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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桑哥我好想你

    距离开战过了两个多时辰,英招越发沉不住气,发讯息询问:“还没发现圣子踪迹?”

    “不用问了,”白若耶面沉如水,“他一定在前线。”

    “一群废物,打了这么久,入城不足一里地,连一座市坊都攻不下来!”英招咬牙道,“若有天眼秘术者就好了,勘察完地形,直接开无相法门送人进去。”

    “是啊,当真废物。”白若耶感叹。

    她知道苏如晦和桑持玉的战术,他们在拖延时间,他们想要救黑街的百姓。或许苏如晦正在内城坊布阵,试图转移黑街所有人。

    “如果连外城都打不下来,我妖族必为天下笑,”白若耶道,“内城坊不过是一群老弱病残,吾王,我们该集中兵力攻打外城,活捉圣子。”

    英招向罗浮王请示:“不若我们直接开法门进去?”

    罗浮王不语。

    白若耶垂下的眼里露出讥讽,若非这帮蠢货大肆屠杀,边都的秘术者何能死伤大半?以至于连几个天眼秘术者都挑不出来。一般来说,攻城之时,无相法门要与天眼相互配合。天眼勘察地形,确定落脚地,无相法门开门传送。毕竟法门能传送的兵丁数目十分有限,一次最多送二十五个妖进去。这么点儿妖深入虎穴,又不熟悉地形,若不提前勘察好周遭情况,很容易全队覆没。

    没过多久,她的卫队押着一个黑衣僧人穿越军阵,来到他们的马前。为首的是夏靖,夏靖先向罗浮王施礼,恭敬地喊了声“吾王”,又转向白若耶,“江……殿下,您吩咐的人已经带到。”

    白若耶下马施礼,“摩陀衍那大星官,别来无恙,身上的伤如何?”

    僧人浑身包着绷带,面容被罩住了大半。那日无间狱爆炸,他被波及受伤,便一直在家休养。谁曾想再次出府,外头已经改天换地。他苦笑道:“我倒情愿伤重不治。”

    “烦请大星官出手相助,您是观火境天眼秘术者,俯察黑街对您来说不费吹灰之力。”白若耶道,“我族求贤若渴,广纳英才。无论是在秘宗还是在王庭,大星官依旧是大星官。”

    罗浮王挥袖,“吾儿之言,便是孤之言。”

    摩陀衍那轻轻摇头,“江大人,您辜负了大掌宗。人生草露,冰心孤苦。纵你相负,我不负之。”

    白若耶脸色一滞,心脏仿佛被谁攫住。她闭了闭眼,道:“大星官,你这又是何苦?”

    “若耶,退下。”罗浮王下令。

    白若耶知道,罗浮王这是要用秘术了。摩陀衍那不从罗浮王的命令,后果是什么显而易见。白若耶额头沁出汗,拱手道:“父亲,再给我几句话的时间,我能说服他。”

    “不必了,退下。”罗浮王嗓音多了几分严厉。

    白若耶只好退开一步,周围所有妖都别过脸去,连英招也背向他们。摩陀衍那正奇怪着,只见马上的白袍妖摘下了兜帽,露出他那张惨白的脸庞。摩陀衍那登时眸子一缩,几乎成了一根细针。那妖怪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只巨大的竖眼。看起来像整张脸裂开了一条缝,鼓胀的眼球从缝隙里显露一角眼白和眼瞳,平白有种奸邪的意味。

    眼球盯着摩陀衍那,一瞬间似有黑暗笼罩了他的神魂,摩陀衍那脑中巨震,七窍流血。

    半晌之后,他俯首跪地,“澹台净乃邪佞之辈,我愿弃暗投明,为吾王效命。”

    黑街城中各处洞开法门,各自建立突袭队,彼此成犄角之势向雷公街、山火巷和茶水街迫近。黑街不得已分出人手对抗城中的突袭队。原本人手就不够,此时更加捉襟见肘。阿难那边告了两回急,桑持玉的阵地也转移过一回。

    实在扛不住,正打算撤退的时候,前方弹雨骤歇,荆棘铁网后头爬出许多背着火铳的傀儡妓。这些妓子蜘蛛似的沿着土墙攀爬,身上的云水鹤纹长袍沾了血,分叉的裙摆底下露出洁白的大腿。黄昏已至,他们凝脂般的肌肤像涂了层厚厚的油脂,熠熠生光。

    美则美矣,只是那般徒手爬墙的模样太过恐怖。

    黑街内城,苏如晦面前躺着许多后脑勺被打开的傀儡妓,他的右眼架着单片琉璃镜,手下动作飞快。他一面调试它们的灵感星阵,一面对罗盘道:“送了三百具肉傀儡给你。”

    “收到了。”

    “我把他们的灵感星阵改了,他们的第一目标从‘侍奉’变成了‘杀妖’,凶得很,你随便用。”

    桑持玉正要回话,却听见苏如晦那边响起焦急的人声:“苏老板,第三座子星阵的沟渠要开挖了,您看看怎么挖,和前两座一样吗?”

    “不一样,我来指挥。”苏如晦道,“桑哥,我得干活儿了。”

    “去吧。”

    苏如晦小声说了句:“桑哥,我好想你。”

    桑持玉填子窠的手一顿,轻声道:“我也想你。”

    苏如晦开始忙活了,桑持玉将罗盘放回胸前。夕阳如血,街道上堆满了断臂残肢。刚刚战过一轮,现在是停火期。一个法门秘术者一天最多开四次门,开一次至少得歇两柱香的时间。妖物和黑街彼此心知肚明,下一次法门开启的时候,双方又要陷入死战。

    桑持玉将苏如晦送来的傀儡放在外头守门,留几个混混蹲在沙包后面关注对面,防止敌方偷袭。弓腰进了后屋,满地皆是伤兵。桑持玉这边的阵地已经成了伤兵聚集处,内城送了好几个疗愈秘术者过来支援,但依然远远不够用。

    两个混混在墙角数着剩余的子窠火药和止血草药,不必他们数,桑持玉心里知道,他们的物资储备所剩无几。他们最缺的不是人手,而是弹药。

    后屋的大长桌上躺了一个叫阿幺的伤患,子窠进了他的肚子,疗愈秘术者必须把子窠挖出来才能进行治疗。韩野死死压着阿幺的上半身,额上青筋暴突。桑持玉上前帮忙,摁住他的两条腿。

    “冷静!冷静,我马上就好!”大夫安抚着阿幺,剪开他的衣裳,“老子是通幽境,相信我,你这点小伤不在话下!”

    “给我曼陀罗,”阿幺死死掐着桑持玉的臂膀,哭着道,“给我曼陀罗!”

    曼陀罗是拿来镇痛的药物,早在一个时辰前就用完了。眼看阿幺要咬舌,桑持玉撕下一块衣襟,塞进他的嘴里。他的衣裳被剪开,伤口暴露在众人眼前。大夫愣在原地,韩野怒喊:“还不快挖子窠?”

    桑持玉望着那伤口,知道这个人救不活了。他的伤口足有拳头大小,肠子被打烂了,粪水混着鲜血从里头涌出来。若是寻常伤口,疗愈秘术可以让创口愈合。现在不一样,粪水会污染他的伤口,即使强行愈合,伤口也会因为炎症而溃烂,他很快会在高烧中死去。

    韩野喊完,看到那悚然的伤口,一下卡了壳。桑持玉低声问:“可有办法让他少受些苦?”

    大夫叹了口气,弯腰从靴子里取出一把匕首,递给桑持玉。

    阿幺看见那匕首,也明白了。

    “可有遗言?”桑持玉问。

    阿幺环顾四周,屋子里躺满了缺胳膊断腿的人,炮火熏得他们脸庞黝黑,眸子无神。黑夜降临,屋子里的油灯飘飘摇摇,像长夜里孤单的星子。他的生命也如那摇曳的烛火,顷刻间就要熄灭。他看了看韩野,又看了看桑持玉,流着泪问:“我……我娘在内城坊,苏老板真的可以带他们离开么?”

    真的可以么?韩野无法回答。他们已经弹尽粮绝,而妖物源源不断地从城外进入城内。

    死寂的沉默中,所有伤患都望过来,他们也在等着这个问题的答案。

    “可以。”桑持玉回答简洁明了。

    阿幺泪如泉涌。

    桑持玉重复了一遍,“我保证,可以。”

    “那就好……那就好……”阿幺闭上眼。

    他的手松开桑持玉的手臂,跌落在桌边。没等桑持玉给他了结,他的生命已经遽然中止。

    桑持玉没来由地感到庆幸,他发现他无法把匕首扎进这个少年人的胸膛。阿幺,一个平庸的名字,在黑街的陋巷里喊一声这个名字,应该会有数不清的人回头。少年人没有姓氏,代表他没有父亲。黑街每年有不少娃娃呱呱坠地,他们中大部分人只有母亲,有的甚至连母亲都没有。

    桑持玉开始思索他为何感受不到他们的意义,他并非没有见过悲壮的牺牲,并非没有感受过滚烫的鲜血。然而今日,好像脑子里打开了一个隐藏的开关,他一下明白了他们的悲欢。

    或许这是第一次,他如此深刻地介入他们的世界。就像苏如晦曾经所做的,为他们而战,听他们流泪,看他们死去。

    内城坊,苏如晦挥着锄头,汗如雨下。他的身后,蜿蜒的沟渠交织成繁复的阵法,孩童和女人们齐心协力推着矿石车,抱起灵石矿填入沟渠。陆瞎子举目眺望,颤声道:“快了,公子,星阵就快完成了!”

    苏如晦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摸出腰囊里的罗盘,喊道:“桑持玉,准备撤退!准备撤退!一炷香之内,所有人返回内城!”

    前线阵地收到消息,混混们的脸上终于有了光亮。

    “公子!”陆瞎子攥着苏如晦的手臂,“我们的法门秘术者只有四人,现在只能开四次法门。可是前线阵地足有三个,山火巷、茶水街都超过了百人,雷公街这边死伤最重,只余四十人。我们……要不我们先把桑公子和韩野接回来吧。”

    桑持玉这边听见消息,韩野同他对视。

    错过这一次法门,下一次就要两炷香后。但是内城那么多百姓,怎么可能等他们回到内城再离开?星阵一旦启动,不光沟渠里的灵石瞬间耗尽,法门秘术者也要承担极大的秘术消耗,绝不可能再为他们开第二次法门。

    拖得越久,风险越大。

    “苏如晦,”桑持玉问,“我们没有第二次开启法门的机会,对么?”

    苏如晦闭了闭眼,道:“没有。”

    韩野深吸了一口气,道:“先去救另两个阵地的人吧,他们人多。”

    苏如晦抬起头,周围的法门秘术者等着他下令将法门开在何处。他握着拳,指甲嵌入肉中。像有一把刀割着他的心口,每一次心跳都鲜血淋漓。他担负着数万百姓的命,他担负着极乐坊和大悲殿的命,他知道他必须做出最理智的选择。可他要如何做下这个决定,放弃桑持玉,选择其他人?

    “苏如晦,”桑持玉沉稳的声音从罗盘中传来,“不要害怕,我们会在一炷香之内赶回内城。”

    真的可以么?

    苏如晦知道他在说谎。

    “苏老板?”法门秘术者等着苏如晦下令。

    片刻后,苏如晦缓缓抬头,道:“去山火巷和茶水街,救人。”

    第85章 你是我的小猫

    没有法门,他们必须穿越整个妖邪四伏的外城,徒步前往内城。桑持玉为自己的火铳装填弹药,将横刀挂入皮革刀带。大家都知道他们即将面临怎样的境地,惨白着脸开始准备刀剑和弹药。

    一个断了腿的伤患躺在木桌拼成的床铺上,伸出手拉住桑持玉的衣角:“不要丢下我……桑公子,不要丢下我……我不想被妖怪吃掉。”

    其他伤患的脸色也十分灰败,他们离内城太远了,这些受了重伤的混混根本走不过去。

    桑持玉看向韩野,道:“我们带他们一起走。”

    韩野点头,道:“能走的给爷拿起火铳,不能走的上板车!板车先行,火铳殿后,我们所有人一起走!”

    韩野从柜台下面拆出铁板,黑街抢劫频发,这些做生意的用铁板覆盖柜台,以便藏身躲避流弹。他把铁板分发给板车上的伤患,充当盾牌,让他们遮掩身体。四十个人,十余个伤患,三架板车。几个混混扯出食店楼上的棉被,剪成碎棉布,包裹在在板车车轮上,减弱行驶过程中发出的声响。他们蹑手蹑脚将板车推到门口,桑持玉打头,撩开一角油布,屏息观察对街情况。今夜没有月光,夜色浓郁如墨,深远朦胧的寂静里,一切像噤了声。

    夜色给了他们绝佳的掩护,他们必须悄无声息地行动。

    三个肉傀儡先行探路,混混们拉着板车,小心翼翼跟在他们后头前行。桑持玉和韩野蹲在廊柱后面殿后,一左一右,火铳瞄准对面。第三架板车顺利离开食店,对面依然没有察觉。他们竭力降低声响,车轴转动的辘辘声都足以让人心惊胆战。

    罗盘另一头,苏如晦听着桑持玉的呼吸,心跳几乎静止。

    板车走到荆棘铁网,陆续停下。混混们白了脸,他们把这茬给忘了。铁网不仅断了妖物前进的路,也断了他们撤退的路,他们可没法儿跟肉傀儡一样爬墙行走。一个混混拿出火药,做口型问要不要直接炸。桑持玉按住他的手,从腰囊里拿出两张腐蚀符箓,贴在铁网上。火药动静太大,一炸就等于自爆位置,想不到这腐蚀符箓倒是派上了用场。

    可惜腐蚀符箓级别太低,只能烧出许多腐蚀的脉络,无法成片成块地腐蚀。大家焦急地等着,好不容易等到腐蚀脉络连出一片区域。混混们蹑手蹑脚把那块铁网拆下来,正好是个大洞。腐蚀脉络还没停,像生长的枝桠,缓慢地向铁网上方蔓沿爬升。这声响仿佛虫子咀嚼,咔嚓嚓不停,听得人头皮发麻。桑持玉做手势,示意他们快速通行。肉傀儡呈弧形站位,守卫后方,混混们佝着身子,避开铁网正在被腐蚀的边缘,拉着板车通过铁网。

    铁网被腐蚀得越发厉害,好些地方几乎碎裂,整张铁网摇摇欲坠。桑持玉的眉心越蹙越深,示意他们加快速度,顺便把韩野推了过去。第三架板车通过的时候,腐蚀部分终于蔓延到铁网边缘,铁网完全破碎。劈里啪啦一阵巨响,剩余的铁网坍塌在雪地里。这声音在空旷的夜里传出去老远,后方的火炮应声而起。

    “凡人休逃!”黑暗里亮起无数嗜血的眼眸。

    韩野大喊:“快跑!”

    所有人夺路而逃,混混们拉着板车,咬着牙狂奔。桑持玉对着后头追击的妖物开火,殿后的肉傀儡慢慢减少,有的傀儡被轰掉半边脸,牙齿外豁,依然扛着火铳射击。韩野四处放火,浓烟蒙蔽妖物的视野,火焰阻断他们的前路。可周围依旧有许多妖物影子般的冒出来,拉第三架板车的混混脑袋被击中,板车停在雪地里。桑持玉将尸体拖开,拉起板车。

    韩野拦住他,吼道:“别拉了!走啊!”

    “我答应过他们要带他们走。”桑持玉固执地不肯松手。

    韩野把坑坑洼洼的铁板掀开,露出板车后面血肉模糊的尸体。子窠把他们打成了一团烂肉,甚至辨不清楚面目。

    “都死了,全死了!你拉尸体干什么!走啊!”

    桑持玉这才发现,板车上早已没有活口。

    他们狂奔,第二架板车和第一架接连停在了下一个街口。子窠用尽了,桑持玉拔出枯月,背起一个倒伏在地的混混,带着剩下的人奔跑。背上的人被打中了脖子,滚烫的鲜血流了桑持玉满身。桑持玉仿佛是血浸泡过的人,寒风割着他的胸膛,他的心也被割得鲜血淋漓。他们逃亡,他们挥刀。妖物追逐着他们,他们像车轮下的蝼蚁,死亡的阴影罩住了他们的头顶。

    “一炷香到了。”陆瞎子提醒苏如晦。

    罗盘里传出震耳欲聋的枪炮声,苏如晦举目四望,前线能接的人都接回来了,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百姓们望着苏如晦,似有人欲语还休。苏如晦看见他们眼里的畏惧和求生的渴望,他们无不例外,紧紧盯着苏如晦和他脚下的中央星阵。星阵已经筑成,法门秘术者全数就位,只要把最后一颗灵石填入凹槽,大挪移星阵即刻启动。