前的这一夜非常安静,没有百姓来她房中串门,也没有孩子来玩,她睡了一个很沉很踏实的觉。  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与随行的武官、魏梁动了身,从行宫静静地离开,努力不惊扰行宫中的百姓。 然而,行宫的门缓缓打开,她惊呆了,所有的人,都站在行宫门外,等着她。 她忽然间明白了,为了不吵她睡觉,他们,在行宫外守护了她一夜,只为,能亲自为她送行。她无语哽咽,牵了马,一路走来,同众人依依惜别。 “娘娘,您什么时候再回来?”他们殷切地问,而她,只能不停地点头,含泪微笑。 她一路握手过去,感受到百姓们的深情,心中甚是难过。 这一路,延绵近十里,直到与淮北交界的十里亭,闻讯而来的百姓,沿路两旁,默默无言地送别她。她挥泪道:“乡亲们,就此拜别了,大家回去吧!”众人不言语,却都不肯散去。 黄成穹、肖简从十里亭走出,恭声道:“我们代表淮北读书之人,请娘娘留下墨宝。” 清扬跨入亭中,沉吟片刻,提笔写下:“一片冰心在玉壶”。 “汝等定竭尽全力,重震淮北声威,请娘娘放心!”众儒生跪下。 清扬点点头:“有劳各位了!” 抽身上马,泪撒襟前,清扬向父老乡亲一揖,作别淮北。  马飞奔,风凛冽,掀起她的披风,她在马上归心似箭。 文举,我回来了—— 清扬回来了—— 你的清扬回来了——  皇城宫门大开,皇帝协同一干大臣,在大殿外等着清妃回宫。 一马疾驰而来:“皇上,清妃娘娘已入城门,一盏茶功夫即可进宫。” 周丞相偷眼瞥过皇帝,文举脸上神色已是急不可耐。  远远的,六匹马直冲皇宫而来,为首的人影,雪白的襟衣,披风飘飞,文举的眼里,文举的心里,全部都被牢牢占据。 清扬,我的清扬啊—— 你终于,回来了——  清扬下马,率众俯首叩拜:“万岁,万万岁。” 皇上沉声道:“平身。” 清扬恭声道:“谢万岁。” “此去淮北,清妃劳苦功高,朕记下你大功一件。”皇帝问:“你要什么赏赐?” “清妃所做,只是份内之事,”清扬道:“臣妾将淮北总督先斩后奏,并擅自擢升千叶县令李准为淮北总督,请皇上降罪。” 皇上开口:“淮北总督罪有应得,恕你无罪,千叶县令李准朕已下旨,正式擢升为淮北总督。” “臣妾还要想陛下举荐一个人。”清扬再次下拜。 “魏梁!”皇上叫道,魏梁应声下跪。皇上笑道:“清妃要举荐的,可是此人?” “正是。”清扬回答。 “那你认为何职适合他?”皇上问。 清扬头也没抬,大声回答:“安国侯杜可为麾下骁勇将军!” 文举一愣,朝中之事,大臣之职,原来尽在清扬心中,他默然,这个魏梁,没有一些本事,是不会被清扬看上的,而且,他既是清扬收复的,而又被清扬要求放在自己的亲信部队之中,必然是有原因的。 他沉声道:“准了。” 清扬和魏梁叩头谢恩,皇上说:“清妃进去休息吧,待会朕替你接风洗尘。”  魏梁跟在清扬身后,好象有话要说。 清扬止步,轻声道:“说吧。” 魏梁踌躇。 清扬知他心中所想,笑道:“你大可放心,这个杜侯爷啊,跟你是最最对味不过了。”伸手拍拍他的肩,意味深长地说:“你现在可是骁勇将军了,上阵杀敌,可不能象当日寨中比武一样轻敌啊——” 魏梁脸一红,不好意思地笑了。  清扬沐浴更衣完毕,正在梳头,宫女禀告:“皇上在前厅设宴为娘娘洗尘。” “还有谁?”清扬问。 宫女回答:“就皇上一个人。” 清扬一笑,心领神会,到底是文举啊,知道我爱清静。起身就到了前厅,文举正在独斟独饮,看到她来,笑着说:“怎么这样就出来了?” “那我进去穿戴整齐,插花上妆再来见皇上好了。”清扬假意转身。文举眼明手快,一把扯住她的衣袖:“我的清扬什么装扮都好看!” 她嘻嘻一笑,脸上红云飞过,纠正道:“我不是你的。” “你敢说你不是我的?”文举呵呵大笑:“不怕我抓你去砍头?!” “你不会,”她凝望着他的眼睛,轻声说:“你舍不得。” 他的心一软,温柔的情结散开,拉过清扬,抱在自己腿上,用自己的脸摩挲她的脸,柔声说:“知道这半个月我是怎么过的吗?”清扬摇摇头。 他叹一口气:“我大病了一场。” 清扬抬头,一双眼睛直溜溜地瞪着他,有些紧张地问:“什么病?要紧么?” 她又上当了,他心里暗笑,拼命忍住,正色道:“相思病。” 果然,受到他的作弄,她恼了,一跺脚,起身,扭过去,不理他。 他笑,故作正经地说:“清妃,淮北之行你对朕还有所隐瞒。” 她侧头想了一下,回过头来,不确定地说:“都说了啊。” “你不老实,”他上前:“欺君可是死罪。” “那你杀了我好了,”她没好气地说:“说了没有了。” 她真的生气了,文举又忍不住想笑,怕露馅,赶快转过身,继续说:“有一件事,你确实忘了告诉我。” 她歪头想了一下:“你说是什么事?我忘了么?” 他凑近她,深情地望着她的眼,那幽深如潭的眼睛,清澈见底,他温柔地说:“你忘了告诉我,你有没有想我——” 她眼睛一下瞪得好大,惶然一低头,害羞了。 他静静地揽过她:“你瘦了好多,在淮北,从来就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是不是?”牵她到桌前,她坐下,一看桌上的菜,就开始砸巴嘴:“呵呵,都是我喜欢的!” 文举还没有动作,她已经开动,吃得腮帮子鼓鼓的,眼睛还自顾着在桌上扫来扫去。文举爱怜地望着她,怕她噎着,起身倒了一杯茶,边倒茶边调笑说:“要是你师兄在这里,看见你如此尊容,不知该如何罚你?!”寻思着清扬定会反唇相讥,身后却没有半点反应,他转身一看,就这么一会功夫,清扬竟然已经睡着了—— 一只手端着碗,另一只手里的筷子还放在菜碗里,嘴里含着没有吃完的饭,就这样趴在饭桌上睡着了。 她太累了。 文举鼻子一酸,几欲落泪,无言地抱起清扬放在床上,抑制不住地心疼。 清扬,小傻瓜,你真是个小傻瓜—— 你知不知道,在这皇城里,还有一个人在为你日夜担心,日夜思念,日夜祈祷啊—— 那个人,可以不是皇帝,却永远, 永远,都是你的文举啊——   第四十七章 大臣执拗清妃受呵斥 清扬这一觉,睡了整整一天,直到第二天晌午时分,方才醒来。 “娘娘,皇上吩咐,您休息好了就到正阳殿去。”宫女禀告。 清扬望望正阳殿,时间已经不早了,想必早朝已散,文举在正阳殿批阅奏章。她小跑到正阳殿,推开偏门,只看见文举的侧面,正专心致志地在书写什么。她偷嘴一笑,闪身进门,轻步快跑过去,一把捂住他的眼睛,笑道:“不准写了!” “恩咳!”座下传来一声轻咳。 清扬抬头一看,座下,正寂寂地坐着几名大臣,全都看着她,刚才轻咳一声提醒她的,正是周丞相。清扬的脸刷地一下变得通红,她慌忙缩手,呆立在那里。 文举侧头,看她一眼,脸上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微笑,轻声道:“先下去吧。” 她惶然行礼,正要转身,忽听一人高声说:“后宫妃嫔岂可随意出入正阳殿,还做出此等轻薄举动,损我皇帝威仪,理当重罚!”清扬循声望去,只见一黑脸大臣,正对自己虎视眈眈。她咬咬下唇,跪在了地上。 “哎呀,”周丞相连忙出来解围:“董大炮,对清妃娘娘不可无礼。” 清扬心里一惊,原来,他就是鼎鼎大名的董大炮,朝廷之中铮铮铁骨,凡事不避让,忠言直谏被先皇喻为“大炮”,她不禁抬头,又多看了那人几眼。不料这几眼,竟惹恼了董大炮,他以为,清扬看他,是心怀不满,当即高声道:“身为娘娘,理应做天下的表率,却擅入朝堂,成何体统?!” 周丞相听他话意,竟是非得当回事来做了,有些不悦:“清妃娘娘才从淮北立功回来,将功折罪,大大富余,董大炮你就不要得理不饶人了。” “周丞相此言差矣,”董大炮朗声道:“正因为立了功,才更要敛心收性,不可恃宠而骄!” “董大人言重了,”周丞相脸色一沉,说:“皇帝的家务事而已,大人不要上纲上线。” “皇上的家事就是天下事!”董大炮丝毫不给面子,咄咄道:“天下事皇上定夺,皇上的家事也请皇上定夺!”不但封了周丞相的嘴,也将了皇上一军。 皇上沉默了半天,才缓缓开口:“清妃殿外罚跪两个时辰,大家还是议正事吧。”一句话,堵了大家的口。  清扬跪在殿外,大臣们散了,依次从她身边走过,周丞相停住,俯身道:“娘娘,董大人为人向来如此,请不要往心里去。” 清扬轻声道:“适才董大人也拂了丞相大人的面子,丞相大人可否见气?” “唉,”周丞相叹口气:“同朝为官几十年,在他面前已无面子而言,能谨小慎微不被他揪住辫子当众给予难堪,已经是万幸了。” “周大人尚且如此看法,我还有什么想不开的?!”清扬抿嘴一笑:“这个董大人,难怪先皇叫他大炮,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大炮。” 周丞相恭身一行礼,退下了。 明黄色的鞋靴已经缓缓地踱到了清扬的面前,文举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起来吧。” “还没到时辰呢?!”清扬不抬头,看着地面。 文举蹲下来:“你不要告诉我你生气了哦?!”他沉声道:“清扬,你要知道,当皇帝有时也必须做些心不甘情不愿的事情。”伸手去拉她,清扬却执意不肯起来,小声道:“董大人还没走呢。” 文举一回头,董大炮的衣角拱门后一闪。 “董大炮!”文举黑着脸叫:“出来!” 董大炮应声从拱门后站出来,弯着腰,低着头。 “散了你还不走?”文举的语气颇有些不耐烦。 “臣乃礼部侍郎,凡与礼治有关的,比如今日之事,都是臣的职责范围,臣自当对此有始有终。” 清扬暗笑,这个董大炮,看样子,是要把这件事管到底了。 文举却有些恼火,在大殿上我已经给你面子了,本来可大可小的一件事,你非得逼着我罚清扬,罚就罚吧,你还要督促执行,还有完没完啊—— 他阴沉着脸,不悦道:“怎么个有始有终法?” “臣要监督娘娘不折不扣地执行圣命。”董大炮毫不畏惧。 文举怒火蹭地一下窜起来,他忍不住要咆哮,却被清扬轻轻地扯了一下袍角,他默然好一会儿,强压住怒火,气急败坏地站在那里,脸色泛青。 董大炮依然弯着腰,低着头,却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 文举的倔劲也上来了,叫公公搬来一把椅子,坐在上面默不作声,直直地瞪着董大炮。 就这样僵持了一个多时辰,公公才说:“时辰到了。” “可以了么?”文举强压不快,瓮声瓮气地问。 董大炮这才一鞠躬:“国法不可僭越,皇上英明,臣告退。”  清扬偷眼见董大人身影消失不见,才忍不住“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文举面色铁青。 “董大炮其人,我是久仰大名,直至今时今日,方才领略到他的厉害。”清扬摇头晃脑道:“果真名不虚传。” “总有一天我要他大炮变哑炮!”文举恨恨地说道。 “时常有个人跟你唱唱反调,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清扬笑道:“今天他做的,虽不合情却也合理。” 文举定定地看她一眼:“有人管我,你好象很高兴?!” “当然了,”清扬眼角笑得弯成一丝线:“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胡闹。” 文举嘿嘿一笑,反唇相讥:“我胡闹有人管,你胡闹我也得找个人来治你!” 清扬闻言脸一乍就红了。 “还跪在地上不肯起来,要我抱你?!”他猛一把,拖起她,揽进怀里。 清扬一扭,挣脱开:“我还有别的事要急着办呢。”笑着跑开了。  一路到了庄和宫,太后看上去精神好了许多,正在前庭晒太阳,看到清扬来,非常高兴,一手拉着问长问短,甚是开心。 “太医说您可以多走动走动了,对身体有好处,您为何还蜷在宫中呢?”清扬问。 太后说:“不能有丝毫的风吹草动,所以只能憋屈自己了。” “不如,”清扬想了想,说:“太后可以出宫散散心啊。” “去哪里散心?”太后饶有兴致地问。 “大病初愈,宜静养,”清扬沉吟片刻,说:“如果太后有兴趣的话,不妨考虑去卫州波耶寺。” 太后静静地看着清扬,鼓励她:“说下去。” “我五师兄在波耶寺任主持,医术高明,太后可以借口参佛去寺里静养,不用担心走漏风声,寺中有温泉,对您的身体有好处,而以我师兄的医术,也可为您好好调养。” “这个主意不错,”太后点头:“那就由你替我安排吧,尽快。” 清扬看看她,欲言又止。 “说吧。”太后挥退左右,低声道:“对我,你还有什么顾虑?!” “我把郭平卓杀了。”清扬垂首道。 太后执起她的手,颤声道:“清扬,你心中所想我都知道。” 清扬抬头,正好迎上太后微笑的眼神:“孩子,我知道你这么做,也是为了顾全我的面子。郭平卓是庞瑞的妻弟,平素为人,我也有所耳闻,这次胆敢假传圣旨,必然也是与庞瑞勾结。庞瑞,我多次警告他,他总是置若罔闻,此次若非你当机立断,杀了郭平卓,牵扯下去,必然连累整个庞家。” 清扬点点头,羞怯道:“不止这件事,其实,建议您出宫静养,也有别的原因。” 太后再度微笑道:“那我就再说说看,你看我有没有猜对。”抿一口茶,缓缓开口:“淮北闹事,显现吏治腐败的弊端,皇上决定整顿吏治,定以淮北众官为突破口,虽然郭平卓已死,难免牵连庞瑞,为避免我和举儿的正面冲突,所以要我出宫静养。” 清扬轻声道:“母后尽管放心,我一定誓保庞家平安,誓保庞瑞性命。” 太后叹一口气:“庞瑞此关,想是难过,即便削职为民恐怕也难泄举儿心头怒火,你能想办法保住他的性命,我也不能再强求什么,毕竟,他作孽太多。”伤感道:“好在我们庞家,还有一个争气的,庞标长进,不然九泉之下,我怎么向妹妹绮云交代?!”垂泪道:“我是再也没有力气再去管庞家的事了,也管不了了。” 清扬拍拍她的肩,安慰她:“母后不要想太多,庞家不会一蹶不振的,庞标还是很精干的,而且我听说,庞瑞虽不长进,他的两个儿子,倒是一表人材。” 太后这才破泣为笑。  入夜,清心殿,宫女来报,董大人求见。 清扬纳闷,董大炮来做什么,难道是为了白天之事前来请罪?!她抿嘴一笑,这个董大炮,无事不登三宝殿,绝不是为请罪而来,开口道:“有请——” 董大炮进来,什么客套话也没有,一张嘴,开门见山就说:“请清妃娘娘搬回明禧宫。” 清扬一愣,旋即莞尔,故意逗他:“为何?” 董大炮硬邦邦地说:“清妃娘娘住在清心殿,于礼制不合。” 清扬忍住笑,故作不解:“此话怎讲?” “清妃娘娘是后妃,理应住在后宫之中,此清心殿位于皇上的寝宫之中,除了太后和皇后,一般人等不得涉足,而太后和皇后,也不得在此久留,以免扰皇上清净。清妃娘娘身份,理应禁足后宫。”董大炮朗声道:“请清妃娘娘移驾明禧宫。” “你还知道我是娘娘啊?”清扬见他一本正经,有心继续逗他。 “正因为您是娘娘,所以才更要注意自己的身份。”董大炮的语气很重。 清扬一笑:“好了,怕了你了,我马上就搬回明禧宫。” “不行!”文举走了进来,愠道:“董大人,你也管得太宽了。” “臣的职责所在。”董大炮毫不退缩:“请娘娘即刻搬回明禧宫。” “说了不搬就不搬!”文举怒气冲冲地说。 董大炮见皇上生气,转向清扬:“娘娘已经答应微臣即刻搬回明禧宫了。” “你反了!”文举抓起桌上的书扔向董大人,“信不信我砍了你?!” 清扬一把拉住他:“你答应了我不杀人的。” “清扬——”文举揽住她:“不走!看他能把你怎么样?” “他不能把我怎么样,”清扬盯着文举的眼睛,柔声道:“你却能随时要他的命,他为何甘冒性命之忧上谏,那是因为他忠于职守。”轻声说:“他说得对,我应该听,回去明禧宫才是正确的,你送我啊——”见文举不动,轻扯他衣袖:“皇上——” 文举愤然冲董大炮一摆袖,气势汹汹地跟着清扬走了。 董大炮弯着腰,低着头,站在那里没有动。  路过集粹宫,清扬忽然止步,对文举说:“去看看皇后吧。” 文举狡黠一笑:“要去一起去。” 清扬眼珠一转:“你先进去,我去拿点东西,随后再来。” 文举看她良久,确认她没玩什么花样,才抽身进去。清扬见他进了集粹宫,才偷偷一笑,在宫女耳边叮咛一番,款款离去。  文举进了集粹宫,皇后大喜过望,挺着个大肚子,出来迎接。 文举挥挥手:“免礼。” 皇后笑道:“皇上来得正好,这里有熬好的莲子羹。” 文举瞟一眼桌上,想是给皇后补身子的,摇头道:“还是你吃吧。” 皇后端了过来,执起勺子,伸到文举嘴边,柔声细语劝道:“皇上,您吃——” 文举眉头一皱,皇后,怎么还是如此腻味?!皇后见他不悦,惶然收手,站在一旁面色有些忧伤。他又觉不忍心,到底,她还怀着孩子,于是低声说:“皇后也坐吧。” 皇后这才松了一口气,坐下来,期期艾艾地望着皇上。 文举却望向门边,清扬怎么还没有来? 皇后看在眼里,以为皇上想走,有些着急,说道:“皇上,再坐坐吧。” 文举也不做声,端了茶细品。 这时一个宫女进来,冲皇后招招手,皇后过去,宫女递上一张纸条,皇后展开一看,上面只写了一个字“哭”。皇后心神领会,回到座上,低了头。文举等了半天,也不见清扬来,又不好当着皇后的面叫宫人催促,正心烦,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小声的啜泣。他扭头一看,是皇后,正在偷偷拭泪。 “皇后很爱你啊”他仿佛又听见清扬的声音,想想自己,此刻身在皇后宫中,坐在大腹便便的皇后身旁,却仍然记挂着清扬,这样,对皇后来说,难免也是过分了点,他不禁对皇后产生了几分怜悯,语气也温和了些:“你哭什么?” 皇后不答,仍旧哭着。 文举上前,递过丝帕,缓缓道:“朕关心你是太少了些,今夜,就不走了。” 皇后的泪还挂在脸上,笑容却已涌现。  清扬回到明禧宫,正好碰上沈妈匆匆出门,她拉住沈妈:“上哪去啊?” “找你啊,”沈妈喜气洋洋地说:“淳王妃生了,是个小王爷!” 清扬高兴得跳了起来:“什么时候的事?” “下午。” “贺礼送了吗?”她急问,忽又象想起了什么,撒腿往庄和宫跑去:“太后知道一定会很高兴的。”一溜烟便没了影子。  “母后,母后!”人没有进门,声音已经传了进来。 “知道了,知道了。”太后笑道:“淳王府添了个小王爷,我已经知道了。” 清扬笑道:“我正叫沈妈送贺礼过去呢,看看母后送些什么,别送重了才好。” “你瞧。”太后一指着上的礼簿,让清扬看。清扬展开一开,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当即说道:“那我还有什么可送啊?!” “随便送,礼不在多,礼不在多!”太后开心地说:“多多益善!”羡慕地说:“瞧瞧,当弟弟的都赶到前面去了,举儿还不当回事。” “快了,”清扬看出太后的遗憾,宽慰她:“吴美人还有一个月也该生了,皇后再过两个月也临盆了,你终归是快抱上亲孙子了。” 听到皇后,太后忽然说:“最近皇后好象安份了不少啊。” 清扬幽幽地说:“到底也是要做娘的人了,兴许性情也跟着变好了些。” “但愿如此啊,”太后叹一声,深深地望清扬一眼,说:“只要她能继续保持现在这个样子,就已经很好了,我对她,也没有别的要求了。”转头又问:“吴美人那里如何?” “一切如常,”清扬环顾左右,轻声回答:“消息没有泄露半点。” 太后悠然一笑,开玩笑:“如果两个都生儿子,那是最好不过了。如果只有一个是儿子,你希望是谁生的?” 清扬抿嘴一笑,没有回答。 太后也抿嘴一笑,没有强求。她心里明白,清扬,终归是希望皇后生个儿子的,看看淳王妃生了孩子她的高兴劲,就不难猜到她的心思。 她与林氏姐妹的秘密,终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皇后如今的表现,不管清扬用了什么方法,也不管是不是皇后真的变了性情,这样的结果,太后很满意。 皇后,必须有人可以对她制肘。   第四十八章 无意泄密深宫斗智谋 清扬款款走进集粹宫,行礼过后,见皇后正在绣童衣,笑道:“好久不曾来给皇后娘娘请安了,不知娘娘近日安好?” 皇后头也没抬,淡淡地说:“还好,劳烦妹妹挂心了。” 清扬摒退左右,轻声问:“昨日皇上可曾好好安抚娘娘?” 皇后投来犀利的一瞥,话语夹刺道:“你不用提醒我,我也会记得你的人情。” “我不用你记得我的人情,我只要你牢记自己的承诺。”清扬微笑着说:“只要你信守自己的承诺,我就有办法让皇上不时地眷顾你。” 清扬的目光滑过皇后乌黑的发端,悠悠道:“昨夜,是对你近段表现的回报。” 皇后猛一下抬起头来,眼光满是忿恨,清扬居然用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跟她说话,她颇为恼火,但同时她更无法容忍的是,自己居然象一条被清扬捏住了七寸的蛇,至少在目前,她对清扬,是无计可施的。她只觉得窝火,想端出皇后的身份斥责清扬,可是,剩余的一点理智告诉她,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纵使她有千般不甘心,万般不高兴,她也只能隐忍不发。旋即,她微微一笑,惺惺然道:“既然这样能让你满意,我也乐个省心。”言毕扭头过去,做出一副不再搭理清扬的样子,只巴望着她赶快离开。 若是依皇后以往的禀性,清扬定会在话语中对她步步紧逼,今日皇后如此服软,倒是有些出乎清扬的预料,她将自己凛冽的话锋一收,心中忽觉不忍,毕竟是自己同胞的妹妹,毕竟,她还是皇后,如此受制于人,如此骄傲不存,也不是清扬的初衷。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目光停留在妹妹隆起的肚子上,太后是多聪明的人啊,她尚能看出我的私心,而妹妹,香儿,你始终都不肯相信我,我多么希望,你能生个儿子啊,如果真如太后所说,吴美人和你只有一个能生儿子,我希望,生下皇子的始终都是你。 她默然地站了一会儿,悄然退出。 皇后停下手中的针,望着清扬远去的背影,一阵发怔。 清妃,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她不接受皇上的宠信,也不排挤其他的后妃,她到皇宫来,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她应该是我的敌人,却明里暗里屡屡出手帮我;说她是我的朋友吧,却又时常照顾别的妃子,破坏我一次又一次的计划;说她厉害,却古道热肠,待人诚恳亲切;说她温顺,周身却遍布叵测的气息,让人看不到底,摸不到边。 清妃,她到底是谁,她到底要干什么?! 皇后的眼前又一次掠过她看自己的眼神,那如许的柔情,如许的深情,竟又一次让她迷惘,清扬,她给我的感觉,怎么会如此地亲切?! 她猛然甩甩头,把自己希奇古怪的想法全打散,愠怒地想,我呸!差一点又着了这小贱人的道!恨恨地将手中的针往下一扎,只觉一阵剧疼,竟扎到了自己的手指,她狠狠地一甩绣屏,气急败坏地叫道:“来人了,我要出去!”  没过几日,太后以想外出散心的名义,按照清扬的安排,去了卫州波耶寺静养。  这天,清扬正在宫里与许公公议事,忽然宫女来报,说吴美人见红了,恐是就要生了。清扬心念一动,不是还有二十来天吗,怎么会早产呢?也顾不得许多,搁下手头所有的事,扯了四喜和珠儿,匆匆就到了吴美人处。一阵手忙脚乱,经御医诊治,只是胎气不稳,并非要生产,开了稳胎药,这才放了个大心,好生叮嘱了吴美人一番,才离开。 回了明禧宫,珠儿见她一脸的汗,忙打了水来给她洗脸,鞠一把凉水泼到脸上,好清爽,好舒服,面上一凉,她忽然心中一惊! 今日如此忙乱,我怎么又如此大意,犯了个错误!她眼光瞥过珠儿,又瞥过四喜,暗暗叫声不妙。 我怎么如此糊涂,竟带了四喜和珠儿去吴美人那里?!上次香囊一事,分明是有内奸,不然许公公明明已经处理了的香囊,怎么会到文举的手里?在那次事件中,四喜和珠儿并没有排除嫌疑,她们到底是谁出卖了我,又到底是效忠于谁的,都无法水落石出,我一急,竟然忘了前车之鉴,又犯了个同样的错误。 她失神地停住了手,盯住水盆**。 珠儿关切地问:“娘娘,您怎么了?” “累了,累了。”清扬回过神来,敷衍过去,心想,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只有见机行事了。她借口出外透透气,又出了宫门,径直来到吴美人处,叮嘱宫女,任何人到访,都必须即刻通知她。 吴美人怀有身孕即将临盆的消息,走漏出去已是必然的了,但无论如何,在这最后的二十天里,再不能出任何的纰漏。 清扬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她直觉,皇后,会有所动作,愁云,顷刻间涌上心头。 夜幕下的皇城,静谧中透着诡异,清扬深吸一口气,望向暮色中的天际,起风了,风中透着刺骨的凉意,清扬的群裾在风中翻滚。 山雨欲来风满楼——  第二天上午,清扬正与沈妈唠叨着幽静的孩子,忽然宫女来报,说是皇后去了吴美人住处。 消息走漏得如此之快,是清扬始料不及的,而皇后的动作如此之快,又大大出乎了清扬的预料。她始终,还是不肯收手,竟是这般迫不及待,清扬心头一沉,急匆匆赶往吴美人处。 皇后正在同吴美人闲聊,清扬进去的时候,俩人正在兴头上。 “说什么呢,这么热闹,让我也听听。”清扬一脚踏进门,就坐在她俩中间,一双眼,直溜溜地往皇后脸上扫过来。 皇后笑道:“也没说什么,因为我不也怀着孩子嘛,所以一直也没来看妹妹,这不,听说妹妹刚刚险过了见红一关,特意过来瞧瞧,没事我才放心。”瞥一眼清扬,言下之意,我什么都知道了,你可别小瞧了我! 清扬微微一笑,回道:“皇后真是多礼了,您的身子也不是很方便,应该照顾好自己才对。”言下之意分明是奉劝皇后不要多事。 皇后也不做声,起身来执吴美人的手,清扬不知她意欲如何,抢先一步握住了她的手,顺势把皇后扶住,柔声道:“您可要小心啊——”身形一闪,已拦在俩人中间,口中说着:“送皇后回去休息吧。”一边将皇后引往门外。 皇后手中暗暗使劲,将清扬狠狠一捏,清扬抬头,看见皇后愠怒的眼光,她毫不示弱地盯着皇后,俩人就僵持起来。 “娘娘,该用甜点了。”宫女端了一蒸盅过来。 皇后眉头一皱:“怎么送到这里来了?” 宫女答:“刚炖好,怕凉了,知道您一时半会不会回去,所以就送到这里来了。” “行了,”皇后不耐烦地说:“既然送来了,就在这里喝吧。”有些不悦地坐下,接过宫女递上的小碗,喝了一小勺,忽然象想起了什么,吩咐宫女:“还有吗,给吴美人也盛一碗,一块吃。”宫女连忙也盛了一碗,端给吴美人,吴美人有些犹豫,偷偷地看清扬一眼。 皇后冷笑:“敢情妹妹是怕我下毒呢?!我不也正在喝吗?!” 吴美人闻言惶然,忙伸出手,就要接,清扬却忽然将碗抢了过去,仰头一口喝了个干净,说道:“吴美人不喜欢甜食,还是便宜了我吧,我一路过来,茶也没喝上一口,正口渴呢。”自顾自地走到一旁,端起蒸盅,望见里面还有,索性又是一口,喝了个底朝天,砸巴砸巴嘴,叹一声:“真是好味道!”回过头来,望着皇后嘻嘻地笑。 雕虫小技,还敢在我面前显摆,不用说,我都猜得到,蒸盅是故意送来的,甜点没毒,是碗有毒! 皇后见清扬如此举动,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说了句:“清妃,你怎么这样不成体统?!”拂袖而去。 吴美人一把抓过清扬的手,连声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没事了,你不用担心。”清扬安慰她。 “皇后还会再来的,”吴美人心有余悸地说:“那我该怎么办?” 清扬沉思片刻,说:“只要你不离开住处,皇后就不能把你怎么样,”她缓缓道:“她不会再来了,我保证。”  皇后正在集粹宫生闷气,她实在想不通,本来是多么天衣无缝的安排,清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吴美人那里,打乱了她全盘计划。她原本想拖了吴美人,佯装跌倒,狠狠地压在吴美人身上,致使她流产,两个大肚子没站稳跌倒了,就是出了事,也只能是个意外。她甚至还加了个双保险,万一此计不成,她还预先准备好了涂抹了打胎药的碗,可以盛了甜点给吴美人喝,俩人喝的是同一个蒸盅里的东西,出了事,谁也没有理由怀疑她。 可是这么周密的计划,竟然就成了空,被清扬轻而易举地识破,毫无破绽地化解。她本来是胜券在握,转瞬之间竟是全军覆没! 她太不甘心了,老天呀,既生瑜,何生亮!  “皇后,还在生我气呢?”说话间,清扬已经进来了。 皇后怒道:“你以为你是谁,未经通传就直闯哀家寝宫,你胆子也太大了!” 清扬淡淡道:“皇后此言差矣,纵使未经通传就直闯皇后寝宫是大罪,那意图谋害龙子又是什么罪呢?!” “说什么呢?”皇后嗤笑一声:“哀家听不懂!” “不知道将此碗呈给皇上后,您还有没有资格自称哀家?!”清扬缓缓地拿出一个白瓷碗,放在皇后面前。 “你要挟我?!”皇后不屑地说:“我从小就是吓大的,你不知道吗?!” “哦,”清扬点点头,赞同:“皇后胆子之大,早有耳闻,宫中之人尽知。” 皇后目光扫过白瓷碗,冷笑:“一个破碗,吓唬谁呢?” “我如果把这个破碗交给皇上,再把今天的事告诉他,你说,皇上会相信谁?”清扬笑道:“皇后有孕在身,皇上可能暂时不会发落,等孩子生下来,你猜皇上会怎么处理?” 皇后的脸色开始发青。 “皇后,怎么不说话了?”清扬悠声道:“你不是一贯都伶牙俐齿的么?” 皇后沉默了半晌,才瓮声瓮气地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皇后不知道么?”清扬正色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了,第一我不会跟你争宠,第二我不想要你的皇后之位。” 皇后猛一拍桌子:“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答应过我的!”清扬起身,逼近皇后,目光咄咄逼人。 “答应了又怎么样!”皇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兀自嘴硬:“你别一天到晚就只盯着我,你有本事管得了别人么?!”声音却已然低了八度,明显底气不足:“你不要皇后之位,并不代表别人不想要。” “可是你答应了我的!”清扬别过皇后的脸,用严厉的口气说:“我警告过你的,不可以再有下次。” 皇后一把打开她的手,怒道:“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教训我?!”直指门外,尖利地叫道:“滚出去!” “啪!”冷不丁面上就挨了清扬一耳光,皇后瞪大了双眼,举起双手就要扑过来,清扬后退一步,托起太后玉玺,沉声道:“皇后跪接太后玉玺!” 皇后就僵在了原地,望着清扬手中太后的玉玺,恨恨地跪了下去! “请太后的懿旨,擢即日起皇后禁足集粹宫,未经许可,任何闲杂人等都不得进入集粹宫。”清扬漠然道:“皇后,你就安心在宫中静养吧。” “你——”皇后气得眼泪直冒。 清扬依旧漠然道:“你既然要一意孤行,不顾我的警告,那我也只能如此对你,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终归都是为了你好。”走到门口,召集宫人,朗声道:“你们都听好了,好好伺候皇后,如果出了什么纰漏,等太后回来一律从严发落!” 屋内,皇后气得浑身颤抖,却又无计可施。 棋差一着,她就满盘皆输。她好恨啊,好气啊,好不甘心啊—— 她想不通,为什么会是这样?!心腹大患没有解决,反把自己算计了进去,都是风清扬,不但毁了她的计划,还限制了她的自由!一想到风清扬居然拿到了太后的玉玺,皇后心中那个恨啊,那个痛啊,胜似万箭穿心。 风清扬是个什么东西?一个来路不明的佛门弃婴,我的身份何其尊贵,大家闺秀,堂堂的皇后,居然得不到太后的喜欢,得不到皇上的爱,都是因为这个贱人!我要将她碎尸万段!我要将她生吞活剥! 这个皇宫,有我没她,有她没我! 我绝不会就这么算了,我林幽香是打不倒的,我绝不能坐以待毙,一定要想办法,要掌握主动,反败为胜!  几日下来,后宫风平浪静,清扬也难得清闲了几日,正提了笔给太后写信报平安,一个宫女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娘娘,出事了!” 清扬一惊,面上却镇定,悠悠道:“什么事啊?”心中忐忑,怕是吴美人那里有出了什么状况。 “皇后早产了!” 清扬大惊,手中的笔垂直跌落,弄得信笺上一坨触目惊心的黑墨。 “怎么会早产?”她急切地问。 “不知道,好象是,”宫女吓得张口结舌:“好象是,是皇后吃了什么药,就发作了……”  集粹宫里,一片忙乱,清扬匆匆赶过去,皇后在床上已经是脸色苍白,大汗淋漓了。清扬抓住皇后的手,急切地问:“你到底吃什么药了?”皇后咬住下唇,推开她,决绝道:“不要你管我!” 清扬见她的模样,心疼不已,问稳婆:“情况怎么样?” 稳婆答:“现在还说不好,好在胎位也还正。” 清扬点点头,出去了,吩咐宫女去禀告皇上,又召来全部御医。 “皇后怎么会早产?”清扬问。 御医都不敢出声。 “不说都拉出去砍了!”清扬怒道。 御医这才跪下,小声禀告:“皇后是服用了催产药。” “谁开的?”清扬问。 御医总管小声答:“是微臣。” “你是御医总管,难道不知道皇后还没到产期,贸然开什么催产药?”清扬沉声道:“你行医数十年,怎么糊涂了,不知道人命关天啊?!” “娘娘,”御医总管冷汗淋漓:“是皇后叫微臣开的,微臣若是不开,皇后就要杀微臣全家。” 清扬闻言,不禁一阵唏嘘,香儿,你这又是何苦啊——  座下一阵沉默,清扬缓缓开口:“诸位大人,事已至此,大家看看如何补救吧?” 御医禀告:“皇后为提早产程,将两剂药同服,药效加倍,加上已经发作,解药已经是来不及了,现在最为担心的是,未到瓜熟蒂落之期,恐皇子生下来会有先天不足,或是……” 清扬明白他的意思,也就是说,皇后,可能会生下一个死婴。她心里有些难过,追问:“那皇后又会如何?” “如果运气好的话,可能只是母体亏损严重,倒也没有性命之忧……”御医绞尽脑汁,只想着怎么把最坏的结果用最缓和的话语说出来。清扬听着,却甚是心急:“那是乐观的估计,我现在想知道,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御医在关键时候却全都噤声了。 “说!”清扬怒道。 “娘娘,如果皇后不幸血崩,那结果就是,”御医总管鼓足勇气,小声回答:“母子双亡。” 清扬的心往下一沉,一下子变得没着没落。 妹妹,可怜的香儿,等待你的真的会是—— 母子双亡吗?!  “不!”清扬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总之,无论如何,一定要先保住皇后!” 香儿,纵使你有千般不是,万般错误,你始终,都是我的妹妹,我不会让你死的! 姐姐一定不让你死! 清扬紧紧地捏住了自己的拳头——   第四十九章 冒险决断皇后捡一命 皇后在产床上哀号,御医已经开始按准备好的对策逐步实施施救计划,清扬坐在前庭,心急如焚,端起茶碗,那手居然在战抖。 “哇!——”突一声,传来婴儿的哭声,稳婆在里面高声叫道:“生出来了!” 清扬喜出望外,连忙进去,连声问:“皇后怎么样?” “还好,还好。”稳婆将孩子递给宫女们处理,就开始查看皇后的情况。 清扬查看了一阵,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听稳婆这么说,稍微放了心,便探头过来看那孩子,已经洗去了浑身的血污,正嗷嗷地哭着,两只小手拽得紧紧的,两只小脚乱蹬。宫女们手忙脚乱地将孩子包入襁褓,送到清扬手上。清扬满心欢喜地接过来,只听见床上传来皇后虚弱的声音:“是男还是女?” 稳婆答:“是个小公主。” 只听皇后幽幽地叹了一声:“女的——”那声音里,满含无限的失落和失望,空空落落竟似放弃了所有的希望。 清扬闻听心中一刺,只觉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时,稳婆忽然颤抖着声音喊道:“不好了,皇后血崩了!” 血顷刻间直冲头顶,清扬抱着孩子只觉得头皮发炸,她甚至没有勇气回头去看看产床上苍白的皇后,无名的恐惧侵袭过来,她好象掉入了一个冰窟,大脑也顷刻间变得迟钝,耳朵里听不见一点声音,眼前跑来跑去的的人也全变成了一片虚无飘渺。  一个宫女走过来扶住她,轻声唤道:“娘娘……” 清扬这才回过神来,惊觉自己一身冷汗,她低头看看怀中的孩子,心里明白,此时此刻,自己一定要冷静,不能乱了阵脚,静立片刻,稳住心神,沉声问:“御医都在干什么?” 宫女答:“外用和内服的止血药都已经在用了。” 清扬将孩子交给宫女,转身来到产床边,皇后双眼紧闭,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头发湿湿地沾在额上,清扬看着看着,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拿了手帕,来给皇后擦脸,指尖触及,是皇后冰凉湿漉的皮肤,抬眼一扫,正好看见稳婆从被褥下抽出手来,竟是血糊糊的满手通红粘稠,她不由得一阵心悸,心中无限凄然。默然来到外庭,御医们正忙得团团转,那头稳婆焦急的话语传来:“血还是没止住啊——” “你们还有什么办法么?”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好象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御医们垂头丧气,无计可施。 难道真是回天乏力了吗?清扬忽然感到了自己的无助。里间传来孩子的啼哭声,一声声都揪着她的心,撕扯着她还未完全麻木的神经。她的眼光从御医们的脸上一一扫过,忽然生出极大的愤慨,她真想象文举往常一样,冲着他们大骂一声“饭桶!” 但她终于还是忍住了,女人生孩子,从来都是过鬼门关,而香儿这一次如此冒险,也是她自己的责任,实在与别人无关。御医们已经尽了力了,她还如何苛责他们。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沮丧起来,却依然不甘心地问:“真的没有什么办法了吗?可以试一试的办法都没有了吗?” 御医中跪下一人,说:“有一种办法可以一试。” 清扬又迸发出了希望:“说!” “可用针灸止血,但……”御医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清扬道。 “针灸止血,是一险招,下针穴位历来都有争议,没有定论,动辄可起死回生,动辄也可加速死亡,微臣试验过多次,也没有十足把握,即便是同样的穴位,也因人而易,对某些人,可能是死穴,对某些人,也可能是生穴。” 清扬沉吟:“请明示。” “银针一下,一切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清扬倒吸一口凉气,犹豫了。 产后血崩,历来是死,针灸止血,万一失手,也是个死,反正横竖都是个死,不如一试,想到这里,清扬决然道:“马上施针!” 御医入内,清扬也紧靠床边,经过近两个时辰的施针,才听稳婆喜声道:“血止住了!” 昏死在床上的皇后依然没有一点好转的样子,清扬探手过去,只触及到微弱的气息,她担心地问:“御医,这就算救过来了么?” 御医抹去额头上的汗,回道:“娘娘,皇后真是吉人天相呐,这种情况下能回转过来,已经是万里挑一了。娘娘不要担心,皇后目前是产后虚弱,加上失血过多,不可能同别的产妇一样,还要调理很长一段时间才行,据微臣诊断,皇后可能还要昏睡两天才能醒来。” 清扬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说:“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 熬药、喂粥、更换被褥、给皇后擦身、传唤奶妈等事情一一安排好,清扬才长吁一口气,忽然想起:“禀告皇上了吗?” 话音未落,公公已经通传:“皇上驾到!” 皇上已经进来了,清扬起身接驾,只听文举朗声道:“清扬,你大胆吃螃蟹,倒是总能化险为夷啊。”原来,他已经听过御医的报告了。清扬笑笑,皇上远远地站在床边望皇后一眼,问:“御医说已无大碍了,是吗?” “是。”清扬正要引着皇上靠近些,皇上却已然转身,向摇篮走去,清扬面色有些失落,有些为妹妹暗自伤心,这皇上,心里还是没有她啊。 这头皇上端详着熟睡的孩子,问:“没有足月就生了下来,御医瞧了没有?孩子可有什么不好?”想到孩子,清扬这才高兴起来,说:“虽然还差一个多月,但孩子很好,有八斤多,也是个小肉团团呢。” 皇上“哦”了一声,再仔细瞧瞧,眉头一皱,忽然裂嘴一笑:“清扬,你过来。” 清扬不知所以,纳闷着走向前,却见皇上抱起襁褓将孩子竖立起来,紧靠着清扬的脸庞,对周边的宫人们叫道:“你们都过来瞧瞧,朕的这位长公主,长得象不象清妃娘娘?!” 宫人们凑近细看,指指点点,都啧啧称奇。 清扬脸都红了,抢过孩子,说:“我看看,我看看!”再一细看,好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孩,秀眉小嘴,煞是可爱。清扬瞅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好问沈妈:“象吗?” 沈妈呵呵地笑着:“象,象!就是你的模子,你生下来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一点也没有走样!”清扬抿嘴一笑,附在沈妈耳边悄声说:“外甥象姨,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沈妈笑得更开心了:“那可不是!” 皇上也笑了,抱着孩子摇一摇:“乖乖,你怎么不象是皇后的女儿,倒象是清妃的女儿啊?!”俯首下去亲一口,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孩子被惊醒了,哇哇地哭了起来,皇上笑得更厉害了,转身将她往清扬手上一塞:“还是让你娘来吧!” 清扬再一次羞红了脸。  奶妈喂了孩子,小不点已经睡了,清扬怕她回奶噎着,将孩子抱着轻拍,挥手摒退宫人,一回头,正迎上文举深情的目光,她脸一红,别过头去,小声说:“皇上,给小公主起个名吧。” 文举的眼光在孩子的脸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清扬的脸上,幽声道:“清扬,你欠我一个皇子。” 清扬勾下头去,轻声道:“你就当她是我们的孩子罢。” “我也希望她是我们的孩子。”文举已经贴了过来,将清扬连同孩子揽进怀里:“人生一世,有你和孩子,我可以常常这样拥着你们,也就知足了。” “给孩子取个名字吧?”清扬请旨。 文举探手在孩子脸上轻轻抚摩,柔声道:“你说叫什么名字好呢?” “该是你取,你是她爹啊——”清扬笑。 “还是你取吧,”文举含笑望着清扬:“谁让她长得像你啊?!” 清扬沉吟一会,开口道:“叫心慈如何?希望她心地善良,性情纯净。”抬头探询地看着文举,等待他的首肯。 “好!”文举朗声道:“传朕旨意,颁告天下,朕今日喜得公主,赐名心慈,册封长公主,普天同庆,大赦天下。”回首看看清扬,逗着孩子,笑得正欢,多么温馨的画面,他忽然有些恍惚,如果心慈是清扬和自己的女儿,如果清扬是自己的皇后,那该是多么美满的一件事啊。如果是这样,他这一生,真的就再也别无所求了。  皇上正在正阳殿批阅奏章,公公进来禀告:“清妃娘娘求见。” 文举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呵呵,想我了,提笔凝气:“传。” 清扬进殿,躬身行礼:“皇上!” “我正被这些琐事烦得紧呢,可巧你就来了,”文举也没起身,在桌前叫:“你过来。” 清扬走过去,文举仍旧没有抬起头来,嘴角掠起邪邪的坏笑,只摆摆手,示意清扬再近些。清扬不知所以,靠到他身边,冷不防一把,就被文举抱到了腿上,文举嘻笑道:“你这人心眼就这么实在,每次都中我的套。”一双手臂钳子一般,就箍紧了清扬。 反正挣扎也是徒劳,清扬便不再动弹,任由他箍着,只说:“那只能更加证明你这人诡计多端,是个坏蛋。” “哦,”文举又笑:“能坐拥天仙,坏蛋就坏蛋,我无所谓!” 看他一副如此无赖的模样,清扬又好气又好笑,眼珠一转,忽然换了副神态,软绵绵地伸手在他额上一戳,拖长了声音发嗲道:“皇~上~,你~坏~” 文举吓得一惊,惶然松开手,诧异道:“你怎么这副模样?!从哪学来的?!” 清扬乘他松手,猛地起身,跑开去,指着他,笑得前俯后仰:“蠢得要死!” 他哑然失笑,却硬撑着,佯装气恼:“说清楚,这都谁教你的?” “那些妃子不都这样对你的么?我一直以为你喜欢呢!”清扬笑得更厉害了,捏起鼻子,摇摆着身子,扭捏着娇声唤道:“恩——,皇~上~,你~坏~” “恩,”文举轻咳一声,好不容易憋住笑,正色道:“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好了,好了,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别在朕面前装神弄鬼!” 清扬忽然就敛去了笑容,脸上浮现起些许的怯意来。 文举已经猜到了**分,清扬此来,定是为了皇后。 果然,犹豫了一阵,清扬试探着就来了:“皇上不是看奏章也看烦了,不如出去走动一下?” 他心里明镜一般,故意问:“去哪里走动啊?” “御花园啊,要不,”她轻声说:“皇后已经醒了,去看看她?” 他眉头一皱,冷冷地说:“自作自受!不看也罢!” 她闻言就僵在了原地,心慢慢地,慢慢地好象浸入了冰块中,她以为,只要她开口,文举一定会去,没有想到,文举断然拒绝。她或许早该想到,贸然催产,已经使皇后在文举心目中的最后一点仅存的好印象彻底毁灭。试想,一个为了权欲连自己的性命和孩子的性命都可以不顾的人,有多么可怕,哪个男人能容忍这样的妻子? 而此时此刻,清扬对妹妹的心疼,已经超过了对她的谴责,她也只是深宫中一个可怜的女人,想要爱,得不到爱,经历了这样的生死劫难,清扬已经不忍心再去苛责她。可是,她现在最需要的,是皇上的安慰,而清扬,今日来,为的也是想文举去看看她,却没有想到被文举一口拒绝,这着实是个意外,清扬被文举一句话乱了方寸,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看着她神色凄然,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就静静地等着,看她接下来还准备干什么,她却默默无语,无声地退了出去。  清扬失魂落魄地从正阳殿出来,一路愁眉不展,忽听见一阵婴儿的哭声,急急地循声张望,发现自己已到了集粹宫门口,孩子怎么哭得这样厉害?她三步并做两步走,迅速进了集粹宫,高声叫道:“奶妈!奶妈!” 奶妈赶紧从院落里迎出来,却未见她抱着孩子,清扬劈头就问:“孩子谁在看管?” 奶妈瑟缩着看一眼皇后紧闭的寝宫房门,小声说:“皇后娘娘叫抱进去了,又把我们所有人都轰了出来,谁也不让进去。” 清扬探头一看,宫人们都站在门外,任里面孩子一个劲地啼哭,谁也不敢进去。伸手将门推开,屋里一片狼籍,孩子的哭声凄厉接近嘶哑,清扬疾步走进摇篮,却是空空如也,她有些生气,一把掀开皇后床上的纱帐,看见皇后靠在床角,呆呆地坐在被筒里,眼睛一眨不眨,孩子的襁褓散开,无遮无盖地在另一头号啕大哭。清扬急忙把孩子包好,轻声哄道:“不哭,乖乖……” 好一阵,孩子才止住哭,沉沉睡去。清扬才抱了出来,交给奶妈。折身回去看皇后,仍是呆呆傻傻,清扬叹一口气,摇摇她,柔声道:“你怎么了?” 皇后没有反应,双眼发直。 清扬悠悠道:“孩子哭得这样厉害,你怎么也抱一下?” 皇后恨恨地说:“她不是我的孩子!” 清扬大吃一惊:“谁说她不是你的孩子?!” “我的孩子是个皇子!是皇长子!”皇后突然歇斯底里地叫道:“我打开襁褓看了,这是个女娃,有人换了我的孩子!一定是有人换了我的孩子!”她大声地吼:“我要彻查!彻查!” 清扬静静地看着她吵闹,等她安静下来,才突兀地说:“你生的就是个公主!生下来时你自己还亲自证实了的!” 皇后狠狠地瞪着清扬,忽然就焉了,双手抱住头,使劲地晃:“不是的!不是的!” “她的的确确是你的女儿啊,你为了生下她,差点连命都丢了,你不记得了么?”清扬拼命拉开皇后的手,扳起她的脸,大声说:“你是她的娘啊——” 披头散发的皇后眼睛又直了,双手抓住清扬,阴阴地说:“我为什么没死?她为什么没死?” 清扬心里一刺,鼻子发酸:“别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 皇后却不肯撒手,固执地揪住清扬,嘿嘿地笑着,嘴里絮絮叨叨:“看见我这个样子,你是不是很高兴?”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们都在心里高兴得很呢!” “你高兴我就高兴。”清扬轻轻地说,定定地望着她,真想说看见你这样,我心里就象刀扎一样,可是嘴唇动了动,却生生地咽下了后面半句,只有泪水,止不住地滑落了下来。 皇后直直地望着清扬,她说的是真心话吗?我高兴她就高兴?可是她这么柔情的话语,在这宫里,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一时间,眼里的凶光渐渐敛去,她忽然伸出冰凉的手指,拂去清扬脸上的泪,无限惆怅地说:“你不要哭,该哭的应该是我。”话语间,泪珠已串串滚落下来。 妹妹啊,清扬无声地将皇后搂进怀里,动情地说:“香儿,我真的希望你生下皇长子啊——” 皇后无措地抱着她,呜呜地哭出声来:“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啊,清扬心里酸酸涩涩,无比沉重。 妹妹,为了生下皇长子,你不惜做出那么多伤天害理之事,临到最后,害吴美人不成,竟想险从取胜,以自己的生命和孩子的生命为赌注,意图赶在前面,可惜,造物弄人,最后生下的只是个公主。 机关算尽,差点算掉了卿卿性命,这又是何苦呢? 你已贵为皇后,何必事事争先呢?有时候,是该认命的,一个人,始终不可能事事占尽风光,留一点念想给别人吧,上天也会感念你的宽厚。   第五十章 剥夺抚育权寻死觅活 清扬心事重重地走在前往正阳殿的路上,想着皇后哭泣的话语,鼻子阵阵发酸,渐至正阳殿门口,正要公公通传,不料公公回答说:“清妃娘娘,皇上说了,如果娘娘前来是为了皇后娘娘的事,那就免提,请娘娘回去吧。” 他竟然料到了她的意图,她默默地站在殿外,无可奈何地抬起了沉重的脚步。 他,真的从此对香儿恩断意绝了吗? 我,真的就这样放弃吗? 她将视线投向深灰色的天空,心头有说不出的压抑,呆立半晌,还是无言地回头,屈下双膝,跪在了正阳殿外。 眼前,闪过几天来发生的那一幕幕……  皇后,呆呆地坐在床头**,小公主,在床的另一头嘶哑着嗓子啼哭,屋外,一大群手足无措的宫人。 “你们都怎么了,小公主哭得这样厉害!?”清扬急匆匆地赶来,不满地呵斥他们。 宫人们战战兢兢地回答:“皇后娘娘不准我们进屋。” 清扬三步并做两步,只见屋内一片狼籍,椅子倒了,帐幔破了,满地的碎片,就象被土匪洗劫了一样。再去看皇后,衣衫不整,头发凌乱,面容呆滞。清扬顾不上许多,连忙上去抱了小公主,可怜的孩子,喉咙都哭嘶了,却没有一个人搭理她,包括她的亲娘。 她抱了孩子,正要唤奶妈,冷不丁皇后冲上来,恶狠狠地说:“把她放下!” “你要干什么?”清扬生气了。 “让她去死!”皇后咬牙切齿地说道,脸上的表情也跟着严重扭曲。 “皇后,你该收敛自己的脾气!”清扬吼起来:“你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都是这样歇斯底里,再这样下去,不用别人下手,你就会把自己整成疯子!”使劲甩开她揪着襁褓的手,一指屋内,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口气说:“你看看,这里都成什么样子了?!你是皇后!这里是皇后的寝宫!成何体统!” “这样子怎么了?!”皇后反唇相讥:“这里变成什么样子都无关紧要。你以为,还有谁会关心这里变成什么样子了?!” 清扬懒得理她,将孩子送到奶妈手中,才进了屋,关上门。 “你要振作一点。”清扬取了梳子,来给皇后梳头:“生男生女是天意,有气不能撒在孩子身上。” 皇后一扭头,避开她,悻悻道:“少在这里猫哭耗子,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你管好自己我就不会管你!”清扬语气强硬:“下次被我发现你还这样对孩子,我……”说到这里,忽然词穷,猛然住了口。 皇后却嗤笑一声:“你——,大不了废了我,取而代之。” 清扬被噎住了,知道多说也是无趣,只好讪讪地说道:“你是她的亲娘啊——” “我宁可没有这个女儿!”皇后悲从中来,愤恨道:“看见她我就恨!我恨不得掐死她!我宁可她生下来就死掉!” 清扬心中一刺,只觉得脚底的凉气,飕飕地窜了上来。 “早知道她是个女儿,我又何苦要费尽心机呢?”皇后已经哭倒在床上,发狠地锤打着枕头:“你为什么就不能是个儿子啊?也不枉我孤注一掷!可你为什么偏偏就是个女儿啊,如今皇上厌恶我,后宫耻笑我,要我如何自处啊——” 皇后哭得浑身颤抖,那痛彻心扉的绝望却让清扬感同身受。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妹妹,如何帮助妹妹,只能呆站在那里,象个无助的小孩。 “你还有机会的,”清扬悄然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宽慰她:“用不了多久,你一定能生个皇子。” “不会了!不会了——”皇后凄惨地喊道:“皇上再也不会来集粹宫了,我永远都没有机会了——”她绝望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仿佛可以从那里撕扯掉自己无尽的悔恨。 看着皇后锤胸顿足的模样,清扬有如万箭穿心,妹妹深陷绝望,无法承受的痛苦令她情难自禁,就象皇后无法面对君恩已绝的事实一样,她也无法做到面对妹妹的伤心无动于衷。在不能对人言的痛楚中,清扬泪流满面,忽然冲上前去,紧紧地抱住皇后,失声道:“你还有机会的,香儿,姐姐一定让你生个皇子!” 皇后猛地抬起头来,涕泪还在脸上横流,眼睛却瞪得溜圆,冒出难以置信的意味。 香儿,她叫我香儿,她叫我香儿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口称姐姐,她为何口称姐姐?!多么奇怪!她说什么?!她竟然这么肯定自己的能力,一定让我生个皇子?! 她到底是谁? 皇后怔怔地望着她,那一张曾经令她深恶痛绝的脸庞上,居然闪动着泪光,她哭了,她为什么哭?是为我而哭吗?她为什么为我而哭,是因为可怜我,还是……她说话的腔调,为什么含着那么多心疼的意味? 她到底是谁?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皇后忽然直楞楞地问。 清扬自知失言,收口已是来不及了,她多么想告诉皇后,她真的是姐姐啊,可是,她不能,有太多的原因让她三缄其口,这个秘密,不说永远比说出来好。 她轻轻地笑了,不回答,依旧执了梳子,来帮皇后梳头,这一回,皇后不但没有躲开,反而就着她的手,靠近了些,一双眼,还是直直地盯着她。 清扬回避着她的眼光,慢慢地替她将头发梳好,柔柔地说:“多好的头发,多美的容颜啊,要好好爱惜才是。”皇后脸色微微泛红,有些羞怯地低下头去。 清扬轻声道:“有这么美丽的娘,小公主将来一定是个美人。” 皇后低头没有出声。 “皇上很喜欢她呢,”清扬柔声道:“宫人们没有告诉你吗?” “他们都说她长得象你。”皇后忽然叹道:“皇上喜欢她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言语中依然有些怨恨的情绪。 清扬顿了顿,幽幽道:“你不应该怨恨,要知道,今后的日子里,她或许是你唯一可以倚重的。” 皇后蓦地抬起头来,旋即明白了清扬的所指,她在提醒自己,女儿将会是自己无往不利的筹码。她的心里忽又升腾起新的希望,君恩对她或是已绝,但,父爱的偏重可以让一切重新开始。她一时间又喜又悲,喜的是,生的虽然是个女儿,却不是彻底完蛋;悲的是,这个将给她的命运带来转机的女儿,竟然长得象自己的夙敌风清扬。这真是个莫大的讽刺,她定定地望向清扬,愈发地看不懂面前的人。 是敌还是友?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皇后步步逼问。 该怎么回答?尴尬时分,清扬忽然急中生智,当即淡淡一笑,顾做轻松道:“因为在后宫里,你是我唯一的对手。”见皇后没有明白,又说:“跟你斗很有意思,你应该也知道,漫长无聊的后宫岁月,没有对手的日子是非常寂寞的。”嘻嘻一笑,激她:“你该不会是鸣金收兵,就此认输了吧?” “我永远都不会输!”皇后决然道,心底已被激起了雄雄斗志。 “那好,”清扬心里暗笑,面上却滴水不漏,悠然起身:“我们就接着比吧——” 给了她希望再燃起她的斗志,对她的恢复,是再好不过的良药,这下,清扬可以放心了,但皇上那里,清扬却有些忐忑。 他,带着由来已久的成见,还会回头吗? 妹妹的皇子啊,到底有多难——  “不好了,清妃娘娘,皇后娘娘要寻短见!”宫女跑了进来。 清扬吓了一跳,这又是怎么了?才过了几天,那天劝了之后,皇后不是好好的吗?! 集粹宫里,皇后在横梁上挂了白绫,哭闹着要上吊,众人推推搡搡,拦她不住。 清扬怒道:“都放开,下去!” 众人放开皇后,悉悉梭梭退下,清扬搬来凳子,在白绫下放好,漠然对赖在地上不肯起来的皇后说:“不是想死么?都准备好了,皇后开始吧。” 此时皇后却停止了哭闹,耷拉着脑袋,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怎么?”清扬冷笑道:“改主意了?” 皇后呜呜地哭了起来,甚是伤心。 “你怎么老是这样呢,”清扬不由得又软了口气:“愈是这样,皇上愈不会来了。” “皇上不会来了,再也不会来了,永远都不会来了——”皇后抽泣。 “不会的,”清扬轻言细语地说:“他会来看小公主的。” 皇后号啕大哭:“皇上命人把小公主抱走了,说以后都不要我操心了——” 他怎么把孩子抱走了,他到底要干什么?他怎么可以这样做呢?清扬看着一筹莫展的皇后,深切地感受到了她此刻心中的绝望和哀伤,也明白了她突然一反常态,寻死觅活的原因。 “皇上说,要我禁足,没有他的准许不得离开集粹宫,对心慈他另有安排,我以后都不可以随便见她了……”皇后抽抽噎噎地哭着,说话也开始颠三倒四:“我要女儿,心慈,别人都不会真心对她,他们都恨不得我死,肯定不会对她好,呜……她就要落到虎口里去了,我该怎么办,我要怎么办?她会死的,她还没有满月啊,还那么小——” “你不是不喜欢她么?”清扬故意说:“抱走正好遂了你的心愿。” “胡说!”皇后忿然道:“你说得轻巧!又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想到自己怀胎十月的辛苦和生产的艰辛,不由悲从中来,眼泪更加止不住了。 有道是虎毒不食子,母子连心,何况皇后生她,是那样的九死一生。坏事做多了,临到末了,终于还是要担心别人对自己的孩子下手。 清扬长叹一口气,轻轻地扶起她,安慰道:“别哭了,皇上这样做总是有理由的。” “好人不长命,祸害一万年。”皇后忽然说:“我就是个祸害。”复又哭道:“我再坏,也不可能害自己的孩子,皇上为什么不肯相信我呢?要是心慈死了,我也不活了!”她猛一下冲到门口,对着外面大声嚷嚷:“你们不是恨我么?都冲我来好了!你们要是害我的女儿,我绝不饶过!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喃喃道:“用我换她,死了干净!死了干净!” “不要再说死了。”清扬黯然地拖住她,感觉是那么的无奈,任何安慰的话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她默然地站了一会,拿定了主意,径直往正阳殿而去。  清扬静静地跪在正阳殿前,等待着皇上。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了,眼见日已西斜,灰暗即将笼罩皇宫,皇上,还是没有宣见。 她很失望,真想冲进去质问他,向往常那样直接要求他,可是,她不能,她太了解文举的性格,那样的话,妹妹的事就再也不会有任何的转机。她强迫自己忍下这口起,同时也更加体会到作为一个妃子的无奈。因为他是皇帝,他们之间再怎么相爱都不可能是平等的。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她渐渐地陷入绝望之中。伸出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渗出。他怎么可以这么冷酷? 尽管如此,她的秉性已经决定,开弓没有回头的箭,今天不等到他,决不起来。  夜幕已经降临,上灯了。 一双黄靴踱到了清扬面前,几步远,刻意地保持着距离。 “皇上,去看看她吧!”她没有抬头,低声企求。 他傲然而立,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的动作。 她拖着腿,跪爬过来,在他脚边用哭腔低声企求:“去看看她吧,求求您了!” 她在哀求他吗?他记得,她这样低三下四的哀求,只出现过一次,就是当初强迫她进宫时,在归真寺为免责戒嗔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在他的脚边哭泣不已。 他忽然觉得奇怪,她为什么要为皇后求情?为戒嗔心疼不难理解,可是为皇后这样,倒是令人匪夷所思了。她几次三番前来,都是为了皇后,她的伤心,是这般的情真意切。可就是这情真意切,让他有说不出的别扭。她和皇后,有什么相干啊,说穿了,她们应该是敌人,即便清扬不愿与她争宠,两人也断然不会出现如此这般的惺惺相惜。 他沉声道:“你可知,皇后是个这样的人?” 她垂头不响,青石板的地上又现泪痕几滴。 他缓缓开口道:“玉妃事件,你的香囊如何落到朕的手中,你想过么?是皇后指使人交给朕的。”末了,深叹一口气,清扬,你真是太幼稚,太善良,太纯真了。 清扬愣了一下,身边有奸细她早已知道,这个奸细是皇后的人她也早已料到,可是,受皇后指使一事竟被文举洞悉,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一直以为,皇后害她,只有自己知道,却不知,文举一切皆知。她的手心里冒出汗来,这显现出来的冰山一角,告诉她一个严峻的事实,那就是,皇后过往的一切所作所为,皇上,或许已经全部知晓了。他之所以抱走心慈,他之所以禁足皇后,他之所以不愿再去集粹宫,都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 她突然意识到,他的下一步,也许就是将皇后打入冷宫,或许就是直接废后。她的眼前再一次晃过妹妹哭泣的脸旁,她真正地感到了绝望,前所未有的绝望。 妹妹,难道就这样大势已去了么?她还这样年轻啊—— 她抬头望向文举,第一次,她用这种不太确定的眼光仰视他,真正用一种畏惧皇帝的眼光仰视他,她从来都没有这么认真地想过,甚至是感觉到,他,是皇帝,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皇帝! 他是皇帝呀—— 他想做的,没有人可以阻止! 妹妹,她心头尖锐地疼痛袭来,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妹妹得到那样的下场,只要他肯去看她一次,我就有办法改变,我就能想出办法让一切从头开始。无论怎样,都要让他去看皇后一次。她突然抱住他的腿,仰起泪光未干的脸,绝望地喊道:“求求你了,去看看她,就一次,皇上——” 他脸色急剧变化,他没有想到,她会这么执着,为了皇后! “回去吧,朕累了。”他拒绝了她,没有一点余地。 她抱紧了他的双腿,将脸埋在他的龙袍下摆,求他:“就一次,只一次,皇上——” 他喊道:“来呀,将清妃拖下去!” 宫人们涌上来,抱的抱,拖的拖,扭的扭,清扬跪在地上,死死地抱紧了皇上的腿,就是不松手。 他动弹不得,有些愠怒:“清妃,你这样成何体统,难道你非要朕发脾气不可?!” 她将他抱得更紧,被宫人们强自横抱起了身子往外拖,还死死地揪着他的龙袍不撒手,甚至可以听见指甲在锻面上划过的声音。 他在心里轻叹一声,挥手让众人退下,俯身,沉声道:“给我一个理由。” 她静静地抬起头来,眼里有星星点点的希望,怯怯道:“没有理由。” 他阴沉着脸,冷声道:“没有理由我去干什么?!” “她,她,我,我……”她急了,张口结舌。他问得太突然,她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就差那么一点点,她就要将那真正的原因冲口而出。 他眼里闪过一抹狡黠的光,她跟皇后,是有秘密的,她的急切,她脸上的难言之隐,他相信,用不了多久,他都能找到原因。 皇后,看在清扬的份上,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这也是,最后一次机会。   第五十一章 大爱无言心有深感触 这天夜里,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吴美人生下了一个皇子。整个后宫沸腾了,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皇恩加赐,吴美人母凭子贵,一跃而成为德妃。在这欢腾的背后,皇宫阴暗的角落里,却隐藏着数不清的嫉恨和敌视,还有无边的诅咒。 皇上正在德妃的宫中观看歌舞,他竟然忘了象往常那样邀请自己最为宠爱的清妃,第一个儿子的到来,显然占去了他大部分的心思。对于诞下皇长子的这个妃子,他开始不能免俗地另眼相看。 明禧宫里的清扬,听到了远远传来的鼓乐声,对于这欢乐,她深有感触,德妃十月怀胎固然辛苦,而她和太后要用纸包住火的心思,却是耗费了她太多的心力。皇长子的顺利降生,她不知道,自己应该高兴,还是悲哀。保护另一个女人为自己深爱的男人生孩子,还要为了这个女人严密地防范、不懈地瓦解自己的妹妹,对于清扬来说,诚然她善良,不忍害人,可是每一次抉择,都让她两难。她不是圣人,她也会嫉妒,尽管她一直都在努力去摆脱和忘记,可是,深爱过的,深爱着的,岂是那么容易割舍? 象妹妹一样,她也有太多的不甘心,她不甘心为了师父的使命牺牲自己的爱情,她不甘心与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爱情,她不甘心就这样一生与文举遥遥相对。可是,她又能如何?! 师父可以预见到的痛苦,她尝过,便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承受,息心止步固然痛苦,随心所欲地爱,她却更加无福消受。她以为凭自己的忍性,便可以轻易地超然于爱情和亲情之上,可是一旦真正地面对,她才明白自己无法坦然。毕竟,这些都是她生命中极端欠缺的东西,都是她极端渴望的东西,就象又干又渴在沙漠中面对那一杯甘霖,她要付出的意志力是何等的艰辛。 这一刻,谁能体会她心中深切的悲哀,不能与人言的,沉重得无以覆加的悲哀。此时辉煌的烟火,喧闹的鼓乐,经久不息,既也不属于她,不属于妹妹,只属于德妃,属于他。  连续三天,德妃的逸雅宫歌舞升平,期间清扬去看过她一次,德妃那张神采飞扬的脸时时令她想起皇后凄然的泪眼,除去礼节性的探望,她不得不承认,其实,她也不想常去那里,面对得意之人,想到失意之人,心情难免惆怅。德妃的饮食起居皇上已经亲自过问,清扬也得了个清闲,先还担心皇后会有所动作,可是一段时间过去,集粹宫那边寂寂无声,宫人来报,皇后的境况日益消沉。这倒是更令清扬担心,时局的发展已经越来越无法掌控,纵然她可以庇佑某些人,却无法唤回皇上远去的心。 小公主被抱走,皇后那里君恩已绝,而她,无计可施。  愁绪百结中,总还是有一件喜事。小公主满月了,皇上集了众嫔妃,在御花园里设宴,满席喧哗,独独少了皇后。想到皇上亲下的禁足令,她黯然神伤,她改变不了的事情太多,他,是皇帝啊—— “清妃娘娘,皇上叫您呢。”身旁的宫女悄悄地推她。 她忙起身,行礼。 公公在叫:“皇上赐清妃娘娘座。” 她低着头,走过去,依照公公的指点,坐在皇上右侧。 只听见皇上说:“去,把公主抱给清妃娘娘。” 她有些意外地接过公主,粉嘟嘟的小脸又长胖了些,她情不自禁地亲过去,将脸贴近公主,轻轻地摩挲她的小脸,身外的一切,便都不存在了。 恍惚之间,再回过神来,筵席已散,只有她,兀自抱着小公主,还在原地**。 她感到奇怪,人都走光了,皇上,也走了,她竟一点也没有察觉,而皇上,怎么竟然也没有派人来接走小公主。 他,不要我们了。清扬冲怀里的公主轻唤了一声“心慈”,眼泪险些涌出。 “你终于舍得开口了。”身后传来低沉的话语,他,并没有离开。 而她,也没有转身。 “我已下令解除皇后的禁足令。”他说。 “谢皇上。”她的语气甚是冷淡,依旧没有转身。 “长公主已经满月,以后随你怎么安排。”他又说,言语里显现出难得的温柔意味。 她沉默,没有转身。 他伸手,探向她乌黑的发,却停在半空。未几,一拂袖,离去。 她面对公主的情不自禁,她望向公主的眼光,她将脸庞贴过去的自然,总是引起他的错觉,让他恍惚觉得,她就是心慈的亲娘,她就是他心爱的妻子,可是,那样温情的面容,她却不肯给他。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继而愤怒。 你凭什么摆脸色给我看?我是皇帝,整个后宫都因我的高兴而快乐,惟独你,要拗着我干!我已经解除了皇后的禁足令,也同意把公主还给皇后,我已经让步了,你还想怎样?我对你,已经是够迁就的了,你还要如此倔强地摆谱,扫我兴致。 换了别人,早已小命不保。 风清扬,你别太过分!你要知道,我是皇帝!  清扬连夜抱着小公主,送回了集粹宫。 皇后清瘦了不少,抱着孩子,只是哭泣。解除了禁足令这个好消息,也并未给她带来多少欣喜。  清扬刚进明禧宫,沈妈就告诉她,刚刚太后送信来,说是过几日就回,要赶着回来给皇长子办满月酒。随同送来的红帖,正是皇长子的满月仪仗安排,摆酒、唱戏、贺礼、赏赐,满满当当十多页,清扬一路看过去,只觉得红晃晃地刺得眼睛生痛。 这样的排场,妹妹何曾有过,心慈何曾有过,皇长子啊,皇长子,她终于体会了妹妹的希翼,任世人,谁不会为此心动?! 不公平啊,为什么不可以是香儿?!为什么不可以是心慈?! 她为自己突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大吃一惊。我曾经那么痛恨妹妹的嫉妒,而我现在,为什么也会嫉妒? 唉,无欲则刚啊,我是不是,走远了。 她神色索然地合上红帖,坐在烛光下,谓然长叹一口气,自语道:“母后,所幸清扬未负你的所托,你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抱孙子了。”  门外,一双明黄色的龙靴,兀自停住。 手,正欲推门,却也停住。  “皇后还好么?”沈妈在桌边纳鞋,一边“嗤嗤”地扯着线,一边问。 清扬不语。 “在想什么呢?你不是才去过的集粹宫?皇后怎么样了?”沈妈问。 清扬怅然道:“不好。” “唉,自打生下小公主,皇上就一次也没有去看过她,”沈妈担忧地说:“这孩子心性太高,也不知怎么熬过去?”叹一口气:“可怜啊——” 烛光闪烁,只听清扬疲倦的声音:“听天由命吧。” 沈妈放下手中的活计,踌躇片刻,忽然轻声问:“你为何不接受了皇上,看得出,他很爱你啊。” 一丝苦笑牵动清扬的嘴角。 沈妈又说:“你已经是皇上的妃子了,总是这样拒绝他也不行啊,他可是皇上啊。” 清扬摇摇头。 “你是不是还念着淳王爷?”沈妈望着清扬寂然的脸,有些心酸。 “文浩还好么?幽静呢?”这一问,倒是正好提醒了清扬。 “他们好得很呢,”沈妈看着清扬,心疼地说:“可是苦了你了。要是当年你不让给她,自己做了淳王妃,现在该有多幸福啊,淳王爷,倒是一个很专情的人呢。” “说什么让不让的,只要他们幸福,我就很开心了。”说到淳王夫妇,清扬的语气才显得不那么沉重。 “可你总该为自己打算,”沈妈埋怨道:“以皇上对你的感情,这个皇长子本该是你的。” “别说了,”清扬黯然道:“我和皇上,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沈妈不依不饶。 清扬垂下头,不作声了。 “忘了他吧,”沈妈晃动清扬的肩膀,急道:“孩子,忘了淳王爷吧!你还年轻,重新开始啊——” 清扬无奈地摇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怎么能告诉沈妈,其实她爱着的,一直都是皇上,而她一直不肯应允文举,并不是不爱他,而是因为太爱他。她实在是怕,到了要向师父交付使命的那一天,因为太过投入,她无法割舍他。所以,她只能克制自己的爱,只能选择息心止步。她的出生,注定是个罪孽,而她的一生,就是为了用自己的牺牲洗脱这与生俱来的罪孽。 她是不能爱啊—— “你这样固执,会惹恼皇上的,”沈妈担心地说:“花无百日红,看看皇后现在的样子,你拿什么跟人家比,人家有背景的有背景,没有背景的有孩子。” “有就有吧。”清扬笑道:“我有的她们可没有。” 沈妈嗤一声:“皇上已经好久不来了,你有什么?!” 清扬偏要无赖地贫嘴:“我有你啊,有你就足够了。”然后吃吃地笑。 “去!去!去!”沈妈恼了:“清扬,你回不去了,认命吧,孩子!” “唉,”清扬定定地看她一眼,幽幽地叹了口气:“不认命还能怎样?” “那就把皇上叫来,”沈妈正色道:“我就不信,你就生不出个皇子!” “他不会来了。”清扬淡淡地说:“如果他要来,还不如去皇后那里。反正我跟他,是不可能的。” “你怎么还不开窍呢?!”沈妈急了。 “行了,外婆,亲外婆,最亲最亲的老外婆,您饶了我吧。”清扬伸手去揽沈妈的肩,沈妈一躲,别过身子不理她。 “连你也不理我了么?”清扬见沈妈真的生气了,伤感地说:“在这世上,我有娘不能认,想爱不敢爱,妹妹近在咫尺,却是仇人一般。我到底前世作了什么孽,今世要在这冰冷的皇宫里受这样的折磨?上苍若是真的有灵,不如早些把我收了去,也是个解脱……” 沈妈猛地回头过来,低声道:“不要再说了!” “我可能活不长了,”清扬突然悲怆地说:“真的外婆,我有预感,我真的活不了多久了,我会死的……” “不!”沈妈紧紧地捂住她的嘴,厉声道:“不许胡说!”将她往床上一推,胡乱盖上被子:“睡觉!睡觉!不准再说话!”  屋里的灯须臾灭了。 门外,皇袍一闪,龙靴无声远去。  正阳殿里,文举彻夜未眠。 他不愿因为她的请求而再次迁就皇后,不论是作为一个皇帝,还是一个男人,他都不愿意勉强自己,同时,他也恼怒,她为何每次都是为了别人的事来激怒他。然而,他更心疼她,总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为何,就不能替自己打算一点? 尽管为了维护自己作为一个皇帝的尊严,这段时间他一直故意冷落她,可是,他还是想她,抑制不住地想她。尤其是今天在御花园的筵席上,看见她心事重重的面容,他连举箸都没了心思。 好不容易众人散去,他向她示好,她却不理他,连头也懒得回一下,他甩袖而去,马上又后悔,折回去找她,只看见她抹着泪从集粹宫出来。 一路上,他就在奇怪,皇后被弃,她伤个什么心?直到—— 他在门外听见她和沈妈的对话。  夜已经深了,此刻,他毫无睡意,甚至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清扬,终究还是太单纯了,那样直白的感情竟然不会加上半点掩饰。 他将清扬和沈妈的对话从头到尾,细细地想了一遍。 沈妈是她的外婆,尽管知道她们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可是,这样的真相,还是让文举有些吃惊。 清扬对皇后的关心,沈妈对皇后的关注,还有,清扬口中那个近在咫尺,却是仇人一般的妹妹,难道,就是皇后?! 清扬说“只要他们幸福,我就很开心了。”她爱文浩,因为他的幸福而开心,不难理解,问题是,当年文浩爱的是她,最后为什么竟自己要求娶了林家大小姐?而清扬,她为何要将淳王妃让给林家大小姐?这个林大小姐,不就是皇后的亲姐姐么? 林家,清扬,他反复念叨着,揣想他们之间的任何一种可能的关系,然后又一一推翻否决。 首先,依照清扬的禀性,不可能被收买,她做这一切,必然是心甘情愿的。其次,如果是收买的关系,皇后不可能处处针对她,必然会攻守同盟,而显然,皇后对她是有敌意的。再次,林家可能对她有恩,但清扬进宫之前从未离开归真寺,恩从何来? 可能,也许,或者,他忽然意识到,并马上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清扬,淳王妃,皇后,她们或许就是亲姐妹! 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清扬为了林大小姐,将文浩拱手相让;为了皇后的幸福,一再对自己苦苦相求。所以心慈,会长得那么象清扬,而清扬对她,也是由衷地偏爱。所以,从前的许多事,无疑都是清扬在故意袒护皇后。 不,他需要更多的证据,而不是直觉。 沈妈是清扬的外婆,如果皇后是清扬的妹妹这一条成立,那林夫人就应该是沈妈的女儿。 如果林夫人是清扬的娘,那为何要将刚出生的清扬弃于佛门? 清扬说她有娘不能认,为什么不能认? 如果一切推断成立,清扬知道自己同胞妹妹的存在,那么,皇后和林大小姐知道吗? 事情还有不少的疑团,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 他长叹一口气,想起清扬那一句“想爱不敢爱”,清扬,你爱的到底是谁?给我一个确定的答案吧!我只希望,不要是文浩,真的不要是文浩。我和你,为什么会没有可能?是因为文浩,还是皇后,还是别的什么?你怎么能说你可能活不长了,你不可以离开我,不可以,永远都不可以! 他心里一刺,难过地闭上了眼。  明天,又是另外的一天了,他的计划就要开始,不论是后宫,还是朝堂,都无法脱离他的控制。  窗外,晨曦已现,公公领命,匆匆出了正阳殿。 而明禧宫里,他曾经布下的眼线,将清扬盯得更紧。黑暗中的那一双眼,无时不在,将她的一切清清楚楚地展现给他。 清扬尚未起身,沉睡中的面容愁眉深锁,是什么梦让她如此忧虑,还是,在梦里,她看见了他撒下的这张大网,已经迎头罩下来,无处遁形。 她身上的谜,他一定要揭开。   第五十二章 连环妙计请君来入瓮 “清妃娘娘,皇上为迎接太后回宫,准备更换庄和宫的部份摆设,嘱奴才请您过去挑选。”日上三竿,一公公来明禧宫请清妃。清扬随了他,一路走去,正好路过御花园,只听一阵悦耳的笑声,不禁探头望去,登时呆住—— 那不是林夫人、淳王妃和皇后么?三人正在假山上的兰亭里品着小点,说说笑笑,好不惬意。 她的脚步便象被钉住了,再也没法前挪,装作随意地问:“怎么皇后的家人会来呢?” 公公答:“皇后不是出了月子么,皇上见她闷了许久,特意降旨,接林夫人和淳王妃前来探视。听说,中午还亲自赏了宴席。” “哦。”她缓走几步,悄俏隐身在远处的林荫下,望向兰亭。 “娘娘……”公公低唤好几声,她才回头,投来纳闷地一瞥。 “时候可不早了……”公公小心翼翼地说。 清扬复又回头望望皇后,脸上虽然清瘦,但到底是得了皇上的特许之恩,既见到家人,又博回了面子,那笑意盎然,显然是发自真心。很就没有见到她这么开心了,或许,皇上对她,还是有些旧情难忘的,清扬终于感到了一丝欣慰。抬眼再望向林夫人和淳王妃,正在逗小公主,天伦之乐,其乐融融。 “娘娘……”这回是珠儿扯了扯她的衣袖,她忽然记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公公还在一旁等着呢,她却舍不得离开,可以这样与娘和妹妹们近距离的接触,哪怕是偷偷的,也是难能可贵的机会。她开口道:“公公你带珠儿先去吧,我走累了,在这里歇歇脚,过一会就去。”眼见两人远去,她环顾四周,确信再没有其他人,偷偷抿嘴一笑,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干自己想干的事情了。 皇后带母亲和姐姐出了兰亭,一路闲逛,走走停停,清扬亦步亦趋地跟着,眼巴巴地瞅着,不觉已走出了老远。 一行人上了假山,看了一会风景,正要下山,林夫人走在最前面,忽觉裙带一紧,似乎被后面的人踩着了,重心一偏,就要一头栽下,清扬一惊,忘了自己是偷跟着的,猛地从矮桂丛中跑出来,奔向林夫人。而那边前头引路,提食盒的公公已经抢先一步,横跨过去托起了林夫人。 皇后对林夫人身后的宫女吼一声:“你没长眼睛啊!”正要发作,林夫人忙说:“算了,算了,她也不是故意的嘛。” 在虚惊一场后,大家都蓦地发现清妃出现在假山下的小径上,而清扬,在情急之中,也因为失态暴露了自己,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尴尬间,却听身后传来皇上的声音:“清妃,公公没有请你去挑选摆设么?” 清扬慌忙转身叩拜,借坡下驴道:“就要去的,正好经过这里。” 怎么会经过这里,方向不对啊,皇上意味深长地一笑:“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就要用午膳了,清妃不如留下来和大家一起进膳。” “谢皇上,清妃还有事的。”清扬婉拒。 “不就是选摆设吗,下午也可以,不在乎这一时半会的,”皇上一挥手:“走吧。” 这决计是推辞不了了,清扬只好低了头,跟在后面。皇上走得快,在拐弯处,随意地向后一望,似在看皇后她们跟上来没有,其时那眼光,飞快地扫过清扬,看见她一双手,松松放放,不停地扭结着裙带。她很紧张,他知道。  上膳殿内,皇上携皇后上座,长条的桌子上菜肴丰盛,今日宴席的规格等同国宴,皇后显然没有料到,惊喜之下说话都开始哽咽:“臣妾谢,谢过皇上!” 清扬低着头,默默无声。 皇上象征性地吃了一些东西,便借故离去了。 皇后挥退众人,招呼母亲和姐姐:“没人了,随便点啊。” 清扬思忖,自己是不是该懂味一点,先行退下呢,正想着,忽然听到林夫人说道:“清妃娘娘,您怎么不吃菜呢?” 她倏地地红了脸,羞怯地一笑,忙伸手去夹菜。那头幽静,已经端了盘子递过来了,笑着说:“这个狮子头好吃!” 一瞬间,她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谢谢您对皇后的照顾。”林夫人含笑道,眼光甚是慈爱。 “来,我敬你一杯。”皇后已经端起了杯子,走了过来。 清扬将酒喝下,便起身告辞,幽静说:“您还没吃什么东西呢?!” 皇后也是难得的和善:“多坐一会吧。” 清扬笑笑,推辞而去。 做人,不可以太贪心,母女四人可以同桌就餐,有这片刻的幸福,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她只能,选择让一切不留痕迹,这既是为母亲和妹妹们考虑,也是为了守住自己的秘密。  “我怎么老觉得,她好象很亲切。”幽静感叹,说完小心地看妹妹一眼,生怕一个不小心,又打翻了她的醋坛子。皇后却没有象往常那样急于抢白她,倒是显出些心事来。 “这孩子,生得慈眉善目的,一看就叫人喜欢。”林夫人也是颇为赞赏的口气。 “吃饭,吃饭。”皇后显然不然继续这个话题。 “宫里的事我多少也听说了些,别的不说,单说她冒险施针救了你和公主,也应该谢谢人家,”林夫人说:“在宫里你也没什么朋友,她倒是一个可以亲近的人。香儿,做人别老象个刺猬似的,容不得别人靠近半分,你呀,就是太争高……” 皇后有些不耐烦了:“好了,娘,我不争,别人就要坐这个皇后的位子了,你以为我愿意啊——” 林夫人叹口气,无奈地住了口。  清扬欢喜地走进明嬉宫,迎面碰见四喜。 “娘娘,瞧您满面春风的,有什么喜事啊?”四喜难得见她如此高兴。 “不告诉你。”清扬探头张望一阵,问:“沈妈呢?” “我也正在找呢。”四喜回答。 话音未落,沈妈进来了,清扬一把抓住她就往屋里拖,四喜奇怪地看着她们,不知所以。 清扬兴冲冲地关上门,神秘兮兮地伏在沈妈耳边说:“告诉你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沈妈却懒洋洋地说:“你不说我也知道。” 清扬显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沈妈呵呵一笑:“你见到你娘和妹妹了不是,还一起吃了饭?!” 她眼睛一下瞪得溜园。 “你痛快了不是,”沈妈拍拍胸口,心有余悸地说:“我可吓得要死。” “怎么了?”清扬诧异地问。 “喏,我看到了用膳时间你还没回,就去找你,谁知在路上碰到皇上,说你在上膳殿陪皇后母女三人用膳,我就准备回来,结果皇上又叫住我,说是广西进贡了新鲜水果,他刚才给忘了,要我赶快送过去。可把我给急死了,我可不能让你娘看见我,又不能违抗圣命,拎着那篮水果,我是一身冷汗都下来了。”说到这里,沈妈又开始冒汗,可见当时吓得不轻。 “后来呢?”清扬追问。 “真是天助我也,正当我急得团团转的时候,集粹宫的张公公路过,我就捂着肚子装内急,把水果打发给了他。”沈妈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 清扬偷笑:“你可是越来越聪明了。” 沈妈扬手就是一掌:“好你个小丫头片子,敢取笑我!”  掌灯时分,所有的消息都汇集到了皇上这里。 果然不出我的所料,皇上把玩着手上的佛珠,脸上似笑非笑。 沈妈,果然不敢去见林夫人。她在怕什么? 今天的戏演得很好,没有出一丝纰漏。就是要让清扬在御花园“偶遇”林家母女三人,她居然,真那么悄悄地跟着;就是要让林夫人摔倒,她真的,就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就是要让她们四人独处,她终于,掩饰得再好也还是露出了破绽。今天的恩许,不是给皇后的,都是给清扬准备的,而她,就这样毫无察觉地消受了。 你继续无知无觉地走下去吧,把我带进真相之中,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而下一个计谋,已经开始,清扬,你已经无处可逃,无法回避。 我要知道,你所有的一切,包括,你的心!  太后回宫了,身体经过近两个月的调养,已丝毫看不出曾经大病的痕迹。太后回宫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亲自操办皇长子的满月酒。皇宫的圣宴,自是不同凡响,太后的赏赐,又让德妃得了个盘满钵满。 欢宴散去,清扬悄然进了集粹宫。 “你是来安慰我的,还是来看我的笑话?”皇后一边晃动着摇篮,一边淡淡地问,话语仍是尖刻,语气却没有了往日的凌厉。 清扬在摇篮边坐下,没有回答,只探手整了整公主的被子。 皇后长叹一声,幽幽地说:“皇上今夜定然是在德妃那里过夜了。” 清扬无语。 皇后忽然轻声说:“谢谢你。” 清扬一愣,心就软软地泛起了涟漪。 “你看,她长得多象你,我不知道应该爱她,还是恨她,就象对你一样,”皇后低声说:“我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爱上皇上,你说是不是?” 她静静地抬起头来,望着皇后,皇后回避,忽然道:“你别这样看着我,这么悲悯的目光,我受不了,好象我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似的。”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地起身,就准备离开。 “清扬,”皇后猛地叫住她:“你说,皇上还会来集粹宫吗?” 她目光深沉地停在皇后的脸上,笃定地说。“会的。”  集粹宫寂静无声,这又是一个无眠的夜。 皇上已经许久都不曾来了,她如今,只是一个虚设的皇后。 她始终认为,自己所做的都没有错,她梦想着,她能生下皇长子,这样她就能更加靠近皇上的心,更加牢固地掌握荣华富贵。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冒险催产不但没能让她如愿,反而让皇上陡增反感。她只是不该,生了个女儿,而万幸的是,女儿长得象皇上心仪的清妃。原本以为,凭借女儿,可以再次得到皇上的垂青,皇上却恩断情绝,夺走女儿,将她禁足。就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候,清扬却将公主送回给了她,而皇上,恩赐家人进宫,亲赐圣宴,又一次给足了她的面子。 她不是傻瓜,她也不难猜想,这其中,定然有清扬的相助。 她不明白,清扬为何要帮她,正如母亲所说,在宫里,她没有朋友,可是,每每明里暗里伸出援手的,为何总是清扬?而每每阻止她行事的,为何也总是清扬? 她已经是够聪明的了,却搞不懂清扬,更令她搞不懂的,是皇上。 他不爱她,从来都没有爱过她。可她,却是那样的深爱着他。她拼尽全力,只为得到他所有的爱,因为爱情,从来都是自私的、排外的。她从来都不否认,自己想要的太多,可是,上天太不公平,她想要的,哪怕是再微小的一样,她都从未完完全全地拥有过,皇上的爱是这样,皇后之位也是这样。 她想不通,他怎么会那么爱清扬,这爱,让她看在眼里,恨在心里。 她看不透他,要屏弃她,又给她做面子,给了她希望,又不肯临幸她。他在想什么,她永远都猜不到,正因为猜不到,所以她总是迫切地想知道。曾经的教训告诉她,主动出击只会暴露自己,只有静观其变,才是万全之策,尤其是对他。 不管愿不愿意,现在,她都只能依靠清扬。不仅仅是因为皇上爱清扬,也不仅仅是因为清扬善良,而是因为,她有一个惊人的发现。 清扬,不是在讨好她,而是在袒护她。 她不知道原因,但她知道,只要她开口,只要不是去害人,清扬,一定会帮她。 可以利用的机会,她一定不会放过,也不能放过。 毕竟,这里是皇宫。  “娘娘,皇上请您去庄和宫。”公公一清早就来请清妃。 清妃匆匆赶往庄和宫,太后、皇上、皇后已经在正殿了。 “有件事,要合计一下。”皇上缓缓开口:“蒙古边境小股土匪频频做乱,朕准备开拔城郊陶将军麦沪营去边关,由淳王爷监军。” 皇后恭声道:“朝堂之事听凭皇上做主。” “叫你们来不是讨论朝堂之事,而是家事。”皇上说:“淳王妃上书,请求与淳王同往边关。皇后,你是淳王妃的亲妹妹,说说你的意见。”不经意的,眼光瞟向清扬。 清扬脸色微变,眉头也拧了起来。 皇后仍旧恭声回答:“听凭皇上做主。” 皇上沉默片刻,转向太后:“母后,您向来特别关心皇弟,这件事,您怎么看?” “伉俪情深,可以理解。”太后并没有明确的表态,反而问清扬:“你说呢?” “淳王妃同去,可能不太妥当。”清扬犹豫着回答。 皇上正了正身子,饶有兴趣:“说下去。” 太后宽慰道:“别吞吞吐吐了,说吧。” 清扬迟疑,她不知道,这样的场合,该不该自己说话,但事关妹妹的安危,她鼓起勇气,还是决定说。 “边境生活条件太苦,淳王妃身体孱弱,恐怕难以承受,蒙古土匪居无定所,万一突袭,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危险不小,而且,小王爷还太小,总是离不了娘的。” 皇上又紧接着问:“朕还顾虑,淳王没有带过兵,也没有出过远门,派他监军妥不妥当?”一双眼,直盯着清扬的脸。 清扬却面色如常,没有什么表示,倒是太后开口了:“浩儿本来就书生气重,去军营呆呆也好。” “是啊。”皇后附和。 皇上点点头,宣布:“那就这样吧,淳王妃其情可嘉,但不可行,烦劳皇后去做做她的工作,让她安心呆在家里等浩儿回来吧。” 皇后应了,起身离去。 太后舒展一下身体:“我也有些累了,你们自便吧。”说着说着就走了。 屋里只剩下清扬和皇上两人。 清扬起身行个礼,准备回去,却听皇上慢悠悠地说:“我又没叫你走,你急什么?” 她踟躇,不敢告退。 “你怎么,就知道淳王妃身体孱弱呢?”他不紧不慢地问,眼光死死地罩住她。 她有些慌张,盯着地板,半天,才小声回答:“听别人说的。” “怎么,你很喜欢道听途说吗?”他步步紧逼。 她无言以对。 “淳王妃去了边关,万一死了,你不就有机会了。”他笑:“我还可以改变圣命,叫她同去。”复又阴阴地补上一句:“要我成全你不?” “不行!”她又吓又急,脸都青了。 他嘿嘿笑着斜了身子,靠在榻上,捏着手腕上的佛珠,眼睛却没有离开她的脸,故意说:“他们两口子,总得死一个,我才开心,你愿意谁死?淳王妃?” “你闭嘴!”她生气了。 “总得死一个,那就淳王?”他不阴不阳地笑。 她别过头去,不屑于看他。 他站起来,顺手从笔筒里抽出一支毛笔,从腰上取下一块玉佩,摆放在清扬面前的茶几上,决然道:“笔代表文浩,玉佩代表淳王妃,你决定谁可以留下性命就拿哪样东西,记住,只能选一个!” 他不是在开玩笑,冰冷的语气是在宣布要人的性命。她嗫嚅,脸色苍白,脑子里因为这些突如其来的信息而一片混沌。 他为何要这样做,他派淳王上前线是为了要淳王死吗?为何还要搭上淳王妃?他到底要干什么?我该怎么办? 他就这样逼视着她,看她在他凌厉的逼迫下方寸大乱。 容不得她细想,他猛地大吼一声:“选!”下意识的,她的手倏地握住了玉佩,紧紧地抓在胸前,惊惧地望着皇上。 他一言不发,诡异一笑,挫身离去。 她呆立在原地,不知所然。心想,他,是否又在逗她?!   第五十三章 刻意回避难息帝王心 他的眼前又重现刚才的一幕,仓皇之间,清扬抓起了代表淳王妃的玉佩。他承认自己有些卑鄙,将曾在边关审犯人的诈术用在了清扬身上,如果不是这样人为地制造紧张和混乱,他突破不了清扬的心理防线。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答案。 这个答案,至少印证了一点,在清扬心目中,对淳王妃的关心显然超过淳王。 他是不是应该高兴,这是不是可以证明淳王在清扬心里,并不是至高无上的。可是他没办法高兴起来,如果清扬可以为了淳王妃的幸福放弃淳王,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她也可以为了皇后的幸福放弃他?或者说,她现在做的,就是在放弃他。不然,她为什么,坚持不肯让他碰她,总是要将他推给皇后?在清扬的心里,亲情肯定是超过了爱情。为了归真寺,她可以忍辱负重,为了妹妹,她也一样可以放弃一切,包括自己的将来。 她怎么能,把自己看得这样轻? 他的心又开始抽痛起来。 回想起刚才清扬那无辜而惊惧的眼神,他何其忍心。他多想,抱紧她,安抚她。可是,他不能,他的棋还没有下完,不能半途而废。 他,该重新宠爱皇后了,只有接近皇后,才能让清扬接近他。清扬有说不出口的心事,他也有不能与人言的苦衷。 皇帝有皇帝的悲哀。  集粹宫里,难得的热闹,皇上要来看小公主。 皇后喜出望外,沐浴更衣,满室熏香,皇上终于留宿了。  十天之后,淳王爷随陶将军开拔,皇上亲自点兵,太后携皇后、清妃前往送行。 文浩在马上,远远望见了清扬,高台上,一袭白衣,几欲令他落泪。世上无言的相思,莫过于自己同清扬这般遥遥相望,暗断肠。清扬眼见他殷切的目光,只觉愧疚,看看身侧的淳王妃,眼眶已经红了。她走过去,拉拉淳王妃的衣袖,幽静慌忙揉揉眼睛,冲清扬感激一笑。 皇上在高台,将文浩的表情看得真切,复扫一眼清扬,发现她在回避台下的眼光。他在心底冷冷一笑,文浩,你到现在还不肯死心么?! 校场点兵完毕,军队起征。 送行的人准备回宫,清扬故意远远地落在后面,幽静极目远眺,只见漫天尘土,哪里还有丈夫的身影,想到出征的辛苦和危险,不禁悲从中来,忍不住痛哭失声。清扬搂了她肩膀,低声安慰:“不会有事的,你不要太难过,用不了多久,淳王就会平安归来。” 那头皇上已下了高台,叫公公:“清妃还在磨蹭什么,让她快点。” 清扬匆匆下来了,还一步三回头,皇上忽然就阴沉了脸,等清妃到了跟前,猛地抓住她的手狠狠一捏,清扬疼得叫出声来,他却转身,自顾自走了。 皇辇回宫,清扬与太后同辇,一路上还在担心幽静,只听见太后“扑哧”一笑。 “母后,您笑什么?”清扬莫名其妙。 “我笑举儿。”太后答,见清扬满面狐疑,强忍住笑,问:“你知道他刚才为何捏你?” 清扬疑惑地摇摇头。 “两个傻子。”太后又笑:“瞧瞧,他吃文浩的醋,酸成那样,你还不知道。”太后再也忍不住了,笑得前俯后仰:“当着众人的面,不好发作,所以才捏你,以为你会会意,偏你又不懂风情,白费心思了……” 清扬又重新陷入愁绪之中。  又过了几日,太后将清扬叫了去,告诉她,皇上为了庆祝太后康复,提出要去归真寺祈福。清扬闻言面露喜色,我可以回寺里看看了。 太后却叹了口气:“清扬,这次去祈福的名册里没有你。” “母后您为什么不带我去?”清扬失望极了。 “这次是举儿定的,”太后问:“你,是不是又惹恼了他?” “没有。”清扬摇摇头。 “那他为何单单删去了你的名字?”太后自语,复又问:“这段时间你们处得如何?” 清扬默然低下了头。 太后见她如此神情,心中了然:“真是冤家。” “你去找找他,他就会让你去。”太后温和地开导她:“男人,也是要哄的。你可以对他不理不睬,他就不会借机报复?!” 清扬垂下了头,并不言语。 “你不打算去,是不是?”太后问:“你到底想不想回归真寺?” 她站起来,往外走。 “你知不知道,德妃已经坐上了你的位置?!”太后还是点醒了她,语重心长地说:“你真的就不嫉妒么?你敢说自己已经不爱举儿了吗?!” 这一下真真点到了她的痛处,她不知该如何做答。踉踉跄跄回了明禧宫,一头扎在床上。 归真寺啊,归真寺—— 她重重掩盖自己的伤心,将自己蜷缩在皇宫阴暗的深处,再一次选择了放弃。 他既已重新开始宠幸皇后,她的目的已经达到。那么,就这样淡去,让他慢慢忘了她吧,这是她全部的希望,也是她对自己最后的要求。 她知道他爱她,她也知道有一天自己一定会离开他,所以,她希望,他不要再爱她,慢慢地忘了她,她甚至还有一点私心,希望他将妹妹香儿做为她的替代品,希望他们能象文浩夫妇那样幸福。只要他一天放不下她,她便一天也不忍心离开他,她做不到无视他的痛苦,那痛苦已经浸透她的骨髓。 她无数次地乞求老天,让他忘了她,她便可以放心地随时离他远去,让他没有察觉,毫无牵挂,那么不需要息心止步,她也能够不再痛苦。  一天,两天,三天…… 皇家仪仗队即将出宫,他没有等到她,他知道,她不会再来找他了。  归真寺里,空灵方丈和戒身也失望地发现大队人马里没有清扬的身影。 祈福仪式毕,禅房小憩。 空灵方丈向皇上请禀:“小僧年事已高,请皇上下旨,准予小徒戒身担任归真寺方丈一职。” 皇上点头:“准。” 戒身忽然上前一步,贸然问道:“清妃娘娘安好?” 皇上眉头微颦,太后悠然一笑:“本来清妃一同来的,宫里临时有事,就让她留下了。” 说得漂亮!谁知道你们玩什么花样?!戒身心里嗤笑一声,抬眼,目光炯炯直刺向皇帝,正好与皇上犀利眼光四目相对,僵持片刻,戒身才佯装无事收回目光。 皇上冷笑,好你个戒身,竟敢用如此倨傲和怨恨的眼神对我! 戒身牙关紧咬,你有什么了不起,我不怕你!欺负我小师妹,一样要你好看! 空气里,泛出些火药味来。空灵方丈轻咳一声,从袖管里抽出一封信,呈给皇上:“小僧有个不情之请,请皇上将此信转交清妃娘娘。” 谁也没有料到空灵方丈如此举动,太后心里暗忖,这个老和尚,到底是胆子大,还是老糊涂了,居然敢要皇上替他当信使。 皇上面色有些吃惊,沉吟片刻,还是伸手接了。 空灵方丈这才领了戒身,躬身退出。  “师父……”戒身随空灵方丈出了操场,才轻声叫住师父。 空灵方丈头也不回,脚也不停,徐徐说道:“放心,她没事。” “师父……”戒身依旧紧跟着叫唤。 “她若有事皇上就不会接我的信了。”空灵方丈还是径直朝前走:“皇上不计较我的唐突,是对她有情。” “师父……”戒身又叫。 空灵方丈仍旧没有停步:“皇上若动怒,顶多训斥我一顿,老了,糊涂了,不是?” 戒身闻言止住了步。 空灵方丈也停了下来,似自言自语地说:“多装装糊涂,也不是什么坏事。举重若轻,举轻若重,用处得当可事半功倍。” 戒身如释重负,轻轻一笑,谁说师父老糊涂了,他比猴还精。 猛然想起刚才与皇上眼光的对峙,以皇上暴烈的性情,面对如此无礼的行为竟然没有发作,想必同宽和地对待师父的唐突一样,也是顾及了清扬的原因,他心里稍稍有点安慰。 清扬,你在宫里真的还好么?  皇上在皇辇上,捏着空灵方丈的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缘何这封信,会这么薄,他寻思着,里面写了些什么。 摩挲了半天,想一想,忽然拿起果盘里的小刀,轻轻几下,剔开了封口,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笺,空灵方丈甚是吝啬笔墨,只写了短短两行,八个小字: “息心止步,勿忘使命” 他又一次陷入沉思,空灵方丈为何叫她息心止步?如果他没有记错,执意不肯为她剃度,借圣水洗金睛让她走入俗世,千方百计故意要将清扬送到他身边的,正是空灵。但为何,又要她息心止步?是因为后句所说的使命么?空灵交付了她什么使命?换而言之,究竟是什么样的使命,非得要她做到息心止步方能完成? 清扬,如果你爱的真的是我,这是不是就是你不能爱的原因? 他疑窦丛生。 清扬,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的心到底有多深?你的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他复又将信封口,完好无缺,可他的心,还停留在那张薄薄的信笺上,再也无法平静。  回宫之后,皇上没有去找清扬,而是托太后将信交给了清扬。  皇上去集粹宫的时间明显多了起来,清扬将玉玺交还给了太后,终日在明禧宫里深居简出。 几个月过去,他似乎真的把她给忘了。 倒是皇后,空闲的时候,会带了小公主前来串门。  “皇后,你看,小公主是不是越长越象清妃了?”皇上问。 “臣妾看看,”皇后端详一阵,笑着说:“那里象啊?您瞧这眉毛、鼻子,活脱脱是皇上的模子。” “听说你经常到明禧宫去?”皇上象是不经意地问。 皇后一惊,不知皇上何意,她低头暗忖,皇上接下来,是想问清扬好不好,还是要阻止她不要再去明禧宫? 皇上却不再言语了,只是拿了拨浪鼓,逗弄小公主。 皇后却被勾起了思绪,她想起了那天午后,在明禧宫的葡萄架下,她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醒来却发现,清扬一手抱着公主摇来摇去,想是怕她哭闹吵着自己,另一只手,却执了蒲扇在为自己扇风。风,凉悠悠地拂过,那一刻,她的心里,有一根弦,被轻轻地拨动。 清扬,唉—— 皇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猛地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不那么恨她了。  转眼又是金秋八月,按惯例,皇族又将前往温泉行宫远足。 温泉行宫远足,是一年里皇宫中最大的盛事,远胜过春季皇家祭祀。行宫所在地,闻名逊耳,温泉自地底冒出,金桂遍布山野,香遍整个行宫,枫林绵延,更是美不胜收。皇上携妃嫔、近侍浩浩荡荡千人,将在行宫呆上半个月。 这一次,他又亲自将清扬的名字从出行名册中删去,将德妃的名字调到皇后之后,位列后宫第二位。 皇后还是皇后,德妃因为有了儿子,清扬,你什么也不是。 你不是要息心止步么,我成全你。 我倒要看看,没有了皇帝的宠爱,你在这宫里,还如何生活?  “娘娘,队伍即将起程,您就去求求皇上吧!”许公公跪地苦求。 清扬默然。 “娘娘,所有妃嫔独独留下您,这与被打入冷宫有何区别?!”许公公声泪俱下:“娘娘,忍一时之气,解百日之忧啊——” 清扬仍是一言不发。 “娘娘,宫中之人多势利,您要将自己置于何种境地啊——”许公公哭倒在地。 清扬站起身,手中的信笺翩然飘落,息心止步啊——  正如许公公所言,不过十天,明禧宫的待遇一落千丈,送来的米、菜及日用品,日渐量少,不但隔三岔五再无时间规律,而且缺三落四,尽是些次货。 明禧宫因皇恩的消逝荣宠不再。  温泉行宫,皇上深夜并未休息,仍在批阅奏章。 公公轻步靠前,附皇上近处耳语一番,皇上剑眉挑起,扬声道:“速召!” 少顷,一黑衣人脚步轻捷,飞速迈入殿中,倒头就拜:“臣付离,越期迟归,请皇上恕罪。” “起来吧,”皇上道:“近前来。” 黑衣人靠前几步,皇上压低声音问:“查得如何?” “虽大致可下定论,但尚有未明确之事。”黑衣人回答。 “世上有何事,竟将大内第一密探难住?”皇上笑道:“付离,你一去五个月,也不怕朕等得心急,想必事情调查得不是很顺利,才会让你耽搁如此长的时间。” “谢陛下体谅。”黑衣人眉头紧皱:“微臣深恐带回来的消息不能让陛下满意。” “说说看吧。”皇上挥手:“赐坐!” “臣已查明,林夫人闺名曾柔,知樟县人士,家境宽裕,知书识理,曾以美貌和才学享誉县里。延庆十年嫁与林展衡大人,夫妇感情融洽。沈妈为曾老夫人所救,后一直呆在曾家,是林夫人的奶妈,在延庆十五年,淳王妃四岁那年,不顾林夫人百般挽留,执意离开了林家。而后回到白州城,出重金贿赂教音律的周琴师,得以进入归真寺照顾梵音,也就是清妃娘娘。” “臣还探听,沈妈曾两度陪同当年的曾小姐到归真寺进香,一次是在延庆八年,行程五天,听说是许愿;第二次是在延庆九年,那年已定下与林大人的婚约,而定下婚约后,林大人以举人身份应试,殿试高中,封为从五品苏宁织造,想必曾小姐是去还愿。但令人生疑的,这次的行程短促,只有四天。从知樟县到白州城,需坐船整整两天,进香还愿所需时间至少半天。如果说她不是来还愿的,一个女孩子千里迢迢跑到无亲无故的白州城来干什么?如果她是来还愿的,千里迢迢这么诚心,为何一刻也不在白州城耽搁,归真寺也不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令她不顾对佛家的笃信,半途而废,匆匆离去?” 皇上凝神道:“说下去——” “臣正是怀着这些疑问,去了知樟县。延庆九年,曾小姐第二次到白州城,确系还愿。出门前,曾府还着实热闹了一阵,光是置办还愿的物品,其规格档次就曾轰动一时。但与其高兴而去相对的是,曾家对小姐回家一事忌讳莫深。尽管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臣打探起来,还是相当的费力。找到当日随小姐还愿的两个家丁,一个已经去世,另一个打死不说。后来用钱买通了那人不长进的小辈,才知道一点点情况,只说当日天未亮小姐就去了归真寺,在昭山脚下出了事,但出了什么事,无人知道。”付离惭愧道:“曾府人乐善好施,想是下人念其恩德,誓死保密,请皇上恕臣无能。” “还有么?”皇上问。 “臣不甘心,所以擅自延长了调查时间。”付离顿了顿,继续说道:“臣悄悄潜回白州城,想到曾小姐坐船来,肯定没有自带马车,而去归真寺必须出城,路远,则必须雇车。一个马车夫,天未亮就拖着一个小姐去归真寺,而且路上还出了事,想必任何一个马车夫,对这样的事都不会轻易就忘记的。于是臣从这里着手开始查下去,用了整整一个月的功夫,臣终于得知……”付离迟疑了一会。 皇上沉声问:“出了什么事?” 付离缓缓道:“曾小姐在昭山脚下被贼匪玷污。” 皇上沉默了,少女失身,何其不幸,家门为了遮丑,必然三缄其口。他深吸一口气,问:“那曾小姐后来如何?” 付离接着说:“按照常理,出了这种事,曾小姐应该会足不出户,直到出嫁。但令人意外的是,两个月后,听说小姐外婆身子不爽,恐不久于人世,想念外孙女,要小姐远赴绍兴老家陪住几月,于是曾小姐就在回了绍兴。这件事又三个疑点,一是绍兴路途遥远,为何只带沈妈,连男丁都没有一个?二是既要小姐去陪住几月,想必外婆病得也不是很要紧,白天走时间也宽裕,为何偏偏要深夜动身?三是臣亲自去了绍兴,发现小姐根本回绍兴,那她到底去了哪里?一个小姐,一个奶妈,如此偷偷摸摸,到底是去干什么?” 皇上的眼睛射出咄咄的光,终于,要说到重点了。 “小姐又回到了白州城,在城郊偏僻乡里,一呆就是八个月。” “你如何知道她回了白州城?”皇上问。 “臣查了知樟县船只日志,绍兴太远,必坐大船,大船则一定登记日志,臣查的结果,大船去绍兴二十天一次,去白州城两天一次,曾小姐动身的日子,与去绍兴的班次不符。小姐只带沈妈一人,为了安全,决计是不敢坐小船的。” “她住了八个月这么长的时间,都干了些什么?” “皇上,据臣推断,是生孩子。” “推断?!”皇上意味深长地笑。 “臣用的假设推断。曾小姐从归真寺受辱到离开白州城,将近十一个月。臣根据种种痕迹,判断她是怀上了匪徒的孩子。因陛下嘱托不得声张,所以臣行事隐秘,用了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将白州城所辖管区的接生婆查了个遍。臣找到一个接生婆,说是在延庆十年的春天,替人接生了一个孩子。” “皇上可否记得,延庆十年的诡异天象?这孩子,正是那天所生。故接生婆记得清楚。” 皇上笑道:“那天也不止出生了这一个孩子吧?” “接生婆说,她接生的那一家人,很是奇怪,那户人家没有男人,只有一个产妇和一个中年女子,产妇长得好看,细皮嫩肉,像是一大家小姐出身,叫那中年女子为奶妈,说她小姐的身坯,还有奶妈伺候,住的地方却又寒酸。孩子生下之后,那奶妈就抱走了,并叮嘱接生婆,要她告诉小姐孩子死了。快傍晚时分奶妈才回来,神色惊慌。接生婆当时还问了她,她说看到了诡异天象吓着了。后来接生婆走的时候,奶妈出手阔绰,给了一大笔钱,只请求接生婆保密。” “第二天归真寺百钟齐鸣,接生婆也赶去看热闹,说是空灵方丈收昨日在寺门外捡到的女婴为关门弟子,可惜百姓都不被允许入寺,所以没能看见那个孩子。接生婆心中怀疑,那个孩子就是自己接生的那一个,定是那家小姐的私生子,被那奶妈丢弃在归真寺门口。” “无端臆想,只是情形相似而已。”皇上懒洋洋地说:“难怪你说深恐带回来的消息不能让朕满意。” “皇上,那接生婆说当日她接生的产妇左侧下颌上有一颗黑痣。”付离道:“林夫人左侧下颌上正有一颗黑痣。” 皇上愣了愣。 付离说:“只要接生婆与沈妈照个面,她定能认出。” “你把接生婆带来了?”皇上抬眼望向门外。 “臣不敢声张,更不敢点穿。”付离跪下:“是否还有必要?请皇上定夺。” “这件差事你办得很好,”皇上说:“下去休息吧。” 付离正要退去,皇上忽然又叫住他:“接生婆你打算怎么处置?” 付离略一思忖,轻轻举起手掌利落地往下一砍,做了一个“杀”的姿势。 皇上点点头,背手转过身去。   第五十四章 爱屋及乌复显君恩宠 文举信步踱出殿门,秋阶凉如水,云淡风清,一轮满月悬挂空中,远处传来一阵娇笑莺语,他侧目过去,公公连忙上前禀告:“皇上,白天太后带了妃嫔们在行宫周围亲自采摘些桂花,现在正在亲手做元宵,说是等会消夜。” “哦。”他缓步走下台阶。 嬉闹声声,没有停止,出了禁锢的深宫,快乐也来得容易些。他却有些怅然,这欢乐,本也该属于身为皇妃的清扬,因为他的横加剥夺,她与这欢乐美景无缘。 他在桂树林中穿行,金桂飘香,沁人心脾,他的步伐,却慢慢地沉重。 今夜,他得到了她身世的真相,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却激起了他更多的心事。他开始后悔,不该那样对她,不该对她那样冷漠,不该故意冷落她。他的心,随着步伐的移动一下下地扯痛,直到他颓然止步。 她到底有多坚强,可以这样无休止地忍受。她到底有多无奈,面对自己如此不堪的身世。 在这所有的事件中,做出退让的,决然放弃的,毅然牺牲的,都是她自己。 为了母亲的颜面,她强压心头的思念,将一切吞进肚里。 为了妹妹的幸福,她一再退让,将淳王让给大妹妹,将他让给小妹妹。昆仑湖沉水,她替皇后遮掩;玉妃滑胎,她至死包庇;现在想来,庄和宫挨罚顶碗,想必也是皇后的杰作,她却执意袒护;皇后被弃,她拼命苦求,那情那景,他还历历在目。 这一切,都只因她是姐姐,一个不被知道,也不会被承认的姐姐,她不曾从她们那里得到过分毫的温暖,却将自己的一颗心,生生地剜给了她们。 她或许是因为自己的出身,对母亲深感愧疚,面对他分外自卑。而这一切,全然都不是她的过错。纵使她的生父,是一个匪徒,那又如何?世间如清扬这般纯洁善良的女子,再也不会有第二个。 他的拳头狠狠地砸在树上,心中泛起无边的苦涩。 清扬,你真是太苦了,而我,却不曾为你分担一点点,还要往你的伤口上撒盐。 我,怎么竟可以如此待你? 他仰天长叹,这样的真相,我怎么没有早一天得知?  悉悉梭梭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回头一看,是太后带着皇后和德妃,端了元宵给他送来。他的眼光,定定地停在皇后的脸上。 皇后见皇上脸色阴沉,不知出了何事,吓得脸都白了,端着盘子的手直哆嗦,一个劲往太后身后躲。 “皇后,你过来。”皇上开腔了。 皇后低着头,靠近。 “这是你亲手做的元宵么?”皇上问,似是有意缓解紧张气氛。 “是。”皇后还是紧张。 皇上便伸手,自己端了盘里的元宵吃了起来,说:“不错。” 皇后闻言,有些狐疑地看了皇上一眼,发现皇上正看着她,仓促之间,又低下了头。 “你吃了么?”皇上又问,言语间难得的温和。 “回皇上的话,还没有。”皇后回答。 “到那边石凳去,一块吃。”皇上回头道:“德妃你先回去吧。” 太后笑道:“那我也先回去了。” 皇上说:“母后您就自便吧。” 太后便在皇后肩上拍拍,笑着走了。 他亲自从盅里装了一碗元宵,放在皇后面前。她的眼眶,雾气浮起。 她看着他,津津有味地吃着,不禁嫣然一笑。他看着她笑,忽然发现,她抿嘴的模样,跟清扬竟有些相似。他突然想到,文浩是不是也是这样,每天看到淳王妃就想到清扬。 他忽然说:“你跟你姐姐长得不怎么象啊——” “是啊,从小别人都这么说,”皇后点头道:“姐姐象娘,我象爹。” 他眼睛骨碌一转,说:“朕怎么觉得你姐姐和清妃长得有些象?” 皇后笑了:“是么?那心慈还更象清妃呢!”话一出口,自知失言,慌忙住了口。 皇上却呵呵一笑,开心地说:“我早说心慈长得象清妃,你还死不承认——” 皇后不好意思,红了脸。 “说说你家里人,比如你娘、你姐姐。”皇上提议。 皇上忽然对自己的家里人感兴趣,这是不是皇上对自己有了更深的感情,她高兴起来,眉飞色舞地说:“我娘年轻时可漂亮了,冠压群芳。她可温柔了,说话从来都是轻言细语的,从不说人重话,也不跟别人争什么,心眼又好,关心下人,经常施舍困难人家财物。我姐姐简直就跟我娘一模一样,不但长得像,性格也是一样,柔柔弱弱,遇事就知道哭,连走路都怕踩死蚂蚁,你吼一声可以吓她个半死。” “你怎么这样说你姐姐?”他笑了:“你是不是经常吓她?” “没事可干我就吓唬她开心。”皇后点头,吐一下舌头:“姐姐哭哭啼啼告状,我娘就说我不该,我爹就骂她没出息。” “你爹偏心啊——”他说。 皇后哈哈大笑,忽然发现自己的失态,偷眼去看皇上,发现皇上正静静地看着她,她一怔,顷刻间脸色绯红。 在他的眼里,清扬的脸与皇后的脸渐渐重叠,皇后的脸渐渐淡去,清扬的脸渐渐清晰,他心里充满了怜惜,姊妹间这些牵牵绊绊的欢乐,做为孤儿的清扬,从不曾有过。  光线从窗棂的缝隙投射进来,皇上看一眼身侧的皇后,轻轻下了床。刚穿戴好衣冠,就听见身后传来皇后睡意朦胧的声音:“皇上,还早呢,您去哪里啊?” “出去走走,”他头也没回:“你睡吧。” 出了殿门,公公迎上来,皇上低声道:“牵马!” 一跃上马,出了行宫,恰巧碰见太后清晨出门散步,她注视着皇上远去的背影,打道回屋,叫道:“涂公公,吩咐下去,即刻收拾行装,起驾回宫。” 他快马加鞭,把四个时辰的路用一个半时辰跑完。皇宫的重门缓缓开启,他的心,已经迫不及待地飞到了明禧宫。  “清扬!清扬!”文举兴冲冲地跑进明禧宫,出乎他意料的是,没有一个人应答,回答他的,只有呼喊的回声。他到处找,没有一个人。他满腹疑惑地推开清扬的房门,亦是空空如也的一间房,转了一圈,只见书案一纸长卷,他凑近一看,是清扬手书“天凉好个秋”。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天凉好个秋。”他喃喃地念叨一遍,心里很是难过。伸手抚过纸面,墨迹已经干透,想必清扬出去已经有一会了。 “领菜!出来领菜!听见没有?”门口有人叫嚷。 文举走了出去。 那送菜的太监正把一捆青菜往台阶上丢,不满地说:“不领是不是,爷还懒得伺候!” 他扫一眼地上的菜,叶焉萎黄,心中明白几分,冷冷道:“你说什么?” 那太监抬头一看,吓得浑身瘫软:“皇,皇上……” 他飞起一脚踹过去:“该死的,你们都以为清妃娘娘失宠了,合伙欺负她是不是?!这是人吃的东西?!” 太监伏在地上,不敢出声。 “去把明禧宫的人都给朕找回来,否则要你狗命!”他怒吼。 太监战战兢兢去了。 这当儿,珠儿挑了一担水进来了,看见皇上,也是吓了一跳。 “不是每天早上都有水车送水吗?”他一斜眼,看见珠儿欲言又止的样子,忽然明白,送菜的既如此欺人,送水的又能好到哪里去?复怒气冲冲地补上一句:“都他妈的找死!” 沈妈匆匆忙忙地进来了,文举劈头就问:“清扬到哪里去了?” 沈妈也是云里雾里:“我出去的时候她还在呢。” “你到哪里去了?” “到御医房去了。” “去干什么?” “娘娘最近老是睡不好,所以想请御医来瞧瞧。” “御医不肯来是不是?”他的脸上,怒气毕现,额上青筋暴起。 沈妈声音都开始发抖:“就,就来……” “把那送菜的、送水的,都给我砍了!”他咆哮道:“还有谁怠慢了明禧宫的,统统砍了!御医半个时辰内不来,也给我砍了!砍了——” 呆立的一干人等,都吓傻了。 皇上发脾气了,又是十几条人命——  “连人都找不到,留你们干什么?!”文举怒吼:“饭桶!” 明禧宫里,回荡着他的声音“饭桶……”“饭桶……” 他一个箭步,冲了出去,心急如焚,却又漫无边际地在皇宫里象只无头苍蝇一样乱窜。他急切地,要把她找到,内心深感恐慌而且充满自责,她难道,伤心绝望地弃我而去了?我怎么这么粗心,竟然又把她一人孤零零地留在了这危机重重的皇宫? 忽然,他停住,内心一阵颤抖,狂喜! 那,笔直甬长的红色宫墙脚下,顺着墙角走过来的白色身影,不是清扬么? 他欣喜得几乎要落泪,恨不得跑过去,一把将她狠狠地搂进怀里。 可是,他没有动,他看见—— 清扬孤单的身影,忧伤的面容,寂寥地走着,象一片秋风中的落叶,象一页汪洋中的扁舟,随时都可能被狂风卷走,那感觉,凄凉无助,悲彻他的心怀。  她慢慢地走近了,抬头看见他,如常的表情,低下头去:“臣妾躬迎皇上回宫。” 他望着她,克制自己即将喷涌而出的感情,用尽量温柔的声音问:“你到哪里去了?” “回皇上的话,臣妾到先祖祠去了。” “回去吧。”他说,转身便走。他不能再看她,他受不了了,他再也忍不住就要落泪了。 她低着头,跟在他身后,进了明禧宫。  他注视着她,良久,她一直没有抬起头来。 “我饿了——”他突然说。 清扬便起了身,走进宫里的小伙房。 文举静静地跟在她身后,倚靠在门边。看着她系了围裙,端盆子和面,洗菜刷锅,片刻,伙房里就飘出了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 她将桌子摆好,一碗豆腐汤,一碟清炒小白菜,一盘肉丝炒酸菜,一叠焦香黄脆的锅贴烙饼。他的鼻子催动了他的食欲,伸手抓了一个烙饼,正要张嘴咬,却举到她的嘴边:“你吃!”她垂首,静静地别过头去。 他只好讪讪地收回了手,张嘴狠狠地咬了一口烙饼,顷刻,香气满嘴,鼻子,忍不住发酸……  他真是饿了,三口两口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是油,一番风卷残云将桌上一扫而光。 他叹道:“撑死我了。”却又不甘心地添添手指头上的烙饼屑,砸巴着嘴说:“好吃!”抬眼望着她嘻嘻一笑,涎着脸就往她身上凑,她轻轻闪开,躬身道:“臣妾去给皇上备茶。”一抽身,便出了房门。 笑凝固在脸上,他顷刻间就象只泄了气的皮球,软塌塌地坐在了凳子上。 她的态度,这样谦恭,无形之中将他拒之于千里之外,他分明,感觉到了她的刻意,这不是她在生气,而是真正的息心止步。 他还没有完全地拥有她,却已然失去了她。 他的眼前又滑过空灵方丈那张薄薄的信笺,那两行小字,他心里涌起浓浓的恨意,究竟是谁在阻碍我们?!是空灵?是文浩?是使命! 清扬端茶进来,上了茶,正要缩手,却冷不丁被他捉住,她象触电般,急切地收手,他却不肯舍弃半点力气,顺势一拉,将她紧紧抱进怀里。 她没有挣脱,也没有迎合,无声地承受。 他的泪,静静地滑落。 他想告诉她,他知道了她的秘密,知道了她的隐忍,知道了她的所求。但是,他不能说。那个秘密,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替她掩藏,他不能,再让她受伤。他不在乎,她出身如何,他在乎的,是她内心的伤痛和苦楚。 他实在是太爱她,爱得不知该怎样来表达,临到末了,竟是无言。 而她此刻,除了悲哀,还是悲哀,无尽的悲哀。 让他忘了我吧,让我可以象风一样,无影无痕。  刚过晌午,太后就率领着大队人马回了皇宫,一下鸾驾,就知会涂公公:“到明禧宫请皇上回正阳殿,哀家已聚齐众大臣等候皇上商议国事。”皇后立在她身后一脸惊奇,皇上急匆匆地回宫,竟又是为了清扬,他不是冷落她很久了吗?太后,怎么就如此肯定皇上一定在清扬那里呢?我不知道的事情真的是不少,我想不到的事情也真是太多了。  皇上匆匆回了正阳殿,太后一闪,进了明禧宫。 “清扬,你还好么?”太后问。 “还好,母后。”清扬回答。 “前段时间皇上冷落你,宫人们是不是也多有不敬?”太后关心地问。 “还好,母后。”清扬语气平淡。 太后微微一笑:“你有什么感触么?” 清扬摇摇头。 “你是聪明人,不会不知道,在宫里,有了皇上的宠爱便有了一切,失去了皇上的宠爱便失去了一切。”太后盯着清扬的脸,柔声道:“皇上的耐心是有限度的,这次只是一次小小的警告。”复低声问:“你还是执意不肯应允他么?” 她仍旧是摇摇头。 “唉——”太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语双关地说:“再过几天便是中秋佳节了,宫里会搭台唱大戏,你可要早些到,不然,位子又会被别人占了去。”  八月十五中秋夜,宫中唱大戏。 皇后正在集粹宫梳妆打扮,忽然听见宫女惊喜的叫声:“皇上!” 她回头一看,皇上已经进了屋,伸手正要去抱心慈,她一愣神,连行礼都忘记了。皇上抱起心慈,无限怜爱地亲了一口,才转身过来,对皇后说:“好了没,时辰到了。” 皇上原来是特意来接她去听戏的,她入宫近四年,这还是头一回,皇后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手臂,疼啊,自己真的不是在做梦。她连声道:“好了,好了。”喜滋滋地跟在皇上身后出了门。 有皇上亲自来接,陪着出席,还要梳什么妆?这样的门面,蓬头垢面都有脸了。  妃嫔们早早就到了,只等着皇上和太后,只听公公一声高唱,太后到了,皇上抱着心慈也到了,身后还紧跟着皇后。 坪里登时鸦雀无声。 皇上在前坪站住,目光扫过众人,他看见了清扬,她站在人群极不显眼的一角。 他不说话,径直上座。 前排三个座位,依次是太后、皇上和皇后,太后的座下,应是后宫地位仅次于皇后的妃子。 皇上落座后,皇后落座,各位妃子也各就各位。德妃因为生了皇长子,颇有些自得,再加上前些日子去归真寺和温泉行宫,皇上一贯钦点她位居后宫第二,这次,她便理所当然地坐上了太后座下的位子,看着众妃嫔见怪不怪的目光,她愈发地显出些踌躇满志来。 太后见德妃如此不惭的举动,微微有些不悦。 皇后看看德妃,心中冷笑,到底是出身卑微,没见过大世面,给她几分颜色就想开染坊了。料想皇上未必喜欢她如此作为,偷眼去看,果不其然,皇上的眉头已经皱起,脸色也阴沉了下来。而那头,太后脸色严肃。她以为有了皇长子,便可侍宠而骄了吗?岂不知,这更是犯了宫中大忌。皇后有些幸灾乐祸,笑得也更甜蜜了。 德妃还自以为是地坐着,丝毫不觉得气氛的异样。 皇上眼见清扬悄然地坐到了后排,他突然想到,她只是,不得不来,因为不来,只会让自己更加抢眼,所以她才会这样低调,或许她根本就不想听戏,片刻之后就打算离开。 你想低调,我偏要高调,我要让宫人们都知道,就算没有子嗣,你,清妃娘娘,还是皇上的宠妃! 他忽然高叫:“清妃!” 清扬应声而出,来到座前。 还没等皇上开口,太后先说话了:“我不是叫你早些来么?”言下之意,你看,位子又让人坐了去。 皇上转头面向德妃,口气威严:“坐回你自己的位子去。” 德妃张皇地站起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尴尬万分。 清扬忙解释:“是我让她坐的,因为我不太舒服,不能坐太久,等会就走。” 德妃向她投来感激的一瞥。 皇上却不肯就此罢休,沉声道:“后宫有后宫的规矩。” 这时,皇后款款地起身,执了德妃的手,柔声道:“坐我这边来,妹妹,后宫的规矩可不是随意更改的。” 德妃悻悻地归了位。 其时,太后喊了声:“开戏!” 灯光骤然暗了下去,一阵喧闹的锣鼓,大家的目光都被色彩斑斓的舞台吸引了过去,那一场小小的风波便化解了。 他望着她在太后的身侧坐下,一直没有收回目光。 皇后看着他望着清扬,神情复杂。  第五十五章 误入密室无意知真相 丫环平儿端了白粥,进了淳王妃的卧房,见帐幔低垂,床上隐隐传来小声的哭泣。唉,淳王去边关已快一个月了,平时隔三差五经常有平安信,小姐每次见信都垂泪,如今已经十天,只字片言都没有来,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令人揪心。小姐茶不思,饭不想,瘦了一大圈。 “小姐,哭也不能解决什么,还是身体要紧啊。”平儿劝道。 幽静终于下了床,平儿帮她梳头,镜中一个双眼浮肿的妇人,她伸手拾起文浩从高丽给她带回的簪子,仿佛看到丈夫微笑着的细长眼眸,想到丈夫现在还杳无音讯,不禁悲从中来,趴在梳妆台上呜咽起来。 忽然总管喜孜孜地跑了进来:“娘娘,娘娘,王爷来信了!” 幽静喜出望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不留神绊到了凳子,“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平儿和总管赶忙去扶,幽静不急起来,却急急地扯过总管手中的信,火急火燎地撕开了,抖抖梭梭地展开信笺,一见信上熟悉的抬头“幽静爱妻”,眼泪夺眶而出,一路读下来,知是平安,放了个大心,哭哭笑笑好一阵子。 那头平儿见她这副模样,掩嘴笑道:“小姐打算就这么一直坐在地上,直到王爷回来?!” 幽静不好意思地笑了,从地上爬起来。 “小姐,你要吃好,睡好,王爷说了,等他回来,如果发现你瘦了,就要罚我的。你一点也不为我考虑!”平儿撅起嘴,数落她。 “听你的,吃吧。”幽静安慰她,端起了碗。  莲池畔的小轩,荷花已经开败,一池碧水依旧,幽静倚栏小坐了一会,便进了文浩的书房。丈夫出征前,这里她很少来,主要是怕打扰丈夫;自丈夫出征后,这里是她常来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能够让她感觉到文浩的气息,也只有这里,能让她找到片刻的安心,让她有丈夫从未远离的错觉。 她静静在书房里转,摸摸案台上的笔墨,翻翻丈夫的书册,在丈夫最爱的太师椅上倚靠一会,闭上眼,仿佛就能看见丈夫的身影。 幽静怅然起身,在书架前转悠一阵,想抽本书出来看,一抽,忽然发现书后面,有一个小小的圆球,这是什么?她好奇地去摸,以为只是一个摆设,用手一扳,只听见“噶噶”几声细细的声响,书架竟象生了腿一般,顺着墙自己移动了起来,露出了一间小屋。 这,难道,是丈夫的密室么?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样的秘密? 她站在门边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迈了进去。 她缓缓踏进密室,目之所及,全部都是清扬的画像,满满当当挂了一屋,站着的、坐着的、练剑的、绣花的、欢笑的、忧伤的、正面的、侧面的,林林总总,应有尽有。 她环顾四周,在满堂清扬的画像中眩晕。她扶住书架,好不容易强撑着没有让自己倒下。良久,良久,才清醒过来,手,不经意摸到了书架上的书。 这是什么,这分明是丈夫的笔迹。 她再度迟疑,最终还是用颤抖的手翻开了书册。 这是丈夫的日记,是丈夫隐藏得深不可测的那段爱情,主角,就是清扬。 她起身走近墙角的箱子,那把锁,只是虚掩地挂着,她,轻而易举就打开了它。那只长笛,吊着白色的长穗,不用想,就知道那是清扬的物件。而剩下那几册书,就是文浩亲笔写下的,对清扬无尽的思念。 真相,以促及不防的方式,向她迎头痛击过来,打得她眼冒金星,痛不欲生。 他原来是深爱清扬的,并且一直都爱着清扬。他娶她,是应了清扬的要求,他对她好,是因为对清扬的承诺。 那耳鬓厮磨的情意绵绵,难道只是丈夫在作戏,丈夫心底深处绵长而忧郁的心事,全然都是因为清扬。 幸福啊,她曾经自以为是的幸福啊,原来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原来都是一场梦,原来都是假的,假的! 天呐,她泪雨滂沱,怎么会这样?我该怎么办呀,我到底该怎么办呀——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她方寸大乱,好半天,她才醒过神来,发现自己瘫坐在地上。抖抖梭梭地站起来,强撑着将所有的东西放回原位,确信不会让丈夫察觉,幽静这才退了出去,重新将机关归位。 她静静地将泪拭去,无力地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只觉得头疼欲裂。 我到底该怎么办? 幽静忽然间很后悔,,后悔自己不该进那间密室,如果我可以什么都不知道,那该有多好。不知道真相,未尝就不是好事。丈夫这些年,瞒她瞒得好苦。 想到丈夫,她又一次流泪,她不相信,丈夫的好,都是在演戏,她也不愿承认,丈夫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 文浩,也是个可怜人啊—— 他爱清扬,却为了向清扬证明自己的爱娶了她,他心里的苦,又有谁能体会, 远处依稀传来平儿逗哄儿子的声音,想到儿子聪明可爱的模样,似同丈夫的眉眼,幽静轻轻地叹一口气,从心里原谅了丈夫。与此同时,她也做出了一个决定,她要强迫自己忘掉今天看见的一切,当作所有的事从未发生。只有这样,她就还是从前的幽静,丈夫,可能一世都不会对她提及。不管他爱过谁,爱着谁,重要的是现在她是他的妻子,唯一的妻子,他们还有个儿子,以后还会有更多的孩子,他们是生死相依的一家人,只要他对她好,她就可以什么都不管,永远地自欺欺人。 因为,作为丈夫,他太完美,她太爱他,太怕失去他。 尽管她明白,自己拥有的可能只是海市蜃楼,但她更明白,一旦揭穿他,他或许就无须再掩藏,到那时,她连这海市蜃楼的幸福都将成为奢望。 她不敢面对,不敢改变,无法应对,因为懦弱,她选择了沉默。  幽静脚步踉跄,摇摇晃晃地走出书房,走着,走着,停下来脚步。 平儿中从回廊过来,看见她如此虚脱的模样,担心地叫道:“小姐,您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苍白?”连忙近身来扶住她,更加急切:“您的手怎么了,这么凉?您是不是病了?” 她软软地倚在平儿身上,无力地摆摆手。 “刚才还好好的,”平儿有些慌乱:“我这就去请太医。” 幽静拉住她,虚无地说:“不用了。” “小姐——”平儿急了,额头上渗出了星星点点的汗:“您可不能有事啊——” 幽静缓缓地滑坐在回廊上,轻声的道:“我没事。” “那……”平儿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换宫装,送我进宫。”幽静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一字一顿地说。 “要去见皇后娘娘么?”平儿试探着问,却看见幽静的脸上泪水已经滑落,她不知到底出了什么大事,让小姐如此难过,但身为一个下人,又不便多问。只好扶了幽静,进内室换衣。 幽静的思想已经陷入了混沌,唯一一根绷紧的弦,就是丈夫文浩。她心底有个强烈的声音,我不能失去他,绝不能。我要去找清妃娘娘,不管他们有什么样的私情,不管清妃会不会迁怒与我,我都要去求她,求她放弃他,把他还给我。我不能失去他,我不能没有他,我不能——  “娘娘,淳王妃求见。”清扬正在看书,宫女通报。 她来找我干什么,清扬有些惊讶,挥手示意请进。 淳王妃倒头就拜,任清扬如何请,就是不肯起来,清扬只好挥退众人,柔声道:“你有什么难事,先起来再说吧。” “今日我可能冒犯娘娘,请娘娘赐罪。”淳王妃抬起头来,泪水滑落。 清扬面色严肃起来,她从未见过幽静这副模样,面容消瘦,眼圈红肿,不禁忐忑,追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幽静欲言又止。 清扬轻声鼓励她:“你放心,只要我能办到的,一定竭尽全力达成你心愿。” “你一定竭尽全力达成我心愿,要文浩娶我也是你竭尽全力达成的吗?”幽静贸然问道,复又凄切地哭求:“清妃娘娘,您已经贵为娘娘了,请您忘了文浩吧——” “你,”清扬一时语塞。 “我都知道了,”幽静还跪在那里哭哭啼啼:“娘娘,您可怜可怜我吧,我不能没有文浩” 清扬轻轻地叹了口气,扶起伤心欲绝的妹妹,怅然道:“你怎么就知道了呢?” 幽静抽噎着将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哦,清扬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文浩,你已娶妻子生子,我也入宫为妃,为何还是放不下?枉费我一番苦心,到头来还是伤害了静儿。  “对不起……”清扬难过地说:“我没有想到……” 如此回答倒是出乎幽静的预料,她以为,清扬会否定,甚至会大怒。 “这不是我的本意,请你相信我。”清扬踟躇地说。 她这样说,也就是承认当真与文浩有私情,幽静心中一刺,看见清扬欲言又止的样子,想到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竟然还有一些愧疚,怒气也少了几分,反而生出些怜悯来。其实清扬与文浩,也是挺相配的一对,可惜,造物弄人…… 幽静擦去泪水,轻声道:“算了,算了——” 听了这话,清扬抬起头来,诧异地望着她。 幽静咬咬下唇,犹豫片刻,还是鼓起勇气说:“我不敢冒犯娘娘,如果娘娘能够答应我放弃文浩,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怎么她,竟以为我跟文浩有私情?这都是哪里跟哪里啊,清扬一时间蒙了,忽然忍不住“扑哧”一笑。 “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幽静没有想到自己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她却竟自己的好心当作驴肝肺,还取笑自己,登时怒起,不顾自己的身份,数落道:“从前你既然爱文浩,为何又不肯光明正大地爱,偏要他娶我来做遮掩?现在你身为皇妃,理应遵守妇道,为何又和文浩牵牵扯扯?你破坏我的家庭,我本应谴责你,却好心为你遮掩,原本以为你真如传言般善良,没想到如此下作!”说到最后,又气又急又委屈,眼泪刷刷刷,又夺眶而出。 “你想错了。”清扬轻声道,微笑着看着幽静。 “是我看错了!”幽静眼见她还笑,气得浑身战抖:“当初在寺里见到你,我还以为你是多么纯洁的人,还想找机会与你亲近,妹妹在宫里刁难你,我还替你不平,想不到你真是这样一个人!我真是蠢!” “我是怎样一个人?”清扬淡淡地重复了一句。 幽静咬牙切齿道:“表面上道貌岸然,一肚子男盗女娼!” “你如今这样看我么?”清扬静静地望着她,神色有些凄然:“你为什么不能相信我呢?”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幽静哭叫着:“你叫我怎么能相信你!”  “静儿——”清扬忽然凄切地喊了一声。 幽静一愣,呆住了。她叫我静儿,她为什么这样叫我? 清扬盯着她的脸,沉声道:“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文浩,我们之间不但没有私情,而且……”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看见妹妹的脸色已经缓和,接着,无比清晰地说道:“而且,我爱的人,并不是文浩。” 幽静脸上显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忽阴忽晴,还是半信半疑。 清扬从幽静脸上收回目光,投向远处,仿佛目光穿透了时光,又回到从前,声音也飘渺起来:“在我入宫以前,文浩是喜欢过我,也经常去找我,我们可以称之为好朋友,也可以称之为知音。但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不爱他,也从来没有爱过他。你应该知道,当初太后应允他可以自己选妃,如果我愿意,现今的淳王妃就不可能是你。” “他喜欢你,怎么会因为你而答应娶我,太后不是应允他可以自己选妃么?”她已经看过文浩的日记,知道其中的原因,但她不甘心,还是想亲自验证。 “这其中,是有我的原因,”清扬叹了一口气:“我利用了他的感情,逼他娶你。” “你为何要逼他娶我?”既然已经开始,就要继续。 “因为你爱他。”清扬向她投来会心的一瞥。 “你怎么知道我爱他?”幽静好奇地追问。 “你忘了那日你们母女三人在佛堂痛哭的事了么?”清扬淡然道:“当时我就在窗外。” 幽静的脑海,顷刻间浮现: 殿内,母女三人抱头痛哭,那清灵的女子悄然无声地走进来,用一双波光流转,幽深含蓄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们三人,似有很多的话要倾诉一般。 母女三人还坐在地上,泪痕还挂在脸上,在惊讶的注视中,那女子缓缓地走上前去,弯腰拾起林夫人面前的卦,悠悠道:“一切都还没有定数,或许可以改变呢?”冲三人嫣然一笑,反手一扬,极幽雅的姿势把卦抛出,看也不看,飘然而去。 “啪!”卦落在地上,一声脆响,惊醒了母女三人,三人同时去看—— 一匍一反,正是圣卦。 卦书上云:圣卦,上上卦,求万事皆可如愿。 原来,在那时,清扬就决定了,将文浩让给她。  清扬的眼睛,就这样定格在幽静的心里。 那样温柔,那样深情,那样忧伤,就象今天她再一次望向自己的目光。  “你要他娶我,是因为我爱他?你真的有这么善良,还是你别有所图?”幽静无法找出原因,她怎么会想到,成全这门亲事,完完全全就是因为自己。谁会为了一个陌生人,心甘情愿地付出,殚精竭虑地设想? “我没有别的目的,”清扬柔声道:“我希望你能幸福。”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幽静偏头思索一阵,不确定地问:“你当时在窗外干什么,是特意来看我们的么?” “是的。”她轻轻地笑了。 “为什么?”幽静小心地问,她有预感,这个答案将是最后的真相。 清扬沉思一会,抬头说道:“我可以告诉你答案,但,你不能再问为什么,也,不能跟任何人提及。” 幽静想一想,点点头。 清扬上前,微笑着执了她的手,领到铜镜前,站住,指着镜中的影象,问道:“你仔细看看,像么?” 幽静细细地望去,除了眼睛,那鼻子,那嘴唇,那下颌的线条,甚至于身形,都像极了。一瞬间,她又开始迷糊了,喃喃道:“奇了怪了,怎么会这么像?” “因为,我们是亲姐妹。”清扬压低了声音小声说,似乎怕吓着了她。 幽静还是被吓了一大跳,瞪大了双眼直直地望着清扬,连话也不会说了。  天色渐晚,清扬推推呆坐**的幽静,提醒她:“该回去了,小王爷还在家里等你呢。” 幽静这才缓过神来,顺口“哎”地应一声,急忙起了身。 “如果有什么事情,记得来找我,”清扬送她到门口,还殷殷叮咛:“我一定竭尽全力达成你心愿。”幽静忽然鼻头一酸,险些落泪,连忙将轿帘掀起,借机用长袖飞快地拭去泪水。 清扬俯在她耳边,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捏:“记住你答应我的事。” 她重重地点点头。  素色的轿帘放下来,阴暗狭小的空间里,幽静疲倦地闭上了眼。 往事似闪电,无比清晰地从头脑中过了一遍。 归真寺大殿里,清扬那双想说话的眼睛…… 那件别具匠心的嫁衣,是清扬亲手绣的…… 皇后生日那天,昆仑湖的画舫上,清扬伸手将自己轻轻地揽到身边,微笑着问:“你过得好吗?”…… 生下小王爷,清扬送来的礼单,丰厚等同太后亲赐,那分明,倾尽了她的所有…… 御花园里,母亲险些摔倒,清扬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脸紧张神色…… 上膳殿内,清扬面对母女三人的无措和含蓄…… 出征的高台上,众人都已离去,自己痛哭失声时,只有清扬,搂了她肩膀,低声安慰…… 清扬对皇后的屡屡援手…… 宫中传出的,心慈公主酷似清扬的长相…… 镜中,自己与清扬神似的面容,母亲与清扬神似的面容……  泪水从幽静闭着的眼睛里渗出。 清扬,我相信你所说的一切,你,是我的姐姐。 清扬,我明白你的苦心,这是个秘密,我不问为什么,也,绝不跟任何人提及。 谢谢你,将文浩让给我,谢谢你,赐与我想要的生活,赐于我所有的幸福。   第五十六章 各怀隐情母女互体恤 早晨的太阳正好,幽静抱了孩子,在莲池畔的小轩里玩,满池碧绿的波光在阳光里跃动,又是平静悠闲的一天。 以前只是为丈夫的心事担心,如今知道了真相的她反而坦然。她的性情,正如妹妹所言,象极了母亲,纯柔和善,又容易知足。尽管丈夫心里有别人,但丈夫对自己很好,她就很满足了。能够嫁给自己深爱的男人,有一个如此可爱的孩子,上天赐于她的,在她看来,已经足够。没曾想走进密室,让她发现了丈夫的秘密,紧接着,又多出了一个体贴入微的姐姐。 上天的安排总是这样奇妙,而生命,总是在不经意间给自己太多的惊喜,避免嫁入深宫为妃,被心仪的皇子亲点,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了自己有一个不能堂而皇之相认的姐姐。 她实在是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恩之情,命运这样的眷顾,不是可以单纯地用好运气三个字来形容的。这里面,是姐姐的良苦用心,是姐姐的隐忍付出。 我,林幽静,何德何能,竟能得到上天如此垂青,出生这么多年,从来都不知道有那么一个姐姐的存在,而等到自己知晓,她已然默默地为自己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她竟然是自己的亲姐姐,姐姐,多么亲昵的称呼,对自己来说,是得到,对她来说,却只意味着付出。 我,真是惭愧。 幽静轻轻地叹了口气,想到妹妹香儿对清扬的百般刁难,心中难过起来。如果不是答应了清扬,我一定要告诉妹妹,清扬,真的太苦了。我如果能为她做点什么,该有多好啊。  “小姐,小姐……”平儿兴高采烈地从回廊跑过来:“夫人来看你了——” 幽静开心地抱了儿子站起来,看见母亲的身影已经出现在回廊那头,远远地向她招手,示意她不要过去。 “娘,好久没有看见您了。”幽静唤了平儿,备了点心坐在小轩里。 林夫人微笑着说:“王爷出征了,想起你一个人寂寞,一直想来看看,可惜最近你爹……” “爹怎么了?身体不好么?”幽静紧张地问。 “不是。”林夫人笑笑:“他是心情不好。” 幽静不言语了,涩涩地问道:“那娘,您还好么?” “好啊。”林夫人还是笑容满面。 幽静却黯然神伤,爹爹心情不好的时候,遭罪的就是母亲,在外面,爹爹总以老好人的面孔出现,在家里,却是有些阴沉蛮横的。别人眼里的夫妻恩爱,在幽静看来,多是母亲的隐忍和迁就。爹爹如果是身体不好,母亲也不过小心伺候,但如果是心情不好,动辄发火,母亲的委屈也就无处可诉了。 林夫人见她沉默,关切地问:“静儿,你没事吧?” 幽静摇摇头,执了母亲的手,问:“娘,您今天来,爹爹允许了么?回去他不会发脾气吧?” “是他叫我来的。”林夫人说:“看上去,今天他心情好多了,听说他的奏章皇上批了。” “哦,”幽静好奇地问:“什么奏章啊?” “好象是举荐陈光安吧。”林夫人想了一会。 幽静心想,这个陈光安,好象听文浩说起过,她不禁冲口而出:“不是先帝御批永不录用为京官吗?!爹爹是举荐他到哪里去啊?” “可不是吗?!”林夫人担心地说:“那陈光安送了重礼来家里,要进京为官,你爹爹收了礼,就应允了他,谁知奏章刚呈上去,就被太后知道了,把你爹爹叫去问话,回来以后你爹爹寝食难安,天天在家里发火,后来去找了香儿,没曾想,拖了十天,香儿倒把这事办成了,你爹高兴,叫我来看你,要你好好象香儿学习,也给家里办点事。” “我……”幽静语塞。 林夫人宽慰道:“说是这么说,娘知道,你跟香儿不一样,从小就老实胆小,中规中矩,做不来就算了,你爹的话,听了不舒服,耳边过一下就算了,也不要计较。只要你过得好,娘就放心了。” “娘,爹说我没有出息,肯定又会奚落您一顿,”幽静心事重重地说:“您受委屈了。” “这么多年,也习惯了。”林夫人笑道,并不在乎。 幽静也笑了:“您就是性格好。” “人生在世,活得都不容易,彼此多体谅一些,就好了。”林夫人豁达地说。 “爹爹那里,该不会有事吧?”幽静有些担心。 林夫人的神色也开始忧虑起来:“是啊,官位显赫,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总劝他知足常乐,不要收受礼品,不要因为自己的事牵连香儿,可是,你爹,固执啊——” “算了,娘,反正也管不了,随他去吧,香儿是何等精明的一个人,更何况……”她想说,更何况,宫里还有一个人,不会见妹妹危险而不顾,但她马上想到对清扬的承诺,急急地住了口。 林夫人却并未在意她的话语,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将脸转向小王爷。 幽静定定地望着母亲,她猜想不出母亲出嫁前曾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是遭遇了不幸,还是别有隐情,想来清扬的出生,是她一生的心痛。母亲,多么温和宽厚的一个人,她知道清扬是她的女儿吗,她会高兴还是会伤心? 清扬,总是为别人设想得太多,这与母亲,是多么相似啊。 林夫人见她愣神,奇怪地问:“又怎么了?” 幽静悠悠地说:“娘,您还记得吗,那次我们三人去归真寺回家路上,就是马车惊了的那一次,不是有个相士说,您有三个女儿,会有两个是皇后吗?” 林夫人想了想,笑道:“江湖术士的胡言乱语,只为混口饭吃,哪能当真?说不定他偷偷打探过,知道你和香儿,一个是太子妃,一个是淳王妃呢。” 母亲竟然是一副毫不知情,毫不生疑的样子,幽静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她既不想失信于清扬,也不想伤害母亲。  林展衡正在书房里端详着陈光安送来的翡翠麒麟,爱不释手,只听门页轻响一下,知道是妻子回来了,仍旧舍不得放下,一边小心翼翼地把玩,一边漫不经心地问:“她怎么说?” 林夫人轻声说:“相公,有些事她做不来的,别为难她了。” 林展衡阴声道:“我还没叫她做事呢,真要有事,就她这副德行,做得了什么?!白养了十几年!”恋恋不舍地从麒麟上收回目光,扬声道:“还是我的香儿有用!”瞟妻子一眼,炫耀道:“你看看,我亲手**出来的女儿,就是与众不同。” 林夫人也不说话,静静地退出。 “哎,夫人!”林展衡却叫住她,亲手在她发髻上插上一支碧玉簪,端详片刻,由衷地赞道:“夫人还是二八佳人一般,永远这般美貌。” 林夫人微微一笑,敛去了自己的心事。 “夫人,前向为官场上的事,脾气不好,请夫人不要见气。”林展衡赔笑。 “一家人,没什么的。”林夫人淡淡地说。 “夫人,”林展衡愉悦地指着桌上的一堆绸缎说:“你看,这是云南彩锦,我特意留着给夫人添置衣裳的,喜欢不?” 林夫人一看,心知定是丈夫又收了别人的重礼,这次不知别人又有何事相求,不禁有些担心地看了丈夫一眼。林展衡见她面色并没有预想中的高兴,颇有些不悦:“夫人何故不高兴?” “相公,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已经是从一品官员,又是当今皇上的岳丈,要什么没有?对于这些身外之物,还是不要强求,做人只求一日三餐,安心就好。”林夫人柔声规劝。 “你怎么每次都这么煞风景!”林展衡愠道:“我这么辛苦,还不是为了这个家!说你女人见识短浅,你还不长进!幽静就是跟你一个样,扶不起的阿斗!”一甩袖就出去了。 林夫人呆呆地站着,眼见丈夫的身影已经出了院落,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身也出了书房。一路走着,忽然想起幽静的话: “娘,您还记得吗,那次我们三人去归真寺回家路上,就是马车惊了的那一次,不是有个相士说,您有三个女儿,会有两个是皇后吗?” 她猛地停住了脚步。 三个女儿?我明明是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啊?! 她蓦地想起,自己曾在白州城郊生下的那个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只知道是个女儿,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唯一知情的沈妈,这么多年了也不知所踪。她怎么想得到,那个孩子的亲身父亲,就是安国侯杜可为呢? 如果不是大夫说她身子弱,贸然打胎会导致日后再无生育能力,她是不会生下那个孩子的。可是怀胎十月,随着孩子在腹中一天天长大,她对它萌生了感情。无论如何,孩子是无辜的,何况还是自己的骨血。那时她还太年轻,少不更事,全凭家里人做主,爹爹说生下来就送人,她也只能如此。可是,谁能想到,孩子生下来就死了。她着实伤心了一阵,也只能认命,甚至还有些庆幸,孩子不用受苦,她也不用牵挂。 这么多年过去了,看到自己的孩子,她就会想到那个苦命的孩子,常揣想,如果他(她)活着,该有多大多大了,是否成家了? 直到那日,在归真寺里得知真相,在杜可为的忏悔中,她真真心碎,为自己,为杜可为,更是为那个孩子。那一刻,她多么希望,那个孩子还活着,她甚至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他(她)一条命,以回报杜可为多年的执着寻找和苦苦等待。 她因为杜可为的忏悔解开了心结,却因为孩子的夭折凭添了另一个心结。 我苦命的孩子啊,你是否是因为知道自己身世堪怜,所以选择离去?你又怎能知道,你原本应该是金枝玉叶,比你的妹妹弟弟们身份更为高贵?我怀你十月,未曾见上一面,便天人永隔,你可知道,你的亲爹,也只剩你这唯一的一点血脉? 如果早夭的那个女儿也算,她的确,是三个女儿啊—— 杜可为那隐忍痛苦的面容在林夫人脑海闪现,林夫人只觉心如刀绞,不禁掩面而泣。  吏部郑大人五十寿辰,在府邸大宴宾客。高朋满座,连皇上,都亲赐了贺礼。 林展衡携夫人一同出席,才上座,安国侯杜可为就上前来问候。林展衡礼节地寒暄一番,就转到别处去了,杜可为却没有离开,反而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夫人,最近身体可好?”他轻声问。 林夫人微微一笑:“谢侯爷,还好。” 未几,酒席开席,主人在台上致辞,众人皆端杯起来,林夫人动作稍微慢了一点,便被丈夫狠狠地瞪了一眼,她有些慌乱,一紧张,杯子倒了,酒也洒了一桌。林展衡见妻子笨手笨脚的模样,大为不悦,低声道:“像什么样子!”杜可为见此情景,就将自己手中的酒杯递给了林夫人,道一声:“洒酒散福,好兆头!”这才化解了林夫人的尴尬。 酒过三巡,大家皆有些醉意,有的家眷已开始告辞,林展衡连连使眼色,暗示林夫人离开。看林夫人起身,林展衡也起了身,笑意盎然地走近郑大人,林夫人幽幽地叹了口气,知道丈夫又要开始巧言令色,无奈地摇摇头,也不愿再看,抽身便走。还未出正厅,几个半大不小的公子哥喝得稀里糊涂的,横冲过来,狠狠地撞在林夫人身上。 林夫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撞得往后一倒,险些摔得四仰八叉。后面忽然伸出一双手,有力地托住了她。她愕然地回头一看,正迎上杜可为善意的笑脸。 林夫人感激地一笑。 杜可为回头看看在群臣中谈笑风生的林展衡,颇有些不平:“怎么他也不送送你?” “他有他的事,忙着呢。”林夫人宽和地说。 杜可为深深地看林夫人一眼,不再说话了,一直把她送到门口。 “谢谢了,侯爷。”林夫人致谢后就准备上马车,杜可为笑笑,也一跃上马:“我送你。” “那怎么敢当?”林夫人慌忙制止:“不用了。” “天已经晚了,林府尚远,夫人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杜可为并没有因为林夫人的强烈反对改变主意。 “使不得……”林夫人连连摆手。 “有何使不得?!”杜可为朗声道:“坐得正,行得直,没什么不妥。”一扬鞭,不由分说:“走!” 马车“得得”地走在黑暗的深巷里,四周寂静无声,两人一个车里,一个马上,沉默地想着心事。 林府到了,林夫人再三致谢:“侯爷,今天谢谢您了,如果不是展衡不在家,说什么也得请您进去喝杯茶,还是下次吧,请侯爷不要见怪。” 杜可为豪爽地挥挥手:“没事!” 林夫人正欲进屋,杜可为忽然上前一步,拦住她的去路,低声问:“他对你好么?” 林夫人莞尔一笑:“他对我很好。” “那他为什么不送你?”杜可为正色道:“想他是个读书人,应该懂得好好爱惜自己的妻子。” “男人嘛,总有自己的事要忙,顾及不了那么多的。”林夫人替丈夫解释,温和地说:“他平时在家里挺照顾我的。” 杜可为沉吟一会,决然道:“如果他欺负你,就来告诉我!” 林夫人一愣,片刻之间,杜可为已经翻身上马,挥鞭远去。她静静地站在门口,望着杜可为远去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 安静的明禧宫里,宫门外传来公公一声高喊:“皇上驾到!” 清扬赶来接驾,文举已经进屋:“清妃,朕已颁旨,从今往后,你见朕都可以免去这些繁文缛节。” 清扬还是躬身叩拜了下去,文举一挥手,所有的人都退下了。 “这里没有别人了,”文举柔声道:“我还没吃早饭呢,你烙饼给我吃好不好?”  他吃着饼,眼睛却盯着她。 而她,一直在回避。 “好吃!”他说,眼光仍旧罩着她。 她欲起身,还未开口,他就象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忽然说:“你别找借口,我不喝茶。” 她只好重新坐下,转向一边。 他大大咧咧地用袖子擦擦嘴,嘻嘻一笑,凑近:“我希望天天吃你亲手烙的饼。” 她默默地低下头去。 他用手轻轻地扣起她的下巴,深邃的眼光望着她,而她,始终低垂着眼帘。 “你恨我是不是?”他轻声问,见她默然的面容,陡然间心酸,叹道:“有时候,我也恨我自己。” “我不要看见你现在这副样子,”他痛心地说:“如果是这样,还不如……” 他收手起身,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仿佛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似的,沉声道:“我决定了,还你自由,”声音开始飘起来:“你,还是回归真寺吧——”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来都不肯放手的,今天,是怎么了?愕然地望过去,只见他魁梧的背影,立在窗前,竟有几分萧索。 他不敢回头看她,他害怕自己在瞬间改变主意,这个决定,对于他有多难,要知道,任世间任何一样东西,都不能让他放弃清扬,因为他太爱她。可是,也正因为他太爱她,终于促使他决定放手。她可以用放弃成全妹妹,难道他不能,用放弃成全她?他太希望,她能快乐。而她的快乐,不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给予她。 这个至高无上的皇帝,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也体会了痛心疾首的无奈。 他的清扬啊,如果属于他,就没有快乐,那就放手吧,让清扬还是清扬,只要,只要她快乐起来。 他顿了顿,坚定地说:“两天后送你出宫,准备吧。”言毕也不停留,匆匆离去。  她的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这是真的么? 自由啊—— 最终还是,同爱人的诀别……   第五十七章 轻言一语说动王心意 今天,皇后的心情特别的好。将近一年的时间过去,她的心情,从未象今天这样舒畅。一扫阴霾,豁然开朗!  那天,父亲林展衡来集粹宫,说自己举荐陈光安为京官的奏章皇上还没批示,但太后已先行叫自己去问了话,父亲显然吓得不轻,满脸焦虑。陈光安她是知道的,人还是乖巧,就是有些心术不正。从自己当上太子妃开始,这个陈光安就经常大礼小礼送个不停,生怕自己忘了他。当上皇后之后,更是舍得下功夫,花血本,香都烧到了父亲那里。 看父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林皇后颇不以为然,淡然道:“知道了,爹,您别急,我想想办法。” 父亲的用心,无非是想拉帮结派,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她何尝不知道,所谓有了八百要一千,当了皇帝想神仙,人的欲望无止境,她还不是一样。父亲结党营私,违反朝廷制度,她心知肚明,但身为林家人,她可没有傻到什么大义灭亲,谁家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就是她林幽香的本事,是她值得炫耀的,所以她并不以此收敛,反而默许父亲的做法,能使自己的家人成为众星捧月,也是她想要的。 更何况,父亲坐拥势力,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害处。皇后是何等精明的人,她甚至还梦想着,有一天,她能象今天的庞太后一样,做到外戚专权,尽管大势已去,还能余威尚存。不,她甚至,要拥有比庞太后显赫的权势,到那时,她林皇后,该是何等荣耀! 只是,这陈光安,虽然善于官场经营,怎奈先皇已御批“永不录用为京官”,而太后,明显对他成见甚深,如今已经闻风而动,先给了父亲一个警示,林皇后暗忖,太后那条路,肯定是死路,没有回旋的余地了,那么,皇上那里,她又该如何做呢? 或许,可以利用太后和皇上母子不和之事做文章,她深知,皇上历来反感太后干涉朝堂之事,如果能找到突破口,兴许这事能成。  那天,她正愁不知该如何向皇上开口提及此事,皇上忽然就来了,她心生一计,叫来贴身宫女小声嘱咐一番。 皇上正兴致勃勃地逗着女儿,心慈撅着嘴,将玩具丢了一地,皇上也不恼,柔声细语地说:“告诉父皇,你想要什么?” “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了。”皇后假意责怪。 皇上却娇惯她:“小孩子嘛,叫他们都去找找,看心慈喜欢什么玩具,都拿过来!” 片刻,屋子里便堆满了玩具,心慈还是不高兴,皇上也开始不耐烦了:“还有没有?!你们都怎么办事的?连个小孩都哄不了——” 这时候,宫女拿来一串五彩缤纷的小风铃,铜风铃精致小巧,每个风铃上都缀着五彩的小香包,好看极了。心慈的眼睛乌溜溜地就瞪了过去,努力探起身子,口里“啊,啊”地叫着,迫不及待地就要去抓,皇上一手抓过风铃,一手抱起女儿,开心地笑了。 “哪来的风铃?倒也别致。”皇后问。 宫女回答:“好象是福建的那个,什么陈光安吧。” “陈光安是谁?”皇后明知故问,偷眼望向皇上。 “打赏。”皇上心情甚好。 “这个人,倒是满善解人意的。”皇后又拿起风铃看看,顺口问道:“皇上,赏什么好?” “他现在官居几品?”皇上随口问。 “不知道,不过,”皇后建议:“他现在还在外放,不如,调进京吧,以后叫他做些新颖别致的玩具给心慈,倒也方便。” 皇上闻言,陷入沉思。 还是因为先皇御批啊,皇后眼珠一转,假装不知原委关切地问:“怎么了,皇上,不行么?” 皇上没有开腔,在喉咙里“恩”了一声,沉吟片刻,说:“不好办。” “为什么?”皇后故意冒失地问:“是太后不允么?”言毕又装做悟起失言的样子,诚惶诚恐地望着皇上。 皇上眼神凌厉一斜,在皇后面上一扫,鼻腔里“哼”一声,脸色也阴沉了下来。 皇后慌忙起身,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你怎么看?”皇上突然问。 皇后连忙恭敬地回答:“朝堂之事听凭皇上做主。” “说吧。”皇上的眼光停留在心慈身上,见心慈粲然一笑,他也笑了。 皇后小心翼翼地说:“对小孩的玩具都如此用心,想必他这个人,应该是非常细心的。” “你怎么不说他善于揣摩人的心思呢?”皇上漫不经心地说,话锋却是犀利。 “那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皇后麻着胆子回答:“如果臣子们都能和皇上一心,皇上做起事来,也就轻松多了。” 皇上忽然一愣,旋即笑了。 这句话,真真说中了他的心事。如果朝中臣子都不唯太后马首是瞻,而是直接按照他的意图行事,那的确,省了他不少心。如果多几个知心的臣子,推行他的新政,也不见得会遭遇重重阻力。他的确,需要太多自己的亲信,而不是太后的喉舌。 皇上深深地望了皇后一眼,将眼光移向女儿。 皇后,的确聪明。如果她将自己的聪明用在正道上,也不那么让人厌恶。 可惜,她给人的感觉,始终是心机太重,让人太不放心。 这个陈光安,为了攀附皇后,竭尽心思,虽然人不太可信,但为了跟母后抗衡,我仍然可以暂时先用一用。母后干涉朝堂之事不是一次两次了,永远都不能安份地坐在后宫,对我始终还是有制肘之势。她排斥的人,我都应该拉拢,将先皇御批“永不录用为京官”的陈光安调入京,一了他的夙愿,他必定感恩戴德,对付母后,我又多了一张牌。 陈光安,也是颇有手段之人,用得好,未尝不可成就我大业?! 皇上静静地看了心慈片刻,走了出去。 皇后忐忑地站在原地,她看不出,皇上对她的话,是赞成还是反对;她不知道,皇上今天的态度,是对她看法改观还是成见愈深;她无法确定,这件事,到底是成还是败。  可是,还没出几天,今天一觉醒来,好消息就来。 在朝堂当差的公公偷偷派人传话,说皇上颁旨,陈光安已调任京官,十日内到位。 皇后还没来及高兴,另一个好消息传来。 皇上决定削去清妃封号,送其出宫。 这叫她怎么能抑制得住心中的畅快。  皇后兴冲冲地抱起心慈,就要去明禧宫。 出宫,这或许,也是清扬盼望已久的事情,一旦她们不再是敌人,那她,还是很希望和清扬成为朋友的。两天后,清扬就要起程回归真寺,宫里没有了风清扬,皇上,就是她一个人的了。从此以后,整个后宫都将属于她。 她迫不及待地想去看看清扬,她甚至,还想跟清扬做朋友。尽管她知道,皇上肯放清扬出宫,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深爱清扬,不忍看自己心爱的人在深宫里沉沦,但他,毕竟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毕竟还是决定放手。由此更加可见,他爱她之深。 可是这一回,皇后没有了醋意。 纵然他再爱她,她还是离开了,皇后深信,时间和距离会让他们彼此淡忘。后宫里,美丽的女子太多了,而皇上,正值盛年。见异思迁,是男人的本性,皇上,难道会例外?  踏入明禧宫,清扬正在装点行装,小小的一个包袱,就是全部。 “清扬!”皇后叫道。 清扬回过头来,微笑着接过心慈。 “你这一走,我还真有点舍不得。”皇后幽声道,她嘴里难得吐出些真话,惟独这句话,却也是真情流露。 清扬愣了一下,放下心慈,走近她,牵她坐下,轻声说:“以后你要自己多保重。” 想到清扬明里暗里多次相帮,皇后沉默了。 她也并非无情之人,只是权欲之心太重,占有欲太强,清扬静静地看着妹妹,心中有些感伤。 “来,”清扬忽然起身,拉起皇后:“跟我来。” 皇后被她拖进了厨房。 “我教你做锅贴烙饼。”清扬热情地说。 皇后怔怔地站着,莫名其妙。 “来吧,你一定要记住。”清扬停顿了一会,压低声音说:“皇上很爱吃。” 皇后这才如梦初醒,急急地挽起了袖子。 “你记住,油不能太少,火不能太大,心不能太急,芝麻要压碎,这样才不会显糊点,而且香气能充分出来。”清扬手把手地教,一遍又一遍,直到皇后做出的烙饼几可乱真,两人才惊觉,已经过了午膳时间。 “就吃这个吧。”清扬提议。 “好,”皇后本来也没吃早饭,这下顾不得一手白白的面粉,抓起一张饼就往嘴里塞,支吾着说:“饿死我了,好吃,好吃!” 清扬望着她如此模样,觉得好笑,忙倒了一杯水给她,皇后哼哧哼哧地吃着,猛抬头,只见清扬爱怜地望着自己,忽然停了下来。 “怎么不吃了?”清扬关切地问。 皇后便又将饼塞进嘴里,一双眼睛还兀自盯着清扬。她心里说不出的奇怪,清扬怎么会这样看着我,清扬为什么老是用这样的眼光看我? 清扬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声香儿,姐姐也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缓缓地开口了:“你若真的爱他,就再也不要象以前那样,要知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少用点心机,多一些诚心,终是能够感动他的。”她不好讲穿以前发生的事,皇上都知道内情,再自作聪明,只能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只能这样点到为止,想妹妹如此聪明,定能听懂自己的暗示。顿了顿,复又柔声道:“皇上性情决绝,万一,”她忧心忡忡地看皇后一眼,沉声道:“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会烙饼,万一有什么事,真的无可挽回,你就烙一次饼给皇上吃,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但是,你要记住,任何方法,都只能使用有限的几次,多了,反而会适得其反。” 清扬始终还是担心皇后,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自己不在宫里,万一妹妹一时糊涂,又做出什么天理难容的事情出来,谁还能救她?如今自己要走了,也只能给她这最后的一个保命符。清扬深知,文举用情至深,到时也只能用这薄薄的一张烙饼,唤起他心底的柔情,让他看在对自己的情份上,放妹妹一条生路。生与死,都系在皇上一念之间。 “不到紧要关头,勿用此招。”清扬徐徐地闭上了嘴,满怀心事走了出去,将皇后一个人留在厨房。  她这是什么意思? 一张饼,就可以让事情转圜么? 你也太高估自己的能力,太高估皇上对你的感情了! 皇后鼻子一耸,刚想不屑地“切”上一声,却脸色骤变。 她教我烙饼,是想为我铺就一条后路么? 她分明,是在暗示自己啊…… 隐约的阳光从窗棂射进来,投射在皇后错愕的脸上。 风清扬,你到底是谁?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你到底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你,真是一个谜——  天蒙蒙亮,清扬挽着包袱,扶着沈妈,出了明禧宫,上了一辆青顶马车。 马车缓缓地从皇宫深处驶过来。 初冬沉重缄默的宫门,冷清寂寥,,静静地打开。 马车停住了,是太后的声音在唤她:“清扬——” 清扬急忙下车,跪下。 太后只带了一个宫女,前来送行。 “这就走了么?”太后轻声问,依依不舍地说:“我真是舍不得你,可是,做人也不能太自私。你也太狠心,也不来跟我道个别,是怕我老婆子哭哭啼啼罢?” “对不起,母后,辜负了您的期望,清扬实在是无颜去向您辞别。”清扬羞愧。 “唉,”太后爱怜地扶起清扬:“你没有辜负我的期望,文举已经在转变了,只是你还没有察觉。” 清扬疑惑地望着太后。 太后笑道:“他肯放你出宫,就证明他不再是唯我独尊,而是懂得替人着想了。转变固然是慢,总比没变好,是不是?” 清扬默然了,文举的确,不似先前那样霸道了啊。 “人生的际遇啊,真是让人搞不懂,当初我一再阻止你进宫,你还是进来了,如今我不想放你出宫,你却是真的要走了。”太后有些惆怅。 “母后,您要保重身体,”清扬伤感地说:“如果闷了,就到归真寺去小住,清扬这一世,想来都不会离开归真寺了。” 太后故意道:“或许有一天,皇上会准许你嫁人。” 清扬决然地摇摇头:“清扬不嫁。” “你还是放不下他啊——”太后叹道:“问世间,情为何物?”正说着,忽然面色一定,清扬回头一看,身后,徐徐走来的,不是抱着心慈的皇后么? 看着妹妹一步步走近,清扬的眼眶湿润了。 她当真不是一个无情的人啊,香儿—— 能等到你今日相送,姐姐我,知足了。  “清扬,”皇后走近,并不似往日那般甜笑,脸上,平静略带忧郁。怀中的心慈探手过来,要清扬抱,清扬接过去,紧紧地抱着,亲下去。 皇后迟疑片刻,低声道:“如果以后有什么地方可以帮上你的忙,就捎个信。” 清扬诚挚地说:“谢谢。” “说谢谢的好象应该是我吧,”皇后嗫嚅道:“你自己保重。” 清扬点点头,作别太后和皇后,踏上马车。  马车缓缓地驶出宫门,“得得”的马蹄声在安静的清晨分外清晰。 清扬挑起车帘,回望一眼晨光中的皇宫,虽然金碧辉煌,却是落寞寂寥。这一刻,她怅然若失。 文举,你为何不来送我? 我多么想,在分别的最后一刻,见到你啊—— 哪怕只一眼,也可以让我,回味余生……  宫门外,阴暗的一角,便装的文举牵着马,静立,侍卫蛰伏旁边。  “师父,皇上已削去清妃名号,准予清扬回寺了。”戒身进禅房向空灵禀告。 “知道了。”空灵正在坐念经书,话语平静,并无半点欣喜。 这是好事啊,师父怎么如此淡漠?想是突如其来,太令人意外了吧,所以反应有些失常。戒身心中虽然疑惑,却未及多想,转身欲走。 “你去干什么?”空灵不紧不慢地叫住他。 戒身有些兴奋:“弟子准备派人去打扫佛唱阁。” “不用了,”空灵淡淡地说:“为师自有安排。”理理袈裟,从蒲团上起身,沉声道:“你哪里也不要去,什么也不要做。”提高声音唤道:“传我话,照安排去山门迎接师叔祖。”  马车进入归真寺山门,清扬心忐忑,马车却已停住。 “请停车下轿。”僧人上前拦住。 清扬下得车来,只见一干僧人并排而立,拦在山门外,为首的举起禅杖,厉声道:“梵音,认得此物?” 清扬俯身跪下:“见杖如见人,梵音谨听师父教诲。” “你眼里还有师父?”僧人喝道。 “梵音不敢,请师父责罚。”清扬已然知道,师父生气的原因,她也清楚,今日,山门定是难进了。 “进宫前师父的嘱托,你还记得?”僧人俯视着她,语气依旧凛冽。 “记得。”清扬默然合眼,师父,定然是失望极了。 “你做得如何?”声音威严地在清扬的头上炸响,似炸雷当头劈下。 清扬无言以对。 师父的话又再度在耳边回响: “上天有好生之德,佛家怀慈悲之心。梵音,师父从小就教导过你,小我与大家,惟有牺牲自我,换盛世太平。两难选择,师父只能舍弃你,你不要怪师父。” “天下百姓,江山社稷,那不可预知的浩劫,都要依靠你来化解,或许牺牲的只是你的终生幸福,也或许,将来有一天,要你牺牲的,是自己的生命。” “你将来要走的路,会比别人的更为艰辛,因而也会更痛苦,所以你要牢记这四个字,息心止步,不贪人世间清欢,不恋红尘中情爱,方能大彻大悟,远离痛苦,做到识大体,明大理,成就大局。” 我做得如何?我做得如何—— 清扬低声回答:“梵音惭愧,甘愿接受任何责罚。” “非寺中之人,本寺无权责罚。”僧人漠然道。 清扬一惊,抬起头来。 非寺中之人?这是何意? “你走吧,归真寺寺规严明,凡言而无信之人,一律除名,逐出山门,以后不得在任何地方提及出身归真寺。”僧人冷冷地宣布,瞬间将清扬与归真寺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师父,不要我了么? 顷刻间,清扬似万箭穿心,几乎昏厥。 僧人已经转身,渐次进入山门。 “不!”清扬一把拖住禅杖,凄切地叫道:“让我见见师父!” “师尊说了,他从未收徒梵音,归真寺亦从无梵音其人。”僧人用力一甩,抽出禅杖,不屑道:“施主自便吧,恕归真寺庙小!”返身进了山门,未及清扬扑上前,门,已经“砰”地一声重重关闭。 肃穆的山门重重地关闭,映入清扬眼里,满目令人窒息的深红。 深红的里面,那门内,曾经是她的世界,转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成了空——  第五十八章 忍痛驱徒空灵为大义 清扬呆望着山门,未几,扑上前去,竭尽全力拍打着山门:“师父,您听我解释,您听我解释——” 山门寂静无声。 “师父,您原谅我吧!我已经尽力了!”清扬在山门外哀声叫道:“求求您见我一面——” 无论她怎样哭喊,山门,始终沉寂。 “师父,求求您,不要赶我走!梵音知道错了,怎么改都行——”清扬跪在山门外,声音渐渐嘶哑,一阵猛咳,险些背过气去。 “别哭了,孩子,”沈妈忍住心疼,流泪劝她:“天下之大,哪里没有容身之所?” “我不走,”清扬哀哀地哭泣道:“师父不要我了,我没有家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知道,离开皇宫,辜负了师父的嘱托,定然受到责罚。但她万万没想到,师父会将她逐出山门。她以为,纵然她犯下多大的过错,师父都不会这么狠心;她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管是接受什么样的责罚,不论在外面受到多大的委屈,只要回到归真寺,回到家里,就什么都会过去,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她满满当当的希望,须臾之间便落了空,师父说不要她就不要她了,从此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家了,她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儿。 她已经失去了文举,她不能,再失去归真寺,那样,她就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天知道,她真的尽了力了,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师父,为什么不肯相信她,为什么不肯接纳她,为什么不肯原谅她? 此时此刻,她连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都失去了,万念俱灰。  空灵仍端坐在蒲团上滚动手中的佛珠,口中念念有词。而戒身默立在一旁。僧人拿着禅杖进了禅房,搁在架子上,便恭立等待空灵发话。 “下去吧。”空灵头也没回。 僧人犹豫着没有起步,欲言又止,瞥戒身一眼,满脸戚然之色。 “你可以下去了。”空灵复又重复一句,甚是威严。 “师尊,师叔祖跪地哭求,请求见您一面。”僧人贸然说道。 空灵漠然道:“多事。” 僧人讪讪地下去了。 戒身沉吟片刻,期期艾艾地说:“师父……” “这件事情你不要插手。”空灵断然打断他的话头:“为师自有主张。” “梵音性烈,难道师父非要将她逼上绝路?”戒身沉声道,黝黑的脸因为急切愈发显得黑红光亮。 空灵并不理会他。 “逐出山门,师父,您有没有想过她还有哪里可以去?您叫她如何承受?”戒身固执地坚持,妄图唤起师父对是小师妹的疼爱。 空灵对此无动于衷。 “难道师父当日抱她进寺,就是为了今日决绝相弃?”情急之下,戒身出言不逊。 “放肆!”空灵低喝一声。 戒身觉察到自己的无礼,强忍下痛苦,俯身跪下:“请师父念在师徒一场,放梵音进寺吧。” “不行。”空灵断然拒绝。 “师父……”戒身还欲苦求。 空灵已经没有听下去的兴趣了,决然挥手道:“勿需多言。”  山门外,心如死灰的清扬已经拿定了主意,她强打起精神,对沈妈说:“我饿了,可否下山替我买点吃的?” 沈妈以为她终于想通了,知道饿了,总是好事,当即放下了心,赶忙就起了身。 清扬又唤住她:“路上慢点,小心别摔着了。” 沈妈一边匆匆应着,一边急急地走了。清扬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不见,才收回目光,深深地叹了口气,擦去满脸泪花,起身将群摆整理好,复又拜下,郑重其事地向归真寺三叩首,方才解开包袱,拿出一表裙子,默默地将其撕成条索,再结节。 做完这一切,神情恍惚地走到树下,抬头怔怔地望向枝桠。  莫非她,是要寻短见,林荫深处的文举眉宇紧索,手不由地捏紧了拳头。 身旁的侍卫按耐不住,正准备起身,被文举一把按下。 空灵竟然将清扬拒之门外,太令他匪夷所思。 这老和尚,到底想干什么?他千方百计送清扬入宫,到底叮嘱了她什么使命?看今日情形,定是清扬无法复命,他竟然发这么大的火,将她逐出山门?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阴谋?非要清扬来实现,而清扬,又是因为什么原因没有完成他的交付?  文举思忖片刻,料定空灵此举只是为了威慑清扬,毕竟,那个使命,除了清扬,没人能替空灵完成。 他不相信,空灵会置之不理,就算空灵不顾师徒情分,那个黑脸的戒身,也决不会坐视无睹。清扬或许只是空灵的一颗棋子,但戒身为了她,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的。 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戒身那双犀利无惧的眼睛,对这双眼睛,他印象太深了,甚至可以凭此断定,在戒身谨小慎微的外表下,或许根本就没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 空灵缓缓地从蒲团上起身,默然看戒身一眼,向外走去。 戒身急忙跟上。 空灵不急不慢地往山下走去。  清扬拿着白索节,在树下呆立片刻,忽然眉头紧缩,回身又在山门外跪下。 山门轻轻一响,缓缓拉开,望进去,却是空无一人。 清扬仍旧跪着,并无进入的意思,只抬了头,望向里面,说:“是您么?师父,我知道您来了。” 门里没有半点声响。 “师父,梵音明白您的用意,”清扬颤声道:“我这就回去,待到完成使命,再请师父为我重启山门。”言毕俯首一叩拜,权当作别。 再抬头时,空灵已在门内端立,身后,是目光殷切的戒身。 “梵音知错了,谢师父不计前嫌,还肯相见。”清扬已经哽咽。 空灵点点头,渐次退后,就要关门。 “已经御准出宫,哪里还有回去的道理?”皇上忽然从斜次走出来。 空灵一惊,忙上前接驾。 “朕替她求个情,”皇上扬声道:“大师就准清扬回寺了吧。” 谁都没有想到,这是皇帝成心恶作剧,文举就是要出个难题,看空灵如何处理?圣意难违,料想他不敢支声,也让他尝尝左右为难的滋味,替清扬好好出口气。 未料空灵一口回绝:“一日入宫,终生为妃。” 皇上当场就被呛住了,愠道:“大师想抗旨?” “不敢。”空灵沉声道:“归真寺乃皇家寺院,开国皇帝曾亲下诏书,御批寺规,君命有所不受。请皇上见谅!” 搬出祖上来压我,皇上剑眉一顿,额上青筋暴跳,恼怒道:“你找死!” 空灵不卑不亢地跪下,语气依旧坚决:“身可死,矩难逾!” 戒身大惊失色,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师父对谁有如此强硬的态度,今日面对的,是当今圣上啊。心里,暗暗为师父捏了一把汗。  以前对空灵的印象,甚好,原是一慈悲和蔼的长者,今日为何在清扬归寺一事上如此执拗,甚至不惜以身试法? 皇上有些愕然,思忖片刻,余光望去,那头清扬,以为他又要杀人,一脸惊恐,他心头一刺,竟自消了气。 一阵难耐的沉默过后,文举走近清扬,有力的臂膀托起她来,轻声道:“不让进就算了,来,我们回家——” 回家?回家—— 她长长的睫毛一闪,眼泪,携带着惊惧和委屈,一泻而出。 “清扬不哭,”他心疼地说:“我带你回家——”裹住清扬一跃上马,头也不回。  戒身急促上前几步,眼巴巴地看清扬远去。回过头来,见师父银须抖动,脸上,已有泪光,戒身不知何顾,兀自担心,却听师父长叹一声:“梵音,你原谅师父罢,师父也没得选择啊——” 戒身一愣,眼圈倏地红了。  她就这样回到了明禧宫,带着满腹的忧伤和无奈。 他面对沉默的她,无计可施,只有更多的疑团。 空灵为何如此执拗? 她到底负有怎样的使命?这个与我有关的使命,究竟有多么深不可测? 他猛然意识到,或者,这又是一个阴谋,关于皇位的阴谋! 她身上,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是他不知道的? 清扬,我到底,该不该相信你——  集粹宫里,面色阴沉的皇后,短短的时间里,清扬竟然又回来了,是皇上出尔反尔吗?还是清扬眷顾皇宫的荣华富贵?她的忧虑倍增,这一次清扬的归来,预示着,她永远也不可能在后宫中实现唯我独尊的愿望了。 风清扬,她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先放一放吧,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德妃,这根刺,扎入她眼中太久了,出生卑微,还小人得志,不就是生了个皇长子吗?她冷冷一笑,德妃,我看你还能高兴多久? 那日中秋大戏后,有一天带心慈在御花园里玩,正好碰到德妃带了皇长子散步,两个孩子玩成一团,不知为何,皇长子就动手打了心慈,德妃以为是好玩,还站在边上笑,把皇后气得要死,又不好当时发作,心疼地抱了心慈就走,一头撞在太后身上,等到太后细细查看,才发现心慈的脸侧被抓了一条血痕。太后勃然大怒,将德妃当众狠狠地训斥了一顿,不但将她教子无方当成一条罪状,还罗列了种种,诸如没有按规矩每日都前来给太后、皇后请安,在后宫母凭子贵、目无长幼等等,甚至还说了一句:“你以为生了个皇长子就上了天了,出生卑微尚无自知,如此不懂礼数,皇长子是否归属你的名下还无定数!”言下之意,如果德妃还不收敛,不定就要将皇长子交给别的妃子抚育。一席话,吓得德妃脸色煞白,磕头如捣蒜。末了,太后还对皇后说:“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皇后完全可以以后宫之首的名义个管教她。”很明显,太后就是要做给德妃看,皇后永远是皇后,即便她生了皇长子,也要遵守后宫的规矩。 皇后心中明白,德妃平日的言行,已令太后非常反感,近日太后宫里还传来消息,说太后在私底下多次提及“德妃无德,长此下去必耽误皇长子……”之类的话,可见太后,对她成见已深。 既然德妃不合适教育皇长子,那就让我来推一次澜,助一次波吧。 皇后脸上,又浮现起那惯有的诡异微笑。 德妃,你得罪的人太多了,连太后都看你不惯,而曾经庇佑过你的清扬,你平日也全然不把她放在眼里,如今她已无心管理后宫,这次,我看谁还会来救你?! 能生下皇长子算你好命,接下来,就由不得你了—— 皇后“嘿嘿”地笑出声来,仿佛已经胜券在握。  德妃闲坐宫中,无所事事,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御花园里太后将她一顿训斥,把她吓得不轻,而近日,太后不来她这里,反而更是频繁派人将皇长子抱了去,不知干什么,宫里传言更是纷杂,说什么的都有。她恍惚觉得,大祸就要临头了。 她出生卑微,父亲只是一个小小的商人,比起宫中达官贵人家小姐出身的妃嫔,实在是不起眼,因了皇上一次偶尔的宠幸,她竟然怀上了孩子,又因为太后和清妃的严密保护,又生下了皇长子,从此一跃飞上枝头成凤凰。然而,还没等她高兴多久,就看到了皇上和太后不满的目光。她没有背景,不知道是不是有人背后说自己的坏话,生下皇长子招人嫉妒也是可想而知的。她知道,自己有时候太过招摇,可是,大多数时候,并不是自己想出众,而是别人在背后推搡怂恿的。 唉,现在后悔,已经晚了。 太后既然说“皇长子是否归属你的名下还无定数”,想必已经有所考虑了,她虽然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也确实如太后所说,缺乏礼数,但入宫几年,她多少也知道一些宫中的惯例。皇长子如果被指给别的妃子,那他这个出生卑微的生母,不是被打入冷宫,就是被赐死。 她不禁双泪长流。 太后绝不会允许一个出生卑微的后宫女子成为将来的皇太后,尤其是被她认定为“目无长幼,不懂礼数”的自己。 皇长子,是自己的荣耀,也是自己必死的理由。 既然横竖都是个死字,无法改变,那么,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好了。 这宫里,谁都不可相信,唯一可以托付的人,只有清妃。太后已经起意,作为一个母亲,她总得为自己的孩子留下点什么,去求求清妃,如果她肯答应领养自己的孩子,太后一定不会拒绝,那我的儿子,至少可以保得平安。 德妃默默地站起来,向外走去。 “德妃妹妹,你这是准备去哪里啊?” 德妃抬头一看,皇后正笑吟吟地拦住自己的去路。她心里一惊,连礼都忘了行,看着皇后瞠目结舌。 惊恐的神态入皇后的眼帘,皇后悠然一笑:“妹妹怎么如此害怕,难不成见到我是见到鬼了?”斜眼见德妃站都站不稳了,心中冷笑一声,真是没出息,连强自镇定的模样都装不出,复叹口气,又说道:“虽然奉了太后懿旨,可我却不想为难你,只是……” 原以为皇后厉害,见太后倒向她那边,便借那天御花园的事来秋后算帐,没想到,她这么说,难道,是太后已经决定了,派她来降旨?德妃闻言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我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没想到竟会怎么快……” 不要我多暗示,她竟然就着了道了,皇后偷偷抿嘴一笑,换上一副悲伤的神色,轻声道:“妹妹,你不要怪我,我也替你求情来的,你知道,太后的懿旨,我也不能违抗。” 德妃啜泣起来:“太后还说什么没有?” 皇后凄然地摇摇头。 德妃瞪大了双眼,不甘心地问:“太后没有安排皇长子么?” “不管怎么说,皇长子也是太后的亲孙子,你放心,太后不会亏待他的。”皇后假意拭了拭眼角的泪水,轻声道:“妹妹你就放心去吧。” 德妃听皇后说的也有道理,便不再追问,只强忍着悲痛叩拜下去:“谢太后恩典。” 皇后一挥手,宫女将三尺白绫呈上,德妃颤抖着接过白绫,忍不住放声大哭。 “妹妹,痛痛快快地去了,太后或许感念你的听话,好好安抚皇长子,姐姐也只能说这些了。”皇后缓缓地说了最后一句话,走了出去。出了德妃宫邸,回头小声吩咐公公:“将大门关紧了,不准任何人进去,等德妃自缢了,确信无救,再去报丧。”  德妃进了房,梳洗完毕,见太后还未将儿子送回来,不禁悲从中来,儿子啊,娘竟没能见你最后一面;太后,你也太狠心了!非要是生生拆散我们母子。 她愣了半天,忽然想起了什么,刚才听皇后的话,太后好象还没有指派儿子的养母,那么,清妃那条路,还是可以行得通的。她急急地提起笔来,给清妃写了一封信,封好,交给自己的贴身宫女,跪下恳求:“请你务必将此信交给清妃娘娘,来世我当牛做马报答你。”直到宫女向天盟誓,她才黯然松手。 时候已经不早了,太后将儿子抱走,定然是不想让儿子知道自己的亲娘是如何死的,如此煞费苦心的安排如果被我搅了局,想必会更加讨厌我,死已是定局,就照皇后说的,痛痛快快地遂了太后的心愿,也许,太后感念我的听话,会更加疼爱儿子。 想到这里,德妃毅然踏上凳子,将头套进白绫,在心里默默地呐喊了一声:“儿子,你要快快长大,将来为娘报仇!” 一蹬脚,踢倒了凳子。 一缕香魂,顷刻归天。   第五十九章 瞒天过海又奸计得逞 皇后离开德妃住处,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庄和宫。 太后正在喂皇长子吃点心,见皇后抱了心慈进来,很是高兴,先就探手摸摸心慈的脸颊,仔细地看上回的抓痕好了没有,又关切地问最近的饮食起居,皇后一一回禀。 “今天怎么想起过来了?”太后问。 “母后见气了?早几天因为心慈脸上结了痂,怕吹风,所以没出来,今天天气好,就抱了她到德妃那里找皇长子玩,德妃说太后抱走了,这不,我就到庄和宫来了。”皇后说。 “德妃在干什么了?”太后随口问道。 “没精打采地坐着,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问她一句话,半天都没反应。”皇后边说边盯住太后的脸看。 太后一副漠然的样子,淡淡地说:“她要是知道反省还真让我刮目相看了。”马上又象想起了什么,问道:“她是不是还那样,见了你连问安都想省了?” 皇后悠悠地答道:“算了,我看她精神恍惚,懒得同她计较。”言下之意,一是表明德妃并没有改变自己的行为,二是暗示太后德妃有点不对头,为她“自缢”做好铺垫。 果然,太后变了脸,从鼻腔里“哼”一声道:“朽木不可雕也!”复又叹道:“想当年我生下皇长子,不但没有骄横跋扈,反而更加谨慎,如今德妃,到底是没有家教,烂泥敷不上墙。”沉吟许久,忽然问道:“皇后,你看,后宫之中,谁适合抚育皇长子?” 皇后思索片刻,说:“要说德行端正,还是清妃比较合适,若论出身,合适的人就多了。不过,如果德妃能改,孩子能跟着自己的亲娘,当然是最好。” 皇后之所以这么说,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太后偏心清扬,后宫之中谁人不知,皇长子指给谁,最后还不是太后说了算,她不过是做了个顺水人情,同时也讨得了太后的欢心。如果不提清扬,太后不见得高兴,反而会认为自己小气。再说了,她这番话,其实仔细想想,也没说到实质,圆滑得没有任何漏洞,倒好象什么也没说一般。 “你说的,倒也实在。”太后舒心一笑,心里暗想,皇后,到底是个精明人,话虽然说得世故圆滑,听着倒也舒服。尤其是她首推清扬,还真有点出乎意料,想必经过这么多事,她也长进了,学会大度了。太后颇感欣慰,不由得拉起皇后的手,由衷地赞道:“不错,有个皇后的样子了,你要是早这样懂事该多好啊,这才是哀家钦点的皇后嘛!” 这还是太后头一次如此开心地夸自己,皇后还不太敢想,她有点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说道:“母后,我现在改,也不晚啊——” 太后愉悦地说:“不晚,不晚——”  时间过得挺快,太后探头看看天色,自言自语道:“不早了,该送皇子回去了。” 皇后也探头看看天色,心中暗揣,怎么报信的还没来?莫不是出了什么纰漏?眼珠子一转,说道:“再让他们玩会吧,宫里又没其他孩子,这俩孩子,平时都挺寂寞的。” 太后望望床上,两个孩子抱成一团,玩得正欢,想想皇后说的也在理,看着自己的孙辈,慈爱地说道:“好吧,好吧,再玩会。” 皇后轻轻一笑,德妃,你就当太后今日抱走孩子,是特意安排的罢。  “该走了,不然你娘要着急了。”太后又等了半个时辰,还是决定将皇长子送回去。 “在自己奶奶这里,又什么好担心的?”皇后知道已经不能再挽留,怕太后起疑心,于是笑道:“那就早点走吧,心慈,来跟弟弟再见,你跟娘就留在这里陪奶奶进膳。” “好,心慈最乖了,”太后高兴地吩咐宫女:“弄点好吃的,把我孙儿伺候好了,让她下次还想来——”回头又将皇长子递到宫女手上:“给德妃送过去罢。” “太后,不好了——”一公公跌跌撞撞跑进来,颤声报:“德妃娘娘,自缢了——” “怎么会这样?”太后惊问。 “德妃娘娘这几日都神情恍惚,今日太后抱走皇长子后,她一个人紧闭宫门,不准任何人进去,待到奴才们觉得不对,撞开门时,娘娘,已经没了。” “她怎么这么想不开啊——”太后痛惜道,自己虽然不喜欢德妃,但也不想让德妃死。德妃好歹也生下了皇长子,就算将皇长子指给别的妃子,她也还是会妥善安置德妃,既不会让德妃死,也不会将德妃打入冷宫,最多是降为嫔,禁止他们母子相见而已,那,也比她原来封为美人的级别高啊。 “唉,”太后叹道:“那日我在御花园斥责她,不过是想给她个警醒,不料这孩子,竟当了真。” “都怨我!”皇后忽然顿足道:“早上见她情形不对,我就应该警觉的……” “算了,没了就没了罢,就她这个样子,这副脾气,以后在宫里也没好日子过。”太后想起德妃平日为人,忽然有些恼了,不耐烦地说:“反正都这样了,就操办后事吧,又没人逼迫她,真是自己找死!做错了事还这么矫情,敢情我连教训她一下都不行了,寻死觅活给谁看啊?!现如今,弄得倒好象是被我赐死的一样,我还冤得慌呢!”想想又要在背后被人说闲话,传出宫去还不知变成什么模样,太后极有脾气地将手一挥,断然道:“真是招人讨厌,临到死了,还不让人省心,偏还要给我找一大堆麻烦!” 见太后大怒,众人都不敢言语了。 皇后站在那里,禀声静气,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空气里弥漫着怒气,沉静中,忽然听到心慈一声哭叫“啊——” 众人的眼光,齐刷刷地转向床上,正好看见皇长子拿了玩具朝心慈猛砸,皇后急忙冲过去,还没到床前,太后已经一个箭步赶在前面,铁青着脸,抢过皇长子手中的玩具狠狠地对地上一摔,吼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哪个都不让人省心,把他给我抱走!” 两个孩子都还没有一岁,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皇长子当场吓得哇哇大哭被抱了出去,那头心慈却吓得连哭都不会了,愣愣地坐在床上。 太后又有些不忍,抱起心慈,连连抚摩她的头,轻声道:“我的乖乖,我的乖乖,奶奶疼,不怕,不怕……” 皇后望着太后怀里的心慈,在心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女儿啊,你真是娘亲的福星,如此乖巧,惹人怜爱,只是可惜你,为什么不是男孩啊——  德妃丧事已毕,太后召见皇上,开门见山地问道:“皇上准备如何安排皇长子?” 皇上似乎并不是很在意这件事,听了太后的话,半天不答,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举儿,你想什么呢?”太后关切地问:“是不是朝堂出了什么事?” 他摇摇头,俯身斜躺下来,叹一口气。 还是因为清扬啊,太后不由得也叹了一口气。 “你说皇长子么?”皇上忽又问起,未待太后开口,又说:“这件事还是母后做主吧。” “给清扬如何?”太后说。 皇上猛地直起身子,认真地看母亲一眼,片刻之后又无力地倒下去:“不太合适吧?”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太后笃定地说道。 “至少现在不合适。”皇上并没有强烈反对,只说了句:“缓缓再说吧。” 太后斜儿子一眼,见他愁眉紧索,知道他的意思,现在清扬已经如此消沉,太让人担心了,怎么还能抚育一个未满周岁的小孩?她想了想,说:“那就我先带着吧,等清扬振作些再说吧……” 再去看皇上,竟然已经睡着了,太后端详着他睡梦中还不释然的面孔,陡然见心疼,儿子啊,该操心的事太多了,谁能为你分担啊—— 她轻轻地展开暖被,盖在文举身上,蹑手蹑脚地退出了房间。  四喜探头张望,发现那个宫女还在门口徘徊,她终于忍不住了,冲出去揪住她:“喂,你是哪个宫里,老在这里鬼鬼祟祟地想干什么?!” 那宫女被吓了一跳,惶然道:“我找清妃娘娘……” “找什么借口?!想偷东西是不是?!”四喜眼睛一瞪,声音也粗了。 “不是……”宫女急得汗都出来了,张口结舌:“我,有东西要给清妃娘娘……” “什么东西?”四喜哼一声:“拿不出来要你好看!” “我,我……”宫女却坚持:“我要亲手交给清妃娘娘……” “你反了你!”四喜扬手就要打她,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唤:“让她进来吧。” 四喜讪讪地放了手,推搡着将那宫女撵进院子。宫女抬头,见清妃娘娘站在房门口,一头扑过去,声泪俱下:“娘娘,冤枉啊——” 清扬将她扶进内堂,细细询问,方知德妃之死,并非所见,原来还是有隐情的。德妃写明了当日的情形,待到她读完德妃的遗书,心中已经了然。 皇后啊,如此精明,虽没有明的假传懿旨,却分明言辞凿凿,是在替太后传话。德妃如何能及皇后的精明,竟这样冤里冤枉、糊里糊涂地自行了断了,倒是让皇后撇了个干干净净,任何话柄都抓不到。 清扬深深地叹了口气,香儿啊,你究竟要何时才打算收手?留人家一条生路吧。 她的眼光停留在宫女的脸上,小声问:“这事还有谁知道?” 宫女顷刻间脸色苍白,心中恐惧,难道要杀我灭口? 清扬见她这般表情,知道她害怕丢命,猜想做为一个老宫女,定然不会告诉别人,那岂不是惹祸上身?当下轻轻一笑,安慰她:“不要怕,我即刻送你出宫。但这件事,你不能跟任何人说,否则无论走多远,都将小命不保。” 宫女连连点头,口里说道:“奴婢就当从未进过宫。” 清扬抬头四处望望,确信房间四周无人,匆匆地将手中德妃的遗书塞到床褥底下,这才唤起宫女:“你跟我来。” 一路领着宫女到了太监值事房,叫道:“许公公——” 许公公应声而出,见清扬领着一个面生的宫女,不知何事,便问:“娘娘要找奴才,传唤一声就行了,怎么屈尊亲自来了?” “我要你即刻带她出宫替我置办点东西,”清扬扬声道:“我要得急的!”语调故意高了些,好叫屋内的公公们都听见。 许公公急忙就凑了过来。 清扬也不多说,提脚就走,拐过角到僻静处,才回头小声吩咐许公公:“即刻送她出宫,晌午之前平安送她出城。”复又回头叮嘱宫女:“走得越远越好,两百两银子保你后半生无忧,公公会安排好一切,但你要永远忘记这一切。” 宫女激动得嘴唇哆嗦,倒头要拜,清扬一把拉住她,往前一推:“事不宜迟,快走!” 眼见着许公公带着宫女直奔西门而去,身影渐渐不见,清扬才缓缓地松了口气,慢慢地顺着宫墙往回走,心事,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皇后这一招,瞒天过海,确实高明。 妹妹啊,香儿,你实在太聪明,却给姐姐真真出了个难题。将宫女送出宫,虽是保全了这个无辜之人的性命,免你对她下毒手,可是与此同时,也是替你消灭的罪证。至此,要指证你谋害德妃已经是毫无人证了,仅凭德妃的遗书,你仍可反咬一口,说德妃死到临头还要拖你垫背。 我已经对不起玉妃,如今又将对不起德妃,无形之中,我怎么,竟成了妹妹的帮凶?! 香儿啊,我该拿你怎么办? 告发你,我于心不忍,包庇你,我良心何安啊—— 想到这里,清扬左右为难,不由得仰天长叹一声:德妃啊,你为何独独要将遗书留给我?你的冤屈要人申诉,可我又如何能做到手足相残?你让我情何以堪啊——  明禧宫,一双暗处的眼睛。 那头清扬刚领着宫女离开,这头寝宫内,一幅宫女的群摆,悄无声息地移近床边,一双宫女的手,轻轻掀开床褥,拿起德妃的那封遗书,边走边拆,走近书桌,盖上信笺,誊抄一份,放近嘴边吹干,原封不动地套进信封,放回原处,而信的原件,已轻轻地纳入袖中。 一切有条不紊、不急不忙地做完,脚步轻悠地出了寝宫,群摆过处,房门轻掩,处处,都没有一点痕迹可寻。 那幅宫女的群摆,从容地消逝在明禧宫深处。 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沈妈进屋点了灯,却看见清扬拿着一个信封,兀自呆坐桌前。 “你又怎么了?”沈妈将灯移近她,顺势挨着她坐下,关切地说:“脸色不太好啊。” 清扬抬起头,想起了什么:“一天不见你人,到哪里去了?” “跟你说了的啊,”沈妈笑道:“太后一早就派人叫我过去替她清箱笼,你怎么忘了?”伸手一戳她的头,嗔怪道:“瞧瞧你这记性!一天到晚都想些什么呢?” 清扬无奈地叹口气,将手中的信交给沈妈:“德妃的遗书。” 沈妈一惊,抽出信笺,一路看下来,神色骤变。 “这可如何是好?”沈妈惊惧地问:“德妃怎么会写遗书给你,又怎么到你的手里的,还有谁知道?” “想必她在宫里也没有可托付的人,所以才会泣血相求。”清扬沉声道:“是她身边的宫女今天送来的,没有别人知道了。” “那送信的宫女呢?”沈妈压低声音急问,眼睛开始四处张望,生怕有人听见。 “已经送出宫了,现在应该已经出了城了。”清扬跟着又叹一口气。 沈妈长吁一口气,庆幸道:“那就好。”见清扬依旧愁眉深索,又奇怪地问:“你还叹什么气啊?” “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清扬惆怅地说。 “什么怎么办?”沈妈急了,低声道:“难不成你还想把这封信交给太后,替德妃伸冤?” “我一直在想,”清扬犹犹豫豫地说:“能不能告诉太后,再请太后从轻发落……” “你傻了——”沈妈打断她的话,冲口而出:“太后能轻饶她?只怕数罪并罚,不但香儿小命不保,整个林家都会大祸临头,你娘……” 清扬慌忙捂住她的嘴,连连摇头,示意隔墙有耳。 沈妈闭了嘴,想了片刻,忽然抓起那封信,在烛上点燃,清扬一急,连忙去抢,沈妈却抽身一退,用手拦住清扬,低吼道:“这事就这么办,神不知鬼不觉,你好歹听我一回!” “可是,”清扬不甘心,又欲抢。 “有道是,帮亲不帮理!”沈妈将手中烧了一半的信往清扬面前一伸:“你想她们死,还来得及——” 清扬惶然间住手,戚然地盯着燃烧的信笺,潸然泪下。 我不能啊,我不能—— 我只能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死无葬身之地——  黑暗中,依旧是那双神秘的眼,将一切看得通透,听得分明。  第六十章 婉拒皇子有别样心思 太后轻声问道:“清扬,我准备将皇长子指给你,你认为如何?” 清扬脸上并没有多少意外之色,沉吟片刻,说道:“母后,恕臣妾冒昧,其实还有一个人,比清扬更合适。” “谁呀?”太后轻轻一笑,清扬的心意,她早已猜到。 果然,清扬开口,说出的人,还是皇后。 太后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这孩子,不知是怎么想的,从来都是不会为自己打算一下的。皇长子指给皇后,便是给皇后吃了一颗定心丸,从此以后,无论皇后还生不生皇子,地位都无可动摇。那清扬,不还是什么都没有么? 而清扬的心里,除了有太后此时所想的,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德妃已死,皇长子过继给皇后,一是希望妹妹皇后的地位巩固,能就此收手,不要再打压其他的妃子;而是想妹妹好生待这个孩子,减轻她逼死德妃犯下的罪孽;三是为了皇长子的安危,也只能将他交给皇后,皇后即使有害他之心,权衡利弊,也断不敢痛下杀手,所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皇后可以让他死在别的妃子手里,也不敢让他在自己手里出事。 当下两人各自想着心事,一时无言。  “皇上驾到!”公公高传。 “母后要是没有什么别的事情,清扬先行告退。”说着话,清扬身行已向门外走去,急于脱身。 皇上已经进来了:“朕刚来,你就要走?”站在门口,不由分说地挡住了她的去路。 太后在软榻上欠了欠身子,笑道:“别走啊,正好,让皇上定夺。” 清扬局促地止了步。 太后说:“皇上你说说看,皇长子是指给清扬,还是皇后?” “清扬不行。”皇上沉声道。 “那就只有皇后了?”太后见皇上态度明朗,只好作罢。 皇上不急回答,瓮声瓮气地问:“怎么又冒出个皇后来?” 太后说:“清扬认为,皇后比她合适。” “是吗?”皇上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停留在清扬的脸上,似已窥见她的内心所想,须臾便冲她揶揄一笑,意味深长。 你又在为皇后打算了,真可谓是矢志不渝啊—— 清扬讪讪的低下了头。 “你不是早就要走了么?走吧——”皇上一声令下,清扬大松一口气,竟象得了大赦一般,逃也似地走了。 皇上盯着她的背影,眉头又锁了起来。 “你也走吧——”太后忽然开腔。 皇上这才收回目光,望向母亲。 太后悠然地挥挥手:“走吧,走吧,心都不在这里了,还留着人干什么——”  清扬前脚进了明禧宫寝宫,只听见门“吱呀”一声关上,回头一看,原来是皇上,后脚就跟了进来。 “走那么快干嘛?后面有狼啊?”他嬉笑着问,晃荡着两手,全无半点皇上的威严,就象一个市井无赖小流氓。 清扬不理会他,转过屏风。 他不依不饶地跟过来,依旧是调侃的口气:“狼来了,你往哪里逃?!” 她背过身去,不做声。 “清妃!”他正身,突然喊道。 清扬一愣,他在提醒自己注意身份啊,犹豫片刻,还是回身靠近,行礼下去。 他轻轻地笑了,眼中邪气一闪而过。 她低着头,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在头顶滚动:“知道朕为什么不同意把皇长子指给你吗?” 她侧头想想,无从得知,只好摇摇头。 他猛一把拎起她,翻身压在床上,贴紧她的脸庞,她挣扎,他却将她越搂越紧,箍得她几乎窒息。 “你要是想带孩子,可以自己生。”他在她耳边低声说:“我不要你带别人的孩子,我要你给我生孩子,生我们自己的孩子——”嘴里喷出的气流温和地拂在清扬的脖子上,酥**痒的,清扬心乱如麻,浑身瘫软下来,就象被抽走了筋,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她何尝不想啊—— 可是……  泪水无声地从她眼角滑落下来,他察觉到脸侧的湿润,静静地松开了手,缓缓地坐起来,轻轻地将她揽进怀里,低声唤道:“清扬——” 她紧闭着双眼,虚弱地呢喃:“你答应过我的,不碰我……” 他伤心地说:“可你也答应了我的,为什么老躲着我?” 她低低地啜泣起来,无言以对。 “我知道——”他沉沉地长叹一口气,带着深重无比的忧郁,万般无奈地说:“强扭的瓜不甜啊——” 心,刺痛一下,她蓦地睁开眼睛,看着他,黑亮的瞳人里,没有强权,没有霸气,没有任何的伪装,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深情和那样沉重的忧伤,遥远却又贴近,熟悉而又陌生,只有文举才有这样的眼神,只有这样的眼神,才可以在瞬间击破她心中坚实的壁垒。 眼前仿佛又现漫天飞花,嫣红一片中,依然是文举默然凝望的眼眸。她的心,就象一件精美的瓷器,她原本很小心,很小心地呵护着。而他的眼神,他的忧伤啊,抛却了所有的遮掩,**裸地显现,象雷电以不及掩耳之势击中了她。瓷器般的心,便由一丝细小的裂缝开始,以她不能抗拒和阻止的速度飞快地蔓延、分裂,终于有那么一片,跌落了下来,整个心,顷刻间,碎了…… 她忽然间感到锥心的疼痛,她悲哀地意识到,自己还是深爱着他的,她不能没有他。 给我一点勇气,让我不要再顾及什么使命,不管他是不是皇帝,不管什么后宫佳丽三千,不管什么天荒地老,不管最后的结果是死亡还是痛苦,我只要现在,我只要能真正地拥有他一刻,那么,哪怕短暂的幸福如昙花一现,余生只有无尽的痛苦;哪怕再长的一生也只有这么一瞬间;哪怕生死轮回中因这一瞬我将用不超生,我也永不后悔! 可是,一旦我迈出了这一步,还能如此超然吗?佛说,欲望是万恶之源。我真的能保证自己不争宠,不奢侈,不向生命索求更多么?如果我真的抛弃了使命,为一己之私舍弃了天下苍生的幸福,那我岂不是千古罪人?快意一时,只怕换来终生的悔恨啊——  他捕捉着她脸上细微的变化,心中不忍再逼迫于她,默默地起身,什么也不说,拉开门走了出去。 清扬,你躲不了我的,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半步。 不论你身负什么样的使命,我宁可因你而身陷阴谋之中,也不愿因此而让你远离。  不知过了多久,清扬才从愣神中清醒,惊觉,文举已经走了。 她虚脱地往床上一躺,思维都好象全部停止了。 “清妃接旨!” 公公跨进明禧宫,朗声道:“传皇上口谕:自明日起,清妃每日晨起后即往正阳殿伺候圣驾,晚膳用毕再回明禧宫就寝。” 皇上又在葫芦里卖什么药?清扬百思不得其解,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就是,皇上,分明是要让她无处可躲。 她不由地轻叹一声,文举啊——  天刚拂晓,青顶小轿已到明禧宫外,沈妈请求:“公公,让清妃娘娘用过早膳再走吧。” “皇上说了,等早朝毕,同清妃一起用膳。”公公并没有通融。 沈妈嘀咕一句:“这可好,真正成了早出晚归了。” 公公笑道:“这样不好么,你们不用替娘娘准备一日三餐了,清闲啊,我还羡慕呢。”回头一摆手:“起轿——”  清扬走进正阳殿,皇上还没有退朝,公公领着她到正殿,恭声道:“娘娘,这就是您的书案,皇上吩咐,不用您侍侯时,您可以自便,或看书,或画画,都可以,但不得离开正阳殿半步。”清扬点点头,在书案前坐下,顺手翻开案上的书籍,公公又说:“皇上还说,您想看什么书,都可以随时传奴才们到御书房和书库去取。” 清扬环顾四周,正阳殿一切如常,倒是自己的书案,想必是皇上新添的,正放在皇上龙案的左侧,面对着殿门一处加摆了一排屏风,正好挡住了外面的视线。而书案的前面,立柱上凭添了一副厚重的帐幔,想必大臣们觐见时可以放下来。屏风加上帐幔,倒是将她遮掩得严严实实,谁也不会知道内里玄机。而皇上,只要稍稍侧脸,却可以随时看见她的一举一动。 他,煞费苦心,换了一种方式,不再强迫她,不再刁难她,不再冷落她,却仍然将她捆绑在了自己身边。 对于这样的安排,清扬唯有苦笑。  “娘娘,请偏殿等候,皇上已经退朝了。”公公轻言细语,催促清扬。 偏殿里,早膳已经上桌。馒头、清粥和咸菜而已,唯一的荤腥,就是那咸菜里炒入的零星肉末。清扬微微有些惊乍,皇上每天早晨就是吃这么简单的东西么? 公共察言观色,低声问:“娘娘,怎么了?” 清扬抬手指指桌上,公公轻声回答:“皇上每天的早膳都是如此。” “为什么?”清扬奇怪。 “皇上说了,够吃就行,从奢入简易,由简入奢难。” 清扬沉默了,却见周围的宫人们都悄悄地往后退却,她回头一看,皇上,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她的身后。她慌忙闪到一边,站在皇上座旁。 “你坐下,跟我一块吃。”他并不是真的要她侍侯。 “如果你想吃别的,可以吩咐他们另做。”他舀了一碗粥,放在她面前,平静地说:“我以前在军营里,吃惯了这些。”他问:“以前你在归真寺里,早餐都吃些什么呢?” “回皇上的话,一般也是玉米窝头,隔三岔五也有馒头,不过师兄给我开小灶,经常有鸡蛋。”她细细的声音,好象对自己比皇上还吃得好感到有些羞愧。 “从明天起,每天都给你加蛋。”他微微一笑,嘴角往上翘起来,英俊的脸变得温柔而生动。 她脸一红,怯怯地低下头,用手撕下馒头,一小片一小片地往嘴里送。 他静静地望着她,眼前又浮现出她曾经难吞虎咽的吃相,那才是真实的清扬啊。什么时候还能看见她那样放肆地在自己面前吃饭?他在心底幽幽地叹了口气。  两叠厚厚的奏章,皇上埋首,良久才抬起头来,眉深锁,侧脸望向清扬,正安静地坐在案几前看书,他入神地注视着她,眉头渐渐展开,起身离座,走近她身旁。 正欲开口,公公进来禀告:“周丞相求见。” 他挫身回座,扬扬手,公公知趣地将清扬面前的帐幔放下。 “周大人有何事,为何不在朝堂上奏?”皇上问。 周丞相俯首在地,不肯起身,口中说道:“臣罪该万死!” “你何罪之有?”皇上威严地问道。 “臣私结朋党,罪该万死。”周丞相声音都开始发抖。 “那朕该如何处置你呢?”皇上低沉的声音甚是阴森。 周丞相不敢回答。 清扬偷偷地瞥一眼皇上,他脸上僵硬着连一根针都插不进,不由地在帐幔后揪起了一颗心,私结朋党,论罪该死,株连九族。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皇上缓缓开口道:“念你侍奉两朝皇帝劳苦功高,暂且不予追究,准予告老还乡,今日内离开京城返回原籍。” 周丞相慌忙拭去额头的汗,磕头离去。 未几,一侍卫匆匆前来,皇上对其秘密耳语一番,侍卫急速离去。 清扬眼尖,看见侍卫在听完皇上的吩咐后,用手重重地握了握斜挎的刀柄。她心里一惊,直觉周丞相一家凶多吉少。据她所知,周丞相为人,素来谨慎,私结朋党这种大罪,应该不是他的所为。可他为什么要承认呢?而皇上,对他前来请罪似乎早有准备,既然答应赦免他,为何又要斩尽杀绝呢?她隐约想到,这其中关系复杂,却又无从得知真相。  “在想什么呢?”皇上一问,惊醒了清扬的思绪。 她支吾着回答:“没,没什么。”脸却红了。 “周丞相与你还是有些交情的,如今要告老还乡了,你想去送送他么?”他一边问着,一边走了过来。 告老还乡?还是命赴黄泉?她想起侍卫重重握住的刀柄,心里非常难过,一时无语。 “怎么了?”他觉察到她的异样,关切地问:“不舒服么?” “我,我,”她掩饰道:“我想先回宫去。” 他忽然探手抓住她的手,复手探向她的额头:“你的脸怎么这样苍白,手这样冰凉?” 她慌乱地想躲开,却听见他轻轻一叹:“你始终,还是把我当外人。”言语里伤感复加。她心里一动,便不再躲,又听他问:“你心里到底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呢?” 这是九五之尊的皇帝在说话么?如此底三下四,倒好象是在企求什么似的。 她犹豫片刻,轻声问:“一定要他死么?” 他一愣,剑眉轻挑,旋即恢复如常,沉声道:“知我者,清扬啊——” “他已经老了,而且已经告老还乡,不会对你有所妨碍的。”她斗胆进言,心中却忐忑,他会发脾气么? 他无言地抱紧了她,抚过她乌黑的发,她伏在他的胸前,听见他的心跳,沉稳有力。他轻声解释道:“周丞相是两朝元老,在朝堂里门生众多,我要整顿吏治,必定牵涉甚广,万一他们联合起来,使我开了头,却进行不下去,又如何成事呢?不得已,只能擒贼擒王了。”接着补充道:“我初登基时,他也曾劳心劳力,杀他,我也是忍痛为之啊。” “你杀了他,只能是短期行为,他的门生虽明里不敢违抗,但心中不服,憋屈久了一旦找到机会,那就危险了。”她柔声劝慰。 “谅他们也不会有机会!”他的胸腔里滚过洪钟一般的声音。 “先贤有训,久治宜以德服天下。疏导之法,宜通不宜堵。”她沉吟一会,缓缓说道:“周丞相为人谨慎,圣上赦免其死罪必更加令其警醒。他的门生虽多,要联合上奏,必定先与他商量,只要他固守沉默,皇上便可无忧。” 他默然道:“清扬你真是幼稚,你怎知他会固守沉默?社稷大事,容不得半点侥幸!” “我们赌一赌罢?”她忽然抬头,调皮地说。 他眉头紧皱,松开了她,在大殿里踱来踱去,似非常为难。猛止步,回头看她,却见她一双手,正执了裙带,在手上缠了又松开,松开了又绕上。她竟是如此紧张,他心念一动,想想又好笑,便说:“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饶过他了。” 再转过身,沉声道:“准予你出宫去送他。” 眉间,又堆积上了重重心事。  周丞相一家刚出城门,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高呼:“周大人留步!” 抬眼望去,一骑人马匆匆赶来,一辆马车急速飞奔,定睛一看,竟是宫中行辕。周丞相慌忙领家人拜下。 轿帘一掀,走出来的白衣女子,是清妃娘娘,周丞相未及开言,已是老泪纵横。 “周大人,多事之秋,太后和皇上都因顾虑太多,无法亲自相送,只好委托清扬,希望不要屈就了大人。”清扬搀扶起他。周大人只是点头,口中道:“死罪得以宽赦,皇恩浩荡!” 清扬摒退左右,与周丞相单独相对。 “大人,皇上知道您冤枉。”清扬说。 周丞相一怔,呆在了原地。 “情非得已,皇上只能委屈你了,他心里并不好受,请大人体谅他的苦衷。来日方长,大人要好好保重,时机成熟,皇上定会昭告天下,一雪您的冤屈。”清扬宽慰道。 周丞相倒头拜下,放声大哭:“得皇上体恤,臣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清扬退后一步,侧身行礼:“大人如此大义,受清扬一拜!” “不敢当啊,娘娘。”周大人慌忙就要下跪。 清扬扶住他,柔声叮嘱:“清扬不能久留,大人,安心休养生息,来日还可大有作为。”  周大人注视着行辕远去,面朝京师缓缓跪下,三叩首,才起身开拔。 周公子凑上来,好奇地问:“爹爹,娘娘同你说了什么?” 周大人漠然道:“你不必知道。” 周公子又小心翼翼地问:“我们可否不用急着回原籍?” 周大人犀利的眼神一刺过来,愠道:“你敢违抗圣命?!” “不是的,爹,”公子吓得不轻,解释道:“刚才姚大人送信来,说他们准备联合您的门生们上奏,或者事情还有转机……” “住口!”周丞相吼道:“谁也不得为我上奏!”扬手唤来家仆,决然道:“速去姚大人府上,就说我说的,上奏一事休得再提,否则割袍断义!”  夜已经深了,皇上尚未就寝,书案上的烛光,在微风轻拂下摇摆不定,忽暗忽明,就象皇上此刻的心事,阴晴难以捉摸。 他不明白,清扬为何要假传他的心意安抚周丞相,而周丞相,为何对她又是那么的深信不疑?他这个皇帝所没有想到的,无法做到的,她轻言细语几句话,就解决了。他不知道是该佩服她的策略,还是担心她的心机,而她处事的手段,竟比当年的母亲,还略胜一筹。母亲当年行事,以快、狠著称,而她,除了快,剩下的,分明还包含了脉脉的柔情。是润物细无声也罢,是收买人心也罢,明显已让他感觉到了危机的存在。 他不得不承认,母亲**出来的清扬,的确,已经不是当年归真寺里世事不谙的小女孩了。 你还是我的清扬么? 如果是,为何如此让我捉摸不定?愈接近你,愈看不清你。你到底身怀怎样的使命?是颠覆天下众生,还是颠覆我这个皇帝? 如果不是,为何又煞费苦心地为我抚慰先臣?你是在替我收买人心啊—— 清扬,让我将你看个通透吧!我多么渴望,完完全全地拥有你——  第六十一章 拱手让权重塑母子情 清扬进了正阳殿偏殿,桌上依旧是一成不变的早餐,只是在她的碗筷边,多放了一个鸡蛋。 “娘娘,皇上说了,您先吃,吃完后到殿里去等他。”公公说。 清扬想了想,拿起了鸡蛋。  皇上退朝回来,偏殿已不见了清扬的身影,他有些疲惫地坐下来,端起清粥,慢慢喝了几口,一门心思,全然不在这里。喝到碗底,咦,这是什么?白白圆圆,原是一个蛋啊! 他静静地坐在桌前,望着碗里的蛋,好一阵发呆。  清扬正入神地看着书,猛听见“啪”的一声,抬头一看,地上躺着一本摊开的奏折,紧接着,一只朱笔又甩了过来,皇上正在座上吹胡子瞪眼呢。 她轻轻地起身,走过去捡起奏折。 “朕要杀了他!”听起来,皇上的火气不小。 清扬瞟一眼奏折,依稀看清几个字“先皇曾御批,此人不可重用”,她心里明白了个大致,定然是某个不怕死的大臣又要违逆皇上的意愿。于是,她淡然道:“杀吧,杀了好,看以后还有谁敢提不同意见,无非就是史书上再现一个秦始皇而已。” “朕糊涂如同秦始皇?!”他跳脚起来,气急败坏。 “把这些持不同政见的都杀了,也就差不离了。”她悠然道。 他气咻咻地一屁股坐下:“朕是皇帝!用个人都这么难,这个跳出来反对,那个跳出来反对,还不是背后有人撑腰!”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清扬象哄小孩一样安抚他:“喏,不气不气真不气,你若生气中他计啊——” 他有些愕然地望着她,片刻,忍不住扑哧一笑。 “生气总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不是?”她笑道。 “唉,你不知道,”他心事重重地抱怨:“众大臣全部都是唯太后马首是瞻,我要动一下,真是难如登天。不过是提拔一个人嘛,众臣得知太后的心意,几乎都一致反对,还拿出先皇来压我。敢情我这个皇帝,也只是个傀儡。” “他们反对,必然是有理由的。”清扬说。 “我要任命丞相,他们说先皇曾御批,此人不可重用;当初我要调他进京,他们也说先皇曾御批,此人永不可录用为京官。”皇上为此颇为伤神。 “是谁呀,这样让你看得起?”她问。 皇上缓缓道:“陈光安。” 哦,清扬心里一惊。她曾听太后提起过他,嗤之以鼻。尽管没有打过交道,也不能偏听太后一面之辞,但先皇如此明确地御批,想来也是以充分的事实为根据的。 皇上见她沉默不语,遂问道:“你也反对么?” 她迟疑片刻道:“还是暂缓一下,避开锋芒再说吧。” “为什么?”他不甘心地追问。 “空穴不来风,皇上还是应该继续考察他一段时间。”她谨慎地回答。 皇上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沉声道:“清扬,你是在替太后说话么?” 清扬抬头看着他,那眼里透出的疑虑又让她觉得无奈,他为何总是这样排斥自己的母亲?她轻声道:“她终归是你的娘亲,她始终都是为了你好。” “她根本就是舍不得放下手中的权力!”他怒道:“自我登基以来,事无巨细,她都横加干涉,她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儿子,根本没有我这个皇帝!” “你误会她了。”她的脸因为急切而发红。 “你是我的妃子,反而向着她说话?!就凭这一点,就证明她手伸得太长!”他吼起来。 她知道,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咬咬嘴唇住了口。 “你们都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你们没有试过怎么就肯定,我不能做一个好皇帝?!”他怒气冲冲,大发脾气:“我要整顿吏治,重振朝纲,难道是坏事么?你们却让我安心现状,甘于平庸,白白浪费我的青春!” “你有能力成为一个好皇帝,但现在不是,因为你多疑、骄横、专制、暴烈!”她忍不住反唇相讥:“如果你能学会控制好自己的脾气,你娘就不会管你!” “你是我娘的传声筒,不是我的清扬!”他狠狠地揪住她的手,眼里喷出火来。 “你要相信你娘,你也要相信我,”她疼得眼泪都掉了出来:“我们都是为你好。” “去你他妈的为我好,狗屁!”他冷冽的脸僵硬,脖子上青筋暴起。 “放开我!”她高声叫起来,声音传到门外,宫人们都吓坏了。 “暴君!”她气急,用另一只手拼命地捶打他,拳头落处,没有轻重,也没有目的。 他面上狠狠地挨了几拳,颓丧地松了手,跌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任她打。 她骤然停了手,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他仰面朝后,闭上眼睛,沮丧地说:“在你心里,我真的就是个暴君么?”低头下来,双手掩面,声音也低了下来:“我真的想做一个好皇帝,为什么我不能?”他轻声说:“为什么我不能?清扬你告诉我,难道我的想法就没有一点可取之处?” “不是的,你不是暴君……”她感觉到他的伤心,知道自己刺激了他的痛楚,心一紧,隐隐做痛,情不自禁地抱住了他,喃喃地说:“你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你将来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比你父亲更加出色。” 他默默地抱紧了她,把脸深深地埋进她的腰际。  正阳殿外,默立的太后,红着眼眶悄然退去。 她原本,是被宫人们请来救火的,皇上和清妃在正阳殿里吵得很凶,待她赶到,已经动起手来了。 她静静地立在门外,听见了儿子的心声,并为此深深地动容。 儿子,从来都是她的全部,她的骄傲,母子之间走到今天这一步,她内心是多么的悲哀。她干涉他,只为他还不够成熟,而他,却因此而痛苦,她心里,真正因此万分难过。 把权力还给儿子,即便他可能犯这样、那样的错误,那也是他人生的阅历。 太后悄悄地离开了,从今往后,她也将,悄悄地从朝堂中退出,收回那只隐形的手,给儿子一片自由的天空,任他驰骋。  庄和宫,太后倚靠在软榻上半醒半睡。 皇上走了进来:“给母后请安。” 太后点点头。 皇上说:“儿臣有件事想请禀母后。” “朝堂上的事你自己做主吧,”太后轻声道:“你登基也快两年了,该自己做主了,母后今后都不管朝堂上的事了。” 他有些恍惚了,后面的话没法说了,他原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说服母亲的,却不料母亲直言提及他的心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是真的。他甚至怀疑,这只是母亲的一个诡计而已。 “你也累了,没什么别的事就先回吧。”太后柔声说,支起身子去端茶。 他忙上前一步,将茶送上,太后接了,手微微有些发抖。 他盯着母亲的手,迟疑了很久,转身欲退去,还是回过头来,小声问道:“你,没事吧?” 太后笑笑:“娘,老了——” 他无言地低下头去。 “娘,老了——”太后复又长叹一声,眼睛,直溜溜地望着儿子。她想告诉他,她有多么在乎他,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多么渴望,他能叫她一声“娘亲”啊。 他明白她的意思,听出了她话语里的惆怅和失落,“娘亲”这声呼喊,在喉咙里打了几个转,还是没有喊出来,多少年没这样称呼过她了,他不但是感情生疏了,心里打了结,连喉咙都好象僵硬了。 太后等了很久,长时间的沉默后,她挥挥手,有气无力地说了句:“走吧。”便背过脸去,她不能让他看见,泪水,已经挂上了她那张已经不再年轻了的脸。  不几日,皇上颁旨,任命陈光安为丞相。  “皇上,臣对当今时局有如下建议。”一大臣在正阳殿内单独给皇上上奏折。 帐幔后的清扬只闻其声,无法见到其人。 皇上合上奏折,沉思片刻,说道:“好是好,恐伤及无辜。” “宁可错杀一百,不可放过一个。”大臣决绝道:“陛下威信可由此得之。” 听到这句话,清扬暗忖,此人心狠,不由得担心起来,何事需如此大动干戈,他莫不是狼子野心? “准了,这件事交给你去办吧。”皇上点头。 大臣正要离去,皇上又唤住他:“光安——” 清扬一怔,他,原来就是陈光安,新上任的丞相。 “是夜开始实行宵禁,朕这里,有虎符一只,你我各执一半,有特殊情况,持整只虎符可出城。”皇上一摆手,公公递给陈光安一只锦盒,陈光安取了,别在腰上,皇上也将另一半虎符别在腰间,说:“你要记住,虎符须臾也不可离身。” 一场腥风血雨,悄然开始。  归真寺。 正午时分,天色骤暗,僧人不知何故,都站在操场上望天。 忽一道金光劈下,直刺大殿前面巨大焚香炉,只听沉闷一声巨响,焚香炉从中断开,一分为二。 僧人张皇跑进禅房:“方丈,不得了了!”  空灵和戒身站在黑云翻滚的操场,盯着裂开的焚香炉神情凝重,良久无语。 “焚香炉年历久远,裂开了再重铸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戒身沉声道:“都散了吧。” 众僧各自散去。 空灵缓缓地进入大殿,焚起高香,奇怪的是,香点燃即灭,点燃即灭,如此反复,三次之后,空灵面色发黑。 “师父……”戒身有种不详的预感,大祸临头了。 “我明日进宫。”空灵缓缓开口:“我一定要面见清扬。” 戒身闻言,心忽地往下一沉,不详的预感更加真切而沉重地压下来。他贸然地冲口而出:“叫清扬带好佛珠。” 空灵的眼光淡淡地瞥过来,戒身颔首,在心里默念一声“啊弥陀佛。” 清扬啊,师兄没有别的希翼,只望你千万带好佛珠,那可是佛家圣物舍利子,希望能渡你危难,保你平安。  佛珠,皇上正把玩着手上的佛珠,拢在手里,走近清扬,将她的眼捂住,将佛珠探到她的鼻下,问:“猜,是什么?” 她细细一闻,似有若无的清香,比麝香淡,比檀香纯。她抿嘴一笑:“我的佛珠啊。” “现在它是我的了。”他得意满满地说,松开了手,轻声念叨佛珠上刻着的字:“亦严亦慈,不离不弃。” “我可是一直都不离身的。”他偏着头,问她:“你从哪里得来的?” “这可是归真寺的镇寺之宝。”清扬笑着回答:“这是我六师兄为庆祝师父收我做关门弟子,从遥远的天竺捎回来的一小截沉香木,这种沉香木稀少而神圣,据说清香淡雅,香气悠远可经久不衰,是天竺国的国寺专用之物,八师兄就用它给我雕了这串佛珠,总共十八颗,意寓十八罗汉护佑。” “那上面刻的字又出自何处呢?”他好奇地问:“我好象没有见过这样的句子。” “亦严亦慈出自《大悲咒》,是观音菩萨的颂经。不离不弃出自佛经中的一个故事,说的是一个佛门弟子,九世独修其身,虔诚向佛,终于佛被他诚心感动,于是答应允他一个心愿。佛以为他定会求飞升,谁知他求的竟是一段俗世情缘。原来他在九世之前爱上了邻家女孩,终未能如愿娶到她,为此遗憾了整整十世。佛叹一声,可惜地说,你修九世,本可成佛,却为红尘一爱,前功尽弃。他回答说,愿以九世独修的寂寞换取红尘一世的相伴,永不后悔。佛闻言泪下,我就是你九世之前爱上的那个邻家女孩,本想以你对爱的执着渡你成佛,但你意已决,不可强求,我已负你九世,怎可忍心再拒绝与你?于是弹指一挥,两人同入红尘,再堕入九世之前,重续前缘,一世相伴。故事的结尾,就是这样一句话,无怨无悔的爱,便是千山万水永不相离,生老病死永不相弃。”她静静地述说着,夕照映着脸上淡淡的光晕,悠远而神圣。 “如果故事可以重新演绎,清扬,你一定是那尊佛,而我,仍愿以九世独修的寂寞换取你红尘一世的相伴。”他轻轻地说。 她听见了,心中溢起淡淡的感伤,却不敢有任何的表示,仿佛没有听见一般,还全然沉浸在故事里,幽幽地重复了一句:“无怨无悔的爱,便是千山万水永不相离,生老病死永不相弃。” 他心里一动,轻声道:“你戒身师兄大概是想让你得到这样的一种爱吧。” 她无奈地一笑,表示认同。 他感觉到气氛的凝重,想缓解一下,调侃她,呵呵一笑:“想不到戒身表面严肃,内心也是花和尚一个!” 她嗔怪地打他一下:“胡说什么呢?!”撅起嘴,自己也笑起来:“师父也是这么说他,虽是佛门中人,却深具俗世心性。” “他可是个不简单的人呐,主持归真寺还真有点大材小用,可惜了他的大将之材。”他感叹一声。 她纳闷地看他一眼,心里奇怪,他怎么会有如此想法?!  第二天,在朝堂上,皇上宣布要整肃吏治,涉及腐败官员一律从严从重处罚。由于皇上要求历来苛责,众大臣无不人人自危,惟恐自己变成刀下之鬼。但皇上马上又提出,凡举报他人有功者,视功劳大小可免于处罚,甚至得到升迁。一时之下,朝中大臣纷纷在心里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皇上在正宫门设立了一个密折箱,专门收集各个大臣的违法犯规行为。  消息飞速传到后宫。 清扬不及吃早膳,急急地赶到庄和宫,求见太后。 太后不见,传话给清扬:今后朝堂之事,一律不用再知会她,她也不会再管。 清扬当场傻了眼。 这可如何是好?又有多少大臣要冤死啊—— 此时太后正在悠闲地摆弄她的那些花花草草,并不似清扬那般担心和焦急,宫女问:“太后,清妃娘娘那么着急,您怎么一点不急呢?” 太后胸有成竹地笑道:“没什么好急,无非是走点弯路而已,皇上能处理好的,就算棘手,不是还有清妃么?!”复又重复一句:“清妃自然有办法的。”  待到赶回正阳殿,皇上已经在等她用餐了。 她一言不发地坐下,心事重重。 “朕今天心情很好,”他扬声道:“因为朕今天办了一件大事。” 她忧虑地望着他,暗暗祈祷不要因密折之事重蹈前朝的冤狱覆辙。 前朝崇艾六年,同是皇帝为与外戚争权,以“忠君密奏”排除异己,致使朝局动荡,最终引发天下大乱,百姓涂炭,导致皇族没落,江山易主。后历经四十多年的修养生息,才换来今天的太平盛世。  他胃口大开,她却无心举箸。 “你去了太后那里?”他问。 她一惊,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的。 “太后说什么了?”他笑,眼光却隐含杀气。 “太后说,今后朝堂之事,一律不用再知会她,她也不会再管。”她沮丧地回答。 一丝浅笑浮现嘴角,他由衷地佩服母亲的精明,她应该不会再管了,她不能再管,也无法再管,因为,接下来的事,她根本就管不了了。 他的眼光移向她,见她凝重的神色,隐约猜到她的心思,暗暗好笑,朕岂不知崇艾之乱,朕对全局,了然于胸,事情断然不会失控,绝不会有你想象的那么糟。 他伸手过去,撩起她额前的发丝,柔声道:“你师父一早就来了,在正阳殿等着见你呢。” 她又惊又喜,起身匆匆离去,他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  第六十二章 洞悉先机冒死救大臣 正阳殿上,空灵手执禅杖,端立。 “师父!”清扬匆匆进殿,倒头就拜。 空灵并不推辞,缓缓坐上椅子,只“恩”了一声。 文举通过窗棂缝隙看到这一幕,心中隐隐有些不快,这个空灵,竟然不把皇妃的身份当回事,依旧象对待寺中的弟子一样端起架子毫不避讳。 “师父这么急要见我,所为何事?”清扬问。 空灵没有回答,反问:“最近朝中可有发生什么事?” “今晨皇上宣布要整肃吏治,并颁布一系列措施,以举报论功行赏。” 空灵默然垂首,复又问道:“你认为可有不妥?” “恐因密折之事重蹈前朝崇艾的冤狱覆辙。”清扬忧心忡忡地回答。 “昨日大白天,大殿前面的黄铜焚香炉被天降金光一劈为二。”空灵沉声道。 清扬一惊,望向师父,心中须臾明白师父此行的来意。 “师父是来提醒你的,不要为情所困,忘了自己身负的重任。”空灵郑重其事地说:“大难临头,务必倾尽全力,拯救朝纲。” “徒弟记住了。”清扬回答。 面对空灵的操心,皇上不由在暗处嗤之以鼻,老和尚,操空心。心里的石头却放了下来,原来,他将清扬安置在自己身边,只是为了朝廷安定。清扬能左右朝政么?皇上从鼻腔里哼了一声,难道我堂堂一国之君,还不如一个女人?!复又叹一声,清扬,连你师父都知道我爱你胜过一切,你却为何无动于衷?你陪在我身边,原来只是为了对你师父的承诺,而不是心甘情愿的么?你如此坚贞地守身如玉,还是因为心里有文浩,你始终,还是这样爱他啊—— 你为何,不能好好爱我——  浩劫悄悄地降临了……  清扬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皇上还未退朝前将正阳殿前的密折箱打开,取出密折,呈到皇上御案之上。 不多时,呈给皇上的密折便多了起来,人人为了自保,不惜到处拆台,将所有的陈芝麻、烂谷子都掀了出来,其中也不乏公报私仇的,为了排除异己而捏造莫须有的罪名。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秋天似乎还未停顿,今冬的第一场雪就降临了,伴随着这场雪的降临,有不少大臣身陷囹圄,不少大臣身首异处,不少大臣惨遭灭门。 清扬终日愁肠百结。  御案上传来“咚咚”的是声音,清扬侧脸望过去,只见皇上拧着眉头,正用手指敲打着桌面,似乎正为什么事伤神。 “传陈光安——”他开口了。 陈光安进来,皇上劈头就问:“最近的密折没什么内容啊,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最近都做了些什么?” 陈光安回答:“臣得线报,说胡策仪将军贪污军饷,但正在暗中查证,所以没敢擅自惊动圣上。” “胡策仪将军?”皇上不屑道:“胡家世代忠良,你不要徒劳无功,还是干点有用的事情罢。” “微臣办事,可不是听风就是雨。”陈光安回道:“前段查的,都是级别不高的,没什么朝廷重臣,如今这一次,搞不好会让皇上您大吃一惊!” 皇上凛冽的眼光刺过来,将信将疑。 陈光安又说:“皇上,臣既然已经开始,不查到最后决不放手。臣今日还想请旨,软禁胡策仪。” “胡策仪将军么?”皇上显然有些犹豫:“你还没有任何证据,缓一缓,等真查到了什么证据再说吧。” 陈光安还想再说什么,皇上却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挥挥手,叫他退下。 这一刻,清扬的头脑里思维飞速旋转。胡策仪将军手握重兵,世代忠良,在朝中威望甚高,看皇上的意思,并不想拿他开刀,陈光安却分明将矛头直指向他,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陈光安是想削去他的兵权。削去兵权之后,接下来,陈光安还想干什么? 清扬担心起来,她始终觉得,陈光安的最终目的,似乎并不是为皇上树立权威,而是暗藏更大的野心。一旦他涉足调查胡策仪将军,那胡将军一家,就岌岌可危了。愈加之罪,何患无词,清扬冷笑一声,想陷害忠良,我偏不让你称心!  夜深了,许公公乔装进了胡府。 胡策仪将军展开蜡封的信封,信笺上只有一句话:“天将变,速离京。”胡将军脸色骤变。 “将军准备何时离京?”许公公问。 “等一两天,我稍做安排。”胡将军脸色渐白,凑近又问:“娘娘什么意思?” “漏夜整装,家人一早改装出京,将军扮作出城狩猎,大大方方出去。”许公公小声说。 “好。”胡将军又轻声问:“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这个你拿好,”许公公递上半边桃符:“你执半张,娘娘那里执半张,一旦时局稳定,没有危险,娘娘会在城门悬挂桃符,以召唤将军回朝。”稍是停顿后,许公公压低声音道:“出城后在半里亭会合,自然会有人接应。” 胡将军离座,躬身拜下。  第二天,胡将军依照清扬的安排,一家人尽数出城,在城外半里亭会合后,等待接应的人来。 远远地一队僧人跑步过来,路过胡将军身边,并未停留,末尾一僧人佯装摔倒,扑到胡将军身上,小声道:“胡将军随我来。” 一路进了竹林,只见地上一摊货物,几辆独轮车,僧人拿出百姓衣装,要他们换上,然后一行人,就好象是僧人带了寺里采购日常生活用品的小商贩似的,神不知鬼不觉就上了昭山归真寺。  “委屈将军了。”戒身在禅房内向胡将军致礼。 “多谢大师了。”胡将军庆幸自己逃过了一劫。 戒身徐徐道:“请将军放心,到了这里就安全了,我已经安排好了,将军一家在本寺休息一下,晚间就坐船走,莫问去哪里,到时自然有人带路,也自然有人接应。” “大师做事真是稳妥啊。”胡将军赞道。 “受人所托,终人之事。”戒身颔首道:“小僧定然竭尽所能,保将军一家周全。” 胡将军料到这些必然都是是清妃娘娘的安排,心中感动,一时之间禁难以自持,几欲泪下。  与此同时,清扬在密折箱里,发现了弹劾胡将军的密折。她嘴角掠过一丝微笑,陈光安,还是想借别人的手先动摇皇上对胡将军的信任,以达到谋害忠良的目的,他很精明,可惜晚了。 接下来,他还想干什么?清扬的眉头,还未全部展开,须臾之间又皱到了一起。  与此同时,朝堂上,受陈光安的指示,趋炎附势的一帮子人正在力呈种种胡将军的不是。 皇上一直都在沉默。  与此同时,陈光安的爪牙,悄然蛰伏在胡府门口,监视着里面的一举一动。  等到入夜,手下来报,胡将军狩猎还没有回来,陈光安这才起疑,等不及向皇上请旨,就冲进胡府搜查,这才发现,已经是空院一座,除了各司其职的仆人们,胡家的人早就没了踪影。 “大人,奴才这就去追!” “追个屁!”陈光安气急败坏地吼道:“都一整天了,就是乌龟都爬得没影了!” 他哪知,此时的胡将军一家,才刚刚上船,轻轻松松地就从他眼皮子底下溜了。  “皇上,胡策仪一家跑了!”陈光安禀告皇上。 皇上沉默片刻,慢悠悠地回答:“跑了就跑了吧。” 陈光安没想到皇上会这样回答,一时语塞,好半天才讪讪地说了句:“就这样算了?!他罪当满门抄斩啊——” “行了——”皇上有些不悦。 “那皇上,董大人那里,可要尽早决断,不然又会……” “又会夜长梦多是吧,”皇上沉吟片刻:“朕再想想,这两日密折多是参劾重臣,朕考虑一下,过两日给你答复,你还是查你的,不要停手。” 最后一句话似是给了陈光安很大的鼓励,他点点头,下去了。  清扬火速要许公公送信给董大人,好不容易公公回来,却是说董大人不信,非但不领清扬的情,还准备在明日早朝是直呈圣上,问清自己何罪之有。 清扬听了许公公的回复,生生急出了一身汗,暗暗叫苦不迭,这个董大炮啊,董大炮,竟还疑心我挑拨不成…… 她左思又想,忽然心生一计。  “老爷!不好了,孙少爷不见了!”下人慌张来报。 董大人一惊:“还不快找!” 正张皇间,一人送信过来,董大人拆开一看,方知孙子被人绑架,绑架人要求不得报官,黄昏之时送两千两银子到城郊,为牵制董家人,竟要求全家人都出动。董大人几代单传,只有一个孙子,权衡再三,还是决定依照绑匪的话去做。 全家慌慌张张到了城郊,又收信一封,要求再前行二十里。董大人一咬牙,还是带了全家赶过去。 天已全黑。 董大人急得不得了了,却见归真寺主持戒身抱了自己的宝贝孙子从暗处走来。 “董大人,完璧归赵了。”戒身嘿嘿一笑。 “大恩大德,来日再报。”董大人以为是戒身救了自己的孙子,连忙致谢,心里还挂念着要趁早赶回城去。 戒身见董大人着急要走的模样,悠然一笑:“董大人,这是急着去哪?” “回城啊,如今宵禁了,我还得赶快。”董大人急道。 “大人回不去了。”戒身沉声道,面上已没有了笑意。 “你,什么意思?”董大人知道情形不对,话刚出口,僧人已经鱼贯而出,将他们围住。 董大人发怒:“你好大的胆子!” “请董大人先勿急着生气,看看这些东西再说。”戒身递过来一包东西。董大人打开一看,竟是弹劾自己的奏折,不下十本。他怒道:“信口雌黄!一派胡言!我要面见皇上!” “这便是从皇上那里拿出来的,”戒身阴测一笑:“董大人以为自己还见得到皇上么?一入城门,董家便是灭门!” 董大人浑身颤抖,一屁股坐在地上。 “陈光安为人,董大人不是不知,他既已起意,董大人又有何能力与他为敌?所谓,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娘娘已安排好一切,马车均已备好,即刻起程。如若大人一意孤行,要进城送死,倒是称了陈光安的心意,世人也只会说大人糊涂。”戒身挥挥手,僧人们让开一条路。 董大人抱着孙子,呆立片刻,号啕大哭:“我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 “你死了不要紧,这一大家子就全完了。”戒身冷冷道。 “老爷……”边上的家眷已经哭成一团。 “为国尽忠,虽死犹荣!”董大人决然道。 “好!”戒身挥手,将刀掷到他的脚边。 董大人放下孙子,吩咐家人:“我先走一步,大家都要有骨气。” 戒身一凛,这个死性子,竟想带着一大家子都去死。他一瞥董大人的孙子,还是四岁光景,心里深深地惋惜,遂拿出一颗糖,给了孩子,难过地说:“好好吃,记着这甜味,你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孩子并不知道即将告别人世,只吧唧着嘴,嘻嘻地笑,说好吃,还要。 董大人看着孙子世事不谙的样子,心中苦楚,仰天长叹一声:“天呐,我到底该怎么办呐——” 戒身默然一挥手,僧人便赶着众人是上了马车,他这才回身过来,将董大人一挟,掳到马上,说:“还是先走吧,以后有的是时间,大人可以慢慢想。”复又将一封信塞到他手上:“周然郡内有人接应,大人保重。”一鞭挥过去,马队狂奔。  董大人拆开信,始知清扬的心意,拿着那半边桃符,唏嘘不已。  “娘娘,窦大人家被抄了!”许公公夜里带来了一个令清扬震惊的消息。 “事先怎么没有半点风声?”清扬急切地问:“窦大人如何?” “家眷全部就地斩首,窦大人尚未回城,估计还不知道此事,风声甚紧,无人敢冒死报信,窦大人回来,也是一死。” “不行。”清扬想了想,说道:“不管用什么办法,你一定尽快通知窦大人离开。”言毕递上半张桃符。 许公公匆匆离去。 第二天,清扬得知,窦大人未及入城先行逃脱,大松一口气,知道许公公已经完成任务。  正阳殿上,御史左大人正觐见皇上。 “臣要参陈光安。”左大人朗声说:“他私结朋党,陷害忠良,营私舞弊,以权谋私。” “有证据么?”皇上慢悠悠地问。 “臣无能,陈光安一手遮天,臣得不到证据。”左大人跪下:“臣以项上人头担保,陈光安狼子野心。” “哦。”皇上淡淡地答了一句。 “皇上,他将其妻弟推荐上胡策仪将军的位子,是另有所图,皇上要有所防备。”左大人说。 帐幔后清扬暗想,如此一来,陈光安不久兵权在握了吗?他的险恶用心,由此可见一斑。 “还有什么?”皇上依旧态度漠然。 “吏治整顿也是陈光安的借口,为的是打压先朝老臣。”左大人大有不吐不快之势,清扬却提起了一颗心,他的话,已经犯了皇上的忌讳。 果然,皇上抬起头来,面上已现愠怒之色。 “陈光安觐见——”公公又在门外高叫。 “左大人你先退下吧。”皇上说。 “臣要与他当面对质!”左大人并不退让。 陈光安已经进来了,左大人冲上去,手指他一声大吼:“乱臣贼子!” 皇上眼见他们就要起冲突,说道:“陈光安你先退下。” 左大人又不干了:“你有何资格进出正阳殿,先皇曾有御批,你连进京的资格都没有!” 这句不合时宜的话,正好刺中皇上的心事,先皇,先皇,不但说不该整顿吏治,还拿先皇来压我,左大人,今天分明是接弹劾陈光安来指责我! 皇上狠狠地将茶杯从御案上一扫,咆哮:“你还有完没完!” 左大人傲然而立,一副随时准备从容赴死的样子。  清样暗叫不妙,也顾不得朝臣觐见时不得出声的禁令,趁着杯子飞过来,就好象打中了自己,喊了一声:“哎哟!” 三人都齐齐望向帐幔后面。 皇上走下座,已然软了口气:“怎么了?” “我,我吓了一跳。”清扬小声回答。 “没伤着哪里吧?”皇上又问,将她从帐幔后拉到亮处,细细查看。 陈光安暗忖,原来帐幔后别有洞天,想必这白衣女子,就是传言中的清妃娘娘吧。看样子,她在正阳殿的帐幔后,不是一天两天了,皇上对她,的确是非同一般的宠爱,我可不能得罪她。偷眼再去望清扬,正好看见清扬冲自己微微一笑,不禁心花怒放,这个娘娘,对我,还挺投缘啊,我们可以,好好地相互利用一番—— 清扬眼光望向左大人,嗔怪道:“你是怎么做臣子的,吓了我不说,还气坏了皇上。” 左大人本是周丞相的门生,知道丞相与清扬的交情,也明白清扬是在救自己,当下就着清扬的台阶,请罪:“请皇上恕罪。” 未等皇上开口,清扬便驱赶他:“看着就心烦,快走快走!” 左大人无趣地离去,清扬又热情地招呼陈光安:“陈大人,久闻其声,未见其人,久仰久仰啊——” 陈光安知趣一笑。   第六十三章 派送八张桃符留后路 清扬深知,左大人一番指责,陈光安绝不会善罢甘休,她派出了第三个半张桃符。 左大人一家,不几日内又从白州城内消失。  “今日朝堂风向如何?”清扬小声问。 许公公答:“暂且无事,但陈光安要大展拳脚,必然要先控制刑部,那张大人可就危险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清扬沉声道:“宜早不宜迟,我们先下手为强。” 她取出半张桃符,交给许公公。  这一次却没有那么顺利。 许公公说陈光安已先行软禁了张大人,根本进不了张府。 清扬知道,对先前的事,陈光安已有所警觉了。 别无他法,只能铤而走险了。  陈光安出了正阳殿,清扬也悄然溜了出来。 “陈大人!”清扬笑吟吟地叫住他。 “娘娘,可有什么事要臣效劳?”陈大人恭敬地问。 “皇上说,今夜可能会有大动作,为防止意外,还是请陈大人将虎符交给皇上,事情过了,明天便还给你。”清扬微笑着说。 陈光安迟疑了一下,什么大动作,刚才在殿上皇上怎么没说呢?旋即一想,皇上向来多疑,不到最后谁也不知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清妃从殿上来,定然是受了他的吩咐。 想到这里,他从腰上解下虎符,交给了清扬。  “你去哪里了?”刚刚在幔帐后坐好,皇上的声音就飘了过来。 她说:“我肚子饿了,去看看晚膳送来没有。” 他微微一笑,宽和地说:“我也饿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 她端起饭碗,忽然问:“今天你不喝酒么?” “喝酒干什么?”他眼中探询的目光一闪而过。 “我今天想喝酒。”她说:“上酒!” “为什么?”他按住酒壶:“你很少喝酒的。”狡黠的眼光似探照灯,直刺她内心深处。 “今天我读了一篇文章,是说父母之爱,可以全然不求回报地尽心付出。”她顿了顿,扬声道:“喝酒!”仰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他定定地望着她,知道是那篇文章,牵起了她心头的那个结。他真想告诉她,他知道她的身世,他知道她的母亲,可是他不能说,那样不堪的身世,叫她如何面对?而说出她的娘亲,又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不知道好过知道一切。他静静地按住她抓了酒壶的手,深情地说:“全然不求回报,尽心付出的爱不止只有父母之爱,我也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瞬间,她的眼里浮起泪光:“你可以为我做任何事?”她苦笑:“不可能的。” 他迟疑片刻,还是坚决地说:“可以。” 她忽然诡异一笑,他心里竟有些忐忑,我是不是上了她的当,谁知道她想要我干什么?是让她回到文浩身边么?一时间,他竟有些后悔了。 她好象看透了他的心思,又追问一遍:“你真的可以为我做任何事?” 事已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是的。”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她意欲何为。 她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嘻嘻一笑,伸手将酒杯探到他的嘴边:“我要你喝酒!” 他脸上僵硬的线条顷刻间变得柔和起来,她的要求,只是这么简单,苦闷时,有人陪着喝酒而已。他执起她的手,乖乖地将酒喝掉。 她似乎很开心,马上又倒一杯:“我还要你喝!喝醉为止!” 他轻轻地笑着,什么也不说,带着一种只要她开心,便可以不顾一切,要放肆纵容她的心情,喝掉。 一杯又一杯,他,醉了。 她轻轻地将他扶到床上,摘下了他的虎符。  两张虎符相吻,张大人怀揣半张桃符,一家连夜出城。 半张虎符回到皇上身上,皇上还未醒酒。  陈光安等了一夜,也没见皇上有什么大动作,却在凌晨时分得知,张大人一家已经逃之夭夭了。他瞬息间明白上了清妃娘娘的当,却不敢声张,只好做了回哑巴吃黄连。  “陈大人,完璧归赵,请妥善收好。”清扬在正阳殿前劫住陈光安,将虎符归还。 陈光安不好说什么,默默地接了。 “大人是不是还打算斩草除根啊?”清扬却冷不丁地将了他一军。 陈光安低沉道:“娘娘多虑了。”心里恨得牙痒痒,又不敢发作。 “我只听说上回谁个大臣辞职,陈大人还穷追猛打啊。”清扬笑道,语气却凛冽。 陈光安心里一惊,没有做声。 “我奉劝大人一句,人既然已经走了,就算了吧,难道大人没有听说过,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吗?”清扬依旧轻声轻巧地说:“张大人我是保定了,大人看着办吧,反正你好我好大家都好,不然翻起脸来,谁能占谁的便宜,还说不定呢?!”她悠声道:“大人也不想想,皇上的虎符我是怎么拿到手的,是你跟皇上亲,还是我呢?” 她无法猜到陈光安此时所想,只知道他非等闲之辈,如果被他参到皇上那里,或许她也逃不了,她只能,**裸地要挟他,如果他够聪明,就不会也不敢得罪她。 陈光安怎么会听不懂话中之意,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拿到皇上的虎符,因为她是皇上的枕边之人,比起来,他算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他陈光安岂会不懂? 想到这里,他献媚一笑:“娘娘可要记下微臣这个人情啊。” 清扬会心一笑,点点头,赞道:“难怪皇上倚重你,现在连我开始喜欢你了。” 陈光安笑成了一朵花,心神领会地退下。 清扬脸上的笑意散去,忧虑重新堆积上来。 这个陈光安,可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得多啊。  这天,清扬打开密折箱,意外地看见一本弹劾李大人的奏折。陈光安的手已经在短短的四个月内伸到了户部,其速度已经远远地超出了清扬的想象,弹劾李大人的奏折虽然只有一本,却是一个明显的风向标,接下来,矛头会逐渐对准他一个人,成为众矢之的,那样,陈光安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动手了。 她将密折纳入袖中,决定先压一压,又觉得不妥,思前想后,不知该怎样处置才好。信步走到前庭,看见一个公公正在烧碳盆,准备烧旺了抬进殿中。她挥挥手,公公退下,她蹲下来,拨弄着火,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从袖中抽出密折,往火中一扔。 挡是挡不住了,最重要的,是争取时间。 她将手探入怀中,摸出半张桃符。  李大人留下辞呈一份,举家远走。  “清妃娘娘,萧大人已经等了您很久了。”身心疲惫的清扬刚刚一脚踏进明禧宫,四喜就迎了上来。 清扬来不及拍落身上的雪花,就进了正室。 “娘娘,臣要走了,前来辞行,不知娘娘有什么话要臣带给周大人。”萧大人说。 清扬徒增伤感:“怎么,你也要走了么?” “臣……”萧大人想说什么,却无语哽咽。 “走吧,再不走,也难保周全了。”清扬的眼圈一红,柔声道:“你身为大学士,本不妨碍他什么,一个个同僚的前车之鉴,又怎不让你唇亡齿寒?” “臣无能,不能为娘娘分忧,不能为社稷分忧,读书万卷,只能空有一腔热血……”萧大人说的情动处,已经涕泪横流。 清扬见他如此难过,心中不忍,劝慰道:“大人不要太伤心,假以时日,还可从头来过。”将两个半张桃符交到他手上:“国乱思良将,重整河山之日,还需你们重新出山。这半张桃符是你的,你与周丞相是同乡,回去后请交半张桃符给他,等时机成熟,以桃符为凭,召大人回朝。请大人务必为国保重。” 清扬躬身一拜。 萧大人百感交集,再三叩首拜别。  寂静的明禧宫,昏暗的灯光,愁眉深锁的清扬。 许公公悄然进来,立在一旁。 “都办好了?”清扬问。 公公答:“娘娘请放心,已经到达安全地界。” 清扬点点头,打开面前的黑色匣子,将捏在手里的半张桃符放进去,那匣子里,静静地并排躺着八个半张桃符。她的手轻轻地抚过这八个半张桃符,每一个半张桃符,都代表着一位可独挡一面的大臣,这八位大臣,都是先皇倚重的大臣;这八个半张桃符,是她为文举留下的退路。只要这八张桃符全部归并,那社稷,无论多乱,都可以重新振作。 她静静地合上匣子,沉声道:“宣安国侯杜可为即刻进宫见我。”  “娘娘何事深夜急召小侯?”杜可为还是直性子不改,一进门就直奔主题。 清扬笃定清晰地说:“我要侯爷在明日早朝起头弹劾陈光安。” 杜可为眉头一皱,没有回答。 “我要侯爷在明日早朝起头弹劾陈光安。”清扬又坚决地重复一遍。 “为何选中我?”杜可为好奇地问,嘴角一扬,笑容毕现。 清扬说:“你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不但与他同守边关、朝夕相对八年之久,而且你还救过他的命。你的话,皇上一定会重视,而陈光安,在所有大臣里,唯一顾忌的也只有你。所以,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小侯从来只对玩乐感兴趣,弹劾谁,不弹劾谁,跟小侯都没有关系。”杜可为嘻嘻一笑,拒绝。 清扬闻言,深深地看他一眼,轻声道:“原以为侯爷是一忠直之人,可以托以重任,没想到,也是一个明哲保身之辈。”言词之下,颇有些失望。 杜可为静静地望着她,面前的这个女子,总是让他有些恍惚。从他第一次在归真寺里见到她,他就对她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那个在他铁爪下竭力抗争的小女孩,虎视眈眈地逼视着他,总是让他回想起来不禁哑然失笑,同时又浮现起无尽亲切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不知为什么,匆匆一面,他却这样难以将她忘记,原本并不愉快的一幕,他总是不自觉地想起。那天文举来向他求助,一开口,他就直觉,文举要找的就是她。 八年后,在归真寺的操场上,他再一次看见她。清纯灵秀,端庄稳重,让他眩晕。世间没有女子能让他动心,如果有,只有林夫人,但那是出于愧疚还是真正的动心,如今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了。而对她,他分明不曾动心,却被牵扯着,不由自主地想要去亲近她、关心她。 以他对文举的了解,知道她对于文举的重要,而根据他的观察,他相信,不论掩饰得多好,她心里其实是深爱文举的。他常常在暗地里感叹,象她这般纯美的女子,就应该母仪天下;而象他这般伟岸的男子,能与之般配的也只有她;他们,其实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啊! 等到她入了宫,他还能断断续续地听到有关她的消息,尽管他的性格,从来都是不多事、不犯事,对此只是置之一笑,不加评论,而心里对她,却是愈发地认同,这个归真寺教导出来的女孩,不仅相貌端庄、品行纯正,而且思虑深远,深明大义。 他因为她的所作所为而敬重她,就算抛开这些不说,他内心深处,还是非常喜欢她的,这是不同于男女之爱的一种喜欢,确切地说,更象是长辈对晚辈的偏爱,更象是知己之间的惺惺相惜。 而今,他面前的她,却深索愁眉,闷闷不乐。 杜可为有些不忍,收回散乱的思绪,敛去笑容,严肃地说:“皇上现在非常倚重陈光安,如果我此时跳出来,无异于宣布正式与陈光安为敌,手心手背都是肉,要皇上如何决断?取舍之间,我们没有任何优势,也没有必胜的把握,现在,时机还未成熟,只能静观其变。” 清扬沉默了。她不得不承认,杜可为说的有道理。 “再这样下去,后果就不堪设想了。”她似乎接受了他的建议,但话语里,仍旧透出深深的忧虑。 他望着她烛光下美丽的侧影,在浓重黑暗的背景中显得那样势单力薄,不禁有些担心起来。想了想,好言规劝道:“陈光安风头正健,娘娘没有必要强出头,以免引火烧身。” “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她话语轻轻,语意却果敢坚决。 “以卵击石,非明智之举。”杜可为迟疑片刻,缓缓开口:“娘娘请稍安勿躁,小侯自有安排。” 她猛地抬头,望向他,他分明是在暗示她,对一切他都心里有数,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她与他四目相对,她从他坚定的眼神里获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原本对一切都有应对之策,表面的逍遥和放荡不羁只是他一贯的生活做派,骨子里,他还是名臣良将之后,对政治,他有敏锐的洞察力,对局势,他有军人的稳健谋划。就算她不找他,他也不会坐视不理。文举与他,是生死之交,而他,身为安国侯,拥有圣上三代免死金牌的信任,又怎会视朝廷危机不顾,明哲保身,与他人同流合污? 清扬确实没有看错,这断然不是他杜可为的性格! 但现时,也断然不是他起事的时候。跟陈光安硬碰硬,是万万不可的,他只能不参与,不违逆,小心地牢牢地把握住自己手中的兵权,待时机成熟再放手一搏,不可走漏一点风声,也不可给陈光安一丝一毫的喘息机会。 这个计划,他本不该透露给任何人,但今天,他还是暗示给了清扬。不单单是因为他相信她,也因为,他不希望看到她以身犯险。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说:“我明白了,谢谢侯爷。”起身走向屋外。 天又开始下雪了,洋洋洒洒,漫天遍地又是一片纯白。 她有感而发:“这么大的雪,可以掩盖一切污浊,可惜等到化了,一切都还是无可回避。” “呵呵,”他爽朗一笑,扬声道:“雪化了,污浊会出来,新绿、鲜花和明媚的阳光也会一同出现,总还是美好的事物多啊——”移身前行,并排站到清扬身边,低声道:“我先走了,”同时伸手很自然地轻拍一下清扬的肩头,言语很是关切:“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啊——” 等到他身影不见,她还愕然地站在雪地里。 只是那看似随意的轻轻一拍,对她,却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她印象中的他,潇洒不羁,豪爽大气,行军打仗,也是硬汉子一个,在朝为官,却超脱不凡,不愿过问世事。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象他这样的英雄,身边却没有一个红颜相伴,无妻无子。在清扬看来,虽是洒脱,却也有着难言的凄苦。她一直以为,他不近女色,只因军人禀性太过硬朗,今日,她却在他不经意间,看到了他温情的一面。 安国候杜可为,原本也是一个多情的人啊—— 他并未将她作为娘娘看,他看她,只是一个需要别人关心的小辈。  “清扬,”皇上在御案后叫她:“蒙古边境局势稳定,我已颁旨淳王回朝,文浩明日中午时分便可回京,你想同我一起出城去迎接他么?” 清扬有些黯然:“我还有别的事呢,算了吧。” 他的眼光默默地瞟过来,语气里又现揶揄:“真的不去么?” 她沉默以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近一年的边关守卫,你就不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么?”他却饶有兴趣,誓要将这个话题进行到底。 她继续沉默着,将目光停留在手中的书上。 “淳王妃也去,夫妻久别重逢,场面一定会催人泪下吧?”他故意说着,勾勒出一副哭哭啼啼的场景,想看看她有什么表现。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的阴阳怪气显然激怒了她。 “嘿嘿,”他暗笑,她恼了,心里为又刺中了她的心事而得意,猛一下又怅然若失,她还是,忘不了淳王啊。半晌,又尖锐地说道:“也是,人家夫妻团聚,你去煞什么风景?不去是明智的。” 她白了他一眼,扭过头去,不理会他。 他得了个没趣,忽然有些后悔,我说这些干什么?明知她会不高兴。 他有些懊恼地搔了搔头皮,讪讪地将头埋了下去。   第六十四章 天怒人怨谋反事端多 难得一个上午的空闲,太后和皇上、皇后都到城门外迎接淳王去了。 文浩,对于她来说,已经是一个非常遥远的人了。 她并不是不牵挂他,那个儒雅的少年王爷,经过这一番边关历练,变成了什么样子,她也很想知道。可是,她却不能去,不论是为了幽静,还是文举,抑或是文浩自己,她都不能在那样的一种场合出现。  旌旗飞舞中,文浩一跃下马,他的眼光,在人群中搜寻。 他迎上了妻子含笑的目光,看见了小手挥舞的儿子,却没有找到她。 若是往日,他就会止不住心乱如麻,可是今天,他出奇地平静。 因为,他不在是当年京城里那个只会读圣贤书的淳王爷了,这一次边关驻兵,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强权才能说话算数,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他的目光停留在哥哥的脸上,余光里是满目眩眼的明黄,龙袍也好,清扬也好,都应该是属于我的,你既已坐上皇位,就应该把清扬让给我,可你没有,你霸道地将所有属于我的都夺走,我要拿回属于我的,全部!  皇宫夜宴,喧闹的酒席,为淳王接风的杯盏交错间,暗蕴着无尽的诡异玄机。 文浩大醉,被抬出大殿。 皇上在微微皱眉间,隐约地觉察到了什么。  淳王府,幽静倚靠在回廊上,眼睛却盯着丈夫的书房。 陶将军一大早便来了,文浩与他一头扎进书房里,已经两、三个时辰了,还没有出来。 她从来都不干涉丈夫的事,可是这一次,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头。 丈夫未出征之前,每日看书写字,都是必修的功课,如今回来近半个月了,却每日都与陶将军在书房里关门闭户,神神叨叨地不知在干些什么。丈夫脸上的笑容是愈来愈少,心事是愈来愈重。今天正吃着早饭,陶将军忽然进来,交给丈夫信函一封,丈夫匆匆读罢,面露喜色,连声道:“真乃天助我也!”  书房的门终于开了,文浩与陶将军从里面出来,径直便出去了。 幽静揉了揉僵直的脖子,刚想起身,忽然又看见丈夫回转了,向自己走来。 “中午我不回来吃饭了。”他说,眼睛却看着她。 她明显地有些失落,点点头,又低下头。 “等我忙完了,再好好陪你。”他又说,轻轻地执了她的手。 她蠕动着嘴唇,想问他到底在忙些什么,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你的手这样凉,”他握紧她的手,猛呼几口气,好象这样便能温暖她一样,匆匆道:“进屋里暖和暖和,没事少出来吹风,会受凉的。”举手投足间,殷殷关切之情仍如同往日。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担心地看了他一眼。  “小姐,老爷来了。”平儿禀告。 幽静有些意外,爹来干什么呢?爹很少到淳王府来的,自打托付了几件事都没有下文之后,爹的脚已经鲜有踏足了。 “静儿啊,最近可好?”林大人进来了,一脸关切:“爹早就想来看你了。” 她静静地看着父亲,真切地感受到这熟悉的脸庞后的虚伪。 “王爷不在啊?”林大人四处张望。 “他出去了。”幽静说着,请父亲坐下。 林大人却兴趣盎然地在室内转来转去,怡然自得地到处摸摸瞧瞧。 “爹,您在这里吃饭吧,也不知道王爷什么时候回。”幽静见父亲心情很好,便出言挽留。 “不了,不了,”林大人推辞:“爹还有事呢。” “爹,”幽静叫住他:“您找王爷是不是有什么事啊?” “没有,没有,”林大人连连摆手,就要走。幽静只好亦步亦趋地跟着,快到门口了,林大人忽然回转头来,神秘地说:“静儿,你的好日子就要来了,要好好照顾王爷,你的一生,爹的一生,林家的将来,可都指望他了,你可要放精明点。” 幽静愣在了原地,这是什么意思?爹究竟在暗示什么? 她百思不得其解,丈夫究竟在忙些什么?父亲的态度为何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她走进书房,犹豫片刻,还是打开了密室的机关。 丈夫的秘密,再一次展现在她面前,令她心惊! 循规蹈矩的她没想到丈夫会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她心惊肉跳地读过那一封封密件,急得大脑一片空白。 起兵谋反,可是死罪,死罪啊!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她六神无主,猛然间想到一个人……  “静儿,好久没有看到你了,”清扬微笑着问:“你跟王爷还好么?” 幽静沉默好久,咬咬下唇,回答说:“不好。”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看妹妹如此模样,清扬担心极了。 “我不知道该找谁,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幽静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说了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我到底该怎么办?” 多重要的事,竟然说到了死,清扬倒吸一口凉气,想到家庭和爱情是幽静的全部,便试探着问:“是文浩变心了么?他有了别的女人了?” 幽静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惧,放声大哭道:“我宁愿是他变了心,也不会是这么大的罪啊——” 清扬骇然了:“到底出什么大事了?” 从幽静哭哭啼啼、断断续续的述说中,清扬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淳王,意欲谋反!  幽静显然被吓得不轻,而清扬,也在短时间内被搞得手足无措。她入宫时间已经不短,面对过无数复杂的局面,可是这样忤逆滔天的大罪,她也是第一次碰到。 如此胆大妄为的为什么会是文浩呢? 她默然合眼,长叹一声,胸中波涛汹涌。 “最近都有哪些人跟文浩来往密切呢?”她问。 “陶将军几乎每天都来,岭南王有天深夜来过一次,”幽静想了想,说:“我在密室里看到的信戳好象是卢州王的蜡印。” 清扬点点头,那就是了,她大体可以猜出个前因后果出来。 陶将军屡立战功,却因性格倨傲遭人排挤,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一直没有得到提拔重用,只能在城郊监守麦沪营。他郁郁不得志,又手握兵权,这次跟文浩出征,有策反之心也是可信的。而岭南王没有知会朝廷,却在深夜私访淳王府,定然是与文浩密谋。这其中最狡猾的还是卢州王,这么多年一直野心勃勃,隐忍不发,等待时机。更有甚者,他多年与蒙古通商,难以排除勾结蒙古的嫌疑。这次文浩与岭南王勾结,会同陶将军以“君王暴虐,就百姓于水火”的借口拥兵自重,卢州王却只是在信中赞同,无意出兵出钱出力,看样子,老谋深算的卢州王是想坐山观虎斗,乘朝纲大乱和淳王谋反,联合蒙古,渔翁得利。 依照幽静在密室看到的那些信,定然是有人怂恿文浩很久了。陶将军想侍新主,从而得到重用;岭南王想闹独立;卢州王也蠢蠢欲动;就连蒙古都想乘乱分得一杯羹;而朝廷的局势,危如累卵,众朝臣朝不保夕,无心政事;陈光安已将老臣们驱逐得差不多了;天下百姓怨声载道;此时无论是谁,挥臂大呼一声“新皇残暴、另立新君”都可能立即得到广泛的响应。如今的局势,内忧外患,一触即发。 也许正因为看到了这一点,文浩才决定起事。要另立新君,他是当仁不让的,毕竟,他也是先皇的儿子,而且还是皇后之子。名正言顺,无可厚非。 正如太后当日所担心的一样,文举新君,根基不稳,贸然行事,已经动摇社稷根本。 想到卢州王曾在信中对文浩提及,一旦文浩起事,他将策动蒙古一举进犯,以瓦解文举,清扬不禁叹息,文浩啊,文浩,你怎可如此糊涂,你们兄弟兵戎相见,一旦蒙古进犯,将无兵可对,到时候,只怕是江山从此易主,一切都出乎你的预料,局势将难以收拾。 那一天,只能是亲者痛、仇者快啊——  “清扬,”幽静见她默不作声,不知她在想什么,又期期艾艾地说:“我爹,他好象也知道什么,今天早上,他特意来看我,还说什么要好好照顾王爷,我的一生,他的一生,林家的将来,可都指望他了……” 趋炎附势之徒,清扬嘴角掠过一丝无声的苦笑。 谁都知道,皇上并不宠信皇后林幽香,香儿虽然厉害,在宫里却不得势,又只生了个女儿。林大人见她个性太强不能让自己随心所欲,于是想做两手准备,暗地里希望文浩造反,认为仁慈心软的文浩当皇帝更有利于自己,因为幽静柔弱,可以让他牵着鼻子走,重要的是幽静生了个儿子,可继承皇位,自己将来可以操纵朝纲,官位相国,实现外戚专权的野心。 他将自己女儿的幸福置于何种境地? 有这样的父亲,难道不是妹妹们的悲哀么? 清扬心里无比沉重。  “清扬,你在想什么?”幽静问,鼻音浓重。 清扬疲惫地笑笑,没有回答。 幽静往她身边靠了靠,小声说:“我好害怕……” 她太柔弱了,经不起这样狂骤的风雨,清扬心里一紧,轻轻地揽过她,低声安慰道:“别怕,有我在,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你会怎么办?”幽静抬起头,忐忑地问:“你会告诉皇上不?” “傻瓜,”清扬笑道:“告诉他不是让你们去死么?” “那,”幽静吸了吸鼻子,惊魂未定地说:“我们该怎么办?” 清扬想了想,说:“我叫文浩今夜进宫来见我。你回去后,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看文浩回去后有什么反应,如果他仍旧一意孤行,及时通知我。” 幽静的点点头。 清扬说:“那你赶快回去吧,记住我说的话。”  “清扬,你终于肯见我了。”文浩面对清扬,良久,才轻轻地说出这句话。这句话,在他心里,已经憋了很久了,经年的相思,只淡淡的一句,却饱含了岁月沧桑和无尽的心伤。 清扬静静地看了他一眼,说:“我本不该见你。” 文浩的脸上已现凄然:“为什么?” “既然已经决定放弃,就要学会永远忘记。”清扬的话语再一次破灭了他的希望。 “我说过,我不会放弃的。”文浩决然说。 “不放弃?”清扬笑道:“理由是什么?” 文浩默然道:“你是为什么而放弃的,我便要得到什么。” 清扬无声地垂下眼帘,她知道,他所指的,是皇权。 “我是为了爱情而放弃,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轻声说,似乎怕击碎他心中的那个美梦。 “为了爱情,是为了你的爱情而放弃我爱情么?难道你的爱情、我的爱情,不是我们的爱情么?因为你爱我,便不想拖累我,便把幽静塞给我,这就是你伟大的爱情么?”文浩动容地说:“你知道,我是不愿意的,我一直都在后悔,当初不该答应你。” 她垂下眼帘,低声说:“文浩,请你原谅我。” 他想也没想,冲口而出:“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不,你一定要原谅我,因为,”她静静地走过去,与他四目相对,清晰地说:“因为,我的爱情不是你的爱情,更不是我们的爱情。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他怔住了,忽然苦笑:“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我爱的人,一直都是文举。”她说:“但我知道你爱我,所以我利用了你的爱。” 他的脸瞬间苍白,连连摇头:“你又骗我。” “以前是我在骗你,可今天没有。”她靠近他,面色平静:“我利用你的爱,迫你娶幽静。” “为什么?”他无力地问。 她咬咬下唇,象下了个很大的决心:“因为幽静是我的妹妹。” “你说什么?”他猛一下直起了身子。 “她是我同母异父的亲妹妹,”她说:“这个秘密任何人都不知道。” “哈哈,哈哈,”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直不起腰。 “文浩!”她忽然厉声制止他,正色道:“你好好想想。” 听到这句话,他就象被抽去了筋,身子往椅子上一瘫,再也没有了声响。 他缘何不信?!他早就起疑,妻子和清扬神似的面容,清扬对妻子超乎寻常的关心,他一直怀疑却不敢加以验证的设想,到头来,还是真相。 “你是爱我的……”他喃喃地念叨。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不爱你,”她再一次重复:“我爱的人,一直都是文举。” “我不相信!”他狠狠一锤,砸在茶几上。 “在认识你之前,我就与文举熟识,你要知道,我在归真寺的桃林里,等了他整整八年。”她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象冰刀刺进他心里,一下一下,不曾给他半点喘息的机会。 “你骗我!”他不肯相信,咬牙切齿地阻止。 她却根本没有要停止的意思,继续说,声音急促而阴冷:“我爱他胜过一切,如果有谁敢对他不利,我就与谁拼命!如果那个人是你,也是一样!如果你要对他不利,我会恨你一辈子!” 他只觉心里一口恶气,憋得他眼冒金星,对过来她的脸,瞪着他的眼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亲切,我们何时竟变成了仇人?是因为文举么?她,那样爱他啊—— 而我,是什么? 可笑,我竟为了一个深爱别人的女人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可是,我为什么还是会心痛? 你会因为我对文举不利而恨我一辈子,你可知道,我恨他横刀夺爱也是一辈子?最后的结果为什么会是这样? 原来,只有我,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我还铆足了劲,幻想着要救你脱离苦海,原来,这根本就是你一直期望的! 回想起她亲口说出的那一句“我爱他胜过一切”,他的心,痛得简直就要裂开。尽管他明白了自己所处的尴尬位置,尽管他听见她亲口承认,尽管他对所有的事实都无可否认,可是,他不得不承认,他无法忘记她,无法放下她,无法去恨她。 这一刻,他真的希望自己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可以什么都不去想,任大脑一片空白,就这样两眼发直地坐着。  她不知道他会有怎样的表现,尽管她知道,今天的文浩已不是往日的文浩,她只是存有一丝侥幸,从前的文浩也许会因为她而造反,也会因为她的规劝而回头,所以她决定试一试,就算他是为了她而造反,那么就让他知道真相,让他知道一旦造反他将永远地失去她的心,这样他会收手么? 她没有把握,只能静静地等待。 看着他黯然的样子,她觉得自己残忍到了极点。可是,该要说的还是要说,为了他也好,为了幽静也好,这层纸,终究还是要捅破。不然,对谁,都不公平。 “你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是不是?”他忽然问。 她深吸一口气:“是的,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的脸上露出些安慰的神情,她忽然就红了眼圈,他,无论怎么变,其实,依旧还是当年的文浩啊,那个可以为了她,做任何事情的文浩啊—— 他缓缓地站起来,低声说:“我知道了。”脚步已经向外移去,忽然回过头来,沉声问:“你觉得我会对文举不利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僵在原地,无言以对,他问得太突然了,让她促及不防。 他的眼里隐现点点寒光,就在这一瞬间,她陡然明白,他真的,已经不再是那个她所熟悉的翩翩少年了。    第六十五章 事到临头为情反犹豫 陈光安深夜来到正阳殿,向皇上密奏。 陈光安走后,皇上从屉柜里拿出一轴画卷,展开来,这是一幅未完的丹青,一个盈盈浅笑的白衣丽人,身姿曼妙,清灵脱俗。 这不是清扬是谁?! 这原是归真寺里清扬亲口承认自己不是她的意中人,他内心苦闷去找文浩,碰上文浩也正因为清扬而借酒浇愁,当时书案上正摆着这幅未完的丹青,也就在那一刻,他震惊地发现文浩与清扬真心相爱的事实。 浩儿,原来你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正阳殿一夜灯火,皇上彻夜未眠。  “静儿,你可来了。”在清扬找文浩谈话的第三天晚上,幽静悄然进了宫。 清扬正要开口细问情形,瞧见幽静凝重的神色,心里忐忑起来。 “文浩回去后,什么也没有表露出来,只是行事更加隐秘。”幽静忧心忡忡地说:“看来,他并没有改变主意。” “他有没有怀疑你?”清扬有些紧张。 幽静说:“没有。” 清扬稍微放了心,又问:“他发现有人进了密室没有?” 幽静想了想,说:“也没有。” 清扬在屋里踱来踱去,想着有什么办法,好长时间过去了,幽静也开始着急了:“你倒是拿个主意啊,到底要在怎么办才好啊?我是趁文浩去陶将军府里才溜出来的,晚回去就不好解释了。” 清扬站住了,说:“这样吧,你回去,把文浩密室里所有的罪证都送到我这里来,要尽快行动。”然后,如何,如何,在幽静耳边叮咛一番。  幽静回了家,进屋便躺在床上装睡。 文浩很晚才回到家。 第二天一大早,文浩出了门,幽静溜进了密室。 淳王府,淳王妃送了一箱子新款的春装给清妃娘娘。  文浩依旧是很晚才回到家,他卷着个包裹,一进门就进了书房,将门紧紧叉上。 密室里,文浩展开包裹,是一件黄灿灿的龙袍。 他出神地望着龙袍,在眩目的金光里轻闭上眼。 如果不是那些人坚持不懈地怂恿,他从离开明禧宫的那夜起,就自己先行泄了气。 他原本,是怀着一种要解救清扬的动力,奋不顾身地实施一切计划,他甚至以为,自己在进行着一个无比伟大的事业。可是,当他知道,清扬真正爱的人是文举,并且会因他对文举不利而仇视他时,他全身所有的动力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忽然就迷惘了,我到底是为何而战? 而清扬,又如何知道他将对文举不利?她的话分明是在暗示他什么。 清扬带着冷意和恨意的眼神又一次闪现在他面前,他的心,一阵刺痛。 他再也无心思量什么,匆匆将龙袍一掩,出了密室。  “娘娘,淳王妃派人来问,昨日送的春装合身不?”珠儿禀告。 清扬顿了顿,知道妹妹又有什么事在托人捎话,她吩咐:“带进来。” 那丫头走近,清扬一看,是妹妹的贴身侍女平儿,她点点头,带平儿来到内室,走到衣柜前,顺手拿起一件衣服,说:“这件腰身大了些,”眼睛往外一瞥,问:“怎么了?” “王爷还没发现密函不见了,但今早小姐在密室里发现了龙袍。”平儿小声而紧张地问:“怎么办?” 清扬眉头一皱,文浩,准备在极短的时间里起事了,我还能做什么呢? 她来不及细想,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说:“老办法,今夜我派人去取。” 平儿点点头,清扬提高声音道:“赶快改好了给我送来,我挺喜欢这件衣服的。”  前脚平儿刚走,许公公就进来了,带来了一个让清扬心惊肉跳的消息。 皇上,似乎已经察觉到淳王要造反,准备入夜搜查淳王府。 尽管罪证已经全部到了青扬手里,但文浩密室里的龙袍,却是还来不及转移。 现时看来,淳王府已被监视,即使清扬想行动,大白天也不能轻举妄动,只能等到晚上了,只能尽一切努力,抢在皇上行动之前,将龙袍转移。 龙袍转移到哪里呢,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还是只能,送进皇宫,放在它该放的地方。 我要用怎样的方法拖延皇上行动的时间呢? 清扬陷入了沉思。  太阳渐渐落山了。 晚膳用毕,皇上陪着清扬从正阳殿出来,她正要上轿,忽然停步。 皇上也停了脚步,征询地望着她。 “你去明禧宫坐坐吗?”她犹豫了一下,仿佛鼓足了勇气,艰难地开了口。 他微微有些诧异,迟疑片刻,说:“好吧。”  天黑了,许公公到了淳王府。人刚下轿,就开始高声起叫:“清妃娘娘要的那件衣服改好了么?” “哎哟,裁缝还没送来,我这就去催,烦劳公公等一下。”淳王妃急急忙忙地迎出门来,小心地陪着笑脸。 许公公一听,脸都拉长了:“还没改好,你们怎么办事的?!”说着说着就要发火。 “公公怎么这么性急,明天来拿还不是一样?”淳王妃依旧好言好语,谁敢得罪皇上最宠幸妃子身边的公公? 墙角处,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头一缩,佯装无事。 “今夜娘娘就要穿的,你知不知道?皇上现在正在娘娘宫里等着看娘娘试穿新装!”许公公显然生气了,声音愈发高亢起来:“你们都欺负娘娘好说话,哼!皇上等久了,发起脾气来,你我的脑袋都得搬家!” 淳王妃吓得战战兢兢,发抖着声音说:“公公勿急,马上就来,再等一会啊——” “我就在这里等!”许公公并没有消气,执拗地站在王府门口,不肯进去。 淳王妃只好陪站在大门外,好不尴尬。 平儿从府里出来,跟王妃小声说了几句话,王妃小心地告诉公公:“已经派人去催了,就好,公公还是进去等吧,站在这里,怪……” 许公公依旧一脸愠色,丝毫不给淳王妃面子,气冲冲地一甩袖子进了门。  明禧宫里,皇上在喝茶。 他以为她有什么事要跟他说,但在明禧宫坐了很久,她什么也没有说。 又喝了几盏茶,他觉得气氛太过沉闷,便问:“清扬,你今天很怪,是有什么事么?” 她用手指扭结着裙带,低头回答说:“没事。” 他更加纳闷了,沉声道:“没事我就走了。” 她忽然抬头望望窗外,小声说:“还早呢,再坐一会吧。” 他猜不透她到底在葫芦里卖什么药,疑惑越来越多,却也没有发作。  “公公委屈一下,现在还拿不出来,因为王爷还在书房里没有出来。”淳王妃把许公公领到侧室,小声说。 许公公这下真急了,清扬还能拖多长时间啊,要是没拦住皇上,人赃并获,今夜就是淳王府的死期! “王妃娘娘,你可得想想办法,要尽快,不然后果不堪设想!”许公公一脸紧张,差一点冲口而出,皇上就要搜查淳王府了,猛一下想起清扬的嘱托,知道淳王妃胆小,越吓越谎神,便生生地又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我再想想办法。”淳王妃偏头想了想,拉着平儿出去了。  半个时辰过去了,清扬再一次抬头望望窗外,脸上的愁云越来越浓重。 一个公公进来,俯在皇上耳边嘀咕了些什么,皇上说:“叫他再等等。” 清扬听了更加紧张,猜想皇上可能是要行动了,眼睛不由得又瞥向窗外。  书房里,文浩还望着那龙袍出神。 一切准备就绪,两天后的二更天,就发动兵策。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然而,现在的他,却动摇了。 文举毕竟还是他的哥哥,如果除去强抢清扬这件事,从小到大,哥哥对他,其实好得几乎无可挑剔。严格来说,哥哥也不算是个坏皇帝,他推行的新政,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哥哥只是性格暴躁,做事太过于急于求成,将领兵打仗的那一套严明生搬硬套于治国之上,却不知,武可平天下,而只有文,才能治国。 相对而言,他的从政思想,却消极得多,他更多的是主张老子的无为思想,主张无为而治。这也未必见得就是什么治国的良策,只是让矛盾不至于那么激化而已。要他象哥哥那样,以强有力的手段推行减税,去触及统治阶级的利益,他想都不敢想。 他自问没有哥哥那样的魄力,或许从骨子里来说,他更适合做一个闲散的王爷,风花雪月,吟诗作画,才是他真正向往的生活。争权夺利的政治斗争,他其实很憎恶,也做不来。 没有了解救清扬的动力,他似乎就失去了主心骨,对什么都没有了兴趣。 他不是那么想当皇帝的,他想当皇帝,无非是为了清扬。 但,如果他当了皇帝,文举就要死,他再恨哥哥,也没想过要哥哥死,毕竟他们是手足。可哥哥不死能行么,纵使他有饶哥哥之心,那些追随他的大臣也不会乐意,到时候,他根本阻止不了。 还有太后,他的亲姨娘,也难逃一个死字。她曾经给过他的爱,对他的呵护,让他怎么忍心?可是,还是那些追随他的大臣,是不会放过她的。 还有清扬,文举死了,依她的禀性,决不会苟活。即便她不爱他,他们还是最好的朋友,可是一旦他当上皇帝,无论他多爱她,她跟他,都只能是仇人。 我真的要当皇帝吗? 我真的有必要当这个皇帝吗? 他犹豫了。 不成功,便成仁。那幽静,那儿子,都是我的陪葬品。 他忽然感到有些窒息,妻子,儿子,我要怎样才不连累他们? 手心也是肉,手背也是肉,他难以取舍,左右为难。忽然想起太后曾经说过的话,“浩儿,感情丰富是你的可爱之处,也是你的致命之伤。” 他叹息一声,起身踱步到柜匣前,拉开抽屉,想好好整理一下密函,再自己好好想想,到底孰轻孰重,他到底该何去何从。 拉开抽屉一看,大吃一惊,厚厚的密函不见了,屉底只躺着一张薄薄的信笺。 这一惊非同小可,文浩连忙取出信笺展开—— “天堂地狱,一念之间;当机立断,柳暗花明。”落款赫然是——清扬! 文浩拿着清扬的信,目瞪口呆! 清扬的信怎么会到这里? 天堂地狱,一念之间;当机立断,柳暗花明! 她真的已经知道了我的计划! 她到底知道了多少?还有谁知道? 原来她那夜对我说的话,真的是有所指! 她没有放弃,仍然在努力,仍然想劝慰我,要我及时收手—— 半晌,才回过神来,还来不及细想密函是怎样不翼而飞、清扬的信又如何进了密室,这头心已如乱鼓敲响,张皇地走到桌前,抓起龙袍,不知该往何处放。 正慌乱间,忽听外面传来一声响动,他一惊,将信往龙袍中一裹,胡乱一塞,匆忙就出了密室,在书房外仔仔细细好一阵查看,并没有发现什么,这才折回密室。 等平复下来,再去看时,龙袍又不见了。 他大骇!  幽静抱着一团东西,从书房里闪了出来,平儿从暗处迎上去。 两人匆匆进了侧室,许公公卷了那包东西就走。  又等了半个时辰,皇上有些不耐烦了,叫公公:“去把我的配剑和戎衣送到明禧宫来。” 清扬的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看来,许公公传来的消息不假,皇上不但要搜查淳王府,而且还是亲自出马。 公公再次进来,这一次,清扬分明听见他说:“李将军已经在宫门外集结好了。” 她的眼光再一次瞥向窗外,而窗外除了暗色的天空,几点繁星和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什么也没有。 “清扬,你到底有什么事,再不说,我就走了,今夜我还有别的安排。”皇上说着,已然起身。 她惶然地站起来,手足无措。 他的手,伸向配剑,眼睛,却还是狐疑地盯着她。 “你要去干什么?”她瑟瑟梭梭地问:“很重要吗?” 他眼神一凛,她知道我要干什么?待眼光再一次射过来,却平和安静:“我要去抽检兵营。” 他分明是在骗她,她心知肚明,却不敢表露半点。 “你有事么?”他又问,伸手一抖,戎衣已经上身。 “我……”她欲言又止。 他轻轻地笑了,想到今夜的计划,还是决定立马动身。 “你……”她忽然走过来,急切地拉住了他的衣服。 他站住,等她开口。 她勉强笑了笑,脸上的线条其实很僵硬,说:“我做了一件新款春装,想试给你看。” “那就试吧。”他顿了顿,尽管犹豫,还是再次坐下,看着她。 她打开衣柜,左一件,右一件,拿起又放下,反反复复,却没有一件上身。 他很有耐心地看着她,心里却寻思着,试吧试吧,还想骗我?!你根本不是叫我来看你试新装的,你不是皇后,你不是那种爱装扮的人,你也不会对我的评价感兴趣,即使你要试新装,想取悦的人,也不可能是我,而是我今夜预备要会的人!你分明是在拖延时间,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想玩什么花样?!  一顶青色小轿,匆匆从偏门进宫。 守门的侍卫拦住:“什么人?下轿搜查!” 许公公下轿,一看,怎么换人了,不是自己的那个小同乡在守门?随口问道:“李爽队长没有当班?” “皇后娘娘临时差他办点事。”侍卫一见是许公公,赔笑:“哎哟,原来是许公公啊,您这是拿的啥东西?” “你要看么?”许公公脸色并不好看:“小心别弄脏了娘娘的新衣!” 那侍卫就要伸手去拿包裹。 许公公一侧身,怒道:“拿开你的脏手!说你不懂事你还真不懂事,清妃娘娘的新衣你也敢乱翻!你知不知道,皇上现在正在明禧宫里等着看清妃娘娘试这件新衣,耽误了时间你就看着办吧!” 侍卫登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另一个侍卫见状,连忙上前和稀泥:“许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又是队长的同乡,怎么会带违禁品呢?再说了,娘娘的衣服岂是我们可以随便乱摸的,得罪了,公公,赶紧的,别让皇上久等了。” 许公公浅浅一笑:“还是你乖!” 俯身进了轿子,紧赶慢赶地走了。  墙角处,皇后从树后闪了出来。 好你个许公公,好你个清妃,那包裹里装的是什么?如此藏着掖着,敢情也是件好东西,既然是好东西,那就拿出来让大家都瞧瞧吧! 她阴测测地笑起来,淳王妃送的新衣?鬼才信! 我,林幽香是什么人,想骗我?! 清妃,我姐姐几次哭哭啼啼地找你,你以为我不知道?!明禧宫里可是有我的人! 定然是你与淳王瞒着我那老实巴交的姐姐私通!难怪不肯为皇上侍寝,原来淳王的老相好! 皇后无声地、得意洋洋地笑了,身子倚在树干上一阵乱颤。 你欺负我姐姐老实也就算了,在宫里还要凌驾于我之上?! 姐姐,你真是可怜,打落门牙只能往肚里吞,背地里去求清妃,却连我也不敢告诉! 我今天就要演一出好戏,为我那可怜的姐姐出口气,哼哼,顺便也为我自己了却一段心事! 淳王,我以为你真的是一个专情的丈夫,却如此道貌岸然,我要替姐姐好好教训教训你! 皇上,我要让你知道,你最宠信的妃子,那个纯洁无暇的清妃,到底是怎样一种货色! 清妃,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这可怪不得我心狠了! 念在你曾经也算帮过我,明年的今日,我会为你点上一柱清香! 皇后不急不忙地转过身去,脚步轻盈,渐入深宫。  第六十六章 春宵一刻付出真情意 “你到底,要试哪件?”他故意打断她。 “我……”她嗫嚅着,不由自主地开始用手纠结裙带。 他看出了她的紧张,便淡淡地说:“既然决定不了,那我就下次再来吧。”说着便起了身。 “不要!”她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 他偏头想了想,还是转过身去,就要走。 “文举——”她真的急了。 他听见她的叫声,心一软,嘴角掠过一丝坏笑,回过头来,柔声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 她抬起眼帘,飞快地看他一眼,顷刻间红了脸。 他不说话,看着她。 她最后看一眼窗外,而窗外仍旧是一成不变的景色,除了暗色的天空,几点繁星和金碧辉煌的琉璃瓦,还是什么也没有。她默默地闭上眼,终于下定了决心。 只能这样了啊,动用最后一步棋—— 这一步,她终究还是要踏出去—— 她心如鹿撞,却强自镇定,低着头,盯着地面,用蚊子哼哼般细小的声音说:“你,今夜,可以,不走么?” 声音虽小,对他,却如雷贯耳,他猛一下,就猝在了原地。 这是什么意思?! 她答应,接受我了么?原来,试新装,真的只是借口,她,原来还是因为害羞啊—— 他来不及细想她缘何会突然转变,只觉幸福从天而降,盼望了那么久啊,等待了那么长的时间,他所付出的,不仅仅是真心,不仅仅是真情,也不仅仅是时间—— 他心里一阵狂喜,一阵战栗,一片润泽,却有点不敢相信,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沉默良久,才带着怀疑的口气缓缓地问:“你说,什么?” “我,想你留下来。”她低头重复一句,手紧紧地拽着裙带,微微有些发抖,因为羞怯,连脖子都红了。 他走近,执起她的手,轻轻扣起她的下巴,她的双手冰凉,仍在发抖,脸却红得烫手。 “看着我啊——”他柔声说,声音因低沉润泽而显得愈发地有磁性。 她的眉毛轻轻一扬,眼睛深深地望向他,黑亮幽深的瞳仁里,只有两个他,一眨,隐去了,一眨,又再浮现。 “我是谁?”他眉毛一挑,轻声问,眼睛静静地停留在她脸上,一脸坏笑。 她的脸更红了,细微而娇嗔地喊了声:“文举——” 他嘻嘻一笑,搂紧了她:“小傻瓜!” 我们终究还是心意相通,这一次终于还是感受同步了,我不是皇帝,你也不是清妃,我们只是两个真心相恋的俗世中人。 他轻轻地托起她,感觉不到她的重量,只有她的脸,自然而然地贴过来,依旧是烫人,手,柔柔地环住了他的脖子,整个人,乖巧而纤弱地倚靠着他,顺从地趴在他的肩上,顶着他的额头。  帐幔轻轻地放下,戎衣从床边滑落…… 芙蓉帐里,他解开她乌黑的发,双手顺着发,滑到腰际,轻轻一拉,衣结散开,露出她她雪白细腻的皮肤。 丝衣在他的手中轻若无物,指尖一挑,就到了床角。 她摸了摸有些凉意的肩头,有些怯弱地想躲,往边上一侧,却被他的手臂一拦,就定在了那里,何尝与男人如此亲密地接触?!脸,顷刻间又红了。 见她如此窘迫,他暗暗好笑,手臂轻轻一带,将她揽过来,靠紧自己的前胸,柔声道:“这样还冷么?”暖暖的气流呵在她的脖子上。 她急切地扭过来,光滑的背却触及了他宽厚的胸膛,她愈发窘迫,慌乱地低下了头。 他窃笑,轻轻地伸手,将她脖子上肚兜的结节拉散。肚兜往下一滑,她慌忙伸手去捂,却促及不防地被他将过来,抱进怀里。 她无处可躲,羞得连前胸都开始发烫。 他抱紧她,紧贴着她,嘴唇吻着她的耳朵和脖子,手指从腰际伸过去,勾住肚兜的一角,仍旧是轻轻一带,感觉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松了手,肚兜便被抽了出来,他们之间那唯一的阻隔也消失了。 她静静地闭上了眼,只听见他浑厚的声音从胸腔里传来:“清扬——” “恩——”她小声回答,全身紧绷,呼吸急促。 “清扬——”他再唤,吻过来,潮湿的温润的吻,须臾便融化了她,她只觉得身子发软,轻飘飘的好象要飞起来。 “放松一点,”他在她耳边呢喃,声音忽远忽近:“抱紧我——” 她不敢张开眼睛,怕一切忽然就消失,只好硬着头皮,克服着腼腆,摸索着将手放在他背上,温暖而厚实,指腹先是怯怯地、轻轻地触滑,慢慢地踏实了,整个手掌贴上去,完全地感受他身体的温度和呼吸的起伏,她闻到他的气息,熟悉的令人澎湃的气息,一阵战栗,忽然有种想流泪的冲动,不由自主地抱紧了他,虚弱无骨地喊了声“文举,是你么?真的是你么?” 他明显地愣了一下,复又抱紧了她,回应了她一个更深更消魂的吻。 她再也没有力气,松松软软地垮了下来,完完全全地呈现在他面前,美丽的胴体,象一尊完美的雕塑。 “是我呢,我是文举。”他温软的声音笼罩了她,炽热的身体覆盖下来,无间地贴紧了她。 她整个人,都陷进他的怀里。 “清扬——”他再一次唤她,将脸庞埋进她的脖子:“你还欠我一个皇子……” “唔——”她细碎地哼了一声,好象失去了神志。 “我,爱你。”他说,又象是在乞求:“你永远都不要离开我……”双手探下去,环绕她的腰。 她被他的双手轻轻托起,全身发烫,意乱情迷。 他小心地,温柔地,怕弄疼她,憋着劲,缓缓地深入。 她眉头顷刻间紧缩成一团,指甲嵌进他的肩头,细微地“啊”了一声。 他再次吻下来,温润地进入她的身体。  这一夜,他终于,完完全全地拥有了心爱的她。 这一夜,她完完全全地属于他。 这一夜,她,终于抛开一切,做了回真正的自己。  四更天了,李将军带领众兵丁站在宫门外,不敢离开。  集粹宫里,皇后已经知道,清妃主动开口留宿皇上,而皇上,已然在温柔乡里陶醉了。 她心里又妒又恨。 风清扬,你说了不和我争的! 要跟我抢,我要你好看!  他毫无睡意,在温暖的被窝里,搂着心爱的她。 “清扬——”他抚摩着她光滑的皮肤,低声问:“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个皇子?” 她扯过被单盖住脸,不说话。 “还怕羞么?”他笑,探手挠她痒痒。 “流氓!”她打开他的手,不准他挨她。 “那你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小流氓?”他借着话头,将她的军。 她背过身去,不理他。 他赖皮地从背后搂紧她,嘻笑:“看你还往哪里躲?!” “你给我生个皇子,我封他做太子!”他信誓旦旦地许诺。 “要是个公主呢?”她踢他一脚。 “那就不许嫁人,留在宫里,陪我一辈子。”他说。 这下,引起了她的不满:“你自私!” “我舍不得嘛!那又怎么样?!”他得意洋洋地说:“我可是皇帝,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复又阴阳怪气地补上一句:“当然,如果她娘你够乖的话,我还是可以考虑让她出宫嫁人的。” 她回头狠狠地瞪他一眼,他却抓住这个当口,一把拧住她,狠狠地亲下去……  五更天了,帐幔轻轻掀起,文举侧身下了床。 清扬跟着坐起来,正要下床,文举按住她:“你好好睡一觉,等我回来。” “事情这么要紧么?”清扬试探着问:“改天不行么?” 改天?改天龙椅上坐的可就不一定是我了—— 他愣愣地望了她一眼,忽然想到,如果她知道,我今夜是要去查抄淳王府,不知会做何感想? 她已经是他的人了,可是,就算她不再爱文浩了,依她的禀性,听到这个消息,定然还是会很难过,甚至会开口求情,更何况,淳王一旦获罪,淳王妃也难以幸免,她终归还是淳王妃的亲姐姐,她是那样爱护自己的妹妹,如果真是那样不堪的结局,你要她如何接受啊—— 他心念一动,忽然冲动地想,就算文浩真的要谋反,也当作不知道好了,就算是为了清扬吧—— 可是,不行,谋反之罪,不是小事,一旦定罪,就要从严处罚,以儆效尤。 所谓,叛逆当诛。 哪怕,清扬会难过,太后会难过,他心里,也会不好受。 毕竟,国有国法,君有君威。 她看出了他的为难,以为他是在顾念兄弟之情,暗地里希望文浩没有谋反,却不知他的神伤,全然是因为怕自己难以承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她想开导他,却不好开口明讲,只是轻轻地包住了他的手,试图安慰他。 他心里沉重,又看一眼她,温柔地替她披上衣服,还细心地扎上了衣结。  她下了床,送他到门口,回头,复又望向窗外。 窗外,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屋檐下,不知何时,挂起了一盏红灯笼。 她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 他静静地望着她,顺着她的目光,也看见了那盏红灯笼,他的脸上也浮起了淡淡的笑意。 清扬,仍似个无邪的孩子般,一盏红红的灯笼,也可以让她开心啊——  皇上疾步如飞,赶往兵丁集结地。 忽然前面出现一人,挡住了皇上的去路。 皇上定睛一看,原来是皇后,笑嘻嘻的又是风情万种望着自己。 他只觉得腻味,不悦道:“皇后这是起得早,还是睡得晚呢?!” “替皇上办事,自然是连觉都可以不睡了。”皇后仍旧是笑。 “朕还有事,没心情跟你开玩笑!”他有些生气,却忍着没有发作。 “我也没有心情跟皇上开玩笑,想开玩笑的是清妃。”皇后敛去笑容。 皇上犀利的眼光刺过来,他性格中的多疑再一次被皇后挑起。 皇后见状,又是盈盈一笑,故弄玄虚道:“如果不信我的话,皇上大可回头去看看,明禧宫里的一切会让你感兴趣的。”言毕也不多说,转身就走,只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悠然而去,飘散在黑暗的夜里。 他呆立片刻,猛然转身,三步并作两步,急奔明禧宫。  皇上才离开明禧宫,许公公就进了清妃的卧室,将东西递给清扬。 “公公辛苦了。”清扬说:“好在灯笼已经挂起,不然我再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留住皇上了。” 许公公大致将取衣服的情形说了一遍,提醒道:“娘娘应将东西尽快妥善处理,以免夜长梦多。” “我知道。”清扬想了想,解开包袱,龙袍带着耀眼的金光一泻而出。 她望着龙袍,心生敬畏,轻声征询:“我还没想好怎么处置,你怎么看呢?” 公公却没有回答。 她微微有些奇怪,回头一看—— 皇上,正在在屋中央,凛冽阴冷地望着她!望着床上摊开的龙袍!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呆住了!  她还没反应过来,龙袍忽然从眼前飞起,皇上咆哮:“这是什么——” 随着龙袍飞起,一张信笺晃晃悠悠地飘落下来—— 那是夹在龙袍里的信笺—— 她想去捡,皇上抢在她前面,伸出了手—— 信笺展开,皇上的脸色由青转白,由白转红,由红转青—— 她呆呆地望着他,望着递到眼前的信笺,那是她的亲笔: “天堂地狱,一念之间;当机立断,柳暗花明。”落款赫然是——清扬! 她听见他阴沉冷冽的声音,仿佛从地狱里传出来:“这是什么?!恩——” 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 “搜!”他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 大量的密函被搜了出来,他一封封地看过去,脸色愈加阴沉。 她的脸渐渐苍白,又渐渐平复,她已经拿定了主意。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他冷冷地问。 她从容回答:“我无话可说。” “你竟敢串通文浩谋反,你就那么想他做皇帝?”他强压住愤怒。 “我就是想他做皇帝,怎么样都好过你这个暴君。”她漠然回答:“可惜他是个懦夫,扶不起的阿斗,我要他谋反,他不肯,我只好借他的名义,同各方联络,枉我费尽心机,终于可以举事,本想以黄袍加身逼迫他不得不反,他却顾念兄弟之情,胸无斗志,死活不依,还将我送去的黄袍和信函退回来。”她长叹一声道:“我心本可付蓬莱,可惜所托非人啊——” “你心里一直记挂的就只有文浩?!”他闷声问道。 “是你拆散了我们,”她平静地说:“我恨你。” 他一震,牙关紧咬,倒吸一口凉气,彻底地绝望了:“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从来都没有感动你?!” “我恨你!”她面无表情地重复一句,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无比残酷地宣布,不论你为我做过什么,做了多少,都是枉然。 “你以为我会相信文浩没有谋反?”他冷笑:“你想保全他?!” “信不信由你,去搜搜淳王府不就知道了。”她嗤之以鼻:“搜过了,文浩也就会后悔了,早听我的话,不对你存有什么幻想,现在,正阳殿的主人就是他了。让他一世悔恨交加,我也值了!”她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眼里已经没有了面前的这个皇帝,轻描淡写地说:“搜吧,就怕你不搜。” “不用搜了,”他话语里已经没有了半点感情:“既然你想保全他,我就成全你!”猛一下,抽住剑,直指她的咽喉。 她淡淡地一笑:“不成功,便成仁。”眼睛一闭,一副慨然赴死的样子。 他额上青筋暴起,扬剑的手止不住有些发抖,猛一下,抽剑回鞘。  良久,她缓缓地睁开眼,看见他落寞萧索的背影。心,没有设防,猛一阵抽搐,漫无边际的痛楚,袭入她每一个毛孔。她多想,走近他,抱住他,安慰他,告诉他,其实,她最爱最爱的,从来都是他,一直都是他。可是,她不能。 她已经不能回头,她已然决定了放弃,用自己的生命换取所有的安宁。 谋反是死罪。 如果事情败露,文浩要死,幽静要死,林家要受株连,她始终认为,文浩只是一念之差,不会真的谋反,只要给他一个悔过的机会,他会回头的。而幽静,林家,始终是她心里放不下的。 然而,她想得更深的是,皇上历来苛责,牵连下去,不知又连累多少人家。最让她担心的,是陈光安,必然借这一事端,挑起更大的腥风血雨。这样一来,势必激起更大的民怨。众人不明真相,认为皇上不但性情暴虐,驱逐忠臣,而且手段残忍,连自己的同胞兄弟都不放过,文举已经是四面楚歌了。若是有人趁此举事,必然一呼百应。同室操戈,蒙古必犯。如此一来,社稷可危,百姓也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如果她的死,可以使这一切都避免,对于她来说,便是完成了师父交付的使命,便是她来人世一遭的责任。 谁人不怕死,她原是非常恐惧的,但在屋子里被搜得一片狼籍之后,她反而坦然了。 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认了,命运这样安排,自然有它的道理。 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让文举相信,要谋反的是她,主谋是她,她是因为太爱文浩而选择了造反。 因为,现在的文举,什么也听不进去,他不会去想别人要造反是因为他的严苛;他不会因为对造反之人有多深的感情而饶恕他(她);他也不会想到杀了文浩只会落人以口实,而没有任何好处。 她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别无他法,尽管她知道,这样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 她必须死! 文举不会饶恕她,纵然他再爱她,也不会网开一面。这是他登基后处理的第一件谋反事件,以他的性格,决不会从轻处罚。 她太了解他。  只是一个死字罢,她无怨无悔。 她深爱着他,并如愿地将自己全部交给了他,纵使她来到世间,只是为了完成自己与生俱来的使命,但她终究还是做了一回真正的自己,这就够了。 即便最后的死,也是为了成全他,她愿意。   第六十七章 归真寺内金身佛祖泪 “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是不是?”他没有转身,轻声问道,抱着残余的希望,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只要她回答一句,爱过,或是也许爱过,他都会留下一念之仁。 可是,他听见的,是她决绝的回答:“是的,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 “你留在我身边,是因为你师父的使命?”他又问。 “是的,他要我时刻劝你以江山社稷为重。”她的话语很平静,但没有一丝感情搀杂其中。 “那,你做到了吗?”他不甘心。 “没有。”她飞快地回答。 “为什么做不到?”他追问。 “因为我不爱你。”她的话再一次刺伤他。 他忽然转身过来,目光炯炯地望着她:“那你为何应承于我?” 她冷冷地回答,破灭了他最后一线希望:“我只想拖延时间,好让文浩起事,但他反悔了。” 他的眼光黯淡下去:“我哪点不如他?” “你是暴君。”她言简意骇地回答。 “我一直以为,你是理解我的,”他苦笑起来:“为什么最后要谋反的竟然会是你?” “现在是谋反最好的时机,你已经是四面楚歌,没有我,一样会有别人。”说是这么说,她还是,希望他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 “四面楚歌?”他揶揄一笑,无尽苦涩。 “你大概还在沾沾自喜,认为自己差不多已经掌控朝廷了吧?”她颇有深意地一笑:“朝廷的局势,危如累卵,众朝臣朝不保夕,无心政事;陈光安已将老臣们驱逐得差不多了,到处安插自己的关系;有多少大臣盼望着侍奉新主,从而得到重用;岭南王想闹独立;卢州王也蠢蠢欲动;就连蒙古都想乘乱分得一杯羹;而天下百姓怨声载道;此时无论是谁,挥臂大呼一声“新皇残暴、另立新君”都可能立即得到广泛的响应。如今的局势,内忧外患,一触即发,此时不反,更待何时?我已与岭南王商量好,会同陶将军以“君王暴虐,就百姓于水火”的借口拥兵自重,一旦起事,卢州王将策动蒙古一举进犯,你就全完了!”她有些得意地说:“即便太后肯出面力挽狂谰,你也大势已去,难以翻身了。” 他的脸微微有些变色,她的话,如此透彻,他始料未及。 她的心机,如此之深,他也始料未及。 他终于彻底绝望了,他如此看重她,她却如此盘算他,她不是他的清扬,从来都不是!  “哈哈,哈哈!”他一朝顿悟,仰天大笑,尽掩了自己的失落。 “你笑什么?!”他的笑声激怒了她,她尖刻地说:“文浩混帐,坏我一盘好棋!否则你哭都哭不出!” “贱人!”他闻言,极度伤心和愤怒,拼尽全身力气,反手就是一耳光掴过去,将她扇到地上,滚出好远。 他连看她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了,拔腿便走,冷冷地抛下一句:“打入天牢!” 她从地上虚弱地爬起来,嘴角淌着血。他下手这样重,她却不知道痛。因为此刻心里的痛,已经让她彻底麻木。他远去的背影,在她的泪光里旋转,她贪婪地盯着那背影,连呼吸都为之让位,因为她知道,能看见他,已成为将来的奢望,她不会再有将来,看一眼,便少一眼。  可是又有谁能明白他此刻的心痛? 绝望、愤怒、嫉妒、痛恨,还有无法掩藏的失落和伤心。 他最爱的是她,最残忍的也是她,为什么她要背叛他,他想不通。尽管他知道,爱情是没有理由的,可他做了那么多,竟然还是没有感动她。她掩藏得如此之深,处心积虑布置得如此巧妙,虚情假意演绎得如此真实,让他感到深深的寒意, 昨夜的缠绵,似乎还在眼前,而梦醒之后,是被欺骗后的羞辱。 他全部的爱,顷刻间变成刻骨的恨。 你敢辜负我,背叛我,竟还不觉羞愧,那么,我只能毁灭你! 叛逆当诛!  清晨的归真寺。 大殿上,弟子已经开始进行晨间打扫,菩萨脚下,案台已经擦拭完毕,僧人拧干帕子,正要离去,忽然听见轻微的一声“吧嗒”,他好奇地一看,案台上落下一滴水。他纳闷地嘀咕了一句:“才擦过的,哪来的水啊?”伸手正要去擦,“吧嗒”一声,又是一滴水。他猛然间心里一跌,缓缓地抬起头来,惊惧万分地发现—— 他“啊——”的一声惨叫,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大殿。  “师尊,方丈,不得了了——”他一把撞开禅房的门,脸色发白。 “一惊一乍地搞什么?!”戒身呵斥他。 “大殿,大殿……”僧人手指大殿,结结巴巴。 空灵缓缓起身,走向大殿,戒身紧随其后。  大殿上,金身佛祖,面上两行清泪,从眼中淌出,滴落在案台上。 空灵沉默良久,说:“去把我的禅杖拿来。” “不好了,不好了……”又一个僧人跑过来。 戒身面现愠色:“又怎么了?” “宫里来人说,梵音师叔祖,预谋造反,供认不讳,被打入天牢了!” 戒身登时呆住了,金身佛祖流泪,难道是为这事么?难道,梵音此劫,真的躲不过了么?他心里,尖锐地疼痛。 空灵却并不惊讶,淡淡地问:“消息可靠么?” “是沈妈托人来报的信。” “她自己全部亲口承认了么?”空灵仍旧是不急不忙地问。 “是。” 空灵这才一摆手:“知道了,下去吧。” 戒身愣了愣,师父这是什么意思?不去救人么? 空灵也不说话,依旧慢慢地往大殿走去。 “我可否马上进宫面圣?”戒身小心地问。 “面圣干什么?”空灵淡然问道。 戒身沉声道:“梵音是不会造反的。” “她既然已经亲口承认了,必然有她的理由。”空灵停住脚步,口气颇为严厉地说:“你不要多事,她自然有自己的安排。”  空灵执起禅杖,对戒身说:“跪下!” 戒身跪下。 空灵徐徐道:“戒身,这根禅杖代表师父,见杖如见为师,对你是这样,对梵音也是这样。今日,为师将此杖交给你,他日为梵音重开山门的重担就交给你了,请你替为师向她三叩首,就说佛门以慈悲为怀,为师没有负天下苍生,却有负于她,三叩首以谢她深明大义。她若以身殉国,必接回归真寺,以寺内最高规格,葬于后山塔林。” “师父……”戒身想问什么,还没开口,就被空灵堵了回去:“下去吧,将门掩上,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许进入大殿。” 戒身不敢多问,只好狐疑地看了师父一眼,执了禅杖,退了下去。 空灵缓缓坐上佛祖对面的蒲团,整好衣冠,静静地闭上了眼。 我佛慈悲,弟子愚鲁,尚知清泪为梵音而流,千古奇冤,皆由其一人承担。十七年悉心教导,不辱使命,菩萨有灵,当感念梵音一片赤诚之心,免我社稷动乱,渡我百姓危难。 佛祖在上,弟子完成使命,魂归西天,叩复我佛。 生而已矣,死亦遗憾,亏欠爱徒梵音甚多,业债既成,唯一希望,将弟子宿世所积阴德,尽赐于她,愿其来生来世,无病无灾,无忧无惧—— 阿弥陀佛——  潮湿阴冷的天牢,清扬默默地靠在墙角。 一盏白色的灯笼,飘然而至。 “清扬——” 那是谁在唤她? 她侧目过去,匆忙起身:“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太后一怔,眼圈发红:“缘何我们这般生疏了?” “清扬犯下死罪,封号被削,带罪之身,不敢冒犯娘娘。”她低声道。 “你过来,”太后叫她,隔着牢栏,伸手去抚摸她,伤心地说:“孩子,你怎么成了这样?” 她沉默着没有回答。 “你为何总要代人受过?”太后忽然感叹。 清扬一惊,有些慌乱起来:“不是的。” “是的,”太后轻轻地笑了,泪水却滑落下来:“因为你是清扬啊——” “太后——”清扬阻止她。 “叫我母后。”太后坚持。 “母后,您不要再说了。”她不想继续。 “是有人要谋反,但不是你。”太后低声道:“让我来猜一猜,谋反的人,也许是文浩吧?” 她的脸瞬间煞白,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这里没有别人了。”太后伤感地说:“你是个傻孩子,却也是个痴心人。你这样做,归根结底,还是不想授人以口实,坏社稷的根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文举,最终,却是要死在他手里,你,真的甘心么?” “我愿意。”她垂下眼帘,不让太后看见自己眼里的泪光,以此掩盖自己的伤心。 “知道么?”太后轻轻抬起她的脸,柔声道:“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初干涉你们的婚事,你才应该是真正的皇后!” “母后……”她的泪水从苍白的脸上滑落下来:“求求你……” 太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的苦心,我怎能辜负?你不想他们手足相残,我又何尝愿意?可是,再怎么样,该死的人也不应该是你啊——”太后急切地说:“你可以认命,我不甘心,我要动用太后玉玺,保你性命。” “不要,母后,你这样,只会让你们母子已然紧张的情份雪上加霜,求求您,不要试图为我做什么,清扬就是去了,也会安心。”她仍旧是阻止她。 事到临头,她还在为别人考虑,太后想想就觉得心酸,虽然心又不甘,却也别无他法,面对清扬可以预见的下场,想到她的委屈,万分不舍,忍不住恸哭起来:“母后已经老了,再也经受不起这样的生离死别了。” “我身负罪孽而来,只能以生身性命,换太平盛世。”清扬平静地回答:“兴许从我一出生,命运就已经注定。风清扬啊,风清扬,风过无痕,清冽悠扬。” 太后诧异地望着她,不知她为何这样说,心头更加酸楚。 “母后,您再答应我一件事情好么?”清扬替她擦去泪水。 太后点点头。 “制造机会让我跟陈光安当堂对质,”清扬冷静地说:“我要揭穿他的野心,还要……” 太后一愣,她想干什么?在文举面前揭穿陈光安,可是,文举会相信她么?只怕适得其反。想到这里,便决然地摇摇头。 “母后,我想了很久了,即使造反一事尘埃落定,陈光安也是一个隐患,以他的蒙蔽之术,以文举对他的信任,长此下去,必生祸端,你就答应了我吧,”她殷切地企求道:“这是我可以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太后犹豫了很久,才抬起头来,徐徐道:“好吧,我答应你。” 我怎么能拒绝你,这是你,可以为举儿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 太后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天牢,一步三回头。 清扬微笑着向她挥手,白色的身影渐渐隐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太后的泪水静静地淌下来,悲哀,从来都使人在无声中断肠。  林府大门口,林大人刚刚上轿出门,一个布衣妇人走上前,递给门丁一个紫玉手镯:“请交给林夫人。” 林夫人接过紫玉手镯,又惊又喜:“快快请进!” 一路小跑,从后院到前庭,因为激动,声音都开始发抖:“沈妈——” “沈妈!”林夫人一把抱住那个布衣妇人,止不住泪流满面:“你可舍得回来了,这些年,你都到哪里去了,过得好不好?我好想你啊!” “柔儿,我也想你啊,”沈妈含泪道:“其实我一直都离你们不远。” 林夫人瞪大了眼睛。 沈妈轻声道:“进屋再说吧。” 林夫人点点头,将她带进内室。  “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林夫人问。 “我不能耽误太久,呆会就走。”沈妈语气沉重。 “你到底要去哪里啊?”林夫人奇怪:“非走不可么?” “是的。”沈妈心事重重。 “我真想留你在府里颐养天年,”林夫人有些伤感:“不走可以么?” “不行的,我出宫时间不能太长。”沈妈显然有些着急。 林夫人更奇怪了:“宫里?你什么时候进了宫了?” “说来话长啊,”沈妈叹了口气,说:“我今天就是来告诉你这件事的。” 沈妈意味深长地看了林夫人一眼,缓缓道:“我要告诉你的是,有一件事,我骗了你二十年。”她说:“二十年前,你在白州城郊生下的那个孩子,并没有死。这些年,我一直跟她在一起。” 林夫人一愣,终于明白,当年沈妈为何执意要走,原来是放心不下那个孩子,她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来:“她还活着?她在哪里?她还好么?带我去见她!”她激动地说:“她长成什么样子了?让我看看她吧——” “她很美,长得有七分象你。”沈妈轻声回答。 林夫人嘴唇禁不住颤抖起来,眼睛里满含泪花,突然笑了:“真的么?她没死!要是她爹爹知道,该有多高兴啊——” “爹爹?”这下轮到沈妈奇怪了。 林夫人便把当年的误会详细地告诉了沈妈。 沈妈万万没有想到,清扬的亲爹,不是什么山贼土匪,而是堂堂的安国侯王。她百感交集,似乎看到了希望,清扬有救了!可是,要从皇上刀下救人,谈何容易啊—— “她在哪里?”林夫人急切地问道:“她应该回到侯王府去!” “她恐怕回不了侯王府了。”沈妈又叹一声,愁云重又涌上眉头。 “怎么了?”林夫人紧张地问,心里七上八下。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想请你去求求林大人,求求皇后,尽一切能力救她,如今,可以求的,应该还可以加上安国侯,但是,事情也不一定成,”沈妈顿了顿,似乎怕吓着林夫人,慢慢地说:“因为,她是钦犯,犯下的是死罪。” “钦犯!死罪!”林夫人一听,如五雷轰顶,险些昏倒。 “不可能的,她到底做了什么?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成为钦犯?!怎么会犯下死罪?!”林夫人慌了神,泪如泉涌,她拼命摇头,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你骗我的!你骗我的……” “我没有骗你,她现在就在天牢里!不日就要问斩!”沈妈急切地说:“你不能慌,你一定要振作,一定要救她!” 这句话提醒了林夫人,她忽然间止住了哭泣,呆立片刻,猛地便向外冲去。 “你去哪里?”沈妈拦住她。 “安国侯王府!”林夫人说着急切地就要往外走。 “你知道她是谁么?”沈妈忽然问。 林夫人一怔,是啊,我真是糊涂了,连最重要的都忘记问了,不知道她的名字,怎么跟侯爷说,她匆匆回头,问:“她叫什么名字?” 沈妈凄然一笑,缓缓道:“风——清——扬——”  风——清——扬—— 清妃娘娘——风清扬! 那个美丽而圣洁的女孩,原来竟是我的女儿! 林夫人静静地站在那里,往事象图片,一幕幕涌现…… 归真寺大殿,初次见面,那襟衣雪白的绝色女子,只留下了一个优美的侧影,轻轻地来,悄悄地走,无声无痕,象一阵风。 再次见面,仍是归真寺大殿,她曾用那样一双波光流转,幽深含蓄的眼睛,望向她们,那潇洒的一抛卦,原是深情一片,挥手之间,已将自己的幸福转嫁给妹妹们。 第三次见面,圣水洗金睛,归真寺操场举寺惊艳,她微微侧头,对林夫人回首嫣然一笑,那亲切的感觉,始终留在心头。 第四次相见,已在皇宫,皇后生日,林夫人感觉,她的眼光,跟着自己移动,依稀竟现水样的雾气。 第五次,皇上特旨,林夫人和淳王妃进宫探视皇后,林夫人险些在假山上跌倒,她不知从那里就冒了出来,一脸关切和紧张。应了皇上的圣谕,她们母女四人有始以来一同进膳。这对于她,是多么难得的机会,也是林夫人跟她,最近距离的接触。 我的女儿啊,我可怜的女儿啊—— 你如此善良,老天怎么忍心,让你承受这么多的不幸? 林夫人再一次泪湿衣襟,为女儿不值,为女儿悲哀,为女儿心痛。   第六十八章 保手足清妃一应俱全 文浩静静地坐在书房里,这两天来发生的一切太出乎意料,他实在摸不出头绪。 可是,清扬被打入天牢的消息传来,他被震惊了。 密函,龙袍,居然都出现在明禧宫里,造反,居然被清扬亲口承认。 他有如万箭穿心,就象被放在骄阳下炙烤,就象被放在烈火上焚烧。 该死的是他,不该是清扬!  “王爷!”幽静轻轻地走进来。 文浩连忙侧过脸去,用手一抹,拭去脸上的泪痕。 幽静也侧过脸去,只当作没有看见,缓步走到窗前,低声问道:“王爷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他无言。 “王爷不想知道密函和龙袍为何会到了明禧宫里,而清扬,又为何成了造反之人?”幽静依旧侧着脸,没有看文浩。 他犹豫了一阵,不确定地问:“是你栽赃的,是你陷害的?” 幽静摇摇头:“是清扬要我这么做的。” “清扬要你怎么做,你便怎么做?”他怀疑。 “当然,我没有理由怀疑她,也没有理由不相信她,她对我那样好,”幽静徐徐道:“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清扬,是我的亲姐姐,她没有理由害我。” 文浩一惊,望向妻子,他没有想到,她们已经相认,而且瞒着他,攻守同盟这么久。他开始相信,这的确,是清扬的主意,是的,妻子没有这样的胆识,也没有这样的谋略。 “那密函和龙袍……”他问。 “是我发现的,按照清扬的吩咐送进宫的。”还没等他说完,她就回答了。 “你是如何发现的?”他问。 “我无意中发现了密室的开关。”她的脸有些红:“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他心里一动,她,全都知道了么? 她红着脸,低头回答道:“你出征的时候。” “你全都知道了啊?!”他幽幽地叹了一句:“对不起——” 她诧异地抬起头来,她以为,丈夫会责怪她,毕竟,是她未经允许,私窥他的秘密,乱动别人的东西是不礼貌的行为,这也正是她羞愧的原因。可是,丈夫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反而因为心恋清扬的原因向她道歉。 她不仅仅是感动,更多的是感叹,清扬没有说错,丈夫,实在是一个多情和心软的人,他,不适合当皇帝,也,当不了皇帝。 “幽静,我……”他欲言又止,不知该说什么,他既不想否认对清扬的爱,也不想伤害妻子,更不想欺骗妻子。 “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如果没有我,或者,清扬会嫁给你,你们一定会很幸福的。”她垂首道,声音很低很低。 他心里忽然轻轻一颤,微微有些酸痛起来,幸福,难道妻子给予他的,不是幸福么?她的话,令他更加愧疚,望着妻子的后脑勺,他猛地心酸,她此刻该有多难过啊,她竟然不敢看他。 “幽静……”他伸手扳她的肩膀,她反身过来,却仍旧不肯抬头。他又伸手去抚她的脸,却抚上了一手的泪花,他忽然间心伤:“你不要哭,要我怎么做都行。” 她静静地偎依过来,环着他的腰,抽泣。 “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过要伤害你的。”他喃喃道。 “我知道。”她哭出了声:“我不在乎,只要你还是我丈夫,只要你还陪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在乎。” “我向你保证,以后都不会这样了。”他说,耳边又想起清扬的话“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不爱你,我爱的人,一直都是文举。我在归真寺的桃林里,等了他整整八年。”是的,清扬的爱情,是文举的,不是他的;他的爱情,只有妻子,清扬可以不爱他,妻子却不能没有他。 他轻轻地拭去妻子脸上的泪,柔声道:“都过去了,你要放宽心。” 她闻言抬起头来,仰起满是泪光的脸:“可她现在在天牢里,你也见死不救吗?” “我犯下的过错,应该自己承担。”他沉重地说,紧紧地搂住妻子:“如果我走了,你一定要带好儿子。” 她瞪大了双眼,惊恐地问:“你要干什么?” “去自首。”他镇定地说。 “不要!”她低低地哀号一声:“不要——” “我不去,清扬就得死,”他默然道:“丈夫和姐姐,你注定要失去一个。” 她双手捂住脸,痛哭失声:“不要——” 她不能失去丈夫,因为她太爱他, 可她也不能失去姐姐,因为姐姐给予她太多,她却未及回报一丁点。 而她,也没有可以选择的权利,可以选择的,只有丈夫和姐姐,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放弃自己,成全他人。  “你,还爱她,是么?”她轻声问,以为丈夫是因为爱清扬而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文浩浅浅的笑容浮上来:“你呀,”旋即又严肃起来:“这不是爱不爱的问题,而是责任,我一个大男人,不能这样自私,为了保全自己的幸福,让一个女人替自己背罪。” 她的眼泪再一次滑落,清扬,真是太了解他了。她缓缓地将手伸进袖筒,拿出一封信来:“这是清扬要我交给你的最后一封信。” 他意外地看着妻子,接过了这封信。  “文浩,”熟悉的笔迹落入眼帘,他的心,抽搐。 “密函和龙袍都通过幽静送到了我这里,皇上已对你的行动起疑,我想你也是一念之差,事过境迁一定会后悔。从来手足相残,都是人间惨事,皇权相争,更是生灵涂炭。你虽仁慈厚爱,却难驾御众臣。皇上虽年轻气盛,却也有治国之材。内忧外患,牵一发而动全身,局势纷杂,不是你所能掌控。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能见势收手,也不失良策。 子曰:成事不说,逐事不谏,既往不咎。我既已承担此事,你大可安心。万一出现意外,切记缄默以对,我自有办法。日后行事,必三思而后行。 最后需要托付的,是我的妹妹幽静,性情柔弱,无事风雨,请务必看在知己一场,好生待她。” 落款还是“清扬。” 他呆呆地拿着信笺,仿佛又听见清扬的话语,从远处飘近,渐渐清晰: “你不是说喜欢我,可以为我做任何事吗?!现在就可以证明给我看,娶她,并且好好待她。” “走吧,记住你答应我的事情。” 文浩的泪水夺眶而出,颤抖着声音问:“她什么时候交给你的?” “昨夜来取龙袍的时候。”幽静回答。 他瘫软了下来,痛苦地抱紧了自己的头。 清扬啊,清扬—— 你或者已经料到了事情的结果,你是如此聪明,知道我容易受困于情,知道我放不下妻子,放不下儿子,放不下兄弟之情,放不下母子亲情,也放不下你,所以,在我还没有做出选择之前,你就先行选择了舍弃自己! 你已经自己做出了选择,你是为了我,也是为了幽静,更是为了文举,为了天下苍生,决意一肩承担,用自己的生命做为交换。 你选择舍弃自己,成全了所有的人—— 你为什么不让我选择? 你何尝给过我选择的机会?! 你让我这一世,该如何来原谅自己啊——  他纵有成为一代明君的抱负,此刻,却只能做一个懦夫。 是清扬,给了他一个回头的机会。 也是清扬,让他一世负罪。  安国侯王府。 杜可为亲自迎接林夫人进门,上座。 “夫人,真是难得。”杜可为亲手递上香茶。 林夫人心急,张口便直奔主题:“侯爷救命!” 杜可为一愣,笑道:“救谁呀?” 林夫人冲口而出:“清妃娘娘!” 杜可为微微有些诧异,林夫人为救清妃而来?不对呀,清妃跟她是什么关系,清妃跟皇后,可是势不两立的,而皇后,才是林夫人嫡亲的女儿啊—— 如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清妃造反,犯下的可是滔天大罪—— 他悠然一笑,端起茶来,小抿一口:“夫人,您大概搞错了吧?” “请你救救清妃娘娘!”林夫人嘴唇颤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不慌不忙,再喝一口茶。心里飞速揣想,她真是为救清妃而来,到底为什么呢?要知道,林夫人,毕竟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居家贤妇,甚至还有些柔弱。而他虽然喜欢清妃,对清妃有好感,可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何苦费心费力呢,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陈光安那里,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更何况,造反是死罪,皇上要清妃死,他又如何说得上话。 抬眼一看,林夫人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他歉意一笑,说:“夫人,小侯能力有限,恐怕要令夫人失望了。” 她的心往下一沉,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渐渐地涌出眼底。 杜可为虽然不知林夫人为何如此伤心,但见她如此模样,深感不忍,于是低声劝慰道:“或者,还可以想想别的办法?!” 林夫人听出了他的敷衍,哭诉道:“就算你不肯出手,我也不会放弃。” “夫人,你这又是何苦?圣意已决,谁人能救啊?”杜可为进她如此固执,怕她一时激动,反而引祸上身。 林夫人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忽然站了起来,提高了声音,激动地说:“你一定要救她,因为,她是你的女儿!清妃娘娘是你的女儿!” “啪!”的一声脆响,杜可为手中的茶杯应声落地。  他直直地望着林夫人,脸上表情复杂多变,因为极其意外,声音都变了调:“你说,什么——” “风清扬,是我们的女儿。”林夫人清晰地说。 “这怎么可能?”他虚无地说:“你不是说她生下来就死了么?” “我也一直都以为,她生下来就死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真相。”林夫人冲门外喊一声:“沈妈——” 应声而入一个精瘦的妇人。 “她是我的奶娘,也是我二十年前在白州城郊生下清扬时唯一的知情者。”林夫人说:“有什么疑问,你都可以问她。” 杜可为一看,眼都直了,他曾在归真寺里见过她,也曾在明禧宫里见过她,只道她是清扬的贴身老妈子,却不知道她还有这样的一种身份。她,竟是林夫人的奶妈! 沈妈缓缓开口,将二十年,被遗忘的时光一一再现。 杜可为终于明白了一切。 清扬,的的确确,是他的女儿,二十年来,他却从不知道她的存在。 上天是仁厚的,原以为要孤独终老的他得到了一个从天而降的女儿。 上天也是残忍的,父女本可相认,却是要面对这样的一种生离死别的情形。 他吃吃地笑起来,清扬是我的女儿,我有一个这样优秀的女儿! 旋即又黯然,她要死了,她就要死了!我的女儿,难道就这样没了?!  他缓缓地站起身,沉声道:“请先祖免死金牌,换侯王朝装,佩御赐宝剑,我要进宫面圣。” 回过头,坚定地对着林夫人说:“我不会让她死的。” 林夫人的眼里,沈妈的眼里,闪现出希望。  安国侯杜家,有太祖皇帝所赐三代免死金牌。太祖皇帝有旨:“杜家忠良,开国有功,三代后人,死罪可免,活罪不罚。” 杜可为要用免死金牌,换女儿一命。 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即使他从来都不曾拥有过她,他也不能失去她。 作为爹爹,他亏欠她太多。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失去她,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 林夫人出了杜府,上了马车,忽然说:“去通知淳王妃,即刻与我一同进宫觐见皇后!” 安国侯一人求情,势单力薄。 我要倾尽全力,救下清扬。  正阳殿。 太后正在问皇帝:“清妃你打算怎么处置?” “你想为她求情?”皇上言辞尖锐刻薄,一把将她堵了回去:“这么多年,也看不出你对谁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啊——” 太后默然了,清扬说得对,举儿对我,依然是成见太深,贸然开口求情,只能事与愿违,若要强硬请出太后玉玺,只怕母子从此翻脸。 “什么也不要说了,按国家律法办。”皇上的话,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举儿你误会了,娘不是来为她求情的,”太后想了想,无奈地放弃了清扬说情的想法,退而求其次:“娘只是想提醒你,清妃要在造反,在朝堂之中,恐怕还有内线吧?” 皇上眼睛一斜,犀利的眼光刺过来,让太后不寒而栗。 太后依旧镇定地说:“这个内线,恐怕权限还不小。” “什么意思?”皇上阴冷地问。 太后说:“我听说,皇上御赐的虎符,陈光安曾私下里交给清妃使用过。” 皇上冷笑一声。 “不如让他们当场对质,看看到底有什么瓜葛!”太后深知,儿子本来就多疑,由于清扬的背叛,文举现在,已经是草木皆兵,谁都不相信了。 皇上的嘴角牵起一丝叵测的微笑:“好,看看还有什么好戏。” “娘可否一同观看?”太后浅笑,意味深长。 皇上爽快答应:“好!”阴云渐渐堆上面庞,太后,好阴险,好诡异啊,而我,又比她好到那里去?他突然无奈而悲哀地意识到,我们再怎么相互排斥,到底还是母子,就连坏透了的样子,都如此相似。  “太后、皇上,归真寺住持戒身大事求见。” “宣——” “你大概也是来替清妃求情的吧?”皇上揶揄道。 黑脸的戒身面无表情:“小僧是来报丧的。” “皇家寺院又哪位长老辞世了?”举儿怎么越来越刻薄了,太后眉头一皱,轻声问。 “我师父空灵大师。”戒身回答,面上并没有显露什么特别哀伤的表情。 “哦。”皇上淡淡地应了一声:“那就照规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戒身略微一抬头,看见了皇上一副漠然处之的脸。从皇上的口气里,可以看出,皇上已经对清扬没有了任何感情,不然,对于一代高僧空灵的葬礼,绝不会如此冷漠和随意。他终于明白,清扬,这次必死无疑。 他再一次将充满恨意的眼神投向皇上,狠狠地捏紧了袖中的拳头。 此刻,太后却向戒身的身影投来忧虑的一瞥。 空灵圆寂了,那清扬知道了,该如何接受?她现在身在天牢,岂不是连师父的葬礼都不能参加,这要她,情何以堪啊—— 举儿,已然与皇家寺院归真寺结怨,看戒身的神情,分明已经是恨入骨髓,要是清扬知道,该有多么担心啊—— 太后轻声问:“后事都安排好了么?” 戒身面无表情地回答:“都已安排妥当,只请皇上恩准仪仗了。” 皇上瞟了一眼公公呈上来的仪仗安排,摆摆手,连接过来看看的意思都没有,淡淡地说:“准了。” 倒是太后,接过去仔细地看了一下,沉吟片刻问道:“空灵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戒身感激地看了太后一眼,缓缓道:“师父的确有一个心愿未了,请皇上、太后成全。” 太后点点头,示意他说。 戒身说:“小师妹梵音虽犯下不赦之罪,但终归是归真寺的弟子,师父从小对她宠爱有加,托付身后之事时,特意提及,请皇上、太后看在空灵操持一生,任劳任怨的薄面上,准梵音身故后回寺安葬。” “准了。”皇上漠然道:“退下吧。” 戒身转身间,眼眶已经湿润。 事情已无回旋的余地,他心痛,在清扬十九岁的生命里,没有欢乐,没有真爱,没有他所期许的幸福,师父将她作为一枚棋子,而她,也甘为一枚棋子,但他,戒身,却有太多太多的不甘心—— 他恨恨地将泪水咽进肚子里,牙关紧紧一咬,他,不甘心!太不甘心!  第六十九章 宫中忽晓仇人是至亲 “娘,您怎么来了?”皇后见到行色匆匆的林夫人,颇有些意外。 “等会你姐姐也会来。”林夫人说完这句话,便坐在一边出神。 皇后望着神色凝重的母亲,不禁有些忐忑起来。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是神色,看来,此事非同小可。 不多时,淳王妃匆匆进了集粹宫。  “你们都来了,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们。”林夫人缓缓开口,神色依然严肃。 姐妹俩同时抬起头来,望向母亲。 “你们一定要竭尽全力营救清扬,”林夫人顿了顿,沉声道:“因为,她是你们的亲姐姐。” 地上静得连掉下一根针都听得见。 这句话,象炸雷一般在幽香的耳朵边敲响,以至于母亲后面说的前尘往事,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脑袋里就象有一只苍蝇,嗡嗡地叫着,只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徘徊,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清晰: 她是你姐姐! 风清扬是你的亲姐姐! 她忽然惨叫一声,抱住了头:“不——” 不,她不是我姐姐,风清扬不会是我的姐姐! 她是我的仇人,我几欲置她于死地! 她不可能是我的姐姐! 她怎么可以是我的姐姐?!  林夫人默然地望着幽香。 她太了解自己的女儿了,一生都不肯屈就于人下,处处争强好胜,当了皇后亦不知足。对皇帝的宠妃清扬,不论人家怎么示好,她从来都是明里打压,暗地里使绊子,一刻也不曾消停。如今忽然告诉她,清扬是她的亲姐姐,这一下要她如何接受? 林夫人沉沉地叹了口气,幽香,纵然同她爹爹一样,是一个利欲熏心的人,但本质上,她还是维护家人的,她再丧心病狂,也断然不会拿自己的手足开刀。更何况,清扬曾那样用心地帮过她。女儿,还需要时间来接受这个现实。 转过头来,林夫人将眼光投向幽静,却正好,迎上幽静坦然的目光。 林夫人踌躇片刻,欲开口解释:“静儿,娘过去的事不该瞒你们,可是,娘也是刚刚才知道,你姐姐还活在人世……” “不要说了,我早就知道了。”幽静轻声打断母亲的话,柔声道:“那不是您的错。” 林夫人的泪一涌而出,紧紧地抓住了女儿的手。幽静善解人意地搂住了母亲的肩膀,安慰地拍了拍她。  不知何时,幽香抬起头来,正好看见这一幕,不禁悲从中来:“你们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愤恨地瞪了母亲和姐姐一眼,我就这么不可信任,你们独独要瞒着我?你们要是早点告诉我,事情也不至于到这步田地。 幽静明显地往母亲怀里缩了缩,畏惧地看了妹妹一眼,细声解释道:“我答应了清扬的,不告诉任何人!” “你给我闭嘴!”幽香厉声道:“早告诉我就不会死人了!”末了又嘟嚷一句:“从小就蠢,不可救药。” 林夫人一听这话,忽然心生疑惑,问道:“早告诉你就不会死人了?你又做了什么?对清扬做了什么?” 幽香猛地被母亲戳中心思,脸一红,掩饰着没好气地说:“我能做什么?你们早说,我好早帮她,这下好了,什么都迟了!”复又转向姐姐,仍旧是气冲冲地问:“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幽静显然被妹妹的气势汹汹给吓坏了,她张口结舌道:“其实,其实,那龙袍,是,是文浩私造的……” 幽香的脑袋里“嗡”地一响,事情竟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样,清扬原来是替文浩顶罪!顷刻间,全身的血都往上涌,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清扬,原来不止是倾尽全力给予她所有,同样,她也用生命在护佑幽静!在真相中,幽香禁不住浑身战抖,惭愧、悔恨、自责,重重地包围了她。她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无名的火直往上涌,无处突破,就要将她焚毁。她狠狠地抓起桌上的花瓶,猛地对地上一砸,又一个箭步冲到床前,将帐幔一阵狂乱撕扯,执起床上的玉如意,掼到地上,再狠狠地踩…… 面对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林夫人和幽静目瞪口呆! “香儿,不要这样……”林夫人试图去拉她,却被她一把推开,幽香红着眼睛,对母亲吼道:“走开!都怪你!你要是贞洁烈女,就该去死!” 林夫人当场愣住,身子晃了晃,就要晕倒。 幽静慌忙扶住母亲,责怪妹妹:“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 “我就要这样说话!什么都瞒着我,你当我是谁?!蠢货!”幽香愤怒之下,歇斯底里,口不择言。 没有什么能形容她此刻的心情,在所有的情绪里,只要一个字,就可以令她爆炸。 恨!她好恨啊—— 恨母亲,在这个时候告诉她实情。让她在毫无思想准备中要将一个恨之入骨的人顷刻间变成至亲的人,谁想过她的感受?要她如何接受?她刚刚还在为自己亲手将清扬这个眼中钉打入地狱,却被告之这个人是最不该死的,而且还必须倾尽全力去救她。机关算尽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恨姐姐,竟把她当外人,将弥天大罪和手足真相隐瞒她那样久,将她陷入这不仁不义的境地。她要如何做?她又能怎样做?救清扬,势必要检举淳王,保幽静,势必牺牲清扬!姐姐啊,姐姐,一时糊涂,却让她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恨清扬,只把真相告诉幽静而不是她。为什么偏偏就不能告诉她?!如果早知道,她或者,就不会采取那样的卑鄙手段,至少,她不会让清扬去死! 然而她更恨的,还是自己。我怎么会这么失败?!清扬不信任我也就算了,毕竟我的所作所为让她不齿,可是,姐姐幽静也如此不信任我,什么都不告诉我,我真的做人就这么失败?!在她们心里,我究竟有多卑劣?! 这一刻,她真正感到了自己的孤立,望着满地的碎片、满目的狼籍,还有幽静畏缩的样子、母亲满脸的泪痕,她感到无限苍凉,我处心积虑纵然是为了自己,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她们都是我的亲人,为何不能理解我,为何对我如此敬而远之?我真的,真的,就那么不堪么? 她呆呆地看着抱成一团的母亲和姐姐,悲怆地长呼一声:“娘啊——” 林夫人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泪流满面地抱住了她,轻声道:“香儿,娘不是故意的……” 幽香在母亲的怀里放声大哭,母亲还对她感到愧疚,她还能说什么啊?她能告诉母亲,是她亲手将清扬推下悬崖,而她,对于搭救清扬也无计可施。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 好不容易等幽香平复下来,幽静期期艾艾地问了一句:“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幽香低头沉吟了片刻,缓缓道:“只能找太后试试看了。”  庄和宫,太后正在后院里修剪花草。如今,她也只能寄情于花草,两耳不闻窗外事。宫中数十年的生活,看过了太多的悲欢离合,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她真的累了,也真的老了,经不起了。 “太后,皇后、淳王妃、林夫人求见。”宫女来报。 太后一愣,她们母女三人同来?!她略微一想,似乎猜到了她们的来意,嘴角掠过一丝浅薄的笑意,隐含着些许的苦涩。  “你们母女三人到我这里,所为何事啊?”太后问,眼光轻轻一瞥,看见了母女三人均红肿的眼睛。 “请太后向皇上求情,免清妃娘娘一死。”三人跪下。 “哦,”太后佯装诧异:“该来求情的,好象不应该是你们啊?” 三人缄默。 太后又问:“为什么不直接去求皇上,而要来找我?” “赐座!”她招呼道:“皇后,你过来。” 皇后挨着她坐下,太后轻声道:“是你的主意罢?” 皇后低着头回答:“是的。” “为什么想到找我?”太后颇有兴趣地问。 皇后迟疑片刻,老实回答:“因为只有您才说得上话,而且,您喜欢清妃。” 太后笑了:“我也喜欢你,因为你够聪明。”复又补上一句:“不然,也不会立你为后。” 皇后脸一红,面色踟躇起来。她实在搞不懂,太后这话,是赞赏,还是讽刺。 “清妃死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太后仍旧小声跟她说:“为何反来求情,是为了故做姿态么?” “不!”皇后急忙声辩,正欲解释,看林夫人一眼,又闭上了嘴。她还是有顾虑的,毕竟此事,关系到母亲的名节、林家的声望。 “那,总有些什么,是我应该知道的罢?”太后不急不忙,从母女三人踏进庄和宫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今天,她可以印证自己长久以来的猜想。 林夫人离座跪下:“其禀太后,清妃娘娘是我亲生的女儿,是皇后和淳王妃同母异父的姐姐。” 不消多时,太后就知道了清扬的身世。是的,身世是曲折,但也跟她先前的猜想差不了多远。只是,安国侯是清扬的生父,大大出乎她的预料。这件事,依杜可为的性格,绝不会坐视不理。而文举的性格,也是开弓没有回头的箭。两人生死之交,一旦交恶,后果不堪设想,更何况,杜可为掌管的,可是皇上的亲兵啊。在君王与亲情之间,杜可为将做怎样的选择?纵使安国侯世代忠良,可清扬,也是杜可为唯一的骨血,人啊,不到紧要关头,什么都不能定论。 太后不禁又凭添了许多忧虑。她无奈地意识到,这其中能做缓解的,还是只有清扬啊。 “你知道这件事情传出去,会对你有多大的影响吗?”太后轻声问林夫人。 林夫人回答:“面子总也大不过一条命,她终归是自己的孩子。” 面对这样朴实的一句话,太后一时无言。她素知林夫人的为人,一个柔弱女子为了救女儿不惜牺牲自己名节,多少令太后感到有些意外,在感叹她母爱无私的同时,也由衷地佩服她的勇气。太后不由得对林夫人肃然起敬。 “太后,臣妾也有事要奏。”幽静跪下。 “说吧。”太后猜想她无非也是要为清扬求情。 可是接下来,幽静说出的话,却出乎了每个人的意料。 幽静深吸一口气,徐徐开口:“起禀太后,我要检举造反之人!” 众人脸色皆变。 幽静继续说:“造反的不是别人,正是臣妾!” 众人大惊失色。 “臣妾罪该万死!请太后治罪!”幽静磕头不止。 太后在片刻的愕然之后,忽然悠然一笑:“姊妹之中,你最象你姐姐。”长吁一口气道:“救人情急,口出狂言,赦你无罪。” 幽静却一反常态,径直扑了过来:“臣妾认罪,只求一死!” “起来吧,”太后淡淡地说:“你若认罪,岂可不连累淳王?皇上若斩手足,又如何安告天下?你这样,岂不辜负了清扬的一片苦心?!” 一语既出,四下皆惊。林家母女三人终于明白,太后已经知道,造反的人是淳王,她并非不想救清扬,但为了社稷的稳定,只能牺牲清扬。而从太后的话中,分明可以体会到,清扬,同太后是有着某种默契的,她们似乎达成了某种协议,在共同地维护某些人、某些事。这样看来,清扬,必死无疑。 林夫人双手掩面,泪水无声地溢出指缝。 幽静呆呆地跪在地上,一脸凄然。 太后斜眼一瞥,皇后已然红了眼眶,是真情还是假意,一目了然,她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声,或许,皇后,真的如清扬所说,并不是一个无情之人。她顿了顿,说:“收拾一下吧,我带你们去见见她。”她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或许,这将是最后一面了。  潮湿阴暗的天牢,清扬呆呆地望着那尚可透下一丝光线的天窗,她已无所求,亦已无所惧,可是,她还有太多的东西放不下。 是文举,是香儿,是文浩,是幽静,是母亲,是师父,是师兄,是归真寺,还有太后…… “孩子……”那是谁在叫她,声音如此陌生而亲切,颤抖而带着哭腔。 她回头一看,是林夫人,眼巴巴地趴在木栏间隙,向她伸出手。旁边,是哭泣着的幽静,还有默然的皇后。不远处,站着太后。 “林夫人……”清扬故做淡然道:“非亲非故,怎敢劳夫人来探视。” 事到如今,她竟还装做无事一般,为母亲遮掩,众人无不为之动容,林夫人再也忍不住了,号哭道:“我是你娘啊,孩子,我是你亲娘啊——” “林夫人糊涂了,我是出生不祥的人,断然不是夫人的孩子。”清扬拒绝承认。 太后忽然插了一句:“你娘为了救你,已经承认了一切。”她实在是不忍见这样悲情的一幕,她也是一个做母亲的人,她知道,对于林夫人来说,名节也好,面子也罢,都抵不上清扬一声“娘亲”的呼唤。 清扬定定地望着母亲,泪水汹涌而下,她轻轻地走过去,悲伤地说:“何苦要这样呢?我的出生已经给你带来了痛苦,为何临死还要让你背负这样的压力,你以后,如何面对蜚短流长啊?” 林夫人含泪笑了:“你真是傻呢,娘不在乎。” “姐姐!”幽静泣不成声。 “静儿,以后你要好好照顾娘,跟文浩好好过日子。”清扬低声叮咛她,又望向一旁沉默的皇后,招手道:“香儿——” 皇后怯怯地走过来,低着头。 “香儿——”清扬抬手,抚过她的发。 皇后再也忍不住,泪水倏地地滚落,她挣脱了清扬的手,跑到一边,别过头去,怎么也不肯回头。她自觉,没有脸见清扬。 清扬轻声叹了口气,说:“再见也是徒增伤感,早些回去吧。”她深情款款地注视了她们一眼,眼光停在林夫人脸上,无限柔情地说道:“回去吧,娘——” 一声“娘”足以让林夫人肝肠寸断,她倚靠着木栏,无力地滑落在地,觉得灵魂都脱离了身体。宫女上前搀起她,正欲离去,她忽然回转过来,又趴在木栏上,伸出双臂,声嘶力竭地喊道:“让娘抱抱你,娘从来都没有抱过你,娘要抱抱你——” 清扬静静地偎依过去,将头靠进母亲的怀里。母亲身上的气息,温暖甜腻,这是从不曾有过的感觉,一生之中只要一次,对于清扬来说,已经足够。 抱紧了怀里的女儿,林夫人的心痛无以附加。 “你原本出身高贵,不应该是这样的命啊——”林夫人怆然道:“你是真正的金枝玉叶,你的爹,就是安国侯杜可为啊……” 原来,杜可为就是我的爹啊,清扬含着泪,轻轻地笑了,我不是出生不详啊,那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竟是我的爹爹。有娘如此,有爹如此,夫复何求?!  一步三回头,她们终于离去,皇后落在最后面。拐过弯,便见清扬不着了,从此,便是诀别。皇后在拐弯处,忽然停住了脚步,迟疑很久,终于还是回过头来。 清扬正望着她。 她在蒙蒙的泪光中,看见清扬对她比划了一个圆,然后做了一个咬的姿势。 烙饼,是烙饼,清扬还在提醒她,那是一个可以救命的符。是的,从此以后,她一步都不可以走错,因为,宫里再也不会有一个清扬,再也不会有一个可以随时准备为她承担一切罪责的姐姐。清扬不是傻瓜,她定然知道是自己设计陷害了她,可是,她却丝毫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临到末了,她还在为自己操心。 烙饼,烙饼!皇后一路浑浑噩噩地回了集粹宫,不吃不喝地坐在床上好半天,忽然开始抽自己的耳光,一下,一下,狠狠地抽,抽到两个脸颊都肿了,还没有停手的意思。 她不能失败,更不能允许自己失败。而清扬的存在,就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的失败。嫉妒成痴,因为偏执,她泯灭了良知。如果早知道清扬是自己的姐姐,她也许,不会这样狠毒,可是,她想要的太多,这就注定,她要毁灭别人。要使权利的颠峰唾手可得,这也就注定,她要失去更多。 皇上不喜欢她,太后不垂青她,而她又只生下了一个女儿,如今,清扬即将被处决,没有了清扬的帮助,就凭她,如何能再得到皇上的宠幸,对于未知的前路,她忐忑不安。 皇上会因为她是清扬的妹妹而迁怒于她吗? 她感到了深深的恐惧,自己难道犯下了一个无法弥补的大错误,不该除去清扬,她如果早知道真相,就一定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出卖了清扬也就毁灭了自己。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啊—— 她悔恨,自责,可是,一切都晚了——   第七十章 大殿之上手刃陈光安 送走林家母女三人,太后沉吟良久,还是决定起驾正阳殿。 举儿,当真这么绝情?事情,果真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了么? 清扬,一定要死么?如此善良宽厚的女孩,身世堪怜,却无怨无艾,想到这里,太后不由得感叹道:命似风中纷飞柳絮,身如乱世雨打飘萍。  出了正阳殿,戒身一路心情沉重,只听一个声音高叫着:“戒身大师!戒身大师!” 他闷闷地抬头,看见杜可为远远地迎上来。想到这是皇上的亲信,戒身有些迁怒的心理,根本没兴趣搭理他,面子上却又不好得罪他,诺诺地应了声,就要拔腿。杜可为一把拉住他,扯到僻静处,急切地问:“大师可是为了清扬的事面圣?圣上怎么说?” 戒身懒得理他,也不多话,只摇了摇头。 杜可为见戒身如此表情,知道不妙,显然急了:“皇上不改圣命?!” 戒身听出了他话里的关切,这才漠然地瞟了他一眼,冷冷道:“此事与侯爷无关,多谢侯爷关心。”话音未落,又要拔腿。 “大师不要走!”杜可为突然俯首:“请受小侯一拜!”说话间,已经屈膝拜下。 戒身大吃一惊,莫名其妙:“侯爷这是为何?” “抚育清扬十七年,小侯无以为报,一拜以示尊崇!”杜可为说。 戒身蒙了,一头雾水。 只听杜可为长叹一声道:“大师,小侯也是今日才得知,清扬,正是小侯亲生的女儿啊——” 一听此言,戒身不禁潸然泪下:“造孽啊——” “我正要去面见皇上,既然大师还没离宫,就同我一块去吧,路上我再于大师细说。”杜可为不由分说,拽了戒身直奔正阳殿。 一个是生身父亲,一个是师兄若父,两个人为了改变清扬的命运,不惜做最后的努力。  正阳殿上,皇上从奏折中抬起头来,一眼瞥见戒身,奇怪了:“大师怎么又回转了?” 杜可为拜下,朗声道:“是臣硬拉他来的。” “你又有何事?”皇上见到杜可为,声音明显和悦了些。 杜可为沉声回答:“臣为清妃娘娘而来。” 皇上的脸色马上多云转阴,不悦道:“这好象不是安国侯做人的风格吧?朕一直以为,安国侯不是多事之人。”忽而一笑:“杜兄,朕可不愿为了一个女人伤了兄弟之间的和气。清妃之事已有定论,勿再多言。”语调虽然平和,语气却甚是坚决,轻轻一下,就堵住了杜可为的嘴。 “清妃造反,确实该死。但臣愿用免死金牌,换她一命。”杜可为并没有因为皇上的话而退却。 皇上与杜可为在边关驻守八年,出生入死,深知杜可为的禀性,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人一个。对他,可不能用强权压制,皇上悠然一笑:“杜兄,免死金牌可是只有安国侯王府的直系亲属可用,并且只能是三代之内。侯爷是不是忘了,清妃并不是侯爷家眷,而侯爷本人,也是第二代,安国侯传人,第三代暂时还后继无人啊。”随后又重申道:“你若要认她做义女,也是不符合免死金牌使用条件的。” “她符合免死金牌的使用条件,”杜可为似乎早已料到皇上会这么说,不慌不忙地回答:“因为,清扬,是我的女儿,我杜可为的女儿!”言毕抬起头来,直视着皇上。 皇上顷刻间愣住,事情怎么变成了这样?观乎杜可为的神情,不像是撒谎,而杜可为的为人,也不是刁钻之徒,他更没有理由,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来这样大动干戈。可是,这样的消息,来得太突然,皇上明显没有任何思想准备。 皇上沉默良久,尴尬地一咳:“恩,这个,何人可以作证?” “我可以作证。”不知何时,太后立在了殿门一侧,她早就来了。 皇上的眉头皱了起来:“你们都知道了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来告诉朕?” 太后走上前来,道:“还是我来说罢。”一五一十地将林夫人带皇后和淳王妃相求,以及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 这才是清扬真正的身世,皇上陷入了沉思。 “皇上,清扬是可以使用免死金牌的,”杜可为还在地上苦求:“只要皇上免清扬一死,臣愿意即刻上缴免死金牌。” 皇上依然不语。 杜可为道:“请皇上收回赐死令!” “罪证确凿,要朕如何收回成命?如何诏告天下?”皇上瓮声瓮气地答复。 “皇上可曾记得经年桃林之约,可曾记得望眼欲穿的等待,可曾记得山重水覆的找寻,可曾记得淮北平复之功啊?”杜可为一气说道,他知道,皇上深爱着清扬,文举舍不得她。 皇上以手撑住额头,伏在案上,陷入无限的苦恼之中。 他何尝,想杀她,他何尝,舍得她?可是,她为何,要背叛他,她为何,见不到他对她的好,一心只放在文浩身上,为了双宿双飞,甚至不惜使尽一切手段,只想让文浩当皇帝?见到她手拿龙袍的那一刻,他如万箭穿心,背叛他的是任何人,都可以让他接受,可是,为什么偏偏要是她?!她爱的,始终都是文浩,是文浩!有谁知道他心中的悲哀和绝望?他为她,付出了所有,爱得那样深沉而痛苦,而她,却是一直都在践踏他的爱! 他无法面对这样一场失败的爱情,无法接受她是背叛者,而事实,却无情地砸向他,破灭了残留的最后一点留恋。 “造反当诛!造反当诛!”一个声音在耳边高叫,而另一个声音却在脑海里轻语:“饶她一命,饶她一命……”声音细弱近似乎无,但他却更愿意,竖起耳朵捕捉这个细弱温和的声音,那才是,他心里真正想的。 “皇上,即便免死金牌不能用,臣斗胆,请皇上实践当日对臣的承诺!”杜可为见皇上迟疑不决,便解下身上佩剑,双手呈上。 这把佩剑,皇上太熟悉了。这原是皇上的佩剑,那时他还是皇子,八年驻守边关,杜可为以身涉险,三次救他,离开边关回朝册封太子之时,他亲手送于杜可为,允诺来日登基为帝,杜可为可凭此求事一件,必将应允。登基后,他便宣布,所有朝臣,只有杜可为一人,有配剑上殿的殊荣。此剑有如尚方宝剑,代表的便是皇帝自己。 纵然免死金牌代表先祖遗命,他可以推翻,但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又怎好推翻自己的承诺呢?杜可为今日,显然是有备而来,不达目的事不罢休! 拒绝杜可为,是食言,收回成命,亦是食言,皇上不由得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臣愿放弃世袭侯王之位,放弃所有家产,贬为庶人,带清扬远走,永不回京。”杜可为看出了皇上的犹豫,当场允诺。 闻听此言,皇上一震。 是的,有了女儿,那身外的一切东西,对杜可为来说,什么都不重要了。 太后和戒身都紧张地望着皇上。 时间好象就此凝固,过了好久好久,皇上终于开口了:“将清妃带上来——” 左思右想,他还是决定,再给清扬一个机会,再给自己一个机会。 太后连忙招来公公,耳语道:“速传陈光安上殿!” 她这样安排煞费苦心,是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殿上的情形,有利于清扬,如果清扬够聪明,一定会明白她的用意,趁与陈光安对质将罪责推到陈光安身上,那样,清扬无事,而陈光安这个心头大患,也可除去。  清扬被押上殿来,手镣脚铐拖在地上,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一身污浊的白衣,血痕点点,遍布周身。一头杂乱的青丝掩盖不了苍白憔悴的面容,露出的手臂和脚腕上,满是淤痕。 他端坐在殿中,看着她,光着脚走近,心痛,一点点地弥漫开来,他只能,轻轻地呼吸,一旦吸重了,伴之而来的,便是牵扯着的心痛。 狱吏打她的,他们折磨她,我不是只吩咐严加看管,他们怎么要如此对她?!他心里,就象被生生地挖去了一坨肉。 “清扬——”戒身先自叫出声来,眼眶红了。 她望着师兄,轻轻一笑,脸上仍旧没有丝毫血色。 杜可为还跪在地上,侧头过去,看见她走近,却是默默无言。 “清妃,你知罪么?”他垂下眼帘,不忍再望她。 “罪妇知罪。”她跪下。 他猛地打住,不知接下来该怎样问了,他要问她什么,才能给她一个台阶? 沉默间,忽然殿外闯进来一个人,倒头就拜:“臣来迟了,请皇上赎罪!” 皇上凝神一看,竟是陈光安。我什么时候传他了?正奇怪,太后在底下悄悄踢了踢他的脚。他马上会意了,一本正经地说道:“清妃,既然你知罪了,那就应该对朕毫无隐瞒才是。” “是。”清扬回答。 “那朕问你,你跟陈光安是什么关系?”皇上问。 清扬回答:“我们是同盟。” “冤枉啊!”陈光安大声叫屈。 太后开腔了:“冤枉什么啊?难道当日虎符不是你给清妃的?!” 皇上转向清扬:“你,接着往下说。” “我曾事先跟陈光安约好,他陷害大臣,我则救大臣,这样一旦新朝建立,老臣们因为欠我的人情,就不会生事。”清扬说。 “哎呀,我又没得你什么好处,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呀?!”陈光安当然不肯认帐。 “我答应你,新朝建立便封你为相,而且,现时我也没有亏待你,你的几个舅子,不都如愿掌了兵权,你的几个堂兄、表兄,不都官居要职吗?我待你不薄,你却翻脸无情!”清扬反唇相讥。 “大胆陈光安,你居然勾结叛贼,妄图颠覆朝廷!”太后厉声道。 “皇上,冤枉啊!”陈光安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他开始叫嚣:“拿出证据来!” 清扬暗暗叫苦,这分明是栽赃,哪来的证据?偷眼去看皇上,一脸的将信将疑,再这样闹腾下去,恐怕只会适得其反。事不宜迟,要当机立断!她紧张地纂紧了双手,猛一眼,瞥见了杜可为手上的剑,一个想法,飞速占据脑海。 对,就这么办! 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握住剑柄抽剑出鞘,反手一刺,本想刺陈光安前胸,却因为手铐碍事,只刺中了肩膀,陈光安只是一个文官,又不似清扬学过功夫,大惊之下,只顾逃命。而脚镣分明阻碍了清扬的行动,天牢刑罚导致了清扬的虚弱,她虽执剑在手,却眼睁睁够陈光安不着,眼看他就要逃脱。 此时皇上大喊:“侍卫!侍卫!” 与此同时,反应过来的戒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去,一把扣住了陈光安,而杜可为反向一推,将陈光安直逼向清扬的剑口,清扬拼尽全身力气死命一刺!陈光安腹背受敌,无处可逃,惊恐地看着剑头没胸而入,惨叫一声,两眼一翻,登时毙命。 侍卫蜂拥冲入殿中,将皇上和太后团团围在中央。清扬将手中的剑一掼,丢在地上,傲然而立。她最后的心愿已了,死而无憾了。 “你竟敢在大殿之上诛杀朝廷重臣!”皇上咆哮! “朝廷重臣?!”她笑道:“我看只不过是反复无常的小人!” 皇上看一眼地上陈光安的尸体,冷冷问道:“证据呢?” “没有证据。”清扬傲然道:“要证据多的是,你可以自己找。” 他登时咬牙切齿,她根本没有证据,只为了临死拖个陪死鬼!没有如愿让文浩当上皇帝,她始终心有不甘,纵然是死,也要杀掉他倚重的大臣,断他的左膀右臂,给他以重创! 这个女人,真是死不悔改!我竟然,还对她留有一念之仁,真是可笑! “哼,哼,哼哼!”他冷笑数声道:“你要找死就别怪朕没有给你机会!”话语之中,杀机毕现。 她淡然一笑,不置可否。  “皇上,请看在杜家世代为国效忠,给臣一个薄面吧!”杜可为跪下磕头不止。 “大殿杀人,谁给朕薄面?!”提到此事,皇上怒气腾腾:“普天之下,历朝历代,什么时候发生过这样离谱的事!朕不追究你们同罪已是万幸了!” “皇上,请看在臣曾救驾有功,既往不咎吧!”杜可为本不是居功自傲之人,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了。 皇上沉声道:“就是念你曾救驾有功,侯王府不受此案株连。” “皇上,请念在清扬是臣唯一的骨血,留下我儿一条贱命吧!”杜可为仍苦苦哀求,说到动情处,亦是涕泪横流。 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安国侯铁骨铮铮,如此示弱,怎不叫人难过?太后无奈地摇摇头,她太了解儿子了,他已经决定了,并且再也不会更改。她不是不想开口求情,而是求情根本没有用。事情的发展,太过突然,暴怒之下的文举,什么也听不进去了,一切只能是徒劳,只能是适得其反。她把陈光安叫来,本想救清扬,谁知清扬却杀了他,陈光安该死,却不该是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由清扬来杀死。可是,她能够理解清扬,因为清扬的时间不多了,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清扬只能选择铤而走险,让文举继续误会。可是这样,也就斩断了自己的最后一条退路。 “都不要说了!”皇上决然一挥手:“传朕旨意,三天后处斩清妃!今后凡为清妃求情者,一律杀无赦!” 杜可为闻听此言,如五雷轰顶,急切道:“皇上……” “不要再求他了,”清扬轻声道:“起来吧,爹爹。” 一声爹爹,杜可为泪如雨下,他勾着头,踉踉跄跄地站来。他伸手,抚过女儿额前的发梢,望着女儿,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如花一般的容貌,如花一般的年龄,她不该是这样的命啊,我的女儿,不该是这样的归宿!可是女儿的眼里,没有怯弱,只有视死如归的坚强。他袖子一揽,抹去脸上的泪,重又恢复了硬汉的模样,握住女儿的手,硬梆梆地说了句:“不愧我杜家的后人,有种!”  “皇上,小僧有个不情之请。”戒身忽然开口。 “朕有旨,凡为清妃求情者,一律杀无赦!”皇上板着一张僵硬的脸。 “小僧不是要为清妃求情。”戒身说:“小僧是想,既然清妃一定要死,能否看在安国侯的面子上,自己选个死法?”说完求援似地看太后一眼。 太后想了想,示意他说。 “清扬是归真寺弟子,按照寺中规矩,佛门实行火葬。早些时候皇上曾答应准了师父的遗愿,清扬死后回寺安葬,那么能否干脆在寺中为清扬火葬,一来可低调处理,免得民众议论,二来善后处理也方便。”戒身说。 太后点点头,问皇上:“可行,你说呢?” 皇上转向杜可为身边的清扬:“皇恩浩荡,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斩首、自缢和回寺火葬,你可以自己选择。” 清扬淡淡地说:“我愿意回寺火葬。” “选好了就回天牢,行刑之前,任何人不得探视!”皇上一句话,冷酷无情,又阻断了所有人的念想。 清扬默默地转身,回首望一望父亲,悲么悲啊生别离。 “答应我,帮帮他。”她说,殷切的目光停留在父亲的眼眸里。 杜可为没有回答,他知道,女儿的所指。他们两个人的爱情注定要错过,而女儿,付出得太多。 “你一定要帮他。”她喃喃地说,再一次回头。 杜可为默然合眼,点了点头。他不能拒绝她,作为父亲,他能为她做的,太少了。  寂然的大殿。 “安国侯,你可以退下了。”在杜可为的沉默中,皇上感觉到了他的压抑着的怒气。尽管有点理屈,但皇上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跟他纠缠。 杜可为沉默着,既不肯走,也不开口说话,只直直地盯着皇上。 “杜兄,朕也有难处。”皇上的口气软了下来,却不敢看杜可为。 “小人卑微,岂敢与皇上称兄道弟?!”杜可为的话语里,没有了往日的热乎劲,冷冷地将他拒之于千里之外。 “杜家有叛逆之女,无颜再率领皇上的亲兵,小人即刻交出帅印,解甲归田。”言毕从怀中拿出帅印,交到皇上案上。 “杜兄,这又何必?”皇上一怔,知道杜可为负气,便走下座来,想宽慰他。 “我说过,没有资格跟你称兄道弟!”杜可为猛然发火,将皇上的手狠狠一甩。 皇上好言道:“兄弟一场,有话好说……” “兄弟?!”这个称呼,曾让杜可为感到无比的亲切和荣幸,此刻对于他来说,却无异于一个天大的讽刺,他将手中的剑狠狠地往地上一掷:“还给你,从此你我割袍断义!”又一把揪下腰上的免死金牌,又是狠狠地朝地上一掼:“要这破牌有啥用?!” 还没等皇上开口,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一脸尴尬的皇上,孤零零地站在大殿之中。   第七十一章 重托桃符是一片冰心 暗无天日的天牢,清扬又意外地见到了太后。 “清扬,昨日在大殿之上,忘了告诉你,空灵大师圆寂了。”太后轻声说,尽量不给清扬刺激。 片刻的沉默之后,清扬脸上泛起一丝微笑。 “没事吧?清扬!”太后担心地问。 清扬摇摇头:“没事,师父先去等我,大概是怕我孤单寂寞吧。” “哦,”太后忧伤地说:“我还能帮你什么呢?” 清扬悠然一笑,说:“许公公那里我还存了点东西,太后去取了放在身边,以后文举会用得着的。我身边的宫人,请太后妥为照顾。” 太后点点头。 清扬迟疑一下,欲言又止。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不能说呢?”太后宽慰道。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清扬吞吞吐吐地说:“不知母后能否应允?” “可是为了皇后?”太后淡淡一句话,正中清扬心思。 清扬缓缓跪下,说:“请母后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永不废后。” 太后沉吟良久,还是点点头,长叹一声道:“我答应你,我早就料到你会如此安排。”她心里充满了惆怅,这孩子,为所有的人都做了设想,惟独没有想到自己。 “多谢母后!”清扬大为宽慰。  许公公深夜奉召,进入庄和宫。 “清妃娘娘可有什么东西托你保管?”太后开门见山地问。 许公公镇定地回答:“没有。” “大胆!”太后喝道:“拖下去砍了!” 宫人拥上来,架起许公公,许公公并没有求饶的意思,一任他们将他囚住。 太后呵呵一笑:“行了,都退下。” 许公公复又跪在地上,不发一言。 “清扬到底还是没有看走眼啊,”太后笑道:“我也不跟你捉迷藏了,还是说出暗语吧,吓你也没意思。”轻声道:“盛世太平。” 许公公一愣,抬起头来。  一个黑色的匣子,太后的手轻轻地放在上面,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答案即将揭晓,她倒仿佛不着急了,手指从匣子上滑过来,又滑过去,清扬在里面装下了什么秘密?她好费思量。这个女孩,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慢慢成长,慢慢精明,到如今,也终于有了她看不透的心思。 太后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面前的黑色匣子,那匣子里,静静地并排躺着八个半张桃符。 桃符?为什么是八个?为什么每个只有半张? 她轻轻地叫道:“许公公——” 许公公将手纳入前胸衣襟,呈上一封信,退下。 太后展开,信上所书是八个大臣的名字,周丞相、胡将军、张大人…… 信末只有一句话:桃符为凭,国臣归位。 她懂了,这每一个半张桃符,都代表着一位可独挡一面的大臣,这八位大臣,都是先皇倚重的大臣;他们不是莫名其妙地失踪,都是清扬冒着生命危险做了妥善的安排;这八个半张桃符,是清扬为文举留下的退路。他们只要看见这八个半张桃符,就会重新出山,拯救社稷于危难之中。无论朝纲多么混乱,只要这八张桃符全部归并,就大可高枕无忧。 太后的手轻轻地抚过这八个半张桃符,桃符在烛光中泛着油光,指尖触及冰凉的桃符,她似乎看到了清扬将他们一个一个放进匣子里的所思所想,感觉到了清扬留在上面的温度,体会到了清扬的一片冰心。 她静静地将匣子合上,紧紧地抱在胸前,就好象抱住了清扬,“孩子……”她幽幽地唤了一声,恍惚间又看见清扬在对她微笑,依然纯洁,依然亲切。 心,绞痛,她猛地朝前一扑,血,一口吐在地上。她强撑着,飞速地用丝帕将血盖住,两眼匆匆往四周一扫,好在周边没人。身子是越来越不行了,现在可不是发病的时候,清扬就要被处决,一旦她再往病床上一躺,文举可就孤掌难鸣了。 她趴在桌上,好半天才回转过来。起身来到书案,研墨蘸笔,写下书信一封,装入红匣子,再唤来涂公公:“你速去,将此匣藏于清心殿‘息心止步’匾后。” 涂公公领命,正要离去,太后又叫住他,似是对他交代,又似是自言自语道:“等我身故后,再交给皇上。” 涂公公的眼光在地上的丝帕上停留了一下,然后深深地望了太后一眼,一鞠身,离去。  林府,晚餐时分。 林夫人替丈夫夹菜,林展衡推开她的手。 “怎么了,相公?”林夫人柔声问。 林展衡冷冷地回答:“你不嫌自己脏么?” 林夫人一时语塞。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林展衡阴阳怪气地说:“宫中一行,我是否要改口称夫人为安国侯王妃啊?!”起身做揖:“啊,王妃娘娘,得罪了!” “对不起,”林夫人涨红了脸,想解释,又不知该怎么开口。 林展衡尖刻地说:“今后吃饭,王妃娘娘上座,下官就不坐了,站着吃。” 林夫人听他这样说话,心里既感到羞愧,又感到难过,低声说:“相公,我们这么多年的夫妻了,不要这样好吗?” “那要哪样呢?”林展衡冷笑道:“要下官送你回侯王府?!” “不!”林夫人急忙说:“这里才是我的家啊——” “你还知道这里是你的家啊?”林展衡嗤笑道:“那你还跑到宫里去给我丢人?这还不够,还要带上皇后和淳王妃,敢情你是嫌丢人还丢得不够大?!”他扬手比划着说:“我林展衡何德何能,凭什么就戴了一顶天底下最大的绿帽子?!戴了就戴了呗,反正这么多年不知道还自得其乐,没吭气也就算了,你还不知羞,屎不臭,挑起来臭,搞得天下人都知道,我林大官人绿帽子戴得有滋有味!” 林夫人无言以对,坐在那里默默地流泪。 林展衡见她哭,愈发恼火:“哭!哭!哭!哭什么哭?!你是死了老公还是死了儿子?!一副丧气相,真是触霉头!一个你,一个幽静,林家的好运都叫你们给哭没了!哭!好似我给了你什么天大的委屈受,老子戴了绿帽子都不敢做声,你搞了顶绿帽子给我戴,你还有理了?!” 听着他越来越伤人的话,林夫人哭着转过身去。 “十几年了,我哪点亏待了你,娶你进门我就没纳过妾,一心一意想跟你好好过日子,你倒好,号称什么知樟第一美女,原来也不过是他妈的破鞋一个!杜可为玩过的女人,老子捡来还当个宝,真他妈贱!你们曾家,老实厚道,名声在外,居然敢骗我,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在家当女儿就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还瞒天过海嫁到林家来,我真是瞎了眼了!”林展衡恨恨地说,唾沫横飞,鄙夷的口气简直可以杀死人。 林夫人一言不发,任丈夫羞辱始终只是垂泪不止。她知道,欺瞒丈夫这么多年,始终都是自己理亏,在认清扬的那一刻,她已经料到了后果。该来的总会来,她只能面对,别无选择。她只希望,丈夫发泄过后,还能安安静静地过日子。 “来人拉!”林展衡叫道:“夫人受了点刺激,神经有点不正常,将夫人被褥搬到后院杂屋,派人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允许,不得离开!” 林夫人呆了。 丈夫对她,竟是如此绝情,弃若敝屣不够,更是要将她软禁。 她只觉得无限悲凉,却什么也没有说,或者,对于一个失贞的女人的处置,丈夫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 明天,就是清扬行刑的日子。 这一天的夜,似乎特别的漫长。 正阳殿内,他依旧埋首于奏折之中,可是,今夜,他心乱如麻,什么也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清扬的身影。圣命一下,没有人再敢来向他求情,他原本,就是想以此来堵塞视听。可是,事与愿违,尽管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清扬”两个字,尽管他故意把自己陷进大大小小琐碎的事情里,他还是忘不了她。 他平生最不愿意的,就是做一个为情所困的人,儿女情长向来都是为君大忌。 可是,他偏偏,就是放不下她。 他不甘心地搁下笔,眼光掠过空旷的大殿,停留在清扬曾经侍君的角落。她,似乎还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看书,偶尔,会响起一两声抑制不住的、轻浅的笑声。他的嘴角不由得也向上牵动,闪过一丝微笑。 再凝神细看,角落里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清扬? 他怅然若失,愁眉深锁,思绪却不受控制地开始飘飞。 又见漫天飞花,嫣红一片,桃林深处,一袭白衣的清扬,她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渐渐清晰…… 他烦躁地甩甩头,想把所有与清扬有关的东西都甩掉,可是,愈是这样,他愈是清醒地认识到,今夜,是清扬在世间的最后一个晚上了…… “何以解愁?唯有杜康!”他大声叫道:“拿酒来——” 一坛酒,仰头灌下肚,喉咙间,已是火辣辣,血,涌上头面,再灌一坛,眼白泛红,一片迷蒙,大殿开始摇晃,他站里不稳,嘿嘿笑道:“看你还来——” 她偏偏,又来了…… 芙蓉帐里,乌黑的发,衣结散开处,她雪白细腻的皮肤,羞红了脸。他将她揽靠在自己的前胸,柔声道:“这样还冷么?”暖暖的气流呵在她的脖子上。她欲拒还迎,光滑的背触及到他宽厚的胸膛,慌乱地低下了头。 他吻她,感到她怯怯的战栗,她身体的温度和呼吸的起伏,她熟悉的清新的气息,听见她细细的声音传来:“文举,是你么?真的是你么?” 他双手在空气中摸索,在虚无中扑腾,轻声地唤她,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清扬——” 泪,咸咸的,悄然从眼角滑落,他歪倒在床上,躲避了现实中的清扬,却在梦境中重逢。  太后走上前来,拿走文举抱着的酒坛,扯开被子,给他盖上。 回头吩咐宫女:“去天牢。”  “清扬,我带来了衣饰,你好好梳洗一下。”太后说:“干干净净上路吧。” 她惨然一笑,揭开了宫女手中的菱花镜。 “清扬,你觉得,人世间美好么?”太后端详着镜中的清扬,有感而发。 “当然好。”清扬说,梳子从发上滑过。 “那,你留恋么?”太后又问。 清扬顿了顿,答所非问:“我知足了。” 太后沉默了。 “好了,谢谢母后。”清扬换好衣服,站起来,微笑着,根本不象一个即将奔赴刑场之人。 “难道,你不害怕么?”太后心事重重。 “为什么要害怕?”清扬轻声安慰她:“我终于可以回归真寺了,我就要回家了。” 太后强忍住眼泪,将手中紧握的一个物件挂在清扬脖子上。清扬低头一看,原来是文举当日送给她的那枚玉指环。 “物归原主了。”太后说。 往事历历,瞬息涌现。清扬禁不住有些神伤,抬起头来,拼命忍住泪水,黯然问道:“他,还好吗?” 太后摇摇头:“不好。” “病了么?还是……”清扬急了。 “你还是放不下他,是不是?”太后伤感地说:“他也一样。”叹口气,说道:“我刚从正阳殿过来,他把自己灌醉了,现在人事不醒。” 清扬默然了,除了担心,她还能做什么呢?长相思,不相忘,徒添惘然。 “除去她的手铐脚镣。”太后见她心碎模样,拉了拉她的手臂,低声道:“我带你去见见他。” 她愕然,不敢去,连连摇头。 “放心,他不会知道的。”太后伸手一指旁边的一个宫女:“你,过来。”说:“他已经醉了,我们去看一下,再换回来。” 两人将衣装一换,清扬便随太后去了正阳殿。  正阳殿,如此令清扬熟悉的正阳殿,她曾经渴望来到这里,曾经逃避来到这里,在这里,她更深刻地认识到,文举不单是她的文举,也是天下人的文举;在这里,她快速地成长,并一步步地走向成熟;也是在这里,她看到了文举的抱负,理解了他的志向。这里承载了她太多快乐而忧伤的回忆。 她迫切地想要见到他,因为,今夜之后,风清扬便真的会如一阵清扬的风,在他的世界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一点痕迹。 脚步即将踏进门槛,这一刻,她却在门外踌躇了。 近乡情更怯。 太后将清扬往里轻轻一推,在她身后掩上了门,正要转身,想了想,还是将门推开一条缝,往里望去。  寂静的大殿,她听见了自己激烈的心跳。 浓烈的酒味,她皱了皱眉,这样喝酒,太伤身了。 脚步轻移,探头望去,远远的,那床上,烂醉如泥的一个人,是他么?是他!她三步并做两步,急切地走过去。 卧塌上,他熟悉的脸,苦苦地皱着眉,紧紧地抿着嘴,布满了痛苦的神色。她静静地坐在床边,呆呆地望着他,泪水慢慢地涌出眼底。 你很不开心是吗?文举,我不是故意要让你伤心,请原谅我对你做的一切,原谅我对你欺骗。没有人愿意背黑锅,可是,现在不是你知道真相的时候。如果你知道了真相,要大开杀戒,那我宁愿你永远地误会我。 我相信你,假以时日,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皇帝,我早就说过,你会比你的父亲更出色! 她纂起他的手,用双手拢在胸前,心里溢满了哀伤,我真的好想告诉你,我有多么多么地爱你,我多么希望你相信,我爱你,胜过这世间的一切一切!可是,我不能说,我只能让你相信,我爱的是文浩。 她轻轻地展开他的手,摊放在自己脸上,闭上眼,缓缓地移动,就好象,是他在抚摩她。此生之中,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的手,被牵引着移动,摸到她满脸的泪花,他朦胧中好象感觉到了什么,手指一缩,复又张开,竟自己探了过去,虽没有睁开眼,却喃喃地,不自觉地念道:“清扬——” 她蓦地睁开眼,有些惊恐地望过去,发现他并没有醒来,这才依依不舍地将他的手放下来,正要塞进被子,忽然他反手一抓:“清扬!” 她一怔,再望过去,他还是没有醒,只是做梦而已。 她将被子拢好,目光再次停留在他的脸上。慢慢俯身下去,轻轻一吻,那便是最后的告别。他以为是蚊子咬,伸手摸了一下,孩子气地抽了抽鼻子,扭过脸去。她不由得笑了,又将他的手纳入被子,他感到不舒服,晃动了几下身子,突然闷闷地喊了声:“清扬——”她真切地看到,睡梦中,他的泪水,很大很大的一颗颗,不停地渗出眼角。 “哎,”她轻轻地应了一句:“我在这里。”情不自禁一把拥住他,将脸贴过去,泪水汹涌而下。“忘了我吧,忘了我吧!”她流着泪,在他耳边低声企求,不管他是否听得见。泪水一串串,流下来,合着他的泪,滴落在枕头上,湿了一大片。  他梦见了什么? 他梦见了她。 她离他很远,在云端,他拼命地呼唤她,她却只是回头一笑。他拼命地追她,她却越来越远。一瞬间,他不再是皇帝,只是桃林里初见清扬的那个少年,蓦然之中,极目飞花,却再也没有了清扬的身影。 他在惶恐中大叫着清扬,周遭却死一般寂静。 于是,少年绝望之极,蹲在地上,他开始哭泣,泪水,很大很大的一颗颗,滴落在满地的桃花瓣上,斑斑驳驳,就象他受伤的心。 “哎,”他听见她的声音,轻轻地传过来:“我在这里。” 她说:“忘了我吧,忘了我吧!” “不!”他声嘶力竭地喊道:“绝不!绝不!”盲目地在桃林中穿行,急切地寻找,可是,他总也还是,找不到她……   第七十二章 香消玉殒魂回归真寺 “皇上!皇上!”公公在边上轻声唤他。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光线有些刺眼,头很重。 “什么时候了?”他无力地问。 “辰时了,皇上。”公公答。 他心里一惊,辰时了,竟然已经是辰时了,巳时,不就是处决清扬的时辰么? 他的心往下一沉。  皇帝匆匆赶到前坪,太后已经早早地等在那里了。 “我还以为你改变主意了呢。”太后说。 “是么?”皇上漠然道:“朕的话是圣旨,不是玩笑。” 我真希望是个玩笑,太后在心里嘟嚷了一句。 皇辇上,母子无言。 “你是不是很希望我改变主意?”皇上冷不丁地问。 太后望他一眼,明知儿子定下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这分明,是在套她的话,怀疑陈光安之死是她和清扬设下的套。姜还是老的辣,她淡淡地说:“无论你做什么决定,娘都支持你。” 皇上冷笑一声,再不开腔。  皇辇开始有些颠簸起来,已经进山了,归真寺越来越近了。 囚车上,清扬看见山门大开。 我终于回家了,却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寺中僧人尽数跪在地上,喊到:“恭迎太后娘娘!恭迎皇上!”末了还有一句:“恭迎师叔祖回寺!”声音宏大,竟盖过前面一句。  归真寺后山,已经架起一座高台,是给太后和皇上观刑用的。高台不远处,已经垒起了一堆柴山。干柴垒成正方形,中央是一个平整的木板,用来安置人犯。 “你是怎样安排的?”皇上叫来戒身。 戒身回答:“先让清扬喝下朝佛汤,再登上柴塔,点火。” “活生生烧死?”太后想到烈火烧活人的惨状,不忍心。 “太后多虑了,”戒身回答:“喝了朝佛汤,便会丧失知觉,如同活死人一般,是感觉不到痛苦的。” “那药力发作,她岂不是摊倒在地?”太后又问。 戒身道:“她可以趁没发作盘腿而坐。” “给她一张凳子。”皇上忽然说,说完之后,一挥手,将戒身摒退。他实在受不了,母亲这样那样地问得那么详细,每一个问题都敲在他的心上,都让他感到剧烈的疼痛。他可以强忍着不回头,却无法忍住心头的刺痛。而母亲偏要强调,他就快要疯了。 “时辰到!”行刑官喊到:“带钦犯!” 清扬白衣一身,走上前来。 他不敢看她的脸,低头,却看见了母亲紧抓着椅把颤抖的手。 戒身走上前来,无言地递上朝佛汤,清扬接过,一饮而尽。戒身随之将她引到柴塔之上,坐好。 下了柴塔,戒身在高台之下请示皇上:“可否按师父遗训,对梵音行寺中之礼?” 皇上点头。  戒身趋步来到柴塔下,举起师父禅杖:“弟子梵音坐着听训!” 清扬答:“弟子谨听。” 戒身朗声道:“师父有令,迎梵音回山,接梵音入寺!” 众僧再次俯首:“恭迎师叔祖回寺!” 清扬在座上点点头。 戒身错后一步,将禅杖高举过头顶,说:“师父有令,梵音归寺,戒身替师父跪行三叩首,师父说,佛门以慈悲为怀,为师没有负天下苍生,却有负于你,三叩首以谢你深明大义、不辱使命!”言毕,三叩首。 众僧随同三叩首。 戒身向前一步,娓娓道:“梵音,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的佛骨,将以寺内最高规格,葬于后山塔林。” “在你神志尚未迷糊之前,再听听归真寺规,权当最后一次早课吧。”戒身招手,一弟子上前,开始宣读寺规。 她并没有听寺规,她的眼睛,远远地望向高台上的他。直到眼睛渐渐迷蒙起来,脑袋轻轻往后一偏,失去知觉。 戒身制止弟子的宣读,随后一摆手:“点火!” 火,一点即燃,须臾间,吞没了清扬的身影……  他一直没有抬头,只盯着高台脚下的空坪,噼噼啪啪的烧柴声就象烧在他身上,他被撕裂,被炙烤,被焚烧,却必须强忍着不能哀号!汗,从额头上冒出,时间,一分一秒,慢得如同过了一世纪。 终于,戒身端上来一个黑色的小坛子:“请皇上验示。” 这就是清扬么?这就是我的清扬么?他盯着小坛子,血脉贲张,几乎要崩溃。他没有勇气打开它,他甚至害怕面对它,强自镇定之后,他从牙逢里挤出几个字来:“太后验示吧。” 掉头就走。 太后远比他坚强得多,既然儿子要她验示,她硬着头皮也要验示。她将手放在坛子小巧的盖上,看一眼戒身。戒身的表情并无异常,沉痛中带着宿命的平静。她迟疑一下,揭开了盖子,望过去,只少少的半坛。她不禁有些感伤,一个偌大的活生生的人,怎么就成了这么小小的一坛子灰? 她呆呆地望着坛子,忽然做了个让所有人都惊讶不已的举动—— 她将手指伸进坛子,四指滤过一遍骨灰,说:“清扬,就权当是最后同母后再告个别吧!” 擅动骨灰,岂不是对身故之人的大不敬?难道太后不懂么?!戒身有些愕然,却看见太后脸上已现泪痕,他默默地低下了头。 “葬了吧。”太后将眼光投向远远的天际,泪痕未干的脸上好似掠过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 清扬,你解脱了,可是,你真的,都放下了么? 清扬,母后好孤单啊,你知道么?  安国侯王府,杜可为在中堂供上了清扬的牌位:爱女风清扬之位。 下人劝道:“侯爷,私供钦犯牌位是砍头大罪,要诛九族的。” 杜可为闷声道:“我就孤寡一个,谁爱告谁告去。”  淳王夫妇,也在密室里供上了清扬的牌位。 文浩将满室画卷一一取下,投入火盆,痛哭失声。 “别这样,留着它吧。”幽静从火盆中抢出画卷,伤心地说:“见画如见人,留个纪念也好啊。” 文浩怅然道:“人都不在了,留画有何用?” “我们都不应该忘记她。”幽静深沉地说。 忘记她?这一辈子,我如何还能忘记得了她?文浩苦笑着,将日记一页页撕开,要把它烧掉。 幽静无声地夺了过来。 “烧了吧,我们重新开始,这也是你姐姐希望的。”文浩忧伤地说。 “重新开始也用不着回避过去啊,”幽静轻声道:“留着吧,回忆既属于你,也属于她,既然付出过,就不可能没有痕迹,何苦要强求呢?你曾经爱过的,这是事实,何必抹杀掉呢?” 他的眼光疑惑地停留在妻子脸上,她是温柔的,他却从不知道,她还会如此明理和大度。他本想,了却清扬的心愿,好好同幽静过日子,他以为,这辈子,他只可能爱清扬一个人,对妻子,始终都会是怀着怜惜和尊敬的,不可能有爱情。 可是,面对她的温柔,她的豁达,他真的感动了。或许,清扬说得对,他们真的很般配,只是长久以来,因为对清扬的感情太过投入,他忽略了身边的妻子,忽略了她太多的优点,错过了她恒久的忍耐。他只是,认命地接受了清扬给他的礼物,却从来没有细揣过这份礼物的内涵。她从来没有苛求什么,只是等待,耐心地等待,怀着一颗宽容的心,给予了他太多的自由空间。 她是一个多好的妻子啊,这么长时间了,我居然视而不见。 文浩无言地抱紧了妻子。他虽永失我爱,却仍旧有妻子不离不弃,深情依旧地慰籍着他这颗沉痛愧疚的心。他已经,错过了清扬,不能,再错过眼前的她。 “我们重新来过,”他郑重地重复了一遍:“重新来过。” 她的泪静静地滑下来,她知道,她等到了,终于等到了。  清扬就这么走了。 杜可为解下帅印,从此不再上朝。 林夫人被丈夫软禁,无法出门。 淳王夫妇,更是重门深锁,足不出户。 皇上按照从明禧宫里搜出的罪证,将一大批官员缉拿,岭南王自杀未遂,押入天牢待审,惟有老奸巨滑的卢州王,早就闻风而逃,遁形于蒙古。 几天时间,对于这些人来说,就是天翻地覆。 然而,更令人震惊的,还在后头。  早朝。 “众卿有事上奏,无事退朝。”皇上似乎精神不佳。清妃造反一事,给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他不但,无法从被自己深爱的女人背叛的事实中解脱,对大批牵涉进来的官员和王室成员的处置,也让他大伤脑筋。从重从严,是他历来的作风,可是,这一次,他却犹豫了。因此,造反一案,拖了几天,还是没有定论。 众大臣都心知肚明,按说这时不应再给皇帝添乱,但偏偏,就有不识时务之人。 “臣有本要奏!”座下一大臣出列。 皇上定睛一看,大学士严哲文。唉,书呆子一个,无非又是什么要重修太学之事罢。皇上随口道:“说吧。” “臣要弹劾陈光安!”严哲文大声说。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片刻的沉默之后,众大臣开始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自古民俗,死人面前不论是非。陈光安已经死了,本该尘埃落定,功过是非都不会有人追究,更何况,皇上还在前日亲赐谥号“魏国公”,这便是对他的肯定。可严哲文就是不服,要跳出来捣腾。 都说书呆子认死理,皇上也知道,不让他说,他也不会甘心,反正迟早都是说,索性就让他说个痛快好了。虽然有些不悦,有些意外,但皇上,还是没有打压,决定给他一个机会。作为皇帝,如果连这点雅量都没有,岂不让天下人耻笑。 “说吧。”皇上正了正身子。 显然,皇上的态度极大地鼓舞了严大学士,他挺了挺胸,字正腔圆地说:“据臣考证,罪臣陈光安有二十大罪状,一是私结朋党……” 皇上起初还有些漫不经心,但严哲文不愧为大学士,奏本风格严肃、逻辑严密、措辞严谨,再加上他思维清晰,列举详细,分析透彻,语气又毋庸质疑,大臣们一时都被他震住了。皇上的脸色越来越严肃,听到最后,背心已经渗出了丝丝冷汗。 这哪里是在声讨陈光安,分明是在指责皇上的不是。一条条罪状罗列开来,触目惊心,是陈光安的阴谋,更是皇上的失察。先不说这二十大罪状是否都存在,但严哲文此举,无异于石破天惊! 他就没有想到一旦触怒圣颜,将是死罪? 皇上的眼光阴沉地扫过大殿,一扬手,公公将严哲文的奏折呈上来。 “臣有不同看法。”座下又出一人,为陈光安申辩。 接着,又站出来几个,不但为陈光安申辩,还开始参劾严哲文。 严哲文不服,据理力争。 一时间,大殿之上,吵吵嚷嚷。 “行了!”皇上制止:“都是些口舌之争,把个朝堂搞得跟个菜场似的,成何体统!” 众人噤声。 “陈光安的功过,还是交给历史去评说吧,大家各自管好自己的事。”皇上一句话,就了结了大殿之争。 严哲文一听,知道皇上想盖棺定论,不予追究了,面露不服之色。而为陈光安说话的臣子,则沾沾自喜起来。 皇上全都看在眼里,忽然说道:“严大学士的文章,朕要认真拜读,诸位也要多学习!”他扬了扬手中的奏折,称赞道:“好文章啊!” 说完便宣布:“退朝!” 哪一边,他都不想偏袒,哪一个,都无法明白他心中真实所想。这正是他想达到的目的。他是皇帝,要权衡,要平衡,要让人琢磨不透才行。  正阳殿里的文举,莫名焦躁。 造反一事尚未完结,陈光安旧案又被翻起。虽然朝堂之上,哪天不是你弹劾我,我弹劾你的,但严哲文的奏折,还是引起了他的不安。如果罪证确凿,他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是掩盖,将错就错,还是彻查,以正视听? 他招来公公:“召刑部尚书郑禄名。”忽又改变主意:“不,还是召刑部侍郎甘凤池。”公公还未转身,他再一次改变主意:“算了,还是,速召大内密探付离!” 严哲文的奏折中提到,陈光安广布关系,安插自己人,这刑部尚书郑禄名,正是他的表兄。皇上没有疏忽到,用陈光安自己的人查他陈光安。刑部侍郎甘凤池也不能用,他与户部柳大人是儿女亲家,而柳大人,大女儿嫁到了甘家,小女儿可是他陈光安的二儿媳。 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陈光安到底要干什么?他居然在自己不经意间,组成了这么庞大的一个关系网,让自己在他死后要有所动作,都处处制肘? 文举再一次翻开严哲文的奏折,细细读完,已是一身冷汗。如果奏折中提到的一切都属实的话,那陈光安,就太不简单了。难怪先帝御批“永不录用为京官”,空穴不来风啊,总是有道理的。他在无形之中,已经开始左右朝纲,而自己,竟毫无察觉!其人精明厉害的程度,可见一斑啊。 好在他已经死了,文举在庆幸之余,不由得感到后怕。  “皇上!”付离已到。 文举将奏折递过去:“十天之内查清所列之事。”  十天之后,付离回禀。 严哲文的奏折百分之八十属实,其中更有百分之三十,情形比奏折所说的还要严重。 事实印证了文举的不安,他开始为自己的轻信和急躁后悔。 “好一个魏国公!朕亲封的魏国公!”他恨恨地一拳,砸在案上! 我该怨谁?难道不是我,一意孤行调他入京?难道不是我,力排众议委他重任?始作俑者,难道不是我?! 看看我都干了些什么?! 他懊恼地抬起头,目光却停留在清扬曾经坐过的角落,是的,清扬不是提醒过他,“他们反对,必然是有理由的”,“空穴不来风,皇上还是应该继续考察他一段时间”,他还记得,大殿之上,手刃陈光安之前,清扬不是还声色俱厉地数落他“我答应你,新朝建立便封你为相,而且,现时我也没有亏待你,你的几个舅子,不都如愿掌了兵权,你的几个堂兄、表兄,不都官居要职吗?我待你不薄,你却翻脸无情!” 清扬、陈光安,他们真的是一伙吗?如果是,为何她拿不出证据? 大殿杀人,太出人意料,是什么让清扬如此急迫而决绝? 如果清扬没有杀死陈光安,照这样发展下去,难保不会重演前朝的崇艾之乱。所幸陈光安死了,他也因此顺利地避免了重蹈覆辙。 还是,清扬想借机暗示他什么?清扬到底想做什么? 等等,等等,“新朝建立便封你为相”是说陈光安有造反之心,“你的几个舅子,不都如愿掌了兵权,你的几个堂兄、表兄,不都官居要职”是说陈光安差不多已经准备就绪?是的,兵权、要职,都是自己人,剩下的,就是策反,或是兵谏了。 文举恍然大悟。 心,忽地往下一沉。 清扬,是你么?是你在帮我么? 他的心,开始尖锐地疼痛起来。不,这不是事实,不可能是这样,绝对不可能。 如果清扬是为我着想,她为何,要替文浩私造龙袍啊—— 她明明,是在为文浩操持一切啊—— 种种疑点,太费思量,他找不到突破口,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  第七十三章 无人相商还是风暗示 夜已经深了,皇上还是毫无睡意。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也在短短的时间内,以外放、换防,和明升暗降的手段将陈光安的关系网摧毁于无声无息之中。 可是,造反一案,如何定论,如何处置,他还是拿不定主意。 于是,他来到了庄和宫。 母亲,很久都没有染指朝堂了,一开始,他还有点不习惯,甚至以为母亲在耍什么诡计。到后来,发现母亲真的是彻底放手,他也就甩开手脚大干一场,却没想到,将事情搞得一团糟。 教训给了他经验,也逼得他自我反省。 朝臣为什么对造反乐此不疲?不是想借淳王起事,就是巴结陈光安之流,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皇帝自己,为人处世太过苛责。水至清则无鱼啊,这个道理,他早就知道,可惜明白得有些晚了。 所以,对于这次事件的处置,他自己都左右为难。 是从严从重,还是从轻从宽?前者纵然可以起到威慑作用,但只会让朝臣更加人人自危;后者虽显妇人之仁,却可感召天下。 他想了很久,忽然就决定,去听听母亲的意见。  “母后,您还没有歇息么?”他进了母亲的寝宫,却看见母亲穿戴整齐,还没有就寝。 太后对他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说:“老了,就睡不着了,还是多看看书罢。” “母后,儿臣遇上了一件为难的事。”皇上说。 “哦。”太后随口应了一声,似乎兴趣不大。 “母后不想问问是什么事么?”皇上有些失望。 “让皇帝为难的,除了国事还是国事,”太后悠声道:“皇帝还是自己拿主意罢,只要想清楚了,干什么,母后都支持你。” “母后……”皇上还想继续下去。 太后轻声打断了他:“母后老了,想法跟你们年轻人不一样了,再说了,母后总是会死的,以后你找谁去呀?” 他默然了,只好讪讪地起身。 “举儿,有些事做错了,还可以改,有些事做错了,却影响一生,所以,你做任何决定之前,都要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全把它想仔细了,想透彻了,再行动。”太后轻声说完,又笑自己:“呵呵,人老了,就是罗嗦。” 他回头望一眼母亲,猛然发现,母亲的额角,已有白发。 没有来由的,他忽然心里一软,母亲啊,真的老的——  怀着重重心事,一路信步走来,突然停住。 这是哪里? 我怎么,在不知不觉中,又站在了明禧宫的门口? 宫门紧闭,物是人非,灯笼里的光透出来,将皇上孤单的背影拉得老长。他静静地站在宫门外,凝神细听,那里面,是否还能隐约传来清扬的声音?灯下,是否还有清扬昨日的容颜?回廊里,是否还能闪过清扬迤俪的身影?他揣想着,雾气渐渐浮出眼底,忽然想起清扬说过的一句话“我予佛泪眼,佛予我无言”。她尚且可以寄希望于佛,那我能够去求谁呢? 清扬啊,你恨我吗? 你为什么不能爱我?你为什么不能象爱文浩那样爱我? 你可曾知道,只要你软一下口气,不要那么决绝,我是,不想杀你的—— 可是,你为何,要一再惹恼我、逼迫我? 我曾经多么犹豫,想放你一条生路,可是,你却那样痛恨我,让我明白,这一生,你都不会被我感动。 我多么不愿意相信,背叛我的人是你,为什么要是你啊? 即便是这样,我还是相信,你是善良的,就算你不曾被我感动,那你在天之灵,能否给我一点启示? 我,到底该怎么做?  他寂寥地站在明禧宫的门外,任夜色浓重将他淹没。 “传朕旨意,从此后明禧宫不得再赐于任何妃嫔居住,一切保留原样,不得变更,定期派人打扫,非朕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 他在心里轻声说,清扬,你会回来看看么?我知道你喜欢清静,再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你了,只有我,会常来看你。  风,轻轻地掀动幔帐,丝丝缕缕,幽幽地穿过屋堂之中,带着微微的凉意,拂过他沉睡的脸庞,象一只看不见的手,带着温柔的轻飘,试图舒展他紧锁的眉头。 是她么,是她的魂魄乘风归来了么? 在浑浑噩噩中,他思绪飘飞,仿佛灵魂已然出壳,置身于一片暗灰色的水气氤氲中,他不知该往何处走,是进还是退? 犹豫间只听“铛”的一声,浑厚悠长,象是寺院里的钟声。 他摸索着往钟声的方向走去,只听脚下又是“铛”的一声,俯身定睛一看,一把剑,寒光四射。 他正要伸手去捡,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急切地说:别捡! 这个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好象以前曾在哪里听见过? 这个声音怎么这么亲切,好象是一个可全身心倚重的故友? 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他想找到这个说话的女人,正待回头张望,那声音又清晰地说:别回头!一直往前走! 尽管有所怀疑,他还是听了她的话。 一直往前走,走了很久很久,面前出现了一张门,他犹豫片刻,推门而入,一座*的庙宇立在眼前,“大悲殿”三个字赫然在目。 他再往前,走进殿中,地上一串佛珠。 他捡起来,见佛珠上刻有“亦严亦慈,不离不弃”八个字,凑近一闻,还有清香,比麝香淡,比檀香纯。 他惊觉,这不是我的佛珠吗? 与此同时,他听见了一阵遥远的、轻盈的笑声,正是刚才的那个女声。 他突然顿悟,这不是清扬的声音么? “清扬——”他大叫着,从梦中惊醒。  环顾四周,空空如也,哪里有清扬的影子,只有风,微微的风,拂在脸上,象清扬的手,深情地抚过。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伸出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到,风,从指缝中无声地消逝,他握不住它,只能任凭它,悄然溜走。 清扬,是你么,是你的魂魄乘风归来了么? 他呆呆地从床上坐起来。 我怎么做了一个这样的梦?这个梦,曾经在生死一线的时候做过,他以为自己会死,却奇迹般地醒了过来。他抬起手,敬畏地望着腕上的佛珠,是佛珠救了我,是佛祖救了我,是清扬救了我。 可是今天,为什么,会做一个同样的梦? 是清扬托梦给我么?她想告诉什么?为什么要阻止我捡剑? “大悲殿?”他喃喃自语道:“佛家以慈悲为怀,以慈悲为怀……” 忽然之间,他想到了。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 “来呀,将造反一案的卷宗给朕拿过来!”他起身披衣,急急赶往正阳殿前殿。 怎么处理,他已经有了主意。 可是,存在的疑点,他还是要查清。 造反一案,疑点甚多。清扬身处深宫,如何与外界联系?她说所有的事都是她冒用淳王名义进行,但为何往来密函又全是淳王亲笔?如果密函都是清扬仿照,是为了最后逼迫淳王谋反,那为何岭南王又曾面见淳王本人,可见淳王并不是如清扬所说,完全置身事外的。而陶将军招认,一切准备就绪,淳王却反悔。他为什么反悔?是因为害怕,是不甘心受胁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又拿起龙袍里跌出的那封信,“天堂地狱,一念之间;当机立断,柳暗花明”,他想起了那天晚上清扬异样的表现、失常的举动;想起了那夜明禧宫窗外,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屋檐下,那盏挂起了的红灯笼;想起了她看见红灯笼前紧张的神色和看见红灯笼后脸上淡淡的笑意。 真的如她所说,她是在等待淳王起事么?如果挂上灯笼代表起事,她当然应该笑,可是淳王反悔了,灯笼才挂上,她笑什么笑啊?而他折返明禧宫的时候,分明听见清扬在说“好在灯笼已经挂起,不然我再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留住皇上了。”她应该是希望灯笼挂起的,为了给挂上灯笼留足够的时间,她想尽一切办法留他。 细细想来,他忽然大吃一惊,挂灯笼,代表的,不是淳王起事,而是淳王放弃起事。她之所以笑,不是因为淳王起事,而是淳王放弃起事。 还有皇后,皇后到底知道些什么,为什么她会在半道上拦住我,她怎么就知道那时我折返明禧宫就一定有收获? 他心里一动,龙袍,难道是龙袍,清扬挂灯笼是在等龙袍送进宫?!送进宫的龙袍被皇后看见了—— 他的手指在案台上越敲越快,思维也渐渐清晰。 是的,所有的罪证都显示,要造反的是淳王,清扬说她才是幕后主谋,这分明站不住脚,漏洞百出。她收拢了密函和龙袍,是想毁掉,可惜时间没来得及就东窗事发,罪证确凿,她只好一肩担待。 她,竟是在为淳王顶罪! 他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她竟是这样深爱文浩,不惜以命相陪! 他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疼痛,痛得几乎不能呼吸——  可是,这封信,“天堂地狱,一念之间;当机立断,柳暗花明”,该怎么解释啊? 淳王为什么造反?又为什么反悔? 他沉声道:“速传淳王进宫!” 公公应了,匆匆出门,招手唤来一名宫女:“速去告诉太后,皇上急召淳王。”  淳王府,公公到。 文浩脸色大变,造反一案尚未结案,事无征兆,深夜传召,看来是凶多吉少啊。 幽静腿都吓软了,尽管丈夫没有多言,但她直觉,大事不妙了。 此一去,或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文浩在王府门口,上马之前,回首深深地望了一眼妻子。 眼看着丈夫的身影愈走愈远,幽静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消息传到庄和宫,太后倒还是镇定,和衣起床,只说了句:“密切关注正阳殿动向,有什么事情及时传禀。” 她拿不准儿子要干什么,但此时,她只能按兵不动。  正阳殿,文浩进来:“皇上万岁。” “我都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就不叫我皇兄了。”文举自嘲地说:“还记得小时候,你总象个跟屁虫一样缠着我,皇兄,皇兄的,叫得可勤了。” 文浩低头不语。 “今夜没有朝臣,只有兄弟。”文举说:“哥哥我想好好跟你谈谈。” 文浩一怔,还是没有说话。 “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文举问。 文浩摇摇头。 文举叹道:“我们真的生分了呢,还是,我太苛责了。”见文浩还是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好挑明了说:“造反一案牵涉到了你,我希望你能告诉我点什么。”他说:“如果我要杀你,今夜,就不会召你进宫了。” 文浩一听,猛地抬头,见皇兄,正盯着自己。他想了想,跪下:“造反为首之人就是我。” “为什么造反?” “为了清扬。” “为什么反悔?” “为了清扬。” 文举沉默了,他没有想到,弟弟的理由这么简单,从头到尾,都是因为一个清扬。 “为清扬而造反?”他重复了一句。 “是的,我一直都想,救她脱离苦海。”文浩说。 在这尽享荣华的皇宫里,拥有皇帝无可比拟的宠爱,竟是苦海?文举不禁苦笑起来,是的,对于清扬来说,对于文浩来说,两个深爱的人不能在一起长相厮守,不是苦海是什么?! “你有机会,为何又放弃?” “因为,”文浩顿了顿,有些伤心地说:“她要我放弃。” “她?”文举疑惑了,难道,她不想跟他天长地久?她不想脱离这个苦海? “你就放弃了?”文举的语气里,透露出太多的不相信。 “既然她不爱我,而且自己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我还能强求她么?”文浩黯然说道。 “她不爱你?”他忍不住笑出声来,弟弟的理由,是不是太虚伪了。 文浩愠怒地瞪了他一眼,他忽然觉得,这可能是弟弟的痛处,于是,轻咳一声,说:“她也许,只是不想你因为造反而丢掉一条命。” “也许罢,”文浩怅然道:“本想救她,没想到最后还是她救了我。” “她救不救得了你还不一定呢。”文举忽然颇有深意地一笑,让文浩不寒而栗。 “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文浩心知,今夜,决计是逃不掉了,既然结果已经预知,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文举的和悦,只为引诱他说出真话。但他早就知道,说不说,定然都是个死字。 座上的人,虽然还是他的皇兄,却同样是天下人的皇帝,他不会,轻饶叛逆之臣。 “她是如此爱你,不如,你下去陪她,双宿双飞啊。”文举阴阴地笑道:“我可愿意成全你们了。” 文浩叹道:“我当然愿意下去陪她,只可惜,她渴望双宿双飞的对象不是我。” “是么?”文举又想笑了,好一个大言不惭啊。 文浩听出了他话里的意味,静静地走上前,盯住了文举的眼睛,忽然仰天大笑。 “都说世人愚鲁不自知,可是一点也没有错啊,”他说:“当日清扬迫我娶了幽静,一直都觉得亏欠了我,最终用生命来补偿,她愚鲁!我一直认为清扬是爱我的,妄想拯救她于水火,却不知那正是她心中期盼的生活,我愚鲁!世人都愚鲁,只有你,最聪明!” 他哈哈地笑着,指着文举的鼻子说:“你最聪明!聪明个屁!” 文举脸色一变,就要发作,可是文浩,根本没有看他的脸色,只顾自己说话:“她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不爱你;她说,我爱他胜过一切,如果有谁敢对他不利,我就与谁拼命!如果那个人是你,也是一样!如果你要对他不利,我会恨你一辈子!她还说,你要知道,我在归真寺的桃林里,等了他整整八年。” 文举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文浩还再笑:“清扬,你不是说,你爱的人,一直都是文举么?你在天之灵睁开眼睛看看,这就是你爱的人呐!他说,他愿意成全我们,他甚至不知道,你是那样爱他,全心全意地爱着他,殚精竭力地帮着他!我愚鲁,你比我还愚鲁,可是他更愚鲁!”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哭道:“清扬,你回来看看,为他,真的不值得!” 文举一把揪起他来,将“天堂地狱,一念之间;当机立断,柳暗花明”的信笺伸到他面前,大声问:“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这就是我放弃的原因!”文浩吼道:“我不想清扬恨我一辈子,我不想下地狱!” “你为什么现在才说!”文举咆哮:“为什么现在肯说了!” “因为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文浩也咆哮:“你总以为自己聪明!自以为是!” “我要杀了你!”文举吼道。 “我要让你下地狱!”文浩开心地笑道:“你已经下了地狱了!” “混蛋!”文举挥拳,一头揍过去。 文浩一趔趄,扑倒在地,爬起来,拉住文举,连拖带拽来到正阳殿门口的正衣镜前,两腿一摊,坐在地上,指着镜中的两个人影气哼哼地问:“你看看,我们俩,谁更象混蛋?!”  文举呆呆地望着镜中的自己,面黑眼红,气急败坏,“啊——”他一声长嚎,抱住了头。 我是混蛋! 我才是真正的混蛋! 看看我都干了些什么?!  “来人,送淳王回府。”他虚弱地开了口。 文浩愕然,他不杀我? “没有朕的命令,不得私出王府。”他轻轻地挥挥手,缓缓地进了大殿,再也没有回头。  庄和宫,宫女在太后耳边小声汇报。 太后皱了皱眉,什么也没有说,复又睡下。 一夜无眠。  第七十四章 仿楚王绝缨大赦天下 一大早,太后就来到了正阳殿。 皇上形容憔悴,似是一夜未眠。 她瞟一眼书案上,造反一案的卷宗摊开着。 “浩儿昨夜来过了?”她问:“你已经决定了,是吗?” 他阴沉着脸,没有回答。 “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人?”太后问。 “怎么母后又忽然对朝堂之事感兴趣了?”他闷声问,在太后听来,竟有些讽刺的意味。 看他的脸色,太后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儿子纵然明白了清扬的冤屈,又岂可轻易罢手,他定会迁怒于他人,首当其冲的,便是文浩。他如果处死文浩,清扬的心思岂不白费了? 此时非常时期,最好还是不要惹他。太后想想,欲走,又觉得不踏实。 于是贸然开口道:“文浩毕竟是你的兄弟。” “清扬是我最爱的女人。”他冷冷地回敬了一句。 “清扬已经死了。”太后说,她还想继续说,要是处死文浩,清扬就白死了。但她强忍着,没有说出来,这句话,现时儿子根本就听不进去的。 “她为什么会死?”他问,似乎在问太后,又似乎在问自己。 太后决然道:“是你下旨赐死她的。” 他愤恨的眼神射过来,怒气毕现。 “你想过清扬为什么要替文浩顶罪么?”太后轻声问。 他哑然。 是为了维护幽静么?淳王一旦获罪,淳王妃也难逃一劫。 刚想到这里,太后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不完全是为了淳王妃。” 他的眼光移过去,阴鸷地停留在母亲的脸上。 “如果百姓认为皇上不但性情暴虐,驱逐忠臣,而且手段残忍,连自己的同胞兄弟都不放过,会怎么样呢?”太后看似不经心的一句话,象重磅炸弹一样砸向文举的心头。 他的耳边,又响起清扬的话: “你大概还在沾沾自喜,认为自己差不多已经掌控朝廷了吧?”她颇有深意地一笑:“朝廷的局势,危如累卵,众朝臣朝不保夕,无心政事;陈光安已将老臣们驱逐得差不多了,到处安插自己的关系;有多少大臣盼望着侍奉新主,从而得到重用;岭南王想闹独立;卢州王也蠢蠢欲动;就连蒙古都想乘乱分得一杯羹;而天下百姓怨声载道;此时无论是谁,挥臂大呼一声“新皇残暴、另立新君”都可能立即得到广泛的响应。如今的局势,内忧外患,一触即发,此时不反,更待何时?我已与岭南王商量好,会同陶将军以“君王暴虐,就百姓于水火”的借口拥兵自重,一旦起事,卢州王将策动蒙古一举进犯,你就全完了!”她有些得意地说:“即便太后肯出面力挽狂谰,你也大势已去,难以翻身了。” 该说的话,清扬都已经说了。 我已经是四面楚歌,再加上个弑杀兄弟的罪名,那真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暴君了。  太后见他陷入沉默,知道这话对他有所触动,想着留些时间让他慢慢去思考,抽身准备离去。 皇上骤然开口:“你早就知道造反的人是文浩,是不是?你却保持沉默,任由清扬去死!你这个冷血无情的女人!” 太后蓦地转身,激动地说:“我阻止过,你停止了吗?!” 他额上青筋暴起,却强自隐忍下去。他自己犯下的过错,有什么资格迁怒于人? 她看见儿子痛苦的模样,忽然觉得儿子很可怜,口气也软了下来:“你听得进我的话么?你若一早听了,会是这样么?”眼见儿子的头已经深埋进臂腕,太后鼻子一酸,柔声道:“也怪我,不够坚决,你要是觉得怪我心里会好受一点,那就全当是娘的责任罢。” 他没有抬头,摆摆手,示意母亲离开。 “唉——”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 夜色凉如水,皇上经过几天的思考,将造反一案批阅完毕。处置的意见拟好圣旨,盖上玉玺,明晨公布。 他缓步踱出正阳殿。 也让我来效仿一次楚庄王的绝缨宴会罢。 楚庄王平定了叛乱,回到郢都大摆宴席庆功,文武大臣和妃嫔都参加。大家开怀畅饮,一直喝到日落西山,庄王就命令点起蜡烛再喝,叫他最喜欢的许姬出来给大臣们敬酒。正在这时候,忽然一阵狂风把大厅里的蜡烛全吹熄了。不知是谁趁此机会,拉住许姬的袖子,去捏她的左手。许姬顺手把那个人帽子上的缨子揪下来,咬着耳朵向庄王诉述此事,并请庄王追查。庄王却叫所有的大臣都把帽缨子摘下来,才叫人点燃蜡烛,大臣们照样喝酒。后来楚国讨郑国时,健将唐狡自告奋勇当开路先锋,进兵神速。庄王召见唐狡,要奖赏他。他说:“君王已给我优厚的赏赐,我今天应该报效于您,不敢再受赏了。”庄王感到很奇怪,说:“我还不认识你,什么时候赏赐过你?”唐狡回答说:“在绝缨会上,拉美人袖子的就是我,承蒙君王不杀之恩,今特舍命相报。”庄王说:“当时若查明治罪,今日你能死力效劳吗?”说罢便给唐狡记了头功,并准备再加重用。  庄和宫,太后召来林皇后。 “皇后,从今天起,皇长子就指给你了,希望你尽心抚育他。”太后说。 皇后非常意外,即便是没有了清扬,这样的好事,又怎么可能轮到自己?她冲口而出:“为什么?” “因为……”太后正要说出原因,却自行打住,只轻轻地说了句:“皇上已经默许了,这也是清扬的遗愿。” 皇后闻言,什么也没有再说,谢了旨意正要离去,太后却叫住她:“皇后,清扬已经不在了,以后,凡事要三思而后行。”她浑身一震,明白太后的所指,是的,没有了清扬,她什么都要靠自己单打独斗了,一步,一步都不可以走错。  回到集粹宫不久,太后就把皇长子送过来了。 到底是年纪相仿的孩子,不多时,心慈便和皇子滚成一团。皇后只顾看着他们**。她不知道,后宫那么多出身显赫的妃嫔都没有生养,太后为何要将皇长子指给已经生养了的她?在她的印象中,太后对她,从来都不是特别喜欢,隐隐地甚至还有些冷淡。那么太后这么做,到底是什么用意? 是想要试探自己?这个想法刚一冒头,就被否定。拿皇长子冒险,不可能。 是因为清扬不在了,失去了倚重,太后便想来投靠自己?不,城府颇深的太后,到死都不会倚靠任何人,也不需要倚靠任何人。 那,就是爱屋及乌,因为知道了自己是清扬的妹妹,所以将对清扬的喜欢转移到了自己身上?想来想去,还是这一点比较合情合理。她忽然想起,太后的话“这也是清扬的遗愿”,是清扬求她的,一定是的。想到这里,她的鼻子,忽然一酸,险些落泪。 有些东西,一定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它的可贵。 忽然衣角被人扯动,低头一看,是心慈,蹒跚地走过来,拉她的裙摆。她愣愣地望着心慈,一张这样神似的脸庞,像极了清扬。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伤心,一把抱起女儿,绝望地哭道:“她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正哭得伤心,怀里的心慈忽然手抓脚蹬起来,身子一个劲地往前探,皇后疑惑地回头一看,那默然走近的人,不是皇上么? 她慌乱地站起来,吓得面如土色、战战兢兢。背着皇上私哭一个叛逆之贼,可治死罪。 “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便吧。”他并没有要责罚她的意思,甚至连要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反过来,宽慰她,又好象,是在宽慰自己。 她长吁一口气,放了个大心,再去看皇上,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心慈,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复存在了。他还是,忘不了她啊,皇后的心里,酸酸涩涩起来。他到集粹宫来,还是因为清扬啊—— 良久,他从女儿身上收回目光,转头再望向皇后,却见皇后也盯着心慈两眼发直。他突然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女人,是清扬的妹妹啊。他看着她仍旧水意盎然的眼睛,忽然心念一动,她或者,不是他从前想的那样薄情寡义,也没有他设想的那样不堪,毕竟,她还有勇气,在这深宫里为自己死去的钦犯姐姐偷哭一场。她或者,是在忏悔以往的种种,毕竟,那时她根本不知情。 耳畔仿佛又传来清扬低声的乞求“去看看皇后吧,她很爱你,不是吗?” 造物弄人啊,他伤感地叹息了一声。我是那样深爱清扬,却一再被自己愚弄;而皇后是这样深爱我,我却无法唤起对她的爱。天地万物,为何总是颠倒错过?这到底是谁的过错? 头一回,他用充满了怜惜的声音对皇后说:“你也累了,早些歇息了吧。” “是,皇上。”皇后躬身行礼。 他柔声道:“免了,以后随意一点吧。” 皇后激动得哽咽起来。  次日,圣旨公布。 造反一干人等,全部赦免,官复原职。 削去陈光安“魏国公”封号,全族发配岭南,终生不得进京。 但与陈光安有关系的大臣,一律既往不咎。 如此宽大怀柔的政策,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大臣们欢欣鼓舞,奔走相告。 谁也没有注意到,圣旨中,并未提及清妃,既没为她平反,也没明确由她承担全部罪责。一切归于平静后,人们,似乎都将她忘了。 而她,却永远地留在了某些人心中。  三日后,皇帝在城门上悬挂“罪己诏”,反省自己八大罪状,诚心邀返众臣归朝。 然而十日过去,城门每日往返人数愈万,却无一人响应。 当日离朝的大臣们,均没有动静。  整整五天过去了,皇上从最初颁布“罪己诏”的踌躇满志变得有些垂头丧气。且不说他一改往日的苛责,立志以仁治天下,只说向天下公示自己的罪状一事,从古到今,象他这样敢于自我批评的君王,能有几人?他以为,此举定当感动老臣们,他们一定会回来辅佐他,助他渡过难关。可是,等待让他失望,伴之而来的,是更大的挫败感。 他自问,如此气魄,如此雅量,如此诚心,天下帝王再无二者,可是,为什么朝臣依然不肯回朝? 他陷入深深的苦恼当中。 如果不是清扬,一个陈光安,足可以让他满盘皆输。 他想亡羊补牢,却深感势单力薄。 想找一个贴心人商量,脑海搜遍,却没有一个合适人选。老臣尽去,新臣稚嫩,诸多重要位置空缺,他缺少的又何止是左膀右臂? 万般无奈之中,他想到了母亲。  “母后,”他一脚踏进庄和宫,就看见母亲在绣花,细眯着眼,很是吃力的样子,“这些事,叫宫女们做就可以了,何必弄得自己这么为难?”他说。 “越是不做就越手生啊。”太后感叹道:“人呐,能靠自己还就不要去麻烦别人。” 他一愣,母亲是在说他么?难道母亲猜到了他的来意,是在暗暗的拒绝自己? 他迟疑一下,忽然问:“母后,我到底错在哪里?” 她无声地笑了,执拗的儿子竟然肯承认错误了,可见,城门口的“罪己诏”不是他的惺惺作态。她轻声反问一句:“你说呢?” “为人太过苛责,处事太过急躁,脾气太过暴烈。”他说。 “就这些么?”太后平静地问。 他沉默了片刻:“我难道改得还不够诚心么?” “不,”太后一语点醒他:“你够诚心,是他们难以放心。” 他静静地望向母亲。 “伴君如伴虎,”太后轻声道:“你若曾被驱逐,甚至险些丧命,还会轻易相信人么?” 他茅塞顿开,却又一筹莫展:“要怎样做,才能打消他们的顾虑?” 太后不言语,从桌子那头轻轻推过来一个黑匣子。 他疑惑地看母亲一眼,打开匣子,那匣子里,静静地并排躺着八个半张桃符。 他向母亲投来更加疑惑的目光。 “把它挂在你的‘罪己诏’旁,你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太后说。 他半信半疑地接过了匣子。  第二天一大早,城门口的“罪己诏”旁,赫然挂上这八个半张桃符。 第三天,没有动静。 第四天,没有动静。 第五天,一大早,公公一路狂奔,径直扑进正阳殿。 “皇上!回来了!回来了——” 皇上从龙塌上一翻而下,衣裳也没来得及穿,打着赤脚就往外跑,公公在后面高叫:“正宫门!正宫门!” 皇上急切,直奔正宫门,远远地,他看见—— 宫门开处,以周丞相为首的八位老臣,一字排开,跪在宫门口。 他的眼眶湿润了。 “爱卿,平身。”他声音唏嘘:“大家都受苦了。” 周丞相将手中的托盘举起,暗红的托盘上,八个拼凑完整的桃符,泛着浅黄色的光。 “臣誓死效忠皇上,肝脑涂地,再所不辞!”众人齐声说。 他又愧又喜又感动,说:“朕对不住大家了,今后君臣一心,开创太平盛世!”  庄和宫。 皇上进来,一言不发,将装有桃符的匣子放下,倒头就跪。 太后什么也没有说,静静地转过身去。 “母后,儿臣知错了。”皇上说。 她转头,深深地望了儿子一眼,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母亲从来都是强悍的,他的印象中,只有母亲的声色俱厉,没有母亲的柔弱温和,他头一次看见母亲的眼泪,知道那眼泪里包含了太深的意味。他已然为自己的卤莽付出了代价,可是这一刻,他明白了自己对母亲的伤害,和母亲因他而受的委屈,他因为自己的过份更加羞愧,脑袋无力地掉在胸前,喃喃地重复一遍:“儿臣知错了。” “知道错了那就跪着吧,”太后严厉而决绝地说:“在这里跪一个晚上!” 说完拂袖而去。 这一句“儿臣知错了”她等得太久了,为了这迟到的一句话,她失去的太多了,这句话,勾起了她太多的心事,让她再坚强,也难以自持。数十年来,她付出了多少艰辛、多少牺牲、多少担心,才为他挣来了一切,他却不领情。在他终于明白的她的苦心之后,她的委屈,才一泻而出。 她太爱儿子,因而也更恨儿子。她所有的生命都是为他而铺就,她渴望,得到他的孝敬,可他的固执和霸道又那样伤她的心。有一种恨,明明白白就是因爱而生。于是,当一切都过去了之后,她也只能咬牙切齿地罚他跪上一晚。太重了,狠不下心;太轻了,她又解不了恨;原谅他,她更加不甘心。她是要罚他的,重重的罚他,可一颗母亲的心,却怎么也硬不起来。 于是,返身掩上门后,她的眼泪更加止不住。 这回的眼泪,是为清扬而流。 清扬,你知道么,他跪在我面前承认自己错了。 清扬,请你原谅我,我只是一个自私的母亲,我象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希望儿子依恋我,所以我夺了你的功劳,没有告诉他这是你的先见之明。我们母子,相互仇视这么多年,还是托了你的福,终于有了修复感情的机会。我不能失去这唯一的机会,所以我狠下心来,以一种极不公平的方式,夺走了原本是属于你的一切。虽然现时我只能欺负你口已不能言,但我,一定会在合适的时机还你公道。 请你原谅母后,你是那样善良的一个孩子,相信看到我们母子和睦也是你的愿望。 可是,母后的心里,总也觉得,还是对不住你,亏欠你太多了。   第七十五章 安国侯一怒再拒帅印 大臣们都各就各位,朝廷里,又是一派祥和上进的场面。 早朝上,皇上环顾一周,心中有说不出的高兴。可是,当他的眼光扫到禁卫军首领的位置时,忽然心中一痛。 那曾是安国侯杜可为的位置,现在空空如也。这是皇上的心腹之位,谁人可信?谁人可托?皇上望着那个位置,好一阵发呆。那里曾站过他最好的兄弟,他们比肩而战,所向披靡。可是,如今一切都改变了。因为他的固执,因为他的愚鲁,更因为他的绝情。 皇上的脸色黯淡下去,重重的心事又堆积上来。  正阳殿。 他看着案上的金牌、宝剑和帅印。 他想不通,自己当初,为何就那样执拗,任凭杜可为苦苦哀求,以免死金牌、御赐宝剑、世袭爵位和所有家产相换,都没能让他回头?真是被鬼打昏了头了。 想到杜可为,就不能不想到清扬。 清扬,我的清扬,我怎么那样急着就把你处决了?我想证明我爱你胜过一切,可是,在皇权面前,我还是舍弃了你!你恨我吗?你怨我吗?如果有来生,我们还可以再见,你还能象以前一样,轻轻地对我说一声,“我不怪你,文举”吗? 我还有什么颜面妄想得到你的原谅? 我就应该下地狱,是的,就象文浩说的,我已经下地狱了。每时每刻,我都在地狱之中煎熬,清扬,你在哪里,你来救我啊—— 他沉沉地闭上眼睛,想用疲惫来麻醉自己。 等会见到杜可为,该说些什么?  “皇上,安国侯到了。” 他猛一下睁开眼:“快请!”  “杜兄!”皇上远远地从座上起身,迎下来。 杜可为低头一拜:“皇上万岁!万万岁!” 他僵在原地。 一句话,将他们的距离生生拉开。他突然明白,当杜可为怒砸金牌,愤掼宝剑的后,他在杜可为心目中的位置,已发生了实质性的改变。杜可为或者,根本不想进宫,不想看到他,却碍于君臣之礼,不得不来。 他尴尬一笑,执起宝剑道:“杜兄,物归原主,朕说过的话,依然着数。”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我凭什么说“朕说过的话,依然着数”,我已经,毁约过一次了。 “臣已不是军中之人,配剑大可不必了。”杜可为没有抬头。 “起来说话。”皇上伸手去拉杜可为,杜可为一侧身,躲开了。 “那,”皇上变得有些忐忑起来:“免死金牌是先祖所赐,你总可以收下吧。” “杜家无后,免死金牌还有什么意义?!”杜可为躬身站在一旁,言辞之下也是拒绝。 “大胆。”皇上低声说,话语却柔和:“抗旨可是死罪。” 杜可为沉声回答:“有时候,死了比活着好。” 他就这样被噎住了,站在那里好半天都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 忽然他轻轻一笑,杜可为还敢不阴不阳地顶撞他,这至少说明,他们之间,还没到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地步。 “我,很后悔。”皇上低声道。 杜可为一愣,冲口而出:“毁了别人心爱的东西,再来说对不起,有用么?” 皇上无言以对。 他不甘心,“杜兄,回来帮我吧。”将帅印递过去。君臣之礼已然唤不回杜可为的心,那就拿兄弟之情试一试吧。 杜可为望着帅印,心中激愤难平。这是什么意思?安抚我?用一个帅印来补偿我所失去的?他以为这样惺惺作态我就会感激涕零?!羞愤之中,只觉怒发冲冠,冷冷道:“皇上抬举了,臣的女儿,清扬一条贱命,不值一个帅印!” 皇上蓦地呆住了。他没有想到,自己一片诚心,却被杜可为误会。听到杜可为一口一个“清扬一条贱命”,他的心,顷刻间揪成一团。 他深吸一口气:“你知道的,她,不是一条贱命。” 杜可为不置可否,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皇上始终,没有办法挽回一切,没有办法改变杜可为的心意,没有办法再塑造一个清扬。随着清样的离去,一切的一切都改变了。他失去的,又何止是一个清扬?!  事情过去三个多月了,这天,淳王进宫来。 “皇上,臣弟已经成年,是否可以外放?”淳王一开口,就让皇上一阵心悸。他黯然意识到,他不但失去了一个生死与共的杜可为,还将失去一个亲弟弟。 弟弟,不愿呆在他身边,是因为清扬的死,让他万念俱灰?还是因为仍然存在对自己的惧怕,怕自己重新追究造反一案?说心里话,对于这个弟弟,文举还是非常看重的,他虽不适合从政,但博学多才,就算不是王爷,也可称得上是一代名儒了。尽管他预谋造反,但最终的放弃还是能够得到文举谅解的。他始终,是自己的弟弟,是亲姨娘的儿子,况且,文举也曾经答应过姨娘,要好好照顾他。 “你真的不愿意留在我身边?”皇上有些伤感地说:“如果外放,咱们兄弟将来想见上一面都难了——” 淳王低声回答:“我只想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皇上点点头,他能够理解,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渴望选择逃避,离开这个伤心之地,远远地离开这个吞噬了清扬的皇宫。 “那,你中意哪里,自己选块封地吧。”皇上说。 文浩诧异地抬头,看了皇上一眼,只觉眼眶一热,喉头哽咽:“皇兄……” 他心里何尝不知道,自己犯下了死罪,皇上此时不追究,可能只是为了大局着想,要安抚天下,但这并不代表将来有一天,皇上不会找他秋后算帐,命运的安排他没有办法抗拒,所以在无法揣摩到皇上的心意之前,他只能趁早打算。原本他以为,皇上会断然拒绝,那样他就只能求助于太后,他想,就算最后皇上答应了,也不过给他一块蛮荒之地。对于一个差点就死了的人来说,能活着就已经是万幸了,他不敢有什么奢求。 可是今天他没想到,自己一开口,皇上就答应了,而且用这样久违了的亲切口气,征询他的意见。“你中意哪里,自己选块封地吧”,谁人有如此殊荣? 他没有回答,静静地低着头,任泪水,一颗颗滴落在地上,润泽开来。皇兄还是他的皇兄,可是自己,毕竟有愧于他。 “你不是说自己已经成年了么?怎么还是这么多猫尿?”文举走下来,递给他丝帕。 文浩接了,抽抽鼻子。 “你想去哪里做王,喜欢哪里?”文举问,见弟弟不说话,想了想,便说:“我考虑,江浙一带好不好?既是母后和姨娘的故乡,又是富庶之地,而且文人墨客众多,适合你广交朋友,山清水秀也合乎你的性情。要不,你就去做金陵王吧?”轻声道:“你愿意么?还是,有别的想法?” 文浩忽然一把抱住文举,放声大哭:“皇兄……” 这是天下最好的一块封地,文浩此刻,还能再说什么?哥哥为他设想的,竟是这样周全。 “你已经有自己的封地了,以后可再不能这样了失态了。”文举拥住弟弟,轻轻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缓缓道:“你想什么时候走都可以,府邸我会责成当地官员预先安排好,在你动身之前,我会颁旨,京城内的淳王府照旧保留,你什么时候想回来住,住多久都行,而且,给你一个特旨,回京不必同其他外放的王一样必须知会朝廷,来去自由。” “皇兄,我对不起你……”文浩抽抽噎噎地哭。 “好了,皇兄对你只有一个要求,”文举轻声说:“离京之前,多抽空陪陪母后,她,很寂寞啊……”面前又浮现起母亲鬓角的白发,神色颇有些担忧。 文浩重重地点点头。  夜深了,皇上独自一人,出了正阳殿。 脚步,似被无形的手牵引着,又来到了明禧宫门口。 远远地,看见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拉得长长的,默然地正对明禧宫。 他熟悉这个背影,是皇后,小的,是心慈。 “来,心慈,叫娘!”皇后一手拉着心慈,一手指着门里。 “娘——”心慈的话还有些含糊,毕竟她才刚刚学会走路,还不太会说话,只能费力地喊出单音节。 “心慈,你要记住,这里面曾经住着你的娘,你娘的名字叫风清扬,宫里都叫她清妃,等你长大了,也要做一个跟你娘一样的好人。”皇后说。 心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皇后——”他叫她。 皇后回过头来,有些愕然。 他抱起女儿,问:“为什么要心慈叫她娘?” “因为,没有后人就没有人祭奠。”皇后瑟缩着回答:“我不想清扬死后太孤单,如果把心慈指给她,至少,也算是有个后人,逢年过节总还有个人惦记。” “清扬,”他顿了顿,说道:“你姐姐若是能知道你的这份心意,也该含笑九泉了。” “就是不知道,这是不是活人自己安慰自己。”皇后惆怅地说。 “时候不早了,回宫去吧。”皇上说着转了身。 皇后默默地跟在后面。 心慈静静地靠在父亲怀里,睡着了。 他回回头,余光从皇后脸上扫过,看见皇后一副郁郁寡欢的神情,猛地想起,皇后,好象好久都没有过笑脸了——  皇上去集粹宫的日子渐渐地多了起来。 皇后心里明白得很,归根结底,所有的原因还是因为清扬。  一年一度的选秀开始了。美女如云的宫中,又多出了许多年轻俏丽的新面孔。 皇上兴趣不大。 皇后的兴趣好象也不大。 太后对此根本没有兴趣,成天就是摆弄她那些花花草草。  “造册登记,一切都按规矩来吧。”皇后吩咐下去。 “娘娘还有什么特别吩咐没有?”公公献媚。 “有没有特别漂亮的?”皇后问。 “有一个,”公公吞吐起来。 皇后皱了皱眉:“恩?” “有一个长得特别象清妃的。”公公迟疑着说。 皇后心里一动,没有做声,做了个手势,叫公公下去了。  皇上从庄和宫用完晚膳回来,月已上弦。 太后跟他谈起了新来的后妃:“皇帝,母后帮你看过了,这次选送的后妃中,有几个出众的。” 他不置可否。 “淮北献上的那个女孩,姓陈的,的确不错。”太后悠悠一笑:“你会喜欢的。” 他回答:“再说吧。” 太后明显地看出了他的心不在焉,笑道:“你父亲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有五个皇子,三个公主了。” 他笑笑,母亲,原来是担心他子嗣不多。 “忙完了我自然会考虑的。”他想了想,不愿意母亲为自己操心。 “老了,”太后轻轻地说:“就指望享受一下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 他望母亲一眼,说:“我尽力吧。”  子嗣,子嗣,当皇帝要操心的事还真不少。 他一路默默地走着,想起淮北造反的那个大雪夜…… 他背着清扬路过郁秀宫,他曾经低声说:“玉妃的孩子没了,清扬,你欠我一个皇子。” 当时的清扬,无言地箍紧了他。 他又重复一遍:“清扬,你欠我一个皇子。” 她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害羞地将脸埋进他的脖子里,那火烫的余温,似乎还残留在他的颈上。 “你要还我一个皇子,还要还我一个公主,我希望小公主长得和你一模一样,”他静静地背着她,走在雪地里:“清扬,只要是你生的,不论是公主,还是皇子,我都喜欢。”他自顾自地说:“清扬,我们的女儿要是真的长得和你一模一样,我一定会很爱很爱她,胜过任何一个孩子。” 她的眼泪忍不住流下来,顺着脸颊跌落进他的领口。 这一刻,他又想起了她。心痛一点一点地开始,慢慢地卷起狂谰,汹涌地袭来,他在心痛中沉沦,在沉沦中绝望。不知不觉,已置身明禧宫。 清扬,你在么? 起风了,轻轻地象是谁的脚步,卷起纱帐飘扬,从厅中无声地穿过。 清扬,是你么? 他张开臂,闭上眼,想要拥抱她,可她似乎不愿做过久的停留,恍惚之中,一纵而过。 清扬,你回来吧! 他在等待中泪流满面。 清扬,你不会原谅我了,是吗?你叫我,如何能原谅自己? 清扬—— 他趴在清扬曾经睡过的床上,将头深深地埋进枕头中,在似有若无的清扬的气息中,哀哀地哭泣着,象一个无助的孩子,失去了心爱的玩具。没有人可以倾诉,他只能打落门牙往自己肚里咽,其苦,更甚过黄连。没有人可以开解他,他自己打上的死结,自己都解不开了。没有人可以安慰他,他的伤口,只能在这皇宫阴暗的角落里,蜷缩着,背着所有的人独自舔抹。  出了明禧宫,公公一路唱诺着过来,举起值事牌。 “请皇上钦定侍寝的妃嫔。” 他伸出手,在值事牌上滑过来,滑过去,踌躇良久,还是收回了手。 “今夜算了。” 他宁可一个人独居正阳殿,等待他的清扬,“玄真入梦来”。  长长的甬道上,白色裙摆一闪而过。 “谁?”皇上大喝一声:“站住!” 拐角处,探出一张怯怯的脸。 他一愣,这张脸,这张脸…… “清扬!”他狂喜过望,一把抓住她的双臂,将她整个拖过来。 那女子吓得面如土色。 一瞬间的恍惚过后,他细看,才发现,面前的女子,不是他的清扬。 “大胆,你是哪宫的女子,这么晚了还到处乱跑?”公公喝道:“见了皇上还不下跪!” “皇上!”女子吓得慌忙跪下:“臣妾是新进宫的秀女,还没有加封,因为好玩,追一只萤火虫,迷了路,才误撞了皇上。” “谁负责**你们的,真是该死!”公公严厉地说:“明天定要追查!” 皇上这才看清,这个女子,穿着一身雪白的中衣,猜想她定是上了床,睡不着,出来院子散步,所以才会一时兴起,追萤火虫迷了路。 “算了,”皇上说:“公公你先送她回去吧。” 公公一摆手,示意她跟他走。 “等一等。”皇上又拦住他们,伸手接过公公手中的灯笼,凑到女子的面前。细细看来,那眉眼,那鼻唇,她真的,长的好象清扬啊,尤其是白衣一穿,除了少了清扬身上那种清新灵动和超凡脱俗的气质之外,那可真是,太象了! 这世上,竟还有这么象的人。他望着她,有些失神。 “你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他缓缓地问。 “臣妾是淮北人氏,姓陈,闺名蕴贤。” 他嘴角掠过一丝微笑,想起母亲颇有深意的话“淮北献上的那个女孩,姓陈的,的确不错,你会喜欢的”。 原来如此。 他手一指,对公公说:“今夜,就她了。”  消息天亮就传到了皇后那里。 等陈蕴贤回到自己的寝宫,皇后,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 “皇后娘娘!”陈蕴贤拜下,在进宫之前就听说过皇后善妒,她不敢掉以轻心。对皇后今天的来意,她也心如打鼓。 皇后笑道:“恭喜妹妹了,才进宫几天,就得到了皇上的宠信。” 陈蕴贤不敢贸然回答。 “妹妹请起。”皇后笑道:“我今天是来送好消息的,我已经在太后那里请了旨,即日起加封妹妹为贤美人。接旨吧!” 陈蕴贤站起来,小心地接了旨。 “抬起头来。”皇后说。 陈美人慢慢地抬起头来。 皇后倒吸一口凉气,天,真象啊,天底下,竟有这么象的人! 可惜,她再象,也不是清扬,更不可能是那个一心只顾着她的姐姐风清扬! 清扬,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但,任何人,都不要想取代她!永远!   第七十六章 陈美人升妃尚不知足 陈美人似乎很受皇上的宠爱,连着十多天的时间,几乎夜夜都被召往正阳殿。 宫里的人因为皇上的态度,对陈美人也是倍加推崇。 皇后似乎也并没有为难陈美人的意思,反而还奏明太后说要升她为妃。于是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陈美人连升两极,最后擢升为贤妃。  皇上今夜又到了集粹宫。 “心慈呢?”皇上问。 皇后回答说:“今夜太后留她在庄和宫里歇息。” “哦。”皇上顺口应了,在集粹宫里转了一圈。他以为,皇后会留他,可是一圈转完了,皇后并没有再开口说话。他有些纳闷,坐下来,静静地望着皇后。 皇后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落寞的神情,眼神有些空洞地望着窗外。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突然很好奇,很想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皇后,自从清扬死后,改变了很多。 “你去请了太后的懿旨,封陈氏为妃了?”他盯着她的眼睛问:“为什么?这可不象是你一贯的作风。” “你喜欢她,不是么?”皇后淡淡地回答,垂下眼帘。 他忽然有些恍惚起来,皇后这个似曾相识的举动,拨动了他心里那根细微的弦。清扬,清扬伤心的时候,也是如此这般的神态。他刻意地清了清嗓子,说:“那你准备安排她住哪里呢?” “住郁秀宫吧,如果她有幸能为皇上添上一个皇子,也许能跟所有曾经在郁秀宫住过的妃子一样,母凭子贵,册封为皇贵妃。”她轻声说。 “你心里真是这样希望的?”他窥探着她的真实想法。 “是。”她恭声回答。 “后宫之中,只有太后和皇后可以自由出入正阳殿。”他其实是想说,如果想,她可以随时去正阳殿找他。在他的印象中,自清扬死后,皇后,再也没有去过正阳殿了。 皇后低着头,没有回答。 他不确定,她到底听见他说的话没有,她到底听懂了他的意思没有。 “今夜,朕不走了。”他仍旧盯着她。 可是,她却并没有显出什么喜悦的神情来,依旧是有些发痴的模样。 “皇后,你有心事?”他凑近,轻声问。 “啊,”她掩饰道:“没有啊。” “你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他幽声道。 “啊,是么?”皇后这才轻轻一笑,他却一眼看出,那笑容里的勉强。  “这里就是郁秀宫啊,久仰大名,果然不错。”贤妃欢喜地蹦跳着,在自己的新寝宫里到处看新鲜。 “太后当年就是在这里诞下皇长子,才被封为皇贵妃,最后当上皇后的。”皇上在座上,和悦地说:“以后就看你的啦。” 贤妃脸一红,娇嗔一声:“皇上——” 心里却似一池春水被激起了涟漪,我,将来有一天,也要当贵妃,做皇后!  三个月后,贤妃有喜了。 这个因貌得宠的妃子,终于有了资本开展下一步的行动了。  夜幕下的明禧宫,宫门紧闭。 皇后一个人,默默地站在宫门口。没有皇上的准许,谁也不能进去。 清扬的死,带给她的震撼和打击,是谁也想不到的。正如清扬所说,她林幽香,虽然争强好胜,却并不是一个无情之人。尤其是当她得知清扬是自己的姐姐的时候,她心里的那个悔恨,一直到现在,都折磨着她。皇上并没有给清妃平反,她也不敢堂而皇之地悼念清扬,只有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才会象幽灵一般,飘到明禧宫来,跟清扬说说话。 在宫里,她是寂寞的,极端寂寞。 她站在明禧宫门口,发现宫门一角,已有蜘蛛在牵丝。皇上宠幸贤妃之后,鲜到明禧宫来,那些负责定期打扫的人,也开始敷衍了事。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由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过旧人哭?皇后的心里充满了伤感。皇上,曾经是多么在乎清扬啊,可是,她死了还不到半年,他的枕边,就已经另有新欢。他对贤妃的宠爱,似乎更胜于清扬。 清扬那样爱他,为他而牺牲,到最后,也不过是被他抛诸脑后,那么,自己那样爱他,最后,又是难逃一个怎样的下场呢?她头一回,无论如何也激发不了自己的昂扬斗志了,只觉得心意沉沉,万念俱灰。 清扬是死了,解脱了,她却还不得不呆在皇宫里,一步一步地捱下去。 她忽然觉得,对这样的生活,她真的,厌烦了。  缓步踏上台阶,手指触及到冰凉的门环,这皇宫,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皇后将脸贴在门上,在心里低声叫着:“清扬,清扬——”  “皇后好雅兴啊,这么晚了还出来散步。”一个柔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皇后回头一看,是贤妃。她居然,也学着清扬,穿着一袭白衣。皇后看着,怎么都觉得刺眼,心里,也说不出的别扭。她还真的,把自己当清妃搞?! “这么晚了,你怎么也在这里?”皇后顺口问道。 贤妃轻轻一笑,炫耀地说:“我才从正阳殿过来。”言毕,死死地盯着皇后的脸,她想从那里,找到失落和嫉妒。 她的确,才从正阳殿过来。本来她今夜是被皇上召去了,但太后突然去了正阳殿,找皇上谈事,所以她便离开了。 皇后淡淡地将了她一军:“那你怎么又回来了?皇上不要你侍寝了么?” 贤妃讨了个没趣,不甘心,又说:“我回来了不是正好,皇后可以再去啊。” “我去不去可不是你管得了的。”皇后也不恼,不阴不阳地回了一句。 贤妃自恃得宠,根本没把皇后放在眼里,哼一声,说:“您去不去正阳殿我是管不了,不过皇上有旨,明禧宫可是禁地!皇后,胆子不小啊。” “我又没擅闯,在门口晃荡一下也不行么?”皇后毫不示弱地说:“要不,你去告诉皇上好了,要他治我的罪啊。” 贤妃气得七窍生烟,不好发作,恨恨地说:“晃荡也不行。” 皇后冷笑一声:“敢情这是你住的地方?!” “我会住进来的!”贤妃咬牙切齿地说。 “你以为你是谁?!”皇后觉得她简直是大言不惭:“我还告诉你,就你,根本不配住明禧宫!” “我不配,你配?”贤妃反唇相讥:“那就把集粹宫让给我住得了。” 一开始,皇后根本就不屑于跟她斗嘴,听到这话,真的生气了。你未免,也欺人太甚!要是放在以前,谁敢这么跟我说话?被我整得服服帖帖的妃子,还少么?现在我想修身养性,你却执意要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全然不把我这个皇后放在眼里。你仗着皇上宠爱你,也太过份了,居然敢这样跟我公开叫板!她气得浑身颤抖,忍不住冲上去就是一记耳光:“放肆!” “皇后!”身后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颇有些愠怒。 她回头一看,皇上和太后站在那里,皇上,正绷着个脸。 “朕还以为你真的从此洗心革面了呢,”皇上讥讽道:“要不是送太后回宫,差点就漏过了这出好戏。” “到底是为什么起了争端?”太后问,平静地望了皇后一眼。 皇后没有回答,皇上都看见了,而且已经下了结论,不论她怎么解释,都不会让他改变成见,要知道,她这一耳光,打的是皇上的宠妃。至于太后,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自己,又岂会为了她求情?她已经拿定了主意,送肉上砧板,随你怎么剁好了。她毕竟还是皇后,她也有她的尊严。 贤妃更加不敢做声,毕竟,是她先挑衅,说出的话,被太后和皇上知道,可是大逆不道的。 “贤妃你先下去吧。”太后说。 看着贤妃走远了,太后才对皇后说:“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凡事要三思而后行,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皇后仍旧低头不语。 “你也不想想,她身怀有孕,就算是她错了,你也不能动手!我告诉你,要是她有什么事,你也别想好过!”皇上一拂袖:“以后离她远点!还不回宫!” 皇后一躬身,走了。 太后远远地看着皇后的背影,忽然对皇上说:“皇后不太对头啊——” “管她的!”皇上仍然有气。 “她从前挺伶牙利齿的。”太后幽幽地说:“你没发现,她变了很多。” 皇上明显地愣了一下。 太后又说:“这件事我会弄清楚的,你呀,又冲动了。” 皇上又愣了一下,沉默了,听母亲话里的意思,今天这一耳光,好象并不是那么简单,也许,该受到斥责的,不应该是皇后。  正阳殿里,皇上正握着贤妃的手,在案上画画。 “皇上,您好象,特别喜欢桃花啊?”贤妃说。 “恩,”皇上问:“你喜欢什么花?” 贤妃狡黠一笑:“臣妾也喜欢桃花。” “是么?”皇上笑着望她一眼,心想,真是乖巧。 “可惜,宫里没有什么地方栽了桃花,不过,听说明禧宫里栽了一株桃花,一到春天,开得可茂盛了。”贤妃一脸向往的神色。 “哦,”皇上说:“等到了明年春天,朕带你进去看看好了。” “看看?”贤妃抿嘴一笑。 “看看还不满足么?”皇上放下笔,饶有兴趣地问:“你还想怎么样啊?” “我呀,我呀,”贤妃轻轻一笑,美目顾盼:“我想住进去,天天与桃花为伴。” 皇上悠然一笑:“你好贪心啊——” “行不行啊,皇上?”她撒娇。 “朕得好好想想,”皇上点点头:“想好了再答复你。” “谢皇上!”贤妃见皇上口气松动,高兴极了。 “今天就到这里,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忙完了朕自会派公公去接你。”皇上唤来公公,送贤妃回宫。 他望着她婀娜的背影,敛去了笑容。 这个女人,她想干什么?! 继明禧宫门口公然向皇后索要集粹宫之后,又向他提出要搬进明禧宫。她分明是想做皇后,首先就是决心替代以故的清妃。她不过,是长得极象清扬而已,但哪里,有清扬的半点风骨?别说住进郁秀宫的妃子,都可以母凭子贵当上皇贵妃,就算贤妃生下个皇子,也决计不会封她做皇贵妃。她的运气,到此为止。 他悲哀地发现,在这个世界上,始终没有一个人,可以代替他的清扬。  “皇上,皇后求见。”公公禀告。 皇后?他感到很意外,这大白天的,皇后来干什么?她已经,很久都不曾来过正阳殿了。 “宣!”他说。 皇后进来,拜下:“皇上万岁!万万岁!” “皇后难得来一趟,蓬荜生辉啊。”皇上笑道,想到那晚不问青红皂白对她的斥责,他有些过意不去,故意开个玩笑,缓和一下气氛。 皇后没有接茬,只问:“听说皇上要将明禧宫赐住贤妃,是真的么?” 这么快消息就传到皇后那里了,这个贤妃,也真是不简单啊。皇上在心里冷笑一声,贤妃,你也太性急了,朕什么时候答应你了?!如此迫不及待地到皇后面前去显摆,只怕不但刺激了皇后,也惹怒了皇帝我。这个女人,还真不是盏省油的灯。他心里,陡然间对贤妃生出了一些厌恶,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真的又如何?” “清妃尸骨未寒,皇上的爱情也未免太短命了。”皇后突然开口,语气犀利刻薄。 “大胆!”话语明显戳到了他的痛处,皇上发怒了:“你敢这样跟我说话?!” “难道不是么?”皇后抬起头来,毫不惧怕地望着皇上:“你的天长地久到底有多长,到底是多久?仅仅半年的时间你就忘了她,你鄙弃她就象鄙弃后宫之中任何一个女人,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他的脸刹时变得僵硬,额上青筋暴起。他拼命忍下火气,冷冷地问:“那你想怎样?” “请皇上收回成命,贤妃不能入住明禧宫。”皇后说。 “贤妃不能住,那谁能住?”皇上反问。 “谁也不能住。”皇后斩钉截铁地说:“清扬不可替代。” 他没有想到,皇后的反应会这么强烈。她在维护清扬,她想拼命挽留住姐姐在这人世间唯一来过的痕迹,她很努力并且急切,因此一反常态。可是,这样一来,给他的感觉,反而奇怪。 “是么?”看见皇后一脸认真的样子,他恼怒她的态度,偏要和她作对:“朕就是要赐住贤妃,朕说她可以替代清扬,她就可以。” 皇后被噎住了,脸气得通红。 “你吃醋了是不是?”他继续说:“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啊——” 她瞪了他一眼,怒意渐渐消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无奈,和无言的悲伤。我是皇后,一个形同虚设的皇后,可我从前却为了这个虚名,终日忙碌不堪。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这就是他对我全部的概括?寒气渐渐从脚底升起,没有了清扬,我什么都不是!爱,到底是什么?爱,到底为什么?清扬和我,都爱上了一个不该爱上的人,我们,是不是都应该对这样的结局感到彻底的绝望。 “如果你讨厌哪个女人,就封她做皇后吧。”她淡淡地丢下一句,准备离去。 他突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皇后顶撞他,这还是头一回,他一直以为,皇后是一个巧言令色的人,很会避重就轻,他也早就习惯了她的顺从,却没料到,她也有这样倔强、这样傲气、这样悲凉的时候,跟清扬,倒是有几分相似。皇后的话里,充满了失望,而他的心里,涌上来的却是深深的失落,他失去了清扬,而皇后,好象也不再爱他了。皇后曾经是多么爱他,多么想独占他的爱,他虽然腻烦,却也暗自有些得意。可是,现在他才明白,一个男人,当他感觉到曾经深爱自己的女人不再爱他了的时候,他的自信,也就成了无根之水。 “哎,”他叫住已经转过身了的皇后:“朕并没有答应她,但朕,可以答应你。” 皇后没有回头。  郁秀宫,贤妃已经知道,皇后到正阳殿去了,是为了阻止皇上将明禧宫赐住给她,而皇上,也答应了她。 贤妃恨得牙痒痒。 皇后,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  这天早上,皇后一早起了床,因为心情好,就亲自下了厨房,给心慈和皇长子熬粥。 粥熬好了,心慈还没有醒,正好皇长子醒了,就抱了来喂粥。 喂完了粥,叫宫女抱了御花园里散步,这才来叫心慈,小家伙怎么也不醒,皇后也就算了,由着她睡。 这当口,宫女抱了皇长子跌跌撞撞跑进来:“娘娘,不好了——” 只见皇长子口吐白沫,身子强直,已经昏厥过去了。 皇后大惊:“快叫太医!” 等到太医赶来,皇长子已经过气了,验尸完毕,说是早上喝的粥里有剧毒。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皇后。粥是她亲手熬的,人是她亲自喂的,而她自己的女儿没有喝。 皇后百口莫辩,被软禁在集粹宫,一旦被查证,难逃死罪。 她心里清楚得很,要置她于死地的,就是贤妃。 她不甘心,就这样被打倒。这种手段,太幼稚了,她林幽香,就不知暗地里使过多少回。偏偏这一次,疏虞防范,竟着了贤妃的道。我们本来井水不犯河水,你做你的宠妃,我做我的皇后,可你非要置我于死地。我本来,已经无心宫廷的斗争,可你,非要逼我,那就瞧一瞧吧! 我决不认输! 你不要让我有翻身的机会,否则,我绝不饶你! 皇后仰天长叹一声,清扬,你都看见了,我心本可向善,无奈世事艰难啊—— 我绝不束手就擒! 我要报复!   第七十七章 念旧情皇后躲过一劫 皇后召来自己的亲信宫女,要她设法让许公公偷偷来一趟。 许公公曾是清扬的心腹,对清扬的妹妹,他不会见死不救,更重要的是,清扬死后,太后兑现了自己对清扬的诺言,很好地安排了清扬身边的宫人,许公公,就安排在皇上身边做值事太监。 她要设法,让皇上来见她一面,她认为,现在唯一能救她的,只有皇上了。  许公公见过皇后之后,就去了庄和宫。 “太后,奴才老家来人了,带了点江浙特产,这家乡的口味,请您尝尝。”许公公呈上点心。 太后一看,很高兴,这是她最喜欢吃的江浙小点槐花酥啊,她拈起一小块,放进嘴里,说:“很地道,很地道,好多年都没有吃过这样的味道了!我小时候吃的,就是这样的味道啊——” “太后您喜欢就好,下次奴才再叫人带。”许公公说。 太后连声说好,顺带问了问许公公的近况。 “托太后的福,奴才好得很。”许公公说,说完了,却并没有要告退的意思,只是低着头,站在那里。 太后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问:“还有别的事么?” 许公公略一躬身,头更低了,却没有回答。 太后悠然一笑,挥退左右:“说吧,是为皇后而来?” “皇后?”许公公装傻。 “不是为皇后而来?”太后又笑,心想,这个人精,想求情,又怕犯忌讳,我倒要看看,他到底要绕个多大的圈子。 “奴才是为明禧宫的事来的,”许公公说:“奴才前几日梦到清妃娘娘了,娘娘在梦里对奴才说她心里很难过,奴才醒来后寻思了很久,不知娘娘为何伤心,所以就去明禧宫看了看,结果发现打扫的人敷衍了事,娘娘是很爱干净的人,住得如此窝糟,肯定是为此伤心。”许公公说:“这些宫人先前都受过娘娘的恩典,娘娘死后他们却如此待她,怎不令人寒心?太后您是念旧的人,知道这样的实情一定很难过,尽管娘娘不在了,您也会为她做主的,不是?” “如何为她做主啊?”太后叹了一声。心里说,许公公,你继续绕吧,我看你怎么从明禧宫的卫生绕到皇后身上去。 “遂了娘娘的心愿,她应该会在九泉之下感念太后的恩德。”许公公说。 清扬的心愿? 太后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永不废后!这就是清扬最大的心愿。 “许公公啊,许公公——”太后长长地唤了两声,幽声道:“我虽然老了,记性倒还是不坏的。” “那是自然,”许公公谦卑地说:“您看看,您小时候吃过的槐花酥的味道,您到现在还记得不是?!” “行了,别打哑谜了,”太后断然一挥手:“公公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这件事我会过问的。”回头又补上一句:“皇上那里,可是关键,公公自己要拿捏着办才行。” 不管许公公是不是真的梦到了清扬,也不管清扬是不是真地对许公公说她心里很难过,但皇后被软禁,若清扬泉下有知,一定会很难过。不说我曾答应过清扬永不废后,就说对清扬的亏欠,我也不能,置皇后不顾。她,毕竟是我钦定的皇后啊,更何况,她还是清扬的亲妹妹—— 这宫里,没有我查不出的事! 她心里,隐隐觉得,皇后再傻,也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失去了皇长子,就等于宣告了自己的完结。在自己的宫里亲手害皇长子,也未免痕迹太重。联系到前些日子发生的打耳光事件,她骤然生疑,寻思了半天,忽然唤来涂公公:“去查查贤妃的来路。”  皇上退朝,回到正阳殿。 许公公正在熏香,见皇上进来,慌忙行礼,却在忙乱之中,从袖中落下一方丝帕。 他匆忙去捡,一弓身,却被皇上抢了先。 “好啊,胆敢私藏女人物件。”皇上沉声道。 许公公作势去夺,又恐犯上,瑟瑟缩缩吓得要死地申辩:“不是奴才的……” “那是谁的?”皇上威严的声音。 许公公结结巴巴地回答:“是,是皇后,不,不是,是,是清妃……” 清妃?!他清楚地听见这两个字,耳朵都竖了起来,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到底是谁的?说!” 许公公脚一软,跪在了地上:“是清妃娘娘给皇后的,是皇后差人拿来给我的。” “给你干什么?”他厉声追问。 “皇后想要奴才看在清妃娘娘的面子上,请皇上去集粹宫见上一面。”许公公说:“奴才不敢开口跟皇上说,奴才该死,应该退回去给皇后的。” 皇后要见我?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偏头想了想,目光定定地停在丝帕上,雪白的丝帕,边角一枝粉红的桃花,淡雅清新,这是清扬的东西不假。 清扬,他仿佛又见她浅笑的面容,心里软软的,化成温润一片。 那就去见见皇后吧。  集粹宫,宫女跑进来,俯在皇后耳边说了几句话。 皇后起身,进了小厨房。 尽管皇上宠信贤妃,算起来好象希望不大,但清扬留给她的护身符,她还是决定一用。成败与否,就在此一试了。若是失败,这也只能说她命不好了。 皇上坐下,平静地问:“你竭力想见朕一面,有什么话要说吗?” “臣妾冤枉。”皇后跪下。 皇上沉声道:“你嫉妒成性,做这种事情,不是一次两次了。” 皇后轻声说:“臣妾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皇上从袖筒里抽出一封信,往皇后面前一丢:“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皇后捡起来一看,是德妃的亲笔遗书,不是被沈妈烧掉了么?怎么会到了皇上的手里?清扬至死偏袒她,到底还是被皇上知道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皇后的心往下一沉。 “你还有什么话说?”皇上问:“玉妃为何流产?又是为何发疯?皇后,应该不用我提醒吧。” 皇后沉默不语。 皇上又说:“还有萧淑妃的事,还有……” “别说了,”皇后的打断他:“我都认了,”她抬起头来:“只有这一件事,我冤枉。” “那就撇开这一件事,所有的罪累加起来,难道不可以治你的罪?”皇上冷冷地说:“你该当何罪,自己心里最清楚。” “既然皇上先前就认定我有罪,为何先前不罚,要借这个由头?”皇后不服:“既算我要伏法,也应该让我死个明白,到底是为先前之罪,还是今时之罪?” “这……”皇上一下被问住了,皇后,到底是皇后,堂堂大学士的女儿,一代才女,可不是浪得虚名的,伶牙利齿的时候,是很让人伤脑筋的。 “皇上要治我的罪,总得有个说法,先前之罪皇上可以隐忍,已过时效,现在重提难免有愈加之罪、何患无词的嫌疑,今时之罪证据何在?皇上就迫不及待地想治罪于我,与朝堂、与天下怎么交代?我是从皇宫正门十八抬大轿抬进来的皇后,是太后钦定,有三书六聘,我也是母仪天下,六宫之首,受众命妇参拜。皇上要治我的罪,请拿出理由来。”皇后咄咄逼人。她豁出去了,既然面前的这个男人不爱她,既然他对她成见那样深,反正横竖都是一个死字,她绝不甘心象清扬那样不明不白、默默地死去。 “皇后,”皇上可没有被她的气势吓住:“先前之罪虽然清扬替你担待了,但你不要嘴硬。” “既然清扬都担待了,我何罪之有?”皇后步步为营。 “你……”皇上一时语塞,气得铮地一下站了起来。 “谋害皇长子罪证确凿,你狡辩也是徒劳。”皇上怒道:“朕看在清扬的面子上,不会杀你,你就去冷宫安度余生吧。” “想杀就杀吧,何必假惺惺的!就象你杀清扬一样,死了一个皇后,你还可以再封一个皇后,死了一个清扬,你还会再得到一个贤妃!”皇后冷笑:“你也太性急了点,你以为,我会是清扬,任由你摆布?!心甘情愿去死?!我就是死,也要讨个说法!我是皇后!不是清妃!” “你去跟阎王讨说法罢!”皇上冷冰冰地抛下一句,怒气冲冲地走了。 宫女匆匆端了烙饼出来,却看见皇后一脸泪水,绝望地跪在地上。 “娘娘,这烙饼……”宫女小声问。 “没看见他已经走了吗?倒了吧。”她木然地说。 “这么好的东西,倒了怪可惜的,不如给我吧,夜里饿了可以当宵夜。”太后的声音传过来。 皇后没有回头,也没有起身。皇上的话让她绝望,她认定,一切都完了。 太后也没再说什么,端了烙饼就走了。  正阳殿,皇上还气哼哼地坐在龙椅上,许公公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唉,皇后,还是性子太烈,事情搞砸了。 “太后驾到!”声音未落,太后已经进殿了。 “估计你还没有歇息,送点宵夜来给你吃。”太后说:“早点睡吧。”然后对许公公使了个眼色,许公公知趣地退下。 皇上没有说话。 “不高兴?”太后问:“是不是因为皇长子?”叹一声,安慰他:“皇子还会有的,贤妃不是怀孕了么?” “我要废了她!”皇上冷不丁冒出一句。 太后惊讶地啊了一声:“皇后?!”末了又添上一句:“你有新后的合适人选么?如果废了不马上就立,那后宫可就难得太平了。” 皇上一下怔住了。这个问题,他没有想过。 “废了也好,我也不太喜欢她。”太后说着话,眼睛却望着皇上。 皇上皱了皱眉头。 “那举儿,你准备以什么理由废后呢?”太后试探着问。 皇上没有吭声。 “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太后没有多说什么。  皇上坐在龙椅上发呆,好久,忽然觉得有些饿了,这才想起太后送来的宵夜,抬眼一望,竟是一叠烙饼。 他纳闷地抓起一张,尽管已经凉了,但那熟悉的香味,还是打开了他的记忆之门。还是小厨房里清扬默然的身影,他回味着清扬小妇人的样子,幻想着自己不是皇帝,只是一个劳累了一天回家的小男人,满心欢喜地看着妻子在厨房里忙乎。鼻子又开始发酸,那感觉,很幸福,很微妙,很绵长,他,很怀恋很怀恋。 他吃着吃着,忽然笑了:“许公公!” 许公公跑进来。 “你呀,什么时候偷师学艺了?”皇上笑着问。 许公公莫名其妙。 皇上指指烙饼:“你什么时候跟清扬学的?” “没有啊,皇上。”许公公说:“不是我做的,您忘了,是太后拿过来的。” 他眉头皱了皱,奇怪,太后拿过来的,怎么会和清扬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许公公见状连忙回答:“奴才虽然在明禧宫,但娘娘没教过奴才,倒是,倒是……”话说了一半,偷眼瞥一眼皇上,住了口。 “说下去。”皇上倒是来了兴趣。 “娘娘只教过皇后。”许公公回答。 他的目光,定定地停在了烙饼上。清扬最放不下的,还是自己的妹妹啊,生前她曾经至死维护的皇后,死后她也不忘给皇后安排退路。其心其意,惟有苍天可鉴啊。他突然生出些感慨,清扬那么正直善良的一个人,也会为自己的妹妹心存偏袒;皇后那么偏执毒辣的一个人,也会为自己的姐姐竭力维护。她们到底是姊妹,骨肉亲情,血浓于水。 清扬,清扬,聪明啊—— 知道我放不下,知道我抗拒不了。但她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让太后来为皇后说话?尽管她离开了,却依然存在影响。朝堂之上,已有人为皇后鸣冤,他们领的是清扬的人情,维护的却是皇后。 皇后,皇后,聪明啊—— 她知道清扬是我的软肋?还是借烙饼来试探我对清扬的感情?但这一招,她分明,用对了。我已经辜负了清扬,我不能再对不起清扬,不然,日后黄泉相见,如何跟清扬开口?黄泉路上,何处漂泊着你的倩影?你是否,还在翘首期盼?清扬,我真想你啊—— 他的泪,无声地滑下来,滴落在手中的烙饼上。 废后?他嘲弄一笑,母后虽然摸了他的顺毛,却暗地里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王顾左右而言它,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归根结底,还是不想废后啊。他想了想,吩咐许公公:“皇后那里,暂时解除禁足令。皇长子夭折一事,只说暴病,但暗中查访,禁令宫人们提及。”  皇后终于可以出来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了,但是她心里的恨,也随着自由一同复苏了。清扬的死,让她消沉,而贤妃的陷害,却激起了她的狠毒。 贤妃,我要狠狠地报复你! 你自求多福吧! 我还是那句话,清扬不可以替代,即便你长得再像,也不可能!也不可以!我绝不允许!  “太后,贤妃来请安了。”宫女来报。 太后点点头,宣。 贤妃袅袅婷婷就进来了,正要行礼,太后说:“身怀有孕,免了。” 贤妃悠悠一笑。 “来来来,看看洛阳的牡丹,它可是来自你的家乡啊——”太后招呼她。 贤妃一愣,轻声纠正:“母后,臣妾是淮北人氏,不是洛阳的。” “哦,瞧我这记性,是了,是了,洛阳是卢陵王的封地,我刚才念叨不该让他跑了,这下你一进来,一说到你的故乡,就张冠李戴,全乱套了。”太后自己笑自己。 贤妃也笑:“洛阳也是好地方。” “是啊,花好,人也美,贤妃你美得就跟洛阳的牡丹一样,什么样的水土养什么人啊,”太后突然停住,啊一声,笑着打一下自己的脑袋:“瞧瞧,就说就忘记,你不是洛阳人嘛,怎么又扯到一坨去了,老了,老了……” 贤妃无奈地陪笑。 太后拉起了她的手,关心地说:“你可要争气,给我生个孙子!” “肚子里的货,识不破。”贤妃担心地说:“万一是个女儿,可就让母后失望了。” “我对你有信心。”太后笑盈盈地说:“整个后宫我就看好你。” 贤妃面露喜色,看来母后对我,是另眼相看的啊。她高兴地说:“我一定努力,不让母后失望。” “好!”太后笑意盎然地看着她,说:“不过你进宫时间不长,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得皇上专宠,自己要谦虚点才是,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知道了,母后。”贤妃心里一紧,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在后宫为妃,还是谨守本份为好。”太后漫不经心地说:“我知道贤妃是个安份守纪的人,不然,皇上也不会封你做贤妃了不是?” “是,臣妾谨遵教诲。”贤妃躬身退出,心里已经开始打鼓。  贤妃出了庄和宫,一脸忧郁。 太后今天的话,分明是有所指。 我本是被卖到洛阳的青楼中做小丫头,是义父买下我,带我回卢陵王府,义父对我视同己出,在府中身份隐秘,但颇受义父宠爱。义父准备让我与蒙古联姻,实现他纵向联盟的计划。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我长得很想皇上的宠妃风清扬,为了成就大业,义父隐瞒我的身份,将我改名换姓寄养在淮北的陈姓人家,制造机会让淮北知府发现我的容貌酷似清妃,并以此进宫。 进宫之后通过义父在宫里的关系,终于让皇上看到我,果然非常宠信我。现在我已经怀孕,本来按照计划,我应该先取代清妃,再倚靠皇上的宠爱登上后座,首先为义父翻案,再以此为基础,一步步实现义父君临天下的梦想。因此,我以入住明禧宫来试探皇上,如果顺利的话,可以展开下步行动,但没有料到,皇后横加阻隔,使我计划落空。看来,我必须要改变计划,既然不能取代清扬,那就不要饶这个弯,干脆直接取代皇后! 没有义父,就没有我。我虽命如草芥,却也懂得知恩图报,为了义父,我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可是,今天,太后为什么会在我面前提到义父卢陵王?提到洛阳?为什么会把我跟洛阳联系到一起,是偶然,还是故意?太后到底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怀疑和试探?或者,只是我多心? 她为什么要提醒我谨守本份?这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到她耳朵里了?还是她知道了什么?太后明里好象是对我另眼相看,实际却是在敲我的边鼓,要我谨守本份。她是不想后宫再起争端,还是在维护皇后?义父不是说太后和皇后关系不好,我可以大做文章么?可是,事情好象并不是这样。 她琢磨不透太后,但她也意识到,事情,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今天的信号,足以让她警醒。 她要好好想想,下步该怎么走。但不管怎样,至少现在,她还是皇上的宠妃,她还怀着皇上的龙脉,这就够了,足够了。 皇后的宝座,已然在向她招手。 她很有信心,坐上去。  第七十八章 行事太急惹疯狂报复 贤妃一路心事重重地走来,也没发现对面来了人。 “贤妃。” 贤妃抬头一看,是皇后,因为太出乎意料,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皇后不是被禁足了么?怎么会出来?是皇上,还是太后,解除了她的禁足令?看她的方向,估计是去庄和宫给太后请安啊。贤妃的心,忽然往下一沉,这个皇后,真的如义父所说,是个不简单的人呐,居然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以不赦的大罪咸鱼翻身。一个皇长子,居然还撼动不了她的地位,皇后的能耐,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想不出事情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按照她的盘算,皇后此次,不是被赐死就是被废啊,那样,身怀有孕的她,皇上现在的宠妃,应该是当仁不让的新后人选。 可是,为什么会是这样? 皇后笑盈盈地望着她,眼光颇为玩味。 贤妃心里咯噔一下,直呼不妙。这次没有扳倒皇后,皇后是不会善罢甘休的。皇后统领后宫啊,要捏到她的把柄,易如反掌。她的背心里,开始冒冷汗,心里有些后悔不该这么早就跟皇后叫板,她,应该,做得更隐晦一些的。如果赦免皇后的太后,那还稍微好一些,但如果解禁令是皇上下的,那就麻烦了。那只能说明皇上心里,还装着皇后,这样她往后的日子将举步唯艰,不但处处陷与被动,而且防不胜防。 这一回,她非但没有赢,还把自己置于了劣势。 她感到了害怕,因为她在明处,而皇后,在暗处。  皇后的眼光微笑着落在了她的肚子上,四个月了,腹部微微有些隆起。 贤妃下意识地用衣袖遮了遮肚子。 皇后意味深长地一笑,款款离去。 贤妃的脸上,渗出了细汗,她从皇后的眼里,看到了她最不愿意,最害怕看到的东西,那就是——怨毒!她开始后悔了,不该在自己没有绝对把握的时候,得罪皇后。  “贤妃求见。”皇上正在正阳殿批阅奏折,公公禀告。 他迟疑一下,说:宣。 贤妃欢喜地进来了:“皇上!” “恩。”他没有抬头。 “皇上,”她偎依过来,试图象往常那样,撒着娇去夺他的笔。 他将手一抽,眉头一皱:“有事么?” 贤妃一愣,眼眶都红了,期期艾艾地说:“皇上,您不喜欢我了么?” “谁说的?”他见状,放下笔,走过来,揽住她的肩膀说:“朕正忙着呢,你先回去,得空朕叫公公传你。” “您一定要传我啊——”贤妃不甘心,拖住他:“我要你送我。” 他依了她,一边走一边说:“好。不过以后没有传召尽量少到这里来,身为后妃应该知道,只有太后和皇后,才能自行出入正阳殿。” 贤妃有点不高兴了,不服气地说:“那,以前清妃不是天天都呆在正阳殿里?”嘴唇一撅:“为什么她可以,我不可以?都是妃子。” 皇上闻言,停住了脚步,说:“她是她,你是你,你跟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贤妃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一来她的确想知道答案,二来她也想证实在皇上心里,她的地位比起清扬来,到底到了何种程度。谁都知道,她长得是那样像清妃,而且,言谈举止,衣着打扮,她也是竭力仿照清扬,为什么还是不一样?她有这个自信,即便是清扬再世,两人同时往那里一站,肯定也是难分伯仲。 皇上的脸忽然就沉了下来:“哪里都不一样。” 她眼见皇上生气了,赶紧闭了嘴。 “以后不要再问这种愚蠢的问题。”皇上的眼睛扫过她白色的衣裙:“以后也不要再在宫里穿白衣服了。”他定定地望着远处,默然道:“你是你,她是她,她跟你不一样,你们永远也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是的,贤妃,你应该明白,你再刻意,也无法变成清扬。皇后说得一点都没有错,清扬,是不可替代的。  贤妃走下正阳殿的台阶,差点摔倒。 她终于明白,正是自己还没有学会走路,就想着要跑的急切,害了自己。 在皇上的心里,清妃永远都是清妃,无论她多么努力,都永远取代不了。其实她早就该明白,当时皇上为什么没有立即答应她赐住明禧宫,不是皇上没有想好,而是他根本不想。今天当她佯装撒娇问到她和清妃有什么不同时,皇上的答案,再一次给了她致命的打击,“你是你,她是她,她跟你不一样,你们永远也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她曾经想,再不一样我也可以努力变成一样,可是,皇上却明明白白地命令她“以后也不要再在宫里穿白衣服了。”清妃可以穿,她不可以。这就是她们之间最大的不同,皇上可以任由清妃做任何事,她却不能。因为她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还是只能是一个普通的妃子,不是皇上至爱的清扬。皇上甚至不允许,她刻意地去装扮清扬,他要把她们区别开来,是为了让自己区别对待。 明禧宫也好,清心殿也好,都是属于清扬一个人的,永远都是。 而她,什么也不是。甚至连想成为清扬的替代品,都那么难。 清扬啊,清扬,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尽管从没有人提到你,但为什么大家都维护你? 她对这个谜一样的女人清扬,充满了好奇。  “贤妃。”又是皇后,她怎么也往正阳殿去? 贤妃一下没反应过来,就愣在了那里。 皇后却不急着走,只站在那里,微笑着望着她。 贤妃只好没话找话:“您这是去哪啊——” “皇上召我呢。”皇后轻言细语,笑眼弯弯。 贤妃不禁脸色微变,皇上不是忙着吗?那样急着催她走,原来是要召见皇后。难怪他说,“以后没有传召尽量少到这里来,身为后妃应该知道,只有太后和皇后,才能自行出入正阳殿”。他分明是在告诉我,皇后终究是皇后,我必须注意自己的身份。 她的心里涌起深深的失落,我,还不是皇上真正的宠妃啊,我比不上清妃,也比不上皇后。皇上对皇后,还是有顾忌、有感情的。联系到前些日子禁足令的解除,宫中严令禁止谈论皇长子之死的事,她的额上,又开始冒冷汗。到底是那里出了错?我还是失策了。 “怎么了,贤妃,你脸色怎么这么差?”皇后关心地问。 “没事。”贤妃慌忙掩饰,皇后是何其厉害的人,让她瞧出了端倪,岂不坏事? 皇后仍旧是笑:“怀孕了要注意身子,凡事不要想得太多。”又说:“我不能多陪妹妹说话了,皇上要等急了。”说着,已经摇曳着走了。 “凡事不要想得太多”?哼,贤妃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你说这句话,明摆着就是要我多想想! 这边皇后一路悠哉游哉,走完了甬道,拐过弯,前面就是正阳殿了,她忽然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偷笑。 “娘娘,您到底去不去正阳殿啊,就快到了,怎么不走了?”宫女问。 “我又没说我要去正阳殿。”皇后说。 “那一听说贤妃来了正阳殿,您干嘛急着出来,还站在那里等她出来呢?您难道,不是要见皇上吗?” “谁说我要见皇上?”皇后说完,掩嘴一笑:“回去。” 我呀,可不是来见皇上的,我可是专程来见贤妃的。她今天倒是出来的早,想必是皇上忙吧,也不想想,今天是初一,是皇上广阅各地奏折的时间,他自然,要比平时只阅京官奏折要忙得多。她要来邀宠,也不看看时候?!也好,皇上在无形之中,倒是正好帮了我的忙。她一定以为,皇上支她出来,是为了急着要见我。就算皇上不把我当回事,我也不会让你知道真实情况!嘿嘿,迷糊了吧,醋意起来了吧,拿不准圣意了吧,搞不懂我了吧?喏,瞧瞧贤妃那脸色,真是难看。 跟我斗,你还嫩了点!  皇后特意起了大早,赶到庄和宫里,陪太后用早膳。 “母后,谢谢您。” “谢什么?”太后故意问。 皇后说:“今天来晚了,下回我再烙饼给您吃啊。” 太后心领神会地一笑,好鬼精的皇后,她全都知道了。 吃着聊着,间或地逗逗心慈,不觉时间过得飞快。 “贤妃来请安了。”公公禀告。 皇后连忙起身:“母后,我得走了。” 太后说:“走什么走,她给我请了安之后,也应该去给你请安的,还不如就着一块,我还想再带带心慈呢。” 皇后坐下了。 贤妃进来,请安。一眼看见皇后,微微有些诧异。 皇后无声一笑,又往太后身边靠了靠。 太后说:“贤妃你倒是个孝敬的孩子,每天都来给我请安,不过后宫有后宫的礼节,你是不是每天都给皇后请安了呢?可不能厚此薄彼。” 贤妃咬了咬嘴唇,低下了头。皇后那里,她可是几乎没去的。太后这话,显然是在责怪她。 “明禧宫的事,皇上跟我提起过,他觉得不妥,我也这么认为,你才搬进郁秀宫不久,再搬容易引起后妃们的闲话,郁秀宫也是我曾经住过的地方,并不委屈你。”太后说:“以后这种事情,不要再去烦扰皇上,后宫的事由皇后做主,你直接请示皇后就可以了。依我看,皇后待你还是很不错的,这么短的时间内连升两级,后宫之中哪里还有第二个?!” 贤妃应了,讪讪地退了出去。 皇后寻思着,今天太后是怎么了?这样旗帜鲜明地站在我这边,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不是不喜欢我么?难道,相比之下,她更不喜欢贤妃?可是,太后一贯都不是因个人喜好而行事的人啊。 她正纳闷着,忽听太后问:“想什么呢?” 皇后说:“没想什么。” “你呀,清扬一死,就变了个人,对后宫的事也爱管不管的,”太后说:“你该有个皇后的样子才是,倒叫她占了先机,相比之下,倒是原来的你,还有几分威慑力。”看她一眼,又说:“她不去请安,你完全可以斥责她的,明禧宫的事,你有权决定不给她住,就因为她不通过你直接跟皇上提起,你也可以斥责她,这是皇后的权利!” 皇后默然地低下了头。 “你要振作起来,害人之心虽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不可无。”太后说着,就被心慈拉到了阶前,她手指牡丹,要去摘。 皇后匆匆跟了上去。 “去过洛阳没有?”太后问。 “没有,只看过洛阳牡丹。”皇后说。 太后顿了顿,忽然没头没脑地说:“我说贤妃就象洛阳牡丹,她说她是淮北人。” “做什么不好,非要做花,要知道,花无白日红啊——”皇后接口说。 太后闻言,偏头一看皇后,发现她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对这样的笑容,太后太熟悉了。太后微微一笑,皇后,还是从前的皇后,大战将近,她便会显露这样的笑容,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吧。  世事偏偏就是这么巧,这天早上,贤妃在去庄和宫给太后请安的路上,又碰见了刚从庄和宫里出来的皇后。 “皇后娘娘。”贤妃不敢造次,匆忙行礼。 “恩,”皇后冷不丁地抛下一句:“真想去洛阳看看啊——” 贤妃大惊! 皇后都知道了?!  集粹宫,皇后问:“贤妃最近怎么样了?” “她偷偷派人出宫了。”公公回话。 皇后沉思,洛阳,有问题啊。太后,为什么要暗示我?她想告诉我什么?  贤妃这几日,惶惶不可终日。 下步该怎么走,她心里没了底,而义父那里,又迟迟没有答复。 她猛然意识到,她不能失去皇上的宠信,这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了。  庄和宫门口,皇后碰见了贤妃。 “皇后,做了亏心事还这么意气风发,真是不简单呢!”这次贤妃先开腔了。 皇后眉头一皱,没有理她。 “别走啊,姐俩叨叨家常。”贤妃拖住皇后。 皇后一摆袖子,甩开她,谁知她就势一滚,跌坐在地上,大声叫唤肚子疼。 太后匆匆赶了出来:“怎么回事?” 皇后没有做声,贤妃显出一副极端痛苦的模样,她指着皇后说:“是她推我的——” 太后看了皇后一眼,说:“召太医。”  皇上匆匆赶到了庄和宫,一进门就问:“怎么回事?!” 贤妃在床上哭得泪人一般:“皇上,臣妾的孩子差点就没了。” 皇上的脸阴沉下来,望向皇后。 皇后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贤妃没有大碍,送她回去吧。皇后你也回去吧。”太后说。 待她们都走后,皇上问:“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太后静静地说:“其实什么事也没有。” 皇上阴冷的目光扫过来。 “是皇后推的,你的打算怎么处置?”太后慢悠悠地问。 皇上却答所非问:“既然没事那就算了。” “如果有事呢?”太后依旧慢悠悠地问。 皇上重复一遍:“既然没事那就算了。” “如果她肚子里的孩子没了,你会怎么处置皇后?”太后干脆挑明了问。 皇上没有回答,只将手中的杯子一捏,一声脆响之后,杯子碎了。 太后看一眼地上的碎片,说:“如果我是皇后,就要一次做到位,推她一下又无大碍,起什么作用?!” 皇上的脸已经变得僵硬。 太后又说:“不管你信不信,母后都可以保证,皇后并没有推她。”她停顿了一下,又缓缓说道:“皇长子夭折一事,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解除了皇后的禁足令,总归是做对了。” 皇上眉头一皱,深深地望了母亲一眼。 “举儿,你觉得这件事奇怪么?”太后问。 皇帝沉思一下:“皇后以前,也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言下之意,说不准。 “皇后是个聪明人,”太后漠然道:“聪明人是不会干傻事的。” 皇上淡淡地扫一眼过来。 “失去了皇长子对皇后有百害而无一利。”太后幽幽地开口。 “那又会对谁有百利而无一害呢?”皇上问。 太后反问:“难道你猜不出来么?” 母子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 郁秀宫里,贤妃却在暗自得意,因为,皇上今天的态度,很让她宽心。尽管她成为不了清妃,又与皇后公开为敌,还被太后明抬暗降,但显然,皇上还是在乎她的,至少,在乎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并不知道,今天这一仗,只能说,似乎是她赢了。 仅此而已。  正阳殿,贤妃进来,面色沉郁。 他瞟了一眼,没有说话,把眼光放回奏折上。 贤妃站了那里好久,见皇上不搭理自己,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不是跟你说过了,没有事不要随随便便到这里来,”他问:“又有什么事啊?” “皇上您要替我做主啊——”贤妃还是哭,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 “说吧。”皇上有些不耐烦了。 贤妃哭诉:“是皇后,皇后说要我小心肚子里的孩子……” “她也是一片好心。”皇上慢悠悠地说。 “不是,她说话的口气……”贤妃欲申辩。 皇上停住笔,没有抬头,但眉头已经拧起,依旧是缓缓地说:“你误会她了。” “皇上……”贤妃跪地大哭起来。 皇上看可看她,说:“去宣皇后!”  皇后来了。 “皇后,你对贤妃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么?” 皇后平静地回答:“没有。” “今天早上御花园里,你咬牙切齿地对我说,要我小心肚子里的孩子。”贤妃叫起来。 “没有。”皇后再次否认。 “贤妃,你为何几次三番诬告我?”皇后忽然说:“我本来看你身怀有孕,想等到孩子生下来再说,但你如此迫不及待就要取代于我,我也只能对不住你了。” “你不过嫉妒我怀有孩子!”贤妃叫道。 “后宫里会生孩子的多了,我没空嫉妒你。”皇后说:“你不要转移话题,我问你,你明明是洛阳人,为何从淮北入选?你自小在卢陵王府长大,是卢陵王的义女,为何要对皇上隐瞒?还有,你在宫外有线人,分明是和外逃的卢陵王有联系,就光私通叛贼之罪,都可以叫你死几回!我见你有孕,处处留情,你却步步紧逼,只怕是急着替卢陵王办事吧!” 贤妃大惊之下,已经瘫软。她从皇上的眼里,再也看不到一丝留恋。皇上是相信皇后的,而皇后,显然已经找了证据,她已被捏住七寸,皇后,绝对是有备而来。那么,今早在御花园里的偶遇,根本就是皇后的精心安排,为的是请君入瓮,她竟然那样傻,以为抓到了皇后的小辫子,真真的自投罗网。 什么时候,我的底细就被查得一清二楚了?皇上会将我怎么处置? 皇上静静地看了贤妃一眼,说:“来人,将贤妃软禁郁秀宫,待其生产后,打入冷宫。” 复又补充一句:“皇后负责对她严加看管,没有皇后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郁秀宫。” 贤妃被拖了下去,她惊惶回眸间,只看见皇后怨毒的目光。   第七十九章 夭皇子内有更深含义 皇后到了郁秀宫,贤妃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再也没有了往日的风光。 “进宫之前,你义父没有告诉你,这宫里谁都可以得罪,就是不能得罪我么?”皇后笑着说。 贤妃愤恨地望着她,扭过头去。 “知道哪里得罪了我么?”皇后问。 贤妃不语。 “你想住集粹宫我并不是生气,因为想住的人太多了,倒是你,有勇气说出来,令我佩服。但你不该提出要住明禧宫,你觉得你配么?明禧宫,你知道明禧宫是什么地方么?不错,它是清妃曾经住过的地方,清妃曾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这是你知道的,还有你不知道的,清妃,风清扬,是我的亲姐姐。” 贤妃诧异极了,她没有想到,清妃,会是皇后的亲姐姐。这件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在后宫里,提起清妃是一种禁忌。她只知道清妃出自归真寺,却不知道清妃还是皇后的亲姐姐。知道实情后,她更加默然,皇上对皇后的隐忍,现在看来大多是因为对清妃余情未了。清妃,在皇上的眼里,是多么重要,皇上,是多么爱清妃啊。 义父曾经告诉过她,皇上不喜欢皇后,太后也不喜欢皇后。可是,在她眼里,看到的却不是这么回事。原来一切的答案,都是因为皇后是清妃的妹妹。皇上也好,太后也好,都因为爱屋及乌,对皇后另眼相看,就是那些或多或少有所感觉的朝臣,都看在清妃的面子上为皇后求情。 清妃,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她颓然意识到,是的,她太自信了,把事情想得那样简单,如果早知道清妃是皇后的姐姐,她不会,如此贸然。 皇后走过来,托起她的脸:“你长得真的很象她,而且你那么刻意地模仿她,但我告诉你,你永远也不可能是她。” 贤妃哼一声,我可能比她更出色。 皇后似乎看透了她心里的想法,深吸一口气,忧伤地说:“你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是个怎样的人。她比你美丽百倍,比你高贵千倍,比你善良万倍。所有的人都喜欢她,都自觉地维护她。她就象菩萨的化身,圣洁而亲切。” 贤妃静静地看着皇后,仿佛看见了清妃。 “知道我为什么恨你么?”皇后的眼里忽然射出凌厉的光芒来,语气也阴沉起来:“就是因为你的这张脸!你长成她的模样,却是这样龌龊的一个人,真是玷污了她!”她恶狠狠地说:“清扬永远只有一个,谁也不要妄想取代她!我要她在整个后宫,在普天之下,在皇上的一生之中,永远都是唯一!” 义父曾经说过,皇后,是一个独占欲很强的女人,但贤妃没有想到,皇后,竟会用这样极端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的姐姐。从一开始,自己的这一张脸,就取悦了皇上,却激发了皇后的恨意。皇后,早就将我摆在了棋盘之上,而后我所做的,只能更加深她的恨意。贤妃已经万念俱灰,想到自己还想以入住明禧宫来威慑皇后,不禁哑然失笑。 我真是幼稚啊—— 我妄想取代谁呢?清妃?不,正如皇上所说,正如皇后所说,我永远也不可能是清妃。皇后?不,皇后太厉害了,我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 这就是我的宿命,开始就是结束! “我本来不想再多事,你原本,也可以平安一生的。”皇后摇摇头,惋惜地说:“你为什么要长得这样像她?你为什么要有入住明禧宫的想法?你为什么要妄想取代她?你太不自量力。” 贤妃无力地垂下头。 “我会好好的照顾你,其实我比谁都希望你能生个皇子,因为,”说到这里,皇后笑了:“反正你的皇子,到最后,都是为我生的。”她笑盈盈地解释:“太后一定会将你的儿子指给我,因为我是太后钦定的皇后啊,更因为清妃,皇长子一定是我的。” “哼!”贤妃冷言道:“他将来一定会为我报仇!” “妹妹,这话可说不得,”皇后正色制止道:“如果被别人听见,传出去,你的儿子,可就没有将来了——” 贤妃一愣,脸色煞白。 “当然,你也不一定是个儿子。”皇后已经起身,决定要走,最后抛下一句:“其实,说句心里话,你要想自己的孩子平安一世,最好是求菩萨保佑,生个女儿吧。” 贤妃的泪,刷刷地淌下来。  五个月后,贤妃生下一个皇子。  皇后抱着孩子,说:“别说我无情,我也是个做母亲的人,这样吧,我准你与孩子相处三天,三天后,你就去冷宫吧。” 贤妃跪下,哀声道:“请好好待我的孩子。” 皇后没有回答。 她,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 太后懿旨,赐贤妃自尽。她不能留下这个后患,卢陵王太狡诈,贤妃长得太象清扬,而皇上,太过专情,她不敢保证,将来有一天,失去了清扬的皇上会重新想起贤妃,会因她今日不够狠心而使朝局陷入混乱。  皇长子还没满月,得天花而死。 事后追查,是皇后命人将宫外染天花孩子穿过的衣服带进宫里,给皇长子穿了,皇长子因此感染,年幼体弱承受不起,所以一命呜呼。 皇上知道后盛怒,再次将皇后禁足。  太后得知消息后,亲自到了正阳殿。 “举儿,你打算怎么处置皇后?”太后问。 “废后。”皇上的回答干脆利落。 太后迟疑着说:“皇后性情刚烈,恐怕难以承受。” “她这样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能总惯着她。”皇上看来主意已定。 “能不能,缓一缓再说。”太后反而犹豫了。 皇上将手中的信笺往太后手上一递:“你看看——” 太后展开一看,是德妃的遗书,奇怪地问:“怎么会是这样?” “皇后将珠儿安插在清扬身边,她却没有想到,四喜是我的亲信。”皇上阴沉地说。 太后一惊,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对后宫之事,儿子,竟还有这样的心机,她忽然想到,或者,在自己身边,也有儿子的眼线。她不禁有点寒心,儿子,谁都不相信,他甚至,连清扬都监控。 太后暗吸一口凉气,为避免不必要的误会,生生地将自己想说的话憋了回去。 许公公进来禀告:“皇上,皇后请求见您一面。” “不见!”皇上决然道。 太后脸上,已现凄然的神色。 “我很奇怪啊,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仁慈了?我记得,你一直,都不太喜欢皇后啊。”皇上盯着太后,轻易就捕捉到了她细微的变化。 “皇后这样做,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太后欲言又止。 皇上沉声道:“你的意思是,我可以去见见她?” “皇上,”公公又上前禀告:“皇后派集粹宫的宫女送东西来了。” 皇上斜眼过去:“什么东西?” 公公从后面一摆手,宫女上前,呈上一个托盘,皇上亲自下座,走上前去,掀开盖布—— 是烙饼,一叠烙饼! 他默默地站在那里,阴鸷的眼光久久地停留在烙饼之上。 太后不由得忐忑起来,他到底在想什么,是否还可以再次看在清扬的份上,给皇后一个说话的机会? 忽听“砰!”的一声响,皇上已将烙饼连盘掀翻在地。 “纵然是清扬亲自来求情,也与事无补!”他愤然道:“不要以为她是清扬的妹妹,就可以为所欲为!象她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清扬在世,也不会原谅她的!她不配做清扬的妹妹!不配!不配!”他狂怒之下,将案台上所有的东西都扫到了地上。 太后默默无语地站在那里,忧伤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后宫接二连三的出事,连续失去两个皇子,还有一个胎死腹中,加上清扬的离世,而她明明知道皇上心有不舍,还是处死了贤妃,现在偏偏皇后又撞上了枪口,将贤妃的孩子谋害。她能够理解,儿子此刻的心情。 可是,废后这件事,她有话要说,因为依她的经验,皇后这次,并不完全是因为吃醋,皇后或者,还有更深的用意。因此,太后非常矛盾,她想说,又怕激起儿子更大的脾气,那样,就更糟糕了。 皇上终于平静下来了。 “我不见她,你去跟她说。”皇上说。 太后想了想,说:“我去说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皇上额上的青筋又暴了出来。 “皇后终究是皇后,她始终得有自己的尊严。我去跟她说,如果她愿去冷宫度余生,那更好,只怕皇后,宁可玉碎不求瓦全,如果那样,我希望皇帝还可以给她第二个选择。”太后说:“或选择死,或选择被废,由她自己决定。” 皇上点头默许。  太后轻轻地将烙饼放在桌上。 皇后的眼光,从未动的烙饼上扫过:“都结束了,是吗?他到底,还是不肯来见我。”她徐徐地站起来,平静地说:“清扬曾经说过的,这种方法只能用一次,可是,我没有别的办法了,不过,这样的结果我已经料到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太后突兀地问。 皇后惨然一笑:“这一次我是别无选择。” “你应该知道,贤妃已被我处死,对你没有威胁,而只要你要求,我会将皇长子指给你。”太后说着,目光停留在皇后脸上。 “我知道你会,母后,但我不能。”皇后漠然道:“因为他是贤妃的儿子,贤妃是卢陵王的义女,卢陵王仓皇外逃尚有如此周密的安排,如果日后他在这孩子身上做文章,谁知会闹出什么乱子?!他可是皇长子!将这个逆臣之后放在宫中,尽管是皇上的骨血,还是太冒险。” “这才是当皇后该想的事情啊。”太后轻叹一声:“我隐约猜到了你的用意,可惜……” “可惜皇上不会想到,他也许愿意日后真正面对时再想办法解决。”皇后说。 “为什么这么着急?”太后问。 “等皇上对他有了感情,行事就更难了。”皇后说。 “那至少要等他淡忘了贤妃再下手啊。”太后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如果他心里还装着清扬,就很难淡忘贤妃,”皇后说:“我宁愿他记得贤妃,那说明他还爱着清扬。” “你后悔么?”太后问。 “我只后悔一件事,”皇后的声音低了下来:“那就是清扬的死,我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 “有一件事,现在应该告诉你了……”太后刚开口,却被皇后抢过了话头:“是永不废后吧?!我知道清扬一定会这么求您,不然她走后,您也不会这么帮我。”她摇摇头:“母后,皇上要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清扬都可以死,皇后为什么不可以废?我知道,您已经尽力了,我谢谢您。我也知道,您一直都不太喜欢我,看在清扬的份上,能这么对我,我也知足了。” 太后的泪忽然就下来了:“母后知道你的委屈,可是母后也没有说话的机会……” “什么话都不要说了,皇上对我,始终都是无情。”皇后忧伤地说。 “也不完全是这样,有些事,早该告诉你了,但皇上跟我说,要保守秘密。”太后柔声道:“你知道么,自你冒险催产大出血之后,你已经不能再生育了。这件事,皇上执意隐瞒,连清扬都不知道啊。清扬要我将皇长子指给你,只是想让你吃个定心丸,也是歪打正着,而我之所以答应清扬、皇上之所以同意的真正原因,却是这个啊。清扬死后,为了不伤害你,我们是打算终身不说的。” 皇后一怔,慢慢的眼眶红了,淡淡地一笑:“即便他是因为清扬才这么做,但我领了他这份情,也不枉我为他做这件事。” 太后忽然感慨一声:“到底是姊妹啊,终归还是象啊——” “可惜,他连见我最后一面,都不肯……”皇后怅然道:“爱与不爱,结局都是一样,这就是我们姐妹的宿命——”她理理衣裙,郑重地跪下:“母后,宣旨吧。” “我是虽然没有办法改变圣意,但我还是愿意给你一个可以选择的机会,”太后没有宣旨,而是拿出一瓶鸩毒,轻声道:“你是愿意选择喝下它,还是交出皇后玉玺?” 皇后伸出纤纤玉手,执起鸩毒瓶子,放在手中玩味起来,悠然一笑:“冷宫我不去,我至死都是皇后。”态度平和,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 太后点点头,说:“明晨我将宣布,皇后暴病身亡,大葬绝对荣光。”她轻声道:“你至死都是皇后!” “母后请留步,我还有一事相求。”皇后叫住她。 太后回头:“你说吧。” “请太后将心慈指给已故的清妃,并严令宫中提及,我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有一个这么心狠手辣的娘。”皇后请求:“请太后亲自抚养心慈。” 太后想了想,首肯。 皇后,聪明的皇后,此举固然是为了补偿姐姐清扬,告慰清扬的在天之灵,更是为了心慈的将来,以皇上对清扬的爱,心慈不但可以得到无比周到呵护,在太后身边,也将得到绝对安全的保护。她将自己劣迹斑斑的过去彻底地与心慈划断,是为了女儿健康快乐地成长。 皇后见太后点头,大感欣慰,叩首再拜。 “皇后,你很聪明,当年在婆娑湖畔,我就看中了你,”太后的眼光掠过虚无的上空,包含着无限沧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不喜欢你,你要知道,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钦定的皇后!我从上百名媛中将你选出,当初我对自己的眼光是多么自信啊——” 她用手往前一指:“你看见了没?这满目的绿荷、娇艳的红莲,摇曳的小船,那天,你穿着一件鹅黄色的长裙,在那扎堆的女孩里显得那么突出。你居然还敢交白卷给我,让我堂堂皇后来费思量,胆大得让我咂舌。”回忆往事,太后几乎不能自持:“我嫌你姐姐太柔弱,就圈定了你,我不喜欢你,为何要圈定你?你是我钦定的皇后!你甚至比我当年,更精明,可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送走了清扬,现在又要亲手送走你,你以为我愿意么——” 皇后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并不知道,太后对她的记忆,会这么深刻,她也许,一直都误会了太后,如果她不那么自负,不那么倔强,不那么先入为主,她和太后的关系,会象现在这样,不会比清扬跟太后的关系差。 始终,都是她自己,没有对太后打开心门,拒绝了太后对她的关心。 皇后不禁悲怆悔恨地长呼一声:“母后——” 为什么我总是要等到太迟了之后,才知道后悔啊? 在皇后的悲声中,太后掩面,踉踉跄跄地奔出了集粹宫,一阵心痛,血,从胸腔里喷出,她软软地滑了下去:“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 皇后从容不迫地将集粹宫里所有的灯都点亮,焚香沐浴,梳妆打扮,戴上后冠,穿上朝袍,这才将所有下人摒退。 镜中的女子,雍容华贵,皇后依稀,又在镜中看见清扬的身影…… 清扬默然地替皇后洗完脸,又在梳妆台前,重新帮她梳了个头,这才看着镜中的皇后露出一丝笑容:“你看,天然去雕塑,清水出芙蓉,多美的一张脸啊。” 皇后看着镜中的自己,也望着镜中的清扬,镜中的清扬正含笑望着自己,眼神仍旧温柔而真诚。 清扬,姐姐,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傻? 黄泉路上,你是否,还会一如既往地携手搀扶着我?  皇后慢慢地坐到床上,一仰头,喝下鸩毒,静静地躺下。 如花的容颜,美貌依旧。  她还记得,永远都会记得, 那年月夜,放灯节上,凌宵河畔,官家蓬船,红色纱灯,那挎剑的俊朗少年—— 她的丈夫—— 泪,从眼角缓缓地滑落,象生命的痕迹,悄然陨落……   第八十章 为保命使出卑劣招数 夜幕中的庄和宫,笼罩着沉重的悲伤,太后晃晃悠悠地醒过来,一眼就看见集粹宫的宫女跪在地上,她无力地问:“皇后,去了么?” 宫女无声地点点头。 太后挥挥手,命宫女退下。吩咐道:“涂公公,去将清心殿匾后的匣子取来,还有,集粹宫所有的宫人,一律殉葬,即刻就去办。”她要给皇后,留下最后的尊严,是的,皇后始终,都是她钦定的皇后!  皇后殡天,荣光大葬。 太后做主,将心慈公主指给清妃为女儿,并亲自抚养。宫中之人对此忌讳莫深,无人敢提及。所有的人都众口一词,说心慈公主是清妃的女儿。 清心殿匾后的匣子里,换上了新的内容。  一个月后,弹劾林展衡的奏折送到皇上的书案之上。 皇上将奏折压住,密令刑部核查。 林大人闻听风声,感觉大难临头,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四处奔走,遍找关系,奈何皇后病故,大势已去,再也没有人肯为他出头了。  林府后院杂屋。 林夫人靠在窗前,望着窗外。 清扬死了,幽香死了,幽静也远在外地。 皇后大葬后幽静曾回来过,因为林展衡的阻拦,说她得了传染病,所以她没有见到女儿。她只是,通过儿子盘拙悄悄的探视,才知道幽静过得尚好。这也是她唯一的念想了。长久的幽居生活令她容颜憔悴,她每天趴在窗前,看日出日落,能够做的,就是想念女儿,故去了的,和远走了的。 “哐铛”一声,柴门被打开了。 林展衡走进来,轻声唤道:“夫人——” 她默默地转过脸去,背对着他。因为她知道,丈夫无事不登三宝殿,无非,是象往常一样,来羞辱自己的。他来的规律,就是受到了什么打击,或是有了什么喜事,固然都是要来发泄或炫耀一番的。她早已经习惯了,他的这一套把戏。 “夫人。”林展衡走近,欲伸手拖她。 她一让,离他远点。 “夫人,我接你出去,以后都不住这里了。”他说:“先前是我对夫人不住了。” 她静静地在床边坐下,没有要走的意思。 “夫人,是不打算原谅我了?”林展衡戚然道:“我已是将死的人了,夫人原不原谅我,也没什么意义了。” 林夫人淡淡地看他一眼,丈夫的为人,她太清楚了,这样声情并茂,谁知又是在玩什么花样? “夫人可以不为我着想,可是盘拙……”林展衡偷眼望去,林夫人脸上,已经有些紧张的神色了,他知道自己的话有了效果,便住了口。 “盘拙怎么了?”果然,林夫人按耐不住,主动开口了。 “林家就要大难临头了,别说盘拙,恐怕幽静都要受牵连。”林展衡就怕林夫人不紧张,连忙把幽静也扯了进来。 林夫人愠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夫人!”林展衡一把跪下:“夫人如果不肯出手相救,林家就要遭受灭顶之灾,复巢之下,安有完卵?!” 林夫人猛然一下站起来,脸色煞白。她心里明白,是丈夫,是丈夫东窗事发了。这几年来,仗着女儿是皇后,丈夫做了太多贪赃枉法的事,幽香在时,还可以替他遮掩,任由着他风光占尽,如今,皇后殡天,谁还买帐?!新帐旧帐一起算,林家,全完了—— 她哀叹一声:“出手相救?如何救啊——”你上窜下跳那么多年,尚无法自救,难道我一介女流,你还指望我力挽狂谰? “只要夫人肯出手,林家就有救。”林展衡笃定地说。 林夫人绝望地问:“你要我做什么?事到如今,我还能做什么?” “请夫人去一趟安国侯王府。”林展衡见夫人松口,大为放心,就顺势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林夫人乍听,脸色一变,这个主意,也只有丈夫才想得出,杜可为是皇上的宠臣不假,由他出面说情也是行得通的,以前也许可以一试,但现在他因为清扬顶撞皇上,一怒辞官,就算皇上不跟他计较,要他去找皇上求情,依他的脾气,怎么可能?林夫人为难地说:“安国侯不会去的。” “换了是别人,他可能不会去,”林展衡献媚一笑,对林夫人扬扬眉,暧昧地说:“可是如果是夫人你,那可就不一样了——” 林夫人陡然间明白了,丈夫的笑意里,还包含了别的意思,只要能保命,他甚至愿意出卖自己的妻子!她的心里,羞辱和悲凉一涌而上,丈夫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他又把安国侯看成什么人了? 她冷冷地一眼望过去,丈夫的脸上堆满了假笑,令她有说不出的恶心。 “夫人,全指望你了——”林展衡脸上又现红光,因为看到了希望,他兴奋起来。 “啪!”林夫人一记耳光,煽到他那张丑恶的脸上。 “只要夫人解气,尽管打好了,”林展衡并不生气,依旧软言细语地说:“只要林家平安,夫人以后,想怎么样都行。” 林夫人看他这副模样,气得浑身颤抖,他竟是如此地没有人格,丈夫卑躬屈膝的样子,摧毁了她对这个家残留的最后一点希望。可是,她还有个儿子,为了盘拙,就是忍辱负重,她也要咬牙去做。  林夫人整整衣裙,进了安国侯王府。一进正厅,就看见了清扬的牌位,她的泪,抑制不住,须臾落下。 “夫人怎么来了?”杜可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飞速拭去眼泪,匆忙转身:“请侯爷安。” 杜可为拦住她:“这么见外干什么?!” 林夫人后退一步,跪下:“民妇请侯爷救命。” “你是为林大人的事来的吧?”杜可为扶起她,低声说:“你知道,我与皇上已经闹僵了,说不说得上话还不一定呢。” 林夫人垂首拭泪,无言以对。 “这么长时间不见,你怎么瘦成了这样?脸色也这样差?”杜可为问:“他把你怎么了?” 林夫人摇摇头,不想让杜可为担心:“他对我很好,我只是想念女儿。” 杜可为长叹一口气,是啊,清扬死了,皇后也死了,你要她一个做母亲的,如何承受啊?他看一眼林夫人,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她受的苦楚,比我多多了。林家如果获罪,她也难逃一劫。而他所知道的消息,依林大人的罪状,可诛九族。心里,开始为林夫人担心起来,不由得又忧心忡忡地多看了她几眼。这几眼望过去,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头,林夫人的脸,何止消瘦,而且苍白,说得不好听,就象刚从地牢里放出来的一样,联想到近一年来偶尔听到的一些传言,他的脸有些涨红,贸然问:“他怎么了你?!” “没什么。”林夫人慌乱地别过身去:“真的没什么。” “他把你怎么了?”杜可为一把揪住她的胳膊,林夫人,分明是极力在掩饰什么。愈是这样,他愈是可以猜想林夫人日子的难过。 “你不要再问了。”林夫人摆摆手。 “他凭什么这么对你?!”杜可为的语气变得怒气冲冲:“我去找他理论理论!” “不要去,”林夫人凄切地拉住他,低声道:“始终,都是我的错,是我先欺骗他,是我对不住他。” 杜可为黯然止步,沉吟半晌,忽然问:“是他叫你来的?” 林夫人无言地点点头。 杜可为长叹一声,又是半晌无言。 林夫人见他不语,也不难理解他的为难,只道是事情已经没有了希望,但她,除了在杜可为身上找希望,再也,再也,无计可施了。她不能就这样回去,这样两手空空地回去,丈夫又将是怎样的一种脸色?她是受三从四德教育长大的,即使丈夫软禁她,她毕竟还有一个家,如果就此被丈夫扫地出门,她将何颜见人?虽然已经失去了两个女儿,但她还有幽静,还有儿子盘拙,她不能不为他们考虑。丈夫完了,林家完了,她也完了,儿子也就完了,就算幽静身为皇亲,也要受到牵连。更何况,一日夫妻百日恩,丈夫纵有千般不是,终归是自己的丈夫,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去死。 明明知道没有希望,她还是决定撇开所有的尊严,赌一赌。 林夫人一言不发,静静地跪在杜可为面前,缓缓地伸手,将外衣解下,哀怜地说:“如果侯爷不嫌弃,我愿当牛做马,为奴为婢。” 杜可为一愣,瞬间明白林夫人的意思,脸,顷刻间涨得通红,急忙起身,替林夫人掩好外衣:“夫人,你把我杜可为看成什么人了?!” 林夫人更加羞愧难当,就是不肯起来。 杜可为深叹一口气,望着林夫人忧伤绝望的脸,不禁悲从中来。面前的这个女子,本该有幸福快乐的一生,却被自己给彻底毁了,他才是她所有不幸的始作俑者。如今,她跪在他面前,用所有的尊严来换取他对皇帝的一次折腰。他亏欠她太多,而她,是清扬的娘啊,为了清扬她不惜自毁名节,对这样一位大义的母亲,对这样一个重情意的女人,他杜可为,实在狠不下心来拒绝。如若不是走投无路,她是不会来求他的,空手而归,林大人岂会善罢甘休?她的日子便是地狱中的地狱。等到林大人定罪,她更是无处可逃。 只有自己去求情,她或者还有生机一线,林大人,也许看在这个面子上,还会对她好一点。她可以为了清扬义无返顾,我为什么不可以为了她义无返顾?! 想到这里,杜可为轻声道:“我去。” 林夫人仓皇而惊喜地望他一眼,转而眼泪一涌而出:“对不起,我知道你为难,我实在不应该……” “不说这些。”杜可为轻声安慰她:“只要不定死罪,什么都可以重新来过。”他的手落在林夫人消瘦的肩膀上,笃定地说:“放心,一切都有我在。” 林夫人沉静地望他一眼,心,安了下来。  林夫人的马车还没在林府门口停稳,林大人就迎了出来,探头入车帘,一脸紧张而献媚的微笑:“夫人,如何?” 林夫人点点头,下轿。 林大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帮妻子扯了扯弄皱的外衣,说:“夫人一出手,果然不同凡响。” 林夫人猛地将衣摆一抽,愤怒地瞪他一眼,丈夫的话里,明显的意思,就是暗示通过这弄皱的外衣,知道她和杜可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有了这样的交易,他林展衡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只要能保住小命,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别说是将自己的妻子拱手送人,就是什么礼仪廉耻,他都可以不管了。 她头也不回地进了后院杂屋,将门反锁上。 林大人在门外低声下气地请求:“夫人,这又是何苦呢?回屋吧,回屋吧。”见里面半天没有动静,复又小心地说:“哎呀,夫人,你要是不肯出来,哪天侯爷登门拜访,你叫我如何作答?” 林夫人心里顷刻间充满了悲凉,丈夫啊,原来,还是在为他自己着想。 这头林夫人心里翻江倒海地难过,那头林大人一转身,又从房里端了笔墨纸砚过来。 “夫人,夫人。” 林夫人在屋里听林大人叫了半天,终究还是心软,开了门。 林大人笑意盎然地进来了:“夫人,静儿有些日子没回来了,我知道你想她,写封信给她吧。” 林夫人淡淡地说:“没事写什么信?”心想,静儿并不是你看重的女儿,平素你对她,也只有那么关心,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让静儿两口子回来一趟吧,”林大人顿了顿,说:“她就听你的话。” 林夫人瞥丈夫一眼,没有开腔,她搞不懂,丈夫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林大人见妻子不动,这才进一步暗示道:“淳王,哦,不,金陵王,可是太后嫡亲的外甥,太后一手带大的啊——” 林夫人一震,丈夫原来,还有另一个保险栓啊,他用杜可为来撼动皇上,还意图通过金陵王来撼动太后。丈夫是这样的深谋远虑,如果用在正途上,远不会出现今天这样的结果。这一刻,她想到女儿幽香,如果不是丈夫的贪婪,香儿又怎会在权力的陷阱中愈陷愈深,做一个超然于世的皇后,也不会是这样令人惋惜的下场。 丈夫已经害了一个香儿,却又将眼光瞄上了老实的静儿,林夫人悲哀地意识到,女儿也好,自己也好,其实都是丈夫的踏脚石和牺牲品。 “夫人,夫人……”林大人已经试探着将笔举了过来。 事到如今,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这就是我的丈夫? 这就是我的丈夫! 这就是我的丈夫—— 林夫人在无尽的悲哀中,泪流满面,她麻木地执起了笔……  “皇上,安国侯杜可为求见。” 皇上沉吟片刻,面露喜色:“快宣!” “杜兄,免礼!”还未等杜可为俯身,皇上已经起身离座了。 杜可为还是跪下了:“臣是为替人求情而来。” “新鲜啊,”皇上笑道:“杜兄还是这么直接。为谁求情啊?” “林展衡林大人罪无可恕,肯请皇上饶他一死。”杜可为说。 皇上停住了脚步,看着杜可为有些愣神。这个傲骨铮铮的汉子前来屈尊求情,原来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他定然,是因为顾及清扬的娘林夫人,所以才来向皇帝低头。一个女人,还不是自己的妻子,居然在他的心目中,地位这么重要。皇上不禁有些惊讶,安国侯杜可为,真可谓是性情中人啊。 “恩,”皇上犹豫片刻,说:“你的要求,很让朕为难啊。” “请皇上一定要答应微臣。”杜可为说。 猛然间,他的耳边,又似乎想起了清扬的声音“你一定要答应我”,一瞬间,他心里,溢起淡淡的感伤,他们父女,竟使用了一模一样的口气,这哪里是恳求,分明是强迫他答应。他黯然道:“如果朕不答应呢?” “那臣也只能接受。”杜可为回答,音量并没有降低,反而提高了些,显得更加理直气壮。 他心里好象受到了重重一击,是的,清扬也说过同样的话“那我也只能接受”,不同的是,杜可为此刻的答复分明带着怨气,而清扬当时说这话时,是无奈而忧伤的。 他静静地背转身去,此刻正阳殿在他的眼里,又飘满了清扬的身影。 “让朕再想想。”他说,心里象刀扎一般,清扬,是清扬,再次让他的思维停顿,他无法在剧烈的心痛中继续思考。 杜可为正要离去,皇上却又叫住他,将案几上黄缎一掀,入眼的仍是他曾弃之不顾的帅印。 “杜兄,希望你能回来帮我。”皇上轻声道。 杜可为略一沉吟,小声而决绝地说:“廉颇老矣。” 皇上谓然长叹一声:“你这样拒绝于朕,就不怕朕也拒绝你。” 杜可为凛然道:“本来微臣就不抱什么希望,只想使自己心安。” 皇上一言不发,转身回座,挥手让他下去。毕竟人各有志气,不能强求。他不抱希望而来,是因为对自己太多失望。 这一次,我能否让他不再失望?  皇上默默地翻开奏折,如果杜可为今天不来,他或许就已经朱笔御批了。这份刑部拟写的定罪奏折在他的龙案上,已经摆了三天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御批,甚至没有下令囚禁林展衡,他似乎在等待什么,但要具体地说出来,他自己也无从得知。 “皇上,太后有请。”公公禀告。 他骤然抬头,马上就猜到,是文浩来了,是金陵王夫妇通过太后来向他求情了。他的直觉是如此强烈,就好象印证了他一直盼望着发生的某件事情,可他为什么盼望? 这一刻,他也恍惚了。   第八十一章 多样心思送顺水人 皇上并不急着去见太后和弟弟,他知道,他们所为何事,他一旦踏进庄和宫,就必须给他们一个答案,这是他无法回避的。可是,答案到底是什么,他尚未决定。若是只说林展衡的罪行,砍他几次脑袋也不为过,可是,弟弟的面子他可以不给,母亲的面子他可以不顾,杜可为的请求他却不可以不考虑,更重要的是,他深知这里面的重要关系,林夫人,可是清扬的亲娘啊。想到清扬,他无法狠下这颗心。他已经赐死了皇后——清扬的亲妹妹,难道,还要再砍掉清扬娘亲的脑袋?! 如果清扬还在世,她会怎么想?他不敢去面对。清扬,始终是他敏感的那根神经,他亏欠她太多,你让他如何抉择? 尽管他是皇帝,此刻,也只能孤单地坐在正阳殿里,默然地举起案头的酒,明知不得不做出抉择,还是竭力想逃避。 他失去了清扬,失去了杜可为,失去了弟弟,一切都因为,他是皇帝。 失去了清扬,他的生命,好象从此就再没有光彩,而连接夭折了三个皇子,只能让他更加伤心,即便是处死了皇后,他的心里,依然无法轻松。 清扬,仍然在他心底最深处,他无数次在梦里见到她,无数次在醒来后独自痛哭。他宁愿守着空空的床榻,抚摩锻面的枕头,闭着眼回忆清扬黑亮的发。她在他的梦里,永远都是微笑着的,却永远都不曾让他靠近。 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痛,皇帝有皇帝的难处,他觉得太累。他多么渴望,再见到清扬,渴望压力能在清扬那里得到释放。可是,在明禧宫里,在清心殿里,他永远都只能象个幽灵一样地转悠,对着空气独自表白,他永远,也得不到救赎。 杜可为的再一次拒绝,更严重地挫败了他的骄傲。杜可为用底线维持了自己的尊严,让他知道,皇帝并不是无所不能的。杜可为此举是告诉他,即便是求他,也不会用尊严做为交换。他可以选择再一次失信于杜可为,那么,这样,只能让杜可为更瞧不起他,堂堂一个皇帝,可以在天下人面前假模假样,惟独在他杜可为面前,充其量也就是个伪君子。 如今,最后一个该来求情的,金陵王也来了,该来的都来了,都来给他施压了—— 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力排众议,迅速决断,可是,到了最后关头,面对这些人情世故,他颓然地发现自己受制其中,左右为难。他仰头又猛灌一口酒,喉咙里火烧一般,泪也和着下来了:“清扬,我该怎么办?清扬,你回来吧——” 他无力地趴在了桌上。  “皇上,太后那边已经来催过几次了。”公公小声催促。 他一抹脸,踉踉跄跄地移动了脚步。  皇上一脚踏进庄和宫,就看见太后脸色严肃地坐在榻上,文浩一脸凝重地站在一旁,幽静默默坐在一边。 “母后,唤儿臣前来有什么事啊?”他故意问,摇晃着坐下。 太后早已闻见他一身酒味,皱了皱眉,没有回答,反而转向文浩:“你自己跟你皇兄说吧。” 文浩犹豫了一下,望妻子一眼,小声问道:“皇兄,林大人是否已经定罪?” 皇上微微笑了一下,用手一指文浩,说:“你随公公去正阳殿,先看看奏折,取来后,我们……再谈。” 文浩跟着公公走了。 皇上注视着弟弟的背影良久,忽然将眼光投向幽静,沉声道:“金陵王妃——” 幽静一惊,抬起头来,黑亮的瞳仁里猛现忐忑。 到底是清扬的妹妹啊,长得真象,一瞬间的恍惚,他静静地望着她,仿佛穿过时间隧道看到了往日的清扬,眼里顿时柔情毕现。 可是“清扬”的眼里,满是惊恐。 他起身走近,静静地望着她,眼渐渐红了,低声道:“你,害怕我?” 对面“清扬”的眼,却没有回应,只左躲右闪回避着他,那低垂的眼帘无声地默认了他的猜测。 他蓦然间心酸:“全天下的人都可以怕我,但你不应该啊——” 她分明已经回来了,为什么要躲我?她还是不肯原谅我,不肯回到我身边来?他顿感无比地伤心和绝望,失控地叫道:“你不要这样对我,你说过,你会永远陪着我的——”伸手去捉幽静。 他的眼里,已经没有幽静,只有清扬。 太后一见儿子表情,知道有些不对头,缓缓地起了身,忽然说:“皇上喝多了。” “我没有!”皇上猛地一挥手,执住了幽静的手,幽静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发抖,一个劲地往后缩。 太后挺身站在了皇上面前,喝斥道:“皇上怎能如此失态?!” “你走开!”皇上一把推开太后,冲她吼道:“都是你!如果不是你,她就是我的皇后!她本来就应该是我的皇后!” “皇帝!”太后见他抓了狂,厉声喝道,按住了他的肩膀。 他眼红脖子粗,喷着酒气,竭力一推,太后外后一栽,一屁股坐在地上!跌落之处,一席锦袍,竟是呆若木鸡的文浩!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愣在了原地。 忽听太后一声大叫:“皇帝!她可不是清扬!她是你的弟媳——金陵王妃!” 一语惊醒梦中人,他如受到了当头棒喝,酒也醒了一半,晃了晃身体,似乎还有些不相信。 她,竟不是他的清扬,原来是金陵王妃啊—— 他有多么地不甘心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摆手,忽然说:“都出去。”复又看幽静一眼,沉声道:“你,留下来。” 幽静惊惧地望了丈夫一眼,几乎昏厥过去。 “皇帝,这恐怕不妥吧……”太后刚开口,就被皇上堵了回去:“除了金陵王妃,所有的人都出去!”恶狠狠地环视一眼,决然道:“出去!” 众人无奈,只好退出。  幽静此刻,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她不知道,皇上把她单独一个人留下来,意欲何为?今天皇上喝多了,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来,她不敢猜想。先前,他就已经把她当成了清扬,被他用力执过的手,已经冰凉。接下来,他要干什么?继续把她当成清扬?那又会怎么样?还是,会发生更下作的事情? 幽静的脑子里乱成一团,如坠冰窟,不觉已是冷汗淋漓。 他望着她,良久。那张酷似清扬的脸庞,因为过度的恐惧而显得极其苍白,他忽然有些不忍,轻声问:“你,很害怕吗?” 她低着的头垂得更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当年选太子妃,你为何藏精露拙?”他问道:“是因为害怕做深宫怨妇,还是想成全自己的妹妹?” 她依然没有回答。 “难道做皇后不好么?全天下有多少女人?又有多少个皇后?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意做皇后呢?!”他有些凄然地说:“你是这样,清扬也是这样,难道,朕就真的这么失败,让你们失望到连朕的皇后都不肯做?!” 她闻言,心中一动,抬起头来,看见皇上正呆呆地望着窗外,面色忧伤而阴郁。一瞬间,她想起了姐姐清扬,听他的口气,他还记挂着清扬,他依然还深爱着清扬,他们是多么相爱的一对啊,为什么竟成了这样的结局? 他并不强求她的回答,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们都觉得,做皇后没什么好,其实,做皇帝,又有什么好呢?!”他说:“更何况,象朕这样失败的一个皇帝——” 他的思绪已经飘走,话语也开始飘忽起来:“你可能,瞧不起我吧,清扬,也定会取笑我呢……” 她的心一软,泪水,慢慢地涌出眼底,轻声说:“不,不会的。” “你安慰我的罢。”他苦涩地轻笑一声,缓缓坐下,将头埋进两手的掌心里。 “清扬,是不会取笑你的,”她小声说:“她不愿做皇后,是因为她超脱。” “哦,”他抹了一把脸,笑道:“那你呢?也是超脱?” “不,”她说:“我没有那么超脱,我只是,只是,”她看了看他,鼓足勇气说道:“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谁啊?”他诧异,复恍然:“哦,浩儿啊——”轻浅一笑:“你怎么会喜欢上他呢?你们相识么?” 她的脸微微一红:“皇上可记得,您册封太子那一年,放灯节上,陵宵河畔,我和妹妹正在放花灯啊……” 往日的时光,依稀浮现出来,是了,那年放灯节的月夜,他和文浩不是坐着挂满红色纱灯的官家蓬船,缓缓从凌宵河上驶过,到杜可为家去么,端立在船头,文浩还有感而发“这满河花灯,有多少是载着多情儿女的心愿啊”…… “当时我和香儿,远远地看见了您和文浩,放了灯,许了愿……”幽静的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那船头两位俊朗的少年,各是我和妹妹的心仪之人啊——”她不想再往下说,她不想再陷入那伤心的回忆。那远走的花灯,实现了的心愿,承载了她们姐妹太多的心碎,尤其是,香儿。 他本来是饶有兴趣地听着,忽然没了下文,回头一看,是幽静凄然的面容,很自然的,他就想起了皇后,那是母亲钦定的皇后,他一点也不爱她,她却爱他胜过一切,想必,她也是在放灯节上,陵宵河畔,一眼看见了他,便一眼爱上了他罢,这注定,从此,她便是痛苦与遗憾相随。那花灯带走的心愿,即便是实现了,又能如何呢? 皇后啊,皇后,那样全力以赴的一份爱,我注定只能辜负,那样鲜活的一个生命,亦如昙花一样短暂。她如果没有看见我,不曾爱上我,没有做皇后,以她博学多才的修为,和七巧玲珑的心性,定能找到一个将她视为珍宝的丈夫,可惜,她遇到的,她爱上的,怎么竟是我呢?他蓦然间,有些感伤,耳畔,仿佛又传来清扬幽幽的那一句“去看看皇后吧,她很爱你,不是么?”头一次,他为皇后,感到心酸。 皇后,其实,也不是那么不堪的一个人啊—— 他默默地垂下了眼帘,良久,忽然开口:“你希望我赦免你爹爹么?” 幽静一怔,犹豫半晌,无言以对。 他又自言自语道“如果皇后在世,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幽静无语,不置可否。 他静静地起身,沉声道:“清扬如果还在,知道这些事,一定会很难过的……” “爹爹的罪过大了。”幽静低声道:“只是母亲,太无辜了。” 他凄然一笑,忽然把话题一转,柔声道:“你过来。” 幽静迟疑片刻,走近几步。 他也向前了几步,到离幽静只有两步远的距离停住,很仔细地端详起幽静来。 幽静刚刚松口气,这下,心里又开始打鼓。 “我从来都不曾仔细看过你,今天好歹看清楚了,你是真的,跟清扬长得好象啊。”他感叹一声,亲切地问道:“文浩待你好么?” “很好。”幽静轻轻一笑,如释重负。 他也微笑起来:“终于还有一对堪称幸福的。” 正说着,门“砰”的一声被推开,太后一头闯进来,严正地说:“皇帝!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惊扰了金陵王妃,知道么?” 皇上一抬眼,望见母亲严肃的脸。他忍俊不禁,母亲以为他意欲对幽静如何?难道他们都以为,他要夺弟之妻?他揶揄道:“如何就惊扰了呢?请母后明示。” 幽静悄悄地走到太后身边,拉拉太后的衣袖,轻轻摇摇手。 太后会意,知道自己情急之下,错怪了儿子,想下台又一时找不到台阶,只好说:“没有就算了,总之不该喝那么多酒。” 他想起先前带着醉意的失态,也还是有些难堪,忍不住看弟弟一眼,眼光相碰,弟弟向他投来宽和一笑。他默然地收回目光,也不再看弟弟,复又换上了惯用的口气:“奏折看过了吗?” “看过了。”弟弟的声音很低很低。 “如果是你,会怎么处置?”他冷冷地问。 弟弟默然垂首,没有回答,他怎知如何处置。 “如果清扬还在世,她会怎么处理?”皇上似乎又自问了一句,言语之中饱含无尽的凄凉。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皇上终于开口了:“算了,他年纪也不小了,就饶他一命,”想了想,说:“宣!林展衡数罪并罚,抄没家产,林家男丁全部流放边疆,林家女眷全部充为官奴,择日与其他官奴一并当街拍卖。”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愈发地严肃起来:“这次不株连九族,但与林家有亲戚关系者,此次一律不得进行官奴交易。”他淡淡地瞟金陵王夫妇一眼,继续说道:“着金陵王夫妇连夜回封地,不得过问此事。” “举儿……”太后正要开腔,却被皇上堵了回去:“好了,就这样把,无须多言。” 太后恋恋不舍地看文浩夫妇几眼,心里甚是舍不得他们这么快就离开,可是儿子的脾气她也知道,能饶过林展衡已经是不容易了,既然他决定要让文浩夫妇走,她这个做母亲的再开口挽留势必会惹他生气,她只能见好就收,于是无奈地说:“那就,走吧,走吧。” 皇上其实是不难猜到太后的心意的,母亲无非是想让文浩夫妇多留几天陪陪自己,她也许还想说,就让文浩夫妇把林夫人买了去罢,不就是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么?可他偏偏,就不能让文浩夫妇将林夫人买了去,不是他这个当皇帝的,当哥哥的不近人情,而是,这个人情,他已经盘算好了,要送给另外一个人。 那年放灯节月夜,他和文浩不是去杜可为家么,他和杜可为,曾经是生死与共的兄弟。兄弟如今,已成陌路。他不由得万分惆怅。  皇上一路出了庄和宫,叫来公公:“去,安国侯府,告诉他本月十七城郊拍卖官奴。” 他相信,杜可为会去的。 他也相信,杜可为一定会领他这个人情。 他希望,能够补偿杜可为一些什么,毕竟,他们都失去了清扬。  林大人和儿子总算是侥幸逃过一劫,没有被判死刑,而是改为流放。林家被抄,林夫人充为官奴,被当街拍卖。  城郊官奴卖场,林夫人双手被缚,站在土台上,任众人评头论足。 “呵呵,徐娘半老,买了做个洗脚婆如何?”一老头逗趣问另一老头。 “我还嫌她老,”那老头回应:“你不怕你家的母狮子,就可以尝尝太子太傅夫人的滋味了。” “去你的,老牛要吃嫩草!”老头不屑一顾地说:“没兴趣。” 林夫人听见他们不堪入耳的话语,脸羞得通红,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起价五两白银。”衙役叫:“谁出更高的?” 有人在底下哄笑:“买个老妈子还要五两,贵了!” 更有甚者:“买了回去是我孝敬她,还是她伺候我啊——” “六两!”底下有人叫。 众人又笑:“买老婆的来了——” 林夫人仓促地抬头,看见一张其丑无比的脸,佝偻着背,正伸出脏兮兮的手竞价。 这下连衙役都笑起来了:“驼背!要是没人跟你争,今天我就成全你,六两让你领个一品夫人回去做老婆!可怜你这辈子,也不白当一回男人!”一把捏起林夫人的脸,强行拗过来,放肆地笑道:“以后不用再来捡便宜了,就这姿色,甭说这辈子,下辈子你都难得碰到这种好事!”复又高叫:“还有谁出价?” “十两!”有人叫。 众人又笑:“有病啊,十两买这等货色!” 驼背急了:“十二两!奶奶的!谁跟我争!” “一百两!”一个沉沉的声音传过来,很是威严。 众人回头,只见一青衣男子,沉着个脸,凛然而立。 “我,我拼了,我,我出更高的——”驼背不甘心,却又明显底气不足。 “二百两。”那青衣男子不慌不忙地再次报价,眼光直盯过来。 驼背不响了,衙役也不敢开腔了,青衣男子将银子一抛,一挥手,一辆黑帘的马车过来,男子上了土台,解开林夫人被缚的双手,将夫人搀上马车。 衙役好半天才啧啧一声:“二百两啊,到底是一品夫人呐——”安慰地拍拍驼背:“再等下次吧。”  黑帘马车缓缓驶入一大户人家后院,停住,只听见那青衣男子恭声道:“请夫人下车。” 车帘掀起,林夫人探头出来,那台阶之上,昂然而立的,不是杜可为是谁?! “夫人——”杜可为轻声唤道,趋身前来扶她,须臾之间,林夫人不知自己是否身在梦中,只愣在那里,呆住了。 “夫人,到家了。”杜可为依旧轻声道,轻扯林夫人手臂。 “家?……”林夫人恍然间清醒,泪,潸然而下。  一个月后。 一衙役打扮之人进入安国侯府。 “候爷。”来人近前。 杜可为低声问:“怎么样了?” 来人沉吟一会,回话道:“刚刚收到奏碟,林大人和林公子因身子嬴弱,不堪忍受路途艰辛,在流放边疆的路途上先后身故。” 杜可为一惊:“什么?!” 来人又重复道:“林大人病死了,林公子冻死了。” “尸首呢?”杜可为神色忧虑。 “打点再多的钱,押解的差人都不愿意背死人上路,侯爷,那地方天寒地冻,活人都难走出来,何况还要背着死人前行,那不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吗?” 杜可为黯然合眼,低声道:“下去吧,千万不要让夫人知道。” 话未说完,只听窗外“扑通”一声,杜可为急急地奔出去,却看见林夫人摊倒在地上。 “夫人!”他托起林夫人,只觉得一阵抑制不住的心酸。 接二连三的打击,家破人亡,她该如何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啊——  杜可为一直站在院中,注视着林夫人房中的灯,自她苏醒过来,要求一个人静一下,他便站在了院子里,一站便是一整夜。 丫鬟端了早点过来,他探手去摸,粥是温热的,点点头,让丫鬟送进去。 门“吱呀”一声被丫鬟推开,身影还未完全进入房中,就听见“哐当”一声,丫鬟颤抖的声音惊呼:“夫人——” 杜可为情知不妙,一个箭步推门进去—— 夫人并没有意外,只是,只是,她的背影,她的背影, 杜可为一见,只觉万箭穿心,他怅然道:“夫人呐——” 林夫人,那曾经缎面一样黑亮的发,在一夜之间,竟是暮如青丝朝成雪。 杜可为禁不住唏嘘起来。 她是多么温柔宽和的一个人啊,如果说好人有好报,她怎么样也不应该是这样的一种命运,她所笃信的菩萨也不应该安排她受这样的折磨。作为一个母亲,她不惜牺牲名节,只为能救清扬一命,其情可谓是感天动地,可是,到头来,清扬还是死了,你叫她,情何以堪?偏偏祸不单行,清扬离世还不到一年,她的小女儿皇后又殡天,难道这样还不够惨么?然而不幸也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反而变本加厉,随着林展衡被问罪,林家彻底没落,本来丈夫儿子发配边关,虽路途遥远,但尚有相见的一天,可老天就是不肯放过她,让丈夫和儿子先后在发配途中过世。 你叫她一个弱女子,如何承受啊—— 面对林夫人沉默的容颜,一头白发,杜可为为她感到心痛,无比地心痛。如果可以,他愿意,代她受过。 他的女儿,清扬,不应该是那样的命,而林夫人,也不应该是这样的命呀—  第八十一章 多样心思送顺水人情 皇上并不急着去见太后和弟弟,他知道,他们所为何事,他一旦踏进庄和宫,就必须给他们一个答案,这是他无法回避的。可是,答案到底是什么,他尚未决定。若是只说林展衡的罪行,砍他几次脑袋也不为过,可是,弟弟的面子他可以不给,母亲的面子他可以不顾,杜可为的请求他却不可以不考虑,更重要的是,他深知这里面的重要关系,林夫人,可是清扬的亲娘啊。想到清扬,他无法狠下这颗心。他已经赐死了皇后——清扬的亲妹妹,难道,还要再砍掉清扬娘亲的脑袋?! 如果清扬还在世,她会怎么想?他不敢去面对。清扬,始终是他敏感的那根神经,他亏欠她太多,你让他如何抉择? 尽管他是皇帝,此刻,也只能孤单地坐在正阳殿里,默然地举起案头的酒,明知不得不做出抉择,还是竭力想逃避。 他失去了清扬,失去了杜可为,失去了弟弟,一切都因为,他是皇帝。 失去了清扬,他的生命,好象从此就再没有光彩,而连接夭折了三个皇子,只能让他更加伤心,即便是处死了皇后,他的心里,依然无法轻松。 清扬,仍然在他心底最深处,他无数次在梦里见到她,无数次在醒来后独自痛哭。他宁愿守着空空的床榻,抚摩锻面的枕头,闭着眼回忆清扬黑亮的发。她在他的梦里,永远都是微笑着的,却永远都不曾让他靠近。 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痛,皇帝有皇帝的难处,他觉得太累。他多么渴望,再见到清扬,渴望压力能在清扬那里得到释放。可是,在明禧宫里,在清心殿里,他永远都只能象个幽灵一样地转悠,对着空气独自表白,他永远,也得不到救赎。 杜可为的再一次拒绝,更严重地挫败了他的骄傲。杜可为用底线维持了自己的尊严,让他知道,皇帝并不是无所不能的。杜可为此举是告诉他,即便是求他,也不会用尊严做为交换。他可以选择再一次失信于杜可为,那么,这样,只能让杜可为更瞧不起他,堂堂一个皇帝,可以在天下人面前假模假样,惟独在他杜可为面前,充其量也就是个伪君子。 如今,最后一个该来求情的,金陵王也来了,该来的都来了,都来给他施压了—— 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力排众议,迅速决断,可是,到了最后关头,面对这些人情世故,他颓然地发现自己受制其中,左右为难。他仰头又猛灌一口酒,喉咙里火烧一般,泪也和着下来了:“清扬,我该怎么办?清扬,你回来吧——” 他无力地趴在了桌上。  “皇上,太后那边已经来催过几次了。”公公小声催促。 他一抹脸,踉踉跄跄地移动了脚步。  皇上一脚踏进庄和宫,就看见太后脸色严肃地坐在榻上,文浩一脸凝重地站在一旁,幽静默默坐在一边。 “母后,唤儿臣前来有什么事啊?”他故意问,摇晃着坐下。 太后早已闻见他一身酒味,皱了皱眉,没有回答,反而转向文浩:“你自己跟你皇兄说吧。” 文浩犹豫了一下,望妻子一眼,小声问道:“皇兄,林大人是否已经定罪?” 皇上微微笑了一下,用手一指文浩,说:“你随公公去正阳殿,先看看奏折,取来后,我们……再谈。” 文浩跟着公公走了。 皇上注视着弟弟的背影良久,忽然将眼光投向幽静,沉声道:“金陵王妃——” 幽静一惊,抬起头来,黑亮的瞳仁里猛现忐忑。 到底是清扬的妹妹啊,长得真象,一瞬间的恍惚,他静静地望着她,仿佛穿过时间隧道看到了往日的清扬,眼里顿时柔情毕现。 可是“清扬”的眼里,满是惊恐。 他起身走近,静静地望着她,眼渐渐红了,低声道:“你,害怕我?” 对面“清扬”的眼,却没有回应,只左躲右闪回避着他,那低垂的眼帘无声地默认了他的猜测。 他蓦然间心酸:“全天下的人都可以怕我,但你不应该啊——” 她分明已经回来了,为什么要躲我?她还是不肯原谅我,不肯回到我身边来?他顿感无比地伤心和绝望,失控地叫道:“你不要这样对我,你说过,你会永远陪着我的——”伸手去捉幽静。 他的眼里,已经没有幽静,只有清扬。 太后一见儿子表情,知道有些不对头,缓缓地起了身,忽然说:“皇上喝多了。” “我没有!”皇上猛地一挥手,执住了幽静的手,幽静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发抖,一个劲地往后缩。 太后挺身站在了皇上面前,喝斥道:“皇上怎能如此失态?!” “你走开!”皇上一把推开太后,冲她吼道:“都是你!如果不是你,她就是我的皇后!她本来就应该是我的皇后!” “皇帝!”太后见他抓了狂,厉声喝道,按住了他的肩膀。 他眼红脖子粗,喷着酒气,竭力一推,太后外后一栽,一屁股坐在地上!跌落之处,一席锦袍,竟是呆若木鸡的文浩!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愣在了原地。 忽听太后一声大叫:“皇帝!她可不是清扬!她是你的弟媳——金陵王妃!” 一语惊醒梦中人,他如受到了当头棒喝,酒也醒了一半,晃了晃身体,似乎还有些不相信。 她,竟不是他的清扬,原来是金陵王妃啊—— 他有多么地不甘心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一摆手,忽然说:“都出去。”复又看幽静一眼,沉声道:“你,留下来。” 幽静惊惧地望了丈夫一眼,几乎昏厥过去。 “皇帝,这恐怕不妥吧……”太后刚开口,就被皇上堵了回去:“除了金陵王妃,所有的人都出去!”恶狠狠地环视一眼,决然道:“出去!” 众人无奈,只好退出。  幽静此刻,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她不知道,皇上把她单独一个人留下来,意欲何为?今天皇上喝多了,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来,她不敢猜想。先前,他就已经把她当成了清扬,被他用力执过的手,已经冰凉。接下来,他要干什么?继续把她当成清扬?那又会怎么样?还是,会发生更下作的事情? 幽静的脑子里乱成一团,如坠冰窟,不觉已是冷汗淋漓。 他望着她,良久。那张酷似清扬的脸庞,因为过度的恐惧而显得极其苍白,他忽然有些不忍,轻声问:“你,很害怕吗?” 她低着的头垂得更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当年选太子妃,你为何藏精露拙?”他问道:“是因为害怕做深宫怨妇,还是想成全自己的妹妹?” 她依然没有回答。 “难道做皇后不好么?全天下有多少女人?又有多少个皇后?为什么你们都不愿意做皇后呢?!”他有些凄然地说:“你是这样,清扬也是这样,难道,朕就真的这么失败,让你们失望到连朕的皇后都不肯做?!” 她闻言,心中一动,抬起头来,看见皇上正呆呆地望着窗外,面色忧伤而阴郁。一瞬间,她想起了姐姐清扬,听他的口气,他还记挂着清扬,他依然还深爱着清扬,他们是多么相爱的一对啊,为什么竟成了这样的结局? 他并不强求她的回答,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们都觉得,做皇后没什么好,其实,做皇帝,又有什么好呢?!”他说:“更何况,象朕这样失败的一个皇帝——” 他的思绪已经飘走,话语也开始飘忽起来:“你可能,瞧不起我吧,清扬,也定会取笑我呢……” 她的心一软,泪水,慢慢地涌出眼底,轻声说:“不,不会的。” “你安慰我的罢。”他苦涩地轻笑一声,缓缓坐下,将头埋进两手的掌心里。 “清扬,是不会取笑你的,”她小声说:“她不愿做皇后,是因为她超脱。” “哦,”他抹了一把脸,笑道:“那你呢?也是超脱?” “不,”她说:“我没有那么超脱,我只是,只是,”她看了看他,鼓足勇气说道:“因为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谁啊?”他诧异,复恍然:“哦,浩儿啊——”轻浅一笑:“你怎么会喜欢上他呢?你们相识么?” 她的脸微微一红:“皇上可记得,您册封太子那一年,放灯节上,陵宵河畔,我和妹妹正在放花灯啊……” 往日的时光,依稀浮现出来,是了,那年放灯节的月夜,他和文浩不是坐着挂满红色纱灯的官家蓬船,缓缓从凌宵河上驶过,到杜可为家去么,端立在船头,文浩还有感而发“这满河花灯,有多少是载着多情儿女的心愿啊”…… “当时我和香儿,远远地看见了您和文浩,放了灯,许了愿……”幽静的声音慢慢地低了下去:“那船头两位俊朗的少年,各是我和妹妹的心仪之人啊——”她不想再往下说,她不想再陷入那伤心的回忆。那远走的花灯,实现了的心愿,承载了她们姐妹太多的心碎,尤其是,香儿。 他本来是饶有兴趣地听着,忽然没了下文,回头一看,是幽静凄然的面容,很自然的,他就想起了皇后,那是母亲钦定的皇后,他一点也不爱她,她却爱他胜过一切,想必,她也是在放灯节上,陵宵河畔,一眼看见了他,便一眼爱上了他罢,这注定,从此,她便是痛苦与遗憾相随。那花灯带走的心愿,即便是实现了,又能如何呢? 皇后啊,皇后,那样全力以赴的一份爱,我注定只能辜负,那样鲜活的一个生命,亦如昙花一样短暂。她如果没有看见我,不曾爱上我,没有做皇后,以她博学多才的修为,和七巧玲珑的心性,定能找到一个将她视为珍宝的丈夫,可惜,她遇到的,她爱上的,怎么竟是我呢?他蓦然间,有些感伤,耳畔,仿佛又传来清扬幽幽的那一句“去看看皇后吧,她很爱你,不是么?”头一次,他为皇后,感到心酸。 皇后,其实,也不是那么不堪的一个人啊—— 他默默地垂下了眼帘,良久,忽然开口:“你希望我赦免你爹爹么?” 幽静一怔,犹豫半晌,无言以对。 他又自言自语道“如果皇后在世,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幽静无语,不置可否。 他静静地起身,沉声道:“清扬如果还在,知道这些事,一定会很难过的……” “爹爹的罪过大了。”幽静低声道:“只是母亲,太无辜了。” 他凄然一笑,忽然把话题一转,柔声道:“你过来。” 幽静迟疑片刻,走近几步。 他也向前了几步,到离幽静只有两步远的距离停住,很仔细地端详起幽静来。 幽静刚刚松口气,这下,心里又开始打鼓。 “我从来都不曾仔细看过你,今天好歹看清楚了,你是真的,跟清扬长得好象啊。”他感叹一声,亲切地问道:“文浩待你好么?” “很好。”幽静轻轻一笑,如释重负。 他也微笑起来:“终于还有一对堪称幸福的。” 正说着,门“砰”的一声被推开,太后一头闯进来,严正地说:“皇帝!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惊扰了金陵王妃,知道么?” 皇上一抬眼,望见母亲严肃的脸。他忍俊不禁,母亲以为他意欲对幽静如何?难道他们都以为,他要夺弟之妻?他揶揄道:“如何就惊扰了呢?请母后明示。” 幽静悄悄地走到太后身边,拉拉太后的衣袖,轻轻摇摇手。 太后会意,知道自己情急之下,错怪了儿子,想下台又一时找不到台阶,只好说:“没有就算了,总之不该喝那么多酒。” 他想起先前带着醉意的失态,也还是有些难堪,忍不住看弟弟一眼,眼光相碰,弟弟向他投来宽和一笑。他默然地收回目光,也不再看弟弟,复又换上了惯用的口气:“奏折看过了吗?” “看过了。”弟弟的声音很低很低。 “如果是你,会怎么处置?”他冷冷地问。 弟弟默然垂首,没有回答,他怎知如何处置。 “如果清扬还在世,她会怎么处理?”皇上似乎又自问了一句,言语之中饱含无尽的凄凉。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皇上终于开口了:“算了,他年纪也不小了,就饶他一命,”想了想,说:“宣!林展衡数罪并罚,抄没家产,林家男丁全部流放边疆,林家女眷全部充为官奴,择日与其他官奴一并当街拍卖。”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愈发地严肃起来:“这次不株连九族,但与林家有亲戚关系者,此次一律不得进行官奴交易。”他淡淡地瞟金陵王夫妇一眼,继续说道:“着金陵王夫妇连夜回封地,不得过问此事。” “举儿……”太后正要开腔,却被皇上堵了回去:“好了,就这样把,无须多言。” 太后恋恋不舍地看文浩夫妇几眼,心里甚是舍不得他们这么快就离开,可是儿子的脾气她也知道,能饶过林展衡已经是不容易了,既然他决定要让文浩夫妇走,她这个做母亲的再开口挽留势必会惹他生气,她只能见好就收,于是无奈地说:“那就,走吧,走吧。” 皇上其实是不难猜到太后的心意的,母亲无非是想让文浩夫妇多留几天陪陪自己,她也许还想说,就让文浩夫妇把林夫人买了去罢,不就是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么?可他偏偏,就不能让文浩夫妇将林夫人买了去,不是他这个当皇帝的,当哥哥的不近人情,而是,这个人情,他已经盘算好了,要送给另外一个人。 那年放灯节月夜,他和文浩不是去杜可为家么,他和杜可为,曾经是生死与共的兄弟。兄弟如今,已成陌路。他不由得万分惆怅。  皇上一路出了庄和宫,叫来公公:“去,安国侯府,告诉他本月十七城郊拍卖官奴。” 他相信,杜可为会去的。 他也相信,杜可为一定会领他这个人情。 他希望,能够补偿杜可为一些什么,毕竟,他们都失去了清扬。  林大人和儿子总算是侥幸逃过一劫,没有被判死刑,而是改为流放。林家被抄,林夫人充为官奴,被当街拍卖。  城郊官奴卖场,林夫人双手被缚,站在土台上,任众人评头论足。 “呵呵,徐娘半老,买了做个洗脚婆如何?”一老头逗趣问另一老头。 “我还嫌她老,”那老头回应:“你不怕你家的母狮子,就可以尝尝太子太傅夫人的滋味了。” “去你的,老牛要吃嫩草!”老头不屑一顾地说:“没兴趣。” 林夫人听见他们不堪入耳的话语,脸羞得通红,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起价五两白银。”衙役叫:“谁出更高的?” 有人在底下哄笑:“买个老妈子还要五两,贵了!” 更有甚者:“买了回去是我孝敬她,还是她伺候我啊——” “六两!”底下有人叫。 众人又笑:“买老婆的来了——” 林夫人仓促地抬头,看见一张其丑无比的脸,佝偻着背,正伸出脏兮兮的手竞价。 这下连衙役都笑起来了:“驼背!要是没人跟你争,今天我就成全你,六两让你领个一品夫人回去做老婆!可怜你这辈子,也不白当一回男人!”一把捏起林夫人的脸,强行拗过来,放肆地笑道:“以后不用再来捡便宜了,就这姿色,甭说这辈子,下辈子你都难得碰到这种好事!”复又高叫:“还有谁出价?” “十两!”有人叫。 众人又笑:“有病啊,十两买这等货色!” 驼背急了:“十二两!奶奶的!谁跟我争!” “一百两!”一个沉沉的声音传过来,很是威严。 众人回头,只见一青衣男子,沉着个脸,凛然而立。 “我,我拼了,我,我出更高的——”驼背不甘心,却又明显底气不足。 “二百两。”那青衣男子不慌不忙地再次报价,眼光直盯过来。 驼背不响了,衙役也不敢开腔了,青衣男子将银子一抛,一挥手,一辆黑帘的马车过来,男子上了土台,解开林夫人被缚的双手,将夫人搀上马车。 衙役好半天才啧啧一声:“二百两啊,到底是一品夫人呐——”安慰地拍拍驼背:“再等下次吧。”  黑帘马车缓缓驶入一大户人家后院,停住,只听见那青衣男子恭声道:“请夫人下车。” 车帘掀起,林夫人探头出来,那台阶之上,昂然而立的,不是杜可为是谁?! “夫人——”杜可为轻声唤道,趋身前来扶她,须臾之间,林夫人不知自己是否身在梦中,只愣在那里,呆住了。 “夫人,到家了。”杜可为依旧轻声道,轻扯林夫人手臂。 “家?……”林夫人恍然间清醒,泪,潸然而下。  一个月后。 一衙役打扮之人进入安国侯府。 “候爷。”来人近前。 杜可为低声问:“怎么样了?” 来人沉吟一会,回话道:“刚刚收到奏碟,林大人和林公子因身子嬴弱,不堪忍受路途艰辛,在流放边疆的路途上先后身故。” 杜可为一惊:“什么?!” 来人又重复道:“林大人病死了,林公子冻死了。” “尸首呢?”杜可为神色忧虑。 “打点再多的钱,押解的差人都不愿意背死人上路,侯爷,那地方天寒地冻,活人都难走出来,何况还要背着死人前行,那不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吗?” 杜可为黯然合眼,低声道:“下去吧,千万不要让夫人知道。” 话未说完,只听窗外“扑通”一声,杜可为急急地奔出去,却看见林夫人摊倒在地上。 “夫人!”他托起林夫人,只觉得一阵抑制不住的心酸。 接二连三的打击,家破人亡,她该如何面对这样残酷的事实啊——  杜可为一直站在院中,注视着林夫人房中的灯,自她苏醒过来,要求一个人静一下,他便站在了院子里,一站便是一整夜。 丫鬟端了早点过来,他探手去摸,粥是温热的,点点头,让丫鬟送进去。 门“吱呀”一声被丫鬟推开,身影还未完全进入房中,就听见“哐当”一声,丫鬟颤抖的声音惊呼:“夫人——” 杜可为情知不妙,一个箭步推门进去—— 夫人并没有意外,只是,只是,她的背影,她的背影, 杜可为一见,只觉万箭穿心,他怅然道:“夫人呐——” 林夫人,那曾经缎面一样黑亮的发,在一夜之间,竟是暮如青丝朝成雪。 杜可为禁不住唏嘘起来。 她是多么温柔宽和的一个人啊,如果说好人有好报,她怎么样也不应该是这样的一种命运,她所笃信的菩萨也不应该安排她受这样的折磨。作为一个母亲,她不惜牺牲名节,只为能救清扬一命,其情可谓是感天动地,可是,到头来,清扬还是死了,你叫她,情何以堪?偏偏祸不单行,清扬离世还不到一年,她的小女儿皇后又殡天,难道这样还不够惨么?然而不幸也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反而变本加厉,随着林展衡被问罪,林家彻底没落,本来丈夫儿子发配边关,虽路途遥远,但尚有相见的一天,可老天就是不肯放过她,让丈夫和儿子先后在发配途中过世。 你叫她一个弱女子,如何承受啊—— 面对林夫人沉默的容颜,一头白发,杜可为为她感到心痛,无比地心痛。如果可以,他愿意,代她受过。 他的女儿,清扬,不应该是那样的命,而林夫人,也不应该是这样的命呀—  第八十二章 念及旧人情系小女儿 归真寺里,一弟子紧闭方丈禅房门,在房里写《寺志》,虽是《寺志》,记录的不但有寺中大事,更有国家大事,包括官员更换和大案要案。因为,归真寺也是皇家寺院,只有记录好官员更换,才能按官职进行祭祀安排和大殿拜佛日程,而记录大案要案,是为了普度众生,消除业债,保国家太平。 戒身走进来,展开《寺志》,匆匆浏览了一遍,目光,久久地停顿在林展衡一家问罪的那一段文字上面。 旁边静立的弟子悄声问:“还是照老规矩,送往后山么?” 戒身为难地又看了一遍《寺志》,在房里踱了好几个来回,这才仿佛下了个很大的决心似的,说:“送过去。” 弟子接了信,就要动身。 戒身复又唤住他:“小心。” 弟子点头,匆匆离去。  昭山后山,归真寺面壁崖,三面是绝壁,只有一条路可通,历来都是佛门禁地,由寺中一名专职武僧把守,没有方丈许可,任何人都不得擅入。崖上有一石洞,洞边有茅屋两间,屋前有石桌一张。 弟子向武僧出示寺牌,上得崖来,将信用石头压在石桌上,上前轻扣茅屋门环三下,匆匆离去。 未几,一双纤纤素手,将石桌上的石头移开,取走了《寺志》。 少顷,茅屋里传来阵阵木鱼声。  岁月如梭,如白马过隙。 一晃心慈就三岁多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心慈公主长得越来越象清扬,面貌、神情、举止,甚至包括性情,撇开皇后来说,简直就是清扬嫡亲的女儿,活脱脱是清扬的翻版。在宫里,谁不知道,太后和皇上对她的宠爱简直是无可比拟。尽管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心慈却生得谦和善良。 而这两年多来,皇上广施仁政,休养生息,国家也开始显现出太平盛世的气象来。  正阳殿里,灯火通明,皇上还在彻夜批阅奏章。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后殿走出来,稚气的声音还带着朦胧的睡意:“父皇,天亮了么?” 文举回头一看,心慈穿着睡衣,揉着眼睛,还打着呵欠,他连忙起身,抱起女儿:“怎么起来了,这样会着凉的。”当即拿了外套把女儿包得严严实实,送到床上,柔声安抚女儿:“乖,父皇待会就陪你睡啊。” “不,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心慈勾住父亲的脖子撒娇:“我不要一个人睡,我怕。” 文举爱怜地望着女儿,白天她都在庄和宫里,由太后带着,国事繁忙的时候,她也睡在庄和宫,是沈妈陪着她睡,只要一有空闲,文举就把她接到正阳殿来,自己亲自带着。虽然这两年多来,在太后的催促下,他还是临幸了后宫嫔妃,添了两个皇子三个公主,但所有的孩子里面,他还是最偏爱心慈。心慈仿佛,不是皇后留给他的女儿,而是清扬留给他的唯一的安慰。他喜欢她,纵容她,女儿却没有一丁点的骄横,善良得让他心悸。 他记得有一次,因为心情不好,他在正阳殿里因为公公失手打碎茶杯而大发雷霆,心慈小小年纪,却敢为公公求情,只说“算了,父皇,他不是故意的,他下回不会了。”见他还是气咻咻的,又说“就当是心慈打碎的罢,不要责罚他了。”那一刻,他的心里,真是百感交集。 女儿啊,身上竟有那么多清扬的影子——  “可是父皇现在还不能睡,你看,父皇还有好多奏折要批阅呢。”他轻声向女儿解释。 心慈看一眼书案上的奏折,不情愿地撅起嘴巴。 “叫沈妈来陪你好不好?”他低声征询女儿的意见,因为不能陪女儿,他心里觉得亏欠了心慈。 心慈摇摇头,依旧扯着父亲的手臂。 “改天父皇一定早些上床陪你,给你讲好听的故事啊——”他安慰女儿。 “不嘛——”心慈不情愿地说:“你说话老不算数。” “那怎么办呢?”他微笑着,把难题交给了女儿。 心慈偏着脑袋,认真地想了想,说:“既然你不能陪我,那就我来陪你吧。” 他不由得笑出声来:“怎么陪啊?” “到书案那里陪你罗。”她从床上跳起来,箍住了父亲的脖子,两腿盘到了父亲腰上。 “耍赖皮!”他笑骂,言语里满是溺爱,起身将女儿抱到书案前,搂在膝上:“这样,是不是?” 心慈调皮地笑了笑,满足地将头靠在父亲胸前。 “小孩子要多睡觉,以后可不能老是这样来陪父皇啊。”他低头亲女儿的小脸。 “不!”她将脸贴近他,说:“我就要这样陪你,永远。” “永远。”他重复一句,静静地望向女儿。 这双清澈而幽深的眼睛,多象清扬啊,他的思绪,又一次穿越时空,回到了十年前的桃林…… 清扬,还是那个清丽脱俗的小女孩,穿着一尘不染的素衣,纯净飘逸地站在漫天飞花里,将那串佛珠递给他,认真地对他说:“你不会孤单寂寞的,我会永远陪着你”…… 清扬,那张微笑的脸庞,渐渐清晰…… 一切的一切,仿佛,都还是昨天的事,他的她,似乎从未远离…… “永远……”他喃喃地念道,心,慢慢润泽,眼前,渐渐地迷离起来……  蒙古再次进犯边境,皇上为此大伤脑筋,并不是朝中没有大将,但与蒙古有过丰富抗击经验的只有胡策仪将军和杜可为。他曾和杜可为率兵与蒙古兵交战,蒙军凶悍并狡诈,没有经验和非凡魄力胆识的将领是应付不了的。蒙军此次来势汹汹,大军集结如溃堤之水,不同与以往的小打小敲。在他大力与邻国开展贸易交往,一切才刚刚起步时,蒙军如此行动,目的并不完全是为了掳财,他怀疑是有别的企图,因此,这次不但要尽快应战而且一定要大获全胜才行,压制住蒙军的气势对目前和长远的局势来说都有非常大的意义。杜可为卸下帅印,他本还可以倚靠胡策仪将军,偏偏在这紧急关头,胡将军校场练兵时因意外从马上摔下,把腿给摔伤了,别说领兵打仗,如今是连床都下不了。 皇上左思右想,还是唤来公公:“传安国侯。” 话音未落,殿外又进来一个值事太监,奏报:“安国侯求见。” 杜可为竟主动来见他,诧异之余,他有些不安了。  杜可为匆匆进殿,皇上抬眼一瞧,发现他竟没有穿上朝服。 “杜兄,你这是?”不穿朝服觐见皇帝,皇上本可问他的罪,但文举深知,杜可为的为人,看似散漫,其实一是一,二是二,很有分寸的。今天如此装扮,定然是有原因的。尽管因为清扬的死,他们之间已经划开了一道看不见,且无法逾越的鸿沟,但皇上,还是真心地把他当成兄弟看待。 杜可为自进殿开始,并不象以往那样默然而倔傲的一副神情,他一直没有抬头直视皇上,只是跪下,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文举的心里,忽然忐忑起来。 “杜兄,我正要去找你,来得好不如来得巧。”他故做轻松地说。 杜可为没有抬头。 “边关告急,希望你宝刀未老,重掌帅印,再替朝廷出征。”文举轻声说,因为被拒绝的次数太多,他实在不敢确定杜可为会接受,要求是如此的迫切,言语里竟显出些企求的意味来。 沉默了好久,杜可为仍然跪在地上,并没有起身,只是缓缓地抬起头来,神色复杂地看了皇上一眼,低声道:“臣,恐怕会辜负圣意。” “你……”皇上欲言又止,犹豫了半晌,竟无法再说些什么。其实从杜可为一上殿,他就猜到了这样的结局,直觉告诉他,杜可为今天上殿,不是等待他的发问,而是要来给他一个答案,另外的一个答案,与他的问题不着边际却密切相关的一个答案。 “臣,要走了。”杜可为又低下了头。 皇上的心忽地一沉,是了,这就是安国侯褪下朝服的原因。 “你,要到哪里去?”皇上的声音显得很颓丧,有气无力的。 杜可为的声音从下面传过来:“臣,准备归隐山林,从此后不再过问世事。” 皇上须臾间便明白了,杜可为,是要抛弃一切,带着林夫人远走他乡,过着那隐姓埋名而平静如水的生活。 “她,这么重要,你纵使可以抛弃功名,又怎能置国家安危于不顾?”虽然是一句责问的话,却问得这样忧伤和失落。皇上长叹一声:“先帝曾说,有安国侯一门,朕可夜夜安睡。安国侯世代忠良,你父亲泉下有知,会答应你这样做么?!” 杜可为的头更低了:“臣愧对先帝,愧对皇上,愧对父亲,更是愧对天下百姓,”他咬了咬牙关,惭愧地说:“但臣,最对不起的还是她。斯人已逝,臣已负先人,不能再辜负她了。” 这就是率性而为的杜可为啊,敢作敢当,言辞凿凿,掷地有声! 一刻的情动,文举忽然为自己感到悲哀,他何尝,不是最对不起清扬,斯人已逝,他已然辜负了她,杜可为尚且还有机会补偿,还有勇气补偿,不惜用一切来补偿,可他呢?斯人已逝,斯人已逝!斯人已逝……谁能将远去的人唤回,不让余恨留在人间呢? “你,还恨着我吧——”他怆然长叹:“身未老,心已死,你意已决,我也无法强求。我知道,你是永远都无法原谅我了——” “不,”杜可为突然抬起头来:“臣,谢皇上成全。” 哦,他还是领了赦免林夫人的情,文举淡淡地一笑,无尽的苦涩涌上来。纵然我补偿了他,又拿什么来补偿清扬呢?我的清扬啊—— 文举的心,尖锐地刺痛起来,他静静地屏住呼吸,一言不发,在令人窒息的疼痛里再一次肝肠寸断。  杜可为似乎不忍见皇上的失落,说:“臣虽不能挂帅,但可向皇上举荐一人。” “谁?”他显示出了一点希望。 “原臣的部属骁勇将军魏梁。”杜可为说。 魏梁?清扬从淮北带回来的那员猛将?文举记得他,的确是一条虎虎生风的汉子。 “你对他有信心?”皇上的身子向前探了探。 杜可为笃定地说:“臣认为他行。” 皇上点点头,有些欣慰地说:“我会好好考虑的。” “臣,这就要走了,”杜可为再次深深地一叩头,沉声道:“请皇上保重。”话语虽然掩饰不住离别的忧伤,却也没有了半点零星的留恋。 “哦,”文举讪讪地应了一声,在心里幽伤地叹道:这就走了么—— 他起身下座,走到案台一侧,从剑架上取下当日杜可为一怒之下惯在地上的宝剑,递过去:“杜兄,你我兄弟一场,无他物相赠,所谓宝剑赠英雄,留个纪念吧。” 皇上的用意,相当明显,他希望他们,还能留有兄弟之谊。尚方宝剑,上可斩王侯,下可杀士卒,他也是希望,杜可为能一路平安,万一有什么事,亮出尚方宝剑,也可保得周全。尚方宝剑,代表的可是皇帝,文可驱使百官,武可调动军队。这是皇上的信任,也是皇上的祝福。 杜可为注视着宝剑良久,默默地看了文举一眼,终于,还是伸手接了。 文举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杜可为肯接剑,多少,还是给了他一些安慰,他沉声道:“保重。”即使心中有太多的不舍,他还是,说不出口。 杜可为执剑拱手,竟是还了他一个兄弟之礼,然后转身,决然离去。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时间,往事历历在目,文举有些难以自持,禁不住唏嘘起来。  杜可为出了皇宫,跳上在皇宫外等候的一辆黑顶马车,径直驶向城门。 他只带了一个老奴,一个丫鬟和林夫人,轻车简从,要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开始全新的生活。 自从父母亲都故去之后,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对于他来说,那似乎并不是一个家。现在,他虽然失去了女儿,却有了林夫人,她原本,就应该是他的妻子,有了她,他才算是真正有了一个家。他不在乎荣华富贵,也不在乎世袭爵位,他只在乎她,他不要她再受苦,再受闲言碎语的困扰,他要宽慰她,用心来呵护她,所以他选择带着她,抛开所有的一切,远走他乡。 就他而言,这一生中,已经享够了荣华富贵,已经经历了生离死别,有了她,便可以推翻一切,重新开始,她是他往后的全部,所有的所有。  偌大的正阳殿里,空荡荡的透出些阴深的气息,皇上孤零零地坐在龙椅上,发呆地听着这殿里传来的寂寞的回响,空旷得令人窒息,寂静得令人窒息。 清扬走了,皇后走了,弟弟走了,现在,连杜可为也真正离开他了,他身边,亲近的人,一个一个都走了,他就这样,进行着徒劳无功的挽留,把他们一个一个送走。做皇帝,难道就真正要做到孤家寡人?!这寂寞的深宫,这疏远的情感,这隐忍的心痛,都必须是一个皇帝所必须承受的吗?!他骤然间感到无比的孤单,我还有谁,可以相依相伴? 他在无边的孤寂中,突然想到了母亲。 母亲是言而有信的,在她说过不再过问朝中之事之后,她确实鲜有问及朝中之事,更别提横加干涉了,尤其是在清扬去了之后,母亲更是难得迈出庄和宫,皇后的殡天对她也是个不小的打击,这之后,对后宫事务,母亲都有些爱管不管了。她的兴趣,除了心慈,无非就是那些花花草草了。 他幡然想起,自己,已经有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去给母亲请安了。上次见到母亲是什么日子,他都想不起来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理解母亲从前的一些做法,心里,也不那么憎恨和讨厌母亲了,只是,亲情疏远得太久,想重新拾起来,再恢复儿时的亲密无间和全心依赖,已经是有些尴尬了。可是,此时此刻,他忽然意识到,这世间,可以相依相伴的人,只剩下这个曾经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母亲了。 她,总归是自己的母亲,何况,她也从来都没有危害过他什么。 殿外天色渐暗,已是掌灯时分了,他猛地冒出一个想法,要去看看母亲,念头一起来,便无法再遏止,他有些急迫地起了身,并加快了脚步,迫不及待的往庄和宫赶去。  太后正斜靠在暖榻上,手里拿着心慈今天临摹的字帖,太学的老师刚刚已经汇报了心慈最近的学业,她非常满意,眼下看着这一笔一划还显幼稚却也工整的笔迹,她轻轻地笑了,心里很是欣慰。 胸口还是隐隐作疼,最近疼得更是频繁了许多。她缓缓地抿了一口茶,有些感伤起来。她仍清晰地记得那个梦,多年前,她曾做过的那个梦—— 归真寺大悲殿,太后伏在观音菩萨脚下,菩萨警肃的声音传来:“庞绮萝,你醒悟了么?” 太后恭声道:“信女不知所为何事?” 座上观音沉声道:“人人心中有明镜。” 太后谓然长叹一声:“信女自知罪孽深重,甘愿受罚。” 观音道:“你抬起头来——” 太后抬头一望,正迎上观音菩萨的眼光,她一怔,菩萨眼里的光彩,似曾相识。 观音菩萨沉声道:“罚你不得善终——”缓缓抬手,竖指一弹,忽一道金光劈头向太后打来,直入其胸。 太后当即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只觉胸口剧痛,她揉按着胸口,惊惧不已。 这个梦,似乎是一个预兆,她在冥冥之中,觉得这就是上天对自己的暗示,自己的结局,定然就是要得到这样的报应,因为她手上沾了太多的鲜血。今天,这个梦又无比清晰地涌现在脑海里,她更加不安起来,感到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或许,就是今夜…… 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听见宫女传报:“皇上来了——” 她纳闷起来,儿子来干什么呢?难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为朝廷之事?她已经好久都不曾过问朝政了啊,那就是,为后宫之事?可是在皇上自己明确表态不再封后之后,新近后宫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啊。所有可以想到的,她都在脑海里依次飞速地过了一遍,还是猜不出儿子今夜前来的目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儿子啊,绝不是来问安那么简单的,哪一次象征性的问过安后,他不是直截了当地就进入了正题,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屑于跟她这个做母亲的寒暄。今天,定然也是来提要求的罢。 想到这里,她自嘲地摇了摇头,我们母子,没有变成仇人就已经是万幸了,哪里还敢奢望他真心实意来请什么安?!这一世,跟儿子,也只能是空有母子名义,没有更深的情份了。她黯然地想到,或许,她只能带着这样的遗憾离开人世,于是,幽幽地叹了口气:“唉——” 他走进来,正好听见母亲的叹气,绵长忧伤的一声,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心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因为这一声叹息的缘故,正咸咸湿湿地涌上来。 他咽了咽口水,润润喉咙,恭声道:“母后,儿臣来向您请安了。” “哦,”太后抬起头来,征询地望着他:“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 他闻言愣住,母亲,竟没有想到他并没有别的事,只是来请安的,仅此而已。是母亲没有想到,还是她不愿相信。一路上,他都在想,当他说出这句话时,母亲会是怎样的表情,是欣喜,还是伤心?总之,象他这么诚心的一次请安,应该是母亲盼望已久了的,不论怎样,母亲都会是很激动的。但,他一开口,母亲并没有显现出特别的表情,仍旧是那么平静,甚至有些漠然。没有达到预期的设想,他的心跌落下来,一瞬间的愣神,他马上恢复了常态,飞快地掩饰了自己内心的失落。 可是,太后已经看见了,她捕捉到了儿子脸上细微的变化,儿子为什么会有那样的一副表情,他为什么会失落?她开始有些后悔了,自己怎么会把那样一句公事公办的话脱口而出,没有一点温情呢?!儿子这个皇帝当得并不开心,她是知道的,也许她这个做母亲的应该给予他更多的关心才对,可是,她并不是那样温柔的一个母亲,她的身上,理智和气魄过于强大,反而少了很多的女人味,更何况,她的关心,每每都让儿子误会,久而久之,他们母子的会面竟变得象例行公事一般了。 正揣想着,皇上开口了:“母后近来身体可好?” “好——”她有口无心地应了一句,思绪还陷在刚才的问题里面。 他静静地注视着母亲,尽管保养得很好,她的眼角,还是长出了细细的尾纹,眼袋有些发黑,还有些浮肿。 “母后……”他欲言又止,说什么好呢,肚子里似乎有千言万语,一但要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那些略显温情的话要从他的口里吐出来,好象太肉麻了,他嗫嚅了半天,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她抬起头了,直视着儿子,更加纳闷,儿子今天是怎么了?她甚至开始担心,到底出了什么事呢?或者,又想绕一个什么样的圈子,把我兜进去?! 他望着母亲,那双曾经美丽现在略显疲惫的眼里依旧透出犀利的光,打量着他的同时也在揣摩着他,那眼光里,隐隐地含着些戒备,他读懂了它的含义,也因此更加伤感。曾几何时,他是那样的依恋母亲啊,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变得象敌人一般?就象他幼时寻求爱和保护一样,母亲这样的年纪,应该是全身心地倚靠他的时候,可是母亲,为什么会用如此戒备和不信任的眼神看他?他再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失败,不是一个好皇帝,不是一个好丈夫,不是一个好哥哥,也不是一个好儿子。 她等待着儿子开口,直等得眼睛有些干涩,她不得不眯缝起了眼。 “母后,我今天,确实是没有什么事。”他无力地晃了晃脑袋,垂头丧气地走了。 她诧异地盯着儿子的背影,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我这是怎么了?他是我的亲生儿子,我怎么没有想到别的,首先就是怀疑他的动机呢?!他真的是专程来给我请安的么?多少年了,我不是一直都在盼望着这一天吗?他真的来了,我却不敢确定了。 她非常懊恼,同时也开始担心和心疼儿子,如此地一反常态,该不会是受了什么打击了吧?她本来是准备安寝了的,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放心,一起身,也不叫随从,自己独自一人,就往正阳殿走去。   第八十三章 放低身段只为母子情 正阳殿里,皇上坐在书案旁发呆,他显然,还没有从刚才挫败的情绪里恢复过来。乘兴而去,失望而归,他本想对母亲打开心门,满腔的热情虽然忐忑,却是希望满满当当的,可是,却被母亲迎头一句“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给击得粉碎。庄和宫里与母亲的只言片语,又一次冰封了他的心。 “举儿——” 他听见母亲在轻声唤他,带着久违了的亲切,却感觉那么遥远。 那似乎还是许多年前听过的呼唤了,那时,母亲还那样年轻。我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多愁善感起来了,他不想陷入回忆,甩甩头,想抛开过去。 “举儿——” 那声音仍在呼唤,更加绵软,带着母亲呼唤儿子特有的柔情。 他缓缓地抬头,看见母亲正走近他。他恍惚间,好象又回到了小时侯,有一次,他在御花园里摔倒,母亲也是这么叫着走近他。他哭叫着,向母亲伸出手,映入眼帘的,是母亲愈来愈近的笑脸…… 他一愣神,张口就问:“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因为他看见,母亲的微笑,僵硬在脸上。天知道,他不是故意的,更不是为了回敬母亲。但他知道,母亲一定会这么想。他想解释,可是,他怕越描越黑,他也拉不下这个脸,犹豫了好久,他还是低下了头,放弃了努力。误会就误会罢,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之间,误会已经太多了,解释已经来不及了。 太后的脸上须臾之间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她还是隐忍了下来,淡淡地说了句:“没什么事。” 他抬起头来,静静地看母亲一眼。 太后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唉,儿子,还是不能理解我啊,我以为,他跟清扬在一起,能够变得大度和理性一些,可惜,清扬走得太早了。尽管自己送上门来被儿子抢白了一句,她还是忍住了,毕竟,这是自己亲生的儿子,她爱他,胜过一切。她是一个多么傲气的人啊,可是在这么执拗的儿子面前,她还是决定选择妥协,因为,她心知,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她不想把遗憾带到坟墓里去。 于是,她没有象以往被儿子顶撞了一样拂袖而去,而是又走近了几步,顿了顿,低声说:“没有什么事,娘只是,想来看看你。” 没有来由的,他的鼻子开始发酸,母亲,一向傲视一切的母亲居然用了这么卑躬屈膝的一副口气,她在他面前示弱,她有勇气说出他开始在庄和宫里一直想说,却一直无法说出口的话——“没有什么事,我只是,想来看看娘。” 尽管他不是故意要抢白母亲,可是母亲并没有计较,精明的母亲不是没有想到这句话说出来,或许要面对他的嘲讽和不屑,可是她仍然说了,说得那样令他心颤。她始终是他的母亲,她始终都是关心他的,这世上没有一个母亲会与自己的孩子的记仇,可是他呢?抱着对母亲那样深的成见,那样深的误会,和那样深的仇恨。这一刻,他忽然觉得非常惭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见儿子低头不语,太后有些伤心了,你仍然不肯认娘么?她深吸一口气,因为动情,声音有些发抖起来:“娘要是不是太后,你若是不是皇帝,我们母子,是不是可以象普通人那样和睦啊?” 文举的头垂得更低,这句话,击中了他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他不想让母亲看见眼里即将涌出的泪。 儿子竟然没有半点反应,太后只觉得透彻心扉的绝望扑面而来,将她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她无力地抬起手,揪住剧痛的胸口,竭力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 他感觉到了母亲的异样,抬头起身,却见母亲苍白的脸,连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母后,你怎么了?” 她猛地,反手抓住儿子的手,就象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再也不肯松开,一双眼睛,殷切地盯着儿子,仿佛在说,儿子,你还是关心我的,不是么?你还认我这个娘,不是么? 她的目光,忧伤而灼热,他的心,却疼痛加剧。不可一世的母亲啊,坚强得就象钢铁一样,何时变得这般脆弱? “母后,要不要唤太医来?”他的话语里透出浓浓的鼻音来,声音低闷而柔和,显出别样的意味。 她的目光变得欣喜,举手投足都开始带了些雀跃的情绪在里面,音调也欢快了起来:“我没事,不用叫太医。”她的胸口,还是有些隐隐作疼的,但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叫太医,这是个多么良好的开端啊,她仿佛可以预知,从这个晚上开始,她和儿子的关系,将走向一个美好的将来,所以,她宁愿忍着疼,也不能丧失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不能,让太医来破坏这么温馨的气氛。 他见母亲执意不肯叫太医,也不好强求,只好把母亲扶到软椅上坐下,不经意间,正好看见母亲的侧脸。他惊觉,母亲,什么时候,鬓角的发已经开始发白,忽然想起母亲曾经忧伤的一句长叹“娘老了——” 是啊,他长大了,母亲却老了,老了的母亲已经没有了年轻时张狂的气势,她需要的,其实他知道。母亲一声强势,却也活得悲哀,她以为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可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所得,她失去的也太多了。 我们母子,都是命运的棋子,想掌控自己的命运,却被命运所掌控。我们母子,是何其相似啊,都是一对孤独堪怜的人,如今在这冰冷的夜里,也只能紧紧偎依着相互取暖了。 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摩母亲额角的发梢。 太后一愣,没有回避,静静地向儿子靠过来,眼眶悄悄地湿了,幽声道:“儿子啊,娘,老了——” 他轻轻地笑了笑,没有回答,其实他想说,娘没有老,娘还和当年一样美,可是,他说不出口,因为他知道,此刻,只要自己一张嘴,眼泪就会抑制不住地掉下来。  杜可为带了林夫人,一路慢慢走来,此刻刚过白州城地界。 “夫人,天色不早了,今夜是赶不到立河县了,你也累了,我们就在前面那个客栈休息了吧。”杜可为探头到马车内,对林夫人说。 “都怪我身子不好,车也不能快走,拖累了你。”林夫人轻声说。 “嘿,这是说的什么话。”杜可为大咧咧地一挥手:“只要你坐着舒服,咱们又不赶时间,就当是一路游山玩水好了。” 林夫人柔声道:“可是,你不是约了朋友在立河县境内接待我们么,这样不就失约了,让人家空等总不好啊。” “夫人多虑了,”杜可为宽慰道:“我只是托朋友定了最好的客栈最好的包房,那个朋友一年四季都在天南海北晃荡,客栈是他家的产业,到处都有分号,空个一两天对他来说没什么问题,又不需要他坐在那里等我们。等我们明天到了,按实付房钱就是了,也不亏欠他的。” 林夫人这才点点头,不言语了。 正说着,客栈到了,杜可为一跃而下,转身先来扶夫人。冷不丁一个人横贯过来,杜可为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他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用头巾包着头的汉子正用力拽马,胳膊肘正好撞到他身上。 “这位仁兄,你撞到了我不要紧,可别撞坏了我家夫人。”他起着高腔,还带着些玩笑的意味。 那人斜眼看了他们一眼,既没有一丝要道歉的意思,也没有一丝要接茬的兴趣,满脸漠然的神情,理也不理就走到一边去了。 林夫人见状,连忙拖开杜可为,说:“算了,算了。” “不算了还能咋地?!”杜可为无奈地瘪瘪嘴:“蛮夷之人还有什么道理可讲?!” 林夫人闻言,好奇地望着杜可为,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 杜可为会意,抿嘴一笑,这个人,细长的眼睛,面色黝黑,分明不是中原人的长相,他脸上的坑坑洼洼,正是草原的风沙长年侵蚀的结果,再看他隆起的臂肌,亦是游牧民族特有的,这样近的距离,杜可为甚至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那种难闻的味道,是牛臊味夹杂着汗味。这些特征,既算他的头巾包得再严实,杜可为还是一眼就能把他看穿,毕竟,杜家世代抗击蒙古,他杜可为又镇守边关十多年,没有经验还有直觉,这是个蒙古人,绝对是错不了了的。 杜可为携林夫人进了客栈,出于多年同蒙古人打仗的习惯,他还是下意识的,回头装作不地认真看了这个蒙古人一眼,却猛地发现,这个蒙古人的脖子上赫然挂着一块扁平的牛骨头,骨头中间有一红点。他诧异了,难道这个蒙古人不是来做生意的,而是另有目的?挂上带红点牛骨头的人,在蒙古人的习俗里,是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去完成任务的死士,而做生意,是不需要死士的。那么他到都城来,是来干什么的呢?杜可为的心里,暗暗犯起了嘀咕。 就这样思索着,到了柜台前,他还没有找到答案,罢了,罢了,还是先开房将林夫人安顿好再说吧,他叫道:“掌柜的,一间天字号房!” “请客官稍等。”掌柜的陪着笑:“天字号房暂时还没空出来。” 哦,原来是这样,可林夫人坐了一下午的车,得早些休息啊,杜可为想了想,说:“先开一间别的房间,天字号房空出来我们还要,到时一块结帐。” “哎哟客官,”掌柜点头哈腰:“别的房间暂时也都还没空出来。” “那,行,我们早别家客栈好了。”杜可为朝掌柜摆摆手,准备转身,掌柜却抬手拦住他:“客官,周围十里,已经没有别的客栈了,从这里过去,就要连翻两座大山,您还带着家眷,路上可不好走啊。” “可您也没房间了啊。”杜可为为难地说。 掌柜笑道:“客官不要着急,我只是说房间暂时还没空出来,并不是说没有房间了啊。这一批客人已经通知要退房了,正在收拾东西呢,您稍安勿躁,委屈您一下,先到大厅的雅室里等一下,办完他们退房的手续,要什么样的房间,要多少房间都随您。” 这个掌柜的牛皮吹得,杜可为一听笑了:“要什么样的房间,要多少房间都可以?!” 掌柜自知失言,连忙说:“见笑了,见笑了。” 这时,窗外传来一阵马匹的嘶鸣声,作为行伍出身的人,一听便知这是好马,于是杜可为又笑:“掌柜的,看不出,你斯斯文文一个人,还对养马有兴趣。” 掌柜的听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地望着杜可为,不明就里。 杜可为只好明说了:“你还偷偷养了几匹好马啊,等我安顿好了带我看看?” 掌柜的开心地笑了:“客官拿我开涮呐,那可不是我的马,是就要结帐的那些客人的。” 杜可为几步走到窗前,撩起帘子一看,后院有数十匹好马,长腿瘦身,没错,是蒙古种的好马,肚子已经吃得圆滚滚的了,看样子就要上路了,从主人为它们准备好的架势看,今夜它们的征程一定非常辛苦。 “他们人不少吧?”杜可为略一沉吟,顺口问倒。 “是啊,”掌柜的说:“前后来了几批,每天都把我们客栈二十多间房全包了,今夜是最后一批,这一走,我们客栈就全空了,哎,不知什么时候我们还有这样好的生意。”算盘一拨,掌柜的眉开眼笑:“这样的客人出手阔绰,连包十天房,房钱,伙食,加上饲料,我可狠赚了一笔。” 杜可为嘿嘿一笑,正想感叹生意人不嫌钱多,忽觉得有些不对头—— 遂问道:“他们来了几批,大概多少人?” “有近百人吧。”掌柜的正忙着算帐,头也没抬。 杜可为心里犯起了嘀咕: 大队的蒙古人,蒙古马,月夜飞奔,他们这是要去干什么? 其时,走过来一个人,对掌柜的说:“算好了没?” 掌柜的连忙报上数。 那人将一袋银钱往柜上一丢:“不用找了!”把行李往肩上一搭,又回头对楼上叫道:“动作快点!”言毕匆匆进了后院。随后,楼上呼啦啦下来一大群人,均是虎背熊腰的男子,一言不发地鱼贯从大厅穿过。杜可为眼睛一扫,发现几乎每个人的颈前都挂着相同的物件,就是带红点牛骨头。 杜可为猛地心中一震—— 近百名蒙古死士,所为何来?难道—— 他沉吟片刻,悄悄掀起窗帘一角,密切地注视着那班人的动向。只见他们解了马,束上行囊,然后还将马蹄用草包上,这才集结着整队向白州城方向而去。 就是这一眼,让杜可为大惊! 看他们的集结方式,分明也是行伍出身,这就是说他们是蒙古兵死士。将马蹄用草包上,是为了不减少声响,不引起注意,他们究竟目的何为,要选择深夜悄悄进发?看他们的方向,是去白州城不假,按掌柜的说,今天是最后一批,也就是说,前面几批,都已经在白州城里潜伏下来了,这么多人一汇合,准备干什么?还有,城门已关,他们却进发,可见他们自然有办法进城,也就是说,城里有他们的内应。 越想事情越复杂,白州城里今夜不太平,杜可为的眉头揪做了一团,忽然大叫一声:“不好!” 林夫人诧异地问:“怎么了?” “皇上有危险!”他贴近林夫人的耳畔,低声说。 林夫人慌忙掩上雅室的门,急急地问道:“如何是好?” 杜可为顿了顿,渐渐地就缓和了脸色:“我们已经离开了,这些都与我们无关了。”他静静地看林夫人一眼,平淡地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是的,他已经放弃了安国侯的爵位,这不是他一个小老百姓该管的事,皇上既然可以杀了他的清扬,这几个蒙古死士又算什么?!就让这个该死的皇帝伤一次大脑筋受一次吓吧,那样他心中的恨意才可以解除几分,想到文举有可能手足无措,他甚至,萌生出了一些报复的快意。我当然可以当作不知道,没看见,我当然可以不作为可,因为我已经离开了。 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到自己的配剑上,他的意志开始动摇了。这是皇上赐给他的尚方宝剑,看着它,边关的手足之情仍然在他心里,而安国侯的世代家训又在耳边响起,他真的,可以做到坐视不理么?! 正在内心斗争得相当激烈的时候,林夫人开口了:“话可不能这样讲,大丈夫当精忠报国。”轻轻执了他的手,放在配剑上,说:“如果今夜不去,你一定会后悔的。” 他抬头,默默地看她一眼,垂下了眼帘。他实在是无法释怀,为何要去帮杀了女儿的仇人?即便那个人是皇帝!他当时,曾那样苦求,那可是他杜可为唯一的女儿啊—— “如果清扬在,她也会叫你去的,”她用坚决的语气,柔声说:“去吧——”  他默然合眼,仿佛,又听见清扬在唤“爹爹”,仿佛又看见—— 当日大殿之上,清扬手刃陈光安后,皇上暴怒,要杀无赦,清扬默默地转身,回首望一望自己。 “答应我,帮帮他。”她说,殷切的目光深深地映在杜可为的脑海里。 “你一定要帮他。”她喃喃地说,再一次回头。  杜可为的意志开始动摇。 “去吧,清扬身上流着你的血,你的身上,流着安国侯家族的血啊。”林夫人轻声劝慰。 杜可为没有回答,也没有起身,目光,长久地盯着地面。慢慢地,他将手伸向配剑,就算不为国家大统,就算不念兄弟旧情,就算只是为了女儿清扬,事关重大,他也必须,回去一趟。 一脚迈出去,便是一肩挑起了千斤重担,前路艰难,或许生死难以预料,他回头,担忧地看林夫人一眼,事到如今,他杜可为已经不是一个人无牵无挂了。 “去吧,”林夫人宽和地笑道:“我在这里等你,早些回来。” 他的心里,因为这句话,顷刻间温暖满怀。有人为你牵肠挂肚,有人等你回家的滋味,真好。 “我一定回来!”他笃定地说,握紧了宝剑。  杜可为一路狂奔,抄小道赶往麦沪营。他一个人回白州城可没有什么用,必须要搬救兵。不是他将事情想得太复杂,而是一贯的经验告诉他,天黑后城门关闭,蒙古兵直奔城门而去,必是有内应为他们开门。蒙古兵是否已于守城门的将军联手,还是将军手下出了叛贼,他不得而知。今夜前去的蒙古兵与前几批蛰伏下来的汇合,也不过百人,无法于城中兵勇对抗,他们能做的,无非是悄然潜进皇宫,对皇上不利。现在杜可为唯一可以断定的就是,禁军统领已被收买,皇城危在旦夕。 他坐在马背上跌宕起伏,心急如焚。这究竟是谁人在后背操纵?蒙古人不熟悉情况,没有内应是成不了事的,这个内应的官职应该不小,说不定,就是权倾朝野之人,不然,怎么会将一切都打点得如此流畅和隐秘,这个人,显然深谙此道,要知道,就算城门士卒可以被收买,禁军统领可不是那么好被收买的。 如今就算他回城告诉驻城将军,如果将军没有反叛,那一百个蒙古兵既然有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城,又如何能在短时间内轻易查得到他们的行踪,何况我们内部还有他们的耳目;这样劳师动众,必然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一旦乱起来,更是帮了蒙古人的忙,他们好趁乱行事。如果将军本人就是放蒙古人进城的始作俑者,那不要说皇帝,他杜可为就是送上粘板的第一块肉! 他的救兵,只能从城外搬! 可是,城外驻守的三个营,原来是归他管不错,现在,他却无法号令。因为,他已将帅印交还给皇上了,没有帅印,就算兄弟们有故情,谁敢擅动大军,那可是砍头的大罪! 既然如此,他如何能搬到救兵?三个大营,他为何又直奔麦沪营? 杜可为身经百战,也是一有勇有谋的将领,他这么做,是有绝对把握的。这三个大营中,只有麦沪营还值得他一试!因为,执掌麦沪营的,就是他麾下的骁勇将军魏梁,也就是清扬从淮北带回来的造反头领。他了解魏梁,此人不但大义,而且重义气超过生命,只要他杜可为出面,说清缘由,魏梁一定会听命。   第八十四章 暗夜神兵忽降扭乾坤 杜可为策马狂奔直入麦沪营。 将军帐内,魏梁还在琢磨边境地图,见到杜可为进来,笑道:“我说是谁呢,急轰轰的,这整个营里竟无一人敢相拦?!原来是大帅驾到!” 若是往日,杜可为少不了跟他调笑一番,今夜可没有心情,也没有空闲跟他谈笑,硬绷着个脸,直奔主题:“我已卸下帅印,不可再号令你,但现在皇上有难,你愿意冒私调大军之罪与我去救驾么?” 魏梁一愣,从杜可为严肃的面容上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他想也没想,张口就说:“走!” “慢着!”杜可为却拦住他:“你可想好了,搞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魏梁摸摸后脑勺,嘿嘿一笑:“这颗脑袋要不是拜清妃娘娘所留,早就不在这脖子上了。” 杜可为正色道:“身为一营将军,难道就如此轻信,你难道不怕,我贼喊捉贼?!” “你?!安国侯是贼?!”魏梁大笑道:“我信不过你,还信不过清妃娘娘么?!你也太见外了!不怀疑我魏梁是贼就是抬举我了!” 杜可为闻言,心里的一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情不自禁地重重拍拍魏梁的肩:“好兄弟!”  魏梁火速集结好部属,按照杜可为的安排,全营出动,急速而安静地向白州城靠拢。  “大帅,军队我可以替你调动,但城门如何进得了?没有皇上手谕,军队是不可随意进城的。”魏梁在马上,担心地问杜可为。 杜可为淡定地说:“我自有办法,到时你相机行事,务必制住北门守卫。” “我们从北门进去,不是东门?”魏梁诧异地问:“那要绕路啊,时间来得及么?” “不会有问题,蒙古兵不多,应该选择夜深时下手,我们还有时间。”杜可为说:“我碰到的蒙古兵是奔东门而去的,为防止万一,我们不能走东门,北门偏僻,比较好进大军。” 言毕大腿一夹,“驾——”马匹疾驰。  白州城内一僻静民宅,几个蒙古兵头目正聚在一起,在灯光下细细研究皇宫的地图,手指在上面点点戳戳,然后彼此交头接耳,念念有词。 门外,蒙古死士已经集结完毕,正等待命令出发。  白州城北门下,杜可为和魏梁率麦沪营兵勇赶到。 “开门!开门!”魏梁喊道。 “请骁勇将军亮出皇上手谕。”看守城门的小头目在城墙上叫。 “我等奉圣命火速进城,十万火急,事关机密,快快开门,要是贻误了军机,看你们有几个脑袋?!”魏梁端起了大帽子,开始吓唬人。 哪知这一招并不见效,那小头目笑道:“既是圣命,更应该拿得出皇上手谕了,魏将军此行这么咋咋忽忽的,想必是没有手谕,在虚张声势罢。” “此言差矣——”杜可为上前,将披风一甩:“你可认得我?” 小头目连忙作揖:“安国侯爷,冒犯了!” “出来说话。”杜可为一摆手,招呼他,那小头目急急地,就下了城楼,将城门打开小小的一条缝,闪了人出来。 “这么小意干吗,敢情还怕我强行偷跑进去?!”杜可为见他防范甚严,忍不住调侃道,心里却开始嘀咕,难道他已被蒙古人收买?!当下望魏梁一眼,使个眼色,两人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万一有变,就来硬的。 待那小头目近了前,杜可为便凑近去,低声道:“手谕确实没有,请官爷通融。” 小头目为难道:“请侯爷见谅,小的职责在身,无法通融。” 杜可为小声道:“事关皇上安危,难道小侯你都信不过?” “那不是,那不是,”小头目面有难色:“城门重地,我虽官小,责任却是重大,请恕我斗胆,没凭没据的,岂敢保证大军进城,不是要挟皇上,而是为了保护皇上?” “谁说没有凭据?!”杜可为手腕一抖,从斗篷下抽出宝剑一柄:“你看仔细了,这是何物?” 小头目定睛一看,慌忙伏倒在地:“见尚方宝剑如见圣上亲临。” “现在可以开门了?”杜可为沉声道。 魏梁的手,按在了剑柄上,眼睛则死死地盯住了小头目。 “开门!开门!”小头目冲城墙上挥手。 魏梁的手,离开了剑柄,握住了缰绳。 大军进城,悄无声息,渐没入夜雾中。 杜可为回头叮嘱小头目:“除了此队人马,任何人都不得再入城中,此事不得向任何人透露。过了今晚,我自会在皇上那为你请功。”  正阳殿里,烛光映照在太后脸上,给她涂上了一层黄晕。 皇上低声道:“母后,天色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她敏感地意识到,是儿子在下逐客令了么?她不甘心地看儿子一眼,却发现儿子的眼光里透着关切,她自嘲地一笑:“啊,你也累了,我是该回去了。” “我不累。”他忽然接口,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又让母亲误会了。 她一愣,儿子,这是在留她么?原来,他刚才的那句话是处于对自己的关心,她的心里,软软地一动,柔声道:“娘再坐坐,可以么?”探询地看儿子一眼,巴巴地补充:“我不会坐很久的,就一会儿,也不要你陪,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罢。” 这句话显然刺痛了他,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 “我就在这里看看你,你不用管我,就当我不存在好了。”她见他不语,怕他嫌她碍眼,急急地又说了一句。 母亲何时变得这么小心翼翼起来,是因为自己暴戾的缘故么?他低着头,静静地挪过椅子来,小声说:“我也没什么事,就陪您坐坐吧。” 她的眼里忽然光彩焕发,面前的人,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他,还是我的儿子啊,情不自禁地唤一声:“举儿——” 他轻轻地牵动了嘴角,微笑着回答:“我在这里,您想说什么?今夜我陪您好好聊聊。”话音未落,他就看见母亲欣喜地湿了眼眶。于是他在心里叹道,唉,母亲,儿子不孝啊。 “您还记得么?小时侯您和父皇在这正阳殿里议事,我就坐在您现在坐的椅子上看着你们,一个人闲得发呆,你们常常是把我当透明的。”他没话找话说,想阻止母亲的伤感。 “是啊,”太后仿佛也随着他的话语陷入了回忆之中,又仿佛蓦然间惊醒:“你看,现在正好换过来了,换了娘坐在当年你坐过的同一张椅子上看你。”她的眼光移向殿中的龙椅,又从龙椅上移到儿子身上,坚定地说:“那时候娘就知道,将来你一定会做皇帝!千万人拥戴的皇帝!”言语中,又现往日的霸气。 是啊,就是因为想让他登上宝座,娘使出浑身解数,不择手段,最终将他送上了这高高的龙椅。没有娘,他或许当不成这个皇帝,虽然从心里说,他未必把这个宝座看得有多重要,没有坐上来是一回事,坐上来了他也就没有了退路。而娘,为了这个梦想,也付出得太多太多了。 他谓然长叹一声:“当皇帝真那么好么?” “你生为皇子,就应该要当皇帝!”太后断然说:“只有当上了皇帝,才能实现你的抱负。” “是我的抱负,还是你的?”他轻轻地问道,又仿佛自言自语地:“如果我从小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做皇帝,那我也就不可能有什么抱负。” “你说得对。”太后的眼光静静地投射在儿子的脸上:“是娘从小就灌输给你了这种思想,要你象一个皇帝一样地有胸怀天下的抱负,可是,今天看来,娘并没有做错,你就应该是皇帝,而娘的抱负,就是让你当上皇帝。从你生下来的那一刻开始,娘就发誓,一定要让你当上皇帝!” “为什么?”他盯着母亲的眼睛。 “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是最棒的!”她认真地说:“任何人都比不上你。” 他哑然,母亲的强盗逻辑,想必天下的每一个母亲,心里都装着这样的想法。 “这么多年来,付出这么多,失去这么多,后悔过么?”他问。 她坚定地摇摇头。 他迟疑了一下,忽然问:“那姨娘呢?” 姨娘的死,是他和娘这么多年来,一直搁在心里的一块伤疤,尽管他们从来都小心翼翼地绕过,尽量避免提及不去碰,但它,从来都没有愈合过。 她的泪,潸然而下,恨恨地说:“都怪这该死的命!” 他一言不发,听着母亲说:“当年啊,如果不是我硬拖你姨娘去看什么皇家祭祀,太后看中的就只有我一个,没有你姨娘,那我们姐妹也不可能成为敌人;那年皇后死后,我做了那么多的努力,都是白搭,太后手一指,就让你姨娘当了皇后,我有儿子,她也有儿子,为了你当上皇帝,我只能选择牺牲你姨娘。如果当时,太后让我当皇后,那任何人都不会对你构成威胁,你姨娘,也不会死。”太后长叹一声:“都是命啊!你姨娘根本不想我动手,自己就先喝了鸩毒,她想用自己的命换浩儿一命。天下为娘的心,都是一样的啊——” 他猛地明白了,为何谋反一事,母亲会拼死阻止他杀文浩,原来,尽管从来都不说,在母亲的心里,姨娘的死,始终都是她的隐痛。她想用文浩,来补偿自己的妹妹,只要她活着,文浩就一定平安,这是她对妹妹的承诺。他不得不感叹母亲的坚强和执着,可是,什么都能用“命”来解答么? 他沉吟良久,问道:“您就没有做错过什么么?” 母亲悠然一笑:“有。”转脸过来,回答说:“最大的错,就是阻止你娶清扬做皇后。还有一些错,就是,清扬本不该死,皇后也本不该死。” 他一怔,清扬本不该死,是因为他的执拗,而皇后,又为什么不该死呢? 太后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缓缓开口道:“贤妃是卢州王的义女,她虽死了,她的儿子却是皇长子,你当然不能杀自己的儿子,可是,卢州王还在外出逃,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么?俗话说,挟天子以令诸侯。这样一来,你岂敢保证,将来的天下,还会是你的?” 轻轻一言,顷刻间让他如梦初醒。 皇后啊,皇后,原来她所做的,正是不让他冒天下之大不违,授人与口实。所以,她宁愿被他误会,宁愿让他加深嫉妒成性的成见,也保持着沉默,决绝赴死。她,竟是如此刚烈,她,正如清扬所说,真的也不是那么不堪的一个人呐—— 他的耳边,又飘过清扬的那句话“去看看皇后吧,她很爱你,不是么?” 皇后啊,原来是用这样一种绝望的情怀爱着他,可惜,他知道得太晚了,他从来,都不曾,好好爱过她…… 唇齿之间,依稀还残留着那烙饼的香味,可惜,会做的人,已经永远回不来了,清扬也好,皇后也好,都只能让他在追忆中痛苦。  蒙古死士趁着月黑风高,潜到皇宫侧门,轻敲宫门几下,须臾,里头的内应就打开了宫门,他们鱼贯而入,在内应的带领下,趁黑摸向正阳殿。 而御林军处,已经是依照暗号,左臂上捆上白布带,开始暗中控制宫中各处了。  他反复咀嚼着母亲那一句“天下为娘的心,都是一样的啊——”,慢慢地就悟出,这或许是母亲很久以来就想对自己说的话。姨娘是何等的聪明,明知置身于荣华富贵的顶端是祸不是福,便舍身以换取儿子一生的平安,这与母亲不惜一切送他坐上皇位的目的何其相似,她们殚精竭虑,始终都是为儿子好,自己为儿子预先选择好了自己想要的生活,这虽然,也是一种强加的生活,却是一种何其伟大、何其悲凉的强加啊。 “娘,是不是又多嘴了?”太后见儿子不语,忐忑起来,我怎么,一不小心又用了这种凡事都在预料之中的口气,明知这种口气,是儿子最为讨厌的?!她有些慌乱地岔开话题,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啊,老了,老了,总是不知道避讳。”一边偷眼,打量着儿子的脸色,暗暗寻思着,是否在他变脸之前先行离开,好保留住这段可遇而不可求的,能与儿子和睦相处的美好时光。 “母后想得深远,儿子肤浅了。”他叹道。 太后一楞,他竟然不似往常那样,在自己面前强硬地自称为“朕”,他用这样肯定的语气,并口称“儿子”,一时间,她竟有些难以置信,这真的是儿子么,他真的还是当年那个与自己无间的举儿么? “皇后的陵园,大殓之后我再也不曾去过了。”他伤感地说,眼前仿佛,又见皇后的笑脸盈盈,他从来只知道,那张笑脸后面隐藏着阴谋和欲望,却从来没有想到过,那后面,也有他所意想不到的真情和渴望。 “有空闲了,你是应该去看看她的。”太后叹了一口气。 “是啊,”他怅然道:“她还有地方可以凭吊…” 太后已经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是啊,皇后尚有陵园可以凭吊,可清扬呢?死了,也不过小小的一捧骨灰而已。他始终,还是忘不了她的。 太后颇有深意地看他一眼,轻声说:“没事的时候,可以多去归真寺走动走动。” 哦,他随口应到,并没有将母亲的建议放在心上。 “去寺里住住,听听佛经,也未尝不是一种休息。”太后认真地重复一句:“可以常去归真寺走动走动,小住小住。”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他谓然叹道:“睹物思人,更易伤神,不去也罢。” 太后也伤心起来:“我不该强迫你,当初如果顺着你,至少不会三个人都不幸福。娘,做事还是欠周全。” “那怎么能全怪你,”他说:“如果换了我,也会那样决定,毕竟,江山社稷始终大过儿女情长,做皇帝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话语入耳,她难以自持,静静地转过脸去,假装去看窗外的浓雾,眼睛,却慢慢地湿润了。谁也不能预知将来,她苦心为儿子铺就的婚姻之路,是这样的苦涩,实在也不是她的初衷。听惯了他的埋怨和怨恨,如今儿子反过来安慰她,让她在欣慰庆幸之余更加难过,儿子的确是变了,懂事了,可是,有些事,终归还是已经发生了,没有办法弥补了。 “有时候我也想,如果你不是皇帝,会是怎样的生活?是不是会跟浩儿一样,娶一个心仪的女子,过简单而幸福的日子?”她忧伤地说。 他淡淡一笑,默然道:“没有什么如果,我已经是皇帝了。” 她回头深深地望儿子一眼,忽然问道:“你恨我么,举儿?”孩子,你有没有恨过母亲,自作主张给你安排这样一种你不想要的生活? 他没有回答,却沉声反问道:“您怪我么,母后?”母亲,你有没有怪过我,这么多年来对您的误解和不敬? 带着疑问,对视良久,两人忽然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发现,他们母子的心意阔别了这么久,仍旧是相通的。  窗外、廊下,浓重的夜雾中,蒙古死士悄然蛰伏,其中一人手一摆,两人上了梁,两人拔剑伏门上,直待一声令下,便会扑了进去。 决意反叛的御林军,已经控制住了各处的宫人,直待那暗处的首领一声令下,便采取行动,置皇帝于死地。 平静的宫闱中,暗潮汹涌,一触即发。  而此刻正阳殿里,太后和皇上对即将降临的危险浑然不觉。 “时候不早了,娘真的该走了。”太后想到儿子明天还要早朝,尽管心中不舍,还是决定回庄和宫去。 “那,”皇上似乎也有些不舍,但还是顺从了母亲的意愿:“儿臣送送您罢。”说着,便过来搀扶母亲。 忽然太后脸色一变,急促道:“小心!” 未待文举回头,已经感觉到剑风凛冽,直指背心而来! 他侧身一躲,顺势将母亲往旁边一推,只一瞬间,“刷刷”几下,刀锋由脸侧、身侧疾速刺过,凌厉的刀光,道道都直刺要害!他只见两个蒙面黑衣人,身手矫健,杀气腾腾而来,未及多想,他在奋力招架之余,吼道:“什么人?胆敢行刺朕!” “来人拉!有刺客!”太后疾呼。 按理,这么大的动静,早有御林军赶来,可是,在着不平静的夜里,周遭却是出乎意料的平和,就连太后的呼救也没能唤出御林军,相反,又从门口和窗口各扑进两名刺客来。 看着儿子以一敌六,纵有三头六臂,也是寡不敌众。御林军的缺失,已经让久经沙场的太后预料到了什么,在心中大呼大事不妙的同时,她更加为儿子的安危担心。她急中生智,忽然想到,儿子应该比刺客更熟悉正阳殿的地形,于是趁无人袭击她,吹熄了身边的两盏宫灯,这样,正阳殿里就只剩下皇上书案上的一盏灯了,殿里的光线,顷刻间暗了下来,刺客也在与此同时发现了她的企图,知道她想让皇帝在黑暗中浑水摸鱼,就此脱身,于是叫道:“该死的老太婆!”又向她杀来! 文举一看母亲有危险,顾不得自己,且挡且冲,拼命往太后身边靠过来。 太后踉跄地扑到书案上,却正好看见剑架上搁着一柄宝剑,她大喜过望,反手执剑用尽全身力气向儿子抛去“举儿——” 却不料,此时刺客正横剑相刺,只听见“噗”的一声,剑尖没入胸口,鲜血喷涌而出,她忍住剧痛,身子往前一扑,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打翻了书案的灯。 正阳殿里立马漆黑一片——  殿外此刻,却响了战马的嘶鸣声和兵勇的厮杀声,两个硕壮的人影由远及近,从马上滚下,持剑冲进黑漆漆的大殿: “皇上——”   第八十五章 前嫌尽释已天人永隔 正阳殿里重掌灯火。 “母后!母后!”文举急声呼喊血泊中的母亲,太后脸色铁青,双眼紧闭,皇上声嘶力竭地喊道:“速传太医!太医——” “不用了……”怀里传来太后虚弱的声音:“娘,过不了今夜了——” “不!不会的!不会的!”他制止母亲的话,眼里泪光浮现。 “娘的时间不多了,娘,早就有预感,,今夜就是大限”太后幽然一笑,气若游丝:“你还好吧?” “杜可为和魏梁及时救驾,刺客尽数被捉,”皇上凄然道:“儿臣没事,可是,您……” 太后微微侧头,看见端立一旁,铠甲在身的杜可为和魏梁,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轻轻点点头,转头向儿子:“此事非同小可,不可小觑,定要彻查到底,捉出幕后元凶。” 皇上点点头:“母后不要再说话了,好好休息,太医马上就到。” “再不说就来不及了,”太后抖抖梭梭地伸出手,皇上连忙握住,沉痛地说:“都怪我,没有保护好您……” “傻孩子,”太后怜爱地说:“从来都应该是做娘的保护孩子才是——” 皇上闻言,缓缓地将头埋进母亲的头侧,不再言语。 “举儿——”太后的声音很低很低。 皇上柔声道:“你想说什么,母后?” “娘还有最后一个心愿,”太后轻轻从皇上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抚上儿子的发,幽幽地说:“叫我一声娘吧,你有多长时间没有叫我过娘了,我不喜欢,不喜欢听你叫我母后啊——” 他猛地抬起头来,含泪望着母亲的眼睛,有多少人告诉过他,他像母亲,最传神的就是这双眼睛,黑、亮、深,而且充满了威严,满含着霸气。如今这双眼睛,没有了威严,也没有了霸气,只有深情,饱含着做母亲的深情。 他一下子哽住,我有多长时间没有叫过娘了?这句话提醒着我,我是一个多么不孝的儿子啊—— “叫啊——”太后殷切地望着他,因为迫切,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些许潮红。 “娘,”他酝酿了好久,才生硬地、低沉地吐出了这个音节,可是,他却好像从这个生疏的称呼找到了久违了的感觉,紧接着,他深情而绵长地加唤了一声: “娘亲——” “哎——”太后长长地应了一声,嘴角漾起一个满足的微笑,静静地闭上了眼……  魂魄依稀,冥冥之中,还是那个梦—— 归真寺大悲殿,太后伏在观音菩萨脚下,菩萨警肃的声音传来:“庞绮萝,你醒悟了么?” 太后恭声道:“信女不知所为何事?” 座上观音沉声道:“人人心中有明镜。” 太后谓然长叹一声:“信女自知罪孽深重,甘愿受罚。” 观音道:“你抬起头来——” 太后抬头一望,正迎上观音菩萨的眼光,她一怔,菩萨眼里的光彩,似曾相识。 观音菩萨沉声道:“罚你不得善终——”缓缓抬手,竖指一弹,忽一道金光劈头向太后打来,直入其胸。 她知道,她作孽太多,菩萨曾在梦里警示过她,虽贵为太后,却不得善终,对此,她早有思想准备,但能让她走得如此心满意足,难道不能说是菩萨的恩典?今日中剑的胸口处,正是当日梦中菩萨所指。她升腾着,穿越佛光,蒙胧中莲花座上的观音菩萨向她投来柔和一瞥,那眼光,又一次让她感觉似曾相识,她蓦然惊觉—— ——那不是清扬的眼睛么?!  他默默地捋开垂在母亲脸庞上的发丝,将母亲头上的金钗扶正,小心翼翼地将母亲揽进怀中,就象儿时母亲把温暖的怀抱留给了他一样,他也想,把温暖通过这样的方式输送给母亲。可是,母亲,在他的怀里,已然渐渐冷却,再也没有了人间的温度。  归真寺后山面壁崖,茅屋里,戒身立在白幔前,轻声道:“太后薨了。” 幔后木鱼的敲击声嘎然而止。 “你莫要难过,”戒身言语轻柔:“超升往生,也是幸事。” 幔后木鱼声复又响起。 戒身看白幔一眼,迟疑片刻,还是开口说道:“昨夜宫中有人行刺皇上,刺客尽数被捉,但御林军也牵涉其中,事情还要追查下去的。” 木鱼声再一次止住。 “你不要担心,”戒身平静地说:“皇上安然无恙,毫发无伤。” 木鱼声复又响起。 戒身叹了一口气,缓步离去,近门口,突又回头道:“昨夜救驾的是安国侯杜可为和骁勇将军魏梁。”他顿了顿,又说:“没什么大事我就不亲自来了,你要好生照顾自己啊,有什么要求尽管传话过来。”回手正准备将门掩上,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犹豫了一下,说道:“三天之后寺内将为太后大作法事,你若有心,还可送她最后一程,我会为你安排好的。只是,千万要小心,不要去不该去的地方,不要被不该看见的人看见。” 幔后的木鱼声明显地停顿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如常的节奏。  按照太后先前的意愿,其灵柩没有安放在皇宫,而是摆灵归真寺。  今夜,是太后停灵的最后一个晚上。 夜已经深了,皇上已经通宵未睡熬了三天三夜了,为了明天太后出殡还能支撑下去,在宫人的劝慰下,终于去禅房休息了。 殿堂中只剩下守灵的僧人和为数不多的宫人,戒身缓步踱入殿中,将宫人聚齐,说道:“明天还有大的仪式,请大家先去休息,既是在归真寺,这里就交给贫僧吧。” 宫人推辞一番,都下去了。 戒身一摆手,僧人们也全都退至殿外,将门掩上。 灵堂内静悄悄的,只有满堂的白烛,默默地燃烧着。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身影,悄然从侧门而入,到了灵前,端立片刻,跪下,上香祭拜,九叩首。 未几,起身,走近灵柩,一双素手,轻抚棺沿,饱含着深情,缓缓摸过去,满腹话语,只能化作无言。 门楣传来三声轻磕,该是要走的时候了,那双素手抬起,从颈上取下一个物件,紧紧捏住,复又松开,躺在手心的,是一枚翠绿的翡翠指环。反手覆过,指环无声地滚落入太后的棺木中…… 人影从殿堂内无声地隐没。  第二日,起灵。 一切仪式完毕后,仪仗官高喊道:“封棺——” 几名公公将棺盖移正,只待扣严,便可起棺了,可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棺材“轰”的一下从搁架上倾斜了下来,一角落地,随即一个小小的物件跌落出来,落在光滑的麻石地板上发出“噌”的一声脆响,在地上滚动起来。直滚到皇上的脚边,还打了个转,忽然停住了。 众人吓得面如土色,都惊惧地盯着皇上! 文举低头,注视着脚边良久,徐徐弯腰,拾起了一枚翠绿的翡翠指环。不用多想,一看便知,这曾是母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他曾在这归真寺的桃林里将它做为信物送给了清扬,可是母亲竭力反对他娶清扬为后,从清扬手中索要了这枚指环。此后指环的归属,他无从得知,想必是母亲要回来之后就一直带在身边了吧,不然,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他没有多想,握着指环走近棺前,想把它再放进去,可是就在举手的那一刻,他改变了主意,既然已经出来了,就不要在放进去了罢。他摆摆手,说道:“封棺!” 在母亲的葬礼上出现这样的失误按理来说是绝对不允许的,但他不想节外生枝,母亲波澜一生,到走了,还是平平静静地去才好,更何况,他明眼所见,公公们移动的只是棺盖,并没有去动棺材,而且棺材质地沉重,如若不是奋力去推,是断不可能跌落的。对这一幕,他也觉得很是蹊跷,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机,也许,这是母亲的在天之灵故意这么做的,依照母亲历来的行事作派,或者,她还有别的含义在其中。他默默地将指环纳入袖中,示意仪仗官继续。  大葬已经过去,皇上还没有从悲痛中恢复过来。 正阳殿这几日,气氛甚是沉痛,皇上又是熬灯深夜。 “皇上,太后已经去了,您更应该爱惜龙体才是,不然太后泉下有知,又该担心了。”涂公公进殿,跪下恳求皇上早些休息。 皇上动了动眼皮,看了他一眼,说:“他们都不敢劝朕,就把公公您给请来了。” “奴婢不才,不知皇上能否给奴婢一个薄面?”涂公公问道。 “想起母后,朕实在是睡不着,”皇上叹了口气,唤涂公公起身:“起来吧,你来得正好,陪朕说说话。” 涂公公近了前。 “涂公公进宫二十多年了吧?当总管也有十多年了吧?”皇上似乎问得有些漫不经心。 “是啊,奴才进宫二十五年了,当总管整好十八年。”涂公公谦卑地回答。 皇上长嘘一口气:“是啊,你进宫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呢,你当总管的时候我娘还不是皇后呢,一晃,这么多年就过去了。”他低头想了想,说:“你是宫里的老人了,一直跟着母后,是母后最信任的人,如今母后去了,我也该妥善安置你才是。这样吧,你以后,就跟着朕吧。” “谢皇上厚爱,”涂公公跪下:“奴才年岁大了,恐怕伺候皇上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太后去了,一个人在那里也孤单,连个体己的人都没有,请皇上看在奴才服侍太后这么多年的情份上,准予奴才去东郊为太后守陵,陪伴太后吧。” 皇上显然吃了一惊,看过去,座下涂公公满脸凄然,他静静地闭上眼睛,慢慢地仰靠在龙椅上,陷入了沉思。  涂公公,本名涂海明,浙江人氏,其父是浙江首富,家有良田万顷、商铺千间,富可敌国。十八岁那年,他随祖母去妈祖庙捐功德,邂逅当时浙江知府的两位小姐,对庞家大小姐庞绮萝一见倾心,誓非其不娶。于是涂家以东海夜明珠十颗、黄金万两为聘,向庞家提亲。庞知府当时有意,可庞大小姐执意不肯。后涂家为打动庞大小姐,张榜明告众人,“不论何人,只要能说动庞大小姐,促成这门亲事者,涂家以千两白银相酬”,此事在江南曾轰动一时。 庞知府没多就升任京官,举家进京,涂公子千里迢迢追到京师,庞小姐被其诚心感动,面见一次,说出自己的抱负,要其死心。面见不过三两句话,涂公子回家后大病一场,病好后挥刀自宫,入宫当差,凭其精明聪颖,在宫中极尽人事,并散尽万贯家财拉拢关系,短短七年时间,已经由一名小太监做到了大内总管。 就在涂公公进宫的第二年,庞大小姐进宫,自此以后,涂公公一直暗中相助。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皇上闭着的眼睛仍旧没有睁开。 他在想什么呢? 这个故事,是姨娘当年告诉他的,姨娘说,“你娘啊,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她从小,就立志要掌控天下,做女人中的第一,所以,无论涂公子如何让她感动,她都不会动摇自己的心意,她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即便他们在世人眼里,看上去是多么的般配,你娘也全然没有心思,富可敌国怎比得上坐拥天下?她后来肯见涂公子一面,也只不过说了三句话。” “哪三句话?竟会让涂公子受那么大的刺激?”他很好奇。 姨娘捏着手中的绣花针笑了笑,面色慢慢地严肃起来:“你娘说,燕雀安知鸿皓之志?富贵于我,不过小尔,荣华在身,才是所求。既然你对我没有任何的帮助,还是走远些吧。” 他扑哧一笑:“这的确是娘的风格。” 姨娘低下头,答所非问地说:“你娘那样冷酷,我们都以为,涂公子一定会知难而退,没想到,他竟冲着你娘最后那句话,进了宫。” “他挺聪明的啊,单凭娘那几句话,就知道娘想要什么。” “你以为有钱的公子哥儿都是纨绔子弟啊?”姨娘不置可否:“涂公子也是风流倜傥一个翩翩少年,吟诗做赋也不是胸无点墨的。” 那时只有十二岁的他,对世事似懂非懂,听了这话,非常不解地问姨娘:“既是家财万贯,又是满腹经纶,况且还一表人才,何必吊死在一棵树上?!” 姨娘长叹一声回答道:“问世间情为何物啊——”  是啊,问世间情为何物—— 这该是怎样的一份情啊?他为她,不惜担负不孝的罪名,以家中独子的身份成为阉人,散尽家财为她铺就一条成功的路。他爱她,实在是爱得简单,只要她快乐,他便快乐;他爱她,实在是爱得彻底,只要她要,他就拼了命地给。他保护她,帮助她,成就她,末了,他的要求,也只是为了去陪伴她。他没有娶到她,却成为了她一生不可或缺的人,为的,只是那一句“既然你对我没有任何的帮助,还是走远些吧”。 我要让你知道,我不离开你,是因为你将会离不开我,因为我会帮助你。  他想到了宫中的明争暗斗,想到母亲一步步的升迁,如果不是涂公公的倾力帮助,这后宫之中,同样是胸有大志,又善权谋的妃嫔,难道还少么?要知道,当涂公公官居后宫总管公公之时,母亲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妃子,没有涂公公的暗中谋划和保护,她也不可能诞下皇长子,贵为皇贵妃,并最终实现了自己早年的抱负,不但入主后座,而且将自己的儿子推上了皇帝的宝座。 而涂公公,如果不是因为这份执着的爱,大可继续富贾一方的潇洒生活,何苦废其男儿身,入宫看人脸色,受尽苦楚?就算冲动之下入了宫,既然已经是宫中总管,他又何必为一个曾经对他不屑一顾的小小的妃子死心塌地呢?要知道,想巴结他的妃嫔多的是。  他睁开眼,抬头又望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涂公公,看起来,涂公公是下定决心,非得让他首肯了。 皇上轻咳了一声,说:“母后在那里确实孤单,你的请求,朕准了。” 涂公公叩首道:“谢皇上隆恩!”声音已经哽咽。 “你想什么时候动身都可以,朕亲自去送你。”也许是因为母后的缘故,他对涂公公,还是有些眷顾的。 “谢皇上抬爱,奴才明早就动身,不耽误皇上早朝了。”涂公公回答。 明早,这么快?他有些出乎意料,脱口问道:“那,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好了么?” 涂公公轻声道:“基本上都办好了,只有两件事,还没有……”抬头看皇上一眼,又低下了头。 “你起来,近前说话。”他疑惑于涂公公的态度,纳闷,什么事啊,怎么吞吞吐吐的。 涂公公应声走近,低声道:“奴才在世上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苦心经营一生,小有些积蓄,愿意悉数捐献国库,请皇上接纳。”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接口道:“那还有一件事呢?” “在清心殿的‘息心止步’匾后有太后给您的一封信,太后生前嘱咐奴才,一定要等她身故之后告诉您。” 闻言,他愣了一下,答曰:“好,朕知道了。” 涂公公再次跪下,深深地一叩首,作为最后的告别。 皇上直直地望着涂公公曾经英气如今已经苍老的面庞,还有那有些佝偻的背脊,禁不住有些伤感,这样的一生,对涂公公来说,真的无怨无悔吗?他突然有了个想法,探手入袖笼,拿出母亲的那枚玉指环,递过去:“这是母亲的遗物,送给公公做个纪念吧。” 涂公公凄然一笑:“谢皇上美意,皇上已经成全了奴才去东郊为太后守陵的心意,这个,就不需要了,您还是自己留着吧。”静静地盯着皇上手中的指环,忽然面色一变,“咦”了一声,但马上,又不做声了。 “哎,有话就说吧。”皇上慢悠悠地开了腔。 涂公公犹豫了一下,小心地说:“这个指环,奴才明明记得,当日在天牢里,太后亲手交还给了清妃,怎么又会出现在太后的灵柩中呢?” 他一惊,指环给了清扬,却从母亲的灵柩中跌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母亲的灵柩莫名跌落,难道真有蹊跷?还是,母亲的在天之灵,在暗示他什么?谜底,难道就在清心殿的“息心止步”匾后? 他一跃而起,直奔清心殿。  涂公公站在原地,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他静静地转身,消失在黑色的夜里。 一步一步,夜风中,他恍惚间又陷入往事中…… 太后出事的那天夜里—— 皇上走后,太后心神不宁,一个人出了庄和宫。 “太后娘娘,您要去哪里?让奴才陪您去吧。”他趋步向前。 “不用了,我只是去看看儿子。”太后拒绝了他。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太后从来都不自称哀家。 他只好站在那里,目送她。 她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笑:“你怎么老是这样,非得看不见我了才得回转?!是不是还准备,就这样一直等我回来?” 他嘿嘿一笑,抄了抄手,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呢,”她说:“夜风凉,早些休息吧,不用等我了。”在他面前,她不需要那些貌似强悍的坚不可摧的面具,这个时候的她,是温柔的,甚至还表现出了一些小女人的柔弱。 他摆了摆手,没有动。 “我要是不回来了,看你怎么等!”她呵呵一笑,有些俏皮地将他的军。 他装作颇有些为难地搔了搔头皮,还是笑,并不答话。 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转身又走。 走了几步,突然停住,再次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幽幽地唤了句:“海明——” 不是特别的时候,她很少这样唤他,伴着这样的呼唤,他为她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的难题。可是,今夜的这一声呼唤,让他心里有了些不详的预感,头一回,他心里,没有底,空空落落的,好像觉得她要去办一件大事,而对于这件事情,他无能为力。 “海明,”她轻轻地叫着他,低低地问:“你后悔么?”仰头,用那双美丽的杏眼望着他,低低地追问:“这么多年了,你后悔过么?” “没有。”他沉声道:“能陪伴你一生,我无怨无悔。” 她忽然,就红了眼圈:“这辈子,我注定还是要辜负你。” “这辈子,我注定会陪伴你。”他回答,一如既往的深情。 “值得吗?”她长叹一声:“让我拿什么还你呵——” “值得。”他肯定地说:“若是想着要你还,我又何必这么做呢?有你这句话,便是值了。”他挥挥手,对她说:“走吧,早去早回啊——” 她一步一回头,却仿佛不是去探视儿子,而是在跟他做最后的诀别。 他从不让她单独行事,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她的坚持。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唯独的一次,她真的,就一去不回了。当他再看到她时,是正阳殿里冰冷的尸身,那一刻,他撕心裂肺,痛哭失声!他可以不拥有她,却不能够离开她,可是,她竟然就舍得,自顾自地离开了他,怎不让他伤心欲绝? 此刻他失神地站在皇宫亢长的甬道中,泪流满面。这是皇宫,人间荣华富贵的及至之地,是她曾经的梦想,已经实现了的梦想,可是—— 起风了,他感觉到,她仍在风中徘徊着,向他顾盼,于是,他轻柔地、关切地问了她一句:“值得么?” 他流着泪,心疼地问着她:“你觉得值得么?绮萝——” 风,无声地回旋,她,似乎陷入了深邃的思考中,久久都没有回答。 远处,隐约传来清扬的一声轻语: “真正的爱,便是千山万水永不相离,生老病死永不相弃——”   第八十六章 老幼相携雨夜偷祭拜 一脚踏进清心殿,那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这里依然还是以前的旧模样,桌椅板凳如故,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清扬的气息,那淡淡的香,轻浅的呼吸声,伊人好像从未远离。 他屏住呼吸,缓缓地走近那块“息心止步”的大匾…… 真相就在眼前,他激动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  将手放在母亲留下的匣子上,他抑制不住内心的紧张,这里面,有什么,母亲,会留给他什么,会告诉他什么? 他忽然间产生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是害怕,非常害怕,是的,万一,这里面什么也没有,或者,没有他想知道的答案,再或者,是一个颠覆他所有想法的真相,那他,该怎么办? 匣子轻轻被打开,里面,只有一封信,静静地躺着一封信。 他深吸一口气,展开信笺……  他静静地,慢慢地,将信读完。 闭上双眼,良久,无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睁开眼睛。 这是所有的真相,精明的母亲早已洞悉一切,却因为自己的私心由着他肆意妄为,她不敢阻止他,也无法阻止他。因为爱,她害怕他。他能怪她么?不能!无论她哪一次出手阻止,他都不会作罢。字里行间,只有母亲的徒劳、无奈和叹息。 这是他无从知晓的真相,聪明的清扬早已安排好一切,从容离去。她还可以有别的选择,但如同以往的每一次抉择,这一次,她依然选择了放弃。因为爱,她舍弃他。他能怪她么?不能!她做了,不在乎他知不知道。在他的决绝里,她就这样轻轻一转身,给了他整个的世界,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 “我恨你,”他喃喃地开口,声音低沉,和泪而下。 他说:“我恨你们!” 可是,他在心里说,我最应该恨的,还是我自己! 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一声惊雷,炸响天际,雨,倾盆而下。 他僵硬着,起身,失魂落魄地出了清心殿。 公公迎上来:“皇上——” 他充耳未闻,浑浑噩噩地走入雨中。初春的雨,打在脸上,寒冷刺骨,他却没有任何的感觉,麻木地走着,没有方向。 公公上前,替他举起伞,他反手一把打掉,阴沉着脸,低吼一句:“滚开!” 公公不敢再问,也不敢近前,只好举着伞,提着灯笼,远远地跟着。  他就这样,直挺挺地走到了明禧宫。 一把推开红色的朱漆大门,明禧宫里景象依旧,他曾有圣旨,明禧宫不再安排任何妃子居住,而且命人天天打扫,两年多过去了,这里还是白幔低垂,幽静冷清,很久没有人来过了,屋里没有一丝的人气,在这冰冷的雨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他一路走过,流下一路湿答答的雨水,再往里,就是清扬的卧房了,她曾在那里,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付给了他,那消魂的一刻,只能成就他永远的心痛。 他还记得,她乌黑的发,似雪的肌肤,羞怯的面容,温润地躺在他怀中,象一朵绽放的白莲…… 我怎么,会如此愚鲁,对发生的一切都不加细想? 我怎么,就那样不相信她呢?原本我最应该信任的,就是她啊—— 我怎么,就那么狠得下心、下得了手呢? 清扬,你还在么?还在这里,还在我身边么?你让我羞愧,让我无颜以对,让我无以复加的悔恨,你以将我一个人孤单地留在世上作为对我的惩罚,余生漫漫,你要我如何度过剩下的每一天啊—— 我把她带到身边来,是为了爱她和保护她,可是最后舍弃她的,也是我,象我这样始乱终弃的男人,怎么还配拥有无瑕的她啊—— 我为什么不能把对她的爱坚持下去,为什么不能象浩儿那样矢志不渝,尽管我不承认,但在我的心里,确实把皇权看得比她还重啊—— 天呐,难道我让天下盛世太平的抱负只能由牺牲她来完成啊,为什么会是这样啊—— 天呐,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让我继续无知无觉吧,这样的真实我承受不起,我宁愿在对她的误会中满是痛恨地回忆,也不愿在对自己的疏忽中怀着痛恨追悔啊—— 文举仰天长呼,发出的却是无声的呐喊,他绝望地蹲下身,捏紧拳头抱紧了自己的脑袋,没有任何一个词汇,可以用来形容他此刻的痛心疾首。  忽然,他抬起头来,什么声音? 他听见隐约有细微的声音,从后院传来,心中猛地一下,剧烈地跳动,血,往上涌—— 是清扬?是清扬回来了么? 他紧赶几步,忽又停住,细听,的确,后院有声音,他狂喜,却不敢惊动,蹑手蹑脚地探过去——  一个消瘦的佝偻的身影,招呼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来,到这里来。” 声音苍老,却异常熟悉,他大感意外,沈妈,怎么来了?还有,心慈,她们在干什么? 心慈在问:“沈妈,这是哪里啊?” “这是你娘以前住过的地方。”沈妈说。 “以前住过的,”心慈打量了一下四周,好奇地问:“那她现在住到哪里去了?” 沈妈想了想,说:“她现在住在天上。” “天上?”心慈说:“只有仙女才住在天上,你是说,我娘是仙女啊?” “是,”沈妈点点头,流下泪来:“你娘是仙女。” “那她还会不会下来?”心慈问:“那我可不可以到天上去看她?” 沈妈望着她,叹了口气,说:“她不会再来了,你也不可以到天上去看她。” “为什么不可以?”心慈有些急了。 沈妈只好搪塞道:“天上的神仙不会答应的。” “神仙都是好人,为什么不答应?”心慈好不甘心。 “天上有天上的规矩,神仙也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沈妈说:“就象你是公主,公主就不能离开皇宫一样啊,懂了么?” “那她以前为什么可以下来呢?”心慈想了想,又问。 “那是因为,以前是天上的神仙派她下来办事,事情办完了,她就必须回去了。”沈妈不好说什么,又用一声叹气结了尾。  他隐身在柱子后,听见了,好一阵惘然。 清扬,你真的是天上的仙女么?你真的象沈妈说的这样,是上天派下来办事的,事情办完了,就必须回去了么?  沈妈从宝篮里拿出一个香炉、几碟点心,放在案几上,又抽出三根香,点燃了,交到心慈手中,说:“拿好了,给你娘磕个头吧。” 心慈接了,跪下。 沈妈对着案几那头,轻声呼唤着:“清扬,清扬啊,我带心慈来看你了,你瞧见没有,她长得多象你啊,”说着说着,眼泪流下来,沈妈忙抽抽鼻子,撩起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扶起心慈:“把香插上,你不是有很多话,想对你娘说吗?赶快说吧,我们可不能在这里久呆。” 心慈低头想了一下,认认真真地对着案几那头说:“娘,弟弟妹妹们都有娘亲,我为什么没有?你为什么不跟我在一起呢?你真的是在天上么?天上好玩么?我好想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呢,我问过好多人,他们都不肯告诉我你的事情,我好想你,你是不是也想我啊,你到我梦里来见见我吧……”  暗处的他,陡然间鼻子一酸,忍不住抽吸一下,声音不大,还是惊动了沈妈。 “谁?”她警觉地问,紧紧地搂住了心慈,两眼警惕地向四周张望。 他定了定心神,从柱子后面走出来:“是我——” “奴才该死!”沈妈慌忙跪下,低声企求:“奴才斗胆,私自带长公主闯入禁地,罪该万死。” “起来吧,”他看沈妈一眼,想到老人家也不容易,上前搀扶起她,轻声道:“是我疏忽了,这本来就是你曾经住过的地方,不应该限制你的。” 沈妈低着头,不言语。 “父皇,你也上柱香么?”心慈递过香来。沈妈见状,慌忙把心慈拉到一边,示意她不要说话。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啊,大门上了锁的。”他问女儿。 “不能说。”心慈摇摇头,把食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 看到女儿一本正经的样子,他笑了:“恕你无罪,可以说了么?” “不行。”心慈认真地说:“你不责罚我,会责罚别人的。” “不罚你,不罚沈妈,也不罚别人,所有与此事有关的人都不罚,”他说:“君无戏言。” 心慈这才小声说:“是公公开了后院的小门偷偷放我们进来的。” 清扬生前,广施仁爱,死后,尽管圣谕难违,总还是有那么些人,感念她的恩德,为她行那么点方便。他点点头,爱怜地摸了摸女儿的头,说:“以后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了,皇奶奶去了,你也没有人照看,父皇明日就下旨,将明禧宫拨给你住。”转头望向沈妈:“还需要什么尽管说好了,尽早带心慈搬过来。” “谢皇上。”沈妈抽咽起来。 “父皇,您也给我娘上柱香么?”心慈又靠了过来,递香。 “诶,你这孩子。”沈妈拖她,担心地看了皇上一眼。她不好跟心慈明说,清扬是罪妃,只能偷偷祭拜,今天被皇上撞见,能网开一面,已经是万幸了。这孩子还不依不饶起来了,怎么不叫她着急。 他接过香,执在手中,**。 半晌,动容地长叹一口气:“唉——” 我还可以祭拜你么?我还有资格祭拜你么?你不会嘲笑我的愚鲁与浅薄,难道我就可以凭此原谅自己么?一个连爱情都不敢相信的人,一个连心爱的女人都留不住的男人,一个自以为是、需要爱人承担所有罪过的皇帝,还有什么颜面站在这里乞求你的怜悯?乞求上苍的惩罚?我是注定要被你抛弃,被爱情抛弃,被真心真情意抛弃。再也没有借口可以敷衍,再也没有资本可以骄傲,再也没有爱情可以挥霍,我已经失去了,永远,永远地失去了。  心慈拉拉他的长袍:“父皇,您怎么了?” 他在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掩饰了自己内心真实的情感,象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你们怎么会想起要到这里来呢?下这么大的雨。” 沈妈迟疑了一下,小声回答说:“今天,是她的忌日。” 他的心头被重重一撞! 今天,是她的忌日! 他的眼前,顷刻间腾起归真寺那天的大火! 他不是不记得,只是一直在逃避,他不愿想起,不愿提及,不愿面对,可是,他也从不曾将她忘记。沈妈不知他的心意,也不敢提起清扬的名字,可是只一个“她”字,就击溃了他。 三年前的今天,是他亲手处决了她! 三年后的今天,就在她的忌日,他知道了所有的真相。 执香的手,颤抖起来,他只觉得,悔恨席卷着疼痛,铺天盖地呼啸而来,瞬息之间将他吞噬,他在天地间,渺小轻微得就象一粒尘埃,被揪扯,被撕裂,被摔打,被抛弃,是的,就象浩儿说的那样,他已经,堕入了地狱,在他的生命里,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一紧,热气往上一涌,“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皇上!”沈妈急切地扶住了他:“来人拉——” “父皇——”心慈吓得哭了起来。  他在正阳殿的床上醒过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心慈的小脸:“父皇,你好些了么?”她伸手抚摸父亲的额头,小手从父亲的脸庞上滑下来:“太医说你没有大碍,但要好好休息。” 他温和地笑笑,坐起身来:“来——” 将心慈抱到腿上,吩咐下去:“都下去吧,今夜长公主在这里就寝了。”  心慈也累了,没多大功夫就睡着了。 他定定地望着女儿熟睡的样子出神,伸手替女儿拢拢被子,却一眼瞥见了自己手腕上的佛珠。他褪下佛珠,静静地看着,又摸出母亲的玉指环,也静静地看着,忽然,心念一动—— 轻轻地翻身下床,唤公公:“速传付离进宫!” 娘,还有什么是你来不及告诉我的?还有什么是你不便写在信笺上的?还有什么是你没有绝对把握的?涂公公说,当日在天牢里,你把这枚玉指环亲手交还给了清扬,那它怎么又会从你的灵柩中跌出呢? 娘,请你的在天之灵保佑我,给我一个答案吧!这对于我来说,太重要了!  大雨连下几天,终于见晴了。 御书房里,宫女们正在打扫,心慈走了进来。一个宫女停住手,愣愣地望着一身白缎装束的公主,一脸恍惚的神情,喃喃道:“象,真象,真是越来越象了……” “我的小玉挂不见了,那可是皇奶奶送给我的,前几日父皇带我到这里来过,不知是不是掉在这里了,你们帮我找找。”心慈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到处翻找。她搬起桌边的大瓷瓶,将里面的卷轴都倒出来,看她的东西有没有掉进去。卷轴被倾倒在地,滚得到处都是,跟着进来的沈妈忙着收捡。 其中一副卷轴,扎绳散开了,滚落着展开,在地上慢慢摊平。 沈妈正要过去,却见一个宫女,在卷轴前蹲下,定定地盯着,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她一怔:“四喜——” 那宫女抬起头来,脸上,已是泪水涟涟。 沈妈的眼光这才转向卷轴—— 这是一副画,一副未完的丹青, 一个盈盈浅笑的白衣丽人,身姿曼妙,清灵脱俗, 那不是清扬是谁?! 沈妈慌忙将画轴一卷,低声制止四喜:“哭不得,可哭不得啊!”边说着,自己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沈妈与四喜旧人相见,很是激动。 四喜说:“娘娘去了以后,太后安置明禧宫的人,对我说,你既是皇上的人,就回皇上身边去吧,就这样我就到了御书房当差,没有太后的懿旨,不得回后宫。” 沈妈叹了口气,说:“我一直跟在太后身边照顾长公主。现在皇上把明禧宫赐给长公主住了,你要是还愿意回去,我就跟心慈说说,让她向皇上要你吧。” “我哪还有脸回明禧宫?”四喜哭道:“如果不是我出卖了娘娘,娘娘也不会死。”  那夜,东窗事发,清扬一肩担起所有罪责,并以激烈的言辞激怒文举。 “贱人!”他在极度伤心和愤怒之下,拼尽全身力气,反手就是一耳光掴过去,将她扇到地上,滚出好远。 他连看她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了,拔腿便走,冷冷地抛下一句:“打入天牢!” 她从地上虚弱地爬起来,嘴角淌着血。 四喜进来,替她拭去嘴角的血。 她抓住四喜的手,轻声说:“四喜,我要走了,在衣柜里,有三百两银子,是给你的。” “不,娘娘,”四喜低声说:“我不能要。” “拿着吧,你哥哥还指望你多拿些钱回去娶媳妇呢。”清扬说:“你的难处我知道,本来早就想给你,昨天才从太后那里拿过来的,事情挺突然的,再晚就来不及了,还好,没有耽误你。” “娘娘……”四喜哭起来。 “我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清扬环顾明禧宫一眼,低沉地说:“我也真的是该走了。” “娘娘——”四喜哭倒在地:“我对不起娘娘——” “不要说了,”清扬安慰她:“大家相识一场,便是缘分。” “不,娘娘,是我对不起您,都怪我,都是我害了娘娘……”四喜痛不欲生。 清扬淡淡一笑:“我都知道。” 四喜从地上抬起泪眼,惊奇地望着清扬。 “我知道,导致玉妃滑胎的香囊是你交给皇上的,德妃的遗书也是你偷换的,明禧宫里的一举一动都是你密告给皇上的。”她轻声地点出来,说:“我不怪你,因为穷,你自愿被家里人卖进宫,每月省吃俭用,一点月例钱也全部贴补了家里,哥哥都快三十了,还没娶亲,就等着你挣钱,所以说,你也是迫于无奈啊。” “娘娘这样说,四喜还不如死了好。”四喜羞愧难当。 “算了,我都不计较,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呢?”清扬搀起她,宽和地说:“三百两,应该是够了,以后我不在了,你要好生照顾自己,如果被派到别的宫里当差,可要小心。” 四喜已经哭成了泪人。 清扬亲手取了银子,交到四喜手上,说:“去吧,这些事只有我知道,你大可放心。” 四喜还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清扬,就被带走了。从此,四喜再也没有见到她了。  清扬被处决后,太后来了明禧宫,将清扬的近侍逐个招进房中。 四喜站在坪里,眼看着他们一个个进去,一个个哭着出来被带走,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哭,也不知道他们都被安置到了哪里,因为太后明令不准打听。直到后来到了御书房,碰到已在皇上身边当差的许公公,才知道所有的人安排得都很好,他们之所以哭,是因为感动于清妃身陷大牢,自己都性命攸关还对他们念念不忘。 但那天,四喜一无所知,在战战兢兢的等待中,最后终于轮到了她。 “你就是四喜?”太后犀利地扫了她一眼,她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清妃临终前请求我好好安置明禧宫的人,特别提到了你,我说,你不是什么好鸟,我不喜欢你,因为我平生最不喜欢吃里爬外的东西!清妃去了,跟了别人,你以为,还有这么好的日子过么?!”太后厉声将她训斥了一顿,她吓破了胆,只怕小命不保。可到末了,太后愠了她一眼,漠然道:“我这个人一向赏罚分明,你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有数。但清妃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过往都不要追究。我既然答应了清妃,就不能不算数。这样吧,你既是皇上的人,就回皇上身边去吧,以后没有我的懿旨,不得随意出入后宫。” 娘娘,清妃娘娘啊—— 她的心如刀绞一般,眼泪一涌而出,怎么也止不住了。  就这样,四喜到了御书房。 没过几天,忽然执事公公说她家里来人探视她。 她到执事房一看,哪里是什么家人,是珠儿,一身宫外装束的珠儿。 “你这是?”她好诧异。 “我已经获准出宫了,明天就要离开京师回老家了。”珠儿笑着说:“特来跟你道别。” 她啊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是清妃娘娘临终请求太后,我才获准出宫的,”珠儿低声说:“当时如果不是皇后娘娘答应,事成之后放我出宫,我也不会做她的眼线,害了清妃娘娘……” 四喜大吃一惊。 珠儿仍在絮絮叨叨:“清妃娘娘真是好人,她早就觉察了,却从来都没有为难过我,不但不怪我,还托付太后娘娘,达成了我的心愿,不象皇后……”说着说着,流下泪来:“我要怎样才能报答她啊,可惜了,好人不长命,我只能来世当牛做马——” “怎么,你一直都在为皇后娘娘做事?”四喜有些难以置信,珠儿,看上去是多么懦弱老实的一个人啊,却是皇后的眼线。 珠儿不好意思地说:“本来没有,是皇后娘娘找到我,答应我如果按她的吩咐做事,就放我出宫,你知道,我一直都巴望着出宫,进宫之前我跟表哥定了亲的。” “皇后几次欲置清妃娘娘死地,你都知道?”四喜冷不丁问。 “我,”珠儿脸一炸,就红了:“我不敢说,不敢告诉清妃娘娘。” 四喜忽然有些忿恨起来,可是,刚想张口,猛地又闭了嘴,是啊,她又比珠儿好到哪里去呢? “我本来不想说的,是皇后娘娘催我,我没有办法,只好把香囊的事情禀告了皇上……”珠儿见四喜变了脸色,讪讪地闭了嘴。 “还有什么?”四喜落泪了。 珠儿正欲开口,四喜忽然低吼了一句:“够了!”她咬牙切齿地说:“我们真他妈的都不是东西!” 珠儿咬紧了下唇,一声不吭,满脸愧色。 “你走吧,”四喜轻轻地将她推出门外,说:“一路走好。清妃娘娘也一定希望你过得好,清明时节祭奠娘娘时,也替我多给她烧些钱纸吧。”回首掩上门,却忍不住再一次痛哭失声。 娘娘临终还不忘妥善安置我们,安置我们这些该死的、背叛过她的东西,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娘娘,他日九泉之下相见,我们的脸,该往哪里搁啊——   第八十七章 晴天霹雳公主受刺激 就在四喜和沈妈说话的当儿,心慈拿起了那卷画像,细看—— “好漂亮的姐姐啊,她是谁?”她指着画上的人像问沈妈。 “是……”沈妈欲言又止。 “是仙女。”四喜给沈妈使了个眼色。 “哦。”心慈点点头:“怪不得这么漂亮。” “东西找着了没有?”沈妈见她对画很感兴趣,生怕她再追问,连忙岔开。 心慈摇摇头。 沈妈便扯了她抬脚就走:“没有?没有那就再去别处找找吧。” 心慈只好跟着沈妈离开了御书房,临到出门的时候,还留恋地回头,望了望那副卷轴。  走了没几步,心慈忽然说:“我想去看看父皇,沈妈,你先回去吧,后宫的宫女没有得到许可是不许到前庭来的,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省得父皇怪罪。” “好吧,那你不要惹你父皇不高兴啊。”沈妈叮嘱她。 “不会的,你放心好了。”心慈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沈妈才一转身,心慈就从宫墙后面探出头来,调皮一笑,又往御书房去了。  “你是叫四喜么?”心慈冷不丁从门背后冒了出来,吓了四喜一跳。 “回长公主,是的。”四喜行礼。 “你原来是在明禧宫当差?”她问。 “回长公主,是的。” “你一定知道我娘长什么样子啦?”心慈对她眨眨眼睛:“你告诉我好不好?” 见四喜不说话,心慈再次抽出画轴,展开:“我娘有她这么漂亮么?” 四喜看一眼画像,不由得又红了眼圈。 心慈静静地望着她,低头想了想,忽然轻声问道:“她就是我娘,对么?” “啊,”四喜一惊,连连否认:“奴才可没有这么说……” “那我去问父皇。”心慈卷起画轴,佯装要走,眼睛,却盯着四喜。 “求求您了,公主,您要是告诉皇上,我就是死路一条。”四喜跪下来,拦住心慈。 “我不会让父皇知道的。”心慈小声说道:“我想她应该是我娘,不然,你和沈妈为什么看到这副画都会哭呢?”她将食指竖起来,在嘴边嘘了一声,说:“保密!” 四喜点点头,心想,这个公主,真是冰雪聪明啊。 心慈拿着画轴出了御书房,她甜甜一笑,娘啊,我终于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了——  行刺一事,水落石出。原来是外逃的卢州王,联合了蒙古,在大举进犯的同时派死士行刺。早先皇上就有预感,现在看来,蒙古兵倾巢出动攻击边境,果然是声东击西,妄想以此扰乱视听,让皇帝一心考虑出兵,从而忽略自己身边的警戒。这次卢州王孤注一掷,却在小节上被杜可为警觉和识破。杜可为和魏梁兵出神速,不但救驾及时,而且还将刺客全部活捉。从御林军首领入手,深挖下去,将卢州王数年来隐藏的暗线一举端掉,彻底了却了皇上的一个心腹大患。 早朝上,魏梁报:“臣不才,此次又让卢州王那老贼逃脱了。” 皇上说:“他已是丧家之犬,多年的苦心经营血本无归,人脉也已散尽,对蒙古人来说已经毫无利用价值了,毕竟是朕的叔叔,逃也就逃了,算了。” 周丞相进言:“请皇上论功行赏。” 皇上笑道:“头一功,当记安国侯。” 言毕一扫大堂,却没有杜可为的身影,皇上的心,往下一沉,笑意也湮了:“安国侯何在——” “安国侯已离去多日了,”周丞相禀告:“他说,他所作所为,都是侯王家世代所负的使命,如果皇上一定要打赏,请重赏魏将军和看守北城门的小吏。” 皇上沉默了。 杜兄,你始终,还是不肯原谅我啊—— “皇上,皇上…”周丞相在旁边小声叫他,他这才回过神来,清了清喉咙,宣布:“魏梁擢升三营统帅,五天后挂帅出征蒙古边境;北门小吏升为御林军副统领;其余人等,由吏部报请赏赐,朕择日宣布。”说完,四顾一圈,道:“没什么事就退朝了。” 大臣们散去,周丞相却没有走。 “你还有什么事?”皇上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周丞相近前一步,低声说:“安国侯无心眷顾荣华富贵,所谓人各有志,无法强求,请皇上不要怪罪于他。” “哦,”皇上淡淡地说:“他避而不见,朕心里确实不痛快,连你也看出来了。” “臣不敢妄猜圣意。”周丞相自知失言。 “算了,丞相大可放心,朕是不会因此而迁怒于他的。”皇上轻轻一笑:“丞相多虑了,朕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毛头小子了。”他从龙椅上起身:“爱卿还有别的事么?” 周丞相连忙说:“御林军的统领皇上还没有决定呢,这个人选滋事体大,请皇上早做考虑。” 他缓缓地止了步,是啊,老谋深算的卢州王竟然把手伸到了他的身边,把御林军给控制住了,虽然事情最终没有得逞,但,却害母亲丢了性命,想到这里,他不禁恨得牙痒痒。丞相说得没错,御林军统领的人选滋事体大,事关自己的安危大意不得。可是,选谁呢? 皇上踱了几步,忽然想到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自己的舅舅庞标。庞标曾是御林军统领,自己即位后因为要牵制母亲,就赐了他一个闲职,他既没找母亲闹,也没在他面前多说什么,就受了。这么多年了,他一直就是这样,不卑不亢,小心谨慎。记得清扬在世是,有一次谈起他,清扬说,“他倒是和庞家其他的人不一样呢,心性平和,最象你姨娘。”可惜当时由于对母亲的成见颇深,迁怒于舅舅,也就对他置之不理了。母亲不是常说,上阵不过父子兵,打虎还是亲兄弟,皇上沉吟片刻,说:“拟旨,庞标任御林军统领。” 周丞相请了旨正要离去,又听见皇上吩咐:“宣庞标即刻来见朕。”  庞标匆匆踏进正阳殿,不知在被冷落了这么多年后,皇上为何突然想到召见自己,心里不禁忐忑。自新皇登基伊始,庞家就大势已去,如今太后去了,皇上又会有什么动作?他长长地唏嘘一声,唉,都怪哥哥庞瑞,行为不端,不知道谨小慎微的道理,屡屡连累家人,这次不知又犯了什么事?姐姐太后不在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皇上默然地望着庞标进殿,跪下,磕头,许久都没有开腔。 庞标只好跪着,不敢抬头。 “你,平身,”皇上慢悠悠地说话了:“上前说话。” 庞标起身,靠近了几步,又听见皇上说:“缘何这般拘谨?” 庞标躬身,又上前几步。 他感觉到了舅舅的敬而远之,一丝苦笑泛起嘴边:“朕已颁旨,任命你为御林军统领。” “臣,谢旨。”庞标大为惊讶,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略微地抬了一下头,便又习惯性地低了下去。 他静静地注视着庞标,忽然发现,曾经英武的舅舅,鬓角已生华发。 “你也老了——”他感叹道,冲口而出。 庞标的头更低了,却没有说话。 他忽然心酸,有些不忍:“这些年,朕冷落你了,”他低声喊道:“舅舅,对不住了。” 庞标依旧没有抬头,只轻声制止他:“不说这些了,皇上。” “如果不是当年我一意孤行,调换你的御林军统领,这次母后也不会出此意外。”他自责地说。 庞标还是低着头,无言。 我们怎么这般生疏了?他还记得小时候,在母亲宫里,骑在舅舅肩头玩耍,那时候的舅舅,魁梧而且多言,总能带给他无尽的惊喜,如今,时光逝去,他们之间,却横贯了一条看不见的无法逾越的鸿沟。惆怅之余,不禁又想起母亲和姨娘。姨娘甘心情愿地去死,是为了保全庞家,母亲伸手朝堂,也是为了庇佑庞家,他能登上皇位,曾经的庞家功不可没,可是偏偏,对庞家反戈一击的,意欲将庞家赶尽杀绝的,却是身上同样流着庞家血的他。 皇权,皇权,真的就那么重要么?可以令他抛弃爱情,舍弃亲情? “这里没有外人,舅舅你随意一点。”他在心里泛起深重的悲凉,却掩盖着,顾做轻松地问:“外公他老人家还好么?” “他瘫痪了。”庞标回答。 “怎么会这样?”他大吃一惊。 “太后遇刺身亡的消息传来,他大受刺激,就……”庞标没有再说下去了。 一瞬间,他心里,真的非常难过,似乎,就在他看到舅舅的那一刹那,他血管里,流着的庞家的血复苏了,这样血浓于水的感情,他以前,怎么就没有体会呢?现在,他知道了心疼,知道了伤心,知道了难过,体会了关于亲情的一切感觉,所以,想到当初,他就不寒而栗,我以前,怎么那么冷血呢?清扬说过,在心被恨充满了的时候,是无法感受到爱的,也没有爱的能力。 “你先回去吧,待会,我会叫最好的太医去给外公看病,一并也会把宫里上好的药材带过去的。”他温和地回退了庞标。  时候不早了,早朝该散了,这个时候,父皇应该是在正阳殿里才对。心慈一路玩着,蹦蹦跳跳绕过清心殿,就要到正阳殿了,迎面碰上两个刚刚踏出大门的公公。她一看,是父皇的近侍,眼珠一转,躲到拱门后,成心好玩,想等他们走近了,大吼一声站出来,吓他们一吓。 公公并没有看见她,正自顾自地说着话。 “这几天皇上心情不好,你可要小心伺候。”一个说。 另一个紧张地问:“又出什么事了?” 那公公压低声音:“还不是清妃娘娘的事。” “清妃娘娘?!她不是被皇上下令处决,在归真寺被大火烧死了吗?”另一个奇怪地问。 “哎呀!”那公公急声制止他:“快别说了,在宫里提起清妃的名讳是死罪啊!你不要命了!快走,快走!” 两个人慌乱地四顾,确信没人听见,赶快走了。 心慈却呆在了拱门后,这对于她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我娘,清妃娘娘,是罪妃!是父皇下令处决了她!她是在归真寺被大火烧死的! 宫里不能提起她的名讳,否则是死罪!难怪不论我问谁,他们都不敢告诉我,娘的事;难怪娘原来住过的地方,都被父皇下了禁足令;难怪每次我问起娘,皇奶奶都不说话,沈妈却一个劲地哭;难怪父皇,从来都不在我面前提起娘—— 她呆呆地展开画轴,注视着画上的人,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娘,这是真的么,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么?你到底犯了什么罪,父皇要杀你?那么好的父皇,为什么要杀你? 为什么? 她将画轴紧紧地抱在怀里,低声而压抑地痛哭了起来。  “启禀皇上,涂公公家产已经接收完毕。”李大人进殿禀告。 皇上翻开呈上来的清册,细细看下去,尽管早有思想准备,皇上还是没有想到,涂公公在宫中二十几年,那些各种途径送给他的孝敬钱,皇室的各种赏赐,只进不出,累计起来,家财已甚为可观。 他将清册往书案上轻轻一搁,问道:“李大人,我记得你好像曾在浙江为官?” “回禀皇上,是的。”李大人答。 “那你可曾听说过浙江涂家?”皇上问。 “听说过的。”李大人答:“非但如此,还有过一些交往的。” “说说涂家的事情看看。”皇上对此很有些兴趣。 “浙江一带,当年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涂家富可敌国,可惜败落起来,也是飞快啊。” “此话怎讲?” “听说是涂公子,也就是涂家的独子,将家产悉数变卖,不知所踪。”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据说是求亲未果,受打击太大。唉,也是个多情种子。” “谁家的小姐,这么傲气,居然拒绝涂家的求亲?”皇上明知故问,不动声色,却目光犀利。 李大人踌躇半晌,低声回答:“市井之中传言是,太后娘娘……”赶紧地,又补上一句:“或许是谣言,想太后娘娘人中之凤,岂可将他放在眼里……” 皇上轻轻一笑,岔开话题:“他带那么多钱,到哪里去了呢?” “这个就不得而知了,有人说是去求仙问道,也有人说是被人谋害了,但既无人报官,也就无人过问了。” “你可认识涂公子?” “传言那涂公子自视过高,深居简出,轻易不与人来往,非但臣不认识他,没有见过他,就是偌大的涂府,也只是内院的人才以得见。” “哦,”皇上又瞥了一眼案上的清册,问:“那你说说看,这清册上所载的家产与当年涂家的,比起来如何啊?”` 李大人忍不住笑道:“那怎么比啊?涂家生意涉及纺织、海运、外贸,只其中一项,都只能让人望其项背啊。这清册所载家产,根本就没法比。” 皇上点点头,挥手叫他退下。 大内宫廷,涂公公爱财是出了名的,他原本以为,涂公公敛财是因为想弥补为娘铺路搭桥亏空的家产,以他想来,涂公公散尽千金还是心有不甘的,毕竟,是那样大的一笔家产。可是,现在看来,钱在涂公公眼里,不过小尔。他竟然可以看得那样淡,说捐了就捐了,他是见过大钱的人,这点钱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啊。他也许,是闲得无聊,以此为消遣;也许,别人要送,他也不好拒绝,收受别人的馈赠,也是一种拉关系的手腕啊;还说不定,他只是为了转移别人对他和太后之间关系的深究,放个烟雾弹而已。 文举自嘲地一笑,为自己的多心摇了摇头。娘是一个何其幸运的女人,拥有这样一份感天动地的爱情,死而无憾了。转念却又联想到自己,我呢?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但背叛了自己的爱情,就连别人的爱情,都无法相信和接受了,真是可悲之极啊—— 心情霎时变得沉重起来……  “皇上,付离求见。”他正在殿中暗自惆怅,忽听公公请禀,心里猛地腾起一股无名的喜悦,付离回来了,他一去十天,给我带回了什么样的好消息?希望之光,一迸而出。 付离还未近前,他就听见了自己急切的声音:“如何?” “皇上,臣仔细查过了,归真寺并无异样,清妃娘娘的塔冢里并不是空的,的确是放置了骨灰坛。” “你确定?”皇上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归真寺戒备森严,臣不能明查,暗访了几天,暂时还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付离回答:“归真寺虽大,但要藏匿一个女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那也就是说,你认为还是不能排除朕的怀疑?”他沉声问道,似乎又看见了希望:“既然还没有确定,你回来干什么?” “要想在短时间内印证皇上的怀疑,只有一个办法。”付离踌躇片刻,试探地说:“能否请旨,搜查归真寺?” 他抽吸了一口凉气,搜寺?! 以搜寺来迫她现身?不,不行!如果清扬真的还活着,并藏在归真寺里,这一招,的确会奏效,可是,这样一来,势必会更伤她的心,我已经发过誓了,绝不再用归真寺逼迫于她。如果她已经仙去,搜寺只会惊扰她的魂魄,我更加于心不忍。而不管她是否还在人世,搜寺都势必会激起戒身长久以来的积怨,一旦惹恼了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他可不是空灵大师。况且归真寺,可是皇家寺院啊,万一出了什么乱子,结果会是什么样子,我想都不敢去想—— 脑海里,又闪过戒身那冷凛的眼神,他不由得浑身一震,定了定神,说道:“搜寺是绝对不行的,你再去查。” 付离见皇上主意已定,不敢多言,只好退下。 皇上的心情,复又陷入低谷,一个人,坐在龙椅上发起呆来。  心慈心事重重地回到了明禧宫,她将画像藏好,也将心事藏好。身为公主,生在皇宫,被太后一手**,她是敏感和早熟的,尽管对娘亲被处死的原因疑惑重重,可是小小年纪的她,明明白白地知道,在皇宫里,在身为皇帝的父亲身边,有很多事,是不可以问、不可以说、不可以做的,她只能,把一切深深地埋进心里,努力地摆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在心里,暗暗地难过,暗暗地攒劲,巴望着自己快快长大。尽管,她还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 “哦,回来了,”沈妈进来,将灯点上:“我还以为你今夜在你父皇那里歇息呢。” 她望沈妈一眼,没有做声,眼光,渐渐地移到桌上的灯上。 沈妈奇怪地望着她。 心慈走近灯前,取下灯罩,直直地盯着灯火好一阵子,忽然伸出食指,探向火苗。 沈妈慌忙拨开她的手:“嘿,犯什么傻!不疼啊?会弄伤的。” 心慈还是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自己的食指发呆。食指已经发红,烫烫的,紧紧的,的确是疼。娘,那么大的火烧在你身上的时候,该有多疼啊—— “想什么呢,一副这么老成的样子?”沈妈察觉出了她的异样,笑道:“是不是皇上跟你说什么了?” 她摇头,忽然想到如果沈妈知道她并没有去正阳殿,而又回来得这样晚,一定会追问的,于是又含糊地点点头。 沈妈已经看出了什么,近前来,开始盘问:“到底怎么了?” 她脸一红,掩饰道:“我累了,要睡了。”往床上一滚,顺势将头埋进了枕头里。 沈妈只好替她盖上被子,看她半天,欲言又止,还是放下了帐子。慢慢地起身,出了门来,喃喃自语道:“唉,孩子大了,有心事了。”抬头望望天,清扬,希望她不要像你,心事那么重才好。 “啊——” 心慈尖叫着从噩梦中惊醒,两手乱抓。 沈妈慌忙坐起来,搂紧她:“不要怕,不要怕!” 心慈睁着一双恐惧的大眼睛,颤抖着说:“火!好大的火!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沈妈疾声问。 她忽然没有了声响,紧紧地闭上了嘴,只有额头上,冷汗涟涟。 我看见娘了,娘在大火里,娘在大火里!  “听太医说,心慈这段时间身体不太好?”想必是太医院已经呈报皇上了,所以一大早,沈妈就被传召了。 “是的,晚上老是做噩梦,白天精神不好,食欲不振,人也焉焉的。”沈妈如实回答。 “太医怎么说?”皇上问:“吃了药以后,好些了么?” 沈妈摇摇头,表示没有好转。 “做噩梦?”皇上定了定神,问道:“都做些什么样的噩梦?你留意一下,是不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沈妈说:“每次噩梦醒来,都是大声叫着‘火啊,好大的火啊’。” 皇上寻思着,最近宫里可没有发生过火灾啊,不由得眉头纠结起来:“那是什么原因呢?” 沈妈想了想,说:“不久前,公主有过一次反常的举动。”当下,便把那天心慈自己烧手指头的事说了出来。 皇上点点头,直觉女儿这段时间的噩梦跟火有关系,跟烧指头的事也是密切相关,但究其原因,他也没法知道得更多。 “今夜送心慈过来睡吧。” 他想要,亲自解开女儿的心结。   第八十八章 明为祈福摆驾归真寺 夜间,公公将心慈接了过来。 他看见女儿,脸上泛起难得的笑容,伸手去牵女儿,爱怜地说:“瘦了。”可是,女儿却不似往常那样亲昵地依偎过来,有些畏惧地看了自己一眼,明显地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靠了过来:“父皇。” 他担心起来,女儿这是怎么了? “心慈,父皇今夜陪你睡,好么?”他柔声道,却分明看见女儿低下了头,是不情愿么?他心里犯起了嘀咕,女儿不是一直都喜欢赖在他身边的吗,今天看来,倒好象有些疏远他了。 早早地上了床,女儿已经侧身向里睡了,他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她连父皇的胡须也不摸了,故事也不要听了,娇也不撒了,这到底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还是,女儿忽然间长大了? 他顺手拿起一本书,半倚半靠,在床上读起来。不知不觉,眼睛有些倦怠起来,抬眼望望窗外,月已上弦,时候不早了,侧脸望去,心慈已经熟睡,长长的睫毛投影下来,一张多么酷似清扬的脸啊,他细细地端详着,胸中溢满了怜爱,嘴角也不由得泛起了浅笑。可是,笑容还来不及展开,他的眉头就颦了起来。 才几日不见,她的脸就尖了,小小的脸上,隐约有些不开心。 孩子,你才五岁啊,就有心事了么? 他轻轻地替女儿掖好被子,想着,噩梦连连的心慈,今夜能否安睡?将书页轻轻地翻过,他将灯往边上移了移,不让灯光直射到女儿的眼睛。  “啊!”心慈忽然大叫起来。 他连忙抱住女儿,低声安抚道:“没事的,父皇在这里!” “火!好大的火!”她在哭泣中醒来,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不要怕。”他心疼地想搂紧女儿,却感觉到她对他的抗拒,她,双手推开他,躲避着他,是的,她在明显地抗拒着他。 “只是一个梦而已,睡吧。”他宽慰女儿,女儿却不肯再闭眼。 “要不,父皇送你回明禧宫?”他试探着问。 心慈忙不迭地点头。 联想到心慈对自己的疏远,这似乎更印证了他的猜测,他心里不安起来,难道,女儿的受惊,是因为自己?!那她,到底是因为什么受了惊吓呢?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因为无意间得晓清妃的死,已经让心慈大受刺激。以前虽然她也知道皇帝是可以随便杀人的,但她从来没有将这个残酷的事实跟自己的生活联系起来,直到知道娘是被父皇下令烧死的,离她这样近的人和事,让她对和善可亲的父皇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她意识到,原来,父皇也可以这样凶神恶煞!  送走女儿,他睡意全无,虽然感觉到了,但他却对此毫无头绪。 “皇上,早些歇息吧。” 他一抬头,看见许公公。 “皇上是在担心长公主吧。”许公公察言观色。 恩,他鼻腔里哼了一声,旋即忧虑道:“夜夜不能安睡,太医都束手无策。” “奴才倒是有一个法子,不知是否可以试试?”许公公进言。 他的眼光罩过来。 “既然没有别的法子了,不如试试去归真寺烧烧香吧,带公主去菩萨那里祈祈福,或许有用呢。” 归真寺?他一愣,猛然间,想起母亲的话,“没事的时候,可以多去归真寺走动走动。” 他又想到了母亲颇为玩味的重复:“去寺里住住,听听佛经,也未尝不是一种休息。可以常去归真寺走动走动,小住小住。” 他心念一动,为何,他们都提到归真寺,都要他去归真寺?他们到底在暗示些什么,还是,他在潜意识中,期望着他们在暗示他什么?他深深地望了许公公一眼,想从许公公脸上找出些什么来,却什么也没有发现,许公公脸色如常,并没有任何的异样。 去祈祈福,或许是个好主意。我也可以,借此探探戒身的虚实,看看藏龙卧虎的归真寺里,到底有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皇上沉吟许久,开腔了:“准备一下,明天就去!”  皇辇缓缓地在归真寺操场停下,住持大师戒身躬身而立:“小僧恭迎皇上!” “免礼。”他沉声问:“替长公主祈福的事准备好了么?” “都已准备妥当。”戒身抬头,不卑不亢地看了他一眼,依旧还是那副表面恭敬,实则目空一切的模样。漠然的目光掠过他的脸,忽然一震。 皇上的身后,长公主心慈正从轿帘下探身出来。他知道,是心慈的容颜,令戒身震惊,他不难想象,在戒身强做镇定的外表下,心里涌起的是怎样的惊涛骇浪。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就如同他每次面对心慈时的心态,可以掩藏的,却是无法逃避的,还是那张脸的另外一个所有者——清扬。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戒身眼里一闪而过的柔情。 这当儿,心慈已经走近戒身,她望着戒身微笑:“大师。” 戒身低头行礼,目光又越过心慈,他看见了心慈身旁的沈妈,故人相见,无言可对,他默默地冲沈妈点了点头,又将眼光转向心慈 毕竟是公主,小小年纪,已经被**得落落大方了,她站在那里,同清扬一样雪白的衣裳,似清扬一般的清澈眼眸,含着他如此熟悉,又如此久违了的浅笑,这仿佛是穿过了时光隧道的清扬,还是他曾经抱过的,责罚过的,心疼过的,那个小小的清扬啊。戒身静静地望着她,一贯僵硬的黑脸上,渐渐松弛地抹上了一层和善。 “仪式是由您主持么?”她轻声道:“那我就得听您的了。”调皮地一撩裙摆,向戒身伸出手去。 戒身并没有如皇上料想的那样,去牵她的手,戒身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又在她的手上停留了片刻,便蹲了下来,将自己宽厚的手掌盖在了她的手上,忽然一揽,稳稳地将她抱了起来,也不理会周遭异样和复杂的眼神,自顾自地朝前走了。 皇上有些愕然。 公公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皇上一摆手,示意不要出声,待沈妈先跟上去落下他们一大截了,他才开始迈步。 “皇上,”公公小心地开腔:“这个戒身和尚,是不是有些……” “你想说他无礼是不是?”皇上斜了公公一眼,淡淡地说:“他一贯的做派,都是有些桀骜的。”他若有所思道:“这点倒不象个和尚。”说完,不由得又想到曾经跟清扬开玩笑说戒身是个花和尚的事,忍不住裂嘴一笑,笑容尚未敛去,心事,已经沉沉地堆积了上来。 归真寺,还是那个归真寺,可是,物是人非,清扬,你还是那个你,你还会是从前的那个你吗?天上,人间,你到底在哪里啊——  祈福仪式结束后,皇上和长公主在寺里吃过斋饭,因为长公主要小睡一会,皇上便决定,在寺里休息,时间上只要能赶回宫中用晚膳即可。 佛唱阁里,沈妈正陪着心慈午睡。这里沈妈一心想哄着心慈睡着了,好去会会戒身,那里心慈却因为头次来归真寺,兴奋得不得了,缠着她问东问西,就是不肯睡觉。 “沈妈,你告诉我啊,我保证不说出去。”心慈说好话求沈妈。 “好吧,好吧,怕了你了,问吧。”沈妈被她缠得没办法。 “我娘是在这里长大的吗?”她兴奋起来。 “是啊。喏,这佛唱阁,就是你娘入宫前一直住着的地方。”沈妈环手一指,感叹道:“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有改变,怎么都让人觉着,她还在这里。” “这就是你跟我娘曾经住过的地方啊?”心慈从床上一跃而起,跳下来,到处走,到处看,东摸一下,西摸一下。 “这么巧啊,我居然可以住娘曾经住过的地方啊。”心慈啧啧道。 “不是谁都可以住这里的,外间有的是禅房。”沈妈的心里,涌起一些苦涩,纠正她:“也许只有你,才可以住的。” “为什么?”心慈奇怪地问:“别的公主也不可以吗?” 任何人都不可以,沈妈在心里回答了心慈,是的,在寺中十几年的相处,她是了解戒身的,入住佛唱阁的殊荣,不是谁都可以享有的,他对心慈,是因为清扬的关系才格外眷顾,在他的心里,只有喜欢不喜欢,看重不看重,什么皇帝不皇帝,公主不公主,根本没有那一套。尽管他不说,沈妈也知道,这是戒身特意安排的,他的沉默寡言,他的细心如发,她是早就知道的。 唉,沈妈幽幽地叹了口气,将头靠在白幔帐帘上,想起清扬来,不觉失了神。  心慈从外间转进来,一看,沈妈已经斜靠在床腕上睡着了,她悄悄地给沈妈披上了斗篷,一溜,就出了佛唱阁。 沈妈不是说寺中有棵老古槐,对着它许愿可灵了,我去找找它。 心慈一个人,在寺里乱转了一气,也不得要领,正好看见一个小沙弥路过,连忙叫住:“小师父!小师父!我请问你,你们寺中有一棵老古槐,在哪里啊?” 小沙弥用手一指:“从这里一直往里,走到没有路了再往右,然后一直走到头,有个单独的小院子,里面就是你要找的那棵老古槐了。” “好象很远的哦。”心慈嘀咕一句。 “是啊,出了老古槐的那个院子就快到后山了,当然远了,”小沙弥问:“要不要我送你去?” “不用了,”话没说完,心慈已经跑开了,风中传来一声清脆的“谢谢——”  那是在宫中—— “沈妈,要怎样许愿才灵验呢?”她摆弄着碟子,发现宫女们说的所谓的碟仙并不灵验,很有些丧气。 “不知道。”沈妈收拾东西,头也没抬。 “你肯定知道。”她捉住沈妈的手,非要沈妈回答。 “你想许什么愿呢?”沈妈可不傻,提出了交换条件。 “不告诉你。”她撅起嘴。 “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沈妈狡黠一笑。 “你都说不知道了,我还告诉你干什么?”她眨巴着眼睛,知道沈妈老实又心软,就要抵挡不住了。 “那好,我说。我知道啊,归真寺里有棵老古槐,对着它许愿可灵了。该你说了——”沈妈推推她。 “我怎么知道你没有骗我,我又没去过归真寺。”潜台词是,我可没那么好骗。 “啦,你娘小时候,住在寺里,常常跑到老古槐底下,对着古槐说话,喊娘。”沈妈言辞凿凿。 “那她的娘出来了没有?”她来了兴趣。 “反正最后她是见着自己的娘了。”沈妈心里说,尽管最终丢了命,但还是和林夫人母女相认了不是?伸手点点心慈的鼻子:“这下你可信了,鬼精灵!该你说了——” “我还是不告诉你!”心慈调皮地做了个鬼脸,跑开了。 “坏人啊!”沈妈气得鼓起腮帮子,恨恨地站在原地,跺着脚,远远地对着她点点戳戳,她笑得直不起腰来。  “槐——园——” 心慈将院门上陈旧的匾额念了出来,自语道:“应该就是这里啦——” 她小心地推开朱漆已经剥落得有些斑驳院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棵粗壮繁茂的老槐树,树干粗得要三、四个大人合抱才行,树荫有整个明禧宫的院子那么大。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树,站在那里,瞠目结舌。  “老槐树,你真的可以通灵么?”心慈缓缓地靠近,趴在树干上,闭上眼睛。 这是娘的树,娘也曾经做过跟她相同的举动,这棵古槐,让她觉得那样的亲切,依靠在树的怀里,她从来都没有如此踏实过,这里有娘的气息啊—— “我真想见见娘啊,”她轻声说问:“老槐树,你能达成我的心愿么?” “弟弟妹妹们都有自己的娘亲,我也想自己的娘亲,他们说,娘亲是被父皇下令烧死的,我试过了,用火烧很疼的,父皇为什么要那样做?我不敢问他,我好害怕,”眼泪从她紧闭着的眼里流下来:“每天晚上我都梦见娘被大火烧,她一定很疼很疼,我心里好难受好难受——”  “你睁开眼啊,睁开眼看看——” 忽然,心慈听到耳边有一个低低的,轻轻的,温柔的声音响起。 她慢慢地睁开眼,看见面前站着一个美丽的女子,和善的面容,似曾相识;雪白的裙裾,纤尘不染;温柔的笑颜,亲切如故。 她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她看看这个女子,又看看自己,如此相似的装扮,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过来,到我这里来。”白衣女子向她招手。 她怯怯地问:“你是谁呀?” 那女子浅笑着,柔声道:“我是娘啊——” 心慈一怔,娘?!她难以置信地问:“你真的是我的娘吗?” “心慈,我的孩子——”女子向她伸出双手,展开怀抱。 她唤我“心慈”,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真的,跟画像上是一模一样,她真的,是我的娘啊—— “娘!”心慈猛然间大叫一声,扑进白衣女子的怀里,哭述道:“我好想你啊……” “娘也想你。”娘抱紧了她,声音哽咽了。 心慈偎依在她怀里,紧紧地抱住她,仿佛一撒手,娘就象没有征兆地从天而降一样地凭空消失。 “娘,你现在是住在天上么?”心慈问。 她笑起来:“怎么这样说呢?” “沈妈说你是仙女,只有仙女才住在天上,对吗?” “沈妈?”她脸上掠过一抹浓重的忧伤:“她是这么说的吗?”轻轻抬起心慈的脸,注视着她亮晶晶的眼睛,轻声叮嘱道:“你要好好听沈妈的话,乖乖的啊。” “知道了,”心慈点点头:“我要是很乖很乖,你是不是就会来见我?” “是啊,”她把脸贴上心慈的脸,温和地说:“乖小孩是会有奖励的。” “我一直都很乖的,那你为什么那么久都不来看我?”心慈忽然问。 “天上的神仙不准啊,娘在天上,还有很多的事要做。”她认真地回答。 “哦,是了,沈妈说过,天上有天上的规矩,就象皇宫有皇宫的规矩一样,”心慈信以为真,好奇地问:“那你今天怎么下来了?” “因为,今天娘的事情做完了,正好天上的神仙又听见了你的心愿,所以就准娘下来看你了。”她笑道。 “娘,你笑起来好美。”心慈问:“是不是所有的仙女都象娘这样美?” 因为这句稚气的话,她笑得更厉害了:“仙女?!别的仙女可比娘美多了。” 哦,比娘还美,心慈眼睛一转,她实在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美法。 “娘要走了,”她望望天色,已经不早了,转向心慈:“娘不能呆太久了,神仙会责怪的,如果娘不乖,他们就会生气了,那下次就不会准娘下来看你了。” 心慈懂事地点点头,恋恋不舍地松开手,从娘膝上滑下来。 她看见心慈如此懂事,蓦然间心酸,柔声道:“心慈,娘要告诉你一件事,父皇并没有下令烧死娘,是神仙们要来接娘回天上,为了不让凡人看见,故意施的法。所以你不要害怕父皇,更不要恨父皇,父皇是爱你的,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 心慈点点头,如释重负。 “神仙是不能让凡人看见的,仙女也一样,所以心慈,不能告诉任何人你看到娘了,不然神仙一生气……” “一生气,我就再也见不着娘了,”心慈将食指竖在嘴边,煞有介事地“嘘”了一声,认真地说:“天上的规矩,要遵守,我们都做乖孩子,乖小孩是会有奖励的。” “真聪明!”她会心地一笑,附在心慈耳边,小声说:“以后要是想见娘,就请父皇准你到归真寺来朝佛。”说罢,静静地看着心慈好一会儿,亲亲心慈,然后将手指向远处:“你看,那边树上好多白色的小鸟,娘考考你,总共有多少只?” 心慈闻言,转过身去,开始认真地数鸟:“一只,两只,三只……” “它们一下飞来了,一下又飞走了,我怎么也数不清啊——”好半天,心慈都没办法给出答案,她不甘心地回头,嚷嚷起来,可是,身后空空如也—— 娘亲,已经走了,回天上去了。 “娘——” 她吸吸鼻子,强忍住眼泪,耷拉着脑袋,黯然了好一阵子,悻悻地回转了,临到跨出院门,还依依不舍的看了老槐树一眼。  槐园的另一扇门后,清扬站在那里,目送心慈远去,眼圈,悄悄地红了。 良久,将斗篷展开,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好,环顾四周,尽量把帽檐压低,徐徐离去。  起风了,是风,迎面将她的篷帽吹下,她复又掩上,风却偏偏跟她做对,再次掀落她的篷帽,仿佛要霸道地阻断她的脚步,无奈的她只好停步,站在那里,任风吹。 风环绕着她,似乎有话要说,却只会呼呼做响。她笑笑,伸手探过,风从指间的缝隙滑过,带着微微的凉意,她猛然间惊觉,已经过了春分,快到清明了。清明过后,不就是皇家祭祀么? 那是他的祭祀,他啊—— 众多的回忆忽然间呼啸而来,再一次将她困在中心。她又看见,漫天遍野的桃花,粉红、雪白,还有枝头的新绿,还有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 她浑身一震,眼前不觉迷蒙起来。 不,不可以!她猛地甩甩头,却又在猛然间发现,自己,身处的位置,竟已不是后山! 我怎么,竟站在下山的路上,我怎么,竟站在去往桃林的岔路上? 当下,不由得连退好几步,泛上心头的,是无尽的惆怅。 风啊,是你在提醒我吗?是你冷酷,警醒我不能随心所欲,要记得息心止步;还是你好心,告诉我不要因为一时的情难自禁而再将归真寺陷于危难?我是一个已经死去了的活人,如果不是师兄在柴垛下设下的机关,我怎可随着挡板的翻转苟活于人世?三年多了,我仍是一个游走于世间的幽灵,每多活一天,都是在给师兄和归真寺增加一分危险。我怎么可以,如此地不能自己,为这一份不应该还存在的俗世情缘,忘却自己身上的责任? 她欲抽身回走,却目光殷切,望向已隐约可见的桃林,不难想象,枝头已有新蕾初绽,只可惜,春去春又回,芳华依旧,离人不见。 风,加劲吹来,撩起她的斗篷,拨乱她的发丝,她轻笑着,跟风说话:“你呀,这么着急催着我走么,不要着急,我就来啊——” 一举手,将头发捋到胸前,盖上篷帽,缓缓起步。 不经意间,束发的白色丝带,轻轻地散开,从黑亮的发上无声地滑落,轻轻地隐没在草色里,她浑然不觉,隐身而去。 身后,风,轻轻一吹,象一只无形的手,托起纤巧的丝带,摆放在路旁……  第八十九章 造物弄人还是要错过 皇上在祈福仪式后,在方丈禅房小坐。 他特意,摒退了左右,有心,想跟戒身说点什么。他悠悠地抿了一口茶,将目光投向戒身,细细地寻找,那张黑脸上可能会露出的一点蛛丝马迹。 如果有别人,戒身可能还会有所顾忌,可一旦只有他们两人单独相处,戒身也就毫无顾忌了。他对这个皇帝,历来没有什么好感,明知皇帝在揣摩自己,心里根本不屑一顾。这下,索性捏了颈上的佛珠,闭上眼睛,嘴里喃喃,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皇帝将他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看了个遍。 “恩呵。”皇帝轻咳一声。 戒身缓慢地睁开双眼,沉声问:“皇上有何吩咐?” “许久不见,大师身体可好?”皇上也找不出别的话来寒暄了。 “托皇上的洪福,好。”戒身面无表情。 “哦,”皇上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好,只好没话找话:“寺里一切可好?” “托皇上的洪福,好。”戒身声音上扬了起来。 本是句平常的回复,到戒身的嘴里,就变了味。如果是第一句回复戒身还在隐忍,皇上也听不出什么来,那第二句回复,在皇上听来,戒身已经隐含了挑衅的意味了。什么叫做“托皇上的洪福”?!皇上一下子,就想到了以归真寺胁迫清扬,两次差点放火烧寺的事,他不由得窘迫起来,恼羞成怒道:“你什么意思?” “就是皇上以为的那个意思。”戒身不冷不热地回答。 “你!”皇上被噎得要死,脸都涨红了,正要发作,忽然想到,不能再与皇家寺院结下任何梁子了,便强压怒气,放低声音说:“大师可能对朕有些误会。” “误——会——么?”戒身故意拖长了声音,仍旧是面无表情。 要是以前,皇上早就暴跳如雷了,可是,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莽撞的毛头小伙了。皇上长吁一口气,说:“有什么话,大师就明说吧。” “一直不都是皇上在说话么?”戒身不阴不阳地回答:“小僧能有什么话,只能是洗耳恭听啊——” 又被呛了回来,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皇上悻悻地闭了嘴。这场话,是没法谈下去了,试探之下,戒身那里并不接茬,他真正想问的话,还没有出口,就一而再,再而三地碰上软钉子,只是三两句话,戒身的步步为营,就再次让他感觉到了戒身的不简单。他被气得半死,却抓不到戒身的任何辫子。 算了,算了,自取其辱。皇上决定结束这次别扭的谈话,一挺身,站起来,正色道:“朕已经下旨,拨千两黄金修缮归真寺。” “谢皇上。”戒身躬身行礼,皇上在心里叹了一声,也就是在这种事情上,戒身对我,才是有一些真心谢意的罢。 皇上推开门,说:“朕就不坐了,难得出宫来,到处走走算了。” 戒身连忙跟出来,谦恭道:“小僧愿为皇上带路。” 皇上心里暗暗好笑,门里门外,换脸倒是飞快,戒身啊,戒身,你这是做戏给谁看呢?他眼珠一转,有心捉弄一下戒身,当下,坏笑着,一语双关道:“大师带路是假,怕朕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才是真吧?!”看着戒身,心想,众目睽睽之下,看你还敢阴阳怪气地呛我?! 戒身脸色微微一变,旋即恢复自然,装做没有听到一般,低下头去。 “开个玩笑,大师不要见怪。”他恐怕戒身见气,连忙打个圆场:“朕随便走走,大师请自便吧。” 戒身这才站住,没有跟上前来。  他信步出了大殿操场,踏上岔道,一路往桃林过来。 远远的,齐人高的灌木丛里,好象有一个黑色的身影晃过,他定睛去看,又好象没有,可能是看花眼了吧,他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没有深究。 “不要着急,我就来啊——” 忽然,他听到了一声细语,从风中传来,如雷贯耳! 清扬! 这是清扬的声音! 我绝对不会听错! 片刻的愕然之后,他才如梦初醒,急切地,到处寻找。 没有? 怎么会没有?! 我刚才,明明听见是她的声音! 他站在三岔路口,不肯放弃寻找,却又徒劳无功。蓦的,地上一样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 一根白色的丝带! 他捡起来,仔细地看,丝带是干净的,显然被人遗落不久;还有印痕,是有人用过的;带着淡淡的香,是清扬的,一定是清扬的! 他狂喜,回想着,那个黑色的身影,那一声细语,还有这根丝带,一定是清扬! 清扬回来了,还是,根本就跟他怀疑的一样,清扬一直,都没有死,她在这里,就在归真寺里! 他激动地热泪盈眶,语无伦次,菩萨啊,请您原谅我数次对您的冒犯,如果您真的能把清扬还给我,我一定在归真寺里给您重塑金身! 他遥望桃林,上天,您是以丝带来暗示我,清扬,已经去到了桃林么?她,还在桃林里等着我,她,还肯原谅我,我们,前缘未尽,还可重续,是么? 拿着丝带,他一路狂奔,直入桃林。  桃林里,弯挂桃树下,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身影,袅袅婷婷地站着,斗篷下,顺风摆动的,是白色的裙裾—— 他惊喜地,大呼一声:“清扬!” 背影,徐徐地转过来—— 依旧是一袭白衣,脸,虽然神似,却不是他所期望看到的那张脸。 心,瞬息之间从高空中跌落,狂喜之后的重创,他大张着嘴,无比沮丧,无比失落,无比的绝望。 站在面前的,不是清扬,不是他的清扬, 是——幽静!  “皇上。”幽静侧身,道个万福。 “原来是金陵王妃。”他黯然唤了一声。 她将眼帘低低垂下,皇上,定然又是将她当成姐姐了。 他望着她,冲口而出:“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跟文浩一起来的。”她低声回答。 皇上诧异地指着她的白衣裙,问道:“你这是?” 幽静轻声说道:“父亲和弟弟发配边疆,命丧途中,是文浩多方设法,才将他们的尸骨找回,前日入土为安,想着快清明了,打算请寺里的僧人去做一场法事,不巧来了寺里,才知道今天寺中为长公主祈福,想着这样的日子来提这事实在不妥,所以就准备先回府去,改日再来。” 哦,皇上这才看清楚,幽静原来是一身孝服。 “那怎么又到桃林里来了呢?” “文浩说,既然来了,就到桃林里祭奠祭奠姐姐吧。” 两个人一起来的,皇上又问:“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文浩到哪里去了?” “我有些口渴,文浩说附近有清泉,替我取水去了。”幽静望着皇上身后温柔一笑:“说曹操,曹操到。” 说话间,文浩已经过来了。 “浩儿,什么时候回来的?”皇上上前,揽住文浩的肩膀,亲热地问。 “有四、五天了,护送岳父大人的遗骸回来的。”文浩回答。 “既然回来了,就多住几天,咱兄弟好好聊聊,过了祭祀再走。”皇上其实是想说,陪陪哥吧,哥哥挺寂寞的。 文浩想了想,点头道:“好!” 皇上舒心地笑了,眉宇间的失落却丝毫也没有散去,口里说着:“好,好。”眼睛,仍旧四处探望。 “皇兄,我们这就回府了。”文浩告辞。 他点点头,我送你们。  出了桃林,文浩上前牵马去了。 “皇上,”幽静叫他。 “怎么?” 幽静拢拢头发,指指他手上的白丝带:“您是在桃林外面捡的吧,我还叫文浩去找来着呢。” 他踟躇一笑,递了过去,丝带离手,心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落落的。 皇上送文浩夫妇上了马车,看着马车远去,四下已经无人,他再也掩饰不住伤心,几欲泪下。 我以为是你,清扬,为什么不是你,你还是在责怪我,不肯原谅我,一定要这样惩罚我是不是? 我真的不该到桃林里来,我为什么管不住自己的脚呢?三年了,每一次来到归真寺,对我都是一种难耐的折磨,可是,皇家祭祀我又不得不来。坚持着,不去佛唱阁,不去桃林,不去想你,可是我做不到,清扬,每一次离去后,谁能知道我的心痛。天呐,你为什么要让我如此糊涂,犯下这样不可弥补的错误?!  马车上,幽静坐着发呆。 “别难过了。”文浩劝她:“人死不能复生,想开点。” “还没有祭拜,你就要走。”幽静埋怨道:“能碰上皇上也是天意,他也应该祭拜她才是,她那么爱他,他不应该忘记她。” “你都看见了,他并没有忘记她。”文浩宽慰幽静:“你也是知道的,他有多么爱她。” 想到皇帝冲自己大叫清扬,幽静动容地说:“你说的是,可是,为什么他就不能祭拜姐姐呢?” “也许是因为我吧。”文浩神色黯然。 幽静看丈夫一眼,也不言语了。是啊,清扬还是罪妃,并没有平反,皇上怎能名正言顺地祭拜她?如果要给姐姐平反,就必须找个人来担这个谋反的罪名,皇上既然已经原谅了文浩,肯定就不会再追究,那,说谁是谋反的主谋,来给姐姐平反呢?难道,姐姐要一直背负着这样的万恶不赦的罪名到千秋万代么?生是命苦,死了冤屈,并且全是因为了自己的缘故,想到这里,幽静抽泣起来。 “不要哭了,清扬要是看到我们这样,会更加难过的。”文浩递过来丝帕。 “姐姐已经往生了么?”她问。 他亦垂泪:“期望来生,她能享有幸福。”  马车得得,幽静终于止住哭泣,她拿出梳子,将散开的头发梳齐,还没来得及将丝带拿出来,那头,文浩已经默默地将丝带递过来了。 “你在哪找到的?”她奇怪地问。 “还不是在你坐过的那棵桃树下捡的。”文浩莫名其妙。 她接过文浩手中的丝带仔细看看,放下,又从自己袖中抽出一根白色的丝带来。 “你还有一根啊,何必又叫我去找呢?”文浩嗔怪地说。 幽静静静地盯着自己手中的丝带,缓慢地开口:“这不是我的丝带——”指着另一根的,说:“那才是我的——” “不是你的?”文浩笑起来:“那是谁的,又怎么到了你的手上?”一抬眼,却看见妻子严肃的面容,笑容,就挂不住了:“怎么了?” “皇上,手拿这根丝带冲进桃林,大声唤我清扬——”幽静陷入沉思,然后艰难地吞了口口水,低声道:“他在桃林外捡的,”凑近丈夫的面前,一字一顿地说:“不——是——我——的——,象——是——” 文浩看见了妻子诡异的神色,她正想要说什么,他忽然,心念一闪,就猜到了妻子的意思,慌忙一把捂住幽静的嘴,压低声音道:“回家再说,回家再说。” 幽静瞪大了双眼,连连点头。  “这是雪纺做的,你看,文浩,这是雪纺布做的,”幽静将不是自己的那根丝带举到文浩的眼前,兴奋地说:“这是御用的雪纺啊!” 文浩沉思着说:“这不能代表什么,皇族宗亲,还有归真寺本身,都是可以用的。” “可是,”幽静强调:“这是专门用来束发的丝带啊,女人用的,你想啊,除了她,谁还会束白丝带啊,如果不是带孝,我也不会用的。” “你不要忘了,长公主今天去了寺里,她也是爱穿白衣的,这发带保不定就是她的。”文浩提醒着。 “不,公主不会用雪纺,宫里用的一直都是白绸,我用的,也是白绸,别人更加不会想到要用雪纺。”幽静坚持:“只有她,才喜欢用雪纺,你不要忘了,她用的,一直都是归真寺里用的雪纺。每年下面进贡的雪纺,皇上大多都御赐给了归真寺!” 文浩沉默了,妻子的话有道理。 “为什么会是雪纺做的发带?它又怎么会出现在归真寺,会出现在桃林附近,这绝不是偶然,”幽静越说越激动:“我只要能弄到一点寺里用的雪纺,对比一下,就可以确定了。”她站起来,急匆匆地就想往外走:“我这就去!” 文浩一把拉住她:“不行!至少今天不行,就是明天去,也不能是你。” 幽静忽然起了哭腔:“我等不及了,这个答案,对我太重要了。” “对我一样重要,”文浩沉声道:“这件事交给我,明天,我亲自去寺里一趟。”紧紧地握住了妻子的手:“事关重大,我们不能再有任何差池。” 幽静重重地点点头。 姐姐,你还活在世上是么?我多么希望,你还活着啊——  “哎呀,你到哪里去了?让我好找!”佛唱阁里急得团团转的沈妈一见心慈,就低声埋怨起来。 “我,”心慈欲言又止,支吾道:“没去那里。” “要起驾回宫了,还不快点。”沈妈催促,心慈却没有动。 “父皇呢,我要见父皇。”她说。 “我在这里,”皇上应声踏进门来,摸过女儿的头:“长公主怎么好象不高兴了?” “我不想回宫,我要住在寺里。”她看父亲一眼,请求。 “那怎么能行呢。”他轻声劝阻女儿:“下次再来好不好?” 心慈悻悻地低下头去,小声恳求道:“就一个晚上,行么?” 他笑了,问:“为什么?” 她没有说出理由,只是象个大人样的,无奈地叹了口气。 于是,他心软了:“好吧,明天一早回宫。” “父皇真好!”她展开笑容,扑将过来。  入夜,静谧的归真寺。 佛唱阁里,皇上陪着心慈躺在床上。本来,应该是沈妈陪的,可是,他决定自己带女儿,而把沈妈安排在外间。女儿哪天都可以带,可是归真寺里,清扬曾经睡过的床,他想睡。不为别的,就为了能离她近一点。他迫切的,想尽快入睡,好在梦里,会到清扬。可越是这样,他越睡不着,又怕惊扰了女儿,只好瞪着老大的眼睛,躺着一动不动。 夜已经深了,忽然,他听到身边的女儿发出细小的声音:“父皇!父皇!” 他佯装熟睡,赶紧闭上眼。 心慈轻手轻脚地起了身,屏住呼吸,凑近了脸,认真地端详着他,确信父亲睡着了,这才悉索索下了床,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他一跃而起,悄然跟上前去。  心慈进了槐园。 “槐树爷爷,我又来了,您能跟天上的神仙说说,让娘下来见见我好吗?”她俯身在树干上,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 过了一会,睁开眼,四处望望,没见着娘,又将眼睛闭上,等一会,复又睁眼,如此反反复复。  他不知女儿在搞什么鬼,有心想一直看下去,却当心夜深寒气重,女儿衣裳单薄,旧病未去又添新疾,于是拍拍门板,柔声唤道:“心慈——”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脱下外衣,裹紧了女儿,抱起来。 心慈答所非问地应道:“父皇,神仙晚上也是要睡觉的么?” 他笑着回答:“那要问神仙才行啊。” 心慈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自语道:“那我下次一定要记得问清楚。”  归真寺后山面壁崖,茅屋里微弱的烛光,戒身立在白幔前,低声道:“你又出了后山,去了槐园?” “今天是不该去的。”幔后萧索的身影。 “从小,你就喜欢一个人去槐园,跟槐树说话,我理解你的苦闷,”戒身顿了顿,将眼光扫过来:“你也看到她了?” “是的。”幔后传来回答。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象的人,”戒身感叹道:“那根本就是当年的你啊。”他说:“没想到她会找到槐园去,相见不如偶遇,我就知道,你是忍不住,会要现身的。唉,你总是,情难自禁。” “对不起。”充满了歉意的声音传来。 “我并不是不要你去,”戒身小心地选择着用词:“还是那句话,千万要小心,不要去不该去的地方,不要被不该看见的人看见。” “知道了。”幔后声音传来:“我会小心的。” 戒身迟疑片刻,在心里拿捏了一番,还是开口说道:“以后寺中再有外人来,尽量不要离开后山。”他长叹一口气,忧伤地说:“我也不想这样,可是,你要知道,师兄只有这样大的能耐,只能在寺里,保证你的安全。” “我知道。”两行清泪从她的脸颊滑落。 戒身缓步离去。 “等等,”她叫住他,犹豫着问道:“以后,我还可以去见她吗?” 戒身回过头,黑黑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我保证除了槐园,哪也不去。”她低声叫道:“师兄,我答应了她的。” “你要去哪里,我拦不住,也不会阻止你,你愿意用生命去冒险,并且认为值得你去冒险的,那就去吧。”戒身淡淡的地回了一句,清扬是知道后果的,他不想苛求于她,所以,他把沉重的现实尽量轻描淡写。 他本想,告诉她,今天皇上曾话外有音地说起“大师带路是假,怕朕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才是真吧?!”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清扬的心里已经够苦的了,他不想再增加她的压力。为何常人皆可享有的幸福,对于她来说,总是奢求呢?师父在世的时候,对她就是有着太多的要求,如今师父去了,轮到他了,还是不能让她过上他想给予她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生活。她的心意,也就是这么微乎其微,他狠不下心拒绝。成全了清扬,最坏的打算,也无非是舍命陪君子,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只要是清扬认为值得的,他就决意奉陪到底。 走出茅屋,戒身的目光虚无地望向远方黝黑的夜空,面色却因决绝而显得更加僵硬。他一边往山下走去,一边思索。皇上的言外之意,是已经猜到了什么,还是知道了什么?能从皇上的嘴里说出来,绝对不是无所指的。所谓一语惊心,戒身不得不,重新盘查盘查自己的设计了。 风声,断不能走漏半点。   第九十章 谨慎戒身保滴水不漏 阳光刺破晨雾,枝头传来鸟儿们的欢叫。 佛唱阁里,心慈缓缓地张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父皇慈爱的脸:“醒来了?我的小公主——” 她一举手,揽住父皇的脖子,笑。 “昨夜睡得可好?”皇上柔声问:“没有再做噩梦了?” “我梦见娘了!”她兴奋地大叫一声,猛地觉得失了言,慌忙咬住了嘴唇。皇奶奶和沈妈都叮嘱过她,千万不能在父皇面前提起娘亲的。 他的眉头一皱。 清扬,你昨夜真的来过佛唱阁么?为何你肯与心慈在梦里相见,独独不肯理我呢? 心慈见他面色阴沉,只当是自己说错了话,惹得父皇不高兴,忙说:“父皇,心慈知错了。” 他一下回过神来,疑惑道:“你何错之有?” “我以后不再提了。”她嗫嚅道。 哦,他忽然间就明白了,是自己严令,宫中禁止提及清妃的。他是想,阻止自己去怀念清扬,可是,阻止得了么?什么时候,他停止过想清扬呢?!他看女儿一眼,因为自知闯祸,她正低头自省,两手纠结着衣带,缠来绕去的。 他的心猛然间一紧,这个动作,象极了清扬! “回——宫!”他黯然合眼,却决然转身,动作之快,吓了心慈一跳,她并不知道,父皇如此地急迫,并不是在生她的气,而是不想让自己在女儿面前落泪。  一大早,文浩就趋马赶往归真寺,一路上,他的心都在忐忑之中。 远远地,看见皇辇过来,他急忙策马,隐入树林之中,心里却纳闷,皇兄为何会在归珍寺住了一夜呢?因为心里还压着一个更大更为重要的谜团,他没往深处想,直等皇辇一过,便办自己的事去了。 归真寺就在前头不远,山门矗立,就连山道两旁郁郁葱葱的杉树,都一点也没有改变。这曾经是他多么向往的地方啊,文浩静静地坐在马上,忽然产生了一种想流泪的冲动。 清扬,如果当日在桃林里,你先认识的人,是我,如果当初你爱上的人,是我,如果你肯做我的王妃,那今时今日,有多少遗憾可以变成美满啊——  将马交给小沙弥,文浩沉声道:“请住持大师到大殿来,所有人等回避。” 拾阶而上,他三步两步,就跨入大殿。 戒身没有这么快就到,趁这当儿,他绕身立柱后,从袖中偷偷拿出匕首轻轻一绞,从悬挂的幔帐上截下一段雪纺,纳入袖中。别的地方他没有把握,但大殿之上的雪纺,必定是年年换新的。他区分不了什么雪纺的质地,但他知道,妻子以女人的细致,甚至可以细数出四季出品的端倪。 清扬,你还活着么?你真的,还活在世上么——  “王爷,想什么这么入神呢?”戒身已经进来了。 “我在想,”文浩看戒身一眼,低声道:“我在想,清扬是否还活着?”他不知该怎么说,才能套出戒身的话,索性直接点出,看戒身怎么应对。 戒身蓦地一惊,眼中精光一闪,却长叹一声,转移话题:“好些日子没见到王爷了”。 文浩默然。三年了,他佯称抱恙远住金陵,不肯参加皇家祭祀,就连太后殡天,也是宁肯在皇陵守侯,不肯上归真寺,实在是因为这寺里,有太多的东西他不敢面对。如果不是妻子强求,恐怕这一世,他都不会再来归真寺了。 “除了你我,这里没有第三个人了。”文浩转身,面向大佛,徐徐开口:“可以见见她么?”戒身的心思,他自认猜不透、摸不着,不如,一试到底。 戒身没有回答。 “大师——”文浩的眼睛里,满是情真意切的恳求。他知道,尽管对皇上成见颇深,可对自己,戒身还是有些信任的,他对清扬的一往情深,戒身不是不知道,就凭此,戒身也应该相信他不会害清扬。更何况,戒身还曾经亲自安排他带清扬私奔。就冲这点交情,戒身也不会对他有所隐瞒的。 戒身沉默片刻,答道:“好吧,你随我来——”  文浩默然地跟在戒身后面,出了大殿,穿过操场,进了侧院,踏出偏门,樟树林后面,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塔林,七拐八拐,戒身引导着他到了一个较新的佛塔前,立定,说:“她就在这里,王爷请——” 文浩呆住:“这……” 他以为,他可以见到清扬了,却不料,还是这样的一个结果。所有的事情都显示,清扬已经化为了灰。他的心,再度绝望,冰冷如洁白的石塔。 “王爷一往情深,令小僧敬佩,”戒身轻声道:“但人已离去,王爷还是接受现实吧。” “不!”文浩决然道:“她没有死!” “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戒身淡淡一笑,意味深长地说:“红尘有生死,佛法无边界,阴阳两极,交由替换,惟独在世间,总还是要假人之手啊。” 文浩潸然泪下,手抚佛塔,凄然道:“清扬,当日我们曾以佛论会友,你对我说‘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悬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谁知竟一语成谶,最终你还是因为我,落得香消玉殒。可是你知道么,我仍是三生石上的旧精魂,期待着你故人造访啊——” 戒身见他如此悲痛,不禁动容:“王爷,既是伤心之地,还是尽早离开吧,伤怀也是无济于事的,佛说放眼望,低头看。” “看什么?”文浩茫然地问。 “看看小僧的僧鞋吧。”戒身伸出脚。 文浩低头看去,莫名其妙地问:“僧鞋怎么了?” “僧鞋上有什么?”戒身反问 “六个洞啊”文浩答。 戒身淡定道:“鞋子上为何要破六个洞?” 文浩摇摇头。 戒身说:“六个洞是眼耳鼻舌身意六根,色声香味触法六尘,以及六道轮回,贪嗔痴慢疑邪见六大烦恼,破六个洞就是要看破六根六尘、参破六道轮回、勘破六大烦恼。” 文浩点点头,似有所悟,幽幽开口道:“谢谢大师了。”  远处,草丛轻轻被人拨开,是付离的身影。  金陵王在京城的府邸。 文浩将房门关上,把从寺里取来的雪纺交给幽静。 幽静将发带拿出来,细细比对,手,开始轻轻地颤抖:“一样的,一样的,它们是一样的,我果然没有猜错……” “你可以确定?”文浩紧张地问。 “绝对不会错,我可以肯定……” 她生生地咽下后半句“姐姐她还活着”,激动得语无伦次、热泪盈眶,一抬头,却看见丈夫若有所思的面庞,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她推推丈夫,难道,清扬还活着,对于他来说,不是一个好消息么,他难道,不应该也兴奋一下,激动一下么? 妻子的表情,已经印证了他的猜想,但此刻他所想到的,是戒身,戒身为了要保护清扬,大可一口就告诉他清扬早死了,何必要大费周章地将他带到清扬“葬身”的佛塔前?罗罗嗦嗦地说上那么一大通话?戒身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啊。细想戒身的话,他既没有否认清扬还活着,也没有说清扬已经死了。他说“红尘有生死,佛法无边界,阴阳两极,交由替换,惟独在世间,总还是要假人之手啊。” 文浩反反复复地咀嚼着那一句“生即是死,死即是生”,嘴里喃喃地念道:“总还是要假人之手。”忽然,他想到了,戒身的意思,即便是清扬还活着,也只能说死了,生死之间“总还是要假人之手”。假人之手,是的,戒身一定是想告诉他,只要皇上一声令下,生就会变成死。 想到这里,文浩从妻子手中默默地拿过发带,点上火,幽静慌忙来夺,文浩反手,静静地却有力地握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的意图。 “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不知道。”他注视着渐渐化为灰烬的发带,低沉地说:“原来是怎么回事,现在还是怎么回事。” 幽静一愣,点头道:“知道了,我懂。” “王爷!”门外传来丫鬟的叫声:“皇上传您即刻进宫!” 夫妻俩紧张地对视一眼,文浩答道:“备马!我马上就去。” 幽静担心的眼光探询过来。 “你放心。”文浩低头想了想,笃定地说:“不会有事的。”  归真寺里,方丈禅房。 戒身注视着神龛前燃着的清香,抿紧了嘴唇。 皇上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提到“大师带路是假,怕朕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才是真吧?!”以皇上的为人,肯定已经在寺里布下眼线了,不过,戒身仍然可以确定,皇上,并不知道实情,不然,决不会没有任何行动,只是用言语来刺激和试探自己。但戒身已经感到了危险的临近,不管怎么说,皇上,已经开始怀疑了,接下来,他又将如何? 戒身的手捻过佛珠,在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走一步看一步,如果皇上还想故技重施,以归真寺的安危来逼迫清扬现身,那他,就预备跟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来个鱼死网破。 “尽管放马过来好了!”戒身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句话,手中一用力,绳线断裂,佛珠“哒、哒”地滚落了一地。 他移身弯腰,一颗颗地拾起佛珠,再站起身时,面色更加严肃。 金陵王今日前来,怎么会如此唐突?他好象是知道了什么,他的消息从何而来?是否,跟皇上的来源渠道一样? 我如此小心谨慎,还是泄露了机密,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 戒身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思忖着,金陵王心性宽厚,固然不会加害清扬,可是他贸贸然前来,却极易引起皇上的疑心。清扬的秘密,戒身不想告诉任何人,也不能告诉任何人,他借着文浩,演了一出好戏给皇上看,可是效果如何,他心里也没有底。 戒身缓缓地拉开门,从门外叫道:“行曾,你进来。” 行曾应声而入。 戒身沉声道:“皇家祭祀将近,严令寺中加强警戒,轮值边界扩大到山门,小心盘查一切寺外之人!”  “我们兄弟好久都没有聚过了,今天哥哥特意推掉了别的事,好好地陪陪你。”皇上看上去很有兴致。 “希望不会因为我耽误朝庭大事。”文浩谦恭地回答。 皇上爽朗一笑:“怎么这么见外?陪你也是大事,难得回来一趟。”他执起弟弟的手,走近桌边:“看,广西进贡来的荔莆芋头,你最喜欢吃的。” 文浩笑道:“难为皇兄还记得。” “不止这个,”皇上颇有深意地说:“还有好多事,哥哥都记得。”言毕,望着弟弟悠悠一笑。 听话听音,文浩只觉得皇上含意叵测,不由得开始背心发凉。 皇上的脸上依旧是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子,文浩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知他意欲何为,心中忐忑,却还要强自镇定。 皇上举箸,给文浩夹了一块芋头,还是既热情又亲热的音调:“快吃,都凉了。” 文浩接了,面上平静,私底下却已经觉得如坐针毡了。 紧接着,皇上又不咸不淡地问了些金陵城里的人情世故,文浩一一作答,只嫌时间过得太慢。 “浩儿,”皇上突然定定地望文浩一眼,漫不经心地问:“今天一大早,你去过归真寺了?” 文浩一惊,旋即谨慎地回答:“是啊,去请法师为岳父做法事。” 哦,皇上点点头,又看似不经意地追问:“怎么去了塔林呢?” 文浩大骇!“当!”的一声,失手将筷子掉了下来,打在碗上,发出一声脆响。他的脑袋有些发懵了,皇兄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他怎么知道我去了塔林,他派人跟踪我,还是派人监视归真寺?他对我还是不放心?难道太后死了,他真的打算找我秋后算帐?那么他今天叫我进宫,是想旧事重提?还是抓住了我新的辫子?还是仅仅因为我去了塔林?他是吃醋,还是恨我害清扬送了命?抑或是,关于清扬的死,他察觉到了什么?知道了什么? 一时间,文浩的脑海里乱成一团糟。 “怎么了?”皇上关心地问,面色平静。 文浩只觉得额头开始冒冷汗,他吞了口唾沫,用蚊子般细小的声音艰难地回答道:“我,去看看她——” 哦,皇上脸色依旧是波澜不惊,他淡淡地说:“你是忘不了她的,我知道,”他突然加重了语气:“可是你也应该知道,我也是,忘不了她的。”他慢慢地将视线从桌子上移到文浩的脸上,停住,缓缓地问:“你还对我有所隐瞒,是不是?” 文浩吓得慌忙起身离桌,跪在地上,心惊胆战地回答:“弟弟不敢,请皇兄明查。” 看到弟弟犹如惊弓之鸟的模样,皇上心里也不好受,他走上前,搀起文浩,柔声道:“我是不会为难你的,你始终是我的弟弟,从小,你就胆小,哥哥不是成心想要吓唬你。” 文浩点点头。 顿了顿,皇上低声问:“戒身都跟你说了些什么?”眼里射出锐利的光,仿佛已经洞察一切。 就象点亮了一盏灯,文浩心里忽然一下通明透亮,原来,哥哥只是想打探这个,他心里,又忽然一酸,哥哥,还是放不下清扬,我,应该告诉他么?可是,心肠一软,也只是在一瞬间,文浩马上就想到,自己已经害了清扬一次,这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拿清扬的生命冒险了,没有绝对的把握保证清扬的安全,他绝不能说出实情。 文浩定了定神,小心地回答道:“戒身见我难过,劝我看开些。” 他分明,看见哥哥眼中的光彩暗淡了下去,却如哽在喉,不敢言语。 皇上默默地坐下,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是长时间的**。 文浩眼见哥哥如此沮丧的神态,想到哥哥平素对自己的照顾,而自己却要欺骗于他,心中实在觉得愧疚,当下也是垂头丧气,说不出话来。 “浩儿,来,陪我喝酒!”皇上招呼他,却又不等他上桌,又是一大口酒灌下,“咳咳”几声,被呛住了。 文浩赶紧放下已经拿在手上的酒壶,去拍哥哥的背,皇上回头,看他半晌,渐渐地红了眼圈,嘶哑着声音问:“要是酒可以当做后悔药吃,该有多好啊,你说是不是?浩儿——” 他默默地低下头去,强忍住眼泪,没有回答。 他该如何回答?他知道清扬还活着,可他不能说。他知道清扬和哥哥是彼此深爱着的,可他不敢冒险。看着哥哥无法掩藏的伤心和绝望,他也被愧疚吞噬。思想斗争得那样激烈,一边是对哥哥的手足之情,一边是对清扬的爱恋之心,他只能一再对自己强调,人命关天,不得造次,然后对哥哥狠心。可是,心头,仍然是沉甸甸的,压得他就要喘不过气来了。 他突然,冲动地问:“如果清扬还活着,你还会让她去死吗?”他多么希望,哥哥能亲口告诉他,清扬不会再被处死,只要能从皇上的口中验证这个答案,他愿意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哥哥。他不可以欺骗自己的哥哥,也不忍心看到相爱的两个人分开。 听了这话,皇上并没有文浩预料中的震惊,只是静静地盯着杯中的酒,苦笑:“让她去死?我会么?”他怅然道:“谁知道呢?我不就这样做过么——” 文浩一听,顿时陷入冰窖之中,透身冰凉,天,哥哥竟然,还有杀她的心!他有些后怕地偷眼向哥哥瞅去,看见哥哥颇为玩味的一笑,随后面色阴沉,他慌忙地,装作斟酒,以掩盖自己的心惊肉跳。 他却不知道,皇上心里,此刻的所想。 往事重提,文举是这么地伤感,我曾经那样爱她,我说过要保护她,永远不离开她,可是,最后,我不也那样冷酷地处死了她么?杀了她一次,我真的可以保证,自己不会因为别的事再杀她第二次、第三次?在我的心里,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重要得可以让我如此决绝地舍弃她?她应该是知道这一点的,她会因此而失望,因此而恨我吗? 耳边仿佛又传来清扬的轻语“我不会怪你的——” 他想起了她的浅笑,她的善良大度,不由得轻轻地一笑,随之而来,是难以言表的忧伤,眉头瞬间又堆上重重心事,旋即面色又变得僵硬起来,上天,我知道是你在惩罚我!罚我连恨意都无处宣泄!  俩兄弟各怀心事,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用完膳,文浩便借故离去,皇上也是满腹心事,没了什么兴致,也就准了。 “今年的祭祀你总得参加了吧?”文浩临走,皇上又好象想起了什么,言语关切地问说:“我懂你的心思,但今年你总不该有什么借口的,去吧,哥哥还有事要你帮忙呢。” 文浩一怔,正奇怪,想问个所以然,一看皇上,眼光已经飘远了去了,仿佛在自言自语地说:“明天晚上宫里唱戏,你带王妃一起来看吧,清扬最爱看的折子戏,不知道王妃爱不爱看?”说着说着,他突然嘿嘿一声笑起来:“怎么说,她也差点做了皇后呢……”笑容瞬息变得苦涩:“你说,如果清扬做了皇后,会是什么样子?” 皇上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认识清扬,是我的幸运?清扬爱上我,却是清扬的不幸,要是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那该有多好啊——” 文浩的心,就这样碎了,哥哥,是一个至高无上的皇帝啊!他拥有了天下,却失去了清扬,此刻,没有谁比文浩更能懂得文举的悔恨。也许只有在从小无猜的弟弟面前,他才能敞开自己的伤口,不设防,不掩饰。文浩落泪了,没有了清扬,自己还有幽静,可是没有了清扬,哥哥就什么都没有了,天若有情天亦老,可眼见,哥哥这一世,都迈不过这道坎了。 他深吸一口气,小声而清晰地对哥哥说道:“我也曾跟你一样,放不下,不如,请戒身大师来为你讲讲经吧,或者有用。” 说完,他就悄悄退下了。解铃还需系铃人,哥哥,我只能点到为止,一切,就看天意吧,如果你的真情能感动戒身,让他放弃对你的成见,或许一切真的都可以重新来过,那样,也不枉弟弟为你搭个桥啊。   第九十一章 心意焕发想重续前缘 初春久雨,这个早晨的太阳却特别的好。 皇上早朝回来,心情也随着阳光的出现豁然开朗,励精图治这几年,已初现成果,百姓安居乐业,国库日渐充盈,他终于,也看到上天对他广施仁爱的回报。 “皇上,您不回正阳殿了么?”公公见他脚步移向御花园,以为他忘记了正阳殿里成堆的奏章,连忙提醒他。 他停住脚步,忽然心血来潮:“传归真寺住持戒身即刻进宫面圣,朕在御花园里等他。”就听文浩的,让戒身来讲讲佛经吧,母后在世的时候,隔一断时间就请高僧来宫里讲经,我还从未听过呢。都说佛法无边,我也好好学习学习。 一忽儿,又想到了黑脸的戒身,平心而论,撇开清扬的关系不说,对于戒身,他还是有些欣赏的,尽管戒身对他颇有些不屑,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尤其是因为清扬的死,戒身在他面前,更是阴不阴、阳不阳的屡次冲撞他,他虽然也曾怒气冲冲,却也没有想过要追究戒身的忤逆之罪,固然是有对清扬的情存在那里,说到底,戒身虽然对他甚有成见,但他对戒身,还是很有些好感的,或者说,是英雄惜英雄罢。 他悠然一笑,好你个戒身,都说你才学甚高,就让朕见识见识你的博学吧。  戒身缓步走进御花园,行礼毕,皇上赐坐。 “戒身大师,今日请您前来讲讲佛经,希望赐教。”皇上开口了,倒是谦虚。 切,醉翁之意不在酒。戒身在心里嗤之以鼻,面上却平静如水。 “大师——”皇上刚出声,忽然,戒身大笑起来。 皇上莫名其妙:“大师为何发笑?” 戒身并不回答,仍是大笑。 皇上身边的公公欲上前制止,皇上一摆手,拦住,待戒身笑完,才又问:“大师为何发笑?” 戒身理理僧袍,慢悠悠地说: 白云首端禅师有一次与师父杨岐方会禅师对坐。杨岐问:“听说你从前的师父茶陵郁和尚大悟时说了一首偈,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那首偈是‘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一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白云必恭必敬地回答,还有些得意。 杨岐听了,大笑数声,一言不发地走了。 白云怔坐当场,不知杨岐为何大笑,心里非常愁闷,于是整日整夜都思索着杨岐为什么发笑,无法成眠,苦苦地参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去请教杨岐:“师父您究竟是为何发笑呢?” 杨岐笑得更开心了:“原来你还比不上一个小丑,小丑不怕人笑,你却怕人笑。”白云听了,豁然开悟。  戒身说完这个故事,也不评论,就看着皇上。 旁边的公公有些沉不住气了,呵斥道:“该死的和尚,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假说故事来骂皇上!” 戒身漠然道:“哪里骂了?” “你分明是在影射,说皇上还比不上一个小丑!”公公气咻咻地说。 皇上抬手,示意公公不要插话,又向戒身做了个请的姿势。 戒身抬了抬眼皮,并不理会公公,又说: 有一天,一个去女方家里求亲的路人拾到一面镜子,一看,里面一美貌女子望着自己笑,他又开心又奇怪,拿着镜子回了家。他母亲接过去一看,里面是一个胖乎乎的婴孩对着自己笑,于是老太太说,好神奇的镜子啊,竟然可以照出人心所想,知道我想抱孙子。接着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知道了这面宝镜。乡里一个恶霸听说了,就把镜子抢了去,回家关上门一照,镜子里,竟赫然躺着一堆屎!他一怒之下,就把镜子砸了。镜子一裂开,里面就冒出一股仙气,观音菩萨冒了出来,说:“这是一面神镜,可照见人内心,人心美好,镜中自然呈现美丽的事物,你人龌龊,镜中当然只有秽物,你不怪自己,又怎么能怪镜子呢?!” “你,你——”公公明知戒身含沙射影,却气地说不出话来,这时,皇上大笑了起来:“大师,我懂了。” “小僧愿听其详。”戒身仍旧是不紧不慢。 皇上想了想,说:“我们常常会因为别人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笑谈而心神不安,其实,这些东西很多时候都是没有意义的,我们之所以会为之心动,是因为我们自己在乎。”皇上接着说:“这是第一个故事所要表达的意思吧,我说得对吗?” “因为别人的一言一行而苦恼,真的还不如小丑能笑骂由人,言行自在,那么了生脱死,见性成佛。”戒身点头道:“心是根,法是尘,两种犹如镜上痕,痕垢尽时光始现,心法双亡性即真。” “如果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寄托在别人的喜怒哀乐上,就永远是在镜子上抹痕,找不到光明落脚的地方。一切的东西,对照于镜子上都显出原貌,也就是说,给人宽厚,人则予你宽厚,给人刻薄,人则予你刻薄,对么,大师?”皇上认真地思索起来。 戒身的点头称是,由衷地赞道:“皇上真是心有灵犀啊,有佛缘,有悟性。” “听大师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啊。”皇上感叹一声:“真应该早点向大师请教,或许,也就不会走那么多弯路了。” 戒身听出了皇上话里的弦外之音,有伤感,也有懊悔,都是发自真心的。他原本,是讲佛经,也是想借佛经来嘲讽皇上,以为皇上会生气,却没想到皇上的体会是如此深刻。 “大师,您能给朕讲讲生死轮回吗?”几番话后,皇上提出了在心里埋藏很久的疑惑。 戒身颔首道:“一切众生,从无始际,由有种种恩爱贪欲,故有轮回。一切世界,始终生灭,前后有无,聚散起止,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 皇上入神地听着,神情渐渐变的虔诚起来:“这就是佛法啊,说得多透彻啊。内里的精髓,可见一斑。” “有道是,伐树不尽根,虽伐犹复生;伐爱不尽本,数数复生苦;犹如自造箭,还自伤其身;内箭亦如是,爱箭伤众生。”戒身最后归纳道:“当知轮回,爱为根本。” 皇上的眼里忽然迸发出希望的光芒:“那,是不是就是说,如果人死了,但只要有爱,有欲,下辈子就还可以再聚首?” 戒身沉吟道:“有生就有死,有情欲就有轮回,有因缘就有果报,佛经里是这么说的,所以应该,生生世世做朋友是可能的,永生永世**侣也是可能的,一再做仇敌也是可能的……” “那也就是说,”皇上猛地打断戒身的话,兴奋地说:“只要我始终想着清扬,我们下辈子就还可以重新来过,是不是?” 戒身一愣,没有说话,向皇上投来犀利的一射,随后将眼光转向别处。 “是不是,大师?”皇上却好象找到了一个可以达成心愿的途径,雀跃得象个孩子般地,忘形地伸出双手握住了戒身的胳膊。他急于得到戒身的回答,仿佛人生从此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领域。以致于,根本没有发现戒身脸色已微微有些改变。 “唔。”戒身含糊地回答,此刻他心里,想的是,原来皇上并不知道清扬没死的秘密啊,不由得放了个大心。 皇上以为得到了戒身肯定的回答,这是他想要的答案,所以,他对此,深信不疑。长久的积郁一扫而空,他站起身,放眼望去,只觉得神清气爽,清扬,我还可以再见你,这一世我有负与你,下辈子我一定好好爱你! 他好不容易平息了内心的波涛,大声道:“来呀,拟旨!” 公公忙执笔上前,要做记录。 皇上深吸一口气,说:“传朕旨意,今后每月初一、十五,都请戒身大师进宫为朕讲解佛经,”他想了想,又宣布:“着归真寺另辟小阁,立清妃牌位,众僧日夜颂经,好让清妃早日超升。” 我等着你来跟我重聚,清扬—— 这里皇上正满腹欣喜,那里戒身却不合时宜地叫出了声:“不可!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皇上虽然诧异,却并未生气。 戒身默然躬身,行一礼,然后低声回答:“皇上是否忘了,清扬,还是罪妃啊——” 皇上的神色沉郁了下去,眉宇之间,徒增无限的伤感和哀愁,索然落座,良久无言。  戒身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心想,一时情动,竟忘尽世事,这个皇帝,对清扬,倒是爱意深重,可惜,他主宰得了别人的命运,却无法改变自己的成命,谋逆之罪,始终都还是要人承担,以他万乘之尊,也是别无他法的。 他静静地低下头去,想起清扬的无怨无悔,颇有些感伤,见皇帝悻悻无语,嘴角不由泛起冷笑,有些快意地想,你如此轻率,这就是对你的惩罚,纵然你爱清扬,却害她孤苦一生,这就是报应,就是孽债,就是佛理! 这就是你一手造就的、一心想要的轮回!  皇上惆怅了好一阵子,才心意沉沉地说:“今天就到这里吧,改日再向大师请教,已近晌午,大师就在宫里用斋吧。” 戒身不便推辞,便应了。 他以为只是皇上随便的一顿赐饭,根本没有想到,皇上,竟是同他一桌,还没得他仔细琢磨,皇上已经顺理成章地端起了碗。戒身有些意外,愣了愣神。 “大师怎么不吃啊?”皇上问。 “小僧不才,怎敢与皇上同桌进膳。”他虽然看皇帝不来,对于礼数,在他人面前,还是顾及的。 “这本来就是皇上用膳的地方,大师不来,皇上也就是这些菜肴,只是多了一双筷子而已。”皇上还未开口,旁边的公公插口解释。 戒身又看一眼桌上的菜肴,有些难以置信,没有一点荤腥?皇上的午膳? “一顿便饭,大师不要拘礼。”皇上说:“对于吃饭,我倒是随便。”望一眼桌上,笑道:“呵呵,酸菜炒脆笋啊——” 举箸过来,在嘴里细细咀嚼一番,突又神色黯然,自语道:“可比清扬的手艺差多了……” 戒身默默地放下筷子,叹了一口气。 正其时,公公进来禀告,说是魏梁将军从边关回来了,已进宫门。 “好,朕去迎他。”说着,皇上起了身,匆匆往外赶,片刻又回头过来,对戒身说:“朕还有军机大事,大师请自便吧。” 戒身见皇上远去,才开始进食,慢悠悠地问身边的公公:“皇上每天都是吃的这些么?” 公公回答道:“是啊,多数时候是这样,有时候比这还简单。” “日理万机,这样的饮食怎么能行?”戒身自语,怪不得,这次看到皇帝,又比早些天在寺里见到的瘦了。一想到回寺后,清扬定会问起宫里的情形,知道皇上这样,又要担心了。 正想得入神,突然听见公公叹一声气。 戒身抬眼看去,公公一笑,说:“就吃得这样简单,还常常给耽误,您瞧,这不又没吃就出去了么?”言毕,无奈地摇摇头。 戒身好奇地问:“皇上怎么会不沾荤腥呢?” 公公环顾四周,神秘而小声地说:“您是清妃娘娘的师兄,告诉您也没关系,自从清妃娘娘走后,皇上就不怎么吃荤腥了。” 戒身投来奇怪的一瞥,这又是何故? 公公戚戚然道:“也不知皇上从哪听说的,什么不沾荤腥就可以积阴德,他大概一心巴望着清妃娘娘早日转世,好再相见吧。” 难怪,那么多的问题可以问,偏偏要问我生死轮回的事。戒身点点头,不由得也叹了一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无论如何,清扬都是已经“死”了的。 他扒了一口米饭,却如同嚼蜡,我或许,是看错了皇上。别的先不说,这个年轻的皇帝,其实,还是挺聪明的,气度,也不见得那样小,如果有人好好引导,也难保不成为青史彪炳的圣君啊。清扬之所以爱他,总还是有原因的。 年少轻狂,谁都曾有过啊,这么一想,他倒好象,不那么恨皇上了,对皇上的印象也开始有了些改观。  边关大事,听魏梁一番长谈,皇上很是欣慰。见天色已晚,嘱魏梁下去好好休息,正阳殿里又恢复了宁静。 皇上展开手头的奏折,却又合上,吩咐公公:“传沈妈。”  “从归真寺祈福回来也有些时日了,长公主这几天可睡得安好?”皇上问。 沈妈回答道:“真是菩萨显灵,公主这几日夜夜安睡,就是白天,劲头也都比以前还足了。” 哦,皇上显出了愉悦的神色,颇有兴头地说:“议了一天的事,朕也闷了,随你看看她去。”  明禧宫里,心慈见沈妈不在,支开了宫女们,将门掩上,打开衣柜,坐进去,小心地展开母亲的画像,自顾自地跟她说起话来。 “娘,你现在在天上做什么事呢?”她问:“忙完了是不是就可以下来见我了?” 她的小手抚过画像上娘亲的面庞,亲昵地说:“我多么希望你能永远留在我身边。” 就这样,她对着画像,说着心里话,不知不觉,就犯起了困。眼帘重重地压下来,身子却变得轻飘飘的,晃晃荡荡之间,又看见了娘……  皇上制止宫女们出声,径直走进了心慈的卧房。遍寻之下,才看见女儿竟然蜷缩在衣柜里睡着了。他轻轻地走近,端详着女儿那张心满意足的脸,不由得暗暗好笑,这个小鬼头,做什么美梦呢,在梦里,还这么乐滋滋的。 他探手,想把女儿抱出来,却看见女儿怀中,抱着一副卷轴,什么东西,这么要紧呢,女儿,分明是躲在柜子里偷看啊—— 他将卷轴轻轻抽出,展开—— 一个盈盈浅笑的白衣丽人,身姿曼妙,清灵脱俗, 这,不是清扬是谁?! 这不是,当年他从醉酒的文浩案头拿走的那副未完的丹青么? 浩儿不愧是后宫第一丹青手,笔下的她,是那样惟妙惟肖,形神兼备。 他的心头,往事历历,如潮水涌现。  心慈将头靠在柜壁上酣睡,一个歪头,猛抽一下,醒过来,定睛一看,手中的画像不见了,一阵发懵之后,就叫起来:“娘,娘——” “心慈——” 她一抬头,看见父皇,再低头,看见父皇手中的卷轴,惶然间,她知道自己犯忌讳了,吓得张大了嘴,直愣愣地呆在那里。 “你从哪里找到它的?”皇上轻声问,他不想吓着女儿,可看女儿的表情,已经被吓得不轻了。 “御书房。”她低着头,用手纠结裙带,蚊子哼哼般回答。 皇上展开卷轴,伸到她面前,柔声问:“知道她是谁么?” “我,我,”心慈嗫嚅着:“对不起,请父皇恕罪。” “你没有对不起父皇,”他叹道:“是父皇对不起你,让你从小就失去娘。” 心慈睁大了眼睛,望过来。 “你想娘么?”他拼命压抑着内心翻滚的情感,轻声问女儿。 心慈点点头,将脑袋埋得更低。 是啊,世上哪有孩子不想自己的娘,又哪有母亲不心疼自己的孩子?曾经被他认为那样不堪的皇后,为了得到一个皇长子绞尽脑汁,看似不看重这个女儿,临死之时,千不求,万不求,为保女儿万全,只请太后亲自照顾;机关算尽,算掉了卿卿性命,却为了让他善待自己所生的女儿,硬要太后将女儿指给清扬。多么聪明的皇后,将一切看得这样通透。她知道,即便清扬是罪妃,他仍然,还是忘不了她的。所以,皇后拼命将女儿和清扬扯上关系,生怕他日子一久,就疏忽了自己的女儿。清扬留给皇后的护身符在那时虽然已经失效,精明的皇后却又以清扬的名义给女儿留下了一个护身符。 他太明白皇后的用意了,有时候,他也想,如果他没有爱上清扬,而是爱上了成为自己的皇后幽香,那或者,皇后不会这么极端,以她的聪明,也可以成为一代贤后的。 他将飘远的思绪扯回来,望向女儿,我从未为皇后做过些什么,既然她心意已决,那我就成全她罢。他勾起女儿的下巴,将她的脸扣起来,说:“来,父皇跟你说说你娘。” 心慈的眼里,冒出惊喜的光彩来。 他缓缓地将女儿抱到膝上,一手揽住女儿,一手指向卷轴:“她就是你娘,她从小长在归真寺,是天下最美丽、最善良、最宽容、最聪明的女子……”他不知道还可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清扬,但是他知道,就是用尽世间所有美好的词语,把一切褒义词都堆积起来形容他的清扬,都不为过。 他絮絮叨叨地跟女儿说了很多很多,很久很久,直到心慈望着身后“咦”一声,他回头,看见泪流满面的沈妈。 “你怎么哭了?”心慈走过去,沈妈探身抱起她,她伸手抚过沈妈的脸:“你也想我娘了,是不是?” 沈妈点头,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 “沈妈,朕已经下旨,给清扬平反,从此,她就不再是罪妃了。”皇上静静地将卷轴递过来:“挂上吧,心慈若要问清扬的事,就把你所知道的都告诉她。”  归真寺后山,茅屋里,木鱼声声。 戒身朝向白幔:“今日皇上召我进宫。” 白幔后隐约的身影没有动作,木鱼声依旧。 戒身又说:“他要我给他讲讲佛经。” 木鱼声停顿了一下,复又响起。 “你也觉得奇怪是不是?”戒身沉声道:“我一直以为他有多么霸道猖狂,今天见他,却也谦虚平和,有那么一点当皇帝的样子了。” “我给他讲了杨岐大笑和映心神镜的故事,原本是想讥讽他,他却没有生气,还跟我进行了深入的探讨,”戒身缓缓地说:“这倒令我对他刮目相看了。” 他以为,清扬会问什么,但等了许久,白幔后面,除了木鱼声声,再也没有别的声音传来。 “你真的没有什么要问的了么?”戒身进一步征询,幔后还是没有其他的动静。戒身想了想,欲开口说些什么,主动告诉清扬一些他的情况,或是,再说说朝廷现在大好的局势,可是,话到嘴边,滚了几滚,还是吞咽了下去。 既然清扬已经心如止水,我又何必吹皱一池春水? 告诉了她,又将如何?谁也不能改变这生别离的命运了—— 戒身心里慢慢沉重起来,他低声道:“没什么事的话,师兄就先走了。” 他徐徐转身,步履缓慢地踱向门口,似乎还在等待着清扬开口,一步一步,已近门边,清扬还是,没有出声。他有些迟疑,还是轻轻地拉开了门。 “他,”木鱼声嘎然而止,幔后传来一声低语,飘渺而悠远:“他还好么?” 戒身没有回头,平静地回答道:“瘦了。” “瘦了——”幔后的声音隐含着心疼。 他宽慰她:“国事繁忙,他又不讲究饮食,调理一阵,就会好的。” “他历来这样,对饮食,不甚讲究。”她似乎只是自言自语。 “今日他特意问到我,生死轮回的事。”戒身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清扬一定能够猜到,皇上的目的。 “不会再有轮回了,这一世尘缘已了,业债已还,情欲了结,不会再有他希望的生生世世了。”幔后传来无限忧伤绝望的话语。 戒身的心一紧,怅然道:“师妹,你真的四大皆空了么?” “那还能如何呢?!”她沉静的回答传来,无奈而忧伤。 戒身脸上的肌肉一抽,半晌无言,而后默然道:“也好,也好,一切菩萨所修无量难行苦行,入红尘,出红尘,皆由爱恨,有谁知,生死两苦——”   第九十二章 平地惊雷圣旨昭沉 早课刚刚结束,戒身没有心思吃早饭,一个人在禅房打坐。 他回想起昨夜与清扬的对话,心里泛起无边的苦涩和酸楚。这不是他想要给清扬的生活,也不应该是清扬与生俱来就注定要过的生活。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甘心被命运掌控的人,师父强加给清扬的命运,他根本就不认同。谁也看不到他那张僵硬的黑脸后面的柔情,从他在风中为她取名的那一刻开始,她的生命就已经与他密不可分。他象父亲那样爱着她,教育她,呵护她,从心眼里疼她,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付出一切,只要,她能幸福,而且,不是他所认为的那种幸福,而是她自己想要的那种幸福。 可是,当他听见她说“不会再有轮回了,这一世尘缘已了,业债已还,情欲了结,不会再有他希望的生生世世了”,那一刻,她的忧伤和绝望,令他心痛得无以复加。当年,他亲手雕刻的那串佛珠,那样令人玩味的一句“不离不弃”,是他对她的所有祝福,他从来,都不希望,她做一个师父所想要的没有感情的圣女,他只希望,她能拥有一份不同于常人的感情,拥有一个爱她如佛经故事里十世相随的情郎。可是,最后她爱上的,爱上她的,怎么就是皇帝呢?皇帝又怎么能给她这样一份至真至纯的爱情呢?!他不喜欢这个刚愎自用的皇帝,可是,偏偏这个令他憎恶的皇帝,却是她的挚爱。 所以,尽管不情愿,他还是,宁愿委屈自己,想要成全她。 戒身长叹一口气,陷入深深的苦恼当中。 他对皇帝的了解,不够多也不够深入。他对皇帝的恨意,全然也是来源于清扬。如果皇帝不曾杖责戒嗔,逼迫清扬,如果皇帝不曾力排众议,处死清扬,如果皇帝不曾对德高望重的师父的葬礼不屑一顾,他不会恨得这样咬牙切齿。可是,他很明白,天下,没有不是的君王。他更清楚,他是皇家寺院归真寺的住持,他必须无条件地忠于这个皇帝,这是身份的要求,也是师父的一贯教导。 然而,一次入宫讲经,他的心里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这个皇帝,并非他所想的一无是处。放下成见,他不得不承认,师父空灵当日对皇帝的评价所言非虚“孺子可教也”。至少那天他见到的这个皇帝,是气宇不凡的,威严而且谦逊,好学而且睿智,勤政而且节俭。 还是那句话,清扬之所以爱他,总是有原因的。 清扬对他的爱,正是最让戒身忧心忡忡的。爱谁不好啊,为什么她爱上的,一定要是皇上呢?皇上对她再深情,也不可能专情啊,三宫六院,上千粉黛,这条路,清扬注定,会走得很艰辛。这不是戒身的初衷,不是他所希望的清扬该过的生活。 可是,他不希望,并不代表事情就不朝这方面发展,一想到这里,戒身的心里,就沉甸甸的。 他冒死救下了清扬的命,却阻挡不了清扬心死。清扬的爱情,曾经因为害怕给她带来灾祸而被他几次三番地劝阻,如今,他只能,把它当成一剂良药,用来医治清扬的心死。 “不会再有轮回了,这一世尘缘已了,业债已还,情欲了结,不会再有他希望的生生世世了。”戒身喃喃地念叨着,难道,真的一切都归于零了吗?连爱情,都无法唤回清扬了吗?  “方丈,宫里来人了,您快去接旨吧。”一弟子匆匆来报。 哦,戒身缓缓起身,不急不忙地出了禅房,不就是划拨国库银两给自己修寺吗,他想到了这个事由,却没想到圣旨到得这样快。 到了大殿操场,公公还未宣旨,就先笑嘻嘻地开了口:“大师,这可真的是件值得归真寺庆贺的事情啊。” 戒身淡淡一笑,不置可否,跪下。 公公深吸一口气,展开圣旨,大声念到:“归真寺住持戒身接旨: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后宫清妃温良贤淑,受奸人所害,被朕误会,蒙怨而死,今谋逆一事真相大白,虽沉怨得雪,然佳人天逝,朕深感心痛,甚是后悔,着归真寺供奉牌位,日夜颂经超度。” 戒身听罢,脑袋里嗡地一响,一下子还转不过弯来。不是拨款,竟是给清扬平反?! 昨日在宫里,皇上说要在归真寺另辟小阁,立清妃牌位,让众僧日夜颂经,他还以清扬是罪妃加以阻拦,皇上,当时似乎也就息了心思。谁知短短一夜的功夫,在这一大清早,他就迎来了这样的一道圣旨。 皇上是如此急迫,戒身却甚感悲凉,现今才来平反,早干什么去了呵?清妃再温良贤淑,可惜也是“逝去”了的。 他磕头谢恩,领了旨,依旧心事重重地一路无言,进了禅房。 正如师父空灵方丈当日对他的评论,戒身一生,优点是心思缜密,缺点却也如是,就是想得太多,不过是换了一种说法而已。开始他只是担心风声走漏,害了清扬的性命,所以对皇上一切言行都草木皆兵,只在暗暗中猜测揣摩,如今看来,风声并未走漏,皇上也并不是如他猜想的那样已经知道了什么而故意试探,不过是巧合而已。这个心是放下了,可是,新的担心又来了。 那就是,这道圣旨,他到底要不要告诉清扬? 清扬已经决定了要放弃这段感情,这道圣旨,决意是会皱吹一池春水的,如果这能让清扬看到希望,那等待着她的,除了绝望,还是绝望啊—— 皇帝身边美女如云,又如何回报清扬一心守望的爱情?由美好开始的,不一定都会有圆满的结局啊,若干年后,繁华逝去,还有什么比无望的爱情更令人绝望的呢—— 再者,皇帝可以怀念她,可以追忆她,却不一定,会因她的“重生”而赦免归真寺的欺君之罪啊。因为,这个皇帝,疑心重,报复心狠,独占欲强,纵使他为重新得回爱人而欣喜,却会为了昔日欺骗而动辄大怒。 戒身太了解皇上的作风了,毕竟他曾经可以那样固执而绝情地处死清扬! 清扬,归真寺,戒身只能从中选择其一,选择成全清扬,则归真寺难保万全,选择归真寺,则清扬永远,都只能寂寞孤苦地活着。 手心手背都是肉,戒身陷入两难境地。 他不能剥夺清扬的希望,哪怕这希望也只是有可能让清扬幸福,这是亲情;他也不能因一己之私毁掉归真寺,哪怕是冒一次险,这是责任。 他在禅房里默然而坐,不觉,一上午过去,定了定神,出了门来,进了膳食处,问:“送往后山的午饭准备好了么?” 弟子回答:“正准备动身去送。” 他摆摆手,示意弟子停步,自己拎了挂篮,就上了后山。  戒身进了茅屋,白幔后,很是安静。 “清扬,该吃饭了。”戒身放下挂篮,坐下。 “我还不饿,等会吧。”幔后传来轻语:“师兄这两天来得勤了,我知道你挂心我,但不要叫别人起疑心才是,尤其是皇家祭祀的时节,更要小心。” 戒身点点头:“恩。” 接着,好一阵静默。 “师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想跟我说?”幔后是清扬的声音。 哦,戒身欲言又止,心里还在左右为难,便搪塞了一句:“也没什么大事。” 白幔轻轻一撩,清扬走了出来,看着师兄,淡淡一笑,师兄心里一定有事,而且能让师兄如此费思量的,一定还是件天大的事。 她在师兄旁边坐定,等着戒身开口,戒身却只顾颦着眉,一声不吭。 “师兄不打算告诉我么?”清扬低声道:“或许我可以为师兄分担忧愁呢。” 戒身一听,仿佛被触动了,抬眼望清扬一眼,心想,是啊,我要是说了出来,也许只能增加她忧愁,以清扬的性格,断不会置归真寺于危险境地的,可是相爱的人明明有重新相聚的希望,却偏偏要亲手掐灭这希望,这难道称不上残忍吗? 既然不说出圣旨的事清扬会坚持这样的生活,说出了圣旨的事清扬也会选择这样的生活,那又何必多此一举,非要说出来让她更加遗憾呢?! 想到这里,戒身定了定神,暗暗拿定了主意,当即说道:“天气渐渐暖和了,我想来问问,今夏你还想要添置些什么,好早做安排。” 清扬静静地别过头去,小声说:“东西都齐全,一个人,凡事从简,确实也没什么需要,多谢师兄了。”唉,夏天还早呢,师兄你这个托词,未免也太过于勉强了吧,寺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你怕我担心,所以要瞒着我。既然你不肯说,我又怎好强问呢,希望,这件事情不会又是因为了我的缘故。唉,让多灾多难的归真寺从此太平吧,我给寺里增加的麻烦已经太多了。 “我不久坐了,饭菜都凉了,吃吧。”戒身将挂篮推过来,准备起身走了。 清扬疾声叫道:“师兄留步。” 戒身停住脚步,缓缓回过身来。 “师兄你真的,没有什么事情要跟我说么?”清扬问。 戒身探手入袈裟,用力地捏了捏袖笼里的圣旨,决然地摇摇头。 “那,”清扬站了起来,走近:“我有一件事,要跟师兄说。” 戒身点点头。 “皇家祭祀后,请师兄为我剃度。”清扬说:“请师兄准予我离开归真寺,去投靠四师兄或者五师兄。” 剃度!戒身一震,心里涌起异样的心痛。 清扬,已经决意要舍弃一切,抛却万丈红尘了。 “你,真的没有任何牵挂了吗?”戒身幽声问道。 “既然使命已经完成,清扬,也该功成身退了。”她淡然道。 戒身惨然一笑,使命?那是师父灌输给她的思想,难道真是她与生俱来的宿命吗?“不,”他怅然道:“你不应该被别人左右自己的生活。”他想说,师父已经走了,没有人还会提醒你身负使命,你也应该忘记一切,重新开始。可是,这些话,他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因为,此时的清扬,除了长伴青灯古佛,那里还有什么可以重新开始的生活?! “是啊,”清扬附和道:“应该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平静的生活。”话语中,神色尽量平和,却难掩那一丝凄凉。 “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戒身断然道。 “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清扬倔然回答:“师兄不是我,又怎会知道我想过怎样的生活?” “你是怕我难过罢,”戒身动容地说:“是师兄没用,师兄做不到……” “不要再说了,”清扬抬起手来,冲戒身摆摆。 “归真寺天子脚下,你怕师兄保护不了你么?四师兄和五师兄,虽然都在外地寺院做住持,但你就相信,他们一定能保你周全?”戒身谓然长叹:“清扬啊,清扬,师兄太了解你了,你既然不肯留下,怕连累归真寺,又岂肯连累四师兄和五师兄,你不过是,想找一借口,离开归真寺后,悄然隐没。你太小看师兄了,怎会不知你心中所想?” “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清扬落泪了:“我不能再连累归真寺。” “那你要去哪里?可有比归真寺更好的地方?!”戒身激动起来。 “求你了,师兄。”清扬企求。 戒身决然道:“出寺的事休得再提,我是决计不会答应的。” 清扬默默地低下头去,轻声道:“那,等你忙完了,皇家祭祀后就为我剃度,总是可以的?” 戒身哽住,一言不发。说实话,他心里,是极不愿意的。他仍然希望,能把清扬象女儿那样地嫁出去,毕竟,她还这样年轻。 “我已经,选好日子了。”清扬说着,将一张信笺递过来,上面写着一个日子。 他没有接信笺,随口应付她:“再说吧。” 她听出了他话里的敷衍,坚持着:“今天,你一定要给我答复。” 戒身不言语,抽身想走,却被清扬一把拉住:“师兄这是答应了?” 戒身见避不了了,只好回答:“时机未到,以后再说。” “什么时候才是时机到了?”清扬逼问。 “至少不是现在。”戒身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着急要走。 清扬却不依,索性拦在他身前,追问:“为什么呢?” “因为……”戒身一时语塞,不由得,又伸手在袈裟里捏了捏圣旨,我要不要拿出来给她?犹豫再三,还是觉得要好好再想想,这里清扬催,于是,急中生智道:“等你完全忘记他了再说罢。” 清扬愣了愣,黯然松开拉着戒身袈裟的手,一时无言,索然地站在那里,有些惆怅落寞。 完全忘记他—— 我可以做到么? 把那样刻骨铭心的一段情爱当作行云流水般地忘记?就让一切的一切象清风过后无影无痕?无论怎样深沉的感情都轻轻地一带而过? 我能够忘记他么? 从指尖末端,到心脏,都开始发凉,她感到,身躯,逐渐变得僵硬,一寸一寸,无可逃避地陷入冰冻。 戒身眼见,清扬的眼里,渐渐蒙上一层雾气,须臾之间,便凝聚成了泪,大颗大颗地顺着脸颊,淌下来。戒身没有办法再看下去,急急地别过头去。 就在这一瞬间,他做出了决定,深吸一口气,从袖中拿出圣旨,递过去:“今天一大早,送来的……” 她的心,猛一抽搐。圣旨?!一道什么样的圣旨?对归真寺,到底是福还是祸?! 踌躇良久,才缓缓地接了,展开—— 这是圣旨,带着他的气息,她的眼光,认真地浏览过每一个字,再一次忆起那遥远的时光,他的容颜。她的脸上,浅浅地浮起一丝笑意,为她平反的诏书,按理,应该将谋逆的真相公诸于世,但皇帝,显然做了精心的考虑,只说“被朕误会”,再没有涉及其他任何一个人。既然先前有圣旨大赦天下,造反之罪既往不咎,皇帝这样做,将清扬的蒙冤之责揽在自己身上,倒是再合适不过了。也许人们会为此议论纷纷,但,终不会再掀起轩然大波。她也终于,可以放心了,不管文举是怎么想的,文浩夫妇是无忧了。 她缓缓地合上圣旨,递还给戒身,什么也没有说。  “我即刻进宫,将实情禀告皇上,”戒身说:“宫里的生活也许不会是尽善尽美的,总好过让你做一辈子活死人。”他在心里说,清扬,我只想要你幸福,其余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不!”她急切地阻止:“归真寺难逃欺君之罪,我不能那样自私。” “不会的,”戒身故做轻松地说:“你看,圣旨虽然为你平了反,却并没有拿人替你顶罪,可见,皇上已经不是当日那个刚愎自用的皇上了,对归真寺,应该不会降罪的。” “不。”清扬已经是愁眉深锁,她深知,文举的多疑。处置叛臣他有楚王绝缨的雅量,或许,这只是他为了维护皇权权衡再三的举措,只能代表他在走向成熟,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可以允许有人公然地欺诈于他,将皇命当成儿戏,将他戏弄于股掌,这样的挑衅常人尚且恼火不已,又岂能被他容忍?!堂堂一个皇帝的权威,被这样轻易地玩弄,对他来说,意味着的,不仅仅是蔑视和挑战。 她担心地看了师兄一眼,师兄的心思,她不难猜到,可是以她对文举的了解,事情绝不会这样简单,早在从前,她就能感觉得到,文举对师兄有着明显的戒备。这一次,师兄如此胆大妄为,文举又怎会,不借此机会好好地惩治于他?! “我们都知道,事情是不会这么简单的。”清扬说:“更何况,我不想再回皇宫了。” 戒身默然道:“你骗得了我,骗不了自己。” “师兄的好意我心领了,请不要逼我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清扬斩钉截铁地说。 她不愿意跟他重聚?笑话!不过是怕牵连归真寺和自己罢了。戒身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走,他决定了的事情,是不会随便更改的。 清扬的声音从后面追过来:“如果师兄一定不肯听我的话,那我只有自行了断了,请师兄将我真正的骨灰葬入佛塔吧。” 戒身猛地止步,回头看清扬一眼,无奈低下了头。 清扬是做得出的,纵然他把清扬看得重于归真寺和自己的生命,但在清扬心里,归真寺和他,都重于她自己。  “方丈!方丈!” 戒身黑着一张脸,有些焦躁地回到禅房,还未坐定,就有弟子来报:“有贵客到。” “什么贵客?”他瓮声瓮气地问,心里嘀咕一句,来了就来了呗,归真寺里哪天来的不是贵客?不紧不慢地掸掸袈裟上的灰尘,还是坐了下来,喝了口茶。 “贵客不让说,”弟子说:“只请方丈到大殿去。” 什么样的贵客,竟敢调摆堂堂归真寺的住持?故弄玄虚。戒身不以为然地想着,便起了身,去到大殿。  大殿里,除了满堂的菩萨,空寂无声,一个魁梧的背影,着一身暗红的长袍,面向佛祖而立。 戒身迈进大殿,沉声道:“敢问是何方贵客大驾光临?” 背影徐徐地转过来,剑眉英挺,虎眼威严—— “皇上!”戒身脱口而出,急忙拜下。 “大师请起。”皇上迎上前来:“今日在宫中心情烦闷,一时兴起,就来叨扰了,因为不想兴师动众,所以便装出行,既然不是正式拜会,大师也就不必拘礼了。” 戒身点点头,问道:“皇上有什么安排?小僧谨遵圣命。” “圣旨收到了么?”皇上轻声问。 戒身躬身道:“小僧替师妹叩谢皇上隆恩。” “这是应该的,”皇上叹道:“可惜迟了些。” “请皇上去禅房休息。”戒身岔开话题。 皇上没有动,环顾四周,轻声道:“大殿是寺中供奉菩萨最为集中的地方吧?方才朕在大殿站了许久,有些感悟。”看戒身一眼,又说:“人在殿中,是如此微渺,对于佛祖佛界,油然而生敬畏。” 戒身接口说:“皇上要是对佛经有兴趣,小僧到藏经阁给您拿几本经书。” 藏经阁,皇上眼前一亮,忽然忆起—— 他和清扬在藏经阁里斗拳,他扯破了她的襟裙,拥她入怀…… 熟悉的景象重又回来,依旧令他颤栗,不能自已—— 他恍惚中,又伸出手去拉她,嘶哑着喉咙请求她:“你不要走,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你说过的,你不会离开我,你会永远陪着我。” 戒身眼见皇上失了神,一时错愕。  第九十三章 有意成 皇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自嘲道:“让大师见笑了。” 戒身叹道:“情不自禁,人之常情。” “难得大师能够理解,”皇上感叹:“不知大师可曾有过情不自禁的时候?”话一出口,马上纠正:“哦,错了,错了,大师是高僧,应该是定力过人才是。” “皇上此言差矣,”戒身悠然开口:“佛祖尚有常人的喜好,我又为何不可有常人的感情?” 皇上听了,偏头想想,忽然嘻嘻一笑:“是了。”回眼再去看戒身,煞是疑惑,于是抬抬手,指指手上的佛珠:“这是出自大师之手吧?” 戒身点点头:“是小僧为师妹做的。” “这是清扬心爱之物。”皇上的语调,低了下来:“陪伴我已经十多年了,这每一颗珠子,我都摩挲过千万遍了。”他的食指从一颗颗的佛珠上滑过,一字一顿地念:“亦严亦慈,不离不弃,”然后说:“大师您大概是希望,她能得到一段坚贞十世的爱情罢,可惜,我虽有心,却自毁誓言。而今,我所能得到的,也只有空自惘然了。” 他忧伤地说:“佛祖能被十世相守而感动,而我却连一世都守不住,在这大殿之上,还有何颜面乞求佛祖格外施恩呢?” 戒身一愣,皇上,今日是来求续前缘的—— “金诚所至,金石为开,”戒身一语双关地说:“我佛慈悲,你没看见,长幡之上,还写着有求必应么?” 明知是在宽慰自己,皇上还是有些感动了:“大家都说大师是黑脸冷僧,其实不然啊,我早就知道,”他轻轻一笑:“大师如果不是佛门中人,肯定会有一番大作为的。” 戒身一惊,皇上,怎么会这样认为,他连忙,把话题扯开:“不只还有何事小僧可以为皇上效劳?” “是有一件事,朕想同你商量。”皇上踌躇了一下。 “皇上客气了,小僧担当不起。”戒身奇怪了,皇上今日,是少有的谦和啊。 皇上低头想了想,忽然开口说道:“朕想将清扬的骨灰迎回皇陵,重新安葬。” 一时间,戒身心里,就象打翻了调味坛子,什么滋味都有,一股脑涌了上来。皇上真是心急,早上才给清扬平反,中午就想要迎回她的骨灰,一开口,就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也许,也许,清扬和皇上这一对有情人,还是应该要重聚的。他本想,借着皇上给清扬平反了的机会好好盘算一下,一点一点地把清扬还在世的消息透露给皇上,等皇上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再一举捅破窗户纸,那样,一切水到渠成,或许可以把归真寺的欺君之罪降到最低。 他暗忖,清扬的“骨灰”一旦被大张旗鼓地葬入皇陵,今后就再不能“死而复生”了。戒身虽有天大的胆子敢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耍诈,却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到时候,就算皇帝不追究,天下人的口舌也可以让归真寺威望扫地。因此,绝不能让皇帝把清妃移葬皇陵。 皇上见戒身许久不言语,猜想他可能是不愿意,或者说是舍不得清扬,于是安慰道:“大师不要难过,清扬生前,朕让她受了委屈,葬入皇陵,是绝对荣光的。” 戒身一听,更加着急,早先清妃被处死,是忌讳莫深的事,今日平反,也是特旨归真寺,众说纷纭的谣传,反正以讹传讹,到时让清扬现身,也不过就是准备一套说词而已,倒是帮了他的忙。如今皇上的意思,荣光大葬?皇上到底想怎样做?要知道,越是荣光就越是会举国尽知,一旦天下人都知道清妃死去的来龙去脉,那到时候他该采取什么样的方式让清扬复活? 真是急煞我也!想到这里,戒身额头,开始渗出汗来,揣想了半天,才在心里谨慎地拟出了一个借口。 皇上见戒身迟迟不开口,便更加明确地说:“朕,准备诏告天下,追封清扬为皇后。” 戒身大吃一惊,知道不能再保持沉默,于是,小心地开口道:“小僧认为不妥。”此言一出,又知道自己失了言。扫皇上的兴,岂能在这个时候?!眼前仿佛,又见皇上狂怒的样子。 正等着皇上劈头盖脸地暴怒苛责,却听见周遭静悄悄的,过了一会,传来皇上征询的声音:“此话怎讲?” 戒身诧异地抬起头来,只见皇上一脸平静的疑惑,并没有半点生气的模样。 “所谓入土为安,小僧认为,清扬已经葬入佛塔,就不要再移动了,”戒身小心翼翼地说:“惊扰了亡灵,总是不好的。” 皇上长叹一声:“大师言之有理,朕也这么想过。” “那,是不是就算了?”戒身进一步探询。 “朕一直都希望,清扬,能做朕的皇后。”皇上沉吟道:“身后追封,风光大葬,也是现在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了。”言语之中,很是伤感。 戒身低声道:“清扬在天有灵,会明白皇上的心意的。” “倘若她真的有灵,也会愿意做我的皇后的,”皇上望向戒身:“大师,你说呢?” 看来,皇上还是没有被说服,戒身索性甩开了胆子:“小僧倒是认为,不一定。” 皇上的眼睛,直直地停留在戒身身上,面容严肃,但并没有因为戒身的顶撞而生气。 戒身润了润喉咙,说:“清扬在不在乎虚名,皇上是知道的,更何况是身后虚名?” 皇上点点头。 戒身又说:“请皇上恕小僧直言,宫中的生活,清扬何曾快乐过?既然她最后选择了回寺,事过境迁之后,皇上何必又来勉强她呢?” 皇上默然合上眼,神色凄然。 “小僧说句不该说的话,追封皇后,不是清扬的所想,其实也不过,是皇上对自己的安慰罢了。”戒身的语气,犀利起来。 皇上猛然睁开眼,旋即目光暗淡下去:“我知道,做了就是做了,错了就错了,是永远也改变不了,弥补不了的了。” 没有来由的,戒身忽然觉得,此刻的皇帝,看上去竟是那么的可怜。 “不如,让清扬自己来选择吧。”戒身提议。 哦,皇上的眼睛发亮:“怎么做?” “请大殿佛祖做个见证,”戒身掏出一枚铜板,往四周望一眼,说道:“清扬,你有灵,愿意留在寺中请字面朝上,愿意随皇上去请花面朝上。” 一伸手,将铜板递过去:“皇上,您来吧。” 皇上将铜板紧紧地攥在手心里,闭上眼,念念有词,然后轻轻往上一抛—— 戒身紧盯着铜板,在心里默念一句:啊弥陀佛,菩萨保佑……  铜板“噌”的一声落地。 皇上和戒身齐齐探头去看—— 字面朝上。 戒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皇上有些不愿相信,蹲下去,痴痴地望着,连连摇头。 “皇上,皇上……”戒身轻碰皇上,试图让他起身。 皇上愣愣地抬起头来,戒身分明看见,皇上红了眼圈,他哑着声音问:“这真是清扬的选择么?”紧接着,绝望地说:“我知道,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不会原谅我了,她永远都不会原谅我了——” 戒身愕然,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 “皇上,看开些,凡事循环往复,或许是不到绝处不逢生啊。”戒身不好讲穿,也只能话说一半,点到为止。 皇上却以为,戒身只是在安慰自己,此时此刻,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 戒身只好,静静地退去了。  文举,一个人蹲在大殿里,面朝佛祖,眼盯铜板。 他真的接受不了,清扬生前,不愿做他的皇后,死后,还是不愿意跟他走。虽然他辜负了她,却还抱有希望,希望她能原谅他。铜板落下的一瞬,印证了他早有的预感。 她不会原谅他了,不会回来了,不会再来陪他了。 因为,他对她的伤害,太深,太直接,太彻底,没有一丝可以回头的余地。 地上的铜板,在他的眼里,渐渐放大,渐渐模糊,幻化成她的脸—— 黑发如漆,粉白的皮肤,幽深的眼,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微微上翘的嘴角,轻启欲开言,妙曼身姿,一身雪白的襟衣,轻扬在风中,婀娜灵动。 她说,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那是清扬啊,他的清扬——  戒身回到禅房,思索片刻,写下一张便条,唤来弟子:“速速送往后山。” 然后吩咐道:“等皇上出了大殿,就请到禅房来,切记,要等他自己出来,一切人等都不可去打扰他。” 就让这个年轻的皇帝,自己静一静吧。 问世间情为何物,戒身也忍不住大发感慨,如果他不是皇帝,该有多好啊。  后山,清扬展开信笺,师兄的笔迹两行字“圣驾微服,塔林相见?” 她缓缓地合上信笺,默然无语。 师兄为什么要通知她,信末虽然是一个问号,看似决定权在她的手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是要她去塔林,偷偷地会一会微服私访的皇帝。 师兄,始终都不希望她出家。 清扬幽幽地叹了口气,又展开手中的信笺,沉吟许久,再合上,复又展开,如此反反复复几次,还是合上信笺,放在了桌上。 我去么? 她犹豫不定。  皇上进了禅房,戒身双手奉上香茶。 皇上专心致志地喝着茶,直到一杯见底,也没等到戒身开言。 “大师没有什么话想说,或是,没有什么话想问么?”皇上饶有兴趣地问。 戒身悠然道:“皇上要是想告诉小僧的话,自然不需要小僧问起。” 皇上闻言,心领神会,朗声说:“这一点,清扬是得你真传了。” “小僧斗胆,想问一问,皇上是否决定了,清扬还是可以留在寺中?”戒身察言观色,见皇帝神色平和,大胆提问。 皇上面容严肃起来,沉声道:“既然清扬自己做了选择,要留在寺中,那我就尊重她的决定,我发过誓,不再勉强清扬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戒身点点头,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皇上站起来,说:“时候也不早了,朕也该回宫了,虽然不能接清扬回皇陵,但能跟大师达成一致,朕还是很高兴,不虚此行。” 戒身颔首道:“皇上请留步。” “还有事么?”皇上关切地问。 戒身向前一步:“既然来了,何不去塔林会她一会?”他料定,皇上,会去的,可是,清扬,会去么?她会因为看到皇上的情不自禁而情不自禁地现身么?他多么希望,皇上在塔林看到的,不是代表着她的那一尊白塔,而是真真正正、真真实实的她! 果然,皇上犹豫了一会,答道:“大师,请带路。”  一路走着,一路无言。 “大师,”皇上忽然问:“你知道这些年来,朕为什么每次到归真寺都是紧赶来,慢赶走,从不曾多做停留?” 戒身摇头:“小僧不敢妄揣圣意。” “不怕大师见笑,实在是因为,我害怕。”皇上颤声说道:“我害怕想起清扬,想起自己的错误。” “那你如愿了吗?”戒身幽声问。 “没有,”皇上惆怅满怀:“我阻止不了自己的思维。” “有些事情,越是想忘记,越是难忘记。”戒身说:“顺其自然好了。” “唉,最好就是不要让自己闲下来。”皇上停住脚步,放眼望去:“这就是塔林了?” 戒身点点头,趋步向前,却见皇上没有动。 “皇上?” 皇上徘徊几步,仿佛“近乡情更怯”,忽然说:“算了,还是不去了。” 戒身一听,那怎么行?说不定清扬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我好说歹说,怎么着也要把皇上给带过去。于是劝道:“既然来了,何不进去会她一会?就当是了了她的心愿罢。” 皇上迟疑片刻,还是迈开了步子。 戒身一双眼,左瞅瞅,右望望,直看得两眼发酸,都没有见到清扬的身影。他的心,往下一沉。 清扬,没有来。 她,还是选择了放弃。 戒身的心里,难过起来,难道清扬,真的要寂寞芳颜,孤苦一生?  皇上默立良久,缓步向前,手抚佛塔,潸然泪下。 他悲恸地念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一首东坡的《江城子》,道尽了他满腹的心酸与凄凉。就连历来悲喜不形于色的戒身,都忍不住唏嘘起来。 文举此刻,尽是伤心容颜。手抚冰冷的佛塔,再也没有当日清扬身上甜润的温度。生命的玩笑太沉重,他已不能承担。此时纵有千般悔恨,万般心碎,也只能无奈地接受现实。他坐拥天下,却无力回天。不论你贫穷还是富贵,命运,都只会给你一次机会,错过了,便永远也无法再回头。 他在心里呐喊,清扬,我来看你了—— 你躺在冰冷的佛塔里,独留我活在这世上,没日没夜地忏悔。一念之差,便是阴阳永隔,今时今日,我才有勇气站在你面前,你怪我,你恨我,你不肯原谅我,我都可以接受,但你不要不理我! “你为什么还是不理我?”文举抱住佛塔,动情地说:“你甚至,都不肯在梦里与我相见,你忘了吗?你说过的,你会永远陪着我——” 他拼尽所有力气,声嘶力竭地呼唤:“清扬——” “你听见我在叫你吗?” “你说过的,你会永远陪着我——” “你忘记了吗——” “清扬——”  戒身静静地站在一旁,红了眼圈,黯然合眼,默念道:啊弥陀佛。 清扬,你为什么,就不肯来见他一面呢? 他其实,也是一个有情人啊—— 有时候,师兄真的希望,你,不要想得太多,不要,想那么多——  文举的喊声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 一个细小的声音却在半山的岩石缝里悄然响起。 清扬,站在半山的岩石后面,透过缝隙俯视着塔林。 “我听见了,”她轻声如耳语:“我没有忘记,从来都没有忘记,我是不会忘记的。” 泪光,在眼里打转,眼泪,渐涌出眼底。 “忘了我吧,”她喃喃地喊道:“文举——”  文举靠在佛塔上放声痛哭,清扬躲在石壁后默然流泪。 你可曾见过这样一种爱情,只能在咫尺间遥望?你可曾见过这样一种相思,只能在无声中断肠?你可曾知道这样一种放弃,只能是化灰的绝望? 此刻的清扬,心乱如麻。她没有勇气再望塔林望一眼,只消一眼,她所有的克制都将前功尽弃;她没有力气抬脚离开,文举的呼唤禁锢了她的脚步。她庆幸,没有去到塔林,不然她控制不了自己;她后悔,不该在半山遥望,好不容易在心里竖立的坚实壁垒已经被击溃。 惶然间,她意识到,就象师兄曾经警告过我的一样,堕入红尘,便是万劫不复。 息心止步吧,凡缘一起,万念随心,一切苦楚,都会接踵而至。 我与皇家的渊源,是天意,是宿命,更是劫数啊——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趁一切都已经结束,息心止步吧。  她以手掩面,转背而行,迎面,风吹来,掀起了她的裙裾。 我该走了,我本就不该来。 文举,原谅我必须违背自己的承诺,因为,我不能那样自私,将疼我的师兄,养育我的归真寺置于危险的境地,我已经失去了戒嗔师兄,失去了师父,我不能再失去戒身师兄和归真寺,所以,我必须舍弃你。 没有了清扬,你还会有后宫众多的佳丽,我想,终有一天,你会将我忘记。 我所有的愿望,就是企求佛祖,让清扬,就如同自己的名字,风过无痕,清冽悠扬。 这样的一生,爱过,付出过,虽然短暂,我已了无遗憾。 她在风中心碎,却含泪在风中微笑。 掏出丝帕,轻拭面庞,泪痕已干,心,也平静了下来。 踏上通往后山的路,即便是通往孤独寂寞,她也认了。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风,也一改柔和,加大了劲,呼呼做响,山上砂石被吹了起来,漫天遍野满是沙尘。清扬连忙扯起丝帕,掩住口鼻。忽然,一不小心,她的丝帕脱手而出,风沙盖眼,几次拢手,都未抓住,就这样被大风卷起,跟砂石一起,呼啸着往山下去了。 她也加快了步子,匆匆往回赶了。  戒身在塔林里,眼看天色变暗,狂风骤起,连忙拖起皇上:“看天色,就要下雨了,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皇上只是不肯,最终还是被戒身有拖又拉地回了禅房,才一进门,豆大的雨点就洒了下来,不一会儿,又是山风呼啸、大雨倾盆。  皇上只是呆坐着,风声、雨声,仿佛都不曾入耳。 戒身默默地将热茶递过去。 皇上忽然,一把抓住戒身的手:“刚才在塔林里,我听见了清扬的声音。” “她说什么了?”戒身淡淡地问,似乎并不相信。 皇上陷入沉思:“她说,‘我听见了,我没有忘记,从来都没有忘记,我是不会忘记的’,”他认真地回忆着:“她还说‘忘了我吧,’她还叫我的名字来着,” “文举——”他用肯定的语气说:“她就是这么叫我的。” “可小僧我,什么也没有听见啊。”戒身宽慰地看了皇上一眼,用眼神对皇上在情动之时出现幻觉表示了理解,因为他确信,清扬并没有去到塔林,皇上,是不可能听到她声音的。 “我绝对没有听错。”皇上言辞凿凿。 “心有所思,便目有所见。皇上这样幻听幻见,是没什么好奇怪的。”戒身开导道。 皇上见他仍是不信,讪讪地闭了嘴,心里仍然不肯罢休。 他坚信, 那是清扬的声音,一定清扬听到了我的呼唤,她的魂魄回来了—— 清扬,回来了——  从归真寺出来,时间尚早,文举并不着急回宫,趁着雨后空气清新,便一路散步下来,他还一心沉浸在对清扬的思念里。放了缰绳,黑马也乐得自在,跟在他身后,边走边吃草。两个近侍远远地跟着,他们知道,此刻,皇上是不希望被打扰的。 不知不觉,又快到山门,道路两旁,密密匝匝的,是已挂初蕾的桃林。 他冲侍卫做了个不要跟进的手势,便一个人进了桃林。 被暴雨洗刷过的桃林,满是水意盎然,时候还没有到,桃花,开得尚且羞怯,雨后的桃林,遍布水气。枝头有淡淡的新绿,更有浅浅绽放的初蕾,都挂着水滴,他从树下走过,撩动了树枝,雨滴纷纷洒落,沾湿了他的衣襟。 他踏着软软的土,就到了弯挂桃树下。 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还是这个位置,树,还是这棵树,只是四周静悄悄的,少了他和清扬童年的嬉戏。 他抬头,雨后的桃枝上,挂着一个白色的物件,吸引了他的目光。 缓缓地抬手,取下来,细看—— 雪白的丝帕,边角一枝粉红的桃花,淡雅清新。 他的脑袋“嗡”地一响,这是清扬的东西!  连忙四下里寻找—— 哪里有清扬的身影? 丝帕浸透了雨滴,清扬,是你,在下雨之前来过,将丝帕挂在了你我盟约的桃树下? 四周没有其他的脚印,清扬,真的是你的魂魄来过么? 谁人还有你的丝帕? 如果不是你,谁会知道这棵桃树? 世上不会有这么凑巧的事! 这么说,我在佛塔前的呼唤你听见了是吗?我听见的,也确实是你的回答,是么?是你在冥冥之中,借菩萨的力量,将丝帕传送给我的,是不是? 你心里是有我的,你还爱着我的,是不是?  “清扬,你在么?回答我!”他大声地唤道:“清扬——” “清扬——” 声音在桃林里回荡,飘出去很远。  “清扬——” 文举的声音传来。 她正在观音座前扳着佛珠念经,听见他的呼唤,猛地一震,串绳竟然断了,佛珠“答、答”地滚落了一地,她睁开眼,抬头望菩萨一眼,登时脸色煞白。 啊弥陀佛……  九十四 戒身一脚踏进茅屋,就看见洒了一地的佛珠,清扬,跪在幔后敲木鱼。 他摇摇头,弯腰下来,一颗一颗地捡佛珠,直到佛珠全部拾起,清扬,都没有回头。 “不要敲了,”戒身漠然道:“心不诚,菩萨会生气的。” 听了这话,闭着双眼的清扬,眉头锁得更深,手腕,也加快了频率。 “你为什么不去?”他语气凛冽。 “我要剃度。”她答所非问。 “佛珠总不会无缘无故断落。”他说。 “你若不肯我可自行绞发。”她决然道。 “你这样着急斩断退路,不是因为心意已决,而是因为难以抉择,害怕自己动摇。你想息心止步,但也知道,你根本做不到。”戒身犀利一语,扎扎实实地刺中了她的心事。 她咬牙切齿道:“你说得对,所以我必须当机立断。” 戒身一愣,知道清扬倔脾气上来了,此时万万不可硬碰硬,只会适得其反,低头思索片刻,轻声道:“不是师兄不肯顺应你的意愿,你看,佛珠都会断落,实在是因为菩萨不肯受你啊。” 清扬终于睁开眼睛,静静地抬头,望了菩萨一眼,低头,长叹一口气。 观音菩萨,我到底该怎样做呢?  “人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随心所欲、不逾矩。师兄,已经是耳顺之年,自认活不到师父那样的高寿,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在圆寂之前,能把你妥善地安置好。”戒身动情地说。 “清扬惭愧,让师兄这么大的年纪,还为我操心。”清扬哽咽。 “你既然知道,就应该为自己打算好,不要再让师兄操心。”戒身柔声道:“年华易逝,好好地多为自己想想吧。” 她静静地别过头来,望着师兄的背影,渐行渐远。  金陵王京城府第。 文浩正在书房里作画,幽静端了颜料托盘,看得认真,下人来报:“王爷,有客到。” “什么人啊?”幽静问。 “说是亲戚。”下人回答。 幽静一愣,忽而欢喜:“是不是我娘和侯爷回来了?” 文浩说:“快快有请,请到书房来。”冲妻子一笑:“我说不是你娘和侯爷,信不信由你。” “不是说是亲戚么?”幽静不服气。 “亲戚?除了你娘和侯爷,可以称之为亲戚的人多了,”文浩笑道:“比如说……”卖个关子,故意不再往下说。 “谁呀?比如说谁呀?”幽静有些着急起来:“说嘛——” “我呀——”书房门口,响起一个浑厚的男声,应声而入的,正是刚从归真寺回来,路过王府的皇上。 文浩迎上前去,亲热地叫道:“皇兄。” 幽静嗔怪道:“原来你早就猜到了是皇上。” 文浩嘻嘻一笑,不置可否。 “大白天的,小俩口躲在书房里干什么呢?”文举笑问。 “闲来无事,画着好玩。”文浩搔搔脑袋。 听说弟弟在作画,文举饶有兴趣地走近桌边,探头一看,脸色不觉微微一变。 桌上的丹青,赫然是一幅桃花! 弟弟画的,竟然是一幅桃花! 文浩一惊,猛然意识到,在哥哥面前,又大意犯了忌讳,这个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幽静连忙上前,想拢起宣纸,皇上抬手拦住,制止道:“墨迹未干,还是摊放着好啊。”看幽静一眼,轻声说:“你先下去吧。” 文浩悻悻地解释:“我只是随手画画的……” “傻瓜,我又没有怪你,”文举摆摆手:“你画你的,不用顾虑太多。” 文浩这才松了口气,说:“那就提个字吧,皇兄。” 文举摇摇头,黯然道:“桃花一去,万花失色。” 当下,俩人都明白所指,半晌无言。 文浩觉出气氛的沉重,灵机一动,故做轻松地说:“春去春又回,桃花依旧开,皇兄不必愁肠百结。”他其实想说,皇兄,清扬并没有死啊,但是,他仍有太多的顾虑,不敢道出实情。 “桃花再开,也不可能是当年的那枝了。”文举忧伤地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从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咳,”文浩意味深长地说:“那就再渡沧海,再登巫山好了。” 文举苦笑:“谈何容易?” “山重水覆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文浩开导他。 “那不过是文人墨客玩的文字游戏罢了。”文举悻悻然地说,闷闷不乐地往椅子上一坐。 “皇兄。”文浩叫道,欲言又止。 文举回过神来:“怎么了?” 文浩凑近前:“该是我问你才是,你这是怎么了?” 文举叹道:“我刚从归真寺回来,”他说:“我去过塔林了。” 哦,文浩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暗想,皇兄怎么忽然跑到归真寺去了,难道,他发觉了什么?可是看他这副模样,又分明是还不知道清扬尚在人世。我要不要告诉皇兄?看他这样痛苦,我真的于心不忍啊,如果说了,会怎么样?清扬会不会有危险?归真寺会不会受牵连?如果不说,以后要是皇兄知道了,会不会怪我?我到底该怎么办才好?他性格里的优柔寡断一下子都显露了出来,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一忽而点头,一忽而摇头,一下子嘴里念念有词,一下子又握拳锤手。 文举见文浩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颇有些不高兴,弟弟这是怎么了,他应该知道,我想说的是清扬啊,“你怎么没有一点反应?”他的话里,隐含了些责怪的意味。 文浩一抬头,正好碰上文举的目光,他莫名其妙,支吾道:“什么反应?!” “你不会这么快就把她忘了吧,”文举不悦道:“她可是为了你,才……” 文浩这才醒悟过来,不自然地咳嗽一声,耷拉着脑袋说:“你不是不希望我想着她嘛。” 文举一时噎住,脸都涨红了。文浩方才意识到自己失言,马上结结巴巴地补充道:“我应该难过才是,难过。”话是这么说,脸上,却看不出半点难过的神情。 弟弟说话怎么前言不搭后语的,文举凝神一看,文浩的眼神,早就不知飘到哪里去了。他缓缓地问:“你,在想什么呢——” 文浩的头脑里,此刻正为说和不说乱成一锅粥,根本没有听见文举的问话。 “文浩——”文举叫一声,弟弟仿佛没有听见。 他加重了语气叫道:“文浩!” “啊!”文浩惊醒过来,眨眨眼,望过来。 “算了,我还是回宫吧。”文举也颇感无味,弟弟现在,已经是和美甜蜜,不会知道他内心的苦楚。 “等等……”文浩又过来拉文举,待他站定,却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咳——”文举轻轻地拍拍弟弟的肩头,他以为,弟弟不过,是想要安慰他,可是,有谁知道,此刻他真正需要的,并不是安慰。 文浩踌躇半天,还是不敢吐露实情,眼睁睁地看着哥哥形单影只地走了,他又开始后悔,嘟嘟嚷嚷道:“其实我还是应该要告诉他的……” “说什么呢?”幽静推推他。 文浩瘪瘪嘴,沮丧地说:“我觉得挺对不起皇兄的,唉——”  正阳殿里,心慈百般无聊,将茶杯里的水从一个杯子里倒过来,又从另一个杯子里倒过去,她自言自语道:“真是没劲透了。” “怎么会没劲呢?”身后响起了皇上的声音。 “父皇!”她大喜过望,转身扑将过来,拖长了声音撒娇:“你到哪里去了,现在才回来,我等你好久好久了——” “乖乖!”皇上抱起她,柔声道:“父皇去归真寺了。” “啊?真的?”心慈瞪圆了眼睛,马上又撅起了嘴:“为什么不带我去?” “父皇忘了,”他歉意道:“下次,下次啊。” 心慈从鼻子里“恩”了一声,不说话了。 “生气了?”他刮一下女儿的鼻子,逗她:“过几天父皇还去,你要是笑一个,就带你去。” 她忽闪几下大眼睛,好象不相信,又不敢确定,便嘴巴一裂,做了个假笑的表情。 皇上哈哈大笑,说:“这个不算。” 心慈翘起了嘴巴,真的不高兴了。 “好好好,算,算,”他托起女儿的脸,笑道:“再过五天就是皇家祭祀了,父皇一定带你去。” “君无戏言?!”心慈仰起头,认真地说。 “当然!”他看着女儿一本正经的样子,好笑。 “好啊!好啊!”心慈一蹦老高,开心极了。 他含笑看着女儿,趁机要求:“那你今晚陪父皇?” “没问题!”心慈大声回答。  入夜,心慈躺在床上,想到用不了几天就又可以到归真寺去,兴奋得左翻右滚,就是睡不着。 只要去了归真寺,第一件事就是到槐树爷爷那里去,娘还不会下来看我呢?她偏着头,莫名其妙地咯咯发笑,这一段时间我都很乖,娘一定会来看我的,我要告诉她,父皇和沈妈说了好多她的事给我听,还有啊,沈妈说父皇已经下旨了,娘已经不是罪妃了,娘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一高兴,说不定,就回跟我一起回宫呢。 心慈想得美滋滋的,嘴里也开始念念有词:“好啊,真好……” 文举坐在床边的矮椅上,正准备撂下奏章上床,忽然听见女儿的自言自语,不由得又好笑又好奇,于是悄悄地探头过去,看女儿一个人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心慈已经得意忘形,根本不知道父亲在偷偷地看她,她从脖子上取下玉指环,小声地说:“娘,这是父皇给我的,他说这原来是他送给你的东西,你很喜欢的,是不是?不如我把它还给你吧,我还留了好多好吃的东西给你,所以,过几天我去归真寺,你一定要在老地方等我,你一定要来见我啊——” 文举脸色巨变! 心慈的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我听错了,“不如我把它还给你吧,我还留了好多好吃的东西给你”,“过几天我去归真寺,你一定要在老地方等我,你一定要来见我啊——” 听这话里的意思,心慈分明,是见过清扬,而且,是在归真寺里见到的! 难道,清扬,没死? 不可能的啊,我明明亲眼看到她被火烧死了—— 可是,童言无忌,小孩是不会撒谎的,心慈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上次祈福,是她第一次去归真寺,去之前,她是噩梦连连,回来之后,又恢复了常态,这其中,难道,真的发生了什么? 文举慢慢地静下心来,细想。 那一句“大师带路是假,怕朕看见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才是真吧?!”他记得戒身的表情,脸色微微一变,旋即恢复自然,装做没有听到一般,低下头去。当时,他完全没有放在心上,难道,这里面,真的大有文章? 去往桃林的路上,他亲眼,见到一个黑色的身影从灌木丛里晃过,然后,又在路边,捡到了一根白色发带,尽管后来证实是幽静的,但他心里,却那么强烈地直觉,这样东西,跟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难道,那真是清扬的身影,那真是清扬的发带? 一贯温顺的心慈,为什么非要执拗着在归真寺留宿一夜,她为什么会在深夜躲开众人,偷偷地跑去槐园?他带女儿回来的路上,心慈为什么会问“神仙晚上也是要睡觉的么?”她为什么会说“那我下次一定要记得问清楚”?是了,下次?难道,她这次已经看见了什么,却还有些问题是来不及问的? 文举的思绪慢慢地散开,渐渐地清晰。 母亲,曾经再三对他说“没事的时候,可以多去归真寺走动走动”、“去寺里住住,听听佛经,也未尝不是一种休息。可以常去归真寺走动走动,小住小住。”母亲,根本就是知道些什么的。 弟弟文浩曾冲动地问“如果清扬还活着,你还会让她去死吗?”,也曾象母亲一样,“我也曾跟你一样,放不下,不如,请戒身大师来为你讲讲经吧,或者有用。”就在今天下午,文浩还无比隐晦地说“春去春又回,桃花依旧开,皇兄不必愁肠百结”,那一句“那就再渡沧海,再登巫山好了”又是多么地意味深长。弟弟明确地告诉他,“山重水覆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现在想来,文浩可不是仅仅为了开导自己。他对清扬一往情深,更是感念她的恩情,又怎会提及起来一点都不难过?这也未免,太不合情理了。文举又想起,他几次三番,欲言又止的样子。想来,弟弟,也是知情的,他露出了种种破绽,自己却浑然不觉。 还有戒身,这个城府深不可测的和尚,大殿之上,如果说“金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佛慈悲,你没看见,长幡之上,还写着有求必应么?”还可称得上是不露痕迹,那“凡事循环往复,或许是不到绝处不逢生啊”就是对自己明显的暗示了。他坚持要我去塔林,而我在塔林里听见了清扬的声音,现在,文举几乎可以肯定,戒身,是故意安排的,清扬,说不定就在不远处。 可是,她为什么不肯露面呢? 他们,都知情,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我呢? 清扬,真的还在人世?她,还活着—— 两行清泪从文举脸颊淌下,他不知道应该欣喜,还是自责。 清扬,你真的还在怪我,是不是? 耳边,仿佛又听见她的声音: “我听见了,我没有忘记,从来都没有忘记,我是不会忘记的。” “忘了我吧,文举——”  我怎么能够忘记你? 我怎么能够忘记你啊—— 好半天,他才平复下情绪,转到床边,唤女儿:“心慈——” 心慈根本没心思睡觉,一骨碌爬起来:“父皇!” “有件事,父皇跟你商量一下。”他缓缓开口,盯着女儿的脸。 心慈瞪大了双眼,看着父亲。 “父皇很忙,可能会取消去归真寺的行程。”他骗她。 “不要啊,你答应了我的——”心慈急得要哭了。 他揽过女儿,柔声道:“如果你有很重要的理由,父皇是愿意为你改变主意的。”他轻声问:“你为什么那么想去归真寺,可以告诉父皇理由么?” 心慈低下头,很认真地想了想,为难地说:“不能说出来的。” “那父皇也爱莫能助了。”他实在不忍心,逼迫女儿,可是,真相,对他来说,太重要了。 她犹豫了好久,看得出,很是为难,最后,还是小声说:“好吧。” 文举静静地等着她开口,心慈却跳下床,飞速地把房门关上,把幔帐放下,把父亲拖到床上,放下纱帐,掀开被子,一古脑地把自己和父亲严严实实地包进被子里,这才勾着父亲的脖子,贴着父亲的耳朵问:“这样神仙就听不到了,是不是?” 这不是掩耳盗铃么?他忍不住想笑,拼命忍住,点头。 心慈煞有介事地说:“娘说过的,不能告诉任何人,不然神仙一生气,就再也不会准娘下来了,今天我告诉你了,你绝对绝对,一定一定要保密。” 文举马上点头如捣蒜。 “我想去归真寺,是因为,”她抬头看父亲一眼,目光殷切:“在归真寺的槐园里,只要跟槐树公公说一声,就可以见到娘了。” “你上次,是不是已经见到娘了?”他小心翼翼地问。 “是啊。”心慈点头,无限向往。 他想了想,又问:“你以前,做的噩梦都是什么样的?” 心慈低声而害怕地说:“梦见,父皇用大火烧娘。” 他的心,猛一下痉挛,徐徐问道:“现在你还怕么?还做这样的梦么?” “不怕了,”心慈说:“娘说,不是父皇用大火烧她,是天上的神仙来接她回天上施的法。” “你娘,真是这么说的吗?”他的鼻子开始发酸。 心慈点头:“是啊。” “娘还跟你说了什么?”他再问。 心慈充满希望地回答:“娘还说,要是我一直都乖乖的,她还会来看我。”她仰起头,娇憨地摇晃父亲:“父皇,带我去吧,带我去嘛——” “好。”他郑重地回答,将被子撩开,把女儿抱进怀里,目光,直盯着帐后朦胧的烛光。 清扬,你可以见心慈,为什么不肯见我? 你是不是,永远都不打算原谅我了——  正阳殿里,成堆的奏章,文举一本也没有看,他从怀中,掏出从弯挂桃树上拾到的丝帕,细细地端详,深深地思索。 昨夜,一宿无眠,他,丝毫没有倦意,精神,无比地亢奋。他真想,马上见到清扬,一想到清扬,他就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但此刻,他努力保持了自己的平静。 真相,一旦被知晓,他反而,不那么着急了。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冲动的毛头小伙了,对事情,他开始周全地理解和盘算。 母亲不肯明示意他,是因为其时时机未到;文浩不肯明示他,是因为害怕他旧帐重算;戒身不肯明示意他,是因为难保归真寺万全。而清扬不肯相见,如果不是因为不肯原谅自己,就是害怕连累归真寺和戒身。 清扬,你想得太多了,我怎会令你如此地没有信心,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已经彻底改变,不会在因为一时冲动怒责归真寺?我已经失去过你一次,我又怎会不珍惜得来不易的你?我已经明白皇权重要,但你,更重要,我是不会伤害归真寺和戒身、文浩和幽静的。你教会了我宽恕,却不愿相信我已经学会仁慈,这到底是你的悲哀,还是我的悲哀? 他默默地想着,我该要怎么做,才能让清扬,重新回到我身边?  “皇上,付离求见。”公公禀告。 “传——”他沉声道。  “不是朕传召,你大概是不会主动来复命的罢。”皇上的眼光,冷冷地刺过来。 付离背上开始冒冷汗:“臣不敢。” “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皇上冰冷的声音在他头上炸响。 付离大气不敢出,跪着不敢答话。 皇上瞟他一眼,说:“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吧,既往不咎。” 付离勾着头,开始坦白——   第九十五章 舍身护寺决意爱抛却 天蒙蒙亮,归真寺紧闭的寺门打开,小沙弥出得门来,进行打扫。 在寺外守了一夜的付离,揉揉发红的眼睛,警觉地往寺里望去。他不敢擅自亮出身份,堂堂正正地进寺,只能趁香客众多的时候混入其中,夹杂在中间到处打探。奈何归真寺宅院深深,戒备森严,大半个月过去,他仍旧一无所获。 如果皇上肯下令搜寺,又怎会如此徒劳无功?他眼巴巴地回头望望山下,直等着有香客上来,他好再混进去。 望眼欲穿,一个进香的也没有,他只好回过头,蜷在灌木丛中继续等。 “出来吧,”一个声音在灌木外响起:“这位施主,方丈有请。” 他已经避不了了,只好出来,跟着僧人进了寺,到了方丈禅房。  “你在寺门外,流连数十日,所为何事?”戒身面上,波谰不惊,开口问话却相当尖锐和直接。 付离也不是老实人,当即回答:“没有地方可去,闲逛而已。” 戒身平静地将他一军:“皇宫可是去得的地方?” 付离见他这样说,知道他已晓得自己的来路,索性不再说话。 “贫僧知道施主所为何事,”戒身沉声道:“就让贫僧送施主一个人情如何?” 付离一愣,狐疑地望过来。 戒身淡淡一笑:“施主感兴趣的,都在后山面壁崖。” “面壁崖是归真寺禁地,我如何进得去,”付离冷笑:“你休得诳我。” “你身为大内密探,难道没有办法进去?”戒身不由分说一挥手:“你可以走了。” 付离觉得难以置信,这个戒身,真是不简单呢,分明早就发现了自己,不动声色地查清了来路,悄无声息地进行了布置,竟然可以让素有机警之称的自己毫无察觉。可是,他为什么要给他这个人情呢?要知道,这个人情,将给归真寺带来灭顶之灾—— 他想了好久,就是无法想通,但,这个人情,他决定受了。  是夜,付离摸进了面壁崖的茅屋里。 清烟缭绕,白幔低垂,香案后,跪着一个白衣女子。 付离脚步轻移,探头去看,那女子似乎没有察觉,缓缓地站起来,面朝佛像,背对着他,轻轻开口:“不必遮遮掩掩,出来吧。” 他左右顾盼一番,才知道指的是自己,讪讪地,站了出来。 那女子,静静地转过身来。 他连忙拜下:“清妃娘娘。”  “还是让你发现了。”她叹道,满腹心事,却只是望着他温和地微笑:“这就准备回去复命么?” 付离低声道:“职责所在,请娘娘见谅。” “我有一事相求,还望大人成全。”她细微的语气,如香熏扑面,令他无法拒绝。 “只要是小人力所能及的,一定成全娘娘。”他说。 “那好,请你答应我,等我魂归天国后,再去向皇上复命,行么?”她慢慢地说,很是清楚地告诉他,将自己要自决的事轻描淡写,说得好象与自己无关。 “不!”付离急声叫起来:“娘娘千万不要。” “死,对我来说,并不陌生,也不可怕,毕竟,我已经死过一次了。”她低声说:“可我不能连累归真寺,不能害了我师兄。”她沉声道:“我是罪妃,被皇上亲令处决,如果事情败露,皇上知道归真寺抗旨藏匿,追查下来,不知又要累及多少无辜。” “可是,”付离踌躇片刻,说出了实情:“娘娘,我能在这里找到您,是因为戒身大师点拨。” “他?!”清扬投过来惊异的一瞥,默然地垂下眼帘,甚是忧伤。 “后果这样严重,戒身大师为什么还要,飞蛾扑火?”付离小声说:“小人也很奇怪。” “我知道,我知道的,”清扬喃喃道:“师兄啊,师兄……”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下来。你怎么可以,为了我,弃整个归真寺于不顾?! 付离一时手足无措。 “就因为,是师兄告诉你的,我更不能,苟活于世。”清扬决然道, “娘娘,您千万不要走上绝路。”付离试图劝阻她。对于清妃娘娘,他太熟悉了,从调查她的身世之谜开始,他一步一步地走近她,了解她,他对她从怜惜到敬重,怀有了一种莫名的情愫。 “大人职责所在,而归真寺再劫难逃,惟有我死,才能解决一切。”她谓然叹道。 “娘娘此言差矣,我虽是大内密探,必须忠于职守,但归真寺,未必就如娘娘所言,会再劫难逃,”付离说:“我先前请示过皇上,是否对归真寺进行搜查,但皇上似乎顾忌很多,一口就拒绝了。” 她深深地低下了头:“你这样说,只能更坚定我的心意,皇上,始终都是有所怀疑,才派你来。” “娘娘!”付离再一次跪下,激动地说:“如果付离履行职责就预示着要娘娘放弃生命,付离情愿今夜没有来过后山。” “我岂能让你渎职?”清扬缓缓道:“大人的心意我心领了。” 付离心意已决,他不待清扬多说,自己起身便走,撂下一句:“娘娘不曾见过卑职,卑职更没有见过娘娘。” 清扬来不及阻拦,喊声还在喉咙里,招呼的手还悬在半空,付离一晃,身行极快,就从屋内闪了出去。她默默地站在原地,落寞惆怅。 师兄为了息我出家的心念,竟不惜铤而走险,我必须,早日剃度,尽早离开归真寺,也免得事情败露,给付大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 付离说完,伏在地上,等待皇上降罪。 文举边听边惊,等他说完,方才放了个大心。好在付离渎职,不然,他真的只能到佛塔去祭奠清扬了。 付离暗忖,这下全完了,皇上如果不是知道了什么,是不会如此声色俱厉的,清妃娘娘这下危险了。 “起来吧。”皇上发话了,听声音,怒气全无。 “下去吧。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皇上又说:“归真寺你也不用再去了,反正是做戏给我看,你们啦,好象都说好了的,全知道了,就不告诉我,是不是?” 皇上的话语,是带着些调侃味道的,皇上,根本就没有生他的气。付离唯唯诺诺地下去了,他知道,清妃娘娘,是没有危险的了。 “等一等。”皇上叫住他。 他勾着头,等了好久,才听见皇上问:“她,还好么?” 付离低声道:“清瘦了好多。” 哦,他心里一软,竟然又感觉到了微微的疼痛。 三年了,她一个人,怀着锥心的疼痛,在后山面壁崖,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一个人的孤苦,一个人的寂寞,一个人的冷清,该是怎样的凄风苦雨啊——  遣走了付离,他还有些暗自惊心。 清扬,竟然不惜以生命来保全归真寺,他庆幸,自己不允搜寺的决定,真的称得上英明。 可是,戒身的举动,倒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不难想到戒身的动机,砸巴砸巴嘴,他悠然一笑:“花和尚——” 一笑过后,他对戒身又凭添了些敬佩和好感,这个戒身,真的是个不简单的人呐。 可是,他要怎样,来打消清扬的顾虑呢? 文举灵机一动,唤道:“宣,金陵王见驾。”  归真寺面壁崖。 “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戒身说:“师兄认为,剃度也许不应该是你最后的归宿。” “从昭山始,在昭山终,也是天意。”清扬话语平静:“我本就是佛门弟子,只是换个形式。” 戒身叹气,又告诉清扬。“皇家祭祀名册到了,这次心慈公主也会来。” 清扬点点头。 “剃度以后,就不方便见她了。”戒身提醒到。 清扬黯然道:“知道了,我会处理好的。”她心里明白,自己又要编造一个美丽的谎言,让心慈接受她从此后都不能“从天上下来”的残酷现实了。 戒身又问:“那,今年你还去不去?” 清扬知道,他指的是桃林,她深吸一口气,答道:“算了,不去了。” “还是去吧,我都已经安排好了,”戒身伤感地说:“就当是做个最后的告别罢。”他怂恿她去,也是留给自己一线微弱的希望,他多么希望,这个最后,能出现奇迹啊。 清扬深深地低下头去,没有回答。 “剃度之时须心无旁骛,所以,师兄希望你,能将一切都利落地画上句号,对菩萨也好,对自己也罢,都有个交代。”戒身缓缓开口,他想,她会去的。 只要她能去,或者,奇迹,也可以由他创造。 她没有说话,心绪怅然,也许,师兄的话,有道理。  又是一年的皇家祭祀。 一大早,皇家仪仗队就从皇宫正门出发,浩浩荡荡地开往归真寺,黄幡飞舞,延绵数十里,巍为壮观。 “皇上,进入归真寺地界了。”公公在皇辇外报告。 文举掀起帘子,扑面而来的,是漫天的桃花,带着清雅似无的淡香,在头顶层层叠叠地铺盖。 “好美哦——”心慈从父亲的胳膊弯里探出头来,惊异地叫道:“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桃花啊!” “我也是。”文举在心底感叹,清扬,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只因有你,今年这桃花在我眼里都是分外的美丽,皇家祭祀对我也有了特别的意义。  进得寺来,稍做休整,戒身亲自做陪。 “敢问大师,还愿朝什么香好?”皇上似乎只是随口问问。 “高香大烛。”戒身回答。 皇上冲戒身诡异一笑:“那大师先替朕准备着吧,呆会朕就要用了。” 戒身怔了一下,没有说话,只吩咐下去:“准备吧。”再回头过来:“皇上,吉时将近,是否请圣驾到大殿去?” 皇上没有答话,仰起头来,望山下一眼,脸上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小僧有一事请奏,”戒身小心地问:“今日寺里祭祀的规矩有所改变,不知皇上能否同意?” “说吧,怎么改啊?”皇上漫不经心地问。 “原来祭祀中途有半个时辰的休息,今年是不是就临时取消算了?”戒身建议。 哦,那不是就意味着,祭祀将提前半个时辰结束。这个戒身,又想玩什么花样?皇上悠然一笑,煞有介事地问:“为何?” 他想着,戒身要找个什么样的理由来让他答应,这个理由,既得合情又得合理才行啊。所以,他充满了好奇,对戒身的回答拭目以待。 但戒身的回答,着实令他大跌眼镜。 戒身回答说:“山下桃花开得正好,皇上可将剩余时间用作赏花。” 如此地开门见山,倒是大大出乎意料,相比他以为的欲盖弥彰,却直白得令他半晌无言。 皇上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说:“准了。” 想了想,又问:“那钟鼓如何鸣奏?” “钟鼓按既往鸣奏。”戒身不假思索地回答。 一抹笑意挂上皇上嘴角,皇上好奇地问:“怎么钟鼓不按祭祀程序鸣奏呢?” “今年与往年不同,吉时与祭祀程序不太符合,所以,小僧思忖再三,觉得还是按吉时鸣奏比较好。”戒身的回答,滴水不漏。 “行,这个你说了算。”皇上爽快地说。 “那小僧,就先去大殿了。”戒身躬身一鞠礼,退下了。 皇上站来那里,吃吃地笑了起来。 好个戒身,早把一切都盘算好了,才来请君入瓮,还装出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要提早结束祭祀,留下时间让我去逛桃林,又怕我不去,干脆直截了当地在我面前点穿“桃花开得正好”。他肯定,也把清扬游说到了桃林,知道清扬会听钟鼓鸣奏,估摸着时间离去,于是将祭祀提前结束,钟鼓却按既往鸣奏。如果一切都如他设想,我和清扬,决计是会在桃林里碰上的。 戒身,你倒是用心良苦,这份情,我领了。 不过,我早有安排。 呆会,你就知道了。  山脚下的桃林里,此刻,正静悄悄的。  戒身进了大殿,逐一盘点,祭祀所有事宜全部准备妥当,于是吩咐:“敲钟!” 九声钟声响毕,所有参加皇家祭祀的百官及皇室宗亲,全数云集大殿操场。 戒身大声宣布:“祭祀开始,恭请皇上——” 幔帐一掀,公公引路,进来的,却不是皇上。 金陵王文浩,稳步走向戒身:“大师,皇上口谕,今年皇家祭祀,由我代为主祭。” 戒身默然,侧身,眼光斜望一眼山下方向,似有所悟。 遂端正身姿,沉声道:“开祭——”  五天前的皇宫,文浩被哥哥召进正阳殿。 “浩儿,你帮我一个忙,如何?”文举问。 “皇兄请讲。” “今年的祭祀,你替我主祭吧。”文举深思熟虑的一个决定,让文浩大吃一惊。 “这好象不太妥当啊。”文浩为难地说:“历来主祭的不是皇帝,就是太子。” “没什么不可以的,”文举说:“当年父皇病重,我在边关,你不是也主过祭?!” “可是那时还没有封太子呢。”文浩嘟嚷。 “好了,好了,你也是皇后之子,嫡子主祭又不违反礼制,”文举不由分说地堵上了他的嘴:“就这么定了。” “可是,可是……”文浩还要犟。 “瞧你粘粘乎乎的,象个女人,从小就是这样,做爹都做了几回了,还改不了——”文举推搡弟弟一把,神秘地冲他挤挤眼:“我有要紧的事要办,你就帮我这一次,下不为例。” “什么要紧的事,还重要过皇家祭祀?!”文浩有些不满。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文举呵呵一笑,故弄玄虚道:“你也会认为比皇家祭祀更重要的。” 文浩怔怔地望着他,不知所以。 文举叵测地凑近弟弟,小声说:“你有成人之美,我得好生消受不是?!” 文浩偏头想了想,“哦”一声,好象明白了什么,又好象什么都不明白。 文举大笑,一手拍上弟弟的肩膀:“走,喝酒去!哥哥今天心情特好,咱哥俩来个一醉方休!”  文举一路,走下山来,半道上碰上巡山侍卫,他立定,嘱咐道:“桃林及周边十里,不得涉足。” “小的刚刚碰到了寺里的武僧,他们说半山以下由他们负责警戒,这不,我们正要回去。”侍卫头目回答。 文举点点头,知道这是戒身的安排,戒身的心细如发,他算是领教了。 “皇上!”侍卫见皇上一人便装下山,急急地跟了上来。 “不要跟着朕。”文举头也没回:“再上前一步,杀无赦!” 侍卫悻悻地止了步。  他一步步踏入桃林,远远地,望见了那棵弯挂桃树,他默默地站定,左右扫视一番,将自己小心地隐入桃林。 清扬,你曾在这里等我八年,今天,就让我来等你一回吧。  十里桃花林,桃花依旧是繁华似锦,雪白的,粉红的,在每一个枝头怒放,层层叠叠,向天际展开。 阳光,温暖明媚,带着春天和气息和久违的亲切,笼罩下来,感觉是那么的舒服,就象他此刻的心情,一扫往日的积郁阴霾。 一阵一阵的风,轻轻地拂过,还有些许的凉意,但对于此刻的文举来说,真可称得上是清冽悠扬。 他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等待,静静地揣想,当年清扬曾经有过的心情。  茅屋里,清扬听见了召集开祭的钟声,她缓缓地起身,展开了斗篷,披上,将帽子戴好,徐徐地出了门。 这是最后一次去桃林了,跟所有的过往告别,从此以后,清扬就化做清风一阵,即来即去,无影无痕。  他在桃林里等待,保持着一贯的姿势,背手而立,一动不动。似佛祖般静默,只觉有如千年漫长的时光,不同于她曾经的痴望,他知道,她,一定会来。因此,再长的时间,对于他来说,都是在走近结束,过一秒便少一秒,剩下的,是他长长的生命,全部的幸福。  她慢慢地穿过山林,踏入桃林。 满目桃花,繁华依旧,相似的是景色,不同的是心情。  他看见,远远的,一个黑色的身影走过来,尽管看不见那人的脸,但是,他知道,是她,一定就是她。 清扬,来了——  她在弯挂桃树下站定,将斗篷的帽子放下,方才觉得阳光直射,有些眩目,她以手微遮片刻,方才适应过来,将桃树从头到尾打量一番,好似老朋友相会一般,嫣然一笑,说道:“你好,我又来了。” 她柔声道:“这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了,也是我与红尘的最后一次接触了。” 她不再言语,只静静地站着,做无声的道别。 往昔的时光,请允许我再一次怀想,从今往后,都将遗忘。 桃林里的初相遇…… 桃树里的再相遇…… 皇城里的相知…… 深宫里的相许…… 痛莫痛过,生别离。 那么长的一生,回忆起来,也不过短短的一瞬;那样深的感情,要将它带过,也不过浅浅的一笔;那样厚重的付出,追究起来,也不过轻轻的一抹;那么多想说的话,细细道来,也不过淡淡的一句,无怨无悔。 好一个无怨无悔啊—— 她的目光,掠过枝头,虚无地望过每一朵桃花,它们开得多好啊,尽情而放肆,争先恐后,想来,它们也是应该知道,怒放过后,便是沉寂,哪怕只有一季的灿烂,无人应景,也是这样前赴后继,无怨无悔。 好一个无怨无悔啊—— 她喃喃地念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常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在这里邂逅文举,爱上他,倾心相对无惧息心止步,尽心辅佐不负太后,爱人也好,亲人也好,她都想,给他们更多。戒嗔师兄没了,师父走了,香儿去了,太后薨了,她的身后,牵挂不多,可是,放不下的,还是文举。轻轻地提起,却再也无法放下,是她始料不及的,可是,事到如今,投入也好,放弃也好,她都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好一个无怨无悔啊—— 清风乍起,桃花翩迁,她默默地站在纷飞的花雨中,在风中萧索,爱到底有多少种方式,她是不是每一种都给错?站在风里的她,不知风将吹向何方,何处才是她心的归宿?是佛给了她生命,她也将选择在佛前老去,佛的慈悲博大,足可以容纳她的皈依。  桃花静默,肃立的清扬,一副静止的画面。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直到远远地传来,钟声三响。 祭祀进入最后一个环节了,她静静地抬头望了望山顶,寺里明黄的琉璃瓦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远远望去,一派金碧辉煌,那是属于他的金碧辉煌。 他已经长大,已经成熟,他的盛世,即将来临,而她,终将永远地离开他,消逝在归真寺里。 他啊—— 在红尘里最后的一刻,佛祖慈悲,请允许我,最后一次想他。  她解下斗篷,一抛上树,顺势抽出配剑,舞动起来,雪白的襟衣随着身姿翻飞,剑风飒飒,绝美的姿势演绎最后的绝唱。剑尖一抖,身形俱变,刷刷几下,地上,剑痕过处,斗大的两个字:文举—— 最末一个笔画带过,她的剑停住,身体也随之凝固,保持着飞燕俯冲的姿势,一动不动。 眼里,只有那两个斗大的两个字:文举—— 文举呵——    第九十六章 她解下斗篷,一抛上树,顺势抽出配剑,舞动起来,雪白的襟衣随着身姿翻飞,剑风飒飒,绝美的姿势演绎最后的绝唱。剑尖一抖,身形俱变,刷刷几下,地上,剑痕过处,斗大的两个字:文举—— 最末一个笔画带过,她的剑停住,身体也随之凝固,保持着飞燕俯冲的姿势,一动不动。 眼里,只有那两个斗大的两个字:文举—— 文举呵——  他在暗处,看得分明。 他知道,此刻,她心里的绝望和忧伤。 但他,没有动,尽管,他恨不得,马上出现在她的眼前,紧紧地拥着她,深深地吻她,可是,最终,他还是没有动。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不想,贸贸然惊动她,他怕,吓着她。 因为,如果当初,他能一贯始终地温柔地对她,她是不会离开他的。  她皱皱眉,抖动剑尖,以极快、极利落的动作,又是刷刷几下,将文举两字涂抹掉,然后转身回旋,长剑入鞘,抬手取下斗篷,用力一扬,斗篷散开,鼓起一阵风,卷落纷撒的花瓣,将地上的剑痕重重掩盖。 所有的动作连贯,一气呵成,没有半点的犹豫和拖沓。地上,只有一丛落英缤纷,她怔怔地望着,似乎有些不甘心,但马上,长吁一口气,又决然地移开眼光,只愣愣地遥望着山寺发呆。 钟声再次传来,在她的耳边敲响,她蓦然惊觉,祭祀,即将结束。 真的要走了——  她缓缓转身,一步一步,沉重的脚步往前,纷飞的花瓣从发际掠过,落到发上,飘到脸上,飞到肩上,生命的画面就此停住,再美丽的景色,对她都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刚走数步,忽然—— “清扬——” 她站住,迟疑片刻,这是什么声音?是谁在叫我?怎么会,那么象文举的声音呢?我已经决意皈依佛门了,又怎会还对他念念不忘?实在不应该,在这关键的时刻庸人自扰啊。 于是复又往前走。 “清扬——” 唉,又来了。她站住,无限烦闷,猛地甩甩头,似乎这样,就可以把文举从脑海中甩开,不用再想起。出现这样的幻觉,还是我的意志不够坚定,我不可以,心意动摇。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请赐于我力量吧。她加快了脚步,急速前行。 “清扬——” 她猛地站住,这不是幻觉,分明是有人在叫我,分明,是他的声音!她脸色刷的一下,变得苍白,他怎么会在桃林里?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桃林里?难道,他发现了,他全都知道了?那,师兄,该怎么办?归真寺,又将何去何从? 她只觉得头皮发炸,心乱如麻,想回头,又不敢回头,惶然之间,撒腿就跑。 文举三步两跨,追上前去,一把揪住她的胳膊,拖回来,一下子揽进怀里,紧紧地抱住。她拼命地挣脱,奈何他双臂越收越紧,使她动弹不得,她使出更大的力气,抗拒。 “清扬,”他用下巴抵住她的额头,幽声道:“我不会追究任何人的欺君之罪。” 一语中地,解开她无法释怀的心结,他感觉,怀里的她,停止了挣扎,复又柔声道:“你忘了佛珠上的话么?不离不弃呵,我不会再放手的,永远也不会。”他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说给她听:“我请求佛祖,希望可以让我们再续前缘,佛祖慈悲,让我在这桃林里重新将你找回,我怎能,不感谢上苍?不感谢命运?不感谢所有知情而保持了沉默的每一个人?!” 她终于,静静地靠过来,将头,深深地埋进他的胸膛。 他默默地将唇,吻上她冰凉的额头,感觉,久违了的她的气息,是如此贴近,如此真实,如此温润,就好象他们从来都没有分离,春光里的幸福,弥漫开来,温暖了每一个角落。 “我,好想你,好想好想你——”他轻声说,却象沉重的一锤敲击在她心上,我何尝,不想你啊—— 她轻轻地抽泣起来,象一个委屈满腹的孩子,无助而怯弱。 “不哭了,清扬,”他的胸腔里滚过一声浑厚的叹息,她哭得他,心都要碎了,他双手,托起她的脸:“让我好好看看你——” 她仰起脸,还是他心心想念,魂牵梦萦的容颜,纯净如往昔,清亮的眼眸,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水,幽深的瞳仁里水意盎然,映照出他的脸,如同一面平湖,波光荡漾。她眼里的他,宽阔的额头,浓黑的剑眉,黑亮的双目,高直的鼻梁,方正俊朗的面庞,坚毅挺拔,英气逼人。 “你瘦了。”他宽厚的手抚过她的脸庞,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滴,心疼地说。 “你也瘦了。”她很是心酸。 “都是想你想的。”他又开始耍贫嘴。 她知道他的赖皮,破泣而笑,脸上泛起红云。 他又逗她:“我比你命好。” “那当然,你是皇帝嘛。”她认同。 他笑:“我指的不是这个。” 她诧异的眼光望过来。 他得意洋洋地说:“你看,你在这里等我八年我才出现,可是,我就等了这么一小会,你就来了,不是命好是什么?!” 她撇撇嘴,不高兴了。 “你怎么又不理我了?”他抗议。 嘻嘻,她笑起来:“怕了吧?” “怕了,”他说,话语又转为担忧:“我真怕你又不见了——” 她的脸上,又现忧伤。 “清扬,我保证,以后再不会犯那样的错误了。”他的手,抚过她的发,叹息。 她轻声道:“我相信你。” 他的心,轻轻一动,既心酸,又愧疚,“清扬,”他深沉地说:“我想听你叫我,叫我的名字——” 她低头下去,轻声地唤道:“文——举——” “哎——,”他拖长了声音应道:“我在这里。”我不是做梦吧,没有哪个梦会有这么的真实。他说:“我永远都不会再让你离开我,永远。” 是谁让瞬间象永远,是谁让未来象从前,是你,让我迷得那样醉,是你,让我寻得那样累。年华似水,匆匆一瞥,多少岁月,轻描淡写,想你的心,百转千回,花团锦簇,视而不见。 风又起,阳光下,桃花绚丽,漫天飞花,相爱的人,深情相拥。  祭祀结束,宫人们都到偏厅用茶。 心慈一个人,闷闷地坐在椅子上,左顾右盼,心神不宁。 “公主?”戒身上前,招呼她。 “大师。”她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你好象不太开心啊,”戒身温和地问:“有什么心事,方不方便告诉我啊?” 心慈叹了一口气,说:“昨天晚上……”  正阳殿里,龙榻上,心慈仍旧盯着床顶发呆。 “怎么还不睡呢?”文举凑过来:“明天去祭祀,要早起呢。”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睡不着啊。”心慈也很是烦恼。 文举笑了:“为什么?” “唉,”心慈象大人般地叹口气,说:“我一直都在担心,明天天上的神仙会不会让娘下来见我,如果看不到娘,我,唉——” 心慈愁肠百结的样子,逗得文举忍俊不禁,他眼珠一转,问:“你想不想娘从天上下来,永远都不回去了,永远陪在你身边?” “想!”她兴奋起来,旋即又沮丧了,小嘴一撅:“哪有那么好的事啊,又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能!当然能父皇说了算。”他肯定地说:“父皇是皇帝啊!” “你又管不了天上的神仙?”心慈不相信。 “我可以跟神仙说,神仙一定会答应的。”文举见她半信半疑,又说:“以前你娘能住在宫里,离开天上那么久,还不是父皇让神仙答应的。” “神仙为什么会答应你?他们为什么不答应我?”心慈还是不太相信。 “因为父皇和神仙是好朋友啊。”他说。 哦,心慈点点头,不再怀疑:“对呀。”她侧过头,认真地问父亲:“这次你确定神仙也会答应?” 他强忍住笑,一本正经地回答:“应该是没问题的。” 心慈喜不自禁,劈劈吧吧地拍起巴掌:“好啊!好啊!” “那就睡吧,”文举为女儿掖好被子,柔声承诺:“父皇保证,祭祀结束的时候,一定从神仙那里把娘带过来给你。” 她闭上眼,又想起一件事,马上又睁开眼,问:“那,娘是不是以后都可以不回天上了?” 恩,他肯定地点点头,女儿这才,放心地睡去。 他久久地坐在床前,看着女儿渐渐进入熟睡状态,小脸上,漾起心满意足的微笑,他轻轻地说:“父皇,一定,要达成你的心愿。”这既是为你,也是为父皇自己。  听完心慈的叙述,戒身沉默良久。 “大师,祭祀都已经结束了,父皇怎么还没有把娘带来呢?”心慈撅起嘴,很不高兴地说:“这可好,不但没有看到娘,连父皇,都不见了。” “不要着急,再等等吧。”戒身宽慰她。 她担心地揪住戒身的袈裟:“大师,你说,父皇是不是骗我的啊?” 戒身定定地望了一眼案台上的高香大烛,那是照皇上的吩咐准备的,他的眼光,越过香案,默默地望向壁上的观音菩萨画像,低沉地说:“他不会骗你的。” “你怎么知道?”心慈追问,转到戒身的面前。 “因为,菩萨告诉我,你父皇,会把你娘带回来。”戒身俯身下来,温和地说。 “菩萨?”心慈惊奇地问:“菩萨会说话的么?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就在刚才啊。”戒身爱怜地摸摸她的头:“菩萨当然会说话,他想说给谁听,谁就能听见,其他的人,都是听不见的。” “菩萨还说什么了?”心慈问。 戒身微笑着,将高香大烛送到心慈手上:“菩萨还说,要你拿好这个,安心地等待。” 心慈将香烛抱在怀里,偏着脑袋笑了。  “方丈,方丈,你快去看啊——”一弟子跑进禅房。 戒身不等他开口,就点头道:“知道了。”招手道:“心慈,把香烛放下,跟我走。” “去干什么?”心慈蹦蹦跳跳地过来。 戒身幽幽地长出一口气,徐徐道:“去接你父皇和你娘。”  文举正牵着清扬,从寺门而入,踏上大殿操场。 一个魁梧挺拔,一个灵动飘逸,两手相扣,缓缓前行。 正在殿外守候的许公公,也不知皇上为何临时将主祭换成了金陵王,眼看时候已经不早,皇上连影子都没有,他有些着急了,眼巴巴地到处张望,希望皇上快快出现。忽然,他眼睛一亮,目不转睛地盯着,旋即,热泪盈眶,激动地喊道:“娘娘!清妃娘娘!”跌跌撞撞地从阶梯上跑下来,一头扑到清扬脚下,放声大哭:“娘娘!您可回来了,你早该回来了——” 她淡然一笑,无声泪下。 偏厅里,喝茶的人都听见许公公的喊声,片刻的愕然之后,大家都涌了出来,奔向操场,尽数跪了下去“皇上!清妃娘娘!” “娘——”一个尖利的声音传来,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从大殿之上,奔跑过来。 “心慈!”清扬迎上去,一把抱住她。 文举紧跟着,笑盈盈地从清扬手中接过女儿:“父皇可有骗你?” “父皇,你真的好了不起啊。”心慈喜笑颜开。 清扬纳闷道:“你们在说什么呢?” “秘密。”文举冲心慈眨眨眼,心慈心领神会,将食指竖在嘴边,重复道:“秘密,嘘!” 清扬嗔怪地点点心慈的鼻子:“小鬼头!跟你父皇一模一样。”  文举深情地看清扬一眼,扫视过地上密密匝匝的人群,沉声道:“传朕旨意,归真寺义薄云天,替朕分忧,不愧皇家寺院的尊号,赐住持戒身方丈,从此往后见朕不必下跪、进宫不必通传!赐归真寺中所有僧侣,着明黄僧袍,享皇家俸禄!观音大士的大悲殿,加立‘有求必应’金匾!归真寺内供奉的所有佛像,全部重塑金身!” 这样的恩宠,真可称得上是开天辟地,清扬不由得目瞪口呆。 戒身在远远的大殿门前,深深地拜下去:“谢主隆恩。”  文举深吸一口气,朗声道:“传朕旨意,空灵大师心性仁厚、德高望重,进封厚德高僧,建舍利塔,令百官供奉!” 戒身再次遥拜,有泪,顺着脸颊流下:“谢主隆恩——” 师父,你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清扬含泪,在文举耳边轻声道:“谢谢你——”  文举紧紧地握住了清扬的手,报以微笑,郑重地宣布:“传朕旨意,安国侯之女自幼长在归真寺,聪慧善良,贤淑宽厚,自即日起册封皇后,十日后从归真寺迎娶入宫。” 他温柔地注视着她,深情地说:“我要诏告天下,将你,堂堂正正地从皇宫正门抬进去,入主集粹宫,受百官朝拜,正正式式地做我的皇后。” 他柔声问道:“清扬,再等十天,你不会介意吧?” 她轻轻地笑了,羞怯地将头低下去。 “走吧,”他拉她一下:“还有件要紧事要办呢。” “什么事?”她和心慈异口同声地问。 “还愿啊,”他嘻嘻地笑:“我早就让戒身准备好了高香大烛。” 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千岁!”一时间,归真寺里,欢声雷动。  戒身静静地迈入大殿,在佛祖跟前缓缓地拜下去:“菩萨,您的大慈大悲,大恩大德,戒身,没齿难忘,感念生生世世。”  归真寺,佛唱阁,清扬在寺里的最后一夜。 戒身轻轻地敲门。 “进来吧,师兄。”清扬的声音温润柔和。 戒身进得门来,问道:“还没有就寝?已经很晚了。” “我睡不着,”清扬笑道:“师兄你不也是么。” 戒身嘿嘿地笑了,一忽而,又默然。 “师兄,你的袈裟,我缝好了,你试试?”清扬递过来一件新袈裟。 他接过去,捧在手中抚摩良久,没有说话。 “明天,我就要进宫了,”清扬轻声说:“以后你要好好保重。” 戒身点点头,还是没有说话。 “师兄……”清扬还想说什么,戒身忽然开口,打断她的话:“清扬,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他说:“皇上选在你的生日接你进宫,是想把皇后的名分当成生日礼物送给你吧。” 她点点头:“我想是的。” “他虽身为皇帝,但也不失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能好好爱你、疼你,我,可以放心了,”戒身颤声道:“师父临终前,一直耿耿于怀的,就是对你的牵挂,现在,也终于可以了了。” 他缓缓踱步,走到窗前,轻轻一推,窗户打开,窗外,一轮满月,星空点点,悠远空旷,戒身感叹道:“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本想在寺里给你过生日,看来是不行了。二十三年前,师父把你抱进寺来,还是那样小小的一个婴儿,一晃,就这么大了,过了今晚,就要嫁了。能亲手把你嫁出去,看见你有一个幸福的归宿,师兄,这辈子,就了无遗憾了。” “师兄,清扬永远都是归真寺的弟子,永远都是你的师妹,”清扬泪如雨下:“我会常常回来看你的。” “人一老了,就容易伤感,”戒身自嘲道:“明明是好事嘛,倒把你搞得哭哭啼啼的,不成样子了。”拍拍清扬的肩头,说:“做了皇后就好生辅佐皇上,不要老想着往寺里跑,师兄会去看你的,皇上不是已经下旨,从今往后,我进宫都不必通传了吗?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方便多了。” 恩,清扬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放在我心里好久了,”戒身说:“既然身世已经明白,要出寺进宫,还是恢复俗姓吧。” “我爹和娘不知道怎么样了?”清扬叹口气,说:“姓就从了爹爹姓杜,名是师兄起的,我不想改。” “也好。”戒身安慰她:“安国侯归隐多年,不知所踪,你是知道的,当日大殿苦求被拒,对他的打击有多大。如果他得到消息,一定会赶回来的。” 是啊,爹爹从此归还免死金牌、退回尚方宝剑、卸下统领帅印、置空侯王府第,带着母亲远走他乡,这些,清扬都是知道的。爹爹的绝望,也常常令她在后山的茅屋里泪湿衣襟。如今,已经守得云开见月明,她多么希望,能在出嫁之日见到爹爹和娘亲啊。  天色大亮,一夜过去,白州城里,已经是红幡遍布,到处喜气洋洋。百姓们早就站在红毡两旁,等着看他们的皇后——当年以善良温和声名远播的清妃娘娘,这是来自民间的皇后,是他们的骄傲。娶她为后,是皇上的心意,也是民心所向。 归真寺大殿操场,十六抬的大轿金碧辉煌,停在红毡上,明黄的华盖一路延绵,红毡两旁,肃里着寺里全部弟子和皇家仪仗队。 在弟子的颂经声中,戒身端立与香烟缭绕的大殿之上,看,凤冠霞披的清扬,慢慢地走近,绝美的一张脸,不似人间女子。他的心里,洋溢着难以言状的欢喜和依依惜别的不舍。 清扬在宫女的搀扶下,拜过了大殿佛祖,拜过了空灵大师和戒嗔的牌位,在戒身面前站定。 按照规矩,该是戒身对皇后行大礼,但清扬抢先一步,跪了下来:“师兄,恩重如山,无以言表,请受清扬一拜。” 戒身慌忙去扶她:“使不得,使不得。” “师兄,你就受了吧。”清扬不肯起来。 戒身沉吟片刻,还是作罢:“好吧。” 清扬郑重地叩了三个头,才起来,软着声音说:“师兄,你要记得常常去看我。” 戒身微笑着点点头,眼中,已现点点泪光。 弟子上前,将托盘举过头顶。戒身从托盘里拿起金线刺绣的盖头,深情地望了清扬一眼,缓缓地将盖头落下。 清扬,你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什么息心止步,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就过什么样的生活! 师兄今天,真的好高兴啊——  “起轿——” 一时间,归真寺钟鼓齐鸣,响彻白州城。恢弘的声音里,仪仗队开拔,向皇宫行进。 戒身站在大殿的门口,远远地望着,忽然,觉得面前眩目的光彩一闪,他放眼一望,一道彩虹,凭空而降,横贯整个归真寺上空,璀璨艳丽,灼灼生辉。 他连忙跪下:啊弥陀佛…… 所有弟子也都全数跪下:啊弥陀佛…… 与此同时,白州城里的老百姓也全部看到了,“观音菩萨显灵了!观音菩萨显灵了!”大家议论纷纷,心生敬畏,通通都跪了下来,口念:啊弥陀佛……   第九十七章 皇后的大红花轿一路过来,一路欢呼。 花轿每过一个显赫的府第,公公都会唱偌着告诉轿里的清扬,在府门口守侯的公卿及家眷,都要出来叩拜。 轿外,公公开始唱:“过,安国侯王府——” 轿内的清扬,大红盖头下,脸上写满了伤感。 紧接着,公公又唱:“安国侯、侯王妃叩拜——” 安国侯、侯王妃叩拜?!清扬一惊,心狂跳,爹爹和娘,回来了?她微微侧脸,透过盖头的缝隙和花轿的纱帘,努力往外看,可是,花轿一晃而过,她的努力完全是徒劳,纱帘外,人影重重,根本看不清楚。  正阳殿外,文举远远地看见,大红花轿从皇宫正门抬起来。 清扬!我的皇后!我要给你所有的幸福!  礼毕。 皇上携皇后接受百官及诰命夫人参拜。 清扬一双眼,乌溜溜地到处找。 啊!看见了!看见了!那不是爹爹和娘亲么? 俯首在下的众臣里,杜可为和林夫人忽然抬起头来,目光,与女儿交汇,是清扬啊!百感交集之下,杜可为忽然,鼻子一酸,险些泪下,边上,林夫人已经有些难以自持,慌忙以衣袖遮脸,低下头去。 文举眼角余光扫过,看见清扬脸上,抑制不住的激动,他悄悄地伸出手,在袖子的掩护下,用力捏了捏清扬的手,努努嘴,示意她专心礼制,过后再说。  “这个生日礼物你喜不喜欢?”文举嬉笑着凑过来。 “什么呀?”清扬推开他,装傻。 “看见你最想见的人了?”他就是不明说。 她忍不住笑一下,不做声。 “连声谢谢也没有?”他调侃她。 “这是你应该做的,”她认真地说:“如果不是你,他们当初也不会离开……” “好好好,这件事算我的本份,”他又凑过来:“那还有一份礼物呢,也赚不到一声谢谢?” 她知道他的所指,不就是皇后么?故意不屑地说:“我才不在乎呢。” 他扳过她的脸,敛去一脸的不正经,严肃地说:“可我在乎。” 她轻轻地笑了:“逗你的呢,傻瓜!” “那就是你在乎罗?!”他又恢复了窃笑的嘴脸:“你也不过,凡夫俗子——” “原来你不喜欢凡夫俗子啊,那我就回天上去了!”她站起来,佯装要走。 “不要!”他急了,一把拖住她。 她好笑:“松手啊,我还有事呢。” “大婚之夜,洞房花烛,你要去干什么?”他不肯撒手。 她轻声道:“我想去见见爹娘。” “爹娘什么时候都可以见的,”他松了口气:“今天晚上你应该陪我。” “难道你不是哪天都可以陪的么?”她反诘:“我又不是不回来了了,只是去那么一会。” “哎哟,算我求你了!”他涎着脸,耍赖皮,就是不放手。 “你是皇帝诶,正经一点好不好?”她也无计可施。 “谁说皇帝一定要一本正经?”他反问道:“你是皇后呢,要听我这个皇帝的话才对。” “切,什么皇后,我不在乎!”她举手欲狠狠地打,拍下来,却甚是轻柔。 “你真的不在乎?!”他又开始嬉皮笑脸:“那,让给别人如何?” “谁说我不在乎?”她正色道:“我不在乎做皇后,可我在乎你,我在乎做你的妻子。” 文举心里一软,默默地抱紧了她,柔声道:“今夜就不要去见你爹娘了,宴席也该散了,他们或许已经走了,准你三天后侯王府回门,如何?” 她想了想,点头。  清扬进宫前夜,正阳殿里。 付离进来:“皇上。” “看样子,你又没完成任务,”皇上眼皮一抬,看见只有付离一人跪在下面,有些失望:“我若是要罚你,清扬又会求情,罢了。” “臣,完成任务了。”付离回答。 “那,人呢?”皇上问。 “他们已经回侯王府了。”付离是不敢骗他的。 皇上抬起头来:“为什么不带他们来见朕?” “侯爷说大婚在即,皇上应该养精蓄锐,今夜,他们,就不打扰了。”付离奏报。 原来如此,皇上点点头,愉悦地说:“记你一大功,下去休息吧。”  宫人们都退去,集粹宫里,一切归于寂静。 “清扬,”他叫她,温柔地说:“今天你真美。” 她轻轻地一笑。 “世上没有比你更美的皇后了。”他由衷地说。 她一怔,脸上,却添了些幽怨的神情。 文举关切地问:“怎么了?” 她叹一口气,低低地说:“我想起了香儿。” 他也一时无言。 “她其实,也不是那么不堪的一个人。”清扬的话语,甚是伤感。 “我是错看了她,”他点头道:“她也还是有很多优点的。” “我想,”清扬看了文举一眼,轻声道:“过一段时间,慢慢地将实情告诉心慈,不管怎么说,香儿,到底是她的亲娘,是不应该被忘记的。” “可是,她临终的心愿是将心慈指给你,并禁止宫里提及是她的女儿。”文举迟疑着说:“我们是不是应该达成她的心愿?” “做母亲的心,你是不会明白的。”清扬幽声道:“哪个母亲,会甘心自己的孩子从来都不知道自己?!香儿这样做,无非是希望你顾念对我情意,好生对待心慈。” “她会狠心做出这样的选择,我也有责任,如果,当初我能多关心她一点,也不会……”想到林皇后的死,文举还是有些自责。 “我以为你准备铁石心肠坚持到底,原来也有怜香惜玉的时候。”她见话题过于沉重,有心岔开,借着这个由头,取笑他。 他哼一声,不置可否,旋即坏笑道:“马上就让你尝尝怜香惜玉的味道……” 清扬一把推开他,探身冲外间招招手:“过来啊——” 幔帐后,心慈探出半个身子,笑嘻嘻的摆摆手。 “过来,到娘这里来——”清扬又唤她。 她这才一蹦一跳地过来了。 “你怎么来了?小鬼头!”文举点点她的鼻子:“不是明天才从明禧宫搬过来吗?怎么今天晚上沈妈就把你带过来了,还是你急不可耐,逼迫了沈妈?恩——” “才没有呢,”她嚷嚷起来:“他们都不准我来,沈妈也不答应,我偷偷溜进来的。” “赶快回去,不然罚你!”文举作势要打她的屁股。 心慈一甩手,挣脱开了,绕住清扬的脖子:“娘,今天晚上我要跟你一起睡!” “好。”清扬笑着抱起她:“跟娘一起睡。” “你会把她惯坏的。”见女儿上了床,文举在一旁干着急。 “你不也没把她惯坏?!”清扬用被子裹紧女儿,这才招呼文举:“就寝吧,我的皇上——” 文举气恨恨地望女儿一眼,无可奈何地鼓起腮帮子,用力一口大气,吹灭了床头的蜡烛。 须臾,黑暗中,床上传来—— 心慈咯咯的笑声; 文举气急败坏地嚷道:“叫你捣蛋!挠你胳肢!” 还有清扬的声音:“你也真是,跟小孩子治气,越大越小了,别闹了——”  不久后的一天,安国侯王妃去归真寺上香回来,路过集市,远远地,听见有人在大声叫嚷: “敢说我诳人?告诉你!我曾经给当今皇后,杜皇后的母亲——安国侯王妃摸过骨,我说,王妃骨骼清奇高贵,是至尊之人,夫人的三个女儿,会有两个是皇后。可有半点不实?可有半点不实?”一个瞎眼的相士,正站在一大群人中慷慨激昂:“我还告诉你们,当今皇后,杜皇后,那可是观音菩萨下凡,皇上大婚那天,昭山顶上,归真寺是不是彩虹环绕?你们有眼睛的,都看见了——” “瞎吹!”围观的路人哄笑,七嘴八舌道: “王妃岂会让你摸骨?”“你以为你是谁?”“是人都知道的事,现在才说,谁信啊?”“不如,请王妃来给你做个证明如何?”“就是,这种牛皮我也会吹!”“我还敢说,皇上是玉皇大帝下凡呢!” “我绝对没有骗你们……”那瞎眼相士对天赌咒,旁人只当他哗众取宠。 声音传进马车里,安国侯王妃全部听见了,她撩起轿帘,细细地看了相士一眼,不由得轻轻一笑,扬手唤过来丫环,如此这般地叮嘱一番,然后说:“去吧。” 那里众人哄笑,将瞎眼相士取笑一番,渐渐散去。 “相士,”一个丫环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拉住老人:“这里有三百两银子,是我家夫人赏你的,夫人说,你年纪也大了,不要在风里雨里地讨生活了,拿了钱,回家去置点田地,好好养老吧。” “那怎么行?!”老人抖抖索索地抓住丫环,急声道:“我是相士,不是乞丐,岂能无缘无故地接受施舍!” 丫环低声道:“你刚才说的事,我家夫人相信,所以赏你。” “相信就行了,不要赏赐。”老人开怀大笑。 “你当真不要?”丫环问道。 老人说:“我说了,岂能无缘无故地接受施舍!” 那丫环沉吟片刻,凑近老人耳边,细语道:“我家夫人,就是你当日摸过骨的安国侯王妃。”言毕,将钱袋往老人手里一塞,匆匆离去。 瞎眼相士一怔,好半天才醒悟过来,握住钱袋,喃喃道:“好人呐,好人,我就说过,老朽摸骨一辈子,从不诳人,也从未出错……”  西天极乐,仙境圣地,云雾缭绕,如来佛祖和弥勒佛正拨开了云彩,往人间俯视。 “这是个什么样的弟子,观音大士竟亲自渡他?”弥勒佛腆着大肚子,笑呵呵地问。 如来佛祖说:“你看看便知。”说罢将手掌摊开,掌心里显出影象来,弥勒佛凑近细看。  如来佛祖掌心里显出的,正是那个关于不离不弃的佛经故事:一个佛门弟子,九世独修其身,虔诚向佛,终于佛被他诚心感动,于是答应允他一个心愿。佛以为他定会求飞升,谁知他求的竟是一段俗世情缘。原来他在九世之前爱上了邻家女孩,终未能如愿娶到她,为此遗憾了整整十世。佛叹一声,可惜地说,你修九世,本可成佛,却为红尘一爱,前功尽弃。他回答说,愿以九世独修的寂寞换取红尘一世的相伴,永不后悔。佛闻言泪下,我就是你九世之前爱上的那个邻家女孩,本想以你对爱的执着渡你成佛,但你意已决,不可强求,我已负你九世,怎可忍心再拒绝与你?于是弹指一挥,两人同入红尘,再堕入九世之前,重续前缘,一世相伴。 看罢,弥勒佛又侧头细听,只听见文举的声音“如果故事可以重新演绎,清扬,你一定是那尊佛,而我,仍愿以九世独修的寂寞换取你红尘一世的相伴。” 哦,弥勒佛终于知道了前因后果,他点点头,说:“只有这一世,便要了却十世的情缘,非是维摩不解情,只因宿命累倾城。观音大士这次渡弟子,也真是辛苦。” “凡人有爱,便不会觉得苦,现为凡胎的观音,虽有着成佛的悟性,对人间情爱,也还是无怨无悔啊。”如来佛祖默然道。 呵呵呵,弥勒佛笑道:“观音大士如此劳心劳力,结果如何?” “即将修成正果。”如来佛祖回答。 “既如此,佛祖为何还频频相望?”弥勒佛笑嘻嘻地说:“难道佛祖,也滋生了俗世心性?” 如来佛祖悠然回答:“无情不是佛,佛心是自然。胸中有爱,还能超越爱,便可成佛。”  ————(完)—————  作者的感谢:  各位读者,你们好,感谢你们始终如一地关注和阅读我的作品,这是我的第一篇长篇小说,以后我会更加努力,给大家创造更多的精品。 这篇《风吹向何方》,从2005年11月一直写到今天,我也经历了怀孕和生子,如今我的儿子已经满半岁了。在这一年半的时间,多次由于我的工作和生活状况,将更新时间拖得很长,在这里,向大家致歉。由于我的工作是秘书,随时都可能出现突发的状况和大堆的文字需要处理,所以,更新时间难以保证。但我向大家承诺,以后我的小说,尽量保证最迟一周更新。同时,因为小说需要构思和修改,也请大家不要催得太急,以免影响小说质量。 谢谢所有的读者,欢迎你们多写评论,与我进行交流,指出我的不足,提出你们的建议。就象这篇《风吹向何方》,我是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改变了故事的结局。实话说,看你们的评论,是一种享受,当然,“谴责”我的除外。我经常是不更新不敢看评论,因为太害怕被骂。 我还要感谢红袖网站,给我一个这么好的平台;特别感谢我的责任编辑凌眉,她给了我很多的帮助,希望我所有的文章,都由她做责任编辑。 最后,告诉大家我的写作计划,这是关于桃花的小说,接下来,是关于梨花的,题目已经拟好,叫做《梨花满地》,将于5月内推出,请大家支持。 我非常喜欢你们,希望大家也喜欢我。 如果你们有好的出版社,请帮我联系,谢谢。不过,在网上写完了结尾的小说,出版的可能性已经不大,我曾经想不贴结尾好让出版社给我一点奶粉钱,后来还是做罢,嘻嘻,做人要厚道,不是? 再见了,朋友们,下篇小说再见!  爱你们的天下尘埃 2007年4月30日上午9:30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