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思量(剧情 h)》 问柳(上) 01 江湖上都知道,大历朝最有名的镖局在关中,关中刀术最好的镖客是柳初五,但没人知道柳初五是个俊俏姑娘。 柳初五对于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声毫不知情。她六七岁就握刀,练武场上无大小,她凭着不怕死的莽劲和早年混迹市井的狡猾活了下来,二十岁时接过前任镖头手里的掌印,成了关中镖局的话事人。然而,彼时副镖头与其余师兄弟都年长她许多,明暗分野派系林立,人人都在看她的笑话。 就在这时,柳初五接到了这辈子最大的一单生意,雇主是富甲天下的益州杜氏,要他们护送一个人去临安,开价黄金叁千两。 副镖头手里捧着盖碗茶,垂眼问她接不接,她说,接。副镖头又说,可惜其余兄弟们都忙,这单恐怕要镖头您独自押送,她说,好。 就这样,柳初五当夜出发,从关中沿子午道赶往益州,见到了杜事真。 她做镖客时走南闯北,见过许多纨绔公子,官宦人家。但她发誓,杜事真是她见过最浮夸的公子哥。 益州城外,黑压压停着数不清的车马,全是错彩镂金,连马笼头都是流苏佩缀,熏香味道隔着几里外就闻得见。她停了马,眼睁睁看着仆从在车外候着,将金银珠宝,器物珍玩用檀箱装着扛上车,络绎不绝。 她握紧了缰绳,朝那个装饰最华丽的马车走去,无视仆从们惊惧的眼神,敲了敲车壁版。 “杜公子,借一步说话。” 车里沉默了一会,忽地响起低声一笑,是个年轻男人。他接着开口,隔着车帘,语气冷漠: 她见惯了雇主的冷遇,也不辩驳,只是用手撑着车辕,略一使力就跳上马车,掀开帘子,与车里的人四目相对。 起初,她以为车里坐的是个绒毛狐狸。眼前的人长了副好皮囊,比寻常女子还要白净几分,秋十月穿着白狐大麾,整张脸都藏在晶莹的毛领子里,只一双狭长的凤眼,冷冷审视着她。 “在下关中柳初五,见过杜公子。”她放了帘子,厚重车帘隔绝了外面的声响。她做的是胆大逾矩的事,却还记得行礼。抬眼时,一双清冽的眼睛恰恰倒映在他眼里,车厢狭小,离得太近。 杜事真手里拿着暖炉,摩挲了一下,拇指上猫眼石扳指闪亮。 “这是镖局与杜公子所签的契书,上边写了这趟去临安,只护送公子一人。余下这些车马仆从,都不属在下应当护送之物。况且这趟镖……”她看了他一眼,还是说出了口:“恐有不测之事发生,公子还是轻装简从为好。” 他又上下看了她一眼,这次倒是态度客气许多,语调却依然冷淡:“知道了,出去吧。” 她强咽下了这些不快,点头就掀帘子出去,只剩车中香囊晃动,他的眼里却比刚才多了点温度。 “关中,柳初五。”杜事真默念一遍她的名字,随即吩咐手下启程。 关中第一镖师,竟是个年纪轻轻的美人。可惜眼里有层冻结的冰霜,不在乎别人,也不大在乎自己。怪不得愿接这亡命的单子,或许就是来找死的。 也好,和他一样。 02 刚出益州几百里,柳初五就觉得,这趟镖押得确实晦气。 还没出关,他们就遭遇了盗匪埋伏,上百个随车的贵重箱笼都翻进了山里,杜事真的车马受惊疾驰如飞,她见状不妙,就抢了车夫的马鞭赶车,绕过数不清的盘山路,将盗匪都甩了出去,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马堪堪勒在悬崖边。 车夫早就吓破了胆,说什么都不愿再跟车,于是原本浩浩荡荡的队伍,此刻就剩下了柳初五和杜事真两个人。 她在夕阳西下时摸了把额前的汗,才将帘子一掀,想看看那位车里的尊贵公子是不是已经被吓得没了叁魂七魄。却看见他端端正正坐在车里,连发丝都没怎么乱,一双幽深眼睛狐狸似地看着她,只是脸色有点发白。 “下来歇歇吧。”她看他没事,也就松了口气,从腰间掏出一把烟叶来嚼,乱风吹动额发,夕阳照着她挺拔鼻梁和淡漠眼神。“几百箱的金银做诱饵,不愧是益州杜氏。柳五今日受教。” 他没下车,靠着车门拢着袖子看她,金尊玉贵的样子和山野景色半点不相称。她用眼角余光瞧他,这人虽然讨厌,看着也确实赏心悦目。 “你猜对了,去临安这路上,想杀我的人很多。那些金银财货,不过是为迷惑杜家的人,好让他们以为,我不知道暗中这些手段。”他也斜斜瞟着她:“杜某起初不信柳姑娘能押好这趟镖。如今倒有几分信了。” 她呸了一声,将烟叶吐到不远处,拍了拍手就做回马车上,神色也冷漠:“杜公子无需与我说这些,我拿钱办事罢了。” 杜事真也不恼,反倒眼里笑意更明显,将帘子放下时,只低声吩咐了一句话:“在山中且休息一晚,辰时再走。” 03 雇主有吩咐,她也不介意遵从。眼看着天色已晚,山里能休息的地方只有废弃客驿,庙宇或山洞。她年幼时就押车过蜀道,轻车熟路找到了一座破庙,叫杜事真下车歇息。 杜事真明显从未见过如此肮脏破败的居住之地,捂着鼻子下了车。柳初五挑了挑眉,不以为然地走在前面开路,抽出剑划拉着草丛,以免有毒虫草蛇之类。登上大雄宝殿,里面佛像坍塌大半,金刚力士横眉怒目,相貌可怖。柳初五回头看他,发现他蹙着眉表情严肃,竟比方才命悬一线时还害怕,不禁觉得好笑。 “拿着。”她将剑柄递给他,自己握着剑首。他也不客气,握住救命稻草般握着剑柄,跟随柳初五一路走到殿后,终于找到一片稍显干净的栖身之处,点了一丛篝火。刚坐下,两人肚子就同时响亮地“咕噜”一声。 “饿了?”她没回头,径直出了庙门,过不一会就领回一只野鸡丢在地上。见他面露难色,她哂笑一声,叁下五除二清理干净上烤架,香味窜进鼻子里,他肚子又咕噜一声,思索良久,还是走了过来。她撕下一条鸡腿递给他: “只有这个,将就一下。” 他犹豫着接过,吃过一口后眼里亮了亮,就狼吞虎咽吃起来。两人分食完一只鸡,她吃饱后心情也好了许多,他却还是正襟危坐,像在思考什么不得解的谜题。 “睡吧,明早还要起来赶路。”她看着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原本的讨厌也减了一些。毕竟杜事真看起来少年老成,其实不过十八岁,比她年纪还小。根据她此前打探的消息,诺大的益州杜家家业,原本全靠他父亲一人支撑。如今杜大人过世,府中内忧外患,众人眼里都盯着他,这一趟是避祸,也是求生。此前在车里的成熟冷静,多半也是强撑的壳子。 她想起自己十八岁那年的事,忍不住一声叹息。 “柳姑娘为何叹气?”火光中他转过脸问她,一双妲己般的狐狸眼。再长几岁,想必是个了不起的祸水。柳初五欣赏着杜公子的脸,随便编了个理由骗他:“在想我的未婚夫。” “未婚夫?”他用木棍挑了挑柴火,低眉时火星子在眼里反着光。 “嗯。我十七岁时,镖局给说了门亲事,对方是关中的读书人家,说我的出身有辱门楣,要我出叁百两银子的嫁妆钱,才肯娶我做妾。我没钱,婚事便不了了之。” 他拨柴火的手停了下来,抬眼看她:“杜某以为,追求柳姑娘的人很多。” 她回头笑吟吟地看他:“杜公子说笑了。走镖的女人,在高门巨贾的人家看来,怕是与倡优没有两样,都可以随意轻侮。”她说完才想起眼前这位也是高门巨贾,就咬了咬唇,没再说下去。 他过了一会,才认真开口:“此前言语轻佻刻薄,是在下的过错。还请姑娘见谅。” 她听了这话,走过去接了他手里的火棍,杜事真就嫌烫似地放了手向后退一步。柳初五对他的刻意避嫌视而不见,坐在他身边将火瞬间拨亮,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样拨,会么?” 他也笑,两人难得冰释前嫌,杜事真难得松弛地坐下,摇头无奈浅笑:“不会。” 她被他这一笑蛊惑,觉得这个什么都不会的绣花枕头倒也本性不坏,只是倒霉而已。而她也恰巧倒霉,又忍不住起了泛滥的怜爱之心。 “不打紧,这一路上有我柳五在,定让杜公子毫发未损到临安。” 她豪爽一笑,手搭上他的肩,恰巧他也转过头来,两人鼻尖刹那间挨得极近,那俊逸色相放大了几倍在眼前,她才发觉杜事真并没自己想象的那么羸弱,身量高挑肩膀宽阔,低头遮着她时,她便被挡得看不见火光。 他没动,只是低声笑了一下,眼神意味不明。十八岁的富家公子,保不齐丫头小妾都睡过一打。柳初五当即放开了手。 此时远处一声狼嚎,杜事真打了个冷颤,立刻缩到柳初五身后:“狼?” 她叹口气,拔出剑对身后嘱咐:“狼而已。” 问柳(下) 04 柳初五罩着她金尊玉贵的雇主,一路又是宰狼,又是躲雨,还要防着刺客,风餐露宿,昼夜兼程。而杜事真作为一个如假包换的贵公子,也处处配合着她的保护,要吃饭就吃饭,要休息便休息,从不插手搞砸她的事情。只有每日出发与休息的时间,都由他决定。 十几天过去,他们竟安全出山,扬州近了。到扬州走水路,临安便在旦夕之间。 她习惯了豁出命去保护杜事真,他也习惯了做个草包,受柳初五的照拂。进了扬州城,找客栈下榻时,她还是习惯地挡在他前面,将包袱里地碎银拍在桌子上:“一间客房。” 他此时已借后院之便换了衣裳洗了脸走出来,施施然走到她面前,低下身在耳边问她:“一间客房?” 她这才想起他们已到了平原,再不用住山洞和破庙,也没必要替益州杜家省这几两银子,当下就红了脸,要收起刚才的话,却被他按住了肩膀:“一间就一间。” 他又取笑她。柳初五有点懊恼,回头时看见了焕然一新的杜事真,当下愣在原地。 这锦衣华服光芒耀目的样子,才是真正的杜事真。她站在一边倒像个丫头,柳初五心中从来没这么烦闷过,却不知道缘由。 他们入住客栈,天色晚了,两人都没入睡,柳初五早打好了地铺,杜事真却叫上来一壶酒,朝她晃了晃酒杯:“扬州最好的花雕,不来尝一尝?” 桌边燃着红烛,他站在那蛊惑着她。柳初五觉得此情此景确实难得,想通了似地,快步走过去坐在他旁边,先行倒了一杯酒。 “不几日便到临安,先为你践行。”她也不与他碰杯,先灌下去一杯,红云就浮上了脸。柳初五不知道自己酒量不好,一醉酒,眼神就乱瞟。 他看到她眼神,声音也变沉,按着她酒杯:“叁杯了,不许再喝。” “无妨。”她眼里水光闪烁:“十八岁那年押镖,那劫镖的人在我们客栈的酒里下了蒙汗药,几个兄弟都死了,我师兄为保护我中了一剑,也死了。从那之后,我便很少碰酒。” “师兄?”他的手僵住不再动。 “是啊,师兄从小照拂我,说我十八岁若能当上总镖头,他就娶我。可惜我当上时,他已经死了。实话讲,杜公子,你这趟镖,是我最后一回……” 她话没说完,因为杜事真吻了她。 柳初五惊吓过度,打了个嗝,他迅速离开她的唇,眼里都是懊悔。她看见了,揽过他脖颈,按住,继续那个吻。 杜事真被她吻得呼吸急促起来,想要挣脱。她浓密眼睫颤动,很娇气地捶他胸口。杜事真抱着她放在腿上,吻得比刚才更动情。 仅仅是个吻而已,两人都出了一身的汗。柳初五要起身,被他一把拉住:“柳姑娘,这算什么?” 他眼眸里烛光闪烁,勾人魂魄。她残存的良知只动摇了一瞬,就耸了耸肩:“你觉得算什么,就算什么。” 05 柳初五一路上看杜事真犹如看草包,都快忘了他是富甲一方的益州杜氏当家家主。如今到了扬州地界,他虽起初装蒜,但那滔天的权势还是捂不住,一点点地看进她的眼里。 原来他一路上走走停停,昼伏夜出,都是用马车脚程算好了跟踪他的刺客的距离。如今在扬州守株待兔,客栈里早就住满了临安杜氏旁支的线人。当夜收网,他邀请她在阁楼上听曲下棋,楼下寂静厮杀,鲜血扑溅在屏风上,他只转动手里的猫眼石戒指,笑了笑,催她落子。 楼下回归平静时,杜事真摘了扳指放在棋盘中央,诚意十足: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说要留给未来儿媳。杜某与姑娘同生共死一回,无他物可以赠送,只能送姑娘这个。” 她咬唇看着桌上的东西,像在看着什么难题。良久,她将扳指推了回去:“我不能要。” 他被拒绝了,也没懊恼,只是勉强笑了笑,很落寞的一张俊脸。柳初五又觉得是她欺负了他。 “为何不要?” “为何给我?” “益州那天,你我相遇时,杜家上下已视我为弃子。” 他看着那戒指:“你不知道我是弃子,还替我拼出一条生路。那押镖的叁千两黄金早就给了副镖头,是要向他们买我的命。你为保护我,和关中镖局作对,如今已经回不去了,是不是?” 她听完了,也勉强笑了笑:“不是为保护你,我只不过是要争口气罢了。关中镖局我原就不想回去,这条命……原本就想折在山里。若不是因为杜公子太过娇弱,我许是早就撒手了。” 他看她眼睛,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如今出山便将我丢掉,就不怕我活不下去么?” 柳初五消化了一会这句话,最终摇摇头,苦笑一声。“杜公子,如今没了我,你能活得更好。” 06 柳初五如约将杜事真送到了临安。杜家如约给了叁千金,还派死士将副镖头的叁千金也讨了回来,一并给了她。柳初五乍然变成富人,在临安城里好一番花天酒地。然而西湖水上再次飘着秋叶时,她却得知了杜事真又陷入危局的消息。 那天她正在楼上喝酒,听见楼下喧哗吵闹,却是在讲一桩了不得的艳闻。说是公主南巡看上了杜家小公子,要收他做闲散驸马。杜公子不从,就被绑去万花楼灌了药酒,那万花楼岂是寻常儿郎们受得住的?说不定明儿杜公子就成了个废人,杜家也万不敢吭声。 她还没听完,就提剑去了万花楼。一路不知怎么闯过去,拆了许多漆金门板。踹开最后一扇门时看见了杜事真,正好端端坐在那里,见她来了,恍如隔世地一笑,像个乖巧的狐狸。 柳初五纳闷。别人家的郎君都是英雄救美,怎么到了她这里,就摊上了一只等着她救的狐狸精? “他们可有动过你?” 她眼睛上下向他瞟,全须全尾的,很好。只是这对话怪了些,她愈发觉得自己像个土匪。 “没人动我,骗你的。” 他仰头又喝了一杯:“想看看你会不会来救我。来了,就是心里有我。” 她收了剑,转身就走。身后却被一只手拉住,杜事真动作敏捷,将门反锁了又把她压在门上,低声耳语:“不过,酒倒是真药酒,你不帮我,我今天就会死在这儿。” 贴得这么近,她顿悟了这药酒是个什么药,脸红得发烫,一动不敢动:“你,你不要命了!” “柳姑娘。” 他扶着她的腰,占尽天时地利,语气却卑微至极:“帮我一回,以后再不扰你。” 她横下心:“怎么帮?” 背后的人沉默许久,才抵着她肩膀说:“用手就好。” 半晌后,柳初五出了门,走出万花楼很远,才靠在墙上,闭了眼。方才的每一幕都浮现在眼前。他按着她肩膀时难耐的喘息,握着她愈发收紧的手,以及最后骤然变重的一声,他完事后果真放了她走,一点没留恋。 “柳姑娘若是当真不后悔,某年江湖上有了杜某娶妻的消息,还希望柳姑娘,能来贺喜。” 站在水光潋滟的湖边,她想着自己某天与杜事真接亲的队伍擦肩而过,目送他穿红袍,看他叫别人娘子,突然地就生气起来。 还说没了她不能活? 没留神间,她就跑回了万花楼。踹开门,看见他还好端端地坐在那,换了身宽松袍子,长发披散,手里拿着那枚猫眼石戒指玩。看见她回来了,也不惊讶,抬眼瞧着她: “柳姑娘,想通了?” “没想通,回来问问你——我若是将你抢回关中,杜家能给我多少赎金?”她笑吟吟地,反手关上了门。 “随你提。” 他没再让她问下去,也没再让她多走一步。斜阳晃着,照亮掉在地上的猫眼石。 问柳(番外h) 01 要不是万花楼那一回,柳初五不知道杜事真有那么多哄她的本事。 他虽年纪小她两岁,性情却比她老成许多,尤其在骗她上床这件事上,尤其地厚颜无耻,平心静气。 起初他慢条斯理,先将她抵在门板上,弯下腰,将她的衣裙掀起来,腿弯架在胳膊上。她留神听着门外的动静,不经意间他已将手伸了进去,弹琴的细长手指拨开她最后一件衣料,找到已经汁水淋漓的穴口,先伸进两根指腹按动,逐渐地找到那粗糙的小粒,就加大力度迅速摩擦,毫不留情。她身下立刻响起啪嗒啪嗒的水声,他却还是一脸的平静,沉黑眼睛只促狭地看着她,嘴角带笑。 柳初五已双腿发软,只能紧紧扶着他手臂勉强站立,脸上飞红,忍着呻吟忍得快将嘴唇咬破。可这门板外就是万花楼的客堂,人来人往的,只要有点响动,明天全临安城都会知道。 虽说,不久前她帮他弄出来的那一回,全临安城怕是已经都知道了。 ”唔……别,别在这儿。“ 她抱着杜事真的肩膀,做了最后的妥协。只要不是在这么要命的地方,随他怎么办。 然而他恍若未闻,反倒又伸进一根手指。甬道被扩得更大,水滴滴答答地留下来,打湿他的手,又顺着腿根流到地上。他半闭着眼,握着她腿根分开,单手解开了衣袍。 “杜某年纪小,耐性差,怕是等不及。”,他发狠似地抵着她下身,柳初五被他的东西烫得一抖,发髻散落下来,黑发如锦缎披散,纠缠在一处。 他沉黑眼睛里闪闪烁烁,不怀好意:“柳姑娘救了我这个白眼狼,现在可曾后悔?” 那东西抵在她穴口,杜事真还在问着不相干的事。柳初五只顾着摇头,被磨得快失去理智,忍着羞耻催促: “杜事真,快给我。“ 他闻言低头,竟真的将她抵在门上,就这样入了进去。柳初五此前帮他弄过一次,知道那东西不小,然而她不知道进去之后它还能更涨大,入了一半就进退两难,根本不是能互相容纳的尺寸。 她疼得吸气,杜事真也没好多少,握着她腿根的手收紧,将她嫩白腿根掐得发红。 “别乱动。” 他深吸一口气,耐心哄着她,语气温柔:”现在还硬着,再等一会。” 她信了他的鬼话,就不再扭动腰肢,甚至还主动吻了他喉结一下。 他眼神瞬间变沉,使力向前顶了顶,整根就没入她身体里。柳初五猝不及防呻吟出声,这下整个万花楼恐怕都听见了。 但她此刻也再顾不上想别的,因为那个从前弱不禁风的杜公子此刻正将她严丝合缝地镶在门板上,一下下凿击着,每一下都顶到最深处。烛影晃动,将两人身影投射到门上,将那一幅旖旎图画照得分外清晰。寂静中那门被撞得分外响亮。 哐啷,哐啷。 她被凿得舒爽,一阵阵颤抖着,酥麻直冲天灵盖,不知高潮了多少回,他却还没放过她,又抱着她到了里屋。 满地红绸里,床边有一面大镜。他让她扶着镜子,自己在身后继续顶弄,吻她肩头的伤。她算计不过他,杜事真没用多久就摸清了她身上的穴道,知道动哪里能让她欲仙欲死,就控制着力道,一点点给她甜头,不多,但也不少。两人在床上做,在书桌上做,在长凳上做,在屏风后做。他仿佛不知疲倦,那平时握着书卷的手此时握着她的乳,十成十的掌控力。当初那个孤高的年轻人现在更加成熟,满眼柔情满溢出来,将她彻底打湿。 最后是在满地红绸上结束,他将她平放在绒毯上,抽出来射满小腹,浊白流淌在大腿根。 ”别离开我。” 飨足之后的杜事真眼睫低垂,微叹了一声,额角晶莹汗珠滴哒掉下,落在她胸脯上,分外勾人。 柳初五仰头躺在地上,回味方才那激烈的一幕幕,而始作俑者居然还在装无辜,搞得仿佛始乱终弃的人是她。 他见她不说话,又俯下身瞧她,眼神愧疚:“方才太急,失了分寸。弄疼你了?” 她用手捂着脸,良久才回他:“你在害怕。“ 他闻言,将她抱起来,也不顾身上的粘腻,将她完全地拢在怀里:”是,怕你不要我,怕这是最后一回。这样就算你以后心里有了别人,也不会忘了今夜的事。“ 她捶他胸口,难得撒娇:”好痛。“ 杜事真吻她,眉眼,嘴唇。”初五。我除了你再不愿娶别人。” “可我还要做镖师。” 柳初五犹豫了。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 他抚摸她嘴唇上被咬出的血珠:“闲时就回临安找我。” “你不会想我么?” 她蹙眉。 “你以为我从前就没想过你么?” 他覆手在她耳边,低声告诉她:“我叫画师画了一幅你的小像,就收在这客房里。想你时,就拿出来,对镜自渎。” 她听得面红耳赤,杜事真却一本正经:“故而今天你来,这楼里的人无一不知,你就是让杜公子每晚睡不着的人。今日走了,江湖上都知道是柳姑娘将我始乱终弃。” 她震惊:“你无耻。” 他身下的东西硬硬戳着她,又插了进去。她咬他肩头,他低头沉吟,声音沙哑: “命都不要了,要脸做什么。” 02 杜事真和柳初五成婚五年,益州杜氏的新家主风姿冠绝江南已经成为天下皆知的事。 柳初五一贯心大,对这事也没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回过年,她押镖回来,远远地在楼船上见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公子,牵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在船头站成望妻石,而岸上人山人海地看热闹时,她才知道了杜事真这张脸有多么稀罕。 她想了半天,想到一个很恰当的形容自己和杜事真的词:怀璧其罪。 占有太美的东西太久,心里就会生出很多虚妄。她得时常调整心态,才能不被那些虚妄控制,丧失了本心。 于是她近来不大和杜事真睡觉了,还搬去了书房。只每晚还依例去看看无花和无酒。 她和杜事真生了两个孩子,无花一岁,无酒两岁,名字是胡乱起的,她说富贵逼人不自由,他说那就无花无酒锄作田。 柳初五去相熟的酒馆喝酒,思考怎么消化那些妙龄女子们望着杜事真的眼神。不料酒馆里坐了个老相识,是当年关中镖局的小镖头,如今独当一面,看见她如见偶像,眼睛都亮了。 “柳镖头,好久不见!” 她也眼睛一亮,“许久不见!” 两人相谈甚欢,对方见她面容愁闷,就询问起来。柳初五叹了口气,扶额看着楼下人来人往。 “无关旁人,是我自己的事。” “怎么,是那杜公子欺负你了?” 小镖头拔刀,七情上脸义愤填膺:“我就知道那些豪门巨贾没一个好东西!尤其那杜公子细皮嫩脸,是不是自处拈花惹草,给柳姑娘不痛快了?” 她红了脸,想起两天前他还哄着她在后花园弄了一回,如今后腰还在隐隐作痛。 “倒也不是。” “那是什……”小镖头话音刚落,门外就哐当一声,进来一个天仙般的公子,牵着两个粉团子似的小娃娃。 “猴崽子们喊着要娘亲,我实在管不住,就带来找你。” 杜事真话里都是抱歉,眼神却凉凉地剜着她对面的男人:“这位是?” 柳初五本能地觉得不妙,朝小镖头使眼色。那人方才的怒色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只能横眉怒目地看着他:“你就是杜事真?” “在下正是。益州杜事真,先生与我娘子是旧相识?是我打扰叙旧了。” 柳初五听出他话里的醋味,挑了挑眉,看着他继续表演。许久没见杜事真这么和人针锋相对,倒也新鲜。 “不过既然来了,我便讨碗茶喝。“ 他坐到柳初五身边,从容拿过她喝完的杯子倒了茶,一饮而尽,又给她剥了个橘子搁在手上,一气呵成,自然得不露痕迹。见小镖头看着地上两个玩闹的粉团子,他又抬眼慵懒道: “大的无酒,益州出生。小的无花,临安出生。只是太闹了,吵得娘子睡觉不安生。” 他说完,又看了柳初五一眼,伸手到她背后按了按,低声问她:“腰还酸么?” 小镖师看不下去,当即告辞,柳初五朝他翻白眼,杜事真回她以笑:“不这样讲,他怕是要当我的面,撬我的娘子。” “你看得倒紧。”她吃了一半橘子,皱眉:“酸的。” 他从她嘴里把剩下的讨过去:“我尝尝。“ 其雨(上) 01 顾伯言战死沙场的书信已经传回京城已逾十日,裴茴的行李也收拾得差不多了。 临走那天晚上,她最后一次走进顾伯言的书房,借着月光看他的书桌。在这个房间里她有许多还不错的回忆,但对顾伯言来说,或许也不值一提。 她在顾伯言常坐的椅子前坐下,桌上厚厚放着兵法书册,砚台里墨汁还泛着光,不远处放着一幅残棋。从前他深夜路过,会把等他等到睡着的裴茴搬回她自己的房间,而她多半是醒着的,却总装作睡觉,其实是怕与他对视,被看穿心事。 现在那局棋摆在那儿,以为他能陪她回来继续下完,他却没回得成。 想起顾伯言,裴茴的鼻子莫名有点发酸。想了想,她还是从手边纸笺里抽了一张,写了几句话,写完又摇摇头,点起油灯,将纸烧了。 当夜裴茴离开裴府,只带了一把剑,一个当年踏进裴府时带着的小包袱,还有一只金簪。 02 顾伯言是梁朝的上将军,文韬武略俱佳。顾家满门英烈为抗击北戎,连年出征,死得就剩下他一个。顾府也是鬼气森森,牌位比人多,十几年来丧事不断,故而府上常年挂着白绫。 京城的世家女没人愿意嫁给顾伯言。就算他身姿相貌在大梁再找不到第二个,但命硬得名声在外,谁都不愿意守着顾家那一所鬼宅,等一个见不到影的男人,就算他貌比周郎又如何? 但裴茴不在乎。她根本不需要丈夫,只需要钱。而这两点顾伯言都满足,而且是充分地满足。 于是她抱着包袱就蹲守在了顾伯言的门前,用最简单的办法堵他。堵了叁个月,他果真回京了,在门前勒马,下去查看那个睡在他门前灰扑扑的东西究竟是不是个活物。 灰扑扑的东西听见响动,睁开了眼睛朝他眨了眨,眼睛大而黑,像只流浪猫。 流浪猫看见了顾伯言的脸,黑眼珠转了转,一把扑上去抱住他的腿: “顾将军,你终于回来了。” 顾伯言想甩开她,却发现根本甩不开。流浪猫抱得死紧,但看身量知道是个女孩。他半蹲下身问她:“你谁?” 流浪猫对着他笑,眼睛弯成月牙:“我是你的娘子呀,顾将军。二十年前在黑山伏虎岭,老顾将军亲口定的亲事。” 顾伯言身后的几个随从同时倒吸一口凉气,他立刻回头看了一眼,看热闹的纷纷噤声,行了个礼就迅速散去,只剩下他和流浪猫大眼瞪小眼。 “我不是你夫君,姑娘找错人了。” 他从怀里摸索,找出来几枚银铤给她:“这些钱拿着做路费回家去,恕顾某不送。” 他说完就踏进了门,身后的女孩也没有跟上来。走了几步他犹豫了,站定了脚,心里没来由地烦躁。 他从不知道自己有门亲事,也从未听家人说起过。但毕竟老顾将军过世得早,自己刚出生时就喝醉了酒胡乱应了谁家的亲事也未可知?但任是真相如何,也不应当有人踏进顾家这火坑。 正胡思乱想时,他身后一滞,回头看时,却是衣袍下摆被人拽住,拽人的流浪猫黑眼睛看着他。原来她身高已到他肩膀,虽瞧着瘦弱,倒也不是个不知人事的小孩子。 “出云郡和离北镇都失守,家早就没了。顾将军不要我,我就只能去讨饭。” 她说得平静,顾伯言却心里震了震。顾家几代人镇守出云和离北,却在几年前相继陷落,他有几个表亲就死在了守城战中。说不定,这女孩真与顾家有关。他这样盘算着,表情上却没什么变化,思索一会,还是挣脱了她攥着袍子的手走进宅子里,没说不行,也没说可以。 顾伯言军务繁忙,进门就开始处理大小事务,过了半日竟将她的事抛在了脑后。等天色昏黑,终于将手里的折子写完,他才站起身打算去后厨随便烧些东西吃。四处寂静,他才想起有个灰扑扑的女孩跟他回了家,现在看来,大略是瞧见这满院的白绫,已经被吓跑了。 他寻常不爱回京城,更喜欢待在边关。不仅因为不愿面对那些人心鬼蜮和勾心斗角,更因为不愿面对家中空荡荡的院落与寂静的祠堂。 举目四顾,一草一木都在告诉他,他从此孑然一身。 然而当他快要走到后厨时,却依稀看见了一盏灯光,还隐隐飘来饭菜香味。他开了门,看见白天的流浪猫不知何时已洗干净了脸还换了身衣服,正熟练地在灶前炖着一锅汤。 “顾将军来了?快尝尝我炖的汤。” 顾伯言正在惊叹她反客为主的能力,无奈锅里的汤确实香气扑鼻,他思索片刻,还是坐下喝了一勺,然后皱起眉端起碗,将剩下的几下喝净。 她叉腰自豪地看他喝完:“再来一碗?” 他自然而然将碗伸出去,反应过来之后又收回来,这次在灯下,认真打量她。 “还没问过姑娘的姓字,家乡何处,可有亲人在世。” 她的黑眼睛在灯下闪烁了一瞬,就干净利落地告诉他:“裴茴,十九岁,伏虎岭人,家中亲朋都死光了,就剩我一个。” 他点头站起身,背对着她:“谢谢姑娘的汤。若是在京中没有去处,可暂住我家中。顾某寻常不回京,寻常用度可找北衙军务司支取。”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只是祠堂莫进,怕吓着姑娘。” “顾将军答应留下我了?” 她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顾伯言没回她,就朝门外走去,走到了门槛边上,才回头看她一眼:“顾某虽二十有六,却无意娶亲。寻常见面,还是避嫌为好。” 他这样看向她时,两人都没说话。后厨的灯光照在她脸上,让他想起院里幽静素白的茉莉。初春寒气袭人,她长睫也结了一层霜,鼻尖泛红。裴茴吸了吸鼻子点了头,模样倒像是他欺负了她。 顾伯言心里又升起莫名的情绪,也没再解释,就转身离开。 其雨(中) 03 裴茴踏进顾府后叁天,全京城就都知道了顾伯言娶了新妇这件事。 顾伯言也懒得解释,解释了也没用。军中传消息比哪儿都快,更何况那几个哨兵见过裴茴本人,那更必须添油加醋地描述一番。 “我们顾将军的新夫人,模样好,性格好,这做点心手艺也好,简直是神仙下凡,不知怎的就看上了我们将军?不会是被将军骗来的吧?” “得了,瞧咱顾将军那个十个火炉也捂不热的冷样儿,能开窍骗姑娘?” 某天顾伯言路过操练场,这几句话就无意间飘到了耳朵里。平时他已经见惯不惯,可今天听到了“点心”二字,就驾马走了过去。 “什么点心?”他一双冷眼瞧着两个步兵,胖的那个手里提着个食盒子,瘦高个手里拿着两块胡饼,热乎乎刚出炉还撒着芝麻屑,香味立即蹿进他鼻子里。 “没,将军,我刚骂何四呢,让他长点心。”胖子一巴掌拍在瘦高个后脑上,两人立刻将食盒藏到了身后,但已经迟了。顾伯言从马上弯腰一捞,就把那食盒提上手,看见那藤条编的盒子里精心码着几块胡饼,上面还用毛笔写着“顾”字。 毛笔字稚拙可爱,他能想象出来她在桌前皱眉写字的样子。但说出来的话又是另一回事。 “谁让你们胡乱收外人的东西了?”他将盒子盖上,又低头问他。 “顾娘子不是外……”瘦高个没说完,胖子就捏着他后脖颈低头认错:“下次不敢了将军。但这食盒不单单是我们有,大营里兄弟们都有。” 顾伯言此刻才恍然抬头四顾,发现大营里叁叁两两行走的士兵趁着午间的空档出来散步的,手里都提着个食盒。瞧见他看,还献宝似地朝他招了招手。 “将军,娘子好厨艺!” 顾伯言眼角跳了跳,努力扯出来一个笑。还是小瞧她了,裴茴。 那天他提早回了顾府,进门就直奔后院,远远地闻见了饭菜香味,火气先消了一半。再瞧见裴茴那个娇小身影在后厨里折腾,额角滴下汗珠又抬头朝他灿烂一笑时,剩下的火气也没了。 “顾将军!今天的胡饼你吃到了么?我今早照将军的吩咐,去北衙军务司支些碎银,顺道烙了胡饼,怕只送你一个让人说闲话,索性就多烙了些。没给将军添麻烦吧?” 她洗了手又擦额头上的汗,鼻尖被热气蒸得发红,眼睛像浸在凉水里,亮得他心慌。顾伯言说不过他,只能别过头去低声吩咐一句: “以后别做这些了。” 她极聪明,叁言两语间就听出了他话外的意思,也没辩驳,就应了一声,低下头去继续做手里的事。他又无端地烦躁起来,在暖烘烘的门口站也不是,走也不是,鬼使神差地拿出食盒里的胡饼咬了一口。抬头时,裴茴已经站在了他面前,笑得眼角弯上去:“好吃么?” 他立刻把东西放回盒子里,咳了一声才点了点头。她笑得清脆,又忽地踮起脚靠近了他。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伸出手指将他嘴角的芝麻捻了下来,指尖堪堪擦过他唇角。 “芝麻。” 少女笑得毫无芥蒂,他眼神却冷了下来,向后退了一步:“天色晚了,早些休息。” 顾伯言疾步在后院围廊里穿行,颈项间的茉莉花香气却经久不散,还有那双月牙眼睛。他脑子有些混沌,身子里的热气却没消散,看来晚上不应该多吃那半个胡饼。他打了桶凉水冲了个澡,才清醒一点。 院里白绫随风摆动,他眼前又浮现一双凉津津的眼,说她家人全没了,说与他有婚约。 第二天顾伯言起了个大早,去北衙练兵,之后连着几天都待在军营里没有回家。裴茴没有再送食盒来烦他,到了第七天时,领兵的副将倒是先忍不住提起。 “将军,听说顾夫人这几日戌时都在军营外候着,说要给你送药,你真不去看看?” “为何无人向我禀报?”他横眉竖目。 “夫,夫人说,怕打扰了将军的军务,说她等着就好,吩咐我们别惊扰将军。” 顾伯言练兵只穿单衣,只披了件袍子就走了出去,果然在军营外的树下看到一个单薄身影。现在虽是暮春,气候寒凉,她也只穿了件单衣,当即打了个喷嚏。 “谁叫你来的。”他气势汹汹走过去,对上她水汪汪的眼睛,气势顿时又矮了一截。 “顾将军。”她朝他笑。顾伯言第一次看裴茴穿束腰身的裙子,衣带系在肘后,月牙白的脖颈露出一截,他又闻到了茉莉花的香气。路过的兵士都忍不住朝这个方向瞟,顾伯言下意识挪动身子,挡住了身后的视线。 她急匆匆朝他跑过来,将手里的包裹递给他,像是怕打扰他似地小心嘱咐:“我那日洗了你的外衣,瞧见腰后有血迹,想是将军旧伤未愈,草药不管用,就自己调了些。”她有些骄傲地打开药盖展示:“金银草,叁七和龙骨粉,我跑了数十家药铺,才制得了这样一罐呢。” 他没伸出手,只是皱眉看她。身后忽地有个声音传来,由远及近: “顾将军,这便是顾家新妇?怪不得将军藏着掖着,果然是丽质佳人。” 说话的男人神情倨傲,见了将军也不下马,裴茴被顾伯言挡着,只能看见那人的紫衣华服金腰带。 王族服紫,佩金玉。她心里有了数,刚要替顾伯言辩驳,一句“我不是顾将军的……”还没说完,顾伯言就隔着袖子握着她手腕,将她带到身后。 “见过庆王殿下。新妇初至京城,礼仪不周至,恐怕贻笑大方。改日定登门拜访。” 顾伯言话说得滴水不漏,也将她遮得严严实实。裴茴却心头震荡,只听见了“新妇”二字。被称作庆王的男人冷哼一声,拐个弯走掉了,他才将她放出来,松开她手腕时却发现不注意间太用力,纤细手腕已被他攥出了红痕。 顾伯言只瞧了一眼就转过脸去,喉头滚动,却没说话。她也耳根滚烫,转身要走却被他叫住:“给我。” 她吓得险些左脚绊右脚摔倒,回头问他:“什么?”顾伯言径直从她手里把东西拿走,咳了一声:“药。” 她摸了摸发烫的脸颊,步伐匆匆,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晚上路黑,骑马走。” 她站在巷口应了一声,立刻停了脚步。天色昏黄晚霞灿烂,她没动,他也没动。顾伯言站在军营外的苍松翠柏旁边,只是闲闲立着,就能凭空吸引许多目光。 “别来找我了。” 他憋了半天,憋出来这样一句话。她也没多问,就应了一声。大门里几个识眼色的已经将马牵了过来,顾伯言瞧着她上了马被送走,才走回了大营。 “将军。”副官又凑上来,看他手里的药盒。 “说。”他脸色在昏黄夜色里不甚分明。 “哥几个平日里胡乱开玩笑,其实心里都明镜一样,知道将军的苦衷。这是个好姑娘,将军若是不能娶,不如早些了断,免得人家受了委屈。” 他捏着那药盒,久久地没说话。等夕阳彻底落了下去,走到了操练场外,他才开口说了一句:“我知道。” 04 裴茴自从那一次在军营外撞见了庆王,又被顾伯言撒谎护了一回之后,倒是偃旗息鼓了一段时间,也不再颠颠地往军营里跑。北衙众人没了谈资,冷清了许多,看顾伯言的眼神也多了些同情。 “新婚燕尔就不着家,哪个新妇受得了呢。” “别说了,咱家将军命煞,那弱质纤纤的夫人保不齐已经熬不住跑了。” 顾伯言只当是耳旁风,心里却已经被吹得七零八落。自从上回他又拒绝了裴茴之后,他相信任她是个火炉也要被他晾冷,更何况她是个说话重一点就红了鼻子的流浪猫。 想到这里他又心揪了揪,思索再叁,还是叹口气骑马出了门。无论如何,他得知道她的想法,也好做个干脆的了断。 然而顾宅门外寂静,也没升起炊烟。离后院越近,他心里的不安感就越强。待到走进院里他几乎是跑着到了她的住处,然而却看见房门开着,桌上放着一封邀人赴宴的帖子,落款是庆王。帖上字迹工整,语气却不甚委婉,是邀请她单独赴宴,若不赏脸,就会在朝堂上找顾伯言的麻烦。 戌时,顾伯言骑马到了庆王府,旁若无人地进了大门。因他没穿军服也没有佩刀,手上还拿着庆王写了花押的帖子,侍卫忙不迭就将他放了进去。 宴席开在庆王府后花园,他穿花拂柳走得急切,远远地听见了杯盘交错,在花影中瞧见了坐在宴席一角的裴茴,一颗悬着的心瞬间掉了回去。像是心有感应一般,裴茴恰在此时回了头,看见他,眼睛瞬间亮起了光。 他满腔的焦急和怨怼都消散得一干二净,步调也放慢,借着花树的掩护走到她身后的空座席坐下,黑暗里两人不知凑得多么近。 “谁给你的胆子来这里,不知道很危险么。”他皱眉瞧她戴的耳坠子,透亮的两颗白玉珠,晃得他眼睛疼。她莹白的耳垂和后颈上抹的粉也让他莫名心烦意乱。 “庆王说,我若不来,便是给顾府丢脸。隔天世家宗亲都会知道,顾将军恃军功自骄,逾越礼制不敬王侯。”她小声回复:“我知道你不会让我来,但此事因我而起,不愿连累你。” 他根本没听进去她说的话,只盯着花影烛光中她的侧脸看。她今天美得惊人,云鬓梳起挽了髻,发端还插了一朵刚摘下的红山茶。 “待宴席散了,我便与庆王解释清楚,前些天是误会,我不是顾家的人。”她咬着嘴唇小心问他,玉珠子蹭着他的脸,冰凉的,火烫的。顾伯言心乱到了顶,就握着她手腕说了声:“你过来。” “去哪儿?”她被他攥着站起身,宴席里觥筹交错,丝竹管弦响成一片,男女喝酒行乐不堪入目,没人关心一对年轻男女去了哪。他握着她手腕一路疾行,走进密林深处才停下来,回头看她时,裴茴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 “顾将军,你……” 话还没说完,她的唇就被衔住,顾伯言咬了她,还咬得不轻。她起初愣在哪里,反应过来时主动踮起脚,将冰凉的唇舌送到他口中。花影浮动,玉珠子耳坠被他嫌碍事一般揪下来攥在手里,他握着她手腕,将她抵在假山石上,用力吮吸她的唇,那东西也早硬硬地戳着她,石头冰凉,肌肤滚烫。裴茴不知道顾伯言发疯起来什么样,今天见识了,就算心里有所准备也还是害怕,所以当他的手搭上她衣带时,她还是用手推了推。 “不敢了?”他额发散了一点,漆黑眼眸上抬,眼神倒像是审问:“不敢就别招惹。” 月光在天上,他的眼也浸得冰凉。顾伯言毫不费力地扣着她,用手指碾压她唇角伤口,她不甘示弱,一声不吭。 “我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裴茴,离我远点。要钱,要东西,要爵位田地我都给,但要我,不行。” 他放开了她,两人都气息未匀。顾伯言还有心思帮她整理衣服,像个欺负完良家妇女的登徒子,只是眼睛不看她:“回去吧,我派了马车。” 其雨(下) 05 山里的生活平淡幽静,裴茴的往事记忆在花影里那一遭之后戛然而止。 顾伯言不再受她的诱惑,但她坚持不懈地骚扰他。不为别的,只是做骗子这一行,可以昧良心,但不能太昧良心。她知道顾伯言最想要什么,她也希望在他死之前能给到。就算他不要,也算是尽了心意。 于是,多亏她的坚持不懈,京城人都知道了顾伯言的新妇对他一片赤诚痴恋,每日都会给军营里寄信,一封封的手书情笺是她找来诗集辛苦抄的,什么自伯之东首如飞蓬,什么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叁月兮,哪句诗让人脸红就抄哪句。她还一如往常殷勤备至地往军营里送药,送吃食,每天摘了新鲜花草摆在他书房,深夜亮着灯等他回去。实在熬不住了,就在书桌边自己与自己弈棋。 灯花噼啪,她知道他偶尔回来。但碰巧的是,每次她都睡得很熟。醒来时已经从书桌旁被搬到了床上,衣服却齐齐整整。顾伯言真是铜墙铁壁,她心里暗叹。但他又不吝于照料他的生活,替她置办了许多新衣服首饰,只是那对夜宴上的玉坠子再找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一根金簪。 金簪刻着茉莉花,背光处写着她名字。裴茴觉得顾伯言就是个疯子,可能他自己也这么觉着。 她以为可以这样一直过很久,不知道意外哪天来临。谁知意外来得那样早,顾伯言某日接了军令北征,大队人马刚出京几日,就遭遇埋伏,全折在了函谷关。 顾府里又扯起一块新白绫,军士们抬着牌位回来,说是尸体全被悬崖上的石块埋里头了,就算寻回也成了烂泥。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站在院子里看那些比她大不了几岁的朝她下拜,哭得眼泪鼻涕糊成一团,管她叫顾夫人,也有人喊她大嫂。看来,他们的将军到死都没否认过这个称呼,这便宜倒是真让他给占了。 从前顾伯言说,不让她动祠堂怕她害怕,可这回也由不得死人做主。她从书房找出钥匙开了门,满室的烟尘与密密麻麻直达天顶的牌位还是惊呆了众人。 说大梁的国门是顾家带兵守住的也不为过,但这里面,也供着许多顾家军曾在乱民之中收养的孤儿。 裴茴没再多说,拿出府里剩下的金银发了抚恤,又招呼兵士按长幼顺序给牌位磕头上香。哭哭啼啼到了后半夜,人都走尽了,她才独自缓缓走到写着顾伯言叁个字的牌位跟前,最后瞧了一眼,伸手摸了摸。 “顾伯言。”她觉得这个名字很近又很远,想起两人为数不多的朝夕相处的时刻,她笑了,笑容却很勉强。“你再不走,我就快当真以为,我对你动心了。” 她给牌位上了柱香,就走到祠堂深处。那里供着上千把佩刀,都是战死之人生前用过的。腥甜血气穿透时间,飘逸在灰尘遍布的厅堂里。兵者不祥,这确实不是清净之地。 然而裴茴没有惧怕,她一眼就看见了某把熟悉的剑,虎纹青铜剑柄,最不显眼处,錾刻着名字。这是她兄长的遗物,他们都是被顾家军所收留的孤儿。家兄打仗,她开医馆。后来他战死沙场再不能归乡,只剩下这把剑。她从始至终,也只想要这把剑。 月上中天时,她离开了顾府,手里拿着剑,背着一个单薄的包袱,只是包袱里多了一根金簪。 06 裴茴在山里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她在山脚开辟了菜畦,将村里的闲散娃儿们拢一拢,请先生开了个书院。自己在别苑里开医馆,把从前追顾伯言时学来的手艺都用上了。 闲着时她也想想混账顾伯言,每次想起都睡不着。但十九岁的年纪,天天顶着个黑眼圈也不是办法,她就想着,要不再喜欢个别的什么人,听说这是个摆脱往事最好的办法。 她琢磨着就琢磨到了邻家教书先生的头上。对方年纪刚弱冠,眉清目秀,一见她就脸红,不像顾伯言那么不要脸。而且教书先生懂得问好,惦记她的医馆生意,下雨了还帮她收药,不像顾伯言那么没有礼貌。 但她还是想要顾伯言。 裴茴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每天都在想着一个死人,做什么都心不在焉。直到次年春归,夜雨淅沥,她睡梦中心痛不已,思索病症为何物,终于想起——他的忌日快到了。 她半夜推开了窗户透气,不管窗外雨打竹叶沙沙响。就在这时林间走来一个人,由远及近地走到她的窗前,两人对视了半晌,然后他撑着窗子跨进来,捏着她下巴,眼看着她泪珠从眼角滑落。他的呼吸和触感都不像是假的,那自嘲的眼神也不像是假的。 “裴茴,我竟让你骗了这么久。” 她眼神变化得很快,最终还是黯淡下去,只剩微光闪烁:“你知道了?” “你在书房留的信,烧了一半。你说你后悔骗了我,那一半写的是什么?”他关了窗,将风雨都关在窗子外:“你让我至死都以为你心悦于我,你自己呢,裴茴,还是只为了那把剑?” 她被他的眼神烫得心疼,要想徐徐展开解释,又碍于无理由的自尊,眼睛先红了。于是她指着窗外,语气冷冰冰:“我只拿了我的剑,和你的簪子,簪子换了田地,盖了书社。” 他攥着她手腕不放,咄咄逼人:“你明明可以向我要。但你可怜我没人爱,非要把你自己给我。你以为这就是交易,你不欠我的,是不是?” 她泪珠又滚落下来:“我不欠你的,你来找我做什么?” 他立刻俯下身去抱住她,拢进骨头里。裴茴在他怀里大哭,顾伯言拍着她的背:“别哭了,都怪我,都是我不好。我应当早些向你求亲,我们应当早些办了亲事,我也不至于在临死时如此后悔,拼了命也要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他替她抹眼泪,手法生涩,语气真诚:“裴茴,我想娶你。不管你究竟心里有没有我,我不在乎。” 她抽抽噎噎,伸出手打他:“人死了便不能求亲了,我如今是寡妇,清清静静的,你平白来扰我做什么?” “我看也不大清净。”他抱她到书桌上,自己站在她面前,大有一副掰扯过往的架势:“隔壁那位教书先生,过些时日我与他谈谈,请他搬到稍远些去。” “先生是我好大力气请来的。你……你请他搬走做什么?”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往后缩了缩。 他吻她鼻梁,眼睛,指尖,又哄她止住了泪,才笑着告诉她:“夜里动静多,怕扰人清梦。” 其雨(番外h) 顾伯言行伍出身,动静确实大,力气确实猛。除了第一次顾及她的感觉试探着,后来每次都弄得床榻响动不绝,让裴茴听得面红耳赤,庆幸提早让教书先生搬了家。 光靠蛮力也就算了,他对付她也很有一套。从前是她鞍前马后地献殷勤,现在是顾伯言围着她转。裴茴起初不愿理他,但架不住顾伯言天天下厨,变着花样地为她熬粥,又以治伤为由,和她赖在一张床上。起初,两人睡得楚河汉界泾渭分明,后来是她先忍不住撩拨他,而自从那晚上她懵懵懂懂地骑在了他身上起,事情就一发不可收拾。 她知道他忍了很久,不知道他忍了那么久。 “裴茴。”他将她按在桌上,从后面顶着她进入,撞得桌子直晃,花瓶与草药也跟着晃。 “嗯,顾,顾将军。”她长发散乱下来,被他揉着拢在肩侧,这样就可以吻到她后背。顾伯言按着他操,身下用力时也匀着力气扶她腰,给她借力。 “什么叫,自伯之东首如飞蓬,什么叫一日不见如叁月兮?”他咬着她耳朵问,身下的硕大不停进出,顶得水花四溅,肉体碰撞声音不绝于耳,听得她脸红。 “你都看了?”她仰头亲吻他喉结,顾伯言低喘了一声,将她放平在书桌上,按了按她小腹里剩下的浊液,才又插了进去。 “我每晚在军营里,睡不着时,就翻那些你写给我的信笺。”他硬挺滚烫的东西在她穴里深入,每一下都撞到最深处,带起勾连的水,将穴口撑得透明。 “一边看,一边想着,何时可以这样弄你。”他眼神深暗,声音喑哑,被欲火烧干了喉咙。“我也是个凡人,裴茴。我没你想得那么正人君子。遇见了心悦的女子,我也有欲求。” 她抬起酥软的手臂攀着他,男人肌肉结实紧绷,她几乎无法抱住。 “唔,顾将军,我,我写信时,也在想着顾将军,能嗯,这样弄我。”她眼里泛起涟漪:“我在将军的书房,用,嗯,用将军的毛笔弄过的。” 他眼神霎时低沉下来,按着她顶到最深处,低吼着全数射给她。滚烫的浊液灌满穴内,滴滴答答流下来,掉在砖石地上。他眼神清冽,还是衣冠楚楚的样子。 “我从前是不是疯了,会让你等我那么久。” 她摸他耳廓,他那里很敏感,也很喜欢她吻他耳朵,吮吸他脸上的任何一处。顾伯言很容易被取悦,但不容易满足。 “裴茴,我要你做我的人。” “已经是了。” “还不够。” 她被他顶得说不出连续的话,只能拱起背减少冲击。他用手垫在她头发下,另一只手握着她的腰。他的东西射完了也没软下来,继续心不在焉地撞着她,响声清脆,像是他故意要让她难堪,看她面红耳赤的样子,听她向他求饶。 只有在直见性命的时刻,他才能确信裴茴心里眼里都有他。 “过几日,跟我回京么?”他终于将东西抽出来,这几天他们关上门做得没日没夜,她过后往往昏睡过去,都是顾伯言在收拾一地狼藉,醒来就再次重复。若是当年在顾府里就这样,怕是现在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不回去。” 她睡梦中迷迷糊糊回应,顾伯言身子僵了一下,凑近了问她:“想留下?” 她伸出手臂揽过他,吻他眉心。梁朝最矜持的锦衣郎君被他蹂躏得眼角泛红,不知道的以为是她欺负了他。 她哑然失笑,睁开眼看着他果然微蹙着眉,就勾着小腿爬在他身上。他抚摸她背脊,两人贴得严丝合缝,他竟是又硬了。 “我是怕将军死了,我没那个心力,再替你去收一回尸。”她坐在他身上,长发蜿蜒流淌,美得像妖。她握着他的东西坐下去,两人都颤抖了一下。 “裴茴。”他扣着她的腰,几乎是咬着牙才能抗拒将她揉捏到骨血里的欲望。 “你的命还长,可以再喜欢许多人。但我这辈子,只喜欢你一个。” 月光照在窗棂上,照着那一个皎洁如月光的女孩和他身下俊美的男人。他吻她的乳,床榻如海浪颠簸不休。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是你的。” 春归秣陵树(上) “在江湖里,一个人最幸运也是不幸的事,莫过于太早遇见了英雄。” 01 熙宁初年,汴梁城里流传着一桩耸人听闻的消息,说江南第一剑客萧秣陵死了,死在了一帮毫无武功的街头歹人手下。 这消息迅速流传开来,并有了各类版本。有人说萧秣陵是被奸徒所害,中了滇南蛊毒,不能使剑,才死得这样憋屈,有人说他是为情所困失了分寸,还有甚者,说萧秣陵的剑术本就不高,而当年他孤身往江宁府,在高手环伺之中杀了恶贯满盈的仪王赵戟一事,也不过是以讹传讹而已。 总之,英雄死了,街头巷尾才讲起关于他的传说。然而人们蓦然回首,才发现萧秣陵的故事已是多年前的旧事,而当时那个乘船出蜀拔剑问道,手刃皇族震惊天下的少年如今也已二十有七,或许,握刀的手也没那么稳了。 那年春天的汴梁春风和煦,柳絮飞舞,很快,人们就忘了这件事,也不再提萧秣陵这个人。 五月暮春,夜,叁更。 汴梁城里依然热闹,酒馆茶肆虽多处上了门版,暗巷里却还都点着红绸纱灯。巷子深处,白衣旅客戴着斗笠,抱臂低头从醉醺醺的人群中穿过,走进人烟稀落处,步伐矫健,悄无声息。 小巷狭窄,黑暗处有一对俊俏男女搂抱着,看穿戴便知是寻欢的纨绔与烟花女子。白衣旅客与他们擦肩而过,昏暗红灯笼下,他眼角余光瞥过去,却恰与那被按在墙上的女子四目相对。 她脸上脂粉敷得极厚,伸长了脖颈任由男人吻,粉扑簌簌地往下落,金钗也不住地摇,眼睛却黑得发亮,那是从深渊看向人间的眼神,他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神。 白衣旅客的脚步顿了一下,就很快向前走去,而耳朵却还在留意着身后的动静。那纨绔子弟却是个绣花枕头,吻了半晌还未进入正题,只是醉醺醺地说些不入流的荤话,女子却始终没有开口,黑暗中只有衣料窸窣。 白衣人左手握了握手里的剑,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暗巷。灯光一时明亮起来,他大踏步进了一家客栈,递了名籍,提剑上了楼。 暮春寒气重,客房里早烧好了热水。他将剑放在桌上,两叁下解开外衣,油灯照着他修长挺拔的身子,也照着他身上无处不在的可怖刀伤。最深的一道砍在右臂上,差一点就要将整条胳膊卸下来。伤口还未好得完全,胡乱缠着几圈布条做伤布。 他口中叼着短刀,费力用左手将血迹斑斑的伤布扯下,又将刀尖在火上烤一烤,沾着酒剜下来坏死的肉,又将伤药敷上去。做这些时他一声不吭,只是额角流下豆大的汗珠,砸在桌边又滚落下去。 “萧秣陵。” 等他缠完了最后一圈伤布,就听见窗边这一声唤。他背对着她,脊骨处升起一阵寒凉。看来如今他果真功力大减,不然,不会连有人翻进屋里的声响都浑然不察。 他佯装无事地背对她系好衣带,又披上外袍,才回转身看过去,看见灯下站着个艳丽如海棠的美人,正是方才暗巷里那一个。汴梁城里多的是媚眼如丝的烟花女子,但她似乎格外会眉目传情。 “出去。”他目光如鹰,看了一眼就转过身。女子却恍若未闻,径直走到他面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胸膛,啧啧赞叹: “原以为江南第一剑客是个粗莽武夫,没想到,是个粉雕玉琢的公子。” 她笑得像个色眯眯的狐狸,腰间插着的镀金檀香扇上却滴着血。萧秣陵向后挪一步,避开了她的手: “金檀扇,剔骨刀。你果然是天香楼的人。” 女子眼睛又笑成月牙,点头时满头的钗子叮当晃眼,让他又想起方才在巷中那暗香浮动的暧昧一幕,喉头滚动,转过脸去不再看她。 “初次见面,在下江陵杜晚春。” 她也不管他的冷脸,继续笑吟吟:“独步天下的剑客如今拿不了剑,怕是活不过今年春日。可惜,有人在天香楼花了大价钱,要我来保你的命。” 她说着又向前几步,将他逼到后退至桌边,油灯晃了晃,两人影子交迭在一起,人却站得边界分明。 “只要你准我跟随你左右,一直到江宁府,拿了这笔钱,我便能从天香楼赎身,绝不再叨扰萧公子。” 他漆黑瞳孔里倒映着杜晚春的狐狸眼睛,声音依然冷淡:“没想到萧某一条贱命,竟值得惊动天香楼的风流剔骨刀。方才那人的尸首,不知藏好了么?” 她看他软硬不吃,脸上笑容也快挂不住,不耐烦地揉了揉眉心:“这单生意棘手,人也该死。黄汤灌下去几壶,我还没爽快,他死得倒爽快。” 萧秣陵见她欲求不满的烦躁样子倒觉得活泼生动,眼里也不自觉带着笑意。她看他笑,气急败坏地伸手揪他的衣领,眼睛亮得咄咄逼人:“笑什么?嫌我手段下作,还是怕我不能保护你?就因为瞧了你一眼,方才我……”她咬了咬唇,眼里又泪光盈盈:“你赔我。” 短短几个回合,萧秣陵自认已经摸清了她的伎俩,抱臂做看热闹状:“怎么赔?” “陪我将方才的事做完。”她冷不防又贴上来,手向下乱摸,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暗巷里的景象又浮上脑海,萧秣陵一把推开她,红了脸。 她先是恼怒,继而眼里一亮,像找到宝似地眯起眼睛看他:“萧公子,你不会混迹江湖数十载,还是个处吧?” 02 萧秣陵不回答,有些狼狈地用外袍遮着,将被她扯松的衣带系紧,抬眼看她时又恢复冰冷:“我说了,出去。姑娘若是来寻欢,大可出去另行物色。” “我摸过了,他们都没有你的大。”她垂头丧气回答。 萧秣陵被呛得咳嗽了几声,冷眼瞧着她。她正要争辩,窗外刷拉拉几声剑响,还未及定睛,她就被他卷着滚到了床下,用臂力支撑着两人之间的狭窄缝隙。黑暗中,她身上浓烈的脂粉气冲得他头脑发昏,伤口也在隐隐作痛。她也看见了他衣袖处渗出的血,顿时安静了。 “你先走。他们的目标是我,不会拿你怎么样。”他声音在耳畔听得真切,她抬头看了一眼,才发现他肩膀宽阔,蓬勃内力在周身流转,稳稳罩住她。 但萧秣陵如今是个被挑断右手筋的废人,提剑问道也好,一剑定江陵也好,都成了如烟往事。现在随便一个街头小儿都能取笑他,跟死了也没什么两样。 可他还是下意识保护了她。 “你错了,他们的目标是我。”女子对萧秣陵笑了一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像蛇一般,从床下滑了出去。 她快步走到窗前,砰地一声打开了窗,左右四顾后举起手放在嘴边,吹了一串口哨,不多时后,四周竟真的重归于寂静。 他已从床下出来,一边整理衣裳,一边皱眉看她:“方才的口哨,是什么意思?” “我方才说的是,你是我看上的人,旁人不得再打你的主意,否则,就是与天香楼作对。”她轻描淡写:“这些人都是各派安插在京城的细作,在汴京,少不得要买天香楼叁分薄面,但也不可在此久留。来,衣裳脱了。” 他这次没再多言,直接打开了房门将她推出去,还上了锁。在房门前站了一会后,听着门外没动静,又摇头走开,和衣躺在床上,睡了一个时辰,辗转反侧,最终还是叹口气,又起身打开了房门。 她果然就坐在房门外,更深露重,抬头时鼻尖冻得发红。看见了他顿时又换上笑脸,眼睛亮闪闪:“帮你上药也不行么?” 他没再说话,只是开门放她进去,坐在灯下解开衣裳,袒露出满身伤口。她吸了一口冷气,站在他背后仔细处理起来。烛火摇曳,他从镜前看着她侧脸,忽地开口: “我是不是,在何处见过你?” 她眼睛眨了眨,抬眼一笑:“怎么会。我若从前见过名震天下的萧秣陵,一定不放你走。” 他也笑了,眼神落寞。她自知失言不再说话,他却自顾自继续讲下去: “七年前,我尚在蜀地,彼时仪王在山中盖行宫,强征良家女子入宫为妾,有一山村因自古出美人,几乎被屠戮搜刮一空。那也是我的故里。” 他语气平淡,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我自小无父无母,村人将我养大。后来我长大了,入山拜师学剑,乘船去江陵,杀了赵戟。”他苦笑了一下:“那之后,我便东躲西藏,但每叁年便会回山村一趟,看望乡里老人。后来,有村人将我的行踪告诉了江宁府。” 她涂药的手陡然加重,他嘶了一声,她低了头,长睫闪动,看不清表情:“所以,他们就当者全村人的面,废了你的武功。” 他洒脱一笑,摇了摇头:“这伤倒是不要紧,要紧的是那天的刀剑上,都淬了毒。半旬之内,我若是不赶到江宁府,找到解药,就会死。” 他说得神情平淡,她上药的手却在抖。过了一会,她才接着问: ”萧公子,你将这些事告诉我,是相信我与你站在一边了?” “无论站在哪一边,都无妨告诉你。”他闭上眼:“从前我耽搁了太多时间,毒药侵入肌骨。避开抓我的人赶到江陵已是天方夜谭,更遑论其他。” “为何不早些去?”她上了药,又换了干净伤布替他包扎,不得已形成一个背后拥抱的姿势。金步摇在他脸侧晃来晃去,冰着他发烫的耳根。萧秣陵没做声,过了一会才开口: “既然早晚都是死,不如多看看人间。” 她在他身后打最后一个结,听了这话手顿了一下,将手轻轻放在他腰间,仿佛是拥抱。灯油噼啪一声,两人都惊醒,迅速弹开距离。他摸了摸鼻子,指指床:“不早了,睡吧。” 她也摸了摸鼻子:“一起睡?” “你敢。” 02 那一夜说长也不长,杜晚春不客气地躺下,萧秣陵则在桌前打坐,倒是做了许多无来由的梦。他梦见少年时在江边练剑,耳边都是涛声,梦见春山万里,他乘一叶轻舟下江南,江湖上都知道有个少年要杀赵戟,但谁都没当真。 赵戟不能杀,不在于他手下有八大门派的顶尖高手,也不在于他自身的武功,而在于杀了就是与朝廷作对,这是江湖人最大的禁忌。 可他不在乎,他只要一个公道。 他又梦见腥风血雨,整个江陵城都泡在血水里。他讨厌血的气味,也厌憎死人。可从前看过那么多死人,谁又原本该死呢?他拖着剑,走在漆黑幽深的暗巷。这一战他胜了,却像个孤魂野鬼。 突然他看见了光。光线的尽头是个眼睛像狐狸似的姑娘,她抱着个琵琶坐在路边,大雪中手指都生了冻疮,却还在哆哆嗦嗦地唱歌。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岸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她在大雪纷飞里唱关于春天的歌。十七岁的萧秣陵浑身是血,从仪王府杀了人出来,坐在她对面,安静听完了一阙歌。 “可问姑娘芳名,故里何处?”他从兜里掏出仅剩的叁枚大钱,放在她手中。 “江陵,杜晚春。” 春归秣陵树(中) 03 萧秣陵没做完那个梦,也不记得梦里姑娘的名字,因为天还没亮,他就被杜晚春拍醒了。 “起来赶路!” 他也不辩驳,慢吞吞收着行李,又被她带着走了客栈密道,沿后街水路离开汴梁城。出城后水路转陆路,舟车劳顿,她早将碍事的钗裙换掉,但檀香扇还插在腰间。 她没再撩拨他,萧秣陵也没别的心思。一个是替雇主完成差事,一个是置生死于度外的潦倒人,各自有不越过那条线的默契。出了汴梁,果然追杀他们的人多了起来,萧秣陵几次都没来得及出手,人就先被杜晚春杀了。 她很少让他见到杀人场景,受了伤也没什么话,自顾自包扎好,过了一天又生龙活虎。他总是安静看着这一切,直到某天在破庙里,她又一次趁夜独自出去,回来时檀香扇滴着血,肩上也破了个不小的口子,先行打水去洗了澡,披衣出来时却看见了萧秣陵。 五月熏风吹拂,佛寺坍塌破败的花园里,铃兰花幽香四溢。 “过来。”他拽过她胳膊往佛殿里走。 “我我我还没准备好。”她故作羞怯,果然被翻了个白眼:“别演了,上药而已。” 佛殿里也只点了盏油灯,灯光幽微。她将上衣解开背对着萧秣陵时,灯光晃了一下。 他手法轻柔,四周寂静无声,只能听见两人的绵长呼吸。他上好了药,缠伤布时就停了手,声音低哑:“自己来。” 她跑到佛像背后去,但灯影将她的身姿都投在了墙上。萧秣陵闭了眼,默默打坐调息。她也没说话,换好了衣服悄无声息地回来,于是他睁眼时恰好与她对上了眼,瞬间转过脸去。 “想什么呢?”她半蹲着问他,笑眯眯的。他打定主意,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 “我在想,能有什么办法,让你别再跟着我。” 她依旧笑眯眯的,像是丝毫没被打击到,思考片刻点头:“那好办。” 他眼神慌了一瞬,开口却是:“怎么?” “你将我卖了,或是方才不管我的死活,不出叁日,我就会暴毙街头,不在你眼前晃悠。” “当我没问。”他又闭上了眼。她咯咯笑:“你心疼了,你舍不得我。” 他睁开眼,安静看着她:“杜晚春,我是个将死之人,你不可对我动心。” 灯火噼啪了一下,照亮佛殿里菩萨慈悲的脸。她眼睛黑亮如鹿,看了他一会,然后笑着摇头: “公子会错意了,晚春从未对公子动心。” 04 日夜兼程,两人竟快赶到江陵。下榻的客栈在长江边上,她得空换了身漂亮衣裳,靠在窗前看风景,萧秣陵在不远处看她。两人都怀里揣着刀,明里暗里演着戏,不说话。 他低头叹息,近来多亏她一路搏命,自己有机会恢复内力与毒性相抗,功力恢复些许,竟也有了求生的念头。 然而她的眼神没落在他身上,而是落在楼下一个吹笛子的书生身上。 “那小子认识你么?”他终于开口问了一句,问出口就后悔。 自从离开汴梁,他就察觉到有人始终亦步亦趋地跟着,时快时慢。但彼时他们疲于奔命,解决了大半仇敌之后,才发现他还是跟着,却从没靠近过他们,只是吹笛。 笛声婉转悠扬,像是吹给心上人听。 她迟疑了一会,才开口:“是我在汴梁的故人。”说完又凄凉一笑:“抱歉,扰了萧公子清梦。我下楼去劝劝他。” 萧秣陵从来没在她脸上看见过那样的表情,她在他面前总是演戏。待她走下楼,他心中愈加发堵,就走到了窗前往下看。 他看见她果真走到那吹笛书生身边,两人相对站了一会,她不知开口说了些什么,他像是勃然大怒,抬手抄起酒桌上地梅瓶摔在地上,拂袖而去。 他当即下了楼,看见她蹲在地上捡拾碎瓷片,眼神木木的,手上被碎瓷割开了不少伤口。见他来了,脸上立即浮起惯常的笑:“没事,人已走了。” 他心中的无名火气又窜上来,拿起她的手看了看,牵着她转身就往屋里走。关上门,他不由分说将她放在桌边,找来伤药替她包扎。力气重了点,她眼泪就落下来,哭哭啼啼: “你弄疼我了。” 他没好气道:“从前重伤不掉泪,这回见他就掉泪?” 她破涕为笑:“他才十七,你二十七,怎么还和小孩子计较。况且,你我是江湖人,他是良家子,日后要科举做官走仕途的,我不能耽误他。” 他系伤布的手停了一下:“你我都是江湖人,你不能耽误他,倒是可以耽误我。” 她红了脸:“什么意思?” 他笑了笑:“信口胡说罢了。” 她反握住他的手,将男人压在书桌上。他懒得挣扎,目光深沉。窗外春鸟啼鸣,她见他实在好看,忍不住吻了他。 萧秣陵起初是惊诧,反应过来后,立即带着点怒意回吻,两人都以为对方是在为别的事赌气,存了较量的心思,吻得专心致志,有来有往。他手上力气恢复了些许,握着她的腰往上提了提,她顿时像触电似地弹开,脸上云蒸霞蔚。 “我不该问,是我错了,我这就走。” 她红着脸跑了出去,留萧秣陵独自在屋里愣怔了半晌,才苦笑了一声,拿起桌上的酒壶一饮而尽。 春归秣陵树(下) 05 江陵城就在眼前,她却犯了怯。他也有意放缓了步调,夜间共处一室,也处处留心,但言语间早就没了分别。她早就不撩拨他了,甚至都不敢看他的眼睛。这静室里没有言语,却连灯光都暧昧。 他睡前闭上眼,脑海里都是些不能言说的画面,全是杜晚春。她近来回得越来越晚,脸色也泛着白。他向来不干涉她的事,忍着没问,直到某天她笑吟吟拿回来一张红帖子递给他: “萧公子,我给你寻了一门亲事。” “什么?”他没接过帖子,只是看着她。 “江陵府含风楼的苏楼主,他女儿年方二八,手里有你要的解药。苏小姐自小仰慕萧公子,愿请萧公子为座上宾。只要她张口,你便能活。” 他皱眉,不可置信:“你想让我去苏府,向苏小姐求解药?” 对面的冤家嘴唇发白,眼睛却依然亮得像鹿:“既然你平安到了江陵,我也不妨告诉你。你当年所中的毒,是我下的。只因江宁府仪王是我的生父,他死之后,仪王家眷都被获罪流配,我被卖到烟花巷,后来成了天香楼的刺客。你我不能在一起,是因为血海深仇。” 他捏碎了红帖,将她抵在门边上:“既然有仇,为何救我?” “我知道你是英雄,只愿你受苦,不愿你死。”她眼里冰火相淬,美得惊人。 “你以为,我真会被这叁言两语骗走?”他贴着她,手搁在她腰上。如今功力恢复大半,一只手就扣牢她。喉咙里的水都被怒火烧得干净,喑哑得难以辨认:“若是我不去呢?” 她抬头看他,眼神冰冷:“公子这样的男人,我见得太多。如此执意,不过是因为没得到我的身子罢了。晚春今夜与萧公子睡一晚,今后我们相忘于江湖,如何?” 他被她的眼神激怒,低头找她的唇,她也没有躲开。起初只是任由他吻着,后来索性搭上他的肩回吻,两人从门前到床上。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暴雨如倾,将一切响动都遮盖。她异常沉默,被弄疼了也默不作声,他就更不想放开她。折腾得狠了,她才低声抱怨:“萧秣陵,你弄疼我了。” 他抱紧她,抚摸她额头,吻她脖颈,低声哄她再忍耐些时,动作却没停,比十七岁踏进江陵城时心跳更快,也更绝望。 “你心里真有过我么,杜晚春?”她没回答,他也就不再问。 夜深人静,她在他睡熟后才起身,摸摸他眉端眼角,然后走下床,穿戴齐整,从窗户翻出去,消失在暗夜中。 06 他睡醒时已是天光大亮,客栈地小厮送上来一封名帖,说是天香楼楼主有请。 他四处找不到杜晚春,只好赴约。楼主对他盛情款待,说接到消息称江南第一剑客没有死,只是中了毒药,刚好他手边有这解药,愿意送给他做个人情。 他没接解药,只是问楼主可曾见过杜晚春。楼主纳罕道,我们汴京天香楼手下刺客数千人,从未有姑娘叫杜晚春。 他心里顿时升腾起不好的预感,又接着问下去,江陵府的苏家可曾有个年方十八的小姐,回答也是没有。他顿时站起身来,提剑出了门。 他一路问下去,发现谁都未曾认识杜晚春。于是他收下解药,每日练剑,功法与剑术都渐渐恢复,又回到每个二人曾经住过的客栈,歇脚的地方,甚至找到了那个吹笛书生,却发现是她雇来的戏子。他又将汴京城翻了个底朝天,但哪里都没有她。 杜晚春就像是他做的一个梦,五月铃兰花开尽后,她就再没回来。现在想起,她处处是破绽,只要问就能发现,但他从没问过。 他在汴京住下,留在当初遇见她的那个暗巷。白日里收徒练剑,晚上四处游荡,瞧见路上弹琵琶的女子就将兜里的银钱都送出去。叁年过去,某天一个老妪登门拜访,说认识他所找的那个杜晚春。 萧秣陵欣喜若狂,将她请进门。老妪看了他第一眼,眼泪就掉下来,说我们晚春命苦,怎么就看上了你。 “晚春与你是同一个山村长大,从小被虏去仪王府做乐伎。十年前,你杀了仪王,仪王府的乐伎都被放走,或归良,或充乐籍。只有她留在汴京,说要等一个人。” “我是她的奶娘。十年前走散了,不知她怎么活下来,还攒了一笔钱,投在天香楼一个隐退的娘子门下,说要学功夫。我从小就听她念叨,萧公子是英雄,她要嫁,就嫁这样顶天立地的英雄。可那时候,她因年幼时落下的病根,已患上寒症,怕是活不了几年了。” “后来,江湖听闻你被贼人陷害,她当天晚上就没了消息。萧公子,你若是找见了她,能不能告诉老婆子我,晚春她如今,是生是死啊?” 那天,老妪走后,萧秣陵在家门前落锁,离开了汴梁。人们都说看见有剑客骑马南下,白衣青衫,风华绝代,腰间别着一把金檀扇,说是回了故乡。 后记·春归 杜晚春离开江陵之后,活得十分低调。 她不知道自己这寒症能否治愈,但拖着总比死了好。听闻故乡有名医,她就离开了江陵,连夜回了蜀地。只是想起自己睡了一觉就不告而别,有些对不住萧秣陵,但听闻天香楼楼主果真卖她师父一个薄面,替他找到了解药后,也就稍稍踏实了一些。 只要他还活着,恨她也好忘了她也罢,都无所谓。 是以杜晚春在村里养病,每天种些草药,闲时练剑弹琴,按着名医给的方子埋头医治,病情竟渐渐地有了起色,但身体却养得十分懒惰,白日里也想睡觉,梦里就能见到他。 想想此生最不该的,就是五岁那年在村中见过他提剑上山问道,十七岁时又在汴梁见他如浴血修罗般杀出八大门派重重围困,一剑斩了赵戟。人在江湖,最幸运也不幸的事,就是太早见过英雄。 “萧秣陵。”她长长叹口气,翻了个身。 “这么想我,梦里也念着我么?”不远处一个男人声音传来,她一个骨碌惊醒坐起,看见那个青衫仗剑的熟悉面孔从桥上走到茅屋跟前,眼里都是笑意。 她想跑,却被他先行一步拽住衣角,像个登徒子似地翻窗进来,一把将她揉进怀里,又上下打量:“原来平日里你是这幅打扮。想来当初在汴京时,涂脂抹粉也是诓我的。” “我也喜欢穿花的”,她吸了吸鼻子:“和离之后就不穿了。” “什么时候有的夫君?”他立即警觉。 “一年前。”她眯了眯眼睛:“你在江陵府揉碎的那张红纸,是你我二人的婚帖呀。” 春归秣陵树(番外h) 01 她与萧秣陵重逢之后,两人就时时黏在一处。 只是他顾及她的寒症,被撩拨得狠了也只是顺着她做几次。现在他的功力几乎全部恢复,力道控制得极好,深浅有度,让她爽够了之后才抽出来射在外面。 而每次她被他压在身下时,看着那张清冷的脸,以及与他那张脸极不相称的粗硬东西,都会想起多年前的一些场景。 那时他十七岁学成下山,一身白衣提剑出荆门,不知有多少闺秀想嫁他。现在她杜晚春不仅将那个传闻中冷若冰雪的正道侠客拉下神坛,还把他睡了,可真是了不起。 “想什么呢?” 他缓缓挺身,将她从纷纷思绪里拉回来。她躺在门外的藤椅上,细长的腿搭在藤椅边,被他顶得仰起脖颈。春风吹落院里的海棠花,远处看这场景不过是两人在旖旎耳语,走近了才会看清是他将她扣在藤椅上,正压着她不疾不徐地顶弄。俊秀青年面容沉静,衣着整齐,身下却与她贴得严丝合缝,啪啪有声。 门廊外的海棠花被震下几朵,她被操得快把持不住,说话也带了软软的哭腔:“在想萧少侠何时能放过我。不过是骗了你一回,难道要我陪你睡一辈子?” 他低下头瞧她。杜晚春比他身量小太多,蜷在他怀里由于高潮而发着抖,身下的衣裙也被掀起来皱成一团,还沾着浊白的液体。这画面对他来说与春药无异,可还得忍着,不能弄坏了她。 他对杜晚春上了瘾,从见她第一面时就知道。 “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 他叹气。两人相遇已有半个月,没有一天不是被她撩得快发疯。至于从前骗了他的事,她不提,萧秣陵都快忘记了。 “那时我自荐枕席,少侠不要我。如今少侠又想要了,我就得与你玩到底么?“ 她故意激他,咬着唇无理取闹,扭着腰让他出去。 他苦笑,忍着身下硬到发痛的触感抽了出去,握着她的手带到身下,抽动几次就微阖着眼,将东西全数射在她裙子上。她看着他喉结上一颗禁欲的痣,手里握着的东西发烫震颤,就知道他根本没要够,男人却只是俯首在她眉间吻了一下。 “晚春,你我年幼时就见过,对不对?有人告诉我,那时你就想嫁我,现在呢?“ 杜晚春喘着气,浑身酥麻地躺在藤椅上,媚眼如丝地看着他,叫了一声秣陵哥哥。 他蓦地想起十几年前,他还在山上练剑修道时,曾在山崖边救过一个采药的小姑娘。原来是她。后来他在江陵的仪王府门前遇见的也是她。这么多年了,她竟然从没弄丢他,藏了那么多心事,一件都没告诉他。 ”别叫了。“ 他低下头,将她抱起去沐浴,眼神明明暗暗。她觉得好玩,掰过他的脸又叫了一声秣陵哥哥,他大跨步走进房间,将她放在浴桶边上,咬了咬她嘴唇,此时她才发现对方已哑了嗓子。 ”别这么叫我。除非你想今夜……就与我怀个孩子。“ 02 她在山里养病几年,萧秣陵就陪了她几年。待她身体大好之后两人出山,江湖上就又有了江南第一剑客的名号,同时人们也知晓了他已成婚的消息。 只是谁都没见过那位传闻中萧秣陵的娘子,据他自己说,他的娘子温柔婉约,是他自小定下的婚事。 春叁月,绛州城。深冬的雪还没化,城内最大的酒楼里却已经暖意融融。 这晚是隆庆王的寿辰,绛州的贵胄与世家都聚在酒楼里,等着看隆庆王新纳的小妾登台献歌。这位老王爷虽恶贯满盈,却是当朝皇帝的舅公,最受宠的贵妃之兄,因此朝野上下都敬着他。据传隆庆王每个寿辰都会纳一个新小妾,那旧的就会被杀掉。他多谋善妒,不允许自己碰过的女人出府另嫁,更不允许她们将家中的事讲出去。故而王府内埋着许多无辜女子的冤魂。这夜,酒楼里来的宾客说是祝寿,实则不过是来看这一场血腥的热闹。 戌时掌灯,水晶帘动,如狼似虎吞咽食物的宾客们都停了手中酒杯,往帘栊深处看去。雾气涌动中一个美人身姿袅娜,走到舞台中央,隔着水晶帘子敲响红檀木的牙板,唱一支蜀地流传已久的竹枝词,声线清澈,如黄莺出谷。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岸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客座里众人听得入了迷,只有暗影处坐着的俊朗男子眉头微皱。他放下了玉杯,手在桌上敲了敲,像是应和歌曲的节拍,也像是在打暗号。 一曲终了,水晶帘里的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众人叹惋间,侍从已传下令来,说宴席已毕,恭送贵客各自回府。人们知道隆庆王的洞房花烛即将来临,同时也要终结另外一条性命。 萧秣陵在长廊深处一路疾行,仔细观察之后,终于停在了一处金漆屏风纸扇门之前。他迟疑着伸出手,推开了门。果然如他所料,杜晚春手里拿着金檀扇正要起来,身下的隆庆王已经断了气。 “说了我会收拾此事,你怎能擅自前来?此处有多危……” 他压低声音刚开口,就被杜晚春用手捂了嘴,声音颤抖:“人救走了么。” 他顿时没了脾气,拍了拍她后背:”你要救的人,我已放她走了。“ 她被他拢在怀里没再说话,忽地长廊里传来响动,竟是守夜的卫兵,在挨个搜查有无异动。隆庆王的宅院阔大守卫森严,他们身边就是尸体,就算翻窗逃走也会被立马抓到。下一瞬纸扇门被拉开,卫兵却只看见房间里的一对男女,男的将女子压在墙上,盖得严丝合缝,只一条白皙长腿漏在他腿间。青衫男子兴致被打断,喘着气回头,目光如刀。对方立即低头,连连赔罪,就关了门离开。 屏风那一头堆着没了气的隆庆王,灯光昏暗,墙上用香料与金漆画着绵延不绝的牡丹。萧秣陵一动不动,僵硬地将手撑在墙上。因为杜晚春方才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却伸手向他的衣服里,将他生生摸得硬了起来。 她今夜穿得也过分。肩上只一件素纱单衣,罩着高挺的胸。想起方才酒宴上的一幕,萧秣陵最后一点耐心也被消磨殆尽,终于如杜晚春所愿,将她抵在墙上,掀起裙子入了进去。她身下湿滑,进得容易,两条腿勾着他的腰,被顶得上下挪动,一双眼睛勾魂摄魄,发髻间的金钗不住地摇晃。他没来由地想起多年前在暗巷里遇见她时的那一幕,身下涨得更大,突然进得艰涩起来。 “很像那时候,是不是?” 她看他一眼就了然。勾着他脖子低语:“那时我故意在巷子里守着你,一见到你,就湿了。萧秣陵,我那时就想这样被你操一次,哪怕就一次呢?” 他抬头喘息,在寂静夜里,流着血的尸体旁边,大开大合地入她,心里那些压抑许久的蓬勃欲望都被激发出来,生根发芽,遮蔽了他自欺欺人的冷静与自持。 她压着声音不敢叫,那细碎呻吟却更磨人,房间里熏香燃得旺,遮盖了血腥气,也遮盖了其他淫靡气味。 “秣陵哥哥。” 她叹息,他身子一抖,咬着她肩膀全数射进最深处。 03 多年后萧秣陵顺着长江回剑阁,收了几个徒弟,开宗立派。徒弟们常见到师父,却不常见师娘。听闻她下山接任了天香楼的楼主,比萧秣陵更忙。唯有年节时,偶尔有幸运的徒弟撞见师父带着师娘逛山下的市集,灯光如昼,照着一个清冷男子和他身边烟视媚行的女人,两人的手紧紧相扣,他时刻护着她,眼光追随着她,好似被下了蛊。 ”师父与师娘一个冰一个火,他俩究竟是怎么在一块的?” “听闻是师父追的师娘。当年为了与师娘在一块,还废了条胳膊。” “胡说,明明是师娘她从小就喜欢我们师父。听闻当年师娘为师父的病,还去求了当时的天香楼楼主。” “这么痴情?咱师父脾气又冷讲话又毒,有什么好喜欢的?” “嘘,别瞎说。兴许咱师娘就喜欢师父这种冰块脸。” 就在徒弟们聊八卦时,萧秣陵正和杜晚春在隔壁书房做见不得光的事。她半褪衣衫坐在他身上,萧秣陵沉静的眼中难得有欲色,手按着她小腹:“今天不行。” “我身子已全好了,真的。” 她蹭他,直到他一把将她薅起来怼在桌边,目光深沉。 “想清楚了,真的想要?” 他又问她一次,训猫的语气。 “你不给,我就回天香楼,想与我生孩子的俊俏公子多得是。” 她作势要走,被他又按回去,手压在她手指上,抚弄她手指尖。就这一个动作,她就已经气息紊乱起来。 ”好。“ 他弯腰,笼罩住她。”且休一个月的假,我与你到山里去。” “倒,倒也不必。” 她后怕起来,挣扎着要跑。萧秣陵面容和煦,压着她笑问:“跑什么,我不是你的秣陵哥哥么?” 小山河(上) 01 丛云是一个虎妖的名字。春秋战国群雄并起,天下灾民遍地,冤魂不散,他靠吸食怨气为生,八百年后修炼成人形,去了江南。 他法力高深,却因化形前看惯人情冷暖,变得十分空虚。茫茫余生不知如何度过,就找了个人家住着,随便签了个契约做这家的守护灵,也存了些想看笑话的心思——想看看人心会因为贪念能变得有多不堪。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他选择的这一家里,叁代人都对他毕恭毕敬,老老实实地供奉香火,从没提过任何过分要求,就连许愿也许的是家人平安或是衣食饱暖这一类不入流的愿望。 他有点厌烦了。烦了就要走,于是他就回了修炼时所住的庙宇,在山中一待就是半个月。 山中十五天,人间十五年。他再回到人间时,很巧地想起了自己还有个守护神的差事,就逛去江南瞧了一瞧。这一瞧,却让他来了兴致。 短短十五年里,人间天翻地覆。他所认识的那户人家因他从前的许诺与祖上的积累,终于发了一笔横财,成为当地的富户。没过多久,男主人捐了官,纳了一房小妾,又添了个儿子。正妻无钱无势,膝下只有一女,不久就被妾室挤兑休弃回家,郁郁而终。那孤女在舅父家寄人篱下,不久又被亲舅舅卖给同郡的大户做丫鬟。 他腾云驾雾地在天上匆匆浏览过这一系列荒唐事,直看到了那被卖做丫鬟的小女孩不堪忍受毒打趁夜跑路,却因天黑山路陡峭连人带马摔下了山,他终于叹了口气,闭上眼念了个口诀。 再睁眼时,他就见悬崖边挂着个小女孩,正费力地往上爬。 他皱眉蹲下身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只看了一眼,她眼神就亮起来,叫了一声丛云大人。 他挑了挑眉。已经许久没人这么叫过自己了。 “丛云大人,你果然是丛云大人,我娘没有骗我。”她泪眼汪汪,半个身子挂在悬崖边,还在手脚并用向上爬。 他朝她伸出手:“说,要我帮你,我这就拉你上来。” 神仙不能擅自干预凡人的命格,若是干预了,会遭天谴,反向折损自己的修为。所以他决意,只要她不主动开口,他就不救。 “不必了,我,我可以。” 她听了他的话,眼里的光却闪了闪,又灭掉了。蹬着杂草,一点一点地往上蹭,时不时有土块落下,在深渊里发出令人胆寒的回声。 他愣了一下,大概是从没想过她会拒绝。他想了想,就继续袖手旁观她生死挣扎,一点,又一点,她当真在逐步挪移着,眼看就要到了顶,脚下的土一松,她一只脚突然踩了空,他下意识伸手,一把将她拽到平地上。 戴着护戒指的右手一阵剧痛,他知道是减损了几十年的修为。但身上的女孩完好无损,他松了一口气。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她惊魂未定,却先去朝他道谢,不好意思道:“方才情急之中,认错了人,还望公子海涵。” “认错了人?”他又挑了挑眉:“那丛云大人是谁?” “乃是小女祖上的一位……家神。但世道如此,小女不愿信奉神鬼。更何况,从前我家中遭难,母亲病故,我被舅父家中欺辱,又被卖掉时,都万般祈祷过,丛云大人都没有现身,可见他,大略是我娘编出来诓我的罢。” 她说完又犹疑着看了看他:“实话说,方才小女以为,公子也是坏人。实在因我方才想着,若是被救上来,不知又被卖到什么地方去,索性死了,也算清净。” 他看她年纪不大,话却不少,皱着眉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心里也隐隐地有些愧疚。毕竟这人的生死与他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联系,就又朝她伸出手来: “宣荷。”他方才看了她的过往,已记住了这个名字:“你娘没说错,丛云大人的确存在,但只是……他没什么法力,不过是个云游四方的道士。我从前与你家表亲是师兄弟,你便叫我小师叔吧。” 他面不改色地信口胡扯,看她仍旧不相信,就咬了咬牙,伸手打了个响指,空中就亮起一朵焰火,幻化成虎形,又倏忽消失。 “我的确会变些戏法,这下你总该相信了?”他又伸手探向她手臂,居然径直穿了过去:“而且,我还可以随时隐身,只有你能看得见我。” 她目光由悲转喜,那光又点一点地亮起来,接着她没说话,上前走了一步,试探着朝他伸出了手。丛云好奇她有什么动作,却见她张开双臂,拥抱了他。 她不及他肩膀高,瘦得像只雏鸟,抱得却很紧,像是怕他消失。他听见她温暖有力的心跳,女孩闷声不响,很久之后,才低声念了一句: “小师叔。” 丛云心里有异样的感觉,他伸出常用来捏碎别人脑壳的手,拍了拍她的头,努力温柔道: “是我。” 她又吸了吸鼻子,头埋在他胸膛里,继续小声自言自语: “阿娘,宣荷有家人了。你在天上不要难过。” 小山河(中) 02 丛云在一时兴起,成了宣荷的小师叔后,感想就是十分地后悔。 不是因为她对他有什么要求,对于处理凡人的愿望,他轻车熟路。相反地,宣荷除了认他做小师叔之外,没再向他提任何要求。 于是他袖手旁观,看她继续磕磕绊绊地活着。在她看来宣荷的命数着实是坎坷不平,也可以说是倒霉地异于常人,但也坚韧地异于常人。她孤身一人回了祖上所在的小镇,靠做帮工攒下的积蓄做了一套体面衣服,踏进父亲与新妇所住的华丽宅院,所有人见她如同见了鬼。她径直去堂上找她那已经捐了官的父亲,将状子放在他桌前,告诉他自己遇见了贵人,帮她将状纸递到了县衙与叁省巡按处,要告他贪赃枉法徇私舞弊,还要告他罔顾亲情违背人伦,害死了她母亲。那宣家后人哆嗦着看着她久未谋面的女儿,问她想要什么,她说,只要给她一处清净的宅院,还要后母与继子跪在堂上,给她母亲的灵位磕叁个响头。 她做这些的时候,丛云就在一旁隐身看着。他知道她根本没递什么状子,更没有遇见什么贵人。但她说得面不改色,只有在看着后母给母亲排位磕头时,眼角流下泪来。 丛云看着她胆大包天地做完这一切,终于有了自己的一处宅院。关了门她才笑着回头对他说,小师叔,我们有家了。 他也情不自禁点点头,对,我们有家了。 丛云此时才反应过来,按照人间的计算,如今这小姑娘已有十六岁。可她瘦得像个麻雀,看着也不大能活多久。 然而就在丛云忧心忡忡时,宣荷已经麻利地将新家收拾一新,还下厨给他做了一碗莲子羹,笑眯眯递给他:“尝尝。” 他坐下尝了尝,然后喝光了一整碗。她笑得更开心,拍手叉腰炫耀:“怎么样?我娘教我的。今后我天天做给你吃,好不好,小师叔?” 他觉得这个安排非常妥当,只是听不大惯小师叔这个称呼。但自己撒的谎总得自己圆回来,他只能点头称是。 那之后,有他在的时候,宣荷的日子都过得不错。他从前也在庙里装过一段时间财神,毕竟吸食怨气的源头多是有钱人。但随着他跟着宣荷的时间渐长,他却发现自己的法力越来越微弱,甚至有时无法随意隐身。 也对,毕竟宣荷的身上从无怨气。但人不可能没有愿望,有愿望,得失之间便会有怨气。他得想办法,让宣荷对他提愿望。 “宣荷”,某天,他在吃完点心之后,慈眉善目地对她招了招手:“过来。” 她如往常一样笑眯眯地跑过来,这些天衣食饱足,她消瘦的身上终于长了些肉,穿起寻常衣服,不再是麻雀而是只黄鹂。 他一时没移开眼睛,待宣荷再叁催促,他才清了清嗓子,严肃提问:“你有什么愿望?我好歹是个有神……神仙法术的道士,说说,说不定我能替你想办法。” 她看他表情严肃,也认真想了一想,然后认真告诉他: “我想看尽天下藏书。” “什么?”他眯了眼睛。她坐直了身子,一字一句地告诉他: “我要看书上写的孤峻陡崖,江河大漠。书里的与世上有的,天下绝景,我统统都要看。” 风吹过院中树声,带起一阵沙沙响动。过了一会,他才笑了笑,说了声好。 “不过,无需小师叔费心,我自己会想办法。总有一天,我会带小师叔一起,将天下绝景都看一遍。” 她毫不设防,对他笑得灿烂。丛云心里一动,眼神转到别处去,嘴角却翘起来。 果然,当初救她是对的。这个女孩,当真有趣。 03 既然宣荷对他提了愿望,他便可发挥法力,事情就变得容易许多。可他没想到,法力衰退得比他想象更快。还未待他筹谋布局,自己就先病倒了。 法术衰微时他与一个凡人没什么两样,只是撑着做虎妖时的面子,对宣荷无微不至的照顾多有避让。她天性敏感,立刻觉察出他也躲着她,就更加殷勤地往他屋里跑,端茶送水,烧药递汤。丛云觉得自己堂堂一个大妖,被凡人这么照顾实属丢脸,某天就发了脾气,在她敲门时拖着病体去开门,阴沉着脸,几天来第一次直视她,语气冰冷: “宣荷,你可懂男女有别?” 她惊慌失措地抬起头,他硬着心肠继续说下去:“我虽是你的小师叔,也是男人。如今你与我朝夕相处,可曾顾虑过自己的颜面?” 她手里的汤药洒在地上,风吹拂少女的鬓角,依然像个瑟缩的小麻雀。他几乎要后悔了,然而说出去的话就不能再收回,他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 “你如今年纪也大了,该为将来打算。小师叔……不能陪你一辈子。” 关上门,丛云心中莫名空落落的。他不知道说出这句话后自己也会如此难受,但人与妖兽精怪终究殊途,如果自己没了法力,那他宁愿死,也不愿给她添麻烦。 他听见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果然走了。力气却在此时恢复了一些,他就出了门,想着去找找相熟的仙妖们想个法子,撑过这道劫难。 八百年前,他曾在江南认识过一个狐狸变的散仙,江南大旱时收留了不少小孩子,如今变成送子娘娘,香火旺盛,生活逍遥得很。他从前独来独往,从不求助于旁仙,可如今不一样了。他想起宣荷那双泪汪汪的眼睛,心里的愧疚感又升腾起来。 宣荷。他披上衣服走了出去,外面阳光鼎盛,走在街上恍如隔世。 在酒肆里,他找到了送子娘娘。她今日打扮成凡人妇人模样,标致美艳,引得路人频频在窗前驻足。但丛云心里烦闷,全然没有看到这些,只惦记着心里一件事。 “你想在消失之前,完成她这个愿望?丛云大人,你何时变得这般风花雪月起来了?”送子娘娘的爪子在他手上拨拉,眼睛滴溜溜地转:“莫不是喜欢上了那女娃娃?” “宣荷?我喜欢她?”丛云嗤之以鼻:“她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身量还未齐我的肩头。做事毛躁,名簿奇诡,我稍不看护着便多灾多难……” 说起她,丛云就变得话多起来。送子娘娘托腮听着,慢慢将她的狐狸爪子收了回去。末了叹息一句:“你这是相思病,我怕是治不了。” 丛云白她一眼,起身就要走,冷不丁却见街角掠过一个红衣熟悉身影,竟然是宣荷。他立即追了出去,却遍寻不见。 法力在此时又恢复了许多,宣荷却失踪了。他找了两天,遍寻不见。他从没这么狼狈过,天上地下都找不到那只小麻雀,难不成是死了? 直到第叁天,一宿没睡的丛云在闹市中听到了人们的议论,说天下藏书第一家的过云楼的楼主招继承人,只要有才德者皆可应试。这些天许多士子蜂拥而至,聚集在这座小城内,连驿馆也住满了。 他恍然大悟,想起宣荷对他说的愿望,闭上眼后,下一瞬就到了应试地。 过云楼高耸入云,气派巍峨。他化了个人形走进去,堂上已经是摩肩接踵,热闹非常。华灯辉映之际,他一眼在人群中看见了宣荷。 他从没发现,宣荷的样貌竟这般好看。红裙紫钗,如月下海棠。座中有许多男子在偷偷望着她,她也看见了他,却只是匆匆瞟了一眼,就别过头去。 丛云心里发闷,握紧了手中的酒杯。法力在这一刻激增,可他心里却像被一盆凉水浇到了底。 奇怪。自从遇上这小丫头,他的四肢百骸七情六欲就不由他自主,这可不大妙。 比试开始,题目都不大难,她答得也好。丛云认真听着,嘴角上扬起来。看来这天下第一的藏书楼不过如此,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小姑娘,终究比别人要好一些。 比试结束,各家心里都有了底。这天下第一楼继承人的位置,大半是要留给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姑娘。然而结果一出,众人哗然。叁甲的名单里,一个都没有宣荷的名字。 丛云看见她发白的脸,瞬间将手里的琉璃杯捏得稀碎。人声嘈杂间,他看见从里间走出一个男子,站在高台上宣读比试结果,末了,他的眼光望向了宣荷。 “我乃过云楼大当家之子,今日比试头名的姑娘惊才绝艳,实在仰慕。不知是否婚配?若无婚配,在下改日便登门求娶。” 丛云看见她头上钗环晃动,知道她气得不轻,只是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她站起身朝那公子不卑不亢行了个礼,便转身要走出去。那男人见她不屑一顾,心中立刻窜上火气,话语间也刻薄起来: “过云楼爱才天下知名,姑娘一介女流,能参加比试已是楼主开明,更何况姑娘的身世并不清白,爹娘见弃,市井流离,若不嫁与我,你看今日之事过后,这天下男子谁还敢要你?” 她被气得眼角通红,正要站住脚转身,肩上却搭上一只手,还拍了拍。右手护戒上的猫睛石光芒闪烁,令人移不开眼。那男子通身的气派与模样,也让人屏息凝气。 此人只应天上有,人们都感叹。那男子却只顾着将她揽到自己身边,才懒洋洋朝台上开口: “宣姑娘是在下的未婚妻。我名丛云,累世公卿,手上这戒指可买下整个城,包括这座过云楼。可宣姑娘执意要来比试,说过云楼楼主惜才,女子凭真才实学也可做楼主。今日看来,楼主之胸襟气度,实在连替宣姑娘擦鞋都嫌脏。” 她耳坠子晃了晃,抬头看丛云。他朝她做口型,告诉她是演戏。她眼里的光明了又灭,最终还是顺着他肩上的力道转身,与他一同走了出去。 门前停着马车,丛云掀帘子走了上去,反手去拉她。宣荷却站在那里呆呆的,再叁催促下,才将手伸了过去。 “你的病,可好些了?”他放下帘子,她立刻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只看着那护戒上光芒明灭。 他方才未经允许,又擅自修改了她的命格。此刻修为大减,却忍着痛将手藏在衣袍里,对她一笑: “旧伤复发了,还有些痛。” “哪里痛,我看看?”她咬着嘴唇凑过去,焦急占据了上风。他不动声色将她一把拉进怀里,仔细端详她的脸,任凭她努力挣扎也没放手。 “生气了?我不是已经替你教训了他。”他语气温柔戏谑,手上力道却没减。 “小师叔,注意分寸。”她讷讷地开口,他瞬间就放开了她。“小师叔不是说过,男女有别。我既然是你的……” “若我不是你的小师叔”,他截断她的话,对自己当初的信口开河懊悔不已:“宣荷,你可愿意嫁给我?”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可你不是已经有了?” “有了什么?”他也看她。 “意中人。”宣荷咬了咬嘴唇,万分艰难地吐出这叁个字,眼里的酸意快要溢出来,顺势就捂上了脸,声音带着哭腔:“我本不该……可我还是喜欢你,小师叔。我只喜欢过你一个。” 他心砰砰跳着,终于知道了这法力的恢复是从何而来。那是宣荷对他的怨气,却不是埋冤,而是误会他与别人在一起后的醋意,是嫉妒,是占有欲。 他将她捂着脸的手拿开,吻她胭脂快要掉光的脸,吻她的唇。她哭得抽抽嗒嗒,手还攥着他的衣领,边摇头边拒绝: “不,不行的,你是小师叔。” “就算我是,你不也喜欢上我了么?有什么关系。”他教她握住他的手,马车颠簸,他唯有搂着她的腰才能坐稳,仍觉得身上火炽一般热。不行,得快些回家。 “什么叫也?难道小师叔你?”她忽地止住了泪,坐起身看他,眼里闪着莹莹的光,他觉得心都要化了。 该死的这虎妖不做也罢。他扣着她的腰又往前带了带,将她发簪拆下,长发倾泻下去,披散在肩上。他护着她的后脑,将她抵在车壁板上吻到喘不过气。 “以后不许叫我小师叔。叫我的名字,丛云。” 小山河(下) 后记·示弱 01 丛云与宣荷在一起后,她越来越明媚可爱,丛云却拿稳了柔弱娇花的剧本,能吸到的怨气越来越少,人形的时候却明显变多。折损修为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手上的护戒光芒渐弱。 他倒是乐意得很,而且只要他一变弱,宣荷就乐得照顾他,比平日里更无微不至。只是不知道这修为损到最后,会不会某天变回了原型,吓坏小妻子。于是又回了一趟巫山,找另一位仙友叙旧。 春夜,二郎神庙内,俊逸散仙正躺在院里凉榻上看白兔精跳舞。冷不丁从院门外走进来一个满脸煞气的男子,将跳舞的仙子们吓得四散而逃。男人衣着长相像个人间富贵花,脸上却写满“别惹我”叁个字。 “哟,白虎仙君,又在小娘子那里吃闭门羹了?” ”你那个让心上人对自己有怨气,却恨不起来的第二招,是什么来着?”男人坐下就开门见山。 二郎神叹了口气,推给他一杯酒:“这招数我原本不想教你,一般我在广寒宫那里讨不到好处时就用这招,虽说手段,嗯,不讲究了些,但着实好用。” “别废话。”他仰头喝了酒,一双眼炯炯地盯着他:“我不像你,我只用这一回。” “这个第二招”,二郎神伸出手指朝他勾了勾,眼里光华流转:“叫示弱。” 他还没说完,就看见男人低头看着右手手指上亮起的微光,眉头一皱,站起来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朝他补了一句: “让她示弱。我懂了。” 二郎神欲言又止,只能目送他急匆匆的背影挥了挥手:“自求多福。” 02 宣荷以为自从十六岁之后,她的坏运气算是到了尽头。可就在丛云走后不久,城里遭了兵火,她为了护住家里的藏书,没有马上随流民离开。可她没想到乱兵之中还有过云楼的人里应外合。他们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派人围了宣府,打算生擒她,以报当日宴上当众出丑之仇。 她匆忙中只来得及包了珍本抱在怀里,就往柴房外逃。不远处火光滔天,她没命地跑着,心里却想着那个闲散病弱的丛云。 幸好,他外出云游了。比起她自己死,她好像更怕那个光风霁月的人受伤害。 子时,柴房外大雨倾盆。宣荷瑟缩在阴暗角落,听外面脚步声越来越近,还有铁器相碰时令人齿冷的声音。她握紧了手里的簪子,手却在哆嗦。 然而接着,她听见几声惨叫,与武器相撞的脆响,然后是一片寂静,空气里弥漫着血腥气。继而哗啦一声,柴房的门被打开,光洒进来,一个熟悉身影站在门前,剑尖滴着血。 宣荷看见了他,眼泪就流下来。原本不觉得委屈的事,现在就成了天大的委屈。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泪眼朦胧中,看见他一步步走过来,蹲下身仔细打量她:“方才那些人,可有动你一个手指头?” 她拼命摇头,脸被篝火照得通红,但重逢的喜悦超过了羞怯。伸手虔诚地摸了摸他脸,眼里都是欢喜:“你没事,真好。” 他眼神一动,心虚似地转过脸,在她身旁坐下,从炉子里点了些柴火,烘暖了屋子之后,随手解开外衣,露出肌肉流畅的后背。 “上药,会吗。”他声音淡淡的,背对着她递过去一瓶伤药。 她被吓得打了个嗝,瞬间止住泪水。一半是因为他坦坦荡荡的态度,一半是因为他背上的伤。刚在一起时,照顾她的感受,他总是点到为止,可今天却感觉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她却说不上来。 ”快些,追兵要来了。我们得马上离开。” 他又瞟了她一眼,侧脸依然丰神俊朗,但比平时看着疲惫一些,大概是因为失血过多。她心里一震,接过药,凝神看着他背上的伤口,皱眉咬牙开始一点点地抹。 伤药清凉,她涂得细致,还不时在上面吹气。他起初还有闲情偷瞄她,后来就闭上了眼,再后来就屏住了呼吸。等她开始上第叁遍时,他终于反手握住她手腕,将她一把拽到自己身边。 “你这些本事,都是从哪里学的,书上?” 她心跳却比平时快很多,却依旧镇定自若地转移话题:“我包扎的手法不大好,方才弄疼你了?我再瞧瞧。” 她说着又要起身去看,却又被他拽了回去,这次直接跌坐在他怀里。他身形高大,几乎整个圈住她,怀里是幽兰的清香。 火光噼啪闪烁了一下,她不敢动弹,怕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泄露天机。两人就这样剑拔弩张地僵持着,直到他先哎呦了一声,皱了眉头。 “怎么?”她立马紧张起来。他忍痛摇了摇头:“早些时喝了酒,方才伤口一痛,怕是旧伤复发了。” 她早就将追兵什么的忘在了脑后,眼里全是焦急:“你等着,我去给你拿药。不远就是厨……” 她没说完,就被他更紧地拢在怀里,双臂紧紧箍着她,几乎勒得她无法呼吸,力气之大,倒不像是个负伤的人。 “哪也别去,在这里陪我。” 他声音闷闷的,偏过头靠在她颈弯里。她少见这样主动示好的丛云,心里甜丝丝的,也用手臂勾着他的肩。过了许久,他才开口: “宣荷。以后,不妨多依赖我一些。” 迟疑许久,她才下定决心张口:“丛云,我知道你并非凡人。这枚护戒,与你的法力有关吧?在悬崖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见它亮过。后来每次救我,它都会亮。是不是这戒指某天不亮了,你就要走了?” 他没说话,只是抱紧了她。宣荷会意,凄凉一笑:“我又猜对了。丛云,你便是宣家的护家神,是不是?若是你在,我便人生顺遂,万事如意。可若是你不在呢?我也需得好好活着。凡人的寿命总比不过神仙,可只要你在,还可继续护佑我们的孩子。”她抚摸着他胸膛,谆谆善诱。丛云却听到最后,眼睛忽地眯起来。 “我们的?” “怎么?”她学他的样子挑了挑眉:“你不想么?” 小山河(番外h) 丛云与宣荷的第一回,是在柴房里做的。 他知道她怕闹,怕人,虽看起来胆大包天,却最是个谨慎守礼的。因此就不怀好意地趁着院子外官兵乱哄哄地救火找人的当口,将柴门反锁了,接着将她扣在暗处的草垛上,一点点进入她。 他知道她早就湿了。两人虽此前没做过此事,可毕竟宣荷已经成年,从前一口一个小师叔也就罢了,撩拨得他实在不耐,也将她周身上下啃咬吸吮得没几处不熟悉。但这次不一样,她被他压着,男人周身的热气灼烧着她,赤瞳里闪着金光,平日里装做人类的黑发瞬间变成银白——他竟是控制不住地现了真身。 ”怕么?“ 他一边掐着她细腰,一点点地蹭,她汩汩的水将端头浸得透湿,牙齿咬着他衣领,丛云从她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不怕,唔,你,你进来吧,小师叔。” 他头脑空白了一瞬,咬牙顶进去,端头瞬间滑进去半个,两人都咬牙低叹一声。外头人声喧哗,她几乎将脸全埋在他胸口,大口喘着气。 “别夹太紧”,他笑,轻拍她臀部一下:“放轻松。” 她眼角悬着泪,被他顶得不上不下,一只脚在半空悬着,腿根被他单手紧握,放在肩上。这一拍又进去寸许,她忍不住叫出了声,那猫叫一般带着颤音的声线刚滑出来,就被丛云吻住。他今天的吻全然不像平时那样忍耐且收敛,反倒像是在有意勾引她浪荡。 其实,自从她在过云楼与他重逢之后,只要他看她一眼,她就想浪荡,恨不得化作一滩水,能被他捧在手心,再从指缝流淌下去。 柴房里竟热得很,她勾着他脖子悬在草垛上,身后是他厚重衣袍铺着,面前是上身只缠着伤布的丛云,银白头发如瀑垂下,美得恍若天神。他此刻正专心致志地前后顶弄,把她身下弄出清晰的水声。 她一声声低叫着,叫声被门外嘈杂声掩盖。丛云抚弄着她,将惯常戴着护戒的右手拨弄着她穴口最敏感处。冰凉戒石的触感让她的身子抖个不停,丛云不得不略停下抽插的节奏,在她耳边深呼吸,声音沙哑: “这么多水”,他喟叹了一下,伸手摸了一把,又去不紧不慢地揉捏她的乳,眼里金光流转:”有这么喜欢我?“ 宣荷别过脸去不理。他都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妖貌有多么蛊惑人。她现在有点信了书里红颜祸水的描写,迟早,她会为了丛云,连命都搭进去。 “别,护戒,要弄脏了。” 她被顶得说话都不连贯,他的东西却越涨越大,将穴口卡得严丝合缝,漏不出一滴水。然而他修长指节还在穴口花蒂上轻蹭。他速度越来越快,眼角泛出妖异的红色。 “脏就脏了,宣荷。“ 他咬着她的耳朵轻语:“我把它给你,好不好?” 不思量(上) 01 叶檀从战场上捡回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医官,这事在她还没班师回京之前,就传遍了虎贲骑叁十叁营。 虎贲骑营里原本仰慕叶檀的年轻将士们一个个都如临大敌,毕竟叶将军征战沙场十余载,是大周朝威名赫赫的女将军,还是个英年丧夫的美人。大周皇帝对她的婚配状况十分上心,每次出征回来,赏赐之余总要给她再说一门亲事,可惜叶檀都以孩子还小,大过年的,都不容易等等一系列客套话回绝了。 是的,叶檀不光是大周朝唯一的女将军,还是大周朝唯一一个带娃打仗的女将军。 这一切都要从她那倒霉前夫说起。叶檀的丈夫谢南渡,死之前是大周朝第一文士,少年成名,也是先皇的肱股之臣。叶檀身为一个文盲武将家族里的文盲武将,暗恋又倒追谢南渡叁年,满城风雨天下皆知,最终以军功为由,换得皇帝钦赐了这门婚事。然而成婚之后没多久,二人就分居了,过了一年,谢家因秘密参与废立储君一事,被先皇赐死,而叶檀恰因与他形同陌路又有军功,不仅未获罪,还被升为将军。 谢南渡被赐死那年,她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叶昔年。 02 叶檀捡回来的小医官十八岁,她二十八岁。对于外界那些风风雨雨的传言,她觉得纯属异想天开。 他们是在乱民之中遇见的。熙熙攘攘逃难人群中,她一眼就看见了他。长得干净,衣服虽破烂,却也干净。在臭气熏天的烈日下,他在给一群伤民诊治,抬眼与她对视时眼神清澈如湖水,平淡安然,让人觉得苍生仍可救。她想起她第一次遇见谢南渡的时候,他初任中书令,当着一群老臣的面上奏,慷慨陈词弹劾受贿重臣时,也是那样的眼神。 不过这个小医官比谢南渡好骗多了,给串糖葫芦就跟了她走,听话乖顺,而且俊秀——换了军营里的衣袍走出来,围观的兵士们都安静了。 她很得意,觉得捡到了宝,就让这少年跟在军营里做个随行医官,正好医驿里连年征战缺人手,他说他叫谢北征,出身江左谢氏,爹娘都死于战乱,吃百家饭长大,如今靠四处行医过活。 谢北征,谢南渡,南辕北辙,各不相关,她觉得很满意。 03 捡回来几天,她发现谢北征什么都好,甚至有些好得过了头。 初到大营,他就将她混乱的军帐收拾得井井有条:洗衣烧菜,缝补记账,甚至还能监督叶昔年的功课,神奇的是谁都不服的叶昔年竟然也很服他,每日跟在他后面喊北征哥哥,清晨书声琅琅,眼看着下一代即将脱离文盲水平,叶檀更加欣慰。 谢北征行事稳重,少年老成,作为军营里识字最多的人,很快被提拔到将军大帐里做了副参军。他写得一手好字,又极聪明,自从成为副手之后,叶檀肩上的压力小了许多。 时间一天天过去,她与他熟稔起来,渐渐地无话不谈。其实叶檀只是长相冷淡生人勿近,实则天生话痨,与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谢南渡的坏话。只是每次说完,总要叹口气补一句: “也不能全然怪他,毕竟,是我先招惹他的。” 而此时的谢北征或是在整理药箱,或是在清点账册。但唯独有一日他听了这句话后,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叶檀: ”叶将军没有错,是谢中书他,对不起叶将军。” 他说这话时正在替叶檀抄写军中文书,叶檀只负责盖上军印,手一抖,鲜红的朱砂印泥就沾了一点在手上。他自自然然地接过她的手,低着眉,掏出帕子替她擦拭干净。 灯火摇曳,她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就在她从前追谢南渡时,追得最上头的那段时间,被京城世家女们嘲笑戏弄,推到泥地里,他也曾在众目睽睽中扶起她,替她擦手,并对那些世家女子说,叶将军是国之重臣,不是她们能随意欺辱的人。 想来谢南渡并不讨厌她,只是对她一直淡淡的,好像她和别人并无不同。除了新婚那叁日……那是她为数不多的,觉得谢南渡对她也可能动过心的几天。 烛火又晃了一下,她急忙抽回了手,佯装无事地转过身,语气冷漠: “我乏了,你先退下吧。” “叶将军”,他却没放开她的手,仍旧隔着一条帕子握着,眼神在烛火里摇曳。灯火照着他那双多情眼,叶檀再一次恍惚了。 不行,不能再留他在身边。她挣脱开他的手,这次语气不再犹豫: “北征,你僭越了。” 他再次垂下眼帘,施施然行了个礼就走了出去,两人擦肩而过时,他忽地停住了脚步: “北征年少时,曾遭兵乱,承蒙将军带病守城才留一命,永世难忘。想着若能重逢,愿鞍前马后,效劳一生。任何事,只要将军开口,北征都愿意去做。” 他将最后几个字咬得很重,叶檀只是咬了咬嘴唇,却没有说话。 不思量(中) 04 叶檀自从那夜谈话之后,就刻意躲着谢北征。他立刻察觉到了她的故意疏远,面上却依旧不显山露水,还勤勤恳恳做着份内之事,倒是让叶檀觉得自己多了心。 恰好近日需要抽调她去北疆督战,她即刻启程,深陷边关战事之中难以抽身,待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忽地发现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谢北征了。 她之前习惯了有他在身边说个闲话递个东西,晚上有他添灯点香,磨墨下棋,讨论兵法,她讲起排兵布阵如数家珍,他则微笑听着,从不厌烦。偶尔夜深人静,她也曾经偷偷看着他坐在窗下挺拔如松的背影,恍惚间像回到少年时,她在太学里偷看谢南渡讲学的时候。 可没人比她更清楚,故人已经不在了,死在了叁年前那场大雪里。 战事结束,她策马连夜赶回大营。彼时恰也是隆冬,四野大雪纷飞。她下马急匆匆进了军账,却见阿昔拖着鼻涕,眼泪汪汪地跑出来,一把抱住她大腿,说北征哥哥被宫里的人带走了。 她心里一惊,随从连忙解释,说是近日来圣上头痛病又犯,太医院束手无策,听闻虎贲骑营中有人擅医术,就叫进宫医治。她听了一颗心放下又悬起来,总担心他年少气盛,在宫中行差踏错,招惹什么祸事。 她就这样心神不宁地等到半夜,靠在书案边,睡眼惺忪。烛火却突然摇曳一下,一个穿着黑色大麾,面如冠玉的清冷公子顶着一身风雪走进来。她只看了一眼,就叫了一声南渡。 对方脸色僵了一下,然后苦笑着回她,叶将军,我是谢北征。 她这才反应过来,这个衣着华贵的公子是她帐下的小医官。看来这趟进宫他颇得圣上心意。叶檀笑眯眯地帮他将大麾脱下,他也顺手递给了她。这动作自然得两人都愣了一愣,叶檀先清醒过来,后退了一步,他却上前一步,将她堵在书案与帐帘之间。 “叶将军,北征今日在御前得了圣旨,要差遣我去太医院供职。” 她只是难受了一下,随即点头笑:“你医术高明,本就应当得到重用。留在叶某这里,是屈才了。” 他看她笑,却眉头皱得更深,苦笑着问:“将军不要我了?” 少年眼睛清冽,像只被抛弃的小狗,额角碎发上还沾着未化的雪。叶檀此时才反应过来,京城离大营有千里之遥,他日夜兼程,才能赶回来见她一面。 她瞳仁在火光里变幻了神色。这微妙的变化被他看在眼里,随即低头笑了笑: “北征不该问这话,是僭越了。但叶将军,斯人已逝,若谢中书活着,也不愿见叶将军自苦如此。” 他行礼之后走了出去,她目送他离开,却一动不动。只有几片雪花,粘在她衣袖上。无端地,叶檀想起从前谢南渡教她念的唯一一首诗: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置书怀袖中,叁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夜深无人,她抱着双臂缓缓蹲在地上,将脸埋在手里,放声大哭起来。 窗外,她所看不见的军帐角落,谢北征听着帐中人压抑的哭声,伸手想掀开帐帘的手又收回,在风雪中久久伫立。 05 那天之后,谢北征果真去了太医院。只是每逢休沐,他就不辞辛苦地往大营跑,每次来都带着大小包袱,除了给同袍将士们的草药,就是给阿昔的书本与京城时兴的小玩意。于是每次谢北征归来,大营里就热闹得如同过节。 而叶檀不知出于什么缘故,每次都借口事务繁忙,不出大帐看他。而他也默契地不去戳穿她的谎言,只是将带给她的东西放在大帐前,再站一会,就默默离开。 她隔着帐帘看他的身影,几次都忍不住要追出去拦住他,却都在要出去时收住了脚步。 那些送她的东西她都分给了同袍,却听闻全是棋子闲书,脂粉钗环之类的闺中东西。她听了,却不知为何更加难受。 叶檀病了,咳嗽了几日,高烧不退。消息不知怎的传到了宫中,圣上颇为担忧。怎奈屋漏偏逢连夜雨,北疆战事吃紧,单于带兵连下叁城,逼着皇帝签合议,其中第一条,便是要叶将军下嫁北疆,做单于的阏氏。 她在病中,无人敢将这挑衅的词句送到她耳中,但风言风语却在军帐里传开。她甚至听闻宫中已动了心思,愿拿她来换叁城。 那天风雪下得格外大,昏沉之中,她知道床前始终有个人昼夜不息地照顾她。他脖颈上有细碎的汗,在烛火下分外清晰。谢北征始终眉头紧皱,手指纤长有力,为她把脉,针灸,捏着她的下颌给她灌药,扶起她后颈,替她换衣,擦身。擦到了不得不解开衣领的时候,才停下手,走出去吩咐几句,没过多久,又端药进来,周而复始。 半梦半醒之中,她想起许多前尘旧事。想起谢家覆灭前夕,谢南渡特意写信骂她,说她不是谢家良妇,劝她早日签了和离书,离开长安。她签了,也离开了长安,但听闻那之后他也再未纳过任何人,也有人说,谢中书自和离后,过得十分寒苦。 她生下阿昔后回京,没见他最后一面,只见了衣冠冢。听闻里面埋着他的几册书一幅画,没有遗言。 烛火摇曳,她又想起新婚夜,谢南渡态度温柔,用纤长手指挑拨她,教了她许多以前从来不会的事。她从未想到如意郎君真会成了自己的夫君,又是哭又是笑,被谢南渡刮着鼻子调侃了好几次。 他们也曾有过好时候,好得她曾以为,每天都可以这样过去,此生也就无憾了。 叶檀睁开眼时,夜色正沉。军帐里烛火亮着,她起身下床,看见床边搁着一盒胭脂与一面镜,都是谢北征留下的东西。 帐帘掀开,他端着水盆走进来。四目相对时,他先红了脸低下头去。她只穿着单衣,眼睛闪亮,双颊边不知是高烧还是胭脂,粉若朝霞。 她迭好了桌前的信,抬眼看他: “北征,你说过什么事都愿意替我做?” 啪,是水盆掉在地上的声音。谢北征走近她,抬起她的下颌,抚摸她的唇。黑发交缠着绕上手指,她吻他纤长手指。他气息紊乱起来,没再问什么,俯身将她抱上了床。他本就身量高挑,肩宽腰窄,又常在军营里锻炼,此刻将她罩在身下,竟令她全然无法脱身。 ”阿檀。” 他刚一开口,叶檀眼角就掉下泪来。 ”我说过,任何事,只要你开口,我都会去做”,她抚摸他后背,闭着眼,咽下眼泪说出那句话: “那你今晚,就扮一次谢南渡,好不好?” 他苦笑一声,咬牙切齿答了一句:“好。” 06 她原本打算那晚之后就披挂上阵去送死,反正以少敌多的仗也不是没有打过。但那夜或许是折腾得太久,她起来时已是日上中天,出了一身的汗,高烧竟也退了。 她神清气爽地起了床,还没待理清昨晚的思路,军中一封战报就送到她帐前,说是可汗大军退了。 “退了?” 她纳罕,打开战报却吓了一跳,却是说可汗远在北帐的大阏氏不知从何处打探到了他要纳新阏氏的消息,连夜杀过大半个草原来兴师问罪,北疆可汗天地不怕,只怕这位夫人,临阵百口莫辩,连夜带兵骑马走了。 “就这?”她再叁确认情报无误,门前帐帘一掀,却走进来一个容光焕发的美男子,笑吟吟地看着她: “信是在下叁日前传给大阏氏的,战报属实,叶将军无需多虑。” 她立刻用被子蒙了头,在被子里闷声喊:“你给我出去。” 大帐里闲杂人等早就退了个干净,谢北征像个有恃无恐的妖妃,靠在柱子旁淡定回话:“将军昨夜可不是这么对我说的。” 她思前想后,翻身下床破釜沉舟道:“谢北征,你也知道,我除了一身军务劳病,还有阿昔。纵使叶某想对你有所交待,也……” “我不在乎。”他截断她的话:“我不在乎,阿檀。能多留在你身边一日,我就欢喜一日。其他的事,我都不在乎。” 他停了半句,又咬牙切齿补充:“就算你将我当成谢南渡,我也不在乎。” 她还在红着脸计较他那一声阿檀,帐门外忽地探出一个小脑袋,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 “娘亲喜欢北征哥哥,阿昔也喜欢喜欢北征哥哥时候的娘亲。哥哥不知道,你不在那些日,娘亲都在偷偷抹眼泪。” “阿昔!”叶檀急红了脸,谢北征却十分淡定,还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块点心塞给她:“乖阿昔,再多讲些。“ 07 京城里近日最大的新闻,是威名赫赫的叶将军下嫁给了太医院年方十八的小太医。第二大新闻,是这位年轻太医竟在北疆施巧计退了敌军,皇帝一高兴,赏赐了他军功爵位并宅邸数处,这婚事就成了京城近年来最浩大的盛典。 婚宴当日,一对璧人相互搀扶着走进府邸,见者无不感叹,叶将军真是命带红鸾,两任夫君都是谪仙般的人物。 然而新婚夜,摘了凤冠的叶檀看着替她开始熟练地宽衣解带的谢北征,忽地伸出手撑在他胸口: “等等。” 他从厚重衣料里抬起头,她不好意思道:“没什么,就是问问,你从前,没有过相好的女子么?” 他哑然失笑,手上却没停:“没有,怎么?” 她被他弄得含着嘴唇呜咽了一声,眼里泛起水光:“没什么,就是觉得,你的手法,倒是颇为熟练。” 他低眉笑了笑,低头叼住她的衣带解开,等身下的人颤抖起来,才低声在她耳边说: “或许是因为,我扮演叶将军的心上人太过入戏,连自己也骗过了。” 不思量(下) 后记:叁年雪 谢南渡重生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叶檀。 他重生成了一个边陲小镇上的流民,好在还有个不错的皮囊,以及前世的所有记忆。他记得,死前最后一个画面,是漫天飞雪。他被赐死前竟也觉得欣慰,因为叶檀没有看到这一幕,或许就不会太过伤心。 他第一次遇见叶檀,是春游坐骑受惊,她恰巧路过,在马上救了他一命。京城佳丽无数,唯马上红缨,惊鸿一瞥,从此谢南渡心中惦记着她,打听得她是戎马得爵位的叶氏,而谢家则是世代清流,于门第十分看重,他竟然更加喜欢。 后来,听闻叶檀为了自己来太学读书,谢南渡心中雀跃,却努力按捺着,找机会替她补习功课。无奈她于功课一事确实天赋有限,补觉的技艺倒是提升了不少。于是他得以欣赏她在书桌上的各类睡颜,竟还有闲心替她扇风遮阳。 他一直诧异,就算叶檀追他追得满城风雨,两人之间却确实没什么绯闻,还不如叶檀却与军中要好的几个少年将军之间流言来得多。谢南渡心中烦闷,思来想去,惊觉自己在吃醋。 原来他是这样惦记她的,原来,他想娶她。 想通了的谢南渡已准备好求聘事宜,没想到叶檀比他更快一步,现行用军功从皇帝那里求得了赐婚。他一度感谢上苍,让此等好事降临在他头上,后半生定要好好珍惜爱护她。 叶檀。新婚夜他与她讲了许多话,但她喝酒喝得昏头涨脑,过后一句都不记得。他想,只要他记得就好,以后慢慢再说给她听。 谁知道没有那么多以后。 他不久即得知,谢家秘密参与立废太子,骑虎难下,已成定局。新帝登基之时,他也逃脱不了干系。 当谢家家主朝他下跪,请求他在新帝面前求情时,他答应了,唯一的要求是,请他们手拟一份给叶檀的和离书。 他自己无法下笔,无法开口,无法见她。怕只要看她一眼,所有的筹谋全线崩塌。 他死那天,长安满城飞雪。太学里叁千士子上书请愿,说他是枉受牵连。但皇帝正作冲冠之怒,就是她来了也无济于事。 这些他都盘算到了,唯独忘了算一件事,那就是她在签了和离书离开长安之时,腹中已怀了阿昔。 当重生成为谢北征之后,看见她与阿昔第一眼,他就后悔了,自责得想要即刻消失,又想要隐姓埋名,不求任何名分,只要能陪在他们身边。 但他又想错了。他没想到,自己对叶檀是如此渴求,渴求到容不下任何其他人站在他原来的位置上,也不能忍受叶檀用看他的眼神看着别人,哪怕那个人是重生后的他自己。 谁会胜出?后来他想通了——只要阿檀喜欢,他是谁都可以。 因此,婚后的叶檀也在一些难以启齿的场合,常被问一个让她非常难以启齿的话题: “阿檀,我与谢中书,你更喜欢哪一个?” 猫的报恩(上) 01 少年的名字是白。 五岁起,他就知道自己能看见鬼,因为他撞见自己的母亲被父亲用菜刀砍死,又在血泊中徐徐站了起来,朝他笑。 那个笑和往常一样,虚弱,无奈,悲伤。他伸出手,碰到了母亲逐渐变凉的脸,说,你放心,我以后一个人过,也会好好的。 然而他不过是在触摸空气。在他背后,拿着沾血尖刀的男人看见了这一幕,扔了刀嚎叫着跑了出去,被卡车撞死了。 白一夜之间父母双亡,成了没人要的孤儿。叁天后,白抱着书包坐在被贴了封条拉起警戒线的家门口,遇见了从千里之外赶来的外婆。他站在门前喊了他一声,说,白,跟我走。咱们还有家。 他抬头,看见阳光灿烂,马路上梧桐树绿叶婆娑。有只白猫从矮墙上跳过,蓝色眼睛闪过狡黠微光。 02 十叁年过去,白顺利长大,命运意外地对他一路垂怜:不费力地考了市里的重点中学,之后凭借竞赛保送了离家不远的知名高校,未来既可以照顾外婆,也能继续钻研自己喜欢的事。 他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不仅因为他堪称俊秀的外貌,还因为他古怪的性格——有不少女生暗恋过白,但他对谁都没有回应。不是冷漠或是高傲,而是因为不能体悟。 不懂,不理解,不能体悟。他无法与任何人建立深刻的情感共鸣,这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从五岁起,世上其他人与自己之间,就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罩子,他看得见,听得见,但触碰不到。他们救不了他,听不到他的呼声,也不能看见他。 所以白客气地拒绝所有告白,形单影只地度过所有学校生活,与所有人保持浅层社交关系:礼貌有加,平淡如水。但校园里的新旧学生都对他充满好奇,甚至有人在校园匿名贴吧里连载关于白的生活逸闻,当然百分之八十都是捕风捉影。 但最近校园贴吧爆了,白的帖子被顶上了主页,标题是: 震惊!校园偶像学长竟在校园外与不良少女同居? 甚至还有一张偷拍的照片,是两个背影,白穿着校服,与一个看起来年纪相仿的女孩并肩坐在绿叶葱茏的花园里,女孩低头,抚摸他肩上趴着的一只猫。 照片清晰度不高,但他那张弧度完美的侧脸与神秘女孩的银色长发还是太过显眼,光线与氛围都恰到好处,能看见他眼神温柔。他没有像平常一样,刻意与对方保持距离,甚至身子微微前侧,一只手撑在长椅上,是个略具占有欲的姿势。 评论区的柠檬快要榨出几桶柠檬汁,许多都在问照片里神秘女主角的身份。帖子早上八点发布,下午两点已经讨论了几万条。待到下午两点叁十分,一个新头像上线,在每秒更新一条的讨论区里抛下几个字: 我是白,照片里的女孩不是我女朋友。 评论区顿时沸腾,灰色默认头像继续打字: 是我未婚妻。 03 白觉得和一只猫不太好解释未婚妻这叁个字,但外婆当年就是这么和他解释的。猫也好,未婚妻也好,都是表象。女孩的真实身份,是一只守护灵。 外婆一支来自西南山区,上古曾是巫族。自有记忆起,女孩就跟随着一代代对后人来到人间,走出大山,从小镇再到城市,看着每一代后裔生老病死,她则永生不衰。在太阳下,她会变成白猫行走世间,而到了月亮升起时,她就会变回人形少女。 活了八百年的守护灵,银白头发,碧蓝眼睛的守护灵,就是他五岁那年在街上看到的那只猫。 他是这一代负责扮演她未婚夫角色的冤种继承人。至于为什么要是未婚夫,外婆解释,这全是守护灵的意思。 此刻白正满头大汗地在评论区答疑,身旁的少女却在吃着西瓜吹着空调看他愁眉苦脸,觉得实在有趣。 “好久没有见你这么发愁了,小白。”她歪头看他,他则火速将屏幕合上,装作无事发生:“一点小事而已。” “是昨天偷拍我的那个人,把照片发到网上了吧。”她低头吐西瓜子,银色头发在桌角晃荡。白不动声色,将她歪七扭八的姿势扶正:“仔细一些,西瓜汁。我每天洗衣服很辛苦。” 她狡黠一笑,放下西瓜一手托腮歪头看他: ”自从我和阿婆说,要你做我的未婚夫,小白,你就怪怪的。”她用手戳一戳他胸口:“怎么,难道你真想做我未婚夫?我是和阿婆开玩笑的!” 她用手比了个高度,噗呲一笑: “记不记得,我刚见到你的时候,你才这么高。” 他不说话,默然收拾桌上的瓜皮纸屑,灯光照着他俊秀侧脸,额发挡住一半眼睛。她在那沉默的一瞬间才突然恍惚,意识到那个站在路口的孤寂小孩已经长成了一米八五的清秀少年。 “喂,小白,你知道我是个守护灵,比你祖宗年纪还大,可别喜欢上我啊。”她有点心虚,拍了拍裙子上的褶皱,从长椅上站起来,在灯下撑着桌子看他。 “我知道。” 他看了她一眼,突然朝她俯下身,伸出手朝她的脸摸去。她下意识躲开他的视线,他的手却只是蜻蜓点水地在她嘴角掠过,捻起一颗黑色: “西瓜籽。” 他躬身扔垃圾,白T恤挡不住的好身材。女孩眯了眯眼睛,蜷着身子坐在长椅上看他,灯光昏黄,谁也不说话。 “小白。” “嗯?” 她咳了一声,重启那句重复了几百次的说教:“如果有一天,你有了喜欢的女孩子……” “不会。”他第一次斩钉截铁地打断她。 “就算你是开玩笑”,他顺手关了灯,窗外月光银白,洒下一室清辉:“但我是认真的。” 猫的报恩(下) 01 白知道,守护灵知晓自己所有秘密,也知道他最黑暗的一面。 那是在十六岁的时候,一向康健的外婆在大雪天忽然摔倒住院,原本供他读书的早餐店就这样关停。他请了假,边打理早餐店一边去医院照看外婆,但某天忽地来了一帮混混,将店砸得稀巴烂,还喷了欠债不还父债子偿的油漆。 也就是在那天,守护灵消失了,像一只离家出走的猫一样,毫无踪迹。 在路人们的窃窃私语中,他得知外婆家门前的冰面也是同一帮混混们所为。油漆赤红色,和血一样。白推着自行车站在雪里,觉得冰冷彻骨。 那年雪下得格外大,某天他再次被混混们堵在暗巷,几个人围上去,围住他。 “你爸欠了多少赌债,知道么?” “躲什么,摊上这种烂命,下辈子记得投个好胎。” 他们上下打量他,像看一只动物或什么没有生命的东西。 “这么清秀,可惜是个男孩。”“男孩怎么了?有的有钱人就好这一口。”“送去XX怎么样?”“不行,上一个刚送去就死了,不划算。” 他们当着他的面,开始拆解他。每一块肉,每一滴血,都有价格。 白握紧了揣在裤兜里的刀,等着不远处警车开来的声音由远及近。打头的一个先反应过来,凶兽般地看了他一眼: “好啊,你tm的坑我们!” 对方拳头挥过来的那一刻,他闭上眼抽出刀,血色四溅。 他忘了那天是怎么结束的,只记得地上有许多血,救护车开过来之后,他是最后一个被抬走的。眼里始终笼罩一层血雾,完全是个疯癫的小兽。 是一双看不见的手蒙上了他的眼睛,冰凉,悲悯,像山间簌簌落雪。 “白,我在这里。不要怕。” 她的声音虚无缥缈,却是他的世界里最真实的东西。他冷静下来,手中紧攥的刀砰然落地。 “你回来了。”他的声音很低,甚至疑心她是否能听见。 “我是守护灵,守护灵永远和宿主在一起。”她笑着回答他,俯下身从背后拥抱他。他觉得温暖,身上也不再冷得颤抖,接着浑身脱力,抓住她胳膊仿佛抓住救命稻草,就那样昏睡过去。 再醒来时是在医院,白炽灯照着洁净干燥的床单,床边趴着一个银发少女,月光照着她微皱的眉心。他看了一会,直到她睁开眼睛。 他转过眼神,起身洗漱,就像寻常一样和她讲话,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下次离家出走之前,要告诉我。” “可我昨天离开,是为了给你准备这个。”她语气委屈,从不知哪里拿出一个纸盒子。少年回头,却愣神在当地。 银发少女捧着一个奶油蛋糕,站在窗前,依次点亮蛋糕上的蜡烛。一根,两根,认认真真点亮十六根。 “生日快乐,白。” 他从来不过生日,也不再记得自己的生日,只当来到人世间是噩梦一场。但就在那一刻,他觉得命运也不是全然的冷酷。 也有甜的东西,虽然只一刻,但足够他活下去。 他低着头大口吃蛋糕,小心挖出中央带着樱桃蜜饯的部分递给她。吃了一半,想起一件事,皱着眉头问: “你哪里来的钱?” 她白天是猫晚上是人,相貌又像个高中未毕业的不良少女,再加上外婆从来对守护灵尊敬备至,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根本与世俗生活脱节。 这样的她,怎么就突然会赚钱了?他放下勺子,越想,眉头皱得越紧。 ”我没有做坏事。”她支吾着顾左右而言他,差点忘记摆架子。想起来后,故作凶恶地撩了撩头发,横眉竖眼:“我活了八百年,你竟敢质疑我?” 看他仍旧像个老父亲般紧缩眉头,她才迟疑着从身后抽出一本杂志:“不过是去拍了一张杂志广告而已。” 他迅速伸手抽过杂志看了一眼,先是松了一口气,心又突如其来地跳起来。 是一本知名时尚杂志,她出现在内页某个化妆品广告中,占据单幅版面,银发垂到脚踝,半躺在藤椅上,造型慵懒,团扇遮着半张脸,露出一只碧蓝眼睛。广告配文来自《庄子》。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如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霞,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她怎么可能不食五谷,明明猫粮要吃冻干鸡胸肉,还嗜好甜食。他听见自己心中深深叹了一口气。朝夕相处,他差点忘了,这位老神仙确实是个美人,他从前却只当她是猫。 见他神情怔怔,她就得意起来: “怎么,看呆了?我一百年前还拍过电影呢!” 他抬眼看她,女孩自知失言,捂了嘴死命摇头:“没拍过没拍过,我胡说的。” 白知道她说没有就是有,有就是没有。于是晚上洗了澡,认真查起守护灵的背景资料。她行走人间用过许多化名,但只要脸是同一个,总能找得到。他翻到半夜,总算翻到一个老电影,黑白默片,封面是她穿着旗袍,靠在栏杆边俯瞰车马行人。电影名字是什么倾国怨伶之类。 他独自坐在沙发上投屏看那部老电影,背景音里录像机嘈杂,他看她在百年之前颦笑,轻佻地勾引穿西装的男人,谈恋爱,在十里洋场跳舞,购物,坐汽船周游列国。 她始终看着镜头,泛黄胶片里面一张孤寂的脸。他第一次觉得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比他成熟许多,去过许多他再也不能去的地方,或许,不,是一定,身边有过许多爱她的人,每个人都比他更有资格。 白没来由地心里一阵刺痛,起身倒了杯咖啡。此时隔壁卧室门一开,穿着睡裙的她走出来,揉着眼睛看他: “怎么还没睡?” 她在家穿长裙,赤足,银发长及腰际。他看了下意识皱眉,走过去抱起她就往里走:“说了要穿鞋,感冒怎么办?” 走了一半,两人都觉得氛围不对劲。他长高了,肩背宽阔,抱她毫不费力。他呼吸在她耳侧,心跳清晰可闻。 她先撒了手跑进屋里去,留下他一个人在门前,看电影放到片尾曲,灯明了又灭。 02 那年冬天发生了许多事,关于守护灵的事只是其中一件。后来他的人生逐渐顺遂,催债的人再没有上门。 十八岁之后他经济逐渐独立,就接手了外婆的早餐店,将店面改装得焕然一新,而他只要往门前一站,就有许多女孩子来排队买煎饼,偷偷拍他的侧脸。 他对此不以为意,还乐得配合合照。早餐店生意好,外婆就能放心养老。守护灵大人每天逗着她开心,两人倒像是亲祖孙。 白想到这里,又叹了口气。自从他接管了店铺,神明大人最近白天又不知所踪,说是出去玩,可他总是一颗心悬在嗓子眼,只有晚上看见她好端端地坐在沙发上看剧吃薯片,心才落回肚子里。 但这些她都不知道,还开玩笑戏弄他。 白心里郁闷,颠锅力度就更大。煎饼两面金黄,顾客们都举着相机,还有网红在一旁直播。然而就在此时,一只手伸过来,拿着一本时尚杂志,封面是个银发女子,穿着旗袍挽着发髻,鬓边一朵山茶花,身边站着个男人,灰色呢子大衣质地良好,是某高定秋季新款。两人站姿亲昵,她一点都不在乎,还用小腿勾着他的裤脚。配文是秋季新趋势,小字写着两位模特的姓名,男人是某个新人演员,她的署名是灵。 ”学长,请问,这位就是你的未婚妻吗?” 他只看了一眼,就停了手里的活计,微笑着接过那杂志,之后迅速收拾东西,关了店门: “不好意思,今天暂时歇业。” 半小时后,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看着面色阴沉的白,迟疑开口: “先生,您去哪?” “XX杂志总部。” 03 她杂志拍了一半,男模特突然接了个电话,回来万分抱歉地说有急事,只能改天再拍剩下的部分。然而场地已经租好,工作支出不能加倍,制作人开始临时给各个熟悉的模特打电话。 她正在补妆,手里捏着手机,在某个联系方式上停了一秒,又划过去。 白完全可以胜任,但她只是出于一些幼稚的私心,不想让他们见到他。 干净的,温柔的,晴天一样的少年,只属于她一个人。但最近少年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忙忙碌碌,对她心不在焉,对来店铺里的女孩们却春风和煦。 呵,男人。 她想起那天在花园里,他关了灯牵着她的手走出去,黑暗中她心跳声剧烈。他问她是不是还把自己看作小孩子,她装作没有听见。 别心动,人类生命太短暂,她不能重蹈覆辙。 她闭上眼涂睫毛膏,想着自己现在这样算什么。生闷气就来拍杂志,拍了他会看见么?或许根本不知道。笨蛋。 这样胡思乱想着,摄影棚里突然静了。她转身,看见白换上了刚刚男模特的那一身衣服,灰色呢大衣,金丝框眼镜,朝她的方向恰恰回头。 “白?”她忍不住唤了一声。 “你们认识?”工作人员诧异。 “是啊,我们认识。”白低头笑了笑,墨色眼睛在灯下流光溢彩,天生桃花眼,看狗都深情。“她是……我的远房表姐。” 04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昏了头,才会答应和他拍杂志。 白今天和往常完全不一样,始终冷蓿脸,对她礼貌有加,倒是工作室里其他人对着这个新来的帅弟弟都充满热情,一口一个表弟,村得她心里更加发堵。 拍合照,她需要他从后面揽着她的腰,低头装作吻她的样子。两人摆好姿势,他却迟迟不将手放在她腰际,她只能咬着牙将他的手按上去 “表弟,头低一点,再近一点,对。” 她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他:“你来这做什么? ” “工作啊,和你一样。”他也低声回复,从善如流地又贴近了她一点:既然可以和别人拍合 照。和我拍,也没什么不一样吧。” 她哼了一声,较劲似地又贴近了几寸,银色耳坠就在他唇边,被浓密头发挡住一半,隐藏 在镜头拍不到的地方。 他没再说话,也没挪动。手停在她腰间。 “很好,下一组,麻烦灵小姐。坐在表弟腿上,向前一点就可以。” “不不不这不合适吧! 她立马跳起来,回头看他:他才刚成年不能拍这个! ” “表姐。别紧张,这没什么不能拍。”他故意叫她表姐,施施然自行在扶手椅上坐下。乖巧 发言:“表姐如果不愿意,或许别的姐姐愿意。” 她往左右看看。觉得他说得也不无道理:已经有几个候补的模特妹妹两眼放出饿狼的光。 她咽了咽口水,狠下心点了头。他笑了,抬起手往腿上拍了拍:坐。 她穿的旗袍修身,为防走光几次调壁坐姿。他扶着她的腰不动如山,还贴心用大衣替她 挡一挡。她耳朵熟得发烫,拍照表情都变得不自然。 “放松点。电影拍过不少,和我搭戏就这么紧张?” 他又低声笑,不小心她的发丝就勾在了西装腰带上。 “你别动,我来解幵。”他从后面环住她,伸手去借缠着腰带的头发。工作人员们都愣住,看着两人扭成一团。 “怎么解?你你你不能在这里解腰带啊。” “怎么会?你毎天都在想什么?”他诧异看她一眼,伸手到她背后,质贴着她耳朵:“别 乱动。” 凌乱中,她在镜头前再不敢乱动,后背与他的手相贴,他的侧脸一半隐藏在镜头之外。粘 着冰凉的耳坠。 闪光灯继续拍着,几秒之后,他轻声说了一句:“解开了。” 他话音刚落,她右耳的耳坠就顺着银色长发滑落下去,掉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而她的脸像烫熟似的,从耳朵嫣红到双颊,低垂眼睫,像受惊的鹿。 “灵老师,您还好么?”工作人员上来询问,她才清醒过来,摇了摇头:“没事。” 但只有她知道,刚才凌乱的一瞬,他将脸藏在她的银发里,吻了她的耳垂,还将她的耳坠一点一点叼了下来。 05 “灵,刚才我不是故意的。” “暂不营业”的告示牌依旧挂着,两人坐在黑着灯的店铺里,窗玻璃外反射夜间车灯,他靠在椅背上,一幅累极的样子,嘴角却浮现微笑。 “你就是故意的!”她想骂,却不知从何骂起,只能叉着手瞪他。 “好,我是故意的。”他转身倒了一杯水,声音渐低下去:“我知道你是神明,就算喜欢我,也不能与我在一起。这都是为我好,但我不在乎。” 他转过脸看她,眼神坦荡: “你不愿意,我就只好色诱。” “你!??”她难以置信,气急败坏道:“可是,你还乱对别人笑!” “我天生笑眼。” “你还叫我表姐气我!” “那你更愿意我叫你什么,未婚妻?” “……” “还有什么想问的,我都回答你。”他声音安静:“任何问题。” “你……”她拽着他衣领,蓝眼睛凑近了看他:“知道和守护灵在一起,有什么后果?” “我从十六岁就喜欢你。”他眼睛低垂:“但我知道,凡人一定比神明先死。我会安排好后事,不让你孤单。未来几十年,我会让你幸福。” 他吻她额头:“你存在过,对我来说,比所有事情都重要。” 她拽着他衣领的手松开,最后叹了一口气。 “色诱成功了吗,神明大人?” “还不够。” 她走过去,将他怼在水池边,踮起脚,认真吻他下颌:“还有好多事,我慢慢教你。” “好啊。”他被吻得气息紊乱起来,手扶着水池边,头微微向后仰去,露出滚动的喉结。他单手握着她的腰,将她悬空抬起来:“我学得很快。” 猫的报恩(番外h) 01 以前,她也没去过白的房间,不知道他的房间里全是她。 墙上贴着她的海报,从前演过的老电影全被找了出来,放大再放大,贴在床对面。还有她从前拍过的杂志照片,以及……各种生活照。 吃饭时的,逛街时的,睡觉时的,有些是拍立得,有些是手机。每一张里她都在发光。 “对不起,是不是觉得,我是变态?。”他握着她的腰抵在墙上,喘气粗重,手却很规矩地没再动作,低头在她肩侧深深呼吸,像是在努力抵挡将她掰开揉碎的欲望。 “我有时觉得,只有这样,才能确认你是真的”,他声音喑哑,和白天在摄影棚里扮作成熟男人的样子又不同,脆弱敏感:“不是我的幻觉。” 他又努力镇静了一会,喉头滚动,用膝盖蹭了蹭她的腿弯:“你如果不愿意继续,我随时停下。” 她被撩得不知所措,脑海里却浮现着另一个人的影子——那人的有张和白一样的脸,只是回忆昏黄暗淡,记不清楚,只知道是许久以前。 久得她都快忘了当时的感情,只知道是执念。 “白。” 她呻吟了一声,盘好的银发从肩头散落,流淌下去。她勾着他的脖子,亲了亲少年的喉结:“但是,你会么?“ ”看过,看过一些。” 他脸红了,低着头解她旗袍的扣子,越紧张,越解不开。 ”还偷偷看毛片?长大了。” 她将手伸进T恤里,摸他有力的腰肌。少年仰头呼了口气,将她抱着抵在墙上,双脚无处着地,只能搭在他腰间。 “看时候,想的是你。” 他用手顺着她的旗袍抚上去,直推到腰际:“我天天想着神明大人,还不知道神明大人……上次和男人这样,是什么时候?” 他语气里醋意多得要溢出来,她却被热气熏蒸得快忘了理智,昏头昏脑,只管在他身上嗅闻,寻找和记忆重合的味道,却找不到。 “很久……很久之前。我忘记了。” 她急着要他,口不择言:”也许,做,做了,就想起来了。” 他没说话,低头在她肩上咬了一口,留了个嫣红的牙印。 “疼。“ 她拍了他一下,少年却就势吻上去,吻她的肩弯,锁骨,隔着衣服咬啮她的胸乳,烈火燎原。 ”和我做的时候,不要想别人“,他从下方一把撕开了她的旗袍,揉捏她的大腿,留下一串泛青的印记:“求你。” 他语气卑微,却略弯下腰,抬起她一条腿放在肩侧,吻她嫩白的小腿。 他身材俊美修长,早就不再是当年营养不良的清瘦少年。力气也大,情欲勃发的时候,身上的热气快要在肌肤相贴的时候将她烧化。 “你不是别人。“ 她被吻得目眩神迷,挂在他身上:“我知道你,我认得你。你是我的……宿主。唔,你身上的味道,我很喜欢。” 他爱干净,常年穿得素净,白T恤,牛仔裤,或是校服,十几年用同一款沐浴露,总担心换了味道,猫如果离家出走了,就再找不到他。 但现在不一样,她说的喜欢,是女人对男人的喜欢,他能感觉得到。 ”你喜欢我,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心里的醋意又泛起来,想要确认,确认一次还不够,要确认很多次,直到心里的洞被填满为止。 “唔,白……” 她撒娇,主动去借他的裤腰带,企图蒙混过关。他却强忍着抓住她的手,继续逼问:”什么时候?” 她被问得心里空落落,那个答案就在嘴边,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是哪里不对?就像记忆里有个缺了一块的拼图,只有离他更近,才能得到答案。 但这是她喜欢白的理由么? “你不知道。” 他见她沉默,就不再追问,只是继续吻她,除了唇。他不与她接吻。 两人赌气,都互相撩拨到了极限。她先服软,心一横,将他的裤带揭开,隔着布料握住那东西撸动了一下,他立刻嘶了一下,单手撑在墙上。 “笨蛋。“ 她小声骂了一句,试图将那东西塞进去,却滑得始终不得进入。 ”你说什么?“ 他被磨蹭得快要上天,终于也放弃挣扎,叹息一声,托起她的腿根向上抬了抬,东西就顺着穴口滑进了大半根。 ”呼……” 两人都颤抖了一下,她被顶得浑身酥软,挂在他身上喘气。他却怔怔的,浑身大滴大滴冒着汗,眼睛看着她,却像是魂游天外。 原来,宿主与守护灵做爱的一瞬间,可以彼此心意相通。 他看见了她过去八百年所有的回忆,也看见了她第一个喜欢过的人,那人青衫磊落,腰间佩一把长剑,对她灿烂地笑。 那个男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却偏偏不是他。能比得过么?对方已经离开人世几百年。他每动一动,牵连着全身的骨头与血液都幸福又痛苦得难以言喻,他知道那也是她的感受。 他下身抽插了几次,血液迅速泵到全身又集中到一处,舒爽得让他想吼出声。可这里面又带着说不清的不甘心,让他既想逃离,又想进到她身体最深处。 “你轻,轻点。” 他从眩晕中回过神,才发现她在颤抖,甚至有点害怕。他立刻放慢了节奏,缓慢运动着,控制力道轻柔撞击她,让她逐渐适应自己。 “灵。” 他低声叫她,她抱紧他肩膀,指尖在他肩上划出几道血痕。 “灵”,他又叫她一次,这一次带着威严,她惊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抬眼看他。两人眼神交接,白电光石火间,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咬住她的唇,上下颠簸间,她疼得流出几滴眼泪。手在腰间掐出了红印,也没有放手。 “他也这样和你做过么?“ 少年挺腰运动,眼里冰霜凝结:”他那么爱你,为什么又抛下你一个人?” 她被顶得说不出话,只剩呜咽。房间里温度升高,窗外淅淅沥沥,竟然是下起了雨。她身上挂的旗袍剩下两片布料,少年赤裸着上身,将她牢牢钉在墙上,背后是她的大幅海报,一双寂寞的眼睛。 他在她身上留下各种痕迹,深的浅的。最深的一个正在汩汩流出水,打湿了脚下的地毯。她双腿打颤,站都站不直,只能挂在他身上,接着又被放在地毯上。他不知疲倦,墨色眼睛里喜怒莫测。 灯光飘忽,雨声淅沥,视线剧烈晃动。在恍惚中,她终于记起了往事,那个人也有一双黑眼睛——是个年轻道士。 山中一日,地上千年。他从猎人手里救了她,她跟他下山,色诱他却反被色诱,两人在山间很是过了一段快活日子。真快活。后来他离开了她,据说是被贵族女子看上,做了驸马。她不信,下山去找,却谁知山下已经过了叁百年。 她千辛万苦,找到了他的荒坟,却再也得不到那个答案。 “你喜欢我么?”她忽然开口,少年就停了下来,汗珠滴在他脸上,窗外雨声淅沥。 “喜欢。” 他喘着气,眼神真诚。 她的腿盘在他腰际,在他肩上咬了一口:”胡说。“ “除非我死”,他肩上剧痛,却只是皱了皱眉:“这辈子,绝不背叛你。” 回忆在那一刻重迭,她听见当初他曾经说过的话。古庙里雨声淅沥,猫妖被骗着和小道士苟合的那一个晚上,他咬着她耳朵,胡乱地发过许多誓。 “我信你。” 02 那一晚之后,白正式拥有了未婚妻。为了不让阿婆太惊讶,两人对外仍旧是若即若离,直到某天忍不住在楼道里热吻,被出门倒垃圾的阿婆撞了个现行。 “别瞒我了,我早就知道。” 阿婆朝两人翻了个世故的白眼。 ”阿婆你……怎么发现的?”她胳膊还挂在他脖子上,两人面红耳赤,像早恋被抓。 “哎呀,我们家小白,喜欢谁,藏不住。” 阿婆神秘兮兮眨眨眼:“他老早就喜欢你啦。” 有多早?过了一段时间,守护灵才知道,白遍查史籍,在废旧家谱里找到了那位先祖尘封史册的下落: 道士白圭,隐入山中修道,容姿绝世。为公主所宠,不愿从,坠崖而死,白日飞升。族人尊其为仙君,世代奉仙君为祖师,立衣冠冢。叁百年后,山有猫妖,逡巡徘徊于墓前,哀嚎欲绝。 “除非我死,绝不背叛。” “我信你。” 破阵(上) 01 肃宗叁年,巴州城里最有名的画师叫李五郎。 无人见过他的真实相貌,只知道他笔落惊鬼神,尤其擅画不属于人间的幻境——无间地狱,须弥神山,修罗鬼魅,仙人佛陀。 还有人说,这些其实都不是他最擅长的。李五郎最擅画的,其实是长安教坊中早已失传的剑舞:美人起舞,剑气铮铮,凤鸣岐山,天地俱老。 没人见过,但都传得有鼻子有眼。于是李五郎宅院前常围着等待递上名帖,前来学艺的人,但在听过他的苛刻要求之后,都骂骂咧咧地离去。 据那些前来学艺之人说,李五郎告诉登门之人,学艺可以,但需献上自己最珍视的东西作为报偿。于是有富家子弟源源不断地送他金银财货,美人歌姬,都被他一一堵在门外。 时间一久,人们都觉得李五郎不仅是疯子,而且可怜。渐渐地,也就不再有人登门,而他毫不在意,一如往常地将自己关在宅子里,画画,喝茶,弹琴。 知道有一天黄昏,李五郎的宅院门前停了一辆香车,走下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她小心翼翼敲响他的门,此时微风吹拂,露出她半张姣好的脸——另外半张却被触目惊心的疤痕所覆盖。 02 那天,是顾逢真第一次遇见李五郎。 她忐忑地等在门前,已经做好了被拒之门外的准备。她没有准备拜帖,甚至不知道这费尽心思打听来的地址是不是真的。 然而吱呀一声,门开了。青苔满阶,院里幽深静谧。有小童侍立一旁,提着一盏宫灯。这院子不大,院里还种着许多芍药花。正是五月,芍药开得寂静喧嚣,粉瓣纷纷掉了一地,像是无人打理。 小童对她行了个礼,就将她引到庭院深处去,依稀能听见琴声,节奏不疾不徐,曲调平淡悠远。 她抱着一个沉重的檀木箱,箱子里是她最珍贵的东西。随着小童的步伐,她穿过芍药丛,走过亭台,终于在游廊外见到了李五郎。远远瞧过去,他不像人们所猜测的那样神秘可怖,却是一个和善的公子。听见脚步声,他就停了弹琴的手,朝她看过来。 芍药花落了几瓣,掉在她裙裾上。隔着珠帘她从下往上看过去,看到的是一双深潭般明澈的眼。他打量她,她也打量他。 李五郎穿着简单素色外袍,却举止得仪,相貌俊秀,年纪不过而立,就算在巴州,也挑不出第二个,阅人无数的顾逢真暗暗在心里评价。 “黄昏人定时,姑娘来李某处拜访,是有何要事么?”珠帘那边,他的声音响起,好听归好听,却好像透着刻薄讥讽,似乎认定了她是某个教坊揭不开锅的风尘女子,竟错到这里来打秋风。 “李公子,妾身姓顾字逢真,衢州人氏。天宝十五年随家人入蜀,后没入教坊,属乐舞部。今日来求见,是想请公子……” 她话还没说完,珠帘内的人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送客。” 小童立刻走上前来,要请她出去。她心里本就有火,到了这千钧一发的绝境也顾不得许多,在被逐走之前,将檀箱打开,东西哗啦啦洒了一地。 箱子里原本都是些锦绣钗环之类,公子只瞟了一眼,眼神却突然定住。 “那枚扳指,拿来。” 她心里燃起一丝期待,忙在珠宝里翻找,将一枚雕饰简单的翡翠扳指拿给了他。隔着珠帘,两人的手第一次相碰。 “在哪里得了此物?谁送与你的?”他平淡的声音现在有了波澜。 “实不相瞒,妾身在被没入教坊之前,曾是罪臣、先长安凉王府中顾参军之女。此箱中之物,乃是妾身的陪嫁,也是父母故去后,留下的唯一念想。箱中财物不足百金,却是妾身全部财物,原本是为己赎身。但听闻李五郎只收愿交出爱物之人为徒……” 她留心看着他的脸色,却发现他依然面色冷淡,也就不再说下去,站起来整理了东西,盖上箱子,伸手朝他示意: “既然这些东西不能入公子的眼,就不便叨扰。请公子将东西归还于妾身,便当离开。” 然而对面珠帘第一次被掀开,那白衣公子终于站起身,依旧面色冷冷打量着她: “留下罢。” 她没想到李五郎答应得如此容易,心里雀跃,第二天一早就等在了游廊外,却只等到了书童。 “公子有言,请逢真娘子先读熟此本曲谱。” 她接过曲谱,上面写着西域文字,晦涩难懂。曲谱倒是她所熟悉的式样,却需要一句一句译出来。好在教坊里胡姬也不少,她识得许多国家文字,于是在游廊内坐下就开始译,直到天色昏黑,终于译好,又开始熟悉曲调,节奏。借月光正亮,她趁着曲谱已经熟练,就开始练习舞步。 圆月逐渐高挂在天,她心中曲调逐渐成型,舞步腾挪辗转轻盈,流风回雪。舞到尽兴时,她早已忘了自己的长相,身份,也忘了自己。只剩一片光影,袖中天风鼓动,有金石之声。 她就这样练了七天,李五郎从来都没有出现。然而每晚在她所看不到的阴影处,柱旁都倚靠着一个男子,黑发玉冠,翡翠扳指仍旧戴在手上。 03 第八日,天还将亮未亮时,顾逢真就打着哈欠被书童叫起来,带到游廊外。李五郎已经站在了那里,正在神采奕奕地磨墨。见她来了,就抬起眼,深深看了看她: “你既舞技尚可,又何须特来向我请教?” 她没注意他的眼神,只看见他手上戴着的翡翠玉扳指,想起昨天已将自己最宝贝的东西都押在了他那里,心里五味杂陈,说话也就不那么强装柔顺: “回公子,妾身执意要与公子学艺,乃是为了去长安,找妾身的夫君。” 哐当,原本在砚池里饱蘸墨水的笔杆碰到了砚台边上。 “夫君?”他微皱着眉,继续问她。 “对,在教坊时,妾身曾与一位长安裴公子私定终身。裴公子不介意我的身世,也不介意我的容貌……“她始终戴着帷帽,说这话时,下意识摸了摸那可怖的半张脸。 “你的容貌我昨日瞧见了,也无甚大碍。”他将沾了墨的笔挪到纸上,却犹豫着没有运笔:“那是烫伤?” “对,妾身幼年时,曾逢着一场火灾,烧毁了半张脸,因此常戴帷帽示人。” 他的笔悬停在空中,两滴墨掉在了洁白无瑕的绢纸上。 “哦,原来如此。”他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才笑了笑,继续问她:“那么,既然你的如意郎君不嫌弃你的容貌与身世,又如何独自去了长安,留你一人在巴州?” 她听他语气里除了怀疑就是嘲讽,急切想要辩白,就上前走了几步:“裴公子他说过,去长安领了官,便寄书信到巴州,接我去赴任,裴公子他不是失信之人。” “哦。既然如此,你在巴州安心等着便可,此番急着去长安,不是辜负你郎君的一番心意了么?” 他每句话都将郎君二字咬得极重,像是看透了她的心虚,故意要看她的笑话。但她在教坊早就练得脸皮如城墙般厚,一句刻薄话能招来她一百句回怼。可偏偏,她又有求于眼前这个人,只好强忍着火气说实话: “郎君自然会来,只是此番他也身陷囹圄……” 他吃惊地看了她一眼,将笔放回了笔架上:“哦?” 她索性点了点头:“裴郎他,前些时日刚传信给我,说他在长安吃了官司,要亲眷花钱将他赎出来,不然待上元节后,他就,他就……“ 她眼里含了泪水,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只好眼泪汪汪地看着李五郎。他叹了口气,撑着桌子觑她一眼: ”你可曾想过,万一你那裴郎是骗你呢?” 她立刻摇头:“裴郎他不会骗我,更何况他那样的相貌家世,教坊里哪个美人都愿意跟他,为何他偏要骗我?” 李五郎又深深叹了口气,笑着继续看她:“那你要去长安找他,去便是。那檀箱里的东西典置一番,少说也便有几十金,足够路费。至于赎他出来一事,那裴公子不是好家世么?如何便只有求你这个教坊女子救他这一条路可走?” “李公子,妾身虽是教坊中人,却不仅要嫁与裴郎,还要做裴家的正室夫人。若要得裴家上下敬爱,此番便一定要救他。奈何我身无长物,不能豪掷千金救心上人于水火,便只能以一技之长,搏命一试。” 她声音铿锵,对面的人听完却不再说话,重新打量着她: “一技之长?” “对。妾身无所长,唯善舞而已。”她眼里放出光来,将帷帽摘下,露出一半倾城一半鬼魅的脸。“但巴州毕竟不比长安,吾习舞数年,已无精进。今特来拜师,是想从李公子画中习得《秦王破阵》剑舞之法,待上元节时,被遴选入京,舞于殿上,可为裴郎求一大赦。” 他安静听着,坐回椅子上,良久,才用戴着碧玉扳指的手在桌上敲了两下,笑了笑: “你好大胆子。” 她也笑:“妾身一无所有,想要什么,便只能拼了命去拿。” 他再次拿起笔,不知在纸上画了个什么。 “长安是虎狼之城,修罗地狱。是天下最势利,人心最复杂,最肮脏腐败之地。你这样的女人,到了长安会被骗进比平康坊更下流的妓馆接客,生了病就被弃置在沟渠旁等死。长安不缺名门贵胄,不缺貌美的小娘子,更不缺想出人头地的赌徒。”他看着纸上的墨迹: “你可知,有些东西,就算拼了命也求不到?” 她不为所动,再次行礼:“但求问心无愧。” 他默不作声地作画,直到画完,才束手清洗画具,淡淡说了一声: “知道了。明早此地罢,李某教你,何为《秦王破阵》。” 她万分欣喜,立刻端端正正给他行了个大礼:“谢公子,公子从今日起,便是我的师父了!” “别叫我师父。”他低头转了转手上的翡翠戒指:“怕顾娘子日后,会后悔认了我这个师父。” 墨迹未干的纸上,是一朵半开的芍药花。 破阵(中) 李五郎答应要教她的第一天,就让顾逢真知道了为何传闻中人们如此怕他又厌恶他。 清晨,他站在院中央,从长袍换成了束袖短袍,额发束起,腰间佩刀寒光烁烁,有陈年血迹的腥气。 五月末芍药开尽,天气也热起来。她将舞袖也用带子束在身后,抽出随身带佩刀。然而对面的人却扔了另一件武器给她,细长而尖锐,掉在地上时叮当作响。 是一根金簪。她捡起簪子,不解地看他。李五郎则袖手前行一步: “《破阵》乃是战舞,也是杀伐之舞。这簪子给你,是让你多一件武器。到日落之前,你若能用刀或金簪伤到我,我便教你剩下的几阙曲子。” “我不用簪子也能伤你。”她没在意他语气里稀松平常的嘲讽,随手将簪子插在头发里。他也挑了挑眉:“你的刀术,与我过不了几回合。” “没试过,怎么知道。” 她凝神站立,摆了起手式。两人随着步伐节奏变换位置,竟是《破阵》之舞的阵型。步伐愈来愈快,衣袂翻飞之际,她反身挥刀,刀背却被他瞬间格挡,雄浑内力将她震得后退了几步。震惊之余,她再次稳住脚步,继续完成剩下的节拍。 她不知道原来看似文弱的李五郎竟比她的功底更深厚。在教坊,她自恃没人比她更刻苦,剑舞与刀术更是她最引以为傲的绝技。 “再来。” 节奏渐渐加快,她随着心中鼓点飞速旋转如莲花绽放。对方甚至来不及定睛之时,她再次出刀,刀势快如雷霆,不可阻挡。她奋力将刀尖推了出去,却碰到了某个坚硬的东西。 她定住身子时,才看见两柄刀相格,恰在他胸口前一寸。对面人反手运力向上一推,咔嚓一声,那柄跟随了她许多年的长刀就断成了两截。 风声满院,李五郎放下刀看她:“还要比么?” 顾逢真低头站着,看了一会断成两半的刀,然后抬头,将那根金簪取下,用衣带缠了绑在手上,用琥珀色的眸子盯牢他,声音没有波澜: “要比。” 第二回,第叁回。她手中的金簪根本承受不住他手上的刀势,只能不断后退,狼狈不堪。不仅如此,由于没了长刀格挡,他的刀锋就全然逼近到她眼前,有好几次都擦着身子掠过,甚至割破了她的衣服。 “停手吧,刀剑无眼,仔细伤了你。”他挥刀自如,完全压制着她。顾逢真额角不断淌下汗水,却依然咬着牙。 不能就这么回去,她已经没有退路。绝境中,她略闭上眼,仔细听耳边的刀风。 在极快速的风声中,有破阵之舞的乐声。她按捺住所有繁杂情绪,跟着乐声挪移躲藏,逼得对方节奏也慢了一瞬。就在这一瞬之间,她忽地睁开眼,挥簪向前,刹时间乐声停止,万籁俱寂。 她的金簪堪堪停在他颈项后,而他的刀也抵在她的腰间。李五郎的眼神里多了些欣赏,细长眼尾挑上去,冰凉刀柄在她腰椎上挪了挪。 ”不错。” 一滴血从她脸侧滑落下来,掉在刀背上。他脸色一变,伸手摸上她的脸:“受伤了?” 她平白地被摸了脸,下意识就甩手给了他一巴掌,俊脸上霎时一个红印。她又气,又有说不清的羞恼,只能沉着脸岔过话题:“李公子,我算是过了么?” 他仍是皱眉,从怀袖中掏出一条帕子扔给她,转身甩下一句话就离开:“明日再来。” “李公子。”她思索了一会,才叫住他。男人在院中没有回头,却也停住了脚步。 “请李公子,不要小看我,也不要阻拦我。”她用他给的帕子敷着伤口,站在风中:“我要去长安,不单是为裴郎,也是为我自己。我,顾逢真,想有朝一日凭我的剑舞,扬名天下。这件事,只有去长安可以做到。” 许久,他没有回应,最后答了一句好。 那天之后,她每天都如约去院中找他练舞,两人配合得也日渐熟练。她不再被他两叁下就打掉佩刀,对步伐节奏也更加熟悉。有时合拍到了忘我的境界,她也会忘了自己对这个奇怪男人的厌恶。他是个好搭档,懂她每一个手势,每一个眼神的意思,甚至在她还未动作时,就知道她心中所思所想。与他跳舞时,她从不戴那顶遮着伤疤的帷帽。 就这样不知练了多少天,院里的芍药花落尽,暑气渐起,日光炽烈,她也换下了春天的袍子,换上了夏季的单衣。 那日清晨,李五郎早了些时辰在院中等她,等来她穿着单衣从绿树丛中走出,轻纱半臂裹着若隐若现的肩膀。她平日里不施脂粉,为跳舞方便,只将云鬓挽起,露出纤长脖颈。 他只看了一眼,就偏过头去。她却浑然不觉,只因早就认定了这个李五郎毫不通人情世故,是个怪人,自然不会对她有什么想法。 然而今日他的刀法十分杂乱无章,甚至被她逼得步步后退。顾逢真一边诧异着,一边寸步不让,直到将他的刀挑落在地,他就索性倒在地上躺下,双手撑着脑袋望天。 她也躺下望天,两天都没说话,耳边只有蝉鸣与树叶沙沙声。 “你当真喜欢那个人?”他终于开了口,却是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喜欢啊。”她不假思索:“那时我在教坊,没人在意我。只有裴郎他看见我跳舞,问我叫什么名字。” “他也曾看过你这样么?”他又加了一句:“六月天,在院里,不戴帷帽,这般跳舞。” 她安静了,像在认真思索,刚要开口,就被他打断: “想喝酒么?” 她笑了,点头答应:“有酒喝,自然要喝。” 他起身去拿酒,顾逢真坐在廊下,觉得他一贯潇洒的背影竟然有点落寞。 那时是月色黄昏,两人在廊下对酌。酒味浅淡,后劲却大,没喝几杯,她就两颊飞红,看见那冷眉冷眼的李五郎也顺眼了几分,再看几眼,又觉得像是另一个人。她越看越委屈,眼泪就掉下来,伸手去戳他胸口: “都怪你。” 他握住她的手又放开:“怪我什么?” ”你不晓得我,我吃过多少苦,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去长安。”她哭得抽抽嗒嗒。 “我知道。”他抢过她手里的酒杯:“别喝了,第叁杯就醉成这样,去长安怕活不过第一天。” “你不知道!”她又打了他一拳,却像是打在棉花上。身子越来越热,她索性将轻纱半臂脱了,爬到那人身上让他瞧个仔细: “你瞧,这肩上,这儿,这儿,还有后背,都是当年在教坊里受的伤。他们骂我是无父无母的灾星,教头嫌我容貌丑陋,命我出宴席都戴帷帽。连裴郎也会怕,说是形同恶鬼,不祥之兆。” 她哭得那么伤心,身下的白衣郎君却声音平静,单手撑地,空出一只手去擦她花了的脸: “胡说。你原本就是美人,这伤不过是云雾月影,无损月光皎洁。” 她抽噎着,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是囫囵地借着醉意将心里深藏的难过都倾吐出来。她握着那人的前襟,觉得颇为温暖,就顺势靠了上去。那人竟也并不推拒,只是用手轻拍着她的后背。 “都过去了。” 她哭累了,渐渐清醒过来,夜风吹过,她忽地反应过来身下压的是谁,一个激灵爬起来,连衣衫都来不及整理,就要狼狈逃窜,却被他一把拽住了裙裾。 “你你你放开我,趁人之危,登徒子,不要脸!我是有夫之妇!” “男未聘女未嫁,算什么有夫之妇。”他又下力气拽了拽裙裾,她害怕裙带被扯掉,就用力与他对扯,却一个趔趄向前扑过去,再次将他压了个严严实实。 夏夜暖风吹着她,李五郎叹了口气,将她压着自己的手臂自行拿了下去,语气依旧嘲讽:“你在教坊,就学了这些?” 原来,在他眼里,自己依然是个不值一哂的教坊风尘女子。她的心像被针扎到似地,痛了一下。比看见裴郎那封借钱的信还要让她心冷。 心是冷的,血却是热的。酒气上头,她没多想就拿起了半满的酒杯喝了一口,伸手拉住李五郎的衣襟,将脸贴近他,用学来的轻浮声音在他耳边讲: “不止这些。” 说完,她捧着他的脸,将唇贴近他,辗转吻他,啮咬他,将残余的酒香渡进他的口中。她从前没机会做这事,因此这一次做得格外认真,像赌气似地。 他没有推开她,单手撑地任凭她胡闹,只是原本扶着她腰的手渐渐收紧,将她往身前带了带。刚要继续这个吻,却发现她没有了下文,她只是喘着气懵在那里,眼里水光盈盈,倒像是他欺负了她。 月光皎洁,没留意时已是夜深。他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也撑在原地。两人带着醉意直愣愣地看了一会,还是顾逢真先撑不住,先行昏睡过去。 他愣怔了许久,才无奈摇了摇头,抱起她走进夜深处。就在此时院门轻响,书童在门外伫立,背后是一个披挂整齐的将士,见了他与怀中抱着的女子,立刻低下了头。 “属下冒犯,只是有军情要事。” “无妨,这位不是外人。说罢。”李五郎不动声色,拿起外袍披在她身上,将熟睡的她往怀里藏了藏。 “小殿下,前日里吩咐我们找的巴州裴十四郎,现已找到了。”将士行了个礼,加快了语速:“如殿下所言,此人行骗多年,手上有数起命案。现将人提至长安县承府曹审问,不日便可拿到供状。” 他点头答了声好,对方便再次行礼要退去,走之前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补了一句: “小殿下,近日皇城里对殿下多有忌惮,恐怕会不利于殿下。若是臣等有什么不测,万望殿下自己保重。” “毋需挂心。”他看着顾逢真,嘴边不自觉扬起微笑:“你可回去复命,告诉宫中那位,本王不愿再与他争了。” 他转身,往回廊深处走去: “待到上元节后,本王会自行了断。皇兄从此可江山永固,高枕无忧。” 破阵(下) 04 顾逢真第二天睡到日上叁竿,醒来后浑身酸痛。她从不知道自己酒量这么差,更不记得昨夜醉酒后发生了什么。大约是闹得那姓李的烦了,直接将她扔回了卧房。 她看着自己扔了一地的衣服,简直不敢想象昨夜的场景,又不愿去找他对峙,料想他那张刻薄的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推开门,却差点一头撞上了李五郎。他铜墙铁壁地站在门前,一脸阴沉地低头看她: “醒了?” 她立刻关上门检查自己是否衣着齐整,才又打开门假笑一声:“昨夜辛苦李公子。” 他的脸色由青转为红又变青:“什么辛苦?” “辛苦公子将我带回来啊,昨夜妾身酒量不济”,她不好意思地咳了咳:“没给公子添麻烦吧?” 他偏过头去,装作不在意地叹了口气,仰头望天:“算了。”接着他拿出一个东西扔给她: “这东西,你还认得么?” 那是一枚玉佩,她接过立刻变了脸色:“裴郎他?” “你那个裴郎,过去数年来,惯常流连于妓馆歌楼,专挑不引人注意女子下手。在他手里的人命,已有不下五条。”他叉手站立,看了她一眼才继续往下说: “若不是我……我的故友在长安当差,探听到了消息,你就是第六个。” 她握着那玉佩久久没说话,像是失了神。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自嘲地冷笑: “这就对了。原本还纳罕,怎的那样一个俊俏公子,会瞧上我。” 李五郎的眉头皱得更深,她却游魂似地没有看他,飘出了门外。他一把攥住她手腕:“你要去哪?那个姓裴的竟让你伤心至此吗?你就这般喜欢他?” 她轻轻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恍如隔世地看了他一眼: “还能去哪里,去练剑啊。” “你不是……”他眼里复又现出光来。 “他在长安,我要去。他不在长安,我更要去。”她提着剑走出去,回首看他:“此番错的不是情意,是情意错付了人。他不知道我的好,我自己知道。” 她自顾自地发奋练起来,李五郎就在廊下,静静看着她,看了许久。 05 上元节很快就要到了,她练得越发专注,回过神时,才想起已经有许多天未曾见过李五郎。 夜间她独坐在窗下,点了灯,手中拿了个绣了许多天的小物件,特意听着院门的动静,只有等到他回了,才能安心入睡。等到叁更,才听到门吱呀一声响,他却是一身血气地回来,身上没带血,剑尖却淌着血,那腥气在花丛里分外明显,他正从廊外走过来,刻意放缓了脚步,像是怕吵醒她。 她心里一动,手上的针扎破了皮。她下意识哎呀一声,窗前的脚步就停住,走到她面前。她将窗子打开,两人就隔窗对望,倒像是隔了几年未曾见。 她不知道自己竟这样想见他。 “在绣什么?”他视线向下,在她的手上停了停。 “香囊。” 他挑挑眉:“竟绣得尚可。是给谁的?” “不给谁。这个绣坏了,预备扔了它。” “上好蜀绸,扔了未免可惜。” “那……给你可好?” 对话在她这一个突兀问话里僵住,她突然红了脸。对方却一把抢过她手里还没修完的香囊,揣进怀里,低头清了清嗓子: ”给了我,便是我的了。” 她也低头:“这么着急做什么?无人与你抢。” 此时恰有风吹过,吹灭了灯烛。黑暗中月光洒下来,照着他与他的眼睛。他将她的手拿过去,塞了一件东西在她手里。 “拿着。” “什么?” “创药。”他咳了一声:“脸上用的。想上元节灯会比选时,若顾娘子因容貌受苛责,怕是会哭着回来,给李某添麻烦。” 他的手很暖,握着不放手时,就像是他对她有意一般。顾逢真的心怦怦跳,嘴上却依然倔强:“妾身就算死在长安,也不回来给公子添麻烦。” 夜风吹过,将他身上的血气与酒气都吹到她鼻端。此时才知道他是醉了。 ”李某今夜遇到一个故人,喝了些酒,可许你一个愿望。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那么,我愿公子从今后平安康健,亦能寻到心爱之人。” 他眼睛盯着她,将她的手牢牢攥着,挣脱不开。 “心爱之人?”他又问了她一遍。 “心爱之人。”她再一次如此回答。 06 上元节将至,她如愿以偿,以一曲《破阵》惊动巴州郡守,被选为乐舞部新任教头,去长安朱雀门前,为圣上献舞。 启程前夜,她盛装打扮,敲开了李五郎的门,发现他也穿戴齐整,与初见他时一样,端方雅正,翩翩君子。 “李公子,最后一次,可与我同舞《破阵》?”她将佩刀递给他,他伸手接过。 节拍响起,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在月下红衣与白衣交缠,如同云龙风虎,山河寂静,只闻心中鼓声。 一曲终了,她满头乌发散落,拔下金簪握在手上,抵着他的后颈。两人的姿势与第一次比武一样针锋相对,只是气氛大有不同。 “近身刺杀,要知晓人的要害在何处。知道了,便能一击必杀。” 他握着她的腰,指尖在腰间流连。 “你的要害在何处?”她自觉了解他,却也看不透他。 “若是你来杀我,我身上便处处是要害。”他抚摸她的脸,眉骨,唇。她没有躲开,只是长睫颤抖。那半张原本布满烧伤疤痕的脸上,伤口已结痂脱落,逐渐显露出她原本海棠花一般的容貌。 “师父……” “我说过,不许叫我师父。”他喉头滚动,手指停在她唇边,却没有继续。 “长安路途遥远,蜀道艰难,骑我的马去,可日行千里。” 他放开了她,替她整了整衣襟。 “我从前与你说,长安人心莫测,堪比修罗地狱,那些话都是骗你的。长安是个好地方,春来有曲江游苑,夜宴桃花,夏末可去山间消夏,佛寺听钟。秋来满城石榴花似火,冬节彻夜燃灯,如同海市蜃楼。八方来朝,万国咸通。在长安,没人会笑话你,你会在长安成名,你的剑舞将名垂史册,万世流芳。” 说完,他将佩刀扔给她:“从前砍断了你的刀,这把刀赔给你。” “这刀有名字么?”她接过,认真看着刀,他认真看着她。 “点绛唇。” 月色深沉,门外却响起催促她启程的声音。蜀道艰难,路途遥远,他们要连夜赶赴长安。 “你呢?你要去哪里?”她最后看他一眼,只见白衣公子朝自己笑着,月下形神潇洒如仙: “离开巴州,去心所穷处,目所极处,山之绝顶,海之尽头。” 07 顾逢真如愿去了长安,上元灯会时,技惊四座,一舞天下知。 朱雀门的宫阙上,皇帝在剑舞中潸然泪下,说此女剑舞气势如山,乃是先太宗皇帝所创之《秦王破阵》。曲谱在天宝十四载长安被攻破后失传多年,今又复现于世,是吉兆,遂大赦天下。 顾逢真被赏赐白金,盛装巡街。万民称颂,感谢她的功德。然而顾逢真在人群中找了无数遍,每一个都不是那个她最想见的人。 盛宴结束,她回到住所,却收到一个贵客的拜帖,邀请她第二日去某庙中一叙。落款画着一枚她所熟悉的花押:一朵半开的芍药花。 隔日,她几乎是飞奔着去了庙中,见到的却是一个相貌苍老的兵士。他站在灰尘遍布的大殿中央,看她第一眼,就几乎落泪: “小娘子,可是顾参军之女,顾逢真?” 她立刻知道了,这位应当是当年凉王的旧部,父亲的同袍。两人相对垂泪,老将军第二句话即问她: “小殿下如何了?” “什么小殿下?”她诧异,却见对方脸色变了几变,才慨叹一声:“原来,小殿下竟一直瞒着你。” 她心里翻腾过千百个念头,还是问出了口:“参军说的可是,李五郎?” “是。当年,长安遭难,凉王府大火,你与父亲在凉王府中冒死救出的,是凉王李璿之子,玄宗之孙,李仂。当年为答谢乃父的救命之恩,凉王将手上常年戴着的高昌国玉扳指赐给了顾大人,作为两家结为姻亲的证物。若无战火,你与小殿下,本该是夫妻。” 她怔怔地抬头看他,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那小殿下他,现在在何处?” “昨夜,小娘子你在御前献舞,小殿下就在这庙里作画,仅一天一夜,便画满脸一壁的天宫伎乐图,又传信于我在此处守着,说有故人之女相认。我还以为,你们二人始终在一处……” 说到这里,对方也停住了:“难不成,小殿下他……不好,快与我一同去殿下住处!” 老人疾步走下台阶时,月光照在佛殿中,恰照亮满室翩然欲飞的壁画。那壁画中央反弹琵琶的美人,轻纱盖住她的半张脸旁,眼睛看着顾逢真,满怀爱意与悲悯。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她与老人骑马狂奔,朝某个命定的方向驰去。月色与风声都被抛在身后,她脑海中全是他的影子。 李五郎,李仂。 08 马停在院门外,宅院里灯光昏黄。她拦下了老人,独自走进了院内。 一盏盏宫灯亮着,直亮到尽头的一座房门前。她推开,见他就站在书案前作画,画了许多芍药花。 他抬头看见是她,万千情感都化作了一声轻叹。 “你都知道了?” 她没有接他的话,却抢先一步夺过他桌上的银壶,摔在地上。红色的大宛葡萄酒流出,如同鲜血。 “大奉先寺的壁画,我已看了。” 他终于直视她眼睛,吹灭了红烛。 “喜欢么?” “我曾说,愿你找到心爱之人,你寻到的那个,是不是画中之人?” 他吻她,眼中落下泪。她也回吻,吻得酸涩。 “是。” 她用空出的手捶他肩膀:“不准死,我尚未婚配,你若死了,长安有大把好儿郎等着娶我。” “谁敢?”他语气里当真忿忿不平起来,下手重了点,她就咬他。 “既然不愿将我让给别人,为何躲我?” “我是怕。”他抱着她,将她抱到书桌上,画纸哗啦啦洒了一地。 ”你方才猜得没错,酒里是毒药,却不是要我死,而是假死,同那马嵬坡杨妃一般,逃出长安,皇兄便不会再追查我的下落,但这一步兵行险着,九死一生,我不愿连累你。但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 他继续吻她,月光摇曳,她就顺手关了窗。 ”若你不在,我便去山海尽头,也不过是在囚牢之中。” 后来,夜深人静,她在他怀里描摹他的五官:眉心,眼角,鼻梁上的朱砂痣。半睡半醒之间,他不知怎么,叫起她从前的名字。 “真真。” “嗯?” “我是谁?” “李五郎。” “五郎是谁?” “回小殿下,李五郎是顾逢真的夫君。” 青鸢不识路(夏青鸢??陆远h) 删减片段01: 陆远 amp; 夏青鸢 夏青鸢想,自己当真也是喝多了酒,才会被他的叁言两语动摇,坐在床头看他的睡颜,回过神来时,窗外雨势已渐渐大了,下得铺天盖地。依稀间,却还是能听见戏台上的唱词,已演到了小姐与书生在后花园偶遇,春宵一度的戏份。 “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 假夫妻也会有真情么。她这样胡思乱想着,把陆远小心翼翼挪到到榻上,转身就要走,却被一把拽住了手腕。 “渴。” 陆远开口,声音沙哑。她回头看了一眼,在被美色迷惑之前又转过头去,倒了一杯水,递到他手上。 陆远接过去,手指触碰间,他手指火烫的触感吓了她一跳。又伸手去试了试他的额头,果然也是火烫。可陆远从前明明酒量过人,难道是方才的酒有问题? “怎么回事?”她问他。 “没事。你、你出去。” 陆远眼睛微阖,身子却刻意避着她,像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果然有问题。她不理会陆远的口头威胁,径直伸手解开了他的领口,将他外袍扒开,果然他身上也热气蒸腾,脖颈处因忍耐而冒起青筋,衣袍下……她好像明白了什么,手忽然一停,脸红得像个熟虾。 “你明知酒里有药,还替我喝?”她咬着嘴唇质问他。“百花杀配着烈酒,寒热郁积,是一味……催情的药。若是不发出来,恐会落下寒症。” “不关你的事,出去。”他语气依旧冷漠。 她思忖一会,点了点头,起身就走。走了几步,快到门口时,却突然回头,恰好与陆远抬头看她眼神撞在一起。 他没有料到她会回头。猝不及防时,眼里掩藏的深情与欲念都被她瞧了个一清二楚。 “我不走了。” 她背转身,锁上了门闸,走向陆远。他坐在床边无力动弹,衣襟方才被她扯得大开,露出胸前的新旧伤疤。 她两叁步走到陆远面前,俯下身,一只手按在他膝上,触感滚烫。 他没有躲。 “陆远,今晚我帮你一回,我们从此两清。”她自顾自说着,伸手就去解他的衣带,却又被抓住手腕。她抬头看他,只一眼,那滚烫的眼神就让她耳根烧起来。 陆远的手从她手腕移到掌心,十指相扣。接着下颌脱力般埋在她颈弯里,呼吸间的热气让她全身都战栗。 “说了快走。你傻么。” 她心里酸楚,却还是佯装无事,轻描淡写开口: “我知道陆大人心里的人不是我。今夜的事,不过是见不得你武功尽废,仗义罢了。” 他扶在她腰际的手停了停,接着扳过她的脸,四目相对时,陆远才看见她眼眶微红,不禁叹了口气。 “会接吻么。”他顺手摸了摸她眼角,像擦拭不存在的泪珠。 “什么?”青鸢怔住了。 “这都学不会,还说要帮我。”他无可奈何,又低声补了一句:“我心里没有别人。” “什么?”她继续愣怔,腰间的绸带已被陆远解了下来,外袍骤然滑落,露出半截光滑肩膀。她一时惊慌,忍不住向后退了退。 “我心里没有过别人,以前说的话……是骗你的。”陆远又叹了一口气,抬手把她的衣领拉回去,转过脸不再看她,深呼吸了一次才开口:“你现在出去,还来得及。” 她的心砰砰跳着,反复思量着陆远方才那句话。难不成,自己梦里的回忆画面是真的? 雨夜,桃花,少年与少女在窗前依偎,地上散落着画轴。满室都是墨香。那些都真实存在过,他当年喜欢的不是别人,是她。 那一刻,她真心向上苍祈求,就算以后有什么厄运降临,她都愿意承受,只要回忆里那些瞬间都存在过。 毕竟从江都初遇开始,就是她喜欢他多一些,再多一些又怎样? 她突然想通了,先前的种种患得患失被一扫而空,心里极轻快。于是抬起手臂,搭在陆远的肩膀上,在幽暗灯火里找到他的唇,试探着吻了吻。 百花杀浓烈的香气蔓延在床帐内,他脖子先是僵了僵,继而安静地等着她的动作,还顺着她的角度向下低了一些。她不得章法,越吻,气息越紊乱,陆远却纹丝不动。 “教我。”她嗔怪似地拍了一下他胸脯。 陆远瞬间压过去,一只手托着她后颈,另一只手握着她下颌,酒香混杂着花香一阵阵地扑过来,带着他身上滚烫的热气,瞬间淹没了她。 这个吻绵长又炽烈,他用唇齿撬开她的牙关,试探着深入,勾起她的争强好胜。你来我往间,两人都气喘吁吁,身上的衣服早已被褪下一半,陆远却突然停了手。 “自己脱。”他盯着她,眼神炽烈得像要将她生吞。 她两叁下就将衣裳除得只剩一层里衣,眼里闪着孤注一掷的亮光:“你当我不敢?” 其实她还在忐忑。她一向就看不透这个人,就算现在真到了同枕而眠这一步,也只偶尔能看见他的真心。 他喉结动了动,垂首一笑,又摇了摇头。 “我认输。” 窗外雨声如瀑。陆远伸手掐灭了床头的灯盏,一点点地压下去,将她笼罩在身下。他动情又虔诚地吻她,锁骨、胸口,一直往下。她的脊背弓起如同琵琶,又被按下去,床帐波浪翻涌,他药劲渐起,忍得喘息声剧烈。 “会痛。”他咬着她耳朵提醒,声音沙哑。 “没事。”她的声音娇得自己都害怕:“你呢,很难受吧,还撑得住么?” 他动作停了停,在黑暗中只听得他低声笑,像在笑她傻。继而在她耳边极温柔地开口: “撑得住。” 后半夜,果然是她先撑不住。陆远的体力本来就好得离谱,再加上药效的作用,若不是两人都始终维持着一丝神志,她怕是没命下床。 第二日她睡到日上叁竿,浑身酸痛地起床,才看见陆远只穿一件外袍,敞着领口倚在床边翻案卷。晨光照在他身上,也照亮他身上昨晚被她又掐又咬留下的……一片狼藉。 她看了一眼,心中默念阿弥陀佛,就闭上眼装死。然而却听见衣料窸窣的声音,料想是陆远凑了过来。 昨夜她干什么了?哦,对了,她把陆远给睡了。 这算是两情相悦,还是她趁虚而入?她心中正在飞速算这笔糊涂账,陆远已经先行开口: “醒了?” 她心一横,睁开眼,看见陆远正巧转过头来,托腮看着她。不像她眼眶乌黑,此人容光焕发,眉眼含笑,比平常还顺眼。昨夜……她想起昨夜,忍不住捂上了脸。 有伤风化,有伤风化。 陆远忍着笑,一手放下案卷,一手摘下她捂脸的手,极自然地低头吻了吻她的手指。她却被烫到似地抽回了手。 “既然我们昨夜……那先前的合约,还作数么?”她反应过来时,已经问出了口。 陆远思忖了一会,又看她:“你怎么想?” 她能怎么想。想睡是真的,两人之间横亘的陈年冤案与爱恨情仇也是真的。就算想在一起,也要等她将当年的事查清楚。 她认真想了一会,才老实开口: “昨夜的事,是我一时冲动,急着替你解毒才……陆大人就当做没有这事,日后我们,还是、与从前一样?” 陆远安静了一瞬,没有抬眼,手还放在她手上,摩挲着她的手腕,低声问了一句: “哪个从前?” “什么?”她没听懂,起身追问。 “没什么,起来喝药吧。”他笑吟吟地转身从床头拿起一个白瓷碗,里面盛着一碗青色的汤药。 “喝药?”她疑惑。 “避子汤。”陆远用勺子拨了拨汤药,又吹了几下,风轻云淡抛出几个字。 “昨夜你??”她拢紧被子,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个问题,努力回想昨天的情景,却只记得一些片段。不过依昨夜的陆远的情况来看……确实有可能。 她心中哀嚎,泫然欲泣地夺过碗正要仰头喝下,一旁的陆远却将她手里的碗夺过来一饮而尽。 “骗你的,这不是什么避子汤,只是醒酒的汤药罢了。” 他欠揍地一笑,又更玩味地补了一句:“昨夜我没有在……你当真一点不记得了?” 夏青鸢被问得捂上脸钻进了被子里,听见陆远在闷声发笑:“我们现在这样,你说说,要怎么回到从前?” 她掀开被子,破罐子破摔地问他:“既然回不到从前,你想我们如何?” “如今这样就好。”他笑答。 “如今这样?”她下意识往他敞开的衣领里瞟,暗自咽了下口水。 陆远顺着她的眼光望过去,心领神会地将衣领索性全敞开,凑近了问她:“喜欢?” 夏青鸢点点头又摇摇头:“算了算了,要不起。” 陆远又拿起她的手,径直放在他胸口:“只要你愿意,我随时奉陪。” 她像被烫到似地缩回手:“你你你出去!” “好,我出去。”陆远从善如流,十分利索地滚了出去。还没走到门口,又被一声叫住: “陆远。” “嗯?” “五年前,在京城,你我之间……究竟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晨光洒下,两个各怀鬼胎的人珍惜这一两刻的好光景,都默然无言。 “没有。” 他掀帘走了出去。夏青鸢拢着被子,独自沉思良久。 删减片段02: 陆远 amp; 夏青鸢 那天陆远被一早叫进宫去,她也在衙署里忙着种种事情,待傍晚方归,沐浴完毕后,坐在窗前思索试炼的内容,窗框却忽地被敲了敲。她打开窗户,却见月下倚着陆远。身姿挺拔,眉眼温柔,是她的心上人。 “今日忙了一天,晚上得闲,来看看你。”他揣着手靠在窗边,信手拿过她桌上胡乱涂画的一张纸,上面写着两句诗: “忆郎郎不至,昂首望飞鸿。” 他笑着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夏青鸢一把夺过纸片就要逃跑:“练字,我在练字。” 陆远眼疾手快抓住她手腕:“怎么一见我就要逃,我会吃了你?” 她打开他的手,顺手关了窗:“今夜不和你闹,明儿个要早起去南大营。” 陆远冷不防被关在了窗外,却破有耐心地继续敲窗: “鸢儿,我有话同你说。就一句话。” 她站在屋里,看着陆远的剪影倒映在窗前,衬着竹叶婆娑,确实是个美景,心软了一半,又打开了窗户。 在打开的一刹那,陆远就伸出手臂拢过她的腰,接着一只手握住她的后脖颈,将人带到窗前,低头就吻上她。 那一吻热烈又有章法,与从前的动情但生涩不同,带着了解之后的体贴细致。她被吻得心跳不已,浑身的热血都泵到心头。他扶在她腰上的那一处也变得滚烫。 她白天都在想着他,他也在想着她。这心照不宣的告白在唇舌间传递,变得无比鲜明。 陆远像是不知飨足的饕餮,在窗前抱着她一路吻下去,手腕、耳侧、脖颈、锁骨。在他咬开她衣扣之前,她终于恢复了神志,一把按住他: “别、别在外面。先进来。” 陆远低着头靠在她胸前,嘴角浮出一丝得逞的笑,却故意卖乖,蹭了蹭她脖颈: “我就知道,鸢儿心疼我。” 夏青鸢翻了个白眼,陆远立刻身轻如燕地翻身进屋,关上了窗户还挂了窗闸,接着一把抱起夏青鸢,大踏步进了门,径直把她放在了床上。 “门,门还没关!” 她踹了他一脚。陆远笑着去关上了门,顺道把外袍一扯,松了松衣领,露出脖颈上那处她昨夜咬出来的牙印。灯火下他斜倚在床角,眼里带着笑意,从上到下地打量她,手里解着衣带,简直是个兵痞。 “看、看我做什么?” 她突然觉得害羞,忍不住捂上了脸。 他噗嗤笑出声,俯下身更近地凑到她眼前,吻了她耳垂一下:“从前没在你房中留宿过。觉得新鲜。” 她耳朵腾地烧起来,一把推开他:“不要脸,谁要你留宿了。” 却被抓住手腕,又在手心吻了一下。他专注看着她,眼睛亮得像星火。那虔诚的爱意没有半分掺假,她突然有些想落泪。 “怎、怎么哭了?” 陆远哭笑不得,伸手帮她擦眼泪:“还和从前一样娇气。” “我从前很娇气?” 她装乖卖巧,顺势扑倒陆远,拱进他怀里。 他不做声,伸手又摸了摸她发顶,状似无意地转移了话题:“不过,夏大人若是看到你如今依然活蹦乱跳,能吃能闹,也会很欣慰。” 她听他提及夏焱,突然安静下来,玩着陆远的手小声反驳:“胡说,我哪里能吃了。” “一人吃五碗馄饨,周礼都没你能吃。” 陆远淡定评价,却吃痛地嘶了一声,低头瞪她: “你还咬我手?夏青鸢,你属狗的么?” 她吐了吐舌头:“咬你怎么了?你也咬回来啊。” 陆远:…… 她瞬时涨红了脸:“别别别别冲动陆大人,我说错话了。” 他翻身坐起,用手掐灭了床头的烛火,将她牢牢压在床上,红色帐幔垂下来,盖住了两人身影。 “今夜我想留下,可以么?” 他在她耳边吹了一口气,什么话都没说,她却脸烧得要埋进被子里。 “可以么?” 她作势要打他,被一把抓住,十指交握,眼睛亮得要将她灼伤。 “陆远,你欺负我。” 她掐他腰,陆远假装吃痛,她立刻放手:“伤到了?” 他索性抓过她的手,让她自己去摸那些触目的疤痕:“嗯,新伤旧伤都有。” 她果然顺着蜿蜒疤痕摸下去,陆远倒吸一口凉气。她以为又碰到了伤口,吓得声音都轻了: “还痛?” 他一把抓住她乱摸的手,声音喑哑了许多:“鸢儿。” 她顿时明白她方才的所为简直是煽风点火,却在收回手之前就被牢牢压住。这次他动了真格,连喘气的机会都没有给她。 或许,她当真喜欢陆远,比想象的更喜欢。 “好。” 她听见自己说。 陆远没有做声,只是更深地将脸埋进她颈侧,吮咬啃噬她的每一寸皮肤。他的手在她腰间游走,轻轻一带,衣衫就被解开。他低头吻她,从肩胛骨往下,手掌上握刀留下的粗糙触感划过她,让她觉得自己像条鱼,在水面浮沉,身上没有一处不是烫的。 她承认,和陆远在一起时总是做什么都愉快,做这件事也愉快。起初克制又小心,说了许多好听的话安抚她,后来见她不再喊痛,就一点点加大力度,但仍然忍得暗中吸气,汗水从鼻尖淌下,滴在她身上。她抚摸他线条流畅的背脊和那些可怖的伤疤,觉得心中某个地方得到了填补。 “陆远。” 她小声开口。 “嗯?” 他停了一下,与她四目相对。 “我、我也心悦于你。” 她第一次正式坦白,不敢看他的眼睛。 陆远叹了一口气,像是苦笑了一声:“你这样,让我怎么可能忍得住。” 她也抱紧他:“为何要忍?” “那你要与我生一个么?” 他又贴着她耳朵边,笑得一脸坏主意:“娘子要是愿意,我也可以奉陪。” 她方才告白时,可没想到这一层。这下真被问红了脸,挣扎着要跑。 “别乱动。” 他又吸一口凉气,握住她的腰。“你在江都过得不好,身子太弱。我们还是不要了。” 他们闹了一夜,直到天将亮时,夏青鸢才昏昏沉沉地被叫醒,身上已沐浴清洗过,还换了干净衣服。 “醒了?” 陆远掀帘进来,端着一碗莲子羹。她看见他敞开的衣领里露出的昨夜荒唐痕迹,缓缓用被子遮住了脸。 “想什么呢?” 他径直坐在床边,带来一阵沐浴后的皂角清香和……他身上蒸腾的热气,与毫不遮掩的欲望。 见她红着脸不说话,陆远顿时眼神紧张起来,俯下身质问她:“口口声声说心悦于我,睡过了就不认账?” “我要是不认账,你能怎样?” 她缩进被子里不敢看他。 “我也不能怎样。”陆远语气有点低沉,夏青鸢忍不住从被角露出一只眼睛看他,却看见他朝自己眨了眨眼,一脸满足又落寞的笑: “我现在能有的,已经比所想的多太多,再多一分,未免有些不知足。” 她想了想,又从被子里探出一点,伸出一只手朝他勾了勾:“过来。” 陆远从善如流,头往下低了低,发梢扫过她耳际,痒痒的。 她又看见他敞开领口里隐约的新旧刀伤,想起这个人确是从死地里闯过了一遭,才能好端端地坐在她面前,讲胡话让她生气。 “夫君。”她扶着他肩膀,下巴搁在他肩上,在心里练习了一下,才第一次念出这个称呼。 陆远一动不动。 “我、我第一次这样叫你,还不太熟练。你觉得奇怪?” 她慌忙闪身回去:“那我就不这样叫了。” “我喜欢。”他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从被子里捞出来放在腿上:“我喜欢。”他又强调了一遍。 “知、知道了。”她红着脸点头。 晨光洒在屋里,照亮墙上挂着的雁翎刀、玄色锦服、地上散乱的鞋与衣带,和床榻边的一双人影。 半个时辰后,陆远披衣送夏青鸢上了马车。 “试炼艰苦,实在扛不住就回家,我等你。”他替她整理衣领,桩桩件件嘱咐着事务,眉头又不自觉地皱起来。 夏青鸢笑着伸手,抚平他眉心,又响亮地在他侧脸吻了一下:“知道了,夫君。” 陆远难得害羞,红着脸将她推进车里:“去罢。” 马车渐行渐远,她忍不住撩开车帘回头向后望,果然看见陆远伫立在晨光中的身影,不知为何心头酸涩,放下车帘坐回去,长吁一口气,竟然掉下两滴泪。 “阿爹,阿娘。鸢儿如今有了陆大人,也有家可归,你们可放心了。” 删减片段03:陆远 amp; 夏青鸢 陆远抱着夏青鸢走出了大殿,没走几步,殿外冷风一吹,她的酒醒了些许,意识到方才自己干了什么,顿时身体僵直,握着陆远衣领的手也讪讪地收了回去。 “放、放我下来。” 她努力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严肃开口。 “县主方才如此……活泼,在下怕再生出事端,不如好人做到底,送你回府如何。” 陆远的语气听不出是喜是怒,总之就是在揶揄她。 “不、不必了。将我放在那偏殿便好,我歇息片刻,自己回去。” 她急中生智,伸手指向面前的偏殿。那里离大殿不远,是宾客休憩的地方,隐隐还听得到隔壁大殿里的欢声笑语。 陆远顿住了脚,转了个弯,果真从善如流地带她进了偏殿,还反手虚掩了门。 “你干什么?” 她语气紧张。 “不干什么。给你找些醒酒的汤药。” 他皱眉将她放下,回身到桌上倒了一盏茶。 “先喝了这个。” 他递给她茶盏,她不好意思地接过,抬头饮下。陆远也不走远,就在一片皱眉叉腰看着她。 “方才只是意外。” 她红着脸辩解:“你就忘了吧。” “我倒是想忘记。” 他气不打一处来,对她翻了个白眼。两人正窃窃私语间,门外忽地传来响动。偏殿里只有他们二人,此处空间狭窄,原本或许是个佛堂,仅有一屏风与大殿相隔。 陆远警惕听着窗外走廊上的动静。她也凝神静听,果然那外头有人声,是几个朝臣说笑着走过,其中还有滇南王。 方才两人在大殿上一番胡闹,若是让滇南王又撞见了二人在此私会,怕是对她这个新封的江都县主有害无利。 思及此,陆远立马拽住她的手臂,回头四顾,发现墙角的金漆大屏风刚好可容两人藏身,就带她躲了进去。 滇南王的脚步在门前停下。“本王有一物落在了此处,诸位稍等片刻。” 接着,大门吱呀一声开启,夏青鸢害怕裙角露在屏风外,就往陆远怀里更近地凑了凑。陆远将手搭在了她腰间,又将她往里带了带。 滇南王似乎并不着急,在屋里找来找去。陆远从屏风的缝隙里往外望着,看见他不紧不慢翻找时,控制还自言自语:“我这扇子……方才还在此处。奇怪了。” 夏青鸢心中暗道不好。昨天在宫中,滇南王确实给了她一把扇子,她浑浑噩噩一天,把这事忘到了九霄云外。那把檀香扇气味独特,滇南王怕不会循着香气直接找到他们。 夏青鸢对陆远使了个眼色,陆远也看到了她腰间的扇子,表情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夏青鸢白了他一眼,陆远就咬着牙抽出手,环过她腰间,替她费力将扇子取出,又顺着裙裾滑落下去,趁滇南王不注意,踢到了屏风外。 陆远肩膀宽阔,她忍不住转过脸去,他呼出的热气又在挠着她脖颈。两人都对彼此太过熟悉,如此距离,不起反应是不可能的。 屏风外,滇南王离得越来越近,终于在屏风前停下,看见了扇子,笑了笑,信步走过去捡了起来。 终于,两人都松了口气。却听见滇南王站立在原地,背朝着他们说了一句: “如今宫里的人都如此大胆了么?竟在皇上议事的紫宸宫里偷情。” 她屏住呼吸不敢说话,因为陆远的手还牢牢握着她的腰,呼出的热气就在她耳畔。他显然是听见了刘退之的话,再加上方才看见了那把解释不清的扇子,手上明显用了力。她不用回头看,就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的眼神。 刘退之慢悠悠地朝大殿外踱步,似乎一点都不着急。陆远变本加厉,将她更深地往怀里扣了扣,一只手握着她的裙带一拉,原本遮得严实的外袍就滑脱下来,松松垮垮地挂在了她的肩上,双肩被冷风一吹,忍不住颤了颤。 她咬着嘴唇回头瞪他,陆远却没有停手的意思,将她双手反扣带到头顶,贴着墙站立,一只手抚上她的肩头。 “说说,为何你身上会有滇南王的扇子?是他昨夜给你的么?” 陆远的语气听似漫不经心,实则醋味都快满溢。两人原本就体型相差悬殊,她此时几乎是跨坐在他腰间,在狭小斗室里无处可逃。 她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就算是两人近在咫尺,她也觉得咫尺天涯。 在扬州时,她第一次找回了记忆,回忆中的第一个画面,是京城四月,开着漫天桃花。佩刀少年站在朱红色宫墙下,嘴里叼着花闭目养神。听见她的脚步声才睁开眼睛,宠溺一笑,摸摸她的头。之后还是那个黑衣少年,在无尽暗夜里牵着她的手,带她走出梦魇。与她在长街上骑马奔跑,纵声大笑。为她在擂台上拼杀,对她红着脸说,待自己做了叁品禁军,就去夏府提亲。 眼前这个吃醋吃得没有立场的人,是她自十五岁起就喜欢的人。 “大人是要在此处审问我么?” 她直视陆远的眼睛,倒像是在逼问他。 “我倒是想审问你。” 他滚烫的手在她腰间游移,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可我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被陆远折腾得难耐,眼里泛起水光:“那你倒是放开我。” 陆远磨了磨后槽牙,忽地低下头,在她脖颈处用力吸吮,留下一个红印。她握着他肩头,努力咬着唇才没叫出声。 “夏青鸢,你迟早要逼得我……做些不轨之事。” 他在失去理智之前,终于将她放下,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转身走了出去。她靠在屏风旁长久喘息,目光追随着陆远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 而就在陆远走之后不久,她披上他的外袍走出偏殿,恰撞上了刘退之。 “来得正好。圣上急诏你我二人议事,是是关于虎贲骑的消息。” 删减片段 04: 陆远 amp; 夏青鸢 他们许久没有做过,都有些生涩。他将她抱回住处,轻轻放在榻上,却并不着急,只是抚着她的头发,认真端详她。 这次反倒是她耐不住,半撑起身子吻了吻他:“怎么?” 他低头吻她的手心,又顺着手腕吻上去,顺手褪下她的衣衫:“想看得更仔细些。” 烛火摇曳,映衬着他眼帘低垂,眉目风流。手里拿着的一捧凤凰花早洒了一床,她就躺在碾碎的花瓣里。 “怕疼么?” 他剥开她,像剥开一枚荔枝。 “怕。” “怕死么?” 他继续问,啜饮荔枝的汁水,让她含着嘴唇,却哭不出声音。 “怕。” “若是我死在你之前,你也得好好活下去。” 他破开荔枝,抱着她脆弱的壳,那轻柔的外壳颤动如蝶翼。他每一下都用力,后颈渗出薄汗,滴落在她胸口,流进肉体的沟壑。 “凭什么,为何不是我死在你前头?” 她勾住他,用那仅存的一点温热引诱他向前,直将她逼到无路可退的境地,她伸出舌头,去舔他脖颈泛起的青筋。 “唔……” 他被她激得低叹一声,强忍着停下了动作,仰头长长呼吸,才握着她下巴抬起,将她扣在怀里深吻。 “你休想死在我前头。” 他咬牙切齿地看着她。 “我知道。” 她喘得不能说话,只是笑着看他,用手温柔抚摸他的脸,下颌,眉骨,鼻端,嘴唇,喉结。 “我这么喜欢你,怎么舍得留你一人活着?” 他忽然低头,埋首在她怀中。她被他抵着,不上不下,只能用手抚摸着他后颈,开玩笑道:“哭了?” 他抬头,果真眼里有泪痕。她哭笑不得,伸手替他擦泪,却被他握着手腕提到头顶,接下来的动作让她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再后来只能随他去了。 他今夜比从前更不留余地,一觉醒来后,她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他却精神焕发,提早起来为她煮了粥,掀帘进来时,又换成了苏公子的模样。 “你当真还要装成苏公子?” “是啊,毕竟此案还没了结。” “原来你来滇南,不是为追我,是来协同查案的?” 她气结,咣当一声将碗搁在桌上。 陆远脾气极好地拿起碗,盛了一勺粥还吹了吹,喂到她唇边:“我本就想着,如果日后再见不到,那么现在与你能在一处便好,你认不出我也无所谓。” 她不好意思,接过了碗低头喝起来:“如何就见不到了。” 他也笑了笑,岔开话题开玩笑地问她: “原本已一刀两断,现在你又招惹了我,滇南王那边,要如何应付?” 她佩服他如此能化被动为主动,一时无话,却听见门外响起一个熟悉声音: “苏公子,秋狩时间已近,可愿意与本王一同去狩猎?” 夏青鸢:…… 青鸢不识路(梧凤??刘退之h) 删减片段05: 梧凤 amp; 刘退之 从漠北到滇南,他们走了月余。从冰天雪地走到绿草青青,陌上野花开遍,终于视线中出现了一座大城。 滇南已到。 她将众人安顿在郊外,一人一马,独自走向滇南王城。这一幕是如此熟悉,却是天地改换,物是人非。 出乎她意料的是,守城的卫兵并未盘问她的来历,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地走进了皇城,一步步走上百尺高台,走进幽深的王宫。 刘退之可还活着?还住在此处?如今的滇南是谁把持政事,若是刘退之还活着……会允许她这个昔日战场上的敌人带着滇南的敌军驻扎在城外么? 可是除了滇南,天下太平时,虎贲骑竟然无处可去。 大殿空旷,她踏进殿前的石阶,每一步都是脚下军靴的回声,直到看见宫殿深处,龙椅上坐着的,是那张曾在梦中浮现过无数回的脸,也看见了他身上的玄色龙袍。 两人都一时有些恍惚。许久,她才听见自己的声音艰难开口: “吾乃大历虎贲骑主将凤梧,见过殿……不,殿下。” 静默中,她只听见殿里滴水漏钟的声音,滴答、滴答。 “你终于来了。” 他开口,浑厚沉稳,是个男人的嗓音。他也不再是那个孱弱的俘虏。两年不长,却也足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 “走近些。” 他的声音平静如深潭,藏着惊涛骇浪。她只听见风暴的端倪,然而还是一步步走进宫殿深处,走近那张王座。 当她越来越近时,他站了起来,掀开挡在王座前的珠帘,走下玉阶,走到她面前,步伐矫健有力,全然不像是从前那样步履维艰。 “听闻虎贲骑近年出了个凤将军接替陆停渊,果然是你。” 他神色晦暗。 “你不是很聪明么,梧凤?为何让自己落到这步田地?” 他的眼睛落在她全身破烂脏污的铠甲上,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低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殿下。梧凤不远千里来滇南,是有事相求。” 她艰难开口。 “我知道,你所来为何事。” 他截断她的话,又自顾自一笑:“是为了你的虎贲骑吧。” 她攥紧了拳,却一言不发,算是默认。 “你的皇帝不要你了,陆将军也不要你了,连虎贲骑也丢下你,你才想起我,是不是?” 他忽地咬牙切齿:“我原本以为,你是来找我的。我等了你两年,熬死了父皇,杀了皇兄,又遍寻名医,治好了腿。就等着你来。” 他离她越来越近,她终于抬头,第一次看清了他。 “守卫说,你是一人一马入城,我原本很欢喜。” 他语气冷漠得近乎残酷:“后来才知道,你是将同袍留在了城外,来与我求情。” “虎贲骑是滇南军的死敌,江都一战,多少滇南儿郎死在城下,你让我留他们在此休养生息?梧凤,你是真傻,还是太天真?” 他咄咄逼问着,却看见她一双澄澈清明的眼,瞬间偃旗息鼓。 “就算要救,我也只救你一个。” 他眼里的火渐渐灭下去,拂袖转身走回王座。 “别人与我有何相干。” “殿下想要梧凤如何。” 她攥紧了拳又放下,终于说出口。“我什么都愿意做,只要换他们活着。” 他停了步,忽地冷笑了一声:“怎样都可以?” 接着回转身,走到距离她仅一步时才停下,伸手抚摸她肩头与脖颈: “要你留在我宫中承欢,也可以么,凤将军?” 她眼睛惊讶地睁大了一瞬,想挣扎时,他的手已经移到她背后,解下了她身后铠甲的系扣。哗啦一声,肩甲落地,她被他拉进怀里,手腕反扣到腰后,动弹不得。他的唇在她颈项间游移,却始终没有碰到她。 “陆将军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如此忠心于他?” 他咬牙切齿:“你呢,你自己呢,你愿意如此自辱么,梧凤?” “国士遇我,国士报之。” 她声音很低,却让他不由自主松开了手。 “梧凤自幼病弱,被父母遗弃在深山。虎贲骑给了我一条活路,从未低看我,轻慢我,拿我当做同袍亲人,教我射箭骑马,与我同阵杀敌。” “我们说好了,等天下太平,就各自归乡,可他们都死了,死在狼牙山下。剩我一人,要如何活着?你说得对,我是走投无路时才想起来滇南。若是殿下不愿收留,我们现在就走。” 她第一次与他说这么多话,却字字绝情。 他眼里情绪翻涌,却没再说话。天色昏黑,她长途跋涉又精疲力尽,刚转身走了几步,竟就地昏了过去。 “梧凤!” 他吼出声,立刻去探她的鼻息。发现是睡着之后,才松了口气,抱起她走进黑暗之中。 “方才说的都是气话,你愿投奔我,我很欢喜。大历的皇帝拱手将虎贲骑送与滇南,我也很欢喜。” 黑暗中,他吻了吻她额头,眼里是压抑许久的怜惜和……占有欲。 “就算天下人都背弃了你,我也不会不要你。” (七) 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睡在一处大殿里,只点着一只红烛。那红烛上雕着蟠龙,火舌灿灿,将床帐内外照得通明。 朦胧中,她看见半开的床帐外站着一个男人,正背对着她脱下龙袍。背脊上肌肉虬结有力,只是常在深宫,比征战在外的兵士更苍白。 滇南王刘退之。 听见响动,他回头看她,侧脸在灯光下俊美无匹,眼神狡黠,是壁画上的狐仙。 “醒了?” 他挑眉看她:“醒了便好,今夜会有些长。” 他掀开帐帘,俯下身上了床,还没等她挣扎起身,就将她压在了身下。男人身上蒸腾的热气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看得出来,刘退之是真心想要她。 滇南之行,是虎贲骑余部最后的活命机会。她赌她了解当年那个孤僻小殿下的心思,所幸赌对了,可心里却泛着空荡荡的回响,像是眼看着风雪中少年的影子骑马远去,怎么追都再也追不上。 “怎么又流泪?” 他叹了口气,再度松开她,半撑着身子坐起,替她擦拭脸上的泪水。 “就这么讨厌我么?还是……已经有了心上人?” 他神色由担忧转为恼怒:“是那个姓陆的?” 她被他的表情逗笑,心中的酸涩淡了一些,终于主动握住他的手。 “我不讨厌你。” 她眼神诚挚。 “从未讨厌过你。” 他的眼神由震惊变为欣喜,反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沉下身,将她牢牢控在身下。 “再说一遍。” 他第一次吻她,却从耳垂吻到眼睫,始终不敢碰她的唇。“我很爱听。” “我从未……唔。” 她的下半句被他吞进唇齿间,两人像是再不会见面般地相互咬啮,这样的场景在脑海中早已发生过上百次。 “梧凤。” 他喘息声就在她耳边:“只要你留下,我会派人安置虎贲骑。” 她眼神里的理智已快被欲望烧尽,却依然发着倔强的光:“但我只要一日活着,便一日是虎贲骑的主将,不能做你的后宫。” 他额头抵着她胸口,努力压制剧烈的喘息:“我不要你做后宫。” 他握着她后颈,用力吻下去,顺着剥开她的衣领,亲吻她那处箭伤。 “但作为交换……我要时,你就得来见我。” 他轻柔抚过那箭伤,又顺着她的肩膀一路吻下去,烈火燎原。 “殿下如此待我,我与烟花女子有什么分别。” 她喘着气,用手抵着他的胸,两人在床上如同打仗,各不相让。 “你既不愿嫁我,又要我负责虎贲骑二十余个男人的死活,我与烟花巷里的倌人有什么分别。” 他咬着牙看她,反手制住她手腕,吻了吻她手心。她立刻缩回手,他就再次压下去。 “我怕是疯了,才会喜欢你这么心如铁石的人。” 他眼角泛红,继续狠声质问:“若不是为了虎贲骑,你也不会来滇南,是不是?” 她没有再挣扎,只是沉默地将手臂搭上他的肩头。他眼神一怔,接着低头吻住她,吻到她情不自禁扬起下颌,上身弹起如同一张弓。 他就在此时猝不及防地进去,她吃痛惊呼一声,咬住他肩膀,留下一排鲜红的齿痕。他闷哼一声,却进得更深。 “不是的。” 她双颊流下泪水,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然而已经迟了。他不再看她,身下的动作却未曾停止。她需扶着他手臂才不会被顶得撞在床头,那紧实的肌肉上全是汗珠。羞耻、愤怒与难以启齿的愉悦融合在一起,让她强忍着不呻吟出声。于是床帐内全是令人脸红心跳的肉体碰撞声,与床架摇动的声音。 她像是较劲一般始终推拒,但每一次推拒之后,他都进得更深。全身的筋骨都像是初次张开,在激烈的冲击下发出阵阵酥麻律动,让她最后的防线都快被冲散。 不可以。不能被诱惑,不能耽搁太久。 她撑起酸软的身子,第一次主动抚摸他的后颈,方才发现那是他的敏感处。接着又主动咬住他耳垂。 他果然眉头一皱,咬紧牙关闷哼一声,迅速从她身下抽离,却仍旧射了出来,浊白的液体烫得她抖了一抖,忍不住呻吟出声。 他眼角的红色仍未褪去,撑在她身上,眼神幽暗。 “你故意的。” “我要报酬。” 她开口,被吻过的嘴唇颜色娇艳,眼神却依旧澄澈。 “殿下已答应我,要安置虎贲骑。” 他扶额笑出了声,笑得肩膀都在抖动。接着垂下头,握住她肩膀,在箭伤的疤痕边狠狠吮吸一口,留下一个嫣红的痕迹。 “今后在我床上,不准提起其他男人。” 他起身穿上外袍,系紧了衣带。 “我,若真将我惹怒,杀了他们也说不定。” (八) 梧凤若无其事地出了城。那时正是滇南的暮春,漫山遍野开着血红的凤凰花。 她独自一人骑马出城去,没有回头,自然也就没有看见城头站着滇南王,披衣蹙眉,看着她仍旧穿着那一身沾满血污的铠甲,走进凤凰花树染红的山丘,消失在他视野之外。 年老的宫监站在他背后,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殿下,该用药了。” 他回首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徐掌事,我腿伤尚未痊愈的事,不准告诉凤将军。” 他故作严厉地叮嘱宫监。 “是,老臣知道。” 对方笑得一脸欣慰,忍不住感叹:“不过那凤将军,真是与殿下所画的一模一样啊。” “徐九。” 他瞪了老宫监一眼,对方立刻应声:“是是是,老臣失言,老臣告退。” 天色将暗,她终于骑马行至虎贲骑扎营所在,却见二十几个少年都整整齐齐列在营外,大风吹起他们都衣袍,有几个年纪小又负伤的也挣扎着站在一起,面色悲切。她立刻摆起笑脸,翻身下马,向他们走去: “不是说过,我与滇南王有救命之恩,愿意助我的么?为何都哭丧着脸?” “凤将军。” 年纪最大的副将跑上去为她牵马:“凤将军,若是滇南王欺负了你,我们拼却了性命,也要杀进滇南王府,为你报仇。” “什么打打杀杀的,以后都不许说了。” 她听见“欺负”二字,方才的一幕幕都立刻浮现在眼前,立马心虚地转移话题:“你们年纪尚小,还有许多好日子可过。从今后,我们便住在此处,不走了。” “不走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不走了。” 她望向凤凰花林的那一端,依稀可看见滇南王城的影子。 “我们便在此地,改名换姓,耕田读书。但凡有一日太平年岁可过,我们便做一日桃花源人,从此,世间再无虎贲骑。” (九) 滇南王没有食言,第二日便派人去了虎贲骑大营,赐予他们田宅数处,收纳他们为滇南民户。而所有人都兵器都早已在之前被她架起铜炉,一一熔毁。 “凤将军!” 当她将贴身佩剑也扔进铜炉里时,副将终于忍不住喊出了声。 “今后,不可再叫凤将军。我乃你们的长姐梧凤,故土遭遇灾荒,带着族中后人迁徙至此,在滇南定居。” 她看着利刃在火炉中融化,眼神平静: “也不可再提起虎贲骑,违者军……家法处置。” 炉火照着她眼里的微光,身后几十个少年齐齐向她拜以军礼。 “是!” 自那天起,滇南郊外便多了几处新盖起的宅院,植树种田,往来之人都是眉目良善的少年人,待人温和有礼,又通中原官话,行动间又有些参过军的底子。城郊住户不敢冒犯,也只相敬如宾,日子久了,就渐渐熟络起来,逢年过节互通有无,甚至集资开起了医馆与书院。 那一众少年人都无姓氏,名字中都带一凤字,称呼以年岁排行。只副将不愿改名,梧凤仍旧称他本名:叶北征。 叶北征那年刚十八岁,自诩看人看事都比余下那几个半大孩子透彻些。他们都是虎贲骑征战四方时收留的弃儿,待同袍如家人。虎贲骑主力被灭后,梧凤在他们眼里就是威严赫赫的长姐,她的话就是军令。 可叶北征不同。他未曾见过滇南王,也未曾经历江都之战,遇见梧凤时,她已经是凤将军。年岁久了,军营中的人都忘了她是个女子,可叶北征记得。她曾在漠北从乱军中救下他,还因此负了伤。叶北征世代行医,替她看过伤的第二天就参了军,拼命被选进了虎贲骑。 这些梧凤都不知道,她此时的心思都在应付滇南王城里那位,无暇他顾,更体察不到身边人的少年情思。 刘退之自从那一夜后,再没来叨扰过她。她的日子过得太清静,清静得有一丝丝诡异。她虽下意识觉得刘退之不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她,又不能擅自去招惹他,只好夜里辗转反侧。 直到一个月后,她清晨走出院子,看见大道尽头驶过一辆青壁马车,虽装饰低调,车帘上却印着滇南王室的徽志。 该来的还是来了。 马车堪堪在她的院门前停下,车帘内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接着是一张清俊的脸,只那一双凤眼给脸上添了几分俏色,顾盼生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那个歌楼里的清倌人。 那双眼向她看过来,上下打量了一番,直到把她盯到脸红,才狡黠一笑: “寻常女子的装扮,也很适合你。” 恰在此时,院门一开,叶北征提着把扫帚出来,看见车里的美男先是一怔,再看见梧凤都表情,又是一怔,像知晓了什么似地,脸色瞬间变白。刘退之看见了叶北征的脸色,也眉眼瞬间阴沉。 “他是谁?” 刘退之和叶北征异口同声。 “叶北征,见过滇南王,还不行礼。” 她按着少年的脖颈用力使眼色。刘退之此人城府太深,她相信他不会为难自己,可未必不会为难她身边的人。 但梧凤没想到,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的叶北征今天不知搭错了哪根筋,颇为无礼地直视刘退之,两人电光火石地对视了一会,叶北征才低下头去,不情不愿地叫了声殿下。 “哦,叶北征。” 他挑眉点头:“年岁几何?” 少年不顾她在后面暗中掐他的腰,扬起下巴回答:“十八。” 她又掐了一把,才改口道:“虚、虚岁十八。” “哦。” 刘退之的眼睛再次眯起来,狐狸一样端详了他一会,才抬眼去看她: “原来你喜欢年纪小的?” 又沉思道:“不对。当年我与你相见时,也不过十八岁。难不成,你那时便中意我了?” 这两句话把叶北征直接震在了原地,也把她震在了原地。王室的车驾旁原本站着侍卫,此刻都像聋了一般后退出数尺远。她恨不得用眼神把刘退之扎的对穿,他却性情颇好地眯着眼一笑,还掏出把扇子摇了摇。 果然,一旦信了他就要倒霉。 她不忍心看叶北征被他欺负,就向前一步把他护在身后,和刘退之大眼瞪小眼: “殿下,我家人在此,莫要胡言乱语,让人误会。” “哦,家人。” 他心情颇好地点点头,又用扇子指了指自己的车驾:“今日本王来,是想邀凤将军去郊外赏赏凤凰花,不知可否赏光?” 两人对视间,他眼里的神色她看得分明。那天的话她记得清楚。此前不来,便是不想要,现在他想要了,于是就来了。这笔帐他算得明白,她也愿赌服输。 梧凤没说话,只伸手攀上了马车的车辕。正要借力上去时,身后忽地传来一声刀剑碰撞的声音。她回头,却看见是叶北征抽了刀,怒气冲冲地看着刘退之。 虽然那是把砍柴用的钝刀,但叶北征的虎贲骑刀术并未淡忘,抽刀的一瞬便让刘退之眼神一变。 “北征!” 她断喝一声,少年瞬间遵命收刀入鞘,眼底的怒意却还未散去。 “放心。本王会照顾好你阿姐,将她毫发无损地带回来。”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他就先发制人,笑眯眯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还将“阿姐”两个字说得更重了一些。说完就上了马车,还伸手将她也搀了上去。 (十) 车帘放下,她侧耳听着马车驶离了小院,才送了口气。待回头时,耳边极近处响起他的声音: “你方才叫他北征。” 他玩着手里的扇子。“为何从未叫过我退之。” 她毫不犹豫地开口:“退之。” 他打了个冷战,打开扇子摇了摇:“确实不大好听。还是叫我殿下吧。” 他又侧过脸去专注地看着她:“偶尔叫一叫殿下,我也愿意。” 她不理他,掀开车帘去看外面的风景,被他一伸手挡住了帘子。车厢窄小,她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被圈在他手臂之间,无处可逃。 “伤好了么。” 他低声问她。 “什么伤?” 她装傻。 “那天晚上的伤。” 他低下头咳了一声。“我后来想起,你身上还有伤。用、用力大了些,可有伤到你?” 她眼里万般情绪闪过,最终只轻笑了一声,从坐席上起身,主动坐在了他腿上,他瞬间僵硬,双手都无处安放。 “殿下此言便是见外了。既然梧凤已委身于殿下,自当予取予求。” 她抬起他的下颌,抚摸过他的喉结,伸手进他的衣襟,手指的冰凉让他眼睫轻颤,咬紧牙关时,一声轻叹从唇间逸出。 “梧凤。” 他终于握住她作乱的手腕,翻身将她压在车壁板上,将车厢震得左右晃了晃,但马车仍旧若无其事地前行着,窗外火红的凤凰花一蓬蓬地燃烧着,漏进车厢里丝丝缕缕嫣红的日光。 “我不来的这些时日,你可曾睡过安稳觉?” 他声音沙哑,吻着她后颈,手扶着她的腰,让她不滑落下去。 “我可是每夜都想着你。” 他不忿地开口,声音里带着酸意,抚摸她肩头。 她被吻得心猿意马,想起每夜辗转反侧的那些瞬间,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他的后颈,开口却依然冷冰冰:“殿下愿意如此想着我,梧凤受宠若惊。” 他白了她一眼:“没人告诉过你,你不适合说假话么?” 车子依旧向前行,车身却不时地摇晃着,直到停在一处凤凰花开得最盛的山坡,车夫与侍卫便下了车,自觉地等在几丈远外的地方。 车内热气蒸腾,身姿曼妙的女子坐在身穿龙袍的男子腿上,两人衣裳看似整齐,实则早已交迭成一团,纠缠难分。她的眉梢眼角都染上媚色,在清冷眼神反衬之下,更加动人。男子难耐地扶着她的腰上下律动,时不时从唇中逸出呻吟,压抑着欲望,却愈发蛊惑人心。 “梧凤。” 他捏着她手腕,忽然停了下来。她难耐地轻喘着,不满地看了他一眼。男人也抬眼看她,眼里倾泻而出的欲望烧得她血液滚烫。 “我从未与其他女子做过。上次与你……是第一次。” 他嗓音喑哑,眼神专注,像是在下蛊。 “原来做此事有如此多的乐趣,以前从未想过。” 他抚摸她后背,忽地继续挺动了一下。她未设防,不禁叫出了声,甜腻悠长,还拖着尾音,在凤凰花林里回荡,两人都不禁红了脸。 “凤将军……真是有趣。比本王所想的还有趣。” 他憋着笑低声道。她立刻将头埋在他臂弯里,任凭他再哄都不抬头。 乌金西坠时,马车还在微微晃动,只是没有先前那样剧烈。 “此时的凤凰花最是好看,想看看么。” 他撩起她散落的额发,吻了吻她潮红的双颊,两人都下身仍旧连在一处,她身上的衣服也早已散乱不堪。 “外面有人。” 她按住了车帘,咬着唇摇头。 “我早命人退去远处守着,没人敢看你。” 他将车窗上的帘帐掀开一角,嫣红的光立刻争先恐后地洒进来,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从未见过开得如此蛮横无理的花,像是将天地烧遍,每一朵花都美得自知且自负。它们知道时日无多,所以活得肆意。 她忽地回转身抱住了身后的男人,与他紧紧连在一处,狠命吻着他。男人只被她短暂地惊吓了一瞬,就更热烈地回应着,两人像两只兽般互相撕咬,交合之声清脆响亮,却无人顾得上羞耻,只想在这一片火光中烧尽了自己,也烧尽对方。 车帘外,花林里,女人素净的手指搭在车窗边,随着车厢的晃动时而紧攥时而放开,指尖因欢悦而泛着潮红。 许久之后,车厢终于停止了晃动,车帘被掀开,年轻的滇南王系紧了衣带缓步下车,招手示意侍卫上前。 “起驾,先送梧凤回去。” 停顿片刻,他又清了清嗓子,补了一句:“换辆车来,再去找一套女子衣服。” 最后一线霞光燃尽之时,换了身衣服的梧凤被送回了小院,车进深巷后,就看见一个少年正在院门口翘首以盼。她立刻叫停了车,跳下去喊了一声: “叶北征!” “凤……梧凤阿姐!” 少年看见她出现,眼神顿时亮起来,却在看见她的衣裳时脚步顿时停滞。 “阿姐,你的衣服……” 此时刘退之刚从马车上好整以暇地走下来,正好对上少年的眼神,那眼神恨不得将他吃了。刘退之吹了声口哨,摇了摇扇子。 “哦,我在、在山上不小心摔了一跤,沾了泥,便换了一身。” 她做贼心虚,摸了摸发烫的脸。 “摔了?可有受伤?” 少年眼神瞬间紧张起来,伸手就要抓过她的胳膊,她却被一只男人的手拉到一边。叶北征不忿地看过去,恰好对上一双深沉的狐狸眼。 “本王说过,你的梧凤阿姐与我在一处,不会有事。” 她拍掉刘退之的手,没料到他先一步默契放开。少年看了看她又看看刘退之,突然向后一步,朝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山上没有饭食,殿下想必是饿了。若不介意,可否在陋舍用了晚饭再走?” 她不知叶北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留刘退之在此用餐那简直就是引狼入室。于是她简单干脆地回了句: “他不饿。” 他看了她一眼:“你怎知我不饿。” 又笑眯眯地看着少年:“多谢相邀。” 梧凤:…… 半个时辰后,她独自坐在桌子的一端,叶北征与刘退之并肩坐在桌子另一端。叶北征盯着她,刘退之撑着下颌,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和叶北征。 饭食摆了一桌子,都是她平日里爱吃的菜,她却毫无动筷子的心思。 少年正襟危坐,举起筷子的手又放下,忽地一本正经地对她开口: “我知此言太过唐突,但北征已想了许久,并非临时起意。” 他清了清嗓子:“待我及冠时,想求娶阿姐。” 啪嗒。梧凤刚夹起的鱼肉又掉回了碗里。 “哦?” 刘退之像是早已料到,眉毛挑了挑,一脸看戏表情。 “你你你叶北征你胡说什么。” 她连忙低头夹菜,掩饰心里的慌乱。 “我知道,阿姐与殿下交情匪浅。但殿下也知道,阿姐她是凤将军,虎贲骑的主将,不可能做谁都妃嫔,在后宫里了此残生。” 他眼睛看着梧凤,却字句都是在说给刘退之听。 “北征,不得无礼。” 她呵斥他,然而少年像是铁了心要将憋着的话一股脑说出来。 “殿下若对阿姐有过真心,就不应当为一时之欢愉,将阿姐困在此地一辈子。” 他字句清晰,掷地有声。 她偷瞄刘退之,却意外地看见他神情落寞,不再像方才那样神采奕奕。 “我恋慕阿姐多年,敬重她是凤将军,也始终记得她是凤将军。我愿此生追随她,与她同生共死。敢问殿下,你能么?” 少年眼神清澈,无所畏惧,直视着那个狐狸般的男人。窗外最后一缕晚霞在此刻褪去,月明星稀。室内尚未燃烛,她看不清刘退之脸上的表情。 “我不能。” 他轻笑了一声,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苦涩和落寞。 青鸢不识路(裴季卿??牡丹h) 删减片段06:牡丹 amp; 裴季卿 她竭力定了定神,朝裴季卿所在的别院飞跑过去。一路上被树枝划破了衣服也顾不得,只想快一点,快一点到他身边。 那里大门紧锁,她就撬开窗上钉着的木板翻了进去。屋里一片狼藉。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照亮灰尘飞舞。她四处找着,喊着裴季卿的名字。终于在一架翻到的屏风后找到了他。 昔日风光无限的裴郎,现在瑟缩在屏风后,衣裳散乱,听见呼唤后,双眼茫然地抬起,看见了她,眼睛忽然亮了一亮。他蹙眉沉思,像是在想她究竟是谁。片刻后,才试探着唤出一个名字: “芍药。” 牡丹的心向下一直坠下去,坠到了底。然而她还是笑着,半跪下来,像捧着珍宝一般地捧起裴季卿的脸,用衣袖擦拭他脸上的灰尘和血痕。 他起先还在向后躲,她极有耐心地等待,直到他接受了她,慢慢地从屏风里挪出来,她才看见他身上的衣服早已被自己撕扯得破烂不堪。 她不知道裴季卿曾经历过什么,只觉得心里紧揪着,比自己挨打更疼。她找来干净衣服,替他擦洗脸颊,却在继续往下擦拭时停了手,摸了摸发烫的脸。 平日里他身为家主,衣着厚重繁复,看不出身材。可她早该知道,弓马骑射俱佳的裴季卿自然不会是个孱弱书生。 她此时才意识到,他们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自己这样做,也未必不是在占裴季卿的便宜。待醒来后,知道了与他朝夕相对的不是芍药而是她,又会如何看待她? 她正在胡思乱想,握着手巾的手却被攥住。他抬起那双漂亮得让人心惊的眼,一脸无辜地看着她。汗水从他额间滴答落下,他有气无力地抓住她的手腕,低头靠在她颈项间。 “热。” 他声音很低,却将她从胡思乱想里唤醒。 “裴公子,我是牡丹。” 她终于在裴季卿的手放在她腰间的一瞬,咬着嘴唇说出来这句话。 他眼皮抬了抬,又沉重地垂下,放在她腰间的手却在收紧。他将她圈在了怀里,呼吸平稳起来,竟就这样睡着了。 屋外依然下着雨。她被裴季卿抱着,腰肢酸软,却一动不敢动,心里被窃喜塞得满满当当,怕一挪动,那喜悦就会漫溢出来,无法收拾。 裴季卿睡着时很安稳,像个孩童。近看时才能瞧见他眼角有颗泪痣,嘴唇也薄而锋利,是个能够流连花丛的长相。 只是他早早就成了裴家的少主,也不知从前有过什么往事,有过什么挣扎,才能有那么疲惫又悲悯的眼神。 四处无声,雨势也渐渐小起来。她看着那张恬淡的脸,终于鼓足勇气,小心翼翼地在他唇上沾了一沾。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牡丹这样对自己说。 然而就在这时,裴季卿睁开了眼睛。她惊慌地想要抽离,却被他握着腰动弹不得。在那一瞬间,牡丹看见裴季卿的眼神清澈深邃,像是已经恢复了神志。那一眼像是看穿了她故作谦卑的外壳,看见了那个卑微却贪婪的她。 他的眼神只有一瞬间的清明,却足够让她羞愧得无地自容。牡丹拼命挣脱,他的双臂却极有力,将她圈在怀中。窗外的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他忽然握着她的下颌抬起,两人眼神相接,她看见那双清澈的瞳孔又变得幽深。 “滇南……有一种药人,自幼复食毒物,百毒不侵,但也不可停药。我,便是药人。” 他声音混沌且痛苦,她却突然安静下来。 “每一任裴家的家主,在出生之后,都会被做成药人,喂食毒药,直到成瘾。如此才不会逃跑。” 他紧紧抱着她,勒得她骨头都疼痛。 他的眼神直直盯着地上的黑色粉末,白色瓷瓶的碎片散落一地。 “我以为,只要十年不碰,我就不再怕它了。没想到,还是一样。还是一样。” 他声音嘶哑,眼神绝望。牡丹被他抱着,却觉得濒临破碎的是抱着她的人。 窗外雨势又大起来,乌云遮蔽了月光。屋内昏暗,只有一盏她刚来时点着的油灯,灯火如豆。 她终于抬起手,抚上他的背脊,轻轻拍了拍。他呜咽着,像一只受伤的兽。忽然灯火一颤,他猛地将她推开,呼吸急促地转过脸去:“快走。” 然而被推倒的女人一动未动,只是笑着看他,眼里是一样的神情:疯狂、且悲悯。 “我不怕。我早该死了,如果死在你手里,也是件好事。” 裴季卿仍旧喘着粗气,竭力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寻找着什么,终于在桌上找到了茶壶,倒了一杯水喝下,茶壶里却再没有一滴水。 “水,给我水。” 他努力压制着情绪,将刚换上的衣服又撕开口子,额头有大滴的汗水掉落下来。 就在他意识逐渐模糊之时,一个冰凉的唇覆在了他唇上。焦灼心绪在那一刻找到了出口,他握着她后颈,将她按在桌边深吻,寻找所有可能缓解干渴的水源。 裴季卿热烈的反应比她想象中来得更迅疾。然而她只是愣了一会,就将双臂搭在他肩上,更热烈地回应他。 他品尝到她的泪水,才松了口。两人都喘着气,他早已衣衫褪了大半,眼角通红,双手握着她的腰肢,她觉得她现在就像是块砧板上的鱼肉。曾经君子端方的裴季卿此刻看着牡丹,眼里是欲火,脸上却是自我厌恶的神色。 就算是意识模糊时,他也在厌恶与她在一起。 牡丹心里突然有了个疯狂的念头。她主动捧起他的脸,轻吮他的耳垂。果然裴季卿强忍着,还是低吟出声,这声音烧得她心中烈火燎原。 如果这是她的幻梦,那么不妨将这场梦做到底。 裴季卿将她放在书桌上,没有什么前戏就贯穿了她。起初疼得她瞬间清醒,可后来随着他遍布身体的亲吻,身下也不再干涩。再后来他也逐渐找到了章法,开始控制节奏,让她再难忍耐地呻吟出声。 裴季卿学什么都快,就连学这件事也是无师自通。他吻她身上的每一处尚未消退的鞭痕,用手拨弄她的乳尖,也用唇齿吸吮啃咬。汗水与其他形迹可疑的水渍滴滴答答流了一地,屋内热气蒸腾。 他在床上并不温柔。牡丹也是在后半夜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了这一点。那时他正将她按在桌边从后挺动,将她的腰肢压成紧绷的弓弦,喑哑的嘶吼就在她耳边,身上热流涌动。 她爱他。爱这个破碎、阴暗,也顽强的裴季卿。在他凿进她身体最深处、极爽快的一瞬,她在心里如此确认。 第二天她醒来,已经天光大亮。她躺在床榻上,与他共枕而眠。房间里弥漫着浓烈的欢爱气味。她刚想起身,就被身边的人拉了回去,撞在一个结实的胸膛上。他捂上了她的眼睛,刚想开启的唇就被吻住,他摩挲着她的每一处敏感点,让她叫出声,又把呻吟吞吃进腹中。 “别醒。” 她点头。于是床铺摇晃着,在大雨初晴的早上。 四月的梅雨季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扬州的天气彻底放晴时,已是第叁日的清晨。牡丹发现裴季卿睁开眼时,看她的眼神不再混沌,又回复了澄澈。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恢复了神志,也不知他有没有认出自己。只是那冷静澄澈的眼神足以将她击溃。她潦草起身,收拾了一番,站在门前向他辞别。 “你是谁?是芍药,还是牡丹?” 他没有挽留她,只是开口问了一句话。 这几日屋里的动静剧烈,早已瞒不住裴府的人。他们卸下了门锁,将叁餐与沐浴物品搁在门外。任由她独自与发病的裴季卿共处一室。 她是谁?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牡丹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就踏出了屋门。 走到院门外,她迎面看见了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是芍药。 “今后,你不可再踏进裴府一步。如若把此地的事说出去……” 芍药强作威严地开口,看着身上遍布暧昧痕迹、衣冠不整却神情高傲的她,不知怎地有些惧怕。 “百花杀的规矩,在下知道。从此后,裴府再无牡丹。公子生病时,悉心照料公子的,是芍药夫人。” 她没有再看芍药一眼,与她擦肩而过。 她路过许多熟悉的风景。裴府种满花树的小径、他为她解围的池塘,还有她自己栖身的偏僻院落。 从此后都不与她相关了。 只是牡丹自己不知道,那一天的她全然不似从前,原本那张木然的脸上有了焕然一新的表情,眼里熠熠有光。纵使粗服乱发,却如同出水芙蓉。在那张灵动的脸面前,万花黯然失色。 长安乐(剧情古言) 01 我叫弟史,母亲是大汉的解忧公主,父亲是乌孙国的王。我出生那年,乌孙与汉军联合,打败了称霸草原多年的匈奴,众部落向乌孙臣服,尊奉父亲为大昆弥。 我无忧无虑地长大,那时草原上牛马繁盛,天地广阔,好像只要骑上马,世上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但我最想去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千里之外的长安。 我的养母冯夫人说,长安是母亲的故乡,也是人间最美的大城。有绿柳绕郭,莲叶接天,宫殿寺庙无与伦比,就算是最骄傲的工匠见了也会嫉妒。但长安最好的还是俊美少年郎,比草原的云还要多。只要对其中一个动心,余生都会记得。 我没见过莲叶,更没见过汉人少年郎。我见过的汉人只有粗犷凶悍的将军,或是眼神睥睨的使臣。他们脸上的褶子比父王还多,也绝不俊美。草原上倒是有些耐看的年轻儿郎,可他们都怕我,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更别提其他。 我没明白,觉得这样看来,动心分明不是件好事,而且可能会白白丢了自己的性命。但冯夫人这样说的时候,我却觉得她眼里有不寻常的光彩。 十七岁时,汉家的使臣说我机敏聪颖,可去长安学习舞乐。回到大帐,我快乐得蹦起来,却看见冯夫人挽着母亲的手,两人在相对垂泪。看见我走进来,冯夫人破涕为笑。她招呼我过去,将我跳散了的头发重新挽起,编成一个更端庄的式样。母亲为我在镜前梳头,眼睛却望着草原之外很远的地方。 她对我说,去了长安,要问陛下好,祝陛下身体康健,长乐未央,长寿万年。 十八岁时,我终于第一次去长安,第一次踏进比草原更广阔的皇城,见到了未央宫里那位年年近而立的皇帝。他长得果然十分俊美,叫我走到殿前,端详了许久。然后说,我长得像母亲,笑起来尤其像。然而,我从未见母亲笑过。 大汉皇帝这句话,回到草原后我转告了冯夫人,她眼里泪水闪烁,却叮嘱我不要告诉母亲。 从长安回来后,我也懂得了许多事,长安的少年郎确实美,但却都不是我的心上人。他们在背地里说,我是罪臣后人,我的曾外祖父是楚王刘戊,曾参与“七国之乱”兵败自杀,后人都被削去爵位。而我母亲在被封为解忧公主并去乌孙和亲之前,曾流落乡野,身份有疑。他们叫我杂种,我记在了心上。 当然,这些事我并未告诉冯夫人与母亲。 第二年,乌孙国的第二个公主,也是我的妹妹降生,母亲为她取名素光。而我的前头还有两个同父同母的哥哥,除了长兄被立为乌孙太子后改名元归靡,次兄与叁兄都有汉名:次兄名万年,叁兄名大乐。 长寿万年,长乐未央。女弟诵史,明月素光。父亲小心翼翼地抱着刚出生的妹妹,对母亲说,定当照料好我们一家人。 那是我第一次见父亲那么温柔的眼神。他是乌孙国的翁归靡,不苟言笑,威仪赫赫,身长八尺,进母亲的大帐之前却总是要先解下佩刀,轻步走到母亲身边,像一头被驯服的狮子。我也曾听流言说,父亲并非母亲的第一任丈夫。多年前来草原和亲时,她先嫁与的是他的长兄。 我从没见母亲对父亲表露爱意,也不知他们之间是否动过心。但每次父亲出征或打猎时,母亲总是替他亮着一盏灯。年幼时的我常在风雪中听见大帐外马嘶狗吠,就知道是父亲归来了,而他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帐中看我们。他会将额头放在母亲的手上,她就会安静地抚摸他的脸。 窗外风雪呼啸,但我们的帐篷里永远安稳温暖,这就是家。 十九岁时,我已经长到了需要谈婚论嫁的年纪,希望找到一个能如同父王爱着母亲一般爱着我的男子。但不是谁都是乌孙国的大昆弥。冯夫人劝我不要着急,毕竟她比我大十岁,还尚未谈婚论嫁。我问冯夫人可曾有过心上人,她沉默了很久,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我的心上人叫郑吉。是长安的一个普通士卒,当年和亲路上一路艰难险阻,他曾救过我的命。但那之后中原动荡数十年,他大略已经死了。“ 草原的风吹过我的发丝,那是阳春叁月。我听冯夫人讲起先武帝与霍光的旧事,才知道我去长安见到的皇帝才刚登基不久,而在那之前,那位年轻帝王也曾在市井流离。二十多年前,母亲被匆匆从罪臣之女的身份封为公主,从长安出发,接替病死的公主刘细君,成了大昆弥的新夫人,独自来到这片举目无亲的土地,身边只有冯夫人。而那时,长安风云突变,年迈的武皇帝在巫蛊之祸中处死了自己的儿孙一家,那场变动中唯一活下来的,就是如今的皇帝,昔日九死一生的皇曾孙。听闻他少年时性格古怪,喜欢游历四方,曾到过山海尽头,知晓民间疾苦。 “冯夫人”,我忽地想起了一种可能,还没想清楚,就问出了口:“阿母她,在父王之前,可也曾有过心爱的人?” 春风吹过,牛羊如云。冯夫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笑了一笑,说人一辈子会爱很多人。我不甘心这个回答,继续问她: “总有一个最喜欢的,就像父王最喜欢我阿母。” ”弟史“,她帮我把散落的额发撩起,在耳际别了一朵蒲公英花:”大汉的女儿家,大多命如蓬草,随风而行,不由自主。但人们不知,蓬草最长寿,也最坚韧。得到一点水,就能扎根发芽。” 她拍着我的脑袋,我们并肩坐着,看原野上蒲公英花如同黄金海洋。“蓬草一辈子都在漂泊。当她不愿再漂泊的时候,就是她死的那一天。” 长安乐(中) 十九岁的夏天,我随冯夫人出访龟兹,第一次见到绛宾。他长相与我完全不同,发丝是太阳的颜色而瞳仁碧绿,一见到我就邀请我跳舞,还说我是草原上最美的公主。我从没被人如此直白地赞美过,不小心红了脸。而冯夫人也对他满意,因他不光容貌美丽,还熟读经史,通音律。最重要的是,龟兹与乌孙关系密切,也渴望依附中原。 绛宾为了向我求婚,特意骑马去乌孙国的大帐,请求见我的父母。那天天色碧蓝,我看见他策马自西而来。我们面朝太阳跪拜,划破指尖,将血滴在酒碗里。父亲那天很高兴,喝了许多酒,将佩刀赐给我,说就算我去了龟兹,乌孙也永远是我的家。我对着母亲和冯夫人长长跪拜,之后跟随着绛宾与浩浩荡荡的车马一起离开了故乡,嫁妆迤逦百里,那是大昆弥给我最后的礼物。 二十岁时,我第二次去长安。那年我刚与绛宾成婚,母亲说,要我去长安拜见陛下,也让他看看我与我的新夫婿。我再次踏进皇城,皇帝看着沧桑了许多,额头已长出白发,但却很高兴,赏赐了我许多金银封地,还破例封我为公主。 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有爱人,有美酒,有我最爱的琵琶与舞乐。未央宫里的天子时刻挂念我们的起居,常召我们进宫游赏。我看他常眉头紧锁,就讲了许多笑话给他听。偶尔他会笑一笑,身后跟着的几十个宫人就会跟着一起笑。我看得出来,他不是真的欢喜,因为他与我母亲一样,笑意从来只是给旁人看的东西。 他们都有一颗朽木死灰的心,也常昂首看着远方,好像那个到不了的地方有什么挂念的人。 秋天到时,我向皇帝请求回草原。离别时他在宫门之上的阙楼遥望,我在马车里回头。不知怎么,我觉得这一幕如此熟悉,竟掉了几滴眼泪。 02 长安短短一年,回到草原时,一切都变了。 向来强壮的父亲突然父亲重病,一病不起。母亲带着我们日夜守在他床前,临终时他叫来自己的兄弟泥靡,命令他发誓辅佐元归靡继位。九月的草原忽而落雪,刮起萧瑟凉风,寒冷彻骨。父亲临终前的最后一眼望向母亲,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话。 ”阿姊,我不能再保护你,往后自己当心。“ 那天我第一次看见母亲的眼泪。她亲自扶着大昆弥的灵柩走进雪山,在那里,最识途的老马会载着他的遗骨跑到天地尽头,来年春草最茂盛的地方,就是他的埋骨之地。 葬礼之后我就回了龟兹,过了一段时间,当某个忠心老仆骑马了几天几夜来到我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我才知道父亲去世后不久,泥靡就毁掉承诺,抢过长兄的皇位,成了新任的大昆弥。我年幼的弟弟妹妹们随即被软禁,而我的母亲又成了新任大昆弥的妻子。乌孙部落历来缺乏女人,祖辈传下来收继婚的规矩。当年我的父亲也是这样,从死去长兄手里”继承”了我的母亲。 我匆匆自龟兹辞行,连夜骑马赶回了乌孙。走到那熟悉又陌生的营帐前我突然害怕了——目力所及处,全是陌生的面孔。新任大昆弥杀掉了几乎所有父亲手下的亲近的人。 我心里一紧,四处打听冯夫人的消息,才知道她不久前也成婚了,丈夫是先父王座下的右将军。我认识那右将军,他虽能征善战,却沉默寡言,也不会说中原的话。我那聪慧温柔,教我骑马射箭,也教我弹琵琶作诗的冯夫人,她怎么甘心如此草率决定自己的结局? 我握着父亲留下的佩刀走进熟悉的大帐,却看见母亲与冯夫人安详对坐着,母亲手里拿着一件孩童的小衣服缝补,对面是同样安静的冯夫人,正在绣着一只箭囊,显然,那是为他的新婚丈夫所准备。 我看着母亲隆起的腹部,她竟然再次怀孕了,那是泥靡的孩子。冯夫人抬头看了我一眼,霎那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句都说不出。 我的手颤抖着,佩刀掉在地上。我又将它捡起来放在刀鞘里。我知道乌孙再没有我的栖身之处,我将正式成为一株蓬草,如同母亲与冯夫人一般。我回了龟兹,给长安写信求助。很快,汉家使臣到了乌孙,却突然没了消息。 诡异的寂静中,我再也按捺不住,亲自派遣密探去过问,却得到一个惊天霹雳般的消息:就在汉家使臣到达那天,母亲设宴,并计划在宴席上与使臣合作,刺杀新任大昆弥。然而使臣们显然缺乏杀人经验,泥靡没有死,还成功出逃,带了亲兵回来复仇。汉家经营乌孙几十年的局面危悬一线,于是新来的汉家使臣当着乌孙诸部族的面,将母亲痛骂一顿,揪着她的头发,说她祖辈是乱臣贼子,自己也包藏祸心,陷大汉于不义。后来,听说母亲和冯夫人都被关进了牢狱,等待不知谁的发落。 我再也听不下去,带着一队人马再次离开龟兹。星夜疾驰间,快要赶到牢城之前,却远远看见大漠尽头扬起沙尘。红色旗帜飘扬在斜阳外,那是汉家的王军。 我停下,等着王军走到眼前。领队的将军眉目英挺,虽额角生了白发,也能看出当年的风姿。我恭敬地问他的名字,他说,在下姓郑名吉。 长安乐(下) 03 我带着郑吉找到了关押母亲与冯夫人的牢城。兵士开始攻城,我则拿着佩刀在地牢里穿梭,杀了所有挡路的人。军队突进势如破竹,很快,土城里就升起胜利的狼烟。 我扶着母亲先行出去,冯夫人在后面。我回头时,看见她走出牢门,一眼就认出了站在城头督战的将军。 狼烟滚滚,将军将母亲妥善安置,俯身下拜,朝她行了大礼,称她为殿下。 “陛下听闻殿下在乌孙受此大辱,龙颜震怒。责骂殿下的使臣已被斩首,其余使臣因渎职之罪,或充军流配,或降为庶民。” 他又朝这两位狼狈的夫人走了一步,声音诚恳而洪亮,刻意要让所有人听见: “陛下还说,公主独力支撑乌孙二十余年,功勋卓着,是汉家的恩人。从今后起,谁敢对解忧公主不敬,便是与汉家作对。” 冯夫人也对郑吉下拜,称他为将军。硝烟与漫天灰尘里,我看见那将军微皱着眉头问她,在下可在何处见过夫人。 她行礼的身子只僵了一下,就笑着摇头告诉他,不曾。从不曾见过。 04 汉家军队将我母亲救出之后不久,泥靡就被我同父异母的兄弟杀死。冯夫人与右将军亲自去和谈,于是弑君者同意禅让,由元归靡继位大昆弥,乌孙又重归父亲生前的安稳祥和,草原上又响起牧笛声。 十年过去,冯夫人被封为汉使臣,持节出使各国。凡是见过她的人,无不惊叹于她的言语与智慧。我回到绛宾身边,不久后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彼时次兄万年做了莎车国国王,叁兄大乐做了乌孙将军,小妹素光嫁给了乌孙翮侯。只有母亲,她仍旧住在过去的那个大帐里,像当年一样,入夜时在窗前点一盏灯。 甘露叁年,大兄元归靡病死,乌孙又换了新王。母亲已经七十岁。她写信给长安,信中说,“年老土思,愿得为骸骨,葬汉地”。 天子允许了。她带着几个年幼孙辈启程,在几十年后第一次离开乌孙,踏上回长安的路。这一次,旅途中没有冯夫人,也没有我。十月,他们从阳关入塞,在第一片雪花落在长安城楼上时,母亲回了故乡。 从东边送来的简牍书信里,我知道母亲在长安过得很好,因为长安城里有那个人。 神爵叁年,皇帝为嘉奖郑吉之功,封他为安远侯,同时兼护车师西北方各国事务,管辖西域诸国,成为汉家有史以来在西域的第一位都护。 母亲在长安住了叁年,死于一个秋日安宁的晚上。她的宅子里一直挂着一把佩刀,那是父亲生前留给她的遗物。 一年后,天子薨,庙号中宗,史称宣帝。 草原上秋风吹拂,听闻消息时,我与绛宾正在帐外喝茶。我的泪水掉在茶杯里,他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只是想起一句故人说过的话。 长寿万年,长乐未央。女弟诵史,明月素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