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姑妈的新生活》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1节 棠姑妈的新生活 作者:尼卡 简介: 当花团锦簇般的生活中那些隐藏的危机开始蠢蠢欲动,韩棠知道,人生的滑铁卢即将到来…… 推荐语: 《棠姑妈的新生活》讲述了棠姑妈在遭逢“意外”后,在侄女韩艾黎的鼓舞下,开始了自由自在的养老生活。尼卡用细腻的文笔,刻画出了一个温馨而又充满人情味的大家庭。作品自开始连载便收获众多好评,比赛期间,获得女性组推荐票和观察团排名第二的好成绩,最终荣获本届拉力赛女性组亚军。 第1章 红领巾该怎么系 (1) 一切都有迹可循。 比如今天早上,韩棠突然想不起来怎么系红领巾了。她甚至一瞬间能想起四五种领带的系法,每一种都清清楚楚,可就是拿红领巾没办法。 孙女楚风眠已经出了门,喊着奶奶、奶奶快点拿我的红领巾来……她推开地上的快递箱子,找到落在地上被挤进角落里的红领巾,跟在孩子身后跑了出来。上了车,她头脑里仍在循环那四五种领带的系法,仍然不知道该拿红领巾怎么办。 风眠坐在后座的儿童座椅里,抽过红领巾草草地掖进领口。她从后视镜里看到,提醒风眠自己把红领巾系好。风眠有点不耐烦。 这孩子总是不耐烦。 如果不是她,而是她妈妈或者姥姥提醒,她不止不耐烦,还会大声反驳,毫无耐性地讲出一大堆毫无逻辑的话来。 但还好是她。 她是风眠喜欢的奶奶。 到学校去的路上倒还算顺利,难得没有堵车,到校门口,也没有过于拥挤,还把车子停在了好多天都没能抢到的最接近校门口的位置。 校门口人头攒动,拥挤程度堪比早市。 她下了车,一把抓住起脚就要跑的风眠,蹲下身给她整理衣服。风眠根本没理会她的提醒,红领巾仍在领口草草地掖着——这可不得了! 韩棠余光瞥一眼在校门内等着接学生的老师们,一眼就看到了风眠那瘦高清俊的年轻班主任杜松子——196 的个头儿,让风眠理解“鹤立鸡群”四个字都变得特别容易……可她要系领巾,试了两下,站到风眠身后了,还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 风眠鼓着小脸儿,看着她一只手拿住红领巾的一只角,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韩棠有点儿尴尬。 奇怪,昨天,不是,前天早上她还很利索地给风眠系上了红领巾呢,怎么搞得? 风眠扯过红领巾,小手一动,三两下系好,拉起书包就跑。 “奶奶再见!中午我想吃炸虾仁儿!”风眠喊道。 知道了。韩棠在心里答应孙女,点点头。这里人多,她不惯在人多的地方高声。她也总是这么教风眠。要有教养,风眠,要有教养。她会轻声而耐心地提醒风眠。只是看起来不太奏效。当然,她也不愿意勉强孩子。 风眠是个好孩子。 此时穿着校服一路狂奔、跑向张臂以待、一下子把自己班里四五个小学生都拢在怀里欢迎他们到校的杜老师,风眠比同学们高出了大半个头,结结实实的一个女孩子,真让她看着舒心。 看着风眠跟同学手拉手走远了,韩棠扶着膝盖站起来。就蹲了这么一小会儿,身体的重量似乎全压在了腿脚上,酸麻疼痛。 风眠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她站在那里又看了好一会儿。身边聚满了人,都是来送孩子的家长,大多数都和她一样,是五六十岁的隔代家长,也有年轻的妈妈,但是不算多。 她从人群中退出来,走到车边,看了眼紧挨着的车子。车头离她的车屁股只有几寸,她皱了下眉,看司机是个年轻的女人,正在对着手机屏涂口红……没有长辈搭把手的上班族,早上多半是这样仓促。 “哎,韩棠!”隐约听见有人喊她,她转了下头,左右看看。 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不是太年轻,就是太老……可是学校那古旧的飞檐突然扎进视野,她一时有点恍惚,似乎突然时光退回了半个世纪,她也从这几截台阶飞奔上去,上课铃声响得能击碎小小的心脏……她一激灵,哪里有人在喊她。 她上了车,舒口气,驱车离开。 这要怪昨晚没睡好,可这一整天,也很难找到时间补眠……她看看时间,差五分八点。 菲菲这会儿不知道起床没有,不过,今天她不打算多口了。 昨天她照顾风眠换好衣服吃了早点,出门时提醒菲菲时间晚了,菲菲不耐烦地摔了门——那一声简直惊天动地。有一瞬间她不知为何眼前闪现的是老母亲的面孔,那严厉的眼神,像是随时会一巴掌甩过来扇到她脸上。 她有一次跟母亲生气摔门,被母亲拿起斧头砍碎门柄闯进房间,照脸就是一巴掌。姊妹四个有三个在房间里,吓得呆若木鸡,然而从那之后没有人再敢摔门。 菲菲摔门的一瞬间她知道身体里有一股力量直接冲向了右手,可是她站在那里没有动。 她照样牵着风眠的手下了楼,倒是新来的保姆小丁目瞪口呆。她冲小丁笑了笑,让她记得要是等会儿嘟嘟外婆醒了,跟她说她爱吃的香菇肉包子买来了,让她多吃几个……保姆应了一声,没说什么。 新来的保姆不像之前那个,不管看到什么都面不改色。修养还是差了点儿。可是也没办法,菲菲的母亲用人标准严苛,女儿家里的保姆尽管不是她付薪水,有一点点不满意就即令走人,换得勤了,中介公司的经理也会开玩笑跟她说句韩大姐您家里要求高我们再没多少可提供的人选了……说是这么说,每次也照旧推荐也许合适的人选来供他们选择。 今年的情况特殊些,人更难找,保姆无法来上班的那小半年,大家都受够了,有一个差不多的人来帮忙,已经谢天谢地……韩棠想到这些就觉得脚底板发硬——这是真的累。 从前她只要在保姆协助下看好孙女和孙子,这小半年这些事情基本上都由她一个人做,每天睁眼到闭眼,做不完的事操不完的心。她想她的确是上岁数了,风眠刚出生那年,婆婆还在世,又要顾老又要顾小,事情比这时可不少,也过来了。 新保姆来了这么久了,她仍然会觉得累。 也许是之前体力透支太过,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过来吧? 人在没有其他选择的时候,总得绷着一股劲儿往下撑。 何况她又是个特别能撑的人。 韩棠看看时间,开车又去了趟超市。 早上检点冰箱,昨天买的车厘子和草莓都颗粒不剩,给风眠的早餐水果就没了这两样。好在风眠很满意今早的饭团,没有挑剔别的。茶几上一堆车厘子核和草莓蒂。昨晚她离开时,菲菲就歪在沙发上边吃边扔,滴滴答答的,地毯都弄得肮脏起来,像沾了血污,看着令人作呕……她知道菲菲吃完了不会收拾的,太早了小丁也不能马上收拾,不然吵醒了嘟嘟要哭闹,菲菲是要发火的。 该怎么形容儿媳妇菲菲呢? 第2章 红领巾该怎么系 (2) 韩棠笑了笑。 算了,不形容了。 哪个孩子在家里不是娇生惯养的?菲菲从小在家就没做过什么事,为什么结婚了就要求她做了呢? 没有这个道理。 倒也没什么非要她做的。 韩棠想,确实没有。 家里的事都是她一把抓起来的,儿子媳妇,一样的,什么都不用做。 风眠和嘟嘟,两个孩子生下来,菲菲没有起过几次夜。 从月子中心出来,白天有她和保姆,夜里有保姆和孩子姥姥……仅有一次独自给孩子洗澡,孩子栽进水里差点儿窒息,菲菲都没发现,因为手机摆在一边,她要看电视剧。 从那之后,连给孩子洗澡把尿都不用她了……活生生的一个孩子,因为个电视剧再给弄没了,那还得了? 菲菲带孩子的能力,并没有什么长进。风眠出生时她是新手,嘟嘟出生时按说已经算熟手,可更手忙脚乱,甚至还不如那时候。按理说孩子该由父母自己带,眼看着带不好,可真是让人不能放心……风眠是孙女,她喜欢,嘟嘟是孙子,也喜欢。她撒不了手。 哦,只说媳妇,儿子呢? 算了。 儿子楚泽因为工作关系经常要加班,家里就是想顾是顾不上的。跟儿媳一样,儿子也是个万事依赖母亲的“甩手掌柜”。要菲菲是好吃懒做,儿子不也一样么?有什么好批评的……不过有点不一样的是,菲菲工作也不上心,除了要求晋升的时候会盯着位置懂得马上行动里外打点,儿子对待工作还是认真的。 她跟儿子楚泽谈过几次,能不能多花点时间在家里——菲菲持家实在有些不像话,花钱如流水,家里乱七八糟,经常每天一二十件的包裹送上门,两天不拆包裹厅里就堆满了纸箱……男人要顾家,不然跟孩子们的感情都疏离,夫妻感情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楚泽看都不看她,盯着手机闷声来了一句,你管她呢,人给咱家生了儿子,还要怎么样?随她去呗,又不需要她养家。 几句话给她堵回来,好几天没跟儿子说话。 生闷气。 楚泽跟菲菲结婚十年,有八年都在为了生孩子奋斗。 楚泽没有什么毛病,菲菲是不能生孩子的毛病几乎都占全了。 老楚是个思想极其封建、极其大男子主义的人,为了老楚家有后,甚至要求楚泽和菲菲离婚。这当然是不行的。 韩棠万事以楚天阔为马首是瞻,这一样可没支持他。 莫说他们家还不是有皇位等着继承,即便是有,哪儿有因为儿媳妇不能生育就逼着离婚的?越过越回去了。 他们住在这个开门见海,回首见山的小区里,心胸还能越住越狭窄吗? 不能够的。 好在老楚基本理智还是有的,顶多酒后发发疯发发牢骚,更好在现如今医学昌明,生殖辅助技术发达,虽然三四年里失败了五六七八次,第九第十次总归是成功了,于是有了孙女风眠,后有了孙子嘟嘟。 韩棠从来不说,但孙女风眠出生之前、她从单位退休之后的那几年,是她人生相对过得轻松的几年。 老太太还没有卧床离不开人,老楚事业焕发第二春,亲戚朋友们的好运也好像同时都进入井喷期,小辈们的事业在老辈们的扶植下扶摇直上,日子过得花团锦簇,又赶上老楚心情还没因为对老楚家有后这事儿陷入极度焦虑而起伏不定,她很出去旅游了几次。虽然是跟团,净什么欧洲十国十一日游这样的,也让她挺开心的。 姐姐妹妹一个长居加拿大一个长居美国,常让她过去住上半年,她哪有那个时间。 出去旅游是日赶夜赶,回到家也不得清闲。 她的日子啊,就是一个字:累。 韩家姐妹三个,属她累。 姐姐韩松九十年代就出国读书,后来留在美国发展,离了婚,她就一直单身一直做学问,到现在也没有退休,工作上也有 gap year,跑到欧洲随便一呆就是大半年;妹妹韩穗跟姐姐差不多时间出国,不过没去读书,跟妹夫移民去了加拿大,先搞了个农场,后来还开了个连锁超市,虽然生了两个孩子,可孩子仿佛根本就不在他们心上——大女儿都三十了还不结婚,工作也没正经工作,做什么导演的,满世界跑却从没见有什么作品问世,妹妹也不急,既不催婚也不嫌孩子没出头之日;小儿子听说是不喜欢女人,这比他姐姐不结婚还让人担心,就这,也没见妹妹和妹夫采取什么措施……这要搁老楚,那还不得“给我掐死”啊? 韩棠偶尔想起姐姐和妹妹,都替她们俩发愁,愁到睡不着觉,愁到半夜醒了辗转反侧。 侄女艾黎总是笑她是杞人忧天。 呵! 这要不是自家亲戚,她何必做杞人? 说起韩艾黎,更不像话。 作为韩家唯一的孙女,第三代里最大的孩子,已经三十五岁的艾黎还像十七岁那样无忧无虑地过着日子,养花养鸟养猫养狗养乌龟,养得家里跟个动物园似的,就是不动嫁人养孩子的心,这不急死人么? 韩棠实在按捺不住,从超市拎了一大包回了家,也不管艾黎是不是在上班,要求跟她视频通话。 艾黎半天没接受连线,她就锲而不舍。 待接通了,艾黎先跟她讲,她那边正跟人开线上会议,让她等一下。听起来周遭的确是一通乱七八糟南腔北调的英文。 韩棠一边儿剥着虾皮一边儿说我就一个问题,韩艾黎你到底为什么不结婚? 画面里的韩艾黎眼睛斜得都能伸出来挑沙线了。她本来以为艾黎会马上翻脸,可大概因为那一头正在开会,还是要保持基本的风度的,于是艾黎慢条斯理地说我就是瞧着您和我妈过得这日子,也根本不想结婚。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2节 没等她出声,艾黎关了视频。 韩棠看着眼前这堆虾皮,瞥了眼窗外。 天冷了,银杏树叶子都黄了,落了一地,像黄色的毯子……她自来喜欢这个季节,喜欢五彩斑斓的颜色,可是多少年了,她在秋天里来去匆匆,树叶绿了黄了红了落了不见了,她都顾不得抬头看一眼,更别提在什么黄石公园里徒步,在安大略湖边钓鱼,在爱丁堡赏秋了…… 第3章 红领巾该怎么系 (3) 她把虾皮虾仁一股脑扔进水池里,胸口一阵发闷。 不一会儿,小丁过来看到了,问她这是怎么了。 她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 倒也不是不想说,可说了又能怎么样呢? 小丁默默地过来把虾仁从虾皮里捡出来。这回没有表现出意外的样子来。韩棠看看她,有心问一嘴菲菲今天几点出门的,但没问出口。小丁才来没几天,她也不想这么快被一个保姆发现,她这个婆婆在菲菲那里,有时候说话连保姆都不如……迟不迟到的,管她呢。 她回身走到客厅里,看着在围栏里陪着嘟嘟玩的亲家梁瑶。 梁瑶比她还要胖上一些,可是行动灵便,反应极快。有时候抱着嘟嘟一下子就从地垫上起来了,毫不费力……嘟嘟不知道干了什么,梁瑶爆发出一阵大笑来,一转头,一颗车厘子核吐到围栏外头来。 灰白色的地毯上,已经落了十几颗这样的核了。 也像是血污……韩棠忽然又觉得有些作呕。 晚上回到自己家,她跟楚天阔说:“我今天不会系红领巾了。” 楚天阔刚刚进门。他打了一天牌回来,一身的烟气,扔给她几沓子钞票,说:“越活越回去了,连七岁孩子都不如了是吧?拿去买上几百条,让保姆系好了挂门口,每天出门拿一条。” 他完全没有领会她话里的意思,说完就问她洗澡水热了没。两个话题之间,完全不挨着。 她说热了,他就去洗澡了。 韩棠坐了一会儿,打开手机,看到韩松的最新动态。 韩松的房车停在湖边营地,面前是大片的湖水,远处的雪山层峦叠嶂,森林颜色深深浅浅,真美极了。韩松就坐在房车前的小椅子上喝咖啡,手里一本书,看了三分之一了。她发动态不喜欢发文字,偶尔发一句英文韩棠也看不懂。但这动态,还需要什么描述吗? 韩棠看了下面的留言,哥哥嫂子这类点赞狂魔是逢动态不管哭丧还是喜宴一律点赞的,果然没有漏掉这一条。艾黎和韩穗、韩穗的大女儿 judy 以及儿子健健都留了言。其乐融融的。 艾黎这个死孩子,跟她说话就那么不耐烦。 韩棠有点生气,本想退出来,想了想,还是点了个赞。 不一会儿,艾黎发了个表情给她,问:“棠姑姑,还没睡?” “睡了。”韩棠没好气。 艾黎发了个笑得满地打滚儿的表情,“白天那会儿正开会嘛,没多说。生气啦?” 韩棠说:“我哪儿有时间生气。” “好嘛,棠姑姑最好了。” “棠姑姑要记得去体检。我给预约了最高档次的,您跟我妈一起。” “不能一起去,就自己去。你们一起去我还可以一起照顾,然后请你们吃饭。” “去年您就没体检,今年一定要去了……别给我省钱。” “早点睡。晚安。”艾黎说。 韩棠叹了口气。 其实听见艾黎一声“棠姑姑”,她的心马上就软了…… 侄女是好侄女。 除了到岁数不结婚这一点不好,什么都好。 “爱你哦。”艾黎说。 清清脆脆、甜甜蜜蜜的。 韩棠突然鼻尖发酸。 她不知多久没有听人说“爱你”这俩字了。 “韩棠,你这是要烫死我、你好继承我家产是不是?”浴室里传来楚天阔的大吼。 韩棠叹口气。 几十年如一日,洗澡水连温度都得她预先设置好,他永远都不会记得看一眼水喉。楚天阔喜欢水凉一点,她喜欢水热一点。如果她洗完澡忘记把水温调低,那么他一定会中招——其实也不过是三十度和四十度的区别,能怎么的? 可是楚天阔是打火机在眼前,也会把她从厨房叫到面前来替自己拿。 没错,都是她惯得。 韩棠听着楚天阔大呼小叫,已经从“谋杀亲夫”“谋财害命”……叫到了“棠姐”“姐姐”“棠棠”“蜜糖”……她还是不想动。并不是说将近四十年的婚姻将这些称呼的甜味都冲淡了,而是她今天真不想动。 她忽然讨厌起楚天阔动不动喊“家产”,好像他是亿万富翁。 她打开枕边的 56 年版本繁体竖排《红楼梦》。 昨晚她看到了晴雯撕扇…… “……咦……”楚天阔的调门高了起来。 她扔下书,走出卧室,看了眼门缝里飘出淡淡水雾的浴室。 楚天阔唱起了《红灯记》。 她忍不住笑了。 推门进去,看到光溜溜的丈夫在淋浴间里蹦蹦跳跳,像个萨满太太在跳大神。浴室里水雾弥漫,楚天阔的人影模模糊糊的。 她走过去,推开淋浴间的门,给他拧了拧水喉。很快花洒里出来的水就凉了,楚天阔心满意足地站在花洒下,开开心心地继续唱京剧。 韩棠关好淋浴间的门,洗了洗手。 “菲菲说要换车。”楚天阔突然说。 韩棠“哦”了一声,继续洗手。 菲菲要换车的意思,梁瑶前两天露了一下口风。说菲菲的车还是结婚时候的那辆红色奔驰,虽然是整装进口车,现在看也不过时,就是多了个孩子,一出门,加上保姆,就有点挤,是不是换个空间更大的……她只听着,没出声没表态。 她是沉默寡言的人,常年看上去都是动作语言行为比一般人慢半拍,梁瑶也习惯了,只是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何况……他们都以为,凡事只要跟楚天阔讲就可以了,包括去年,菲菲跟朋友约好在西海岸新建的别墅小区下订单买了一套,也是越过她,直接跟公公讲的。 谁掌握经济大权谁有话语权,这家里可没人是傻子。 不过,也许除了楚天阔,别人都当韩棠是傻子……韩棠抽了条毛巾擦干手,问:“你怎么说的?” “我说我考虑下。”楚天阔说。 韩棠笑笑,没出声。 “你觉得呢?”楚天阔语气里出现一丝犹疑。 “你觉得呢?”韩棠反问。 “要说,菲菲生了嘟嘟之后,也没给过什么奖励。”楚天阔说。 “去年不是买了别墅?”韩棠拂了拂膝盖上不存在的灰尘。可惜疼痛拂不去。 “还在你名下嘛。” 韩棠听出来,楚天阔是有意思要答应了,只是还要看看她点不点头。 第4章 红领巾该怎么系 (4) 可是,没给菲菲奖励?生孩子给奖励?孩子是什么?可以拿钱买的物件儿吗?要是奖励,生风眠的时候为什么不奖? 当然,风眠因为是这家里第一个孩子,喜面、满月、百日加周岁宴,也风风光光高高兴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的。不过到了嘟嘟,自然是大不一样……为什么,因为是男孩儿。楚家这一代唯一的男孩儿。 韩棠自己对孙女孙儿没偏没向,有时可能还更疼孙女些,可不代表别人也是这样的。 两个孩子百日宴、周岁收的金锁金镯红包,她都给了菲菲。生完嘟嘟,梁瑶在月子中心陪着菲菲,她每天去探视。楚天阔第一次去看孙子,给了十万的红包。嘟嘟出生到现在,一岁三个月,做爷爷的每次兴起想孙子了去探望一下,都是两万块红包,她记得的,就有六个……看嘟嘟就把红包给嘟嘟,菲菲替嘟嘟接了就很乖巧地也替嘟嘟“谢谢爷爷”。“谢谢奶奶”四个字是不会提的,毕竟,红包没有从奶奶手里给过去。 她提醒过楚天阔,给孩子红包没有问题,钱么,迟早是孩子们的。可别有了孙子一高兴、头脑发热说给就给,手一松,标准拉上去,当心下不来……再有,风眠呢?风眠可都看着呢。 她可不想让孙女觉察男孩女孩在这家里待遇是不一样的。提醒了几次,楚天阔总是懒懒的,嘴上答应,到时候仍是那么做。他手上现金宽松,她也习惯了不当着人抹他面子,讲不听,也就随他去了。钱毕竟是他拿回来的。不过,有一样,楚天阔做得还是不错。逢年过节和生日,风眠和嘟嘟的红包是一样的。日常开销,他也没有二话。但凡菲菲跟他提,风眠要报什么学习班、要去哪里玩、要买什么大件儿像钢琴,他总是很痛快地掏钱,挑最高标准给。平常日一万两万地掏出去,眼睛都不眨的,还有一次稍有点多,一下给了五万。那天楚天阔喝醉了。醒了酒,坐在自己床上扒拉着手拿包数钱,数来数去觉得不对劲儿,想起自己给多了钱,又后悔……她看着楚天阔那很想反悔去跟儿媳妇把钱要回来的样子,气乐了。 那一次他说好了两个月之内不再给。 楚天阔其实把钱看得很重。给一回钱,能念叨好几天“太能花了、他们可太能花了”,心疼不已。 菲菲生了嘟嘟,说没给奖励,是没有明确说‘这是奖励’。菲菲在月子里,她给了一个钻石手镯,一套蓝宝石首饰,出了月子回家,从 180 平搬到 270 平的复式去。这也不算“奖励”……都不算的。 韩棠通常都会想,一家人,如果事事算得清楚,没意思。 菲菲和楚泽结了婚,一应吃穿用度都是她和楚天阔供给,连水电费都没有交过一回……算太清楚没意思,倒也不代表她心里不清楚。 上周末跟菲菲去逛街,买了两件衣服也九千二,自然是她掏的。 菲菲习惯了,跟她一起,一分钱不往外拿的,逛街口渴连喝杯奶茶都要她来扫码。 她原先也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孩子嘛,年轻,又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再有人帮忙,也不容易。她年轻的时候,婆婆妈妈各有各的难处帮不上忙,很想有人疼一下、帮帮忙,但是没有。她愿意宠宠儿媳妇。 “怎么样?”楚天阔问。 韩棠看看他,又抽了条毛巾过来,给他擦着头发上的水——楚天阔真是“天生丽质”,这把年纪,一根白发没有,眼都不花,皮肤紧致,打眼一看最多五十出头……她又看了看镜子里。 一个白白胖胖高高壮壮的老太婆,因为胖,皱纹不显多,只是过一阵子不让 tony 老师焗油染发,头发根儿就一层齐刷刷的白,想不服老都不行。 “再说吧。”她说。 本来就觉得累,这会儿心情突然不好了。 无可无不可的事,干嘛要马上做决定? “我也是这么说的。”楚天阔忽然笑了。 韩棠把毛巾丢在他脑袋上。 他大半跟菲菲就是这么说的,说我跟你妈妈商量一下……不想痛痛快快掏钱的时候,他就把她推到前面去了。好人都是他做,恶人都是她来。 楚天阔要有什么还算不错,那就是不管他赚多少钱,都不瞒着她;日常扣除了该用的花项,他也都交给她。小钱他随手给,动到大钱,一定经她的手。 楚天阔脑筋灵活,特别容易接受新鲜事物,可在另一些事上,又特别守旧。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3节 都什么年代了,电子支付多么的快捷又便利,唯有他,死命认现金。 实在不行,给的也是她的账户。 这都是早年落下的毛病……当然,钱从他手里过来,又从韩棠手里过去,账目也是明明白白的。 韩棠看看楚天阔。 楚天阔把脸上的毛巾掀起来,拿着擦了把脸。刚洗干净,整个人看上去像砧板上待切的鸡腿菇……韩棠忽然想起来,风眠今晚“点菜”,明天中午要吃这个。 她拍了下手,推了楚天阔出去,开始打扫浴室。 可能因为一直在想事情,她这会儿倒不觉得累了。 一点点清洁完浴室,又把卫生间擦了一遍,看着光洁耀眼的瓷砖,她的腰和膝盖又开始疼……今年春节她里外里忙得不成话,有心这边家里也请个保姆,楚天阔没同意。 老太太还在的那两年,家里请过钟点工帮忙做清洁,他就老大不自在。偶尔钟点工上门,正好赶上他在家,就能从头至尾盯着人家做事。 他不习惯家里有个外人。 不同意,也就算了,她也没有十分坚持,从心里,她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老了…… 韩棠又洗了一遍手。 出了浴室,她看见楚天阔还没回他的房间,盘腿坐在客厅里的禅椅说那个,正跟人打电话。不知在说什么,他笑眯眯的,不单是洗干净白净了的鸡腿菇,还散发着香气……她看看时间,九点半——楚天阔今晚回来算是早了。多数时候,他回家来,她已经睡下了,她起床出门时,他还没起来,两人最高纪录一个礼拜没碰上面。 “给我煮碗面吃吧。”楚天阔突然说。 韩棠看他还在继续讲电话,没出声,直接走回自己卧室里去,关好了门。 晴雯撕扇一节还没看完,她靠在床头,重新拿起了书。她先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这两行刚才已经看过了,正准备从头看起,楚天阔推门进来,“面呢?” 第5章 红领巾该怎么系 (5) 韩棠的目光仍在书上,“面在低柜左边格子里,荞麦面鸡蛋面龙须面蔬菜面,要什么自己挑;要吃方便面,在右边格子里,什么口味都有。” 楚天阔有一会儿没说话,她翻了一页书。 “你今天怎么了?”楚天阔过来坐下,皱着眉问。 “没怎么。”韩棠说。 搁在平时楚天阔应该生气了,要是碰巧又喝了酒,恐怕就要发脾气了。不过他今天没喝酒,心情也不差,所以显得像只温顺的小狗。 “不然叫外卖。”韩棠又说。 楚天阔从来不爱吃外卖的东西,这一点连楚泽和菲菲都很清楚。只要爸爸在家,他们绝不敢点外卖来吃。她这么说,简直跟挑衅没两样。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说,可能从早上开始,她就有点不对劲儿了……“出去帮我关好门。”她说。 楚天阔站起来往外走,走到门边又回头,“你真没事?” 韩棠不出声。 晴雯撕扇撕得可真痛快啊……当然不是没事,可是也不知道究竟都是些什么事。 她再次扔下书,站起来去厨房煮面。 楚天阔不说话,坐在餐厅里等着。 面端到他面前,他看看面又看看韩棠,说:“你坐下陪我吃。” 韩棠坐下来。 膝盖酸痛,她慢慢捶着,不出声。 楚天阔一边吃面,一边跟她说今晚打牌的时候,牌桌上听来的那些八卦消息——说是八卦消息,其实都是大事儿。韩棠就只听着,跟往常一样,并不发表意见。 末了,楚天阔问:“老孙说那个小区不错,现在买当然给折扣很好,他们几个都要在那里买,问我要不要——我觉得,咱们是不是搞一套养老房?同小区再给菲菲和小泽他们来一套。将来老了,住得近,方便照顾。” 韩棠看了楚天阔一眼,没出声。 将来老了……他还是没体会到什么是衰老,当自己小伙子呢……方便照顾……指望那俩甩手掌柜照顾?做梦吧!养老房?他这些年每一次动念头买房子,都是同小区一买两套。已经压了一些在手上,还要买? “倒不是不行。”她忽然有点动心。 不过,那个楼盘,她前阵子开车经过的时候进去看过一眼。都是大户型,环境很好,绿化率超过一般标准,尤其显得可爱。楚天阔喜欢高层,这些年买房都是冲着高楼去的,她倒喜欢有个院子。去参观的时候,倒认真想过,前后院加起来那么大的面积,是不是可以这里种菜、那里种花…… “要买就要一楼带花园。”她说。独栋么,那小区别说没有,就是有,也太贵。不是买不起,而是不能再在不动产上投入这么大了。这点数她是有的。 “为什么要底层?我不喜欢底层。”楚天阔说。 “我就要一楼带花园。”韩棠坚持。 “那……你要一层,我要一层。” “复式?” “两套呗。” “然后?” “那就得买三套了,看菲菲和小泽喜欢几楼。”楚天阔说。 韩棠看着他,心想怎么搞的,原来楚天阔讲话是“小泽和菲菲”,现在都是“菲菲和小泽”了。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再说吧。”韩棠说。 她又觉得累了。 楚天阔站起来,回自己房间去了。 韩棠看着桌上的面碗,看了半天,心想楚天阔跟只猫似的,能连汤带水都吃干净、饭碗舔得像洗过……毕竟穷过。 她叹口气,把碗筷收了,放进水池里。 回到房间,躺到床上,她彻底放松下来,才知道自己有多累。 当全身每一个骨节都由疼痛渐渐转至酸胀再到麻木,她渐渐睡了过去。 这一晚韩棠做了个梦,梦里晴雯问宝玉,二爷,我在新房子花园里种什么花好呢? 四点半她醒了过来,没像平常那样马上起床。 她像往常一样开了床头灯,抓过《红楼梦》来看。可把书拿起来,她立时想到了昨晚的梦——咦? 二爷是楚天阔的外号。 年轻时候楚天阔就有城府、老气横秋的,二十岁的面孔像是有四十岁的历练,待业几年在街面上混过一阵子,人家都叫他一声二爷。有时候他们夫妻之间开玩笑,她也叫他二爷……就是很久不开玩笑,也很久没有想起这个外号了。 楚天阔这二爷得是武二郎,跟宝二爷可不搭界…… 韩棠起身走出房门,没开灯,在黑暗中慢慢地移动着脚步。 早起身子就很沉。头脑清醒了,腿脚却要迟上半个钟头。 她去过卫生间、洗过脸、喝一大杯水,在房子里走上几圈,打扫完卫生,当天空渐渐明亮起来,她才像是三格电里充满了两格,身体渐渐有了点轻盈感——也许只是错觉。 172 公分,80 公斤,轻盈也有限。 但清早一定是她一天当中唯一觉得不那么辛苦的时段,这简直是一定的。 韩棠给楚天阔做好了早饭。 老楚从来不吃面包蛋糕牛奶培根这类西式早餐。如果他肯吃这些,她至少会觉得轻松一点。当然也未必果然会轻松,因为老楚嘴刁,一向是不爱吃外面做的东西。油条稀饭都得自己准备,也不那么容易。 粥在锅里。包子是油菜香菇馅儿的。棠。10 月 18 日。 韩棠写完这张纸条放在了饭桌上,拿了个小花瓶往上一压。 出门时还不到七点。 她去地库里把车开出来,一路先去了菜市场,买了菜,来到楚泽一家住的小区时,不过七点半。 门卫看见她车子,老远笑着打招呼。 她刷了卡,进门时点点头。 车停下来的时候,看到单元门前来来回回溜达着的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男人——蓝色的长裤,看起来还是新的,但那款式很眼熟,是早前的某军种制服……啊,难怪有那么精干利落的气质。这阵子每天早上这个时间他都会出现在单元门口。 韩棠下车,拎了袋子走到单元门口。肩膀有点疼,拿了袋子同时拿钥匙去开门,很费劲。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拿自己的钥匙来扫了一下,大门就开了。 第6章 红领巾该怎么系 (6) “谢谢。”韩棠忙道谢。 “不客气。”男人声音低沉,很温和。 “姥爷!”楼梯上踢踢踏踏脚步凌乱,两个年幼的女童从楼上跑下来,经过韩棠身边,停下来很有礼貌地叫声韩奶奶。 韩棠认得这是住在 17 楼的那对双胞胎开心和喜悦——双胞胎的妈妈小刘紧跟着出来叫了声阿姨,帮她扶着大门,笑着说您这么早就来上班了。 韩棠笑。 小刘是中学老师,就在小区对面的中学教书。别看她上班就过条马路,每天也得早出晚归,十分辛苦。 韩棠平时跟这边邻居碰面的机会并不算多,和小刘也只是电梯里碰到会点点头的关系。小刘活泼,电梯里遇见常同她聊几句,有时也跟她开玩笑,说她每天来这里是“上班”……她觉得这个形容有点可爱。只不过这份工,当真比 996 还要严苛和劳累。 “这是我爸爸,来接开心喜悦。”小刘笑着介绍。“爸爸,这是韩阿姨,16 楼风眠小朋友的奶奶。” 刘爸爸又客气地跟韩棠点点头,一手拉一个外孙女,笑着说我们先走喽!说着一家人就走开了。 韩棠隔着大门看了一会儿,才转身走进门厅。 等电梯的工夫,她叹口气——刘爸爸每天能跑来专门接外孙女……不知道住得远还是近,这也不是不辛苦。亲力亲为,是替女儿考虑得多些。换做老楚,恐怕是不会干这种事的——“不是有你么”……老楚惯会这么说。 生育有她,教养有她,家务有她,里里外外大事小事都有她……她还有工作,退休后还有一份。 这一生,是不是就一直这样下去了? 难怪艾黎会说,看到她的生活,根本不想结婚。 可丈夫不止楚天阔这类型的,也有刘爸爸这类型的,不是吗?艾黎运气好,年轻姑娘们眼光好,会遇到体贴的丈夫的……婚还是要结的,人还是要有个伴儿的,不然人生那么长,怎样一直走到老?没有后代,不是老来无依?去养老院,也得有人常常来探视……新闻里那些在养老院被虐待的老人,一定是没有子女的吧…… 韩棠晃了下头。 又开始胡思乱想了,怎么想到这些了。 手里的袋子太沉,勒得她手疼。她低头看看,两只手都被占满,换一换、缓口气都不行……艾黎有一回来,陪她购物送上楼,回去手腕子疼了好几天,转头就给她买了小推车。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4节 可是她总不记得用。 艾黎说姑姑有时候真得柔巧些用力气……这是客气的时候说的话。艾黎嘴巴很坏的,歹毒起来,会说姑姑像眼睛被蒙上黑布只知道拉磨的驴子,要不是知道奶奶当年就反对你嫁给楚天阔,还以为奶奶是把您卖给他们楚家抵债的,要一辈子劳作还债…… 韩棠叹口气。 艾黎偶尔一口就喊出来“楚天阔”,不怎么尊重她的二姑父的。见了面倒还好,不管是给她脸面还是怎样,只是也不像在三姑父面前那么自在自如。 韩棠又叹口气。 上了 16 楼,恰好保姆小丁开门出来扔垃圾,看到她忙跑过来接了蔬菜水果过去,没等进门,悄声说:“阿姨,我要辞工。您要是同意,我做完这礼拜就不来了。” 韩棠一惊,忙问为什么。 每次保姆离职后、新保姆报到前的真空期,她都格外辛苦,因此听见说“不来了”几个字就心惊肉跳。 小丁支支吾吾。 韩棠推她进门,见一家子都没起床,先进去把风眠拎起来,见楼上还静悄悄的,安排风眠洗漱,自己一边准备早点一边把小丁叫到身边来问到底怎么回事,“这才干了几天呢?先前不是觉得挺满意的吗?” “韩阿姨,说好我来只负责家务,做饭是不管的。偶尔做一顿两顿是可以,但那可是额外的。要三天两头的,半夜三更叫我起来炒菜,那我真干不了。”小丁轻声说。 “谁让你这么干的?”韩棠问。心里却是有点数。菲菲的父亲葛洛阳又来了吧——葛洛阳跟梁瑶离婚二十年了,早就另组了家庭。可是三年前妻子过世,他就老借着看外孙的名义往这边跑。葛洛阳好吃又好酒,逢酒必醉,从前因为在这支使保姆额外做些事,还颐指气使,一副老太爷的样子,惹过怨言,有几位保姆就以此为理由辞工的……她皱了皱眉。她待做工的人向来多几分尊重,从不苛待人家。因为这个,她曾经跟菲菲提出过,请她提醒下她父亲,如果要过来探望外孙,还是注意点言行,毕竟孩子都是看着大人学的……之后葛洛阳有一阵子没来了。 果然小丁把事情一说,就是那么回事。 小丁言辞间有点吞吞吐吐,韩棠直觉恐怕这里面还有其他的事,可这会儿时间太紧,她只能先安抚小丁,说自己先送风眠去上学,回来再细说。 “你再考虑考虑。”韩棠心里着急,讲话还是慢声细语的。 小丁摇摇头说不了,“这样吧,冲着阿姨您,我做到新保姆来报到。” 韩棠见她去意已决,见风眠进了餐厅,她停了下来,伸手扶了下小丁的手臂。 小丁也有眼色,不说话了。 韩棠看她利落地将刚刚带来的水果蔬菜分类储存,心里有点难过。 风眠坐下来吃早点,拿着刀叉仔仔细细地先把煎蛋培根摆成她喜欢的样子。韩棠围着风眠转,把她上学要带的东西归置好,检查了一下没有缺漏,坐下来看风眠吃饭。风眠的模样很像儿子楚泽,楚泽很像她,也就是说,风眠很像她——这也许不构成足够的理由让她偏爱风眠,因为嘟嘟也像她,可是她就是在看到风眠的时候,心里会有种安定和温情……不过风眠有一点不像她,就是性子不太好。 起床气。 小小年纪有起床气…… 像菲菲。 韩棠打住了,没再往下想。 她不愿意成为念叨数落孩子们好处都像自家、坏处都随了亲家那边的婆婆。哪怕只在心里想想,也不太好。她也不知怎么了,最近总是不期然就想起菲菲身上的一些小毛病…… “眠眠,牛奶喝喝光。”韩棠说。 看风眠鼓了腮帮子,不想喝,她伸手托托杯底。 第7章 红领巾该怎么系 (7) 风眠腮帮子更鼓了,干脆咬着杯沿儿吹气。牛奶泡沫崩了一脸。 韩棠深吸了口气,按捺住心头突然涌起的烦躁。 “好好的,不可以浪费食物。这是为了健康。”她说。 大概是她脸色不太好看了,风眠乖乖把剩下的牛奶喝了。 韩棠拿了手帕给风眠擦擦嘴。 风眠和嘟嘟都不喜欢喝牛奶。这可不好。她还是得想想办法…… 楚泽小时候就不喜欢喝牛奶,也不爱吃肉,最终身高只有 177 公分,都没超过楚天阔,这总让她觉得有些遗憾——楚天阔 184 的身高,到这把年纪还挺拔直立,儿子站在老子身边,偶尔拱肩缩背,看起来差一个脑袋……也许是差了一个“脑袋”。楚泽总是憨憨的。 韩棠默默叹口气。 她等风眠站起来,看看风眠的红领巾——虽然规规矩矩戴上了,可一看就有点儿糊弄……她想了想,没有伸手,带着风眠出了门。 小丁送他们到门口,她回头看了眼地上摆的鞋子。 没有楚泽的,昨晚楚泽值班。 其实最近她对儿子的抱怨也有点多。 看着他回家来就进书房打游戏,不满意;看他鞋子总东一只西一只,不满意;看他制服领子沾了油墨,不满意……有一天就连他嫌了一句菜做得淡了些,也不满意——男人,挑剔食物这种小事,能指望他做什么大事! 可是,会不会是因为前阵子闷在家里时间久了,她出现了什么心理问题?从前,她看谁都看得到长处、好处…… 艾黎曾经很郑重地跟她提过,说姑姑要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一定要跟她说,不解决实际问题,总能倾听。 可是这不能是心理问题吧——那不是成了疯子了? 就算真的有心理问题她也不要承认。 她可不想一把年纪,被人当成疯子对待,就算艾黎给她解释多少回了,说就算是心理出现问题也不代表“疯了”、现代人多半都或多或少有点这方面的问题根本不算什么,就算是她理智上也同意艾黎的说法、相信科学相信医学,但还是不由自主就这么想了。 想到艾黎,艾黎就打电话来了。韩棠把手机放在一边,开了外放。 艾黎很干脆,问棠姑您那个,到底什么时候去体检。 韩棠仔细盘算了半天,说,真定不下来,我这每天忙得哪儿脱得开身啊! 艾黎在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体检最多半天,都挪不出时间来?美国总统也没您这么忙的。 “president biden!”风眠突然在安全座椅里插了话。字正腔圆,发音准确。 韩棠和艾黎都笑了。 然后风眠冲着前面喊:“艾黎姑姑,我奶奶下周三有空去的。” “好呀,我跟体检中心那边约下周三一早。风眠记得提醒奶奶不要忘了。” “知道。”风眠说。 韩棠笑。 这俩孩子就这么决定了她的事儿? 挂掉电话,也到了风眠学校。韩棠牵着风眠的手送她到校门口,问:“下礼拜三奶奶一早要去体检的话,没法儿送你来上学了。那到时候谁送你来?” “让我妈或者我爸来,不然我姥姥也行。”风眠说。 “爸爸妈妈要上班……爸爸周二晚上还值夜班呢。” “那就让我妈送我。我妈每天早上醒了都在床上刷半小时手机。下礼拜三让她别刷手机了,直接起来得了——我跟她说。”风眠一本正经。“一天到晚就知道看手机刷短视频下单买些乱七八糟用不着的东西,正经事不做的。” 韩棠忽然有点吃惊。 倒不是吃惊于风眠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然七岁的孩子这么说话,也有点儿……而是风眠这语气,太像梁瑶了。 果然耳濡目染,长得不像,也有样学样。 她刚想说眠眠你跟妈妈说话不能语气这么硬像教训人、跟长辈讲话一定要有礼貌……还没等她开口,风眠看到杜松子老师,挣脱她的手,飞奔而去。 “奶奶再见!”风眠倒是没忘了这句。 韩棠站在那里,见杜松子跟自己点头打招呼,也微笑点头。大概看见杜老师的时候,绝大多数是早上,总觉得他笑起来的样子格外明朗……她笑笑,心一动,心想回头不妨旁敲侧击问问风眠,杜老师有没有对象…… 做媒,是韩棠的爱好。 而且,她战绩极佳。 虽然因为忙不怎么出手,可一出手一定成功,这在她的朋友同事圈子里可是出了名的。 脑筋一拐到这,她想起同学顾雅芬托她办的事儿——顾雅芬的侄女今年三十一了,本地三甲医院的药剂师,跟她的艾黎一样,这单身的优秀女孩子是姑姑的心头肉也是心头病……韩棠回到车上,不急着开走,把手机拿出来,正好看到顾雅芬给她推送了一段视频。 她一看封面是顾雅芬身着民族服饰,就知道这是她最近练习跳新疆舞的视频了。她没马上打开,先看了看顾雅芬的留言,原来是问她这周四宿舍姐妹聚会来不来? 她们当年是同一间中专毕业的。一个宿舍八个人,死了两个,失联了一个,剩下五个人,还有两个在外地帮孩子带孩子……偶尔能聚聚会而已。可就这五个人,能劈出至少三个群。要算上因为记性不好找不到了又另外组合起来的群,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在五个人的群里大家都是“嗯嗯嗯”,一派祥和,三个人小群里叽叽喳喳,都当小群里说的是私房话、体己话……再私密一点儿、再要紧一点儿的密谋,就要一对一开对话窗,再不然,就得面对面讲了。 每个小群的生态都不一样,是的,只有三五个人,也有生态平衡这一说。要说这些群组有什么共同点,那就是每个群里都有她韩棠。她随和,温厚,跟大家的关系都很好。每个人拉小组,都要拉上她……就像史湘云请客、林黛玉开诗社、贾探春要管家,都少不了拉一把薛宝钗。 定海神针,朋友们的。 当然,还有结账买单。 韩棠偶尔会觉得这几位六十多的老同学竟会像五六岁时候那么幼稚。可是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人越到老,一切功能都在退化,自然是越简单越好。 她先回复说聚会够呛能参加的,点开视频看着顾雅芬跳的新疆舞,心想这得亏还练了这么久,跳得可真不怎么样……雅芬从小爱好文艺,可惜家里条件不好,没有机会发展,老来老去,倒是有时间培养兴趣爱好了,她可不想泼雅芬的冷水。 她发了个鼓掌的表情过去,拿了纸笔过来,打算趁着自己还记得这件事,赶紧搜搜红领巾的标准系法……手机提示,雅芬要求视频连线。 “我刚才那段儿舞跳得怎么样?”雅芬问。 她刚想说不错啊,可不知道怎么话到嘴边,突然就变成了“太难看了”……她突然听见雅芬大声喊“韩棠你怎么了”,看着屏幕里雅芬张牙舞爪的夸张样子,抬手抹了下自己脸上。 黏糊糊的。一看手,通红。 第8章 红领巾该怎么系 (8) 她忙从一旁抽了湿巾出来,低头捏住鼻梁。 雅芬还在大呼小叫,不停地指挥她该怎么做、问她怎么样了……车厢里的空气好像被雅芬因为紧张显得尖细的声音搅动起来,让人心慌意乱。 鼻血止住了,韩棠对着小镜子擦着脸上、手上的血,一张湿巾变成红色,就再换一张。她满嘴血腥味,胸口闷得厉害,喘了好几口粗气,才缓过来,把手边一堆湿巾放进垃圾袋里。 奇怪,怎么会突然流鼻血的……一定是秋天了,天干物燥,最近又没休息好,火气太大了的缘故……她这么想着,开始计划买食材和中药,准备煲润肺去火的汤。往年这时候她都该备齐了材料的,菲菲很喜欢喝她煲的汤的。 她最近忘性好大…… 韩棠意识到雅芬有一会儿没动静了,转过脸去看看手机。 见雅芬抻着脖子隔着屏幕盯着她,那神情认真得好像在研究什么宝贝,她笑了下,说:“唷,我都把你给忘了……没事的。” 顾雅芬“唉”地一声长叹,说:“韩棠,你气色也太差了。新保姆不是来了一段时间了?怎么你还这么累,不得力啊?你说说你……你什么时候能松快点儿啊?你说说你这日子,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该有的资源你都有,就是盘不活……” “就几滴鼻血,你这些话。”韩棠心说。 她摸摸脸。松松软软的腮,皮肤有点干,摸起来像砂纸……已经有段时间了,别说做做面膜保养保养,脸都是清水洗干净,面霜都懒得涂。 此时学校门前送学生的车子基本上都开走了,一个年轻的交警站在前方,朝她挥挥手示意。她忙发动车子,听着雅芬继续跟机关枪似的半口气儿都不带喘的数落她不知道怎么“偷懒”“对自己好点儿”,心想雅芬这几年民族舞可真没白练,年岁见长、肺活量也见长,比年轻时候还能说了……就是聒噪得厉害。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5节 “你又嫌我话多了吧?”雅芬笑问。 韩棠笑笑,说:“下周四聚会我去不了。你们好好儿玩,多拍点儿视频和照片发群里给我看看,就当我也参加了。” “我们计划早上在公园见,先看菊展,然后一起吃午饭,下午找个咖啡馆儿喝喝咖啡打打牌,晚上吃完晚饭再三……就这么一整天的活动呢,你连来喝杯茶的工夫都没有啊?凌清说快两年没跟你凑了,特别想你……哎,她借你钱还了吗?”雅芬问。 韩棠又笑笑,“你怎么什么事儿都记心上……我这忙的,别说聚会去不了,艾黎给我预约了体检,我都够呛能去得成……” “唷,要说还是艾黎孝顺,什么事儿都给你想到了。别看我们顾梦晨在医院上班,她可想不到这个上头——不对,不一定是想不到,那小丫头铁算盘,从自己口袋里往外掏钱的事儿她得算计好几个来回呢……你看她攒够了钱买房买车买钻石保值,才不会乱花……这样也挺好,除了结婚不积极,其他的都不用操心。我都觉得给她扔火星上,她也能活……话说你也得提醒下艾黎啊,挣得多是好事儿,可不能不留后手……这点儿让她跟梦晨学学。”顾雅芬说起侄女来又是抱怨又是笑,听起来其实是满意得不得了的。 韩棠微笑。 她喜欢听雅芬跟她说说话。有时候她做着家务、开着视频连线,雅芬的闲话家常像是播客聊天节目,可以做背景音……她的艾黎跟梦晨确实很不一样。艾黎花钱大手大脚的,不太会算计,对买房投资兴趣也不大,倒是会花在些无关紧要、毫无回报的事情上——救助失学儿童啊,濒危野生动物啊……她叹口气,听到雅芬问侄女花了钱了,你都不去消费,这让孩子多难受。 韩棠有心告诉雅芬新保姆又要辞职,说是会做到新保姆来,可人家很显然去意已决,实在留不住,也不好意思拖很久的,往下一段时间要找不到新人顶上,她可不是又有的累了吗?哪有心思去体检去玩……她顿了顿,竟然有点懒得开口说……以后吧,以后有空再跟雅芬聊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可是雅芬却好像福至心灵,问:“是不是保姆又不想干了?” “是啊,有这个意思,不过还没有完全定,我再挽留挽留。”韩棠说。 “怎么了这是?我们家换被套也没你们家换保姆勤。你们家是什么保姆黑洞吗?要我说啊,你也别太挑剔了,达到你那个干净利索标准的人很少的……保姆都要调教,还是得耐心烦儿教。”雅芬说。 韩棠点头。 这当然是。可是换保姆,可不是因为她太挑剔。一般的人,她相处不来、容不下的可真不多。只不过家里的一些事,尤其涉及亲家,她是不往外说的,跟雅芬这样的朋友也不提。 “……哎,提起保姆来,我想起一八卦来。前天早晨上山遛弯儿去,听他们讲的,开头有点儿恶心、结局挺爽的……你要听吗?” 韩棠心说每次你问要不要听,都也就那么一问。前面路口绿灯还有五秒,她可以顺利开过去的……但她忽然不想那么急,前面的车子停了下来,她也就停了,在储物盒里翻了翻,记录煲汤方子的笔记本没放在这里。她想了下,还是得回趟家。 雅芬绘声绘色地说:“……就我们隔壁小区大前天救护车警车全去了,闹了个全套,我只知道是那小区有人家里的老人被保姆打了,还以为是什么恶性事件,结果呢,今儿听那家的邻居说,嗨,别提了!那家老两口都八十了,老太太前年中风之后一直卧床,儿子一家在国外,女儿家也在外地,隔段时间回来一趟,都不能贴身照顾,就一起花钱请了住家保姆……好家伙那老头儿,老不带彩的,动不动就跟人保姆动手动脚,那天竟然露鸟儿了……保姆也不是吃素的,正好手边儿烧开了水,直接就给浇鸟儿上了……” 韩棠听到最后,轻轻“啊”了一声。 雅芬爆出一阵大笑,说“有些老坏蛋真是到死都不肯亏了脐下三寸,这下好了,投胎也只能做太监了”……韩棠没笑。 绿灯亮了,她忙发动车子。回家应该在这个路口右转,她没转,直接踩油门一路往前奔了。 第9章 红领巾该怎么系 (9) 雅芬后面说了什么她都没有太往心里去。 她把车停在楼前停车位上,挂断视频通话前,只听雅芬说那我们这次聚会先不算上你了,不过你要是有空还是来扎一头……她答应了一声,接下来那句“哎凌清欠你的钱到底还没还”都没听完整,说句“还了”,捞起手机来就下了车。 上班上学的人潮一过,小区里安静下来了。 楼前几位住家保姆聚在一起,拄着小推车的把手,轻声聊天,看样子是在等同伴。看见韩棠,不约而同住了声。 韩棠走进单元门,站在楼下大厅里稍稍平复了下心情,才往电梯边走去。这会儿工夫,她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凌清打来的,她马上接听了。 听到凌清嘶哑的声音、缓慢的语调,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走进电梯里,伸手按了下键,听凌清问她忙不忙,她反问凌清身体怎么样。 凌清前年因为恶性肿瘤动过手术,这两年在坚持治疗,情况是比较稳定,可抵抗力大不如前,动不动就感冒发烧……凌清说:“就是感冒而已,不要紧。” 韩棠说:“你可别不在意,不见好赶紧去医院。” “现在去医院多麻烦啊,不是必须去,我一般也就等等看。” “可别等。麻烦一点儿怕什么,比耽误了强。” “好。放心,我现在挺好的。对了,我听雅芬说你下周聚会不能去?我挺想你的……” 韩棠心说顾雅芬这小喇叭,嘴也太快了,微笑道:“我大概脱不开身。” “韩棠……” “你呀,什么时候想我了,不方便见面就视频……还有,以后谁要是再问你,你就说钱已经还我了。我跟你说过不急,你真的不要着急。”韩棠说。 “太不好意思了,本来今年下半年能全还你,可是今年我又住了两次院……健健上个月又离职了,家里有点周转不开。我明年春天一定还给你。”凌清说。 “你保重身体。有什么要帮忙的悄悄跟我开口,甭跟她们几个说,记着了?”电梯停了下来,韩棠走出来,往自家门口看了看。 一梯一户,倒是清静。 这是每天来惯了的地方,闭着眼进进出出都不会走错。可此时她站在这里,突然有种距离感和陌生感……这样的心态下,反倒容易看出平时注意不到的问题——窗台下的柜门上有小孩子的脚印,不只是风眠还是哪家邻居的调皮孩子踹的,很是触目;窗台上一大罐观音竹,有一层叶片发黄了;还有,门边那株“八方来财”形状有点奇怪……她皱了下眉。 挂断电话,她走过去看了看。这像是被谁一屁股坐了上去,枝杈都压断了……突然间一丛火苗从她心底蹿了起来。 这株“八方来财”是她从哥嫂那里搬回来的。嫂子养得一手好绿植。她去年生日又收到一些风水植物和盆栽,没时间照料,都送给了嫂子。这株又绿又喜兴,嫂子看她喜欢就开口让她带走了。楚泽和菲菲看了也喜欢,说他们这边的绿植没有这么漂亮的。她有点儿舍不得,但是想想自己每天过来也能看见,也就同意他们搬过来了。 她蹲下来仔细看了眼断枝,判断了下受损程度。还好,应该有的救。 早上匆匆忙忙的,她没注意,可能别人也没注意……她站起来,正要开门,突然听见里面传出一声呼喝“你放屁”,接着停顿了片刻,就是小孩子的哭声。 是嘟嘟。 她再听不错的。 她两下把门锁打开,进门就叫了声“嘟嘟”,“嘟嘟怎么了?到奶奶这儿来!” 把车匙手机都一把丢在门边的玻璃碗里,脱外套换鞋压免洗消毒液搓手,一气呵成,嘟嘟也摇摇摆摆哭着来到她面前,一下子扑在了她怀里。 她轻声哄着嘟嘟,仔细看看孩子脸是红的、额头上有汗、手里抓着半块面包、嘴里还含着鸡蛋羹……就这么哭起来了。 她抬眼看看紧跟着过来的梁瑶和小丁,没细看她们的神情,慢慢拍抚着嘟嘟的胸口,抽了纸巾让他先把嘴里的食物吐出来,低声安慰着,“……吐掉……不要啊?那你不要哭……对,慢慢的……这样呛到了怎么办……嘟嘟啊,吃东西的时候不要说话、不要哭……奶奶是不是总这么教你啊?好……嘟嘟真棒……”她看着嘟嘟把食物都咽下去,眼泪也收了,微笑。 嘟嘟这孩子很有意思的,又敏感又可爱,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管生气还是高兴,到嘴边的食物是不会扔掉的……她看嘟嘟平静多了,才牵着他的手,慢慢起身。 小丁忙过来扶了她一把。 她示意小丁带嘟嘟去洗洗手。 小丁答应一声,带嘟嘟走开了。 韩棠这才看了梁瑶,正要开口,就见从餐厅里走出一个又矮又胖的男人。照往常,她就主动开口打个简单的招呼了,这会儿刚才那声“你放屁”还余音绕梁,这声招呼就打不出去。 见她沉默,大概也看出来她不快,梁瑶说:“嘟嘟这小脾气最近见长啊……” 梁瑶和葛洛阳的身影出现了重叠。 他们没有站到一起,但正好在一条直线上。两人差不多的个头、胖瘦,此时也有着差不多的神情,还有气味……韩棠想,他们应该吃了同样的早餐。 葛洛阳跟她点点头,笑嘻嘻地说:“来啦。” 韩棠眉头微微一皱。 梁瑶马上回头瞪了葛洛阳一眼,转回脸来问:“今天回来得这么早啊。看样子今天早高峰不怎么堵?菲菲刚走,说中午不回来吃饭。”她说着话,看了看韩棠空着的手。 韩棠不管一天上来多少次,基本上手上都不会空着。尤其早上送完孩子上学,都会再去一趟菜市场或者超市。 韩棠看到小丁把嘟嘟带出来了。小丁走得很慢,弯腰牵着嘟嘟的手,小心翼翼的。嘟嘟抬头先看到了葛洛阳,站了站,转头就朝韩棠跑过来了。 梁瑶一把拉住嘟嘟,这就抱了起来,说:“来,姥姥抱抱……要跟奶奶告状了是吧?老韩,刚才我跟老葛拌了几句嘴……” 韩棠笑了。 梁瑶停了下来。 韩棠看着梁瑶,看到了许久不曾从那张皮肤很有光泽的胖胖的圆脸上见过的一丝丝的尴尬……她还没有来得及分辨下那尴尬是为了什么,就消失了。 “奶奶抱抱。”嘟嘟清晰地说。 韩棠脸上的笑意加深了,搓搓手,揉了下小孙子的脸蛋儿,把他从梁瑶怀里接了过来,说:“好哦,奶奶抱抱……我们嘟嘟早饭还没吃完呢,是吧?来,奶奶陪嘟嘟吃。” 韩棠说着,跟梁瑶和葛洛阳点了点头。 “你们继续聊,我来照顾嘟嘟。” 她转头看了看小丁,示意她过来帮个忙。 梁瑶脸色也有点儿不太好,不过她向来圆滑,一瞬便笑了。韩棠也笑了,抱着嘟嘟进餐厅,把他放在儿童座椅上,看看餐桌上。 梁瑶吃起饭来脚下能养只鸭子,葛洛阳更不消说。此时桌上蛋皮汤水面包屑滴滴答答,实在让人看不得第二眼。 韩棠卷了下袖子,正要动手,小丁麻利地拿了抹布过来,很快把桌上的空碗碟和垃圾收走了。韩棠听见外面客厅里没什么动静,一会儿,楼梯响了,才坐了下来。 嘟嘟拍着小饭桌指着自己那碗蛋羹要吃的,韩棠拿起碗来喂给他。 “小丁,”韩棠抬起头来,指指身边的椅子。“你坐。” “阿姨,我……”小丁指着水池里的碗筷,听韩棠说不急,看看她神情,过来坐在了韩棠身旁。 韩棠抬头看了看外面——这里只能看到客厅的二分之一,但楼上的人下来,一定看得到——她斟酌了下词句,说:“小丁,早上匆匆忙忙的,没来得及好好儿跟你聊聊。” 第10章 红领巾该怎么系 (10) 小丁点头,看着韩棠。 韩棠拿了毛巾给嘟嘟擦擦下巴。她看着嘟嘟雪白粉嫩的小脸儿,脸上浮起笑意,语气却冷静缓慢,问:“你说要辞工,除了你已经跟我说的理由,还有没有其他的?” 小丁没出声。 韩棠看了眼客厅方向,说:“你来我们家的日子没多久,可是咱们相处得不错。我、家里这些人,对你都挺满意的。家里的基本情况你也了解的,确实需要认真工作的人。” “阿姨,我知道的。”小丁说。 “我真心实意挽留你。再有,”韩棠看着小丁,“如果实在留不住,我想啊,也千万别留什么尾巴……该说该道的,你尽管说。我们家里有什么缺点,也得改正。这也是你帮我们忙了。” 小丁轻声说:“阿姨,您家里挺好的。我干保姆也十几年了,什么样的雇主都见过了,您算是顶好的。” 韩棠沉默。 屋子里也几乎完全静了下来,只有嘟嘟的小手不时拍着他面前的小桌子,发出声响来……韩棠有点心烦意乱,但知道自己必须沉住气。她要问的问题不是很好开口,可在必要的时候,也必须开口了。 这时,嘟嘟要下地,小丁正要把他抱出来,韩棠低声说:“等等。” 小丁停下来,看了韩棠。 “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了吗?小丁,不要怕。雇佣合同是我出头签的,你的工资是我付的,这些不提,你在这家里遇到什么情况,我也得对你负责任……” “韩阿姨,那我就直说了。”小丁也看了眼客厅方向。“嘟嘟姥爷,怎么说呢,举止挺不注意的……我来这段时间,他上来几次,老支使我干这干那。这些余外的事儿,我做一次两次可以,多了真不乐意。而且他特别不客气。嘟嘟姥姥每次都说‘帮帮忙’,我也帮了。可是有些事儿真是觉得膈应——九月中旬有一天晚上他喝多了,跟我说话不干不净。我寻思他喝醉了,不能跟醉汉计较,也没吱声。昨天晚上,他可没喝醉吧?半夜来拧我门锁。我开了门看,他光着屁股站在门口……幸亏我有心理准备,门边就放着一拖把,直接拿起来就抽他了……他说他起来上厕所走错了房门……客房在楼上,还带卫生间,他又没喝多,跑楼下来上厕所?” 韩棠手里握着毛巾,只觉得毛巾突然像块冰。 她心里头那一丛被她压制住的火苗子这会儿又“蹭”地一下蹿了起来,看着小丁,点点头,问:“没跟别人说?” 小丁笑了笑,反问:“韩阿姨,您信我吧?” 韩棠点头。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6节 小丁说:“我是觉得您能信我,我才说的。实话跟您讲,上回我跟梁阿姨提了一嘴,梁阿姨说老葛不是那种不三不四的人,后来话里话外,还经常在我面前说那些什么保姆在孤老头家里坐久了,上位成女主人的新闻……韩阿姨,您跟您亲家真的太不一样了。我是打定主意要走了,才把实话说出来。我觉得嘟嘟姥爷可能是惯犯。您家里没有装监控,我的话可真没人能证明……阿姨您不然考虑给家里装装监控吧。往下不管谁来做工,有事儿也有个证据。我这红口白牙这么说,人家一句话说我污蔑,就说不清了……” 韩棠不语。 她紧握着毛巾,像是得抓个把手。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实实在在从小丁嘴里说出来,她还是感觉受到了冲击……每次看到葛洛阳时那种“不干不净”“呜呜糟糟”的感觉,其来有自。在家里装监控,她是不愿意的。监控镜头放在家里,人时时有种被监视的感觉,并不令人愉快。她自己家里就不安装,但这是菲菲和小泽的家,如果他们愿意,她也不会反对。梁瑶提过一次,说安监控主要是防着万一自家人不在,看着点儿保姆……小泽无可无不可,菲菲反对,这事儿就撂下了。 韩棠平抑下心情,看着小丁,叫她“杏梅”。 小丁愣了下,轻轻应了一声“哎”,“哟,好久没人正经叫过我名字啦。” “杏梅,我认真问你,你想好以后回答我。”韩棠把毛巾放在一边,看着小丁。 “哎,好。” “葛洛阳昨晚的作为,有没有伤害你?身体上,精神上,都算。” 小丁摇摇头,说:“心里是犯膈应啦。我今儿早上看见他还有脸跟没事儿人似的下来吃早饭,都想把抹布塞他嘴里。他没占便宜,反倒是我拿拖把打过他了……” 韩棠点头,问:“你仔细想想,要不要报警?” 小丁像是认真吃了一惊,摆手说:“不要不要,不要报警了。因为这个闹去派出所……” “你想想清楚。” “阿姨,我知道您是好心。要真报了警,我可以一走了之,您这家里啊,可就热闹了。您走不了,还得应付下去,太累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丁低声说。 韩棠看着小丁。 这个她以为并不怎么聪明甚至还有些笨拙的保姆,也毕竟是旁观者,她生活的旁观者,很轻易地就看得明白她的处境了。 “我多话,您别介意。”小丁说。 韩棠笑了笑,轻声说:“不介意。我该跟你道歉。” “这跟您没关系。阿姨,冲您,我愿意干下去。”小丁忙说。 韩棠伸手过去,握握小丁的手,说:“你再考虑考虑。” 小丁犹豫了下,先点了点头。 “我心里有数,不会亏待你的。”韩棠说。 “唉……”小丁刚要说什么,听到楼梯响,看着韩棠,住了声。 韩棠示意她带嘟嘟去洗洗手,轻声说:“然后带嘟嘟去阳台活动一下……”她看着小丁把嘟嘟抱走,停了停,才转身看向客厅,葛洛阳和梁瑶一先一后走了下来。她看着他们两个有说有笑的状态,心想要是不知道,还以为这是什么恩爱夫妻,哪里知道,是已经离婚二十多年的人了呢……她站了起来,走出餐厅,看葛洛阳穿戴整齐,像是要走的样子,暂时没出声。梁瑶看了看她,主动说老葛这就要走了。 韩棠说:“那正好,我也回趟家拿点东西,一起走吧。我也难得能送送老葛。” “哎,客气了,常来常往……”葛洛阳走到门边换鞋,笑着说。 “老葛,”韩棠看看梁瑶,转向葛洛阳。“楼上客房的卫生间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不好用啊?” 第11章 红领巾该怎么系 (11) 空气出现了短暂的凝固。凝固的空气里肮脏的浑浊的东西却好像仍然在挥发。韩棠甚至分辨得出哪些是梁瑶身上的、哪些是葛洛阳身上的……鼻腔里的血腥味似乎也在扩大,这让她在不适之外,有了种奇异的痛快感。 她不是三个人中唯一感到不适的。这就对了。 此时,葛洛阳一只鞋穿在脚上,另一只半天穿不上……梁瑶的脸色阴晴不定,一时也没有说出话来,这跟她平时的伶牙俐齿可截然相反。 韩棠伸手把钥匙和手机都拿好,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等着葛洛阳穿好另一只鞋,淡淡地道:“哪儿出了毛病,赶紧跟我说,我也好找工人上来维修。这可跟人一样,有了病不治,小病拖成大病,不得了的。你说是吧,老葛?” “是是是。没什么大毛病,抽水马桶那个阀不太灵了……”葛洛阳终于穿好了鞋,语气却有些匆促和慌乱。 “那等我上去看看。这个品牌的洁具我们家一直用,看中的就是耐用。住进来才多久啊,加上装修期也还不到三年……”韩棠说着话,先出了门。 外面开着窗,空气清新好些。 她一眼看见那盆“八方来财”,弯身搬了起来。 有点沉,不过还搬得动。 梁瑶跟着出来,催葛洛阳快点儿,看到这盆栽,说:“唷,怎么这模样儿了,这谁这么讨厌,故意给弄的吧?这不是‘八方来财’?多不吉利啊……” “有什么不吉利的,你可真是的。”韩棠微笑着说。她把盆栽往上托了托,“植物可顽强着呢,稍微用点儿心,就又长回来了。我带去给我嫂子看看。她是‘花草医生’。” “也是。”梁瑶知道自己嘴快把话说得不合适了。她看看韩棠。 韩棠今天话里话外、脸上气色都有点儿不善。 她心里有数,但还是对相处了这么多年,几乎从未露过锋芒的韩棠这些表现有些不适应。不过她也知道这个时候,当然是少说为好。一转脸,看见葛洛阳那样子,她皱眉挥挥手。 韩棠看着他们,突然问:“老葛,你们那回迁的房子不是已经拿了钥匙了?打算什么时候装修?” “啊……”葛洛阳看看梁瑶。 梁瑶没出声。 韩棠笑了笑,说:“说到装修我可算是有经验。我们家这些年的房子装修,都是我跑前跑后搞的——别的意见给不了,就咱们刚才说的,卫生间是头一件要下点本钱的。不然都不知道后面有什么糟心事儿。” “那是要好好儿搞搞的、那是要的……我还没定什么时候装呢。” “该早点儿定啊,一直租房子,也不是个事儿不是?人到底还得有个自己的窝。”韩棠说。 “我也这么说。”梁瑶这时笑着接了茬儿。“回头好好策划策划。不过我的那套不急,等问问菲菲的意见。” 韩棠笑着点点头。 梁瑶送她和葛洛阳去等电梯,三个人都像是没什么可说的。 电梯来了,韩棠进去之前,倒问了声有没有要买的东西,等下她去超市的。平常梁瑶总是老实不客气地说出一两样要捎带的东西,这会儿却突然说:“今天你也有事儿,跑来跑去的辛苦。我去超市买点菜和水果吧……中午我们包饺子吃。我来调馅儿。让小丁照顾嘟嘟。她挺靠谱的。” “那我回来帮你包。”韩棠说。 “算了,你等中午直接接了风眠回来吃饭好了。”梁瑶笑着说。“平常老让你做饭,偶尔我也得表现表现,要不外孙女都不知道姥姥做饭也好吃了。” 韩棠笑笑,按了电梯键。 轿厢两边是亮晶晶的镜子。余光发觉葛洛阳抬起手来,用他那弯弯的、长长的约莫半寸的指甲在剔牙……她屏住气,转了下身,看着葛洛阳。 葛洛阳像是吓一跳,看着韩棠。 这里空间小,韩棠的个头体魄加上怀里抱着的这一大盆绿植,整个人的形象很有点威慑力。 他有点儿尴尬地甩了下手。 韩棠分明看到什么东西被甩了出去……她眼睑一跳,道:“老葛,风眠和嘟嘟呀,尤其风眠是女孩子,越来越大了,嘟嘟正在学说话,大人怎么说话做事儿,都看在眼里,跟着模仿。你跟老梁,你们两个有什么话,要是非得当着孩子们说,那好声好气地说——瞧今儿早上把嘟嘟吓得。” “你说得对。我有时候脾气急……” “咱谁没有这样的时候呢?得分场合,对吧?你们出了家门哪怕动手打架呢,别当着孩子这样。还有,小丁做事很尽心,人诚实,也踏实,我们都挺满意的。我打算让小丁尽量做久一点,好好儿帮帮我。”韩棠说着,电梯已经到了底楼。她也不管葛洛阳到底什么反应,门一开,迈步先走了出去。 单元门外有个人影,正预备进门。 韩棠认出来是开心喜悦的姥爷,没等他拿钥匙,先开了门。一看开心姥爷两手都拎着袋子,笑着点点头,请他先进门。 开心姥爷忙道谢,看看韩棠身后的葛洛阳,也笑着一点头,等他们走出去了,才转身往里走。走了没几步,他回了下头。 韩棠正好也回头,看见他侧脸,忽然心一动,莫名有种熟悉感,但也只是笑一笑,转身往车边走去。 葛洛阳的车跟她隔了两个车位。电梯里的交谈显然让他也很不快,他脸色看起来很不好。韩棠没理会,但走到自己车边,没忘了说声再见,然后像是自言自语,说:“……叫人上来修马桶,顺便也找人来看看,家里装一下监控吧……我看差不多的人家里都有装监控的……老葛,慢走啊!” “好……好好……哎呀……”葛洛阳走到车尾了,一脚踩在停车位草皮的空隙,崴了一下。 韩棠抬起下巴看看,知道他这一下大概扭得不轻。那“嘎吱”一声响,可做不了假。 按理说她该问问的,可是打开后备箱,把怀里这盆被毁得东倒西歪的“八方来财”放下,心里一疼,脸上却浮起笑意。 她不打算开口了。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她母亲在世之日时常说的…… 韩棠坐进车里。 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意。 她怎么越来越频繁地忘记事情,而同时,也越来越频繁地想起母亲……她发动车子,经过葛洛阳的车,轻轻鸣笛,驱车离去。 回到自家小区门口,门卫看见她,忙打招呼。 她把车停在楼下,看了看一旁的停车位。 楚天阔的车还停在那里,看样子还没出门办公。 她上了楼,掏出钥匙来,插进门锁。 钥匙怎么也捅不进去。 她试了几次,都没成功,突然意识到门是被反锁了。 第12章 红领巾该怎么系 (12) 韩棠额头上滋出一层汗来。 她握着钥匙,闭了下眼,同时深吸了一口气,然而额头上的汗还是涔涔往外冒。她盯了眼门铃。防盗门非常坚固,看起来牢不可破。门铃却不太好用了,大多数时候都按不响……有时候响了,还能吓人一跳。 他们这处房子住得时间挺久了,一直没搬去更大更新更摩登更安全的小区,是因为楚天阔觉得自从搬到这里来,他的运气始终很好。 他的运气很好…… 韩棠的手指在门铃按钮处轻轻碰了碰,这时候,里头传来一声脚步声,片刻,“咔哒”一下。 再片刻,门开了,楚天阔的脸露了出来。 门廊有点暗,门外的光投进去,楚天阔那白皙的面孔、整齐的头发像是能反光,几乎同时,家里熟悉的气味涌了出来,还有楚天阔身上那老式雪花膏的味道……一瞬间,韩棠的记忆似乎回到了四十年前。 楚天阔跟她约会,总是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抹上发蜡,看上去,苍蝇飞过都会劈叉。整洁,精神,香喷喷的,逛动物园在狮虎山,老虎的尿骚味都盖不过他身上的气息。他也像洗干净漂漂亮亮的兽……韩棠看着楚天阔脸上的皱纹。随着门打开,那皱纹从曲折到平坦,接着颤动起来……他开口了,问:“你怎么回事,捣鼓这半天,我还以为要进贼了……拿错钥匙了?” 韩棠看了眼手里的钥匙,并没有错。 “你怎么还没出门?”她不打算分辩。 “你怎么这时间回来了?”楚天阔似乎没听见她的问话,往后退了退,先进了门,转身看着她。 “回来拿点东西……找找煲汤的方子。”韩棠进了门,在门边换拖鞋。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7节 门廊里仍然是老式雪花膏的味道,没有别的气味。 “妈留下的方子?你不都背过了?”楚天阔问。 韩棠换好鞋,站在那里,点了下头,看着他说:“突然想不起来了,怕弄错分量。” 楚天阔没出声,站在那里没动。 韩棠没理他,走回自己房间里,在床边坐下来,看着床头柜——笔记本就在抽屉里,拉开就有,她有点没力气。这会儿,她才感觉到背上也全是汗,衬衫湿哒哒的了……也许并没有出那么多汗,可是她觉得沉重黏腻还有些冷,人动不得。 “棠,”楚天阔出现在卧室门口,看着韩棠。“你吃早饭了吗?” 韩棠停了会儿,回头看他。 似乎对他突然想得起来问她这个问题很诧异,但想了一下,点头。 楚天阔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白衬衫、灰色西装裤,是她早上给他准备好挂在他房间里的……裤缝熨得很漂亮,看起来有点犀利;腰带是新的,金色的扣子闪闪发光……这是谁送楚天阔的礼物,还是奢侈品……她问:“你今天出门晚了?不着急啊?” 楚天阔还没回答,门被敲响了。 他似乎愣了下,才转身往外看了看,去开门了。 韩棠听得出来是个女声。她眉心像被什么点了一下,有点痒,抬手掐了一下,接着便起身,将外衣脱下来挂在衣架上,回身拉开衣柜,穿衣镜里一照,全身上下并无不妥,才转身往外走。刚来到门边,就听一个柔婉的女声叫她“韩阿姨”,说“您在家啊”。 韩棠脸上露出微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卡其色风衣、黑丝黑裙、黑色细高跟鞋子,腿纤细而修长,标志性的格纹丝巾应该是风衣同品牌,妆容细致,半点不夸张,显得非常精干,同时,也非常有女人味……香水的味道也不张扬,她们的距离缩短到一米的时候,韩棠才闻到。 楚天阔手下的项目总监之一,隋明亮。 韩棠微笑道:“我今天可以休息半天。” “带嘟嘟很辛苦吧?是该好好休息。”隋明亮也笑着说。她说话间指了指外面,“方总老乡送了海捕的鱼上来,正好我过来接楚总去工地,给送上来了——这鱼特别新鲜,可好了。” “谢谢你,瞧跑腿的活儿也让你干,回头我得说说老方。”韩棠开着玩笑,走出去,果然看到门廊里放了一个长方形的泡沫箱。 楚天阔已经穿好外衣,拿了他的手包准备出门了。 韩棠说:“不差这会儿,我泡茶,让小隋喝杯茶再走。” 隋明亮急忙摆手,说:“不了不了,您别客气。我先下去了。楚总不用着急,慢慢来。”她说着跟韩棠道别,转身先走出了大门。高跟鞋“笃笃”响,敲得楼梯像是会发出颤音。 韩棠看看楚天阔慢吞吞地换着鞋,从一边柜子里拿了裁纸刀过来,把泡沫箱上的胶带划开,盖子掀起来,一股新鲜的腥气扑面而来。底下一层冰,没有融化,里面摆得整整齐齐的鱼,仿佛随时会蹦起来……她把盖子盖上,扶着膝盖站起来,看到楚天阔走到门边了,一脚门外、一脚门里,正看着她。 她说:“留几条咱们吃,剩下的拿过去吧?” 楚天阔点了下头,“我走了。我们中午在华天吃饭。” “走吧。”韩棠说,“小隋下面等着呢。” 楚天阔看着她,似乎还要说什么,但想了想,没有出声,把门关好,走了。 韩棠把泡沫箱子搬到厨房里,看到桌上放着的碗筷,一阵心烦。她收起碗筷,看到自己早上留的那张字条,抓起来搓成一团,连剩下的包子一起倒进了垃圾桶……然而也并没有因此变得痛快些。 她洗好碗放在一边晾着,看看时间。 不用急着去买菜做饭,只要等风眠放学就行,她突然有了这两个多小时的时间,竟有点奢侈。 煮水,泡茶,回到她的卧室里,把阳台的纱帘推开……她看了看窗外。楼前空阔,能看到她的车子。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隋明亮那辆黄色的小车。楚天阔那个头,坐上去是什么样的?不太协调,可是,好像也没什么……他是能屈能伸的,愿意的时候。当然,今天是公务行为,隋明亮不一定开自己的车。 她喝了口茶。 隋明亮,三十四岁,离异,有一个女儿,非常可爱,跟风眠同岁,但跟她前夫生活,每周见一次面。有一次公司聚餐,她左手边是隋明亮,右手边是老方的妻子单娟。隋明亮跟她聊这么大小的孩子都喜欢些什么……转身被同事叫去说话了,单娟撇嘴说了句“狐狸精”。 她没理单娟这句话。单娟也没有继续说。那是个脾气火爆很有点俗气甚至市侩的女人,老方怕她怕得要死。楚天阔不喜欢她,总嘲笑老方。她跟单娟相处得不错。单娟实在而爽快。 韩棠又喝了口茶,把杯子放在小桌子上,拿起那本旧得随时可能散掉的小本子来。 纸已经薄而脆,每次她打开,都怕一个不小心把它弄碎了——其实当然没有这么脆弱,只是她感觉必须这么做。 婆婆的字写得极好看。是受过教育的文雅的老人。写食谱工工整整,用料、分量、时间、做法……列得清清楚楚。有些食谱还会画上几笔画,所以看起来赏心悦目。 她刚嫁给楚天阔的时候,发现婆婆费心思炖这炖那、熬汤煲粥,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可也渐渐了解了为什么公公和楚天阔兄弟都那么挑嘴。 婆婆说,棠棠啊,你慢慢儿就知道了,日子是过的,时间是熬的。 婆婆是沉默寡言的人,很多话,大概都在熬好的那锅汤里了……棠棠,婆婆会叫她棠棠。 温柔的老太太。 韩棠拿起手机来,拍下自己要的方子,心想得找个时间把方子誊写一遍,或者把它电子化。 她小心地把本子放回抽屉里,只不过过了这会儿工夫,又觉得自己这想法多余——往后给谁?这家里谁会愿意花这时间? 她喘了口气,点开微信找到葛菲菲的头像,不过看了看,没有留言。 这会儿菲菲在班上,肯定忙着呢。不过等她晚上下班回家,有必要跟她聊几句了,还有,下周三就让菲菲送风眠上学吧,她得去体检。 她把手机丢在一边,回到阳台上坐下来,打开了书。 晴雯撕扇一节几天没看完,可是一天看几遍,也不会厌烦……这小丫头,活得真痛快啊! 【第一章·完】 第13章 叮叮当当,大杀四方 (1) “八方来财”在车库里待了三天,才被韩棠带去见“植物医生”、她的大嫂牟艺琳。 韩棠坐在车里,看着它。 它被放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垂头丧气,断掉的枝叶还连着一点筋儿,已经部分发黄、腐烂……散发着一股“都这样了,随你怎么办吧”气息,让人愧疚,同时也让人气馁。 连棵喜欢的植物都没保护好,她还能干点儿什么呢? 不用别人说,她自己就把这句话重复了好多遍……昨天晚上她给牟艺琳打电话说今天要过来,大嫂挺高兴的,不过也直问她,怎么回事,不年不节的,竟然有空过来、还能留下来吃午饭,太稀奇了。她就笑笑,也没解释。 等见了面再说不迟。 大嫂是挺了解她的情况的,知道她脱不开身,也知道楚天阔并不怎么喜欢她回娘家,也没有多问,就只问了她有什么想吃的,说我们明天一早出去买好了等你来,正好,艾黎也回来,明天咱们就当吃顿小团圆饭了…… 艾黎要回来过周末,她还不知道。挂断电话翻了翻,果然那十几条新消息里,有艾黎的一条。 艾黎说:“棠姑,我休几天假,今晚到家,回去见。” 简简单单的。 她翻了下朋友圈,看到艾黎两个小时前上了高铁。熊孩子又坐商务座……几个小时的,普通座装不下她了!她心里念了句,又嘲笑自己想不开。赚钱是为了什么呢,还不是要过得舒服一点吗?艾黎工作太辛苦了,回一趟家,来回的路上有时都要加班。她仔细看看艾黎朋友圈的措辞,说“好久没回家了。小伙伴们约起来,明儿一早球场见啊”,看这意思,又要跟她发小儿一起踢球了——回来休个假,三分之一时间在跟她那帮到这岁数不是单身就是丁克的朋友喝酒踢球……她看着艾黎拍的照片里,咖啡、笔记本、手机、材料……能看到文字的地方基本上都是英文,真让人头痛。更让人头痛的是,翻来覆去看,仍然没有哪怕一条丝的缝隙,看起来会有让个跟她匹配的年轻人挤进来占有一席之地的可能。 哦,等她见了艾黎,还是要试试扯出来一条丝……今天下午三点,她给顾梦晨安排了相亲,要亲自到场监督的。 今天,星期六,加上明天,韩棠给自己争取到了这两天不必去儿子家的空档。她还在琢磨着怎么能把它常态化。头一步当然要过楚天阔那一关,还有菲菲和小泽的。今天楚天阔有应酬,要跟老方他们一起陪着贵客出城去打高尔夫。她说最近累了,要休息两天、回趟哥嫂家,看得出来楚天阔对她自作主张有点不满,但也没说什么,只是问她那边都安排好了吗。 她当然安排好了。 那天晚饭,菲菲和小泽难得一起回来的。可是两人还没进门,在门外就吵了一架。那声音大的,门里开开心心等着爸爸妈妈进门要热烈欢迎的两个孩子一时不知所措——小的那个懵懵懂懂,大的那个打开门看着爸爸妈妈,大声说“你们能不能别吵了”。风眠说完这句话就喊“奶奶快来看,我爸爸的袜子又露脚指头了”……幸好有那么只露脚指头的袜子,一瞬间大人孩子都笑起来,暂时把不愉快抛开了。 当时她松了口气。在厨房里忙得满头是汗,真不想一桌子饭,大家吃得五味不合。可哪里知道,楚泽尝了口汤,立即嫌口味太淡。她没出声,通常别人也都当没听见,不知为何菲菲却接口来了一句“你不要拿你在外面吃惯了的重口味回来挑剔家里的饭,再说妈妈做饭也很辛苦的,你这算什么”,楚泽也没出声。梁瑶点头附和女儿说“是呀”,轻描淡写地说“小楚跟老楚都挑嘴,小小楚可别随爷爷和爸爸”。听了这话楚泽脸上就有点变色,她觉得有点不妙,但以平时楚泽一般在岳母面前就不声不响的个性,倒也不会有大事儿,可谁知道菲菲紧跟着又来了一句“除了回来挑剔这个挑剔那个,也不知道还能干什么,这个家要你有什么用啊”,楚泽撂下碗站起来就走了。饭桌上一时就冷了场,就剩下嘟嘟还在“咕咕唧唧”两手抓着虾肉直啃,吃得满嘴满脸都是……她本来做饭弄得油油腻腻,看着饭菜就吃不下,那一来更觉得心烦。 梁瑶后来倒是在试图缓和气氛,可是她和菲菲都哼哼哈哈的,没有捧场,梁瑶也就不出声了。 饭后看着孩子们在客厅里玩儿,她原想着跟菲菲聊几句的,又想想菲菲那心情,时机恐怕不是很合适,也许得另外找时间了,没想到菲菲倒主动坐到她身边,先开口道歉,说刚才吃饭的时候不该那么说话。她多少有点儿吃惊,看梁瑶抱着嘟嘟到一边去了,再看看菲菲的神情,心里有点数,想必家里发生的事,梁瑶已经跟菲菲通过气儿了。菲菲心里也有火,不好照着别人发,就揪住楚泽的小毛病发一通吧……楚泽满头小辫子,也太好揪了。她听着菲菲说话,心里头倒冒出那么个念头来。自己的孩子什么样子,自己心里有数,她没生气,倒为自己还能宽慰自己觉得好笑……风眠也跑去书房找爸爸玩乐高了,只剩下她和菲菲,菲菲又主动说了,以后不让她爸爸上来了。 坏毛病太多,带坏嘟嘟和风眠可不好。菲菲是这么说的。 她没有评价。当然这个决定正中下怀,她没理由反对。不过,以她对菲菲的了解,觉得这只是一个前奏。果然她的念头还没完全转过来,就听菲菲说,她妈妈拆迁得的那套房,面积是不大,好在嘟嘟爷爷帮忙找了关系,位置是不错的,要是转手卖掉还可以赚一点,不如添点儿钱换到好一点的地角。那套房就当是她妈妈的养老房了,就是妈妈的积蓄有限,想换到理想的房子,添的钱不是个小数目……她妈妈想跟他们小两口借点钱。 她知道楚泽的工资卡也在菲菲那里,两人的收入包括孩子们的都在菲菲手上,大体数目是多少,算得出。她看着菲菲,说你跟楚泽商量嘛,你们俩自己的钱,怎么用你们自己决定。 菲菲脸上露出喜色来。 她也笑笑,说难得这个周末楚泽也休息,那我就不过来了,你们也让姥姥休息一下,自己带孩子出去玩玩。礼拜天中午回家吃饭。 菲菲有点意外,可也很痛快地答应了。 离开前,她上楼进书房去看了看。楚泽跟女儿在地上铺开一摊子,玩乐高玩得不亦乐乎……她把楚泽叫出来,说了他两句,让他别动不动给岳母脸色看,显得特别没教养。以及,自己不做饭,挑剔口味,特别没品。 楚泽不吭声,也没认错。 她也懒得再多说,进去亲了亲风眠说晚安,下楼离开。 楚泽没下来送她,菲菲倒是出来了。 她看看远处抱着嘟嘟跟她摇摇手的梁瑶,笑了笑。每天她离开,也不敢让嘟嘟知道。嘟嘟总因为奶奶要走就哭鼻子……她看着菲菲说,小泽毛病是有不少,要不是他很多事做不来,我也不用帮你们这么多。两人一起过日子,该说的要说,可别当着孩子大小声。 菲菲脸红了,又轻声说了句对不起,似乎还有什么要说的,只是看着她没有出声。 她一瞬想起梁瑶和葛洛阳那相处模式来,心也有点软,拍拍菲菲说上一礼拜班了,很累吧,早点休息。 她走进电梯里,整个人有点木然。 一整天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像放电影一样,从十六楼到一楼,足够她过一遍……话说得有点多,已经好久没有说那么多话了。 当然,说了也是白说,她知道的。 开车回家的路上,她看到了满天的星星,想到周末至少有一天时间会轻松一点,觉得星星特别亮。不过回到家里,扑面就是一团烟气,楚天阔带了几个朋友回家打牌,烟抽得跟家里着过火一样,实在是有些败兴……她打过招呼,给他们准备了夜宵,回到自己房间里,累得跟散了架似的,拿起书来放在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可仍然觉得那已经是近来少有的轻松惬意的时刻了。 早上出门时,楚天阔还在睡觉。 昨晚牌几乎打了通宵,家里仍然像个大烟囱。 她早上开窗通风,收拾干净,倒了简直有半桶烟蒂……这些人,全是大烟枪。 韩棠咳嗽了一声,喉咙里似乎也有烟味。 车窗被敲了敲,她转头看,就见有人叉着腰,抱着一只脏唧唧的足球,穿着有点脏唧唧的球服,跟她抬了抬下巴。 “这是谁家胖老太太呀?坐车里不动,瞎琢磨什么?”韩艾黎甩了下湿乎乎的刘海儿,跟韩棠勾了勾手指头。 “这个死孩子。”韩棠笑出来,一摆手示意侄女后退,推开车门下来,看看比自己个头还高的韩艾黎,“像什么样啊!轻佻不轻佻?be a lady,ok? 韩艾黎听着姑姑最后那句发音快要拐到太平洋去的英文,愣了下,接着便爆出了二踢脚崩开般的大笑。 第14章 叮叮当当,大杀四方 (2) 即便是在街上,笑声仍带着回音。 “越说越来劲,老大个人了,没点样子。”韩棠伸手轻轻扒拉了艾黎一下,让她闪开些。艾黎身上潮乎乎的,球衣上沾着青草汁液,看着邋里邋遢的,一笑起来又特别可爱,白得像是会发光……韩棠见她示意自己身后,抬头往那边看了看,路边停了辆越野车,司机趴在方向盘上,正朝这边笑。 韩棠心里一喜,仔细看清楚,原来是艾黎的小学同学沈释迦,故意把自己失望的神情夸张了些,说:“释迦啊!” “姑姑好!我送艾黎回来,还有事儿要去办,不下车了啊。”沈释迦笑着说。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8节 韩棠点点头,艾黎就挥挥手让释迦快走,“你别忘了我让你办的事儿。” 沈释迦发动车子,一踩油门“噌”地一下跟起飞似的跑远了……韩棠看看那车子,问:“释迦是不是换车了?” “嗯。这也是二手的。牌子越来越好,价格越来越便宜。有点儿小毛病也没关系,她自己能想办法搞定。”艾黎笑道。 “我说呢。释迦还真能折腾。”韩棠走到车尾,将后备箱打开,从里面拿出两个袋子来。艾黎一看是酒,皱了下眉,不过没出声。韩棠知道她不喜欢她父亲喝酒,也不喜欢人家送她父亲酒,但还是推了推她,“释迦现在干嘛呢?” “我也不知道她现在主要干嘛,可是收入好像还不错……” “哎,这听着不太靠谱啊。”韩棠皱眉。“好好儿的工作说辞了就辞了……” “现在纸媒也不赶从前。您甭连她的心都操上。” “你们要都好好儿的、顺顺当当的,我犯得着吗!” “我的意思是,您就家里那几尊菩萨,已经够费心了,沈释迦就交给她自己的姑姑去发愁吧。哦对了,沈释迦那个足球培训班还在办,最近好像主要精力就搁那儿了——姑姑,要不要让风眠去体验体验?我今儿早上看那帮小姑娘跟着教练学基本动作,好帅的!” “踢足球?”韩棠看看艾黎。 “怎么了?您家又不是英皇授过勋的贵族,真得把女孩子培养成 lady……再说 lady 也主要是从意志品质上讲,运动最能塑造了……” “那我回家提一提,看看她爸爸妈妈的意思。” “怎么不问风眠的意思?” “小孩儿……” “什么时候能把小孩儿当成个人来看啊。小孩儿就什么都不懂啊?”艾黎从韩棠手里接了袋子,又帮她拎了一大袋水果,见她打开车门包了一盆半死不活的绿植出来,“又拿重症患者来让我妈治疗啊?您可得挂专家号、交治疗费——回回让我妈费这劲养好了,拿走没几天就玩儿完,谁有闲工夫这么耽误啊!” “这不没办法吗?”韩棠说着往前走。 一边走,花盆里干枯的碎叶子就往下掉。 枯枝败叶,在瑟瑟秋风里,更显出一副破败相来,让人着实看着不忍……艾黎叹口气,跟着姑姑走进单元门。 他们家住的是散装老小区,楼不高,房子旧,电子对讲门还是街道统一安装的。好在位置绝佳,沿着小巷子下台阶,过条街就是海边了。不在旅游季节,这个区域很安静,附近住邻居也都是老人居多,周末有子女晚辈来探访,显得比平时热闹些。艾黎家住二楼。只这些并不算高的台阶,韩棠走几步,就要休息一下。艾黎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有点儿起步就得熄火的停顿感。走到家门口,她终于忍不住问:“姑姑,您这膝盖又疼啊?” “嗯。”韩棠应声。 艾黎低头看看她脚上的鞋子——倒是很轻便的运动鞋,走起来会轻松些。可是姑姑每天的步数,在她朋友圈里都是排到前几名的……走那么多步,再轻便的鞋也不会不觉得累。一想到姑姑的那么多步数,都是在家里转来转去、菜市场、超市……还有那些围绕着家务活来的事情,她又是心疼,又是心烦。 “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一直。没有不疼的时候,轻点儿重点儿而已。”韩棠淡淡地说。 艾黎顿了顿,说:“您跟我妈,简直……” “生产队的驴是吧?”韩棠站在艾黎家门口,看了眼艾黎。“你懂什么是生产队?你见过驴?逮住个词儿用到絮烦,跟楚风眠学个新成语似的。” 艾黎笑起来,“好好好,我不说了行了吧?” “下午我给顾梦晨安排相亲,你跟我一起去。” “我干嘛去!” “给我开车,我腿疼。顺便陪我喝杯咖啡。” “就只喝咖啡?” “嗯。” “那行吧。”艾黎答应。 这时门开了,韩柏在门里看着这姑侄俩,说:“怎么净在门外头说话了,赶紧进来啊。” 艾黎跟韩棠对视一眼,两人都笑了笑。韩棠叫声大哥,跟着就进了门。韩柏发出近似“哼”的一声表示应答,看看艾黎,眉头就皱了下。艾黎只当没看见父亲那神情,也没叫他,挤进门来,两脚相互一踩,把脚上的运动鞋脱了下来。狭小的门厅里顿时充斥着汗味。 韩棠照着艾黎后背拍了一巴掌,说:“臭死了!快点儿去洗个澡……” 艾黎嘿嘿笑着故意往韩棠身上蹭了蹭,拎着大包小包冲进厨房去,朝里面忙碌着的母亲喊了一声“妈,我二姑来了”,扔下东西就进卫生间洗澡去了。韩棠也喊了声大嫂,先把艾黎换下来的鞋子刷了刷浮灰,拎去阳台上晾着,回来脱了外衣洗过手,见韩柏已经在厅里坐下来,把茶泡好了,朝她一摆手示意,自管开始看电视了,想跟他说几句话,又不知道从哪儿开始说,看看他,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居服,干干净净的,头发有点长,脸瘦瘦的,也利利索索的……这不是他的功劳,是牟艺琳的功劳。 她心里想着,叹口气,大嫂从厨房里出来,招招手。 “不是说好了,中午我哥做饭?”韩棠故意大声问。 韩柏又发出近似“哼”的一声,抬手摆了摆。 牟艺琳说:“是他做。我先给归置归置。” 韩棠撇了下嘴,进了厨房。只有六个半平方的小屋子,恨不得每一寸都利用到极致。牟艺琳比她矮了几公分,但人极瘦,因此倒显得不那么占地方。韩棠从门后拿了件围裙,牟艺琳一把夺了过去,放到一边,继续择菜,说:“叫你过来是说会儿话……你在家干活干不够是吧?” 她说着,把一旁的一个高脚圆凳往韩棠这边踢了踢,让她坐下说话。等韩棠坐下来,她问:“家里没什么吧?” 韩棠坐下,抓了把豆角拿手里开始掰筋儿,说:“没什么。我就是逮着个机会出来喘口气。”她肩膀松弛下来,听着牟艺琳和她闲聊着,最近这边老邻居又是谁谁去世了、谁谁家的孙辈结婚了……快两年了,婚礼像是少了很多,许多年轻人结婚也不办酒席因为不知道会不会因为疫情被取消;丧事却像是多了不少,可也因为同样的原因,一切从简了……她把择好的豆角放到篮子里,说:“我最近老想起妈来。” 牟艺琳戴着花镜,这是从眼镜上方看了她,问:“梦见的?说什么了?” “那倒没有。要说什么不还是累了你。”韩棠倒笑了笑。 母亲生前一直跟艾黎家一起生活的。韩柏是远洋船员,年轻时一出海,动不动就是一年多,回家来休息不了多久,又要出门,家里的事,都靠牟艺琳。好在母亲虽然对待子女严苛极了,跟媳妇相处得倒还算过得去,这也多亏了牟艺琳能忍让。牟艺琳做了大半辈子产科护士,在护士长的位置上退休,接着照顾病了好几年的老婆婆,辛苦自不待言……娘家的事,她是帮不大上忙的。楚天阔那个人,口口声声是女儿不必养老,那是儿子的事……她回家帮帮忙,都跟做贼一样快来快走。牟艺琳很体谅她,从不说什么。可这是她心里的疤……母亲去世之后,她一次都没有梦到过她。每次听到牟艺琳说妈妈又在她梦里说要吃这个吃那个,赶紧买了回来做好摆供桌上香,她都觉得羡慕极了。 “这有什么累的。我现在连个看孩子的机会都没有……每天老是在找事做。”牟艺琳看看韩棠的神色,晓得她想什么,抬手肘碰碰她。“别瞎想。哎,最近手上有没有合适的人啊?” “有合适的人要干嘛?”艾黎的脑袋突然从厨房门帘缝隙里钻进来。 那一颗挂着湿漉漉的蜷曲短发的脑袋像是凭空按在了一幅画上,圆圆的眼睛睁大了,在母亲和姑姑脸上转来转去。 “死孩子,吓死我了!”韩棠伸手拍了艾黎一巴掌。“还真没有合适的,不是老就是小。” “别搞事情啊!”韩艾黎说着把韩棠的手机递了过来,“楚泽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了。” 韩棠接了手机过来,正好楚泽的电话又进来了。她还没接听,就有不好的预感,叹口气,道:“祖宗啊,能不能让我喘口气儿啊……喂?” “妈,你在大舅家?帮我问问舅妈,我带风眠和嘟嘟过来吃午饭行不?”楚泽问。 第15章 叮叮当当,大杀四方 (3) 韩棠停了下,没立即出声。 一边牟艺琳听见了,碰碰她,点点头。 韩棠却跟她摇摇头,听筒里有点嘈杂,问:“你们在外面啊?你自己带着他们俩?菲菲和姥姥没跟你们一起啊?” 楚泽不出声,听筒里传来风眠的声音。风眠大声说“奶奶,我爸和我妈吵架了。我妈带姥姥开车走了,我们跟我爸被扔大街上了”……楚泽跟女儿说“别胡说哪儿吵架了”,又说:“没什么,别听风眠瞎说。” 韩棠说:“楚泽啊,你抬头看看周围……哎,对,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店,带着金色大 m、白色的 kfc 啊,还有什么馄饨、包子、粥……这样的中国字儿?有没有?有的话你问问风眠喜欢吃什么,进去吃一顿。” 她说得慢条斯理的,就听楚泽在那边大喊一声“妈”,让她耳朵“嗡”的一下,把手机拿远一点儿,接着就听见了孩子的哭声,是嘟嘟……她狠了下心,拿开手机,正要挂断,牟艺琳拍了她一下,把手机拿过去了,说:“过来吃顿饭嘛,平时叫都叫不来……小泽,舅妈,对,你带风眠和嘟嘟过来吧……啊,你打车?要不让艾黎接你去……” 韩棠抓过一把豆角狠狠地掰去筋儿,听牟艺琳说让艾黎去接,皱眉道:“让他自己打车来。来不了就外面吃。吃不成就饿着。” 艾黎看看姑姑那一脸恼恨,待要笑,见母亲挂断了电话,先问:“在哪儿啊?我去接?”她这么问着,却没动。 “小泽说不用。他自己会叫车。”牟艺琳把韩棠的手机还给她,见她脸色不好看,笑了。“小泽平常也难得来。我们都很长时间没见着风眠和嘟嘟了,正好儿,今天中午准备的菜也多,再炒两个菜不就行了吗?行了行了,别不高兴……家里又没外人。” “楚泽自己真能把孩子带过来啊?”艾黎笑着问。 韩棠没出声。 牟艺琳斜了女儿一眼,“你这话说的!” “打个赌,他就算能把孩子顺利带到咱家,八成儿也得丢三落四——不过也不指望别的了,俩孩子别丢一个就挺好。”艾黎开玩笑。 “瞎说什么呢!”牟艺琳挥手让艾黎出去,“不帮忙净捣乱——你看看你,厨房里的事儿你一点儿都不会,将来自己要顶门过日子,看你怎么办!” “怎么办呀?出去吃外面有饭店,在家里可以叫外卖,公司里有食堂……就算在家做,谁规定得我来做?搭伙儿过日子当然分工合作,没道理预设成得由我来啊。”艾黎笑着说。 “行了,还来劲了。”牟艺琳看看韩棠,给女儿使了个眼色,让她别火上浇油了。 艾黎笑着看了姑姑和母亲,“我又没说什么,是您这拐着玩儿挤兑我。” 韩棠到底拿起手机来,拨回去给楚泽,知道他上了车,才放心,嘱咐他下车时候拿好东西。搁下手机,她看艾黎抓了一把葡萄一边吃一边笑着看自己,叹口气。 艾黎看看时间,说:“我下去接风眠。” “你先看看嘟嘟。刚哭得不成样子……帮他抱抱嘟嘟……”牟艺琳说。 “让他自己抱!不让他抱抱还以为孩子能自己长大呢,人家的辛苦他都看不见……”艾黎把一把葡萄籽儿丢进垃圾桶,甩门帘走了出去。“你们就惯着他吧,三十多快四十的人了,什么都不会!说我,不会做饭就讲到不能顶门过日子……” “韩艾黎,你少说两句!”牟艺琳冲着外头大声道。“叫你爸爸进来做饭!” 韩棠把择好的豆角拿去洗。 艾黎果然走出去就没再出声,只是行动带风,小屋子里叮当作响,显然也不是那么服气的。艾黎说话不那么好听,可也不是没道理……“我这会儿要是两眼一闭,我们楚泽呀,生活质量得下降一半。” “说什么呢!”牟艺琳笑出来,“别以为谁没你不行——什么都是你做,习惯成自然。有山自然靠山,没山不也得独立?小泽有媳妇儿有孩子,就是没有,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到那份儿上什么就都会了……老韩当年让咱妈给惯得,洗衣服就知道搁水里捞捞,捞出来直接挂晾衣绳上,整个儿一坨!出海回来带的衣服都长毛儿!你看现在,袜子手绢儿内衣裤也洗得干干净净的。” 韩棠直起身,喘了口粗气。 何止大哥啊,楚天阔不也这样。被母亲从小伺候到大,结了婚由妻子接手,接着伺候,从少爷成了老爷……楚泽,还有菲菲,那大衣柜,一开门衣服都要“流”出来的……菲菲的东西她是不会动的,他们的卧室她也不进去,可是楚泽在书房的衣柜,她隔段时间要收拾一下,经常团成一团的袜子和内裤就那么滚下来……她说几句,楚泽就会讲,这有什么好唠叨的,不会洗还不会买嘛…… “败家子儿!”韩棠突然冒出一句来。 牟艺琳看看她,说:“你呀……你别动手了,剩下的让老韩自己弄。我们出去坐,喝口茶。” 韩棠看着水池旁边两尾约莫一斤有余的鲜鳘鱼,想想大哥做鱼的那手艺,真有点儿馋了。她看看擦得亮晶晶的灶头和锅具,难得不用自己动手就可以吃上饭……她每次做完了饭,自己都没什么胃口了。尤其是鱼。一点点处理完,再做好,卖相再好,也吃不下……她是很喜欢吃鱼的。 母亲以前就说二闺女像猫一样爱吃鱼,后来哥哥姐姐也这么说。 “这鱼可真新鲜。”她赞道。 “知道你爱吃,一早特地转到熟摊去买的。”牟艺琳说。 韩棠笑笑,点头。 韩柏掀开门帘走了进来,没吭声,撩起帘子等着她们俩出去。加起来二百多岁了的三个老人,单脸上的褶子就好像会把这狭小的厨房挤爆……韩棠跟哥哥笑笑,侧身先走了出去。韩柏不声不响地进了厨房,牟艺琳给他指好了食材都放在哪个位置,说完了,问一句“都记住了”? “我又没痴呆!”韩柏不耐烦。 牟艺琳出来,撇了下嘴小声跟韩棠说:“跟他说过的事情,转头就忘,你等着,过不几分钟就要问我东西都在哪儿了……” “还不都这样么。我上周突然忘了怎么系红领巾了。” “这个……这你怎么会忘了?不是都刻进基因里了?”牟艺琳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韩棠愣了下,突然笑出了声。她看着牟艺琳在胸前比划着怎么系,那灵巧劲儿,心情瞬间变得好了起来。她在沙发上坐下来,抬手拿了那杯还温乎的茶,见牟艺琳蹲到“八方来财”旁边,一边儿“啧啧啧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可怜哦”,一边儿拿起园艺剪刀来“咔嚓咔嚓”剪枝叶,又说“没问题哦可以活下去的”……她看得有点出神,问:“真的能活下去吗?” 牟艺琳没听见这话,但听见了门外的说话声,把园艺剪一扔,拍巴掌就站了起来,“哎哟,小宝贝儿们来了!” 韩棠看着她脸上瞬间绽放出的光彩,那喜色,真叫一个“光彩照人”,心说韩艾黎这个丫头绝对是“十恶不赦”……牟艺琳可喜欢小孩子了,整天羡慕她有孙辈可以带,说自己空有一身武艺没办法儿施展,可是啊……带小孩子,谁辛苦谁知道。 门一开,风眠先跑了进来,叫“舅奶奶”,牟艺琳脸上的喜色更是要溢出来了,一边儿答应一边儿搓着风眠的小胖脸蛋儿。韩棠看着风眠。孙女这么可爱,辛苦倒是也值得……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9节 “奶奶,我妈说了,要跟我爸离婚!” 第16章 叮叮当当,大杀四方 (4) 韩棠耳朵边像是有蜜蜂“嗡嗡”叫着飞过,顺带刺了下她的耳膜。 又来了……她叹口气。 风眠说这话,像是完全不当回事,非常自然,在她看来,问题才更大。 风眠脱下鞋来,东一只、西一只,光着脚丫跑进了屋。 “楚风眠!”韩艾黎在门口喊她。“回来回来,回来!” 风眠站下,回头看艾黎。 艾黎指着她的鞋子,“把你鞋摆好……要养成好习惯……” 风眠看着她笑。“艾黎姑姑你帮我摆……舅爷爷!”她大声喊着跑到厨房去了。韩柏在里头高声答应,听起来特别高兴。 “楚泽,你要注意点儿。你女儿有样学样的,这习惯跟你一模一样。”艾黎朝门外说。 “你自己不也邋里邋遢的?”楚泽也抱着嘟嘟进了门,先叫舅妈。 牟艺琳眉开眼笑,马上把嘟嘟接了过去。嘟嘟乌溜溜的一对大眼睛看看她,不吭声,再一转,看到韩棠,张开小手挥舞着,“奶奶!” “哎哟,哭得嗓子都哑了。”牟艺琳把嘟嘟抱紧些,亲亲他。“小泽你们怎么回事,把孩子委屈成这样。” 楚泽弯身换鞋,笑笑,“没什么。” 韩棠走过去,看嘟嘟因为哭过,粉白的小脸儿上湿乎乎的,满额头是汗,腮上两团红,眼睛也湿漉漉的,瞪了楚泽一眼。 楚泽知道母亲生气,不在乎地往屋里看看,问:“舅舅呢?” “在里面准备做午饭。你先进去跟舅舅打招呼。”韩棠说。言下之意,是回头再跟你算账。 她脸色很不好看,楚泽看得出来,答应一声,乖乖去厨房了。 牟艺琳抱着嘟嘟跟韩棠进了客厅,回身看艾黎在门厅里收拾楚泽和两个孩子带进门来的零七八碎,问:“没什么落在外面的吧?” 艾黎直起身,看着她,想了下,问:“魂儿?” 牟艺琳气得笑出来,“你就没点儿正经,哪儿还像个女孩子。” 艾黎也笑了。 这时候,风眠从厨房里跑出来,手里抱着一碗小海螺,高高兴兴地过来给大人们看看,让了一圈儿,又抱着碗眼巴巴看看,叫“艾黎姑姑”,“给我挑海螺吃吧?” 韩艾黎眉开眼笑,一看楚泽也过来了,再看姑姑那眼神,明摆着接下来没好话的,带着风眠去餐厅了。 韩棠给嘟嘟洗了手、擦了脸,喂了半碗清水,看着孩子情绪稳定下来,窝了半天的火才熄灭了一点。她看楚泽坐下来自顾自就先喝了两杯茶水,眉头皱了起来。她忍耐着,不想在这里训斥楚泽——强调了无数次,吵架归吵架,夫妻俩哪有不吵架的,可是千万要顾及到孩子,不要让孩子觉得不安……这话重复过多少次了,她已经记不清。 他们就这么把她的话当成耳边风,完全不往心里去。 韩棠看着楚泽喝完茶,自然而然地拿出手机来,知道他不是要刷网页就是要打游戏了,“楚泽。” 楚泽“嗯”了一声,头都没有抬。 “给菲菲打个电话,告诉她,你带孩子们跟我在一起,让她放心。”韩棠说。 楚泽仍没抬头,过了会儿才说:“用不着。” “怎么会用不着?”韩棠盯着楚泽。“打!” “她要会不放心,也不会把我们扔下了。让她冷静冷静吧,想回家就回,不想回就不用回了。” “这叫什么话!”韩棠皱眉,但声音仍然不高,语气也控制住了。 她看看嘟嘟。这孩子坐在牟艺琳腿上,安稳地左看右看,并没有受到惊吓。她缓了口气,拿过手机来,翻出菲菲的微信号,发了两句话过去。菲菲并没有立即回话,她也没有等,把手机扔在了一边,狠剜了楚泽一眼。 楚泽仍然一副完全不在意的样子。这样子看着让人来气。 风眠跑过来,往韩棠嘴里塞了一个海螺肉,趴在她膝上,问:“奶奶,我明天可不可以跟艾黎姑姑去踢球啊?” 韩棠嚼着海螺肉,看看抱着手臂靠在沙发上的艾黎,听见楚泽“嗤”地一声笑,说跟着去玩儿一下是可以,要是想踢球报班认真学,还是免了吧,葛菲菲肯定不会同意。韩棠心里有数,楚泽说的没错,不过她嘴里有食物没咽下去,开不了口,开口也不会这么直白地附和楚泽。就这会儿工夫,风眠说那我们不告诉妈妈不就行了?艾黎虚虚地拍了下她的后脑勺,说:“那肯定不行。怎么了,去足球场跑跑跳跳不好啊?嫂子会反对孩子参加体育运动啊?” “那倒也不是所有的——你看要是风眠喜欢个马术运动,她反不反对?她花那么多钱给风眠报钢琴课芭蕾课书法国画茶艺礼仪课……可不是为了把闺女培养成野小子。淑女,要培养淑女。”楚泽说。 他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句句都像是有怨气。 韩棠又皱了下眉,“好啦。她也是为了风眠好。” “可是风眠喜欢踢球啊……”艾黎说。 “风眠喜欢就行了?”楚泽打断艾黎。艾黎皱眉,看着他。楚泽盯着手机屏幕,手指头飞快地动着。“风眠早就跟她提过要求了,想踢球。她说要是学校体育课有这个项目,没办法,考试还是要应付过去的,但是不会让她专门花时间学。她说不喜欢看女孩子练得罗圈儿腿、小腿上两坨铁疙瘩似的肌肉,不好看。” “葛菲菲是这么说的!”风眠立即说。 韩棠拍了下她的小屁股,“不准直接喊妈妈名字,不像话。” 就这会儿工夫,韩艾黎几步迈了过来,将腿上宽大的运动裤一下子撸到膝盖,露出了结实修长、骨肉匀称的小腿,“哪里有两坨铁疙瘩?” “喂!你这个疯闺女!”牟艺琳顺手抽了跟鸡毛掸子,照着艾黎小腿抽过来。“你也不像话!” “又没外人!楚泽是我表哥又不是男人……啊啊啊啊……疼!”艾黎叫起来。腿上果然挨了两记。她笑着跳开了,像只踩着水的灵巧的鸬鹚。 “那也不行啊!你这是什么做派?在家习惯了,万一出去不论什么场合都来这么一下,什么人不给你吓跑了啊……”牟艺琳说着说着也忍不住笑了,“你可真是我好闺女!风眠,别学你姑姑啊……这一手儿可不好……” “舅奶奶,我姑姑这样儿挺好的。我们杜老师都说,要勇于展示自我。”风眠抱住艾黎的腿。 客厅里笑声不断,几个人都被她逗笑了,连嘟嘟这什么都不懂的小毛头,也被大人的笑声感染,跟着笑起来……“奶奶,能帮我跟我妈说吗?”风眠放开艾黎,又抱住了韩棠。 小姑娘很会撒娇,牟艺琳看着她,不住地“哎哟哎哟”,顺带地又打了艾黎一下子。 韩棠拿着毛巾给嘟嘟擦擦嘴边的口水,看了风眠,说:“奶奶帮你跟妈妈说,不过你能不能去,还是得你爸爸妈妈同意。你好好儿跟他们俩商量商量。” “哦。”风眠有些失望,显见对“商量”的结果并不乐观。 韩棠心里也明白,以菲菲的固执和霸道,恐怕风眠想去踢球的愿望很难实现。她对孩子有点儿抱歉,但也没有再说什么。 “开饭了。”韩柏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 第17章 叮叮当当,大杀四方 (5) 大家一起回头,就见桌子上不知何时已经摆满了杯盘碗碟。 楚泽第一个起身,韩棠抬起头来,看着儿子几步跨过去,从沙发挪到餐桌边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行动又快又灵活,显见是饿了,可是这既不管长辈也不管孩子的做派,着实让人恼火。韩棠待要张嘴,牟艺琳拍拍手把嘟嘟抱起来,笑着说:“都饿了,快点儿洗洗手去吃饭——嘟嘟的午饭怎么办?他得个别准备吧。” “嘟嘟倒是不挑食。”韩棠知道嫂子是不想她待要吃饭了,再训楚泽几句,免得大家不痛快。 她想想也是,不说楚泽,她也很久没能过来吃顿饭了。今天这午饭说是韩家的“小团圆”倒是一点儿也不过分——她看着这张不大的饭桌上,挤挤挨挨地摆着的韩家标志性的大盘子大碗,鲜美的食物满满上尖,香气扑鼻……全是熟悉的味道。她脸上禁不住露出愉快的神情来,看看正在跟楚泽研究那一大盘溜虾仁口味的韩柏,长长地舒了口气——菜都是她爱吃的,人,也都是她心爱的……心一顿,她忽然笑了出来。 这么轻松愉快的,只有自己人的场合,很让她愉悦。她竟然完全没有想到楚天阔,也没有把他算在内。 “姑姑,坐啊。”艾黎见姑姑站在一边,不声不响脸上露出有点儿奇怪的笑容,给她拉开了椅子。“嘟嘟要吃什么,您说,我去给准备。”她看看母亲把嘟嘟抱在膝上,嘟嘟伸手去抓面前盘子里的皮皮虾,母亲伸手拦他,一老一小来来回回做着同样的动作,小的那个很好脾气、老的那个乐此不疲……她笑出来,把椅子又往外拖了拖。 姑姑这身材,往饭桌边一站,显得小餐厅尤其狭窄了,倒是坐下还好些。 韩棠回过神来,指指桌上丰盛的午饭,说:“先拍照,发朋友圈,艾特你大姑小姑来点赞。” 艾黎笑着点头。 “先拍一张,等下再单独拍个鱼——鱼还在炖,马上就好,你们先吃着。”韩柏拿白毛巾擦了擦手,说。他看看嘟嘟,跟韩棠道:“我拿四个鹌鹑蛋,剁碎瑶柱和虾仁,给嘟嘟蒸了一小碗蛋羹,也马上就好。” 韩棠有点意外,要说谢谢,话到嘴边变成了:“没放盐吧?” “怎么可能放盐!”韩柏不满意地瞪了她一眼,一甩手进厨房去了。 韩棠笑出来,看艾黎拍完照,楚泽已经抓了三个皮皮虾放在了盘子里,忍不住“啧”了一声。楚泽三两下把皮皮虾剥开,被母亲这一提醒,一条完整的虾肉拎在手里,往自己嘴里放的途中拐了个弯儿,搁到了风眠碗里……韩棠轻声说:“等等大舅。” “不用等,我们先吃。风眠快吃。”牟艺琳笑着说。“回舅爷爷家就是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舅爷爷做饭最好吃了。”风眠说。 “那就常来啊。你舅爷爷一身武艺总逮不着机会显摆。”牟艺琳说。 韩棠坐下来,要把嘟嘟接过来,艾黎一拍大腿,说:“有了!”她转身跑回自己房间,把自己的椅子给推了过来,放在姑姑和母亲座位中间,调整好高度,让她们把嘟嘟放进去。 “还得给这家伙准备个专用的座椅。”艾黎抽了个垫子给嘟嘟塞在背后,让他坐稳。嘟嘟回过身仰头看她,她笑着在他那大脑袋上弹了个榧子。 “花那个钱干嘛。”韩棠说。 “这椅子打游戏可舒服了。我也要搞一个。”楚泽说。 “你这评论的角度我倒是没想到。”艾黎似笑非笑地看看楚泽。楚泽也笑笑,不出声了,专门对付皮皮虾去了。艾黎抬脚踢了他一下,给风眠盛了米饭,照顾风眠吃饭,顺口说:“你这小日子过得可太轻松了……” “你连婚都不结,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不更轻松?这椅子你想买就买,买几把都行,我要买一把,葛菲菲能从年头念叨到年尾……”楚泽低声说。 “看把你委屈的,谁逼你了。”艾黎说。楚泽抬起头来,忽然看见风眠也抬起头来了,瞅了艾黎一眼,没出声。艾黎也看看风眠,让她吃饭,起身去厨房帮父亲的忙了,经过楚泽身后,又抬脚踢了下他的椅子腿。 韩棠听见了楚泽和艾黎斗嘴。楚泽比艾黎大,可是论成熟,比不上艾黎,别看艾黎还单身。她想想又有点头疼,看了楚泽,说:“吃完饭你带孩子们回家。他们得午睡。尤其嘟嘟,午睡一点儿不能耽误,不然下午要闹的……” “我下午还有事,你帮我送他们回去吧。”楚泽说。 这么理所当然,理直气壮……韩棠听了,只半秒,立即说:“我下午也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啊……”楚泽说着抬起头来,看到了母亲的眼睛。他停了下来。过了会儿,他还是有些不甘心,说:“我上礼拜就跟人约好了。” “楚泽,带孩子回家,安排他们睡觉,你再去干你的事儿。”韩棠清清楚楚地说。 饭桌上安静下来,韩棠看着楚泽拉长的脸,有那么一会儿,心想算了,让他把孩子带回家哄睡,其实也是很不放心的……可也就是那么一会儿,她没有改变主意。厨房门帘一掀,韩柏端着盘子慢慢走了出来,又慢慢地放在了桌子中央,擦擦手说“齐了”……她看着哥哥这一脸的得意和喜色,微笑。她看着艾黎将哥哥放在一边的酒瓶子收走,桌子上只留了那么浅浅的一小盅,哥哥坐下来看到,虽然脸上显得有点失望和不甘心,可咕哝了两句到底没敢把酒瓶要回来,不禁笑得厉害。 这顿饭会吃得舒心的,她知道。 丰盛,菜式简单,然而极顺口……最重要的,是一边吃饭一边聊天,谁都没有提到什么特别重要的事,琐琐碎碎的,都是鸡毛蒜皮,就是让她觉得轻松。只是吃完饭,到收碗的时候,韩柏淡淡地说了句楚天阔从咱妈过世,就没再来吃过饭吧。 韩棠怔了下,正要说怎么没来过呢,细一想,可不是么,老太太过世之后,楚天阔来过吗?或者是来过,可一起吃饭是没有了。 “我不是挑理。他很忙,我知道。他来不来的,我无所谓的。”韩柏慢慢地说着,看了眼默不作声的楚泽。“以后你常回来吧,一起吃吃饭打打牌。你再这么下去,要累出病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韩棠听了这几句话,突然想哭了。 第18章 叮叮当当,大杀四方 (6) 屋子里静了下,突然听见嘟嘟“嗯”了一声,韩棠一瞬间回神,看看嘟嘟的表情,“哟”了一声,二话不说,把嘟嘟就拎了起来,照屁股那里闻了闻,指挥楚泽去把嘟嘟的包拿过来。艾黎见楚泽张开手,像是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站起来跑去把楚泽进门后就挂在衣架上的一个大包给拎了过来,交给韩棠。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10节 韩棠把嘟嘟放下,挥挥手让艾黎走开。 艾黎站在她身边,给她帮忙。韩棠看了看艾黎,给嘟嘟解开扣子。纸巾、湿巾、纸尿裤……艾黎看姑姑麻利地将换下来的纸尿裤裹好了,递了个袋子过去。嘟嘟很听话,换好了纸尿裤,站在地上,开心地挥着他的小胖手……艾黎把垃圾扔了,见他朝自己扑过来,笑着躲开,跟他玩儿了一会儿,带他去洗过手,出来看姑姑坐在那里,手里拿着那袋垃圾,像是动都不想动,过去把垃圾接了扔进桶里,又洗洗手,去帮忙收拾桌子了。 她看着还坐在饭桌边戳着手机屏的楚泽,自己父母走来走去端盘递碗,他像是完全感觉不到别人的不便、也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给别人造成的不便……她皱了下眉,回头看了看坐在那里,被风眠和嘟嘟黏住的姑姑,停了停,伸手在楚泽眼前一晃。 楚泽身子一歪,躲避开,说:“走开。” 牟艺琳推了推艾黎,说:“这儿有我和你爸,你和楚泽去那边坐,聊会儿天……这儿不用你。” 艾黎没吱声,指指外面,轻声说:“您去帮我姑照顾下嘟嘟。我看嘟嘟困了,缠磨人呢。” 牟艺琳答应。艾黎斜了楚泽一眼,再动手收拾桌子,手就有点重,不停发出“嘭嘭咔咔”的声响。韩柏看出来不对劲,却也没出声,只是过了一会儿,等艾黎进去洗碗了,在楚泽对面坐下来,看着外甥。 楚泽过了好久都没有抬头,韩柏也没有说话。 艾黎收拾好厨房出来,就见父亲和表哥安安静静的,一副“老僧入定”然而各自演绎的样子。她把身前的座椅往前推了推,撞在桌上,惊醒了两位老僧。楚泽抬眼先看到舅舅看着自己的眼神,一时有点不明所以,手机倒是放下了。韩柏瞥了一眼屏幕上那凌乱的画面,问:“工作很忙吗?” 艾黎拿了杯子接水,这时转头看了楚泽。 楚泽说:“就那样吧,忙起来就一阵儿。” 艾黎喝口水。楚泽提起他的工作来就有气无力的,并不是那么喜欢。尽管工作稳定,福利待遇都是上好的。楚泽看了眼艾黎,笑笑,说:“我的‘忙’跟艾黎的没法儿比。”他语气难得认真起来,艾黎也笑笑,没吱声。 “也别跟艾黎那么工作起来不要命。女孩子工作那么卖命有什么意思。”韩柏这么一说,就见艾黎把杯子重重放在了桌子上。这“咚”的一声响,像是警示,他停了停,看着楚泽说:“加把劲儿,要是能升再冲一冲,要不,也没必要那么累。” “我也是这么想。干好了手上的工作就行。”楚泽笑嘻嘻地说。他样子又懒懒的了。 “你要这么想,下了班有时间顾顾家里,辅导辅导风眠功课,干点儿你自己喜欢的事儿,也不错。”艾黎把杯子拿起来,“不过这话让姑父听见了又骂你不求上进了。” 艾黎丢下这句话就走开了,楚泽拨弄下手机,说:“他管我管了半辈子了。要是转世投胎他能管得了,也得设计好程序继续管。” 韩柏笑了,说:“你们家的事儿啊!” 他没继续往下说,看楚泽脸上的无奈也不太想说了,待要起身,瞥见墙上挂的两幅水墨画,说:“艾黎倒没说错,有时间干点儿自己喜欢的事也挺好。你以前不是喜欢画画?” 楚泽也回过头去,好一会儿才说:“不喜欢了。” “是吗……那可惜了。以前,你妈妈小时候就很想学的,可是家里当时条件有限。”韩柏轻轻摸着桌面,“你姥爷过世早,姥姥自己带四个孩子很不容易。我不在家,你大姨上大学了,姥姥工资低,供几个学生太难了。你妈妈就读了中专早点儿出去工作了……” “我知道。不过,我妈自己从来不提。”楚泽说着,往厅里看了看。他看到母亲抱着嘟嘟,跟舅妈头碰头小声地说着话……艾黎和风眠不知道哪里去了。舅舅家房子又小,东西又多,他一进门总觉得逼仄,经常觉得脚都没地方放。姥姥在世、艾黎还没有出去读书的时候,比现在还拥挤。他始终不明白舅舅家条件也不算太差,为什么不愿意搬到更大一点的房子里去。他父母、尤其他父亲就特别喜欢置业,总是想要换到更好的地方去住。他不能理解,也不喜欢这儿,那种如鱼得水和自在自如……他转过脸去看着舅舅,“我妈可能都已经忘了还喜欢过画画这回事儿了吧?” 韩柏看着楚泽,“是啊,有可能。” 楚泽把手机拿起来,看看时间。 韩柏默默叹了口气,起身往客厅里走来。 妻子和妹妹不知在说什么,嘀嘀咕咕的,声音特别小,跟蚊子声差不了多少。不过也许不是她们像蚊子,而是他的重听又严重了。看到他过来,两人倒都抬起头来了。这两张面孔,是蚊子的话,也都是老蚊子了……他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 韩棠看看嘟嘟,这才觉得手臂都酸了。嘟嘟脑袋枕在她手臂上。睡着了的孩子格外沉一些。 “放下吧,老这么抱着不累啊?”韩柏问。 韩棠的手臂往前挪了下,拿起手机来看一眼时间。马上两点了。菲菲没有回复她的留言。她又看了看嘟嘟,心想菲菲是不是给楚泽气得不轻啊……心念未已,菲菲的电话打进来了。手机幸好已经调成了振动,她看看嘟嘟没醒,接了电话,菲菲叫了声妈妈,问她在哪里,说:“我过来接嘟嘟吧。” 没提楚泽,也没提风眠。 韩棠正想着要怎么说,菲菲说我就在附近,很快就到了。 韩棠答应了。 她想着菲菲可没说等下会不会上来。一般来说,菲菲也是想不到这礼数的,何况还在跟楚泽生气呢……她看看泰然自若的哥嫂,还没等她开口,牟艺琳就笑了,小声说:“到底惦着孩子,没事儿的,你不用担心。” 韩棠看了眼楚泽。距离这么近,楚泽不可能听不见菲菲打过电话来了,可是毫无反应。她正要叫楚泽过来,艾黎从房间里出来了,指指身后,小声说:“风眠也睡着了。要不今儿就让她在这儿睡?等下我跟嫂子说。” 韩棠点了下头。 艾黎坐在她身边,继续小声说:“不容易,还能想得起来有个奶娃娃……这俩甩手掌柜离开你们,自己带孩子还不知道能闹出什么笑话来。” “该放手也得放啊。嘟嘟上了幼儿园,你可别再见天儿老这么跟屁股后头忙了,快十年了……还有几个十年啊……”牟艺琳接口道。她把那盆剪去了大半枝叶的“八方来财”转了转方向。 韩棠看着这棵可怜巴巴的绿植,没作声。 艾黎戳了下花盆,说:“瘌痢头,丑死了。” 这时门忽然被敲响了,几个人愣了下,还是艾黎反应快,赶忙跑去开了门。葛菲菲站在门外,跟艾黎说了几句话,才进门。她没有往里走,也没有换鞋,就站在门厅里,跟韩柏夫妇打了招呼。韩棠抱稳了嘟嘟,叫了楚泽过来,让他送嘟嘟和菲菲下去。楚泽板着脸,菲菲也没看他,气氛仍然僵硬,好歹还是一个抱着孩子,一个拎了包,一起出门去了。韩棠虽然有点不放心,等他们走了,到底走到北窗边,看着他们走出单元门、上了车……艾黎和牟艺琳站在她身边,一左一右,也看着菲菲那辆车子。 他们上车之后,停了一会儿,才开走。 “要是俩孩子二选一,我嫂子是不是一定选嘟嘟?”艾黎忽然问。 韩棠皱了下眉,牟艺琳敲了艾黎一巴掌,“又胡说。” 艾黎笑了,“她都没问问风眠怎么样。风眠自己说的,妈妈更喜欢弟弟。” 韩棠脸色有点儿不好看,嘴上却说:“嘟嘟小嘛,菲菲看得紧一点儿……” 艾黎“嗤”地一声笑出来,先走开几步,才说:“您哪,自欺欺人也会习惯的,晓得伐?我们换衣服准备出门吧?去看人家‘相看’去……” “韩艾黎这小混蛋真是……”牟艺琳叹气,“我跟老韩都不是嘴巴这么厉害的,她随谁?” 韩棠倒笑了笑,“随咱妈。” 牟艺琳一顿,也笑了,“是。” 韩棠惦着自己安排的这场相亲,坐下来,认认真真戴上花镜,在通讯记录里找出双方的联络方式,分别跟双方通了电话,再次确认了时间地点,听到这两个年轻人都已经准备出发了,显见是不可能迟到、给对方留下比较坏的初次印象,她脸上露出微笑来——好的开始,这是个好的开始。 一刻钟之后,她跟换了衣服仍然是一身简单的衬衫长裤板鞋的艾黎一起出了门。 艾黎坐在了驾驶位上,戴上墨镜,冲楼上伏在窗口看着她们的母亲挥挥手,说:“以前奶奶就在那个地方,看我上学放学。” 韩棠没出声,也看了眼那窗口。她轻轻捏着手臂,放松下肌肉。 艾黎提到祖母的语气会多几分温柔。孙女眼中的老太太跟女儿眼中的很不一样……但其实,也不是每个女儿眼中的母亲都是那样严厉甚至有些刻薄吧。 “开车吧。咱们别迟到。”韩棠说。 艾黎看看姑姑,开了导航。 初秋的午后,天气很好,空气澄净,一路跑得都是海边,海天一色,是深深浅浅的蓝……韩棠把车窗降下来一点,海风吹进来,微微有点凉意和湿润,令人愉快。 导航提醒已到达目的地,艾黎找好位置停了车,往一旁看了看。这是姑姑喜欢的咖啡馆,也是她开展做媒业务的主要活动基地。咖啡馆开在一栋老住宅的底楼,院子阔大,安置了木质桌椅和遮阳伞,侍应生正在招呼客人,看到车子停在外面,一眼认出韩棠,先点头打招呼。 韩棠也笑着点点头,看看时间,早到了一刻钟,要见面的年轻人应该还没有来。她走进院中,回头要喊艾黎,就听见一阵笑声,仔细一看,艾黎和一个身穿碎花裙子的长发姑娘站在路边。见她回头,两人一起叫了声“姑姑”。几乎与此同时,身后有人叫她“韩阿姨”“楚奶奶”……声音四面八方涌来,有的清脆有的高亢有的低沉而有磁性,韩棠一时间感觉有点儿混沌——这么复杂的称呼,是她六十多年来积攒的身份啊,这叫的都是她吧? 第19章 叮叮当当,大杀四方 (7) 大概是看她有点愣神,这些不同的称呼又齐刷刷来了一遍。几个年轻人相互打量着走近了,在距离她只有几步远的位置又不约而同地地站了下来。 韩棠将她的皮包挂到手臂上,空出的手轻轻摆着,一一打招呼——喊她“楚奶奶”的不是别人,是风眠的班主任杜老师,能在这里遇到也是太巧了,看他白衫长裤渔夫帽,背着画架子拎着画具,微笑着,那清澈的眼睛和明亮的笑容,就像初秋这清爽的天空;叫她“韩阿姨”的年轻人是被她约到这里来介绍给顾梦晨的小江,江雪飞,楚泽的小时候的玩伴、他们家老邻居了……韩棠的手往左边一摆,笑着说“真巧,碰见杜老师了”,再往右边一摆,笑着说“雪飞早到了呀”……两个年轻人笑着点头,也相互点点头算打招呼了。 杜松子笑道:“是啊,好巧。” “杜老师这是……”韩棠看看他手里的画具。咖啡馆楼上有间画室,已经开了很多年了。 “我来是有点事,要去楼上画室。”杜松子说。他顿了顿,看了眼楼上。楼上窗子开着,米白色的纱帘飘出来半幅,有人扯住纱帘,喊了声“松子,快点上来”,并不见人影。杜松子往下走了两步,仰头答应一声,跟韩棠说:“不好意思,楚奶奶,我先上去了。” 韩棠忙点头。 杜松子几步跨上台阶,拉开门就进去了。门上挂着的铃铛“叮铃铃”一阵响。韩棠看着那门框的高度,笑了笑——看杜老师这灵巧熟稔劲儿,显见是常来常往的了……她半转身,左右看看江雪飞和顾梦晨。艾黎懂事,早就退到一边去了……她看着面前这两个年轻人,小伙子挺拔俊秀,干净清爽,女孩子眉清目秀,婀娜多姿,只单单这么一看,堪堪是一对璧人……她忍不住心生欢喜,两只手合到一起,笑着给他们先做了介绍,问:“里面坐坐,还是外面?” 江雪飞看向顾梦晨。 梦晨微笑,看向韩棠,问:“姑姑喜欢坐哪?” 韩棠笑出来,指指远处已经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的艾黎,说:“姑姑喜欢那儿——你们俩喜欢哪里就去坐坐。” 两个年轻人也笑出来,一商量,还是去咖啡馆里坐。韩棠倒也没有马上就走开,跟两人一起走进去,和相熟的老板娘聊了几句,又坐下来,闲闲地说了几句话。无非是问问梦晨最近工作忙不忙,疫情紧张的时候,要不要去支援……再问问雪飞,以前的老邻居如今都怎么样了。雪飞是两年前从南舰调到了北舰,之前多年都不在本地,老邻居们的动向,还不如韩棠了解得多。韩棠看着雪飞又要努力回忆又有点儿懵懂的样子,觉得有点好笑,再坐一会儿,很自然地将话题引到了两个年轻人都感兴趣的足球上,点的咖啡也上来了,她也就让他们俩继续聊天,起身往外面来。 艾黎正伸长双腿、以一种特别放松懒散的姿势靠在椅子上,自自在在地看着外面冷冷清清的街道,不知道在想什么。韩棠走过来,踩在木地板上,咚咚响了两声,艾黎才回过头来。 “屁股呢?拿腰当屁股,这什么样子!”韩棠坐下来,皱眉道。 艾黎身子又往下滑了滑,笑着说:“来相亲的又不是我。”她说着,往咖啡馆里看了一眼——那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不知聊到了什么,顾梦晨笑起来……“有门儿吗?好像看着还不错。”她说。 韩棠也往那边看了看,说:“有门儿没门儿,也得接触接触才知道。某些人……” “呀呀呀,姑姑喝什么?”艾黎坐直了,招手叫侍应生过来。“话说这厮比我哥小不了多少,现在还单身?是离婚了还是怎么着?” “没有。他一直自己在南方,驻地又远,接触外人少,这不就耽误到现在了吗?这两年回来也是工作忙,又赶上这么个年头……”韩棠说着,把手机放在桌子上。看到屏幕闪了闪,提示有新消息,她打开看看,是雪飞的妈妈。雪飞到这岁数还没结婚,又不相亲又不主动接触异性,他妈妈急的要命,也没奈何。这也是巧了,上个月她带嘟嘟去儿童医院,正好遇见从前的邻居跟女儿外孙一道在候诊,瞅空聊了一会儿就提到江家这个又漂亮又端直的男孩子。她了解了一下情况,马上就想到了梦晨……这俩孩子要是能成,她的功劳簿上会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给江妈妈回消息,说到目前为止进展顺利。江妈妈回复她祈祷和感谢的表情包。 艾黎把红茶推到姑姑面前,余光瞥见屏幕上那土气的图案,忍不住笑出声,说:“姑姑,要不咱们俩合作下,搞个相亲网站怎么样?您的理念和嗅觉,我出技术和资金……” “你快拉倒吧。人家一了解,老板自己还单身,八成资源不靠谱,谁来注册啊!”韩棠喝口茶,回头看看咖啡馆楼上。虽然楼上是画室,但并没有挂招牌,怎么看都像是普通住户,并不显山露水。不过也许是特殊时期的缘故,来学画的人少了……刚才咖啡馆老板娘说眼下经营也不容易,房东给减免了房租,也说好有困难可以再商议,但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她再喝口茶,慢慢叹了口气。 这儿啊,人好,茶好,咖啡也好,环境更好……如果消失了,该多么可惜啊。 “姑姑?”艾黎轻轻碰碰韩棠的手肘,“他们要走了。” “这么快?”韩棠有点惊讶。这是一杯咖啡都还没喝完呢……她突然有点儿沮丧,但回身看着向他们走来的两个年轻人时,脸上还是挂着自然而亲切的笑意。 她看着两人的神情,听雪飞说单位有急事刚打电话来叫他回去只能先走了,不过正好顺路可以送梦晨回家,忍住没有露出喜色,挥挥手让他们先走。看着他们走远,一起上了车,她才笑出来,说:“应该还会见第二回 。” “您是不是已经在想着他们什么时候办酒席了?”艾黎开玩笑。 “哎,那哪有那么快……”韩棠笑出来。 她喝了口茶,看看时间,惦记着风眠不知道睡醒了没有,念了句“我得问问你妈妈风眠怎么样了”…… 韩艾黎看着姑姑,忽然问:“姑姑,你有没有试过一天,哪怕就半天,你把他们姓楚的一家人扔一边,全不放心上?” 韩棠正在输入信息,停了下来,说:“还真没有。大人还好扔,孩子怎么扔?” 她把信息发出去,看到牟艺琳回复她说风眠还在睡觉,推了推手机。这会儿工夫,艾黎都没出声。 “你以后结婚生孩子当了妈妈就知道,孩子不可能说放下就放下的。”韩棠说。 艾黎看着眼前这栋老房子,拾掇得干干净净,看上去漂漂亮亮、体体面面,可是她也知道,走进去,那老化的木头楼梯、陈旧的家具、朽坏的门窗……随便哪里一碰,都可能有摧枯拉朽,一败涂地的势头。 咖啡馆旁的门开了,丁铃当啷一串铃声,那个高大的年轻人从木门里走了出来,往这边一望,停一停,走了过来。 第20章 叮叮当当,大杀四方 (8) 艾黎的脚尖往前挪了挪,碰碰韩棠的椅子腿,说:“长颈鹿来了。” 韩棠斜了艾黎一眼。这孩子,给人起绰号是信手拈来……不过等她转过脸去看着杜松子,倒也忍不住笑了。杜老师个子虽然高,可是身材比例很好,并不显得哪里不协调,如果是长颈鹿,也是非常漂亮的长颈鹿了……她微笑着看杜老师走近,特地敛了下笑容,免得显出笑容过度,不太妥当。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11节 杜松子从从容容地站在了平台下方,并不急着走上来,微笑着问韩棠:“您想不想上去看看孩子们的画?想请您给布展提点意见。” “我吗?”韩棠有点惊讶。 “上次家长会,是您去参加的吧?我记得的。散会以后您在教室里看了好久孩子们的画,我跟您提到想给班里孩子们的画办一次画展,您说这可太好了。”杜松子微笑着说。 “在这里办吗?”韩棠模糊记得是有这么回事,暗暗怪自己忘性大。 “不,到时在学校的校史馆办。今年是咱们学校一百二十年校庆。这里三楼是间美术馆,陈列了画室里孩子们的一些画作,我想到时候可以参考这里的形式——今天我带了班里几个孩子的画来,看看效果。正好您在这,想请您也看看。有楚风眠的两幅画。”杜松子说。 韩棠本来就有点兴趣,一听有孙女的画,简直称得上是心花怒放,转脸看看低头默不作声只顾喝咖啡的艾黎,伸手照她后脑勺拍了一下,看着杜老师说:“好啊,这可太好了。艾黎,跟我一起来。杜老师,这是风眠的表姑姑,方便一起上去看看吧?” 艾黎被姑姑这一巴掌拍得差点儿鼻尖戳咖啡里,无奈地放下咖啡杯,抬头看了杜松子。见他正看着自己,她微微一笑,没出声,只是点了点头,起身把车匙和手机装进口袋里。杜松子在前面带路,几步已经跨出了好远去。韩棠有点兴奋,下台阶跟上去,招招手让艾黎快些。艾黎看着姑姑那开心的样子,站了片刻,才懒懒地挪动步子。 三个人穿过小院,来到门前。杜松子敞开门,站在一旁,等韩棠先进门。艾黎以为他会跟着进门,不想他站在那里没动,静静地等着她。她脚下迟滞了片刻,看他没有要放弃这礼貌的意思,只好进了门。门厅里光线很好,正对门口是一条长长的走廊,直通厅堂,一边是高高的木楼梯,看上去古旧但洁净。高大的窗子上嵌着花纹繁复的玻璃,看起来即便不是原配的,也是费了心思重新装点的,十分好看。左手边的门通往咖啡馆,透过门缝,咖啡的香气跑了进来,令这安静的空间里,忽然有了那么一丝丝居家的气氛。艾黎站在这里,不知为何忽然发了愣,听见杜松子说“画廊在楼上”,惊醒过来,心跳突然加速。 她看着站在身边的杜松子,轻轻“哦”了一声。 老旧的楼梯“吱吱”响,是姑姑在慢慢往楼上走。她看着姑姑扶着扶手一步一步迈得缓慢,心想这楼梯又高台阶又多,爬到三楼对姑姑可是不小的考验。这么想着,她看了眼杜松子。正好这时姑姑停了下来,喘了口粗气,说:“这房子好也是真好,漂亮也是真漂亮,可要天天爬着楼梯,也真吃不消。” 艾黎笑笑,踏着楼梯往上走。脚底踩在温润的木头上,倒是真舒服。 杜松子跟在她身后,隔了两步远,可是因为个子高,感觉上距离似乎更近。艾黎忍不住加快脚步向上赶,很快就超过了韩棠,在楼梯转角那圆形平台处往窗外看了看,继续上楼了。杜松子倒是在韩棠身边慢了下来,跟她一道慢慢往上走。 “这里要是想装电梯,就要对这老楼的结构做些改变,虽然会有政府补助,可是跟整个工程造价立时,还是杯水车薪,目前就不会改,暂时只能这么凑合。不过,画室和画廊平时来的人不多,也是有些不便,以后迟早要好好修一修的。”杜松子轻声解释。 韩棠点头,看看杜老师,心里有点疑惑,杜老师对这里相当熟悉的样子。虽然如此,她也没有把疑惑说出来。这是风眠的班主任,彼此礼貌周全自然是很好的,尺度还是要把握好,不然过了界,彼此会不便。正好她看到楼梯转角处的圆形窗子,笑着夸了句好看,也就继续往上走了。二楼的几间屋子,门大都合拢着,走廊里安安静静的。他们经过其中一扇敞开的房门,倒是听见里面有低低的说话声,也只是转瞬即逝,想必是老师在上课了……韩棠往那扇门处看了一眼,只看到画架和画具。也许是她羡慕的神情太过明显,杜松子停了下来,问她想不想去教室参观。 “会打扰上课吧?还是以后吧。”韩棠轻轻摆手。 杜松子也没有坚持。他往楼梯上方看了看,只看到韩艾黎站在前方等着他们,轻声问:“您喜欢画画吧?” “看得出来吗?”韩棠反问。 “上回见您看孩子们的画那么专心,点评那么独到,我猜您学过一点?”杜松子笑问。 韩棠好一会儿没出声,待走上楼梯站下来,看着面前这宽敞的空间里,墙壁上那一幅幅装裱起来的画作,才轻声说:“小时候很喜欢的,也跟老师学过一阵子,可是后来没有继续学。” 艾黎站在姑姑身边,伸手挽住她的手臂。 杜松子指指前方,请她们去看画,边走边说:“您要是喜欢,画画倒是什么时候都可以继续的……楼下正在上课的大多都是六十多岁的阿姨和叔叔,还有八十多岁的老伯伯……他们大多是打发时间,也有真的是爱好的。” “杜老师在画室有股份吗?拉来一个学生,有抽成吗?”艾黎看着眼前这幅画,忽然问。声音里带着调侃和笑意。 韩棠见杜松子白皙的面孔上泛了红,轻轻拉了下艾黎。这直肠子侄女真的是经常一句话冒出来,让人下不来台……她还没出声,就听杜老师轻声道:“倒是没有股份,不过画室是我妈妈开的。这会儿她在下面上课呢。” “哦,”艾黎应声,心想那刚才从窗子里喊“松子”的女士,是他妈妈了。 第21章 叮叮当当,大杀四方 (9) “原来如此。”韩棠笑眯眯地说。难怪,杜老师一个数学老师,整个人看上去完全是个文艺青年,原来从小是受艺术熏陶的。“难怪杜老师这么关心美育。” “本来,小孩子们对美的感知力就是该好好保护的……您来看看风眠的画,”杜松子先引韩棠和艾黎往右手边走去。墙上悬挂着简易装裱过的尺寸统一的一些画作,大约有十几幅。杜松子还没有说哪幅是楚风眠的,韩棠已经认出来了。 艾黎有点惊讶。她站得靠后些,看着并排站在画前的杜松子和姑姑。那两人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声交谈。她的目光也扫过面前这些画作。她并不懂画,可是看上去,小孩子们没有过多技巧的、色彩斑斓的、很有些夸张意味的涂鸦,十分令人愉悦……她不禁走近些,辨认着画上的署名。 楚风眠三个字比一般小朋友写得都要大一些,带着张牙舞爪的骄傲,很好认。画就画得很简单,是一个老太太,面对着一盆鱼,看起来是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管是老太太,还是鱼,还是整幅画显出来的稍有点局促的布排……艾黎看了好一会儿,微笑着看看韩棠。 风眠画了奶奶的劳作,姑姑的辛苦,孩子是看在眼里的。但她留意姑姑的神情,发现她并没有预想中的高兴,反而有点凝重,不禁一怔,又看了看杜松子。他也显得比刚才沉静得多了,也严肃了好些。她走近两步,才听见姑姑说:“……我回去会找时间跟她爸爸妈妈谈谈,了解一下情况,平时也会多留意风眠的举止的。” “楚奶奶您别紧张。楚风眠是个很有正义感的孩子。她很喜欢打抱不平的。这是很好很难得的。可是我有一点担心,如果不好好引导,也许会有不太好的走向。她很愿意帮助同学,这是好事。” “是,这我知道。风眠比一般的小朋友个头要高,一旦动起手来,小男孩小女孩都占不到便宜的……”韩棠轻声说。她委实有些担忧。 “上个周,我跟风眠的妈妈通过电话,她说最近很忙,于是就在电话里讲了讲,并没有深谈。我希望如果有时间的话,风眠爸爸和妈妈一起到校,我们聊一下的——今天巧了遇见您,我知道风眠跟您感情很好,从她的画里也能看出来,奶奶占据了非常大、非常多的篇幅,反而爸爸妈妈并不常出现。我想您对风眠的影响是很大的。教育并不是单方面就能完成的任务,所以我也请您帮帮忙。”杜松子说。他语气又轻缓,语速又慢,听起来像是和风细雨。 艾黎在一旁听着,心想这“长颈鹿”如果是以这样的面貌去面对学生,大概不失为一个比较不错的老师……她没有插话,只是听着姑姑跟杜松子又谈了好些,退远些,慢慢从这间展厅,走到隔壁去。这里陈列的画作远非名家,可不知怎的,看上去就很有活力。 她站在一幅小尺寸的风景画前,只觉得无比眼熟,稍往前凑了凑,听见有人说:“这画的就是这个窗口的风景了。” 她直起身,先往窗外看了看。可不是么,法国梧桐泛黄的叶子、远处教堂绿色的尖顶……像是被整个挪进了画幅里。线条简洁,色彩饱满,没有一笔是多余的。 “真美。真好。”她说着,回过头来。 眼前是一位高挑瘦削、年约六旬的女子,因为过于瘦削,显得皱纹深而多,额上系着头巾,垂下来,跟长发一道落在肩头,长裙外罩着的粗布围裙上沾着油彩,看起来有点凌乱,神情倒是静静的,但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这笑容,一望即知,这一定是杜松子的母亲了。见她也在打量自己,艾黎微笑,轻声说:“您好。” “妈妈?”杜松子出现在门口,见她们站在一处,稍稍一停,做了介绍,随后把韩棠介绍给母亲。 两位老太太客客气气地相互打了招呼,并没有多少话可讲的样子。艾黎看看时间,适时提醒姑姑该走了。杜妈妈还要给学生上课,送到二楼就停了下来,杜松子却一直把她们送上了车。艾黎发动了车子,还等了等。姑姑兀自站在车边跟杜松子道谢,请他多费心照顾风眠……车子开出去了,她从后视镜里看了眼站在路边没有马上离开的杜松子——整条街都静静的,那个身影印在那里,像是一幅油画,非常好看……她深吸了口气,遇到红灯停了车,才发觉姑姑已经好一会儿没出声了。 “刚才话说得太多了,今天的指标用完了?”她故意开姑姑的玩笑。 韩棠把鼻梁上的花镜摘下来,放下手机,又出了会儿神才说:“都没有听菲菲提,杜老师打过电话的事。” “她跟我哥商量着,能处理好吧?不跟您说,可能是怕您担心,再说也不是很严重嘛……”艾黎说。 “话是这么说……”韩棠顿了顿。 她有点担心,菲菲和楚泽并没有把这很当回事。 “姑姑,现在不作兴把女孩子养得那么温良了,得看上去就不好欺负才行。风眠最好能保持她这股劲儿,敢打能拼,不畏强敌,那才是好样的呢。”艾黎半开玩笑。 “恃强凌弱可不行。” “当然。”艾黎笑了,“不过,您别越俎代庖。风眠还是得我哥和嫂子教。您就先提醒提醒吧,实在不行,再说。” 韩棠没出声。 艾黎又笑了。 她把车停在路边,下车前,看了姑姑,轻声说:“第三代的教育您还要亲力亲为,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走吧,上去歇会儿,吃完晚饭再回家。” 韩棠舒了口气,这才下车。 艾黎知道她心情不佳,也就不多话了。好在进门前,姑姑就连续接了两个电话,分别是江妈妈和顾雅芬打来的。听她们对下午这场相亲的反馈,像是双方都还比较满意,这让姑姑的情绪好了许多,进门的时候,已经满脸笑意,再看见正跟舅爷爷和舅奶奶一起玩面团学包饺子的风眠开开心心的样子,那笑意就更深了……艾黎靠在门边,看着姑姑洗了手,坐在风眠身边,轻声细语地和她说着话,那样子又耐心又温柔,真十二分的疼爱。她抱着手臂,忽然觉得心里一阵泛酸。 姑姑对谁都好得没话说,可是……她的手机在口袋里振动了下,还没拿起来,心突然一动,停了停,没有去看。 她将手机放在一边,过去帮忙包饺子了。 韩棠看看艾黎,瞥了眼她的手机,趁韩柏夫妇去煮饺子了,问:“你跟杜老师认识吧?” 第22章 叮叮当当,大杀四方 (10) 艾黎正打开餐边柜准备往外拿盘子,见问停了下,也瞥了眼自己的手机,轻声说:“算不上认识。” “这样啊……”韩棠慢条斯理地应着。 艾黎瞥了姑姑一眼。姑姑的样子有点心不在焉,并没有一定要把这个话题进行下去的意思。她倒笑了笑,数了五个盘子端出来放好,说:“姑姑的第六感还是这么吓人。” 韩棠像是被触动了什么心事,隔一会儿,也笑了笑,说:“这可不是什么第六感。”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没有什么是真正无缘无故的。 “杜老师应该还是单身?”韩棠自言自语。 艾黎不出声。 风眠从奶奶腋下钻过来,挤到她怀里,歪头看着她,说:“奶奶,杜老师没有女朋友。” “唷,你怎么知道的?”韩棠揉揉风眠的额头,看着她笑。这小鬼,还没正经跟她打听打听杜老师的情况呢,就主动来报告了。 “我问过啦。我有好几个朋友喜欢杜老师,我去帮她们问的。” “你的朋友啊,都是谁呀?”韩棠笑着问。 风眠一一报上名字,都是韩棠很熟悉的了。风眠每念出一个,韩棠的脑海里能慢慢反映出对应的样貌、年龄、成绩、家庭情况……这些基本信息。偶尔有一两个不熟悉的,原来是最近跟风眠要好起来的隔壁班的女生。她谨慎地询问了几句这几个孩子的情况,暗暗记下,以后要多留意。 她让风眠去洗手准备吃饭,拿过手机来在备忘录里记了几句话。 艾黎坐在她对面,看她把花镜戴上摘下,反复了几次才搞定,终于忍不住说:“才七岁的小孩儿,顶多抱抱团,就是小朋友今儿我跟你好明儿我不跟你好了跟她好……一般没那么容易就升级到校园霸凌,您就别瞎紧张了。看看这搞得跟搜集情报准备作战一样,等会儿别吃了饺子不消化,半夜胃疼。” 韩棠放下手机,瞪了艾黎一眼,说:“我就说你不养孩子不懂这心情。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这会儿不重视起来,再到高年级、到中学,想管都管不了!” 艾黎这回没反驳。 韩棠停了下,看了她说:“杜老师年纪小了点儿,不合适。” 艾黎笑了。 “别笑,说正经的。”韩棠严肃起来。 厨房里牟艺琳喊“艾黎来帮忙端饺子了”,艾黎应一声。 “亲爱的业余媒人棠姑姑,人和人相遇,并不全为了结婚。”艾黎转身进了厨房。 “我艾黎姑姑不一定要结婚,奶奶。”风眠不知何时回来了,端正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韩棠看着孙女。 “艾黎姑姑没有男朋友,可是她可以有女朋友的呀!”风眠的小手在饭桌上轻轻拍了拍,一本正经的。 韩棠看着风眠脸上的神气,又好气又好笑……她心说这小家伙人小鬼大,这话没有太大的问题,可让她舅奶奶听见,说不准又多一层焦虑。不过,在这里即便说出来也没有多大的问题,回到楚家,被楚天阔听见,一定是要骂的,不骂风眠,也要骂她没有教好孩子……她这么想着,倒没有去纠正风眠的想法,只是看着这小家伙,默默地叹口气。 她是真的跟不上新世代的想法了,理解艾黎已经有些困难,风眠这一代? 饺子端上桌,韩柏一家也坐了下来。 漂亮的青花盘碗里白白胖胖的饺子,热气腾腾的。韩棠看着这用旧了的瓷器,有一个盘子边缘有了裂缝,还是艾黎找人去做了修缮,那细细的一点金色的痕迹看上去有点显眼……这套瓷器还是她母亲当年跟父亲结婚时买的,用了多年,剩下的已经凑不够一桌席面,也不常拿出来用了。不过,她回来吃饭,不管是艾黎还是她父母,总是要拿出来用一用的。她记得有一年韩松和韩穗回国,牟艺琳特意分了两只碗和盘子给她们,说这是老太太用过的东西,留个念想。她们俩都不要。她是想要的,可是拿回家么……她心头突然刺痛,听见艾黎叫姑姑,抬起头来。 艾黎拿了自己的手机给她看,笑着说:“大姑小姑给点赞留言了,说想死我爸做的饭了。” “饺子拍照发过去了吗?再馋馋她们,刺激她们跑回来吃。”韩棠笑着说。 屏幕里韩松和韩穗的留言一瞥而过,看不清楚,她今晚睡前有空再仔细看好了。 “现在回趟国哪那么容易……”艾黎放下手机,笑着说。 “已经快三年没见了,也不知道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这年头,真怕一不留神生死两隔。”韩柏说。 饭桌上忽然静默了下来,艾黎皱了下眉,看着父亲道:“您啊,最拿手的就是一句话把天聊死。咱不会说话可以不说的。” 韩柏被女儿抢白,有点儿讪讪的。韩棠忍不住笑了。韩柏年轻时脾气就很不好,好酒好斗,老来老去,在家里反倒被几乎复制了他个性的女儿压制住了。 “会好起来啊,不要那么悲观。”她说。 “就是,机票贵嘛,大姑小姑这点钱也还是有的。爸爸要实在想团聚,这个钱爸爸掏也可以。”艾黎故意说。 “哎呀,不行不行,那咱们家的生活费可要吃紧了。”牟艺琳拍了下手,忙接上了茬儿。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12节 几个人一齐笑出来,相互打趣。艾黎笑着,趁他们聊天,拍了好多照片,发了朋友圈,也发到了家族群里去……她坐在一边,看着照片里的姑姑。姑姑随着年纪渐长,越加富态了,虽然脸圆圆的,却是十足的 camera face,特别上照。照片里的她,总比本人还要好看几分……三个姑姑在一起,棠姑不管是气质还是样貌,认真比较,从不落下风。年轻时也是如此。她翻看老照片时,时常会有这种感慨:楚天阔是走了什么狗屎运,能追到她姑姑……当然,那人不是一无是处,尤其看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 艾黎看着照片神游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桌上已经空了,而姑姑和风眠已经在拿好东西准备走了。 她忙站起来,恰好这时手机屏亮了,屏上一条消息:“要不要出来一起喝一杯?” 第23章 叮叮当当,大杀四方 (11) 她边往外走,边点开了消息。看着对方的头像,单手挑了一个表情,一只小兔子摇摆着手,那个“no特别显眼。她把手机揣口袋里,跟到门厅里换了鞋。 韩棠拉着风眠的手,跟哥嫂道别,手里拎着嫂子给装好的两个大布袋,说:“你们别送了,忙了一天,早点儿休息吧。” 韩柏抬抬手,转身回去了。牟艺琳瞪了他的背影一眼,到底跟着出了门。艾黎不声不响地将韩棠手里的布袋接过去,走在了前头。韩棠下楼梯时行动越发地慢,风眠蹦蹦跳跳地追上艾黎,她提醒了句“小心”。那么大的声,这一层的感应灯也没亮起来。 “艾黎,你在家这两天,找人修修感应灯。”韩棠提醒。 艾黎答应。 “不要紧的。”牟艺琳说。 “这楼也老,住户也老,什么都老了,磕一下碰一下,都不得了。”韩棠说。好容易下了楼,从膝盖和脚后跟都已经酸软疼痛。她看着艾黎打开车门上了驾驶位,知道她打算送自己回去的,说:“艾黎,不用啦。” 艾黎挥挥手,跟母亲示意一下,没有言语。 “上车吧。”牟艺琳推推韩棠,走到车边,跟坐在后排儿童座椅里的风眠亲昵地说了会儿话,道了别。 艾黎让她先上楼,看着她关好单元门才发动车子。 韩棠问:“怎么这么仔细?”艾黎爽快,可有时挺粗心的。 “上礼拜跟她通电话的时候,听她说前面 3 号院儿的胡奶奶下午遛弯儿回来被抢了包。”艾黎语气平和,并不显出紧张来。韩棠看看她,她笑笑,“您也注意点儿。小区的安保强大是好事,平时出入也注意观察下前后左右有没有异常。上了岁数,更容易成为犯罪分子的猎物。我不怕你们被骗点儿钱,就怕你们受伤……” 韩棠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风眠。 风眠果然握着安全带,很用心地听她们说话呢。 艾黎发觉,也看看风眠,停了下,才说:“简直闻所未闻。咱们是出了名的治安特别好的城市。” “是啊,可是……”韩棠叹口气,看着静静的街道。才不过八点钟,街上已经没有几个行人,车子也不多。这两年,很多东西都在改变……她不喜欢改变,尤其是变差。 “总之呢,安全第一。”艾黎说。 有风眠在,艾黎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难怪你突然休假回来住几天呢。”韩棠叹息。到底是女儿,会因为母亲不安特地跑一趟。 “嗯,有点心神不定的,倒也不全因为这个。” “还什么事儿?” “要是我哥和嫂子周三抽不出时间来送风眠上学,那我就越俎代庖、勉为其难,跑一趟腿吧,省得您老人家不放心把宝贝孙女交给别人。是吧?风眠,是宝贝孙女吧?”艾黎笑着问风眠。 “是!”风眠响亮地答应。 “你这孩子……”韩棠笑了。她看看艾黎的神情,“等下你把车开回去吧。” “不用,我叫车。让楚……姑父知道您的车不在家,要问起来还得解释为什么,多麻烦。”艾黎笑着说。 “没事。我的车,解释什么。”韩棠有点儿尴尬。 艾黎笑笑,“等下我可能跟朋友聚一下,还是不开车比较好。” “哦,去酒吧啊?跟谁?”韩棠追问。 艾黎只是笑。 姑姑面面俱到,可有时这也表现为掌控欲,虽然在她这里总不得不适可而止…… 韩棠见她不语,悻悻地道:“别玩太晚。正经人谁老是泡酒吧啊?你这岁数人都回家抱娃哄睡陪做功课,然后开始养生了……” “谢天谢地我还不用。我那么辛苦健身,就是为了偶尔放肆一下还能扛得住。” “跟谁聚?有靠得住的朋友吗?释迦去吗?” “释迦今晚上要赶活儿,可能去不了。”艾黎挡不住姑姑的攻势,干脆承认了。“池清许。” 韩棠皱了眉,“小池不是结婚了?” “是啊,孩子都一岁多了。”艾黎微笑,“特别可爱的小男孩儿……跟嘟嘟差不多大。先送风眠回去?您上去吗?不上去的话,给楚泽打电话吧。” “姑姑,我来打。”风眠抢在韩棠开口之前说,一把将韩棠的手机夺了过去。 韩棠看她麻利地解锁,瞥一眼记录先说了句“爷爷打过两个电话来您都没接,他该生气了”,然后就给楚泽拨电话了……她听着风眠口齿伶俐地说明白情况,让她爸爸下来接她,不想隔了一会儿,有点儿沮丧地说“哦你不在家啊,那我自己上去好了”。她回过身,待要让风眠把手机给自己,想教训楚泽两句,看风眠那板起来的小脸,没出声。风眠没有给她妈妈打电话,把手机还回来时,说:“奶奶,我自己可以上楼。” “奶奶送你上去。”韩棠说。 “不用,我可以的。”风眠转开脸,“奶奶,我爸爸妈妈要是分开了,我能跟你过吗?我不想跟他们俩,也不想跟姥姥……” “风眠,没事的。爸爸妈妈就是斗气,不会离婚的。”韩棠尽量平和地说。 “会的,我知道。”风眠长长地出了口气。 车子停了下来,艾黎把车正好停在了单元门口。她看看风眠,轻声说:“上去洗洗睡,明天早上你要是起得来,我来接你去看我们踢球,好吧?” “好啊!”风眠解开安全带,从情绪低落模式切换到兴奋,没用一秒钟。她扑过来亲了艾黎一口,“艾黎姑姑最好了!我以后跟艾黎姑姑过也行!” 艾黎大笑,按住姑姑让她在车上等。她没有接姑姑递过来的钥匙,走到单元门口,直接按了门铃。应门的是保姆,艾黎很客气,问了问,知道葛菲菲在家里,请她让菲菲下来接一下女儿。她随后拉着风眠进了门,等在电梯前,风眠紧紧握着她的手。 “姑姑,我要起得来,你一定会来接我吧?我妈要是不同意呢?” “我跟她商量。她答应了,我就一定来。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艾黎说。 “嗯。”风眠攥着她的手指,“奶奶说话算话,艾黎姑姑说话算话……杜老师说话也算话。” 艾黎有心问那谁说话不算话呢,看看风眠,只摸了摸她的后脑勺。 电梯门开了,脸上浮肿、双眼通红的葛菲菲走了出来。看到艾黎,她勉强笑了笑,伸手拉风眠。艾黎看她没有不耐烦的样子,跟她提出来明天早上想接风眠去看球,“不让风眠触球,就让她在场边玩儿。我们早上踢半场,也不耽误带她吃早饭。” “风眠明天早上有国画课。”菲菲说。 “国画课老师病了,明天不去的。”风眠小声说。 菲菲皱眉,看着风眠,过了会儿才说:“那好吧。你起得来吗?”语气是不太信任的样子。 风眠点头,伸手拉拉艾黎。 “那明天早上我来接你。”艾黎弯身,亲了风眠一下,摆摆手,让她跟菲菲进电梯。她看着菲菲的样子,微微笑了笑。 菲菲也笑了笑,电梯门合拢之前,才说了声“谢谢”。 “不客气。有什么事儿我能帮忙的,你尽管开口。”艾黎说。 门合拢了,不知道菲菲听见这句话没有。 艾黎舒口气,转身往外走。 出来单元门,看到姑姑在车上接电话。她上了车,听见姑姑说“回家再说吧”就挂断了,问:“楚泽?还是楚天阔催你回家?” 韩棠看了下手机里拨了三通都不肯接听的楚泽的号码,说:“你姑父。他跟朋友打了一天高尔夫,这会儿回家打牌,要准备夜宵……” “自己打电话叫个外卖是能损失一个亿呢,还是手指头会骨折?”艾黎忍了忍,到底没忍住。 车子开出小区,转弯就急了些。 韩棠握住把手,“慢点儿……有个朋友想吃我炖的汤,上回来家里打牌吃过,觉得特别好。” 艾黎半晌不出声。 车子开得越来越快。 韩棠知道艾黎心里不痛快了,也没有再提醒她。她心里也不痛快,当然,电话里楚天阔也不痛快……这一整天他打了几通电话,她都没有及时接听,一方面的确没有听见,另一方面,这一整天她也并没有闲着……他习惯了她随时随地听候调遣,她也得习惯偶尔听不见调令。 没哪个老婆会因为不及时接听电话就送了命吧? 艾黎把车开到小区门口,就准备下车。 韩棠叫住她,说:“艾黎,跟小池最好少联系。毕竟他有老婆孩子,你也该避避嫌了。” 艾黎没吭声,开车门就下去了。 韩棠跟着下车,看着艾黎跟自己摆摆手就往路边走去,很快一辆出租车驶了过来,艾黎说声“bye”,招手拦车……她看着艾黎飘然而去,胸口一阵犯堵。想想家里还有一堆人等着应付,要强压住不适,才没有眼前一黑。她上了车,到底给艾黎又发了条消息,说:“听话,艾黎。我不会害你。” 就这会儿工夫,楚天阔的电话又打进来了。 韩棠边开车,边叹口气,耳边突然钻出一句响亮的京骂,是艾黎的腔调。是哦,如果艾黎坐在她身边,这会儿一定“口出恶言”……她把车开到楼前,停车位几乎已经满了,扫一眼,看看车牌,已经清楚这会儿都有谁在楼上打牌。她的目光在看到隋明亮的那辆黄色小车时,凝了片刻,拎起提包下了车。她从后备箱里把从哥嫂家里带回来的两个大布袋也拎了下来。 站到自家门口,还没有开门,已经闻到烟气。 她清了清喉咙,忽觉得一阵犯恶心,定定神,掏出钥匙来。 门一开,烟气顿时重了。 她换鞋的工夫,里面的人听见了动静,静了片刻,隋明亮先从里屋走了出来打招呼。 韩棠看她这一身运动装,短裙 t 恤,人显得极有活力,心想今天去打高尔夫,她也在的。这么想着,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也客气地打了招呼。隋明亮忙过来帮她接了手里的袋子,一面说这么沉您怎么不打电话叫人帮忙,一面将袋子拎走,送到餐厅里去了……熟门熟路的,脚步轻盈。 韩棠将车匙和手袋放下,看着从里屋探身出来的楚天阔。 楚天阔笑着,看起来心情不错,跟电话里那语气可很不一样。 第24章 叮叮当当,大杀四方 (12) 韩棠也是笑着的,于是夫妻俩就这样笑颜以对,看上去,和谐极了。楚天阔指了指里屋。不用他开口,看他神情韩棠就知道里面的客人当然是他很重视的,不管从哪一方面来讲,她都得先进去打个招呼。她瞥了一眼一旁的镜子。就在外奔波了一整天的六十多岁的老妇人来讲,她这样子是说得过去的。楚天阔站在门边等了等,看着她,做了一个手势。韩棠点了下头。 她进了门,未语先笑。 屋子中央一张麻将桌,此时还在桌边坐着的三个人,被烟气笼罩着,像老版《西游记》里出场的神仙,行动都架着雾。除了老方,另两位都是经常要跟楚天阔他们公司打交道的主管部门官员,韩棠都认识。其中一位是今年初新上任的,楚天阔颇抱怨了几回其人很难搞定,最近往来才热络了些,能一起打球打牌了。不知道楚天阔用了什么办法。他这个人,人际交往上几乎不存在什么壁垒。屋角一对沙发上还坐着人,正喁喁细语,其中一位是多时不见的楚天阔的侄子楚沛。楚沛余光瞥见她,第一个起了身,叫声婶婶。其他人也看见她进了屋,纷纷客气地打招呼。韩棠微笑着说“坐坐,各位请坐”,一一打着招呼。她一开口说起话来,烟气不住地往喉咙里钻,非常不舒服,但也忍住了。她看到楚沛顺手将窗子推开些,微微一笑。 老方是跟韩棠最熟的,只叫了声嫂子,没起身,笑着道声辛苦,说“周末你也不得闲,忙到这会儿才回来啊,我们等你的拿手美食都等急了。嫂子家里家外一把抓,让老楚完全没有后顾之忧,真贤内助之楷模”。 韩棠微笑着说回回见面你都给我高帽子戴,我都攒了一车库高帽子,可以批发零售了。 一时大家都凑趣笑起来,说话间,韩棠瞥了一眼麻将桌上的局面。牌还要继续打,几个人手边的筹码也都还差不多。她心里有数,抬眼看了看楚天阔。 楚天阔又点了一支烟,就站在她身边。 这些人晚饭应该喝过酒,但没有过量,想必今天是有重要的事在谈。 没喝过量就好,她松口气,又闲聊了一会儿,见隋明亮端着茶盘回来了,挨个儿给在座的各位倒茶。她停了停,待要说什么,看楚天阔一屁股坐下来,跟其他几位一样安然自在地摸着牌、享受着香茶送到手边的待遇,眉头微微皱了下,正要走开,见隋明亮站在一旁,老方和他上家质监的老汤之间。老汤把茶喝光了,笑微微地递回去给隋明亮让她再倒一杯来。茶杯放到托盘里就可以的了,可是他直直地递到隋明亮手里去……隋明亮脸上是微笑着,手腕一转,将托盘放低些,接了杯子。老汤笑嘻嘻地看着她,老方不知说了句什么,几个人都笑起来。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13节 这笑声不大,可是像带着刺,隋明亮脸红了,韩棠只觉得鼓膜疼了一下。 稍一停,韩棠笑着说:“小隋,你等下过来帮我个忙。” 她说完,也没理睬楚天阔看过来的那一眼。 隋明亮将茶盘拿在手里,看看牌桌上这几位没有什么反应,马上就跟韩棠走了出来。 韩棠去洗了手,从柜子里把准备炖汤的材料取了出来。隋明亮问过她准备做什么,过来帮忙。韩棠摆摆手,说:“我做惯了的,不麻烦——你今儿跟着跑了一天吗?” 隋明亮舒了口气,点头。韩棠看得出来她很累了,鼻翼处粉底卡在了褶皱里。这一脱妆,再好看的面孔也像是蒙了一层灰。 “嗯,原先说好这个周末休息,我要带女儿去滑冰的,结果只能把她丢给我妈。”她轻声说。 “可惜。跟孩子好好解释。道理讲通了,孩子能理解的。” “已经道过歉啦,不过不愿意原谅我。我也不那么理直气壮,要是周末跑工地还好说,虽然陪打球打牌也是为了工作。”隋明亮微笑。 韩棠看看她,将洗干净的食材滤过水,放进锅子里。 “您也忙了一天吧?”隋明亮觉察自己不该说那么多话。那两句话,怎么听怎么是抱怨了。 “是啊。”韩棠点头。 “好累。”隋明亮靠在操作台边,说。不知是说自己,还是说韩棠。 是啊,韩棠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天,愉快和烦恼交替出现,一颗心像是被切成几片,反复煎熬。不止今天,在过去的无数的日子、许多年里,一直是这样的……煎熬到神经开始粗壮,感觉开始麻木,多数时候,人也像了朽木。 韩棠看看表,说:“你过去坐吧。” “我陪您待会儿。”隋明亮轻声说。 韩棠微笑,“陪着我可没意思。” “不会。每次跟您说会儿话,我都有种心被按摩过的感觉。”隋明亮声音很轻。 韩棠将灶上的火关小些,说:“你们工作上的事我不懂,不过,可千万别一味迁就工作,忽略孩子。” “不那么容易。” “的确。当然孩子是以你为榜样的,小的时候可能不懂,长大会明白。” 隋明亮轻声说:“我不是好榜样……听方总说,当年您要是不调动,发展得肯定特别好,现在 j 区要退休的女区长,是您当年的下属?” 韩棠愣了下,没想到她会提到这事,笑道:“啊,她的机会更好。如果是我,不一定升得上去。” 这时那边楚天阔叫小隋,问茶倒到哪里去了,又说快点过来替我一下……韩棠瞥了眼灶上的火,看了看锅子里,让隋明亮留下看火,说:“用不了半小时就得,我去看看。” “这……” 韩棠一摆手,把茶壶注满水,端着茶盘便走了过去。 杯子放在老汤手边,倒茶的工夫,几个人才看清过来的是她,一时都笑了。不等他们问,她示意楚天阔起身,说:“我让小隋替我一会儿,我来替我们老楚一会儿——你要干嘛就去吧。” 楚天阔笑着站起来,韩棠坐了下去。她往前挪了挪,扫一眼眼前的牌,又看看桌上已经打出去的,问:“该谁了?” “我,六筒。”老汤说。 韩棠稳稳地坐在位子上,没有几个回合,也就摸清了谁要什么牌可能和那一张……到老汤又打出一张六筒,她一把推倒面前的牌,“和了!” 老方抻头过来看了一眼,笑嘻嘻地抬眼看看楚天阔,说:“换风向了!” 楚天阔笑了笑,说:“这我们家钱匣子,坐在哪儿,可不是哪儿就是风水宝地吗?”他说着,轻轻碰了下韩棠的肩膀。 韩棠忙着洗牌算筹码,肩膀圆熟地从他手下滑了过去,接过老汤和他上手的范主任递过来的筹码,笑着往旁边一放,麻利地码好牌,看了下表,笑着说:“再打两圈就可以吃夜宵了,来来来!” 屋子里这会儿很安静,她抓起骰子在手里晃着,“丁零当啷”那细碎的声响竟非常清晰……她收住手,往桌子上一扔,看着骰子滴溜溜乱转,心里有点难得的兴奋。 大概是这兴奋带来幸运,两圈下来,她大杀四方,连和两把,有一把是清一色,另一把是“杠上开花”,筹码在手边堆成一堆,对家的老汤还从身前的抽屉里,现摸了两叠钞票过来,脸色已经有些勉强。楚天阔笑着说“牌还没打完,等下再算”,拉拉韩棠要换手。韩棠笑着说休息一下吧,吃点夜宵再继续,这才起了身。 楚沛替她挪开椅子,微笑着小声说“二婶您这手气绝了”。 韩棠笑笑走开了。 隋明亮趴在椅背上,听见脚步声站起来。韩棠让她坐下,看她的样子是睡了一觉,忍住没有叹气,掀开锅盖看看,落了火,准备好碗碟,又焖了几分钟,这就盛了出来。厨房里香气四溢,韩棠让隋明亮坐下先吃,喊了楚沛来,让他端过去。 隋明亮有点惊讶,等楚沛果然端走了汤,才小声问:“您就这么支使楚书记干活儿啊?” “在我这,他是小辈,不是什么书记。”韩棠淡淡地说。 不一会儿,楚沛回来了,坐下来喝了碗汤,看看时间说要走。韩棠知道他很忙,点点头送他出去。走到门口,楚沛让她留步。韩棠看他站在楼梯上,欲言又止的样子,轻轻合上门,问:“怎么了?” “您提醒下二叔,注意下身体,最近就别老在家打牌了。我说他不听的。”楚沛说着话,往屋子里方向示意一下,摇摇头。 韩棠立即意会,点头。 “您也早点儿休息,该撵人就撵人。”楚沛微笑道。 “好。路上慢点,司机来了吗?” “早来了。”楚沛笑得有点无奈。 韩棠点头,目送他下了楼梯,回身就见老方他们也都拎着外衣拉着架势慢悠悠一边儿说着话一边儿往外走,客厅里一时有点拥挤。她客气了一番,没有强留客人,看着隋明亮拎着几个袋子跟他们一起说笑着往外走,经过她身边时站下来,跟她说晚安。她看了眼那袋子,点点头,没作声。她也没有送他们出门,楚天阔倒是难得勤快,一路送客人到了楼下。 她回身敞开着大门,四处走动着,把窗子全都开到最大。四面八方的风流通起来,吹得窗纱、门帘、墙上的字画和桌上的纸张、钞票,四处乱舞……很快,屋子里的烟气散尽了。她站在南窗前,看着楼下的车子开走了,老汤拉着隋明亮的手不知在说什么,那脸简直要蹭到人家鬓角去了……楚天阔笑微微地站在一旁,这时回头看了眼自家的窗子,才拍拍老汤,给他开了车门。 第25章 叮叮当当,大杀四方 (13) 韩棠把窗子关好,将窗帘合拢。在烟气中浸淫了许久,窗帘上残留有浓重的味道。韩棠想想,不如明天拿下来洗干净。可是单单动了念头,窗帘的重量似乎就已经压了下来。手腕子的酸痛提醒她,能忍还是再忍忍。她走开,经过麻将桌,看着桌上凌乱的牌,也不想碰……反正明天不用出门,慢慢拾掇也来得及。不过丢在桌上的那些碗是应该拿开的。她走过去,将散在那里的碗收起来。 说是等着吃这口,端到他们面前也不过尔尔。她看了下座位对应的瓷碗,楚沛的碗最干净,其次是老方。楚天阔那一碗,大概碰都没有碰。瓷勺与汤接触的位置,已凝了一条线。 楚天阔的手机放在桌上,突然亮了起来。 她的手停了下,没有去看,反而加快动作,把碗收起来,走了出去。窗子大半还开着,家里八面来风,夜里已经很凉。楚天阔恰好进了门,回手关门的工夫看看她,她也看看他,凉风里似乎增添了一些酒气。 “该买空气净化器了。”她说着,往厨房走去。 一早就该买的,尤其冬季,空气质量堪忧,家里时常烟雾缭绕,久了也受不了……楚泽那边空调有新风系统,菲菲因为嘟嘟年纪小,说呼吸道格外娇弱,坚持又在每个房间都放了市面上能买到的最好的净化器。 她觉得那也挺好的,可是没有想过这边也该置办。 “你今天赢的钱够买一客厅净化器的了吧?”楚天阔换好鞋,回了一句,转身去找手机了。 韩棠没出声,把碗放进了水池里。 这是什么话,赢钱?钱又没有真的装到她自己口袋里。 一碗汤直接倒掉了,连着那些珍贵的食材……看着很心疼,可倒掉了,竟也有点痛快。她干脆将锅里剩下的也一气儿都倒进了水池。 楚天阔往自己房间走去,进门前说:“我想泡个澡,给我放水啊。” 韩棠没应声,仔细地洗干净碗和锅,放到架子上控水。听见手机铃声,她扔掉塑胶手套拿过来。看是艾黎发过来了消息,她走进浴室才打开。她看了眼水温,拧开水喉,拿了电动牙刷,坐在马桶盖上翻看艾黎的消息。 马桶盖有点凉,但坐下来,她全身的骨节都在叫嚣着“就这样吧不要动了”,于是她就没有动。 “我跟池清许早就翻篇儿了。现在一起喝杯酒也不代表什么,不会越界的,我有数。” 水流声汩汩的,电动牙刷也嗡嗡响,屁股下的马桶盖还是那么凉,韩棠盯着这两句话,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她给人撮合姻缘,最看重的就是“匹配”,这可不光是表面上的门当户对,更重要的是掂量双方是否精神上能形成有效交流……这很俗气,她知道,但有效。把这些俗气的条款都考虑到,就艾黎来说,池清许就是“良配”。青梅竹马,年貌相当,智识上也能抗衡……只可惜,艾黎事业心重,执意留在北京发展,池清许恋家,医学院毕了业就选择回家乡。两个人分分合合又拖了一年,到底是散了。当事人后来究竟如何,看艾黎倒看不出什么,只是分手也有些年月了,始终没有再形成稳定持续的亲密关系,起码没有把人带回家来见过家长,池清许论人才论工作在本地都是上佳的人选,家庭条件一般,可也不是过不去,就顺顺利利恋爱结婚了……想当初,两人的妈妈因为他们散了,还凑在一起垂了把泪,现在看来,不说可笑,毕竟真情实感遗憾过,可到底也烟消云散,再见都未必有心聊天了。 韩棠看看时间,想问艾黎回家没有,再看看这两句话,没忍心再问。 艾黎有分寸,她知道。可是感情的事,一时冲动会冲垮理智,也毋庸置疑。 她吐掉口里的泡沫,发了条语音:“翻篇儿了就好。有妻有子还五花六花的男人绝对不能沾惹。小池最好不是这种人。如果是,起码你不能沾惹。三脚猫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到处是。要沾有妇之夫,我情愿你独身。” 这段话她从前没跟艾黎说过,现在说也不晚。只是她说得声音有点大,不但盖过了水流声,甚至还有了回音。外面有脚步声,她也没有压低声量。 浴室门被推开,楚天阔走了进来。 “水好了没?”他问。 韩棠起身漱口,看下浴缸里的水量,没有关掉。她不出声,开始洗脸,听到楚天阔说:“你最近对我意见挺大啊。” 语气里有点醉意,也有点……阴阳怪气。 泡沫涂了满脸,韩棠慢慢揉着面颊,没理他这茬儿。楚天阔也没说话,不一会儿,有水滴溅到了腿脚上。她低头,余光瞥见楚天阔赤条条地坐进了浴缸里。动作幅度有些大,热水泼了出来。她继续低头洗脸,将泡沫一点点搓洗赶紧,才抬起头来,对着镜子擦干净水珠。 楚天阔舒服地躺在浴缸里,“你是要起义啊?” 韩棠把毛巾洗干净挂起来,“这话从何说起啊?” “你那牌怎么打的?”楚天阔睁开眼,斜了韩棠一眼。 韩棠这回拎了条浴巾铺在马桶盖上,坐了下来。 楚天阔指指后背。韩棠等了下,拿了个水瓢舀水淋到他背上。 楚天阔很不痛快,她当然也知道是为了什么。他们一行人花了一整天的时间,还不计算进去之前花了多少时间精力去打理关系,起码今天是用了心思的。牌局自然不只是玩乐……她想想那两人的样子,眉不经意地皱了下。 “该拿的不是都拿了吗,怎么,还不够满意?”韩棠冷笑了下。 楚天阔转回头来看看她,没有说什么。 “小泽这会儿回家没有?”他突然问。 “不知道。” “你都知道什么啊?” “怎么?”韩棠看看楚天阔。 “平时恨不得把儿子栓裤腰带上,千小心万仔细的,怎么他的事儿你还老一问三不知。” 这话已经很难听,但楚天阔可不是关心儿子日常生活的那种父亲。 她抽了条搓澡巾,慢慢给楚天阔搓着背。 楚天阔勤快的时候一天能洗三回澡,背上很干净。他就是享受这个搓澡的过程。 “菲菲她妈为换房子的事儿,想跟他们借钱是吧?你怎么回复的?怎么没跟我提?” “还没来得及说,也不过就是昨儿晚上才知道。我说让她跟小泽商量。他们俩又不是拿不出来。怎么,这话不对啊?” “倒也没错。” “那怎样?” “楚泽说不借。不但他和菲菲的钱不借,也不准她跟咱们开口。他一口回了,一点儿回旋余地都没给留,菲菲觉得他没人情味儿,就跟他吵起来了。” “你怎么知道的?”韩棠心里已经有数了,可还想从楚天阔嘴里听到答案。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14节 “梁瑶下午给我打了个电话。听着那意思也是有气的,说让咱们放心,这钱她自己会想办法。宁可不换房子也不影响小夫妻俩感情。” “你怎么说的?” “我那会儿正好在球场。我说她要自己能解决那最好了。”楚天阔笑出来。 韩棠看着他的笑容。虽是笑着,可没几分温度。她想着刚才在楼下,他也是笑着,跟现在的样子有点像……这说明,让他露出笑容的对象,起码在心理上,是他俯视的对象。他瞧不起他们。 她不作声。 果然,楚天阔接着道:“先不说小泽,就梁瑶啊,等嘟嘟上了幼儿园,还是让他们分开住吧——当时那么多条件好的家庭,那么多好姑娘,他偏偏挑了菲菲。” 韩棠仍不作声。 这门婚事,楚天阔自然不满意。楚泽自己交的女朋友,没有能入他的眼的,当然也都没长久。他想联姻的对象,都是高门,可楚泽在这件事上完全站到了父亲的对立面。越是楚天阔觉得特别好的家庭和女孩子,他越反感。从大学教师到医生,工作好家世好样貌也好的女孩子真不少,楚泽偏偏选中了葛菲菲,一个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比较平庸的姑娘……楚天阔起初是非常不满意的,明示暗示了几次,后来施压让他们分手,但楚泽表现出了难得也是非常的执拗,最后,他也只好以一句“媳妇从低处娶,也不错”结了案,但说到底是不怎么甘心的。 楚泽的婚事,韩棠没有多干涉。她看见过婚前他们交往时候的样子,楚泽是放松的也是愉快的。菲菲也是个一眼看得到底的姑娘,有小算盘但不是心机深,这是看得出来的,没有必要过于担心。至于说除了楚泽这个人,菲菲是不是也看上了他们这殷实的家庭,当然无可厚非。 只是婚后长久相处下来,那些消耗人的热情的琐琐碎碎……这是另一回事了。 “楚泽啊,楚泽,让我说什么好。还有几年就四十岁了?我四十岁的时候在干什么了,他呢?不成熟,别说工作上拿不起来,家里这点小事都搞不定。总共几个女人,搞不定。说起来简直是笑话……远的不说,看看楚沛。楚沛的老婆敢随便哼一声吗?男人,老婆都驯不好……他还能干成了什么事儿?” 韩棠盯着他背上的水珠,听着他数落儿子。 话没有什么大错,可是越到后来越刺耳。 但说到楚沛,她先问:“怎么你们打牌还把楚沛叫来了?他又不打牌,不抽烟不喝酒的。” “老汤应该有事求楚沛,老搭不上线。楚沛现在那是什么人都随便能搭话的?那小子。”楚天阔“哼”了一声。话里多少还是有点儿得意的。 韩棠想起楚沛那欲言又止,一时没出声。 楚沛极谨慎。他升迁快,此时身兼数职,尤其这一年多换了新岗位,已经是掌握许多人升迁的要职。四十岁出头的年纪而已,前途无量……这么说,那个老汤跟老楚他们走得近了,还有这一层意思在里面。 韩棠出了会儿神。这不意外。看到楚沛,她也该想得到。 楚天阔又数落了楚泽几句,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她把楚泽给惯到这个地步的……小时候就不大聪明,越大越笨,一路升学都磕磕绊绊,不是花钱就是托关系,好容易安排好了工作结了婚,日子越过越倒回去了,太不像样……韩棠越发听得心烦。 浴缸里的水晃来晃去,哗哗作响,也让人心烦。她把搓澡巾丢进浴缸里。 水花溅起来,崩了楚天阔一脸。 他抹了把脸,正要发火,忽然看到韩棠的脸色,怔了下。 韩棠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但不是她平常那即便生气也温和的语气,而是冷冷的。 像是哪里吹来了凉风,他裸露的背上起了栗。 “……儿子也不是一个人的,从小到大你是给他换过尿布还是喂过饭?辅导过功课还是送他上过学?你认认真真了解过他想什么吗?你给他画好了路,他照着走,一步没赶上,你手里的棒子就挥过去了……现在你来怪我惯坏了?怎么不说是你压制出毛病了?你话有必要说那么难听?”韩棠开了口,嘴巴上像安装了机关枪,“突突突”火力全开。她只觉得胸口那团让她憋闷的恶气,像是随着子弹出膛也冲了出去,一时痛快了好多。 楚天阔坐在浴缸里。 光着身子的他看起来没那么有权威了。 韩棠没停下,继续道:“老婆也不是狗,驯?当成狗小心被狗咬……楚泽的事先不说,你这么看重楚沛,不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牵线搭桥。楚沛的这两年很关键,咬住牙,上去就上去了。你不要因为自己的事,影响他的仕途。” 这句话也许是真正说到了要害,也戳中了楚天阔的心事。 他脸色缓了缓,身子往后一躺,靠在了浴缸上,头枕着毛巾,放松了下。 “楚泽虽然不聪明但至少不闯祸。你别拿他跟楚沛比较。还有,到了这个岁数,这个份儿上,有的钱可赚可不赚,就没有必要一定拿下,更没必要用那种上不了台面的办法——小隋工作能力强,那就让她在你手下好好工作……” “啧,这用你打抱不平?她也未必不愿意多个靠山。” “老楚,”韩棠看着楚天阔,“以后这些事儿,你们另外找地方办。老方家不是没有棋牌室,单大姐打牌可比我精到,你们让她输八千她不会输一万。他们家有厨师,想吃什么随时可以做。再说,你们也不是没有会所包间,想干什么都可以。退一步说,至少别在我眼皮子底下把女职员往火坑里推。老汤那个人,我武断地说,好色没品,眼里只有钱,关键心浮气躁,一有风吹草动,七情上脸,迟早会栽大跟头,而且绝对担不住事儿。你小心。” 楚天阔闭着眼,不置可否。 韩棠看人极少走眼,很多事情的判断他是依赖她的,尽管他并不怎样愿意承认这一点……他忽然有点恼火。身体里残留的酒意在慢慢燃烧。 一晚上,韩棠没有一句让他的。 “能栽什么跟头啊……好不容易拿住了他,当然要多办点儿事回本……至于隋明亮,挺好用的,就该物尽其用……”他说。 语气就是那么自然的,不在乎的,甚至有些残忍的。 韩棠看着他靠在那里,闭目养神,“物”? 物…… 她是温和惯了的人,很多时候都是冷静,冷静的结果就是退让。 所以人人都觉得她软弱可欺,在她面前,经常会有人大放厥词…… 可是最近,她觉得身体里隐藏的不安分的力量总在涌动,就比如此时此刻,她拿起浴巾来特别想一下子捂在楚天阔脸上,把他暴打一顿。 她是这么想着的,手不自觉就伸了出去,做了一个从来没有在楚天阔泡澡的时候做过的动作,她抓住他额前那因为湿了而软趴趴的不再能滑到苍蝇的头发,一把将他摁在了水里……楚天阔人高马大,只是不提防,身子突然入水,失去了平衡。可是他反应还是很快的,光溜溜的身子在浴缸里直打滑,还是迅速抓住了浴缸边缘稳住了。这会儿工夫他喝了两口洗澡水,抬起头来看着妻子的脸,一瞬间他突然不寒而栗——妻子那圆圆的、丰润的、白净的脸盘子上,仍然是温柔敦厚的笑容,然而却不知为何像是蒙上了一层阴影,看上去有点儿狰狞…… “你他妈的这是干什么?”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子将她推了出去。 因为生气,他力气很大。韩棠身子重,跌倒时先撞在了洗脸池上,这一下非常狠。 她失去意识之前,心想这一下可好了,脑浆子都该泼出去了,那些乌糟的让人生气的人和事,应该一起被泼出去了。 【第二章·完】 第26章 让我们荡起双桨 (1) 水声。 “哗啦、哗啦……” 节奏非常慢,要隔那么一两秒,还伴随着极细微的“吱嘎”“吱嘎”的声响,那是船桨在摇动……船桨拍打水面,扬起的水滴落在脸上,又轻又柔,清清凉凉的……紧接着便是剧烈的疼痛,像是被锤子敲打着面庞。 韩棠被敲醒了。 一瞬间,她四肢僵硬。 她慢慢睁开眼。窗帘没有合拢,室外的光投到屋子里,光影斑驳。她盯着对面墙上被淡淡的光照亮的那幅画,当然看不清楚……不光是因为右边眼睛因为肿胀难以完全睁开。她活动了手脚,脸上和头部的剧烈疼痛让她越发清醒。 尽管如此,她也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躺到床上来的了。 她瞥了眼房门。 屋子里真安静。 门不再响得像有强盗要破门而入,可是心脏仍然会在一瞬间急剧收缩……她慢慢坐起来,手在床沿上摸来摸去,摸到了手机。她紧握着手机坐在那里,除了疼痛,此时她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习惯了,好像也没有刚开始时那样清晰了……“噗”地一声响。她直起后背。 起风了,是落叶被吹到了玻璃窗上。 她额头上沁出一层冷汗。 她的手指触了下手机屏。 03:17。 她盯着这个数字。 心脏跳动和头部疼痛的频率逐渐趋向了一致……她没有等到数字有变化,起身下了床。 身子还是有点不灵活。她尽量把动作放轻。即便如此,她也知道,自己仍然像个笨熊。笨熊急了也得爬树……她走到门边,弯身看了眼门上的锁。千真万确,是锁住了的。这扇门被砸得好像会变成碎片的时候,门锁也牢牢地锁住了。她转过身,轻轻推开大衣柜。柜子里有个暗格,她再推开,看到了里面那个小保险柜。她只看了眼保险柜,没有动它,将暗格拉好,随便拿了件风衣,又从底下拉出一个背包来背在身上。背包很轻便,也很结实耐用。这是那年她跟团去欧洲旅行之前,跟艾黎要的。艾黎背进背出,她看到了觉得很喜欢。艾黎说给她买新的,这个该淘汰了,她说不用。艾黎到底去申请了个新包拿回来给她。包上有艾黎公司的标志,背出去,人家看到标记问起来,她会很骄傲地说侄女在这家公司工作……韩棠把手机塞进包里,凝神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仍然很安静。 她从衣柜下面那个格子里拖出一双干净的运动鞋来。脚上的浮肿消退了些,很容易就穿进去了。她轻轻踩了踩地板,放轻脚步,走到门边,将门上的锁扣打开。她要停一会儿才慢慢拉开门,走廊和客厅比她的卧室还要暗,黑洞洞的像个巢穴……她侧身走了出来,瞥了眼北面的卧室——地板上有一线光,十分刺眼。她将卧室门关好,才松开门柄,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站在黑暗中,她听到了鼾声……楚天阔睡沉了。他又没关灯。 不过至少今天,她是不会去把灯关掉,再看看他有没有盖好被子了。 她倒退着往门口移动了几步,拿起自己的拎包和车匙,走到了门边。 大门没有反锁。她睡前会习惯将门锁上两道,如果楚天阔已经到家。昨晚是楚天阔关的门,在警察上来问话后。 她深吸了口气,把门拉开,看了眼黑洞洞的巢穴般的家,轻轻迈步出去。门外也黑洞洞的,但摸索着应该可以下楼。她回手关好门,感应灯还是亮了……她心一顿,趁着亮光,赶忙下楼梯。转弯时她往楼上看了看——当然寂寂无声,并没有人出现,可此时她不知为何,心里竟会觉得有些暖意……楼上的老邻居上半年搬走了,把房子租了出去。新住客是两个年轻的姑娘,住在这里四个月,除了刚搬来时特意打过招呼说自己是附近医院的住院医师,可能有时会晚下班,偶尔要是打扰他们休息,请多包涵,并没有什么来往,甚至因为她早出晚归,都极少遇到。可昨晚是她们报了警……勇敢的姑娘们。这么多年了,他们家里吵吵闹闹声从未断过,老邻居们像从来都没有听到过。她不是怪谁,毕竟这是家门内的事,可是年轻的一代,真的不一样了吧…… 楼道里的灯熄了,韩棠在黑暗中继续走。每一步都因为膝盖疼痛而格外沉重,每落下一脚都震得头上的伤痛感更锐利。她咬紧牙关一步步往下走。 听见那声“韩棠”时,她的手已经摸到了单元门上的锁。她以为是幻觉,但楼道里的灯亮了。她拉开门迈了出去,风扑面而来,几乎把她吹回去。还好她身子够重,也没有停下脚步。她瞥了眼自己的车子,赶忙按了下车匙。车子唧唧一叫,行迹已经无法隐藏,她跑过去,把车门拉开,就听见楼上传来一声大吼“韩棠”……她头都没有抬,也知道半栋楼的感应灯都亮了,而前方灯柱上的灯光也慢慢亮了起来,照亮了街道。 “你要干嘛去?!” 她发动车子,在楚天阔的吼声里踩油门加速,很快便来到了小区门口。等车杆升起时,她的心跳也在加速。车子开出小区大门,在凌晨空旷寂静的街道上疾驰,心跳却并没有缓下来。她的车子越开越快,越开越快……闯了一个红灯,没关系。她心想,开车几十年,收到的罚单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这没关系的……车子像是在漂移,人也像是在漂移……突然,她听见了警笛声。 一辆警车迅速跟了上来。 手机“嗡嗡”作响,艾黎抬手摸了下额头。 皮肤仍有点黏腻,她揉了揉眉心。 “嗡嗡”声停了下,又继续响起来。 她判断着声音来源……她直觉是她的手机,可是那东西不知道丢在哪里了,包括她的衣服。她的手机应该是在她的外衣口袋里的。应该……应该的事他妈的多了去了。如果说应该,她这会儿应该在她家里那张只有一米二宽的小床上,而不是这个也不晓得到底有多宽,但总之横过来、竖过去都触不到边缘的大床上。 那嗡嗡声在外面,应该不远。 她正要起来,身边的人伸手按住了她肩膀,翻身起了床。 第27章 让我们荡起双桨 (2) 她闭了下眼。 那手已经挪开,但掌心留下的灼热像个封印,让她一时动弹不得……她听见淅淅索索的声响,紧接着是脚步声。他应该没有穿鞋子,因此那脚步声虽然沉可显得很文静。嗯,是个看上去很文静的人呐……她睁开眼,坐起来,借着微弱的光,看了眼周围,伸手摸到床头……“要开灯吗”,她记得他问过。后来,没有开灯,这屋子里的灯除了进门时被他们的脚步声踏亮过那么一两盏、持续了那么几十秒,就没有再亮起过……她摸到了按钮,轻轻按了按,按不动。那“嗡嗡”声消失了,文静的脚步声来到近前。她保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一只手伸过来,将按钮轻轻旋转了一下,这一侧的床头灯渐渐亮了起来,亮到一个并不刺眼的程度,停了下来。她看到两条结实腿。手机被放在她身侧,那腿移开了。 薄被堆到肩头,她拿起手机解了锁。 好几个未接来电,除了最近的这两个,棠姑妈的,她都完全没有注意到,有池清许的,还有母亲的……她背上冒了汗,又觉得有点粘腻了。她该去洗个澡的,可是没顾得。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的。 她看着棠姑妈的号码,马上打了回去。她瞥了眼床头柜上的电子钟,4:31……她从没有在这个时间接听过姑姑的电话。这让她没来由有不祥的预感。她将 t 恤抓了过来,先套在了头上。 听筒贴在耳边,一杯水递到了面前。 她怔了下,接过来,余光瞥见他将她的衣服收起来,放在了床边那张躺椅上。 “……喂?姑姑……”电话接通了,艾黎忙叫姑姑。听筒里姑姑的声音带着回响,好像每说一句话,都撞到了什么地方,要反弹回来。“姑姑?怎么了……哪儿?为什么……出什么事儿了?我马上来……好的,我知道了,不告诉他们。我一个人来。” 电话挂断了。 艾黎停了下,重新查看了下通话记录,抬起头里,发现屋子里只有她自己。 她迅速穿好了衣服,回身将枕头和被子稍稍整理了一下,避免再注意这间卧室里其他的任何细节,转身走到门边,拉开了门。她靠着直觉往前走,走了一会儿才觉得不对。站在餐厅门口,忽然有点无所适从。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15节 当然不应该不告而别,可是这会儿他去了哪儿……她站在原地身子左右转了转,听到水声,停下来,转向那个方向。透过门上窄窄的玻璃,有灯光投射出来。里面人影晃动,片刻之后,门一开,杜松子走了出来。他看她站在那里,分明是要马上离开的,于是停了下,指了下前方,说:“大门在那边。” 他声音很低,一点没有初醒时的沙哑,也没有睡眠不足导致的疲惫感。因为距离够远,他那过人的身高看上去也没给人压迫感。 艾黎轻轻抿了下嘴唇,点点头,转身朝那边走去,找到自己的鞋子,急忙穿上。 见他也跟了过来,穿上了鞋子,她才发现他也已经穿好了长裤 t 恤。 “我送你。”他说。 “……不用。很近的,我出去叫车就行。”艾黎说。 杜松子没有出声,等她出了门,跟着出来,将门关好。 木楼梯吱吱扭扭响,艾黎着急,一步步踏得急切……她推开楼门走出去,穿过院子时干脆跑了起来。出了大门,她边走边留意路上的车子,把手机拿出来,开始叫车。杜松子不知道何时不见了人影,她也不在意。这会儿最重要的是她及时赶到医院去。 一辆车子开了过来,靠近她这边的车窗降下来。 “韩艾黎!”杜松子喊她,歪了下头示意她上车。 艾黎左右一看,攥了下手机。 杜松子停了车,她跑过去,拉开车门坐进去,告之目的地。 大约也就是三分钟的路程,很快就能到的……她只说了谢谢,他没有问什么。到达医院之前,他们也没有再说话,可是气氛并不算尴尬。 艾黎的心思都在姑姑为什么凌晨会再医院里给她打电话上,无暇顾及其他的。看见医院大门了,她马上说:“就在这儿把我放下吧,进去又要扫码又要登记……很麻烦的。” 杜松子把车停在了路边最靠近大门的位置。艾黎急着下车,听见他说:“我把车往前开一下,就停在那里,等一会儿。如果需要帮忙,你打给我。” “我可以处理的。”艾黎推开车门,果断地说。 “以防万一。”杜松子说着,从储物盒里抽了一张卡片出来给她,顺手又抽了一把口罩给她。艾黎看到口罩,忍不住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粗心。她接了,听他说:“我的号码在上面。你不用管我的。” “谢谢你。”艾黎说。 她转身走掉,很快跑到大门口。路上撕开一个包装,把口罩戴上。因为跑得急,呼吸急促,口罩一上脸,简直像是有一只手捂在了口鼻处,有窒息感。 凌晨时分,门口值班的保安仍尽职尽责地把她拦下。手机只剩 2%的电,勉强够打开健康码以供查验。她心里急的恨不得能飞进去,可不能不配合着验证。她耐着性子做完了验证和登记,通过这道铁闸,往急诊部看了眼,急匆匆往那边跑去。医院前门狭小,离急诊部不过百来米,她跑到半路,就看到了姑姑的车子停在楼前,旁边还有一辆闪着灯的警车。蓝汪汪的警灯旋转着,没得让人心里更有点发慌。 她跑到姑姑车边,往里看了看,车里很整洁,除了副驾上有个背包,跟她昨晚离开前没有什么异样……车子也毫发无损。虽然这辆车姑姑开了很多年了,她开车仔细,从没出过事故,车子也是极好的原装进口货,很耐用……姑姑的车就像她的人,踏实,认真,强韧而且日久弥坚。 “韩艾黎!” 艾黎转头,看到急诊部大门前,站着几个人。可是姑姑不在站着的人里,她坐在台阶上;所有人,不管是医生还是警察,都戴着口罩,她没有戴……艾黎举了下手,赶快跑了过来。 离姑姑还有十几步远,她的脚步就停滞了片刻。她看到了姑姑脸上的伤——右眼到额角至发际线,一片乌青,肿得老高……就是突然之间,她还没有来得及感觉到痛苦,焦急和愤怒就已经把她抓住往前推了一步。 韩艾黎嘴里爆出来一长串稀奇古怪的词汇,在凌晨寂静的庭院里,显得突兀而激烈,像突然间点燃了一串炮仗扔进了铁桶里,威力加倍。 韩棠睁着自己完好的那只眼睛,说:“艾黎,你冷静点。” 艾黎看着姑姑。 她只能跟姑姑的一只眼对视,“这怎么回事?被抢劫了?还是被打……怎么在外面?进去检查啊……” “大夫看过了,没有大问题。眼睛骨头脑子都没事,小伤。”韩棠慢慢地说。 艾黎看着镇定的姑姑。 这个样子,哪里是一句“没事”“小伤”就带得过去的? 韩棠摇了摇头。 艾黎额头上的汗珠子开始往下落。她转脸看着一旁站立的医生和警察。医生把一个袋子递过来,慢条斯理地解释说确实只是外伤,目前看没有大的问题,她道了谢,又看看姑姑,听到医生建议说如果不放心,可以在这里再观察下。如果想做更详细的检查得等一下。艾黎点头答应,又道了谢。医生跟她们点点头,和警察交代一句,转身进去了。 艾黎见两位警察站在那里只管看着她们姑侄俩,必然是有话要说的,停了下,才开口:“请问……” 年长的那位警察看看韩棠,跟艾黎说:“家属来了就好了,没什么大事儿。你过来签个字,我们留个档,就走……这位大姐,以后开车慢一点,不为自己想,也为别人着想——谁是该倒霉的,自己守交规,被不守规矩的撞?这会没事不是应该的,是侥幸。” 韩棠没出声。 艾黎跟着老警察走到警车旁,正想着什么材料还得她签字,听他说:“没什么要你签字的,把人带到医院检查,再交给家属,就算完成任务了。笔录和签字本人都做了。我是想跟你说,让她再仔细做一下检查。她这个伤,是意外还是怎么了,你们家属心里要有数,要是被家里谁打的,是简单的吵架偶尔就一次,还是长期的……还有,很关键的,要劝她安全驾驶。她刚开车那速度跟不要命似的。我们给截停以后她还特别不配合,情绪很抵触。” 艾黎听着,转头看了看姑姑。 姑姑坐在那里,稳稳当当的。 她很难想象警察嘴里描述的那些行为出现在姑姑身上……可是,正如她也从没有看过姑姑半张脸肿得都没褶子了,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她客气而礼貌地跟警察道谢,等他们上了车,才转身看着姑姑。 韩棠扶着膝盖,想站起来,一时起不来。她招手示意艾黎,“扶我一把。” 艾黎上前,搀着姑姑的胳膊,把她沉重的身子拉起来。这么近的距离,她不但能闻到姑姑身上的药水味,也把她脸上的伤看得更清楚了。她心猛地一抖,抱紧姑姑。她有很多问题想马上就问个清楚,可是看到姑姑脸上那疲惫的神色,往下咽了咽,说:“我带您回家,吃点东西,回来挂号做检查……” “不回家。”韩棠干脆地说。 “ok,不回你家,回我家。”艾黎说。 “不,别让你爸妈看我这样。” “这样怎么了?你受伤他们不该知道吗?”艾黎打开车门,扶韩棠上了车。她坐进车里,发动车子。“楚天阔打的吧?” 第28章 让我们荡起双桨 (3) 韩棠没出声。 艾黎没有急着继续问下去。 好孩子。 可是艾黎不是会有了疑问轻易就能放弃的孩子,她很清楚。 车子缓缓开出医院大门,转弯前,艾黎左右看了看,像是在找什么,接着便开车直行了,她松了半口气。艾黎还是听话,没有硬是带她回家。要去哥嫂那里不是不可以,可至少应该消消肿,不然太吓人。刚才她在医院里去卫生间,看了自己一眼,心口窝发凉……可是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车子沿着海边跑,艾黎降了下车窗。 清早的海风吹进来,凉意袭人,但味道很好闻。 韩棠深吸了口气。 艾黎说:“您跟我来吧。” “好。”韩棠答应了。 艾黎瞅了眼仪表盘上显示的时间。从接到电话到现在,不过一个钟头而已……这一个钟头可真漫长。 “你答应风眠带她去球场,别忘了。”韩棠提醒道。 艾黎斜了姑姑一眼,说:“我现在还顾得上这个呀。” “失信于小朋友最糟糕了。”韩棠说。 艾黎点头。 姑姑语气温和,并不是一定要她信守承诺的意思,她只是想把她尽快打发走……她当然没那么容易让她如愿。 “虽然……但是……我可以跟她道歉,解释一下原因。”艾黎说。她知道如果姑姑不是眼睛受伤,眼神能剜到自己精神创伤。“我另找个合适的理由?” “不用费劲找理由。你就去吧,不去就回家睡觉。我不用你一直陪着。要有必要再去医院,我也可以自己去。” “那不行。” “怎么不行?我哪次看病不是自己去的?” “你多久没为了自己去医院了?” “这不刚去过吗?” “韩小棠你真的很不像话。”艾黎气狠狠地拍着方向盘。 “这是我的老姐妹,我很疼她的,你别虐待她。”韩棠慢吞吞地说。 艾黎气结,“那你刚还差点儿跟她同归于尽,真是好姐妹!” “好啦,刚才是我不对……我现在就需要个枕头,好好睡一觉,清清静静地待一阵儿。我的伤不致命。我有数的。”韩棠说。 艾黎听着,迟疑地看看姑姑。 姑姑需要休息,这是千真万确的,更不要说她受伤了。 但是不去做检查,她不放心。让姑姑一个人呆着,她也不放心……她看看前方,车子转弯,很快开到了一个小区大门口。 韩棠已经出了好一会儿神,见车子停下来,才往外看了看。一眼看到小区的名字,转头看向艾黎。艾黎把车窗降下来,正跟保安讲话。韩棠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艾黎下了车,跟着进了保安室。她也降下车窗,往外探了探头。这条街的两边全是粗大的法国梧桐,遮天蔽日。透过已经有点稀疏的枝杈,她看了看小区里的高楼,此时天蒙蒙亮,已经有住户亮起了灯,好像启明星……这是个新小区,在这个稀有的地段也算是高档的了。 她看着艾黎笑着和保安摆摆手,跑下来开了车门。 横杆抬起,艾黎一气儿把车开了进来,很快停在了小区中心位置的一栋楼前的停车位上。韩棠看了下停车位的编码,属于这栋楼的一单元 1202 户。艾黎绕过来扶她下了车,就没松开手,一直带着她走进单元门,进了电梯。韩棠看着电梯按键。这栋楼总共就 12 层,看样子她们要去的是顶楼了……她看看艾黎。艾黎手指挠挠她的手心,说:“顶层带阁楼,还有四十平的一个平台——我妈的梦想是有个花园。我给她一个空中花园也不错。” “什么时候买的?” “去年春节决定的。”艾黎说。 韩棠想了想,也就明白是什么诱因导致的这个决定了。 韩柏一直反对女儿单身买房,理由是女儿结婚自然会选男方家里有房的对象不然也可以一起买,而且家里有……其实是鸽子笼大小的两套二居室,用楚天阔的话说那就是“三口人在家,腚都转不开”……住不是不可以,可当然是不够富余。艾黎不是肯听她父亲话的,可不知什么原因,对回乡置业确实也提不起兴致来。不过去年春节,所有人都被迫待在家里,艾黎一时无法回京,居家办公一个多月,平时只有韩柏夫妇的小鸽子笼里像是塞进了黄鼠狼……那情形不是鸡飞狗跳就能形容的。 “买了就好。”韩棠说。 艾黎早前在京买自己的小鸽子笼的时候,她小小支持了一下。为此韩柏还跟她吵过一架,意思是房价那么高,背那么大坨债务,艾黎的工作和人生一点儿闪失都不能有,会被死死绑住的……韩柏那个人,一生爱自由,就是不肯屈服于物质,年轻时不少挣钱,这只手进那只手出,工资很高可拿回家来的很少,全靠牟艺琳支撑,到了这个岁数,也仍然是这个观念,牟艺琳一辈子管不住他,可艾黎是有自己的主意了。 韩棠笑了笑,不管是负债的人生还是怎样,那是艾黎自己的选择……她看看艾黎。因为只有一只眼睛方便,脑袋要完全转过来,才能看清艾黎的全脸。 艾黎以为她要说什么,但见她只是微笑着看着自己,也笑了笑。 棠姑姑不用说话,眼神就告诉她,她是赞成的,也理解她。 “那会儿我被困在家一个多月,一家三口在那小窝里,是我上大学以后,在家跟他们相处最多的一段日子了……可是真受不了啊……后来以为那段时间过去了就算了,可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将来我应该还是会回来的,一定不能总跟他们俩在一起,会疯的……我就说了我的条件,让释迦帮我选了三处。去年六月我挑了个周末回来看了看,然后就选中了这儿。房子买得很顺利,本来觉得还是有点儿压力,可是买了之后不到两个月升职调薪,所以,现在也还好。”艾黎轻声说。 电梯停了下来, 艾黎拉着韩棠往外走。 一梯两户,两边的门一模一样。艾黎看了眼对门,说:“开发商的精装修质量挺高,我基本上没有动。姑姑进来看看……” “你爸妈还不知道?” “他们知道了您还能不知道?我妈什么都跟您说……我妈应该还好。大姑小姑和您不是说奶奶留下的另一套房你们不要了,给我吗?我爸说不行,得留着给你们。回娘家总要有个回娘家的样子。我妈就问我需不需要她支援我一下,再买一套小的?” “她的支援啊?能买间厕所不?”韩棠笑出来。 “估计能吧。”艾黎也笑了,“我打算等我妈生日的时候带他们过来。我想以后我住老房子,让他们俩住这儿。” “你爸够呛乐意。”韩棠听着艾黎说着话,进了门,换过鞋子,边走边看。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16节 “谁管他乐不乐意!他一辈子就知道自己怎么乐意怎么过……不乐意就自己住那儿好了。”艾黎哼了一声。 韩棠笑。 艾黎将灯都打开了,屋子里亮堂堂的。 韩棠站在阔大的客厅里,面对着 270 的落地窗,看着从前方高楼间远望出去便能看到海面,不由得先点了点头。 艾黎去开了主卧的房门,让姑姑进去休息,“我等下下去买早饭……” “我不吃。”韩棠在床尾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将外衣脱了。 屋子里收拾得很简洁,像本没打开塑封的书。 她有点犹豫,该不该就怎么躺下去,还是先去洗个澡……她知道自己在这里是可以完全放松的了,一点都不用着急。 艾黎看着姑姑,轻声说:“饭还是得吃……” 韩棠转过脸去看着艾黎,像是才刚发现似的,说:“你穿得还是昨天的衣服啊!你不是从家里出来的?你昨晚没回家睡啊……” 艾黎抬起手来,捏住自己的嘴唇。 又来了……棠姑姑不想让她达到目的的时候就会用这样的招数。 韩棠板起脸,“酒吧鬼混去啦?喝多了吗?” “喝多了还能这么清醒随叫随到!”艾黎没好气。不过这也等于承认,昨晚是去鬼混了……她提了下鼻子。“没喝多。” “那就好。喝酒不是毛病,别一喝酒从人变回猴子。酒后乱性没品。”韩棠说。 艾黎不语。 韩棠脸上露出了笑容,“我不去医院检查,反正周三要体检,何必花那冤枉钱——要是问题严重,人家急诊大夫不会让我走。我也不吃早饭,只想睡觉。你要是还有那个体力去踢球,就带上风眠去……我一个人呆着没事儿的。” 艾黎只是看着她。 “我就想一个人呆会儿。等我休息一下,有点事情要想想清楚。” “比如?”艾黎去推开了衣帽间的门,扒拉出睡衣来。 “离婚。” 第29章 让我们荡起双桨 (4) 吐出这两个字来,她的肩膀好像又松快了一点儿……好多年没有为自己说出来甚至没有把这两个字代表的意义跟自己联系起来了,竟然陌生到像小学生初识新词汇。可是,风眠都不会不认得也不懂它的涵义。 艾黎转头看了看韩棠,估量着她此时的体重,找了套最大最肥的睡衣拿出来,轻轻将门关好。她将睡衣放在姑姑身边,说我去找把剪子来把标签剪掉……韩棠摆了下手,说:“不用,我背包里有。你帮我把背包拿进来。” 艾黎答应一声,出去把韩棠放在门厅里的背包拎了进来。包不算沉,不知道放了什么在里头,总之才半满。她从门厅柜子里找了把剪刀拿在手里,往回走时,掂着手里的包,走到门口时,停了停。姑姑还坐在长凳上发呆,那侧影看上去像是一团凝固的油彩,长年累月堆积在那里,别别扭扭的,干裂的,有点丑怪……她走进去,把包也放在长凳上,拿了剪刀把那套新睡衣的包装袋和标签去掉,看姑姑打开背包拿出一个洗漱包和一个小布袋。她抱着睡衣站在姑姑身侧。这两样东西都是她“淘汰”给姑姑的。那年姑姑欢喜雀跃地准备跟团旅行,看她自己准备出门的东西,简直“一塌糊涂”。她特地给准备了小旅行箱和里面该有的小东西,有些来不及买,就照着她的出差用品标准配置来的。 她看着姑姑抖抖小布袋,拿出一套柔软的睡衣和内衣来,心一顿——柔软,除了材质上佳,还因为历时久远……姑姑这些贴身的衣物,也是只要不破就永远要洗干净再穿的……破了也可以补一下,继续穿。 她看姑姑把背包放在长凳下面,帮她拿起来放在了一旁的柜子上。 包里拿出了一些东西,更轻了些。 一个预备离婚、凌晨出逃的临近暮年的妇人……能随身携带的,竟然也不过是这一点点而已。那她能依仗的,又是什么? 艾黎一时说不出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抖抖手里的这套睡衣,说:“我拿去给洗洗晾好,替换着穿。” 韩棠抬起腿来,有点费劲地弯折着她的膝盖,盘腿坐在长凳上。她没有立即换衣服,只是看着艾黎。 艾黎过来,把床头柜上的几个遥控器和按钮的功能給韩棠演示了一下,说:“我回头送了风眠回去就过来,要什么东西打给我,不然我就看着买了……厨房里就有点儿方便面什么的,先凑合一下……” 韩棠点点头。 艾黎看看外面的天色,要走不走的,踌躇。 韩棠说:“去吧。” “先睡一觉,有什么事休息好再说。”艾黎说。 “我刚说的是真的。”韩棠说。 艾黎点头。 韩棠也点头。 比起在医院里看到她受伤时的反应,此时的艾黎又平静又冷静。 艾黎关门前,说:“好好睡觉。” 门关好了,艾黎的脚步声细不可闻。 韩棠盘腿坐久了,腿脚有点麻痹。她伸开腿,慢慢站起来,拿了遥控器想把窗帘拉上,可是捣鼓了一会儿,窗帘没有动,吊扇却打开了。屋子里起了风。她忙把吊扇关了,走过去把窗帘拉好。只剩一点缝隙时,她往外看了看——阳台是开放式的,纵深都很可观,只是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她将窗帘掩好,才回身来换衣服。 膝盖和大腿上都有瘀青,穿穿脱脱难免碰到,疼起来钻心。 换好睡衣,她额上一层汗。 去洗了把脸出来,就看到放在长凳上的手机亮了起来。屋子里很暗,屏幕亮得让人惊心。她站了下,走过去一看,是楚天阔打来的。她就站在那里看着,等着他挂断……不依不饶的,一个没打通,来了第二个……她将电话按掉,把手机扣在了床头柜上,掀开被子,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毫无睡意。 她坐起来,走出卧室去,转到餐厅里来。明明这房子里什么都有,可就是空荡荡的。餐厅的桌子上摆着一大盘水果,她觉得诧异,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原来是仿真的。这一来,更增加了她的不真实感……厨房里也洁净极了,纤尘不染,冰箱里除了有灯光,就只有一些矿泉水和啤酒;柜子里倒是有些方便面和午餐肉……她没什么食欲,可下意识把随意扔在柜子里的这些方便食品摆整齐了才关好柜门。直到她拿起同样洁净的抹布,才察觉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她的身体已经习惯在每天的这个时间劳作。 她盯着炉灶,想象着如果此时还在家里,该在做什么——洗米,熬粥,不是蒸包子便是烧麦,或者是手擀面,鸡蛋面特别难擀开擀薄,但仍然要切得细细的,也可能是饺子或馄饨,肉馅儿不能是外面绞的,却不能粗粝,一定要切成细细的,口感才好……饺子和馄饨的皮都不能是外面卖的,必须是手工擀出来……如果有什么好,那就是即便清晨在家里做这些,也不会因为剁馅儿吵醒邻居……长年累月,日复一日。 韩棠在厨房里呆站了良久,才退了出来。天色渐渐亮起来,采光极好的屋子里也亮堂多了。她在屋子里慢慢地游荡着,从客厅,到阳台,从楼下,到楼上……她很喜欢艾黎安置在楼上的书房——跟其他的屋子一样,书房里也是家具一应俱全,可空荡荡的。书柜里有那么几本书,看起来一定是开发商赠送的。她走过去摸了摸,四大名著。果然是版本最普通装饰最花哨像盗版多过正版的那类粗糙的印制……她皱了下眉,还是把《红楼梦》挑了出来,夹在胁下,下了楼。 她靠在床头上,打开书,随意翻开来,手机屏的亮光像剑光一样透了过来。 她把书扣住,拿起来,仍是楚天阔。 她看看时间。 她离家三个多小时了……她接起了电话,并没有出声。 楚天阔也没有出声,听筒里只有他的呼吸声。 粗重,浑浊……韩棠靠在床头,四周的一切都是崭新的,甚至空气都清新而轻松,有着迷人的味道。 “你在哪?”楚天阔问。 韩棠听着,楚天阔的嗓音很正常,没有一点火气,温和中甚至能听出一点温柔。 她不作声,等他的下文。 “对不起,棠棠。”楚天阔说。 额角像是被人用手连着拍了两巴掌,一时疼得剧烈,韩棠眼前出现了模糊的影子。她深吸了口气。这清新而又轻松的有着迷人的味道的空气像被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搅动了,群魔乱舞……她抬手按住额角,说:“这几天别联系我,也别找我。我不会见你的。等我休息过来,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你到底要干什么!” “别这么大声,我听得见。你失忆了吗?” “……有话回来说。你这么走了,家里怎么办……我怎么……” “家里你看着办。”韩棠挂断电话,将手机关掉了。 关机前看到桌面上的应用,微信图标上有红色的数字,不知道是谁给她发了消息。 不管是谁,她这会儿都不想理会。 她将手机放在一边,呆坐了片刻,躺了下去。 尽管在她记忆能到达的时间线上,在清晨六点多躺在床上睡大觉的日子已经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她以为自己仍然会很难入眠,但这一次并没有,她很快就睡了过去…… 韩棠甚至都没有做梦,这一觉睡得极沉极熟极香甜。 她好像被包裹进了一个柔软的气泡里,或者也可能是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像那样,完全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响,然而身子却被温暖地包裹着,既安全,又舒适。可是气泡会破,母亲的子宫也只是暂时的住所,她还是要醒过来的。 睁眼时,屋子里非常暗。 她慢慢伸展着四肢,额头和眼部的疼痛提醒她,她完全清醒过来了。 她慢慢地叹了口气。 如果能一直睡下去多好,气泡是彩色的,而母亲是爱她的可以保护她的……她眼眶有点酸软,慢慢地渗出泪来。 门被轻轻推开,很淡的光投了进来。 她看清是艾黎,又马上闭了眼。 艾黎脚步声轻极了,来到她身边,看了她一会儿,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艾黎的手干燥而柔软。 她抬手拉住艾黎的手。 “呀!”艾黎叫出声。“醒了啊?”惊魂未定的。 “嗯。” “好点没有?起来吃点东西吧?我回家拿了我妈包的饺子和馄饨,还有我爸蒸的包子和烧麦……”艾黎轻声说。 “几点了?” “七点半了。” “晚上?”韩棠坐了起来,拧亮了床头灯。 艾黎看着姑姑的脸,倒吸了一口凉气。 比起早上来,这会儿受伤的位置呈紫色,看起来更恐怖了。 “你回家拿吃的出来?”韩棠倒不觉得怎样,而是关注了另外一个在她看来更重要的问题。 “嗯。”艾黎知道姑姑在意什么。“我早上送风眠回去之后,家去一趟。楚天阔去我们家了。” 第30章 让我们荡起双桨 (5) 韩棠没有动。 她的眉头本应皱一下的,可此时这个细微的表情会牵扯到她受伤的部位,这就更提醒她此时此刻她的处境和心情是什么样的。好在并不用她多说多问,艾黎会主动交代首尾。 果然,艾黎给她递了杯水过来,看着她喝了,问:“楚天阔给您打电话了?” 韩棠点头。 “我踢完球,带风眠参观了一下,校舍,球场……还跟球队的教练和小朋友玩儿了一会儿。”艾黎明白姑姑惦记风眠。“释迦早上也在。她单独带风眠活动了一下,夸风眠身体条件好呢。风眠可高兴了。释迦送了风眠一套球衣,风眠回家路上在车上套上了,也不嫌热……我开您车,风眠都没注意。她说今天还想跟着我……” “那能行!楚风眠的作业准没写完,光惦记玩可不行。”韩棠说。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17节 艾黎顿了顿,说:“您可真是细如牛毛的事儿都在心上。” 韩棠不语。 “我送风眠上去,本来想见见我哥,试探下他口风……我有数,见了他也不会透底的。不过他不在,问他去哪儿了,嫂子哼哼哈哈的……”艾黎说着,留意韩棠的神色,见她低头喝水,下面的话咽了下去。 韩棠说:“本来今天他们要带孩子回家吃饭的。” “嫂子说不去了。我哥有事,嘟嘟昨晚睡得不好,早起唧唧歪歪的,不太舒服,就不带出门了。我心说他们要能回去也好,看楚天阔怎么解释……有脸告诉我哥嫂侄女昨晚出什么事儿了吗?” 韩棠笑了笑。 楚天阔么?那怎么可能。 “要回去,不带上保姆,又不让叫外卖,就只能喝西北风了。”她说。 “我嫂子可就累了。平常他们回去吃饭,不就累了你一个人,管买管做管收拾,谁搭把手啊。” “菲菲一个人能稳住俩孩子就不错了。” “我不是说她,我哥和楚天阔那俩大爷就没长手。我又不是没去过你们家,看不见。”艾黎说起来带气。她抬手扇了扇风,“我回家的时候,看楚天阔的车在路边,就赶快往上跑。楚天阔刚好出门。他以为您会在我家才去的。看见我,他问我跟没跟您联系。我是没有什么耐心跟他掰扯,尤其当着我爸妈的面。我说我送送姑父,让我爸妈不用下来了。楚天阔到楼下看见您的车,就有数了。 韩棠看了艾黎。 艾黎说:“他问我您在哪儿。我说我知道,但是我不想说。我不想说的理由是什么你心里很清楚。不去医院找人,来我家找,什么意思?直接告诉你我姑姑在哪,下回我看见她是不是得去殡仪馆啊?我说我不当着我爸妈的面揭穿你,是不想我爸妈没个心理准备突然来一下子犯了病。你是看准了我姑姑善良心软要脸面不愿意家丑外扬,我可不是这种人。我姑姑今天就算是从你们楚家净身出来一毛钱不拿,下半辈子我养她也养得起。还有,以后要是你再敢动我姑姑一指头,我把你卸了,别以为我们韩家没人了。” 艾黎很平静,说这些话的时候声线平稳,一点波动都没有。 韩棠想,艾黎站在楚天阔面前,这样的表情说这些话,楚天阔会比挨大耳刮子还难受的……被比他小一辈还是女人这么当面教育,在他应该是前所未有的。可这又怎么样呢,这是他该得的。他送上门去给艾黎羞辱的,如果他有羞耻之心的话……当然会有。他有的。 韩棠半晌不语。 “我没等他上车就走了。上楼回去,我爸妈正等着我呢。”艾黎搓了下手。 昨晚一夜未归,虽然有解释也解释得通,可是一回来气色是这样的,加上楚天阔来了那么一出,二老相当不自在。她反倒心平气和。 “楚天阔跟他们说,只是跟您起了点口角,您很生气。他早上听见动静,发现您离家出走了。他看了下,衣服什么的都没拿,可能就开了车带了手机。他也到处找了,您也不接电话,以为您会回娘家,就来了。我爸问他是什么口角,至于气得半夜离家出走。他没说——他能说出什么来!——可是当着我爸妈,他可真能装蒜……说他错了,不该惹您生气……我爸没追问,也没往下接茬儿,我妈接茬儿说了,她说如果小棠想回家住,家里是很欢迎的,住多久都可以。我妈说小棠这些年也挺辛苦的,尤其这两年,连体检都抽不出空来。楚天阔又磨叽了一会儿才走……他走前掏了个信封出来给我爸,说平常太忙了,疏于问候。我爸给他塞回去了,没要。” 韩棠静默地听着,没发表意见。 楚天阔习惯了拿钱解决一些麻烦……她觉得脸上发热。 到这个岁数,她要面对这些,还要让哥嫂侄女面对这些。她觉得很羞耻。像是突然之间,身上那些华美的袍子都被扯了下来,自己的裸体,还是伤痕累累的、饱经风霜的、布满褶皱的裸体。但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她竟又有了那么一丝丝的轻松……体面这种东西,是极奢侈的。要维护,就要吞掉无穷无尽的委屈和苦水。而单方面维持也只会是苟延残喘而已。 艾黎将床头灯拧亮些,把拖鞋摆正,让韩棠穿好鞋,说:“您先洗把脸,吃点东西。” 韩棠去洗脸、坐到餐厅里,看着艾黎给她把加热好的包子烧麦端到面前,又把刚煮好的粥盛出来,搁在一边。 艾黎做这些的时候不出声,脸是板着的,表情紧绷。 她问:“你爸妈没再问你什么?” “问了。”艾黎坐了下来。 “你怎么说的?” “我没说你受伤了。” “好。”韩棠点头。 “我觉得我爸可能有点数,不过他没问。后来他走开了,我妈悄悄问,你有没有受伤。”艾黎慢慢抬起头来,看着韩棠。“我说,有。她就哭了。” 韩棠放下勺子。 “她说那祸害这是又犯病了吗?还以为上了岁数就改了……”艾黎说着,语速慢下来。她仍然看着韩棠,“我说,狗哪改得了吃屎。我说您觉得他好些年没犯病,那是因为我棠姑不再回家提了。其实他喝酒闹事打人骂人从没有断过,不在外面惹事,就是回家闹。我说的对吧?” 韩棠停了下,反问:“你什么时候知道他会打我的?” 她并不记得自己在艾黎面前暴露过什么。 她的日子是花团锦簇、岁月静好,辛苦是辛苦的,累也是累的,可完全符合传统上的“圆满幸福”,符合这个社会和时代对婚姻尤其她这个岁数的女人的期待的。艾黎是满身尖刺的、眼里不揉沙子的艾黎,她觉得她的姑姑辛苦劳累、日常会表示不满,对让她的姑姑处在这么一个境况的所有人尤其是楚天阔更是一堆怨气连姑父都不想叫……她以为自己掩饰得足够好,而艾黎也只是看到了一些圆满下的尘埃和腐败,而已。 “九岁吧。”艾黎说。 韩棠睁大眼,肿胀的眼皮也多张开了几毫米。 第31章 让我们荡起双桨 (6) 她迅速换算着年份,艾黎九岁时,是哪一年、那一年又发生了什么事,但很可惜,由于震惊,她的大脑像生了锈,一时转不动。 艾黎说:“就这样,你劝我找个‘好’男人结婚,有什么说服力?” 韩棠听着,忽然笑出来。 脸上当然还疼,可她就那么笑了。 崭新的饭桌上是漂亮的餐具,盛着卖相上佳的食物……她突然有了点食欲,不等拿筷子直接伸手抓了个包子咬一大口。 “好吃。”她说,汤汁从嘴角流下来,她抬手抹了一下。 好久没大口吃东西了。年轻时候不管遇到什么事,能吃得下饭是第一位的,不吃东西怎么有精力去解决问题呢……她一口气吃了三个包子喝了一碗粥,见艾黎坐在那里看着自己,说:“我是我,你是你。” 艾黎也笑了,“我就知道您会这么说。吃了那么多苦,也还是觉得其实是自己运气没那么好,是吧?” 韩棠想了想,这回没笑。 几十年婚姻生活,很难用运气如何来定义。 “没有给你定制好了完美无缺的人等着你。”韩棠轻声说。 “我知道。我也不存这念想。就像楚天阔是长处和短板都很鲜明的人。可问题是,一个人的短板才决定他是块什么料。他是栋梁之材,你要不盖屋子,对你来说他还不如一块布……我知道几十年了,感情也好,各种联系也好,早就变得很复杂,所以我今天跟他撂了狠话,但没有说最狠的话,既没有必要,也知道,还得给您留余地。离得成有离得成的办法,凑合过有凑合过的方式。” 韩棠看着艾黎。 艾黎停了下,说:“这几年,我见过的,朋友,同学,同事,学妹学姐……说离婚就离了的,也不多。有几次,我连律师都帮忙联络了,她们也请好了,还是继续回去过日子了,结果都是我里外不是人,还得请律师朋友吃饭……真是赔面的厨子。”艾黎说着又笑了。她笑了一会儿,摊了摊手,“不过这也没什么。姑姑,能干脆地退出当然好,这肯定不那么容易。可是您这个情况,如果暂时退不出,得想清楚要怎么办。我可不愿意想到您就提心吊胆的担心安全……” “我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别因为我的事,影响你的生活。”韩棠轻声说。 “您可能不记得了。九岁那年暑假,我在您家住了几天。小时候我跟我哥感情比现在好。我记得有一天我们俩玩到很晚,我哥睡着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睡不着。那天晚上楚天阔回家也很晚,是喝了酒。我听见外面特别吵、特别响,偷偷爬起来看。他摔东西的样子可吓人了……我吓得一动都不敢动。那天他倒没动手打人,可我还是被吓着了。我小时候老拿二姑父和小姑父比,小姑父哪儿哪儿都不如二姑父,个子比不上、模样比不上、风度也比不上……可是那以后我再想起二姑父,就会想起他面目狰狞的样子,小姑父老笑眯眯的,简直是天使。第二天早上家里干干净净的,您一点儿不愉快都没表现出来。后来没几天,您回了一趟家。您跟奶奶说的话,我听见了。您说的,想离婚。奶奶问为什么,您说他打人。奶奶说那是你自己非要嫁的人,我早说了那个人不行……我没记得您哭,就听奶奶不停骂楚天阔,也骂您……可是后来婚没离,就像根本没这么回事……我很不理解为什么奶奶要骂你,明明受委屈的是你……” “她一辈子看不上这个女婿。”韩棠淡淡地说。心酸又痛苦,可这是事实。 结婚是违背父母意愿的,但到底在她坚持下也结了。 母亲再不满意,该给她准备的也都准备了,跟姐姐和妹妹一样。 他们的条件比不了韩松和韩穗,住的是团结户,卫生间厨房都要跟同事共用,母亲去看了一次连声叹气,脸色就没好过。按理说虽然简单些,可都按部就班地进行了,没有什么差错,可她能明显感觉出来母亲在她的婚事上的确是没有那么上心。 婚礼前她跟母亲吵了一架,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好像彼此的怨气一定要找个机会在她离家开始新生活之前发泄出去……别说跟母亲,跟任何人,她都没有那样吵过架。好像她一辈子都是温水里游弋的青蛙,舒适自在,与人为善。 她记得很清楚,母亲说以后有你受罪的时候,你别回娘家来哭。 她后来果然没有回娘家哭……印象里从来没有哭过,跟母亲说要离婚的那一次,是唯一一次下决心要离开楚天阔。可是因为楚天阔刚好事业上遇到困难,她不忍心在那个时候离开他。等陪他渡过难关,这件事也不提了。那一两年楚天阔的事业在低谷,他很艰难,也确实很感激她的付出,慢慢地事业有了起色,越来越好……他甚至在喝醉酒之后回到家里也不怎么吵闹的。几十年婚姻里,数次大的起伏,她都很坚定地陪着他闯过来了。 楚天阔感性的时候会承认,他们家有今天的日子,一多半要靠她这个定海神针……可是母亲在世时,有一次因为牟艺琳说起楚天阔把财权交给她,这一点还是不错的,母亲很有点不以为然地说“管账丫头当家不做主,钱财过手她说得也不算”,被她听到了,母亲还补了一句“小钱你花自己的工资,大钱你私自动一点试试?小泽他爸把钱看得比什么都大”……不能不说,母亲是了解楚天阔的。 韩棠看着艾黎。 因为她的不谨慎,没有留意到年幼的艾黎会听见看见她的遭遇。小孩子的感受应该顾及到,处理不当会留下阴影。可惜年轻时她并不懂得这些。 “对不起,艾黎。”韩棠轻声说。 “您哪儿有对不起我。”艾黎忙说。 “他确实很多年没有动过手了……楚泽结婚之前,我跟他认真铺开谈过一次。小泽马上就结婚,我们有儿媳妇了,将来还有孙辈,一喝多了撒酒疯太不像话。我说了,如果他再动我一下,我是要离婚的。” “他答应了?” “答应了。” “可是以前不也保证过痛改前非。”艾黎也不以为然。 楚天阔那张嘴,舌灿莲花,最是会讲。奶奶从前说“好话说尽,坏事做绝”,没有明着讲是骂他,可也绝不是无所指。他们家里哪还有这样的人才? “这一次我不让步。”韩棠长出了一口气。胸口堆积的浊气一时是不能消散的,可毕竟舒服了些。“再这么下去,已经不是我一个人舒心不舒心的问题。我们那个家,要是不改一改规矩,将来每个人都不会舒心的。我想,就从我开始吧,既然给我了这么一个机会。” 艾黎给姑姑又盛了碗粥。 “我找时间先跟楚泽谈一谈。”韩棠低着头,开始喝粥。 艾黎答应一声,“姑,明天带你去买新衣服吧?” 韩棠抬眼瞅了瞅她。 艾黎看着姑姑肿胀发紫的眼,回身不知从哪儿抽出了个眼罩,“铛铛铛铛……加勒比海盗!” 韩棠笑出声来,一把抓过眼罩压在了屁股底下,“老大个姑娘,皮得跟猴儿一样。去,给我把手机拿来。” 艾黎答应,去把她的手机拿了来,给她开了机,放在手边。 韩棠吃饱了,就开始翻看她的微信记录。 一大堆的消息涌进来,她把无关紧要的包括楚天阔的留言都略了过去,只翻了她觉得重要的。 牟艺琳发了个老土的“抱抱”表情。她回了个同样的,加了一句“没事,不用担心,等见面再详细说”,接着就翻到菲菲的留言,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钟,问她嘟嘟喜欢的超人斗篷放在哪里了、风眠周一要交的手工作业该怎么搞……韩棠停了一会儿,看看时间,拨了语音电话过去。 艾黎收拾好桌子进去洗碗,听见姑姑慢条斯理地跟菲菲交代着一些嘟嘟和风眠的事,不知道葛菲菲那脑筋能不能反应过来,反正她是听出了“这些琐碎到要人命的活儿都是你的儿女债以后你可得自己多担着了”的意思,听着听着竟能听出姑姑担忧之外那一丝丝的“我就要撒手啦看你们手忙脚乱可能会很开心”的味道。不过也许这只是她想当然了,因为姑姑仍然是那么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大权在握,一副任何事发生都能摆平的架势……她靠在橱柜边,拿起手机来,突然心一动,随手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张卡片来。 这印制了卡通图案的卡片是班主任杜松子准备好了发给学生家长的吧……手绘图案的风格非常可爱,女孩男孩手拉手奔跑在向日葵开放的田野里……她拿着卡片扇了扇风,扇得脸上还是热。 她犹豫了下,给这个号码发了条消息:“我是韩艾黎。今天早上谢谢你。” 她听见姑姑问了句“为什么”,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正要放下手机,一条消息回复过来。 “不用客气。事情顺利解决了吗?”他问。 第32章 让我们荡起双桨 (7) 艾黎迅速地打了一串字,在发送之前,突然犹豫了一下。她看着这两句简单的话:“虽然还没彻底解决,不过目前情况可控。谢谢你关心。”当然,措辞很客气,可是这样有来有往,让她有种对话会继续下去的预感,而这种“继续”,让她有点不自在。 她的指尖在手机壳上轻轻敲了敲。 对话框里又弹出一条消息。 “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开口。”他说。 艾黎拿起水杯来喝了几口水,把编辑好的那条消息发了过去。她等了一会儿,看着这几条对话,心想词句中的疏离感,他应该领会得到吧,对话应该到此为止了……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屏幕上多了个弹窗。 “佛爷”问:“你孵蛋呢?快回话。”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18节 她点开对话框,翻了记录。昨晚在酒吧,她先离开的,释迦还在跟朋友喝酒,早上在训练中心,跟释迦也没有空说闲话,这会儿才看见释迦给她留言,问她是不是确定周三回北京,让她帮忙带点东西过去。沈释迦这家伙,也不知道哪那么多东西要带……偏偏精打细算,能剩快递钱绝对不多掏。 她回复道:“对。不过看情况,可能用一天 sick leave,周四再走。” 她是有点不放心姑姑,能多留一天也好。 释迦的语音消息发回来,她点开。 “干嘛,舍不得回去上班啊?昨晚做坏事累着啦?长颈鹿这么厉……” 听到这,艾黎忙按掉。 她迅速抬眼看看外面,见姑姑皱着眉看着手机屏,不住地向上翻找着什么,应该没有留意这边,就拿起手机来,走到厨房里侧,推开门,穿过储藏间,来到阳台上。晚风吹过来,顿时觉得凉。她拨回去,释迦很快接听了,笑得很响。 她也笑了,没理会释迦的玩笑,跟她说要带东西,那到时候得负责送站,“这回又是哪的黑材料啊?你就是见过鬼还不怕黑……” 释迦只是笑,顿了顿,才说:“怕呀,好怕的。就是帮我学姐整理的一点资料,快递怕寄丢了,麻烦你跑一趟。” 听释迦语气正经了些,艾黎也正经答应下来。释迦觉察她情绪不高,问:“怎么了?” “你最近跟韩婵联系多吗?”艾黎问。 “上个月还一起喝过酒。她最近手上好几个案子在忙,不大出来……你有事找她?你找肯定没问题的。”释迦说。 “我先问问。”艾黎说。 “你们家谁要离婚析产吗?难道爸妈终于要单飞了?”释迦问。她突然笑出声,“那可给你盼到了!” 艾黎听她笑得响脆,知道她没当真,正要骂她,余光瞥见姑姑进了厨房,忙说:“回头再跟你说。我确定回程给你留言。bye!” 她挂断电话走了出去,见姑姑对着那个崭新的饮水机无处下手的样子,忙过去给她演示了一下该怎么使用,说:“我等下把这几个机器的使用办法画个图贴在上面……” “人上了岁数,看到新东西心里发慌。”韩棠喝了口水,说。 艾黎看看她,问:“家里又有什么古怪事儿了吗?” 韩棠放下杯子,拍了下手,说:“怪事还不是天天有么……” 菲菲接到她的电话,跟接到了救星似的。才不过一天工夫,菲菲单检查风眠周末的作业,就已经跟女儿从鸡飞狗跳、大吵大闹、到了势不两立地步……菲菲跟她说着话,带着哭腔,更别提风眠在一边干脆大哭起来。风眠抢了菲菲的手机,跟奶奶哭诉妈妈怎么态度恶劣、什么都不懂还瞎指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安慰了好一会儿,风眠才答应收拾好书包,快点洗澡,准备睡觉。风眠哭唧唧地说奶奶明天见,她忍了下,还是跟风眠说,奶奶身体不舒服,这几天不能过来接送她上学。她哄了好一会儿才把孩子的情绪安抚下来。如果不是脸上这个鬼样子,她怎么也得跟风眠当面说清楚的……菲菲把电话接回去,也有点哭唧唧的。她想象得出来,风眠那倔强急躁的小脾气,菲菲摸不清状况,得费多大劲,更别说家里还有个不舒服哼哼唧唧的嘟嘟了……楚泽还没回家,梁瑶照顾嘟嘟腾不出手来帮忙,也难为菲菲了。尽管如此,她还是跟菲菲说这几天她不能过来帮忙接送风眠,让菲菲跟楚泽商量一下怎么分工。菲菲问她是以后都这样,还是暂时的,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什么。她说希望以后都这样。菲菲好一会儿没说话。她交代了些风眠和嘟嘟的小事,菲菲也不知有没有在听……她觉得还是得自己总结一下,写好了发给菲菲,让她和楚泽记在心里。 菲菲突然告诉她,小丁下午跟她母亲吵了一架,她母亲要小丁立刻走人。小丁答应了,说只要奶奶发话,她明天就可以不来了。 那会儿她只觉得额头又像被敲了一下,心说“屋漏偏逢连夜雨”就是这样了吧……她问为什么,菲菲支支吾吾,说母亲下午让小丁发海参,小丁说这不是她的事,也发不好,就不肯做……她听了过程,心想梁瑶这怕不是故意找茬儿的。借钱没借到手,女儿女婿吵架,楚天阔又驳了她面子,这是拿小丁撒气吧……她可能是小人之心了,但绝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小丁是好工人,只是在他们家,恐怕是真干不下去了。 菲菲问她怎么办,她想了下,说我把中介公司那边经理的微信推送给你。你跟老梁商量着,亲自去面试、挑选合适的。这回我就不参与了,你们看着办。签合同什么的,留意看一下。都是格式条款,这家咱们也合作很久了,没坑过我们,可以放心。 她听出菲菲犹豫,知道这里的机关。 谁去签合同,谁掏这个钱,菲菲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 她补了一句,有不懂的可以问我……菲菲说那不如等您好一点再说,也可以让小丁再做几天。 她拒绝了,说我也是从同一个水池子里往外捞鱼,没什么高招儿能挑到又肥又好吃的了,还是你跟老梁去挑挑看吧。既然不满意小丁,也别勉强。我来跟小丁处理后续的事。 挂断电话后,她长出了一口气,赶紧翻看留言,果然小丁下午就给她发了消息。小丁倒没多话,只是说下午嘟嘟姥姥和妈妈发了话,让她走人。她需要顺顺气,再跟小丁通话。 “一塌糊涂。”她说。 艾黎又给韩棠倒了杯水。 韩棠拿起杯子来正要喝,突然看到手机提示,楚泽要求视频通话。她拒绝了,看到楚泽发回语音消息来。 “妈,我听菲菲说了。你不能过来送风眠?那我们怎么办啊……我们俩哪忙得过来?” 艾黎听到这几句话,火“蹭”地一下冒了上来。 她看看姑姑慢条斯理地喝着水,把这条消息又听了一遍,越听,越让人上火。她忍住没出声,不想搓火。 韩棠把杯子放下,看了眼厨房里的光线,走到里面储藏间,见四白落地,将顶灯打开,把视频通话的请求发送了出去。 很快,楚泽的脸就出现在了屏幕上。 韩棠调整了下摄像头的角度,让自己的脸完整地出现在镜头里。 她问:“我这样去接送风眠,合适?” 第33章 让我们荡起双桨 (8) 韩棠看着手机屏里儿子的脸,画面像是静止了。她看着儿子脸上的神情,从不耐烦到惊愕,变化缓慢而清晰。菲菲突然出现在画面里。她拉了楚泽一下,于是楚泽的脸稍稍一侧,但很快转了回来。隔着屏幕,三个人像是都僵住了,一时谁都没有出声。 韩棠看到楚泽推了推菲菲。菲菲的身影很快消失了。她缓了口气,没有等楚泽开口,说:“这两天我就不过去了,等稍微好一点儿再说。你也不用问了。” “是我爸?”楚泽问。 韩棠顿了顿,说:“他这次不是故意的。不过楚泽,我打算跟你爸爸分开过了。” 楚泽没出声。 韩棠看他并不像是很意外的样子,心里倒有点异样。 “我本来计划和你当面说的。有些事也想和你聊聊。这是我和你爸爸之前的事情,我们会看着解决的。你安心工作,照顾好你的小家,不要掺和进来。” “妈,你现在哪?”楚泽问。 “你别管我在哪了。我好好的呢。不早了,我先挂电话了——跟风眠好好儿解释,就说奶奶身体不舒服,过几天会去看她的。风眠的事情你和菲菲多上心。风眠应付功课没有任何问题,就是性子急、没耐性,你们就不能急。早点睡,别打起游戏来没完没了。”韩棠说完了,也没再等楚泽说话,按了挂断键。 退出对话框,菲菲的消息发了过来。 “妈,我跟楚泽商量一下这几天怎么安排。您别操心。” “好好休息。” 然后菲菲发了个拥抱的表情。 韩棠回复了个同样的表情,然后写道:“我刚才嘱咐你的那些,你跟楚泽也说说。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找不到的,来问我。早点儿睡,明天周一,早几分钟出门不会堵车。” “知道了。妈妈晚安。”菲菲说。 韩棠在储藏间里站了好一会儿没动。通往阳台的门没有完全关严,风吹进来,有点凉。她推开门走了出去,站在阳台上,往远处看了好一会儿,打开微信,处理了一下堆积的留言。顾雅芬的头像上那个数字最大。韩棠看着她那色彩鲜艳的头像,想象着面前是一个漂亮的字纸篓,伸手捞一下,准能捞出稀奇古怪的东西……她翻了下消息记录,最新消息又是一些雅芬跳舞唱歌的视频。她此时额头隐隐作痛,可不想被那些吵闹激昂的音乐再刺激了……翻到前面的几条 59 秒长度的语音消息,倒是正经事——雅芬说:“据前线情报,梦晨和小江分开以后,还微信聊天呢,可把我嫂子给乐坏了,说顾梦晨相亲这么多回,回来没把人家批评得体无完肤,这还是头一次,就别提还跟人家有来有往、一边发消息一边笑……我们看我们可以保持谨慎乐观。我让我嫂子先别乐,不过要打听一下,现在猪头多少钱一个……” 雅芬啰啰嗦嗦牵三挂四又说了些话,韩棠听着,脸上露出微笑。 她回复了句“你们不要表现得太在意,引孩子反感”“猪头不要太大的,差不多就行了”……后面这句是开玩笑的,现如今谁还真给媒人送猪头么? 她平静了下,给小丁回了消息。知道小丁还没休息,她们通了个电话。小丁跟她讲话没有太多顾忌,但应该也有所保留,把今天的情形跟她交代了一下。她挂断电话电话之后,给小丁发了个红包。小丁没有收,发了个笑脸说“阿姨以后您自己用工,我很愿意来帮忙的。家里有什么事临时找不到人,也尽管招呼我,我来帮您忙”“阿姨自己注意身体,别太辛苦了”。 韩棠看着小丁的留言,一句像一句,看得老花眼越加模糊……她把手机扣在栏杆上,拉伸了一下腿脚和腰肢。 她几乎听得到自己老腰在“嘎吱嘎吱”响,有点像她才参加工作时,办公室里那扇不用力推就推不开、用力推就会掉渣的窗子……她记得有一天她早上刚到办公室,因为潮湿,木头窗框吸了潮气,涨得严丝合缝。她那时年轻力壮,几拳头打出去,最后使劲儿一推,本来只是开个窗而已,没想到整扇窗连着合页都飞了出去……还好下面是花坛,并没有伤到人,不过那么大的动静、又是上班时间,单位里从同事到领导,有不少人目睹了那一刻,大家足足笑了好几天,从那以后,新来的小韩是个“女大力士”,就众所周知了……后来,楚天阔跟她认识,还提起这段往事来。那天他刚好到她单位办事,一早正等在楼前掐着时间到上班的点儿好头一个去敲门。“惊天动地”,他那么形容窗子落地的一刻…… 韩棠舒了口气。 “姑姑?”艾黎叫她。 韩棠回头,看艾黎靠在门边,也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了。 “没事儿,不用担心。我不会跳下去的。”韩棠微微一笑。 “说什么呢,哪儿至于。”艾黎也微微一笑。“姑姑,好日子在后头呢,福气在后头呢。” 韩棠笑起来,拿起手机,回身走过来,挽了艾黎的手,随手关好门。 透过玻璃窗看一眼夜色。 秋高气爽,夜色都格外澄净……可不是么,好日子还在后头。 她关了灯,敲了下艾黎的额头,“干坏事不是不行,注意安全。” 艾黎捂住额头。 “我去洗澡睡觉……你回家不回?”韩棠看看艾黎。 “跟我妈说了,这两天陪您。”艾黎腮上像不小心多刷了一下腮红。 “哦,我不用你陪。你要干坏事就去吧,我不跟你妈揭穿你——你要是想弯道超车也行啊。”韩棠拿起她的水杯,慢慢地走了出去。 听见艾黎在她背后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什么,她笑了笑。 韩艾黎这个丫头从出生那天起,就是个特别好玩儿的小东西,给她带来了多少乐趣啊……她回到卧室里,洗澡之前,翻了下朋友圈。 看到韩松发了自己去超市采购的一组照片,她看见其中一张是排队付款的,画面里几个人,有一半没戴口罩。韩松的一张车里的自拍照也没有戴。她忍不住留言:“怎么不戴好口罩?” 姐妹俩没有太多共同语言,韩松也不是逢留言必回的那类人。她在她动态下的留言就经常有去无回。不过今天,韩松几乎是立即回复了。 “我全程除了在超市,来去路上连个人都没遇见,周围这么大地方就我一个人,我戴口罩干嘛?当挂幸运符啊?” 瞧这呛人劲儿……韩棠想了想,笑了。 她把手机一丢,进浴室去洗澡。 从前她总觉得大姐说话太直接,经常一句话能顶人一跟头,不像她,凡事给人留三分余地,轻易不跟人争论。可以后啊,大概可以学学韩松……洗澡出来,她看到韩松给她发了条语音消息,躺床上点开听。 “你最近怎样?还累死累活地伺候你们家祖孙三代?你打算什么时候翻身做主人,看看解放区的天?”韩松这语音消息不像之前的文字,火药味儿那么冲了。 “哎,慢慢儿来嘛。步子太大了容易扯着蛋。”韩棠回复。 韩松发回来一条完全是笑声的语音消息。 然后她把她们的对话转换成文字,截图发到了她们家族群里。 年轻人们都在,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不过话题很快从韩棠日常生活转开了。 韩棠除了发了个老土的表情进去,没有参与聊天。 有电话进来,是楚天阔的。她挂断,正准备关机睡觉,看到楚泽发来的消息。 “妈,这回是真的吗?” 第34章 让我们荡起双桨 (9) 韩棠把这一行字仔细看了看,一只眼有时看得更清楚。 “嗯。”她回答。 楚天阔的电话又打进来了,她再次挂断。 有很久了,久到都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楚天阔的电话一打进来,她的反应就成了“又有事要马上去做了”……能这么毫不犹豫地拒接,并且想到以后可以经常这么干而不需要给出解释、不需要看他的脸色,她心里生出些快乐来。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19节 照他的性子,不会就此罢休的。楚天阔在任何事情上,都有锲而不舍的精神。她能想象此时他的脸色。那张即便上了岁数,收拾干净仍称得上很像样的面孔,在生气的时候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万幸此时此刻她不必面对。 她忽然想起来有一次艾黎问她和楚天阔怎么认识的,听她说其实在正式认识之前,曾经有那么一段“大力女推落窗框,惊天动地”的经历,笑了一会儿,自言自语说了句“那窗怎么不长眼,要是落他头上给他一下子就好了”……她记得那会儿自己说要那样,哪还会有后来啊。你以为是古代话本里的情节,从窗口掉下去个什么东西就成就姻缘了?艾黎说没有后来也不见得是坏事啊。她就笑了,并没有太在意。现在想想,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可能真的不会选楚天阔,当然这也不代表她对自己经历的所有都是后悔的。 韩棠看着对话框里楚泽的留言。 要是没有遇到楚天阔,或者也会有孩子,但孩子应该会是另一个样的,也没有风眠和嘟嘟了…… 楚泽好一会儿没有回复她,不知在想什么。 韩棠有些难过。 儿子也快四十岁了,这个年纪的人,上有老下有小,像两层硬饼干里薄薄的软弱的夹心,随时会跟着饼干碎掉……父母此时闹离婚,他要面对的压力又多了些。可是她也这个年纪了,陪伴不了他们多久了……看到楚泽回复了消息,她坐了起来。 “想清楚了就做吧,不用再考虑我了。我没关系的。”楚泽说。 韩棠眼前有点模糊。 没等她回复,楚泽又说:“不用回复了。早点睡吧。妈妈晚安。” “晚安。”她说。 楚天阔的电话不依不饶地又拨了进来,她果断按掉,关了机。 卧室门被敲了两下,她说声“进来”,艾黎推门探了半边身,问:“还没睡?疼不疼?我这有止疼片,要吗?” “不要。”韩棠说。 “您可真能忍。”艾黎笑着说。 “是呀,不然能忍这么多年?”韩棠听出话外音来。 “是呀,美好婚姻全靠忍耐。”艾黎笑了一会儿,正经了些。“真的,姑姑,我可忍不了一点儿疼。” “可不是,一点点疼就大把止疼片。有你这样的人在,药厂生意都好好的。” “有韩小棠这样的人在,谁的买卖都不好做——明天带你买新衣服去,支持一下实体店的生意。”艾黎笑着说。“我哥刚跟你说什么了?” “你怎么知道他跟我聊天了?”韩棠问。 “他刚才问我是不是跟您在一起。出于谨慎的考虑,没您的准话我可不预备跟别人透露你的下落。我不是防着他,我是怕他立场不坚定,毕竟那边可是亲爹。楚天阔那张嘴能说会道,我哥绝对不是他的对手,不给他忽悠废了就算不错了。我就想您能清静几天,不想把麻烦精惹来。”艾黎看姑姑点了点头,稍一停,说:“我跟他说,我是支持姑姑的。当然我没说我支持什么。他应该明白的。他说这事儿随您的心。然后我们也没说什么了。” 韩棠又点头。 “我哥性子随您,柔和。”艾黎说。这是客气的说法。换了她,这会儿怕是要抄家伙上了,管打得过打不过嗯,管那人是不是亲爹呢,先揍了再说……“可能他也觉得您离开楚天阔不是坏事吧。反正,您怎么着都是他妈妈、风眠嘟嘟的奶奶,只要您愿意,也还是他那小家里最尽职尽责的看护……还带着工资。嘻嘻……哎呀!”一个枕头冲着她飞过来,她赶紧抱住。 韩棠“哼”了一声,单只眼瞪艾黎。 艾黎拍拍枕头,小心地放到床尾长凳上。 “我说的是难听了点儿,知道孙女儿是您心头肉,舍不得。老人们不都这样儿嘛,您也免不了俗……叫我说,不用管楚天阔了,您压力能小不少,也行吧。可您要继续大包大揽什么都替他们做,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等风眠长大了接您的班啊?”她在长凳上坐下来。 “嘿你这孩子这话说的,我们风眠将来那是……”韩棠想了下,风眠将来要做什么呢,一时也想不出来。她看着艾黎,这会儿倒有个念头,风眠要是像艾黎这样也不错……这念头,别说今天,就是在不久前,也不是那么清晰。她想着风眠是女孩子,培养得斯斯文文、多学点琴棋书画修身养性、受尽可能多的教育、在适合的最好的年龄恋爱结婚找一个好好的男孩子结婚……在她闭眼之前,能看到风眠这样“圆满”,不要像艾黎和梦晨似的三十多岁还在独自闯荡,无根的草一样飘飘摇摇,让人难以安心……艾黎啊,从前是她的心病,眼下看着艾黎,这心病没有那么疼了。这话不能一口气说白了,不然艾黎可逮住把柄要笑她了……她“啧”了一声,说:“楚泽和菲菲就是给我们替的,没我们帮忙,你看着吧,没有不成的。” 艾黎笑得要从长凳上掉下去了,点头说:“一个痴心的母亲,能有多大的幻想,真是难以估计……但愿吧……哦对了,姑姑我推个东西给你看。” 韩棠说:“我都关机了。” 艾黎爬过来,靠在姑姑身边,拿了自己的手机点开对话框给她看那篇文章。 韩棠拿着花镜比在眼前。艾黎经常推给她一些自己认为不错的东西给她看,虽然有很多涉及社会问题、艺术学术什么的,她并不总能看懂,也会尽量尝试翻翻看。这是画室的简介兼招生广告。结尾有说明,新一期基础班的学员招十位,年龄不限。 “青容画室,这名字怎么眼熟啊……”韩棠看着发布者的 id,努力回想着在哪见过这个名字。“哦!就是那个……” “长颈鹿妈妈的。”艾黎说。 韩棠拍了艾黎一下,认真地点进公众号里去看历史消息。她随意点开一篇文章来看,是介绍学员画作的。艾黎在她耳边嘟嘟哝哝地说青容是苏教授的名字,苏青容是美院退休教授,退休以后特地给老年人开班授课……她应着声,脑海里映着一面之缘的苏教授那容貌和气度,自自在在的,游刃有余的,也有点儿……飘然若仙。这么一比,她都显得迟钝和臃肿了。 “瞧瞧人家!啧啧……”韩棠点着屏幕,羡慕地说。 “姑姑,报名吧?”艾黎推推韩棠,“第一期学费我给您掏。” 第35章 让我们荡起双桨 (10) 韩棠沉默了片刻,笑了起来。 艾黎看她笑,把手机捞回去,说:“那我给您报名了……” 韩棠捂住手机屏,说:“让我再想想。我决定了就自己报名。不过,你跟‘长颈鹿’这……” 艾黎从她身边爬下去,脚丫子在床尾找着拖鞋,说:“姑姑睡吧。赶紧决定啊,人家开班授课,有截止日期的。” “那说不定我错过报名,还能想办法做做‘插班生’?”韩棠笑。 艾黎边往外走边说:“净想美事儿!机会和时间都不等人……我就在隔壁房,要是睡不着随时过来找我聊天。” “不出去了?”韩棠故意问。 “我有工作要做的。”艾黎指了下手表,“等下就得跟欧洲同事连线,很重要的会。” “我不吵你。对了,明天早上不要叫我起床。我要睡到自然醒。”韩棠说。 艾黎待说什么,看姑姑躺下去,笑了笑,关了灯。她回房间去,边走边在手机上回复了几个字“谢谢、晚安”。很快,对方回复了一句“晚安”。她想了下,还是从药盒里拿了药出来,走去放在韩棠的床头柜上。 她给姑姑拉了拉被子,悄声跟她说要是太疼就吃半片,等姑姑答应了,这才放心地走了。 坐下来准备开会,手机震了一下。 “不用客气的。”他说。 艾黎将手机扣住,舒了口气,集中精神,打开了摄像头。 韩棠的“自然醒”,仍然会在凌晨四点半准时而至。起初看清床头闹钟上的数字,她就要翻身坐起,然而身子起到一半,就会意识到不必如此,于是慢慢地躺回去。就这样第一天、第二天……到第三天,她已经不必吃止疼片抵抗伤痛,早上在醒来之后,也能躺回去再睡到六点多,才从从容容、慢慢悠悠地洗漱更衣,走到餐厅里去,已经有可口的早饭在等着她了。 这种“饭来张口”的日子,她几十年来起码在自己家里没享受过几回,开始当然不怎么适应,甚至还忍不住要动手改进一下摆盘的方式、洗碗的流程……以期达到更漂亮更洁净的目的。只可惜韩艾黎一概不听也绝不准她动手,还开玩笑地说“姑姑不要穿上龙袍不像太子,有扫地机器人还硬要动扫帚,不是自讨苦吃是什么,要学会懒和善于懒”……韩棠得承认,自己要适应和学习的东西确实很多。 两天不见风眠和嘟嘟,她的心里老空落落的。尤其这两天又没出门,不管做什么转移注意力,到了一定的时间她都会条件反射般地想起自己那些“该做”的事来——风眠该放学了,自己在哪个位置等着她,能一眼看到她走出小门;嘟嘟该睡午觉了,不知道胡萝卜肉泥吃下去多少;风眠下午有体育课,下了课应该多喝点水,一定口渴……这两天家里乱了套,梁瑶打过两次电话给她,一次暗示一次明讲,都是请她“身体恢复了以后快点来呀,风眠和嘟嘟都想奶奶呢”“我和菲菲真顾不过来”。忙乱是可想而知的,韩棠都能想象得出,小丁走后,家里从外到内那乱糟糟的样子……更细的细节她并没有再往下想,不然她大概会顶着自己脸上的伤上门去动手收拾了。菲菲倒是比梁瑶表现得从容一些,虽然也是不住地给她发留言,但问的都是具体的问题。当然,菲菲的问题未免也太多了些,这都是以前绝大多数时候都不需要她去想,她已经全都替他们做了的缘故……这些事极其琐碎又占用时间,韩棠也一点不难想象,菲菲这两天一定是睡眠不足。她帮忙催促了下中介的经理,请她们尽量快点帮忙找到合适的保姆。 想来能让梁瑶满意的,也不容易马上就找到。 韩棠想着这件事无论如何要先办好了…… 韩艾黎目睹姑姑这两天的焦虑,未免跟着她一起焦虑,尤其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回京,一时半会儿帮不上忙了。她有时会忍不住批评姑姑,但更多的时候,她会保持沉默。一个像陀螺一样围绕着家人转了几十年的人,突然停下来,会像戒毒一样产生戒断反应的。 到周三早上,看姑姑起床已经不像前两天那样神不守舍,韩艾黎就放心多了。 体检安排在上午,艾黎早早收拾好,等着韩棠穿好衣服、戴上一副昨天她特地出去给挑的墨镜一起出了门,去接母亲,送她们俩一起去医院。路上艾黎跟母亲通电话,交待她记得戴好口罩、身份证、把健康码什么的一应物事都带齐……韩棠坐在一边听了半晌,等艾黎挂了电话,才说:“等下从小学门口走吧,我想看一眼。” 艾黎起初没听她的话,只说又没到上学时间,看也看不到,末了还是拐了过去。 韩棠看了校门,说:“菲菲这两天送风眠上学,焦头烂额的吧,不知道上班受不受影响。” 艾黎沉默了片刻,才说:“不可能不受影响的。我嫂子算可以的,这么多人帮她。只靠自己带两个孩子,工作上还能摧城拔寨升职的,那是超人。” 韩棠又沉默。那天听梁瑶说这么下去菲菲累得哪儿还有心思工作,可真得辞职做家庭主妇了……她没有问。让菲菲辞职,这话不是第一次听到。这即便不是梁瑶的意思,未必不是楚天阔的意思,甚至也可能是楚泽开了口。她当时只说“适应一段时间会好些”,心里的意见却非常明确:无论如何,菲菲的工作可不能丢下。 “您别太担心。没您全力靠上去支持,也还有她妈妈和保姆,过了这段时间混乱,会好的。”艾黎知道姑妈不会完全不管表哥一家的,微笑道。“我嫂子有一次开玩笑说她羡慕我单身没孩子拖累,可以拼事业。我也开玩笑说是呀你结婚了有退路,可以回归家庭,我没得退的只能往前走——其实我特别想批评她,她的家务和责任都已经转嫁给您、她妈妈和保姆了,很妨碍她拼事业吗?” “菲菲事业心不是那么重。” “不管怎样,现在她和我哥知道知道你们不容易,真的不是坏事。”艾黎看看姑姑,“我知道您是绝对不支持儿媳妇做家庭主妇的。” “当然不支持。能不能升职加薪不说,工作不能放弃。”韩棠皱眉。 艾黎笑,看到母亲站在路边,停下车让她上来。 牟艺琳上了车,拍拍韩棠的肩膀,问她们聊什么呢。 “聊女人该不该放弃事业回归家庭。其实为什么要女人来做选择题呢?太荒谬了。抚育幼儿本来应该是全社会的责任。在家庭里是全部家庭成员的责任。可是你们看,现在差不多全是女人的责任。做得好,应该的,做不好,简直要以死谢罪。” 牟艺琳说:“大早上的聊这么严肃话题——现在你们还是有的选的,过去我们哪有的选?到了岁数,你敢不结婚试试!那压力简直泰山那么大。” 艾黎看看韩棠的神色,没有继续说下去,“体检完了,带你们俩去吃好吃的、买新衣服好不好?还有什么想做的?” 车子开得很快,韩棠看到一片湖水,发觉刚才是经过公园了。 牟艺琳轻轻拍拍她,指指湖面,问:“记不记得以前,咱们年轻时候,可流行冬天在湖上滑冰、夏天在湖上划船了?” “流行。”韩棠看着远去的湖,“可是我不记得我去玩过。” 小时候母亲严格,严禁她们姐妹随意跟同学朋友出去玩。母亲说那是“疯”,韩家的女儿不能那么“疯”。姐姐和妹妹经常偷偷出去玩,她乖,母亲不让去的地方一定不会去。听见艾黎“啊”了一声,她笑起来。 “吃完饭去划船吧。”她说。 手机在包里响了,她拿出来一看,楚天阔。 好心情顿时被扫去了大半。 她看了看时间,心说这个点楚天阔就醒了还打电话来,昨天应该没喝酒。这会儿就醒了,挺难得……她接听了电话。 第36章 让我们荡起双桨 (11) 楚天阔也许没有心理准备,电话通了之后,竟然没出声。 韩棠等了片刻,说:“我跟你说了,别老给我打电话。你有这个时间,干点儿什么不好?” “棠棠,”楚天阔叹了口气,“你好点没有?” 韩棠听着,楚天阔这语气,是她极熟悉的。在他心情好的时候,在他愿意的时候,在他犯错的时候……她笑了。 艾黎余光瞥见姑姑的神情,握了握方向盘。 车子开到医院后门处,前面已经有不少车,都需排队等候。艾黎跟韩棠示意了下,前面要登记验码了。 韩棠点点头,说:“我这会儿忙,没空跟你说这些——你要是闲着没事,帮忙接送下风眠上学不好吗?” “为什么要我帮忙?我是干这个的人嘛?”楚天阔立即反问,语气不像刚才,和软而温柔。 一瞬间像是往平静的湖水里扔了一块巨大的石头,韩棠甚至能感觉到那飞溅的水花喷到了自己脸上来,一片清凉。 “跟你无话可说……你不是干这个的,谁是应该的?我接你电话就是要警告你,你不帮忙就算了,不要过去给孩子们添乱,尤其别张口就说什么让菲菲辞职带孩子这种狗屁不通的话。” “等等!谁说那个了?” “你最好没说。这个建议不是不行,你可以建议楚泽辞职回家带孩子。楚泽上班就是混日子,这你说的。”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这不行那不行,怎么那么多‘不行’?那么多爷爷姥爷帮忙带孙辈,到你接送一下都不行?”韩棠连续问。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20节 艾黎斜眼看看姑姑。 好家伙,要不怎么说别惹蔫儿巴人呢?棠姑姑不动气就算了,动了气,一句不让人的…… “我干不了,再说我也不认识路……我让司机接送行了吧?棠棠,有什么话回家来说不好吗?你这电话不接、人也不见影……我这几天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 韩棠将手机拿远些,楚天阔的声音也远了些。 她冲着话筒说了句“过几天再说”挂断了电话,然后在通讯记录里勾选了“阻止此来电号码”,迅速把健康码调出来。她没出声,艾黎和牟艺琳也没问她什么。她静静地坐在那里,等车子开进停车场。下了车,艾黎走在前,不时回头看看她和牟艺琳。 三个人都不出声,走进体检中心大门,虽然时间还早,仍然需要排队进入。走到摄像头旁,保安示意韩棠摘下墨镜。韩棠从容地将墨镜摘下来,转向摄像头。保安盯了她片刻,马上挥手示意她往前走。待她走开,又悄悄瞄了她一眼……韩棠将墨镜放进拎包里。周围人的目光不时扫过来,她起初有点紧张。艾黎不时站到她身旁,因为个子高,可以经常挡住别人的视线。好在艾黎预定的体检套餐属于 vip 一组,检查项目虽然多而繁琐,人却很少。艾黎跑前跑后,照顾她和牟艺琳,也节省了很多时间。饶是这样,体检仍然接近中午才结束。 韩棠瘫坐在车上。这大半天,单单衣服鞋子穿穿脱脱,已经累得她浑身乏力。 牟艺琳倒是很有精神,给她捏着胳膊,问:“我们去吃点好吃的?你想吃什么?” “你请客呀?”韩棠笑着问。她没有再把墨镜戴上。这样一转脸,很坦然地让牟艺琳看着她的伤。 很奇怪,从前回避遮掩的很多东西,一旦袒露出来,似乎人会变得勇敢多了……原来可以这样。 牟艺琳说:“我请。你想吃什么都行。”她说着,轻轻给韩棠拂了一下额前的散发。 “去花园饭店吃牛排。”韩棠马上说。 “哎!你可真会挑地方……” “你请客我不捡贵的地方挑,那不是亏了?”韩棠笑道。 艾黎开着车,听着姑姑和母亲说笑,笑着改换路线,很快就到了花园饭店。虽然正是午餐时间,饭店的西餐厅里的客人却寥寥无几。三个人进去,尽管挑了最好的位置坐下,点了自己喜欢的食物。等上菜的工夫,侍应生先送上来赠送的饮品和水果糕点。韩棠看到盘子里漂亮的奶油小方,笑着问牟艺琳还记不记得第一次跟韩柏约会时候的事?牟艺琳说当然记得,接着便笑起来。两人叽叽呱呱说起年轻时候的事,牟艺琳看着艾黎坐在对面低头不停地打字,笑着说那会儿人家给我介绍了那么多对象,条件都很不错,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一眼看上了韩松……穿得跟个归国华侨似的,论起吃的喝的没有不精通的,刀叉用得简直可以直接派去接洽外宾、绝对不会丢脸……牟艺琳说:“我那会儿切个牛排都能飞出去!每次约会都是笑料百出……一晃啊,也长了艾黎这么大一个人了……上礼拜老韩还说这儿的奶油小方估计也没有以前那么好吃了。他记得我爱吃,有一年他们船靠上海港,从上海回来休假,特意去买了红宝石的。结果天太热,带回来,奶油都酸了……然后被妈骂了一顿,说他净瞎花钱、‘穷抖擞’,正经事不做的。” 韩棠笑得前仰后合。 艾黎抬起头来,慢条斯理地说:“您呐,就是那么着掉我爸那深坑里去的。” “人呐,要想一起过一辈子,还是多想着好处。”牟艺琳说。 艾黎看看她,刚好侍应生来上菜,也就没说下去。她看看姑姑,母亲那句话对姑姑似乎没有产生什么影响,姑姑照旧微笑着,切牛排、议论味道……看起来,很享受眼下这轻松的时光。她切着牛排,慢慢地吃着,不时转头看眼窗外——花园饭店的位置非常好,出门便是公园的西湖,再往前走,就是海滩了……今天天气格外好,没有风,空气清清爽爽的,碧蓝的天空下是五彩斑斓的树,看起来极美……她听着母亲和姑姑商量等下去湖上划船,笑起来。 “……现在去哪儿都得要健康码,好麻烦哦……你说要是等会儿咱们不小心掉水里,要进龙宫,虾兵蟹将会不会也跟咱们要健康码?”韩棠问。 艾黎“噗嗤”一声笑出来,一块牛肉真的飞了出去。 一桌上两代三个女人一齐笑起来。为了不影响其他的食客,她们尽量压低声音,可是快乐却好像因此加倍了,一直笑、一直笑……吃完饭,散着步从花园饭店正门出去,进公园沿着湖边慢慢溜达着,也一直在笑。 公园里的游客零零星星地散开,多半是老人带着幼儿。午后的太阳极暖,晒得人身上舒服极了。 艾黎去岸边租了条船,带着姑姑和母亲坐上去。湖水很清,其实也很浅,映着蓝天白云和湖边的水杉林,美的让人叹息。韩棠拿着手机不停地拍照,每拍一张便赞一句“好像油画”,艾黎微笑,说:“所以这季节来这儿写生的人也特别多啊。”她说着,冲对岸抬了抬下巴。 对岸的水杉林前,有些人支起了画架,安安静静地写生,看起来也像是一幅画。 “姑姑开始学画,以后也来写生。” 牟艺琳却说:“这样一坐那么久,腰酸背痛的,万一痔疮犯了,都坐不住……” “妈!说什么呢!” 船剧烈地摇起来,艾黎笑得几乎握不住桨。 “你可稳住了,落了水虾兵蟹将真的要健康码的。”牟艺琳说。 小船像片树叶,在湖面上慢慢地打着旋儿……艾黎极力忍住笑,把船稳住。 其实湖很小,从这边划到那边,再慢也不过十几分钟罢了。艾黎的划船技术不算好,韩棠等船至湖心,跟艾黎换了下位置。艾黎坐稳,等姑姑开始划船,拿了手机给她录了段视频、拍了好多张照片……照片里韩棠戴着墨镜和遮阳帽,看起来像平常一样,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的笑,似乎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十几岁……她忽然单手握桨,将遮阳帽和墨镜都摘了,秋日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温暖,但并不强烈。她睁开眼睛,仰头看着高而远的天空,长长地舒了口气。 “真美啊。”她说。 声音落到湖面上,似乎能激起涟漪。 她微笑,看着前方。 哪怕只是暂时的,真美啊,这自由自在、毫无负担的生活。 ~~第三章·完~~ 第37章 鲜花盛开的地方 (1) 下课铃一响,一阵此起彼伏的“老师再见”之后,教学楼门一开,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的小学生成群结队地涌了出来……韩棠站在校门外等候的人群里,看着那些吵吵闹闹的孩子们,好像看着蚂蚁洞口覆盖的树叶终于被掀开,小蚂蚁们乌泱泱钻了出来。 她微笑着,双手交握,垂在身前,一眼就看到了杜松子老师。 送孩子们放学的老师里,再也没有比他更显眼的了。 杜老师低着头,不知在跟孩子们说什么。他脸上挂着微笑,孩子们仰着头看他,叽叽喳喳、争先恐后地抢话……风眠站在队尾,说一句话就蹦一下,蹦得最高、喊得最大声,杜老师很耐心地伸手拍拍她肩膀……韩棠看得发笑,心想风眠这孩子,绝对不必担心她有话会憋在心里说不出来出什么毛病。 “奶奶!”风眠看到了她,高声喊起来。 这一声在嘈杂的环境里并不算太出挑,可韩棠马上就接收到了。 她摇摇手,看到杜老师远远地跟她弯腰打招呼,忙回礼。 风眠走出校门,跟杜老师鞠躬说再见,撒开腿就冲她跑了过来。 “奶奶奶奶……想死你啦!”风眠扑到韩棠怀里,手里的东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韩棠笑着摸摸风眠的头,弯身给她把这些零碎捡起来,问她今天在学校过得怎样……有经过的小同学大声说“楚风眠你奶奶好酷啊”“楚奶奶好”,韩棠忙直起身,跟孩子们微笑点头,看着他们从杜老师带的队伍里分别奔向各自的家长,才拉着风眠的手,往路边车子走去。 杜老师身边的队伍越来越短,往相反方向走去。 韩棠上车前,看着杜老师手里拿着小旗子,站在路口观察交通,跟同行的女老师各据一边、有商有量,那样子温和而帅气……“隔壁班的梁老师可能喜欢杜老师。”风眠跪在座椅上,从后窗看着那边,说。 “是吗?”韩棠关好车门,让风眠坐进安全座椅,看着她系好安全带。 “是呀……梁老师人很好,我们批准她喜欢杜老师。”风眠叽叽咕咕地跟韩棠说起为什么她会觉得“梁老师人很好”。 韩棠认真听。这会儿学校附近的交通简直水泄不通,她得见缝插针把车开走。一个多礼拜来,都是菲菲接送风眠,她也有意少去关注她们那个“编外家长群”的消息,信息比较滞后,但自从上次杜老师和她讲过风眠在学校的表现,她一直放在心上,这些日子跟风眠通话时,会留意她喜欢、不喜欢哪个同学和老师……风眠说梁老师人好,是因为前天上课的时候做游戏,风眠发现她们对手的小组作弊,当场拆穿,梁老师很公平地罚了对手的分。“下课以后,她们不高兴,可是不敢来找我麻烦,欺负我们组的乐易宁,被我揪住……” 韩棠听到“揪住”两个字,忍住没有立即打断风眠的话。 “我没打她们,只是推了一下,因为我要保护乐易宁啊……她们就去告老师,跟杜老师说我打人。奶奶,她们好坏呀……还好梁老师相信我,帮我跟杜老师说,我不是她们说的那样的。杜老师很聪明,没有相信她们胡说八道……奶奶,我没有做坏事啊……”风眠小胳膊撑在扶手上,忽然有点儿沮丧。“可是回家以后我妈和姥姥把我说了一顿,让我以后聪明一点,她们作弊拿高分我们也可以啊,不要当场揭穿,不然只会吃亏……杜老师和梁老师都没说我错啊……奶奶,您干嘛不摘墨镜?” 韩棠听着风眠说的话,眉头越皱越紧,正在琢磨该怎么回答风眠,突然被风眠这一问,下意识抬手摸了下脸。脸上的青瘀已经很浅了,除了眼窝有一道深紫,不留意的话其他部位已经看不出异样,就像画了一半烟熏妆。她叹气,年纪大了新陈代谢还是慢,这个样子到了人多的地方还是要戴上墨镜,当然不太方便,可是有头发谁愿意当秃子啊!这不是不得不“酷”吗? “那奶奶一会儿摘了墨镜,你看见可别害怕。”韩棠慢慢地说。“奶奶呀,前阵子摔了一跤,不小心撞伤了……身体也不舒服,就老不能出门。” 风眠不出声,看着韩棠。 韩棠把车停下,回头看看风眠——小家伙的红领巾简直系成了死疙瘩……她摘了墨镜。 风眠歪着头,看了她好一会儿,才说:“奶奶,太疼了。” “已经不疼了。风眠啊,你平时跑跑跳跳千万要小心,受了伤啊,可太遭罪了……” “我不怕。我要是怕,也不想去踢球了。佛爷阿姨说踢球首先就是不怕身体对抗、不怕受伤。”风眠解开安全带,趴到中控台的位置上,歪着脸看韩棠。“奶奶,我爷爷不让我爸妈送我去踢足球。” “爷爷什么时候说的?” “爷爷来家里看弟弟的时候,我妈妈和爸爸说我喜欢踢球。他说小女孩儿踢什么足球啊,学点儿钢琴书画就行了……我爸说可以强身健体,要不以后遇见什么事儿只有挨打的份儿,还有,女足可是能为国争光……爷爷把茶杯扔我爸脸上了……后来我爸跟爷爷吵起来了,我姥把我和弟弟带楼上去,不让我们听他们怎么吵的,可急死我了。”风眠小嘴巴巴地跟奶奶说着,并不知道奶奶听得一边心惊胆战一边火冒三丈可还得耐着性子不要在孙女面前失态。 韩棠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的,像塞了一把苍蝇进去。 这些事,没人跟她提。楚泽没提,菲菲也没提——菲菲昨天不得已,才给她打了电话请她这两天帮帮忙接一下风眠……新保姆下个礼拜才能来上班,她恰好单位最近特别忙,如果不是疫情,倒是可以把风眠放进学校附近的辅导班,等她下班再去接……她实在是找不到别人来帮忙了,雪上加霜的是,昨天楚泽在班上,就因为下去找领导问一点事情,跟一组入境的旅客擦肩而过,还没等下班,就被确认成了密切接触者,要隔离观察一段时间,根本回不了家了……菲菲跟她说的时候简直带着哭腔。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想风眠和嘟嘟想得抓心挠肝的,她就答应了,无论如何,得帮忙过了这段难过的日子吧? 她在心里把楚天阔骂了几个来回,脸上尽量保持温和平静,安慰着风眠,带她去逛了一圈超市,跟梁瑶通电话,问了家里都缺什么,买了一大堆的东西带上来。风眠背着书包,帮奶奶拎了一个大袋子,一路叽叽呱呱说着话,情绪好极了。 等电梯的工夫,恰好遇到了双胞胎开心喜悦和她们的姥爷。看着小姑娘们凑在一起高兴的样子,韩棠微笑。出电梯时,听见开心的姥爷轻声说再见,然后多说一句有日子没见小朋友这么乐呵了……韩棠心一动,看着风眠的后脑勺,要不是手里被东西压着,真想马上把孙女搂过来亲一亲。 她回头跟电梯里的开心姥爷笑着说再见,开心姥爷也笑着点头。 电梯门合上,韩棠走了两步,轻轻摇了下头。 她总觉得开心姥爷这人眼熟……风眠跑到家门口了,没去开锁,直接按门铃。 梁瑶来开了门,看见韩棠的样子,轻轻“哟”了一声,帮忙接东西时,偷眼打量了下她的脸。韩棠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差点儿被顶一跟头。不过她不动声色,也很坦然地走进门,换了鞋,躲避着从门厅堆到客厅的乱七八糟的东西,穿过杂乱的餐厅来到厨房,发现手里拎着的袋子,简直放不下——餐桌上还摆着不知是中午还是早上的碗碟,水池里堆着不知是什么时候的脏碗……一个烧糊底的锅扣在水池上。 韩棠也就知道了怪味来自哪里。 她默默叹了口气,听梁瑶有点儿尴尬地说本来要趁着嘟嘟睡着收拾一下,哪知道那孩子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死活就是哄不睡,好歹刚睡着……韩棠笑笑,说:“你歇会儿吧。风眠,洗洗手换衣服过来吃点水果点心,马上写作业。” 风眠痛痛快快地答应着跑开了,韩棠左右看看,琢磨着从哪儿开始下手。 “到底还是得你。风眠在你跟前儿和在我跟前儿,简直是两个孩子。”梁瑶说。 韩棠抽了一副塑胶手套戴上,拿了垃圾桶走到餐桌边,拿起餐盘“哗啦”一下倒了进去。 下手有点儿重,汤水溅了出来,梁瑶圆滚滚的身子像个球一样往旁边弹开。 “别小看小孩儿,觉得他们不懂事儿,其实啊,也会‘见人下菜碟’……”韩棠没抬眼,三下五除二把餐桌上那些外卖盒子扫进大垃圾袋里,盘碗杯碟一股脑收起来简单处理一下,连同那个烧糊了的锅,全塞进洗碗机。当然,一次塞不下,还得接着来……她没有跟梁瑶闲话的心情,将她打发去看着嘟嘟了,安排风眠就在外面桌子上写作业,正好她可以一边收拾、一边准备做饭,一边可以看着她。 风眠很乖巧,坐下来就在认认真真写。偶尔抬眼看看奶奶,像是能看到她在自己眼前,心满意足。 韩棠把厨房收拾出个大概来,已经腰酸背痛。 她喝口水的工夫,看了眼微信上的消息。 艾黎给她留言,问她晚饭怎么吃。 艾黎回去上班之后,这几天早晚都会发消息来确定她没事。 她知道艾黎是不放心她。 “来看看风眠和嘟嘟,在这边吃晚饭。”韩棠没把家里的情形跟艾黎说。 “嗯。好好吃,多吃点。你们约什么时候见面谈?”艾黎问。 “明天。”韩棠说。 第38章 鲜花盛开的地方 (2) “怎么安排的?约在哪里,定了吗?”艾黎问。 韩棠看着这几个字,一杯水喝光了,还有好多事要做,此时没空跟艾黎细说。没等她回复,艾黎的消息发过来了。 “姑姑先吃饭吧,不用回复我了。晚点儿有空再说。” “要是没定地儿,可以去沈释迦那里。我跟释迦说了,您有事儿可以随时找她。她家楼下就有茶馆,很方便的。” “姑姑不用跟沈释迦客气啊,自己人帮忙应该的。她支使我给她干活儿张口就来的。”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21节 艾黎发了一连串“生气”“冒火”的表情包。 韩棠看着忍不住笑出来。这回艾黎回京,不知道释迦到底让她帮忙带了什么东西,只知道把艾黎累得不轻,据说回去之后先跑了好几趟远路,这两天逮住空儿就骂两句沈释迦……风眠听见笑,抬起头来看她。她摆手示意风眠继续写作业,见她好奇,小声说“艾黎姑姑”。风眠眼睛一弯,说“我有点儿想艾黎姑姑了,她要能老在家就好了”……韩棠叹口气,心说哪儿有这种好事儿哦!“钱难挣,屎难吃”,艾黎要不离家辛苦工作,哪儿来的应付生活游刃有余……她给艾黎回复了一个“ok,给风眠倒了杯水,放在她手边。风眠今天写作业很顺利也很认真,她看了觉得舒心。 “奶奶,我们吃外卖好了。”风眠低着头,小声说。“我可以的。” 韩棠摸摸她的头,也小声说:“咱们吃简单点儿好了。” 风眠没再出声。 韩棠微微一笑,回厨房去,果然做了最简单的晚饭——海鲜面。 面做好了,葛菲菲到了家,嘟嘟也睡醒了。韩棠看着菲菲一到家那灰头土脸的样子,催她快点去洗洗来吃饭。嘟嘟多日不见奶奶,一点儿都不觉得生疏,虽然步履蹒跚,韩棠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跟只刚学步的小企鹅似的……待到大家坐下来要吃饭,嘟嘟要韩棠喂。梁瑶纳罕,菲菲有点抱歉,要自己喂饭。韩棠忙了许久,没什么胃口,笑着让菲菲先吃,说:“饿坏了吧,先吃饭。你吃饱了,跟我换班。” 菲菲这才埋头吃起面来。面前一大碗海鲜面,她吃得气儿都不喘。其实韩棠觉得今晚的面有点咸了,她这些天自己吃饭都很简单清淡,有时甚至不吃,再动手做饭,下手有点没数。好在菲菲没有挑剔,梁瑶也很捧场一个劲儿说好吃。 “妈妈,您是不是瘦了?”菲菲问。 韩棠给嘟嘟擦擦嘴角,随口道:“有吗?没觉得瘦。我这些天连镜子都不照。” 饭桌上沉默了片刻,菲菲才说:“我看是瘦了。瘦了显得更有气质了。” 韩棠笑笑,看菲菲一脸油光,抽了张纸巾给她。 “妈妈今晚住下吧?楚泽又不在家。”菲菲说。 韩棠余光瞥见风眠抬起头来,虽然没吭声,眼睛一亮。她笑笑,轻声说:“我还是回去吧。这阵子我负责接送风眠上下学。风眠,早上到时间下楼,奶奶在楼下等你。迟到了,奶奶可不负责。” 风眠点点头。 韩棠见她这么好商量,有点儿惊奇,不过没出声。 吃完饭,梁瑶带嘟嘟去洗手了,菲菲收拾桌子、洗碗,这会儿工夫只有婆媳俩在,韩棠才问:“风眠这几天还算听话?” “嗯,挺听话的。”菲菲点头。 韩棠看她的神情,就知道这话很有保留。她轻声说:“风眠脾气倔,一遍说不通多说几遍,可记得,千万别动手。” 菲菲挤了一大坨洗洁精,搞得碗盘上全是泡沫,半天冲洗不干净。韩棠看着,忍住不伸手。 “妈妈,您这些天住哪儿啊?方便吗?不然等保姆来上班,您还是搬过来住……”菲菲轻声说。她看看韩棠。“自己在外面住,我们挺担心的。” “没什么可担心的。我都这岁数了。多个人,家里多添份儿乱。”韩棠也轻声说。她没说出口,别的不讲,如果她在这儿,保不齐楚天阔哪天借酒装疯上来闹一场,大家岂不是都难看?她完全不想面对那样一个局面。 “那等楚泽解除隔离,让他陪您住几天吧……他也挺不放心的。”菲菲说。 “都不用。”韩棠微笑道。她顿了顿,说:“我报了个美术班学画画,已经上了一次课了,又报了个线上英语课,平时还得完成作业。” 菲菲手里拿着碗,水哗啦啦往下淌,有点儿吃惊地张了嘴。韩棠以为她或者会显得有点儿不高兴,因为自己目前这情况竟然还有心思去学东西、而且这边家里还一屯乱糟糟,记得以前梁瑶就说那些上了岁数还去老年大学上课的人其实是社交需求大于学习的需求,菲菲还附和过……即使这样,她也愿意早点儿承认自己要学点儿想学的知识了。不想菲菲笑了,说:“那真挺好的……您还记得有次您陪风眠上国画课,回来把老师教的给风眠演示了一遍,那会儿我就想,风眠根本没兴趣,根本是白扔学费,不如换您去跟老师上课算了。楚泽说您小时候就想学画画来着……” 韩棠心里宽慰,脸上的神情就极放松。 菲菲说着话,看着她,有那么一会儿有点儿发愣。她也很少见到婆婆有如此自在的样子,印象里从她和楚泽恋爱结婚到现在,也没有几次……如果眼窝里没有那紫色的瘀痕,这一刻多美好啊。 韩棠拿了布把碗上的水擦干净晾起来,拍拍菲菲,说了句“我去看看风眠”。 她舒了口气,到风眠房间去,等她洗澡的工夫,给她检查了一下今天的作业。她把要注意的事项写在纸条上,提醒菲菲。她休息了一会儿,打开微信看一眼,见楚泽有一条留言,再看,却是撤回了的。她皱了下眉,问楚泽发了什么又撤回了。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回复,又问他怎么样了,隔离还习惯吗。 楚泽仍然没回复。 韩棠等风眠洗过澡出来,跟她玩儿了一会儿,看时间差不多,把菲菲叫来让她陪风眠预习一下功课,自己去看了看嘟嘟。吃饱喝足的嘟嘟极乖巧,梁瑶把他的玩具弄乱,都堆在垫子上,他一件一件把它们摆回柜子里……韩棠看着小嘟嘟认真的样子,看了好一会儿。梁瑶坐在她身边,看了她好几眼,问:“不住下啊?” “不了。我回去还有事。”韩棠看了看手表,把包拿过来。 “这会儿就看出房子多的好处来了,离开家去哪儿住都行。老韩,我说的不中听,你别介意啊……这个年纪了,保重身体是第一的。至于说其他的,也不一定非要弄到不能挽回的地步。我看嘟嘟爷爷的态度,不像是会同意的。你们家的情况跟别人家也不大一样,你可得想好了。”梁瑶轻声说。 韩棠好一会儿没出声,末了把拎包在沙发上轻轻磕了磕,看着嘟嘟柔柔软软的一团小背影,点了点头。梁瑶提醒她有她的用意,她很清楚。 “你得好好儿给自己打算,替楚泽打算。”果然梁瑶接下来补了这么一句。 韩棠抬起头来,说:“我先走了。悄悄的,别让嘟嘟发现。你早点儿休息。” 梁瑶要起身送她,韩棠按住她肩膀,起身慢慢走开了。 梁瑶到底送她到门外,扶着门框看她走向电梯,才关好门。 韩棠听见“滴”的一声响,站下来,按了电梯键,回头看了眼——没了门口的那盆“八方来财”,加上也没人好好儿收拾,门外这一处显得乱糟糟的……电梯来了,门一开,她待要走进,抬眼看到开心喜悦的姥爷站在里面。 她打了个招呼,微笑着走了进去。 站定了,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没戴墨镜。 有一瞬间她紧张起来,明显感觉到额头滋出一层汗来,可是不消一会儿,又放松了——唉,不过是不相干的人……她镇定下来,仔细一回忆,似乎下午在车上把墨镜摘了,就没再戴上,也就是说,之前遇见喜悦姥爷的时候,她这脸上的伤就暴露了。当然,也许人家根本就没注意……她这么想着,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她听见一声低沉的笑,像是被她这一笑勾起的回声,心一动,接着就听喜悦姥爷叫她,“韩棠,你怎么还是这样啊。” 第39章 鲜花盛开的地方 (3) 韩棠皱了下眉,慢慢“咦”了一声。电梯恰好在此时到了底楼,门一开,她先走了出去,转身看着喜悦姥爷。底楼大厅灯光明亮,喜悦姥爷清瘦的面孔泛着亮光,微微笑着,眉眼弯弯的——眉毛浓而长,眉梢尤其长,翘起来,看着很威风,有点像……“关老爷!”韩棠抬手指着他的眉,脱口而出。 喜悦姥爷愣了下,哈哈大笑。韩棠也笑出来。两人响亮的笑声像躲避球,这撞一下、那儿撞一下,在大厅里回荡着……韩棠摆摆手,说:“对不起啊,上岁数了,一下子想不起来你的名字了。” 她还是笑着的,喜悦姥爷也笑,笑声慢慢低下来,有一会儿才消失。两人穿过大厅往外走,到门边,喜悦姥爷先一步开了门,推开让韩棠先走。 外面起风了,不大,但有点冷。 韩棠的头发被吹起来,她忙摁住,转头看了喜悦姥爷,笑问:“咱们俩是……是小学同学吧?” “是啊!你一班我二班。我是二年级转学来的。” 韩棠心想还好还好,不是同班同学,猛然间没想起来,还情有可原。不过,就算是同班同学,就以她目前的记性,也很难讲是不是能一眼就认得出来……“真不好意思,我说怎么看你有点儿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 “重新认识下也行。你好,我是刘成思。” “对哦,刘成思!刘馆长!”韩棠拍了下手。 “对,以前大家都叫我刘馆长。因为我是学校图书馆的义务管理员,只有你,叫我关老爷——因为我小时候眉毛就长,而且还凶。因为每次都有同学把书给弄坏了,还回来的时候乱七八糟的,我会不高兴的。”喜悦姥爷说。他笑眯眯的,想起小时候的事来,像是让他格外开心。 韩棠无声地笑着,持续性的,很没有负担的。 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损坏过书籍了,但是,学校里那个小小的图书馆,其实也只不过是一间图书室、十来个书架加上十几张书桌而已,却留下她很多、很多放学后美好的记忆……她还记得自己是在图书室里第一次看到了《红楼梦》,尽管是残缺的、繁体的、只看了一次就不知所踪了的。她忍不住拍了下手。 “那会儿你脖子上挂着钥匙,站在图书室门口可神气了。”韩棠笑着说。 都是小学生,有了正经的任务,就特别要装大人,格外的郑重其事……当然,那年月,后来他们上学的日子也开始动荡。很多的记忆戛然而止,有些碎片,如今想要拼凑,都渐渐模糊起来,捞起一片来,格外珍惜……遇到曾经同路的伙伴,能帮忙捞起一片来,再拼凑起一部分,也是很好的。 “是啊,以后再干什么工作,感觉都没再那么神气过。”喜悦姥爷刘成思笑道。 韩棠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后来去哪了?” “我啊?后来当兵去了嘛。我父母都是海军的。我当兵去了南方,一呆就这么多年。退下来以后才回来的,还是想家。” “小刘老师是……”韩棠心想难怪,他现在还穿旧制服裤子,整个人看起来倍儿直倍儿精神。 “孩子从小跟我母亲特别亲,也喜欢北方。她大学在北京念的,女婿是咱们这本地人,两人一起回来安了家。”刘成思说。 “这样啊。那家属一起回来了吗?”韩棠问。她想了想,从来没见过喜悦姥姥。 “没有。她是南方人,一直不适应咱们这的气候,来了以后就过敏。”刘成思停了停,“前些年也生病,我陪她回家乡了。那边医疗条件也好。” 韩棠点点头,照顾病人可不易。不过这话她没有说出来。 “这情况我们也帮不到孩子。开心喜悦还是亲家帮忙多。还好孩子有寒暑假,时间上宽松点儿,我们愧疚也轻一些。”刘成思轻声说。 韩棠又点点头。 很能体会他的心情。 “家属现在身体好多了吗?”韩棠问。 “去年走了。”刘成思说。 韩棠停了下,才说:“真不好意思……” “唉……病了很多年,她太辛苦了。” 韩棠听着,没出声,但不知为何就难受起来。 “看我,说起来就……我呀,照顾病人有经验了,回来又接茬儿照顾我老母亲和老父亲。早前都是我弟弟妹妹照顾,现在我得接手。好在老人家身体还说得过去,就一日三餐要细致,我能来帮忙接接送送外孙女。” “开心喜悦太可爱了。” “聪明伶俐,调皮捣蛋。”刘成思说起外孙女来,情绪好起来,笑得眉梢眼角都颤巍巍的。 韩棠也笑。 寒风吹拂,两人走一步,停两步,很慢。 韩棠的车子就停在旁边了。 刘成思看看韩棠,问:“你还好吗?” 韩棠点头。 她忽然明白过来,在楼里进进出出这么久了,喜悦姥爷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跟她相认,但只有今天喊出了她的名字,想来她的状态看上去是很让人担心了。 “挺好的。”她说着笑了,“你现在住哪?” “住我老父亲那里。哎呀,不好意思,一把年纪,还要跟父母同住。”刘成思笑道。 “我记得你们家,将军楼嘛!上车吧,我送你。”韩棠说。 “不用!你快上车吧,怪冷的。我出去坐公交就两站路、走路也就一刻钟,特别方便。”刘成思摆手,“回头再聊啊。开车慢点儿。” 韩棠拉开车门,指指副驾让他上车,“跟老同学还啰里啰嗦的。” 刘成思的手机响了。他看看说是女儿,接听了。原来是女儿问他走远没有,他的颜料忘记带了。他“哎呀”一声,说“我马上上去拿”,女儿让他等等,自己下来送。挂断电话他笑起来,说:“我这记性也不行了。让孩子给我买的东西,拿了两天没拿走。” 韩棠笑了,“很理解。我的记性,现在连猫都不如。” 她又客气了一下,老刘摆手坚决让她先走,她也就上了车。上车前,跟老刘交换了电话号码。 车子开出去不远,转弯的时候,看到小刘带着开心喜悦一起下了楼,俩小姑娘一边儿一个挂在姥爷肩膀上打秋千,那笑声传得这么远,悦耳动听的……她轻轻叹口气,所谓天伦之乐,不过如此啊! 从小区出来,她的车子慢慢行进在窄窄的街道上,左转右绕,经过那片“将军楼”时,刚好有个红灯,就停了下来。这一区环境极好,仅靠山顶公园,她路过时偶尔会看一眼。这里从前就安静,如今显得更安静,可今天,也许是遇见了老同学的缘故,再看,忽然添了分亲切感……她笑了笑。红灯一过,她开车翻过了这条坡道,下行转了几个弯,将车开到路边停了下来,下台阶走进了一个老旧的院落。 她抬眼看看这只有四层的老房子,站在院子里跺跺脚,老楼都可能掉渣。 她会住在这里,楚天阔大概想破他那脑袋也想不到。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22节 第40章 鲜花盛开的地方 (4) 院子里突然蹿过一道黑影,无声无息的。韩棠停下脚步,往花坛里看了一眼。稀疏的枝杈间,有一对小灯泡似的眼睛。那是一楼老太太散养的黑猫,到晚间总是从阳台窗子缝隙里溜出来。猫大概认出了她,没有再跑开。她回头看了眼院门——不算结实、有比没有强一点儿的一道铁栅栏门。楼上有邻居要十点多才下班回家,他会负责锁院门。韩棠进了一单元。单元门倒是新的,门锁滴滴响过,她进了门,上了二楼。水泥楼梯被踩得光滑极了,楼道里干干净净的,但墙上贴满了小广告,透下水道的、清洗排油烟机的……每一个小广告都像是鸡眼膏,贴上去像是将来注定要拔下什么来。有点碍眼,可不讨厌。 韩棠站在 201 的门前,喘了两口气。膝盖隐隐作痛。 感应灯坏了,她只好拿出手机来照亮。锈迹斑斑的防盗门上贴着春联。陈旧褪色脆弱的春联,好像伸手一碰就会碎裂。她小心地将门拉开,从门缝里掉下来的铁锈差点儿迷了她的眼。她回手关门时摸了摸门框,想着明天如果有时间,要不还是把这门擦一下吧……可是再一想,反正是一个人住这里,脏一点乱一点晚一点怕什么呢? “可以自由地乱起来,这是独居最大的意义。”艾黎就是这么说的。说完了就被她母亲照背后敲了一巴掌。 韩棠莞尔。 这话是有点儿歧义,可怎么听都觉得也很有点儿道理。 那天在公园里,在湖心,划着船,她说,等下你们跟我一起去个地方吧。那会儿她们没有问她准备去哪儿,她也不急着说。艾黎拿着手机给她拍照,不知道到底拍了多少,只说这环境、这氛围,随便一拍都好看极了。她开玩笑问是不是可以入选遗照的水准,艾黎随口说那可不行,脸上还有伤呢。说完了她们静了好一会儿,她才说,那不正好吗,一张照片替我把话都说尽了。 她划着船,飘飘摇摇的船靠了岸,脚踏实地的时候,就更觉得自己的决定做得对。 艾黎开着车子,在她说出目的地之后,根本也不用导航,一路就开过来了。牟艺琳在车上说,这是你结婚后,第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吧,之前的房子可怜巴巴的,还是团结户,真的挤巴。她说是,是她单位分的小房子。那会儿楚天阔还不上不下的,她能分到这房子实在是幸运。也是因为那些年她在单位的表现足够突出,分房名单里,她的分数是很高的,排在前几位。他们在这里正经住了几年,虽然楚天阔越来越忙,在家里的时候并不多,他从开始就对这小房子的布局不太满意,总是想着有机会就置换……后来的房子一套比一套大,也不需要置换了。他从搬出去就没有再回来过,可是这套房子的意义对她来说仍然是很不一样。房改的时候,楚天阔那时候已经更不太在意这小房子了的代价了,但是能付出小代价,将来高价卖出去,赚一笔,还是很乐意的。当然后来,这小套房虽然“破破烂烂、户型又差”,却正好出于一个特别好的学区,或者租或者卖都会有不错的收益,楚天阔提过一两次让她收拾收拾处理掉。她没行动,他也没再提。要惦记要筹划的事太多了,这件还排不上号。 韩棠把钥匙放在小客厅的小饭桌上。 从这里搬出去的时候,除了一口旧锅几副碗筷,一切的家具用品都没有动,因此不管什么时候走进来,她就像是一步回到了许多年前。 屋子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 那天下午一进来,艾黎就伸手帮忙开始打扫。那孩子效率可真是高,确定她的确想要在这住段时间,马上就在 app 上下单找了清洁工人。不到一个小时,就来了两个中年女清洁工。两个工人加她们三个人,忙了四个小时,小房子里就清爽起来了。唯独外面的铁门,艾黎不让清洁工人擦,说暂时别动,维持现在这个样子,看上去不像有人住……牟艺琳说艾黎这“掩耳盗铃”,楚天阔要有心找,还能想不到这儿?能瞒几天啊。艾黎说姑姑要是不想见他可以不开门装不在这儿嘛,能清净几天算几天……她倒不大在意这个,但她知道,楚天阔应该是想不到她会到这里来的。 如果能想得到,他们也不必走到这个地步了…… 韩棠叹了口气。 她走进厨房里,烧了一壶水。 热水倒进大盆里,她泡了一会儿脚。 沙发还是老式的,坐在上面咯吱咯吱响,但并没有坏,还是那么结结实实的……她泡着脚,回手从一边的架子上拿了本书下来。那天在这打扫完卫生,她跟艾黎和牟艺琳一起吃了晚饭。原本想继续在外面吃的,可是艾黎不让,直接开去了她的新房子里。牟艺琳从进了小区就开始夸,一直夸到了阁楼的平台上,还说有这样的漂亮新房子不住你回去那“老破小”是想忆苦思甜呢还是面壁思过……艾黎憋笑憋得都要岔气儿了,才跟她母亲说别夸了词汇量不够了形容词都开始重复使用了那不是姑姑的“狡兔之窟”,是她原本打算下个月妈妈过生日的时候再揭幕的秘密场所,可凑巧了,当然也是不凑巧,提前献宝了。牟艺琳于是叹着气,从平台叹到了餐桌上。 晚饭是艾黎动手煮的馄饨,吃完饭,艾黎就送牟艺琳回家了。 她趁艾黎洗碗,悄悄问牟艺琳叹什么气啊。牟艺琳说,艾黎这孩子从小到大没让他们操什么心,她和韩柏也确实没有帮到她什么……艾黎看到她母亲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开玩笑说老太太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可以帮忙还一下贷款,这比较实际。母女俩互相打趣着进了电梯走了。电梯关门前,她嘱咐她们回去先跟韩柏保密。 艾黎晚上没回来,第二天早上带着早餐进了门的。 她们吃完早餐,艾黎又陪她来小房子收拾了一下,进进出出跑了几趟,帮她采购些日常用品和食物,确保她有的吃、有的用,到时间背上包就奔火车站,回北京了……艾黎那天早上回来的时候,身上的香气不是她平常用的。不过那味道很清爽,倒是跟艾黎一个路数。艾黎用香都是很中性化的,最爱说的话就是极致的美人都雌雄同体——所以喜好也是。 韩棠抽了下鼻子,微微一笑,把书放在了一边。 艾黎来的时候没忘了打包了几本书给她带上,知道她睡前醒后缺不了闲书。 说来也奇怪,回来住,尽管这里简陋极了,她却睡得很踏实。 书打开没看两行,她就睡了过去,一觉到天亮。 楼前楼后都有高高的老树,树叶未落的时候,这栋楼一定看不到那栋楼的窗。光线是差了点儿,可私密性真好。清早鸟鸣声响亮,还有不知谁家养了鸡,竟会打鸣儿……她躺在床上感受清静安宁的早晨,一转头看到空了半幅的床,看了好一会儿,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韩棠去反锁了门,到阳台上去把窗帘拉好。 从窗子里往外看了看——清亮的月光穿过有点稀疏的树枝,在在院子里投下阴影……密密的像一张网。她记得从前楼前有很大的两个花坛的,到了五月,会有拳头大的粉色月季花开放,一直开到十一月……花坛只剩下了一个,里面也没有像样的花了。 如果能在这里住下去,到明年春天,她或者可以选几棵喜欢的花栽进去。 韩棠将窗子关好,躺到床上去。 关手机的时候看了眼,微信里楚泽回复了她,说:“没什么,发错了消息了。隔离有点无聊,吃得很好。妈妈不用担心我。”楚泽没有问她怎么样,不过他发了配餐的照片。她仔细看了,的确够丰富。楚泽单位食堂很好的。他在单位吃饭,她是不用挂心的。艾黎也有留言给她,说已经跟释迦说好了,让她找人过来安装一下监控。 韩棠回复了个“好”字,把手机放下,很快又睡着了。 楚天阔让司机把车停在路边,交代一句“半小时后来接我”,下车站在马路牙子上,看了下四周的环境。 车马稀疏,人迹寥落,小店关门的比营业得多。 这一带在他印象里,热闹到有些嘈杂,两边路上白天咖啡馆营业,晚上小餐馆和酒吧灯火通明,到深夜,就是三教九流会聚之地了。他年轻时候倒是经常来,跟朋友喝酒聊天,经常路边拉张桌子坐下来,边喝酒边谈事情,酒足饭饱事情也谈好了,拍拍肩膀就走……现在,让他在这坐下吃烤串喝啤酒,都有点坐不下去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韩棠会选这个地方。 如果只是想找个公共场所,咖啡馆遍地都是。 就是这间酒馆隔壁,就有两家看起来很有格调的咖啡馆……不过当他走进酒馆,看到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跟里面一男一女两个酒保笑着聊天的韩棠,突然有点明白了——这是她的主场。 第41章 鲜花盛开的地方 (5) 楚天阔被这个想法刺了一下,打量了下酒馆的环境。酒馆的装修很粗犷,看起来有点年头了,但很洁净,走进来没有陈年油腻的古怪味道,反而有种特别的香味。他吸了下鼻子。这酒馆应该有自酿的啤酒。这香味来自啤酒花。他斜眼瞥了下左边那堵墙——墙上贴满了积年累月堆下来的海报和照片,全都属于同一支球队——呵,这里有人是米兰球迷。他站在那里,看着这堵墙突然出了会儿神,似乎忘了自己来这是干嘛的。院子里“嘭”的一声响,他转头看看院子里,深秋季节,两个露着膀子、手臂上布满刺青的年轻人把一只巨大的木酒桶摔在了地上,一个正指着另一个的鼻子破口大骂,“蠢货”、“傻逼”不绝于耳……他皱了下眉,心说这下齐活儿了,要没这俩小哥,这地方的气质还立不起来呢。 他转回来,又看看吧台。 他人高马大的,进了酒馆可不容易被忽略。可他站在这儿有一会儿工夫了,愣是没人招呼他。他习惯了走到哪里前呼后拥、人人笑脸相迎,这样子,真的有点不习惯。他不禁有点恼火,看着韩棠的背影——那宽阔的背、平直的肩膀、高挑的身材……他几十年已经看得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不管隔多远,那敦实到有些臃肿的体态、迟缓到有些呆滞的动作,都让他能一眼就认出她来。他都快忘了韩棠年轻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了。他想象往常一样大喝一声“韩棠”,把她喊过来,但不知为何他却没有出声。 吧台里那一男一女一定是早就看到了他,可他们脸上带着笑,只看着面前那位老阿姨——韩棠正跟沈释迦和酒馆的老板雷斯特比划自己今天上课时被老师纠正的握笔姿势。她报的是基础班,苏老师上课特别认真。特殊时期,原本一个班劈成了两个班,错时上课,零星的几个学生在画室里各据一角,互不干扰,其实失去了好些乐趣,但韩棠觉得这样也好。能上课就好。苏老师说,每周的课都请大家按时到,课后有什么问题,大家可以随时跟她联系。她有两个助教,一个是年轻的女孩子,负责高阶班,一个是杜松子,负责基础班……韩棠又多了个绘画班的群组,每天看着这班年龄差距有几十岁的同学或笨拙或熟练地发送着自己跟学画相关的信息,又新鲜又兴奋。苏老师和杜老师母子俩都是话不多但很有趣的人,像群组里的灵魂。 她只觉得这样的生活开始得太晚了些,并且衷心希望,苏老师说的一旦出现特殊情况取消线下授课、就改线上这种事不会发生或者尽量少发生。虽然仅仅只是上了一堂课而已,她太喜欢坐在教室靠窗的那个角落里了。画材和颜料的味道很好闻,从窗子里投进来的秋日的阳光既不毒辣又特别清透明亮,像是能把她正在腐朽的躯壳和灵魂都翻新。这感觉可真好……如果不必去想走出画室,她要面对的事情还有千千万万,那就好了。 她今天下了课,拎着背包和画夹就来了酒馆。虽然基础班学员,画夹的用途有限,可是素描纸塞进去,各式各样的画笔装起来,她仍然精神抖擞。风眠早上看到她的画具,笑她说“奶奶知道吗,奶奶这是差生文具多”……她想起来就要笑。选画具的时候,她带上风眠,照着班里发的表格采购的。她看着什么都喜欢,尽管画具店老板说先买基础的,您能坚持下来再升级装备也不晚,免得浪费。她很有自信地说我不会半途而废的,我喜欢的事一定要坚持到底。她买齐了画具,风眠帮她抱上车。风眠说“奶奶我还是想去踢足球,爷爷不高兴也没关系的。不让爷爷知道不就可以了,反正你们不跟爷爷说,爷爷也不会知道我在学什么”。虽然是孩子话,可听起来现实到让人觉得心酸。她跟风眠说,如果爸爸妈妈这回都支持,那周末就由她来接送她去足球学校上课好了。她要支持孙女人生第一个重大的、自主的决定。祖孙俩能同时开始上自己喜欢的课,这多让人高兴啊。 释迦知道她下午在这里见楚天阔,尽管昨晚熬了个通宵,过午就爬起来,下来帮忙看店了。释迦住在酒馆楼上,雷斯特在释迦爷爷在世的时候就租了底楼开店,熬到现在快三十年了。释迦和艾黎到了可以喝酒看球的年纪就跟一帮朋友在这酒馆玩,这是她们的大本营。 她在墙上看到艾黎她们的照片,在层层叠叠、乱七八糟的照片里还看到了杜松子。听说“长颈鹿”是球迷、经常跟朋友踢完球在这聚会,她不动声色,但是脑海中有那么一点点的“豁然开朗”……当然,“长颈鹿”年纪还是小了点……韩棠仍然觉得这是硬伤,如果要她来配对,这是首批就要剔除的不良因素。那句“男人至死是少年”的话不见得是对的,但很多时候,却会被拿来当作犯错脱罪的借口。像……韩棠早就看到了释迦和小雷的神情,知道时间差不多,刚刚进来的客人一定是楚天阔,但她还是多说了会儿话才转回身来——楚天阔站在明亮的光线里,酒馆深色系的装潢都没让他这中年男人的风采减去半分,看起来真是帅气又有风度啊。她笑了笑,像楚天阔,这比她年纪小了才不过几个月的男人,大半辈子都在凭借这一点跟她撒娇撒痴。 韩棠又笑了笑,站起来,拎起她的包,跟楚天阔点点头,示意他坐到靠窗的位子。 楚天阔站在那里没有动,韩棠从他身边走过去,仍然是动作迟缓、身子不再轻灵,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她手里端着一杯咖啡,整个人带动的气流,味道有些不一样了。他看着韩棠坐到了她挑选的位置,没有问他的意见,很不爽快,恼火又增加了几分。不过他还是走了过去,看着韩棠那杯咖啡,皱眉,这时有个极精神看起来很干练的女人走了过来,放了一壶茶和杯子在桌上。他抬眼看看,那女人没看他,跟韩棠笑了笑。 韩棠啜口咖啡,等那女人走开了,才说:“先喝杯茶。这没有别的可以选,不爱喝可以不喝……然后咱俩好好儿聊聊。” 她说着,打开手包,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袋来。 楚天阔没喝茶,看着文件袋,眉毛凑到一处,一齐抬了起来,盯着韩棠的脸——她没有及时去给头发补色,头发根部露出白色,非常扎眼,也不好看……可是她看起来毫不在意。对了,刚才她从他身前走过去的时候,头发飘啊飘的,特别轻盈……他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子火气,一伸手把文件袋给拂了出去,手掌“啪”地一下拍在了桌子上。 第42章 鲜花盛开的地方 (6) “这是干什么?有必要这样吗?”楚天阔大声问。 “你都不看看是什么?”韩棠并不动气,也不激动。她看了眼掉在地上的文件袋。 小雷过来,弯身捡起文件袋,放在桌上,往里推了推,看着楚天阔说:“大爷,有话好好说,别动气。” 楚天阔看了眼他那纹到手背的刺青,眼珠往上一翻,露出大片眼白来,盯着小雷,说:“小哥,我跟我老婆两口子说话,没你什么事儿,别插嘴。” 小雷笑了笑,看看韩棠,一哈腰,说:“阿姨,我就在那边,有事随时叫我。” 韩棠也笑了笑,点头。 小雷走开了,韩棠把文件袋又往前一推,推到了桌子中间,更靠近楚天阔的位置,心平气和地说:“我跟你见面,不是来跟你吵架的。你要想吵架,这就出去吧,爱找谁吵、就找谁吵。” “韩棠!”楚天阔声音又高了些。 “小点儿声,这不光有你一个客人,影响别人不好。” “那就回家说。有什么话不能回家说?我知道你没消气。你要怎么才能消了气,你说。我都照办。” 韩棠看着楚天阔,正要开口,他一摆手。 “除了离婚。这个你想都别想。我一把年纪了,今年都六十六了,离婚?开什么玩笑!我不会跟你离婚的。”楚天阔说。 “你是不离婚,还是不跟我离婚?”韩棠问。 “这不一回事么!” “不是一回事。” “别跟我玩儿文字游戏。你整天看《红楼梦》就学怎么咬文嚼字跟我斗心眼子是不是?都什么岁数了……你这是矫情!” 韩棠看着他,拿起身边的拎包来就要起身。 楚天阔见她要走,一把拉住她,“你干嘛?” “你要这么说话,咱们就法院见吧。”韩棠甩开他的手。 楚天阔瞪着韩棠,深吸了口气。脸上的红潮没那么容易消退,气息却稍稍平和了一点。他按住桌子,示意韩棠坐下,“你说,你继续说。我听着。” 韩棠把包摁在身边,“离婚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老楚。六十六怎么了?六百六该分也得分,这跟吃喝拉撒一样,是人的正常需求。” 楚天阔憋着气,忍下了那句“我看你是被现在网络上那些观念洗脑了”,脸又红了。 韩棠很清楚他在想什么,停了下,说:“还有,首先,你把这事儿要告诉大哥大嫂,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告诉他们,是我要求离,我为什么这么要求。其次你告诉他们,别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吃饭了——我知道你想借这个由头让我去听他们劝和的。老楚,省省,不用谁劝。你这次就算你有本事把你妈妈和我妈妈都请回来,我也不会听她们的——你也知道,要请回来,她们会说什么。她们不会站在你那边的。她们很清楚你的本性、你都干了什么……” “我跟你道歉了。这次我不是成心的……” “我早和你说过,不管成不成心的,再有一次,咱们就掰。现在你耍无赖?” “我改。我这么多年也……” “你改不了,老楚。你跟我强调你六十六了,你忘了吗?我今年也六十六了,比你还早三个半月过生日。这个年纪,这一次我就算死里逃生了。下一次你再‘不是成心’,我可能就粉身碎骨了。老楚,老人经不起摔的。”韩棠说。她笑了笑,指尖戳戳文件袋。 楚天阔不出声。 “还有,我没那个耐心也没那个精力去改造谁、等着谁改变。我有这个时间和力气还不如改造自己。” “那这个家呢?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 韩棠看着他,非常认真,“老楚,你在家里,是不是从来没有体会过累、郁闷、喘不过气来?” “没有。” “这就对了。我有。”韩棠说。 楚天阔白皙的面孔渐渐又涨红了。他额头上的青筋也渐渐清晰起来。韩棠看着他的手,从拍到桌上就没有挪动过,干净的手指、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椭圆的指甲,非常漂亮。她的目光从楚天阔手上挪到身上、脸上。也没有多少日子没见,楚天阔是见了瘦,衬衫和外衣倒仍然干净整洁。当然,他衣柜里搭配好、熨烫过的衬衫,每天更换,也足够他顶半个月二十天。这不成问题。这些小事,楚天阔注意得到吗? “我们请保姆。”楚天阔说。 这几个字说得很干脆。虽然听得出来有点不情不愿。 “你请保姆吧。”韩棠说。 楚天阔听出措辞的不同,微微侧了脸,看着韩棠的眼睛。 “你给自己请个保姆照顾日常生活。请之前好好考察。你的口味那么刁钻,不是一般水平厨艺的保姆能对付下来的。可是达到这个要求的保姆要贵很多。”韩棠慢慢地说。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23节 楚天阔半晌没有出声。他轻轻攥了下手。 “你计划好了的吧?你是挖坑给我吧?就等着我犯错是不是?”他问。 韩棠啜了口咖啡,眉头微微皱了下。 她眼眶上还有淡淡的阴影。 她的身子慢慢地靠近桌沿,看着楚天阔。目光仍然温和。 她竖起左手食指,指向自己的眼睛,“老楚,我拿着你的手,让你打的吗?” 楚天阔喘了口粗气,“对不起。” 韩棠放下手,点了下头。 楚天阔像是个鼓鼓囊囊的人形氢气球,在半空中飘啊飘,耀武扬威的,可是看起来,这个氢气球开始漏气了……她轻轻摇了下头。楚天阔不会这么容易漏气的。果然,她听见他说:“两夫妻这么多年了,要不是这两年疫情,该大摆宴席庆祝四十周年?过不几年就金婚了,这时候离婚?” 韩棠看着楚天阔。 他们的对话像是两条平行线。楚天阔不是听不明白她的意思,他既不相信她是真的有决心离婚,也不打算接受这个提议。还好她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没有幻想这桩事可以一次成功。 她见楚天阔还想继续说下去,轻轻摆了下手。 这个动作非常的轻。她没有立即放下手来,因此她那皮肤松弛、食指微微变形的手就那么立在两人中间。 楚天阔愣了下。 韩棠性格敦厚温柔,沉稳平和,通常不管她有多不赞成他的意见,也会等他说完了再发表意见。甚至在他们有争执的时候,彼此说出来的话也仍然一句是一句。这一样很少有人能做到,在过去的几十年相处中,他偶尔会意识到这一点。韩棠是个到关键时刻非常冷静的人。 “文件袋里是我起草的离婚协议书。我一字一字写的,我希望你拿回去好好看看。看完了有什么问题我们再谈。”韩棠说。 “你现在住在哪?”楚天阔问。 第43章 鲜花盛开的地方 (7) 韩棠看着楚天阔,笑了。 阳光从窗外投进来,她圆圆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都被照亮了。这让她的笑容显得格外动人,可是看在楚天阔眼里,好像每一条皱纹都在嘲笑他……他沉着声问:“笑什么?能去的地方我都去找过了。连咱们家的毛坯房都去过了,除了乡下。我知道你不可能去乡下。” “确实没有。”韩棠说。她不笑了,看起来很认真。“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找了个能让我觉得舒服的地方住下了。我是要清静几天,休息休息。” “休息够了就回家吧……” “我不会回去了,除非那处房子将来分给我。”韩棠说。 “你可真会开玩笑。”楚天阔笑了。 “我没开玩笑。你要是当我开玩笑,那就好玩了。”韩棠看着楚天阔古怪的笑容,知道他现在特别生气。她的手放下来,在桌布下,慢慢地攥成了拳。她知道楚天阔生气起来什么样,虽然也知道此时此刻他一定会克制住,但心里难免会有一丝紧张泛上来。“我的要求都在协议里。你尽快给我答复。” 楚天阔拿起茶杯来,大口喝着已经半冷的茶水。 茶很好。就算他现在火冒三丈,也仍然能注意到这茶很好。 他又喝了两口,才说:“你不用拿这些话来激我。我说了绝对不会离婚的。离婚?还要分财产?除非我死了。” “别动不动死啊活的,搞得像舍命不舍财似的。你知道我这人不贪,但是该我的一分都不能少。”韩棠说着,看了看表。秒针不动,她仔细看了看,时间竟然停在了她走进酒馆的那个点。她又忘了给表上弦了吧……她轻轻弹了弹表壳。秒针又动起来了,苟延残喘似的,几下又不动了。她索性不管了,抬头瞥了眼墙上的挂钟,发现楚天阔拿着茶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确切地说,是看着她手腕上的表……这块梅花表,是多年前楚天阔出国考察的时候,在瑞士买的。他们结婚的时候,他也没给她买什么东西,那会儿还流行送女方手表,他的钱也真够买本地产的金锚。她还是很喜欢。可是新婚没几日家里就进了贼,稍微值钱点的东西都被洗劫一空,就包括那块表……楚天阔说以后有钱再给她买好的,过了很多年之后他果然给她买了。 韩棠看着楚天阔脸上的神情,突然有点伤感。 她待要说什么,听见楚天阔说:“这表买了一对,我那块不知道什么时候坏掉了……” “买回来的第二年就坏了。”韩棠淡淡地说。那以后他也颇买了几块好表,坏掉的那块倒也没扔,仍旧收着。所有的机械表,从日常的上弦到保养,都是由她来的。这几年他只戴一块光动能的手表,倒是不用她打理了……她瞥了眼他的手腕,“所有的东西都有保质期,不好好维护就会坏得快。” 楚天阔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又给我上课。现在我要维护,你要跟我 bye-bye。” “风眠该放学了,我得去接她。”韩棠说。 几乎与此同时,楚天阔说:“你要不想回那个家,咱们可以换个环境住。去乡下也行,反正有车,通勤也就一个多小时……你不是喜欢种花?那边前后院子加起来,你种树都行……” 韩棠想了想,他们当初去看房子时,站在那小区的中间位置,抬头可见后面的山坡,正好是春天,漫山遍野的野杜鹃,开得红红火火。其实她有点嫌弃被人为改造过的山上的植物过于单一,自然环境,物种多样化才是正常的。楚天阔没听她的意见。他觉得好的一定要拿下。后来一把山火将满山的杜鹃都烧了个净,据说当地也没及时再补种,反正那一片的开发都完成了,不急着再卖地卖房了,楚天阔在家里破口大骂,她却窃喜——把自然的还给自然,当然是好事……虽然她其实也没想过自己真的会去那边住。 “好啊,那你把那处房子给我,将来我会种的。”韩棠说。 楚天阔的胸口鼓了起来。 像只气蛤蟆。 韩棠看着他,就像小时候在草丛里发现气蛤蟆的时候,偏要敲它、看它生气、让它鼓得像只球……那是独独属于小孩子时期的残忍和快乐,没想到上了年纪,还能再体会到。 她拿起茶壶来,给楚天阔倒了杯茶。 楚天阔脸色缓和了点。气蛤蟆于是小了一号。 他喝口热茶,舒了口气,说:“上回就跟你说,瑶园那边的新房很不错,你说要带院子的,我就跟那边提了。哪天有时间,一起去看看吧,能定下来就定下来。你想清静清静,就清静一段时间。棠棠,我们这个家不能散,不管发生什么事。” 韩棠吐了口气,又瞟了一眼挂钟,“我得去接风眠了,再不走要误点了。” “我说的你听见没有?” 韩棠看着他,说:“要不这样吧,现在你跟我一起出去,不用司机,你自己开车能找对了学校、找到风眠的教室、把孩子给接出来,离婚这事儿就当我没提。” 楚天阔身子往后靠了靠,靠在椅背上。 “或者难度小一点,你现在跟我说一下风眠或者嘟嘟最爱吃的东西、你妈妈或者我妈妈忌日是哪天、楚泽和菲菲哪年哪日结的婚……离婚这事儿也可以当我没提。”韩棠把手放在桌子上,“说吧。” 楚天阔摇着头,“你们女人,就是在意这些小事儿。这么多年一起过日子,谁能……” “老楚,过起日子来,大事其实很少,几十年能遇到几遭?可是每天,每一天,全是小事。”韩棠站了起来,手指点了点那个文件袋。“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仔细看看协议书。” 她说完,抬手跟吧台里肩并肩伏在那一直关注这边的释迦和小雷挥了下手,“记账!” 释迦颠儿颠儿地跑出来,给她把画夹子背过来,一路送她出了门。 韩棠没回头,也没理随后出来的楚天阔。 上了车,释迦站在车边跟她笑笑。 她谢了释迦,说:“今儿麻烦你了。” “小事。明后天我带人过去给您安监控。您有事儿就给我打电话。” “不急。”韩棠笑笑。看着释迦,跟看着艾黎一样安心。都是能让人放心倚靠的孩子。她心里默默叹口气,看到楚天阔从酒馆出来了,又看了眼他的车。 释迦也回了下头,说:“您慢点开车。” 韩棠点头,让释迦回去,发动了车子,才问:“等你有空,我咨询点儿事?” 释迦笑,摆摆手。 韩棠驱车离去,车却开得很快。 释迦看韩棠那彪悍的开车方式,哑然失笑。这位老阿姨,内心深处其实很朋克……温良恭俭让,只是她足够压抑自己的需求而已。她笑着,往回走时,正好迎面遇到了楚天阔。 “大爷慢走,欢迎再来!”她说。 楚天阔斜了她一眼,还得顾着风度,到底勉勉强强“哼”了一声。 他看了眼街上,韩棠的车子早没了影…… 韩棠开车过了两个街口,见时间来得及,才放慢车速。 等红灯的工夫,看到手机屏亮了,有消息进来。她拿过来,点了一下。 除了艾黎母女关心她见楚天阔怎么样了,就是顾雅芬给她发的跳舞视频和问她有没有空跟她们聚会打牌……她想想等下空了给她们回复,看到通讯录位置有好友请求,点了一下。手机放在一边,到了学校门口找位置停好,才看这是谁。 “阿姨您好。我是楚泽的朋友。能加您好友吗?” 第44章 鲜花盛开的地方 (8) 韩棠皱了下眉。 从 id 和头像来看,普普通通,看不出端倪。楚泽的朋友? 按理说,有朋友来加她,楚泽应该会跟她讲的。不过,以楚泽那个粗枝大叶凡事不问到他跟前不开口的性子,倒也未必。 她脑海中瞬间闪过了许多男孩子的面孔。她辨别了一下,突然意识到在她的认知里,楚泽的朋友多半还是在他小学、中学阶段开始结交的那些,一想起来,都有着幼童般可爱无邪的模样……但其实他们也都接近不惑之年了。当然,凑在一起玩的时候,他们还是像幼童一样,打游戏、踢球、喝酒,没日没夜的,像没有家庭、不为人父人夫似的。 韩棠先截了个图,发给楚泽,问了句“这是你朋友”?又戳了下屏幕。她没戴花镜,眼神儿差了点儿,没有戳到“通过”,正要再戳,余光瞥见有人走近车边。她马上转过脸去,看到车窗外,一个矮矮胖胖的年约六旬的女人笑眯眯地看着她,见她看出去,忙点了点头,把手里拎着的袋子提了起来朝她示意。 韩棠慢慢地点了点头,以为是遇到了沿街兜售自制小商品的商贩,待要摆手拒绝,忽然注意到眼前这人的打扮——挺括的风衣、漂亮的丝巾、梳得高高的发髻、一丝乱发都没有,虽然戴着口罩,但露出来的眉眼能看出来化过精致的妆……她心一动,推开车门下来,听对方微笑着问是不是楚风眠的奶奶,忙点头。 “我是。请问?”韩棠问。她见对方面容和善,不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您好。我是乐易宁的姥姥。” “啊,您好您好。”韩棠暗暗松了口气,心说这下可以放心了。乐易宁可是风眠最好的朋友之一。不过乐易宁一向是她妈妈亲自接送,偶尔会见到奶奶,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乐姥姥。 “早想跟您打个招呼,每次都匆匆忙忙的。接送孩子我还是新手,不太熟练。”乐姥姥微笑着说。 韩棠点头,“慢慢就好了。” 她看着乐姥姥。 乐姥姥说:“这阵子易宁在学校里过得很开心,多亏了风眠。孩子前一阵子因为家里有点事情,很提不起劲儿来,学习也退步。真的,楚奶奶,多亏有风眠。易宁现在来上课,最大的动力就是能跟风眠组队。风眠对易宁帮助可大了。” 韩棠笑了。 风眠被别的家长夸奖,当然在她来说是特别值得高兴的事儿。不过她也拿不准,乐姥姥知不知道风眠易宁在学校里办的所有的事儿……她乐呵呵地听着,见乐姥姥把手里的纸袋递过来,说这是送给风眠的小礼物,忙推辞,说:“孩子们在一起相处得好就最好了……” “这不是值钱的玩意儿。我手工做的娃娃。易宁说风眠喜欢,我就可着风眠的样子给做了一个。”乐姥姥笑着,从袋子里拎出几个透明的塑料袋。韩棠看一眼就知道哪一个是给风眠的了——毛线勾的娃娃,特别精致,跟别的穿公主裙、戴王冠的不一样,这一个手里抱着足球、身上穿着球服、长头发扎成丸子束在头顶,那圆嘟嘟的脸、笑眯眯的眼,不活脱脱是卡通版楚风眠? 韩棠一看这个,哪儿还顾得上客气,直说:“您这手也太巧了!” “不会做别的,打年轻时候起,织毛衣钩线衣我就很喜欢。现在给我个图样,我也是看看就会。”乐姥姥笑着说。 韩棠跟乐姥姥说起来现在家里还有些年轻时候囤的没开封的纯羊毛线团,收拾来、收拾去,也没什么用场。两人说着话,孩子们放学出来了。风眠和易宁拉着手从班级队伍里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豆芽菜似的窦远星。韩棠看着这仨小孩儿,心里乐开花了,只觉得一切的不快,此时烟消云散。 窦远星拿了她的公主娃娃,被爷爷接走了。风眠抱着她的足球娃娃还笑得连蹦带跳。 韩棠问过乐姥姥家里住在哪里,让她们上了车,顺路捎了她们一段。乐姥姥下车前跟她加了微信。 韩棠看着她们走远,回头又看看风眠,笑笑。 “你这还没正式开始学踢球呢,满世界都知道了?”韩棠笑着问。刚才在车上,乐姥姥还问起来这事儿。乐姥姥打算送易宁去学跆拳道,易宁想跟风眠去踢球。乐姥姥托她帮忙打听下,人家学校具体有什么要求。她想着易宁那文文弱弱的样子,忍不住想笑。“易宁要去踢球,是不是你撺掇的?” “不是!我跟她说,要是足球班不要她,我跟她一起去学跆拳道好了,星星也去——奶奶,我可以去吗?”风眠问。 韩棠心说好家伙,你这孩子不学跆拳道就够敢动手了,要学了,那可不得打遍天下啊……不过她没马上否决这个提议,想了想才说:“你得量力而为啊,风眠。什么都想试试,这是好事儿,可人的精力有限呢……不然咱们回头上几节试试?行的话再去。”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24节 “乐易宁妈妈想让她学的。她怕乐易宁老挨欺负。” “易宁妈妈怎么不见?” “她妈妈上班去了。哦,她爸爸妈妈离婚了。”风眠说。 韩棠看看风眠。 风眠的语气特别平淡。 “这样啊。”韩棠说。难怪乐姥姥那么说。家里有点事情,原来是这样的变故。乐易宁的妈妈原先可是“全职太太”。离婚重回职场,应该也不是那么容易……她又看看风眠,“你跟易宁和星星好好相处,互相帮助——但是不能学那些欺负你们的孩子,抱团欺负别人。” “奶奶,我们是要做屠龙少年,但不会变成恶龙。”风眠翻了个白眼。 韩棠听不太懂这话,但知道风眠是懂了她的话了,“那好……你这跟谁学的呀?” “艾黎姑姑啊。姑姑带我去踢球那天,跟我说的。” 韩棠想听详细点儿,可是风眠不想说了。 她心说韩艾黎这古怪丫头,怎么跟风眠说这么不容易消化的话,别不小心给带沟里…… “乐易宁因为她爸妈分开可伤心了。”风眠过了一会儿,才说。她抱着那个足球娃娃,“要是我爸爸妈妈也分开,我可能也会伤心吧。” “他们不会的。”韩棠说着,把车子停在了楼前。 “随便吧,我是小孩子,哪管得了那么多。”风眠叹口气,拿好她的东西准备下车。 韩棠看着风眠,欲言又止,盲目地给孩子作出保证,这不是负责任的做法。何况,下一步该怎么跟孩子解释爷爷奶奶要分开过了,才是摆在眼前的……她跟着下了车,风眠却又开开心心地问起来她今天画画课上怎么过的。 祖孙俩走进单元门,等电梯的工夫,交换起各自今天在课堂上的经历来。 韩棠看了眼手机,楚泽回复她消息,说:“这人是个骗子,不用理她。最近要有谁加您,都不用理。” 韩棠皱了下眉,电梯来了,她拉着叽叽呱呱的风眠进了电梯,把手机放回包里。 “她”,楚泽用了这个字。这个骗子还是个女的? 她有点走神,心想等下再找时间细问问楚泽。 这时听见有小朋友喊“楚奶奶等一等我们”,她忙按住键,就见开心和喜悦跑了进来,后面跟着她们的姥爷。孩子们进来先问奶奶好,看到风眠手里的娃娃就叫起来。韩棠跟刘成思笑笑,电梯门关上,两人说话间,韩棠手机响起来,一看来电显是梁瑶,忙接听了。梁瑶的声音有点急促,问她到哪里了,说嘟嘟突然上吐下泻,得马上去医院,菲菲那边走不开,她一个人弄不了…… 韩棠说:“你别慌,我们马上到家了……孩子们的就诊卡不就在书房……我来找,你别慌,给嘟嘟先穿好衣服。” 她语气镇定,心却突突跳。这时候缓了口气,才发觉轿厢里安静了下来。 她摸摸风眠的头,小声说嘟嘟生病了,奶奶和姥姥得送他去医院,你在家乖乖写作业,我们很快回来。风眠点头。韩棠不放心,可是带着风眠去医院,也是不放心。她眉头皱起来。 “楚奶奶,让风眠去我们家写作业吧。”开心忽然说。她看看刘成思。 刘成思先看看风眠,见风眠点头,问韩棠:“行吗?你要是放心的话,让风眠上来吧。开心妈妈也在家,作业她可以辅导。” 电梯停了下来,韩棠也看着风眠。 风眠又点点头,说:“奶奶去吧。您别忘了早点儿来接我就行。” 韩棠摸摸她的头,跟刘成思说:“那麻烦你们了。风眠去开心家里,记得跟阿姨问好。” “嗯。”风眠点头。 韩棠匆匆出了电梯,看着轿厢门关了,才赶快往家里走。没进门就听见嘟嘟大声哭嚎,她心一提,按门锁进了门,就见梁瑶抱着嘟嘟站在厅里。嘟嘟整个小身子都后仰着,哭喊着不要去医院……她顾不得安慰嘟嘟,先去书房把嘟嘟就医需要的东西拿了下来,让梁瑶拿好,抱过嘟嘟来,轻声安慰,说奶奶在这儿,嘟嘟不哭。 嘟嘟搂着她的脖子,仍是哭,可从挣扎嚎叫变成了抽抽噎噎。 韩棠贴贴孩子滚烫的脸,抱着他出了门。 她绷着劲儿,脚步很快,几步把梁瑶甩在了身后。梁瑶拿着包和手机跟着,不得不一路小跑……下楼上车,路上韩棠给楚天阔打了电话,让他马上去儿童医院。 “嘟嘟生病了。楚泽在隔离回不了家,菲菲还没下班,你不来帮忙谁来?别光动动嘴就是疼孩子了。”韩棠说完就挂了电话。 她待要把手机扔一边,忽然看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进来。 她拒接了,发动起车子来,才想起来这号码是体检中心的。 这电话不该拒接,可这会儿没这个时间。 第45章 鲜花盛开的地方 (9) 电话没再打进来,她也不在意,赶快开车往医院赶。出小区大门时横杆都还没完全抬起来,她就闯了出去。看到门口的警卫追出来大喊了一声,她转弯时抬手示意,急速离开。还好此时并未到下班高峰期,路上交通并不拥堵。 梁瑶陪嘟嘟坐在后面,嘟嘟又开始哭了。 韩棠听梁瑶絮絮叨叨地说着“也没吃什么古怪东西怎么会这样”,忍住没有吭声,只是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待听到她说嘟嘟“别哼哼唧唧一直哭了,男孩子有点儿男孩子样儿好吗”?她忍不住道:“让他哭一下也好。身体不舒服又说不出来。” 梁瑶不出声了,应该听得出来韩棠的不快。 韩棠也觉察自己语气不好,缓了下,说:“男孩儿什么样儿也没一定规。” “也是。”梁瑶轻声说。 韩棠跟嘟嘟小声说着话,慢慢安抚他。突然听到“噗噗”声,接着隐约便是一阵臭气。梁瑶“啊呀”一声,说句“又拉了”,手忙脚乱地开始翻包找纸尿裤。片刻之后,她又一声“啊呀”。听这一声,韩棠就料到了是怎么回事。平时带嘟嘟出门遛弯儿,手推车和随身的包里都会及时补充必须的日常用品,尤其是纸尿裤。梁瑶一定是忘了这茬儿。果然韩棠看着梁瑶那简直有点绝望的神情,示意她别紧张。 “后备箱里有,马上就到了,别慌。”韩棠虽然这么说着,自己却略有点紧张,怕嘟嘟刚平稳些的情绪又激动起来,不想这回嘟嘟只是哼哼唧唧几声,虽然不舒服,似乎也还能克服。倒是梁瑶显得急躁不安。 韩棠看看前面坡道。儿童医院周边的交通永远像血液过于粘稠的血管,进出都慢。今天已经算是好,虽然上坡入院门的速度不快,并没有堵塞,而且还在停车场顺利接到了一个车位。韩棠下了车,看楚天阔的电话打进来,边接边将后备箱打开。她的后备箱里整整齐齐放着几个塑料箱子,有两个分别搁着风眠和嘟嘟的东西。她扯开一包纸尿裤,先扔给梁瑶,接听电话,果不其然楚天阔说这会儿有急事过不来,让司机过来帮帮忙……韩棠站在车边,说:“不用别人来了。你今天不来,以后也不用来了。” 她说着挂断电话,弯身过来帮忙给嘟嘟换纸尿裤、擦屁股。孩子的小屁股都已经红了,她看着心疼。换下来的纸尿裤,她随手裹起来,放在了包里,然后又拿了几个放进背包,嘱咐梁瑶带好自己的东西,抱起嘟嘟又走在了前面。 进了医院大厅,一看这人满为患的场面,韩棠沉住气,单手抱住嘟嘟,抬眼一看那一排自助挂号的机器,选中了只有三个年轻女子排队操作的一台,招手让梁瑶过来。她指挥着梁瑶,让她把就诊卡先拿出来。果然前面几位很快操作完毕,轮到她们,韩棠戴上花镜,几下就挂好号,抱着嘟嘟赶紧转移阵地。梁瑶比她腿短,跟在后面跑得气喘吁吁。韩棠去科室外刷了卡,看着坐在等候区密密麻麻的家长和孩子,转身跟梁瑶说你先坐着休息一下吧。她抱着嘟嘟去卫生间洗了洗手,消消毒,回来一看,梁瑶气儿已经喘匀和了。她把嘟嘟交给梁瑶,自己也缓了口气。胸口闷得发慌,她一头汗。梁瑶拿出水来喂嘟嘟,问她喝不喝。她摇头。 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响了,还没接听,她抬起头来,看到了远处站在大厅人群里,拿着手机、看起来一脸茫然的楚天阔。正好这时,楚天阔往这边看了过来。韩棠点了下头,他就往这边走来。韩棠看着他迈着四方步,不紧不慢的样子,脑门上滋出来的汗像是被一把火燎干了。等他来到近前,她也没出声。梁瑶看到楚天阔,吃了一惊,客客气气地打招呼。楚天阔微笑着,过来摸摸嘟嘟的脑袋。 嘟嘟捧着水壶,看着爷爷,小嘴巴动了动,细细弱弱地叫了一声。 “哟哟哟……”楚天阔看着孩子,心一软,伸手抱了起来。闻到孩子身上酸唧唧的味道,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待要放下,余光瞥见韩棠冷眼看着他,不禁又往上托了托,“这可怜巴巴的小模样儿,怎么突然就生病了呢?” 韩棠淡淡地说:“嘟嘟肠胃弱,你不带着来医院看病,不代表他不生病。” 楚天阔怔了下,看韩棠的气色,倒没出声,只是脸色也不好看。他轻轻拍着嘟嘟的背,抱着走来走去,哄了了一会儿。嘟嘟又找奶奶。这时正好系统报了嘟嘟的大名,韩棠干脆让楚天阔抱着嘟嘟跟她进诊室去。医生是嘟嘟常看的那位,见了韩棠也是认得的,瞥了眼楚天阔,这就问起症状来。韩棠让梁瑶上前跟医生沟通,等医生问起来,才把包里带着的那个纸尿裤拿出来。医生看了,跟韩棠笑笑说可以了。她马上开单让去化验。 梁瑶知道楚天阔没有来过儿童医院,要接过嘟嘟。韩棠又拦了她一下,悄悄推推她,让她去休息区占个座。韩棠让楚天阔抱着嘟嘟跟上,缴费、化验、等候、取结果、见医生……确定嘟嘟是急性肠胃炎,需要输液,让楚天阔去排队缴费、取药、再带嘟嘟去挂水。整个过程下来,韩棠满头是汗,楚天阔白皙的面孔也泛了红,额头鬓角全是汗珠,再加上嘟嘟怕打针,在他怀里大哭,他的耐性简直就要耗尽了。 韩棠这才把嘟嘟抱过来,哄好了,让护士妥贴地将针扎进去,挂上水,照旧抱着,在注射区找了个相对来说最舒服的位置坐了。楚天阔掐着腰,看着韩棠给嘟嘟擦脸擦手,轻声细语,半晌没有动。韩棠抬起头来,看了楚天阔一眼,让他去卫生间洗把脸,楚天阔出了注射区,就晕了头,走错了方向。韩棠看见了,本来想喊一声,可是她此时也累极了,就没出声。她看嘟嘟昏昏欲睡,发消息让梁瑶过来,接着给菲菲也发了消息。不一会儿,菲菲和梁瑶一起到了。 菲菲从她车上拿了童车来,嘟嘟睡着了,几个大人轻手轻脚把他放了进去。韩棠看菲菲急得一脸汗,想安慰她几句,想了想,没开口。菲菲去饮水机接了两杯水来给她一杯,梁瑶要接,菲菲没给。 “跟您说了嘟嘟这两天不太舒服,吃的东西一定要注意,还弄到这地步!”菲菲跟自己妈妈是完全不客气的。 哪知道梁瑶不服气,随口说了句“谁能保证他一点儿毛病没有,你这什么态度”? 菲菲紧跟着就说:“为什么奶奶照看时候就不会这样?您这 24 小时不离身儿,到底都在干嘛?只看着嘟嘟一个儿都看不好?我一天天的都要累死了,能不能让我省心点儿……” 韩棠眼见母女俩就要吵起来,看了眼嘟嘟仍然睡着,伸手按住菲菲。她没出声,菲菲看她的神情,却没有继续说下去。梁瑶本来就着急,又被女儿抱怨,还是当着亲家,脸上很挂不住,可一眼瞥见楚天阔走过来了,少不得也忍住了。 韩棠见楚天阔回来了,看看表,说:“我们出来得急,把风眠放在楼上小刘老师家了……” “妈妈您跟爸爸回去吧。我和我妈在这看着嘟嘟就行。”菲菲忙说。她简直完全没想起来女儿,这会儿被提醒,脸顿时发红。 韩棠看她的样子,倒也没忍心责怪,只是心里叹了口气。她跟梁瑶说声辛苦,和楚天阔先离开了。 走远了,她还回头看了一眼。菲菲母女俩一站一坐,看样子又起了口角……她忽然听见楚天阔说“这大半天连坐都没坐,腰酸背痛”,转过脸去看了看他,淡淡地说:“这才到哪儿。孩子今天不用住院,要住院你在这陪一晚试试。”她料着楚天阔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干脆迈步就走。楚天阔跟上来,说早让司机回去了,坐她的车走。 “自己打车走。”韩棠说着,往停车场来。 “我有事跟你说。”楚天阔知道她没好气,但这回表现出了耐心。 韩棠看看他神色,知道他没撒谎。 “说完了就下车。”韩棠上了车,等楚天阔上来,马上发动车子。她稍等了一会儿,给刘成思打了电话,知道风眠已经写完作业、吃上饭了,而且小刘老师已经把作业给检查完了,长长地松了口气,反复道谢。老刘倒是劝她别着急,慢慢来。她挂了电话,脸上露出微笑来。 “谁呀这是?”楚天阔问。 韩棠看艾黎打来了电话,把手一摆,先接听了。艾黎问她怎么不接体检中心电话,“那边联系不上您,给我打了电话,让您明天或者后天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去一下,拿一下报告。” “这么快出来报告了?”韩棠诧异。“嘟嘟病了,这两天我肯定没空去,要不……” “姑姑,别耽搁。” “有什么问题吗?” “这倒不是。主要咱这么贵的套餐,人服务也细致不是?有医生专门提供咨询的嘛。”艾黎说着,知道她在开车,说:“我这边还有会……您要紧明天去一趟。行吗?” “行,我看看时间。”韩棠答应,挂断电话。 车子开出医院,楚天阔才问:“什么报告?你怎么了?” “常规体检。vip 套餐的 vip 待遇,享受一下。”韩棠微笑道。她趁着红灯,深吸了口气,轻轻晃着酸痛的手臂。抱着嘟嘟跑了那么长的距离,真是体力活。她看看楚天阔,心说这老头儿身体还是更好一点。“你要说什么?” 楚天阔也看着她,停了下才说:“……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体检报告让你去拿,你就赶紧去拿。嘟嘟需要照顾,菲菲会看着办的。不行她自己请假。” 韩棠好一会儿没出声。 绿灯一亮,她踩油门加速。车子风驰电掣地开到小区门口,她正要停车把楚天阔扔下,忽然看到前面一个瘦高的身影出了大门。她认出是老刘,车子便开了过去。 第46章 鲜花盛开的地方 (10) 车子开到老刘身前不远处停了下来,韩棠降下车窗。 刘成思停下脚步,抬头一看是韩棠的车,笑着点头,“回来了?” 韩棠又道谢:“今天真是太麻烦你、太谢谢了!风眠还乖吧?” “乖得很!”刘成思看看车里,跟楚天阔点点头,看着韩棠说:“客气什么呀!邻里邻居的,开心喜悦也没少吃你们家好东西不是?” 韩棠笑着点头,“那就不假客气了。以后需要我帮什么忙尽管说。” 刘成思笑着挥挥手,指指手机说车快来了,“回见啊!” “回见。”韩棠看他走开了,转头看了楚天阔,“嘟嘟生病,你怎么不说你工作时间宽松,帮帮忙接接送送呢?让菲菲动不动请假,工作还要不要干了?” 楚天阔看着她,“别借题发挥。我就这么一说。自古就男主外女主内,女人多管管孩子有什么问题……” “我不是要跟你算这些账。也不是算我的账,这已经没意思了。你今天也走了一遍流程,以后孩子再有个头疼脑热,别说你干不了这活儿——给多少钱都不如这个时候搭把手。” “这不有你、有老梁吗?” “我今天还能帮忙,要是我‘嘭叽’一下明儿就死了呢?孩子们自己照顾孩子,就有忙不过来的时候。”韩棠本想说梁瑶遇到事情就麻爪的性格,到时候哪里能十分指望得上,话到嘴边仍然忍下没有说。 “你这瞎说什么呢……”楚天阔皱眉。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25节 “下车。我没话跟你说了。”韩棠一阵气闷,开了车门锁。 “刚那谁啊?怎么跟你这么熟?”楚天阔不动,问起这个来。“什么人,你就跟人说说笑笑的,还把孩子拜托给人家……” 韩棠指了指车门,“下车。我还得去接风眠。” 楚天阔仍然不动。 两人僵持了会儿,楚天阔悻悻地下了车。 韩棠开车往小区里来。暮色四合,楚天阔在便道上站了片刻,转身跟着往小区大门走来,那步子迈得很大,一看就气哼哼的。韩棠没理会,很快就把他甩下了。 进大门过横杆时看到值班警卫,她特地慢下来说声不好意思,下午要送孩子去医院、出去的时候太着急了。警卫笑着点点头,摆手让她进门。 韩棠驱车入内,把车子停在楼前,坐在驾驶位上呆了好一会儿才下车。 跟出去的时候腿脚麻利、行动如风很不同,此时她的动作迟缓下来,像只树懒。 她抬手按了开心家的房号,看到屏幕里出现的是开心爸爸的笑脸,忙笑着问了好。开心爸爸赶快给开了门。韩棠要拉开单元门,手拉住把手,不知怎的手没抓稳,沉重的铁门纹丝不动,她的手指却火辣辣地疼起来。她轻轻在身上搓了下手指,听见脚步声,暗暗叹了口气,转头一看,楚天阔的身影出现在楼前。她这会儿没力气搭理他,拉开门就往里走。她上了 17 楼。开心家门外很整洁,窗台上摆着绿植,还有孩子们画的水彩画,显得比楼下他们家要宽敞和喜气得多。 韩棠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发现窗台上有几盆菊花,绿色的,黄色的,细细长长的花瓣垂下来,非常美。她看着花,觉得一阵神清气爽,按了下门铃。待门开了,三个小姑娘一涌而出,花朵般的笑脸出现在她面前,更是让她笑得合不拢嘴了。开心妈妈请韩棠进家里坐,问她是不是还没吃晚饭。韩棠忙推辞,让风眠进去拿好她的东西准备回家。这会儿工夫,她站在门外,跟开心爸妈聊了一会儿。从门口往里粗粗一看,开心家里更整洁,地板亮得像镜面似的。她不禁夸了句“好干净”。开心妈妈指指她先生,笑着说:“我们家平常清洁是爸爸搞,辅导功课是妈妈搞 ……韩阿姨,风眠今天作业全做完了,我检查过,只有两处小错误,都改了。功课也预习过了。这几天家里要是忙不过来,尽管把风眠送来我们家,不要客气的。” 韩棠又道谢,这才带着风眠下楼。 开心喜悦一直把她们送进了电梯。 韩棠看看风眠,把她搂进怀里。 “奶奶,嘟嘟病得厉害吗?”风眠问。 “不太严重,等下姥姥和妈妈就带他回来了。你晚饭吃的什么?”韩棠问。 风眠开始给她数,自己去了开心家之后都吃了什么。从进门的饮料点心,到晚饭桌上都是什么菜什么汤……祖孙俩都快走到家门口了,风眠还没数完。韩棠感叹开心妈妈这厨艺真好,风眠纠正她:“不是的,奶奶,是包叔叔做饭的。开心姐姐说,姥爷做饭也好吃,比包叔叔做得还好……奶奶,我还能去开心姐姐家吃顿姥爷做的饭吗?” 韩棠笑了,“你这孩子自来熟的,不拿自己当外人。” 风眠也笑。她拉着奶奶的手,刚要说什么,忽然看到远处窗前站着的人,停了下,小声问:“爷爷来了?” 韩棠给风眠拿了书包,说:“去跟爷爷打个招呼。” “哦。”风眠的情绪很明显低落了些,磨磨蹭蹭地过去跟楚天阔问了声好,转头看韩棠。 楚天阔“嗯”了一声,显得很有派头的样子。韩棠瞧着他在孙女面前摆谱,心里不以为然,打鼻子里哼了一声。风眠开了门赶紧钻进去,没听见,楚天阔却是听见了的。 韩棠也进了门,示意风眠可以上楼去了,“把书包整理好,带好明天上课要用的东西,等下奶奶陪你洗澡。” “奶奶今晚不走了吧?”风眠问。 韩棠想了想,点头。 风眠开心地大喊一声,拉起书包就跑。 韩棠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看看楚天阔已经走了进去,坐在餐桌边喝水。她也口渴了,但要喝水,就得自己倒了。她不想动,在鞋凳上坐了下来。这时候,楚天阔问她饿不饿。 她摇了下头。 楚天阔问她这个问题,多半是因为他饿了,而且想让她动手做饭。可此时别说她没什么胃口,就是有胃口,也没力气。她靠在墙上,刚想说你要不点外卖、就自己动手吧……楚天阔说:“那我煮面吧。” 她顿了顿,点头。 楚天阔把外套脱了,搭在椅背上,进厨房了。 韩棠在鞋凳上坐了一会儿,换了拖鞋。听见厨房里“嘭嘭咔咔”响了一阵子,不知道楚天阔在干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上回楚天阔动手做饭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她给菲菲打了电话,问嘟嘟怎样了、她们有没有吃点什么……菲菲说点滴怎么也得两个小时,嘟嘟一直在睡觉,她和妈妈还不饿,不过车里有面包和奶,让她放心。韩棠挂断电话,扶着膝盖缓缓地站起来。她的动作很慢,像生了锈却偏要启动运行的机器人,每动一下都发出“咔嚓”一声响。她半直起腰来,还没挪出步子去,就见楚天阔站在餐厅门口,正看着她。 他那眼神也像是看着生锈的老机器人,并且是第一次发现它老化得这么严重了,可要让他开口说话,说出来的却一定是“不至于吧”。 韩棠知道。她若无其事地直起腰,走两步,闻到了葱花香。 “我煮了两碗。一起吃吧?”楚天阔说。 韩棠走过去,倒了杯水,示意他先吃。她坐下来,看着面前这只汤碗。今天难得饭桌上干干净净的。白色的汤碗里是清汤挂面,葱花浸在油里,差不多覆盖了面汤。韩棠抬了下眉,心说楚天阔煮这碗面,怕不是倒进了二两油,这是吃面还是喝油呢,谁看了这有胃口……楚天阔见她不想吃,也没有再问,低头唏哩呼噜吃起来。 韩棠看着他,这么挑嘴的人,饿极了也能自己动手了。就是下手的确没数,龙须面抓这么多一气儿煮出来,这会儿面越吃越多,汤就捉襟见肘……她缓了口气,问:“你刚才说有事跟我说,是楚泽的事吗?” 楚天阔抬了下眼皮。 热面吃得他额头又冒汗了。 韩棠看看表,惦记着风眠,就问:“是不是?” 楚天阔把她面前那碗又端过去,捞了几挑面到自己碗里,说:“不是什么大事儿。我今天也挺累的,回头再说吧。”他继续埋头吃面。 韩棠看着他的发顶。 梳得油光水滑的大背头,这会儿低下头来,有一缕掉了下来,显得软塌塌的,露出疲态来。可是直觉告诉她,话还是得继续问下去,这个问题很重要。 “是楚泽出了什么事了吧?”她问。 楚天阔停了下,伸手从口袋里把手机掏出来,点开给她翻出来微信账号。 韩棠一看那头像和 id,正是下午来申请加她好友的那位。她拿起挂在脖子上的花镜戴好。对话记录全是语音,总共三条。韩棠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楼梯处,没有外放,点开了转换文字功能。很快,这加起来只有十几秒的三条语音留言的内容依次都显示了。 她看着并不百分之百精准但已经能领会到基本意思的文字,反复看了几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白底黑字,方糖上聚了蚂蚁似的,突然跑动起来,她眼前模糊了下。 “有说欠了多少吗?” “本金六十万,滚到现在,我毛估估算了算,得百万以上。”楚天阔说。他语气很平淡。“我跟这个人通了个电话。他是很谨慎,说只是先通知一下咱们,楚泽如果再继续拖延,那他们就不客气了。” 韩棠回想着自己问到楚泽时,他那言之凿凿的语气。 第47章 鲜花盛开的地方 (11) “男的?确定?”韩棠问。 楚天阔不经意地皱了下眉,点点头。 “你问过楚泽了吗?”韩棠说到这,感觉胸口像被一块大石头砸中,闷得喘不过气来。 “我给他打了电话,问到底怎么回事,他说不用我管,说这事儿他可以搞定。他让我别告诉你。其他的,再怎么问,都不说。”楚天阔说着,停顿了下,“就是你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医院那会儿。” 韩棠没有出声。 楚泽干什么了?为什么要借这么多钱还要借高利贷? 她想都没想过,闷声不吭、倒了油瓶都不扶的楚泽会跟这些扯上联系……一个老老实实的孩子,怎么会这样? 她忽然有点不敢想下去了。 “只要不是沾了毒和赌,就还有救。”楚天阔说。 韩棠仍没出声。 楚天阔的语气异乎寻常的平和。这跟他平时提起楚泽来恨铁不成钢的恶狠狠的样子很不一样。以钱在楚天阔心里的重要程度,他“毛估估”就到了百万的一笔债务,换到他自己身上,怕是宁可跳黄海去的……他此时抓不到楚泽来眼前骂,心里没把他砍上几刀是不可能的。但韩棠这会儿并不想细究楚天阔的心理是怎么样的,更要紧的是楚泽。“亲生的儿,要命的钱”,两样全摆在眼前了。 楚泽从小到大不怎么碰钱财,当然想碰也是碰不到的。也许就是这样,他对钱的概念就停留在表面。 “我跟放贷的人说,楚泽会还钱的。不管怎么说,得先稳住了,别把事闹大。”楚天阔说。 韩棠点头。 楚天阔顿了顿,说:“听楚泽说话那口气,不用我管,他自己能解决。不知道他要怎么解决?要能解决得了,还至于追债追到咱们这里来?一个月单还利息就是几万块,他拿什么还呢?这么下去,闹到单位,可就更好看了。不行,得提防这点儿,我晚上打个电话给楚沛。万一有事,及时消除影响。” “你看着吧,跟楚沛可以说实话,对外先不要声张了。”韩棠沉吟。她看看楚天阔。他脸色不好看。虽然是亲侄子,但因为这样的事情去跟楚沛说,非常栽面子的。就是她,这么给人添麻烦,也绝不想的。 “他有这个数吗?”楚天阔问。 韩棠想了想,果断摇头。 楚泽的经济状况她了解。“毛估估”的这个数字,靠他自己哪里会有?工资是有定数的,而且还要上交。菲菲那里应该有一些存款,但不可能让他动用,这是一定的,况且这事儿菲菲恐怕根本就不知道。债主找到父母头上,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深呼吸,尽量保持冷静。 “他这一天两天的,冲我什么态度?我待问问他具体什么情况,他就那么给我堵回来了,好像我是他债主一样!这哪是儿子,是冤家,是我债主。”楚天阔说。他看着沉默的韩棠,“我说什么来着?快四十岁的人了,做事完全没有数……” 韩棠没搭理楚天阔的刻薄挖苦,但她脸色也非常难看。 楚天阔看出来了,适可而止。 夫妻俩相对而坐,有那么一会儿谁也不想开口。头顶像是有一团巨大的乌云,随时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楚天阔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又拉长了。韩棠发觉,先开口道:“这事儿先别告诉菲菲。省得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把矛盾激化了。” “你担心菲菲知道了,他们俩也闹离婚?”楚天阔说。 韩棠皱了眉。 “不会的。菲菲应该看得很清楚,起码现在离婚对她没有什么好处。她跟楚泽分手,能带走什么?”楚天阔慢吞吞地说。 韩棠的眉心跳了一跳。楚天阔说得露骨,却也不是没有道理。 楚泽名下没有房子也没有车,所有不动产和值钱一点的动产都在她名下。如果要离婚,可供分割的财产只有楚泽的收入。 韩棠也慢吞吞地说:“就不兴人家不稀罕这些,就图个自由身?” “真不稀罕,何必整天想办法攒小金库、想办法借钱买房……这不就已经是在找退路了吗?你不可能不知道这小算盘吧?”楚天阔问。他摸了下口袋,想拿烟。 韩棠摆手制止,说:“别在这抽烟。要抽出去抽。” 楚天阔把烟盒和打火机拿在手里了,又塞了回去,说:“这回楚泽闹的窟窿要是填不上,你看看会是什么结果。” 韩棠一瞬间已经想到了许多可能性。她抬眼盯着楚天阔, 楚天阔极恼火的。她知道,也能体会。 楚天阔见韩棠盯着自己不出声,后脊梁沟突然有点发凉。 “钱这种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活着不能不攒点儿钱,以备不时之需。这是咱妈在世的时候反复说的。什么是‘不时之需’,这就是了。”韩棠慢慢地说。“有窟窿就补窟窿。现在要紧是弄明白怎么来的窟窿、到底多大……谁也没说无底洞都要填死,你先别摆出这个样子来。楚泽说他自己能解决,就看他怎么解决。你说的没错,他快四十岁了。做父母的给他的人生兜底也不是没有限度的。他得明白这一点。” 楚天阔没出声。 “他有今天你我都有责任。还有,他和菲菲的事你我就少插手。这事情暂时不告诉菲菲不是说要一致瞒着她。得让楚泽自己去说。日子过不过得下去,那也是他们自己的事。你呀,”韩棠看着楚天阔,语气始终平和。“咱们家条件还可以,可也没好到让人不计较其他。菲菲要走,舍不下的恐怕不是这些,连楚泽都是次要的,主要是孩子。这你懂吗?你不懂。” 韩棠听见楼梯响,接着风眠叫奶奶。 她迅速看了楚天阔一眼,“我上去看看风眠。你走不走?” 楚天阔看韩棠这态度,本来应该很生气,可是今晚也许久违的,夫妻俩因为同一件事坐下来有商有量了,让他平和了很多。他拿起外套来,说:“走。” “出去关好门。嘟嘟生病,菲菲心烦呢,没事儿别上来添乱。有什么话咱们换个地方说。”韩棠说完,就上了楼梯。 “棠棠,”楚天阔往楼梯上看了眼,叫她一声。 楼梯仍然在响,韩棠没停脚步。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26节 “到时候回家说?” “再说吧。” “你跟楚泽能问清楚了告诉我一声。我这边找人打听下看看怎么办。还有,你先去拿体检报告……”他说着,换鞋出了门。 韩棠走到风眠房间门口,听见楼下门锁滴滴响。 楚天阔走了。 她敲敲风眠的房门,走了进去。 见风眠已经抱着浴巾等她了,笑了笑,陪风眠进浴室。祖孙俩一起洗了澡。 韩棠尽量让自己的心思都集中在风眠身上。等洗完澡,给风眠吹干了头发,听见楼下有动静。风眠先跑下去,她走得慢,还在楼梯上就听菲菲抱怨梁瑶“你到底会干什么啊”……她脚步慢了慢,高声叫“菲菲”,楼下安静了下,菲菲抱着睡着了的嘟嘟走进厅里,小声说:“妈,嘟嘟睡着了。” 韩棠看看在菲菲怀里睡得安安稳稳的嘟嘟,轻声说:“我来。” “我送他上去就行。您休息下吧。”菲菲说着走开了。 韩棠回头看看,没见梁瑶,正要找她,风眠突然从卫生间里跑出来,跑到她身边才小声说“我妈把我姥姥说哭了”。韩棠晓得这时候过去会让梁瑶尴尬,指指楼上,说:“我去看看嘟嘟。”她抬抬下巴,轻声说风眠你陪陪姥姥。 风眠鼓了下腮,还是答应了,“那奶奶您等下陪我睡,还要给我讲故事——太姥姥那些故事!” “你这孩子怎么那么爱听鬼故事。”韩棠念了一句,也答应了。 她看着风眠跑开了,上楼去了嘟嘟房间。进门看到嘟嘟躺在小床上,衣服已经脱下来,连体睡衣放在栏杆上,还没换,菲菲趴在栏杆上不动。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看菲菲闭着眼睛,知道她是累了。听见动静,菲菲直起身,看见她,揉了下额头。 韩棠没出声,摸摸菲菲的后脑勺,让她一边坐着,自己动手轻轻给嘟嘟擦了下身上。 “妈,”菲菲忽然开了口。 韩棠心一跳,转头看她。见她神情复杂,心更是一沉,“怎么了?” “谢谢您啊。要是没您,有时候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慢慢来。迟早呀,我也得没。”韩棠倒笑了笑。她看着菲菲,突然有些抱歉。“菲菲,以后,多支使楚泽做事。你妈妈虽然比我年轻,可也上岁数了。” 菲菲停了下,才点头。 “我看着嘟嘟。你先去洗洗。还没吃饭吧?” “我妈说她做。”菲菲说。韩棠看着她,菲菲皱了下鼻子,说:“知道啦。我等下跟她道歉,刚才是急了。她真的什么都做不好!” 菲菲咕哝着出去了。 韩棠坐下来,看着嘟嘟,发了会儿呆,听见了风眠的笑声。 快活的风眠,乖巧的嘟嘟……韩棠抚着嘟嘟柔软的、胖胖的手臂,拿过手机来,单手写完信息,发给了楚泽。 她给嘟嘟换好了睡衣,盖好被子,听到手机振动,楚泽回了信息,只有几个字。 “好的,妈妈。” 韩棠看着这几个字,心里丝毫没有轻松。 妈妈,多么甜蜜而又沉重的身份啊。 ~~第四章·完~~ 第48章 如果这是滑铁卢 (1) 韩棠拿起一块方形的馄饨皮,挖起半勺肉馅放在一角,卷了一卷,对折,捏起,托在手上,跟新来保姆小杨示范。小杨并不是不会包馄饨,而是包不漂亮。为了哄风眠多吃口饭,韩棠通常都会考虑尽量把食物的卖相弄得漂亮一点。这一习惯,并不是从养风眠开始的,而是她从婆婆那里继承来的。 难得小杨愿意多学一样技巧,韩棠也愿意分享。她把自己会的五种馄饨的包法都给小杨掩饰了一遍,小杨掌握了“元宝形”。梁瑶带着嘟嘟在一边看,看到这时开玩笑说韩棠是“包法利夫人”,“馄饨会五种包法,包子至少会三种包法……烧麦小笼包煎饺锅贴……没有什么不会包的,不是包法利夫人是什么?” 韩棠笑。 梁瑶是不读书的,不知道怎么晓得包法利夫人了,也许从什么 app 上看了短视频,习得了金句。 “管是包什么夫人,不是包子夫人就行。”韩棠笑道。说话间,又包好了一个馄饨。小杨笑眯眯地拿过去跟自己包好的对比,已经有八分像。 “包子夫人?哈哈……这有什么不好?多可爱啊!”梁瑶笑起来。 “不不,人家都说现如今这世道,做人不能太包子,为什么呢?是包子身后就老跟着狗。”韩棠说。 梁瑶和小杨都笑起来,嘟嘟听见狗字,“唷”了一声,抱着他的奶瓶说“狗狗”。韩棠凑过来亲了亲嘟嘟,看看恢复了精神的小孙子,笑着说:“是呀狗狗。嘟嘟爱狗狗,姐姐爱猫猫……” “这俩孩子还都挺喜欢小动物。楚泽上回还说要不给他们养只猫……” 韩棠听着,眉抬了抬,把剩下的馅儿归拢了一下,再包一个,余下的一点点留在那里。见小杨要再包一个,她摆手说不用,“记着,每次稍微剩一点儿搁着。” 小杨没明白什么意思,梁瑶说:“剩财(菜)的意思……我说老韩,又不是过年,平常日的也讲究这个干嘛。” “想起来了就讲究一下。”韩棠淡淡地说。她继续给小杨演示该怎么把馄饨放进冷冻盒保存。 小杨很聪明,学东西很快,才来了不到两天,她不管交待什么,都不用重复第二遍。昨天带着她往附近超市和菜市场走了走,今天再去,不但方向感清晰,路线选择合理,连哪里是这家相熟的摊位都记得清清楚楚了,做事做饭都干净利落,话也不多……她还是比较满意的,就连梁瑶这很会挑剔雇工的人,也说“贵一千五有贵的道理”。 韩棠看看时间。 原本今天该去上绘画课的,但早上群里临时通知,因为苏老师有急事,把课调整到明天。菲菲因为她这两天忙前忙后太累了,主动说保姆都报到了,让她好好歇歇,而且今天是她爸爸生日,下午他可以接风眠放学,晚上一起吃饭。菲菲特地说她妈妈和嘟嘟不去的。这样,她突然有了几个小时的空闲。她正计划着是要回自己的小窝睡一小觉呢,还是去大哥家里坐一坐、大嫂这两天不停地给她发语音消息,空下来了该跟她好好说说话的……偏巧顾雅芬打电话邀她参加聚会打打牌去,她想了想,就同意了,不过加了个要求,大家一起吃顿午饭,她来请。小群组里欢欢喜喜的,差不多是一呼百应。她看着她们争先恐后发那土土的表情包表示开心,看了好久…… 梁瑶知道韩棠中午有聚会。韩棠出门时,她拉着嘟嘟的手一直送到门外。 这几天不管是去医院复诊还是在家,嘟嘟总是跟着韩棠。韩棠却有意识地跟他慢慢讲道理,让他明白自己并不总会在他身边、但肯定会再回来的,试着减轻他的分离焦虑,免得每次分别,这孩子总哭唧唧的……今天嘟嘟的表现就好多了,虽然仍然是恋恋不舍,硬是看着奶奶进了电梯。 韩棠站在轿厢里,看着嘟嘟那小胖脸儿消失在门后,发了好一会儿呆。 她上了车,看了眼微信里的留言。楚泽那里静悄悄的。他应该快下班了。 韩棠给楚泽留了言,提醒他回来路上慢点开车。楚天阔他今天要应付检查,不一定什么时间结束。她要跟楚泽好好谈谈,楚天阔晚点回来倒也是好事,当然她也没有十分的把握,楚泽跟她就会顺顺当当地交底。 养了几十年的儿子,对他再细小的习惯都了如指掌,但他究竟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她简直一无所知……这几天她有时会半夜醒过来。以前夜半时分醒来,万千思绪涌上来,总归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失败的母亲。可这一次,她没有这个自信了。 韩棠看着楚泽那沉寂的毫无反应的头像,连叹气都省了,转而看了看消息列表。给她留言的除了雅芬她们说“马上到”,剩下的全是韩家的人——韩松、韩柏、韩艾黎……就连忙得不可开交的韩穗一家四口都在给她发消息,更别提牟艺琳了。她突然很不耐烦。他们应该也很不适应,因为从前他们无论给她发什么消息,她只要看到就是“秒回”,哪怕只是发一条搞笑视频,她也会很捧场地看完然后认真回复一句……她越这样,他们越频繁地发消息过来。 她一条都没回复,放下手机开车去了聚会的小店——球迷酒吧。小雷答应中午给老阿姨们做一顿他行走江湖几十年的拿手菜,不知道到时候端上桌的到底会是什么,这让她有点期待也略有点紧张。 聚会约在 11 点半,她到达时不过 11 点,可是车一停,才进院门,就听见了顾雅芬那“嘎嘎嘎”像鸭子一般的笑声,像大鹅一样“哈哈哈”的一定是潘薇,至于“咕咕咕”有点沙哑的像鸽子那么轻快的肯定是凌清了……韩棠忍不住笑出来。 老年人,什么没有,就是有大把时间可供挥霍,约会只会提前到。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的时间都这么充裕了…… “韩棠!”窗子被推开,顾雅芬趴在窗台上大声喊道。 韩棠看着她那火红的毛衣、橄榄绿的围巾,一只手抬起来飞快地舞动着,就好像当年在宿舍楼窗口朝她喊“韩棠你去食堂吗?给我捎俩肉包子”!那喊声,横是不能半个校园都能听见……韩棠心想,tmd,从来没有觉得,如果能回到那个时候,该有多么好…… “来啦!”她应了一声。 第49章 如果这是滑铁卢 (2) 午餐时间,馆子里人也不算多,加上她们这一桌老阿姨,也就三桌客人,稀稀落落的,不用特地强调,也自然都保持了安全距离。韩棠看了眼吧台,小雷没在,不知道是不是下厨去了。 “快来快来。”顾雅芬又招手。“金主来了,快请坐。” 潘薇伸手推了一把身边的椅子,让韩棠坐在自己身边的位置。韩棠坐下来,看看她们——都笑眯眯的,满面红光,只有凌清显得清瘦又苍白,还是身体状况不佳的缘故。韩棠伸手过去,拉拉她的手。凌清的手微凉、粗糙,她握紧了,问她:“最近没去北京?” “上半年去了,待要回来回不来,现在松快了,正准备去,可是儿子那边又不用,让我在家休息休息。”凌清说。 韩棠看出凌清神情里有点犹豫,想着大概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想起之前她跟自己说过家里的情况,便只点了点头,给她的眼色,让她不用多说了,自己都明白的。凌清很明显松了口气。 顾雅芬点着她们俩,说:“凌清说这个,韩棠太有共鸣了——这么多围着孩子转的,就你们俩可以得军功章……回头要是有什么‘为儿子作出特殊贡献奖’,你俩要没得着,我第一个上微博发帖、去抖音控诉,鸣个不平。” 潘薇哈哈哈大笑,说顾雅芬你这就叫“笋都给你夺光了”,“不至于啊,她们俩是用心,也没到这份儿上。” “怎么没到?用鞠躬尽瘁四个字,当得吧?就差死而后已了——凌清你别忌讳啊,这不假吧?你要不是那么操劳耽误了体检,何至于病那么重才发现?能吃苦,能忍耐,是什么美德?身体是自己的。肉身没了,你要美德干什么?韩棠你也注意点儿啊,别重蹈覆辙。你们家比凌清家情况还严重。凌清至少是他们家老吴是共进同退,一起为儿子孙子扑下身拼命,你们家就消耗你一个。你看你们家老楚,上个电视节目,容光焕发,哪儿像六十多的?顶多五十五!你嘞?”顾雅芬说。她但凡开了口,就跟机关枪一样。 这会儿一梭子子弹打出来,韩棠跟凌清这心都快成筛子了,可俩人谁都没有生气。尤其韩棠,笑得脸上的皱纹都在发颤。顾雅芬话说得没一句好听的,可也没一句不到位的。 潘薇虽然也笑,可这时候并不附和雅芬,只拿了茶壶给其他三个人倒茶水,偶尔看一眼雅芬。雅芬就说得更起劲儿了,越发连“好好儿一个人在家里混得跟耗材一样,小心用完即弃,转眼被换掉”都说出来了,她这才把茶杯放到雅芬面前,“差不多得了啊。” 她向来是反对老一辈帮忙带孩子的,女儿家里两个小孩,她硬是一天孩子都没帮忙带,口头禅就是“谁要生谁来带”“我生的我带大了已经完成任务了”。平时她顶多在周末让孩子们来家里住两天,也是根本不具体负责他们什么事的,洗澡啊喂饭啊,全都由女儿女婿自己来。当然她自己也很忙,退休以后又被返聘,至今还有工作,本来去年照计划是该辞职,带上大半辈子攒的钱和丈夫四处旅行去,结果赶上这年头,计划暂时搁置,还得继续上工……潘薇自己是这样过日子的,平时就顶看不上韩棠和凌清的生活方式。她跟顾雅芬不同的一点,雅芬是心里想什么嘴上说出来,她不会。当然,雅芬自然会把她想说的那份儿也都说出来。 韩棠看潘薇笑,很明白她在想什么,接了她递过来的茶,问她最近都忙些什么。 “也不算忙,就是想去哪儿都有点儿麻烦。不过上个月我跟萌萌爸去了趟新疆。十年前去来一趟,玩了一半,这回玩了剩下的一半——新疆可太大了!给你们带了特产,走的时候拿上。”潘薇笑着说起旅行的见闻,把手机放在桌上,挑照片给她们看。顾雅芬是早就都看过了的,这会儿抽空问起韩棠来,手上还有没有什么好小伙子可以介绍。韩棠的目光从手机上挪出来,看着她问:“怎么了,你又变出个侄女来?梦晨跟小江不是交往得好好的?” “就是他们俩好着呢,我们亲戚知道了之后,羡慕的,不是还有俩二十八九的大姑娘没对象吗……”顾雅芬笑着说。 韩棠还没开口,潘薇头都没抬地说:“你们家也有意思,专门出嫁不出去的大姑娘。” “这话说的!我们家专门出高学历、高收入、高要求的三高大嫚儿!谁家硕士博士毕业工作能自立了,不得靠三十了?百岁时代,这才刚成年呢,少瞎说……有吗?”顾雅芬看着韩棠,满眼期待。 韩棠笑着说:“那你把她们的基本情况发给我,我先看看,掂掇掂掇。不过得过阵子,这些日子怕是顾不上。” “不急。她们也都不急,专门急死我们这些假太监。”顾雅芬说。 这时候小雷带着人来给她们上菜了。三个人走了好几趟,盘碗杯碟就摆满了这张大桌子。冷菜热菜加汤,总共十道菜,海鲜为主,新鲜、清淡、色香味俱佳。老阿姨们竖了下大拇指。韩棠粗粗一看,拿筷子夹了只八带鱼,先说着“这个倒是好吃可是能咬动吗”,马上“噢哟”一声,喊其他三个人来尝尝,“这个烫得很见功力了,又软又嫩又新鲜,一咬就断。” 小雷听见,笑着说:“您放心,这一桌啊就没有咬不动的。你们慢慢儿吃,要什么喊我。” 韩棠又夸了他几句,问:“释迦在吗?” “可能还没起床吧,今儿还没看见她。”小雷说。 韩棠点点头,继续跟同学们吃东西聊天了。 她看凌清只捡素菜吃,给她剥了虾和鲍鱼放盘子里,说:“你都这么瘦了,还吃草。老吃草,蛋白质摄入不够,那可不行。你看你这小身板儿……你现在吃药,要忌口吗?西药没有忌口这一说吧?” “大夫说不用。” “那你别吃得太素,注意荤素搭配,肉蛋奶要充足。”韩棠认真地说。 潘薇笑着看她。 韩棠抬头,看看埋头剥蟹肉的雅芬,说:“真的,都好好吃饭,注意身体。” “儿子说海鲜太寒,吃着靶向药,别吃这些。”凌清说。 韩棠没出声,雅芬低着头,嘬了满口蟹肉,含混地说:“是是是,你儿子说话就是圣旨。” “适量吃。”韩棠说着,又给凌清盛了碗汤。 潘薇看着,这时候才说:“你也吃吧,照顾这个、照顾那个的,不照顾自己。” 韩棠笑,“最近不怎么有胃口。” “你好像瘦了不少。”潘薇说。雅芬听见,抬头看看,也说瘦了。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27节 “有吗?”韩棠随口应着,转而说起了别的。老同学们许久不见,当然很多话可说。她的耳朵和头脑里被不断塞进去各路信息,庞杂但有趣。她听得津津有味,忽然被雅芬问“还是跟我们聚会有意思吧”?她笑着点头。 四个人吃完了饭,换了张小圆桌,边喝茶边打牌,玩到快三点钟,凌清觉得累,预备回去休息了,她们才准备散场。这时候释迦从外面进来,韩棠看到她,让同学们稍等下,去吧台跟释迦说了会儿话,顺便把最近的账都结了。小雷说不用着急,韩棠笑着说:“这两年做生意都不容易,不兴动不动欠账的。” “也不差这会儿。”小雷笑着说。 释迦看着韩棠,跟她笑笑,小声说:“资料晚点儿我给您发微信上。” 韩棠点头,拍拍她手臂,“别跟艾黎说。” “知道。”释迦点头,“还需要什么,您随时跟我说。” 韩棠点头,又说了声谢谢。 释迦见她要走,待要送她,韩棠摆手,笑道:“我们几个老太太慢慢儿聊着慢慢儿走,一顿饭吃这么久,耽误店里休息了。” “给老雷增加点儿人气,他高兴都来不及。”释迦笑。 雷斯特也笑着说是,抬头见有客人进来,看清楚是几个阿姨叔叔,跟释迦说“那个把猫画成狗的大叔又来了”。韩棠跟着回过头去看,进门的几个人都拎着画具、背着画夹子,正说说笑笑往里走。其中有个戴渔夫帽的高瘦身影十分眼熟,不过还没等她看清,突然听见有人“呀”的一声,接着就喊“刘班长”,潘薇从圆桌边站了起来。 “渔夫帽”往上拎了拎帽檐,露出额头来,看着潘薇笑。韩棠一看是刘成思,怔了下,笑出来。 “他们认识呀?”她自言自语。 小雷轻声说:“那几个叔叔阿姨差不多隔阵子就来这儿坐坐。那帅大叔画画技巧可一般了,可是特别爱画,我们一开始以为他画得很好,仔细一看,照着我们店里的黑白猫愣是能画成比格犬——我们说大叔画得挺好,不过还是先从一般的纸开始练习吧,要不太浪费钱了……” 韩棠忍住才没有大笑。 那边潘薇和刘成思站在一起已经聊了一会儿,两人都喜笑颜开的。韩棠看潘薇站在老刘面前说着话,整个人都显得轻盈起来,像是年轻了好多岁,不禁也微笑。老刘看见她,跟她打了招呼。两边寒暄几句,韩棠她们先离开。 走进院子里,潘薇还在笑,说:“这么巧啊,真是……得二十年没见了吧。” “谁呀?”雅芬回头看看,问。 “潘劲松的战友。我回头跟劲松说去……他肯定特别高兴。你们还是邻居了?”潘薇揽过韩棠,想到什么,忍不住笑起来。雅芬说“这又笑什么,再帅也就是一帅老头子了”,被潘薇照背后捣了一拳头。“你们还记得,那时候我要给韩棠介绍个对象吗?都说明白了是我弟弟的战友,虽然算不上太那个吧,也算是那什么子弟了,家里条件可好了……可惜的就是比较远,但要调回来,那是分分钟的事。结果韩棠一听是那什么子弟,当时就说不去见,还把我气得够呛。我当时说要我没找我们家那位,我自己就争取了……” “看你这样儿,这会儿争取是不是也不晚?”雅芬先跑开几步,笑着说。 潘薇“呸”了一声,转而又笑了,说:“也不是不行!” 四个老阿姨,就站在院门口笑得前仰后合。 潘薇忍住了笑,看了韩棠说:“所以人的缘分真的说不准。他后来娶了上海媳妇,两人又都是南舰的,也就没必要调回来了。她当时挑剔人家是高门还在其次——就说这怎么想的吧——主要是他们家老楚那时候追得紧。该着谁的,没治。该着跟楚天阔吃吃苦,也没治——哎,吃到现在也可以了啊,以后别惯着了,多跟我们出来玩儿一下。” “好。”韩棠答应。她拿着手机。虽然今天吃饭打牌已经拍了好几张合影了,还是拿出来,拦了个路过的大学生,正经在这红墙前又拍了两张。 那边潘薇顺路带雅芬走,这边韩棠送凌清,两下里告了别上车。 凌清家住得不远,路上两人说着话,很快就到了。 下车前,凌清说:“雅芬说话有时候不好听,可是挺对的。你真的不要像我,身体不舒服就赶快看医生,别忍,忍出大毛病来。” “知道。”韩棠看着她,点头。“儿子工作有着落了?” “哪那么容易。这个年纪被裁,高不成低不就,又赶上这个年头,大家日子都不太好过。他自己压力大,我们也不敢多问……韩棠,那个……”凌清犹豫。 “好啦。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还,你看你,这点儿事老放心上。我还有事要办,你快下车。”韩棠说着撵凌清下车。她想起来,下车打开后备箱,拎了两盒干海参出来,又把潘薇给的两袋枣分了一袋给凌清。“差点儿忘了,这个你拿着。我前阵子收拾杂物间收拾出来的……别客气啊,跟你们家老吴一天一个,吃一阵子。快上去吧,回去好好睡一觉,今天怪累的。” 凌清谢了她,坚持等她开车走了再上楼。 韩棠见状,也就上车走了。 车子开得很慢,转弯的时候,凌清还站在路边看她……她忍住没有多看一眼。 凌清上学的时候,那是圆滚滚、壮壮实实的姑娘。 她没有再继续往下想,加了速。 车子开进小区大门,她看了眼自家所在的那栋楼。也不过这些天没回来,小区显得旧了,楼也显得旧了。不但旧,还陌生了。她停下车,上了楼,打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有那么一丝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冲着光线,能看到地板上有那么一层灰,有人经常走的位置,留着脚印,拖出了一条条痕迹。并不太脏,比想象中也不乱,倒像是她走了之后,楚天阔其实也没有在这里住似的。她没有去别的房间看,回到自己卧室,看了看衣柜,拖出行李箱来,拿了些冬天的衣服塞进去。这一收拾,就收拾了三个行李箱。 她气喘吁吁,听见外面有动静,走去看了看,看到楚泽进了门。 “妈。”楚泽叫她。 韩棠舒了口气,指着房间里的行李箱,让楚泽帮她放到后备箱里去。 楚泽应声,跑上跑下两趟,把行李箱放下去了。 这会儿工夫,韩棠去餐厅看了看,烧了水,泡了茶。 她站在那里等着楚泽上来,刚好能看见自己卧室门。一束光线投在门上,把门上被砸出来的坑坑洼洼照得清清楚楚。耳朵里忽然响起“嘭嘭”的巨响,让她心跳加速。楚泽走了进来,一时没走近。 韩棠指了下餐桌的位置,让他坐下。 楚泽把外衣脱了,拿起茶来喝了一口,说:“这什么呀……” 韩棠的手按在桌上,看着楚泽的神气,要忍住才没抬手给他一巴掌。 第50章 如果这是滑铁卢(3) 楚泽立即感觉到了母亲身上的低气压。他慢慢放下茶杯,坐在那里不动了。 韩棠盯着儿子,慢慢地说:“说吧。” 楚泽圆圆的脸下巴有了线条。就在不久前,她看着儿子丰润的面庞还在想,这个孩子无忧无虑的,应该操心和承担的事儿像是被他从生活里都屏蔽了,活得一点负担都没有,虽然这本身就是让做母亲无法完全放心的状态,可毕竟他是快活的,这一样聊以自慰。 “楚泽?”韩棠叫他,“还不打算说?” 楚泽两手交握,放在桌上。他的头半低着,却并没有几分沮丧。 韩棠突然拍了下桌子。 这桌子用料扎实,这一下纹丝不动,可是她从来没有在儿子面前情绪失控过。这一瞬,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她深吸了口气,看着楚泽抬起头来。 “你姥姥,经常揍孩子。因为生活不容易,要拉扯大孩子,供他们上学,压力很大,脾气暴躁。做她的女儿,不容易的。”韩棠说。 在意识到有一天她也会成为一个母亲的时候,她就决定,绝对不靠打骂来教育孩子,或者说,驯服孩子。她应该是做到了这一点,虽然也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我做您儿子,也不容易的,妈。”楚泽说。 韩棠愣了下,“什么?” “我不是说您做得有什么不好。妈,您是太好了。”楚泽看着母亲,“这次别为我操心了。我自己的问题自己来解决。” “你有这个能力吗?” “相信我一次不行吗?”楚泽反问。 韩棠点了下头,说:“那咱娘俩就当聊聊,你怎么能做到欠这么多钱的。你来给我摆摆龙门阵。从小到大,你在正经事上需要钱,哪一次短了你了?我不是非要管你。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搞的,能搞到这个地步!说出去都丢人……” “说到底,也不是真的关心我,关心面子,是吧?” “楚泽!” “妈,您是为了面子委屈了大半辈子,我呢?为了我爸和你的面子委屈了自己这么多年。我有什么事是自己真想干的?” 韩棠手指戳着桌面,盯着楚泽的眼睛,“欠高利贷欠到让人追债追到你爸妈跟前儿、把你堵到单位里还得跟家里撒谎说隔离不敢回家不敢出单位,这就是你想干的?你可真有出息!” 楚泽抓起手机来就想走。 “坐下!我话没说完你什么态度!”韩棠高声。 楚泽没有动。 他看着母亲,一模一样,几乎一模一样,母亲此时的神态语气,跟父亲一模一样。 他忍不住转了下头,正好看到客厅角落里那只碎了两半又想办法找人锔好的花瓶。锔过的痕迹对着墙角,从外表来看是看不出来的,就好像有些伤痕和隐疾,藏在华丽的表皮下,轻易不会暴露。那是有一次他父亲喝醉了酒在家里找茬儿大闹……他记得的,就是因为他的工作。他是学文科的,大学里的成绩虽然不那么突出,就业形势也不是很好,但临近毕业时他却幸运地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工作,可是父亲早有安排。他不是不知道父亲给安排的工作更好更有保障,也还是想试着离开父母离开这个城市。就是那次,父亲又大发雷霆……结果是他进了父亲托关系给他安排好的单位,脖子上的套索又紧了几分。 “我没干什么坏事。”楚泽轻声说。 韩棠看着他,平放的手握成了拳。 “我喜欢打游戏,您知道的。经常一起打游戏的就是那几个同学和朋友。大部分您都认识。”楚泽慢慢地说了几个名字。韩棠听着,没有插话。楚泽说:“我调休的时候,或者周末,我们会约着一起打比赛。这几年打比赛得的奖金也有一点,不多。一起打游戏认识的朋友有开酒吧的,前年夏天有家酒吧要转手,他就问我们有没有兴趣投资。本来我没什么兴趣,后来观察了一下那家酒吧的情况,想想手上还有点儿小金库的钱,就打比赛的奖金、平时偶尔发的补贴,葛菲菲不要的那些小钱,就投进去了。也不多,三十万。” 韩棠心说,这孩子不得了。不多,三十万……她活到这个年纪,三十块也不会轻易说出“不多”来。真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得轻巧啊!这么一比,隔了近三十年的代沟,委实是她格局小了……她拿起杯子来,喝了口茶。 皱了下眉。 一股子火油味。 但她不动声色地又抿了一口,“你打游戏还打出名堂来了?真是小看你了。开酒吧得在市面上黑白两道都吃得开啊,你有资源吗?就敢接手开酒吧?” 楚泽抿了下唇。 韩棠“哦”了一声,“楚少爷没有,楚老爷有。朋友以为你能罩得住?” “他们没指望我罩得住。本来人家就开过酒吧,有经验。再说我也不参与管理。” “所以到底怎么经营的,你根本也不清楚,对吧?”韩棠问。 楚泽语塞。 韩棠看他的脸色,知道他也清楚问题在哪里,问:“获利过?” “嗯。酒吧生意还是挺好的,不过前期投入也大,得慢慢回本,哪知道后来赶上疫情停业,一停就是好久。水电租金员工都是钱。重新营业开始慢慢恢复元气,刚要好点儿,去年十月突然又封了。解封以后我们商量了一下,还是得好好搞搞,就搞了一次装修,又投入了一部分钱。借钱就是这期间借的了。可是装修期间有员工遇到意外了,赔了一大笔钱才了事。酒吧再开业就一直在赔钱。那段时间有两个朋友顶不住就退出了,剩下我和老姜两个人了。老姜占大头。我没钱往里投了,他还在顶着。眼下这生意也就是那样,一直在巨亏……我没再投也没再借钱了。总共其实也就是六十万的债。因为利息我每个月都在还的。” 韩棠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你的工资卡在菲菲那里,每个月就那点零花,你哪来的钱还利息?你利息就要还那么多!” “几张信用卡倒。”楚泽说。 “你怎么敢借的?你知不知道黄赌毒都跟这个沾边?这是无底洞……” “知道。我们单位转制,不是有笔钱么……本来早就该发了,我寻思那钱到账,我压力就小很多了。再跟人借点儿,就能对付过去了。结果那钱单位一直压着没发,我因为管控也没法儿参加活动,设备都在家里,单位宿舍的也不顺手,又没钱再置办一套,打游戏成绩也不好……总而言之就到了这个地步了。不过我已经跟朋友借到钱了,下周就能把高利贷的钱还上。所以我跟爸爸还有您都说,不用担心。借朋友的钱我慢慢还。转业费就够还大半。” 韩棠听着“借”字,一点都乐观不起来,也丝毫没有感觉到轻松。 “我不能理解你这做法。家里不缺钱。你也不缺钱。为什么?” “您就当我昏了头吧,想找点事做。到了这个岁数,我算是没什么成就。” “不需要你有什么成就。妈妈一直说,你健健康康的,做好了手上的工作,把家里顾好,跟菲菲安稳过日子,培养好两个孩子,就足够了!” “妈,这日子我过得,真的很没意思……我一点儿都不喜欢我的工作。开始去的时候被安排在岛上,那一年多我倒是觉得挺好的。坐船都要一个小时才能上岸,再开车一个半小时才能回市区,最主要的是一两个月不回来也显得挺正常的。我根本不想回家。你们就完全不能接受。您觉得我在那么偏远的地方,又受罪又孤单,吃不好睡不好,其实我样样都好,除了值个班出个操,平时不知道多清闲;我爸觉得我在那是虚度时间,耽误提拔……他一边儿是嫌弃我没本事,一边儿使劲儿推我、替我钻营,不成就怪我烂泥扶不上墙,总而言之什么都是我的错我不行……单位里一个萝卜一个坑,都是算好了的,我占一个下面的坑就不错了,上面的坑我没兴趣,再往上占坑那代价也太大了……我有兴趣的事儿我愿意干的,可是我到现在为止也没捞着干我喜欢的什么事儿。这次我错了……我会慢慢儿把窟窿堵上。”楚泽说着,看了下手机屏上的时间。 韩棠瞥了一眼手机上弹出的对话框。 字是看不清的,她也不想看清。 她敲敲桌面,让楚泽抬头。 “儿子,有句特别糙的话,说得难听,可是有道理——这年头,借老婆都不借钱……什么朋友能跟你这么赴汤蹈火?我认识吗?”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28节 “您不认识的。我们单位的。我们俩同一年入职的。”楚泽说。 韩棠点头,问:“女同事?” 楚泽皱了下眉,但没否认。 韩棠脑海里突然闪过了昨天还在背单词 app 里复习过的俗语,“like father,like son”……她听见自己问:“借你钱,条件是你离婚娶她吗?” “没有。没这个条件。”楚泽说。 韩棠一个耳光抽了过去。 第51章 如果这是滑铁卢 (4) 一声脆响,像惊雷。 韩棠只觉得耳边轰隆隆作响,好像有炸弹被接连引爆。她的手火辣辣地疼,楚泽脸上出现了一个清晰的手印。 “你太让我失望了。”韩棠看着儿子脸上那个手印。 楚泽一动不动。 他没有看母亲,也没有出声。 “你有家庭,你有孩子,你有责任。”韩棠说。 得知儿子欠债都没有此刻让她觉得实实在在是面对了一种失败。 “我知道。”楚泽说。他仍然没有看母亲。“我们也没到那一步。” “哪一步?”韩棠沉着声音问。 楚泽抬手搔了下耳后。 “她有家庭?” “是。她也不会离婚的。”楚泽说着,迅速看了母亲一眼。“不是像您想的那样。” “我想得哪样?”韩棠盯着楚泽。压住她胸口的巨石向上挪了几寸,呼吸和言语开始变得困难。“楚泽。” 楚泽没应声。 外面似乎有声响,但母子俩都没有在意。 可能是风,也可能是其他的什么。 韩棠看着楚泽的脸,白皙的面孔泛了红,巴掌印那里肿了起来。天色有点暗了,现在天越来越短,不开灯,很快她就要看不清楚泽的模样了。 “人要往下三滥走,没有头儿。你听妈妈这句话。妈妈活到六十六,乌七八糟的人和事看得太多了。妈妈不想自己当宝贝捧大的儿子,变成下三滥,这是妈妈人生最后的愿望。”韩棠说着,把手机挪过来,戴上花镜,找到释迦的 id 点开,打开发过来的文件,仔细看了看,又抬起头来,看着也盯着自己的手机但是并没有改变姿势的楚泽。她看着儿子,只觉得跟他的距离是这么的远。“妈妈的话,你是听不进去的,是吧?” 楚泽还是没出声。 韩棠觉得叹气都是在浪费时间和精力,索性不叹了。她点了点头,说:“你呀,不要这么自以为是,不然再这么下去,以后还有更大的坑的等着你。这一回损失些钱,你要得到教训还好。贵是贵一点,至少让你知道这里面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你应该也意识到了,你们那间酒吧的经营肯定是有猫腻的。姜浩泽二进宫,第一次是偷第二次是诈骗,你跟我脱口而出‘骗子'可能是潜意识吧?你心里有数的,这里一定有人骗人了,谁是骗子谁是傻子,你自己去搞清楚。我提醒你,酒吧里姜浩泽的老婆管账,酒吧两次装修用的装修公司都是他老婆表弟的,员工受伤到底赔了多少钱……这些你完全可以想办法了解了解。你自己也好,联合曾晓植和汪鸣也好,看着办。盈利亏损,自己看账看不出门道,你找专门的会计师看也可以。再不行,你打个电话给潘薇阿姨。我今天见过你潘薇阿姨了,已经打过招呼。不要怕丢人,也不要怕麻烦……已经够丢人了不需要怕了。再说,过日子不就是丢一次人、捡回来,再丢一次?” 她说着话,把文件资料截图发给楚泽。 屋子里几乎全暗了下来,楚泽的手机屏发出绿幽幽的光,映在他脸上,跟黑白无常似的。 韩棠放下手机,喘了口气,说:“你的转业费不是你自己的,应付一时可以,但那钱也有菲菲一份。这你该明白。你还应该明白,借给你钱的,不可能不图回报的。不管你们关系到哪一步了,一定有你还钱还人情的一天。你算计好,还不还得起。你的事,自己去跟菲菲坦白说。包括欠债和其他的,所有的,你干了什么,你打算怎么样……今天就回家去。不过今晚别说。今晚是菲菲爸爸生日,她心情应该还不错,不要在今天给她添堵——你已经干了很缺德的事儿了,别再缺德了。” “妈,您说话能不能别这么难听?我……” “难听?难听你也听着吧。你也听不了几天了。”韩棠听见声响,抬眼看到门厅亮了灯,顿了顿,说:“还不打算过来吗?回来不就是为了开个家庭会解决问题吗?” 楚泽愣了下,转过头去。 楚天阔从门厅里走了出来,说着“怎么摸着黑说话”,抬手按了开关。他一下子按开了一排灯掣,瞬间壁灯、顶灯连脚下的小夜灯都亮了,屋子里顿时亮到刺眼。韩棠微微眯了下眼,等他过来坐下,看了眼脸色发白、巴掌印已经发紫的楚泽,说:“我现在没力气也没心情把我说过的话重复一遍。不管你听了多少,要是没听全,让楚泽跟你重复一遍。” 楚天阔看着她,一时没出声。 楚泽额头上的汗涔涔的。 韩棠转向楚泽,说:“菲菲日常有点小毛病,不是大问题。这是站在我的立场来说的。她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还生育了两个孩子,尤其嘟嘟还小。楚泽,在跟菲菲的关系上,我也希望你仔细想清楚,做得像个人样。我管不了你这些,只能给你建议。” “韩棠,”楚天阔伸手拉了她一下。韩棠抬起手来,几乎是立刻摆脱了他的碰触。楚天阔脸色一变。 韩棠看着楚泽,说:“你有什么不满,你想干什么,四十岁了,儿子,你尽管说出来,尽管去干。工作不顺心不满意你尽管辞职,空出编制来外面大把人等着考进去。你不管将来干什么,能自己谋生,妈妈尊重你,也很高兴你能真正自立。 ” “你这是说什么呢!”楚天阔拉住韩棠的手。 韩棠使劲儿甩开,看着楚天阔。 楚天阔本来已经升起来的怒火,在看到韩棠的神情目光时,像遇到了冰。韩棠非常冷静,但也非常疲惫和伤心。他一时没能出声,转而看着楚泽,“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顾头不顾腚的,没有那个本事别玩那么大,现在好,一腚的屎,还得给你擦……” “你先闭嘴。”韩棠说。她看着剑拔弩张的父子俩。很多年了,在父亲面前一直是低着头的儿子,此时竟抬起了头来,那样子,丝毫不畏惧。她分明听见楚泽说“不用你管我,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想笑。就这会儿工夫,楚天阔骂了句“小白眼儿狼你出息了敢顶撞老子了看我不收拾你”伸手就要拿起桌上的杯子来,可杯子提前被楚泽抄在手里,一挥手朝那只花瓶砸了过去。 一声巨响,那锔过的勉强维持着体面的花瓶在架子上摇晃了两下,摔在了地上。 这一下,粉碎。 韩棠看着满地的碎片,听着父子俩脸对脸骂起来,不高不低地道:“行了,都住嘴吧。我还有话要说,都给我听着。” “什么话?”楚天阔面红耳赤,转过脸来看着端坐在椅子上的韩棠。 韩棠示意他们俩坐下来,说:“本来我想晚点说,可咱们一家三口,也不是老有机会这么坐下来。说完了楚泽的事,我想说下我的。我的体检结果不是那么好。” “怎么了?”楚天阔和楚泽一起愣了下,又一起问。 四周围突然完全静了下来。 两人都没坐,站在那里,还保持着剑拔弩张的架子,好像马上又要干一架。 “不出意外的话,是恶性肿瘤。再具体的,要详细检查。我得住院了。大嫂找了老同事,已经联系好了,明天一早空出床位我就住进去。”韩棠心平气和地说。 第52章 如果这是滑铁卢 (5) 寂静仍旧在蔓延。 良久,楚家父子俩就那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韩棠说完了,像是卸下了包袱,长出一口气,双手按了按桌面,看看表,说:“就这点儿事……” “妈……” 韩棠看着楚泽,灯光过于明亮,楚泽惨白的脸上掌印越发清晰。韩棠一刹那很有点后悔自己动了手,不过她把这股情绪按捺下去,说:“今儿打了你就打了,妈妈不道歉了,只跟你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打你。你也不要学妈妈,跟风眠和嘟嘟,能讲道理,绝不动武。你记住,妈妈是和平主义者。你的麻烦你好好解决……” “咱先解决你的麻烦吧。楚泽的事儿我会帮他处理。”楚天阔说着,拉开了椅子,让韩棠坐。 韩棠看看他,说:“让楚泽自己看着办吧。你也不能帮他一辈子。挺晚了,都没吃饭吧?老楚你也自己看着吃,楚泽你可以回家吃——新来的保姆姓杨,做饭很好吃。回去晚了不要麻烦人家,冰箱里有冻好的饺子和馄饨,自己煮一碗吃。” 她说完回手去拿手机,楚天阔摁住她的手机,不可思议地看着她问:“你去哪?都什么时候了,还要走吗?” “回我自己的住处。明天就要去住院了,我得好好休息休息。”韩棠把手机抽了过来,目光从楚天阔脸上移到楚泽脸上。“很多检查得住院以后再做,可能没那么坏。你们不用紧张,有什么事,需要签什么字,非要用到你们了再来也可以。一般的我都可以自己签……” “你是我老婆,不紧张你紧张谁啊!”楚天阔大喊。 “你现在紧张有个屁用啊!”楚泽突然也大喊了一声。“我妈为什么会生病,还不是给你气的?!她平时就只知道围着家里转,有什么事儿都不吭声,就憋着,不憋着能生这么大的病吗?” 楚天阔面红耳赤的脸上像刷了一层黑漆,伸手过去揪住楚泽衣领使劲儿一拽又一推,骂了句“小兔崽子还不是被你那一家子累的”……楚泽个子没他高力气也没他大,可是这些年因为职业原因到底也有那么些日常集训,下意识反手握住父亲的手腕子,一把将他推到椅子上。楚天阔整个人带椅子在光滑的地板上滑了出去,“咣”的一下撞在了墙上。 “你敢跟老子动手!”楚天阔反应能力确实不如年轻人了,撞这一下又实属意外,气得发昏,跟被翻过来的乌龟似的要划拉几下才站起来。 眼看他过去要照着楚泽扇巴掌,韩棠开了口:“住手吧。” 她声音很轻。 楚天阔举起的手就停在了半空里。 “你们俩都住手,闭嘴,我现在需要清静。”韩棠深吸了口气。 “那你住下,我出去。”楚天阔说。 “我留下照顾您。”楚泽说。 韩棠看着气喘吁吁的父子俩,一样的面容失色,一样的汗流浃背,楚天阔还是比楚泽要镇定些。她叹口气,看着楚天阔,说:“这样吧,明天住上院,我跟你说。” “还等什么住上院!我陪你去医院。明天几点钟?”楚天阔问。 “不用很早。医院八点半才上班,去早了也没用。床位不定什么时间才空出来,一样要等。你事多,去做你的事——去了也帮不上忙。”韩棠说。她看看楚泽,“你照常上班,不要影响工作。” “妈,我请假……”楚泽说。 “不用。有必要再请。”韩棠说。 “你的体检报告呢?初检结果呢?发给我,我去找找人……”楚天阔镇定多了,一会儿的工夫,他已经数出了好几个人名,也想出了去哪个更有名的医院再做检查。“多看几家医院、几个专家,不能只听一家的。你不用想这些,我来联系。” “老楚,”韩棠抬眼看着他,点点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不要慌,等详细结果出来以后再说。我现在需要清清静静的地方、安安稳稳睡一觉。” “那我送您过去。”楚泽说。 “不用。我自己开车走。”韩棠想起来,“回去先不要跟菲菲说这件事。结果还不一定怎样,提前让她跟着紧张不好。” 楚泽看着她,一句“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惦记着别人”含在嘴里,却没能说出口。菲菲跟母亲的感情还是不错的,他很清楚。他勉强答应了。 “你先走,我有话跟你爸聊两句。”韩棠说。 楚泽不出声,也不动。 母子俩僵持了几秒,韩棠也知道儿子的性情是很绵软的倔强,转而跟楚天阔说:“你也别急着敲锣打鼓地到处去说。等要搞告别仪式了,再大张旗鼓宣布——楚老头总算恢复单身了。” “妈!” “你是不把我先气死不算完,这会儿说这个?我这心里……”楚天阔做了个拉扯的动作,眼睛就见了湿。 韩棠看着,倒笑出来,想了想,说:“不用说那么多了,我明白的。你要不放心,由你开车送我回去。要是这都不行,我要翻脸了。” 她还是微微笑着的,可是语气不容置疑。楚天阔沉默了好久都没有说话。 “行不行痛快点。反正我不会住下。”韩棠不耐烦。 “走吧。”楚泽先说,“坐我车。” “我有车干嘛坐你的?你回家去解决你的事。”韩棠语气开始严厉。 楚泽闭了嘴。 “我来开车。”楚天阔终于说。 韩棠去拿了包和手机,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楚天阔看着她的背影和脚步,等了等才跟上去,可是临出门,又折回去,跑回他的卧室里拿了点东西,赶紧追了出去。韩棠往楼下走,楚泽跟在她身边,要搀扶她,被她推开了手。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29节 “我还能走。”韩棠说。 楼下有脚步声,女孩子的声音清脆极了。楼梯间的灯亮了起来,韩棠看清是楼上的住户,微笑着打招呼。两个女孩子见是她,客客气气地问好,先上去了。在楚家的家门口正好遇见楚天阔,两人连声都没出,直接上楼去了。韩棠没看楚天阔什么神情,但发觉两个女孩子低头看了自己,微笑着、非常坚定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们。”她无声地说。 然后,她低头继续下楼了。 她走到自己车边,拉开副驾的车门坐了进去。楚天阔上来,楚泽站在车边看着母亲系好了安全带,才上了自己的车,跟在他们车后出了小区。 韩棠看楚天阔开车的架势还算熟练。平常也是坐惯了别人开的车,到了他自己动手,一点不露怯。 “我找了那么多地方,也没想到你会回江源路去住。”楚天阔说。 韩棠不出声。她把手机解了锁,看到了堆积在里面的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她重新锁了屏,把手机放回包里。 “这车开了多少年了?有七八年了吧?”楚天阔见她不出声,没话找话。他好像很怕沉默下来。 “十一年了。”韩棠抬手摸摸车门。 虽然是老车了,性能还是那么好。是她用得仔细,维护得好。 “江源路上的小吃店什么的还都在吗?”楚天阔又问。 韩棠想了想,说:“没剩什么了。” 那些开在毛细血管般的老街上的小店各有特点。这回回去一看,一大半都关门了。剩下的就是本来就是自己家的房子,经营成本低一点的。让她觉得安慰的是,她最喜欢的几家小店都在。一日三餐和蔬菜水果都很方便就能解决。 “在这边住挺好的。”她说。 楚天阔没吱声。车子开上坡,在狭窄的单行道上慢跑。 韩棠看了眼一直跟在后面的楚泽的车,眉头微微皱了下。 楚天阔说:“不用操心楚泽的事。他解决不了,我们帮他还……那个包你拿着,明天去医院带上。” 韩棠看了眼他放在车座上的袋子,一看形状就知道里面是什么。 “嫂子找老同事也得走关系,到这一步不用计较那么些。治病要紧。这个你随身带,其他的我来准备。明天早上我过来接你,别自己开车了。过两天出院了,咱去选辆新车。你想想喜欢哪款……”楚天阔絮絮叨叨地说。 韩棠知道,楚天阔一开始絮叨,那就是心乱了。 此时她的心倒很静。 车灯照亮了前方,有辆出租车停在院门口。楚天阔车子慢下来,突然抻头出去喊了声“快点儿”。 “别喊。”韩棠立即说。她看着车上下来一个人,往前探探身,被安全带束缚住了。 不过就是这样,也看清楚了,那细高挑儿女孩子,是艾黎。 第53章 如果这是滑铁卢 (6) 韩棠怔了下,脸上露出笑容来。 楚天阔也认出那是妻子的侄女,原本因为急躁待要升级到骂街的话全都缩在了嘴里,可一时也咽不下去,叽里咕噜了一通,只得等着那出租车开走。他看了眼坐在旁边的妻子——韩棠笑了,神情和在家的时候很不一样了。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韩棠没看他,见艾黎回了下头,站在路边等着了,催他快点把车停下。这小路窄窄的,车停在路边,占了将近一半。楚天阔前后看看,皱着眉,那样子又要抱怨。韩棠不想听,看看没有车经过,只有楚泽把车停在了后面,先下车。 她拎了背包下车,慢慢地朝艾黎走去,“你怎么又来了?”语气是嗔怪的,但还是透出了一点点的喜悦,听起来,极是温柔。 艾黎一手搭着外套,一手揽过韩棠,轻轻抱了下她,说:“又想休假了呗。”她脸上笑微微的,抬眼看着从车上下来的楚天阔和楚泽,轻声打招呼。“姑父”和“哥”叫出口,简短而清脆,既不显得亲热,也不显得过于疏离。 楚天阔应了一声,掐着腰站在车边,转头看向院内的老楼。他眉头皱得紧紧的,看了韩棠,问:“上去吧?” 韩棠见父子俩都站在那里,顿了顿,才说:“楚泽,给我把行李箱拎上去,等会儿你下来,把你爸送回去。” “谁用他送。”楚天阔说着,夹着他的手拿包,拎着那个袋子,走在了前面。 楚泽没出声,默默去把行李箱取了出来。艾黎看有三个,让姑姑先走,过来帮忙拿了一个。兄妹俩站在那里,对视一眼,谁都没出声。艾黎看到楚泽那沮丧样子,心里有数,但这不是说话的时候,也不是地方。她轻松地推着这大行李箱来就走,进院门、上下台阶,拎起来健步如飞,很快超过了楚天阔和韩棠,先上楼了。好一会儿,楚泽都没跟上来。她站在门口等姑姑上来开门的工夫,抬头打量了下门框上方——释迦的办事效率还是可以的,监控镜头已经装好了。 韩棠上来开了门,楚天阔跟着进去,艾黎才听到楚泽的脚步声。沉重,缓慢。 她忍不住冲下面说了句“你也太没用了”,跟着就拎起行李箱进了门。好一会儿,楚泽才上来,站在门内,气喘如牛。小小的厅里,只有一张小圆桌和两把椅子,突然进来四个大人三个行李箱,顿时像个塞满了小银鱼的猫罐头。艾黎看看这一家人的神情,借口换衣服,进了里屋。 “住下吗?”韩棠问。 “住下。”艾黎响脆地应道。 韩棠看看这父子俩,一站一坐,把她的小窝空间挤占得让人觉得胸闷。她知道这不光是身体的反应,还是心理的。从前,他们一家三口住在这里的时候,楚天阔要比现在壮实,显得块儿大,楚泽虽然小,可满家里乱跑……那时啊,那时……她看着楚泽,说:“去吧。艾黎在这,你们放心。到家给我个信儿。你们也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没什么大不了的。” 小厅里静得空气像是凝固了。韩棠看他们还不走,先坐了下来。 过了好久,仍然没有人出声。 楚天阔的手放在腿上。韩棠看着,他两手握在一起,不住地握紧、松开……她没抬眼看他的神情,再过一会儿,看了看表,说:“你们俩要不走,就在这坐着吧。我准备洗澡睡觉了。” 楚天阔这才抬起头来。 韩棠看到他眼发红,眉微微皱了下,说:“行了。楚泽,你跟爸爸下去,要是饿了先去对面芳芳家吃一顿再走。” “好。”楚泽答应。 他看着母亲,去开了门,等着父亲。 楚天阔把小圆桌上的袋子往前推了推,小声跟韩棠说:“你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我来接你去医院。艾黎啊!” “哎。”艾黎在里屋应了一声,赶紧出来了。 楚天阔看着她,“麻烦你了啊。” “应该的。”艾黎轻声说。 两人客客气气地说着话,楚天阔又站了站,这才跟楚泽一起出了门。他转身又说了句把门锁好,艾黎看看姑姑,答应了。两层门都关好,艾黎把链条也挂上。好一会儿,才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她转过身去,看着坐在那里,盯着桌面发呆的姑姑。 “韩小棠?”她叫了姑姑一声。 韩棠抬起头来,看着侄女。 “饿不饿?”艾黎问。 才能几天不见,姑姑的双颊都凹了下去。 艾黎当作没看见,撸起袖子来去看冰箱里的存货。这些食物大多都是她上回来时给采购的,姑姑还没来得及吃。听见姑姑说她不想吃、让她给自己做点儿,她立即说:“开玩笑,不吃饭能行?我来煮碗馄饨。姑姑,明天开始降温啊……” 说着话,就听到窗子上有响声。风声呜呜作响,树枝打着玻璃。韩棠听见响动,转头看着窗子。 “看预告这次降温有十几度呢,一夜入冬。”艾黎去煮馄饨了。 韩棠想,可不是么,一夜入冬…… 她看了眼桌上的袋子,推到一旁,拿出手机来,在家族群里艾特了所有人,说:“艾黎在这里陪我呢,你们放心。有结果了会跟你们讲。”时差党们几乎全是立即回复了消息,七嘴八舌地说“你一直不回信儿,担心死了”“别有负担,先做好检查”“让艾黎随时跟我们汇报,你不用费神”“需要什么马上讲”……姐姐妹妹和嫂子还有外甥们中英文混杂,又是文字又是语音,比除夕初一拜年还热闹,甚至也超过了她发大红包时候的积极劲儿。她到这会儿,才觉得眼睛有点湿润。 “早点睡。”韩柏也发了消息给她。 他没在家族群里。因为嫌吵闹,也跟不上大家聊天的速度。韩棠看着这三个字,简直像是看到了哥哥怎么笨拙地手写出来想办法发送。 “知道了。”她说。 艾黎把馄饨端过来放在她手边,随手拎起那碍事的袋子来。可一把没拎动,才扒拉着看了一眼,“啧”了一声,悄悄拿进去了。再回来,她看姑姑还是不太想吃东西的样子,问:“要不给您煮个面?” 韩棠笑笑,说:“不用。你这么着,上司没意见?” 艾黎说:“没有。我工作效率很高的。这次回去连续完结了两个项目,还剩下一个,不是我们这组积极就能推进的。加拿大和印度的同事是不同型号的拉胯,我们能怎么办?只能协调着办。我说我休年假,老板也就准了。您甭担心我。我自己的工作没有比我更上心的。指着这安身立命呢!” 韩棠吃了口馄饨。虽然是外面买回来的,味道倒也还不错。 她看看艾黎,轻声说:“别因为我,耽误你的前程。知道吧?” “耽误不了,瞧您。我回来也是看看,问问您的意思,是不是直接带您去北京。我回来之前联系朋友找了专家。这个您甭担心。”艾黎说着,没停了吃。 韩棠沉默了片刻,才说:“到时候再说吧。这个程度,我看哪里的专家和方案也都相差不大。” 艾黎低头吃了最后一颗馄饨,过了会儿才说:“好。这边先住院。” 韩棠吃不下,艾黎就把碗收了。 她洗碗的工夫,听见姑姑接了两个电话,应该是表哥和姑父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来,彼此像是都挺平静的。她看着姑姑坐在那里不动,像是发了呆,一时也没有过去打扰她。过了一会儿,姑姑直起背来。 艾黎也站直了。 “艾黎,”韩棠回头。 “啊?”艾黎看姑姑转过脸来,满脸是笑,愣了下。心尖儿像是被谁用手指掐了一下,疼得尖锐。 “长颈鹿知道你回来了吗?”韩棠问。 “谁顾得上他啊!”艾黎转过身去,吸了下鼻子。 一瞬间,想笑,可没笑出来,又想哭了。 “我忙死了,没空搭理闲散人士。”她说着,把碗晾了起来,洗洗手,去查看了下热水。姑姑还在开玩笑,说“长颈鹿”才不闲,又要教书,还是班主任,学生们个个儿都不省心,业余得在绘画班帮忙,“听风眠说好几个女老师都喜欢他”……她想了想,的确因为回北京这个周工作太忙了,没有回复他消息,可是他也没有再主动联系她。她站在浴室门口,示意姑姑可以洗澡了,“韩小棠,你的八卦之心能有太平洋那么宽、马里亚纳海沟那么深!快洗澡……我给你搓搓背?” “好啊!”韩棠痛快地答应。 艾黎忍不住笑出声来。 韩棠进那小小的卫生间去脱了衣服。艾黎给她把浴衣拿过来准备好,等了一会儿才进去,卷起袖子来,给姑姑搓背。看着棠姑姑的背,她好一会儿没出声。浴室里的蒸汽争先恐后往她眼里钻,她不住地眨眼,跟姑姑闲闲地说着话。她胖胖的姑姑,身上瘦多了。 一切一定早有迹象,可是她没能发觉…… “艾黎啊?” “啊?”艾黎回神。 “加拿大一顺边儿的可以结婚嘛?”韩棠问。 艾黎要反应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姑姑说什么。她噗嗤一笑,说:“您真的是百折不挠——惦记着小弟啊?他还小,能结婚也不急。小姑都不急。” “哎,不急。你们就会不急。”韩棠笑着把艾黎推了出去。 艾黎关好门,在门边站了站,去卧室把床铺好了。 一张双人床,不过一米三,窄窄的。因为房间小,当年是可着头做帽子,只能这么宽。 艾黎坐在床边等着给姑姑吹头发,这会儿工夫,有电话进来了。她看是池清许的,接听了,原来他是问,白天在肿瘤科邓主任那边遇见她妈妈了。 “有什么事吗?需要帮忙吗?”池清许问。 艾黎听见脚步声,轻声说:“我现在忙着,回头再打电话给你吧。谢谢你啊。” “跟我客气什么呀,那我先挂了。记得啊,用得到我一定打给我。”池清许很干脆地挂了电话。 艾黎拿着手机,点了点头。她刚要放下,心一动,往下翻了翻,看到了长颈鹿的来电。显示的时间,还是她回北京的那天晚上。他问她安全到了没有……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30节 “艾黎,我决定了。”韩棠走进卧室,甩了下头发。 “啊?”艾黎把手机扔下,去拿了吹风机。 “这回我要死不了,就联合你妈妈、你大姑小姑,去乘那个什么豪华邮轮,就那个什么号来着?你以前鼓动我去的那个?我要去环球旅行。你觉得怎么样?” 第54章 如果这是滑铁卢 (7) 艾黎马上扔了吹风机,换回手机来,说:“来,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我录个音。” 韩棠大笑起来,朝着手机话筒大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艾黎确认录音完整,保存好之后,晃着手机,说:“这可不能反悔了。早就该这么干了,联合我妈一起走出去,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怎么开心怎么过。开玩笑,我姑姑,韩小棠,好日子就要来啦!” “那是。你妈妈老早,从年轻时候,就说,你爸爸工作在海上漂啊漂,辛苦是很辛苦的,可是能去那么多国家,看到那么大的世界,很羡慕哎。” “只羡慕在嘴上。我爸是漂了大半辈子,回到岸上就不想再出去,也不愿意陪她去。我又没时间陪她。哎呀,快点儿先吹干头发。空调有点儿热是吧?关一关?”她故意问。 姑姑节俭,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空调能不开则不开的。可是寒潮来了,又是这个季节了,真冷。 “开着!”韩棠拍了下腿,很豪气地说。“来暖气之前这几天,最难熬了。” 艾黎笑,给她吹着头发。姑侄俩说话都要大些声,说起出国旅行来,煞有介事。 “唉,我好了的时候,这个世界也恢复正常了吧?”韩棠说。 这句声音不大。 艾黎关了吹风机,恰好听见。 外面寒风呜呜吹,像是谁在哭……她抚弄着姑姑柔软的头发,说:“嗯,那肯定。大姑没有没去过的地儿了,让她做攻略。她还可以兼职翻译和导游,ok 的。” “还要什么攻略啊。船靠岸就去玩,船出海就睡觉打牌跳舞,乐呵好了。要不我们不带你大姑吧,她动不动就教训我……人现在都说,这样爱说教的男的,叫‘爹味十足’,英文单词对应叫什么?” “mansplaining?” “对,你大姑就是 woman 版本的。” 艾黎笑得在床边打滚。 韩棠自己倒不笑。她换了睡衣,钻进被筒里。艾黎靠在她身边。 艾黎知道时间不早了,该去洗澡了。可是她搂着姑姑胖嘟嘟的腰,捏捏她的肚皮,又暖又好,完全不想动。 “刚谁给你打电话?”韩棠拿肩膀碰碰艾黎。 “池清许。” “说过了啊,不准跟有妇之夫有任何暧昧往来。” “那真不会。他在医院碰见我妈了,可能觉得不太对,问我有没有什么事儿要帮忙。”艾黎抬起头来,“不信啊?真的!我跟他现在就同学关系,外加普通朋友。” “这种带着前任关系的普通朋友和同学,最容易擦枪走火。艾黎,比起有妇之夫,小上那么五六七八岁都不是问题。”韩棠很认真地说。“你听话不?” “听!你还说大姑。你最啰嗦了。大姑从来不管人家私生活。”艾黎给姑姑拉拉被子,“睡吧。明儿早上想吃什么?” “你做什么我吃什么。”韩棠说着闭上眼,又突然睁开。“不准哦!” 艾黎一头扎进她的肩窝,笑得浑身发抖,两条腿不停地踢着被筒。 “哎呀哎呀陈年老土都给你踢腾出来了。睡觉睡觉。”韩棠也笑了。 艾黎看着姑姑闭上眼,那样子竟像乖巧时候的风眠。她发了会儿呆,听见姑姑的呼吸缓了下来,知道她睡着了。 这时候还能睡着,她着实觉得安慰。 反而是她,从收到消息到现在,心里火急火燎,昨晚没睡好,今晚也毫无睡意。 躺在姑姑身边,听着外面的风声,那树枝扫着玻璃窗,一下一下的……她恨不得爬出去把树枝都掰折了。姑姑打起了鼾,她悄悄起了床,去洗了个澡。母亲发过消息来问她姑姑的情况,她坐在沙发上给她回消息。已经十点了,这时间父母亲都该睡了,看来今晚也会是不眠夜。她看看那个新组建的没有棠姑妈的家族群里,堆积了些对棠姑妈来说应该是“负面”的消息。群里是棠姑妈设想过的“旅游团成员”,再加一个她。下午她回来的路上,大姑喊她组个新群备用,说如果最终的检查结果出来非常不好,她们可以在这里商量对策,平时还是以另一个群为主,多发点儿正面的消息进去,鼓励韩棠。大姑还说艾黎你这几天辛苦一点,当然你二姑有丈夫有儿子和媳妇,不一定需要你做什么,你就代表我们给她点儿精神支持也好。 她答应了。 她想大姑有些话大概没说出来,那就是大姑对楚天阔也不怎么放心,怕棠姑姑既要生病、又受委屈,两面夹击,难上加难。 她想着要不要往备用群里发几条消息,转述一下晚上看到的情形。她组织了半晌语言,发现毫无头绪。楚家父子也是慌乱和难过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他们应该还有别的事在心上,包括姑姑。不过姑姑没说,她也没心思去问。就这会儿工夫,微信突然有提示。她退出去一看,是小姑韩穗给她发起了几笔转账。她一看数额,回复道:“小姑干嘛,铁公鸡拔毛了呀?肉痛不?” 韩穗骂她“死孩子专门会阴阳怪气”,说:“多的这笔是我和你小姑父的,少的那两笔是姐姐和弟弟的。你去提现金交给二姑。” “你干嘛不直接给她转账啊?” “现金比较有仪式感。”韩穗开玩笑,下面才说:“我们转账她肯定不接的。我们还不知道她啊。” 艾黎答应,说:“明天就办这事儿。” “辛苦大宝儿。”韩穗说。 照往常,艾黎得给穗姑姑发一个“亲亲”的表情包,今天也没心情。她发了会儿呆才回复:“不辛苦。” 有一条消息进来,是大姑的转账。数额跟小姑一样,看样子是商量过了的。大姑倒没多话。艾黎也简单回复了个“ok”。她把手机放在一边,轻轻敲着屏幕,心里七上八下的。 绿色弹窗又闪了出来,她瞥一眼。 长颈鹿:“你是不是回来了?” 她心猛跳。 弹窗消失了,她还没回神,过一会儿,又一条,接着还是一条…… 长颈鹿:“没有吧?”“我只是突然觉得跟你距离特别近。”“这边降温了,北京一定更冷,多保重。” 最后一条,明明字数也不多,却显得那么长。 艾黎回复道:“嗯。我是回来了。家里有点事。” “那你先照顾好家里。需要我帮忙尽管说。”他说。 艾黎不自觉地笑了笑,鼻尖却有点发酸。 “嗯。”她说。“谢谢。晚安。” “晚安。”他说完,发了一个长颈鹿晃脑袋的表情过来。 艾黎看着,笑出来。 这长颈鹿多看两眼,还真有点儿像他……她点了表情包准备收藏,发现这是一个系列的,要付费的。她仔细看了下设计师的名字,一长串的字母,头像是个卡通人物,也不知怎么了,看着也像杜松子。她揉了下眼,不怎么为表情包花钱的人,果断付了钱。 有电话进来,她一看是池清许的号码,看看时间,已经十一点了,犹豫了下才接听。 “喂?”听筒里没声音。她看了看手机,没挂断,“喂?喂?池清许?怎么了?是不是误触了?” 还是没声音,她皱了下眉,直接挂断了,没有再理会,轻轻走进卧室里,去看了看姑姑,在她身边躺了下来。 六点半,韩棠睁开眼,一伸手摸摸身边,已经空了。 她坐起来,伸手拉了窗帘。天气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的样子。 昨晚睡得还不错,中间短暂醒了两次,都没影响她再次入眠。她每次都下意识地拿过手机来看看时间,看到楚天阔发过消息来,也没打开看。这会儿她拿了手机来,打开来看,发现他凌晨两点和三点分别发了两条特别长的文字信息。 卧室门一开,艾黎探身进来,见她醒了,说:“我煮了鲜虾面,还买了甜沫和油条发糕,洗洗脸吃饭?” 韩棠点头,没急着打开楚天阔的信息,把手机放在一边,起身去洗漱。看到艾黎已经给她把住院要带的一应用品都装进了一个小行李箱,她轻轻叹口气。 竟然不用她操心什么。 吃过早饭,楚天阔的电话就来了。 他已经到了楼下,让她不用着急,慢慢儿来。 韩棠答应一声,回头看艾黎已经拿起了包,也起了身。 出门的时候,她特意回头看了一眼。 艾黎一把将门锁好,拉着她下楼。 外面寒风呼啸,韩棠缩了下肩膀。出了院子,就看到楚天阔站在车边踱步,她脚步迟滞了下,才朝他走去。 上了车,除了司机问了好,其余三个人谁都无心说话。车厢里静得发闷。 一路往医院来,韩棠心里倒是希望能慢一点,可因为时间还早,也没堵车,比预计时间还早就到了。楚泽已经在医院里等他们。 韩棠眼尖,马上发现楚泽脸上耳下、颈后有两道红痕。她心里有数。楚泽跟菲菲起码是大吵了一架。楚天阔也看到了儿子这模样。要在平常,他准大发雷霆,保不准就会说出来“一男人还会被老婆打”这种话来,此时他一脸的不自在、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的样子,可还是什么都没说,让楚泽从后备箱拿出那张新轮椅来,自己走在前,先去拿号、排队,等着见肿瘤科邓主任去了。 韩棠趁楚天阔没在跟前、艾黎去一边接电话了,悄声问楚泽:“你没动手吧?” 楚泽摇了下头。 韩棠点点头,其余的,也就不问了。 “无论如何,不准你跟菲菲和孩子们动手。你给我把这句话放心里。”她说。 第55章 如果这是滑铁卢 (8) 楚泽点头,“不会的,您放心。” 他说着,抬手摸摸颈后。 韩棠见儿子精神萎靡,沉默了片刻,还是说:“打起精神来,儿子。今天是夜班?早点儿回单位去睡一觉。” 楚泽又点头。 韩棠伸手,楚泽看着母亲的手,伸手过来握住了。韩棠不出声了。她想,以前的好多年,她大多数时候要靠忍耐力,才把一些话咽下去。她觉得自己忍得也很辛苦,可总算也有一天,不管她说什么,身边的人都会忍耐下来,她却不想说、也没力气说了。 这真是个神奇的变化。 她这么想着,竟禁不住笑出来。 楚泽看母亲露出笑容,不明所以。他蹲下来,“妈?您没事吧?” 韩棠摇头。 这时艾黎回来,看着姑姑和表哥这样子,停了停,跟姑姑说:“我妈来得晚了点儿。她直接去邓主任办公室了。不过那边说,邓主任有个紧急手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下来。哦,我哥的堂哥也来了。邓主任这会儿没在,他陪姑父去楼上见什么人去了。我妈说的,我没记住名字。” “楚沛?”韩棠愣了下。艾黎说没记住,可能也是不想说得太详细。艾黎的脑筋又不是楚泽,转弯都比人满半拍。她看楚泽。 楚泽点头,说:“我爸昨天晚上应该跟他说了。他过来找找他的关系。” 他看看母亲。昨天晚上他从江源路家里出来,跟父亲在楼下院子里坐了半小时,又吵了一架才分手。暂时父子俩达成的共识,就是在给母亲治病期间,不要当着她的面起冲突,要合作,不要战争。另外,谁也不要在这期间闹幺蛾子出来,退一步说,即使脑幺蛾子,也不能被母亲知道。 他父亲当然是警告他的意思。毕竟眼下一屁股债、婚姻岌岌可危的是他,虽然说,严格论起来,他父亲也好不到哪去……不过这会儿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31节 韩棠微微皱眉,随即叹气。她既不想再多给人添些麻烦,也不想过早惊动太多亲戚朋友,这毕竟不是好事情。她早就跟楚天阔说过了,看样子楚天阔也没放心上。艾黎和楚泽看她眉头皱得紧紧的,交换了个眼神。 楚泽说:“您别管这些了,安心做检查、治疗就好。”他见母亲不出声,悄悄跟艾黎小声说“我妈刚才突然笑了,笑得好诡异,会不会是心理压力太大了”。艾黎斜了他一眼,也小声说“你这不废话,你心理压力有多大,棠姑不得百倍千倍”?她把楚泽挤一边去,把轮椅接过来,往僻静处推了推,脚后跟踢了楚泽一下。 她蹲下来,看着姑姑,说:“您觉得麻烦楚沛不合适啊?楚沛能来,说明肯定是把您的事儿放心上,要不人那忙的样儿,打个电话就行了——再说,这会儿有什么劲儿使什么劲儿,治病要紧,其他的先往后推一推。您就别想什么麻烦啊面子了。” 韩棠点头,“我是不想你们受影响……” “那你快点儿好。”艾黎给她拧开水杯,让她喝口水。“对了,我爸说他上午不过来了。他早上去菜市场买了菜,让我妈给列了营养食谱,说让您别在医院订餐了,住院期间,饭都由他来做。” “那怎么行!” “他自己说的,也帮不了别的忙……您就先吃两顿试试,不行您再辞退他。”艾黎开着玩笑。她握握姑姑的手,“放心,我爸会偷懒的。说不定,做不几天就临阵逃脱了,到时候您得回家揍他去。” 韩棠笑起来,拿手帕擦擦眼角。 医院里人开始多起来,不一会儿,牟艺琳和楚天阔叔侄一起回来了。果然,他们带回来的消息跟艾黎之前说的没有两样,邓主任还在手术中,最早也得中午才能下来,但是病房那边已经空出床位,让先去办手续入院。一行人忙着往住院部转移,韩棠坐在轮椅上,看着自己这前呼后拥的架势,忽然心里冒出来个念头——太后出行……她有点好笑,但没笑出来。 也不知为何,这几天,虽然她的心情很沉重,可不时也会有些奇奇怪怪的、好玩儿的念头冒出来,让她有片刻的愉悦。这也许是她的灵魂给这具肉身送的礼物吧,让它能坚强一点,因为还不到放弃的时候。 她看着亮晶晶的电梯门,电梯到了 16 楼停下,门一开,眼前亮了起来。 前方灰色的标牌上,肿瘤科病房几个字,规整而醒目。 韩棠转开脸,牟艺琳伸手过来,抚着她的肩膀。轮椅被推出了轿厢。 手续办得很顺利,牟艺琳和艾黎陪着韩棠等了不到一刻钟,楚泽就回来了,推起轮椅,直奔病房。走廊很长,也很宽阔,两边的病房几乎都开着门。韩棠余光不住地瞥见穿病号服的病人、进进出出的护士和医生……她干脆闭了会儿眼。 病房在走廊尽头,是个双人间。此时另一个床位上的病人不在,病床空着,一旁陪护的小床叠起来,竖在床位。韩棠的床位靠窗,一眼望出去,能看到海。她轻轻叹了一声,没夸奖这景色无敌,不然,家人们恐怕会觉得她也过于没心没肺了。她从轮椅上站起来,轻轻活动着腿脚。这时候护士进来,语气有点不太好,说:“怎么这么多家属在这?不能有这么陪护的,只能留一位在这儿……有什么情况,有医生护士……家属都先出去。这是病房,病人养病的地儿……” 楚沛和楚泽陪着笑脸,先出去了。艾黎让母亲和姑父也先出去待会儿,自己留下来给姑姑把东西放好。楚天阔磨磨蹭蹭地,走到门外站好,往里看。牟艺琳跟护士求了个情,说我们病人刚住进来,通融下,容我们给她把东西放好。她看着护士,微笑着说:“是邓主任的病人。” 艾黎拉开下面的衣柜,拿了一套睡衣和洗漱用品出来,把行李箱放了进去。听母亲说完,她回头看了眼那护士。其实按说,这话不必挑明的……她这么一看,只觉得护士的面容有点眼熟。待她看自己一眼,带着尖锐和不善的目光投过来,她一下子认出来这是谁。 池清许的妻子贾筱茜。 贾筱茜听了牟艺琳的话,倒是没再说什么,此时看了韩艾黎,倒不阴不阳来了一句“那你们注意点儿,病房有病房的规矩,我们也很为难。本身现在管控就特别严,不让这么多人进进出出病房的”。 艾黎没出声,只是对她笑了笑,见她看了看旁边病床,皱眉说了句“去哪了”,转身往外走。 经过艾黎身边,她停了停,板着脸走了出去。 艾黎舒了口气,见母亲和姑姑都看着自己,小声说:“池清许。” 牟艺琳和韩棠一起露出惊讶的神色,牟艺琳说“好漂亮”,韩棠顿了顿,趁牟艺琳倒水去了,小声问艾黎:“看这态度,我是不是得转个院?” “瞧您说的!人是专业人士!”艾黎说。 她瞥见临床的标牌,看到了病人的名字。 苏青容。 脑海中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了什么,突然呆了下。 第56章 如果这是滑铁卢 (9) 韩棠见艾黎神情奇怪,问:“怎么,想起什么来了?” 艾黎“哦”了一声,欲言又止。牟艺琳给韩棠倒了水,让她坐下休息,看看艾黎,说:“小池的媳妇儿看着工作挺认真的。本来病房规矩就严,现在也是特殊时期,很麻烦的。等住下了,咱们这进进出出就再注意点儿。有什么事儿找她们,和气点儿、姿态低一点儿,别硬呛。你那脾气,在这儿收着点儿。姑姑在这住院呢,嗯?” 艾黎点头,“是是是,有人质在人手上,我会夹尾巴做人。” 她心说老母亲做了大半辈子护士工作,作为家属她还能不了解、不体谅哪?问题是贾筱茜那态度,明显不单是因为工作。不过她没吱声,因为看到“苏青容”三个字,心里突然乱了那么一下,半天竟还没平静下来。 她看看正在换拖鞋的姑姑,待要问她话,余光瞥见病房门口,姑父的身影一晃,想起来,说:“对了,等下要去登记陪护人员信息。姑父的意思是他和哥哥都不会照顾人,在这儿陪护也是添乱,要找个专门陪护……” 韩棠坐在病床边,看着艾黎。 牟艺琳摸摸她的肩膀,说:“考虑得也是,他们父子俩,是会端茶呢还是会倒水?” 韩棠微微皱了下眉,说:“不用人陪护。我自己可以的。” “那不行,身边得有人。”牟艺琳说着,咽下了后半段话。 她没说,韩棠心里也明白。 一个人住院,一天两天可以,如果持续下去,需要人照顾,这是迟早的事。 “我先去登记我的信息。这几天我在这好了。”艾黎说。 “不用你。这边陪护的信息很多,打打电话就有。”韩棠马上说。 “哪能什么人都给你做陪护?慢慢找合适的。这个不急。”艾黎看看韩棠,“姑父跟你说起来,你就说这段时间有我。陪护要找靠谱的人,得慢慢来。姑姑,你找找你信任的人。你们家没用五十个,也用过二十个保姆了吧?跟中介公司那么熟悉,问问有没有合适的人,让我哥抽空面试。” “就让艾黎在这。陪护的事慢慢找。”牟艺琳说着,示意自己有电话,接起来,走出了病房。 “晚上休息不好的。”韩棠轻声说。 “不怕。我一年 365 天,起码有 360 天是熬夜加失眠。”艾黎不在意地说,“等下我就去登记。” 韩棠沉默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不过轻声说:“就这两天,找到陪护就不用你。” “找到合适的再说。”艾黎一笑,眉眼弯弯的。 韩棠看着艾黎,默默叹口气。 这时,听见一个清脆轻快的女声说“苏教授您去哪儿了呀,找您半天了,该给药了”。艾黎身子往后仰了仰,见贾筱茜端着药品站在病房门口,脸朝外微笑着说。戴着口罩、只看她的侧脸,也看得出来她这态度跟刚才是判若云泥。艾黎倒不把她的态度放心上。她拉了拉姑姑的手示意。韩棠也看向病房门,不一会儿,一个高高瘦瘦的、穿着舒适的妇人走了进来,轻声笑着跟贾筱茜道歉,说自己去医生办公室了。 “真对不起,耽误您时间了。”她说。 “哪儿呀。”贾筱茜笑着走进来。 韩棠怔了下,才明白过来艾黎的意思——那身材纤细高挑、气质高雅的妇人,是她的老师,苏青容。她正要开口,苏青容也发现病房里来了新病友了。她往自己床边走着,礼貌地轻轻点了点头。当她看到艾黎,站了下来,转眼看看韩棠,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来,一时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韩棠姑侄俩也是如此。幸而彼此都戴着口罩,八成以上细微的表情都可以被掩盖住,但眼睛是瞒不了人的。 在病房相遇,毕竟不是什么喜事。 苏青容点了点头,坐在床上,让贾筱茜给她挂了点滴。贾筱茜把口服药放在了床头柜上,叮嘱她一番,临走又看了艾黎,说:“病人身边一次只准留一位家属。你们新来不知道,后面注意点儿。” “好。”艾黎很痛快地答应了。 贾筱茜昂首阔步离开了病房。 屋子里瞬间静了下来,苏青容靠在床头,轻声说:“规矩是那样的,不过最近疫情不是那么厉害,偶尔也可以通融一下的,但紧张的时候,家属也可能进不来,就需要自己招呼自己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韩棠走到病床这一边,看着她,轻声说:“不知道您生病了……” 课程推迟,还以为只是寻常的变动,哪里知道是老师要治疗。 “谢谢你。我没关系的。”苏青容说。 韩棠点头,看看她挂的药水袋。 “别紧张。”苏青容轻声说。 韩棠又点头,轻声说:“您休息会儿。” 艾黎过来扶了姑姑,也让她上床休息会儿,“我出去下。” 她经过苏青容床尾,略站了下,轻声说“您需要帮忙尽管说”,苏青容看了她,微笑点头。她匆忙走了出去,听见苏青容和姑姑说“我没记错吧,这是您侄女儿,不是女儿吗”……她在病房门外站了站,才往护士站来。贾筱茜和另外一个护士不知在里面交接什么工作,好一会儿没理她,还恶狠狠地瞪了那位同事一眼。那位年纪跟她相仿的护士过来,知道艾黎要登记陪护,很快帮她处理好了。 艾黎看着贾筱茜在护士站另一边忙碌,不管做什么都“嘭嘭咔咔”直响,像是跟谁示威似的,不禁抬手挠了挠眉毛——要是能给姑姑转院,好像也确实该转……她客气地跟面前这位护士道谢,问了她一些日常要注意的问题,才离开。 她走回病房,往里看了看,见母亲在,又看了眼走廊尽头,楚天阔父子和楚沛都在那里——楚泽坐在长椅上盯着手机,楚天阔和楚沛不知在说什么,比比划划的,情绪看起来有点激动……她走了过去。 楚沛见她走近,矜持地点了点头。 艾黎也点点头。 这位哥哥,眼见着从小时候的聪明小男孩,长到现在这样,人至中年,越来越有派头了。 楚沛看了楚天阔一眼,似是想让他停一停。楚天阔却不觉得正要说到话题要避着艾黎。艾黎听下来,知道楚天阔在安排下面要怎么答谢医生。从他提出的“作战方案”,艾黎不好批评什么也不便直接否定,毕竟是在这么个时候。她只是在心里感叹了句“做这些事,楚家叔侄是内行”。这一样,她远远不及……她看看楚泽。 楚泽仍在看手机,仿佛他父亲和堂哥说的,他完全不感兴趣。 艾黎踢了他一脚。 这一下有点狠,楚泽的手机“啪”的一下脱手落地。不单他,楚天阔和楚沛也吓了一跳。 “姑父说什么,你听见了吗?”艾黎问。 第57章 如果这是滑铁卢 (10) 楚泽眉一抖,看了他父亲一眼,说:“少搞些有的没的。”他把手机捡了起来,在裤子上擦了擦。 “你懂个屁。”楚天阔说。他看着儿子,脸上又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来。“我这安排着,你就听着,别废话……就得这么办!” “真的,别搞这些有的没的。”楚泽又说了一遍,很不以为然。 艾黎看着楚泽,说:“那你搞点有的——这几天晚上的陪护有我,以后,你不值夜班的时候,你来。” 楚泽张了张嘴,“我……” “照顾病人得细心周到。楚泽懂什么?他自己都照顾不好自己,还是专门找陪护。”楚天阔说。 艾黎顿了顿,轻声说:“姑父,陪护是陪护。我哥是我姑的儿子,多少也该尽尽心的。我已经先登记了。” “好。那这几天先辛苦你了。艾黎啊,真没想到,要麻烦你。陪护我们抓紧时间找个合适的。”楚天阔没再反对,客客气气地跟艾黎说。 “应该的。”艾黎轻声说。她看着楚泽,眉头又皱了下。 “艾黎啊,还有件事要问问你的意见。”楚天阔温和地说。 艾黎转脸看他,点头。 “现在你姑姑的详细检查还没有做,但是我想,万一,就是如果万一……万一是不好的病,是不是缓着点儿和她说?要不瞒她一瞒?是不是这样更好一点儿?开始冲击太大,怕精神上受不了,是吧?”楚天阔问。 这话虽然是问艾黎的,但几个人都听着。艾黎见楚泽点了下头,楚沛却皱了下眉,就明白他们三个应该讨论过这个问题了,而且意见并不一致。她看着楚天阔。楚天阔问得很认真,样子也很诚恳,像确实是有些举棋不定的样子。 楚天阔见艾黎没立即回答,停了停,才说:“其实也是我有点儿受冲击。昨天你姑姑和我说了之后,到现在我的脑子都是嗡嗡的。她还不知道怎么难受呢!” “可是,姑父,我觉得,我姑姑对自己的病情是有数的。她又不糊涂,而且现在资讯这么发达,想知道什么很快就能了解的。您是了解我姑姑的性格的。她不是担不起事儿的人,对吧?”艾黎问。 楚沛点了下头。楚泽没出声,像是发了呆。 楚天阔一动不动站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也知道她坚强。可这一回毕竟不是小事。” “病人本身有知情权的,而且检查结果、治疗方案、用药情况,都一清二楚。”艾黎说。 楚天阔叹了口气,说:“要说呢,这还不赶以前呢,要是没文化,还能蒙一下。我再想想啊,再想想。”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32节 “您别太焦虑,自己也得多保重身体。”楚沛说。 几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楚天阔说“不行,我还是得去邓主任办公室等着去。在这等太焦心了”,正准备走,就见走廊那头,出现了几个人,走在最前面的就是邓主任。楚天阔马上就带着楚沛迎了上去。艾黎走得慢一点,拉了楚泽一下,走到病房门口,把他推到了前面。 邓主任刚下手术,整个人看上去却精神百倍。他进了病房,见到牟艺琳先打了招呼,没有寒暄也没有多余的话,直接跟韩棠对话。病房里包括病人在内,也有近十个人,除了韩棠和邓主任的声音,其他人悄没声息。他仔细安排了接下来的检查,离开前微笑着告诉韩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等看结果再说,说完,很快离开了。艾黎站在门边,看着母亲和姑父叔侄跟着走出去,一直将邓主任送到电梯处,还有聊了几句。随后母亲往回走,楚天阔站下了,楚沛却跟着进了电梯。 艾黎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心里也明白楚沛是照楚天阔的方案做事去了。她低了低头,回头看到楚泽坐在姑姑床边,握着姑姑的手,母子俩不知在说什么,便没有进去。 她探身看看,苏教授这边的病床边,帘子拉了一半,她躺在那里,似乎是睡着了,非常安稳。 艾黎看了眼那点滴袋子,药水还有一大半。 她悄悄退了出来,将病房门关好了。 牟艺琳和楚天阔边走边说着话,走近了,看着艾黎,两人的脸色都有点凝重。这时护士又来提醒他们离开,正好医嘱下达,楚天阔跑去办手续、缴费,艾黎就让母亲去休息等一会儿,不必跟着四处跑,她进去招呼楚泽,让姑姑照旧坐了轮椅,把她推出了病房……那么多的检查项目,到午饭时间,他们也只完成了几样。 韩棠回病房时,精神就远不如早上刚入院时。 艾黎看着她手腕上的条码,心里的难受就别提了。 进入病区,楚天阔父子被拦在了外面,只允许登记陪护的艾黎凭证件入内。两人无奈,看着艾黎把韩棠推进了门。韩棠回头看了一眼那父子俩。电子门合拢,他们俩站在那里,都抻着头看着她。父子俩样貌体态都不太相像,可这一刻的神情却极为相似……她甚至不记得他们俩有过这么相似的时候。 韩棠笑了笑,朝他们摆了摆手,嘱咐他们俩去吃午饭。 “您这会儿就别操心他们了。他们会找饭吃的。您累不累?”艾黎推着姑姑,来到病房门口,小声问。 “累。”韩棠也不掩饰。“这才刚开始,我怎么就这么累呢……” “来来回回折腾的嘛,单做 ct 上去下来就麻烦得很。您等下吃了午饭,就睡会儿,下午再去做其他的项目,就好多了。”艾黎说着,看病房门关着,正要过去先推开,这时候,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谢谢。”艾黎忙说。 “不客气。” 她听见这一声,抬头看去。 杜松子将门推到一边卡住,轻声叫“楚奶奶”,跟艾黎示意。 艾黎反应极快,摆手说不用、我可以的,马上将轮椅推了进去。经过苏教授的病床边,韩棠和艾黎都看了一眼。苏教授仍在休息,一动不动的。药水袋仍挂着,床头柜上放着保温盒。她回头看了一眼——杜松子没有进来。 艾黎将姑姑扶上床去休息,接到母亲的电话,让她到外面拿午饭。护士太严格,不给开门让他们进来。艾黎答应一声,快步往外面走来。 走到电子门处,看到父亲拎着两个大袋子站在那里,她刷卡出门,过去接了,问他吃饭没有。 韩柏点头,看看里面,问:“你姑怎么样?” “目前还可以。”艾黎说。她看看父母亲,“你们休息会儿,回去吧。姑姑说不用你送饭,太累了,后来说一定要送,那就最简单的就可以。她怕你累坏了。” “不累。你问她想吃什么,就跟我说。家里保温盒好多,你不用洗,每次我来送饭,就换回去。你去吧。”韩柏挥挥手,“我跟你妈这就走。” “我给你们叫车。”艾黎说。 “我自己会叫车,放心吧。照顾好姑姑。下午就会有结果先出来,记得和我们说。”牟艺琳叮嘱女儿。 “好。”艾黎答应,站了站,先往病房走来。 她回头看看,父母亲转身往休息处那边走去。她刚才只顾跟父母说话,没看见楚天阔父子还在那里。她脚步没停,往病房走来。这时,杜松子从走廊那头的楼梯间出来,低着头、仍在讲电话。他声音很低,脸色很不好。 看见她,他停下脚步,挂断了电话。 艾黎看着他。 白皙的面孔上有了黑眼圈,脸也瘦了些。她还记得上回见面,他整个人健康而有活力的样子,红润的面颊捏一下,弹性十足、简直能捏出汁水……她知道自己此时此刻想到这些,实在是很不合时宜。可心是没办法完全被理智控制的,她不由自主地开口问道:“你还好吗?” “还好。”他说,“你呢?” 第58章 如果这是滑铁卢 (11) 艾黎点点头。 好当然是说不上,可也不能在这里就诉起苦来。 她看看松子,明白他也是一样的想法。她抬手肘轻轻碰了碰他,问:“你吃午饭了吗?今天不用上班?” “吃不下。我请了俩小时假,中午过来送饭。等下我就得走。”杜松子说。 艾黎又点头,问:“苏教授一直睡没关系吗?” 杜松子顿了顿,说:“那个药是这样的,打上就比较困。” 艾黎不出声了。 “没事的。我妈妈她情况比较稳定。”杜松子说。 艾黎往病房里看了看。 “快点儿进去吧,楚奶奶该饿了。”杜松子的声音轻快了点儿。他给艾黎推开门。“我等下再进去。” 艾黎进了门,回头看他一眼。 他把门关好,拿起手机来,拨了电话。 艾黎轻手轻脚走进去,却看到姑姑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她把小饭桌拉过来,保温盒放在上面,坐在一边等了一会儿,姑姑都没动。她挪到飘窗上坐下来,拿出手机,看到家族群里好多消息,正准备进去汇报一下上午棠姑姑都进行了什么项目,却发现母亲已经汇报过了。母亲发了一些照片,发了两段长长的文字,把情况汇总了一下。其他人发了很多鼓励的话,棠姑姑也发了一条,就在十分钟之前。看样子,是发完以后就睡着了……艾黎把消息全都看了一遍,抬眼看到杜松子进了病房。 他进门要低一下头,不然额头就撞到门框了。 她也低了下头,看到“长颈鹿”发了条消息过来。 长颈鹿说:“我妈妈是昨天住进来的,再住今晚一晚,没有问题的话,明天就可以出院了。她隔段时间过来做检查、用药。三个周一个周期。不知道楚奶奶是什么情况,但是不要太担心。多鼓励她,没事万幸,有事也会有针对性的治疗方案的。” 她抬眼看看他,低头打着字,拐到帘后去,不见影子了。 她回复道:“谢谢你。” “不客气的。虽然这个时候说这个不合适,但是今天能见到你,我还是有点高兴。”他说。 艾黎没回复,轻轻抽了下鼻子。 韩棠像是听到了这一声,睁开眼。 艾黎扔了手机,过来小声问她饿不饿。 韩棠摇头。 艾黎见她有点没精神,想将床头摇起来一点。她弯下身,左右试了试,怎么都不行。她一着急,额头上冒汗。这时听见杜松子叫她,问需要帮忙吗?她蹲在地上,看到长手长脚的杜松子走过来,真的像只探头探脑摇摇摆摆的笨拙长颈鹿,不知怎的,从鼻子到喉咙一路哽住了,只看着他发出了一声像“嗯”又不是的声音。 杜松子微笑着跟韩棠说:“我来。这个开关不太灵活的。”他走过去,蹲在艾黎身边,给她演示了下该怎么打开、摇上来、再卡住位置。“这样就好了。” 韩棠抽了张湿纸巾给他,笑着说谢谢。她看高挑的艾黎站在个子高高的杜松子身边,顿时显得人也瘦了、个儿也矮了,微微一笑。艾黎把小饭桌给她推到面前,将保温盒打开,一样样菜和米饭都摆出来。杜松子待要走开,看到这丰盛的饭菜,忍不住赞叹,道:“这是家里做的吗?” “我哥哥,也就是艾黎爸爸,做饭好吃极了。”韩棠说着,让一让杜松子。“杜老师吃一点?” 杜松子忙摆手,“我等等我妈妈一起。” 韩棠看着眼前的四菜一汤,尤其那个冬瓜排骨汤,味道极是诱人,顿时有了点儿胃口。她正要吃,看杜松子要走,艾黎没出声,伸手一把拉住他……韩棠低头吃饭,只做没看见。艾黎打开另一个保温盒,从里面拎出一盒油炸鸡米花来,直接塞给了杜松子。 “我爸奖励我的。拿着,谢你帮忙。”艾黎说着,像往常习惯的那样,踢了一下床腿。 杜松子被吓了一跳,韩棠看着汤碗里泛起的涟漪,忍住了没吼艾黎。 艾黎轻轻皱了下鼻子,杜松子笑笑,伸手拿了块鸡米花塞嘴里,一边吃一边点头,“能认识下伯父吗?” 艾黎翻了个白眼。 这人,得寸进尺的。她挥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杜松子笑笑,转回帘子后头去了。艾黎站在那里,出了会儿神,才坐到床边。韩棠慢慢吃着饭,见她不吃,问:“想什么呢?” “想晚上该点什么菜。”艾黎开玩笑。 她吃不下,尽管很明显,胃里空空如也,可真的一点食欲都没有。 韩棠很清楚她是着急上火了。 艾黎也不多说,到底只喝了一碗汤。 隔壁床苏教授还在睡,杜松子却得回去上班了。他走前跟韩棠道别。见韩棠看着自己,轻声说:“我会照看楚风眠的。您放心。” 韩棠轻声说:“谢谢。” 她看着杜老师离开,倒没有再特意跟艾黎表示什么。 艾黎面上也淡淡的。 韩棠靠在床头,忍不住微笑。 看起来是什么都没有,可是……那句流行的话怎么说的来着,两个人奔赴对方的过程,才是最美好的。 不确定,有不确定时期的可爱。 人嘛,谁知道下一刻会怎么样,此时开心就好了。 她伸手揉了下艾黎的脑袋。 “鬼丫头,改改你踢人的毛病——说起来是‘挨踢人士’,动不动就让人挨踢。” 艾黎不知道咕哝了几句什么,她笑笑,闭上眼。 她得休息会儿,下午,还有“星辰大海”在等着呢…… 韩棠睡了个好好的午觉,虽然还是觉得很累,可下午的检查就那几样,很快就完成了。 楚泽把她送回病房,没有等报告出来,就赶去上班了。 韩棠知道其实报告已经出来了大部分,是什么结果,起码主治医生和楚天阔、韩艾黎已经先知道了。 所以当楚天阔走进病房,站在床尾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时候,她直接开了口,说:“老楚,你可以直接跟我讲的,不要瞒住我。报告要拿给我看。大夫我也要见。” 她看着楚天阔,几十年了,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人哭。 楚天阔哭了。 第59章 如果这是滑铁卢 (12) 一瞬间她觉得手脚发凉。她放在被子上的手,指尖像被针扎了一下。她陡然清醒了下,直起身来。 楚天阔还站在那里,没出声。 韩棠拍了拍床边,指着那张方凳,轻声说:“你过来,坐下。” 楚天阔走了过来。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33节 韩棠抬起头来,没看到艾黎。 这孩子,刚才还在这……她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着楚天阔。 那张方凳离床边有点远,楚天阔伸手臂扶住床沿,姿势有点奇怪。但这距离也足够近了,她能看到他发红的眼。 楚天阔见她不说话,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柔软肥厚的大手掌。 韩棠点了下头,“结果不好,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你看看你。” 楚天阔不出声,也没看韩棠。 “怎么了,还没得治了啊?”韩棠问。 楚天阔摇了下头。 韩棠看着他胸口鼓了鼓,是深吸了口气的,说:“那就行了。老楚,我跟你说。” “嗯。”楚天阔答应。 “就算是多活一天,我也要活着。”韩棠说。 很简单的一句话,字字清晰。 “嗯。我知道。我相信你。”楚天阔点头。 韩棠反手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了下,“邓主任什么时间有空,你陪我去见他。我想听听他的意见。你先跟我说一下,让我有个心理准备也好。” 楚天阔又点头,停了好一会儿,才说:“四期,已经有转移,除了左侧肺叶上,还有膈膜上……你的情况还有点复杂,邓主任说他也没有遇见过相似病例。手术难度会特别大,也不能解决全部问题。” “就是说,不考虑手术?”韩棠轻声说。 “我们多去几家医院……”楚天阔说。他声音有点发抖,“我会想办法的。棠棠,我会尽最大的努力给你治病的。” 韩棠好一会儿没说话。 她脑海里突然一片空白。 空白之后,她耳边嗡嗡响了半天,一会儿像是母亲一巴掌扇过来,打得她头晕目眩,一会儿像是风眠摇着她喊奶奶、奶奶……她听见楚天阔大声叫她韩棠,回过神来,盯着他的脸,这口气才缓过来似的,说:“虽然但是,竟然这么严重啊。” 她有多久了,总是觉得累,喘不过气,每天咬着牙做很多事,好像没完没了的家务和琐事让她透不过气来,原来是癌细胞在给她加码。 楚天阔低下头,肩膀在发颤。 韩棠看着他的后脑勺,宽厚的背,眉心一跳一跳的。 “老楚,”她再开口,声音还是很平稳,这会儿冷静得自己都觉得出鬼了……但也可能是她这个慢半拍的性子,大概得睡一觉才能反应过来眼下自己是个什么情况。 “嗯。”楚天阔不抬头。 韩棠在心里叹口气,好么,这还是最具有本地男人硬汉特色的、大男人主义从脑筋武装到嘴巴的楚天阔? “不要瞎折腾了。折腾多了,精力跟不上,结果更坏。再有,现在这个情况,去哪里都难。没错,这几个月是比较平稳,可是哪里管得也都很严。进京也不那么简单,是不是?万一我去了,有个风吹草动,被封控在那里,你们去不了、我回不来……”她舒了口气,“我不是悲观,是不想多生枝节。另外找专家会诊没有问题,但是我不想跑来跑去。白花钱还落得受罪。这例子咱们也见过的,是吧?” “那不行……” “听我的。我的病怎么治,我有一票否决权。”韩棠说。 “这些年攒钱、攒钱,就是为了不时之需,不就是为了有个病啊灾的能顶上吗?考虑这些干什么,再说后面都可以报销……” “总而言之,不折腾。我很累了,别让我这时候再浪费精力跟你吵架。”韩棠说。 楚天阔不言语了。 韩棠看他一额头汗,从一边抽了毛巾给他,“擦擦。去洗把脸。找个地方抽支烟去……” 楚天阔听见“烟”字,把毛巾摁在脸上,半晌没动。 韩棠似乎看见了家里那时常的烟雾缭绕,忍不住咳了一声。楚天阔扔下毛巾,起来给她倒了杯水。倒水的动作很不熟练,拿过来时杯子波涛汹涌,撒了一些在地上……韩棠在心里叹了口气,看着地上的水渍,又看楚天阔那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轻声说:“搁着吧,等会儿让艾黎来——你去找找艾黎,让她来陪我一会儿。” “你自己待着可以吗?”楚天阔问。 韩棠喝着水,看他一眼,说:“可以。这几十年,很多时候我都是自己待着的,不会突然待不住。” 楚天阔站在那里,良久才走开。 韩棠转过头去,出神地看着窗外。 今天海上风浪很大,海水的颜色浑浊极了。 她听到淅淅索索声响,转过头,看到艾黎半蹲在地上,正擦着水渍。就那么一团水渍,艾黎擦了好久。她不出声,艾黎也不出声。好一会儿,艾黎拄着拖把站直了。 韩棠看着艾黎的脸,心说好样的,不愧是这一代孩子里心理状态最稳定的、每逢大考准有超常发挥的韩艾黎。 艾黎的脸上看不出明显异状来,甚至还有点笑容。 韩棠着实松了口气。此时此刻,她最怕的就是看到一张崩溃的哭脸。 “韩小棠,你睡着的时候,邓主任亲自过来一趟呢,看了看你。”艾黎说着,摇晃了下拖把。 “嗯。” “我觉得他有点儿兴奋,因为病例不是那么常见。大夫嘛,多少都有点儿变态的想法,有难度才有挑战,对吧?” “……嗯。” “我刚才去他办公室跟他聊了一会儿。他去会诊了,然后半小时以后有时间。你去听听他怎么说?”艾黎问。 “ok 的。”韩棠点头。 艾黎拎起拖把,走到了床尾,回过头来跟韩棠说:“棠姑姑,我爱你哦!” 韩棠看她迅速走开了,停了会儿才说:“肉麻兮兮的。” 隔了老远,艾黎笑了一声。她嘴角牵了牵,听见艾黎叫苏教授,问她要不要什么东西,知道苏教授醒了。再过一会儿,帘子被拉开了。她看到苏青容斜靠在床头,仍挂着点滴,但手上拿了一本书,正在读……见她看过去,苏青容抬起头来,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都没有说话,苏青容继续看书了,韩棠在艾黎帮助下,加了件外套,坐上轮椅,去见邓主任。 楚天阔站在病房外,韩棠闻到他身上果然一股子烟气,皱了下眉。 楚天阔看她脸色,没有多话,过来要推轮椅,艾黎摇了下头。 进了电梯,韩棠忽然说:“楚天阔,你把烟戒了吧。” 楚天阔停了停,答应了。 没有人出声,一直到了邓主任办公室里,谁也没说话。 韩棠看着文文雅雅的邓主任,一旁还有他带的学生,都笑微微的,很和气、很平静的样子。她就算是个比较复杂的病例,其实在他们的日常里,也不过是经手治疗的成千上万个病人中的一个。这么一想,确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带了记事本和笔。来之前,确认了钢笔有墨水。此时楚天阔坐在她身边,艾黎站在她身后。她自己挪动了下轮椅,不然觉得看不清电脑上显示的片子。邓主任非常认真地给她指病灶在哪里,长得什么样子,有多大……他没有强调有多麻烦,反而给她分析了一下她目前的情况里有什么优势。他说韩棠你最棒的一点是,在你这个年纪,难得没有什么基础病。身体底子好,是你最大的武器。不能手术,但可以使用靶向药。目前药物选择还是不少的…… 韩棠听着邓主任给她解释药物治疗的原理,头脑中像有支画笔在涂抹。 在讲到药物有国产和进口等等不同选择的时候,她还没有出声,就听楚天阔说了进到办公室以后第一句话:“大夫,我们用最好的。” “老楚,别插话。”韩棠说。 “不不,这个得说。大夫,不管是进口的,国产的,只要能匹配得上,贵不怕的。多少钱都不要紧。我们不考虑药的价格。”楚天阔说。 邓主任静默了片刻,点了下头。他看着韩棠,很和气地说:“结果出来,有匹配的药物,就给用上。住院期间,配合治疗就好,有什么问题及时和我讲。我们一起努力,好吗?” 韩棠点头。 她伸出手去,跟邓主任握了握手,说:“谢谢邓大夫。以后要麻烦您了。这可能是我人生最后一战,但我不希望是滑铁卢,而希望是诺曼底登陆。” 【第五章·完】 第60章 海鸥飞处彩云追 (1) “妈啊……妈妈……”接连两声长长的呼唤,之后便没了声响。 韩棠没睁眼。 四周静极了,她仍然很困倦。 走廊上细碎的脚步声连带着轮子摩擦着地板的声响,潮水一样,从这边涌到那边、又从那边涌到这边,终于完全消失不见了,可接着,又有一阵压抑的哭声。 病房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不一会儿,响起了喁喁细语。 “是哪个?”女的问。 “7 号病房那老太太。昨天下病危的。”男的回答。 “哦,我知道她。她是复发。” “嗯。这两天走了三个了。” “没办法嘞……哎,今天天气这么好。” “你喝水吗?” “不了,我想吃巧克力。” “唷,这回还就没带巧克力。等会儿我去买晚饭的时候,去给你买去,好吧?” “好,我还要那款贝壳的,别的不要。没有就别买了,好贵的……” “又不是常吃,贵怕什么。” 对话细细碎碎的,声音压得很低。 韩棠睁眼看看外面——这次住院,病房仍然是第一次住进来的这间,连病床都是同一张。同室的病友这次很年轻,才三十二岁。丈夫比她还年轻一岁。她住进来的时候,小两口就打了个招呼,然后躲在帘幕后面,像鸟巢里的一对小鸟,嘀嘀咕咕、嘀嘀咕咕……夜里这嘀嘀咕咕的声音伴着仪器偶尔的声响,在冬夜里,给人一种又虚幻又真实的幸福感。 今天天气很晴朗,海面蓝得发黑,昨天早上来医院的路上,她特意让司机多绕了点路。 海边没什么人,海鸥飞来飞去,自由自在的…… 她已经有很多天没有亲自开车、脚踏实地走在街上了。 “阿姨,醒了吗?要不要喝点水?”保姆小丁走过来,悄声问。 韩棠答应一声。 小丁给她把杯子打开,她就着吸管喝了大半杯。 “你歇一会儿吧。”韩棠看着小丁,说。 小丁把杯子收了,看了下药水袋,摇摇头说不困,“也就四十分钟就打完了,我盯着点儿。您睡吧。” 韩棠不出声。 这药开始打上,人就困得不得了。有时候她迷迷糊糊的,会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老觉得有人絮絮叨叨地跟她讲好多话。稍微清醒点儿的时候,她能辨别出来,大部分时间是楚天阔,小部分时间是母亲……楚天阔这两个月隔三差五跟她谈心,做她的思想工作,关于怎么跟病魔作斗争、怎么好好吃饭以及吃什么饭才叫好、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她绝大多数时间都只是听他说,不打断也不插话。他是需要时间接受她“时日无多”的现实,也需要一个宣泄情绪的出口,可她也会觉得厌烦。第一次出院,他没经她同意,让司机把车开回了他们家。那时候她正虚弱无力,没有硬是反对。那天艾黎的脸色很差,要不是她阻止,恐怕会大吵一架。那几天她是很需要休息的,可是楚天阔的朋友们不住地上门来探望,不堪其扰。艾黎气得脑门蹿烟,硬是把卧室门锁了不让人进门,转过头去跟楚天阔正儿八经谈判,要求他尽可能拒绝这个时候让他的亲朋好友们打扰姑姑休息。艾黎有一阵儿说话声音并不小,她恰好听见了。艾黎说姑父需要找人聊天疏导情绪,大可以跟大伯跟沛哥和我哥说,没有必要这么多人来来往往,每天都讲几遍遍我姑姑到底什么情况、用什么药、还得让我姑姑配合,她需要完全的休息和清静,别一边花了钱用着药,一边给她增加负担,这哪头划算?当时楚沛的父母和妻子都在,那一家人修养极好的。当着艾黎的面说对的,小韩说得正在理,我们也是这么觉得,最近就别让人来家里打扰了吧,等病人好些了再说……艾黎回到房间里,知道她听见了,也没避讳,说楚家大伯和大伯母好厉害的,别人来探望,慰问病人,有的坐都不坐接着就走的,就是他们每天都来,姑父不在的时候,他们也招呼人喝茶吃饭,也不考虑家里请了保姆,首先要照顾的是病人的需求,吃喝完了之后拍拍屁股走人,还得他们媳妇儿接接送送,然后落个心疼弟弟、照护弟媳妇的美名,可真是好呢!艾黎还不满意楚天阔请的保姆。做饭不好吃,卫生打扫得不怎么样,可是嘴巴很甜会说话……那天保姆把一条韩柏送来的好新鲜的一条海捕活鱼给烧成了碳,艾黎一声没吭,等楚泽下班回家,两个人商量了一下,三下五除二,当晚就趁着楚天阔出去见朋友,把她接回了江源路的老房子。新请的保姆就在江源路家里等着,做了一顿清淡的、营养丰富的晚餐。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34节 保姆就是小丁。 她后来一问,艾黎说一看家里那个保姆不靠谱,就开始另做打算,跟菲菲要了他们家合作过无数次的那家中介公司经理电话,问到了姑姑用过的保姆里最满意的丁杏梅。小丁这段时间都在做零工,刚签约给另一家做住家保姆,听说是韩阿姨需要人照顾,毁约赔钱过来这边帮忙了。艾黎要求她住家、做饭清洁、兼住院时期陪护,很辛苦,但工资给到她满意。小丁没犹豫就答应了。 因为这件事,楚天阔很不高兴。楚泽顶在前面说是他的主意,他很清楚这是艾黎在后面主使。碍着儿子和妻子都是一样的想法,连菲菲也说还是让妈妈住在她觉得舒服的地方养病吧,他就没有再反对。他过来看了,只说这里条件实在不行,准备另外收拾一处带电梯的房子让她养病。 当然,这一收拾,就收拾了快两个月…… 她的病情稳定下来,每隔三个周要住院三天。邓医生的预言在一步步变为现实。她没什么基础病,强效的靶向药用下来,肿瘤虽然没有缩小,但也没有再长大和扩散。艾黎把年假用完了、又请了几天假,陪她熬过了前两个周期的治疗,得知药物有效果的那天,艾黎跑到住院部大楼的屋顶大喊了十分钟,下来不停地打电话、发消息,告诉家里的每一个人。 韩艾黎回去上班了,但每隔一个周末就会回来看她。 楚天阔也照常上班,不过每天下班以后会到江源路家里坐一会儿,陪她说说话。 他们俩这几十年一起走过来的日子,每天被他翻来覆去地讲。那是从他的角度讲述的版本,她听得烂熟于心。 精神好的时候,她会拿着她的笔记本和钢笔写一会儿字。 有一次小丁从笔记本里找菜谱,惊讶地说韩阿姨你这几十年是不是攒了好多本笔记本了,整理出来可以当传家宝。 传家宝?谁会在意这些。 零零碎碎的菜谱、药方、煲汤的配料方子……她从婆婆那里继承过来,又增加了好多,可是,看样子到她这里也就结束了。 菲菲是没有兴趣也没有天赋更没有时间,楚泽哪里是这块料,她又没有女儿——艾黎倒是像女儿了,可她也想象不出来,艾黎会绕着锅台转。这些东西,干脆就随她去算了。 小丁还看到她写的一段日记,是回想当年小时候跟父亲冬天出去买烤红薯的事,连带着写了父亲当时回忆他小时候的一些生活。小丁说阿姨要不然有精神的时候,把老家儿的事儿写下来吧,太好看了,我肯定追着读。 她笑了半天,想了下,说等梦见老母亲的时候跟她商量商量,可不可以。 这两个月,老母亲时常出现在她的梦里,絮絮叨叨地和她说些话。 “要饭也要抢在头里,干什么都别松劲儿。”前天晚上,老母亲这么说的。 每到住院前,药物带来的副作用近乎消失殆尽,刚好能舒服一两天,再进行下一轮的煎熬,老母亲偏会在这个时候来给她上课,可能冥冥之中知道她是有些抗拒医院和无休止的循环往复的治疗吧…… “这几天太冷了。零下十几度了,好些年没有了,是吧?”小丁问。 韩棠想想,可不是么。 有一年冷到零下十四度,家里水管冻裂了呢……她看看外面,海上平静无波。 “快过年了。”小丁说着,过来给她按摩下腿。 腿又肿了…… 韩棠点头。 每年进了腊月,她都格外忙。早早要打算办年货、清洁、处理人情往来……今年她这些事,都不在心上,人是彻底轻松下来。 她点了点头,想起前天晚上菲菲带着风眠和嘟嘟去看她,也说起快过年了。 菲菲每次过去看她,只要带着嘟嘟,就得带着她母亲当帮手的,前天晚上没带。她就知道菲菲可能有话要跟她说。 楚泽和菲菲眼下分居着。 楚泽住单身宿舍,菲菲在家里由梁瑶和保姆辅助带俩孩子,也不是不辛苦的。 菲菲是在她病发后一周得到消息的,楚泽的大伯母给她打了电话。菲菲回家扑到她身前哭了一大通,哭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后来跟她说,让她放心。楚泽的问题,她会跟他一起解决,不用爸爸妈妈操心。至于其他的,等过阵子再说。 “其他的”,是什么,菲菲没说,楚泽不提,她也没精神问。 不过梁瑶骂女儿傻、楚天阔明确表示不同意他们俩离婚,这她也是了解的。不用别人,比如楚泽的大伯母来嚼舌,她也很了解身边这些人的性情。他们会怎么做,她心里有数的。 不过,菲菲来和她说,不打算跟楚泽离婚的时候,她虽然料到了,还是觉得有些吃惊。 “阿姨,阿姨?”小丁轻声叫她。 “啊?”韩棠看着小丁。 “艾黎在回来的路上了。她说今晚她在这陪床,让我回家休息。”小丁说。 韩棠叹口气。 小丁这个月只休息了两天,按理说该让她放假的,可是艾黎也辛苦啊…… “那我跟她说好?”小丁问。 韩棠点了头。 “艾黎这俩月跌了七八斤。您可快点儿好,要不艾黎就成排骨了。”小丁说。 韩棠听了,心里难过了一下,可是随即却笑了出来。 那天艾黎不晓得把发给谁的照片不小心发进了家族群——嚯,刚举完铁,穿着运动内衣,站在镜子前照了张照片,背部线条、臀部线条……那个美啊!虽然她发觉不对,很快撤了回去,家族群里那些姑姑啊表姐表弟,这么长时间了,一直是低气压,说句话都得小心翼翼别触发了“癌症”这个关键词,总算逮着个机会了。韩松反应最快,把图存了,让艾黎多发几张来看看……艾黎就一直不出声,到第二天早上才说昨晚喝多了,发错图…… 韩棠笑出声,让小丁拿了手机过来,刚好看到艾黎给她发了消息,说她上车前特意去打包了烤鸭。 “打包了几个啊?有长颈鹿的份儿没有?”韩棠问。 第61章 海鸥飞处彩云追 (2) “没有!”艾黎干脆利落地回复了俩字。 韩棠眉开眼笑。 说到“长颈鹿”,艾黎基本上从不正面回应。她也不多嘴去说什么。 后来住院,遇到过苏老师两次。她们的时间点差不多,但再也没有被安排到同一间病房。苏老师单独留了她联络方式,让小杜问她要不要退课,因为她总共也没有上过几次课。她没退,跟杜松子说“我好些了就回去上课”。苏老师现在每个周会给她单独上一次线上课,就教一点简单的基本原理,点评一下她的作业——说是作业,也不过就那么一两张画得特别不像样的素描——苏老师很有耐心,每次都表扬她有天分、有进步,观察力很强,下笔也果断。从苏老师看杜松子,也就知道为什么杜老师对学生那么有耐心、那么受孩子们欢迎了。 同学群里经常会有讨论。她可真喜欢她的同学们。如果能回去跟他们一起上课、写生,那可太好了……上个周高阶班的班长带着几个同学去海边写生了。看他们画的栈桥、海滩、小岛和海鸥,虽然水平参差不齐,每张画都很动人,冬日清透的空气、寒冷的风,看着画像是跟他们一起看过了景。苏老师挨张画点评。 她可喜欢“潜伏”在群里看老师和同学们聊天了。虽然知道内情,晓得苏老师肯定会辛苦,还是觉得很开心。她现在最喜欢的就是找点儿自己觉得舒心和愉快的事情做。她还特别喜欢看一个 id 是“军港之夜”的同学说话。她一眼就认出他来了,是因为他的头像是一幅“看着像是比格犬其实是只奶牛猫”动物画像。他好像很喜欢画里那只猫,也很得意他那幅其实画得很烂的画——她有时候会想,起码她要跟老刘学习一样精神,那就是热爱,不管画得怎么样,都很敢亮出来让老师和同学点评。大家有时候会故意开他的玩笑,他一点都不生气,总是乐呵呵的。 老刘是听梁瑶说起她生病的事,给她打过一个电话,没有啰嗦,只是说“相信科学,相信医生,保持乐观,多多吃饭”。再后来,他就是经常会发条消息给她。她倒是听菲菲说起,最近经常会麻烦到开心姥爷和妈妈帮忙接到风眠。 没想到老来老去,小学同学仍然会互相帮助…… 韩棠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药水打完了,小丁请护士来给她拔了针。 今天值班的护士是贾筱茜。 韩棠每次见到贾护士,都格外客气些。贾护士业务上没的说,就是态度真的不算好。她也知道为什么。贾护士不是冲她,是冲艾黎。她倒是能理解贾护士这态度,可是如果有机会,也很想跟她说一句,“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前年防贼的”,何况,没有家贼引不出外鬼来的。 贾筱茜今天看起来情绪倒是不错,跟隔壁床的病人是说说笑笑的,到这边来,虽然没笑,手法是很温柔的,而且看了看韩棠,说:“您这回来,脸色比前几次好多了,还长体重了,是吧?” 韩棠点头,说:“是。” “真不错。邓主任今儿来查房,出去的时候也挺高兴的,说您情况不错。家里人照顾得也好。”贾筱茜说着,又冲她笑笑,说声有事呼叫,转身走了。 小丁等她出了门才小声说:“她一来,我大气都不敢出。” 韩棠笑笑。 看看时间,让小丁收拾下东西,等下跟艾黎换班。病房里的陪护每次只准进来一个人。她来住院,来看她的,就是韩柏和牟艺琳,还有楚天阔和楚泽。韩柏许下诺言管她住院期间的病号饭,果然是做到了,从来没有迟到过。饭每次都多做,花样繁多,再不重复的。不送病号饭的时候,韩柏隔几天就买新鲜的海产让牟艺琳过去探望她的时候带上。艾黎都说,老爸这俩月算是有了用武之地,再也没时间嘀咕着催婚了…… 韩棠给艾黎发消息,说:“该下高铁了吧?慢点儿,别急。” “马上下车。我先回趟家,放下烤鸭,把晚饭带来。您等我啊。”艾黎一条语音发过来,声音清脆。四周围有点嘈杂,混着嗡嗡的声响,是车厢里特有的动静。 韩棠回了句“好”,半躺下,闭目养神。 外面起风了,今天天气虽然好,可也真冷。 隔壁床的小夫妻又在聊天了,说起贾护士和另外一个护士吵架的事儿……韩棠皱了下眉,心说这贾护士脾气真的不太好。小池跟她一起生活,不晓得是不是会鸡飞狗跳。她转念一想,好脾气又怎么样呢?她还不是好脾气了几十年……小池有次在医院遇到艾黎,知道她住院,特地过来看过她。那小伙子,也别说贾护士看得紧,确实又帅嘴巴又甜,来站了十来分钟而已,病房里所有的人,包括隔壁床的病友都喜笑颜开。等他走了以后,她越想越觉得,艾黎没跟小池在一起,可能是注定的,但也不失为幸事——从前她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现在可能后撤了几步,尤其把他完全当成外人来看,能看出他和艾黎不太合适的地方来了。小池有些地方,很像楚天阔,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太会说了…… 韩棠揉了下额头,看到提示有通话请求,看是梁瑶的,接听了。 梁瑶说风眠和嘟嘟想奶奶了,缠着她打个电话过来。 听见听筒里风眠清脆悦耳的那声“奶奶”,韩棠露出笑容来。 “我刚才跟艾黎姑姑说了,这个周末我们要打比赛,让姑姑来给我们加油!姑姑答应了!” 好家伙,才踢了几天球,还打比赛……韩棠笑微微地跟风眠说起话来。 她看看时间,四点多了。 韩艾黎左一个行李箱右一个大包,还背着一个巨大的双肩包,第一个冲出车厢。 她一路奔着往出口来,验码的时候只不过等了几十秒,还是觉得着急。 站在她前面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行动慢条斯理的。她抬眼一看,怔了下,这身形体态未免太像杜松子了。冷风一吹,她马上回过神来。杜松子这会儿还在当“孩子王”,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不过出了闸口,她一边往外跑,一边偷偷回头看了一眼——嚯,连长相都很像……要不是空不出手来,她一定要偷拍一张照片发给长颈鹿看看。这位老绅士,可太有气质了。虽然一头灰发,可人并不显老,五十多,顶多六十岁。一身合体的衣装,考究极了,手里拎着卷筒和皮包,就像是开完会才从会议室出来,从容而镇定……可能是发觉了她的目光,老绅士看向她。 艾黎赶紧加快脚步往外跑。 冲到路边,约好的车已经在等。她上了车,回头看一眼,那老绅士有人来接的……她忍住了没有掏手机拍照。 她重又看了眼杜松子的 id。从那天不小心发错了图片,她就没再跟他说过话。 好多天来第一次跟朋友去喝酒,喝得确实多了。喝多了的时候想起他来,不但选错了照片,还发错了地方。幸好反应快,可是一瞬间也把她酒吓醒了一半。一部分原因是她突然意识到喝醉酒的时候,竟然还是想着他……这问题有点严重了。至于在家族群里丢人,那倒也没有什么关系,反正丢人也不是第一次,肯定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她舒了口气。 这次回来会跨过整个周末,但应该跟他见不到面吧。 车子停在路边,艾黎让司机打表等候,拎着行李箱冲上楼。 今天可真冷,在冷风里跑这么一段路,她戴着手套,还冻得手指头发木。 她不禁想起有一天自己发动态,说北京的冬天,冷起来那是真冷得让人想哭,像刀一样直接捅过来。杜松子在下面留言,说海边的风像箭,站在礁石上,万箭穿心。 她看到这句话发了好一会儿楞。 杜松子这家伙,有点古怪的可爱…… 艾黎推开家门,闻到响起,心里赞了句太棒了,正要喊爸妈,突然听见父亲大声说“狗改不了吃屎的东西”。她站下,接着又听父亲说“他想都不要想,棠棠好着呢”……她心一顿,喊了声“爸”“妈”,接着说:“饭盒装好了没有啊?快拿给我,车在下面等。” 第62章 海鸥飞处彩云追 (3) 屋子里一片寂静。韩艾黎在几秒钟之后,才看到母亲提着两个保温盒走了出来。她搓搓手,把行李箱往里推了推,打开包拎了一个密封盒出来,指指包说里面还有一个烤鸭,您跟我爸晚上吃了它。 牟艺琳答应,看艾黎穿得不多,皱眉,问她怎么搞的,这样会感冒的。 艾黎背好包,接了保温盒塞进一个大袋子里去,看了眼母亲脸上的颜色,“嗯”了一声,说:“我跑得身上冒汗呢。医院里面热得要死,晚上一躺下,恨不得脱精光……” 牟艺琳照背上敲了女儿一拳头,说:“又张嘴就来。我今天不过去了,明天早上我去送早饭。” “知道了。”艾黎推门往外走,见父亲没出来,看看母亲,一抬下巴,无声地问爸爸发什么脾气呢?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35节 牟艺琳摇摇头,说:“有空再说。” “哦。”艾黎答应,回身走了出去。 “艾黎,你等等。”牟艺琳跟出来,叫住艾黎。 艾黎回头看着母亲,“有什么话就说啊!” “你跟姑姑那儿不要多说话。你这个脾气一点儿都不压事。姑姑养病是第一位的,其他的都不要紧。知道了?”牟艺琳说。 艾黎皱了下眉,问:“谁说什么了?” 牟艺琳说:“姑姑那阵子不是病得特别凶险吗?你什么事都跑前面,我跟你爸也跑前跑后的,人家觉得咱们另有所图。这话你搁心里,别跟姑姑说。让她知道了伤心。我是怕你这个脾气,动不动就跳起来。姑姑跟你是血亲,可是姑姑有家庭有儿子媳妇。” 艾黎看看表,说:“我这会儿没空问您这都是谁满嘴跑蛆。狗放屁都比不上这话恶心人。得了,我要思前想后考虑每个人想法儿再做什么,我姑还有没有了谁知道?没事儿,我能多手多嘴做事,就知道会有这天。我先走了啊……” “你小心点儿,别摔喽!” “摔不了!”艾黎跑下去,跟母亲说:“您跟我爸说,咱们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不是真的,丫说出大天来也是胡吣!理他们呢!” 牟艺琳看着艾黎一溜烟儿跑下去了,不一会儿底下大铁门就发出一声巨响,叹口气回了身,看韩柏出来了,从包里拎出那密封盒子来研究,说:“我就说让你先别说了,让艾黎知道了,不生事心里也别扭。你偏不!” “我心里不痛快还得挑时候说啊?”韩柏气呼呼的。 牟艺琳摆了摆手,不打算跟他再继续说下去了。她看看这“老破小”,说:“该盘算着慢慢儿开始打扫卫生了啊,眼看就快过年了。” “没心情。”韩柏过了好一会儿才冒出这仨字儿来,抱着密封盒坐在沙发上发呆。 牟艺琳过去坐下来,说:“不想自己动手,就找人来打扫。你这两个多月确实也累……”她说着,发现韩柏睁大眼看着自己,眉一皱。“别没完没了啊……” “人啊,不到最后关头是看不出来的是不是?”韩柏说。 牟艺琳顿了顿,“还是我天真,快七十岁了,看不透。我是没想到,人还在呢,就有人帮忙算计着身后事了。有这么来不及?” “那你忘了吗,上远的老齐?”韩柏近乎冷笑了。 牟艺琳想了想,记起来了。老齐跟韩柏关系不错的,退休回来没多久老婆就去世了。老婆五七那天,刚哭完了,回头饭桌上就商量着相亲了。一帮人积极地给他谋划,哪位哪位什么什么条件,细听,哪儿是从那会儿开始的,老齐老婆还在病中,牵线搭桥的就开始了……“记得了。那顿饭我是没吃完就回来了。”牟艺琳说。在那之后,她和韩柏以及一群老朋友和老同事就再没跟老齐凑一起吃饭。老齐的新老伴儿年纪比他们小十几岁,也说不到一块儿去。当然,这是明面上的理由。深一点的理由,大家都不愿意提起。旧人尸骨未寒,新人已经登堂入室,未免太过凉薄。对妻子尚且如此,对朋友可见一斑,谁不觉得惊心? 牟艺琳看看韩柏,这老头脾气顶坏,但对家人没的说。所以听说眼下不少人等着给楚天阔介绍老伴儿的信儿,心里的气儿能顺才怪呢。 “哎,不一定准的事儿,别听风就是雨。老楚应该不至于这么不得体。你看韩棠生病,他也没心疼钱,吃穿用住,都尽着最好的,药也用最好的……”牟艺琳说。 韩柏点点头,说:“你说得对。可你想想,这是不是应该的?不说棠棠这些年在楚家是当牛做马,那简直真的是头只知道拉磨的驴呢……什么时候做到基本的,还成了功劳了?还成了美名了?怎么着后面找老伴儿,给前面老伴儿肯花钱治病还是硬指标了?” “你看看你……” “说起来就来气。他们家有条件,不费劲。赶上没条件没钱,卖房也得给治病不是?那才是考验呢。”韩柏敲着密封盒,咚咚咚响,响得牟艺琳脑袋瓜子嗡嗡的。 说起来,她想想就后悔,不该听见动静就回来跟韩柏说。也怪圈子太小,楚天阔和韩棠两口子又有点儿名气,再加上是这么个情况,风言风语传得特别快。这还不是最让人生气的,韩柏之所以很恼火,是被人误解他们一家三口对韩棠尽心照顾,是图他们钱财。韩柏听见这话气得拉了三天肚子、嘴上起了仨大燎泡,还得忍着火、卯着劲儿,照样给妹妹寻摸好吃的、做好了送病号饭。 “从老子到儿子媳妇,没一个省心的。要不是跟那一家子过得憋屈,怎么会生这么大的病。我还没找他们算账呢,先给我这儿胡说八道扣帽子——惹毛了我就翻出来谁胡吣的,扇他大嘴巴子去!我闺女图啥?他楚天阔楚泽不也就点个卯扔给保姆照顾病人?都嘴上会说!做一分出去吹出十二分来,给自己脸上贴金……”韩柏越说越来气,牟艺琳看着他,从手边拿了把扇子给他。“你也气我是不是?” “行啦!棠棠好起来,我们受点儿委屈有什么啊?艾黎也这么说。她都不计较,你也别生气……棠棠心里有数的。她不糊涂。谁对她好,她心里门儿清。快点儿,准备吃晚饭……闺女买烤鸭回来慰劳你辛苦,可不是为了让你吃了不消化。” “你瞅我嘴上这燎泡,还吃烤的,不是火气更大?”韩柏话虽这么说,一边儿扇着风,一边儿抱着密封盒没撒手。 牟艺琳看着他,笑了一会儿,想了想,说:“今年春节咱们去新房过年吧。以后啊,等韩松和穗子一家子回来,咱们也能铺摆开,住一起都没问题了。棠棠要是乐意,春节咱们一起过。” 韩柏没出声,牟艺琳说完,也不出声了。 两人同时想起来,韩棠在确诊之后曾经说过,第一个目标,是过了今年春节,第二个目标,是能看到明年中山公园的花…… 韩艾黎坐在出租车上,一路上翻来覆去地想着母亲说的那几句话。 想了半天,最后冒出一句来:“狗屁。” 她才不在意别人说什么呢。要在意别人的想法儿,她韩艾黎三个字要倒过来写了。 交通开始拥堵,艾黎让司机在医院大门对面就停了下来。下车她撒腿就跑。进大门、进住院部,仍然繁琐而严格,她很有耐心,一样样出示什么健康码、行程码什么核酸报告。住院部大楼底层大厅里,好些人在等电梯。她看了下,决定往上走几层再说。 她往楼梯间走去。比起大厅来,楼梯间简直像冰窖。不过她也不在意,走楼梯间的人不少,上到五楼,就只剩她一个了。她喘了口气,站下来休息了会儿,正准备拐去乘电梯,突然听见有人哭。她站了下,歪头往上看了看,觉得有点不对,向上走了两步。 她看到转角处有两人拥抱在一起,立即反应过来,转身往下走。背对着这边的那个身穿白袍,也就是医生喽……她脚步停了下,鬼使神差地又回了下头,恰在此时,那白袍也回了下头。 就是那么一瞬间,她差点儿一脚踩空。那人也愣了下,下意识想要叫住她。 她空着的那只手摆了一下制止他,迅速下楼梯,从夹层穿出去,正好电梯到了。她一口气钻进轿厢,直奔了 16 楼。 站在轿厢里,她心还怦怦跳。嘴里咕哝着骂了两句,身旁同乘的乘客似乎觉察她的怒气,往旁边撤了撤。 手机在口袋里振动,她拿出来一看,果不其然是池清许。她摁掉,走出电梯,看见小丁站在肿瘤科病房的大门外,忙叫了她一声,问:“干嘛,这么早出来等我啊?” “不是。叔叔来了,在里面跟阿姨说话。我就出来了。”小丁说。 艾黎听说楚天阔在这,笑笑。她跟小丁问起姑姑这些天的情况来,从包里拿了两个护手霜给她,“朋友给我的,用不完。也差不多了,要不你先走吧?我在这就行。等会儿我去护士站登记。” 小丁点点头,笑眯眯地说:“不急这会儿的。我没跟阿姨说呢。阿姨今天情绪不错的,晚饭准能多吃半碗米饭。” 艾黎笑起来。 两人正说着话,电梯门开了。 艾黎余光一瞥,看着第一个走出来的那位一头灰发的老绅士,愣了下,心说“wow”。她心里这么想的,嘴里也就出了声。老绅士看了她一眼,站下来,回头看了眼轿厢里,说了句什么。艾黎看着紧随其后出来的“长颈鹿”,第二声“wow”就咽了下去。 杜松子看见艾黎,也稍稍愣了下,接着就微笑了。 第63章 海鸥飞处彩云追 (4) 艾黎也不知怎的,突然脑门冒了汗。 杜松子和老绅士站在一起,可以说两张面孔有八分相似,这如果再猜不出是什么关系,那也是太愚钝了。艾黎攥紧了手里的包袋,也回了杜松子一个微笑。杜松子过来,轻声问:“楚奶奶也住院了?” 艾黎点头,“苏教授也……” “嗯,今天下午刚住进来。这两天床位有点紧张。”杜松子说着,转头看看身后的父亲,给他介绍道:“这是韩艾黎,我朋友。艾黎,这是我爸爸。” “叔叔好。”艾黎忙问候。 老杜看着艾黎,微笑点头,“你好。”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艾黎一眼,在艾黎察觉之前转向儿子,轻声说“我先进去看看你妈妈”。 杜松子点头,把手里的包交给父亲,走到电子门前,正好有人出来,老杜就走了进去。杜松子站下,回头看看艾黎,问:“姑姑在哪间病房?” 艾黎愣了下,小丁反应很快,小声说走廊东边头上那间。 杜松子点点头,跟她们摆摆手,跟着父亲走进去了。 艾黎看着他走进去,过了会儿说:“真会浑水摸鱼,能不按规矩来就不按规矩来啊……” 小丁微微笑着,又小声说:“杜老师这么漂亮、个子这么高,原来是像爸爸。” 艾黎一想,可不是么……杜家一家三口的气质形象简直不得了。有一次她看到杜松子发了苏老师和母亲姐妹的合影,那也是一家子美人胚子,基因不要太棒了。要硬是比较,杜松子算他们家里最普通的呢……她也没有见过杜松子发跟父亲有关的动态。不过,杜松子也很少发动态就是了。 她抬眼看看墙上的挂钟,掏出手机来,要给姑姑打电话,突然想起母亲说的话来,犹豫了下,转头看着小丁,问:“我姑父来多久了?” “探视到了没多久就来了,这会儿得有一个钟头了吧。大叔给阿姨带了有名的馆子里什么燕窝还是什么的。这要吃了,晚饭就晚点儿吃……阿姨昨天打了针,胃口不太好。得亏咱们家病号餐是自己家做的,净捡着她爱吃的给调理,要不然老吃不下东西可太糟糕了。”小丁说。 艾黎点头。 也幸亏姑姑皮实。姑姑不管怎么难受,都尽量好好吃饭。能多吃一口就多吃一口。可是药物反应,单靠意志力是无法对抗的。 她再看看时间,皱了下眉,只好继续耐心等待。 此时病房里,韩棠跟楚天阔发了不大不小的脾气。 楚天阔带来的燕窝粥就放在小桌子上,她一口没吃。本来她也不是对这些珍贵食材特别有兴趣的人,楚天阔知道,而且楚天阔除了她头几次住院,最近住院,也不过是打电话问一问情况,不会亲自上来。当然他很忙,也有客观原因,如今进出医院都严格,上来一趟很麻烦。所以他这会儿拎着燕窝粥来病房,一坐下,她就料着他一定是有事要说了。打头儿他先问了楚泽和菲菲到底打算怎么样了,听说菲菲不打算跟楚泽分开、还想挽救下这段婚姻,就露出了“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的神情。 他为什么会这么想,韩棠再清楚不过。 打下去的药,正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困倦之外还有恶心。那会儿她很明显觉得恶心。 楚天阔接着说的事倒很简单,一点儿都没啰嗦,一个是他之前提过的房子,打算照他们之前商量过的方案买下来。他说,你喜欢一楼就要一楼,那么大的院子,你想种什么花就种什么花。l 形的大院子,种树都没问题。第二个是他的新打算,最近他跟老方看中了一块地,打算拿下来,投资建厂。老方有办法,拿地的价格优惠,最要紧的是,他们打算投资的项目很有利可图……韩棠听到这里,心里已经有数,等楚天阔说到要动用存款了,她缓了口气,一口回绝了这两个“提案”。 楚天阔让她再考虑考虑,尤其房子不买太可惜了,户型又好、地理位置绝佳、价格也算是很优惠了。 韩棠说你要是有钱你就去买下来,但我坚决不同意。现在不是买房的好时机。早前说起来,我就持保留意见,现在就直接说,不要买了,砸在手里不是开玩笑的。至于说拿地建厂搞项目,还是再观察一下吧。这两年什么市道你比我清楚,你们能运营得不错,靠的什么,你也很清楚,这个时候更不是投资的好时机。还要拿家里这点钱去投资,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想的是现金在手,不能随便挥霍掉。 楚天阔就说你怎么说得真难听,什么叫挥霍,这不是想着以后还有大钱么? 韩棠一点儿没客气,说你也这个岁数了,求稳吧,不要冒进,别大钱没得入手,养老钱打了水漂。 楚天阔说还没怎么样呢,你就来了顿丧气的话。 韩棠看着他说:“对,我现在就这么丧气。直接交实底儿,家里的钱不可能花在虚无缥缈的项目上。你要有办法你去想,但白纸黑字写下来,我不同意。产生债务,我也不负责。” 看她生气了,楚天阔态度马上就软化了,说这不是跟你商量吗,你不同意的话,就再说嘛,我也是觉得最近这几个月花钱如流水,有压力。 “医药费什么的大部分都可以报销,现在花出去的顶多算替国家垫付,你少拿这个当借口。”韩棠只觉得一股邪火儿冲了出来,到这会儿认真生了气。 她瞪着楚天阔。 这个人,把钱看得那么重,要花他的钱是跟要他的命似的,最近一会儿一个花大钱的主意,前阵子话里话外有朋友打算跟他借钱周转,说是生意不大好,快顶不住了……借钱给人?楚天阔肯借钱给人的时候,那是一定要见着切实的大大的好处的。如果没有好处就出借,就是不能不借的关系,被他千年万辈子把这事儿放心里搁嘴上念叨。比如韩柏那年出了事故,牟艺琳是因为现钱也就他们家马上拿得出来,才求他们帮了个忙,渡过难关人家马上就把钱还了,就因为这,楚天阔顶瞧不起韩柏两口子,在她跟前儿也没少碎碎念,直到她忍不了跟他冷战将近一个月,这事儿才搁下。可是疙瘩也积下来了。 韩棠见楚天阔顾左右言其他,说:“行了,差不多了,走吧。别耗在这儿了,我也得休息。” “我再陪你一会儿。” “你再气我一会儿吧?” “哪儿的话……要是跟你商量事儿,就是气你,那以后什么都不跟你说了,就好了?”楚天阔又笑了。 韩棠顿了顿,说:“哦,还有一件事。两边的大哥大嫂为了我生病,都没少操心。你替我跟那边大哥大嫂说,我好着呢,咱们家里的事儿,他们可以不用那么挂着了。有时间多关心关心你是对的,我也很领情。改天我过去看看他们,好好儿聊聊,谢谢他们最近这么帮忙。” 楚天阔愣了下,“干嘛突然说这个。他们关心还不是应该的么?他们家有事儿,我跟你也没少出力。” “一码归一码。”韩棠说着,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走吧,不是晚饭还约了人谈事情?” “我去下卫生间。”楚天阔说。 韩棠皱了下眉。 楚天阔起身离开,手机和包随手放在床边。 看着手机振动,韩棠瞥了一眼。 她忍住了没拿过来看。 手扶在小桌上,突然就抽搐了下……楚天阔回来,没再坐下,拿起手机来看了眼,又说了几句话,让她好好儿休息,说好明天中午出院,让司机来接。再一站,就走了。 韩棠深吸了口气,直听到脚步声来到床边,才睁开眼,看到小丁,点点头。 小丁给她把床头柜上的东西收拾了下,拿好自己的东西,说要走,看看她的脸色,有点儿不放心的样子。 韩棠没劲儿跟她说什么了。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36节 跟楚天阔说了这么会儿话,她觉得精力不济。 小丁赶快出去,把艾黎给换进来。 艾黎刚在门外遇见楚天阔,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比往常态度甚至还要好一些。楚天阔笑眯眯的,看起来对她的态度很是受用,也站下来多说了几句话,末了等电梯来了,才跟她说句辛苦艾黎啦,进去了。 艾黎看着楚天阔这意气风发的样儿,几乎已经全没有姑姑刚确诊时那灰头土脸的劲儿了,一时心里有点五味杂陈。当然,这不是坏事,因为姑姑情况是稳定的,连她也觉得轻松很多,不是吗? 见小丁小跑着出来,看见她就招手让她快点儿,她一省,问:“怎么了?” “我看阿姨不大舒服的样子。我刚跟管床医生说了,他正忙着,马上过去。你先进去吧,我在这儿等。要是不大好,我就留下……”小丁说。 艾黎顾不上多说,撒腿就往病房跑来。 正好管床大夫到了,检查了一下,又问了韩棠几个问题,让她休息,跟艾黎说不用紧张,正常药物反应,是不大舒服。艾黎这才放心,给小丁打了电话让她走,回来看姑姑睡着了,陪了她一会儿,把小桌子上那碗没来得及收的燕窝粥拿起来,想了想,盖上盖子,塞进了冰箱里。 天已经全黑了,她没开灯,借着外面的一点灯光,看着姑姑的脸——眉头紧锁,因为脱发,也因为很久没再染发,头发稀疏而且灰白,要只从背影看,完全是一个老太太了……她直起身,看看时间,决定让姑姑再睡会儿,就把她叫起来吃晚饭。趁这会儿工夫,她去趟护士站登个记。 刚走出来,她看到杜松子进了斜对门病房。 她站了下,转身往护士站走来。 看到贾筱茜跟一个同事在里面忙碌,她等了一会儿。 把磁卡递过去,贾筱茜过来做了登记,扔回给她,又把一个本子扔过来,让她手动登记一下信息。 艾黎看着扔到面前的这两样东西,深吸了口气,说:“贾筱茜,我忍你好久了。” 第64章 海鸥飞处彩云追 (5) 贾筱茜停下手里的事,旁边的同事也停了下来,一起看着她。 韩艾黎看了一眼那个同事。那是个清秀的、微胖的、跟贾筱茜年龄相仿的护士,经常会遇见她值班,平时话不多,但也挺和气的。见艾黎看过去,她目光躲闪了下,挪开了。贾筱茜却跟着回了下头,恶狠狠地盯了她一眼。 这会儿工夫,艾黎抓起笔,飞快地把信息登记完毕,一把拍在本子上,往贾筱茜那边一推,抓过磁卡来,说:“我没得罪过你。你每次见了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凭什么呀?有什么事儿你明说,干嘛呀这是?因为我姑姑在这住院,常来常往,我才忍这么久,你还来劲了是吗?” 旁边有人碰了下她的手臂。 她随手一推,“走开!” 说完觉得有点不对,转头看到杜松子,瞪了他一眼。 杜松子没出声,站在她身边。 艾黎转头看了贾筱茜,又看了眼四周的环境,问:“单独聊几句?还是当着同事的面聊?” 她说着,往后退了退。杜松子也往后退了退,这时低声说:“好好说,在这别动手。动手你就成医闹了。”他说完,赶紧先闪开了。 艾黎斜眼看他,那长手长脚躲避得灵活着呢,一点儿不见笨拙。 “这边。”贾筱茜打量一下他们俩,指了下旁边。 护士站东侧有一间放器械的小房间,再往里是医护专用的卫生间,中间就是个很短的走廊。艾黎往那边走了几步,贾筱茜跟着走了过来。杜松子没有上前,仍然站在护士站外。 艾黎等贾筱茜过来,说:“我跟你之间要有什么交集,就是池清许了。你要是因为他对我有意见,我这就跟你解释清楚——他是我前男友没错,我们也偶尔有联系,但是仅限于节日问候、看球喝酒。你们结婚以后,我们见了几次面都有数的,每次都有朋友在场,从来都没单独见过。本来这些话,也根本没必要说,可是我不想你猜疑误会到我头上来。不管你是防着所有女人,还是只防着我,今天我一定要把话说在明处。反正我以后也不打算跟池清再有多余的联系,你放心好了。不过我们是同学,共同的同学和朋友很多,不可能完全不见面。我这句话放在这,我周围高质量的男人还是有不少的,完全没必要跟有妇之夫牵扯不清。” 她说着看了眼外面。正好杜松子低了下头,在登记簿上写着什么。 长颈鹿的颈子修长而有力量,弯下来时却显得特别温柔…… “你也别做些有的没的——首先你别因为池清许,隔山打牛,怪罪到我和我姑姑这边来;其次你也别疑神疑鬼的,之前你用池清许的手机拨过我的电话吧?”艾黎看着贾筱茜的眼睛,问。看她没否认,脸皱了下,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气来,“你至于么?这是把自己搞到什么地步了……” 贾筱茜也看了眼外面。此时护士站里几近无声,除了“装模作样”的杜松子,也没有别的病人或家属。 她说:“用池清许手机给你拨号,我是干过。因为我发现池清许老给你打电话,每次一打电话,通话时长都至少是一刻钟到半小时,有时候他值班,夜里通话会有一小时。他科里忙得要死,老打那么长时间电话,不对劲。” 艾黎听了,睁大眼,“我什么时候跟他一打电话就这么长时间啊?我最讨厌煲电话粥浪费时间,跟他谈恋爱的时候也没这么干过……” 贾筱茜点了点头,“对,不是你。” 艾黎脑门像被拍了一下。 “那个电话号码显示的是你的名字,微信也标注艾黎,但微信是个小号。微信里经常会相互发一些照片来。照片没什么特别露骨的,可是那个状态,就是热恋期的状态,早上起床吃什么都要拍张照发过来,就别说晚安,早安,累不累……还有‘来不来’了。不过,有次你来做登记,我发现你的右手手腕有颗痣,那个人没有。而且你两次登记留的不同的电话号码,跟那个号码都不一样。还有个细节,就是我用池清许的手机给你打电话,你是接通之后马上说话的,那个号码的主人不出声。我用池清许的手机,我不出声,那边也不出声,两边都跟鬼一样……我知道另外有人,而且她的戒心很重。池清许本人打给她,是会先出声验明正身的。”贾筱茜说着,冷笑了下。 艾黎一脸的不可思议。 这是什么样的婚姻又是什么样的夫妻关系,硬生生把人逼成了大侦探。 “你知道是谁了?”艾黎问。 “知道了。”贾筱茜说。 “你知道不是我了,还跟我摔咧子?” “这是我不对。可是我看着你还是窝火。” “你窝火就拿我撒气。看准了我一病人家属必须得忍你是吗?你欺软怕硬。我跟你说,贾筱茜,以后你要在再这样,我一准儿跟护士长投诉,一直投诉到你们医务科,你看我会不会!” “……对不起。我也没怎么着你。”贾筱茜说。 韩艾黎狠瞪了她一眼,一看时间,五分钟了。 她抬手敲了下额头,说:“贾筱茜,你们夫妻俩的事儿,按理我一个外人也没必要多嘴。不过我说句真心话,这又何必。人精力有限,把精力放在这些地方,太不值当的了。池清许如果是这种货色,他配不上你。其实他也配不上那个女人。没人该落到这么不堪的地步,那个女人不该变成贼,你不该变成怨妇,他不该左拥右抱坐享其成。” 贾筱茜看了艾黎,问:“我生气不光是因为他出轨。你知道他出轨了谁吗?” 艾黎停了下,说:“这跟我没关系。我跟你摊开来说,是为了别以后还得看你脸色——你是护士,这是你的职业,不该因为私人原因对病人和家属摆臭脸,这是有损你职业道德的行为。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对不对?” 贾筱茜好一会儿没出声。 艾黎静默着,看了她。 贾筱茜的情绪控制能力起码在这几分钟里还是相当不错的。越是这样,她越想到之前她对自己那恶劣态度,硬是觉得很难接受,于是又瞪了她一眼。 贾筱茜说:“以后不会了。加个微信?” “方便你监控我?”艾黎没好气地说。 “今天不太方便多说。以后有空一起喝一杯……我们开始谈恋爱、结了婚,池清许就是不准我出来玩,喝酒就更不用提了。”贾筱茜说着,掏了手机出来。 艾黎推了一把,“登记簿上有我电话,你回头再加——要离婚吗?” “要。”贾筱茜说。 “ok。”艾黎回身就走,听见贾筱茜说“他出轨对象是我关系最好的同事、我们结婚时候的伴娘,你现在再往前走两步就能看见她”。艾黎脚步没停,只觉得脚下生火,恨不得飞起来。 杜松子叫了她一声,她站下来,回头看着他。 “我这会儿情绪特别恶劣。”她说。 杜松子点头,“你有电话。” 艾黎拿起来看一眼,见是池清许,抬眼往护士站看了看——贾筱茜和那位同事各据一边,都低着头在忙……她听见那句“对不起啊,真不是你想的那样”,看看表,问:“你在哪呢?” 杜松子听她语气,瞬间变得温和起来,甚至听得出几分温柔,不禁抬手搔了下后脑勺。 “……哦,那你上来吧。楼梯间见。我现在出去。”艾黎说完挂了电话。 手机在手心里转了个圈,她也转脸看了看杜松子。 她没说什么,松子也不说话。见她先往病房去,他站下来了。 艾黎迅速回到病房去,看姑姑还在睡,上前查看了下,转身走了出来。 走廊上已经不见了杜松子,她没有停,直接走出了大门。 经过护士站时,贾筱茜抬头看了她一眼,她没理睬。还在探视时间,不过外面人已经少了很多。她走进楼梯间,往外一看,就见池清许站在转角处。看到她,他抬手摆了一下,走了上来。 艾黎看着池清许——他结婚以后,她见他一次,就觉得他就要胖几斤。大家开玩笑说池清许这是“幸福肥”,老婆是养猪小能手,他自己说这是“辛苦肥”,工作家庭加育儿压力好大,越吃越多……压力这么大,没耽误乱搞。 池清许双手合十,露出一副可怜相,“下午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离婚了吗?”艾黎问。 “……还没有。”池清许愣了下,说。 “打算离吗?” “艾黎,你听我说……” “我问你,是不是把情人的名字安我脑袋上了?” “……”池清许愣住,伸手过来要拉艾黎,“你听我说……” 艾黎躲开他,看着这张就算是胖起来,仍然好看的面孔。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池清许?兔子还不吃窝边草,你恶心人呢是吗?”她说着,扯住他领口往前一带,直接起脚就踢。 池清许既没防备,也没躲避,被艾黎顺手一推,跟着一脚踢过去,“蹬蹬蹬”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了楼梯上,整张脸疼得变了形。楼梯间的感应灯灭了,脚步声和说话声都很遥远,带着回声,距离很近的两个人能听到对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艾黎搓了下手,说:“可能在你看来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被我撞见,反而比对你的配偶不诚实显得更严重。不过池清许,你也别过这种日子。整天在无菌环境里工作,怎么能把自己搞那么肮脏?” 池清许没出声。 “今儿这顿揍是你自己找的。你要还这么过,以后咱就别见面了。什么同学聚会,有你没我。听见了?”艾黎见他不出声,走过去,作势又要踢,池清许赶紧躲开。 艾黎“呸”了一声,他“哎”了一声勉强表示不满。 “滚滚滚,不想再看见你了。”艾黎说着,转身就走。 出了楼梯间,就见杜松子站在面前。 她抬头看看他,一摆下巴,示意她要回病房。 松子跟过来,两人并肩走着,先后刷卡。 “干嘛老跟着我?看戏啊?”艾黎揍了池清许一顿,火散了大半。 “没有。不太放心,就跟过去看了看。”杜松子说。 艾黎斜了他一眼,“不放心谁啊?” “你要把人揍出毛病来,就不算医闹了,得算故意伤害。这可是很严重的……” “鬼话连篇。”艾黎小声说。 “没有啦,担心吵起来,万一他要动手,你会吃亏。” “不会的。”艾黎说。她停了停,“以前在一起的时候,吵架他吵不赢我、打架也打不赢,他没还过手。” “人是会变的。”杜松子轻声说。 艾黎点了点头。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37节 是的,人是会变的。 走到苏教授病房门口,艾黎停了停,进去跟她打了个招呼。 苏教授正坐在病床上画速写,见了艾黎,微笑着跟她说了会儿话,问了韩棠的情况。艾黎只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杜松子送她到门口,没再往前走。 艾黎也没有回头,迅速往走廊尽头走去。 “松子。”苏青容轻声叫儿子。 杜松子忙回身,过来问母亲要什么。 苏青容笑了,让他坐下,说:“这么会儿工夫进进出出的,你看你这一头汗……爸爸带了点心来,你等下去给韩阿姨和艾黎送一盒。刚才只顾说话,我忘了。” 杜松子过了一会儿,才点头。 韩艾黎心情恶劣,最好还是避一避风头。 “爸爸明天早上来接替我。”他说。 苏青容拿起笔来,继续画画,“也不用非要人陪着。你忙你的,我一个人可以的。” 杜松子在床边坐下来。 苏青容看了儿子一眼,说:“爸爸问起来,你跟艾黎是不是在谈恋爱。他好像对艾黎印象不错。” 杜松子撑着手臂,笑笑,说:“让爸爸见一面就说印象不错的,罕见。” 苏青容也笑笑,抬手在儿子额头上弹了个榧子,“自己看着吧。” 杜松子夸张地揉了下额头,突然眼前闪过艾黎起脚踹那医生的样子,身上不由得一疼…… 艾黎回到病房,拐进卫生间洗了半天手。 她把姑姑叫醒,问她想不想吃点东西。 韩棠点头。 她把病床摇起来,把晚饭摆好。 韩棠喝了两口汤,慢慢往下咽。 艾黎说:“燕窝放在冰箱里了,半夜饿了,我给热热……” “不想吃那个。”韩棠说。 艾黎看看她神情,小声问:“惹气啦?劝你无数次了,宽心,养病,管他洪水滔天……” “知道。我没生气。意料之中的事。”韩棠继续吃着饭,比先前还慢了。 艾黎看她若有所思,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也不打算问。 九成九跟楚天阔有关系,能有什么好事。 “姑姑……” “艾黎,明天出院回去,你抽空帮我看看,能不能约律师上门。要是不行,找个时间我去也行。”韩棠低声说。 第65章 海鸥飞处彩云追 (6) 她声音实在是很低,艾黎几乎没听清,不过她迅速领会了意思。 “那我问问韩婵。”她说着,坐近了些。“这病着呢,有什么事儿可以委托律师先办着。不着急吧?身体恢复恢复再操心那些杂七杂八的……” 艾黎轻声说着,给韩棠添了点汤。 父亲今天炖的这鱼汤又清爽又美味,用料十足,诚意也十足。 她看看姑姑,虽然不知道她是为了自己的事还是为了楚泽的事想见律师,可病中还要思虑这些,总归是让人一想到就有些唏嘘。 她是心疼姑姑。 “我本来也想着不急。”韩棠说着,微微一笑。 她捧着小汤碗,看着碗里白白的鱼汤。 “咨询我哥的事儿?”艾黎轻声问。“他们俩决定啦?” 韩棠喝口汤,轻声说:“不是。我的事。” 艾黎不出声。 韩棠看看她,问:“怎么不说话?” “您照着自己想法做嘛,我没意见的。”艾黎说。 韩棠点头。 艾黎不说话,应该不是没看法。 一场大病,除了生死,又看开了很多事。想必不止艾黎,楚泽菲菲、韩柏夫妇,都觉得这么大的关口上,楚天阔的表现还算有情有义,她也许就放下了离婚的心。她自己也不是没有动摇过。她相信楚天阔的第一反应的确是难过的,那装不出来;可现在,楚天阔为自己打算的心,也是真实的,更装不出来。而她,已经没有了戴假面具陪着演戏的精力,更没有那个意愿了……人生还不知道剩下多少日子,勉强自己实在太不划算。 何况,就算她想,楚天阔也未必想了。 再拖下去,只怕是要嫌她意志怎么这么顽强了。 就算她小人之心,把人想得太过分,她可实在不愿意落这么个结果。最近他左一个主意又一个主意,又是朋友借钱又是投资,不单他,他的兄嫂也话里话外在帮腔,无非是他们家里的财权还在她手里。他们这点心思,她可太明白了。 他们不是大富之家,到这会儿尚且如此不放心,索性还不如家徒四壁来得清爽,起码不会在这些地方勾心斗角,越发显出面目可憎来。 她这么想着,忍不住冷笑了下。 她一生光明磊落,在财务上可没瞒过楚天阔一丝一毫。临了他是这么不放心,非要攥在自己手里才踏实。这真应了当年她老母亲那句话,管家丫头当家不做主,也应了她老婆婆那句话,说她小儿子就是舍命不舍财的主儿,有点儿聪明劲儿都在算计怎么对自己最好上了,关键的时候,那是要六亲不认的。 到底是他自己的亲娘,对他的性情,了解得再深入不过了。老婆婆曾经说过,这是他们楚家的家传。楚家的男人大多都是这么个性子,到了楚泽,老太太说孩子不那么聪明倒也不是毛病,聪明太过了也不好…… 韩棠叹了口气。 艾黎见她叹气,笑着说:“瞧您,不兴多想。吃了饭,我陪您走廊上遛两步?” 韩棠点头,问她:“你怎么不吃?” “不饿。我下午在高铁上吃了半个披萨。”艾黎笑着说。 “这都几点了,还没消化啊?”韩棠靠近些看看她,“有心事,是吧?” “没有。”艾黎靠在椅背上,看着姑姑。 “那你来了跑进跑出的,是有什么事儿?看你像是跟谁生气了——要是跟小贾,没必要。”韩棠说。 艾黎看看帘幕,轻轻摇了下头,说:“等下再跟您说。” 韩棠点头。 “后天风眠有比赛,要是天气好,我也想去看看。”她说。 艾黎转头看看外面,“搞不好会下雪。这么冷,您要感冒了不是开玩笑的。我答应风眠去看她比赛,给您直播,可以吧?沈释迦也喊我去踢个半场。我几个月没触球了,脚痒。” “我看你脚也不至于太痒痒嘛,踢人可溜呢。”韩棠笑。 艾黎脱了拖鞋,穿着棉袜子的脚丫子举起来,朝姑姑伸过来。脚趾头在袜子里扭动着,像几只毛毛虫。韩棠伸手照着她小腿就拍过来,“熊孩子,没点儿样!” 艾黎笑着缩在椅子上,一个没拿住劲儿,连人带椅子翻了回去,摔在窗台上。 还好她灵活,身子一团,在窗台上滚了一下,虽然人落了地,可没摔着。 她就坐在地上,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来。因为怕打扰隔壁床病人休息,她也不得不忍着,笑得浑身发颤。 韩棠被她逗得前仰后合的,也得憋着笑,要下床拉她。 艾黎摆手说不用,才要爬起来,听见有人轻轻敲了下门,她往床尾挪了挪,探头看看,杜松子站在门外,看见她在地上,忍不住低头往玻璃窗凑近,脸“嘭”的一下撞在了玻璃上。 艾黎笑得差点儿趴在地上,赶紧起来,去开了门。 杜松子没进来,只把点心交给了她。 见她笑着,知道她心情好了点儿,也笑笑,说:“你帮我问姑姑好。这时间了,进去怕打扰人家。” “好。谢谢你。”艾黎举了举盒子。 两人正说着话,杜松子看看艾黎身后,韩棠慢慢地走了出来,忙问好。 韩棠笑着说费心了,又问苏老师休息了吗? 杜松子说:“还没有。这会儿在备课呢。我妈妈闲不下来。” 韩棠笑着点头,说明早再去看她吧,这会儿就别打扰了。 她往外走了两步,扶着艾黎说出来走走消消食。 艾黎抱着点心盒子,让她稍等,把点心送了回去。这会儿工夫,韩棠和杜松子慢慢往前走着,轻声说着话。 韩棠问起风眠最近在学校的表现,杜松子笑着说:“还是很顽皮,但是比以前讲道理。我很喜欢风眠这性格,有棱角,有想法,也不顽固,还特别有冲劲儿。姑姑,您别担心风眠。” 韩棠笑了。 杜松子忽然意识到,自己叫“姑姑”叫得有点儿太顺口了。 韩棠却也觉得,这个称呼,听起来越来越顺耳了。她见艾黎走出来,拎了个密封盒,笑着轻声说:“风眠不大像她爸爸妈妈,可能从小跟艾黎一起玩儿,像艾黎多一点。” 杜松子顿了顿,也轻声说:“好像是这样。” 韩艾黎走过来,把密封盒塞杜松子手里,“拿着,走吧。我跟姑姑有私房话说。” 韩棠瞪了艾黎一眼,杜松子却笑笑,拿着密封盒走开了。 “有你这样撵人的没?” “我不撵,护士看见也该问了。”艾黎笑嘻嘻地说。 韩棠见她回头往那边病房看了眼,慢条斯理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带长颈鹿回家见你爸妈啊?是不是也该过个明路了?” 第66章 海鸥飞处彩云追 (7) “就知道您迟早绷不住劲儿,还是得说这句话。”艾黎说。 韩棠无声地笑了。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38节 艾黎也笑笑,不出声。 “这天啊,要下雪了。” “嗯。”艾黎点头。“这两年北京变得雨多雪也多。从我上大学到工作,也很多年了。成年以后待得最久的一个城市了。” “天气这么冷,不要这么辛苦跑回来看我啦。我打针吃药有医院,平时生活有小丁、有你爸妈照顾,没问题的。” “嗯,我知道你没问题。”艾黎笑,“其实吧,本来我工作一周,到了周末就是会想办法放松下,像周末看看展啊,逛一逛公园、看看猫什么的。可是这两年去哪儿都麻烦,动不动这儿关闭、那儿倒闭,基本上除了去做公益,我也没有什么活动。” “那来来回回的,万一哪一次回去就给你弹窗了,你怎么办?” “那我就居家隔离,wfh 呗。”艾黎笑笑,“我运气还不错啦——这说明您的运气也很不错,对吧?比起回来看您啊,我觉得这些麻烦都可以克服。哎哎,不准开玩笑,说回来还可以见长颈鹿。” “我可没说。”韩棠笑。 艾黎笑了会儿,说:“今儿不是一个考虑将来的好日子。” “因为姑姑到了古稀之年,都还会离婚啊?对不起,可姑姑得说,像姑姑这样的情况,还是少数。你不是承担不了后果,也一定不是拖到我这种‘病入膏肓’的地步才做决定的人。是吧?” “那也是,弯路不走更好一点。” “万一弯路上风景更好呢?” 艾黎突然笑出来,“姑姑,咱俩往文艺腔上来了。” 她想到池清许,那是错过了的弯路,原先想起来便觉得有些遗憾和心酸,到如今终于可以完全把这篇儿掀过去了。她叹口气,跟姑姑说了下午她跟贾筱茜“算账”的事儿。个中的细节,她没有全跟姑姑讲,不过以姑姑的经验,应该不难猜出来。 韩棠挽着艾黎,站在窗前出了会儿神,才说:“换到以前,凡是遇到年轻人结婚没几年,闹着要离婚,我都会劝该忍则忍。俩人一起过日子,没有忍让和包容是不行的。现在就可以拿我自己举例子,婚姻里当然要有忍让,但肯定不该是一方对另一方无限度的退让。” 艾黎给她拉了拉外衣,问:“回去吧?” “再待会儿。隔壁床小病友也可以暂时享用一下单间待遇——你看他们俩多好,相互照顾,不离不弃的。我还是很羡慕啊,别说现在了,打年轻时候起,也没有过这样的待遇。楚天阔那厮,休想他照顾我。我也很羡慕贾护士——走在路上踩到狗屎是常有的事儿,站在原地跳脚骂一顿很解气,可是赶紧清洗鞋底啊!拖着一坨狗屎走一路,又脏又臭还污染环境、引人侧目,那多不好啊……年轻人能当机立断止损,就是勇敢。”韩棠微笑道。 艾黎扶她坐下。 池清许这么会儿工夫,就从青年才俊、前途无量的帅气医生,变成了“狗屎”……她听姑姑说“对不起啊,把你的前男友骂成了臭狗屎”,笑笑,说:“要是早有人这么骂他,可能他变不成现在这个样子。我很怀念以前大家都干干净净、很单纯的时候。” 虽然如此,也要接受一个人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最终可能变成自己都不认识、甚至是自己最厌弃的那种人。 她仰仰头,靠在椅背上。 她一定不要变成自己会讨厌的人。 “姑姑,有一个问题,我就特想问您。” “问啊。”韩棠抚抚胸口。 艾黎一认真,她就知道这孩子准要问扎心窝子的问题了。 “您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楚天阔失望了的。有今天肯定不是一夜之间完成的。我记得您以前从来不说他的不是。”艾黎说着看了韩棠。她意识到,就算是现在,姑姑也不说楚天阔的不是,但能看出来,那一刀两断的心是很坚决了。 韩棠又抚了抚胸口,果然是扎心窝子的问题。 她想了好一会儿,说“我跟你说两件事吧。你听完了大概就可以了解了。第一件,他父亲也是岁数不大,因为癌症去世的,68 岁吧。那会儿,我们条件也有限,也就才刚刚好起来,他四处张罗着给老父亲看病。都晚期了,老父亲特别痛苦,其实缓解痛苦比用车拉着到处跑更重要。但是不,他就非要那么干。在外面跟人说起来,他痛苦得不得了。是,自己父亲,想尽办法求医求药还是回天乏术,感情上是很难接受的。可其实老人病了那么久,他一次尿盆都没给老父亲端过、一口饭都没给老父亲喂过。我是媳妇很多事情不方便照顾,他和他哥哥就看着老太太照顾老爷子——那时候还很少有护工,不像现在用工这么方便,找起来也容易,而且我们也没有多少钱。没钱的时候尽心总是会的吧?老人去世,老太太就累得躺倒了。我又照顾老太太。他去上他的班。人人都说楚天阔孝顺,给老父亲治病有多尽心……他的孝顺美名怎么来的,就这么来的。一靠嘴,二靠剥削别人的劳动力。以前是老太太,后来是我。第二件,你奶奶去世。照顾我老母亲这事儿,他就一直不让,说是儿子媳妇的责任。其实你也知道,你爸爸以前不常在家,三个女儿只有我离得近,还帮不了多少忙,全累了你妈妈。这些不说,你奶奶去世,我是又内疚没有尽心照顾她、又痛苦,尤其最初那一个月,我天天睡不着。我特别想有人能听我说一说心里的话。有一天晚上,他回来比较晚,那天也没喝酒。如果他喝酒了,说出那话来我还觉得情有可原,可是他没喝。他看我情绪还不好,也不想伺候他吃夜宵,就问我有完没完,日子还得照常过不是?整天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我说想跟他说会儿话。老母亲去世之后,我没跟他聊过。他也不提。当然你奶奶是没喜欢过他,他们之间有心结。哪怕能聊聊心结其实也好。他又说了句有完没完,人不是都有这一天么,人老了哪有不走的,为什么你这么想不开?我妈也走了,那会儿你可没多久就缓过来了。我那会儿心凉的,觉得真的完蛋了。 “一个是,他也不在意我情感上到底有什么需求,是痛苦还是喜悦,对他来说是不关心的,但是影响到他的生活,那是不可以的。而且他根本也不理解为什么我会特别难过,婆婆走的时候我也难过了很久,可是我尽心尽力照顾她好几年,连褥疮都没生过,我没有遗憾。在我自己妈妈这里,我是有遗憾的。他不理解,也不关心。再一个是,我意识到我其实也不依赖于他给予的情感支持了。我们从那时候开始在家里就是分居的,以前是断断续续的,各有各的房间,但那之后就自然而然分开了。我心里很明白,就是有个沟,原先就有,很长时间不断地在裂开、加深,可是努努力还是能跨过去的,但是那时候开始,就一下子裂得完全不可能跨过去,别提弥合了。还在一起过日子,不过是有很紧密的联结,对他来说,我也实在是太方便好用,最要紧的是,忠诚可靠。基本上就是这么一回事。你要问我从什么时候失望,失望了很多年了,不过我也会自我安慰,会看到他很多的优点,维持下去也不是不可以的。就是现在,我也能看到他很多的优点,只不过再维持下去,不是难题,而是‘送命题’了——我需要过清静的、舒心的日子。再没有勇气改变现状,清醒意识到时日无多的时候,也会勇敢一点儿。” 艾黎靠在韩棠身边,这时候伸出手臂来,勾住韩棠的肩膀,使劲儿箍了箍。 “不那么容易的,要做好打硬仗的准备。”韩棠说。 “也可能没那么难。”艾黎一摊手,“韩婵她们都是专业做家庭事务的。” “嗯。本来我还想,我的事不那么急,可以缓着点儿来。菲菲说想维持,我想我帮不了什么,不扯后腿就算好的。我打算训练下楚泽的生活自理能力。”韩棠说。 “这……还来得及吗?”艾黎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表哥的“绝望”。 “啊呀,趁我的病是货真价实,还不挟天子以令诸侯,以后好起来了,那可就更没办法了。我现在说什么,他还听。就跟‘懒老婆’陀螺。一种游戏。一样,抽一下,转几转。”韩棠说。 艾黎笑出声来,“我嫂子大概是,确实看到了我哥身上不为人知的优点了吧。” 她摇了下头。当然,除了这些,也可以想想菲菲的进退两难。维持下去挺难的,离婚也不那么容易决定。她与楚泽可共同分割的财产没多少,又共同分担了债务,况且十年婚姻、两个孩子……她叹口气,简直是泥潭。想要脱离出来,得花好大的力气。 “其实也还是有执念,也不甘心,而且,有现实的考虑。两个孩子要判给楚泽,她舍不得;自己带着俩孩子过日子,很艰难。她妈妈,其实帮不了太多忙。”韩棠轻轻摇着头,“所以也真的得训练楚泽了。” “敢离婚,除了一身孤勇,还得有兜底的,不是社会福利兜底,就是有家庭兜底,还要自己有足够的能力,不然苦日子可很难熬。” “总而言之,这些多半都是为难女人的,对吧?” “那以后要是我嫂子想开了,也确实不跟我哥过了、把俩孩子丢下就走呢?” “这不就更得训练楚泽了?我是只打算搭把手了,楚天阔那人,想都不要想他会帮忙带孩子。还不到四十岁,还有救……我这也是做母亲的痴心,老相信自己孩子还有成才的那天。”韩棠笑出来。 “可是他说不定会觉得你在绑架和勒索他,让他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会吗?” “有可能。所以你要不要在失去丈夫之后,再失去儿子?”艾黎憋不住要笑了。 “啧,经常会跟你学到一些新的想法。我想想啊……不怕的,本来他们两个也是我的俩大包袱。”韩棠愉快地笑了起来。 她终于可以轻松而坦然地嘲笑自己的失败了,不得不说,这感觉不错。 她看看手机,微信好多消息。 “我开玩笑的。我哥应该还有救。我嫂子又不是真的笨。”艾黎笑嘻嘻地说。“咱回去休息吧?” “菲菲也不是真聪明就是了。等等啊,看看消息我就回去睡觉。”韩棠说着,把花镜戴上。 她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翻看最新的这些留言。 艾黎凑过来,看列表密密麻麻的小红点,头皮也麻麻的。她看清顶头第一个是“明亮”,啧了一声,说:“真亮堂。” 韩棠笑笑,打开看了一眼,划过去,轻声说:“楚天阔公司的得力干将。她有时候会问问我身体情况。” 艾黎没出声。 韩棠手机振动了下。她看是家里监控有提示消息。她皱了下眉,拉过艾黎来看。 艾黎又凑近了些,看到家门口外站了一个男人。 虽然是背对镜头,可是这么突然看到一个灰色的背影,还是吓了一跳。 她手扶着姑姑的手,让她把镜头拉近一点。这时候,那个人刚好转过身来,抬起头来,一张脸正对了镜头。 第67章 海鸥飞处彩云追 (8) 艾黎嘴里溜出一句京骂。 这回韩棠没怪她粗鄙,皱着眉,看着镜头里这个人。中年人的瘦削的面孔,高颧骨,小眼睛,一对大耳朵,在暗影里抻头抻脑,左顾右盼,活像耗子成了精。他很快往后退了退,踮脚仰头往门上瞅了一会儿,伸手在铁门上摸索着,扒着猫眼的位置往里看。这时候楼道里有动静,他缩了下身子,顺着楼梯往下走,走到转弯处,还回头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艾黎又骂了一句,看到镜头里出现了一对中年夫妇,问:“这是邻居吧?” “对,这是楼上的住户。”韩棠说。 “那个男的谁啊?”艾黎意识到姑姑很镇定,不像是第一次遇到这情况的样子,忙问。 她把影像资料往回倒了一下,画面静止下来,看着那贼眉鼠眼的中年人,确定自己不认识他。 韩棠说:“小丁的前夫。” 艾黎眉毛竖了起来,“小丁?保姆小丁?” “嗯。”韩棠点头。 艾黎忍住没有再来一句京骂,问:“这怎么回事?这男的来找小丁?怎么看着人鬼鬼祟祟的,不成来头的样子?” “是不成来头。他一来,把小丁也吓得够呛。”韩棠说。 艾黎转脸看着姑姑,“没出什么事儿吧?您怎么不早说?” 她回过脸去再看一眼画面里的那张脸。如果“相由心生”有统计学的意义,那这个人的来路八成不那么正经。 “没出事儿,就是也让人心里疙疙瘩瘩的。上个礼拜二早上,突然有人敲门。小丁下去买早点了,我以为她没带钥匙,从猫眼看了看是不认识的,问他就说找丁杏梅。我就很奇怪,找小丁怎么找到咱们这来了。我问他有什么事儿,他也不说。正好小丁回来了,一看见他,脸色都变了。我可从来没见着小丁那么生气。小丁撵他走,让他不准到咱们家来。那男的就走了。小丁才进门,跟我道歉说没想到这个人能找到她、找到雇主家里。”韩棠眉毛皱得打了结。 艾黎摸摸她手,问:“这里面有什么隐情啊?” “我问小丁啊,那什么人啊。小丁说是她前夫。他们俩离婚挺多年了。他们离婚以后,小丁就来咱们这边做保姆了。有个女儿是判给了男的,她每个月给赡养费。男的去南方打工,孩子就扔给奶奶带。那边家里就以孩子的名义老跟她要钱。孩子也没好好带,有一年暑假,差点儿掉水库淹死。小丁那回就回老家把孩子给接来了,开始说是这边夏天舒服,过来避避暑。孩子来了她身边就不愿意走。后来她当时的雇主有办法,找了找关系让孩子在这入学。问题是现在抚养权还在男方手里,就是不愿意做变更。男的这两年也不正经打工,知道小丁做得不错,就想办法要求复婚。小丁可不愿意再跟他有瓜葛了。听她说前夫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婆婆和公公还得哄着,一个不乐意连亲妈都打。”韩棠有点儿无奈地说。“观察了这一个来礼拜,倒是还没有其他举动。不过他晚上会在门外徘徊,这个被我发现了。我还没跟小丁说。我在想要怎么办,才能干净利落地处理好。” 艾黎抬手按着太阳穴。 真是千思万想,各方面的条件都考虑清楚了,没想到这一样会是个麻烦——小丁已经离婚很久了,做住家保姆也很久了,口碑很好,从来没有因为私人生活给雇主惹麻烦的记录。 “这,这这……”艾黎有点儿结巴。 情况突然,她本能地想把这个麻烦解决掉,可是理智提醒她,再找小丁这样合心意又勤勉的保姆很不容易,尤其跟姑姑又合得来。麻烦的是那个前夫,不是小丁。 “先报个警?就说有人骚扰。这样也留个底子。”她皱眉。 “恐怕不顶事儿。”韩棠说。 艾黎心里也清楚,是这么回事。人又没有说做出什么危险的举动来,警察也不会管啊。 “小丁的态度呢?是完全没意思复婚吗?”艾黎问。 “完全没有。我问过,她可是被前夫伤透了。现在就想把女儿带好,最好能把抚养权争取过来,攒钱找个小地方买套房子养老。她也不想再沾男人,不想指着孩子过日子,也不回老家。老家父母都不在了,就有哥哥姐姐。她当年是给她哥哥换亲结的婚。因为离婚跟哥姐也闹翻了,回去也没意思。”韩棠说。 艾黎慢慢点着头。 也难怪姑姑会同情小丁……她有点头疼。 “要不咱这样吧,”艾黎盘算着,“出院别回江源路住了。那边环境是舒服,可是姑姑,不管是因为小丁这事儿,还是考虑到其他的,没有门禁和保安的小区,住起来确实不安全。而且上下楼,就是几步楼梯吧,对您来说也是负担,对吧?您这是能走,要是不能走,我也好,我哥也好,小丁也好,哪一个要想背着您上下,也累。不如干脆您和小丁就去我那住。等回头您的事儿了了,再想辙。” 韩棠点了点头。 艾黎顾虑得是。 她说:“我也考虑过了,确实得换地方。要是什么事儿没有,我也没毛病,在那儿住简直不能再完美了,上课啊,玩啊,都是走走就到了。唉,人算不如天算不是?” “说得是什么呢!” “不过我不能去你那里。这会儿住进你家里,人家可算是要说出更好听的来了。不说你图什么,也要说你撺掇我离婚。”她说着笑起来。 艾黎瞪她,“韩小棠,你笑得出来,啊?” 韩棠说:“我有数。明儿一早我给老楚打电话,出院的时候,就让司机直接把我送过去——他说收拾出电梯房来让我养病的,也差不多了。” “这……” “他确实有安排人过去看看。房子收拾好以后就空了将近一年,多少是得有点儿灰尘。有天那边业主群里还有人问呢,1701 家门口的花篮是哪里订的,太漂亮了——对门邻居早加了我微信,私下和我说,前阵子有人进进出出打扫卫生了,还摆了花篮,看样子是做过什么‘乔迁’的仪式。你知道,楚天阔有时候是迷信的。”韩棠脸上露出微笑来。 虽然,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计划跟她一起入住。那套房子,精装修交付,后来轻度改造和装饰,是完全按照她的想法来的。她是很喜欢的。位置也好,物业管理很优秀,小区的安保很严格。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39节 “住过去,还有个优势。”韩棠眼睛眨了眨。 艾黎歪头看她。 “跟你那里过个十字路口就到。公交车一站路,还得回头走一段儿。”韩棠微笑着说。“不管咋说,先解决眼下的问题。” 艾黎照大腿上拍了一巴掌,说:“就这么着!走,咱回去休息。” 她先起身,伸手扶韩棠时,看了她,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啧!肉麻!”韩棠故意推开她的脸,“赖乎乎的,把你这肉麻劲儿换个地方使去……这会儿有胃口了没有?” “有了。”艾黎笑着说。 她挽着姑姑的手臂回到病房。 房间里的灯都关了,隔壁床帘幕掩好,传出均匀的鼾声。 韩棠进浴室洗澡了,艾黎抱了饭盒、拎了把椅子坐在门外,一边听着里面的动静,一边大口吃饭。 她盘腿坐在椅子上,手机搁在膝盖上,手指不时滑动一下,看看她们球队那个群里都在说什么。忽然看到释迦艾特韩婵,问周末到底能不能定下来参赛。韩婵这大忙人竟然在线,马上回复说不行,周末要加班,有工作要做。 艾黎看着释迦骂韩婵,说还主力队员呢,这几个月才踢了几场,再这么下去就退出球队吧,占着坑不出力……两个人在群里半真半假地相互挤兑了半天,艾黎看得忍不住笑。 她忽然想到什么,私信敲了下释迦,问:“雷斯特店里那些‘花臂小哥’,以前是真的出去混过吧?” “干嘛?”释迦马上反问。 艾黎看她戒心很重的样子,晓得自己问对了。 “我有点儿事儿,看看是不是能麻烦他们一下。是这么着啊,你听我说……”艾黎见姑姑出来了,忙打了句“我晚点儿再跟你解释”,扔下了手机。 艾黎把姑姑扶上床,让她休息,回身去浴室里也洗了个澡,又收拾了个干净。 出去扔垃圾的工夫,她站在走廊上,给释迦发了几条长长的文字消息。 释迦痛快地回复道:“我跟老雷说说看。问问他的看法,这可行不可行。回头给你信儿。” “好。” “你跟姑姑说,注意安全。有事儿招呼一声。这种人不能不防备。”释迦说。 “知道。就是担心纠缠不成,再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 “哦对,你记住啊,这两天禁欲。周日比赛一定要赢。半年没赢‘小银龙’了,再输丢不起这个人了。禁欲啊,你给我记住了,禁欲!” 艾黎隔着屏幕翻了个白眼给释迦。 禁欲很久了好吧,再禁下去,要成仙女了…… 这句话打完了,她又删掉。看释迦发了个笑得贼兮兮的表情包来,又接了一句“开玩笑的”,说:“长颈鹿他们球队周末也有比赛。” 艾黎“嗯”了一声。 释迦没回复,继续去群里聊天了。 她应该回病房去了,她不太想动。 良久,她抬眼看看斜对面的病房。 姑姑虽然是开玩笑的,可也提醒了她,在旁观者像姑姑这样的角度,她也到了一个关口。 是往前走,还是到此为止,必须有一个决定了。 只是不知道,杜松子是怎么想的? “睡了吗?”绿色弹窗闪了出来。 “睡了。”她说。 第68章 海鸥飞处彩云追 (9) 发了这俩字,她忍不住笑了。 手机拿稳,看着对话框里发来的表情包——那只长颈鹿,原地跳了两跳,滚倒在地,笑得四肢打颤……她发了个小皮鞭过去。 “心情好点儿了?”他问。 “好多了。” “要是还不好,改天请你喝酒。”他说。 艾黎看到“酒”字,心说罢了罢了,这一喝,不知又要闹出什么笑话,最近有事无事,她也不碰酒了。 她近来一个人喝酒的时候比较多,那天是朋友聚会,当然也是有正当理由的。因为姑姑生病,求医问药没少麻烦朋友。很久没见面,聊得久了,自然酒也喝多了些。 “没事啦。听说你们球队周末有比赛?你是不是去不了了?”她问。 一边打字,一边往病房走。 “周日早上那场可以参加。你去吗?风眠周日也有比赛。她邀请我去看比赛了。”他说完,发了个“长颈鹿微微笑”的表情。 艾黎怎么看,这个“微微笑”都有点坏坏的。她轻轻哼了一声,发回去:“去啊。我家宝贝侄女的活动怎么能不去支持。” “那到时候球场见?她们比赛在室内,时间也晚。我们踢完了,她们还没开始呢。”他说。 “嗯。”艾黎答应。 她伸手推开病房门,这时下意识抬了下头,看到杜松子站在斜对门,冲她轻轻摆了下手。 她也摆了下手。 这时间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连护士站此时都静悄悄的了。虽然距离很近,他们俩这样子,却有点像隔着银河相望的牛郎织女了……艾黎在心里暗暗“啧”了一声,什么比喻呀!她看杜松子示意她回去,那漂亮修长的手在半空中摇摆着,心突然一荡,左右看了看,念了句“算了不管了”,飞一样冲到他面前,拉了拉他的前襟儿,在他嘴唇上迅速亲了一下。杜松子有点错愕,她这一下也有点突然,嘴巴撞在一处,其实有点疼。她飞快地摆手跑开,迅速跑回病房,蹑手蹑脚地溜到病床边,弯身把小床放倒,躺在上面,心还“砰砰”乱跳。 长颈鹿的鼻息好像还在她脸侧,是清凉的干净的,可是她脸上好热。 她呼了口气,随手拿起一本杂志来,轻轻扇着风。 过一会儿,她仰头看看姑姑。 姑姑已经睡着了。 帘幕另一侧,不知是小两口里的哪一位,鼾声打得极有特色,一长两短、顿一顿……要是金鱼,在水缸里吹出来的泡泡,应该是一大两小吧。 她笑了下。 杜松子不打呼噜哎,这是个好大的优点。 她翻了下身,看着病床上的姑姑。 姑姑的手机在床头柜上亮了一下,可能是忘了关机。 但静音了,这也没什么关系。 这时,姑姑伸手过去,把手机拿了起来。 “没睡吗?”艾黎坐起来。 “睡了一觉了,还是挺困的。”韩棠轻声说。 她翻了下手机,轻轻“哟”了一声。 “怎么了?”艾黎问。 韩棠翻身坐起来,整个人都精神了。 她一拍床沿,把屏幕给艾黎看。 艾黎往前挪了挪屁股,看着屏幕里的对话框——这是姑姑跟顾雅芬阿姨的对话。顾阿姨发了一张合影过来,里面一对年轻的男女,可以说是男的帅气女的漂亮。她看清楚,也忍不住“哟”了一声。 这是江雪飞和顾梦晨的结婚登记照片。 “成啦?”她压低声音,有点儿不敢相信。屁股再往前挪了挪,再一看,“肯定是真的,不是 p 的?” 韩棠抬手拍了她一下子,“你看顾阿姨都说了,今天登记的。他们俩谁都没通知,登记了才跟家里打了个招呼。” “这效率。”艾黎拿过手机来,仔细看看照片。“照这个速度,说不定明年这时候孩子都摆满月酒了。” 韩棠听了,噗嗤一乐,点头。 “金字招牌不倒。”她有点儿得意。 雅芬说两个孩子顾虑到特殊时期,一切从简,但是会找一个休息日,请双方家长和至亲坐下来一起吃顿饭,还说俩孩子特意说了,如果韩阿姨身体情况允许,特别希望她出席。 韩棠微笑,回复雅芬,说:“我也希望到时候能去给他们祝福啊。” “过几天我们去看你。你好好的啊,天冷了,好好猫冬,开春儿咱们一起去看花。”顾雅芬说完,又嘱咐她早点睡。 韩棠答应,把手机里的未读消息都看了一遍,关了机。 艾黎还坐在小床上,也不知在想什么,一动不动。 “睡不着?人家结婚,心动啦?”韩棠故意问。 艾黎笑出来。 屋子里特别热,她只穿了 t 恤还觉得有点受不了,可也不能再脱了。 她扇着风,出了会儿神,说:“有时候是会心动,看到真正相爱的、合拍的人走到一起。可这种幸运,真不是人人都能有。” 韩棠伸手摸摸艾黎的额头,“瞧热得这一头汗。” 她当然是同意的,有些幸运,的确不是人人都能有。 不过,她希望艾黎会有。 出院手续办得很顺利,十点半,韩棠就出了院。 艾黎和小丁帮她拎着行李,司机在楼下等了。韩棠上车跟司机说去燕栖园,司机小吉马上答应,看样子,一早是接到指示了,而且对那里一点都不陌生。韩棠坐在车子里,搓搓手。寒潮正在劲头上,今天到了零下十度,冷得透骨。 清早邓医生来查房时,在她这里停了好长的时间。邓医生看起来情绪很好,直说她的病情势头不错,这次住院检查结果也比较理想,如果继续保持下去,那是“教科书级别的病例”,鼓励她一定要努力。邓医生走后,艾黎开心得转了好几个圈圈,说等下中午回去吃饭,一定要开一瓶酒。 她笑,刚好楚天阔打电话来问情况,她把邓医生的话转述了,然后提出来等下出院就去燕栖园住,没用商量的口气。楚天阔是有些意外,不过也就是停顿了片刻,就答应了,说那样也好。然后他说,你先搬过去吧,我过阵子再来。她问怎么了,他说最近有点事,昨晚吃饭的时候,老方的那个很会看相的老朋友在,给我看了看,说我最近不适合挪窝儿。你也知道,咱们家那风水是很好的。 韩棠这会儿想起来,都忍不住想笑,尤其想到自己当时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抑制不住的笑容。 楚天阔有时候是有点迷信的。 他们说好了明天晚上他过来吃饭,楚泽今天下夜班,明天也会把风眠和嘟嘟都接来。一家人好久没有一起吃饭了。这几个月过得兵荒马乱,每个人心里都不太平…… 韩棠接过小丁递过来的水杯,喝了一口水。 太平?嗯……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40节 车子正经过海边。她看着海面上飞舞的海鸥,轻声说:“小吉,前面停下车。” 第69章 海鸥飞处彩云追 (10) 小吉答应一声,找到合适的位置把车停了下来。韩棠坐在车上没有动,看着车窗外,平静的海面和飞舞的海鸥。艾黎回头看看姑姑,见她出神,说:“外面太冷了,不然就准您下车逛逛。” 韩棠笑,说:“不准我下车,你可以下去逛逛的。” “那给我十分钟?”艾黎笑着,跟小吉说“就十分钟啊啊,多一秒都不会耽误的”。她下车,招招手,把小丁也喊了下来。 小丁犹豫了下,看着韩棠。 韩棠小声说你去吧。 小丁下了车,跟在艾黎身后,走到海边。看到有卖鸟食的小贩在路边兜售一袋袋粮食,艾黎扫了下码,给了小丁一包,自己拿一包。小丁有点心疼,说我看人家都用面包渣喂,我寻思面包挺贵的,这杂粮更贵。 艾黎笑,说:“多少年也不干这么一回买卖,不贵了。” 她回头看看路边停的车子,挥了挥手。车窗玻璃是深色的,不知道姑姑是不是在看着她们。 小丁搓搓手,说:“这些鸟可凶哦。” 艾黎拆开包装袋,掏了一把粮食出来,有海鸥飞扑过来,确实凶巴巴的。她把粮食撒在岩石上,看着它们落下来抢食。小丁如法炮制,笑着说:“我闺女有一次说想来海边看海鸥,我带她来过。不过我们没喂,就隔老远看了看。” 艾黎拿手机拍了一些照片。太冷了,她很快把手插在口袋里。说好十分钟还没到,看小丁也在拿手机拍照,微笑着等她,不急着往回走。小丁主动说起女儿来,她问起小姑娘的学习。小丁很高兴地说女儿成绩很好的。 “将来能考到大学,我就高兴了。我没有读多少书,希望孩子能读到她不想读为止,将来能自食其力,不用靠任何人,那就好了。”小丁说起女儿来,眉飞色舞。“我等把照片拿给孩子看。等下回她放假,我也带她来喂海鸥……借读的学校一个月才放一天假,回来就只能洗洗澡睡个好觉,还得背书。不过现在辛苦一点也值当的,是吧?我辛苦也值当的,把她接来身边,能看见她,也让她少受点她爸爸的影响……”她说着停了下来,看看艾黎。 艾黎点头,“她爸爸最近来找你们了是吗?” “是不是阿姨和你说了?真对不起……” 艾黎停了下,把昨晚在监控里看到的情况跟小丁直说了。她看小丁脸色大变,整个人变得慌张又气愤,非常自责又害怕的样子,说:“你别着急。跟你说,也是提醒你,他现在还只是骚扰你和你周围的人,如果他达不到目的,说不定会有什么其他举动,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对不起,我想不到他会找来。上回他走了,也没再找我,我以为他……” “你留个心眼儿,以后出入当心些。你在我姑姑这里工作,我们对你的安全也得负责任的。没事,我先了解一下情况——我听姑姑说,你想争取变更监护权是吗?”艾黎问。 小丁使劲儿点头,说:“想,太想了。孩子也支持。我无论如何都得把孩子好好养到成年、能自立了。到那时候,我就不管了。她明白事理以后,谁好谁坏,会看了,到时候愿意养她爸爸,那是她自己的事儿,反正我不要她养……” 艾黎笑出来,“那你不得气坏了?” “气也没办法呀,养孩子又不是存钱,一定能看见利息。说不定就是什么创业,有去无回。”小丁抬手在身前衣襟上搓搓手。“艾黎,我是真对不起阿姨。要是阿姨觉得有负担,我这就辞工不干了。我怕给阿姨添麻烦的……” “我姑姑,哈哈哈,”艾黎回头看了眼车子。这时车窗降下来一点,韩棠冲她们招招手。艾黎点头,转脸看着小丁,说:“你只要做好你本职工作就行。我姑姑,不怎么怕事的。不过你这个事儿,我问清楚你的态度,才好打算怎么办——千真万确是不会复婚的,对吧?” “我再活八百辈子,也绝对不会这么想不开,跳回火坑去。我为了爬出火坑,遭了多大的罪!” “好,那这事儿我帮你解决下。变更监护权,这个你问问我姑姑,看看咨询哪位律师合适。”艾黎说。 “怎么解决……不是把人解决了吧?!那是犯法的!”小丁拉住艾黎。 “是解决人的问题,不是从肉身消灭,你想哪儿去了。”艾黎笑着说。 “艾黎,是这么说的,咱们人矜贵着呢……好比青花瓷瓶子,不去碰缺了口的粗瓷碗,碎了太吃亏,知道吗?”小丁赶紧说。 “老丁,你确实没念过几天书吗?跟我开玩笑的是吧?” “书念得不多,道理还是懂那么一点点的。粗瓷碗念到高中毕业了,还不是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好话说尽、坏事做绝的一个坏人。”小丁说。 艾黎笑笑,给她拉开车门,让她上车。 “小吉,开车。”艾黎系上安全带。 车子里太暖和,她打了个喷嚏。 看小吉和姑姑都笑笑,她左右看看他们俩,又看看姑姑,舒了口气。 小吉发动车子,很快就开到了燕栖园。 进大门的一套程序多少有点繁琐,还好小吉熟悉,也机灵,顺顺利利地把车开进去,停到了楼前。 等上了楼,一出电梯,看到门口小台子上摆了鲜花,艾黎先走上前,摸摸花瓣,回头跟韩棠说:“姑姑,是真花哎!这是随时欢迎女主人回家的架势。” 韩棠看是香槟玫瑰,笑笑,跟艾黎说:“等过两天,你给我把那棵‘八方来财’搬回来,就摆这儿。” “行!我妈把它养得可好了,油光水滑的,比您拿回去时候能大了一圈儿。我妈可真是养绿植的小能手。”艾黎笑着说。 韩棠走到门口,伸手按指纹开锁。 这时候对门邻居听到动静出来,跟韩棠打招呼。 韩棠让艾黎她们先进门,自己跟邻居说了会儿话才进家。 艾黎跟小丁、小吉三个人四处转了转,见姑姑回来了,跑出来夸她品味好,“这儿收拾得又干净又敞亮,站在阳台上,看山看水,海阔天空的。” 韩棠笑笑,让小丁给小吉泡茶。 小吉忙说该去接楚总了,中午他还有个饭局,这会儿该起床了,去晚了可不行。 韩棠点头,让他慢些走,把他送到了家门口。 小吉有点慌,不让她再往外走,赶快离开了。 韩棠站在门厅里,看着胡桃木的柜子上放的一对白瓷大象,伸手摸了摸,听见艾黎叫她,才转身,说:“你们也歇会儿,我得去躺一躺,下午还有重要的事儿呢。” 艾黎跟着她进了卧室,看看里面用具一应俱全,只是全新的,姑姑料着未必用得惯。她等姑姑换了衣服躺好,挨间门打开看了看,衣帽间还是空着的,浴室里的东西倒是一应俱全,都还没开封,只有洗手台上的洗手液和香皂是用过的,也有了裂纹。 “屋子里太干燥了,得再放个加湿器。”艾黎说着走了出来,“下午您约韩婵她们几点见面?” “两点。”韩棠说。 “那我等她们来了再走——我回江源路给您拿点衣服和日用品过来。然后约个搬家公司?日式搬家那种怎样?他们负责打包,咱们就不用太出力了。省得您看着着急。”艾黎说。 “好。”韩棠答应。她推推艾黎,“你去隔壁屋睡会儿,昨晚也没睡好。” “不困。我有点儿兴奋哎。”艾黎笑着说。“房间这么多,以后我哥他们一家四口来都很宽松了。” 韩棠笑笑。 “我哥下午过来?您别忘了跟他说搬家了。要不他去江源路,可就扑空了。”艾黎说。 “就让他过去吧,正好帮忙拿东西过来。你一个人拿那么多怪累的。”韩棠说。 “也行。这壮劳力,不用白不用。”艾黎看了姑姑,“跟小吉聊天啦?” 韩棠点点头。 艾黎笑笑。 “那你问过小丁啦?”韩棠问。 “嗯。”艾黎点头,把跟小丁的话跟姑姑重复了些。“她是这个态度,就好办了。她前夫那边我找释迦和小雷试试……” “你要干嘛?” “对付流氓,常规办法可能不那么管用。小丁老家那个地方,在咱们这里,有好几个帮会。他们主要控制的行业,是收废品。”艾黎嘻嘻笑着,看姑姑脸上的神情。“‘破烂王’可是用爱马仕、开保时捷的,姑姑。小雷那几个小弟,以前混的嘛,里面有他们那边出身的人,看看能不能说上话。” 韩棠想了下,才说:“你们这些孩子,路子怎么这么野。” 艾黎笑,让她先睡,说:“放心,有分寸的,就是传个话。他要识相,知道该怎么办。不识相,那就只有派出所见了。” “千万把握好尺度。”韩棠嘱咐。 “嗯。”艾黎坐了一会儿,拿了遥控器把窗帘合拢,起身走了出来。小丁看完了厨房里的家电和用具,一个劲儿地夸,说设计太合理了,用起来会特别顺手,又带着艾黎穿过一段走廊,去看她那带着阳台的保姆间,小声跟艾黎说:“这可真舒服。阿姨早该换换环境,哪儿方便哪儿住。艾黎,你帮忙在买菜 app 上下单买点菜和肉好不好?这附近我不熟悉,现在出去买也来不及做中午饭了。” “你要什么给我列单子。中午饭你不用发愁,咱们先吃外卖。”艾黎说。 “那怎么行,阿姨在新家第一顿饭要吃自己家灶头上做出来的。你快点下单。”小丁推艾黎往外走。 艾黎果然照着她的要求买了菜。 她去看看姑姑,见她安稳躺着,出来熟悉了下环境。走进书房时,她小吃了一惊。这公寓很显然是考虑到两代人共同居住方便,有两间带卫生间的卧室。她以为姑姑用的那间就是主卧了,可这间竟然更大,直接布置成了书房兼影音室。她坐到那舒服极了的沙发上,看着对面墙上的幕布,心说姑姑装修的时候,一定发挥了她那颗爱好文艺的心。没事的时候,坐在这看看书,或者带着风眠和嘟嘟那样的小朋友看会儿动画片,也很美气啊……她双臂抬起来,枕在脑后,用脚丫子按了下遥控器。 音乐响了起来。 韩艾黎听了一会儿,是贝五,《命运》。 她站起来,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这长得能跑起来、另一端装了高尔夫推杆练习器的阳台,抬手做了一个举杯的动作。 不管怎么说,这都新的气象。 韩小棠,祝你早日过上你想要的生活! 一切顺利! 【第六章·完】 第70章 单身女子俱乐部 (1) 韩艾黎饱饱地吃了一顿丁杏梅临时取材做的海鲜面,等到“一笔写不出俩韩字”来的韩婵律师带着她的两位同事上了门,端茶递水陪聊了一会儿,待她们进入正题,就“功成身退”,一个人跑去姑姑在江源路的住处,给她收拾一些日常用品。 才到江源路,天就阴沉下来。 艾黎在院门口遇见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想了想,买了五串拎着上了楼。 她进门先拍了张照片发朋友圈,坐下来边吃边等着各路人马给自己点赞留言,果然不一会儿,这条诱人的动态下就有了一串头像。 楚泽留了一句话:“给我留一个。有点儿想念糖球会了,不知道今年的能不能办。” “你就是吃最积极。到哪儿了,快点儿来帮我搬东西。”艾黎回复他。 “刚上高速,早着呢——你把糖球放冰箱,不然我到了都化了。”他说。 艾黎撇了下嘴,咬下最后一颗糖球,刚要扔了手机开始干活,看到“长颈鹿”发了一句“我知道有一家糖球特别好吃,回头买给你吃”。艾黎看着这句话,一口咬下去,不想山楂核没去净,剩了一颗在里面,正好被她咬准了……这一下硌得她牙疼,就这也舍不得那点果肉,赶忙把核儿给涮出来。就这会儿工夫,“长颈鹿”又补了一句“要是那家还在的话”。她笑出来,禁不住叹口气。 她有点儿怀念小时候年年去逛糖球会的日子。 姑姑会带着她和楚泽一起,挤在人山人海的庙会里,给他们俩买糖球、买糖人儿、买各种小玩意儿,打发得他们俩高高兴兴的。那往往是寒假最后的狂欢,玩了个尽兴之后,就要收心开学了。姑姑会给她一个不大不小的红包,让她买文具,这是压岁钱之外的馈赠。她会存一部分,花一部分。姑姑不让她告诉别人,尤其是不让她告诉妈妈,但她会跟母亲说的。这些钱,让她有种手握财权的权威感。 小时候很多自由和快乐,是姑姑给她的。 艾黎咬着竹签,出了会儿神。 “长颈鹿”给她发了几张照片,都是糖球会主题的。有苏教授的油画作品,还有他的速写。 想着他这会儿陪在苏教授病床边的样子,她回了个笑脸。 上午姑姑出院前,她陪姑姑去看苏教授,那会儿他不在,他父亲在。她一般见了人都不会紧张的,那会儿忽然觉得紧张。赶上苏教授像是画蛇添足一般说“松子下午来跟爸爸换班”,老杜也看着她微笑,她只觉得好像特意说给她知道的……她看着他问“你这会儿干嘛呢”,放下竹签,说:“在准备收拾屋子。苏老师怎么样?是不是睡着了?”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41节 “嗯,打上药就犯困了。”他说。 虽然只有文字,艾黎看着却觉得好像听见了声音。 杜松子这家伙,有一把好嗓音……当然也可能是,那刚刚好是她会觉得美妙和性感的嗓音。 “你忙吧,空了聊。”他说。 “好呀。”她说。 手机放下来,她坐了一会儿,开始收拾东西。中午吃饭的时候,姑姑给她列举了几样必需品,其中就有她每天要翻看的那版《红楼梦》。她拿起来,看到姑姑放置书签的位置,听见门铃响,回头看了眼,喊一声“来了”,就去开门。 她以为是楚泽,不想门一开,看到一个招风耳的中年男人。 她立即认出来这是谁,下意识地扣住了门。 她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问他找谁,他说找丁杏梅。 这人的普通话口音很重,艾黎继续装作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就要关门。不想他拉住门柄,就要往里闯。艾黎饶是早防备他会有这一招,仍为他的大胆吃了一惊。这人没料到艾黎看起来瘦瘦的一个女人,力气还很大,而且几乎是立刻目露凶光。艾黎跺了下脚。 她后悔进门就换了鞋。不然脚上是一对军靴,鞋头相当硬,直踢要害,准把这家伙送进急诊室。 “后退。”她沉着声音道。 “艾黎?”这时候楚泽上来了。 艾黎听见他来了,不禁松了半口气。她盯着面前这个人的眼睛,说:“这没你要找的人。以后不要来了。” 楚泽上来,打量了下眼前这个“招风耳”。他今天下班没换制服,看起来比平时要显得高大和威严。虽然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也没戴制服帽子,可这制服的确可以唬一下人。他抬抬下巴,问艾黎:“干什么的这是?” “说是来找人的。”艾黎说。 “我们家会有你找的人?走走走,赶紧的。搞什么鬼……你等等。”楚泽站在门口,把艾黎挡在门内,叫住要溜走的招风耳。“身份证给我看下。身份证!” 他吼起来,楼梯间都带着回音。 招风耳急忙说“没带”,赶快往下跑。 “现在谁出门不带身份证?你给我站住!”楚泽作势往下追了两步,故意把脚步放得特别重,只听着楼梯噼里啪啦一阵乱响。他回过身来看着艾黎,“你不从猫眼里看一下是谁就开门啊?你知不知道这边儿连门禁都没有,楼下门有时候关不住,什么人都能上来?怎么一点儿警惕性都没有。” 艾黎斜了他一眼,听着他逮着机会借机发挥,等他进门换了鞋,才说:“哦,原来你也知道啊!那姑姑在这住两个多月,你在这陪了几天啊?你还不是让她自己在这,身边就一保姆,你跟一客人似的,过来点个卯,还连吃带喝,保姆还得伺候你,你言不语地再惹姑姑生个气……啊,是不是?” “韩艾黎你嘴上输一句是会死啊还是怎么着?”楚泽龇牙咧嘴。“我错了还不行吗?” 他换了鞋,正要坐下来,艾黎把凳子一挪,差点儿害他摔一屁股墩儿。 “韩艾黎!” “还坐哪?拿好东西准备走。” “不是,我跟你聊会儿。最近见了面,我妈老在场,也没法儿说什么。”楚泽把凳子拖过来坐了,说。 艾黎皱了下眉,“干什么?情感问题别找我。最烦人拿我当垃圾桶,给了意见又不采纳,浪费我时间——你那一团糟,我更不想听。你有这时间跟我谈心,不如想想办法怎么赚点儿钱还债。” 楚泽眨眼,点头,全部接受,“不说这个。” 艾黎从冰箱里拿了串糖球给他,“吃吧!” 楚泽一口气吃了仨,才吸了下鼻子,问了母亲今天情况怎么样。 艾黎告诉他,邓医生说还不错,势头挺好的,保持好。 “你别惹她生气,多关心她,她就开心了。我怎么对她好,都不如您这亲生的好大儿哄哄她来得高兴。”艾黎开玩笑。她看楚泽的神情,“怎么了?你不是又闯祸了吧?老大,您可别,姑姑刚稳定……” “不是我。我在想,她情绪要是不错,我是不是跟她说件事儿……就是江湖传闻啊,八卦,秘闻。”楚泽说着,皱起眉头来。 “快说!”艾黎踢了一脚凳子腿。 楚泽说:“我也是才听见消息,说楚沛出事儿了。” 第71章 单身女子俱乐部 (2) 艾黎看着表哥,“捕风捉影的吧?” “当然了。要是确切了,那不得看见蓝底白字啊。”楚泽说。 艾黎看他没笑,也没有显得紧张,觉得他大概也只把这个当成左耳进右耳出的那种风闻了,不过楚泽是那种越小越是别人不在意的事他反而可能反应剧烈的奇怪的性格,也做不得准。 “可要说没事儿吧,我爸这两天神出鬼没,给他打电话不接。我大伯和大娘那每天打卡分享学习成果顺便发表小千字文拔高思想境界的,隔三差五要给我上一堂课的,这几天除了打卡,比鹌鹑还安静。我哥电话干脆是打不通的。我也没发消息什么的,没事儿罢了,有事儿别给他惹事。”楚泽看看艾黎,“我看看情况是不是跟我妈说说。楚沛跟我妈相处得还是可以的。你看我妈生病,他也是真着急、真跑门路。这些地方他比我强多了。” “oh my god!你也知道啊。”艾黎拍了下巴掌,“谢天谢地。” 楚泽咬着糖球,斜楞她一眼,“要是真出了事儿,我妈跟我爸这要怎么办啊?这会儿闹分手不是落井下石?” “这也不挨着呀。姑姑犯不着还得被大伯子家什么事儿给绊住腿吧?”艾黎说着,心想姑姑生病,楚沛夫妻俩是有尽心,可他父母什么也没耽误,还没少添油加醋给渲染氛围。“前怕狼后怕虎,就是不怕自己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么?那姑姑日子还用不用过了?不就又回去了吗?你们姓楚的人家儿规矩也忒多了——不过规矩都是给你们家女人设定的。” “嘿!这话说的。”楚泽被糖球酸得眉眼都揪一处了。 艾黎看着他的表情,这表哥,心平气和笑微微什么都不在心上、不在意的时候,像姑姑多,露出丑怪神情、又比如像刚才在门外对招风耳发狠的那架势,其实又像他父亲……她笑出来,轻轻摇了下头。 “那我妈是打定主意了吧?”楚泽吃下最后一颗糖球,看艾黎。 “具体你自己去问她。成年人要学会自己处理的事。”艾黎看他顺手要把竹签扔桌子上,劈手敲在他手背上。“有垃圾桶不扔进去!” 楚泽赶快把竹签扔到身后桶里去。 “这个周末还不回家啊?”艾黎问。 “回。明天风眠有比赛不是?说好了我接送。”楚泽说。 艾黎抬抬眉。 “想说啥?跟我这样的人,你是一天都不能过,是吧?”楚泽挠挠下巴。 艾黎看着老母亲生病、跟妻子分居以后,反而长了重量的表哥,摇摇头说:“不不,不是的,是一秒钟都不行。” 楚泽笑出来,起身看看艾黎收拾好的纸箱和包袱,里外看了看,把电闸拉下来,说:“早知道,何必来这里折腾这一趟,直接搬那边去不得了么?” 艾黎张口想说“你就没明白这地方对姑姑来说是什么意义”,但看楚泽里里外外看着,也就忍下了这句话。理解这回事,在母子之间有时候也是稀罕的。这地方是姑姑的退步,是心里面的保留地,是她能完全放松的地方,是她真正意义上靠自己的努力获得的奖励和财富,如果不能理解这个,那是只会觉得这“老破小”的价值就在于表面上这点面积和附近那优秀的小学,浮皮潦草。 “又暗地里骂我吧?”楚泽站在韩棠作为卧室的那间屋子门口,回头看看艾黎。 “没有。要骂你我都明着来的。”艾黎笑笑。“你真是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 “没有,以前是神仙,现在是半仙——也开始干点儿我能干的事儿了。你说我闺女能踢出个名堂来不?我看她训练,好像看到孙雯头球攻门那架势……” “你这例子举的,人现在偶像都是王霜!” “不不不,还是孙雯,目标定高点,世界杯亚军,最佳前锋……” “行吧,先做个梦。风眠以后要是不想踢球了,也别因为你这梦硬逼着她踢。”艾黎拎起一个巨大的包袱,扔给楚泽。 楚泽抱住,“她坚持要求了那么长时间,现在最积极的就是去训练,周末踢完球回来高兴得不得了,吃饭睡觉、连学习都自觉多了——早知道踢球有这么大功效,当时拼着跟菲菲打一架、跟我爸早闹一场,也要把她送去。” 艾黎背起背包来,开了门让他送下去一趟,小声说:“你这个脑子就是拧着的——你有没有想过这几个月风眠变这么听话,有我姑姑生病、有你和我嫂子分居的原因?风眠以前仗着奶奶疼她,百依百顺的,特别恃宠而骄。她这变化真的不光是踢球带来的……” “想到啦。那你看我不是现在尽可能抽时间陪她嘛。”楚泽把两个包袱用毛巾系起来,搭在背上,左右手各拎一个行李箱。 艾黎看他跟逃荒难民似的样子,又想笑又觉得不太对劲,说:“你把制服上衣脱了,这看着不大好……” “没事。刚要不是这身皮,还吓唬不住那耗子精——你注意点安全啊。” “知道。你快点送一趟,回来再拿。”艾黎催着楚泽。 她转头抱了两个纸箱子跟下楼,塞到车里去,楚泽先回去继续搬东西了,她站在车边,左右看看。此时已经快五点钟了,天已经快黑了。突然,她看到街角转弯处,有个贼头贼脑的影子。她皱了下眉,返回院内。这时楚泽在楼上催她快点儿上去,她一路跑着三两级台阶并做一下,很快就追了上去。剩下的东西不多,楚泽多扛了一个包,见艾黎一手拎一个行李箱,右手拿起一个塑料桶来,顺口问:“拿着个干嘛?那边家里没有啊?” “捞鱼。”艾黎说着,起脚把门关好,回手锁了。 “去哪儿捞?捞鱼得用笊篱,晓得吧……”楚泽一边下楼,说起这些来,眉飞色舞。艾黎听着,心不在焉,也不搭茬儿,可一点不妨碍他继续讲:“……就那年我大伯带我和楚沛出海钓鱼。楚沛真的很沉得住气啊,那么多人一起钓鱼,最后最大的一条就是他钓上来的。那还是他第一次去……他从小聪明稳重。” 走到院子里,他站下来喘口气。 “我哥为人做事都是有口碑的。他也不贪。我觉得就是有什么事儿,应该也会过来……你说呢?”他问艾黎。 艾黎把手一摆,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楚泽站下来,看艾黎把行李箱放在台阶下,拎着桶几步上去跨出院门。他突然意识到不对,扔下手里的东西跟上去,就看母亲的车边,那个“招风耳”正趴在车窗上往里看,完全没发觉艾黎已经到了他身后。 韩艾黎抬手把桶照准他脑袋就扣了上去,起脚在他腿弯处一磕,他一下子跪在地上,身子趴在车门边,头上顶着的塑料桶“嘭”的一声巨响。艾黎一手扭住他的手扣在后背,一手摁住他的脖子让他别动,说:“警告你一次没用是吧?实话跟你说,丁杏梅不在这,以后也不会再来。你别打鬼主意,要不你就等着去吃牢饭吧。你要是再敢出现在丁杏梅和我家附近,影响到我们正常生活,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有手有脚的,正经找工作去。这么大岁数了,老想着让别人养着你,什么玩意儿啊!” 艾黎说着,回头朝楚泽示意,让他快点把东西搬上车。 楚泽搬完东西,过来把“招风耳”给拎了起来,伸手从他口袋里摸出身份证和手机来,掀开那只水桶,看着他紧张的样子,说:“有点男人样,别围着老人女人孩子打主意。我拍照留你的身份证底子,要是我们家里出什么问题,第一个找你。”他说着,摸了摸身上,裤兜里还有一卷现金,打开数了数,三百多块钱,连身份证和手机都给他塞回裤兜。“郑丰年是吧?这钱够你去火车站买个金拱门套餐和回家的火车票。记住了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你。你看车里那个女的了吧?这回是水桶,下回可能就是铁锤了。” 他说着松开手,拍了下艾黎这车尾让她先走,自己扔下郑丰年也上了车。 艾黎开车在前,车子转出巷口,看郑丰年还拎着水桶站在他们院子门口,给楚泽拨电话,问:“给他钱了?” “嗯。”楚泽慢慢地答应,“不对是吧?我知道。不过也就这一回。你也揍了人家了,给点补偿也好。他不一定是穷凶极恶的人,可是逼急了,不一定不干出罪大恶极的事。这点儿钱嘛,对我来说有没有都差别不是很大……” 艾黎沉默了下,没有反驳楚泽。 “他要真的敢再来,我真的拎铁锤。”她说。 楚泽笑起来。笑了会儿,他意识到艾黎没开玩笑,忙收住了,叹口气道:“跟你一块过日子,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挂在墙上了……韩艾黎,我有个同事,家里有矿——是真的有矿——还卖大米,跟你同岁,爱好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喜欢买房子、装修房子。你有没有兴趣?你等下翻一下我的朋友圈,第一条那个合影,站我旁边那位、比我高那么两三公分的……” “你跟这同事是不是不大对付?”艾黎在前方转弯、加速,一本正经地问。 第72章 单身女子俱乐部 (3) “没有啊,挺合得来的。” “那你怎么还盼着他早点儿挂墙上啊?”艾黎说着笑出声。她晃了下手腕子,从昨天往回赶,一直到现在,一整天都没怎么休息,肌肉有点酸痛。听见楚泽笑,她也笑了笑。她把姑姑的车停在地下车库,等楚泽下来的工夫,果然翻了下他的朋友圈。只看了一眼那照片,她下车揪住楚泽的后脖领就敲了他一下,“头发都没有了!” “你不能歧视秃顶会会员呐……聪明的脑袋都没毛儿,哎,我跟你说,这哥们儿真的挺好的,特可爱。他家里条件不错,不过人很节俭哎。考虑下啊,啊?这个宝藏同事我一直留着没推介给我妈,要不她分分钟就给配好对投出去了,到时候肉包子打狗,你可别后悔……”楚泽又一副逃荒似的打扮,背着俩大包袱推着行李箱,跟在也差不多情况的艾黎身后进了电梯。兄妹俩这幅样子,进了电梯,差不多占了一大半,所以等电梯上到一楼,门一开,葛菲菲领着风眠、抱着嘟嘟站在外头往里一看,都没马上进来。 “艾黎姑姑!”风眠可不管,直接冲进来搂住艾黎的腰,喊一声爸爸,马上按键说“妈妈和嘟嘟等另一部”。 楚泽往后退了退,艾黎笑着说:“嫂子快进来。楚风眠你真是,怎么能把妈妈和弟弟扔下?” “嗯,见了姑姑就不要妈妈了。”菲菲进来,笑道。“你们这是去哪了?回江源路还是回家拿东西了?” “江源路。”艾黎低头亲了下风眠。“你们过来看奶奶啊?” “是,刚给妈妈打电话,她说到这边来,我开车转了好几圈才找到位置。”菲菲说着,转头看了下楚泽。 楚泽双手都被占着,空不出来,只好动嘴巴跟嘟嘟打招呼,见菲菲看过来,有点儿尴尬地转开脸。 艾黎看看他们俩,笑笑,小声和风眠嘀咕,明天比赛要怎么踢。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42节 风眠帮艾黎推了一个行李箱,冲到门口去按门铃。 小丁来开了门,帮忙把东西拿进去。 艾黎先问姑姑呢。 小丁小声说:“韩律师她们刚走,阿姨有点累,回房间躺一躺,说等会儿吃饭叫她。” 艾黎答应,跟她说:“我晚上不在这吃,回家住。有事给我电话。” 小丁点头。 艾黎见楚泽一家四口先进去看姑姑了,跟小丁清点了一下带回来的这些东西,先都塞进了储藏间。她等楚泽出来,让他再下去跑一趟,把剩下的也搬上来。 她去敲了敲门,见姑姑坐在床上,和菲菲说话。嘟嘟和风眠一边一个,靠着奶奶,那样子可真是又亲近又甜蜜。 “去休息会儿吧,累了一天了。”韩棠看着艾黎,点了点头。 艾黎也点了点头。 姑侄俩对视一眼,艾黎就知道,下午跟律师见面,谈得应该顺利。她笑笑,说:“姑姑,我回家去了。好久没跟我爸妈吃顿饭了。” “好。回家好好睡一觉。” “您也睡会儿吧。”艾黎说。 见她要走,菲菲起身送她,把嘟嘟和风眠也带了出来,说让奶奶先休息,吃饭时候再玩。嘟嘟还好,风眠跟在艾黎身后,亦步亦趋,直把她送到电梯门口,约好明天上午球场见。 艾黎站在电梯里,笑得脸上跟开花似的,靠在轿厢壁上,给姑姑发了条文字消息,说了下下午在江源路都干嘛了,想了想,补充了下,说“我哥提到楚沛那边可能也许大概有点麻烦,不知道您是不是有数,总之您留心”。她发出去,刚要把手机放下,看到姑姑回复了仨字“我有数”。她看着这句话,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接着,姑姑又发了一句“放心”。 “ok。”艾黎回复。 电梯门一开,她走了出去。 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她走出单元门,没几步,就看楼前停了辆白色的车子。她走过去,忽然意识到这车有点眼熟,但没有立即回头去看。等走远些,才确定,那车子是楚沛的妻子小阮的。车就停在楼前,小阮在车里,应该不会没看见她。 看这样子,小阮可能是来探望姑姑的? 小阮人不错,行事做派都低调,也能干,多少有些像她姑姑,也是标准的“楚家儿媳妇”的样子。 楼底风很烈,艾黎裹了下大衣,加快脚步往小区外走去。 闹钟一响,韩艾黎从床上弹起来,一看窗子上结了很厚的冰花,哀叫一声“今天又很冷啊”。她推开窗,天气仍然阴,难得没有风,看天气预告,下午会有雪。听见她这边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外面牟艺琳喊艾黎,说早饭早就准备好了,你快点儿,踢球别迟到。 艾黎冲出来,洗完脸才发现父亲不在家,一问,果然一早去海边鱼市了。 “六点不到就出发了,赶人船靠岸,拿头拨儿鱼。这会儿都该回来了。”牟艺琳说。 “风雨不误啊。”艾黎感慨。 牟艺琳笑,把那棵漂亮的“八方来财”端出来,摆在茶几上欣赏,“养好伤该送回去啦,有点舍不得。” “这回一准儿健健康康地长大。”艾黎笑。她风卷残云般地把早饭吃了,拎好运动包就往外走。 牟艺琳跟出来,问她中午饭回不回来吃。 “姑姑早上打电话,知道你下午的车,说中午想跟咱们一家一起吃顿饭。就咱们一家三口和她,没别人。”牟艺琳说。 艾黎点头,又问:“没说别的?” “没有。说楚泽和菲菲今天带俩孩子中午去菲菲妈妈新房子那边看看,也一起吃饭。” “我姑姑今天净吃饭了——他们家晚上还有顿团圆饭。”艾黎笑道。 牟艺琳舒了口气,说:“我跟你爸爸过去看看她,没事我们就放心了。吃饭什么的在其次。” “好。那中午见。”艾黎说着,回身下楼。 昨晚回家,父亲做了顿简单的晚饭,一家三口吃完饭坐着聊了很久。关于姑姑,关于春节,关于将来的生活……这两年,生活里的变动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可是那种动荡感却是切实体会得到的。好在她还有好好工作,也有在好好努力,并且也还有心力照顾这些老去了的家人。 她下了楼,站在路边,盯了眼手机屏。 看着五分钟前“长颈鹿”发来的那条“我一会儿就到”,抬头看看。 街上静得连只小鸟都没有。 “艾黎!” 艾黎转头,看见一旁小巷口台阶上走上来一瘦高老头儿,一手拎着一个黑色的塑胶袋,往这边走来。 “爸!”她叫了一声,下意识又转了下头,果然看到了长颈鹿的车。 第73章 单身女子俱乐部 (4) 韩柏拎着鱼,举起来给艾黎看,很得意的样子。 艾黎看着父亲被海风吹得通红的面颊和耳朵,笑着问:“怎么又不戴帽子啊?多冷啊!” “走得热乎着呢。去踢球啊?”韩柏问着,看一辆车停在路边,瞥了一眼,起初也没在意,晃着手里的袋子让艾黎走,可看艾黎回了下头,那司机从车上下来了,心里“嚯”了一声——这大长腿大个子,一身绿运动装,跟棵巨型莴苣似的! 艾黎见杜松子下车了,索性大大方方地给他们相互介绍了一下,说:“爸爸,我朋友杜松子,也是风眠的班主任。松子,这我爸爸。” “伯父好。”杜松子上来问好,站在艾黎身边。 韩柏笑眯眯地打量着这棵巨型莴苣,过了会儿才说:“去吧去吧,忙你们的去吧。小杜是吧?有空上来吃饭。” “好的,伯父。”杜松子笑着答应。 韩柏站在路边,看着艾黎和松子上车走了,寻思了下,这巨型莴苣看着眼熟,应该是在哪见过。他回身往家走,抬头看看,自家窗口,牟艺琳朝他挥挥手,推开窗喊“你等我下,下去帮你拿东西”。 “不用!就这点儿东西还用帮忙。”他说着,脚步轻快地上了台阶。 此时车子里,杜松子和艾黎有一会儿谁都没出声。 艾黎把手机打开,看释迦在问她出发没有,回了一句“十分钟就到”,往下拉一下列表,给姑姑发了个表情包问“昨晚睡得好不好、有没有不舒服”。姑姑没回复,她等了会儿,转头看着沉默的杜松子。 正好杜松子转过脸来看她一眼,看到他的眼神,她心稍稍一顿,说:“专心开车。” “没生气吧?我觉得遇见伯父不打个招呼不太好,但也来不及问你了。”杜松子说。 “没有。没关系。挺好的。”艾黎迅速说。 “那就好。” 两人又沉默下来,气氛稍稍有一点奇怪。 艾黎感觉到了,想必杜松子也感觉到了。 “昨晚睡好了么?”艾黎问。病房的简易床对他来说是太短了。他通常都打地铺,那睡眠质量可想而知,何况还总得起来看看病人。 “还行。早上我爸到得很早,我就赶快溜了。”杜松子说。 艾黎想想那帅气的杜老头,微笑,“那你等下好好热身。你今天首发吗?” “no……替补啦。不过时刻准备着上场。”杜松子笑起来。 艾黎忍住没嘲笑他,这么积极跑来参赛,还跟她约好球场见,原来不过是一替补门将……不过她都不需要脑筋再转个弯,也知道这是为什么。她握紧包带,手指尖不停地滑动。 “刚才伯父说上去吃饭那句话,不能当真是吧?”杜松子问。 艾黎没出声。 “今天中午有没有时间,一起吃饭?”杜松子又问。 艾黎吸了口气,说:“今天中午有安排了。松子,我们另外找个时间聊聊?我有话跟你说。” 杜松子沉默了片刻,说:“ok,我等着。” 他把车子停在路边,看了眼围栏里的球场。沈释迦正在跟队友聊天,看到他们的车,转过身来挥挥手。他也挥挥手。这会儿工夫,艾黎已经下车了。他看着她轻巧地挪动着步子,先往球场走去,喊了她一声“韩艾黎”。 场边的那些女足队员跟艾黎一起看过来,艾黎站下,“啊?” “加油啊!一定要赢!”杜松子大声说。 “那肯定!”艾黎笑出声来。 她听见身后笑声一片,笑得最响的就是沈释迦。她在心里把释迦揍了一顿,看着松子背起他的大包来往对面球场走去。穿着运动裤,他的腿显得比平时更修长……她笑笑,转身往球场内跑去。进场看到韩婵也来了,笑着跟她打了个招呼。沈释迦扔了一件训练服给她,等她套上的工夫,问:“长颈鹿现在都管接送了?你这是……” 艾黎看着空旷的球场,吸了一口带着冰屑的凉气。 “我这是作茧自缚吧。”她在心里说。 释迦见她没出声,瞥了她一眼,看出是有心事的样子,这里人多不便问,拍了下手里的夹板,转身召集队友抓紧时间热身。 “韩艾黎,你给我集中精神啊。”她提醒了下,“上场分神,小心受伤。” “啰嗦,什么时候见我上场了还分神过?” “哦,以前没有,不能说明现在和以后没有啊。”释迦见周围没人了,才说:“但是因为男人分心给我把比赛踢砸了,你等着,我废了你。” 艾黎一激灵。 释迦当然是开玩笑的,可是站在场边一板一眼跟她说完了,把首发队员召集在一起布置战术,她可不能不认真对待。上回跟银行队交手,她们被猛灌了个四比零,这一场如果不能一雪前耻,至少也不能输得太难看。她吸了下鼻子,把发带扎好。 许是释迦的“威胁”起了作用,艾黎整场发挥得都超出正常水平,一传一射,助攻韩婵得分,自己进了一个球。下半场临近结束,她跑得已经气喘如牛,还接了韩婵一个投桃报李的传球,直接转身打门,得分了! 场边疯狂的喊声有一瞬间响彻云霄。 她累极倒地,被队友压在草地上,听见了终场哨响,同时,听见了一声“韩艾黎你可太帅了!我爱你”! 队友们爆出一阵大笑,纷纷起身,看着她一个翻滚从草地上爬起来,寻找声音的来源——场边除了双方队员,还有很多亲友和晨练的居民。大部分人都穿着秋冬季节常见的黑灰红色,天气也阴沉沉的,可这一点儿也不耽误披挂成翠绿色的长颈鹿一下子跳进她眼睛里来……她坐在草地上,看着他举起双臂,在头顶比了个心形。 “幼稚鬼。”她咕哝了一句,仍然气喘如牛,大汗淋漓。 她脑门上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落,心脏跳得快要炸裂了。 韩婵过来把她拉起来,照她屁股拍了一巴掌,说:“这什么时候捞到这么帅一男朋友啊!你可以啊!” 艾黎喘着气,抹了下眉梢的汗珠子,“你这场表现不错。” “你也可以。”韩婵搂住她肩膀。 “希望你每场都赢。”艾黎笑道。 韩婵看看她,说:“放心,我全力以赴。我们会赢的。” 艾黎点点头,跟她走去和对方球员握手,再回头找杜松子,他已经不见了。 她站下来,目光一扫,发现他已经穿过围栏,往对面球场跑去,像道绿色的闪电…… “艾黎,水。”释迦笑嘻嘻地把矿泉水递过来,“表现不错啊!哎哎,你去哪……” 艾黎把她手里两瓶水全都拿过来,衣服也没换,追着那道闪电去了。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43节 “韩艾黎,别忘了等会儿风眠她们比赛就开始了!” 艾黎刚跨过围栏,这时候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转头,就看不远处,穿着球服的一群孩子正跟着教练在场边集结,打头那个个子最高的,不是楚风眠是谁? “艾黎姑姑,你好帅呀!我也爱你!”风眠跳起来,冲艾黎大声喊,一扭头,跟上队友,跑步热身去了。 艾黎咬了下牙,也没好意思再仔细看场边都还有谁在,扭头就跑。 跑起来,脸上有些清凉。 她抬头看看,这才发现下雪了。 才开始落雪,轻得像是柳絮,柔若无物。 她过了马路,飞快地跑进球场,门边的保安见她穿着球服、要她扫一下场所码,但她没停下来,一溜烟儿跑进去了,听见保安在身后笑,喊她等会儿拿到手机过来补上,她忍不住笑起来。 此时杜松子刚回到场边,他们的比赛下半场才刚开始。队友看他回来,笑了一会儿,说:“你这牵肠挂肚、三心二意的,不如去那边当替补门将算了……” 几个人正笑着,坐在板凳上的雷斯特抬抬下巴示意他身后“哎哎哎”,杜松子回头。 看到只穿了球服的艾黎走了过来,他愣了下,赶紧抓起自己的羽绒服来,一下子把艾黎给包裹住,“你怎么不换衣服啊……” 他弯身给她把拉链拉好,艾黎低低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第74章 单身女子俱乐部 (5) 她看着那笑意从杜松子脸上蔓延到耳后,嘴角差不多要够到耳根了,笑出来。 杜松子拉链提到她下巴处,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下,兜起帽子来围住她的脑袋,低低身,整张脸印在这围兜里。 艾黎就听见四周围全是笑声和叫声。 她满脸的汗意,可是这会儿也不觉得怎样,杜松子的脸比她的还热。 她看着杜松子亮闪闪的眼睛,皱了下鼻子,示意他身后那些只管看他们、已经不理睬场上比赛的家伙。 杜松子两只大手固定在她的耳侧,小声说:“别理他们。”他说着转了下身,抬抬下巴。场边的队友们,加上一边对手球队的教练和板凳队员,都一起笑起来,还有人起哄鼓掌。他握着艾黎的手,举起来,放在左胸口,轻轻敲了敲。虽然没说什么,这个动作,还是让几乎所有人都露出了会心一笑。 “咳咳,”雷斯特大声咳了两下,“看比赛、看比赛……别吃狗粮就满足了,咱们今儿不管输赢,松子儿中午请吃饭没跑儿了!” “好哎!”一大群人欢呼一声,转过头去看场内了。 艾黎看着双方球员里,松子他们这一队,有好几个都是小雷店里的花臂小哥,都高大健壮,一身腱子肉,比起其他队友和对手来,显得出众多了,禁不住“啧”了一声。松子看看她,笑着带她坐到看台上。 艾黎上下看看,看台上来观战的还真不少,多半都是球员家属。不过对手是比较老牌的业余球队,有自己的俱乐部,运营多年了,成员里还有退役的前职业选手,还是有些球迷的。她看了眼场上的比分,零比五……她小声问松子:“你们这场是要被灌十个球保底吗?” 松子靠近一点,在她耳边说:“你估计得太保守了,我们最高记录被灌了十一个球,进对方一个球是因为人家后卫乌龙了。” 艾黎“哈哈”一笑,松子抬手掩了下她的嘴巴,说:“嘘……这是雷哥的雷点,千万不要提。” “踢专业队也不至于输这么多啊,你们平时都练些什么?” “人家专业队是不好意思欺负业余的,后面都收着踢了,比分就不会太夸张。大比赛也是啊,在鱼腩身上拿大比分没意思,说出去难听。” 艾黎笑。 “冷不冷?”松子看看艾黎。 “还行。”艾黎说。 “回去换衣服吧,一会儿一起看风眠比赛见。”松子说着,把她的手揣进口袋里,握了握。“我送你过去。” “啊……好险!差点儿又一个!”艾黎叫起来。足球擦着边网弹了出去,守门员追着球跑得有点吃力。她挠了下松子的手心,小声说:“你们场上的守门员状态不太好。这么下去,被多进几个球没什么,他得受伤。” “杜松子!你热下身,给我准备上场!”雷斯特在场边蹦跶了好一会儿了,这时转过身来冲松子喊道。“老齐今天腰不大灵活……松子儿!” “来了!”杜松子看看艾黎,笑。“我去准备下。” 艾黎拉住他,小声跟他说:“你注意下对方那个九号,他习惯门前倒脚,往右边踢滚地球进死角。” “知道了。”松子两手夹住她的腮,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你快去换衣服,等下我去找你。” 艾黎笑着推他快走。 松子去坐席上拿了手套,开始在场边活动。 艾黎没立即离开。 她起身离得远远的,来回跑动着活动腿脚。这会儿她开始觉得冷了,不运动下会冻成冰棍的。远离观众席,看着球场上奔跑的人影,细雪飞扬着,像糖霜……她伸出舌尖,有雪花落下来,好像真的有点甜。她蹦了两下,看着松子跑向球门。那身绿衣服可真显眼啊,不过他本来就很显眼。 她笑着跟他挥挥手,他没看见,只盯着场上。 这替补守门员,还是很敬业的。 艾黎笑着把他的羽绒服放回坐席,赶快往回跑,迎面看见沈释迦拎着她的鞋和羽绒服过来了,叫道:“救命恩人!” 释迦没好气地给她披上羽绒服,等她换鞋的工夫,看了下比赛,“啧啧,老雷又得气得三天吃不下饭了,怎么能这么惨……哦哟!漂亮啊!”她突然喊了起来,一巴掌拍在艾黎后背上。艾黎一只脚踩在冰凉的地上,听见旁边人群里齐齐地发出惊呼,顾不得骂释迦,赶紧回头看,就见杜松子趴在地上,将球紧紧护在怀里,这会儿从地上弹起来,朝队友示意往前压,大脚开球,直接开出去找自家前锋。 “嚯,这小松子儿……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进了!妈呀,开和了!”释迦蹦起来,抓着艾黎的肩膀使劲儿摇着。艾黎手里的鞋都掉地上了,笑着推开她。她看着松子转头往场边扫视着,知道他在找自己,犹豫了下,抬起手来,比了个心。 松子看见她,笑了。 她赶忙弯身蹲下去,把鞋子换好,拉着释迦走。 “哎,以后有比赛,一定要把你们俩都给带上,简直是吉祥物——老雷他们踢白帆俱乐部,除了乌龙球就没进过正经球……”释迦笑着说。 艾黎笑。 “韩艾黎,”释迦看她只是笑,“没事吧?” “嗯?”艾黎转头看释迦。 两人站在路边,等着红灯变绿。 “老雷一哥们儿那天要给松子儿介绍女朋友,松子儿说他有女朋友了。那哥们儿就说算了,什么时候你这个分手了再给你介绍。你猜松子儿怎么说的?”释迦问。 艾黎抬抬眉,“打住吧你,八卦精。” “我的意思是,要是进度不太一致,或者目标不太一致,你还是尽快说清楚。年纪小点儿的,虽然豪放,‘我爱你’也不是很容易出口。”释迦把手插在口袋里,笑微微地说。“当然,进球的时候、特别高兴和忘我的时候,这个可以当成感叹词对待,不用看得那么重,是吧?” 艾黎想要说话,对面绿灯了,跟释迦赶紧过马路。 身后几个人一起往前走,里面有人提到了“杜松子”。她留了心,跟释迦走在前,听她们小声说“那女的是不是比他大”“看不太出来是吧?听说大很多哎”“大很多是大多少?三岁就很多了,不能是十岁吧”“为什么不找比自己小的,他缺母爱吗?看着不像呢”“是不是祛魅了?你不是可迷他了吗?”“你知道什么是祛魅吗?逮着个名字就当锤子,看到钉子就想砸一下……还是很喜欢他啊,但是不知道他口味这么重,喜欢老的,那我可追不上了……” 一阵大笑。 艾黎听着,跟着笑出来,身旁的释迦突然站住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释迦已经回过身去了。笑声戛然而止,她意识到不好,跟着转身就挽住了释迦的手臂。 两人一起回身,站在便道中央,身后那三女一男同时站下,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坏了”。 释迦笑嘻嘻地说:“没坏,姐姐们虽然年长几岁,零件儿都好着呢。”她皮笑肉不笑地扫了她们几个一眼,看看艾黎,说:“咱们在这个岁数的时候,应该就知道这个道理了——不是年纪小几岁就可以嘴贱,是吧?嘴贱一不小心是会挨揍的,是吧?” 艾黎看着释迦那神情,忍不住哈哈大笑,摆摆手让这几个年轻人赶紧走,说:“没事儿,说的有道理。不过澄清一下,松子不缺母爱。他们家的亲子关系特别和谐,家庭非常幸福。我也没老到可以有这么大的儿子。其实他比我成熟多了,心理状态非常稳定,是个特别棒的男人。真的。” 她说着转身,拉着释迦的手,仍然在笑。 释迦过了一会儿,才说:“跟老雷说,这几个玩意儿以后来吃饭,不准进门。” 艾黎大笑,“生意是生意。不能因为人家嘴里快活几句,来送钱就不要了啊。现在买卖这么难做——你这几天怎么这么暴躁啊?” 释迦冷哼了一声,“谁开开心心地想玩儿一下,遇见这些晦气玩意儿不暴躁啊?你不气,我还不能气了?” “以后听这话机会多着呢。” “当面敢说的就直接大嘴巴子上。”释迦说。 “这不是要紧的,还有更现实的问题。”艾黎慢吞吞地道。沈释迦这家伙,“虎”起来是不得了的。 释迦看看她,没继续问。 “姑姑过阵子能加入咱们俱乐部了吧?” “什么?戒酒会?” “瞎扯!你、我、韩婵、鹿大眼儿……单身俱乐部嘛。” “小学同学瞎搞的你还记得!鹿大眼儿俩儿子了,单身!”艾黎没好气地踢释迦一脚。 “一起玩是可以的嘛,心是自由的,永远算单身。” “瞎……扯……” 释迦笑着撞了她一下,“开玩笑的。不开心的事儿滚一边儿去。” “没不开心。” “那就行。” 两人从场边拿了运动包,一起往室内运动场走去。球场内已经被球校小球员占领了,下着雪的寒冷的冬天里,看他们跑动起来,活力四射,一点都不觉得冷……进了运动场,释迦就去找风眠她们球队教练去了,临走给艾黎指了给她们预留的座位。那是工作人员坐席后面的好位置。艾黎看释迦满场跑来跑去联络人,已经不见了刚才那气恼的样子,笑了笑,没去预留的座位,看了看小球员家长的坐席,发现楚泽和菲菲带着嘟嘟坐在最前面。两个人没看见她,正跟一旁的一对夫妇不知说着什么,都眉飞色舞的。 她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坐下来,看着风眠跟队友在场内热身。风眠最近又长高了些,跟队友在一起,身高已经让人瞩目,再加上那股自信和热情,实在是很难不让人注意她。 艾黎靠在椅背上,慢慢松弛着肌肉。 手机在口袋里振动,她拿出来,看到姑姑发回来的留言,说:“昨晚睡得很好。早起胃口也不错。小丁给我做的海参蒸蛋、虾仁馄饨,我都吃光了。”随着留言一起发来了照片,精致的早餐、漂亮的摆盘、美丽的餐具……看起来让人心情很好,也很有食欲。 她看了一会儿,拍了几张球场内景和风眠的照片发给姑姑。风眠站在中线,戴着队长袖标,正在选边。那气势,真的好帅。 艾黎连续拍了好多张照片,开场哨响,风眠第一次触球和出球,都拍下来,发给姑姑。 “姑姑,给你介绍个 app,注册个号,每天去晒一下你的早点吧。现在晒早点,以后晒你学画的经验,搞不好很快成网红……” “就这么着!”姑姑很快回复她,“等你来吃午饭啊。才一晚上不见,怪想的。” 艾黎笑,找到长颈鹿表情包,发了一个“亲亲”过去。 就这会儿工夫,有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身子很重,一坐下来,她的椅子都跟着晃了晃,而且带着一股潮湿的味道……有点熟悉的味道。她转过脸去,那湿漉漉的面孔就靠过来。她看着这张脸,心尖儿一颤,抬手捏住他同样湿漉漉的鼻子,“输了几个球?” “一比五保持到终场……”杜松子看着艾黎睁大眼,“那是不可能的!一比六啦!我只让他们又进了一个球,扑住了好多好多好多……” 艾黎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 她揉着他的脸。早起才剃过的下巴,这会儿又有点扎手似的。她捏住他的腮,说:“干得漂亮,长颈鹿!” “要给我什么奖赏不,韩艾黎?”杜松子手臂撑着座椅扶手,笑微微地看着艾黎。 艾黎看着他,一巴掌摁在他脸上,推他看场内,“你学生在场上厮杀,别说再看我怎么奖赏你了,就是刚才你比心的那样儿,我看你明儿上课怎么摆‘师道尊严’。” 杜松子笑得浑身发颤,靠在她肩膀上,说:“我在孩子们跟前儿从来不摆什么‘师道’,本来就没架子,他们不骑到我脖子上就算很讲规矩了……” “这样啊……”艾黎转过脸来,在他唇上印了一个吻。“小奖。大奖给你存着。”她看着他的眉眼,弯弯的,满是笑意,心里禁不住跟着喜悦起来。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44节 这个家伙,太可爱了…… 杜松子手机响了,就在艾黎身边接了。他单手握住艾黎的手,也没松开。 艾黎没注意他都说了什么,只是过了一会儿,听见他说“我这就回来”。她坐着没有动,手背被轻轻敲了敲,她转过脸去,问:“要走了吗?” “我爸有急事,担心我妈,刚出院到家,一个人在家他不太放心。保姆休假了,明天才回来。” “那你快点走。”艾黎说。 杜松子看着她,说:“帮我跟风眠说,她踢得很好。” 艾黎点头。 杜松子拎起包带,还没起身,仍然看着她,说:“你今天在车上说,找时间我们聊一下。我的感觉有点不太好——是要聊分手吗?” 第75章 单身女子俱乐部 (6) 艾黎停了停,才说:“其实严格来说,咱们俩也还没有‘在一起’。” 杜松子粉白的面孔上原先像刷了一层胭脂,这会儿胭脂就褪了色。 “我不是想说分手,而是想跟你聊一下,如果‘在一起’,你和我要考虑和面对的一些问题。你赶时间,我们回头再说。”艾黎说。 “最大的问题是,你是不是喜欢我。如果是,其他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今天球场上那句话,我不是随便讲的。” “可是松子……” “我是很想跟你明确关系,长期、稳定交往,除非你不想。” “长期、稳定,包括结婚吗?” “如果到时候咱俩都想的话。我其实没有时间表,不过我之前确实也没有遇到想结婚的人。”杜松子看着艾黎。“但我也不怕结婚。如果你想以结婚为前提交往,我也没意见。”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们开始得太仓促,让你觉得我不靠谱?” “杜松子,我比你大很多哎……” “没有很多,我也没把这个当回事儿。你是嫌我小吗?可我也马上三十岁了。” 艾黎有点想笑,摇了下头。 “我妈妈比我爸爸大四岁,看得出来吗?” 艾黎又摇了下头。 “你看,五六七八岁,数字而已。再说,看得出来又怎样?他们俩过得很好呢。” “确实。”艾黎心想,看起来是神仙眷侣,所以才能养出长颈鹿这样的孩子来吧…… “我喜欢你是真的喜欢。你会考虑这么多,是不是其实因为不够喜欢?”杜松子拎起背包。他扶住艾黎的肩膀,紧紧抱了她一下。“我先走。” 艾黎看着他快步离开,走到出口处,他停了一下。 她以为他要回头,但是没有,他加快脚步走出了大门。 她有好一会儿没返过神来。 不喜欢他吗? 那怎么可能。不喜欢的人,她连敷衍都懒得去勉强自己。 观众席上突然又暴发出一阵欢呼,她回神,看着场内庆祝进球的孩子——是风眠! 她看着风眠跟队友击掌相庆,高高兴兴扮着玲娜贝儿的经典动作,忍不住笑出来……要是决定转去上海任职,那带风眠去逛遍全世界迪士尼乐园的计划,除了香港和东京之外,可以加进上海了。做了接近两年的项目被迫终止,整个团队都裁掉,作为负责人,她可以在转职和退职中二选一。这个选择在她而言,从前是完全不必考虑的,现在也不难作出,可是却多了个“长颈鹿”。维持一段有距离的恋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栽过跟头。三小时的距离和六七小时相比,也是更大的考验。何况在她的计划里,也希望能在未来几年内,争取 transfer 到海外分公司或总公司的机会,升职、进修、加强技能。 在她的人生里,就没有过放弃工作、迁就感情的选项。虽然存款能保证她暂时负担得起生活和还贷,她也没有懒散的选项。其实她的人生,压力还是很大。 但在杜松子面前,这些话她突然有点说不出口…… 韩艾黎坐在长椅上,看着球场内,孩子们欢快地奔跑喊叫,气氛热烈至沸腾。 她几乎没有过年龄焦虑,从不介意别人拿这个来说事儿,但此时,她忽然羡慕这些懵懵懂懂只知道奔跑的快乐的孩子们。 世上很多的苦她们还没吃过,很多的现实她们可以不必面对,但她是成年人,要挡在孩子们和老人们前面了。 “艾黎姑姑,我又进球啦!”楚风眠冲到场边,对着坐席上的韩艾黎大声喊。 她看着风眠双手举过头顶,比了一个大大的“心”。 风眠穿着红色的球衣,那个样子,真的是一颗红色的心。 艾黎朝她飞了一个吻,举起双手来,可是心还没比出来,风眠就跑掉了。 她笑起来,眼睛却有点酸涩,几乎有了泪意。 韩棠指挥着小丁给她在书房空地上支起画架来,拍了视频发到画画班群组里,问大家这个位置和朝向可不可以,毕竟要考虑光线。好多同学出来给她意见,“军港之夜”说得最详细。韩棠笑着让小丁照着他们说的调整了位置,好好感谢了一番。小丁问她要不要去躺一会儿,她摇摇头说不要。今天她感觉很不错,睡了一个好觉,早上睡到自然醒,这会儿虽然能感觉到药物的副作用,可不影响她活动。小丁见她情绪好,笑着出去准备午饭了。 韩棠站在书房里,摸摸画架,有点高兴。 这是韩松送给她的礼物,在海上漂了好几个月才到。韩松说“我自己驮着游回去也该到了,真的服了这两年的物流”……韩棠拍好照片发给韩松,谢谢她的礼物,想了想,没有再嘱咐她出门戴好口罩,免得又撞到枪口上,被大姐损一通。哪知道韩松还没休息,回复她说:“加强针都打了,不用担心我啦。我最近出门也有戴口罩的。” 韩棠笑了一会儿,听见门响,以为小丁出门了,没在意,把艾黎发过来的风眠比赛的照片转给韩松看。 韩松看了笑道:“这才是正常小女孩儿该有的样儿啊。我有时候周末看到本地的女孩子们踢球,那舒展奔跑的样子,看得开心得要命。你以前每次给我发你这小孙女儿学什么茶艺啊什么的,我都懒得多看一眼。运动多好啊,身体健康,意志坚强……” “那是。”韩棠笑着说。 “我给你搞了两顶假发,回头给你。你想要什么发型来什么发型,可漂亮了——有一顶是金发!”韩松说。 韩棠一想自己顶着一头金毛儿那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这时候小丁来敲门了。她转头看看,小丁说:“叔叔来了。” 韩棠“哦”了一声,点点头。 她给韩松发了一条消息,说:“早点睡,晚安。” 这会儿工夫,楚天阔走了进来。 韩棠一看楚天阔那脸色,心里头“嗯”了一声。她没出声,看着楚天阔走进来,坐在了那张舒服至极的按摩椅上,还没说话,先摸了摸一旁的画架子。韩棠忍住没有立即说“你别动我东西”,走过去,坐在他对面那张单人沙发上,淡淡地说:“不是说晚上才过来吃饭吗?” “现在我回自己家,还得挑时候啊?”楚天阔问。 韩棠转过头去跟小丁说:“杏梅,你给叔叔泡杯锡兰红茶,就端这儿来。” 楚天阔靠在椅背上,轻轻敲了敲扶手,“真跟对待客人似的了?” “老楚,你得习惯这个新身份。”韩棠说。 第76章 单身女子俱乐部 (7) 楚天阔深吸了一口气,双手一撑扶手,从按摩椅上站了起来。 他伸手摸着面前的画架,看着上面雕刻的英文字母。画架带着新木头的香气,地上还有没有收拾起来的包装箱碎片,看包裹用的卷纸和运单信息,这是从美国来的。他转了下身,往前走了几步,看着空荡荡的书架。除了几样他之前搬过来“镇宅”的玉石雕件,书架上空荡荡的,没有几本书。他们家里,很多年,书架都是做百宝格展示贵重物品的,像玉雕石雕木雕瓷器这类既能显示品味又能保值的东西。书并不算多,就算用来装饰用,也只有金庸全集、资治通鉴和四大名著。家里要是有谁会看,也只有韩棠了。她的手边总会有那么一点带字的东西,有时电器说明书也可以翻很久。电子阅读器,人家说拿来压泡面碗盖最合适了,客户送给他一台,被她拿去,也有认真在用。此时他看着这些书架,忽然觉得像是看到了它们被各种各样的书塞得满满当当毫无缝隙的样子,反而这几件玉雕,显得局促而不合时宜。 就像他现在的样子。 楚天阔走到落地窗前,背着手站了下来。 雪下大了。 白茫茫一片。 原本站在这个位置,能看山也能看海,此时像落下了帷幕,除了白花花片的雪,其余一切都是模糊的,就连小区里的大楼和绿地,都像是堆了一层奶油的盘子,看久了,并不觉得美,反而显出邋遢和油腻来。 他皱了下眉,看着干净的玻璃窗——玻璃纤毫不染,能看到在他背后,韩棠悠闲地坐在沙发上。那样子,很富态。人家都说他太太只看面相都是很有福气的人。从前他觉得这是恭维他,近来说这话的人少了些,但他自己却经常会想起来。 “人家都说买房子如果什么都不懂,至少走进来觉得身心舒畅、神清气爽,就是八字相合,买下来应该错不了。可是这个地方,我回回来,回回犯晕,实在是说不上喜欢。不过买的时候,你就说这里不错。”楚天阔看看阳台上放置的藤编桌椅和遮阳伞,眉抬了抬。坐在这里喝喝茶、看看书,应该是韩棠会喜欢的生活。“这次觉得它离医院最近,收拾的时候来看看,还是觉得不舒服。可能我跟这,就是八字相克吧。” 韩棠笑了。 小丁敲门进来,把红茶放在桌上,给韩棠放了一杯柠檬水,轻声提醒她该喝点水了。 韩棠点头,叮嘱她别忘了把米饭早点焖上,“这个米多焖一会儿才好吃。” 小丁出去了,她端起杯子来,发现楚天阔转回身来,站在那里看着她。她从从容容地说:“中午我哥嫂和艾黎过来吃饭——你提前大半天过来,不是为了吃午饭吧?有什么话就说吧,绕那么大圈子,先批评这房子让你不舒服。” “它是让我不舒服。”楚天阔说。 “是它让你不舒服,还是有人帮忙收拾了半天,最后没能住进来,这件事让你不舒服?”韩棠笑微微地把杯子放下,顺势摆了下手,“你不用解释。没错的,从买到装修,这儿一直都是我盯着。连登记车位和车牌,物业都是找我办。这里里外认得女主人,就只有我,有点事当然是要告诉我的。你这人,是办大事的,这些琐碎小事从来不管的——业主群里最近经常有人好奇 a6 栋 1701 的花隔天就换,太好看了,哪家订的……我就想,是挺好看,那人业务能力还是挺强的——当年花店是你帮忙开起来的吧?能花点你的钱,可是不容易的。你也算是有情有义了。这么多年,她总算等到了。” “你说什么呢……” “四十年了,老楚。真长情啊,这一样我也是佩服你。你们一直有联络,我没揭穿你,是因为她也挺可怜。你帮人忙,又不是只帮她一个,不是不行。你们有来往,这是有迹可循的,我手里有证据。老楚咱们家的钱大部分都是我在管,银行里的关系,我不比你熊,不难打听点儿什么的。我不打听,是眼不见心不烦。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也可以到时候跟法官说,看法官采信不采信,我犯不着从头追究了。我希望不至于那么麻烦,还要起诉。” 楚天阔看着韩棠,说:“快四十年的夫妻了,你这么防着我。” “我防得没道理吗?”韩棠问。她身体毕竟不比从前,说话声气弱了很多,但这句话一问,仍似有千钧之力。 楚天阔没出声。 “你左一个主意,又一个计划,不是因为眼看着我这病拖得久了,短期之内还没有性命之忧,又因为前阵子提过离婚,生怕我有什么二心,想先下手为强转移财产吗?老楚,你好意思也跟我强调四十年夫妻?我只是自保。不为自己,也得为孩子们打算。我弱一点,别说风眠嘟嘟了,楚泽也得干瞪眼,我说得没错吧?” “我们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帮她开店、帮忙牵线搭生意,我也有回扣拿的。这是双赢的事儿。” “哦,那更好,撒出去的金子还带了回头钱儿了。你可真是算盘打得精刮,谁都别想轻易从你这儿拿走好处。”韩棠看看时间,“小阮来过了。” 楚天阔点头。 “她一来,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又是谁提点她的。”韩棠斜了楚天阔一眼。 楚天阔没动。 “小阮懂事,非到不得已不会打扰我的。毕竟我现在是这么个情况。老楚,没记错的话,我应该不止一次提醒过你,不管你做什么事,不要把楚沛给牵扯进来。你也差不多了,该退就退,别偷鸡不成蚀把米。” 楚天阔回到按摩座椅上坐了下来,喝口红茶,半晌没言语。 韩棠看着他的脸色,很清楚对这个不管自己是对是错、嘴上从来不愿意认的人来说,这等于是他承认自己的失误了。 她冷笑了一声。楚天阔脸红了。 “贪心不足蛇吞象。你就是贪,才走到这一步的。” “大家是一个共同体,一损俱损……” “别!别出了事,就是共同体,有好事的时候,就是干活出力的。这共同体可当不起。” “棠棠,你是看着楚沛长大的。”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45节 “这是没错儿。” “这事儿怪我,没想到那老东西这么不谨慎,被查了嘴巴不但不紧,还乱咬人。楚沛是不愿意管他的,也没收他的好处。” 韩棠看着楚天阔,说:“这些话你跟说得着的人说去。我不关心,也没精力关心……” “一个电话的事。” “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得这个容易。我几十年经营心血就折在这里头了,回头我有什么事,怎么好跟人张口?你不考虑这些吗?”韩棠右手握着左手腕,轻轻按摩着。 “楚沛不会忘了你的。我也不会忘。”楚天阔说。 韩棠喝了口水,“你还是忘了吧。以后我也不劳动你费心。该说的话,我昨天跟小阮都说了。我不会落井下石,可是也没能力帮什么忙。你们楚家的事,以后我也不管的。你不就是因为这个,提前上来了吗?” “韩棠,你铁了心了?”楚天阔问。 韩棠点头。 “我这么低头,为了你治病,跑前跑后……” “老楚,你等等。说实话,我想过维持现状。这个岁数了,各过各的,也不是不行。这段时间养病,我每天都在休息,有大把时间独处、考虑,我还是觉得分开对你我来说都好。不瞒你说,就你这个岁数仍然不服老、这里那里折腾得鸡飞狗跳、判断力开始下降还偏偏不听劝,我怕将来你连我那份都给折腾没了——我没开玩笑。你这次保楚沛,其实是保你自己。你和老方这次能把自己摘干净了就算是你们两家祖坟上冒青烟了。单娟一个劲儿给我发微信、打电话,打量我不知道动什么心思呢?那口气词句全是老方授意,也有你的贡献——你们自己作下的业,自己去搞清爽,我没这个义务给你们擦屁股。退一万步说,我有退休金有保险,从这家净身出去我也没有什么怕的。苦日子谁没过过?我从小从物质匮乏时代过来的,跟你结婚以后也才慢慢儿好起来的,大不了我恢复原状。你就别想着这个时候还绑架我一个癌症晚期病人,我能活几天还不知道,犯不着……不过,婚我是一定要离的。我请了律师。具体的事律师会帮我处理。你最好也请个好律师。”韩棠慢慢地抚着胸口。“我心平气和地和你说的,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了。如果你不同意协议离婚,那就只有起诉了。到时候上庭,有些事可能要摊开来说……” 楚天阔身子摊开在座椅上,以一个非常舒适的姿势。 但韩棠知道,如果可以,他这会儿肯定是要跳起来破口大骂的。不过至少今天、到目前为止他还不会。 有求于人,就要有求人的样子。 楚天阔如果这点都拎不清,也不是他了。 楚天阔沉默了好久,直起身来,靠近韩棠一些,说:“我想到了这个结果。我也想到了你会走这一步。你和我一起过了快四十年,你没看错我,我也没有看错你。可是我以为,你永远都不会把我逼入绝境。” “老楚,好合好散,好再相见——楚泽确实不是个聪明的孩子,但好在没到没救的地步。你我还是他父母,将来少不了为他、为风眠嘟嘟的事坐下来,能不撕破脸,还是不撕破脸的好,你说呢?” “到这个地步,我说什么都有点像笑话了。”楚天阔低了下头。 韩棠看着他的发顶。 接近头皮的位置,一截白发露了出来……他又没及时给发根补色了,这几天看样子是焦虑异常。 她当然完全能体会他的心情。楚沛是他亲侄子,不说感情,也是他心里那个“共同体”上关键一环,着急是肯定的。就像当年他出事,她几日几夜都不睡,电话不敢乱打、生怕把更多人牵连进来,又没有他的消息,只能靠这里那里收集来的线索推断事情进展到哪一步了、能够用什么方帮他度过难关。 “我相信你,还是有能力保楚沛平安的。大伯虽然不在位,老人儿还是认得几个的。楚沛如果没有我们了解到的之外的问题,很快就没事了。我仍然是那个看法,楚沛好好干,前途会好的。他会超过你和大伯。至于你我,老楚,我们不然就律师事务所见,不然就法院见。” “小阮回去说了你的意思。我考虑过了,答应你的条件。” “不急。等你看过协议书再答应。这个真的不急。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的是,眼下的条件不是当初我提离婚时候的了。” “我答应。”楚天阔说,“除了咱们现在住的那套房子、公司的大部分股权,其他的都可以给你。反正房产存款都在你名下,也不用麻烦切割过户了。” “你心里应该清楚,就算是这么分割,我也没占你多大便宜。如果还有隐匿财产,我随时可以提告。”韩棠说。 “你算得这么清,我能藏得住多少?放心吧。我也同意可以尽快办手续。” “你的条件呢?”韩棠问。楚天阔这么痛快,不会不留一手的。 “有个关键的人,欠你很大的人情,我知道。他说得上话。楚沛是否安全脱险,就在这了。” “我说了这事儿我不管。” “那也随你。”楚天阔说。 韩棠又看看时间,“我让律师重新起草协议。” 楚天阔伸直双腿,盯着脚尖,半晌才说:“我没想到,四十年夫妻,是这么个了局。最后,要勾心斗角……” 韩棠盘弄着手表。 楚天阔看见,说:“这块表你一直戴着。” 韩棠停下手,看着表盘。 从去年开始她手腕瘦了些,手表老往下滑,她还想该去亨得利把表带调一下。其实那时候,就应该引起她的警觉,麻烦一点,也该去体检了。但她总觉得忙得排不过时间来,体检也不去,调个表带也没空……最近体重上升了,手表倒是合适了些。 “这块表是假的。”楚天阔低声说。 韩棠抬起眼来,看着他。 第77章 单身女子俱乐部 (8) “当年我说是在瑞士买的,但其实我舍不得买真的,觉得好贵,样子又普通,看不出什么特别好来。可是我也知道你喜欢,没买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就在香港买了水货,什么证书盒子都做得逼真极了。拿回来给你,你也没发现。这些年我有时候看着你戴这块表,养护得那么好,当真的一样待,也还愧疚来着,想着什么时候给你换块真表、好表……要不明年生日?今年生日已经过了。”楚天阔说。 韩棠微笑,道:“我知道是假的。一开始就知道。” 楚天阔愣住。 “我哥是船员,老楚。以前国外的产品买起来不那么方便,他回国是会帮忙带点儿东西的。这个牌子的表,我曾经见过他给朋友带回来真货。我也不太懂这些手表牌子的鄙视链,你当时问我想要什么样的,我才想起来这个牌子的。其实我也不是非要,国产老表我戴得也高高兴兴的。可是假的跟真的,上手一摸就是不一样。这个差别很细微。可是你如果见过真的、好的,你就会知道。不过我没有去验货。我开始还在想你是在哪买的,是不是因为贪便宜给人骗了。我悄悄问你啊,你言之凿凿跟我说是人家专卖店里买的,票据什么的都齐全。我就明白了。如果你跟我说是买了假货,其实我也能理解。确实很贵,换了我去掏钱买,真是肉疼啊,尤其你这人,从兜里往外掏钱……后来没多久它坏掉了,我拿去亨得利修。老师傅其实不用拆开就知道这是有问题的表,不过还是认认真真给我修了。当然修不好啊,外面差不多,里面零件都对不上,这不是难为人老师傅吗!看店里有同款,我狠狠心,买了块真的。我戴了很长时间,你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我还寻思过,要是你察觉真的换了假的,是该直接承认呢,还是要怎么着,得聊聊这个事儿的经过吧?后来我发现,你应该早就忘了……买表的钱是我攒了很长时间的小金库,是我的奖金。这得谢谢你,我小金库的钱你不问来去,虽然也没几个钱。你后来是看不在眼里了。” “棠棠,这件事,你放在心里这么多年?”楚天阔轻轻摇着头。 他知道韩棠心里藏事儿、沉得住气,但这还是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不是什么大事儿,我也不是非要放心里。开始有点措手不及,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后来觉得没有必要说。再后来,这只手表究竟是真的假的,也没那么重要了。它如果不坏掉,我应该会一直用到现在的。不坏掉,我们不会换。咱俩在有些地方还是很像的。所以能一起过这么多年,不是没有理由的。如果有什么共同体,你我可能是‘吃苦共同体’吧。” 楚天阔看着韩棠的目光变得极其复杂。好半晌,他说:“我佩服你的忍耐和毅力。” “希望以后我凡事都不必忍耐。你也不用。我的毅力就用在我喜欢的事儿上。你也是。”韩棠说着,伸手摸摸她的画架。“说不定以后我可以开画展呢。” 楚天阔看着画架,没吭声。 韩棠笑了。 这小心眼的“老家伙”,既不相信她能学成、成画家,也不愿意痛快给她一个哪怕只是口头上的祝福。 “你身上的很多事,我都没想到。” “不是没想到,是你习惯了。” “不,你以前不这样。我能感觉到。你突然地像把我当敌人了。” 韩棠想了想,摇头。 不,绝对不是突然的。 可是苏醒有一个过程。像是某一天深夜,睁开眼,忽然觉得自己拖着疲惫的身躯起来像陀螺一样转一天再躺下充电等待下一个天亮,实在是可怕,就那么一点点地意识到,事情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究竟持续了多久,她也不很清楚。 楚天阔当然也不清楚,这是个水滴石穿的过程。 “不是敌人,只是哪怕是搭伙过日子,我也觉得难以忍耐了。我确诊时跟你说,不管能活多久,我都想活。现在呢,我不管还有多久,也想好好地活。四十年,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可我也知道我并不是完美性格的人,你忍耐我的地方肯定也有不少。老楚,日子过好了,心不要老那么不安定。你也该放松一点,享受下生活。你说你跟小花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倒是相信。可是你吧,谁跟你在一起,都得做好了长期被你精神上吸血的准备。人一生,物质匮乏不可怕,精神上的缺失是要命的。”韩棠指指楚天阔面前那杯红茶,“喝口茶。” 屋子里确实温度高,可楚天阔汗流浃背,也实在是有点狼狈。 韩棠看着楚天阔。 这“老家伙”,被迫听她这么多废话,心里肯定是不服气的。不过他没有暴跳如雷、没有语无伦次,让两人之间这场对话维持了基本的体面,还是让她觉得庆幸。从此以后,再想到这个“老家伙”,没那么揪心扒肝了,她的日子会轻松一大半……“几十年攒了好多怨气也好多话,到这会儿我都不太想说了。你好好的吧。就算真能活到 120 岁,咱们毕竟也一起过了生命的三分之一。你还记得老母亲最后那段日子吗?她神志都不清楚了,看见你经常不认识,可一直认得我。你还跟我抱怨。有什么好抱怨的?我花时间照顾她、陪伴她了,她也信任和依赖我,人的心放在哪里,是看得见的。”韩棠想起婆婆来,有些心酸,但也有那么一些幸福感。 老太太其实很开通,有些话说得非常透彻,也看得很清楚。 在外人看来老太太高寿,虽然老年丧夫,儿孙都孝顺,儿媳尤其得意,得了善终,其实究竟怎样,只有她自己心里才明白。 韩棠只知道,自己的前半段人生,几乎是老太太的复刻,但后半段人生,她不想继续复刻。 “你没懂过、也没想懂过老母亲的心。”韩棠叹了口气,“老母亲大概是我能遇到的最好的婆婆。不过她不光是婆婆,作为一个人,她太好了。有些东西我没能从我自己母亲那里得到,但从她那里得到了,这不能不说是幸运。老楚,你有福气。” 语气里没有凄凉也不觉得遗憾,甚至也听不出讥讽。 楚天阔却听得发呆。 韩棠把柠檬水喝光,起身出去,又倒了一杯。 小丁在厨房里忙碌,想来中午一定有一顿好吃的。 “棠棠,我走了。”楚天阔走了出来。 韩棠拿着水杯,回头看着他。 这一眼,好像四十年前,她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瘦下来的楚天阔,脸上皱纹清晰极了,可轮廓还在,头发有一层白,但他那么一整,还是苍蝇飞过就会劈叉……她微笑着点点头,没有送他出门。 她把柠檬水喝光,一股酸气从喉咙直达身体的中央。 听到门锁滴滴作响,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外面是雪在继续下,白茫茫的一片。 雪总是让人想起剔透晶莹、洁白无瑕,可她每到下雪天,看着万事万物被白色覆盖,会想起那句话“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有多少的悲欢,多少的肮脏,都被它一点点掩埋起来。 世间的事,大抵如此,但凡美好,总伴着丑恶。 韩棠独坐良久,猛地打了个喷嚏。 厨房里的动静瞬间消失,小丁跑了出来,紧张地看着韩棠,问:“阿姨,您没事吧?” 韩棠再开口,已经带了鼻音,“有什么事,小感冒而已。我去睡一会儿。要是雪太大,哥嫂应该就不来了。你也别叫醒我了……一家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多着呢,大雪天赶路,太辛苦。” 小丁送她回卧室,不太放心,陪了她一会儿才走。 韩棠脑袋有点昏沉沉的,给牟艺琳打了电话,知道他们在地铁上,很快就到了,心里倒是高兴的,只嘱咐他们千万慢着些。 韩艾黎这孩子半天没动静了,不知道在干什么,也可能是遇见了长颈鹿,把姑姑给扔脑后了吧?年轻人,这倒没什么不可以的。 韩棠躺下来,笑了一会儿。 翻到菲菲和楚泽发过来的消息,数量太多了,她只点开了菲菲发来的最后一条,不想是楚风眠这小毛头的声音:“奶奶、奶奶!我们赢球啦!我进了俩球……奶奶,还有更高兴的事儿!您甭操心我艾黎姑姑嫁不出去了……我们杜老师今天在球场跟我艾黎姑姑说‘我爱你’……奶奶,他们要结婚,杜老师就是我姑父了是吧?我可太高兴了!以后我在学校可以横着走了……” 第78章 单身女子俱乐部 (9) 风眠的话被菲菲、楚泽还有艾黎接二连三打断了。那边笑声叫声混成一片,菲菲接着说:“妈妈您别听风眠的,等官宣,以艾黎自己发布为准啊。中午我和楚泽带孩子们去我妈妈那边吃饭,晚上见。” 韩棠嘴角全是笑意,发了个“ok”的表情包过去。 她闭了会儿眼,再睁开看看。 是的,这个表情包还是从艾黎那里偷来的。 艾黎最近发表情,主题全部围绕长颈鹿。 长颈鹿会不会变成楚风眠的姑父还有待验证,可是韩艾黎这状态可是骗不了人,还有啊,晚上见了风眠,得先跟她说,就算杜老师变姑父,也不能在学校横着走……韩棠莞尔,发消息问牟艺琳:“到哪儿了?” 牟艺琳说:“快到小区门口了,在等艾黎过来一起上去。不然我们找不到楼。我们给你准备了惊喜,你等着啊!”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46节 “好啊,我等着。”韩棠说。 又是低温又是大雪,“惊喜”不知道会是什么?别是在楼底下攥几个雪球拿上来打雪仗,三个人加起来二百多岁,幼稚得个个儿像五岁。不过那样的话,倒也是挺可爱的。也可能他们也像艾黎那样,记得买支糖球回来让她高兴一会儿。不管能不能吃,看着都高兴……韩棠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两天大脑和身体都在经受考验,她必须好好睡一觉。 也不知睡了多久,听到有人叫她,问她怎么样了。 耳边有人说“发烧了”、“这不太好”、“稍等一下,给邓医生打个电话问问”……七嘴八舌,声音虽小,可听起来嘈杂极了,让人心烦意乱的。 韩棠心里是很明白的,就是睁不开眼、张不开嘴。 有点像住院时挂水那感觉,特别困,很多事情,无能为力。 朦朦胧胧间听着有个声音特别像母亲,但她心里也明白,不是母亲,是大姐。她发烧是烧糊涂了,产生了新的幻觉。以前幻觉里都是在被母亲教训,现实里会被大姐数落,现在好,大姐都闯到梦里来了……能把人闹得神鬼不安的韩松一出现,她韩棠的好日算是来了。不过还好,这个梦并没有做很久。 她浑身发热,总觉得口渴。 好像人还在很小的时候,坐在家里的火炉前,穿着大棉猴,把红领巾翻来覆去地摘下、戴上……她没能第一批加入少先队,总是拿大姐的红领巾偷偷练习。不知为什么,入队的那天,在仪式上,明明练习过很多次的、每一个动作都很熟练了,她站在那里突然脑海中一片空白。跟她同一批上台的同学们都系好了,站在那里看着她,众目睽睽之下,她更不会系了。老师的脸色很不好,同学们开始笑,她慢慢地一下一下,把红领巾系成了死疙瘩……她回家大哭一场,被母亲说笨,大姐却少有地耐心,又教了她一遍方法,陪她练习了几次。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别人做噩梦,是考试解不出题,她却是站在主席台上,系不好红领巾。 越是热,越是渴,越是着急。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手中红艳艳的三角形领巾,耳边有个清脆而又缓慢的其实也稚气未脱的声音在跟她说“把红领巾展开,从边缘往前折叠……”一步一步地、手把手地教给她,怎样叠出形状、怎样压在衣领下、怎样把它系起来。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大棉猴是红色的、带暗格的、前襟口袋绣了两朵花,那是因为要织补一下,免得露出棉花来。大棉猴是大姐穿小了才给她的,到手已经是破的,但是母亲没有买新的,只给她补一补。小时候,她总是捡姐姐的旧衣服穿的,可因为自己没穿过,母亲也会想办法给改一改、织补一下,翻翻新,也就当成新的来穿。这大棉猴是红的,红领巾更红,她觉得很高兴。更高兴的是,她会系领巾了。 她笑出声来,抬头看看,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她自己,站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衬得雪更白、领巾更红…… 韩棠睁开眼,头脑一片晴明。 四周很安静,只开了一盏小夜灯。 她额头上放着冰袋,抬抬手,手里也握着个冰袋,再一看,这皱皱巴巴的手啊,哪里是梦中那小孩子的手,这是老妇人的样子了,而且,这还是往后余生里最新鲜的样子……她忍不住“咕咕”笑起来。 很奇怪,做了这么一个孤独的梦,可是梦中的她虽然着急,却一点都不害怕,醒来也不害怕,并且也不害怕,从此以后,也这么孤独地面对未知的一切。 听见她笑,旁边沙发上坐着的人弹跳起来,过来看看她,摸了摸她额头。 这只手温凉纤细,带着一股淡淡的墨水味。 “姐?”韩棠开了口。 灯光昏暗,她看着眼前这人花白的短发、清瘦的面孔,有点不敢相信。 “哎。”韩松应声,又摸摸她额头。“总算退烧了。” “你怎么回来了?”韩棠问。 韩松拿起手机来对着话筒说了句“韩棠醒了,退烧了”,看着她,说:“回来过年。” 韩棠顿了顿,无声地笑了出来。 床垫在震颤,又让她觉得更好玩了。 韩松在移民之后,回国的次数有限。每一次回来,精神上都像遭了劫,离开前就会发誓再也不回来了。可是现在这么个形势,她是怎么一步步辗转着回来的呢?照时间算,她应该回来好久了。起码比她的画架子到得要早…… “集中隔离完了以后,大哥和大嫂把我塞进那套小房子里居家隔离,每天早晚跟社区报备、检测,今天正式可以出门。老天爷下了这么大一场雪欢迎我,我想给你惊喜,结果你给我这么大一惊吓。”韩松笑微微地说。 “骗人。”韩棠说。 韩松敲了一下她的脑袋,说:“妈说,要是你有麻烦,让我不要不管你。” 韩棠笑起来,“哦。” 她坐起来,举起手臂来,抱住姐姐。 梦里教她系红领巾的那个声音,是姐姐。 卧室门开了,韩艾黎探了半个身子进来,但没出声,只是看着两个姑姑。 “没走啊?”韩棠靠着韩松的肩膀,问。 “改签了车票。您退烧了,我再走。”艾黎过来,跟韩松嘀嘀咕咕几句,韩棠听着她们俩商量,要是她再发烧,就叫救护车、邓医生会安排她住院。 韩棠觉得身上松快多了,又想吃饭,马上喊饿,“倒是给口饭吃呀,净商量着怎么给我灌药!” 韩松跟艾黎说着话,伸手把她往后推了推,让她靠在床头上休息。 “等着!”她说。 卧室门又开大了些,小丁进来问:“阿姨,是不是把饭给您端过来,在床上吃?” 韩棠笑,摇头。 她坐起来。艾黎过来给她穿好鞋,扶她站稳。 她推开艾黎的手,慢慢往外走。 腿脚有点软,但应该是饿的。 她走出来,外面灯光明亮,亮得刺眼。她以为家里这么安静,是因为没有几个人在,哪里知道,走出来一看,客厅里韩柏夫妇带着嘟嘟在玩拼图、菲菲带着风眠在长桌上写作业、而楚泽……楚泽还是那个楚泽,坐在一边守着妻女,看起来有点入不了局,但好在没有捧着手机打游戏。 要过一会儿,大家才发现她出来了。 韩棠看着他们脸上露出的喜色,像春天枝头的花苞,次第开放。而那花苞,也被他们塞到她心里来。 看到风眠穿着她心爱的球服冲过来,拉着同样穿着球服的艾黎站在她面前,姑侄俩一人贡献出一条手臂,给她比了一个巨大的心。 “爱你哦,奶奶!” “爱你哦,棠姑!” 韩棠大笑。 如果梦里的孤独和勇敢是真实的,此时被爱和温暖包围也是真实的。 她心里那朵巨大的花苞,在一点点地开放,终于开出了极绚丽的花。 第79章 尾声 因为反复发烧,韩棠到底还是去医院住了三天。 楚泽倒休陪她,出院那天办完手续,把她接回了家。出院手续楚泽是第一次办理,办得绊绊磕磕,走了不少冤枉路、挨了不少暗中的白眼,忙得满头大汗,才顺利把他的老母亲安全带回家。韩棠全程不动声色,看着楚泽笨拙地适应着他的角色。她偶尔会冒出一个念头来,要是艾黎在这,甚至小丁,她怕是早就到家喝上热汤了。不过想归想,看着楚泽这样憨里憨气地做事,也还是挺有乐趣的。韩松知道了一定会说她这是“恶趣味”……唉,养儿养女,到这份儿上,不图什么,也图点儿乐子不是? 住院住得起腻,回家总是开心的。 家门口的台子上,那棵“八方来财”摆得端端正正,枝繁叶茂,像个得意洋洋的将军,守在门边等她。她每看一眼,都觉得精气神儿足了那么一两分。 小丁特别勤力,每天都给这棵小树擦拭灰尘。 韩棠进门前,看着绿油油泛着光的叶子,趁别人都不注意,低头闻闻植物那新鲜的气味,拉下口罩来亲了它一下。 没人发现,她很快活地进门换鞋。 韩松和小丁站在门厅里等她,看她气色不错,大大地放了心。 韩棠换好拖鞋,站在门厅里,忽然发现家里添了新玩意儿——门边柜上,那对白色瓷象中间的空白处,有一个漂亮的哑光金属牌,上面印着“单身女子俱乐部”七个字。她以为自己看错,说不定是像“光荣之家”、“五好家庭”那样的荣誉称号,像老刘就在朋友圈里开心地晒出来的那种。虽然她这里哪样也不挨着,也说不定居委会送错了地方。她把花镜戴上再仔细看,还是那七个字。 “这是韩艾黎干的吧?”她问。 韩松笑吟吟地问:“怎么就不能是我啊、小丁啊……或者别人干的?” “别人谁能干出这种事儿来!”韩棠没好气地说。“那天在群里说,咱们这是一屋子单身女人,又说我的特长是保媒拉纤,挂这么个牌子刚合适,好么,这就正经给我送来了?瞧回头她来了我敲她狗头。” 韩棠说着往里走,边走边笑出来。 看到厅里堆了好些东西,她站下来,仔细看看,招手让楚泽来到身边儿。这些都是提早备好的年礼,送给她的至交好友和师长的。年年过节,她都亲自跑动,今年,是跑不动了,不过礼数不能缺。她从旁边拿了红纸条,分别贴在礼物上,交代给楚泽,让他这个周之内,把礼物都送到了。 楚泽不多话,答应着,逐一核对人名和地址。总共也没有多少人的,他还是怕弄错。这些人际关系的事,他很头疼,也怕弄错了惹母亲生气。他的老母亲,最近脾气见长。大姨说他母亲的脾气照着姥姥的样子去了,他还真有点儿害怕。毕竟韩家的老太君,那火爆性子是有点名气的。他母亲温驯温柔了大半辈子,性子一变,他还有点不适应。 待看到“苏教授”这里,他停了停,小声问母亲:“妈妈,这里我能不能不去?” “你能偷懒就偷懒,是吧?”韩棠回过脸来看一眼,“啊,苏教授家……” “韩艾黎腊月二十八回来,不耽误跑这一趟嘛。”楚泽笑嘻嘻地说。 “单会动这鬼心思。”韩棠倒没有一口否决,沉吟片刻,说:“你先送其他的,看看艾黎怎么说。” “我看也别太热心。”韩松给母子俩端了汤水来,听见他们的话,笑道。“韩艾黎那小犟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不如放着别理,让她自己消化去——话又说回来,要是她为了谈恋爱,放弃现在的工作……” “不一定是二选一,说不定是二者兼得。”韩棠说。 韩松看着她,笑眯眯地说:“果然浪漫主义者,一辈子都怀着梦想啊!” “要不要打赌?” “赌什么?韩艾黎一定会转职去上海的。她都开始找房子了!” “赌艾黎和松子会在一起。艾黎别说去上海,就是去纽约去伦敦去柏林去火星,他们俩也能成。大不了将来飞机票钱多花点嘛!” “你说的在一起是什么意思?恋爱还是结婚?” “先恋爱,后结婚。” “赌。赌什么?”韩松一巴掌拍在大理石茶几上,已经有了“随你押什么我都跟进”架势。 楚泽和小丁蹲下来,扒着茶几转头看韩棠。 韩棠想想,一时想不出。 “这么着吧。”韩松从茶几上抽出一张请柬来。 这是顾雅芬带着侄女夫妇送上来的,邀请韩棠出席婚宴。 “你整天看雅芬的新疆舞、草裙舞、各种各样的民族舞,要是艾黎和长颈鹿官宣,在婚宴……正月十六这天之前,你就戴上我送你的金发头套出席。怎么样?”韩松问。 “人家婚宴,我这么闪亮抢镜头不太好吧?”韩棠说。 “那你说怎么样?” “我戴金发套、跳一段新疆舞,发到我同学群里面,行吧?” “就这么定了。”韩松又拍了下茶几,问小丁和楚泽,“录下来了吗?” 两人点头。 “等等,我怎么觉得这事儿有点儿不太对劲……怎么里外里的,就我一个人的事儿啊,打赌有这样的吗?”韩棠问。 “因为你是最热切希望这俩孩子能甜甜蜜蜜的人啊!”韩松大笑。 韩棠想了想,笑出来。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47节 千真万确。 “今年除夕,我们去大哥家过。”韩松扶起韩棠,让她回房间休息。 韩棠点头。 这么多年了,这应该是她第一次回家过年。 她很期待。 “又下雪了。”她看着窗外,在贵妃榻上坐了下来。“今年又冷,雪水又多,明年一定是个好年景。” “但愿。”韩松坐在她身边,轻声说。姐妹俩都斜着身子靠在榻上,出神地看着飞舞的雪花。 韩棠想起什么,拿过手机来,翻了下朋友圈,问:“今天是星期六吗?” “对。”韩松随口应道。 “风眠昨天放寒假了,是吧?” “是,今天一早开开心心地去踢球了,说终于盼到了假期,可以不用上学、专心踢球了。”韩松笑道。 “哦,是这样。”韩棠微微笑着,想了想,去翻了一下顾雅芬跟自己的对话记录。 关键词一搜索,出来无数的舞蹈视频。 她摘掉系在头顶的丝巾,拢了拢自己越来越稀疏柔软的头发。 韩松看到,停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还记得小时候咱姐妹仨拍的照片吗,十几岁的时候?你那两条大辫子,可漂亮了。” “咱们找照片看看去?在书房里。”韩棠来了精神。 “你不累啊?” “在医院睡了好几天,还行。”韩棠说。 韩松让她在这等着,自己去书房找相册了。 韩棠靠在榻上,又翻了下艾黎的朋友圈,没有什么迹象,再翻翻杜松子的。 最近的一条动态还是前天的,只发了张照片——“老秦家糖球”那破旧门头和晒得发白了的结束营业通告,显得无比寂寥……她摇摇头。顶着金发跳舞,还要发到同学群里去,这种事这辈子还没干过呢,也不知道这机会大不大? 她看看表,快十一点了,韩艾黎这个家伙最近心情不好,周末肯定不出门在家里睡懒觉,不过这个时间也该醒了。她等下给她打个电话,随便聊两句也好。 韩棠笑笑,伸展一下手臂。 “北京下雪了吗?”她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此时韩艾黎的脑袋还拱在她的枕头下。 听见手机振动,她摸了一把,看到了棠姑姑的消息。 她发了会儿呆,转头看看窗外。 昨晚窗帘都没拉好,这会儿阳光投进来,刺得人眼疼。 她把头又拱进枕头下,眯缝着眼回复姑姑:“没有。” 她趴了一会儿,把屏幕往下拉了拉,看到了长颈鹿的头像。片刻之后,她揉了下眼睛,一下子来了精神,脱口冒出一个单词来…… 昨晚百无聊赖,动手给公寓做清洁。跟棠姑姑通话,知道她在干嘛,姑姑说韩艾黎你坏事了。她说我哪里坏事了,姑姑原来最看不得人邋遢,厨房干净得像手术室,现在还不是东西随便丢……姑侄俩相互挤兑了半天才挂电话。姑姑挂断电话前和她说,很多的遗憾都是沟通不良的结果,我们艾黎是直来直去的性格,应该不会留这样的遗憾哦? 棠姑姑真的是聪明,且细心,还温柔。 她收拾完厨房,坐下来喝了半瓶酒,给杜松子发了一段语音和公寓里做完清洁以后的样子。 回来上班以后,他们俩的联络不能说不密切,可总觉得是哪里有点不对劲。就连她说会转职去上海,他干脆利落地说“很好”,她也觉得不对劲——她会去上海,那他们呢? 本来半瓶酒真不至于醉,她最近是太累了。她迷迷糊糊地倒在床上睡了过去,只记得最后自己在问“我们在一起好了,同意不?同意就说同意,过年回去见家长,不要啰里啰嗦的。” 艾黎仔细看着对话框里这语音消息,点开。 那凶狠的语调,听起来,恨不得把长颈鹿撕了……她“哎呀”一声,把枕头摁在后脑勺上。 门铃响起来,她气恼地踢着被子,跳下来抓起一件外袍来就往外跑。 站在门内,她看着电子屏幕里的人影。 一瞬间,她脑海里闪过了无数的念头——这是什么人,为什么胸口遮住了半个屏幕……可是下一瞬间,她反应过来。 除了那个个子抬高,一往前凑就遮住镜头的人,还能是谁。 她搓了下脸,看到屏幕里的人影小了些,那张面孔清清楚楚地映在眼底,怎么看、怎么俊美。 她深吸了口气,打开了门。 一串红莹莹的糖球比人先到。 她接了过来,看着他笑微微地站在门外。 这样静静相对,有一会儿,谁也不出声。 “老秦家糖球不营业,老杜家糖球先凑合上……”他还没说完,她原地起跳,挂在了他身上。 他笑出来,紧紧拥抱她。 “同意。”他说。 “……” “这句话,我最好当面跟你说。”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异地,没问题;三小时没问题,六七小时,也没问题;高铁距离没问题,飞机时间也没问题……我知道你爱你的工作,我希望你能做得开心,做得更好。小学老师的工作,我做得也很开心,很可能要做一辈子。我不能辞职迁就你,但我的假期全都给你。韩艾黎,可不可以?” “可以。”她说。 她的脸,埋进他的肩窝。 是的,北京今天没有下雪,所以他身上全是阳光的味道……还有,酸酸甜甜的,糖球的味道,不,爱的味道。 艾黎给糖球拍了照片,发到了朋友圈,所有人可见。镜头的焦点在糖球上,那莹莹的红色,红到让人心动,而有点模糊的背景,是两个人交握的双手,放在一个人的胸口处。这个人,今天恰好穿了一件绿色的毛衣,胸口有只漂亮的长颈鹿……这是她送他的圣诞礼物。 照片没有配文案,发出之后,她也没有理会大家的反应。 爱人在身边,她暂时没有心思去顾及其他…… 韩棠听着韩松回忆拍照片时候的情形,瞄了一眼朋友圈,看到了艾黎的动态。 发布于三分钟前,已经有了一大串赞和留言。 她摸了摸头顶,心想,是不是找雅芬单独做一下指导,看样子,她这舞是一定要跳的了。 韩棠看着照片里自己少年时的样子,笑得畅快而开怀,像照片里十六岁笑容。 六十六岁这年,她遇到的沟沟坎坎,曾数度让她以为,已是绝境,可人生啊,所谓的尽头,也可能是新的开始。 只要,再勇敢地往前走一点点。 她知道未来的路仍然需要提着气往前走,很多事等着她去完成。 她是韩棠。 人生至此,远未结束。 灿烂和美好,会接踵而至,只要她希望,只要她愿意,只要她永不向命运妥协。 ~~the end~~ 第80章 番外一:瑞雪,丰年,吉祥物(上) “准备好了吗?”韩松坐到驾驶位上,回了下头。 后面的座椅放倒了,韩棠半躺在座椅上,舒舒服服地跟她摆了摆手,“开车吧,韩司机。” 坐在她身边的牟艺琳笑出声来。最近几天韩棠痴迷于追剧,经常学着剧里贵夫人的语气,支使韩松做这做那。如果韩柏也在,就支使他——“韩厨师,我今天想吃清蒸鲈鱼了。” 韩松一边要“骂”她“颐指气使”,一边屁颠儿屁颠儿地忙前忙后,乐得飞飞的。韩松每天坚持运动的,韩棠不要说生病了,就是健康无虞的时期,也没有她那么健壮灵活,快七十岁的人了,只看身型就是中年人,看面相精气神儿,也就五十多。这些日子,天气好的时候,每天早上她会去海边慢跑。天气不好的时候,跑去小区的健身房锻炼两个小时。韩棠顾虑到她在家里发闷,把运动器械添置了个齐全。 马上过年了,家里什么都买齐了,快递早就停了,韩棠又惦记上好多年没去过的大集了。 韩艾黎听说她想去大集,一天好几个电话打回来,不准她去逛。天气太冷、人又太多、再说感冒出院才没多久……韩棠偷偷说才没事呢,家里对联就只有保险公司和银行赠送的那种,再不就是印制的款式,想动手自己写,她体力不足,风眠怎么哄都不肯写,其他老少三代人,没有一位写得不像螃蟹乱爬,还不如到集上的春联摊位找合心意的。再说,她心里过年的味道,还得是赶大集买东西买到双手拎不过来才算数。 从前她到了年节忙得缓不过来,哪儿有心情慢慢儿逛。 她念叨得多了,韩松先受不了了。 商议了两天,韩松让韩棠答应,去了以后就只买春联,然后其他时间呆车上看人家逛大集,看得过瘾了就回家。 商量到这地步,韩棠就同意了。 这一开心,昨晚上睡觉都多醒了两回。一早睡醒就招呼大嫂,问她要不要一起去逛大集。牟艺琳在凑热闹上可不落人后,高高兴兴收拾好在小区门口等着了。 韩棠舒舒服服躺在座椅上,看着韩松开车那利落潇洒劲儿,特别羡慕。 她已经很久没摸方向盘了。 本来她想开车,韩松不准。她想现在的市里的路跟她们小时候比已经差别很大了,韩松这“老华侨”是不是得靠着导航才能找到大集所在地?哪知道韩松特别自信,坚决不倚靠导航,还听不进别人的意见,这一路上,净拐错弯儿了……她说:“好么,这还商议着,等春天,天气好了,咱们租辆房车,一路往南走呢,就这样,一路上净走错路、吵架了,谁知道能开哪儿去啊!” “开哪儿去不是祖国大地啊!安营扎寨喝杯咖啡喝口茶,怎么都舒服啊!”牟艺琳笑道。 “可也是。我们租辆多大的房车啊?”韩棠小声和牟艺琳商量起来。 韩松开着车,拐错几次弯之后谨慎起来。 越靠近大集,离她记忆里的老城地图越远,很多路经过改造和拓宽,早不是童年时的样子。而且从前,来到这里,不是土路就是低矮的民房,如今全是钢筋水泥的森林,开着车行走在其中,她有点儿不适应。 听到嫂子和韩棠说到房车,她才插话:“等你好了呀,你跟嫂子去我那。每年假期,我都开我的房车出去跑一跑的。有一年我花时间从最东部跑到最西部,到一个地方停下来,有朋友拜访下朋友,没有的话自己逛一逛,多半是看风景,爬山,游湖,去国家公园,看自然风光……那时候也年轻,体力更好,一个人在路上,感觉全世界都在脚下,满心里都是勇气和干劲儿。现在不那么跑了,就喜欢慢慢地到各地方看看书,休息休息……” “那到时候我开车,你不准瞎指挥。”韩棠说。 “行……吧。” “你得立字据。” “……行……吧。”韩松说着,又拐错了弯。 牟艺琳大笑,韩棠慢条斯理地说:“别不服老了,姐姐。打开导航吧,要不听我指挥,再这么自信开下去,今儿晌午咱们就绕大集转圈子算了。” 韩松嘀咕了一会儿,韩棠再指点她怎么走,就没犟。 不过到了目的地,她们有点儿意外。按理说年前这么大一个集市,应该人山人海,可是看起来车不算多,人也不算多,远不是从前停车抢位置都要吵几架的样子。韩松把车停下,解安全带的时候往外看了看,说:“飘雪花了。” 韩棠坐起来,“可不是嘛。” “嫂子,咱下车去逛逛;韩小棠,你看着车,不准乱动。”韩松说。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48节 牟艺琳背起她的小背包,爽快地推开侧门,翻翻手机,说:“咦……艾黎和小杜说他们俩也过来,快到了……他们俩这么快回来啦?” “昨天就出发了,这会儿才到,还快!”韩松笑起来。 “也是哦,哈哈哈……”牟艺琳笑起来。“说是昨天出发的时候因为开车还吵了一架。艾黎那个脾气急起来不得了,我都担心她把小杜扔半道儿上。” 韩棠和韩松对视一眼,两人一笑。 这里面有点内情没有告诉牟艺琳。杜松子是开车去北京的。外地车进不了核心区域,只好扔在外头了。两个人开开心心准备回来,结果车没开出多远,轮胎爆了。小杜要打电话找人换轮胎,艾黎三下五除二自己动手换了。她一边儿换一边儿“骂”小杜,说什么出发之前不知道仔细检查一下,这也就是俩人一起,一个人的话车坏半道儿上,那不得给狼叼了去吗?一点儿安全意识都没有……小杜就把这段话录下来,一边笑一边听她骂,录下来发过来给她,说二姑,艾黎可太能干了。 韩松听完了,说:“也不知道这年头儿北京城外哪儿来的狼,有狼也得给艾黎这大嗓门儿给骂跑了……韩小棠,你考察过小杜吗?这孩子是不是缺心眼儿,为什么给欺负成这样还笑?” 韩棠笑着说缺心眼儿还能当数学老师啊? 韩松说教小学的数学不是很难的…… 她们俩笑了半天,倒没把那俩孩子车坏在半路上的事儿告诉韩柏夫妇,怕他们担心。 韩棠坐在车里,看着韩松和牟艺琳走远了。 那两个人走得很慢,路过一个摊位,就停下来看看。如今大集大部分摊位都已经挪到室内,外面散落的小摊位也有不少,很值得逛逛。远处河沿上,大集的入口处,有好多人聚在那里,摆了好长的一个摊位。韩棠仔细看看那拉起的横幅和挂着的宣传海报,知道是免费领养日的活动。 “这大冷天的,不得冻坏了。”韩棠看看韩松她们俩在摊位前停了一会儿,走远了,偷偷开车门下车。 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包得脸上只露出眼睛来,过了马路,往河沿走去。 走近了,马上有志愿者给她发宣传单。 她看面前这个金发碧眼的年轻人,普通话比她说得还好,稍愣了下,照他指点,去前面看看待领养的猫猫狗狗了。天气冷,他们在现场搭了个帐篷。韩棠在外面看了一会儿猫猫狗狗的照片,心说好家伙,基本上都是丑孩子,能被领养出去可不容易……不过也有极好看的,她又想,怎么品种犬和猫都有扔了的?啧啧。她待走进帐篷去,听见身后有人喊:“前面那位老太太,等等!” 韩棠听那粗声大嗓的,心说“谁是老太太呀,反正我不是。我是我也不站下。我年轻着呢”,一个劲儿往前走。 “韩小棠!”这粗声大嗓响亮了起来。 韩棠回头,瞪了艾黎一眼。 第81章 番外一:瑞雪,丰年,吉祥物(下) 韩艾黎站在韩棠身后不远处,见姑姑回头,张开手臂舞动两下。她穿了件雪白的羽绒服,看起来跟只大白熊似的。 韩棠左右看看,不见杜松子,抬了抬下巴示意艾黎过来。 艾黎冲过来,搂住她肩膀,问:“不是不让你下车吗?偷偷跑下来干嘛?又招大姑训你。” “她能训了我!哪回不是我让着她?”韩棠说着,四下里看了看,确定韩松不在。 艾黎看姑姑这样子,大笑。 “小杜呢?”韩棠问。 “把他赶走了。”艾黎说。 “你怎么好意思的?”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艾黎笑嘻嘻地说,“自己人嘛!” “啧啧啧啧,开始没羞没臊了嘿!也不知道是谁,啧啧啧,催她找对象,跟踩着尾巴吧似的,马上炸毛儿……” “是呀,不知道,哈哈哈……”艾黎笑着推姑姑往里走。“长颈鹿在车上接电话呢。我看见您了赶紧过来。您怎么逛这儿来了?不是对这些没兴趣么?”她回头看看,也接了份宣传单。身边海报上的小狗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极为可爱。她仔细看看主办机构的名称,有点印象。有时候释迦也会帮忙转发领养信息,有些就是这家救助组织发布的。 “我看这儿热闹嘛,也没见过这样的活动,来见识见识。”韩棠说着,跟艾黎走进帐篷里。 外面飘着雪花,帐篷里暖和。笼子外挂着小棉被,里面的小狗和猫咪团成一个团。 韩棠站在正中间,正好对着一只大笼子。 她看里面有个橘红色的小动物,也没看清,以为是只博美犬,边说着“这小博美长得个儿挺大”边走了过去。艾黎挽着她的手,一起站在笼子前,两人“嚯”地一齐发出惊叹。这哪是狗啊,这是只大猫——尖尖耳朵,有聪明毛儿,两只眼睛黄澄澄的,直瞅着她们俩……“难怪说十只橘猫九只胖,还有一只压倒炕,这个儿!”有个老大爷站在旁边看热闹,这会儿笑着说。 那个胸前挂着工作人员牌子、一口普通话很不普通的金发碧眼小伙子过来,说:“它不是普通的橘猫。它有缅因猫血统……不过不确定它是不是纯种。十月底我们接到求助电话,说一只大猫被扔在花坛里,尾巴断了,一身油污。我们去救了它。现在它都好啦,看看多帅!” “它这得……十几斤吧?”韩棠小心地估量着这只猫的体格儿——好家伙这哪儿还是猫,这是一匹虎! “21 斤!”小伙子很得意地说。他说完了,可能意识到这体型和品种,说不定会吓退潜在领养人,这不那位大爷就马上走开了吗。他忙又补充:“看着个儿挺大的,它吃得不多,就比普通的猫多一点点……阿姨您要不要考虑考虑它?” 韩棠看着这匹虎。隔着笼子,它安安静静地睁着那琥珀色的眼睛看着她。它跟只假猫似的,要不是胡子偶尔动一下,简直就是个标本。 艾黎看看姑姑的神情,笑着问那小伙子:“你们今天领养成绩怎么样?” “不瞒您说——多没有、少没有、一个都没有。”小伙子笑嘻嘻的,并不太气馁的样子。他也看看这匹虎,说:“虎头个儿有点儿大,虽然性格温柔,很多家庭都不考虑它的——它已经被退养过一次了。这次还是带它来碰碰运气,说不定呢,是不?” “祝它好运。”韩棠轻声说。 小伙子微笑点头,礼貌地告别,去招呼其他参观者了。 韩棠却没有马上走开。她慢慢走着,看着旁边笼子里的小家伙们。走到最旁边的桌子上,看到有义卖的物品,喊艾黎过来,两人一起挑了些手工制品。其中有一款背包上印着虎头的全身照,看起来威风凛凛。韩棠买了两个,跟艾黎一人一个,装着买来的手工制品,走出帐篷前,又去看了眼虎头——跟她们刚才去看它之前,它的姿势没有任何改变。 韩棠走出帐篷,看着外头飘着的雪花,不知道为啥有点儿惆怅。 “去挑春联?”艾黎问。 韩棠点头。 姑侄俩往春联摊位走去。远远地,就看到那一片红彤彤。摊位连着摊位,春联连着春联,大红灯笼和巨大的福字成片地挂在两旁,看起来是满眼的红,喜庆极了。空气里弥漫着墨香,摊位前人头攒动,春联现写现卖,到处都是吉祥话,看得人心里禁不住高兴起来。艾黎极少来这样的地方,看到什么都喜欢,两只眼睛不太够用。不过这里人多些,她得先照顾姑姑不要被挤。她看姑姑在一个摊子前站下,看看,走开,到下一个摊子前,再站下——其实这些春联的内容都大同小异,偶尔有客人自己编两句让摊主给写好,能与众不同一些……艾黎刚要问姑姑,要不要她上网搜两幅特别的、还是姑姑自己想一想词儿?忽然觉得身旁有人靠近。她警觉,知道这大集上另一样出名的就是贼很多。她转过头去一看,看到杜松子走到她身后了。杜松子一样是雪白的羽绒服,跟她的正好搭成情侣装。两人都人物漂亮,站在人群里,显得极出众,更别说杜松子这个头儿了……艾黎看他,笑了笑,说:“不声不响地走过来,吓我一跳。” “我喊了好几声了,姑姑没听见,你也没理我。”杜松子笑着说。他往前一看,“姑姑呢?” “在呢。”艾黎再回头,发现姑姑不见了。“哟……你快找找,发挥下你的优势……姑姑穿紫色羊绒大衣、戴黑色貂绒帽子……” 杜松子不等她形容完整,早就找到了韩棠。他拉起艾黎的手,赶快朝韩棠走去。 韩棠并没有走远,只是走到了下一个对联摊位前。 艾黎和松子过来,她转头冲他们笑笑,说:“我要了两幅对联了。你们看看有喜欢的一起拿上。” 艾黎说不要,他们家年年不浪费免费赠送的漂亮春联,松子摇手说他们家只年年换一下大门上的福字。两人倒是一起看了好一会儿春联上的吉祥话,再转头看姑姑,见她站在一旁,跟那年长的摊主正说着什么。 杜松子拉拉艾黎,两人走过去。 这时摊主拿起笔来蘸饱了墨,大笔一挥,上联是“虎头虎脑春来到”,下联是“大橘大利一整年”,横批“猫肥家润”。韩棠满意地看着这幅对联,说:“匆匆忙忙的,也想不出更好的词儿来了。明年,明年在拟更好的。” 她说着,扫码付钱。 艾黎和松子陪她等着墨干些,过了会儿才问:“棠姑姑,咱家连只猫的影儿都没有,挂这春联儿,怕是有点儿挂着……” 松子碰了艾黎一下,说:“有点儿文不对题。” 艾黎斜了他一眼,松子笑笑,伸手把对联卷了起来。 韩棠说:“我去签了领养协议,不就有了?我才不会挂着羊头卖狗肉呢。” “姑姑!”艾黎叫起来。 “别嚷嚷,我没聋。”韩棠说着,转身往回走。“你给大姑和你妈妈打电话,让她们慢慢儿逛——我去给咱们家请吉祥物去喽!” “您身份证带了吗?要签协议的!”艾黎问。 “带了。没带的话我把你大姑押着儿回去取。”韩棠笑着说。 艾黎大笑。她看着姑姑穿过人群往领养摊位的帐篷走去,那脚步,比来时可轻捷多了。 “姑姑养过猫吗?”杜松子小声问艾黎。 艾黎笑着摇头,“没关系,谁还没有第一次?再说有我啊。好歹现在,棠姑姑想干什么,自己就可以决定——大姑不会反对的。她最喜欢猫。还有,楚风眠可要高兴坏了……” “那就好。”杜松子笑着说,“那咱们俩以后可以领养猫猫狗狗吗?” “可以。领养孩子都没问题。”艾黎不假思索。 杜松子顿了顿,说:“好。我也没问题。” 这会儿工夫,韩棠已经钻进帐篷里去了。 帐篷里除了工作人员,一个闲人都没有。她看到虎头还在笼子里,仍然是那个文雅的又有点寂寞的样子,长出了一口气。 “宝儿,奶奶接你回家喽。”她小声说。 就在这时,虎头耳朵动了一下,轻轻往前挪了挪。 韩棠走到笼子前,虎头的鼻子动了动。 “我要领养虎头。”韩棠像小学生回答问题那样,举起手来。 这会儿她脖子上如果有红领巾,那一定是红艳艳的。 那金发碧眼的小伙子赶紧跑了过来,给她搬了椅子,就在虎头的笼子旁边,放下领养协议,一条一条给她读。韩棠听一条,点点头……那么多条内容听下来,她忽然觉得责任重大,转头看了看虎头。 艾黎说:“您想清楚。” 韩棠说:“想得很清楚。我没有开了头,不负责到底的习惯。不过,如果我比虎头走得早,你能继承它吗?” “可以的,姑姑。”艾黎说。她摸摸身上,身份证就在口袋里。 “我也可以的,姑姑。”杜松子轻声说。“我也可以背书。这是我的身份证。”他拿出皮夹子,抽出身份证来亮了一下。 “三重保险。虎头好有福气!”那小伙子眉开眼笑。 他的同伴来帮忙处理领养协议。过程有点复杂,但每个人都很有耐心。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开了头,带来了好运气,过了没一会儿,有好几只小狗陆续被选中了。帐篷里一时忙碌起来。 签好协议,几个工作人员都过来跟虎头告了别。杜松子把虎头的笼子拎起来。韩棠要摘下自己的围巾来,艾黎没让,赶快扯下自己的围巾给虎头遮了一下,免得它出去以后受惊吓。那金发碧眼的小伙子一直把他们送到车边,把虎头用的东西给放到车上,还摸摸虎头,说:“到新家一定要幸福啊!我会去看你的!” 韩棠跟他握了握手,谢过他。 他说:“谢谢您。新年快乐,健康长寿。” 韩棠听着他字正腔圆的祝词,开心地说:“新年快乐!” 她上了车,那小伙子才走开。 虎头的笼子就在座椅上,她轻轻把笼门打开。 虎头从笼子里出来,看了看她,轻捷地一跃,便来到了她的身边。这么有限的空间,这只大猫蜷缩了下,团成一团,打起呼噜来……韩棠轻轻摸着它的背毛,抬起头来,看着已经好久没出声的艾黎和松子。她的眼睛有点湿润,但看着他们,还是笑着,轻声说:“以后,这就是镇宅神兽了。” 艾黎笑出来。 哪怕是半年前,在家里养伴侣动物这种事,她跟棠姑姑都是谈不拢的。她一早是很清楚,棠姑姑不是不喜欢动物,而是如果在她自己的家里养,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的,有时候不得不封存一下自己的那点贪念。如今么,好恶都只是棠姑姑自己的事情了……她伸手过去,试着摸了下虎头的脑袋。 绒毛柔软极了,能让人心瞬间也柔软下来。 虎年马上就到,棠姑姑迎来了一只叫虎头、长得也像只老虎的吉祥物,新生活里,又多了一点值得期待的甜蜜。 “明年会是个好年景。”韩棠轻声说。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49节 一定会。 第82章 番外二:我是快乐的小画家 “奶奶,我觉得虎头来咱们家以后,我的家庭地位受到了一点点威胁。”楚风眠坐在虎头的小沙发旁,托着腮看着横在沙发上睡觉的“猫弟弟”。 “嗯?”韩棠正在练习画线条,听见孙女这么说,抬起头来。“有吗?” “我认为,虽然不明显,但还是有的。”风眠说着,在地毯上伸开腿,把放在膝盖上的画本合上,放在一边,伸手去摸摸虎头的脑袋。 虎头纹丝不动,怎么摸都不耽误它继续睡大觉。 风眠吸了口气,把脸埋到虎头的肚皮里。 “大姨奶奶就是,以前我是风眠宝宝,来了就第一个亲亲抱抱,现在撅着屁股给虎头铲屎,管虎头叫宝宝,一边儿说宝宝拉屎不埋、还臭,一边儿夸它拉的屎形状都完美……”风眠抬起头来,抬手扇扇风。 韩棠大笑,“有吗?” 不管是喊风眠宝宝、还是喊虎头……韩松?! “可是我不嫉妒它。最好它变成家里最重要的那个才好哩。”风眠说。 韩棠拿手帕擦擦眼角,仍是大笑。 说是不嫉妒,虎头刚被接回家,她听说以后,迫不及待地带着罐头上门来看,见到她亲爱的艾黎姑姑忙前忙后围着虎头转,还是吃了好大一场醋。艾黎带着她去宠物店里逛了一大圈,让她帮虎头选了好多礼物,她才开心起来。 “艾黎姑姑早上问我,今天来不来看虎头,我说来啊。我问她,杜老师去看她了么,她说去啦!艾黎姑姑说,等她适应了那边的环境,带我去迪士尼玩几天……奶奶,我们一起去好吗?”风眠坐直了,看着韩棠。“我妈和我姥姥都没有兴趣。她们可真没意思……还是我艾黎姑姑好。” 她说着,皱了下鼻子。 韩棠笑着说:“是,你艾黎姑姑玩儿起来跟你一个岁数——你妈妈今年也要准备考试。她空闲时间都要上课的,没时间带你去。” 她心里“啧啧”两声,好么,松子好歹上周才从上海回来,这周又去啦?这孩子工资怕不是都要贡献给铁路局和民航了……也真是不厌其烦,现如今出个门,琐碎得要命。 爱情的力量,真是难以估量! “我知道。她有空也没兴趣的。”风眠叹口气。“奶奶,我姥姥说我妈笨。笨的话,能考及格吗?” “你妈妈不笨。你妈妈是又要工作,又要带你和弟弟没时间学习。你以后可以跟妈妈一起学习啊。她的考试对工作很重要的,挺难考,可是不考呢,跟同事的差距就会越来越大,就跟你一样,要是不好好学习,跟同学也会有差距,对吧?”韩棠看着风眠。 “对哦。我爸爸倒是说我妈妈该去考。他说大不了多考几年,肯定能考过。我妈妈捶他了,说他专门给人泄气的。”风眠说。 韩棠笑,点头。 早上菲菲把风眠送过来,让她在这里写写作业、陪陪奶奶,还有最重要的是跟虎头玩一天。这是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风眠攒了一肚子在学校里的好玩儿的事准备跟奶奶说。菲菲把风眠放下,陪梁瑶挑家具去了。梁瑶的小房子终于装修完毕,正在通风,可以挑家具了。嘟嘟今天由楚泽带。 韩棠现在听说楚泽自己带孩子也还是会略有点紧张,尤其今天保姆也放了假,这一次是楚泽真正自己带嘟嘟,看计划还要一整天。菲菲悄悄跟她说,她也紧张,不过楚泽说他没问题。他们出发时,楚泽背上嘟嘟,挎着装满嘟嘟奶瓶零食和纸尿裤这些日常用品的大背包跟他们一道下了楼,直奔小区对面的公园去了,据说那里每个周六的早上是柴犬 club 聚会、周日早上是中华田园犬 club 聚会。跟风眠不一样,嘟嘟喜欢狗,见到虎头,风眠会笑逐颜开,嘟嘟敬而远之。 菲菲年后专门报了线上的课程,买了教材和教辅资料,该为她的高级职称努力了。她的中级职称就上得不那么顺利。这里面当然有她自己不积极的原因。菲菲并不是天赋过人的孩子,不过现在知道努力也不算晚,毕竟艺多不压身。 韩棠是支持她去考的。难得的是,楚泽这回总算不拉后腿了。 春节前,楚泽跟菲菲正式和好了。年嘛,中国人最重要的传统节日之一,讲究团圆跟和气,不知有多少怨气和矛盾由此而生,也有以此为契机破镜重圆的。她和楚天阔正在走离婚程序,过年前那段时间,双方律师也紧锣密鼓、毫不松懈。在那种情形下,起码在她来说,不可能再为了维持面子回楚家去过这么一个年。楚泽因为支持她,跟楚天阔虽然没有势不两立,基本上父子俩见面也无话可说。楚泽一家四口如果跟着母亲到舅舅家过年,虽然不会不受欢迎,可也未免太不懂事,再说也不好扔下梁瑶孤零零一个,带上梁瑶,那可就更不懂事了。于是楚泽跟菲菲商议,他们哪里也不去,就在自己家自己张罗过年。快四十岁的楚泽和菲菲,终于第一次在自己小家里独立筹备过年了,其忙乱就不用提了,不过好歹招架住了,像模像样地过来了。楚天阔当然很生气,可也无可奈何。他在家硬扛到大年三十下午,实在耐不住一个人过年的凄凉,去了大哥家。因为心情不好,喝多了,把楚沛给胡乱骂了一顿,破了他坚决不肯在过年期间动气、免得影响一整年运气的规矩。结果惹得大哥一家子都不痛快。楚沛才刚刚渡过难关,年过得低调谨慎,被叔叔触霉头自然心情也不会好,但是大年初一正正经经地带着妻子小阮和孩子过来给她拜了年,照旧和和气气的。 韩棠倒是没想到跟楚天阔分开以后,凡是听说了他们离婚的人,几乎都表示了理解和赞同。可见这么多年来,她努力维护的圆满和面子,其实不堪一击。人人眼睛都是雪亮的,只是不拆穿而已。 一张窗户纸就这么破了,未免唏嘘。 菲菲和楚泽也知道,此后他们小家庭要从楚天阔那里得到支援,起码在一定时期内是很难了。至于她这里,早就说得很清楚,有事救急是可以的,平常开销,小两口自己解决吧。她是不会像以前那样无节制地帮他们付账单了。所以两个人合计合计,只靠他们自己的工资,其实也没有问题,只是有些不必要的花费该省则省,不能像以前那样随便乱花了。何况楚泽欠的外债还得慢慢还,打官司也需要时间。官司赢了,能不能顺利把钱拿回来还是未知数,那是指望不了的。两人也不能在单位混日子了,该上进就上进吧,能靠自己不要跟父母张嘴了。不过楚泽也提出来,不能再跟丈母娘同住了。正好梁瑶的房子也装修好了,她问过楚泽,知道他会正正经经学着照顾孩子、做些家务,很干脆地表示以后除了帮忙接接送送这俩小家伙,就不跟他们俩住了。她很清楚,她跟女婿合不来、住长了难免生怨,不如见好就收。不过梁瑶到底是梁瑶,过来拜年,聊起来现如今的生活,话里话外也还是要提一提,让奶奶为楚泽多多着想,毕竟刚开始试着顶门过日子,从前又是什么都不用操心的,难保没难处……韩棠跟梁瑶相处这么多年,仍时时会为她直白的算计感到惊讶。不过想到她还是出于疼爱女儿的心,以及爱屋及乌也有女婿和外孙子女,她不是不能理解。 不过,她也直白地告诉梁瑶,她就是希望两个孩子能知道一起过日子是怎样的,并不是说盼着他们俩一定遇到难处,可如果遇到难处,首先该是他们俩自己想办法解决。梁瑶回去以后跟菲菲说,你婆婆自打开始准备离婚,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生病以后可能也更觉得钱还是攥在自己手心里更重要了,变得这么抠门儿,以后有你的苦日子吃。菲菲跟梁瑶大吵了一架,不准她以后再惹是生非。 楚天阔知道他们小家庭的变化之后,语气有点儿酸不拉几的,说看他们俩笨手笨脚的,别到时候哭着来求救就好了。被她在电话里骂了一顿,让他清醒下,别以为谁离了他都不能过了……楚天阔现在跟她通话时,倒客气多了,虽然说不几句话又忍不住故态重萌,不过她一开口,他的气焰就要低一些。 单娟春节跟她联系时,偷偷告诉他,说楚天阔现在经常蓬头垢面的。大过年的,大家一起聚会,他穿的衣服都是好的,可是衬衫前襟儿竟然有油点子……“天啊天啊,认识他几十年来,谁见过他这样儿的!老韩,你可要扬眉吐气了。现在外面谁不说,离了老韩,老楚的生活质量一落千丈。老楚过的就是老韩的好日子,这下好了……”单娟绘声绘色,语气一惊一乍。 过年么,平时不联络的人也联络的,虽然都要说些吉利话儿,也免不了有只言片语露出些意思来,也有人不闹虚礼,祝她身体健康之外,直截了当地祝贺她脱离苦海,从此以后自由自在地生活了。 听到这些话,其实她的心情多少都有些复杂。 后来韩松不准她接电话了,说太耗神,有那时间,还不如练练画、跟虎头玩一玩。 她当然更乐意这样喽…… 虎头来家还不到一个月,又长了一公斤,眼看着那腮又圆了……有一天艾黎趴在地上逗虎头,虎头从她后背上踩过去,硬是给她后背上踩出了红印子。 虎头这家伙,在家里,她坐在那里,它就要待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安安静静陪着她。 她最近上完了网课,练习基本功之余,就忍不住给虎头画像。画完了,也不管画得是多糟糕,就拍照放朋友圈,把画像和虎头的照片并排摆在一起。 她的 id 最近又换了,从“老农民”换到“小花匠”之后,如今改叫“小画家”。 “小画家”改好之后,马上被韩艾黎发现,截图发到家族群里,艾特了全体成员。大家把自己保存的最好笑的表情包都扔进了群组里,只看图都知道网络那头的人有多开心。她故意进去说:“我现在是小画家,以后我是老画家。你们以后家里都得挂我的画。” 其他人倒罢了,笑一会儿就开始正经问她最近画画的进展怎么样,除了把虎头画得跟只“四不像”一样,还画了什么……就数韩艾黎最坏,特地扔了一首《我是一个粉刷匠》进群里,开玩笑说棠姑姑要加油完成作业,争取早点儿能把虎头的画像刷到墙上。大家一边听歌一边笑,真的,有韩艾黎的地方,天天跟过年似的。 艾黎春节后从北京搬家到了上海,松子陪她找房子、搬家,帮她安定下来,才回来忙开学的事。俩孩子正好得蜜里调油,心情当然更好。 韩棠想到他们俩,觉得人生的事果然没有说得准的。 去年这个时候,她还一想起艾黎的终身大事,难免要冒一脑门子汗,可如今夜里做梦要是梦到艾黎,不要笑醒哦。 去人家婚宴上戴着金发跳了回舞,也值了! 说起来,多亏了顾雅芬她们那几位死党,高高兴兴陪着她学习、练舞,几个人一起上去跳了一支舞呢,得了个满堂彩…… “哎呀!”韩棠放下画笔,拍了下巴掌。 风眠看着奶奶。 “来来来,宝贝儿,你给奶奶把包拿过来。”韩棠笑着说。 风眠爬起来,赶紧去了。 韩棠看虎头也爬起来,跳下沙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笑道:“哎哟,瞧你这懒样儿……奶奶呀,要不然也给你找个伴儿?你这体格儿,不大容易……算了,找回来你也只能看看了,不如就做个快乐的单身汉吧……” “奶奶,您吃冰激凌吗?”风眠趴在书房门口,眨眨眼。 “我不吃。你这小坏蛋,帮奶奶跑个腿儿,就要讨点儿好处——你妈妈说了,你这个礼拜的冰激凌限额还剩下一个,吃吧!”韩棠笑。 “谢谢奶奶!”风眠跑过来,把韩棠的包给她放下,一溜烟儿跑了。 韩棠戴上花镜,把文件夹拿出来,抽出梦晨雪飞婚宴上,她才刚认识的个好小伙子和好姑娘的资料,一字儿排开。 她仔细研究着,琢磨着该怎么归类、怎么搭配。 “奶奶,您又要给人介绍对象了吧?”风眠问。 “嗯……时刻准备着。”韩棠从眼镜上方看着风眠。 风眠崴了一勺冰激凌先让让奶奶。 韩棠让她吃。 “奶奶,人一定要结婚嘛?将来,我也要结婚嘛?” “……哦,不一定。”韩棠慢慢地说,“嗯,这个‘不一定’也不一定。晓得吧?因为等你长大了,你会有自己的主意的——你喜欢就结婚,不喜欢就不。” “跟艾黎姑姑那样?” “可以跟艾黎姑姑学习她好的地方。不过你也不是非要跟她一样。我们风眠是风眠呀!”韩棠看着风眠,笑着摸摸她的头。 这些话啊,别看她跟风眠有来有往地说,可是小孩子,未必能懂多少这里头的意思。 可是,这世界每天都在变,一代人有一代人面临的新世界。 风眠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现在还未可知,但,一代人又一代人的努力,都是为了下一代,会有更多的选择,更好、更自由的生活吧。 第83章 番外三:送你一朵小红花 韩棠接了邓医生电话,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给牟艺琳发了消息,告诉她,有床位了,明天住院。 最近床位紧张,她比预期要晚三四天入院治疗,家里人都有些紧张。 她不觉得。 今天太阳特别好,难得没有风,三月里就这样暖和,有春天的味道了。她往前挪了挪,透过玻璃围栏,看着楼下花园里的植物,绿芽萌发,只有浅浅的绿意,如果来场春雨……去冬雪下得多了些,入了春却不肯下雨。等下第一场春雨的时候,她要下去散散步。就算此时绿色少了些,她也可以把绿色颜料都用一遍……上周时隔多时第一次去画室上课,看到班里同学们的画,真是开心极了。虽然是同一班,每个人的进度都不太一样。苏教授会根据每人的不同情况进行指导。她上周下课后,见苏教授不忙,留下来跟她聊了会儿。苏教授请她到楼上画廊去坐,给她泡了很好喝的花果茶——香气四溢,颜色极美,是韩艾黎第一次去杜家拜访,喝过以后顿觉惊艳的那份。因为听说是松子的阿姨自制的,艾黎当时没好意思就那个话题继续聊下去,知道自制自用的东西都是物以稀为贵。临走的时候,苏教授却送了她两包……艾黎回来把花果茶分给她一包,带了一包去上海。这些天她跟韩松泡茶喝,总要笑一会儿艾黎那孩子。人家第一次拜访男方家长,多半都要矜持和紧张一些的、尽量多观察、少表现、不露怯。韩艾黎这种实在孩子,不像在自家人面前那么无法无天就算是收敛了。不过,不能不说杜家的家庭氛围的确难得,自由而且宽松,不仅是对自家孩子,对艾黎也是如此。艾黎去了,感觉像是鱼儿游进了大海,自自在在地。 韩棠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看天空飞过的鸟儿。 回头瞥了眼落地窗后,果然虎头看到鸟儿,蹿了过来,整个猫趴在玻璃上,像挂在那里的长长的一条毛绒毯子……韩棠笑着摆了下手。因为虎头,本来没有封闭的阳台,紧急请了人来封窗。 韩松出现在虎头身后,把玻璃门推开,让它出来。 她走过来,问道:“不觉得晒啊?你脸都红了。干嘛呢?想什么?” 韩棠摇头,“上周上课,问苏教授,我要不要跟下一班初级学员一起上课。” “她怎么说?”韩松坐下来,问。 “她说不用。现在画室的初中高三个级别的班,等学员慢慢结业,她就把画室关了,不再招生。”韩棠轻声说。 韩松点头,看着韩棠。 虎头坐在围栏边,脑袋跟着外面的飞鸟转来转去……韩棠看着它,微笑。 昨天跟苏教授聊天的时候,提到虎头。苏教授说,看了很多她画的虎头,能看出来每天都在进步。她说让她不要觉得来上课有负担,身体情况允许,就当是出来活动一下,跟同学们聊聊天也好。画画当然讲技巧,想要画得好,是要勤学苦练,可这一样也极讲究天分。苏教授说她天分不错,其实总体上也没有落下多少课程,只是看得出来她对自己是要求高的人,且还有一样,生怕给人添了麻烦,宁可自己忍耐些。苏教授见她笑了,说教学也是我热爱的事业,力所能及的时候,画室会继续经营下去的。虽然没有别人在场,苏教授小声说,我们都要学会跟疾病长期相处。我们退了,它就会进,此消彼长。 画室的花果茶好像尤其好喝,她喝了一杯,觉得意犹未尽。她心说韩艾黎这孩子还是有点眼光、也有点运气的,对什么是“好”,触觉灵敏。不管将来艾黎和松子会是怎样的,遇到这么好的男友、这么可爱的男方家人,在可预见的一段时间内,艾黎会很开心。可能她在苏教授面前也不掩藏自己的真实想法,又或者是这花果茶让她们不约而同想到了同一件事,过了一会儿,苏教授轻声说:“艾黎很可爱,松子很幸运。” 苏教授也很可爱。她拿起茶杯跟她碰了碰,以茶代酒。 她那会儿忽然开始盼着那真的是一杯酒。她们将来会一起开瓶酒,庆祝什么好事吧……她又喝了一杯茶,跟苏教授聊了好久,直到韩松来接她了。韩松上了楼,参观了画廊,又参观教室,赞不绝口。在教室门口,韩松发现墙上除了学员日常的画作,还挂着一本日记本,下面小桌子上放了两只笔筒,里面是好些彩色铅笔和水笔。她问这是做什么的,苏教授笑着说是中班的班长老刘搞得活动,大家来上课,可以记录下心情,还蛮好玩的。韩松没动那日记本,开玩笑说好像回到小学里,有班长有值日生日志,还好没有“告老师”……她们跟苏教授告了别,韩松在路上提起来还笑,说那位刘班长怕不是还要给同学考评,表现好的发朵小红花…… 韩棠“噗嗤”一下笑出声。 韩松看她,“又笑什么?” “想到那天你说发小红花,昨天来回访的 adam 说咱们把虎头照顾得很好,填回访单的时候,签好名字,在我的名字下面画了一朵玫瑰花。我刚才收拾文件的时候看到的,画得可好了!”韩棠笑得眯起了眼。 “我当是什么事儿呢。哦,一朵假花就能让你高兴成这样儿?啧,法国男人!”韩松“哼”了一声,不知想到什么,摇摇头,笑起来,“仅次于意大利男人,还是可爱的。” 韩棠笑得在长椅上滚了半个圈,让韩松讲“法国男人”怎么了? 韩松这些年一直单身,但离婚后也交往过几位男友,只是没有再走入婚姻而已。 韩松看着她,慢条斯理地说:“韩艾黎、楚风眠……这俩娃娃的八卦精神,都是从你这儿继承了去的。我偏不说!我就憋着你!” 韩棠大笑。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50节 韩松等她笑够了,问她午饭想吃什么,下午还要去画室上课呢。 韩棠想了想,说想吃水煎包。 韩松搓搓手说没问题,这就去准备,正好早上买了鲜肉。 韩棠跟着韩松起身,虎头也跟了上来。 韩棠看它那蓬松的毛发、圆滚滚的模样,笑逐颜开。不过这家伙,想要把它跟普通小猫咪那样抱起来,可是得做好了准备,一不留神闪了腰……她正琢磨着,就见韩松停下脚步,回头看看虎头,活动下手臂,弯身就把虎头给抱了起来。 “我们虎头宝宝该加餐了!下个月回访,你要表现得更好点儿,那你奶奶又能赢一朵小红花了!”韩松笑着把虎头抱走了。 韩棠笑。她站下来收拾画具,准备下午上课要用的东西。不一会儿,厨房里传来“叮叮当当”剁馅儿的声响。韩松做饭,都带着女将军似的雷厉风行的气势。 她看了看自己早上画的虎头的画像,满意地拍了,发到朋友圈去,出去洗手,准备帮帮韩松的忙。 小丁不在,韩松和韩柏分工合作,一个负责早午饭,一个负责晚饭。小丁年后回乡向法院申请了监护权变更。理由充分,律师的材料也准备得齐全,成功立案。这次要开庭,小丁又请了假。结果还没有出来,不知会怎么样。不过韩婵昨天来过电话,说负责的律师很有经验,应该问题不大。如果成功变更了监护权,小丁和女儿的生活也会轻松些。 韩棠看看镜子里的自己。 在阳台上晒了这么久太阳,双颊红扑扑的,其实脸有点浮肿。头发又少了些,不过她的丝巾多,韩松又教会了她怎么用丝巾包头。她每天就根据当天的衣着换着花色搭配。今天是一条米色的几何图案丝巾,包在头上看起来怪别致的。 韩婵来电话是顺便跟她聊了会儿小丁的事,主要是跟她汇报下她这边的进程。她的离婚案子推进得算是相当顺利,月中跟楚天阔去拿了离婚证。韩婵做事仔细,有一些后续事情的处理,都及时跟她报备,更关键的是,因为领证那天对方律师随口的一句话,韩婵怀疑楚天阔还另有隐匿财产,回来以后就跟同事着手去查,不过目前为止还没有查出什么来。韩婵问她的意见,是继续查,还是先放一下。她想了一会儿,其实倒是觉得以韩婵做事之缜密,以她自己对楚天阔的了解,另有大笔财物的可能性并不太大,但她仍然好好想了一下,说痛打落水狗是不对的,但假如查出来数额比较大,那也是值得打一打的。韩婵答应着挂了电话,语气冷静中有那么一丝丝的兴奋。 韩棠擦干手,看着镜中自己的面容。 她笑了笑,往厨房走去。 她看了眼朋友圈——每天发虎头的画像,大家从开始的新奇,到现在已经习以为常,总是第一时间捧场的,就是“点赞狂魔”大哥大嫂和雅芬她们,还有几位同学也总是要鼓励鼓励她。“军港之夜”又在其内。 韩棠看着老刘顶着他那幅自鸣得意的“明明画的是猫可看着却是比格犬”的画作当头像,给自己留言说“越画越好了”,缀上一朵玫瑰花,都不知道该不该当真。她笑着把手机放在桌子上,走进厨房。 韩松回头看看她,说:“那边儿坐着就行,咱俩说说话——又干嘛了?” 韩棠笑笑,说:“没几天就清明了。你好多年没给爸妈扫墓了,今年一起去吧。咱们还是提前去,要不到那时候人太多路上太堵。” “去。当然要去。正好跟爸妈说一下,你脱离苦海了。” “哎呀,又不是什么好事儿。当年你离婚,幸好是相隔万里,要不然咱妈能把你给剁了……你猜她要不要回来找我?” “有本事她回来,反正咱不可能去见她。”韩松笑了笑,把包好的水煎包放在盘子上。 韩棠坐在一边,看着她一双细巧的手,灵活地擀皮、包馅儿、捏起……她看看自己的手,不那么细巧也不那么灵活。 韩松看看她,说:“以后就养着你的手,画画儿,写字儿。对了,趁这段时间,咱们俩把爸妈的生平写一写,让穗子和大哥也回忆下。你来写一下咱们的家族史。” “我?” “就你。”韩松说。 “好。”韩棠点头。她倒是没有认真想过这个。她一直有随手记东西的习惯,笔记本上除了记事和记账,也有她随时想起什么来写下的文字。有次艾黎帮她在记事本里找东西,正好那一页上有她记下来的母亲讲过的一段故事,看了连说好玩儿,也说让她有时间了,把那些写下来。艾黎说,单把奶奶讲过的那些故事记录下来,也很好玩。 “你来写,你来画,咱们自出版,搞成家族纪念册。”韩松说。 “总共加起来就不到十个人的‘家族’……”韩棠虽然这么说,心里也有点痒痒的。 到吃饭的时候,她甚至已经在脑海里给想象中的出版物设计了好几套装帧了。 韩松不动声色,知道韩棠一定会当件事做的。 她这个妹妹,要做什么,除非不开始,否则一定会坚持到底……活了这么多年,大概没坚持到底的事,只有她的婚姻了。但这也意味着,很多人在这个年纪变得更固执,她却变得更灵活,甚至更愿意接受新鲜事物和观念了。这不能不说是件好事。 理应得一朵小红花……韩松暗笑。 韩棠吃过饭,午休一小时,就出门去上课了。 韩松把她送到画室楼下,带着一本书,去旁边咖啡馆等着了。 韩棠上了楼,发现自己又是第一个来的。 从小上学,她就常常是第一个到校。教室里很安静,也有点杂乱,可乱得并不碍眼,甚至那些随处可见的颜料,看起来还挺有趣。她走进教室,把画具和背包放到角落里自己那个座位上,刚要坐下来,就看到门边挂着的那本日记本。 她走过去,抽了只绿色的笔,取下日记本来,带上花镜,翻到最后一页,写下今天的日期,想了想,不知道该写什么。她往前翻了一页。 “今天画得不太好,很不满意,有点想放弃了。不过,我看到同学画的大橘猫了。她画得好开心啊。猫好像也很开心。我看得心情好多了。明天继续练习。我会进步的。kevin。” 韩棠想了想,画猫的同学应该指的是她吧。kevin?哦,是那个四十岁才开始学画的程序员,平时见她只是笑笑的。 她心一动,又往前翻了翻。翻到上周今天,有好几篇随笔。 “本班年龄最大的同学今天来上课了。快半年了,我们班终于人齐了。这可太好了。” “今天特别冷,算不算倒春寒?这么冷的天我要用红色黄色咖啡色,好暖和点儿。” “我今天没吃午饭,带了俩汉堡来上课。吃了一个,到时间上课了,苏老师说,很好,你剩下的这个汉堡给我们当素材吧。可是我画到一半,又想吃了,于是同学们的画里出现了,一个汉堡、四分之三个汉堡、半个汉堡……汉堡包装纸。哈哈……” 韩棠笑出声来。 同学们年龄相差很大,字也有好有差,可每一篇写得都很有意思。 她再往前翻了一页,刚好看到刘成思的。 “来画室学画,到今天正好满两年。记一笔。这两天有了新的目标,希望下回去球迷酒馆画警长,能画得更像它,到时候我再换头像。外孙女们的成绩最近有提高,比我画画水平提高得快多了,希望她们继续保持。以及,希望我体重能减去五斤。今早老母亲说我胖了好多,嫌弃我了。这个月我都不吃巧克力蛋糕了,除非开心和喜悦必须要我吃。” 韩棠把这段话看了两遍,无声地笑了。 听见楼梯上有脚步声,还有一阵笑语,她把日记本翻回去,写道:“今年第二次来上课,很高兴。希望今年缺课的次数不超过三次。韩小棠。” 她写完,在心里默默加了一句,希望明天入院体检,结果会比上次好一点。这些要是都能做到的话,到了年底,应该有资格收到小红花吧。 韩棠笑着,把日记本挂回墙上,轻轻拍了拍。 有新目标,就很好啊。 第84章 番外四:海上花开 韩艾黎听到了汽笛声。 她睁开眼。 天还未亮。 黄浦江上行船,还会有汽笛吗? 她轻轻挪了一下,从被底滑下去,随手拿了件浴袍披上,走去钻进了窗帘的缝隙。 江上有船经过,缓慢地拖出长长的涟漪。 雾蒙蒙的,像是下了雨。她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晨风清凉而有湿意,并不太冷。这不太像印象里湿冷的上海冬日,有点暖。她趴在围栏上,俯瞰江景,看晨曦初露,灰蒙蒙的、蓝汪汪的江水和高大摩登的建筑,染上一层淡淡的金红色……今天的天气会好一点吗?如果天气好,不,天气不够好,今天也要出门去了。 她抬起手臂来,伸了个懒腰,笑。 行程总共三天,有两天呆在酒店里没出过客房的门,这未免有点过分了。 “韩艾黎!”屋子里一声大叫。 “嗯?”艾黎回头,窗帘“唰”地一下被拉开了,玻璃门后出现了一头差不多是光溜溜的长颈鹿。她站在那里没有动,转过身去背靠围栏,抬了抬下巴。“有本事你出来。我看这次被看光光的是谁……” 杜松子掐着腰站在那里,笑着原地跳了跳,作势要推门。 艾黎稳稳地勾了勾手指。 他仰头大笑,果然冲了出来,来到艾黎身前,迅速亲了她一下,又跑开了。 艾黎微笑。 时间太早了,不好笑出声,吵到熟睡的其他客人。 夜晚的市声可以掩盖一些嘈杂,清晨就不同了。 她转回身去,看着平缓的江面,好久都没有动一下。 她站在这里,时间的流动似乎也慢了下来。 除了出差和开会,她只在童年时来过上海旅游。短暂的停留让她对这里的体验是浮皮潦草的,华丽,繁荣,浪漫,富足……有腔调。父亲年轻时跑船,有些年属于上远,经常从上海走。在他的体验和描述里,上海是另一个样子的。转来上海工作,家里最支持的人就是父亲了。她成年以后做的每一个选择几乎都完全靠自己,也几乎每次都与父亲的期许相反,这一次竟然获得了支持,不能不说是有那么些幽默在里面的。 艾黎笑。 她轻轻抽了下鼻子,咦,有咖啡香?还有清爽的薄荷味……那就不是幻觉了。她没有动,一杯咖啡放在她面前,香气四溢。她看着杯子里微漾的涟漪,往一旁移了半步,恰好靠在了松子的身上。他手臂环过来,拢住她的肩膀。 她微微侧了下脸,看到他只穿了一件 t 恤,笑问:“不觉得冷吗?” 她抬手轻轻摸了下他裸露的皮肤,温热而有弹性。她的手指向上爬了爬,掀起袖子来,看到他膊头的图案——这是她昨晚拿酒店的圆珠笔画上去的,是一只长颈鹿。她的画功,当然连凑合都称不上。这看起来更像只小狗儿……她伸手揉了揉。此时他的皮肤很干燥,不像昨晚,湿漉漉的……忽然有点儿心猿意马,她赶紧收手。手被他拉住,握在手心里,动不了了。她有一会儿没动,他也没有,拿着他那杯咖啡,慢慢喝着。她笑笑,空着的这只手去拿了杯子。 天几乎亮透了。 他们两个这城市的闯入者,一个胡乱穿着浴袍,一个穿着睡裤 t 恤,只有手里的咖啡和满面的笑意,配得上它的优雅和从容……艾黎轻轻叹了口气。 松子停了下,转头看看她。 他的下巴往她头顶一搁,轻轻蹭了蹭。 “以后我会经常来陪你喝咖啡的。”他说着,将手臂收拢一点。“你一个人在这里,要快点适应,多交朋友,多出去玩、吃好吃的……你不光是有工作哎。” 艾黎抬抬下巴,他的下巴便蹭到了她额头。 刚刚刮过胡子的下巴很光滑,她踮起脚来,亲了他一下。 他笑,低头吻她。 这吻有加深的趋势,身体的热度也在上升……艾黎忽然停下来,“喂,可以了!” “哪里可以了,明明刚开始。”他的手扣在浴袍带子上,看着她。“每次都是你说可以了,这回换我说好吧……” 艾黎瞪他,“下回。现在不行……啊呀,今天一定要出门去了。约好了人看房子……” “现在才七点钟,约了十点,还有三个钟头……”他轻轻把她抱起来。 “洗澡、梳头、吃早饭……三天了杜松子,总要正正经经吃一顿早饭吧……”她这抗议和建议的声量是不小,气势却越来越弱。 又是从阳台转战到室内,每次都是她放弃阵地。 可是……这里输一下好像也没有什么要紧吧……她的手扣在他手臂上,清醒的最后一刻,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要过很久之后,才有精神轻声说:“我要这个。” 他将她拥在怀里,正一动不动,听见这话,抬起头来,“要什么?” 她笑,推开他,指指锁骨处,打开手机,给他屏保——漂亮的大眼睛的长颈鹿,耀武扬威地看着屏幕外,神气极了。 “你帮我画在这里,我要去做个纹身。”她说。 “韩艾黎,”他缓慢地叫着她的名字,看着她的眼睛。“画上去容易,纹上去也不难,不过确实会疼,可是,万一……我是说万一以后你后悔,清洗会更疼……” “你纹过吗?”艾黎侧了下身,手臂撑在枕头上,看着他。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51节 “没有。”松子也侧过身。他抬起手来,在她锁骨处划了了划。 “那你有什么发言权。”艾黎笑。她揉揉他耳垂,靠过去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我不会后悔的。就算有万一,我也不会把它洗掉。历史和记忆,不单只有正确的,也有错误和遗憾。如果是注定的,就配得上在这里留下痕迹。” 她指了指自己的头,拍了拍他的心口窝。 松子有好一会儿没动,像变成了长颈鹿标本。 “傻瓜。”她微笑,脚趾在被下动了动,踢踢他。“我要去泡个澡……一起吗?” “好呀!”标本突然复活了。 艾黎大笑出声。 她急忙从被底滑下去,跳下床尾,光着脚往浴室跑去,边跑边喊:“好了好了可以了!你都不累的嘛?好了我不开玩笑了……你赶快收拾下,等下我们去吃早饭然后去看房子……”她把浴室门关好,隔着门听着他也在大笑,心兀自怦怦跳。 不一会儿,外面安静下来,接着,她听到他开始打电话。 对方应该是那位中介女士。因为昨天她家里临时有事情,把预约推到了今天。不然他们俩,哪能两天没走出酒店呢。 艾黎搓了下脸,把淋雨水温调低一点,让自己清醒一下。 可能是睡眠不足的原因,她有点晕乎乎的…… 她洗完澡出来,松子问她,中介女士有点不好意思,问可不可以带小孩一起陪他们看房。 “我觉得你应该会同意,不过还是跟她说我等下问过你,给她回电话。她女儿摔伤了手臂,这几天特别黏着她,总不让她离开视线。可是年后预约看房的人又特别多……” “ok 呀,没问题的。你答应就好了呀。”艾黎说着,往脸上拍着护肤水。 松子看她莹润光洁的面庞,笑着说:“还是要问一下的。我去回电话。” 艾黎慢慢地揉着脸,笑。 松子有一样可真好,不管是什么事,哪怕是很小的,只要他觉得不能替她做决定的,一定会问。她有时习惯了独断专行,反而做不到站在他的立场或者从他的视角想问题。要长久相处,或者说想要长久相处,她还是要跟他学一下这一样好习惯…… “再发呆下去,我要改主意了。”他忽然出现在她身后,故意粗着喉咙说。 艾黎抬眼看着他,笑。看他把 t 恤剥下来,露出上半身,她笑着躲出去,让空间给他洗澡。 “哪里是可爱的长颈鹿,简直分分钟变怪兽。”她咕哝着,把门关好。 浴室里传出水声,同时也传出了歌声。 她整理了下凌乱的床铺,换着衣服,听他唱歌。 他的嗓音实在是动听极了…… 她微笑,翻了下手机里保存的资料。 这段时间她看了好多租房信息,看中的都很贵。公司有补贴,她北京的房子也租了出去,因此选择的余地大一些。不过她也不会太过奢侈。最终她选定了三处,第一处离酒店不算远,是栋老房子里的一居室,步行可至。 她看着资料里的彩色玻璃窗,浪漫又美丽,忍不住催促松子快一点。 他们约了中介女士十点钟,提早十分钟到了。两人站在路边,看着这漂亮的老房子,跟和气的看门大叔闲聊了两句。听说他们是来看房子的,大叔笑着说那就是三楼的房子喽,这里只空着那套房。 艾黎点头,抬眼看看法国梧桐繁密的树枝后那几扇彩色玻璃窗。她忽然像是看到了自己推开窗子,站在那里看街景的样子。 “很漂亮,是吧?”松子问。 “嗯。”艾黎应声。 路边停下一辆车,他们一起回头看。一辆银白色的轿车停在路边,车门一开,一个打扮得体的年轻女子下了车,微笑着和他们打招呼,随后说了声抱歉,打开后车门,从儿童座椅上抱下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小女孩。 艾黎见她单手抱着孩子,挽着包,健步如飞地走了过来,同她和松子握了手,“叫我 kathy 就好了。”她说着回身跟相熟的看门大叔用沪语愉快地交谈了几句,招呼他们一起进了大门。小女孩儿手臂上打着石膏,伏在妈妈肩膀上,好奇地看着她和松子。 杜松子从背包里拿出棒棒糖来,问 kathy 可不可以给小朋友。艾黎笑。难怪刚才在餐厅里,他绕着糖果台子转了好一会儿,跟服务生嘀咕了半天,原来在这儿派上了用场。 “谢谢。”kathy 替女儿道谢。小朋友接了棒棒糖,肉嘟嘟的小圆脸上多了几分笑容,更可爱了。 一行人走上台阶,进了门厅。 艾黎往旁边看了一眼。 一楼有一家俱乐部。她看了看牌子上的字迹,点点头。极限运动俱乐部,看来这里的成员不少冒险家。她扫了一眼布置得舒适典雅的休息区,心想如果住下来,倒是可以经常下来玩一玩……不过他们应该不接待非会员吧。 “太危险的运动一定要谨慎啊。”松子轻声说。 艾黎笑笑,点头。“知道。” kathy 知道他们俩注意到了那间俱乐部,轻声说:“房东也是喜欢玩极限运动的。这里整栋楼,包括俱乐部,都是房东这几年陆续攒起来的……韩小姐看中的这套,位置很好的,面积虽然小,可是房东让人好好地收拾过了,这是新装修后第一次往外出租。” 艾黎点头,看着脚下漂亮的花砖,上楼时,摸了摸光滑的木楼梯。 这里养护得真好。 kathy 告诉他们,电梯在走廊另一端,不过这几天在维护,暂时不能用。 “老式的电梯,经常要检修,保证安全。”kathy 说。 上着楼,kathy 并不见吃力。艾黎看她脚上的细高跟鞋子,一步步踏上去,稳稳的,心里不禁有点感慨。精致的女士,带着孩子,工作起来,硬是像个战士……等上了楼,kathy 去开了位于走廊中部的公寓门,让他们进去,才把女儿放下来。 艾黎进门便觉得眼前一亮——虽然室内与整栋楼内是一脉相承的深色装饰,走进来,却立时觉得惊艳。跟她想的一样,窗子美极了,配着暖色的墙壁和窗帘,顿时让她有种想马上坐下来,喝杯咖啡或者威士忌的感觉。她问过 kathy,得到允许,走去打开了窗子。也跟她想的一样,站在这里,透过粗壮的法国梧桐此时有些疏朗的枝杈,看着街景,静静的,仿佛满眼繁花……她轻轻舒了口气,转脸看到 kathy,微笑。 她回了下头,找到松子——他正弯身蹲在小女孩儿身旁,听她指着地上说着什么。她细听,小女孩儿讲沪语,她听不懂,kathy 翻译,说她女儿很喜欢手里的棒棒糖,地砖的花色,刚好和棒棒糖相似,她在指给叔叔看……松子微笑着,其实他应该也听不太懂孩子在说什么,但他很有耐心地在听。 艾黎看着他温和的神情,轻轻低下头。她看着地砖,的确很美。 她抬起头来,轻声说:“谢谢 kathy,我想我不用再看别处了,就是这里吧。” kathy 微笑,但还是很专业地提醒她应该再看看、比较一下优劣。老公寓有其特点和诱人之处,新公寓也有其优势。她上午的时间完全是她的。 艾黎摇头。 所谓一见钟情,当然对房子也很适用。 她坐下来,跟 kathy 核对了细节,草签了协议。这个过程里,松子就带着小朋友在屋子里四处转转,两人不一会儿就会发现一样可爱的事物,要发出惊叹……艾黎笑,看着小朋友跑来,炫耀杜叔叔随手在她手臂石膏上画的小狗狗和小猫猫,开心极了的样子,轻轻摇头。 杜松子,不愧“孩子王”。 他们送走 kathy 母女,在楼下庭院里多呆了一会儿。 艾黎跟看门大叔聊了一会儿庭院里春天都有什么花,杜松子却想起什么来,跑进厅里去,不一会儿,他出来,说:“韩艾黎,我看到认识的人了。” “啊?”艾黎跟着进去,看他走到墙边,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里的人说“不知道会不会认错,这是我高中学长哎”,“熟吗?” “不算熟,但是认识。我爸爸事务所跟他公司有合作,前两年还一起吃过饭。”杜松子说。 “那好吧……应该可以介绍我们认识?然后介绍我进俱乐部?”艾黎眨眼,想到了这个重要问题。 杜松子看着她脸上亮起来,走过来,“那,你先满足我一个条件。” “什么?这还要讲条件?” “不难的。” “那你说啊。”艾黎拉着松子的手。她没去看照片。看着庭院里的绿植,她能想象春天里,这里会有满墙满窗的蔷薇……简直让人心花怒放。“说啊!什么条件?” “今天晚上,我来说‘可以了’……” “杜松子!” 第85章 番外五:春天里 “哦哟,这是什么!出大事儿了!”韩棠拿着手机,拍了下大腿。 韩松刚把房车旁的遮阳棚支起来,听见这突然的一声,手还擎在头顶,赶忙看她。 天气晴朗,韩棠早起就拎出她心爱的折叠躺椅,摆在了阳光下、视野最开阔的位置,躺在椅子上,看着前方大片的湖水、巍峨的山峦——虽然在韩松看来,这湖和山气势未免弱了些,可是在韩棠这个刚从医院解放出来的人眼里,怎么看都觉得美,何况大好春光里,暖洋洋的,入眼的景色像加了滤镜,每一处都美了几分。 韩棠把手机调转方向,朝韩松推过来,“快快快,快看……” 韩松退了两步,来到她身边,看着手机屏。 一张照片占满了屏幕,虽然没有露脸,但一眼就可以认出,这是韩艾黎。她看着照片,心说难怪韩棠会惊叹。镜头里艾黎裸着上身,仅以手臂遮胸,左胸到锁骨处,多了一片纹身。不能不说,那图案实在是漂亮,绘制得活灵活现,刺绘的技巧也相当高超,极具立体感,仿佛真有那么一头长颈鹿,静静地在草原上踱步……她“wow”一声,笑着说:“还没消肿,看样子刚做的……唷,艾黎身材练得真可以,腰是腰,胸是胸,腹是……” “哎哎,眼睛看哪儿呢!”韩棠不乐意了。她把手机收了回去,托托花镜,拿近些看着手机屏里的刺青。“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哥嫂说什么了吗?”韩松笑着回身,继续把遮阳棚撑好,整理了下,拉开门内的储藏柜,另拿了一边躺椅摆在了韩棠的旁边。“早饭想吃什么?” “她敢把照片发给哥嫂看!”韩棠抬高声量。“还要爱心鸡蛋和培根。”她说着冲韩松笑笑。 “她有什么不敢的!她都敢纹身上了,不敢亮出去吗?”韩松笑。 “可是这么拍……” “年轻嘛!怎么拍都好看。”韩松歪过来,又看了看,轻轻摇头。“这么敞亮、轻松地恋爱,生活,多好啊!” “也是遇到了好时代,更是遇到了好的对象。”韩棠说。 这一回,韩松倒是没反驳。 好的对象,是站在未来的。两人会一起往前走、往上走,而不是被往回拽、往下拉。 松子和艾黎,彼此应该是、也要做这样的对象。 “得啦,我们没有这个幸运,艾黎她们会有,这再好不过啦。咱们上一辈积攒的经验,是他们下一辈人的灯。灯亮着,路不会暗。你呀,放心。”韩松笑着起身,抬手给妹妹拉了拉头上的丝巾。今早的丝巾系得有点儿潦草,像头顶长了两只角。不知道是不是昨晚有点兴奋,没有睡好的缘故。她这么一想,故意逗韩棠,问:“怎么了,昨晚妈又来啦?” “哦哟,最近老想跟她聊聊,偏不来了。”韩棠在躺椅上盘起腿来,“昨天去扫了墓,我寻思跟她说了那么多,该来跟我聊聊了吧?还是没有!她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韩松走到车边了,听了笑得差点儿在踏板上坐了下来。 她刚回国的时候,跟韩棠有说不完的话。韩棠有时白天睡得多了,夜晚很精神,姐妹俩彻夜聊天。那时韩棠总是梦到老母亲,偶尔会说梦话,听起来很清晰,可语不成句。老母亲严厉,韩棠从小就怕她,挨骂从不敢犟嘴。上了岁数,在梦里敢跟老母亲吵架了,可回回醒过来都说“又没发挥好”……最近她身体情况很好,这次住院体检,部分肿瘤有缩小的迹象,预后乐观很多。出院这两天,韩棠的吃睡都好极了,虽然药物副作用比前两个疗程明显,精神却好像显得更好些。看她这样,她们才商量着,租了辆房车,驱车来郊区做一趟短途自驾游,一来避过清明节路上的拥堵,给父母亲扫墓,二来也是试试水,慢慢在周边城市跑一跑,等日后好长途旅行。韩棠可兴奋坏了,正好给小丁放两天假,让她去进修一个课程,还把虎头也带上了——这虎头可像是个见过大场面的猫,上了房车,专门跳到窗边给它准备的窝里,一路看够了风景就睡觉。不过她们原本担心下了车,它会胡乱跑,给它也准备了背带。哪里知道人家根本对去户外溜达毫无兴趣,一脚都不肯走出车厢外。 韩松笑了会儿,看着韩棠,说:“妈妈应该是因为很放心你吧。她也不来我梦里了。” 韩棠看着远处的湖面,“嗯”了一声,“我想也是。” 父母亲长眠的墓园,离这里很远了,不过那里的环境,倒是和这里有些相似,也面朝湖泊,这个时节,也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意思。年年她都和哥嫂一起去扫墓的。如果艾黎有空,一定会回来参加。今年少了艾黎,多了楚泽。楚泽最近瘦了不少,肚腩小了些,看起来精神了点儿,上山扫墓,也晓得一行人里属他年轻,把所有的东西都背在自己身上,也知道陪舅舅在姥爷墓前喝一杯茶,听他说会儿话了,虽然不知道他究竟听不听得懂、听进去多少……她坐在草坪上看着姐姐和嫂子整理墓碑旁的杂草。草坪长得不错,偶尔有钻出来的杂草,像是婆婆丁和苦菜这样的,大嫂都剜出来准备带走,有那么一小袋子呢。每年她们都带回去,一起吃顿午饭,好像是另一种形式的跟父母亲的交流。她静静坐在那里,看着父母亲的照片,在心里说了些话。老父亲的容貌慈祥而带着些微笑意,老母亲仍是严肃极了,像是随时会开口教训她……她摆供果时说了,不好意思啊,爸爸、妈妈,快七十岁的女儿,照着自己的心意,从此以后要一个人生活啦。不过你们放心,我是不会孤单的,还要谢谢你们。因为你们,我在世上有这么多血亲。他们一直在照顾我。 “……我觉得那会儿妈妈可能在说,你可不是要谢谢我吗?我年轻时,又要带你们四兄妹,又要上班,还要做家务。单位里忙得要命,勾心斗角,回来家里鸡飞狗跳,四个张口兽,嗷嗷待哺,吓人嘞……”韩棠笑着说。 “妈妈脾气暴躁。” “因为累吧,很难不暴躁。”韩棠叹气。现在回头看去,可以多理解她一些,可是很多年来,在她心里,始终有个暴躁易怒、很少让她觉得温情的母亲。她努力做个相反样子的母亲,可也没有成功。只是到如今,她会反思自己的错误,也能谅解母亲了。 “没有办法,妈妈不只是妈妈,可是爸爸可以只是爸爸。”韩松轻声说。 韩棠出了会儿神,没有出声。 韩松站起来,踩着踏板进了车厢,准备早餐去了。 韩棠听着她和气地叫着“虎头”,说“不要再睡觉觉啦,起来吃饭饭啦”……跟老母亲行事作风最相似的、雷厉风行的老教授韩松,面对小虎崽一样的爱宠,也可以这么诚惶诚恐地温柔着。可见爱果然是不讲道理的。她戳戳手机屏,再看一眼那张冲击力十足的照片——年轻的身体、年轻的心脏、年轻的力量……年轻的不管不顾,就要往前冲的劲头,实在是有些霸道,也不讲理。她再看,仍像看第一眼一样,似乎有那么一股劲儿,直冲到面前来,冲到心里来。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52节 “韩艾黎这个熊孩子。”她咬着牙念道。 戳了下屏幕,照片缩小了。 艾黎后来又发了几张照片。 这时节上海街头,春天的花已经盛开了。她随手一拍,就是一幅画。她还拍了好些租住的公寓外景和内饰,真是美极了。日间的繁华和夜里的旖旎,很难让人不沉醉。只不过公寓里,还堆着些纸箱,那是艾黎从北京搬过去的家当。艾黎最近工作太忙,始终没有空出时间来归置。从前她会觉得碍眼,如今看过了,安之若素。 “姑姑,照片给您当素材,过几天交作业啊!”艾黎发过来的话,语气里都带着笑意。 “好啊。”韩棠笑着回复。她想了想,继续写道:“纹身很漂亮。” “嗯,会跟我一辈子的啦。哈哈……”艾黎回复道。似乎听得到她响脆的笑声。 韩棠看着“一辈子”三个字,禁不住嘴角上扬。 多么的自信,又多么的勇敢。 艾黎发了条语音消息过来,跟她说搬过来之后家里还没空收拾。她自己动手也嫌累,预约了位整理师上门来替她做规划、收拾下东西。 “好贵啊!”艾黎最后说,笑得很响。 韩棠也笑,“能让你专心工作、轻松生活,这点代价是值得的。本来,人就应该分工合作。” 她心一动,想起楚泽和菲菲来,上周末他们俩带孩子们来吃饭,说话间,楚泽提起家里空间虽然大,但是因为没有好好规划储物,平时他们俩使用也不太讲究,就显得乱,最好找专业的整理师上门来帮忙做一次整理。楚泽说到时候他全程学习,以后保持整洁就由他来执行和监督……话虽是这么说,听起来说的越好听显得就越刻意。不过最近菲菲能专心学习,楚泽倒是功不可没。如今形势下,国际航班极少,他休息的日子比上班时间还多,在家里的确也在做事。风眠也反映,虽然爸爸辅导功课马马虎虎,可也有认真陪她写作业。楚泽开玩笑说,如果菲菲顺利晋高级职称,能再往上冲一冲,他做全职主夫也不是不可以。 韩棠“啧”了一声,这不靠谱的儿子。 当然,如果做得到,那也随他去,只要菲菲和他能步调一致,将来不要嫌弃他不上进…… “艾黎那邋遢鬼,又把家务外包啦?”韩松让韩棠上车吃饭,问。 韩棠洗手,点头。 虎头跳到桌子的另一头,蹲在饭碗前优雅地开始吃它的早饭了。 她笑笑。 韩松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坐下来,问:“又琢磨什么呢?” “小丁说去学习,也是去听那个课,什么整理师的培训。”韩棠擦着手。保姆这行业,要想做得好,也要不停地精进专业技能。不过整理师,听起来是另一个路线了。“我要了解一下,现如今新职业可真多。” “这个呀,确实。这职业不少赚钱。”韩松点头。 “我有个想法。”韩棠看着姐姐。 “你可别说,你这岁数还要去做这个。”韩松笑出来,“体力,现实一点。” “不,我是想,等我好了,就是说,我还是想做点事。”韩棠轻声说。 “比如?”韩松抬起眉来。 “让我再想想的。”韩棠说。 想法还不成熟,不过有机会,一定要做点事。 年轻的时候,她浪费了很多时间,如果将来她的健康允许她重获大把时间,应该做点什么,希望能帮助更多的人。 “你不然开个婚介所吧。”韩松笑起来。“倒不需要很多体力,让艾黎发挥下专长,开发个 app,做个网站,将来说不定混到上市,你呀,带着我们一起实现财务自由了……” “哦,这个我跟艾黎讨论过了。她休假的时候会跟我再详细谈的。”韩棠一本正经地说。“她跟松子儿就是 tinder 上划到,变现,一看是认识的,靠谱,才开始的嘛……我们线上交友的 app,不怕再多一款特别一点的,对吧?” 韩松听着,这话听起来像是开玩笑,可又不完全像。 她看着韩棠认真地切开那心形的煎蛋,忍不住笑出来。 不管韩棠有多少计划,这些计划又是不是可行,这都是将来的事。一个有活力的,有生命力的,勇敢的,强大的韩棠,正在复苏,还会继续生长,就像这春天里,老树冒出的新芽,让人看着,心生喜悦。 她端起咖啡杯,“来。 韩棠端起手边的牛奶,轻轻跟她碰一下杯,微笑,“等下我来开车,我们一路往南。下个月,邓医生批准,我们去扬州。” 杯子“叮”地一声撞在一处,虎头听到,“喵”了一声。 姐妹俩哈哈大笑。 一切皆有可能的新生活,多么美好。 第86章 番外六:美丽新世界 韩艾黎坐在长椅上,盘着腿、托着腮,看着韩棠飞针走线,空着的那只手里,托着一对小小的虎头鞋。红色的鞋子,虎头做得逼真,眼睛胡须都活灵活现的,极是可爱。她托着鞋子坐在这儿半晌没动了。小鞋子极轻,鞋底都是一针一针纳出来的,针脚细密,很结实。这要穿在一对小胖脚丫上,还不知道怎么可爱呢。 她轻轻把虎头鞋放下,拿起旁边一个小枕头来。虎头枕、虎头帽,加上虎头鞋,这是一整套行头。 韩棠正在给虎头帽收尾。她把虎眼留到最后才绣。这是整个活计的关键处,必须要更细致。 这些东西她多年不做了。又要裁剪,又要绣,既费精神,又费力气。她视力不如从前,自觉活计做出来免不了粗糙,更得仔细。风眠出生的时候,她认真做过那么一套。等到嘟嘟出生,她忙得顾不上再做新的,不想菲菲因为喜欢,把风眠的那套保存得很好,又给嘟嘟穿了穿,后来又穿起来拍了百岁纪念照。到现在,两姐弟穿着虎头鞋、戴着虎头帽、身穿小袍子的照片仍然放在家里显眼的位置。偶尔有客人到家里做客,看见了都要问从哪里买来的。菲菲和梁瑶总是很得意地跟人家说,外面买的哪有这样细致,这是孩子奶奶亲手做的……哟,不管做得好不好,“亲手”在一定意义上,堪比高级定制。祖母亲手做的,意义又不一样了。 韩棠拿起虎头帽来端详一下。 一对虎眼炯炯有神,像是随时要“嗷呜”一声发出震耳虎啸。 她仔细地里里外外检查,哪里有没收好的针线。这一个周,她都在忙这些,尽管谁见了都喜欢,可谁也都免不了要劝她不要太累。做点针线哪能累着?更不用说,身边有韩松和小丁两个看她坐得稍久就要催她起来稍稍活动下的“警卫”了。小丁的家乡也有制作类似手工艺品的传统。她照着自己的印象给她画了图样,也很有特色。她决定多试试,下一对小鞋子就照那张图样来。手里这套,是照着她们家里的传统来的。 这手艺是她当年从老母亲那里学来的,可惜年轻时她心思不在这上头,幸好老母亲遗物里还有保存得很好的虎头鞋和帽子,可以参照。上年纪了,她自己也开始喜欢这些。这不单好看,还有给新生儿的祝福在里头呢。小朋友辛辛苦苦来到这世上,将来都免不了要受些考验的…… “我这回啊,多做几套留着。”韩棠仔细看过虎头帽,拿起小剪刀来,减去多余的线头。 “干嘛?”艾黎笑着问。 韩棠拿软毛刷在帽子周围刷了刷,跟鞋子枕头放在一起,再端详下,得意地笑了。 艾黎轻轻揪了下那虎须,叹道:“真好看。越看越稀罕,舍不得送人啦。” “又不是送外人。到你啊,我再给做个小斗篷、做个小肚兜儿……保准娃娃披挂起来漂漂亮亮的。”韩棠说着,兴奋地搓搓手。哎哟,艾黎就漂亮,松子也好看,娃娃将来是错不了的……她见艾黎只是笑,忙说:“哦,不是催你啊,我的意思是,要是你们将来需要的话……” 艾黎笑,点点头。 韩棠见她懒懒的,问:“今天起太早,没睡够?再睡会儿去?” 时隔四个月,艾黎第一次回来。昨天下午回家看过她父母,就跑来她这里了。一早她醒来,才六点多,轻手轻脚怕吵到艾黎和韩松,昨晚她们俩聊到很晚,没想到艾黎就坐在阳台上。她以为艾黎是早起活动下身体,等走近了,就看艾黎坐在长椅上看着远处的海面发呆。她站在她身后好久,艾黎也没发觉。韩松早前就说过,艾黎这两个月状态不是很好。以前说起美食和运动,还有各种新奇的话题,艾黎总是很有兴趣。现在不管她们做了什么好吃的拍照给她看,艾黎都只是捧场似的说几句话,情绪不高……昨晚小丁特地准备了艾黎爱吃的菜,艾黎吃得也不多,连小丁都说艾黎这次回来,人也瘦了,倒是白得惊人——艾黎每年到了这个季节,因为喜欢户外运动,跑步踢球游泳一样不落,早就该晒黑了。 “不。我陪您一会儿。”艾黎说。 韩棠看看艾黎,“松子什么时候来啊?” “他说十一点。本来说要早点,我没让。”艾黎轻声说。 韩棠伸手摸摸艾黎的额头,说:“吃过午饭,跟松子儿出去逛逛,散散心。” “……不那么想动。”艾黎说。她就想在家里待着。松子在她身边正好,就一起静静坐着不说话也好。 “艾黎啊,你要不要……” “没事。”艾黎忽然笑了,“我就是一回家,觉得整个人放松下来,特别累。” 虽然过去的这几个月,有时跟家里人、跟松子,会从早到晚一直连着线,随时可以说话,可是很多时候,还是要自己撑过来。很幸运,她的公司、同事和房东,都是很有能量的,给了她最现实和及时的支持……她抬手摸摸锁骨。 她穿了低胸的 t 恤,长颈鹿大半个身子都袒露在阳光下。 她微笑,看着姑姑,说:“我再睡两天就好了。” 韩棠又摸摸她额头,“看我也看过了,总共就这么几天假期,多跟松子儿玩儿去吧——踢踢球啊,兜兜风啊……爱干嘛干嘛。我好着呢。天天跟你早请示晚汇报的,哪样药调整剂量了你都门儿清,不都知道我好着呢吗?” 艾黎笑。 封闭在公寓里,线上的工作一点没耽误。姑姑大概担心她闲下来会多想,给她派活儿,让她帮忙考虑下她那个交友网站该怎么做。但前阵子工作也忙,她没着手,姑姑也没催。她这次回来,正经要跟姑姑商议这事呢。 “有没有必要见见心理医生?”韩棠问。 艾黎摇头,说:“不用。” “那,跟我们聊不了那么深的话题,可以跟松子聊,跟释迦聊,跟你同温层的朋友聊。你们年轻人,毕竟共同语言多,面对的问题也相似,容易互相理解。我们关心你呀,都浮皮潦草的,只能看看你吃好了没有啊,冷不冷啊,睡没睡好啊……这样。”韩棠说。 艾黎看着姑姑,过了会儿才点头,说:“聊的。前阵子也多亏了他们,不然太郁闷了。” 杜松子那家伙,要不是她威胁他,敢那个时候不管工作去上海陪她就分手,恐怕这会儿不是无业游民、也早就受过处分了……不管怎么说,这一次,他们也算是一起经过了一个不小的考验。所以有些事,她是要认真考虑了。 “有人来了。”她听见门铃响,转头去看。 不一会儿,韩松进来,跟韩棠说:“你看看手机,见了艾黎就说个没完,对门小媳妇儿有事找你,微信给你留言了。” “哟。”韩棠抓过手机来,看了看留言,“还是上回找保姆的事儿。我给她介绍的保姆,她很满意,然后她的小姐妹也想让我帮忙找……” 听着她跟对门邻居你来我往地语音沟通,韩松和艾黎静静地对视了一眼,都笑了。 韩松比了一个“厉害”的手势。 韩棠现在,在小区里可算是个“名人”。她手里掌握了很多信息和渠道,能联系到的大概都是本地最好的服务提供者。比如保洁,比如保姆,比如护工——经常出入医院,她也慢慢了解了些护工们的江湖规矩。 “你棠姑姑,我觉得她可以去选个人大代表当当。”韩松轻声说。 艾黎听着,“嗤”地一笑。 韩棠挂断电话,看了她们俩,“又说我坏话,是吧?你们开心就好。” 韩松和艾黎笑出来,看她面色红润,精神甚好,这笑是从心里往外溢的。 韩棠见韩松拿起虎头帽来看,说:“下午雅芬带梦晨过来坐坐,正好带走——梦晨预产期在年底,元旦前后呢。” 韩松一听,赶紧跑进去拿相机准备拍照留念了。 韩棠笑着看艾黎。 艾黎说:“又想说什么……我是没这个计划啊。您这么喜欢小孩儿,不然让我哥和嫂子生三胎好了。” “哦哟那可不敢!”韩棠拍了下大腿,“菲菲要生,楚泽也得吓得没魂儿了——上周还哭唧唧地跟我说,风眠的作业,数学题他都要解不出来了……来个三胎?风眠姥姥都要躲到月亮上去了!” 艾黎笑。 楚泽开始动不动就得跟她连线,解不出来的题要她给风眠讲。她忙起来没空,他就厚着脸皮去找杜松子。松子性子好,有求必应。现在在楚泽那里,松子简直是如来佛祖一般的形象,最能镇住他家的“哪咤”楚风眠。 艾黎看着姑姑,想起来表哥有一次也说起这事儿来,说他父亲上去看嘟嘟,说现在三胎政策这么好,也可以考虑再要一个。楚泽说他当时一懵,张口就说您这岁数也不太大,不然您增产报国吧,我们俩能把风眠和嘟嘟养明白了就算是不给国家添麻烦了。楚泽说他爸爸当时给噎得半天没返过乏来,俩月没再要求看他心爱的孙子嘟嘟……艾黎心说,这位前姑父,真是一辈子改不了插手儿孙生活的毛病了。不过这茬儿,楚泽肯定不会跟姑姑提,她也不必提。 “梦晨这效率不低。”她说。 “嗯,对了,艾黎,我问你一个问题。”韩棠问。 “您问啊。”艾黎笑着说。 “家里保洁请小时工,如果是男的,你会介意吗?” “不介意。不过我每次选都会注明女性。我独居嘛,安全性我要考虑的。”艾黎说。 棠姑妈的新生活 第53节 韩棠点头,“那你朋友们呢,有没有这个偏好?” “我知道有几位同事也会这样。为什么问这个?” “我发现现在不少小时工是男的。小丁说,她去学整理师的课程,也有不少年轻男人。整理师这行收入还是不错的。” “对。这个我也听说了。您干嘛关心起这个来了?”艾黎好奇。 韩松端了相机在一旁听了一会儿了,这时笑着说:“又来了……韩小棠,你认真的?这念头算是摁不下去了。” “你们听我说啊。前天雅芬还和我提过,梦晨上周因为跟保洁工人吵了一架,气得差点儿进急诊。小江这阵子不在家,梦晨不是一直在她妈妈那边住吗?他们俩的新房空了一阵子,梦晨觉得得打扫下卫生,她自己不能收拾,也不想让她婆婆和妈妈辛苦,找了小时工上门。结果派了俩老爷们儿。本来她觉得没什么问题,结果那俩干活儿糙就不说了,还给她摔碎了一个水晶花瓶,要赔偿的时候开始耍横。她一个孕妇,身边当时没别人,怕吵起来场面失控会吃亏,就忍了。可是气得不行,打电话去他们公司,解决方案也勉勉强强。她妈妈劝她算了,虽然赔的钱买不了那花瓶,可也别闹太大。对方知道住址电话,担心后续报复。这两年看了多少类似的事儿啊!尤其她现在身体要紧……梦晨这气性也不小,不过确实也可气。”韩棠皱眉。 “这是得生气啊!我其实也就是想避免这些麻烦。虽然女小时工也不见得次次满意,我还是会觉得省事一些。时间宝贵,不想浪费在无谓的麻烦上。”艾黎说着,看看韩棠。“姑姑您这是在琢磨什么呢……” “我准备跟小丁一起报班学习一下,了解了解整理师的职业。咱们大的事业做不了,来个小小的家政服务公司总是可以的吧?就做保洁、整理,专门请女工人,多多服务女客户。你觉得可行吗?”韩棠问。 “您自己亲自管理啊?”艾黎笑问。 “小规模,问题不大。又不是马上,我还得先要学习,再做做调查。不过我想了几个月了,这是个很好的思路。” “那您不干婚介了?”艾黎笑起来。 瞧棠姑姑这劲头儿,单指听着她的愿景,忽然让人有点热血沸腾。 “不耽误。人的时间是需要好好管理的。我们先从小处着手,先活下来,再发展……”韩棠帮韩松换着虎头鞋的位置,方便她拍照。“我都想好了,公司就叫‘新新世界’……” “您这总共四个字儿,跟人著名上市公司重了仨。”艾黎大笑。 “先这么想想嘛,等到真的要成立的时候,我们认真研究。”韩棠笑着说。“支持吗?” “支持。”艾黎微笑。“尽我所能。” 艾黎看着姑姑那似乎会发光的面孔、亮晶晶的眼,那么清澈的目光,那么温柔又有力量……姑姑的眼睛里,一定是看到了一个美丽的新世界吧。 那个世界里,不单单有姑姑自己的生活,还有很多、很多人的美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